第一章 驻足野鹿镇 “你在外面工作,就是累死了也没意义。” 母亲从车内播放器里说,一句紧打在一句上。“是能升职还是能发财?我很清楚现在的社会,一到三十几岁,公司就要炒掉你了,那时大把大把的年轻人等着替换你。坐办公室,听着好听罢了,有什么出路?” 艾为礼转头看向了窗外,好像这样一来,母亲的声音就会从耳边擦过去,就听不到了。 她从刚才开始,在不由自主地一点点踩深油门,速度已经逼入九十迈了;等她发现时不由一惊,赶紧放缓了车速。 幸好她正穿梭于郊野田地之间的公路上,看不见几辆车,并不危险。 “你不如回家来,给你哥打打下手,帮他做点事,我也可以给你物色一些好人家。”母亲沉浸在她的规划中,说:“你以为你还小啊,你都快三十了,现在马上结婚生孩子都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怎么样?你不是不喜欢你现在那间公司吗?” 浓郁绿林飞快划向车后,被抛向看不见的远方;车道对面,幽绿小道旁探出来的一块大型路牌上,画着一头模样漂亮的鹿,下方是一行大字“欢迎来到野鹿镇”——路牌也像树林一样,从艾为礼眼角外一闪而过。 母亲似乎终于察觉到了电话另一端的沉默,有点恼怒,催问道:“问你话呢,你听见没有?你回不回来?” 她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出来,再转头回去,她宁可去跳海。 “说话啊,你有在听吗?你怎么越大越像个哑巴了?” 母亲这话并不算言过其实。 艾为礼早就发现,小时候曾以伶牙俐齿出名的自己,不知从人生中的何时开始,常常会哑口无言。 比如说,在被拒绝两次以后,地铁上坐在她身旁的男人,面色渐渐泛红了的那一天。“给一下电话又怎样?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要你电话是看得起你,给脸不要脸。” 那时急涌的血与肾上腺素,冲击得她双耳都在嗡嗡作响;对方展露出的恶劣与不公,旁人在沉默里扫来的一眼又一眼,就像朝她嘴里塞进来的一块脏抹布,堵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艾为礼想到应该回应什么才好时,那男人早已下车了。 “谢谢谢谢,这可是做善事,年轻姑娘都心好,百八十的对你们不算多吧?一支口红嘛。”大叔说着,还双手合十起来了,好像艾为礼一个人的捐赠,就会决定他们慈善机构的存亡一样。 她已经把能想到的拒绝理由都说了,然而拦住她去路的大叔,依然在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话,似乎听不懂什么叫拒绝;当艾为礼再也找不出言词的时候,她只好找出自己的钱包——即使她从来没听说过对方的慈善机构,她只是为了能够脱身。 世界上令人哑口无言的情况,实在是太多了,而且似乎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多⋯⋯多得令人怀疑那个出问题的人是不是自己。 不然为什么,其他人看起来都适应得很好,都那么游刃有馀,只有自己却左右支拙? “我在听,” 在顿住足足几秒后,艾为礼终于从自己漆黑静默的肚腹中,挖出了一句苍白无气力的话。“这份工作其实还不错,我只是一时不开心而已⋯⋯” 母亲停了一下,随即十分失望似的,沉沉叹了一口气。“跟你说了也是白费劲,什么时候看见棺材你才知道掉泪。你现在在在哪里?” 艾为礼转头看了看,外面已经不再是一片片平整无垠,彷彿永远不会结束的田野了。 “这个点,我当然在公司呢,”她说:“马上要回去工作了,不说了。” 挂断电话以后,她叹了一口气。 明明原本是打算向家里求助的,结果她还是没能向母亲说出口,自己存款只够再付一个月的车贷了。 尽管艾为礼知道这很好笑,她依然忍不住想,这或许会变成她与车子的一场私奔——她要在银行来抓走她的车子之前,与它一起远远地逃走——因此她没有目的地,去哪对她来说都没有分别。 艾为礼正是在这一个瞬间,忽然下了决心的。 她一打方向盘,猛然在马路上转了一个头,切进了另一边的车道里,车子轮胎吱嘎噶擦过地面,发出了她第一次听到的尖锐响声。 公路远处上空,刚才看见的那一块路牌越来越近,鹿与字也越来越清楚;艾为礼终于降下车速,顺着牌上箭头,拐进一条偶有裂缝的窄路上,在车子震了几次以后,她也驶入了“野鹿镇”里。 或许是因为快到黄昏了,小镇上处处铺着一层暖黄淡金的颜色,好像整个镇子都被斜阳拉长了,影子朝房屋之间沉下去,缓慢而安静。 “谢啦,”她下了车,拍了拍车顶,对它小声说:“一路辛苦了。” 艾为礼深深地吸了一口初秋傍晚的空气,“滴”地一声锁上车子,舒展了一下在车子裡窝了太久而有点僵硬的肢体。 夕阳光出乎意料地沉厚,彷彿融了的浓金,混搅着陈旧建筑上的落灰,地面开裂后露出的黄土,飘在空气裡的蒲公英籽⋯⋯ 百万人聚居的大都市,与此地相比,好像是另一个星球上的东西。 艾为礼第一次造访这么小、又偏远的镇子;分明已经是放学下班的时间,但路上却看不见多少行人。远处,偶尔有人推门走进路边店内,撞得银铃轻轻脆响几声,音符消散在了暖阳和淡风裡。 安安静静、能让人喘口气的地方,好像也不错。 艾为礼在看见一家便利店时,推门走了进去。不管她接下来去哪,车上都该备一些食物饮料、应急用品的。 “欢迎光临,” 从收银台后,响起了一个男人心不在焉的声音。他连头也没抬,眼睛和大拇指都黏在手机萤幕上,好像正在玩什么小游戏,叮叮当当的音乐在空气裡跳来跳去。 “请问有购物篮吗?”遍寻无获的艾为礼问道。 那男人有点吃惊,似乎从没听过顾客要购物篮一样,朝她抬起了一张方宽脸;他生着一双又窄又小的黑眼睛,简直像是脸上开的第二对气孔。 “门口,那边,”他打量了几眼艾为礼,用下巴指示了她一下。 怪不得找不到,藏得真隐蔽。艾为礼从冰柜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好像救灾打捞一样,使劲拽出了那一只被困围城、卡得紧紧的购物篮——就剩一只,还已经褪色泛白了。 总觉得这个小镇的经济不会太好,到处都有一种暮气沉沉之感。 在艾为礼拎着购物篮走入货柜之间时,眼角扫到了男店员。后者停止了游戏,正努力将上半身都探出了收银台,抻着脖子、扭着头,在看店外的马路。 这是在干嘛啊?外面什么都没有。 艾为礼一边想,一边顺手往篮子裡扔了几样必须品和杂物。 当店内忽然响起了一句“你不是这里人吧?”的时候,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店员是在和谁说话——但是她马上就明白刚才男店员是在干嘛了:她的车就停在路边不远处,他刚才一定是看到了她的车,推断出自己不是本地人。 “喔,我是路过的,”她一面说,一面拉开了饮料柜门。 “为什么来野鹿镇呢?”男店员抬起头,单刀直入地问道。 在不远处那一双又黑又小、气孔般眼睛的凝视下,艾为礼回答道:“我喜欢野鹿镇这个名字,所以我就停下来了。” 男店员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只是这样而已?” “对啊。这个镇子上,真的有野鹿吗?”艾为礼转开了话题。 “哈,几十年前或许还有吧,现在早就没了,我从来没看过半只。”男店员说完,沉浸回了游戏裡。 即让人失望,又不让人意外。 还真是对不起小镇的名字,艾为礼一边想,一边打开了饮料冰柜。即使是在这小镇里,她也找到了自己常喝的那种红茶——也正是她泼向部门经理脸上的那一种红茶。 为什么她喝的偏偏是无糖红茶呢? 如果茶中有很高糖分,艾为礼至少还可以想象,在她摔门而去之后,部门经理接下来会有多狼狈;他碰到的所有东西都会变得黏黏腻腻,不管擦几次,也难以摆脱那一种微弱、含糊,又执着的不舒服,旷日恒久地消耗着人的精力,就好像艾为礼在公司里度过的每一天。 换个角度想想,不是坏事;她早就想离开了,只是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才好……艾为礼安慰自己道。长痛不如短痛,他们给了她一个走的机会。 虽然她没有想过,自己在离开后的下一站,是站在饮料柜前,木木地看着一只茶水瓶。 “下不了决定买什么吗?”男店员又隔着半个店问道。 艾为礼被惊了一下,回过神,将几瓶无糖红茶扔在了购物篮裡,意识到男店员尽管刚才一直在玩手机游戏,好像却始终也在留意着她。 “抱歉,这边很少看到外人,”男店员哈哈一笑,似乎也察觉到她的反应,解释道:“所以忍不住想多聊几句。” “没关系,”艾为礼又拿了几样东西,将篮子放在收银台上,当男店员开始计价的时候,她忍不住问道:“镇子上有旅店吗?” 再过一两个小时天色就要暗下来了,她可不希望到时独自一人,在陌生乡野的夜晚中开车兜圈。 “你来晚了两年,”男店员答道:“唯一的旅店两年前就关门了,你看我们镇子这样就知道,我们没有什么游客。” ⋯⋯希望今晚不至于要睡车里才好。 总价比她想的要便宜些,可是她最好还是别再来便利店买东西了,她剩的存款坚持不了多久,能少花一点是一点。下次去超市吧,尽量找那一种会卖山寨货的。 等付过了帐以后,艾为礼一手拎着塑胶袋,一手拎着购物篮,走到冰柜角落前,将购物篮放进了那一叠同样褪色泛白的篮子里。 在那个男店员的目光里,她转身走向大门,却在这时才注意到,门上还贴着一张手写的简陋招聘海报——“诚招店员,待遇优厚,提供食宿”。 艾为礼默不作声地盯着它,过了几秒,重新走回了收银台旁。那男店员可能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目光,眼睛又粘回了手机上,好像她要是没咳一声,就察觉不到有人走过来了似的。 男店员抬起头的时候,她指了指门上海报,希望能尽量遮掩住自己口气里的希望与惊奇,问道:“你们在招聘?” 那一对气孔般的小眼睛,随着男店员忽然笑起来,而挤成了两线黑缝。“是呀。” “我来应聘,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就是这里的店长。”男店员眼睛都亮起来了。 艾为礼有点拿不准,四下看了看,说:“我是不是需要面试……” “招人这事我就能决定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语气裡不知不觉烧起了一份隐隐的、灼热的急切;艾为礼甚至生出怀疑,如果自己现在改变主意,他恐怕会迅速伸出手,一把将她按住。 “不用面试了!你从明天就开始上班,怎么样?” 第二章 作为新店员的第一个下午 就这样? 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已经决定僱用她了? 那一刻,艾为礼脑海中闪过了这一辈子看过的所有关于独身女性的社会新闻标题——她突然意识到,自从走进这间店以后已经快十分钟了,店内始终只有自己和眼前的男店员而已。 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如果发生了什么事的话,她甚至可能连上新闻的机会都没有。 “抱歉,抱歉,我有点太激动了。” 当艾为礼忍不住后退半步的时候,那男人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神色,忙举起手,笑着说:“我广告贴出去很久,都招不到人,突然有人来应聘,真的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是感激你都来不及。” 就算是这样……决定得是不是也有点太快了? 还是说她的面相看起来就很值得人放心? 不给艾为礼一个考虑的机会,那男人已经蹲下去,消失在了收银台后。 她一愣,听见他的声音还在继续回荡:“我名叫潘德,你叫我阿潘就好了。因为一直招不到人,我和小T——喔,就是这边另一个店员,是和你交班的——每天都要连续上班十个小时,店也不能开满全天的⋯⋯欸,奇怪,去哪里了?总之,能招到第三班真是谢天谢地,啊,找到了!” 什么? 艾为礼来不及问,只见从柜檯后忽然伸上来一只手,“啪”地一声,将一串钥匙拍在了台面上。 她看了看钥匙,又看了看柜檯后站起来的男人,不明所以。 “我们包食宿的,条件很好的,”阿潘把钥匙推给了艾为礼,指了指店里的天花板,笑着说:“我和小T家里都住镇上,便利店老板也还有几栋地产,所以平时用不到这家便利店楼上的屋子。既然你没地方住,就给你用吧,反正镇上每年都有很多人搬走,根本租都租不出去。你要不要现在上去看一下?看完之后,咱们今天就可以开始培训了。” 仅仅是自己一时兴趣、随口问了一句话而已,艾为礼也没想到,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就像疾风骤雨一样,既没有给她一个反应的机会,也没有给她一个反悔的机会——几分钟以后,她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惠家便利店”的最新员工,负责每天下午五点到午夜十二点的班。 不过,反正她也没有地方可去⋯⋯以前住的公寓退掉了,艾为礼活了二十几年,所有的人生与家当,此刻都浓缩在自己车子的后备箱里。 而且从工作内容上来看,她只需要每天独自值第二班就行了,除了交接班的时候需要与阿潘打交道,其余的时候并不需要多相处。这么一看,阿潘一口就答应了雇佣她,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这就让人放心多了。 再说,楼上的屋子尽管长期无人使用,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只要打扫一下就好,艾为礼实在没有什么不满意。 在这种小镇的便利店工作,肯定是很清闲的;虽然薪水低,但勉强挤一挤也还可以继续交月供,保住车子——毕竟她不必担心住所,还可以拿到便利店快过期的餐点做晚饭。 换言之,除了留下来暂且做几个月店员、想想自己接下来的人生该怎么办,她好像没有多少选择。 她这种普通的上班族啊,要在一夜之间忽然致贫,真的是比她想的还要简单。 “艾为礼?你名字真奇怪,”果不其然,阿潘也在问过她名字之后,作出了与大多数人一样的反应。“你之前做过超商工作吗?” “没有。” “那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坐办公室的,”艾为礼回答时,想起了母亲不久前的评价。她将那一件薄薄的、塑料般的蓝色店员马甲穿在身上;它被磨得又硬又毛,与其说是一件衣服,更像一层罩子,不知罩住了多少人的一小段人生——现在,钻进马甲里的人是她了。 “怎么会不做了?”阿潘问话的时候,眼睛喜欢直直地盯着人。他脸上总带着笑,嘴里总露着一排牙,每一颗都很大。“你家里有人知道你在这里吗?” 艾为礼条件反射式地直起了后背,说了一声“当然,知道的”。 “你男朋友会不会不喜欢你独自出来工作啊?你家不在这边,你不回去,不会有问题吗?” 艾为礼压下了忽然涌起的、自己也不太明白的不舒服——她不知道被人说过多少次“太敏感”、“想太多”,因此只是勉强笑了一下,应付说:“我没有男友。” 说完她就后悔了。应该说有的,她这种一不小心就说实话的毛病,真是很容易吃亏。 “喔,”阿潘点了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这工作也不复杂,你看起来一副读书很好的样子,应该没问题。” 好像怕她知难而退一样,他又赶紧说:“最主要就是交班时点钞、投库之类的程序⋯⋯我先教你用收银机好了,你来这边,我演示给你看。我们店里用的机子挺老的……” 艾为礼与他隔着一两步的距离,伸长脖子,看他演示了一遍怎样操作那台老旧收银机,又自己试了几次。等她差不多上手了,阿潘又从柜台下掏出一个交班本,翻开给她看要纪录的事项——“我交你班的时候,会在这里写上金额⋯⋯” 门口铃铛叮地一声,被撞响了。 她现在可是店员了——即时因为她怀着几分新奇感,艾为礼又感觉到这是自己的责任,立刻抬头,说了声:“欢迎光临!” 门外夕阳涂抹开一片暖红金色,浓郁得近乎沉重,彷彿快要腐败的水果所散发出的轻微酒气,令人觉得若是碰到了,自己也会被其所浸染一样。 从一片沉厚金黄的暮色中走进门的客人,一开始只是一个剪影,直到她走进店里,身形模样渐渐清楚起来,艾为礼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 “⋯⋯你交班给小T的时候,收银机里只放一两百零钱就好,现在用现金的人也不多了。其余的要做好帐,放入保险库⋯⋯”阿潘大概是培训得很认真,没有抬头招呼,仍然点着本子继续说道。 那孕妇看也没看两个店员,面无表情地走入了货架之间。 她四肢干干瘦瘦,面色枯黄难看,唯独肚子却鼓胀高挺,看起来至少也有八个月了,肚皮上还攀爬着曲虯密集的青色血管。 艾为礼之所以连血管都看清楚了,是因为那孕妇穿了一件紫色紧身短袖衫,衣服装不下肚子,被撑得卷了起来,露出了一小半灰青膨胀的皮肤。 怀孕时穿这样的衣服,会不会不舒服啊? 她升起的念头很快又被阿潘的讲话声给驱散了,把艾为礼的注意力拉回了培训上:“然后,你要把这几个计算结果纪录下来⋯⋯” 艾为礼为自己短暂的走神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听了一会之后,忍不住说:“还挺繁杂的,我用手机记一下——” “叮噹”一声,门口铃铛又响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眼睛看了看。这一次不是有客人进门;大概是刚才那个孕妇没有看到想买的东西,所以很快就又空着手出去了——不对,等等。 艾为礼猛地重新抬起头,动作之快,甚至令她听见自己颈骨“磕”地一响。 再称呼那个干瘦女人为孕妇已经不适合了;因为她不仅是空着手,她此时还空着肚子。 她的小腹平平扁扁,紫色短袖衫像肠衣一样紧紧包裹在她身上,腹部没有一点起伏;看起来,她只不过是一个瘪瘪瘦瘦的普通女人而已,别说怀孕了,好像连饭都有很久没吃过了。 难道说,店里还有另一个恰好也很瘦、穿紫衣的女人,让她误会了?艾为礼急忙看了一圈,但是便利店只有这么大而已,除了那个已经走至门前的孕妇——还是该叫她“前孕妇”?——店内哪处货架旁也没有浮着多一个人头。 “喂,你在听吗,”阿潘终于抬起头,叫了艾为礼一声。“你在看什么?” 艾为礼惊了一跳,再转头去看那肚子平平的孕妇时,后者已经走出门不见了。 她刚才看到的是怎么一回事? 该怎么跟阿潘说⋯⋯不管谁听见,都会以为是自己精神有问题吧? “我⋯⋯我好像是眼花了,”艾为礼还是不死心地想要试一试,“你看到刚刚那个客人了吗?怀孕⋯⋯唔,进门时是孕妇的那一个?” “什么叫进门时是孕妇啊,”阿潘又笑了起来,面上肌肉高挤起来,两个小黑孔似的眼睛从颊肉深处盯着艾为礼。“难道出门就不是了吗?不知道,我刚才没有抬头,没看到你说的客人。” 假如进门时小腹扁平,出门时衣服鼓鼓囊囊,还可以怀疑是不是遇到了顺手牵羊的顾客;可是反过来算是怎么一回事? 总不成是那女人在进店的几分钟里,去后面把孩子生出来了吧? 艾为礼怀着狐疑——主要是她很难相信,自己会把这种显而易见的事看错——找了个借口,去店后转了一圈;她刚刚作为客人走过的地方,如今作为店员走过的地方,到处都是空空荡荡的,理所当然地,并没有一个被产下来丢掉的婴儿。 当然,她也没有觉得自己真的会找到一个浑身血迹、安安静静的婴儿。 等转完一圈,艾为礼的自信也动摇了。估计她确实是一开始看错了,本来也是不可能的事;毕竟那时背光挺强的,如果照得人变形了,倒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再说,真要是隔空丢了胎儿,孕妇自己就应该比谁都急吧。 阿潘没有怪艾为礼心不在焉、听到一半就跑到店里转来转去。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他自己又领着艾为礼将店面走了一遍,示范怎么排放货架商品,如何往冰柜中补充货品,又讲了一些清洁要求和注意事项,最后说:“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如果你有比较紧急的情况,就打电话给我,或者等交班的时候问小T也可以⋯⋯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等艾为礼摇了摇头以后,阿潘往店外看了一眼,吐了口气,放松下了肩膀。 “原来天色都黑了,”他轻轻松松地说,“你今晚先休整吧⋯⋯明天下午五点,一定,一定要准时来。” 第三章 惠家便利店的在售商品 当艾为礼第二天一早被阳光照醒的时候,她有足足半分钟的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正身在何处。 窗帘上敷着厚厚一层灰,所以她昨晚没敢伸手将它们拉上,怕激起一室的尘埃。陌生的太阳照亮了陌生的木窗框;在被拿来当被子用的外套下,蜷缩了一夜的双腿隐隐地又僵又酸。 艾为礼从吱吱作响的木床上坐起身,在地上投出了一个毛发凌乱的倒影。 不知不觉间,她小心翼翼模仿着别人而设定出来的人生轨迹,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她以前也焦虑地想过,像别人一样读书,上大学,找工作,结婚生子⋯⋯在这一系列按部就班的步骤中,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如今她知道了,答案是没多久。 回头看看,好像没有活过一样。 往未来看,她不知道以后怎样才是正确的活法。 她小时候上课时,总会看着窗外幻想,会有一条龙忽然降下天空,盘旋在操场上;老师们会一边叫学生坐好不要动,一边冲到窗边往外看。那时,龙会忽然口吐人言,她的名字会回响在学校里——“艾为礼在哪里?我是来带她走的!” “为什么要带走艾为礼?”会有大胆的老师问道。 “因为她很特殊,有个不一样的世界正在等她,”龙会这样回答。 此刻的艾为礼抬起头,只看见了从天花板角落里垂下来的一张蜘蛛网。 是蜘蛛而不是龙;她如今也知道了,自己也并不怎么特殊。可能成长就是一场剥除幻想,渐渐生出硬茧的过程,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有她还没来得及长出合适的壳子。 她如今不需要龙带她离开了,她可以自己开车上路,只不过好像永远也走不掉。虽然究竟她想要逃离的是什么,艾为礼也不知道。 在家的时候,她逃去了学校;上学的时候,她迫不及待要逃向社会;如今她是社会人了,发现自己终于没有地方逃了。 看了看手机,离上班还有好几个小时;艾为礼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发了一会呆,最终催促着她站起身出门的,还是饿得泛酸的胃。 去看过了一遍自己的车子以后,艾为礼从便利店里买了一个面包和一瓶酸奶,一边吃,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在小镇街道上。既然她接下来至少几个月,大概都要在这一个偏远小镇上度过了,那么不妨熟悉一下地形好了。 野鹿镇和她的新公寓一样,虽然又小又旧,却五脏俱全。 出乎意料的是,小镇上比昨天热闹多了——几个带小孩出门玩的妈妈聚在公园里谈天,商业街上开着不少家各种各样的店,邮局、汽修店、教堂⋯⋯到处都不缺人影,几乎可以说是生机勃勃。 虽然她走得很慢,在两三个小时后也将整个野鹿镇给绕了一圈;在快要回到便利店的时候,艾为礼忽然发现,原来离便利店一千米左右的地方,是一所初中。 ……就是跟一般人印象里的学校,不太一样。 唯一一个看起来跟初中有关系的地方,就是牌子上“野鹿中学”这四个字而已;除此之外,不论是大门还是校舍,看起来都是一副——艾为礼以前从没发现,原来“贫血”两字,也是可以用来形容建筑物的。 她低头看了看手机时间;不知不觉间,已经快要到她上班的时间了,也是学校快要放学的时间。 她记得在快放学的时候,明明是人声最鼎沸、最躁动不安的,连空气里都翻涌着小孩子要迫切离开的热情。可是野鹿中学里此时却连一点声息都没有,透过大门栏杆,校内看起来也是空空荡荡,不知道为何让人想起了废弃的空蚁丘。 “是关掉的学校吧⋯⋯”艾为礼嘀咕了一声。 便利店的位置处于野鹿镇与高速公路相接的小路上,挂在镇子的边缘,或许正因为这一点,附近人流几近于干涸了。之前明明镇上还蛮人气旺盛,可是此刻在午后暖金色的阳光下,在开裂的马路,和缺了红砖的人行道上,到处都寂静空旷,竟只有艾为礼一个人在慢吞吞地散步。 等她转了个弯的时候,她总算看到了另一个小镇居民——一个拎着塑胶袋的老太太。 那老太太生了一张圆方形的小脸,扁扁平平、佈满纹路,乍一看简直是用印章印出来的一张脸。她的嘴角长长地垂下来,好像一只口袋上的拉鍊,只要一拉,整个嘴部和下巴都会打开掉下来。 艾为礼扫了老太太一眼,随即转开目光,低头继续往前走。 老太太的两只脚,“沙沙”地擦着地面,从她的身边拖了过去。 从她手中的塑胶袋里散发出了一股酸酸的,好像是放太久的酸奶气味。 艾为礼加快了脚步,走了好几秒钟,才回头看了看——那老太太已经不见了,或许是拐去了另一个路口,回家了。 她稍稍地松了一口气,重新转过身,发现自己时间把握得正好:便利店就在一条街以外,刚好给她留了十五分钟,可以作一下上班前的准备。她从来没有在商超工作过,还是独自一个人,想想还真有点—— 想到这儿的时候,她的思绪不知怎么微微中断了一下。身后人行道上响起了一个慢吞吞的“沙沙”声,似乎是有人拖着脚在走上来。路不宽;艾为礼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两步,想让后方的人先过去。 她的余光,先看到了一个浮着稀疏白发的后脑勺,露出的灰白头皮就像是头发被豁开后翻出的伤口。 那个拎着塑胶袋的老太太,拖着脚,一步步倒退着,肩并肩地倒走在艾为礼的身边。 印章般佈满纹路的小脸上,嘴角依然深深地下压着,塑胶袋在她身边哗哗作响;垂坠的厚眼皮底下,朝艾为礼转来了一只眼珠。 艾为礼倒抽了一口冷气,声音之尖锐,甚至将她自己也吓了一跳——那老太太唰地拧过了头,与艾为礼四目相对。 那一双混浊的眼珠,寻找什么似的在艾为礼脸上滚了几圈,慢慢张开了拉鍊一样的嘴,似乎要说话。 “喂!”身后忽然遥遥响起一声招呼,“还不赶快回家!” 艾为礼悚然一惊,不自觉地朝叫声的方向转过了头;街道不远处一栋民宅二楼上,打开了一扇窗户,一个女人探头朝一个拼命跑去的少年叫道:“你搞什么啊,快点进来!这个时候才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的话没说完,似乎就感觉到了艾为礼的目光,转头扫了一眼。 好像察觉到了母亲的目光,那穿着初中制服的男孩也跟着看过来一眼;楼上楼下的一母一子,在看见艾为礼的同一时间里,突然像是被迎面打了一耳光似的,立刻扭开了头。 “快,快,快点进来,”那女人留下了一句,就从窗户里消失了——男孩不敢耽误,一头冲进家门,“咚”一声将门砸上了。 锁芯响亮地一转,随即才没了声息。 艾为礼在短暂的茫然后,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在刚才的半分钟里,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那老太太一直站在自己面前。 她后背上炸开了一层冷汗,忙扭头一看时,却发现那老太太已不在了;后者正拎着塑胶袋,慢吞吞地往前走——正面朝前地走,而不是在倒退——老太太走得很慢,却在几个眨眼间,就从街角消失了。 艾为礼的胸骨都快被心脏撞痛了,却不明白为什么。 她看到了一个老太太,先是从她身边经过,后来又倒退着从她身边跟了上来;一个妈妈在骂小孩回家太晚,尽管现在才不到五点;然后,那老太太也走了,那孩子也回家了,便利店就在下一条街⋯⋯ 此刻镇上浮动着浓金色温热的夕阳光,一切都被晒得温热松懒,她实在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虽然那老太太确实有点奇怪就是了⋯⋯倒着走,是不是老人家迷信的什么保健方法啊?不是常有老年人,还一边走路,一边甩手拍巴掌什么的吗? 当艾为礼走进店的时候,发现店里竟然是空的,一个人也没有。 柜台上只有一张字条,是阿潘留给她的——“我临时有点事,不等你了,你按照我写的这个交班就好。” 连店门都没锁,人就走了? 他不怕有人进店偷东西吗?而且这是自己的第一天,不说手把手地帮她过渡一下,怎么也该留下看一看、以免出问题吧? 艾为礼赶忙抽出那件蓝色马甲穿上,匆匆绕到收银机后,按照纸条上的指示和昨天的记忆,尽可能地把交班该做的事做了一遍;至于做得对不对,钱算错了没有,漏了什么地方,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当她抬起头时,店里时钟上也不过才是五点二十分而已。 “你好,”一个穿西装的客人冷不丁地绕过货架,吓了艾为礼一跳——什么时候进来的啊?——他将一只颜色簇新的购物篮放在她面前柜台上,说:“结帐。” 这可是艾为礼有生以来第一个要收银的对象。 她不知怎么有点紧张,又想要表现得礼貌专业一点,又还在吃惊店里有人,一时忙忙乱乱:“好的,马上⋯⋯喔,冰淇淋两盒,打火机一个⋯⋯” “你不用一个个报的,”那男客人失笑道。 “啊,是,”艾为礼又拿起一袋桃子,压回了喉咙里那一句“桃子一袋”,不太好意思地说:“这是我上班第一天,所以有点手忙脚乱⋯⋯嗯?” 不知为何,她扫了几次桃子包装袋上的条码,收银机上也不跳出价格。 “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哪里出错了,” 在试了好几个办法、还跑去货架找了一遍,却也没找到价格之后,艾为礼只好连连向那男客人道歉。“那个,可不可以麻烦你明天再来买桃子?我一定会把这个问题反馈给店长的。” 那男客人倒是还蛮和善的,虽然表示理解,但难掩失望,很快就走了——在他推门离开时,艾为礼才意识到,收银台上剩下的东西他也没有买走。 可能本身就是为了买桃子才来的吧,没有桃子,其他的也不想买了。 得,白扫码了,取消结账是什么操作来着? 艾为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抱起商品,将它们一一摆回了原位。当她准备将桃子也拿回去放好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惠家便利店”里,并不售卖生鲜水果。 第四章 是什么呢? 艾为礼在次日下午四点四十分走进店里的时候,阿潘正坐在收银台后面,一边吃水果,一边聊电话。 “⋯⋯最近这几个月好像越来越过分了,有的时候,连我都很难装下去。” 在说什么古怪的话题啊? 艾为礼只听见了这样的半句话,阿潘恰好抬头看见了她,立即打了个招呼:“你来啦!” “你吃的这个是⋯⋯”艾为礼盯着他手中的果核,问道。 “不知道是谁拿来的桃子,”他吃得满手水淋淋,挂断手机,说:“这个季节,是去哪里买到的桃子喔,味道还挺甜的⋯⋯你干嘛这样看我?这是你的吗?我吃一个,你不介意吧?” 艾为礼张了张嘴,看到昨天那一袋桃子已经只剩下两个了,最终还是没说话。 她昨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反馈一个不存在的商品的价格问题,加上独自应对便利店的陌生工作,结果最后就把桃子忘在收银台后面了,现在看起来,好像已经被当成员工福利了。 如果昨天那客人找来的话⋯⋯不,不会是他自己的桃子吧,世上哪有会拿着自己的东西去店里,试图再付一次款的人?还是他忘了桃子是自己的? “既然你来了,那我就走了,”阿潘在裤子上抹了两下手,说:“交班要注意的我都写给你了,我还有事,明天见。” 明明离她上班还有二十分钟,可是阿潘的速度奇快,这句话说完时,他人都已经走到门口去了;艾为礼才叫了一声“喂”,阿潘就好像没听见一样匆匆推门走了,店里转眼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没办法,有什么问题只好之后再说了。 反正她没有地方去,也没有事情做,早点上班晚点上班,对她都没区别。 其实上了班以后,也是一样的没事干:艾为礼坐在收银台后,从一开始的身板端正,到渐渐松懈软塌下去,就像一个正在化开的冰淇淋,最后只有托腮的那一只手成了唯一的支撑。 手机也没什么好玩的;她强迫症似的刷了一次又一次的社交媒体,简直像一个拼命吸嘬空奶|头的婴儿,却没有看见多少感兴趣的内容。她百无聊赖,看了好几次对面墙上的钟,发现才过了二十分钟。 好清闲的工作……原本稀薄的薪水,现在都叫她拿了也感觉心里不安了。 当今天第一个客人在“叮铃”一声中推开门的时候,艾为礼激灵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她赶紧用手背检查了一下嘴角,说了声:“欢迎光临!” 来人是一个又高又胖、三十来岁的男人,足有一米八几,罩在一件似乎早就该洗的褪色T恤衫里,脸上神色木木的;隔了好几步远,他嘴巴里短促的呼吸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下都好像是从沉重肉身里传出来的挣扎。 他来回在店里扫了几圈,眼睛落在艾为礼身上,微微一顿,随即点了点头,说:“现在是你值班啊。” 艾为礼愣了一愣,下意识地说:“……啊,对。” 她昨天可没见过这个客人——是客人吧?他怎么好像认识自己似的? 莫非他是惠家便利店的老板,或者附近的商家,听阿潘说起过自己,所以才在她没见过对方之前,就先认识了艾为礼? 艾为礼一向很会为各种情况找解释,但她仔细观察了一下那男人,又觉得不太像。他脸上一副总是虚浮在半空里的神色,不像做生意的;倒不如说更像是活在电脑里的宅男,与现实生活之间还没连上线。 他打开饮料柜门,往肥白手臂里一口气塞了几瓶可乐。 “我们有购物篮……”艾为礼说着,赶紧绕出收银台;可是等她跑到雪糕柜旁边一看,发现那儿空空的——或许是阿潘整理东西时把购物篮换了地方,却忘了告诉她。 不等艾为礼找到购物篮,那高胖男人已经轻车熟路地把要买的东西都拿完了。 一共四瓶可乐,两盒巧克力曲奇饼干,两桶泡面,几根火腿肠,都哗啦啦地好像泥石流一样倾泻在了收银台上。 “结账,”高胖男人回头叫了一声的时候,艾为礼也匆匆忙忙地重新跑了回去,拿起了一瓶可乐。 高胖男人镜片后的眼睛,空空荡荡地从艾为礼头顶上方洞穿过去,仿佛她背后的香烟展示出了世界上最高深的哲学思考。艾为礼想到他打的那一个招呼,不由问道:“你常来这边?” “嗯,每天都来。”高胖男人说。 “那你肯定认识阿潘了?他跟你介绍了我吗?”艾为礼觉得自己这话问得不好,不够顺滑,有点怪怪的;但是她也想不出该怎么问才好。 “认识,没有,”高胖男人低下头,一件一件审视着东西,垂头说:“我昨天也是这个时候来的。” 艾为礼的动作顿了一顿,把最后一件商品也放下了。 “四十五块七,”她一边说,一边回忆着昨天那班,她肯定没见过他。这人八成是记错日子了,毕竟他看上去可不像是会生活规律、天天出门的样子……“要袋子吗?” 在高胖男人点头之后、所有东西都被装袋之前,艾为礼却没有想到,一直好像在精神放空的高胖男人,忽然一下伸出手朝她抓了过来——艾为礼一惊之下,没等反应过来,被他劈手夺走了一瓶可乐。 ……原来目标是可乐瓶,她在疑惑之前,先松了口气。 “这个我不要了,”高胖男人将它单独墩在一边,说:“现在多少钱?” 咳,是嫌贵啊。 等高胖男人结了账离开店门的时候,艾为礼又软了下去,趴回了收银台上。她看了看手机,时间显示才是6:07,离下班还有六个小时。 可乐还坐在收银台上,她能听见,瓶子里气泡正一个个地碎开。 红底白字的CocaCola字样,就像一个往左歪过去的脑袋,打量着面前的人类。艾为礼被“CocaCola”这一行字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拎起瓶子,把它送回了饮料柜。 她还没等关上门,就听见身后大门又是“叮铃”一声,有客人来了。 “欢迎光临,”艾为礼喊了一声,转身一看,发现来人她认识——高个儿胖子又回来了。 他手里仍拎着艾为礼刚刚才给他装好的一袋东西,往店门口空地一站,又高又大,连头上日光灯的光芒,好像都被他给遮得暗了几分。他站在那儿,有几秒一动不动,在顶光下,他的眼睛下、嘴角边,都黑沉沉地坠着阴影。 看着跟刚才好像差不多,又似乎不太一样。 “忘了东西吗?”艾为礼下意识地绷紧了后背,面对着他,一步一步地侧着往收银台方向走。 高胖男人“嗯”了一声,走向了她刚刚关上的饮料柜,打开门,拿出了艾为礼才放进去的同一瓶可乐。 他将可乐再一次墩在台面上,与艾为礼面对面地站着,中间隔了一个收银台。 “请你喝,”他语气麻木地说,却没有掏钱包的意思。 艾为礼在回答之前,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天花板上左侧装了一条日光灯,右侧靠近大门口的地方也装了一条;而收银台正好间隔在两条日光灯之间。 她的目光垂落下来,停在了高胖男人的脸上。 他的头顶被灯光照得发亮,平平的眉骨下,是两个圆圆鼓出的眼球,眼皮上泛着两道弯弯的光。他的眼睛沉浸在黑影里,让人看不清;颊肉在嘴角两边,投下了长长深深的影子。 艾为礼又看了一眼天花板,收回目光,浑身都在不舒服。 “谢谢你,不用了,”她看了一眼那瓶可乐,不舒服的感觉更重了。每一个白色字母,都左歪着头,好像在等她改变心意。“这瓶你又没付钱……” 话一出口,她就暗恨自己不会说话。万一让这个男人以为自己在讽刺他,恼羞成怒怎么办?她还被堵在收银台里了…… “你喝,”高胖男人再次将可乐瓶推了过来,说:“你喝了,我再付钱。” 艾为礼马上想到了不知多少饮料里被下药的新闻。她狐疑而警惕地看了一眼可乐瓶,一时没有在瓶盖上发现孔眼,或者被拧开的痕迹;只不过就算它真的没被动过手脚,她也绝不会喝的。 “谢谢,不用了,”她又重复了一次。 有一些话在女人嘴里似乎是不具有意义的,比如“不”;她总觉得自己需要再找个理由,解释一下这个“不”,给它加重一点分量。 “我……我在减肥,不能喝可乐。” 她不愿意继续就这个问题拉扯下去了,再说,她也希望自己能从收银台后面转出来——站在收银台后,就等于被困在了一个角落里。艾为礼一把抓起可乐,推开收银台的挡门,尽量贴着另一面墙,往饮料柜走去,口中喃喃地说:“我去把它放好……” 等她急急几步走近饮料柜,再一回头,艾为礼不由怔住了。 背后是空的;那个高胖男人不知何时,居然已经走了,走得无声无息。 她怎么回忆,也觉得自己没听见大门被推开的铃铛响。艾为礼生怕他仍藏在店里什么地方,四下仔仔细细找了一圈,见确实没人藏着,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在收银台后坐下了。 又看了几次头上的天花板,艾为礼在隐约的、硌人的不适感里,结束了这一天没有风波的值班。 在整个过程里,她始终感觉自己好像注意到了什么事,却没有给它足够的重视。 第五章 进店之人 艾为礼跟积满灰尘的窗帘共处,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她不愿意买吸尘器,又攒不出力气将它拆下来洗;于是她只好像流水一样,绕过顽石般的问题而生存——她根本不去动窗帘,每到太阳光直射眼睛的时候,在睡梦中的她就将外套一拉,让它从被子变成眼罩。 是,她连被子也没有买;因为艾为礼看过了一套新被子的价格。 尽管便利店店员的工资,让她连被子或吸尘器也不敢买,但是在这一天中午醒来时,她却忽然感觉,怪不得有些人做着这样的工作,一做就是一辈子。 没有前途的压力,因为根本就没有前途;没有来自其他人的期待,因为这儿没有人认识她。 她不需要费力去证明自己,不需要化妆品或好衣服来表示她的阶层。人对世界失去了欲望,那么世界就失去了针对人的把柄;她仿佛可以这样平缓地、无知无觉地一直将生命消耗到最后一天——也是一种活法。 更何况,这个镇子上还有一个图书馆。 在发现了图书馆以后,它就成了艾为礼的游乐场;虽然它也和“野鹿镇”一样,最令人激动的地方只存在于名字里。不过就算是这样,艾为礼还是在图书馆里足足消磨了一下午,直到快上班时才在便利店里露了面。 “你来了,”阿潘站起身,看了看手机,说:“下次早点来,别这么晚。” 他的态度如此理所当然、理直气壮,以至于艾为礼下意识地说了一声“不好意思”,才想起自己分明是提前了五分钟到店的。 “你趁现在没人交接一下吧,”按理来说,交接不完成他不应该走的;可阿潘嘴上说着,脚下却已经走到门口了。“有事电话说,拜。” “那个——” 艾为礼才叫了一声,他已经推开门走了,好像没听见一样。 ……算了,昨天那个怪男人的事,跟他说了大概也没有意义。 艾为礼套上蓝马甲,在即将走向收银台之前,她脚下忽然转了一个圈,掉头走进了店内货架之间。 这一次,艾为礼好好地、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便利店内,甚至连员工洗手间都没有放过,终于确认了,店里没有客人。 没有客人,没有其他员工,连一只苍蝇也没有,只有自己。 艾为礼坐下来,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本从镇上图书馆借来的小说。 她不喜欢浪漫言情的东西,就连看其他类别的书,也要特地避开带有恋爱情节的;这本书中的女侦探,决定激流勇退,选了一个小镇落脚生活,与她的情况恰好有点像,她才会借来看的——可是封面上那一个微笑的帅气男子画像,好像暗示了前方的某种情节,实在叫她有点不放心。 读了两页,她抬起头,目光在空荡荡的店内转了两圈。 很好,还是没有人。 她低下头,尽管眼睛停留在一行行文字上,但耳朵仍然是竖起来的。 慢慢地又看了一会儿,艾为礼连自己看了什么都没注意,再一次抬起了头。 她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对于从空荡荡的店内,忽然走出一个客人的心理准备。 但是幻想出来的事,当然不会发生;她明明检查过了,店里只有自己,也没有人进来,怎么可能会有第二个人?上次不一样,上次她来上班时,没有检查店里,没看见那个穿西装的客人是很正常的。 等她把第一章看完了,墙上时钟也指向了五点二十分,店内店外还是安安静静的。 她这一班,真是奇怪地生意清淡。 明明是下班放学的时间,可是连续几天来,她在这个时候都看不见有几个客人,不,别说客人了,连小镇的马路上也没有几个人,彷彿一座空城;除了那个怪怪的高个胖子之外,昨天也是在七八点以后,才开始逐渐有客人上门的。 可能因为太安静了,所以当店内电话突然“叮铃铃”响起来时,响脆得接近刺耳的声音,吓得艾为礼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原来店里还有电话啊? 她忙在收银台后四下找了一圈,最后终于从摆放烟的柜子后面,找到了那一台用尖叫声不断刺破空气的米白色老电话。 “你、你好?” “请问是‘惠家便利店’吗?”一个轻快的女声问道。 “是的,”艾为礼说。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们的电话已经取消了呢,现在没几个地方还用固定电话了。” 艾为礼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好了,阿潘可没有告诉她店里还会接到电话。“那个……你是有什么需要的吗?” “是的,我有个问题。”那女声说着说着,每一个字都开始渐渐地比上一个字更低沉缓慢,最后几乎变成了一个粗重扭曲的男声,彷彿一个快要没电的播放器:“请问,店里⋯⋯有人⋯⋯在吗⋯⋯” 艾为礼凝固住了半秒。 是⋯⋯是恶作剧电话吧? 否则谁会对着接电话的人问对面有没有人? “没……人……在……”那声音好像终于勘破了事实,反复说道:“店里……没人……” 艾为礼想要朝电话里教训几句,却根本积攒不出怒气——或者勇气。她“啪”地一声挂上了电话,使劲将电话远远地推回烟柜后,遮得看不见了,感觉后背上又毛凉凉的,又浮着一层热汗。 独自在寂静的店内坐了几分钟,艾为礼心情平缓了几分,一低头,这才发现书被碰掉了,大概是她刚才被吓了一跳时碰的。 她弯下腰,打算将书捡起来。 弯腰下去后,视野完全被收银柜台阻断了,一时间除了眼前的柜门,她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在她贸然直起身之前,艾为礼先一动不动地听了听。 感觉收银台前没有人,艾为礼才慢慢地坐了起来——店内确实没有人,跟刚才一样。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真是有点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如果有人进来,门铃肯定会响的。她拿出手机,打开联络列表,在“阿潘”二字上点了一下——但是刚响了一声,她又挂断了。 只是骚扰电话这种小事而已,又不紧急,还是别去打扰已经下班的同事了吧⋯⋯发个消息跟他讲一下就好了。 “好像有人打恶作剧电话来店里,”她写道,“这件事你知道吗?” 对话框上迅速出现了小点点,阿潘很快就回复了她。“不用在意,不要接就好。” “不会影响到别的事情吗?” “不会。” 阿潘好像一点也不吃惊⋯⋯看来以前就有人打过骚扰电话吧。 艾为礼打开书,翻到上次看到的那一页,心不在焉地读着女侦探遇见了一个高大帅气的邻居,在肚子里叹了口气。拜托,他要是凶手才好啊,或者做受害人也可以⋯⋯ 她的目光划向右页时,在书的旁边看见了电话机。 那一部米白色的老旧电话机,此刻静静地坐在收银台上,刚好压在书的一角上,只要翻页,就不可能不看到它——它好像正在憋着笑,等着艾为礼发现它一样。 艾为礼慢慢地转过眼珠,目光重新凝固在书页上。 ⋯⋯她已经看了很多次了,店里没有人。 而且就算有第二个人,也必须要将身体探过收银台,伸长手臂,拉开烟柜,才能拿出这部电话。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她以为自己把电话放回了原处,但实际上没有。 生活中不是常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吗?以为自己把东西都装好了才去上班,结果到时一打开才发现某件东西没有带;明明可以发誓自己写了的题,卷子发下来一看,却是空的。 至于“你说了”“我没说”之类的争执,更是常见得不能再常见了,可见人脑是很靠不住的。 但是此刻的艾为礼,眼珠一动不动地凝固在书页上,假装看着书,感觉自己脖子和面孔的肌肉全都是僵硬的。 一遍遍盘旋在她脑海里的问题,并不是“是不是我忘记把它放回去了”,而是另外一个——电话机后面有线吗? 这个年念头有点可笑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考虑电话线这件事——没有电话线,刚才来电是怎么接进来的? 她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刚才接电话的时候,有没有留意到电话线了。 在发现电话机压住了书本一角的时候,她却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看到电话线……艾为礼闭了闭眼睛,试图在脑海里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自己把书碰掉时,书把电话线给拽出去了? 就在她僵直着一动不动,拼命回忆着刚才的地板时,门口铃铛突然被撞响了。 艾为礼浑身肌肉一跳,条件反射地抬起头,看见了走进门的客人,一声“欢迎光临”卡在了喉咙里。 当她第一眼看见从门口走进来的女人时,她还以为自己又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因为女客人的一双眼睛瞪得极大,眼皮都快撕裂、眼球马上要滚出眼眶一样,彷彿她正在被什么难以承受的惊恐所折磨着——但往女客人身后一抬眼,艾为礼就明白了。 女客人的反应很正常。 一个浑身赤裸的灰白男人,紧紧贴在女客人身后,跟她一起走进了店内。 第六章 门外的声音 艾为礼定定地站在收银台后,一时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了。 我现在看起来,一定和那女客人一样,眼睛瞪大到了恐怖的地步吧⋯⋯在她的脑海中,有一个很遥远的念头,在喃喃回响着。 ⋯⋯她一定是看错了。 赤身裸体、紧贴在别人身后的男人,虽然古怪恶心,但还不是报警不能解决的问题⋯⋯艾为礼此刻却只能僵直地站着,看着女客人走入店里,拐了一个弯,她身后的男人也像幽灵一样灵巧无声地跟着她走进了货架之间。 赤裸男人紧紧贴在她的身后,小腹拱着她的后背,脚尖顶在她的脚后跟上,动作同步得就好像牵着绳一样——这个距离上,他呼出的热气已经可以吹起她的头发了,但是这件事却没有发生。 最初一瞥之间,艾为礼还以为他长了一个又宽又扁塌的鼻子,以及两只又肿又皱的鼓泡眼;然而当二人好像排演过很多次一样、同步协调地一转身时,那个“鼻子”在半空里摇摆了起来。 她在那一瞬间,突然意识到了赤裸男人脸上长的究竟是什么。 那一幕一闪而过,随着女客人走入货架间,艾为礼能看见的,就只剩下了他的后脑勺——以及光赤赤的灰白躯体。 这根本不可能。 没有人的脸上,会长一个⋯⋯一个⋯⋯ 喔,他是不是戴了面具?这种浑身赤裸贴着女人走的变态,肯定会戴面具才对——啊,是了,这是一个变态,她还在发什么呆? 艾为礼颤抖着从口袋中拿出手机,一时却无法将目光从店内二人身上撕开。 那女客人当然知道身后跟着一个裸体变态,她看上去也害怕极了,但是艾为礼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为什么她要强自装作无事一样,甚至还走进便利店里——拿起了一包薯片,在看价格? 她的手明明颤抖得那么厉害啊? 报警,自己必须要报警才行。或许那个女客人不敢有动作,怕激怒变态,走进来就是为了求助⋯⋯艾为礼将手机抬到面前解了锁,眼睛往镜头上一转,就立刻又钉回了那二人身上,生怕一转眼就出了不可挽回的事。 1、1、0三个数字,她完全是靠着余光按下去的,但是在即将拨打出去的时候,那个女客恰好转了个身,变成侧面朝着艾为礼的了——那一个赤裸男人,自然也紧挨着她一起转过了身,同样向艾为礼露出了一张侧脸。 ⋯⋯不是面具。 她的手指凝固在通话键上,忘了要按下去。 肤色灰白的赤裸男人脸上,那个曾让艾为礼误以为是鼻子的东西,此刻正从绵软短小的状态中渐渐苏醒;在她的瞪视之下,它正在一点点地变长,顶部渐渐伸进了女客人的头髮里。 有一两秒的时间,艾为礼完全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 最清楚的感觉,就是一阵阵的反胃与呕吐感,反覆冲击着她的喉咙,冲得她浑身都在冒冷汗;多半秒也不想看了,她实在不得不转开眼睛,一低头,发现自己刚刚无意间按到了通话历史,不小心拨通了阿潘的电话。 此时他小小的声音正在手机里问:“喂?艾为礼?” “是、是我,” 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艾为礼唰地一下蹲了下去,拼命咽下去了一口酸苦的胃液。她躲在收银台后,压住声音中的颤抖,以气声说道:“店里⋯⋯店里进来了一个很奇怪的男人,浑身赤裸,脸上⋯⋯脸上长着一个⋯⋯生……殖器。我、我该怎么办?你能来一下吗?” 电话那一端静了几秒。 完了,不该说他脸上长的东西才对,阿潘一定是怀疑她精神不正常了。如果只说有变态,或许他还会—— 她已经准备好阿潘会反问她“你在说什么”了;但在滴滴几声提示音后,电话却被挂断了。 怎么断了? 艾为礼一怔,急忙又拨通了一次阿潘的电话——按理说,她应该报警才对;可是她此刻早已反应过来了一件事:她在镇上走了两天,她什么都看见了,唯独没有看见警察局。 阿潘如果现在赶来的话,肯定比驻扎在其他地方的员警更加及时。 第二次通话,阿潘根本没有接起来就被挂断了,变成了忙音。 艾为礼压下了脑海中的一声尖叫,缩在收银台后,继续拨了第三次。 店内那个女客人的脚步声,鞋跟咯咯地走几步,就停一停;另有一种肉皮打在地面上的啪啪响,跟着她走,跟着她停。 “你干嘛?” 在不知第几声后,阿潘终于接起了电话,开口就教训了起来:“你不知道我是下班时间吗?你干嘛一直打我电话?” 艾为礼一时被荒谬感攥住了喉舌,又一次感到了哑口无言。 她难道还要挑一个阿潘方便的时候才能求助吗? “我⋯⋯我说了,店里有一个——” “我是不懂你磕了什么药,”阿潘火气冲冲地说,“进店就是客人,你管他穿不穿衣服?只要他买东西付钱就好了啊,这种事也要来问我?都是成年人了,莫管别人闲事的道理,很难懂吗?” 艾为礼使劲眨了几下眼睛,想要将眼泪眨回去。 她最讨厌自己这一点,在她愤怒的时候、吵架的时候,哪怕根本不想哭,眼泪也会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她再也没说一个字,直接挂掉了电话。 如果没有人来帮助她们的话⋯⋯ 当她重新从收银台后站起身时,突然出现的她好像又将那女客人吓了一跳,朝她扫来一眼,吸了一口凉气。这口凉气好像勾起了灰白的赤裸男人的兴致,微微弯下腰,将自己的脸和脸上的东西一起,都送到了她的耳边。 女客人的眼珠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一遍,看见了从自己耳旁探出来的那一根东西;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发出了一声尖锐惊叫。 这一声尖叫,显然立刻叫那灰白男人兴致大涨,他脸上的生|殖器顿时又高兴地向上弹起了几公分。 ⋯⋯如果没有人来帮那女客人的话,那就由她来吧。 艾为礼朝女客人怒吼了一声:“蹲下!” 女客人仍在尖叫;她不得不又重复了一次,厉声命令道:“现在,快,蹲下!” 话音一落,女客人终于猛地扑了下去;艾为礼一把抄起收银台上的米白色老旧电话机,扬手就朝那一张暴露出来的、笔直伸挺着的脸上砸了过去。 伴随着一声令人肉紧的闷响,电话机恰好砸在了他的面门中央,随即跌落在了地面上——除了电话机砸地的声响之外,艾为礼好像还听见了一声长长的痛叫,又好像没听见;彷彿那声音是从另一层空间里响起来的,她只能隐约捕捉到声音投在这个世界里的倒影。 与此同时,那女客人也仓皇爬起身,不顾手中商品掉了一地,踉踉跄跄拔腿就朝店门口跑;艾为礼只“喂!”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让她叫人,女客人已经一肩撞开了门,拼命冲出了便利店。 除了在地上骨碌碌来回滚的可乐罐之外,一时间,便利店里只剩下了一片死寂,艾为礼,和那一个灰白裸男。 灰白裸男松开了捂着“鼻子”的手,慢慢地朝艾为礼抬起了头。 他大步朝收银台跑了过来。 “啪”地一声,他双手砸在檯面上,一张脸贴近了艾为礼;艾为礼惊叫了一声,往后急退两步,差点撞翻身后的架子。 灰白裸男扬起一条腿,就跨上了收银台檯面,脸上被撞歪的、变成了蜕皮软虫一样的生殖器,在空气中摇摇晃晃,似乎要直指着艾为礼的面孔——她再也忍不住喉咙里的惊叫了。 然而就在这时,“叮铃”一声,有人偏巧推开了店门。 是不是阿潘来了? 在突然燃起的希望中,艾为礼也清醒了几分,反手抓起手边那一台米白色老旧电话机,再次将它砸向了灰白裸男;正在爬台子的灰白裸男躲避不及,被电话砸得脸孔一歪——艾为礼趁这一瞬间,朝门口方向高声喊道:“救命!” 下一秒,她的心脏就坠进了谷底。 因为门口响起的,是电话中曾经听过的那一个轻快女声。 只要站在门口,就能一眼看见店内收银台,以及收银台前的灰白裸男了;可是来人却视而不见,依旧十分轻快地问道:“救命?怎么啦?你不舒服吗?” 朋友们,第六章被屏蔽了 第七章 老式电话机 当那一个年轻女人走近收银台旁边的时候,不止是艾为礼,连那个脸上挺着一根东西的灰白裸男,都朝她弹弹晃晃地转过了脸。 “你没事吧?” 年轻女人留着一头俐落短发,生了一双小鹿般明亮的棕瞳,看起来又健康又正常——若是换一个情境中遇见,艾为礼大概还会觉得她长得很好看。 她看了看身旁的灰白裸男,又转过来看着艾为礼,说:“小姐,那边好多商品都掉在地上啰。” 什么? 她就是电话里问自己“店里有人吗”的骚扰电话幕后者吧?她为什么可以对那个⋯⋯视若无睹? “总之,请帮我拿一包烟。”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镇定太有感染力,艾为礼一怔之下,竟然下意识地就要去帮她拿烟;她随即突然反应过来,急急转过眼睛——却发现灰白裸男不见了。 “我⋯⋯不是⋯⋯”她傻眼了,指着灰白裸男的方向,结结巴巴地说:“不对,这里刚才有一个⋯⋯我、我⋯⋯” 短发女人竖起一只食指,示意她不要说话。 等艾为礼好不容易才闭上了嘴巴,她从运动装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问道:“你是新来的店员?” 艾为礼点了点头。 “不是本地人?” 艾为礼摇了摇头。 “哇,造孽欸。”她歪着头想了想,朝艾为礼伸出了一只手。“嗨,我叫韦罗。你看起来好像很多话想问的样子,怎样,你要不要请我吃东西?我们可以边吃边聊喔。” 艾为礼低下头,盯着那只手看了一两秒。 在她抬起眼睛时,她甚至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会看见一张与刚才完全不同的面孔了;不过,韦罗的面庞五官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脸上多了几分等人握手却等不来的尴尬——她此时正讪讪地抽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这个女人好像暂且还很正常⋯⋯ 艾为礼现在只希望身边能多一个人,哪怕对方是打骚扰电话的人也好——请对方吃点东西,算是她非常愿意付出的代价了。 “你、你是之前打骚扰电话的人吧,”她小声说道,又生怕对方误会自己拒绝了她的提议,忙说:“我是说,可以的,你要吃什么?” “骚扰电话?”韦罗睁圆眼睛,说:“什么骚扰——喔!你是说我之前打来问你们送不送货的电话啊?我哪里骚扰你了?” “送货?”艾为礼走出收银台,准备将地上东西重新拾起放好,说:“可是你——” “诶呀,差点忘记了最重要的事,”韦罗没有让她把话说完,一股风似的冲进了货架间,找了找,抬手就抓起一个什么东西,随即喊道:“你们员工洗手间在哪里?” 艾为礼怔怔看着她高举着那一包卫生棉,好像它是刚被韦罗捕获的猎物一样,指了指店后:“那边⋯⋯” 韦罗又像一股风似的卷过了店里,冲进员工洗手间,留下艾为礼站在原地,使劲擦了一把眼角。 只过了好像一眨眼的工夫,韦罗已经重新站在收银台前了,长长呼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不枉我团了那么一大坨卫生纸,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一边孵蛋一边走路的母鸡⋯⋯总算没有发生什么灾难。” 艾为礼想不出此种情境下的合适回答是什么——世界上真的有吗? 韦罗将那包已经开封的卫生棉往收银台上一放,还拍了拍它,好像它是个大功臣。她没急着结账,换了话题:“有关东煮⋯⋯唔,没有。那热狗也可以,我还没吃晚饭。” “好,你可以去那边桌旁等我一下,”艾为礼说,“我帮你准备。” 便利店的落地玻璃窗旁,放了一张窄长的餐桌和几个座椅,正好适合让此刻双腿都软掉的艾为礼跌坐进去。她将热狗、薯片和一罐可乐递给韦罗,后者毫不客气,眼睛一扫,立刻撕开了袋子,就好像她跟老天爷有个约定,所以很清楚什么是自己的一样。 艾为礼看着她塞了一把薯片进嘴里,隐隐地生出了艳羡。 哪怕是在被一个陌生人看着,韦罗也是如此舒展自然,丝毫没有犹豫拘谨,更没有自己常有的进退不能之感——她一定是个非常受欢迎,从小被爱大的人吧。 “你刚才难道没有看到——” 艾为礼的话没说完,就被韦罗喷出了一点薯片残渣的“嘘”声给打断了。 “吃完再说,”她咬了一口热狗,从表情上看,显然对“惠家便利店”的热狗味道不是很赞同。“我看看⋯⋯唔,还差不到十分钟了嘛。” 现在是五点五十二分⋯⋯她在等六点? “你在等六点?”艾为礼把话问出来了。 韦罗点了点头。 “为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是在六点零一分的时候听见的。 “虽然可能对你而言,等不等六点都没有什么区别了,但我可不一样啊。”韦罗虽然看起来不大喜欢那个热狗,依然将它吃光了,还开口要了第二个——也吃光了。艾为礼拿给她的所有东西,都只剩下了一个包装。 看人大口大口地吃饭,还吃得这么香,简直有一种能把人心神拉回大地的功效,都让艾为礼怀疑自己刚才的经历是幻觉了。 韦罗抹了抹嘴巴,说:“六点后再说,我心里比较舒服⋯⋯唔,真正保险一点的话,还是七点以后再说更好,不过我看你也等不了一个小时。” “什么意思?”艾为礼此刻浑身血液里都充满了问题,身体倾过桌子,问道:“为什么要等六点才说?” “唔,该怎么说呢⋯⋯”韦罗转过头,看着窗外仍旧空无一人的马路,问道:“你为什么要来野鹿镇?” “我喜欢这个名字,又没地方可去。”艾为礼想了想,说:“我把红茶倒在了部门经理头上。我还把他的种种卑鄙地方都写在邮件里,抄送给了全公司每一个人。” 韦罗突然大笑起来,好像觉得很痛快一样,问道:“为什么?” 艾为礼却笑不出来。 她好像已经上了黑名单,在同一行业里很难找到下一份工作了;她大学毕业以后这些年来的努力,仅需要一瓶红茶,就可以被冲得毫无意义。 “你跑题了,你还没告诉我,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韦罗调整了一下坐姿,神情严肃起来。“你想知道的事,我不可以直接告诉你,所以你自己想得出来,那就最好,想不出来,我也不能再说更多了。” 艾为礼一怔,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对方已经继续说道:“我啊,在野鹿中学上班,是那里的体育老师。” “那所学校没被废弃吗?我昨天路过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 “废弃?当然没有了⋯⋯你没看到人,是因为我们每天三点就放学了,比其他地方的学校都早很多。” 艾为礼想起了那个匆匆跑进家门,穿着初中校服的男生。这么小的镇子上,好像也不会有两所中学。 “不止是学校,其他地方能早点下班的,也都会赶在四点半之前下班。”韦罗倚在桌上,说:“我们镇子上有个特殊的风俗,除了少数不得不保持营业的地方,比如说医院、商超或者便利店,大家都会在五点之前赶回家,然后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闭门不出。” 艾为礼愣愣地坐着,想问问题,却问不出。 她想起自己的班是固定的,从五点开始,这一点好像和她以前听说过的商超工作不一样;这几天,一直到七点后,才逐渐有客人上门⋯⋯ “不仅是闭门不出喔。”韦罗打量着她的神色,说:“事实上,任何活动都越少越好。我刚刚不是给你打了电话吗?那也是我临时情况紧急,不得不打的关系。” “你没有问我送货的事⋯⋯”艾为礼小声说。 “我问了,”韦罗很正经地说,“我说,‘请问你们店里有人送货吗?’结果话一说完,就被你啪地一下挂断电话了。” 但她听见的明明不是这句话。 艾为礼刚要张口,韦罗却耸了耸肩膀,阻止了她还没说出口的话。 “不管你觉得发生了什么,反正我经历的就是这样。如果能不出门的话,我也不想出门啊,”她意有所指地说,好像希望能让艾为礼猜出她未出口的暗示。“但是既然我非出门不可,那么我只要和镇上其他人一样,做到明哲保身就好了。” “什么意思?” “我们镇子上的人啊,最不喜欢多管闲事了。”韦罗嘴角含着一点嘲讽似的笑,说:“我们信奉的原则,就是低下头,做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说,不该看的东西一个也不看。” 艾为礼看着桌面上的木纹,有一处弯转曲线看起来,依稀有点像一张女人侧脸。 她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 事情听起来再怎么荒诞也好,当它是唯一一个解释的时候,也由不得艾为礼不信。 “你刚才说,对我来说,可能已经晚了⋯⋯” 韦罗咬住嘴唇,没回答,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马路上。 “看见怪事的时候,假装看不见,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艾为礼低低说道:“你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吧?” 韦罗不置可否,什么也没说。 那个初中生和他的妈妈,在看见她时,触电了一样转过头,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他们看见了老太太,所以要赶紧转头当没看见。 至于当时独自面对老太太的艾为礼该怎么办,似乎不在别人的考虑之内。 但她因为机缘巧合,恰好没再对那老太太有什么表示,任对方一直站在自己面前而没有反应,就好像对方只是一个正常人一样……因此才变相地“明哲保身”了。 啊……这样想想的话,她机缘巧合逃过一劫的情况,似乎还有好几次。不过她的运气,到今天似乎也终于走到头了。 “怪不得刚才那个女客,即使被那么恶心的东西贴在后面,也要假装在买东西⋯⋯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门。”艾为礼苦笑了一声,说:“可是我……我是真的不行了。你以为是因为我被那男人吓到了,所以只是对他的存在作出了反应,对吧?但事实上,我把电话机砸在那男人头上了,还砸了两次。” 韦罗瞪大了眼睛。 “我用的,就是这个电话,”艾为礼说着,指了指坐在餐桌上的米白色老旧电话机。“上次我看见它,它在地板上。” 第八章 无人之楼 野鹿镇上,似乎可以总结出两条人人心知肚明,却绝不会诉诸于口的原则。 一,看见怪事的时候,不要对它作出任何反应——这是说,你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你的行为、言语,乃至神态表情,最好都不要因为怪事而产生半点变化。 比如说,当空荡无人的店里忽然走出一个客人的时候,按照平常一样为他结帐就好;哪怕他拿出了店内没有在售的商品,扫不出价格,道歉后把他送走就好了。 又比如说,韦罗明明看见了那一个灰白赤裸的男人,但在她假装看不见之后,那个东西也会自己消失,不会对韦罗产生反应。 二,不要与任何人谈论自己看见或经历过的怪事,不要谈论与怪事相关的事,比如这两条原则本身——至少,不可以直接说出来。 这两条原则,是艾为礼从她和韦罗的对话中,半猜测半推理总结出来的。韦罗在很多地方上,都不得不含含糊糊、答非所问,有时她连简单一个“是或不是”的答案也给不出,暗示也是模稜两可的。 不过,艾为礼觉得自己的推测没错。 “我有时会反应不过来,”韦罗补充道,“在我完全不知道我谈论的事情有什么不对的情况下,我把它说出来,也是可以的。” 这已经是她能说出口的,最露骨、最接近本质的话了,平心而论,易地而处的话,艾为礼觉得自己不会有她这样的勇气——对于韦罗来说,她只不过是一个刚刚相逢的陌生人。 “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不该出现的怪事⋯⋯这种情况下,就可以谈论它?” 韦罗闻言转过了头,好像对玻璃窗上一块污渍产生了极大兴趣。 在短短半小时的交谈里,艾为礼已经明白了,因为自己的提问很直接,所以这就是韦罗回答“对”的方式。 “可是⋯⋯怎么会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见的事情不对劲呢?” 韦罗看起来很受不了这种遮遮掩掩,说一半吞一半的聊天风格,可是除此之外,她偏偏又毫无办法,满脸痛苦地想了半天,才说:“你这人⋯⋯你想嘛,假如你看见一个人蹲在地上,你就一定知道他是要捡钱还是要拉屎吗?” 虽然比喻打成这样有点没必要,但是艾为礼好歹也算是懂了。 真正要命的问题是,假如一个人违反了这两条原则,会发生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韦罗低下头,看着那一部静静坐在桌上的电话,语气第一次出现了几分犹豫。“至少我从没听过有谁遭受到了什么后果⋯⋯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艾为礼抿了抿嘴。没听説过,恐怕比听说过更糟糕。 在人人都不可以谈论某事的前提下,假如有人违反了这个原则,那么当然后果也是不可以付诸言词的——自然韦罗也不会听说。 连“都市传说”都没有,好像反而佐证了规则本身的真实度。 “没关系,”艾为礼轻声说,“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如果不是你的话,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拿那个⋯⋯怎么办。”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样?”韦罗抬起眼睛,看着她问道。 艾为礼想了想,反问道:“这样的,是只有野鹿镇吗?” 韦罗苦笑了一声。 “假如其他城镇也有同样的情况,所有人都会缄口不言,那我自然不可能听説。你以前也从来没听説过这种事吧?我在网上也没看过有人讲。” 看到艾为礼点头,她又继续说道:“我想也是。不过,我猜测只有野鹿镇上才会这样⋯⋯没什么别的原因,只不过是有的时候,我觉得野鹿镇就像是一个房间死角。” “死角?” “对啊,假如世界是一个大房间的话,野鹿镇就像是其中一个死角。”韦罗不太好意思地一笑,露出了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那种不管怎么打扫,都很难清理到的死角⋯⋯远远地远离了房间中心,在人打扫其他地方的时候,灰尘脏秽飘扬起来,飘进死角里堆积住了。野鹿镇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一个平静沉闷得连灰尘也逃不掉的死角⋯⋯是不是没有什么道理?” 她在这个小镇上生活,恐怕也不容易吧。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艾为礼问道。 韦罗安静了好几秒钟,才慢慢地说:“我也不知道。日子一天天这样过下去,没有什么不满,也没有什么开心,一眨眼,我也到了当年我妈生下我的年纪,却始终还是没有⋯⋯没有让我离开的推动力。就好像⋯⋯我被困在无形的蜘蛛网里,但没有蜘蛛来吸食我,我只是在蛛网里度过了一生。” 看起来这样健康而充满活力的人,也产生过同样的无力感? 韦罗摆了摆手,换了个话题,问道:“你呢,你是打算走了吗?” 艾为礼点了点头。 “阿潘雇用我,只是为了要找替死鬼,帮他顶住五点后这段时间而已吧。”假如阿潘现在走进便利店,她可能会抄起电话,也朝他头上砸过去的。“可是我去哪里都没所谓,既然我违反了小镇原则,那我就走好了,反正今天才是我上班第三天。” “也好,”韦罗看了她一眼,“何必要在死角里堆灰尘呢?” 她们谁都不知道违反了小镇上不成文的规矩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所以艾为礼也不怎么害怕:未来虚无缥缈的威胁,还比不上那个脸上长着生殖器的男人可怕呢。 “那就这么定了,”艾为礼站起身,说:“我现在就关店,收拾完东西,今晚连夜就走。” “嗯,”韦罗伸手拢齐桌上的垃圾,说:“最近这段时间,想要明哲保身,也越来越不容易了⋯⋯” 总感觉这个话听起来有点耳熟。 “是⋯⋯变多了吗?”艾为礼看了一眼桌上电话,问道。明明还差十五分钟就要七点了,电话却依然坐在桌上。 或许是要等七点以后,才会彻底“干淨”吧。 “该怎么说呢⋯⋯是越来越难让人装没事了。”韦罗皱着眉头说。 这句话,一下子就从艾为礼脑海里勾起了她听见阿潘所说过的另一句话——“最近这几个月好像越来越过分了嘛,连我都很难装下去啊。” 莫非他是在说这个? 没有明确说出究竟是“什么”越来越过分的话,的确也不算违反原则⋯⋯怪不得阿潘最近才会想要招替死鬼,原来是因为最近的异样,越来越严重了。 真不该忽视自己当天的感受——她从第一眼看见阿潘,就觉得不大舒服,果然不是个好人。不过,既然她都决心走了,接下来的事跟她也没关系了。 只不过她对韦罗心存感激,在二人起身后,她仍多劝了一句:“其实你如果想搬去其他城市的话⋯⋯” 她说着回过头,发现韦罗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身后。 怎么了? 艾为礼心中一紧,急忙转过了头。可是她身后一切都是正常的:店门,店门前的一小片空地,二人映在门上的倒影,店门另一侧的收银台⋯⋯什么也不多,什么也不少。 不过⋯⋯ 艾为礼抬起手,朝自己的倒影摆了摆。 虽然说起来好像很荒谬,但一般来说,倒影之类的东西,不都是很容易出问题的吗?至少在小说或电影里总是这样的⋯⋯不过,她的倒影也跟着她一起摆了摆手,既没有延迟,也没有古怪。 出问题的,至少不是倒影。 不,不对。 她顿了顿,在便利店里突然死寂下来的空气中,慢慢往前伸出了一点脖子。 “你们店有后门的吧,”就在这时,韦罗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正好若无其事地说:“我也陪你去你公寓里收拾东西好了,帮你忙嘛。” 艾为礼一时发不出声音,只能点了点头,仍旧盯着大门。 现在才不到七点而已,秋天傍晚才是一片深蓝浓紫的时候,更何况小镇路上都是有路灯的,外面应该很亮才对⋯⋯那么,为什么她们二人的倒影,却可以如此清楚完整地映在门上? 换句话说,为什么门外、玻璃窗外,都漆黑得像灌注了墨一样? 小镇呢?外面的马路呢?路灯呢? “后门在这边,”艾为礼仍以余光看着黑漆漆的玻璃门,领着韦罗,迅速几步走向了后门。 在打开员工专用的白色后门时,艾为礼紧紧绷在胸中的气,终于被长长吐了出去。她原本存着一点担心,害怕自己会打不开门,害怕自己打开门后不知道会看见什么;现在这点担心,总算是化散在了入夜时分的凉凉空气里。 店后小巷里虽然昏暗,可是一切都很正常:快要沉入黑夜的暗蓝天空下,店后一盏橘红灯光,映得小巷砖路上也回应起了一团淡红。 店后是正常的傍晚,也就意味着⋯⋯店前果然正包着一大团令人无法理解的黑暗。 “我们走这边,”艾为礼说着,轻轻将后门关上了。 小巷里一切都和她上次所见是一样的:便利店后门的右手边不远处,是一个大型垃圾箱,她曾负责往那里丢过一次店内垃圾;另一边是个小小的铁门,从那个小门后的楼梯上去,二楼就是艾为礼的公寓了。 “公寓就在这里了⋯⋯你要从小巷里回家吗?”在一片寂静中,艾为礼小声问道。 韦罗看了看通往她公寓的小门。那是一道老式铁门,隔着栏杆,能依稀看见里面沉在阴影中的一节节台阶。 “我说了要帮你忙的嘛,”她说话时,目光却在小巷里来回扫,像是说给别人听的一样。“你公寓是哪一间?” 也对,换艾为礼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独自走入这条空无一人的小巷深处。 “在二楼,”艾为礼抬起头,想要指给她看,“在这里可以看到我的卧室窗户,我没拉窗帘。就是那一个——” 她手指抬上去的同一时间,所指那间卧室窗户里的灯光,“啪”地一下被按灭了。 二人陷入了凝固般的寂静里。 从门后楼道内的幽暗之中,传出了一个甜腻的,难辨男女的嗓音:“进来呀⋯⋯楼里面没有人的。” 第九章 问卷调查 第十章 第二次问卷调查 第十一章 门的颜色 第十二章 打给惠家便利店的电话 第十三章 改变了现状的电话 第十四章 活人才可以打扫嘛 第十五章 清理商店会顺利吗 第十六章 韦罗的去处 第十七章 困于倒影中的韦罗 第十八章 一起开门的办法 第十九章 跟过来的东西 第二十章 终于来临的午夜 第二十一章 可以令人脱身的一句话 第二十二章 多出来的手机 第二十三章 艾为德的选择 第二十四章 离开便利店的前一刻 第二十五章 声音的模式 最终章 等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