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座死了 墨燃还没当皇帝的那会儿,总有人骂他是狗。 乡人骂他狗玩意,堂弟骂他狗东西,他干娘最厉害,骂他狗儿子。 当然,总也有过一些与狗相关的形容,不算太差。比如他那些露水情缘,总是带着几分佯怒,嗔他在榻上腰力如公狗,嘴上甜言勾了人的魂魄,身下凶器夺了卿卿性命,但转眼又去与旁人炫耀,搞得瓦肆间人人皆知他墨微雨人俊器猛,试过的饕足意满,没试过的心弛神摇。 不得不说,这些人讲的很对,墨燃确实像是一只摇头摆尾的傻狗。 直到他当上修真界的帝王,这类称呼才骤然间消散不见。 有一天,有个远疆的小仙门送了他一只奶狗。 那狗灰白相间,额上三簇火,有点像狼。但只有瓜那么大,长得也瓜头瓜脑的,滚胖浑圆,偏还觉得自己很威风,满大殿疯跑,几次想爬上高高的台阶,去看清那好整以暇坐在帝位上的人,但因腿实在太短,皆以失败告终。 墨燃盯着那空有力气,却着实没脑子的毛团看了须臾,忽然就笑了,一边笑一边低声骂道,狗东西。 奶狗很快长成大狗,大狗成了老狗,老狗又成死狗。 墨燃双目阖实,复又睁开,他的人生,宠辱跌宕,或起或伏,已有三十二年过去了。 他什么都玩腻了,觉得乏味且孤单,这些年身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连三把火都狗命归天,他觉得也差不多了,是该结束了。 从果盘里掐下一颗晶莹丰润的葡萄,慢悠悠地剥去紫皮。 他的动作从容娴熟,像是帐中羌王剥去胡姬的衣衫,带着些意兴阑珊的懒。碧莹莹的果肉在他指尖细微颤动着,浆汁渗开,紫色幽淡,犹如雁衔丹霞来,好似海棠春睡去。 又像是污脏的血。 他一边咽下口中的腻甜,一边端详着自己的手指,然后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子。 他想,时辰差不多了。 他也该下地狱了。 墨燃,字微雨。 修真界的第一任君王。 能坐到这个位置实属不易,所需的不仅仅是卓绝的法术,还需要坚如磐石的厚脸皮。 在他之前,修真界十大门派分庭抗礼,龙盘虎踞。门派之间相互掣肘,谁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改天换地。更何况诸位掌门都是饱读经典的翘楚,即使想封自己个头衔玩玩,也会顾忌史官之笔,怕背上千秋骂名。 但墨燃不一样。 他是个流氓。 别人不敢做的事情,最终他都做了。喝人间最辣的好酒,娶世上最美的女人,先是成为修仙界的盟主“踏仙君”,再到自封为帝。 万民跪伏。 所有不愿下跪的人都被他赶尽杀绝,他制霸天下的那些年,修真界可谓是血流漂杵,哀鸿遍布。无数义士慨然赴死,十大门派中的儒风门更是全派罹难。 再后来,就连墨燃的授业恩师也难逃魔爪,在与墨燃的对决之中落败,被昔日爱徒带回宫殿囚禁,无人知其下落。 原本河清海晏的大好江山,忽然间乌烟瘴气。 狗皇帝墨燃没读过几天书,又是个百无禁忌的人,于是在他当权期间,荒谬事层出不穷,且说那年号。 他当皇帝的第一个三年,年号“王八”,是他坐在池塘边喂鱼时想到的。 第二个三年,年号“呱”,盖因他夏日听到院中蛙鸣,认定此乃天赐灵感,不可辜负。 民间的饱学之士曾以为不会有比“王八”和“呱”更惨不忍睹的年号了,但他们终究还是对墨微雨一无所知。 第三个三年,地方上开始蠢蠢欲动,无论是佛修、道修、还是灵修,那些无法忍受墨燃暴戾的江湖义士们,都开始接二连三地发动争讨起义。 于是,这一次墨燃认真地想了半天,草拟无数后,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年号横空出世——“戟罢”。 寓意是好的,始皇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两个字,取的是“罢兵休戈”的良意。只不过民间说起来就显得尴尬了些。 尤其是不识字的,听起来就更尴尬了。 第一年叫戟罢元年,怎么听怎么像鸡把圆年。 第二年叫鸡把二年。 鸡把三年。 有人关起房门来痛骂过:“简直荒唐,怎么不来个戟罢陈年!以后见到男子也不必问对方贵庚,就问对方是几年陈鸡把!百岁老翁就叫百年陈鸡把!” 好不容易捱过了三年,“戟罢”这个年号总算要翻篇儿了。 天下人都在胆战心惊地等着皇帝陛下的第四个年号,但这一次墨燃却没心思取了,因为在这一年,修真界的动荡终于全面爆发。忍气吞声了近十年的江湖义士、仙侠豪杰,终于合纵连横,组成了浩浩汤汤的百万大军,逼宫始皇墨微雨。 修真界不需要帝王。 尤其不需要这样一位暴君。 数月浴血征伐后,义军终于来到死生之巅山脚下。这座地处蜀中的险峻高山终年云雾缭绕,墨燃的皇宫就巍峨地矗立在顶峰。 箭在弦上,推翻朝堂只剩最后一击。可这一击也是最危险的,眼见获胜曙光再望,原本同仇敌忾地盟军内部开始各萌异心。旧皇覆灭,新的秩序必将重建,没有人想在此时耗费己方元气,因此也无人愿意做这头阵先锋,率先攻上山去。 他们都怕这个狡黠阴狠的暴君会突然从天而降,露出野兽般森然发亮的白齿,将胆敢围攻他宫殿的人们开膛破肚,撕咬成渣。 有人面色沉凝,说道:“墨微雨法力高深,为人阴毒,我们还是谨慎为上,不要着了他的道。” 众将领纷纷附和。 然而这时,一个眉目极其俊美,面容骄奢的青年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袭银蓝轻铠,狮首腰带,马尾高束,底部绾着一只精致的银色发扣。 青年的脸色很难看,他说:“都到山脚下了,你们还在这里磨磨唧唧的不肯上去,难道是想等墨微雨自己爬下来?真是群胆小怕事的废物!” 他这么一说,周围一圈人就炸开了。 “薛公子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做胆子小?凡兵家用事,谨慎为上。要都像你这样不管不顾,出了事情谁来负责?” 立刻又有人嘲讽道:“呵呵,薛公子是天之骄子,我们只是凡夫俗子,既然天之骄子等不及了要去和人界帝尊争锋,那您干脆就自己先上山嘛。我们在山下摆酒设宴,等您去把墨微雨的脑袋提下来,这样多好。” 这番话说的激越了些。盟军中的一位老和尚连忙拦住待要发作的青年,换作一副乡绅面孔,和声和气地劝道: “薛公子,请听老僧一言,老僧知道你和墨微雨私仇甚深。但是逼宫一事,事关重大,你千万要为大家考虑,可别意气用事呀。” 众矢之的的“薛公子”名叫薛蒙,十多年前,他曾经是众人吹捧阿谀的少年翘楚,天之骄子。 然而时过境迁,虎落平阳,他却要忍着这些人的讥讽和嘲弄,只为上山再见墨燃一面。 薛蒙气的面目扭曲,嘴唇颤抖,却还竭力按捺着,问道:“那你们,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至少要再看看动静吧。” “对啊,万一墨微雨有埋伏呢?” 方才和稀泥的那个老和尚也劝道:“薛公子不要急,我们都已经到山脚了,还是小心一点为妙。反正墨微雨都已经被困在宫殿中,下不来山。他如今是强弩之末,成不了气候,我们何必为了图这一时之急,贸然行事?山下那么多人,名阀贵胄那么多,万一丢了性命,谁能负责?” 薛蒙陡然暴怒了:“负责?那我问问你,有谁能对我师尊的性命负责?墨燃他软禁了我的师尊十年了!整整十年!眼下我师尊就在山上,你让我怎么能等?” 一听到薛蒙提起他的师尊,众人的脸色都有些挂不住。 有人面露愧色,有人则左瞟右瞟,嗫嚅不语。 “十年前,墨燃自封踏仙君,屠遍儒风门七十二城不算,还要剿灭剩余九大门派。再后来,墨燃称帝,要把你们赶尽杀绝,这两次浩劫,最后都是谁阻拦了他?要不是我师尊拼死相护,你们还能活着?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跟我说话吗?” 最终有人干咳两声,柔声道:“薛公子,你不要动怒。楚宗师的事情,我们……都很内疚,也心怀感激。但是就像你说的,他已经被软禁了十年,要是有什么也早就…………所以啊,十年你都等过来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你说对不对?” “对?去你妈的对!” 那人睁大眼睛:“你怎么能骂人呢?” “我为何不骂你?师尊他置身死于事外,居然是为了救你们这种……这种……”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喉头哽咽:“我替他不值。” 讲到最后,薛蒙猛地扭过了头,肩膀微微颤抖着,忍着眼泪。 “我们又没有说不救楚宗师……” “就是啊,大家心里都记得楚宗师的好,并没有忘记,薛公子你这样说话,实在是给大家扣了顶忘恩负义的帽子,叫人承受不起。” “不过话说回来,墨燃不也是楚宗师的徒弟?”有人轻声说了句,“要我说,其实徒弟为非作歹,他当师父的,也该负负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这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这就有些刻薄了,立刻有人喝止住:“讲什么疯话!管好你的嘴!” 又转头和颜悦色地劝薛蒙。 “薛公子,你不要着急……” 薛蒙猛然打断了他的话头,目眦尽裂:“我怎么可能不急?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痛,但那是我的师尊!我的!!!我都那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我站在这里你们以为是为了什么?” 他喘息着,眼眶发红:“难道你们这么等着,墨微雨就会自己下山,跪在你们面前求饶吗?” “薛公子……” “除了师尊,我在世上一个可亲之人都没有了。”薛蒙挣开被老和尚拉住的衣角,哑声道,“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丢下这番话,他一人一剑,独自上了山去。 阴冷潮湿的寒风夹杂着万叶千声,浓雾里就像无数厉鬼冤魂在山林间唧唧私语,沙沙游走。 薛蒙孤身行至山顶,墨燃所在的雄伟宫殿在夜幕中亮着安宁的烛光。他忽然瞧见通天塔前,立着三座坟,走近一看,第一座坟头长着青草,墓碑上歪七扭八凿着“卿贞贵妃楚姬之墓”八个狗爬大字。 与这位“清蒸皇后”相对的,第二座坟,是一座新冢,封土才刚刚盖上,碑上凿着“油爆皇后宋氏之墓”。 “……” 如果换做十多年前,看到这番荒唐景象,薛蒙定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当时,他与墨燃同在一个师尊门下,墨燃是最会耍宝玩笑的徒弟,纵使薛蒙早就看他不顺眼,也时不时会被他逗得忍俊不禁。 这清蒸贵妃油爆皇后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鬼,大概是墨大才子给他那两位妻子立的墓碑,风格与“王八”“呱”“戟罢”如此相似。不过他为什么要给自己的皇后取这两个谥号。却是不得而知了。 薛蒙看向第三座坟。 夜色下,那座坟冢敞开着,里面卧着口棺材,不过棺材里什么人都没有,墓碑上也点墨未着。 只是坟前摆着一壶梨花白,一碗冷透了的红油抄手,几碟麻辣小菜,都是墨燃自个儿爱吃的东西。 薛蒙怔怔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心中一惊——难道墨微雨竟不想反抗,早已自掘了坟墓,决意赴死了么? 冷汗涔涔。 他不信的。墨燃这个人,从来都是死磕到最后,从来不知道何为疲惫,何为放弃,以他的行事做派,势必会与起义军死拼到底,又怎会…… 这十年,墨燃站在权力巅峰,到底看到了什么,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谁都不知道。 薛蒙转身没入夜色,朝着灯火通明的巫山殿大步掠去。 巫山殿内,墨燃双目紧闭,面色苍白。 薛蒙猜的不错,他是决心死了。外头那座坟冢,便是他为自己掘下的。一个时辰前,他就以传送术遣散了仆从,自己则服下了剧毒毒//药。他修为甚高,毒//药的药性在他体内发散的格外缓慢,因此五脏六腑被蚕食消融的痛苦也愈发深刻鲜明。 “吱呀”一声,殿门开了。 墨燃没有抬头,只沙哑地说了句:“薛蒙。是你吧,你来了么?” 殿内金砖之上,薛蒙孑然而立,马尾散落,轻铠闪烁。 昔日同门再聚首。墨燃却没有什么表情,他支颐侧坐,纤细浓密的睫毛帘子垂落眼前。 人人都道他是个三头六臂的狰狞恶魔,可是他其实生的很好看,鼻梁的弧度柔和,唇色薄润,天生长得有几分温文甜蜜,光瞧相貌,谁都会觉得他是个乖巧良人。 薛蒙见到他的脸色,就知道他果然是已服毒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欲言又止,最终仍是捏紧了拳,只问:“师尊呢?” “……什么?” 薛蒙厉声道:“我问你,师尊呢!!!你的,我的,我们的师尊呢?!” “哦。”墨燃轻轻哼了一声,终于缓缓睁开了黑中透着些紫的眼眸,隔着层峦叠嶂的岁月,落在了薛蒙身上。 “算起来,自昆仑踏雪宫一别,你和师尊,也已经两年没有相见了。” 墨燃说着,微微一笑。 “薛蒙,你想他了吗?” “废话少说!把他还给我!” 墨燃平静地望了他一眼,忍着胃部的阵阵抽痛,嘴角嘲讽,靠在帝座的椅背之上。 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几乎觉得自己能清晰地感受到脏腑在扭曲,溶解,化成污臭的血水。 墨燃慵懒道:“还给你?蠢话。你也不动脑子想想,我和师尊如此深仇大恨,我怎会容许他活在这世上。” “你——!”薛蒙骤然血色全无,双目大睁,步步后退,“你不可能……你不会……” “我不会什么?”墨燃轻笑,“你倒是说说看,我凭什么不会。” 薛蒙颤声道:“但他是你的……他毕竟是你的师尊啊……你怎么能下得了手!” 他仰头看着帝位之上高坐着的墨燃。天界有伏羲,地府有阎罗,人间便有墨微雨。 可是对于薛蒙而言,就算墨燃成了人界帝尊,也不该变成如此模样。 薛蒙浑身都在发抖,恨得泪水滚落:“墨微雨,你还是人吗?他曾经……” 墨燃淡淡地抬眼:“他曾经怎么?” 薛蒙颤声道:“他曾经怎么待你,你应当知道……” 墨燃倏忽笑了:“你是想提醒我,他曾经把我打的体无完肤,在众人面前让我跪下认罪。还是想提醒我他曾经为了你,为了不相干的人,挡在我面前,几次三番阻我好事,坏我大业?” 薛蒙痛苦摇头:“……” 不是的,墨燃。 你好好想一想,你放下你那些狰狞的仇恨。你回头看一看。 他曾经带你修行练武,护你周全。 他曾经教你习字看书,提诗作画。 他曾经为了你学做饭菜,笨手笨脚地,弄得一手是伤。 他曾经……他曾经日夜等你回来,一个人从天黑……到天亮…… 那么多话却堵在喉头,到最后,薛蒙只哽咽道: “他……他是脾气很差,说话又难听,可是连我都知道他待你是那么好,你为何……你怎么忍心……” 薛蒙扬起头,忍着太过多的眼泪,喉头却阻梗,再也说不下去了。 顿了很久,殿上传来墨燃轻声的叹息,他说:“是啊。” “可是薛蒙。你知道么?”墨燃的声音显得很疲惫,“他曾经,也害死了我唯一深爱过的人。唯一的。” 良久死寂。 胃疼得像是烈火灼烧,血肉被撕成千万片碎末残渣。 “不过,好歹师徒一场。他的尸首,停在南峰的红莲水榭。躺在莲花里,保存的很好,就像睡着了一样。”墨燃缓了口气,强作镇定。说这番话的时候,他面无表情,手指搁在紫檀长案上,指节却苍白泛青。 “他的尸身全靠我的灵力维系,才能一直不腐。你若是想他,就别和我在这里多费唇舌,趁我没死,赶紧去吧。”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墨燃咳嗽几声,再开口时,唇齿之间尽是鲜血,但目光却是轻松自在。 他嘶哑地说:“去吧。去看看他。要是迟了,我死了,灵力一断,他也就成灰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颓然合上双眸,毒剂攻心,烈火煎熬。 疼痛是如此撕心裂肺,甚至薛蒙悲恸扭曲的嚎啕哀鸣也变得那样遥远,犹如隔着万丈汪洋,从水中传来。 鲜血不住地从嘴角涌出,墨燃捏紧衣袖,肌肉阵阵痉挛。 模糊地睁开眼睛,薛蒙已经跑远了,那小子的轻功不算差,从这里跑到南峰,花不了太多时间。 师尊的最后一面,他应是见的到的。 墨燃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血迹斑驳的手指结了个法印,把自己传送到了死生之巅的通天塔前。 此时正是深秋,海棠花开的稠丽风流。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最后会选择在这里结束罪恶的一生。但觉花开得如此灿烂,不失为芳冢。 他躺进敞开的棺椁,仰面看着夜间繁花,无声飘谢。 飘入棺中,飘于脸颊。纷纷扬扬,如往事凋零去。 这一生,从一无所有的私生子,历经无数,成为人间界唯一的帝君尊主。 他罪恶至极,满手鲜血,所爱所恨,所愿所憎,到最后,什么都不再剩下。 他也终究,没有用他那信马由缰的字儿,给自己的墓碑上提一句话。不管是臭不要脸的“千古一帝”,还是荒谬如“油爆”“清蒸”,他什么都没写,修真界始皇的坟茔,终究片言不曾留。 一场持续了十年之久的闹剧,终于谢了幕。 又过了好几个时辰,当众人高举着通明火把,犹如一条火蛇,窜入帝王行宫时,等着他们的,却是空荡荡的巫山殿,是了无一人的死生之巅,是红莲水榭旁,伏倒在一地骨灰余烬中哭到麻木的薛蒙。 还有,通天塔前,那个连尸体都已经冷透了的墨微雨。 本座活了 “我本已心如死水万念灰,却不料三九寒夜透春光,莫不是天意偏怜幽谷草,怕只怕世态炎凉多风霜。” 耳边悠悠呀呀传来越女清婉脆嗓,珠玉般叮咚词句,却敲的墨燃脑仁生疼,额角经络暴跳。 “吵什么吵!哪里来的哭丧鬼!来人,把这贱婢给我乱棍打下山去!” 怒喝完这一声,墨燃才惊觉不对。 ……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 恨意和寒意,痛苦和寂冷扎的他胸口发疼,墨燃猛地睁开眼睛。 临死前的种种犹如风吹雪散,他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不是死生之巅的床,这张床雕龙绘凤,木头散发着沉甸甸的脂粉气息,铺上的旧被褥粉红粉紫,绣着鸳鸯戏水的纹饰,正是勾栏女人才会睡的枕被。 “……” 墨燃有一瞬间的僵硬。 他知道这是哪里。 这是死生之巅附近的一处瓦子。 所谓瓦子,就是青楼,说的是“来时瓦合,去时瓦解”,让客人和粉子好聚好散的意思。 墨燃年轻的时候,有段时间很荒淫,半个月里有十多天是在这家青楼里睡的。不过这青楼早在自己二十多岁时就盘了出去,后来改成了酒肆。自己死后竟然出现在一家早就不存在的青楼里,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自己生前作恶太多,坑害了无数少男少女,所以被阎王罚去投胎到窑子接客? 墨燃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无意识地翻了个身。 赫然对上了一张熟睡着的脸。 “……” 什么情况!!!他身边怎么躺着个人?? 还是个粉嫩嫩的男人! 此男子面目稚嫩,五官玲珑,瞧上去玉雪可爱,雌雄莫辨。 墨燃脸上毫无表情,内心却波涛汹涌,盯着那张沉浸在睡梦中的小白脸看了半天,突然想起来了。 这不是自己年轻时特别宠爱的小倌嘛,好像叫容三? 要不就叫容九。 甭管三还是九,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小倌后来害了花柳病,早就死掉好多年了,尸骨都该朽没了。然而,这会儿他却活生生地窝在自己床侧,锦被里露出截儿肩膀脖子,睡得正是香甜。 墨燃绷着脸,掀起被子,目光再往下移了移。 “…………” 这位容不知道九还是三,姑且算他容九,容九小美人妆容半残,腕上还细细地缀了好几道漂亮金线红绳儿。 墨燃摸着下巴赞暗自叹道:好趣味儿啊。 瞧瞧这精致的品味,这娴熟的技法,这熟悉的画面。 这他娘的不会是自己做的吧??!! 他是修仙之人,对重生之事尝有涉猎。此刻,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好像是活回去了。 为了进一步验明自己的想法,墨燃找了面铜镜。铜镜磨损的很厉害,但昏黄的光晕里,还是模糊可以瞧见他自己的容貌。 墨燃死时三十二岁,已是而立之年,但此刻镜子里的那位哥们儿的面目却显得颇为稚气,俊俏眉目里透着一股少年人独有的飞扬跋扈,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 这卧房里没有别人。于是一代修真界暴君,蜀中恶霸,人界帝尊,死生之巅尊主,踏仙君墨燃在沉默许久后,诚实地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感受。 “我去……” 这一声,就把睡的朦朦胧胧的容九给吵醒了。 那美人慵懒地坐了起来,笼着柔软长发,挑起一双犹带睡意的桃花眼,眼尾晕染着残红,打了个哈欠。 “唔……墨公子,你今天醒的好早呀。” 墨燃没有吭气儿,时间倒退十多年,他的确是喜欢容九这种千娇百媚雌雄莫辨的小美人,但是现如今,三十二岁高龄的踏仙君,怎么看怎么怀疑自己当时脑子是叫驴尥了,才会觉得这种男人好看。 “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做噩梦了?” 本座都死了,你说算不算噩梦。 容九见他一直不说话,还倒他心情不佳,于是起身下床,挨到镂花木窗前,从后面一把搂住墨燃。 “墨公子,你理理我呀,怎么愣愣的,不睬人?” 墨燃叫他这么一搂,脸都青了,恨不得立刻把这小妖精从自己背后撕下来,照着他那张吹弹可破的脸扇上十七八个大耳刮子,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还有点晕,没搞清楚状况。 毕竟如果自己真的是重生了,那么昨天还在和容九颠鸳倒凤,醒来就把人揍的鼻青脸肿,这种行为和罹患精神痼疾也并无不同,不妥,大大的不妥。 墨燃整理好了情绪,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今天是几月几日?” 容九一愣,旋即笑道:“五月初四呀。” “丙申年?” “那是去年啦,今年是丁酉年,墨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越过越回去。” 丁酉年…… 墨燃眼波暗涌,脑内飞速转着。 丁酉年,自己十六岁,被死生之巅的尊主认成失散多年的侄子刚满一年,就这样从一个人尽可欺的癞皮走狗,一跃成了枝头的凤凰。 那么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还是,死后的一场虚空大梦呢…… 容九笑道:“墨公子,我瞧你是饿晕了,连日子都记不清楚。你坐一会儿,我去厨房,给你端些吃的来,油旋饼好不好?” 墨燃此时才刚刚重生,对于这一切他还不知如何应对,不过,按着以前的路数来总是没错的。于是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当年的风流模样,忍着恶心,笑嘻嘻地掐了容九一把。 “好得很,再添碗粥来,回来喂我喝。” 容九披上衣裳去了,不一会儿,端着一个木托盘回来,上面一碗南瓜粥,两只油旋饼,一碟小菜。 墨燃正好有些饿了,正准备抓饼吃,容九却忽然拨开他的手,媚然道:“我来喂公子享用。” “……” 容九拿起一块饼,贴着墨燃坐了。他披着件薄薄的外袍,笑容暧昧,有意朝他抛了两个媚眼,引诱的意思不言而喻。 墨燃盯着容九的脸看了一会儿。 容九还道他又好色心起,嗔道:“你总这么瞧着我做什么?饭菜都凉了。” 墨燃静默片刻,想起上辈子容九背着自己干的那些个好事,嘴角慢慢揉开一个甜丝丝,亲昵无比的笑容。 恶心的事儿,他踏仙君做的多了,只要他愿意,再恶心的他都干得出来,此刻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小儿伎俩,难不倒他。 墨燃舒舒服服地往椅子上一靠,笑道:“坐过来。” “我这不正坐着嘛。” “你知道我说的意思。” 容九的脸一红,啐了一口:“这么急,公子不等吃完了再……” 话未说完,就被墨燃强制着拽近。容九手一抖,粥碗打翻在地,他惊呼道:“墨公子,这碗……” “别管。” “那,那你也先吃些东西……” “我这不正准备吃么?”墨燃一双漆黑的眼睛里闪跃着光亮,瞳仁中映出容九仰着脖子的娇丽容颜。 上辈子,自己特别愿意在风流之际,去亲一亲那张嫣红的嘴唇。毕竟这少年漂亮,讨巧,特别会说让自己心动的话,要说曾经丝毫没有动情,那是假的。 不过,知道容九这张嘴都背着他干了些什么,墨燃就觉得这张嘴臭不可闻,再也没有吻上去的兴致了。 三十二岁的墨燃和十五岁的墨燃有很多地方都不一样。 比如十五岁的他尚且在情爱时知道温柔,三十二岁,便只剩暴力。 事后,他看着气息奄奄已经昏死过去的容九,一双横波暗流的上挑眼眸,微微眯了起来,竟带着些甜丝丝的笑意。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瞳色极黑极深,某些角度看去,会晕染着一层骄奢的暗紫色。此刻他笑吟吟地拎着容九的头发,把昏迷的人提到榻上,顺手从地上拾起一片碎瓷,悬在容九脸上。 他向来睚眦必报,如今也一样。 想到前世自己是怎么照顾容九生意,甚至想要给他赎身,而容九又是怎么跟别人合着伙设计自己的,他就忍不住笑眯眯地弯起眼睛,把锋利的陶瓷碎片,贴在了容九的腮边。 这人做的是皮肉生意,没了这张脸,就什么都没了。 这媚俗的男人,就会跟狗一样流落街头,在地上爬,被靴子踹,被碾被骂被唾弃,哎呦……真是想象就让他身心愉悦。简直连刚刚操这个人的恶心,都就此烟消云散了。 墨燃笑容愈发可爱。 手一用力,嫣红的血渗出了一丝。 昏沉沉的人似乎感受到了疼痛,沙哑的嗓音,轻轻低吟了一声,睫毛上犹自挂着泪珠,看起来楚楚可怜。 墨燃的手忽然顿住了。 他想起一个故人。 “…………” 然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在做什么。愣了几秒钟,终于慢慢的,把手放下了。 真是作恶作习惯了。他都忘了,自己已经重生了。 现在,所有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大错都尚未铸成,那个人……也还没死。他何必非要再残忍粗暴地走一遍当初的老路,他明明可以重新再来过的。 他坐了下来,一脚架在床沿,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碎瓷片。突然看到桌上还放着油腻腻的饼子,于是拿了过来,扒开油纸,大口大口撕咬,吃的满嘴碎渣,嘴唇油亮。 这饼子是这瓦子的特色,其实并不算太好吃,比起他后来所尝过的珍馐美味,简直如同嚼蜡,但这瓦子倒了之后,墨燃就再也没有吃过这油旋饼了。此刻,饼子熟悉的味道,隔着滚滚往事,又重新回到舌尖。 墨燃每吞下一口,就觉得重生的不真实感又少了一分。 待整块饼吃完,他终于慢慢从最初的迷茫中回过神来。 他真的是重生了。 他人生中所有的恶,所有不可回头的事情,都还没有开始。 没有杀掉伯父伯母,没有屠遍七十二城,没有欺师灭祖,没有成亲,没有…… 谁都还没有死。 他咂巴着嘴,舔舐着森森白牙,他能感受到胸腔中一缕微小的喜悦在迅速扩大,成了一种惊涛骇浪般的狂热与激动。他生前叱咤风云,人界三大禁术都有涉猎。其他两门禁术他都算是精通,唯有最后一术“重生”,纵使他天资极聪慧,也不得门道。 却想不到,生前求而不得的东西,死后竟然成真了。 身前的种种不甘,颓丧,孤独,凡此五味,都还停在胸间,死生之巅火光万丈,大军压境的场景犹在眼前。 他那时候是真的不想活了,人人都说他是命主孤煞,众叛亲离,到最后他自己也觉得行尸走肉,无聊得紧,寂寞得紧。 但不知是哪里出了错,像他这样十恶不赦的人,自殁之后,竟能获得一个重头再来的机会。 他为何还要为了报那么一点陈年私仇,毁掉容九的脸? 容九最是贪财爱钱。白嫖这卖肉的一次,再顺走些银子,小小地惩戒一下就行了。人命,他暂时不想背负。 “便宜你了,容九。” 墨燃笑眯眯地说着,指端发力,把瓷片丢到窗外。 然后,他掏空了容九所有的细软珠宝,尽数收入自己囊中,这才好整以暇,慢慢收拾好自己,施施然离开了瓦子。 伯父伯母,堂弟薛蒙,师尊,还有…… 想到那个人,墨燃的眼神刹那温柔起来。 师哥,我来寻你了。 本座的师哥 嗯……既然自己灵魂回来了,那前世的雄厚修为,会不会也跟着回来了? 墨燃调动法咒,感受了一下体内灵力的攒涌,虽然充沛,但却并不强大。也就是说他的修为并没有继承过来。 不过这也没什么,他天资聪颖,悟性又高,大不了重头修炼,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更何况重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即便有些美中不足,那也都很正常。墨燃这样想着,很快收敛起了自己的阴暗和獠牙,像个十五岁少年该有的模样,高高兴兴地准备返回门派。 城郊夏意浓,偶有车马驰过,车轮滚滚,无人会去注意此时才年方十五岁的墨燃。 只偶尔有田间忙碌的村妇,得了空抬头抹汗,瞧见个格外标致的少年,会眼前一亮,盯着看两眼。 墨燃也笑嘻嘻地,毫不客气地看回去,直把那些有夫之妇看得满脸绯红,低下头来。 傍晚时分,墨燃来到无常镇,这里离死生之巅很近了,暮色里一轮红日如血,火烧云霞衬着巍峨峰峦。一摸肚子,有些饿了,他于是熟门熟路地进了家酒楼,瞅着柜前那一溜红底黑字的菜牌子,敲敲柜台,麻利地点道:“掌柜的,来一只棒棒鸡,一碟夫妻肺片儿,打两斤烧酒,再切一盘儿牛肉。” 这当口打尖儿的人很多,热闹的紧,说书先生在台子上摇着扇子,正在讲死生之巅的故事,说的是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墨燃要了个临窗的包间,边吃饭,边听人家讲书。 “众所周知啊,咱们修真界按照地域划分,分为上修和下修两片区域,今儿我们就来讲一讲下修界最了不起的门派,死生之巅。嘿,要知道啊,咱们这座无常镇百年前曾是一座荒凉动荡的穷破小镇,因为离鬼界入口进,天一黑,村民们都不敢出门,如果非要行夜路,必须摇着驱魔铃,洒着香灰纸钱,一边喊着“人来隔重山,鬼来隔重纸”,一边快速通过。但今天看来,咱们镇热闹繁华,与别处并无区别,这可全仰仗着死生之巅的照拂。这座仙邸呀,它不偏不倚,正好修在那鬼门关的入口,横在这阴阳两界之间。它建派虽然不久,但……” 这段历史,墨燃听着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于是兴趣缺缺地便开始朝着窗下走神张望。正巧,楼下支了个摊子,几个道士打扮的外乡人运着个黑布蒙着的笼子,正在街头耍把戏卖艺。 这可比老先生说书有意思多啦。 墨燃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瞧一瞧,看一看,这是上古凶兽貔貅幼兽,被我等降伏。如今乖顺似小儿,还会杂耍、算术!行侠仗义不容易,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来看第一场好戏——貔貅打算盘!” 只见那几个道士哗地掀了黑布,笼子里关着的,赫然是几个人脸熊身的妖兽。 墨燃:“………………” 就这些低眉顺眼毛茸茸的狗熊崽子??也敢说是貔貅??? 这牛真可快吹破天了,谁信谁驴脑子。 但墨燃没过多久就开眼了,二三十个驴脑子聚在他们周围看戏,时不时喝彩鼓掌,那个热闹劲儿,连酒楼里的人都忍不住探头出去看了,弄得说书先生好不尴尬。 “如今死生之巅的尊主,那叫一个威名赫赫,声名远扬——” “好!!再来一段!!!” 说书先生大受鼓舞,循声望去,只见那客人满面红光,兴奋异常,但目光瞅着的显然不是自己,而是楼下的杂耍摊子。 “哟,貔貅打算盘呢?” “啊呀呀,好厉害啊!” “好!精彩!再演一段貔貅抛苹果!” 满楼的人嘎嘎笑开了,都聚到窗栏边去看下面的热闹。说书先生还在可怜巴巴地继续讲:“尊主最有名的,就是他的那一柄扇子,他……” “啊哈哈哈,那个毛色最淡的貔貅想要抢苹果吃呢,你看它还在地上打滚!” 说书先生拿汗巾擦着脸,气得嘴唇有些抖。 墨燃抿了抿嘴唇,展颜笑了,在珠帘后面慢条斯理地喊了一声:“别讲死生之巅了,来段《十八摸》,保准把人都拉回来。” 说书先生不知道帘子后面的人正是死生之巅的公子墨燃,很有气节地嗑巴道:“粗、粗鄙之词,不登,不登大雅之堂。” 墨燃笑道:“就这儿还大雅之堂?你也不臊得慌。” 说罢,忽听得楼下一阵喧闹。 “哎呀!好快的马!” “是死生之巅的仙君吧!” 议论纷纷中,一匹黑马自死生之巅的方向奔踏而来,闪电一般杀进那杂耍圈! 那马匹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戴着黑色斗笠,裹着黑披风,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年龄性别,另一个则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粗手笨脚,满面风霜。 妇人一见那些人熊就哭开了,她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跌跌撞撞地就冲过去,抱住了其中一只人熊就跪地嚎啕起来:“儿啊!!!我的儿啊——” 周围的人都懵了。有人挠着头喃喃道:“耶?这不是上古神兽貔貅的幼崽子吗?这女的怎么管它叫儿?” “这该不会是母貔貅吧。” “哎哟,那么厉害啊,这母的都修成人形啦。” 这边村民没见识,在那边胡言乱语着,但墨燃却琢磨过来了。 相传,有些江湖道士会去拐骗小孩,然后将孩子的舌头拔掉,让他们说不出话来,再拿滚水烫掉小孩的皮,趁着血肉模糊之际,把兽皮粘在他们身上,鲜血凝固之后,皮毛和小孩粘合在一起,看起来就和妖怪无异。这些孩子不会说话,不会写字,只能任由人欺凌,配合着表演“貔貅打算盘”这种杂耍,如果反抗,引来的就是一阵棍棒鞭打。 难怪先前他感受不到丝毫妖气,这些“貔貅”根本不是妖,而是活生生的人啊…… 这边正兀自思考着,那边那个黑斗篷低声和那几个道士说了几句什么话,那几个道士闻言,竟是瞬间暴怒,嘴里嚷着“道歉?你爷爷就不知道道歉这俩字怎么写!”“死生之巅有什么了不起的?”“多管闲事,给我打!”扑上去就要围殴黑斗篷。 “哎哟。” 眼见同门被打,墨燃却是低低笑了两声,“这么凶呀。” 他丝毫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前世,他就特讨厌本门这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门派氛围,一个两个都跟傻子似的往上冲,村口王大妈的猫崽子爬树下不来了都要他们来帮忙,派中从掌门到杂役,各个缺心眼儿。 天下不公平事那么多,管什么管呀,累死个人。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喝!好厉害的拳头!” 酒楼上下,众人乌泱泱地围将过去凑热闹。 “那么多人打一个,要不要脸啊!” “仙君当心身后啊!哎呀!好险!哇呀呀呀——” “这一击躲得好!” 这些人爱看打架,墨燃可不爱看,他见过的血雨腥风多了去了,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对他而言就跟苍蝇嗡嗡似的。他懒洋洋地掸掸衣服上的花生碎屑,起身离开。 下了楼,那几个道士正和黑斗篷斗得难分上下,剑气嗖嗖的,墨燃抱着双臂,靠在酒肆门口,只瞥了一眼,就忍不住啧了一声。 丢人。 死生之巅各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凶悍勇猛,这黑斗篷打架却不厉害,眼见着都被那几个江湖道士拉下马,围在中间猛踹了,却还不下狠手。 反而文文弱弱地喊了句:“君子动手不动口,与你们讲道理,你们为何不听?!” 道士们:“………………” 墨燃:“……………………” 道士们想的是,啥?这人,都被打成这副奶奶样了,还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是馒头瓤子的脑壳儿,没馅儿吧? 墨燃则脸色骤变,一时间有些天旋地转,他摈住呼吸,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这个声音…… “师昧!”墨燃低喝着急奔上来,灌满灵力一掌打出,就将五个为非作歹的江湖道士统统震开!他跪坐在地上,扶起了满身泥灰脚印的黑斗篷,嗓音都忍不住微微发颤—— “师昧,是你吗?” 本座的堂弟 此师昧非彼师妹。 师昧乃是如假包换的男子,且论入门时间,他还是墨燃的师兄。 之所以取了这么个倒霉名字,全赖死生之巅的尊主没学识。 师昧原本是个孤儿,是被尊主在野外捡回来的,这孩子打小体弱多病,尊主就寻思着,得给这娃儿取个贱名,贱名好养活。 小孩生的唇红齿白,像个挺招人疼爱的小丫头,于是尊主绞尽脑汁,给人家想了个名字,叫薛丫。 薛丫越长越大,越长越俊,盘靓条顺的,眉梢眼角都是风情,颇有些风华绝代的韵味儿。 乡野村夫顶着薛丫这名字没问题,但是见过绝色佳人叫“狗蛋”“铁柱”的吗? 同门师兄弟们觉得不妥,渐渐的就不叫人家薛丫了,但是尊主取的名字,他们又不好去更改,于是就半开玩笑地管人家叫师妹。 师妹长师妹短的,后来尊主干脆大手一挥,善解人意地说:“薛丫,你干脆改个名儿,就叫师昧吧,蒙昧的昧,怎么样?” 还好意思问怎么样…正常人哪儿受的了这驴名字?但师昧脾气好,他抬眼看了看尊主,发现对方正喜滋滋兴冲冲地瞧着他,敢情还以为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呢。师昧不忍心,觉得就算自己委屈,也不能扫了尊主大人的颜面。于是欣然跪谢,从此改名换姓。 “咳咳。”黑斗篷呛了几声,才缓过气儿来,抬眼去看墨燃,“嗯?阿燃?你怎么在这里?” 隔着一层朦胧纱帘,那双眼睛柔若春水,灿若星辰,直直地就剜进了墨燃心底。 就一眼,踏仙君蒙尘已久的那些个柔情蜜意、少男心事,都在瞬间解封。 是师昧。 错不了。 墨燃是个流氓胚子,上辈子,玩过很多男男女女,最后居然不是死于精尽人亡,他自己也颇感意外。 但是他唯一掏心窝子去喜欢的那个人,他却小心翼翼地,从来不敢轻易触碰。 那些年,他和师昧两个人风花雪月地暧昧着,但到师昧死,墨燃也就牵过人家的手,连嘴也只误打误撞亲一次。 墨燃觉得自个儿脏,师昧太温柔纯净,他配不上。 这个人活着都已经让他如此珍惜,更别提死去之后。那就彻底成了踏仙君心口的白月光,任凭他抓心挠肝地惦记,斯人已成一抔黄土,九泉之下,仙踪难觅。 然而此时此刻,活生生的师昧又出现在他面前,墨燃不得不用尽浑身气力,才忍住自己激动不已的情绪。 墨燃把人扶起来,替他掸去斗篷上的尘土,心疼得直掉肉。 “我要不在这里,你还得被他们欺负成什么样?别人打你,怎么不还手?” “我想先讲道理……” “跟这些人还讲什么道理!伤着了吧?哪里疼?” “咳咳,阿燃,我……我不碍事。” 墨燃转头,面目凶恶地朝那几个道士说:“死生之巅的人,你们也敢动手?胆子大得很啊。” “阿燃……算了吧……” “你们不是要打吗?来啊!何不跟我过过招!” 那几个道士被墨燃一掌拍到,已知道此人修为远在自己之上,他们都是吃软怕硬的,哪里敢和墨燃对招,纷纷后退。 师昧连连叹气,劝道:“阿燃,莫要争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墨燃回头看他,不由得心中酸楚,眼眶微热。 师昧从来都是如此心善,上辈子死的时候,也毫无怨怼,并无恨意。甚至还劝墨燃,不要去记恨那个明明可以救他一命,却偏袖手旁观的师尊。 “可是他们……” “我这不是好好的,也没事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听师哥的。” “唉唉,好吧,听你的,都听你的。”墨燃摇摇头,瞪了那几个道士一眼,“听到没有?我师哥替你们求情了!还不快滚?杵在这里,还要我送你们不成?” “是是是!我们这就滚!这就滚!” 师昧对那几个道士说:“慢着。” 那几个人觉得师昧刚刚被他们一通暴揍,觉得他估计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仙君、仙君我们错了,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求仙君放过我们!” “方才我好好跟你们说,你们偏不听。”师昧叹息道,“你们把别人的孩子掳去,遭这样的罪过,让他们的爹娘心如刀割,良心可过意得去?” “过意不去!过意不去!仙君,我们错了!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们往后要清正做人,不可再行歹事,可都知道了?” “是!仙君教训的是!我们、我们受教了,受教了!” “既然这样,就请几位去和这位夫人道个歉,再好生医治她的孩子们吧。” 这事儿就算摆平了,墨燃扶师昧上马,自己则在驿馆借了另一匹,两人并辔缓行,返回门派。 吴钩高悬,月光穿林透叶,洒在林间小路上。 走着走着,墨燃渐渐美滋滋起来:他原以为至少要回到死生之巅,才能再见到师昧,没料到师昧下山扶道,正巧让他撞上,墨燃愈发相信,他和师昧果然是有缘分的。 虽说这个时候,师昧还没和自己在一起,但是上辈子都勾搭过了,这辈子显然也是驾轻就熟,水到渠成的事儿。 他唯一需要忧心的,就是保护好师昧,不要让他再像当年那样,惨死在自己怀中…… 师昧不知道墨燃已是重生之人,一如往日般和他聊着天。两人聊着聊着就到了死生之巅脚下。 谁料到深更半夜的,山门前却立着个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墨燃!你还知道回来??” “哎?” 墨燃一抬眼,哟呵,好一位怒气冲冲的天之骄子啊。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年轻时候的薛蒙。 比起临死之前看到的那个薛蒙,十五六岁时的他,显得更加桀骜俊俏。一身黑底蓝边的轻简战甲,高马尾,银发扣,狮首腰带束着劲厉纤细的腰肢,护手腿扎一应俱全,背后一柄寒光璀璨的细窄弯刀,左臂上袖箭匣银光闪闪。 墨燃暗自叹口气,干脆利落地想: 嗯,骚。 薛蒙,无论少年时还是长大后,都真的很骚啊。 看看他,好好儿郎,大晚上的不睡觉,把死生之巅的全套战甲穿在身上,要干什么?表演雉鸡求偶孔雀开屏吗? 不过,墨燃不待见薛蒙,薛蒙也未必就待见他。 墨燃是私生子,小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在湘潭的一处乐坊里打杂混日子。直到十四岁那年,才被家人寻回了死生之巅。 薛蒙则是死生之巅的少主,算起来,他其实是墨燃的堂弟。薛蒙少年早成,是个天才,人称“天之骄子”“凤凰儿”。一般人筑基三年,修成灵核最起码需要十年,薛蒙天资聪颖,从入门到灵核修成,前后不过五年时间,颇令父母欣喜,八方赞誉。 但在墨燃眼里,不管他是凤凰还是鸡,是孔雀还是鸭,反正都是鸟。毛长毛短的区别而已。 于是墨燃看薛蒙:鸟玩意。 薛蒙看墨燃:狗东西。 或许是家族遗传,墨燃的天赋也十分惊人,甚至可以说,比薛蒙更惊人。 墨燃刚来的那会儿,薛蒙觉得自己特别高贵冷艳,修养好,有学识,功夫强,长得俊,和堂哥这种大字不识几个,吊儿郎当的臭流氓不是一路人。 于是自恋的凤凰儿哼哼唧唧的就指挥着随从,跟他们说:“你们听好了,墨燃这个人,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是个不折不扣的市井混混,你们统统不许搭理他,把这人当狗就好。” 随从们便谄媚道:“少主说的极是,那个墨燃都已经十四岁了,现在才开始修仙,我看他最起码得花上十年才能筑基,二十年才能结出灵核。到时候咱们少主都渡劫飞升了,他只能眼巴巴在地上看着。” 薛蒙得意地冷笑:“二十年?哼,我看他那废物模样,这辈子都修不出灵核。” 谁料到,废物嘻嘻哈哈地跟着师尊学了一年,竟然灵核大成。 凤凰儿顿时如遭雷击,觉得自己被打了脸,咽不下这口恶气。 于是暗地里扎他小人,咒人家御剑脚底打滑,念咒舌头打结。 每次见墨燃,薛蒙小凤凰更是要坚持不懈地赏给人家俩大白眼仁儿,鼻子里哼出的声音隔着三里地都能听到。 墨燃想到这些童年往事,忍不住眯着眼乐,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人间烟火了,孤独了十年,就连当年痛恨不已的事情,如今嚼起来也嘎巴脆响,香的很。 师昧见了薛蒙,当即下马,摘了黑纱斗笠,露出一张惊艳绝伦的脸来。 也无怪他单独出门要穿成这样,墨燃在旁边偷眼看着,就觉得心驰神摇,想入非非。心道这人实在是绝色之姿,慑魂取魄。 师昧和他打招呼:“少主。” 薛蒙点了点头:“回来了?人熊的事情处理妥当了?” 师昧微笑道:“妥当了。多亏遇到了阿燃,帮了我好大的忙。” 薛蒙傲然的眼光如疾风利刃一般,迅速在墨燃身上扫了一下,立刻转开了,他皱着眉头,满脸不屑,仿佛多看墨燃片刻都会脏了自己的双目。 “师昧,你先回去休息。以后少和他厮混,这是个偷鸡摸狗的东西,跟他在一起,是要学坏的。” 墨燃也不示弱,嘲笑道:“师昧不学我,难道学你?大晚上还衣冠楚楚全副武装,和一只鸟似的竖着尾巴臭美,还天之骄子……哈哈哈,我看是天之骄女吧?” 薛蒙勃然大怒:“墨燃,你把嘴给我放干净了!这是我家!你算老几?” 墨燃掐指一算:“我是你堂哥,论起来,应该排你前面。” 薛蒙仿佛被泼了一脸狗屎,立刻嫌恶地皱起眉头,厉声道:“谁有你这种堂哥!别给自己脸上贴金,在我眼里,你不过就是只泥潭里打过滚的狗!” 薛蒙这人特别喜欢骂别人是狗,什么狗儿子狗东西狗娘养的狗爹生的,上下嘴皮一碰骂得那叫一个纯熟。墨燃对此早就习惯了,掏掏耳朵,不以为意。倒是师昧在旁边听得尴尬,低声劝了几句。薛蒙总算是从鼻孔里冷哼一声,闭上了自己那张尊贵的鸟嘴。 师昧笑了笑,温温柔柔地问道:“少主这么晚了,在山门前等人?” “不然呢?赏月吗?” 墨燃捧腹笑道:“我就说你怎么收拾的这么好看,原来是等人约会,哎,谁那么倒霉被你惦念上了?我好同情她啊,哈哈哈哈哈。” 薛蒙的脸更黑了,指甲一刮能掉三斤煤,他粗声恶气道:“你!” “……我?” “本公子等你,你待如何?” 墨燃:“……………………???” 本座没有偷 丹心殿内灯火通明。 师昧先行离去了,墨燃则一头雾水地跟着薛蒙进了殿,看到殿内景象,顿时了然于胸。 原来是容九那二倚子。 自己临走前偷了他些银两,他倒有胆子,居然找上了死生之巅。 容九依偎在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怀里,哭得凄凄惨惨梨花带雨,墨燃和薛蒙进殿的时候,他的哭声更是拔高了三个调,看样子要不是那男的搂着他,他只怕就要当庭口吐白沫昏过去。 殿台上,珠帘后,一个娇弱的女人坐在那里,显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墨燃没正眼去看那对狗男男,先和殿上的女人行了礼:“伯母,我回来了。” 那女人正是死生之巅的尊主,王夫人。 与那些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豪杰不同,她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妇道人家,丈夫不在,别人上门兹事,她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娇怯道:“阿燃,你可算是来了。” 墨燃充作瞧不见殿上那两位告状的,笑道:“这么迟了,伯母还不睡,有事找我?” “嗯。你看看,这位容公子说你……你拿了他的银两?” 她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墨燃嫖了人家,只得避重就轻。 墨燃弯起眼眸:“什么呀,我又不缺银两,拿他们的做什么?更何况这两位瞧着面生,我认识你们吗?” 那人高马大的公子冷笑:“鄙人姓常,于家中排行老大,生意人家不拘小节,叫我常大就好。” 墨燃微微一笑,偏要把常大倒过来念:“原来是大常公子,久仰久仰,失敬失敬。那这另一位是…” 大常公子道:“呵呵,墨公子真会装疯卖傻,你我确是初见,但你这个月,三十日内倒有十五日是睡在九儿房里的,你是瞎了?怎的会不认识他?” 墨燃脸不红心不跳,笑吟吟地看了容九一眼:“怎么,讹我呢,我是个正经人,可没睡过什么三儿九儿的。” 容九气恼地涨红了脸,偏还窝在姓常的怀里梨花带雨:“墨、墨公子,我知道自己身份卑微,上不得台面,若不是你欺我太甚,我、我也不会找上门来,但你竟这样翻脸就不认人,我……我……” 墨燃委屈道:“我是真的不认识你,我连你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咱俩怎么可能见过?” “你昨晚还照顾我生意,怎地能薄凉成这样?常公子,常公子,你要替我作主啊。”说着就往姓常的怀里扎的更深,简直哭成了泪人。 薛蒙在旁边听得脸色铁青,眉心抽搐,看来如果不是身为少主的涵养在约束着他,他早就把这对腻歪的狗男男乱棍打下山去了。 大常公子摸着容九的头,柔声安慰了几句,抬头凛然道:“王夫人,死生之巅是堂堂正正的大门派,可这位墨公子,却是卑鄙下流!九儿辛苦赚钱,只为早日给自己赎身,他倒好,不但虐待九儿,还抢了他的血汗之财,如果今日贵派不给我们一个满意的交待,我常家虽不修仙,但世代经商,财可通天,也定会让你们在巴蜀没得痛快!” 王夫人慌道:“啊……常公子不要动怒,我、我……” 墨燃心中冷笑,盐商常氏富得流油,这大常公子却连给容九赎身都做不到,还要他家九儿自己赚,要说这里面没猫腻,谁信呐。 但嘴上仍笑眯眯地道:“啊,原来大常兄是竟是益州的富商之子,果然好大气派。见识了,佩服、佩服。” 大常公子面露傲色:“哼,算你还知道些天高地厚,既然如此,你就赶紧识相些,省着给自己找不痛快。拿了九儿的东西,还不速速还来?” 墨燃笑道:“真奇怪,你家九儿每天接那么多客,丢了宝贝怎么不赖别人,独独赖到我头上?” “你!”大常公子咬了咬牙,冷笑道,“好好好,我就知道你会狡辩!王夫人,你也看到了,墨公子浑不讲理,死不认账,我不与他说了。你是当家的,这件事由你来做个决断!” 王夫人是个不谙世事的妇人,此时紧张得都语无伦次了:“我……阿燃……蒙儿……” 薛蒙站在旁边,见母亲为难,挺身而出道:“常公子,死生之巅纪律严明,若你说的属实,若是墨燃真的触犯贪戒、淫‖戒,我们自会严惩不怠。但你口说无凭,你说墨燃偷窃,可有证据?” 大常公子冷笑道:“我就知道贵派必有这么一出,因此快马加鞭,特意赶在墨燃回来之前,来到王夫人跟前对峙。” 他清了清喉咙,说道:“你们听好了,九儿丢了珍珠两斛,元宝十枚,梅花金手钏一对,翡翠发扣一双,另外还有一块玉蝶挂坠,只要查查墨燃身上可有这些东西,就知道我是不是冤枉了他。” 墨燃不干了:“你凭什么搜我身?” “哼,我看你是做贼心虚吧。”大常公子高傲地抬了抬下巴,“王夫人,偷盗和奸淫二罪,在死生之巅,该如何惩罚” 王夫人低声道:“这……门派之事,一直都是拙夫做主,我实在是……不知道……” “非也,非也,我看王夫人不是不知道,而是存了心,要袒护令侄。呵呵,想不到这死生之巅,竟是如此污浊肮脏的地盘——” “行了行了。我伯母都说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主,你欺负起一个妇人来,还没完了?”墨燃总算听的有些不耐烦了,打断他的话,素来嬉皮笑脸的笑模样收去了几分,偏过脸盯着那对狗男男。 “好,我就给你搜身,但要是搜不到,你满口污言秽语诬蔑我派,又该怎么样?” “那我就立刻向墨公子道歉。” “行。”墨燃挺痛快的答应了,“不过有一点,要是你错了,为表歉意,你可得跪着爬下死生之巅。” 大常公子见墨燃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不禁心中起疑。 他从小羡慕修仙之人,奈何自己天赋太差,不得要领。 前些日子,他听闻老相好容九居然得了墨燃的宠爱,两人就商定,只要容九找机会把墨燃的修为夺了,大常公子就给容九赎身,不但赎身,还要把容九接进家门,保他一生富贵无忧。 大常公子求仙,容九求财,两人狼狈为奸,一拍即合。 上辈子墨燃就中了他们的奸计,虽然后来摆平了,但也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但这辈子,两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墨燃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转了性子,前几天还醉生梦死躺在温柔乡里,九儿长,九儿短的。今儿早上却把容九狠操两遍之后,居然卷了容九的家当细软跑路了。 大常公子那叫一个气啊,当下拉着容九来死生之巅告状。 这位盐商公子的买卖算盘打得噼啪响,他盘算着,一旦把墨燃抓个现行,就逼着王夫人散掉墨燃的修为。为此他特地贴身带了一块吸收修为的玉佩,准备捡些便宜回去,融入自己的气海。 但是看墨燃这样子,大常公子临了头,又有些犹豫起来。 墨燃忒滑头,没准早就销了赃,等着涮自己呢。 不过转念一想,事情都已经到这份上了,此时放弃未免可惜,没准是这小子虚张声势…… 这边脑中还在费劲地转着,那边墨燃已经开始脱衣服。 他痛痛快快地把外袍除了,随意一丢,而后笑嘻嘻地作了个请的手势:“不客气,慢慢搜。” 一番折腾下来之后,除了些碎银,什么都没有摸到,大常公子的脸色变了。 “怎么可能!!一定是你使诈!” 墨燃眯起黑中透着些紫的眸子,摸着自己的下巴,说道:“外袍你都摸了十遍了,我浑身上下你也摸了七八遍,就差脱光给你看,你还不死心?” “墨燃,你——” 墨燃恍然大悟:“啊,明白了,大常公子,你该不会是垂涎我的美色,特意演了这出戏,跑来揩我油,占我便宜吧?” 大常公子都快气晕了,指着墨燃的鼻子,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儿来,脸都憋得通红。一旁的薛蒙早就忍到头了,他虽看不惯墨燃,但墨燃再怎么说也是死生之巅的人,容不得外人羞辱。 薛蒙毫不客气地上前,抬手折了大常公子的指头,恼怒道:“陪你胡闹半宿,原来是个没事找事的!” 大常公子痛的啊啊大叫,抱着自己的指头:“你、你们好啊!你们是一伙的!难怪那些东西在墨燃身上搜不到,一定是你替他藏起来了!你也把衣服脱了,我搜搜你!” 居然有人敢勒令他宽衣?!薛蒙顿时恼羞成怒:“不要脸!就你那狗爪子,也配沾上本公子的衣角?还不快滚!” 少主都发话了,丹心殿内忍耐多时的侍从们立刻一拥而上,把这两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凡人轰下了山去。 大常公子的怒喝远远传来:“墨燃,你给我等着!我必定跟你没完!” 墨燃站在丹心殿外面,看着遥遥夜色,眯着弯弯笑眼,叹息道:“我好怕呀。” 薛蒙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怕什么?” 墨燃真心实意地忧愁道:“他家卖盐的,我怕没盐吃呀。” “…………” 薛蒙无语片刻,又问:“你真没嫖?” “真没。” “真没偷?” “真没。” 薛蒙冷哼一声:“我不信你。” 墨燃举起手,笑道:“要是撒谎,就让我天打五雷轰。” 薛蒙忽然抬起手来,紧紧扼住墨燃的胳膊,墨燃瞪他:“你干嘛?”薛蒙哼了一声,迅速念了一串咒诀,只听得叮叮咚咚的碎响,几枚不起眼的黄豆大小的珠子从墨燃袖口中滑出,跌落在地。 薛蒙掌上灌满灵力,朝着那些珠子一挥。珠子发出闪闪光亮,越变越大,最后成了一堆珠宝首饰,梅花臂钏,翡翠耳环,金光灿灿堆了一地。 墨燃:“…………都是同门,何必为难。” 薛蒙脸色阴沉:“墨微雨,你好不要脸。” “哈哈。” 薛蒙怒道:“谁和你笑!” 墨燃叹息道:“那我也哭不出来呀。” 薛蒙黑着脸,说:“死生之巅的暗度陈仓术,你就是这么用的?” “嗯,活学活用嘛。” 薛蒙又怒:“那卖盐的狗东西叫人讨厌,因此方才在他面前,我不愿好好审你。但那狗东西有句话说得对,你若犯了偷窃、淫·乱之戒,搁哪个门派都够你喝一壶的!” 墨燃浑然不怕,笑道:“你要怎么样?等伯父回来,跟他告状么?” 他才不怕呢,伯父宠他宠的要死,顶多嘴上说两句,哪里舍得打他。 薛蒙转过身来,掠开被夜风吹到眼前的碎发,一双眼睛在黑夜里熠熠闪着高傲的光泽。 “爹爹?不,爹爹去了昆仑,怕是一两个月才会回来。” 墨燃笑容一僵,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猛然想到一个人。 但是—— 如果他在,今晚在丹心殿接待常公子的就应该是他,而不是一问三不知的王夫人啊。 那个人……应该不在吧…… 薛蒙看出了他眼里的闪烁,那种轻蔑的傲气更加明显。 “爹爹是疼你,但,这死生之巅,不还有个不疼你的人吗?” 墨燃慢慢往后退了几步,强笑道:“贤弟,你看都这么晚了,咱们就不要打扰他老人家清静吧,我知道错了,下次不嫖不偷了,这还不成么?快回房歇息吧,嘿嘿,瞧把你给累的。” 说完拔腿就溜。 开玩笑!薛蒙这小子也忒狠毒了! 自己如今可不是踏仙君,不是人界之主,怎么能被送到那个人手里?要是让他知道自己偷了东西,还嫖了小倌,估计能硬生生打断他的两条腿!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本座的师尊 薛蒙毕竟是从小在死生之巅长大的,熟知捷径地形,最后还是把墨燃给擒住了。 一路押着他来到后山,死生之巅的后山,是整个人间离鬼界最近的地方,隔着一道结界,后面就是阴曹地府。 一看后山惨状,墨燃立刻知道了为什么那个人明明在家,却仍需要王夫人在前厅待人接物。 那人非是不想帮忙,而是实在抽不出身—— 鬼界的结界破了。 此时此刻,整个后山弥漫着浓重鬼气。未曾实体化厉鬼在空中凄怨地嚎叫盘旋,在山门入口就能看到天空中撕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那个缺口背后就是鬼界,一道长达数千级的青石台阶从结界裂缝中探出来,已修出血肉的凶灵正沿着这座台阶,摇摇晃晃密密麻麻地爬下来,从阴间,爬到人界。 换作是寻常人,看到此番场景定然要吓疯,墨燃第一次瞧见也是惊出一身白毛汗,但他现在已经习惯了。 人鬼两界的结界是上古时伏羲所设,到了如今,已是十分薄弱,时不时会出现破陋之处,需要修仙之人前来修补。但是这种事情,既得不到太大的修为提升,又十分耗费灵力,吃力不讨好,是个苦差事,所以上修界的仙士们很少有人愿意揽这活儿。 凶灵出世,首先蒙难的会是下修界的百姓,作为下修界的守护神,死生之巅一力承担了修补结界的差事,他们的门派后山正对结界最薄弱处,为的就是能及时补上缺漏。 这破结界,一年总会漏上四五次,就跟补过的锅一样,不禁用。 此时,鬼界入口,青石长阶上,一个男人雪色衣动,广袖飘飞,周围剑气萦绕,金光鼎沸,正在以一己之力,扫清凶灵恶鬼,修补结界漏洞。 那人沈腰潘鬓,仙风道骨,生的十分俊美,远看去,很容易令人联想到花树下执卷观书,飘然出尘的文人雅士。然而近看来,他却剑眉凛冽,凤眸吊梢,鼻梁挺立窄细,长得斯文儒雅,但眼神中却透着股刻薄,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墨燃遥遥看他一眼,虽然有所准备,但当真的,再一次瞧见这个人康健无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依然,浑身骨骼都细密地抖了起来。 半是畏惧,半是……激动。 他的师尊。 楚晚宁。 上辈子,薛蒙最后来到巫山殿前,哭着要见的,就是这个人。 就是这个男人,他毁了墨燃的宏图大业,毁了墨燃的雄心壮志,最后被墨燃囚禁凌虐至死。 照理来说,掰倒对手,报仇雪恨,墨燃应该高兴。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再也无人可以制他。墨燃本来以为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却好像又不是这样。 师尊死后,连同仇恨一起埋葬了的,好像还有别的一些什么东西。 墨燃没什么修养,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棋逢对手,一时瑜亮。 他只知道从此天下,再也没有了自己的宿敌。 师尊活着,他害怕,畏惧,不寒而栗,他看到师尊手里的柳藤就汗毛倒竖,就像被打惯了的丧家之犬,听到敲梆子的声音都会牙齿发酸腿脚发软口角流涎。腿肚子紧张的阵阵抽搐。 后来,师尊死了,墨燃最害怕的人死了。墨燃觉得自己长进了,出息了,终于做出了这欺师灭祖之事。 往后,放眼红尘,再没人敢让自己下跪,再没有扇得了自己耳光。 为表庆祝,他开了坛梨花白,坐在屋顶,喝了一整晚的酒。 那个夜晚,在酒精的作用下,少年时,师尊抽在自己背上的伤疤,似乎又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此时此刻,亲眼看到师尊重现他面前,墨燃盯着他,又怕又恨,但竟也有一丝扭曲的狂喜。 如此对手,失而复得,焉能不喜? 楚晚宁没有去理会闯进后山的两个徒弟,仍然在全神贯注地对抗着溢散的亡灵。 他五官雅致,一双眉毛匀长,凤眸冷淡地垂着,清修出尘,气质卓然,于妖风血雨中神色不变,看上去淡的很,就算他此刻坐下来焚香弹琴也不奇怪。 然而,这样一位温沉修雅的美男子,此刻却提着一把寒光熠熠,兀自滴着鲜红血珠的驱魔长剑,宽袖一拂,剑气削得面前青石台阶轰然炸开,碎石残砖滚滚而下,从山门一路裂至山底,几千级的长阶,霎时被劈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太凶悍了。 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识过师尊的实力了? 这种熟悉的强悍霸道,让墨燃惯性地腿软,没有站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 楚晚宁没有花太长时间,就把鬼怪统统剿杀,并利落地补上了鬼界漏洞,做完这一切,他飘然自半空中落下,来到墨燃和薛蒙面前。 他先是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墨燃,然后才抬眼看向薛蒙,一双丹凤眼透着些寒意。 “闯祸了?” 墨燃服气。 师尊有一种能力,总能立刻对事情作出最准确的判断。 薛蒙道:“师尊,墨燃下山一趟,犯下偷窃,淫‖乱二罪,请师尊责处。” 楚晚宁面无表情地沉默一会儿,冷冷地:“知道了。” 墨燃:“…………” 薛蒙:“…………” 两人都有些懵,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然而就在墨燃心中暗生侥幸,偷眼抬头去看楚晚宁的时候,却冷不防瞥见一道凌厉的金光,猛然划破空气,嗖的一声犹如电闪雷鸣,直直地抽在了墨燃脸颊!! 血花四溅! 那道金光的速度太惊人了,墨燃别说躲闪,就连闭眼都来不及闭,脸上的皮肉就被削开,火辣辣的剧痛。 楚晚宁负手而立,冷冷站在萧杀的夜风里,空气中仍然弥漫着凶灵厉鬼的浊气,此刻又混杂了人血的腥味,使得后山禁地显得愈发阴森可怖。 抽了墨燃的,正是楚晚宁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束柳藤,那藤条窄细狭长,上面还生着碧绿嫩叶,一直垂到靴边。 明明是如此风雅之物,原本应该令人想到诸如“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之类的诗句。 可惜了,楚晚宁既不纤纤,也没有情人。 他手中的柳藤,其实是一把神武,名叫天问。此时此刻,天问正流窜着金红色的光芒,照彻整片黑暗,也将楚晚宁深不见底的眼眸,映得粲然生辉。 楚晚宁上下唇一碰,森然道:“墨微雨,你好大的胆子。真当我不会管束你么?” 如果是真正十五岁的墨燃,可能还不会把这句话当回事,以为师尊只是说着吓唬自己。 可是重生后的墨微雨,早就在上辈子用鲜血彻底领教了师尊的“管束”,他顿时觉得牙棒子都疼,脑子一热,嘴里就已经开始死不认账,想把自己摘干净。 “师尊……”脸颊淌血,墨燃抬起眼睛,眸子里染着一层水汽。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定然是可怜极了,“弟子不曾偷……不曾淫‖乱……师尊为何听了薛蒙一句话,问也不问,就先打我?” “…………” 墨燃对付伯父有两大绝技,第一,装可爱。第二,装可怜。现在他把这套照搬到楚晚宁身上,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难道弟子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吗?师尊为何连个申辩的机会都不愿给我?” 薛蒙在旁边气的跺脚:“墨燃!!你、你这个狗腿!你、你臭不要脸!师尊,你别听他的,别被这混账东西迷惑!他真偷了!赃物都还在呢!” 楚晚宁垂下眼睫,神色冷淡:“墨燃,你当真不曾偷窃?” “不曾。” “……你应当知道,对我说谎会是什么后果。” 墨燃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能不知道吗?但仍是死鸭子嘴硬:“请师尊明鉴!” 楚晚宁抬了抬手,金光熠熠的藤蔓再次挥来,这次却没有抽在墨燃脸上,而是将墨燃捆了个结实。 这滋味儿太熟悉了。柳藤“天问”除了日常抽人之外,还有个作用—— 楚晚宁盯着被天问牢牢锁住的墨燃,再次问道:“可曾偷窃?” 墨燃只觉得一阵熟悉的剧痛直击心脏,仿佛有一条尖牙利齿的小蛇,猛然扎入胸腔,在五脏六腑内一阵翻腾。 伴随着剧痛的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墨燃情不自禁地张口,嗓音喑哑:“我……不曾……啊……!!” 似乎觉察到他在说谎,天问的金光愈发狂暴,墨燃痛的冷汗直冒,却仍拼命抵御着这般酷刑。 这就是天问除了抽人之外的第二个作用,供审。 一旦被天问捆住,就没人能在天问之主面前撒谎,无论是人是鬼,是死是活,天问都有办法让他们开口,讲出楚晚宁想知道的答案。 上辈子只有一个人,最后靠着强悍的修为,终于做到了在天问面前死守秘密。 那个人就是成了人界帝君的墨微雨。 重生之后的墨燃抱着一丝侥幸,以为自己应该仍能如当年那般,抗住天问的逼审,但死咬着嘴唇半天,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漆黑的眉宇渗下,他浑身发抖,终于还是痛得拜倒在楚晚宁靴前,大口喘‖息着。 “我……我……偷了……” 疼痛骤然消失。 墨燃还没缓过气,又听楚晚宁问了下一句,声音更冷。 “可曾淫/乱?” 聪明人不做蠢事,既然刚刚都没有抵御住,那现在更加没有可能。这次墨燃连反抗都不反抗,剧痛袭来时就连声嚷道:“有有有有!!!师尊不要了!不要了!” 薛蒙在旁边脸色都青了,震惊道:“你、你怎能……那个容九可是个男人,你居然……” 没人理他,天问的金光慢慢黯下去,墨燃大口大口喘着气,浑身湿的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面白如纸,嘴唇仍不住颤抖着,倒在地上动弹不能。 透过汗湿的眼睫,模糊地看见楚晚宁戴着青玉冠,广袖及地的儒雅身影。 一股强烈的仇恨猛然涌上心头——楚晚宁!上辈子本座那样对你,果然没错!!哪怕再活一遍,还是怎么瞧你怎么讨厌!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楚晚宁并不知道这孽徒要操自己祖宗十八代,他面色阴郁地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说。 “薛蒙。” 薛蒙虽然知道如今富商阔少间多流行男色,很多人玩弄小倌只是为了图新鲜,并非真就是喜欢男人,但他依然有些无从消化,僵了一会儿才道:“师尊,弟子在。” “墨燃犯贪盗、淫‖乱、诓骗三戒,把他带去阎罗殿悔过。明日辰时押至善恶台,当众戒罚。” 薛蒙一惊:“什、什么?当众戒罚?” 当众戒罚的意思就是把犯了重戒的弟子拎到全门派的弟子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连饭堂大娘都拉过来,给人定罪,当场惩罚。 丢人丢面子。 要知道墨燃可是死生之巅的公子,虽说门派内戒律森严,但是由于墨燃身份特殊,伯父怜他自幼失去父母,在外面流离失所整整十四年,因此总是会忍不住私心袒护,就算犯了过错,也只是私下里训上几句,连打都不曾打过。 可师尊居然丝毫不给尊主面子,要把人家宝贝侄子拎到善恶台,当真全门派的面批‖斗墨公子,给墨公子小鞋穿。这也是薛蒙始料未及的。 对此,墨燃倒是毫不意外。 他躺在地上,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他这位师尊多伟大,多铁面无私啊。 楚晚宁的血是冷的,上辈子,师昧死在他面前,墨燃哭着求他,拉着他的衣摆,跪在地上求他相助。 但楚晚宁置若罔闻。 于是他的徒弟就那么在他面前咽气,墨燃就那么在他旁边哭得肝肠寸断,他却袖手旁观,置之不顾。 现在不过把他送上善恶台,论公处置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 墨燃只恨现在自己修为太弱,不能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喝他的血,不能尽情地揪着他的头发凌‖辱他,不能折磨他毁掉他的尊严让他生不如死…… 眼神里兽类的凶恶一时没有藏住,楚晚宁看见了。 他淡淡瞥过墨燃的脸,斯文儒雅的脸庞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 要命! 天问还没收回去! 墨燃再次感到捆着自己的藤蔓一阵绞缩,五脏六腑都要被拧成残渣,他痛的大叫一声,喘着气把脑子里的想法吼了出来—— “楚晚宁,你能耐!回头看我不操/死你!” 鸦雀无声。 楚晚宁:“………………” 薛蒙都惊呆了:“……………………” 天问倏忽收回楚晚宁掌中,化成点点金光,而后消失不见。天问是融在楚晚宁的骨血之中的,随召随出,随消随散。 薛蒙脸色煞白,有些结巴:“师、师师尊……” 楚晚宁没吭声,垂着墨黑纤长的睫毛,看着自己手掌出了会儿神,然后才簌簌抬起眼帘,一张脸居然没有崩坏,只是面色更阴冷了些,他用“孽徒当死”的眼神,盯了墨燃片刻,然后低沉道: “天问坏了,我去修。” 楚晚宁扔下这么句话,转身就走。 薛蒙是个蠢孩子:“天、天问这种神武,会坏么?” 楚晚宁听到了,又用“孽徒当死”的眼神,回头瞥了他一眼。薛蒙顿时不寒而栗。 墨燃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面目呆滞。 他刚刚肖想的确实是找机会操‖死楚晚宁,他深知这位人称“晚夜玉衡,北斗仙尊”的楚宗师素来注重修雅端正,最受不了被他人踩在脚底下玷污碾压。 但这种事情怎么能让楚晚宁知道! 墨燃弃犬似的呜了一声,捂住脸。 想起楚晚宁临走时的那个眼神,他觉得,自己大概真的离死不远了。 本座爱吃抄手 烈日当头。 死生之巅百里恢弘,廊庑绵延。 作为修仙众派中的后起之秀,它和上修界那些名门望族颇为不同。 拿如今最鼎盛的临沂儒风门来说吧,人家的主殿叫做“六德殿”,意在希望弟子能够“智、信、圣、义、仁、忠”,六德俱全。弟子居住区域,叫做“六行门”,告诫门徒彼此之间要“孝、友、睦、姻、任、恤”。授课的地方叫做“六艺台”,指的是,儒风门弟子需要精通“礼、乐、射、御、书、数”六般技艺。 总而言之,就是高雅得无边无际。 反观死生之巅,不愧是贫寒出身,名字取的那叫一个一言难尽,“丹心殿”,“善恶台”,那都算好的,大概是墨燃他爹和他伯父实在没读过几天书,想到后来憋不出几个字了,开始胡闹,发挥类似于“薛丫”之类的取名天赋。 所以死生之巅有很多抄袭地府的名字,比如弟子自我反省的暗室,就叫阎罗殿。 连接休憩区和教习区的玉桥,叫做奈何桥。饭堂叫做孟婆堂,演武场叫做刀山火海,后山禁地叫做死鬼间,诸如此类。 这些还算好的,再偏些的地方干脆就叫“这是山”“这是水”“这是坑”,以及著名的“啊啊啊”“哇哇哇”两座陡峭悬崖。 长老们的寝殿自然也难逃窠臼,各自都有各自的绰号。 楚晚宁自然也不例外,他这人喜好宁静,不愿意与众人住在一起,他的居所修在死生之巅的南峰,隐没在一片修竹碧海中,庭前蓄有一池,池中红莲蔽日,由于灵力丰沛,池中终年芙蓉盛开,灿若红霞。 门徒暗中称此风景秀美之地为—— 红莲地狱。 墨燃想到这点,不由地笑出声来。 谁让楚晚宁整天一张晚·娘脸,门中弟子看到他就跟看到修罗厉鬼似的,厉鬼待着的地方不叫地狱叫什么? 薛蒙打断了他的遐想:“亏你还笑得出来!快把早饭吃了,吃完之后跟我去善恶台,师尊今日要当众罚你!” 墨燃叹了口气,摸摸脸上的鞭痕:“嘶……痛。” “活该!” “唉,不知道天问修好了没有,没修好可别再拿出来审我了,谁知道我又会胡说八道些什么。” 面对墨燃真心实意的忧心忡忡,薛蒙的脸都涨红了,怒道:“你要是敢当众出言非、非礼师尊,瞧我不拔了你舌头!” 墨燃捂脸摆手幽幽道:“不用你拔,不用你拔,师尊再拿柳藤捆我,我就当场自裁以证清白。” 辰时到,墨燃照规矩被带上善恶台,他放眼望去,下面一片深蓝色的人海。死生之巅的弟子都穿着门派衣袍,蓝得几乎有些发黑的劲装轻甲,狮首腰带,护手和衣摆处镶着的银边闪闪发亮。 旭日东升,善恶台下,一片甲光。 墨燃跪在高台上,听司律长老在他面前宣读着长长的罪责书。 “玉衡长老门下徒,墨微雨,目空法度,罔顾教诲,不遵门规,道义沦丧。触犯本门第四、第九、第十五条戒律,按律当杖八十,抄门规百遍,禁足一月。墨微雨,你可有话要辩?” 墨燃看了一眼远处的白色身影。 那是整个死生之巅,唯一不用穿统一蓝底银边袍的长老。 楚晚宁雪缎为衣,银雾绡为薄罩,宛如披着九天清霜,人却显得比霜雪更薄凉。他静静坐着,距离有些远,墨燃看不太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想也知道这人定是毫无波澜的。 深吸一口气,墨燃道:“无话可辩。” 戒律长老又按规矩,问下面的众弟子:“若有对判决不服,或令有陈词者,可于此时一叙。” 下面的一众弟子都开始踌躇犹豫,面面相觑。 他们谁都没有料到,玉衡长老楚晚宁居然真的能把自己徒弟送上善恶台,当众惩戒。 这事儿说好听了,叫铁面无私,说难听了,叫冷血魔头。 冷血魔头楚晚宁淡淡地支着下巴,坐在位置上,忽然有人用扩音术喊道:“玉衡长老,弟子愿为替墨师弟求情。” “……求情?” 那弟子显然觉得墨燃是尊主的亲侄子,哪怕现在犯了错,以后的前途依然还会是光明一片,于是决意要趁机讨好墨燃。他开始胡说八道:“墨师弟虽有过错,但他平日里友爱同门,帮助弱小,请长老看在他本质非恶的份上,从宽处理!” 打算讨好墨师弟的显然不止一个。 渐渐的,替墨燃说话的人多了起来,理由千奇百怪无所不有,连墨燃自己听的都尴尬——他什么时候“赤子之心,胸怀天下”过了?这开的是惩戒会,不是表彰会吧? “玉衡长老,墨师弟曾经替我除魔卫道,斩杀棘手凶兽,我愿替墨师弟请功,功过相抵,望长老减刑!” “玉衡长老,墨师弟曾在我走火入魔时,帮我疏解心魔,我相信墨师弟这次犯错,只是一时糊涂,还请长老减轻对师弟的责罚!” “玉衡长老,墨师弟曾赐我灵丹妙药,救我母亲,他本是仁善之人,还请长老轻罚!” 最后一个人的说辞被前一个抢了,一时无话可编,眼见着楚晚宁清寒的眼眸扫过来,急中生智口不择言道:“玉衡长老,墨师弟曾助我双修——” “噗。”有人憋不住笑喷了。 那弟子顿时面红耳赤,讪讪退了下去。 “玉衡,息怒、息怒……”戒律长老见状不妙,忙在旁边劝他。 楚晚宁森冷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什么名字?谁的徒弟?” 戒律略微犹豫,而后硬着头皮轻声道:“小徒耀敛。” 楚晚宁挑了挑眉:“你的徒弟?要脸?” 戒律长老不免尴尬,红着老脸岔话题:“他唱吟还是不错的,收来祭祀时帮得上忙。” 楚晚宁哼了一声,转过脸去,懒得和这不要脸的戒律长老废话了。 死生之巅上下数千人,出十几个狗腿,很正常。 墨燃看那几位兄台言之凿凿的样子,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了,厉害厉害,原来擅长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不止自己,咱这门派内人才济济啊。 被念了无数遍“玉衡长老请开恩”的楚晚宁,终于朝众弟子发话了。 “替墨微雨求情?”他顿了顿,说道,“可以,你们都上来。” 那些人不明其臼,战战兢兢地上去了。 楚晚宁掌中金光闪过,天问听命而出,嗖的一声将那十几个人捆作一团,牢牢绑在原处。 又来!! 墨燃都快绝望了,他看到天问就腿软,真不知道楚晚宁是哪儿搞来的这么变态的武器,得亏他上辈子不曾娶亲,谁家姑娘许给他,不活生生被抽死,也要活生生被问死了。 楚晚宁眼神中颇有嘲讽,他问其中一个人:“墨燃曾经帮你除魔卫道?” 那弟子哪里抗得住天问的折磨,立刻嚎道:“没有!没有!” 又问另一个:“墨燃助你摆脱走火入魔?” “啊啊!!不曾!不曾!” “墨燃赐你灵丹妙药?” “啊——!救命!不不不!我编的!是我编的!” 楚晚宁松了绑,但随即扬手狠狠一挥,噼里啪啦火光四溅,天问猛然甩出,照着那几个说谎的弟子背上狠抽过去。 刹那间惨叫连连,鲜血飞溅。 楚晚宁拧着剑眉,怒道:“喊什么?给我跪下!戒律使!” “在。” “给我罚!” “是!” 结果那些人非但没有捞到好处,反而每个人因为触犯诓骗节律,各自被打了十棍,外加玉衡长老法外附赠的狠狠一柳藤。 入夜后,墨燃趴在床上,虽然已经上过了药,但背后全是交错的累累伤痕,连翻身都做不到,痛的泪眼汪汪,直吸鼻子。 他生的可爱,如此呜咽蜷缩的模样就像一只挨打了的毛绒猫崽子,可惜他想的内容却实在不像个崽子该有的。 他揪着被褥,咬着床单,幻想这就是楚晚宁那孙子,他咬!踹!踢!撕扯! 唯一的安慰是师昧端了亲自做的抄手来探望他,被那双温柔怜惜的眼睛凝视着,墨燃眼泪掉得更凶了。 他才不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喜欢谁,就爱跟谁撒娇。 “这么痛啊?你还起不起得起来身?”师昧坐在他床边直叹气,“师尊他……他下手也太狠了些。瞧把你打的……有几处伤口,血到现在都没止住。” 墨燃听他心疼自己,胸腔渐渐升起一股暖流,明润的眼睛从被褥里抬起,眨了眨。 “师昧你这么在乎我,我、我也就不疼啦。” “唉,看你这样,怎会不疼?师尊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后还敢犯这么大错么?” 烛光里,师昧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地瞧着他,那风情万种的眼眸,波光盈盈,宛如温吞春水。 墨燃心下微动,乖巧道:“再也不会了。我发誓。” “你发誓有哪回当了真?”但说归说,师昧终于笑了笑,“抄手放凉了,你起的来么?起不来就趴着,我喂你吃。” 墨燃原本已经爬起一半了,一听这话立刻瘫倒做半身不遂状。 师昧:“……” 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墨燃最爱吃的都是师昧做的抄手,皮薄如云烟,馅嫩如凝脂,每一只都莹润饱满,滑软鲜香,入口即化,唇齿留芳。 尤其是汤头,熬的奶白醇厚,撒着碧绿葱花,嫩黄蛋丝,再浇上一勺蒜泥煸炒过的红油辣浇头,吃到胃里,像是能暖人一辈子。 师昧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他,一边喂,还一边跟他说:“今天没有搁红油,你伤的厉害,吃辣不容易好,就喝骨头汤吧。” 墨燃凝望着他,简直移不开视线,笑着说:“辣的不辣的,只要你做的,都好吃。” “真会说话。”师昧也笑,夹起卧在汤里的一个荷包蛋,“赏你个溏心的,知道你喜欢。” 墨燃嘿嘿地笑了起来,额头呆呆翘起一撮乱发,像是开了一朵花:“师昧。” “怎么了?” “没啥,就是叫叫你。” “……” 呆毛晃呀晃呀。 “师昧。” 师昧忍着笑:“就是叫叫我?” “嗯嗯,就是叫叫你,觉得好开心。” 师昧愣了一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这傻孩子,可不会是发烧了吧?” 墨燃噗的一声笑出来,打个半个滚,侧脸瞅着他,目光明亮,像是盛满了细碎星辰。 “要是能天天吃上师昧做的抄手,那就太好了。” 这不是一句假话。 师昧死后,墨燃一直很想再尝一次他做的龙手抄,可是那样的滋味,却再也回不来了。 那时候楚晚宁还没有与他彻底决裂,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愧疚,看着墨燃一直跪在师昧棺前发愣,楚晚宁悄然去了厨房,和面剁馅,细细地包了几个抄手。只不过还没有包完,就让墨燃看见了,痛失挚爱的墨燃根本无法忍受,只觉得楚晚宁的这种行为是在嘲讽自己,是在拙劣的效仿,是在刻意刺痛自己。 师昧死了,楚晚宁明明可以救的,却不肯施以援手,事后还想替师昧包抄手给自己吃,难道他竟以为这样会让自己高兴? 他冲进厨房打翻了所有的器皿,雪玉饱满的抄手滚了满地。 他朝着楚晚宁吼:“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他用过的东西?也配做他做过的菜?师昧死了,你满意了吗?你是不是非得把你所有的徒弟都逼死逼疯,你才甘心?楚晚宁!这世上再也没人能做出那一碗抄手了,你再模仿,也像不了他!” 如今这一碗,他吃的既高兴,又感慨,慢慢的吃到后面,虽还笑着,眼眶却有些湿润了。幸好烛光黯淡,师昧看不太清他的细微的神情。 墨燃说:“师昧。” “嗯?” “谢谢你了。” 师昧一愣,旋即温柔笑道:“不就是一碗抄手么?至于跟我这么客气,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常做给你吃就是了。” 墨燃想说,不止是谢你一碗抄手。 还想谢谢你,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只有你是真的看得起我,没有介意我的出身,介意我在外面摸爬滚打,不择手段的十四年。 还想谢谢你,若不是因为忽然想起了你,重生之后,恐怕我也会忍不住杀了容九,再铸成大错,再走上昔日老路。 幸好这辈子,重生在你死去之前,我定然要将你护的好好的,若是你有恙,楚晚宁那个冷血魔头不愿救你,还有我。 可是这些话哪里能说出口呢? 最后墨燃只是咕嘟咕嘟把汤都喝完了,连根葱都没有剩下,然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酒窝深深的,像绒毛小奶猫一般很是可爱。 “明天还有吗?” 师昧哭笑不得:“不换些别的?不腻么?” “天天吃都不腻,就怕你嫌我烦。” 师昧摇头笑道:“不知道面粉还够不够,要是不够,怕是做不了,如果不行的话,你看糖水鸡蛋好不好?也是你爱吃的。” “好呀好呀。只要你做的,什么都好呀。” 墨燃心中草长莺飞,开心得恨不得抱着被子打两个滚。 看看师昧多贤惠,楚晚宁,你尽管抽我吧!反正我躺在床上还有美人关心伺候,哼哼哼! 想到自己那位师尊,刚刚的柔情里又忍不住掺上一捧怒火。 墨燃重新开始怨念地抠着床板缝,心道,什么晚夜玉衡,什么北斗仙尊,都他‖妈的狗屁鬼扯! 楚晚宁,咱们这辈子走着瞧!! 本座受罚了 墨燃在床上死鱼一样地躺了三天,伤口刚刚收敛,就接到传讯,让他滚去红莲水榭做苦力。 这也是惩罚的一部分,墨燃被禁足期间,不得下山,但也不能闲着,必须给门派打杂帮忙,做些苦差事。 通常而言,这些差事都是诸如:帮孟婆堂的大娘刷盘子,擦洗奈何桥柱子上的三百六十五只石狮子,誊抄枯燥至极的存档卷宗,等等。 但是红莲水榭是什么地方?是楚晚宁那孙子的居所,人称红莲地狱的修罗场。 死生之巅没有几个人去到过那里,而进去过的所有人,出来之后不是被打断了胳膊就是打断了腿。 所以楚晚宁的寝居,除了红莲地狱外还有个更接地气的外号:断腿水榭。 派中流传一段戏言:“水榭藏美人,美人诏天问。入我断腿门,知我断腿苦。玉衡长老,助您自绝经脉的不二选择。” 曾经有不怕死的女弟子,色胆包天,居然敢垂涎玉衡长老的美色,趁着月黑风高,偷偷溜到南峰,扒在屋檐上,意欲窥伺长老沐浴更衣。 结果可想而知,那位女勇士被天问打的死去活来,哭爹喊娘,在床上躺了整整一百多天下不来。 且楚晚宁还放了狠话,若敢再犯,直接抠了人家眼睛。 看到没?多没风度的言辞!多不解风情的行为!多令人发指的男人! 门派中,本来有些天真无邪的傻妹子,仗着自己是女子,想着玉衡长老应该会怜香惜玉,总是在他面前嘻嘻哈哈的,妄图引起长老的注意。不过自从长老手刃女流氓之后,这就再也没人敢打他的主意了。 玉衡长老,男女通抽,毫无君子气度,除了脸好看,哪儿哪儿都不行——这是派中弟子对楚晚宁的评价。 来传讯的小师弟颇为同情地看着墨燃,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墨师兄……” “嗯?” “……玉衡长老的脾气那么差,去了红莲水榭的人,没一个是能站着出来的,你看看,要不然,就说自己伤口还没愈合,求玉衡长老放你去刷盘子吧?” 墨燃很是感激这位师弟的菩萨心肠,然后拒绝了他。 求楚晚宁? 算了吧,他可不想再被天问伺候一顿。 于是费力地穿好衣裳,拖着沉重的步子,极不情愿地往死生之巅的南峰走去。 红莲水榭,红莲地狱,楚晚宁的居所,方圆百里见不到个活人。 没有人愿意靠近他住的地方,楚晚宁糟糕的品味和阴晴不定的性格,使得门派中人人对他敬而远之。 墨燃有些忐忑,不知道楚晚宁会惩罚自己做什么,一路胡思乱想着来到南峰峰顶,穿过重重叠叠的修竹林后,大片大片锦绣红莲映入眼帘。 此时正值清晨,旭日东升,映得天边织锦灿烂,火红的云霞与池中接天莲叶的红色芙蓉交相辉映,浩浩荡荡,波光明灭。池上曲廊水榭娉婷静立,依山一帘水瀑喧豗,细碎晶莹的水珠叮叮咚咚敲击着石壁,水雾蒸腾,烟光凝绯,宁静中显出几分妖娆。 墨燃对此的感受是: 呕。 楚晚宁住的地方,不管再好看,他都是呕! 看看,多么的骄奢淫逸,多么的铺张浪费,弟子们的屋舍一个个紧密相连,房间占地都不大,他玉衡长老倒好,一个人占了一整座山头,还挖了三个大池子,栽满莲花,好吧,虽说这些莲花都是特殊品种,能炼成圣品良药,但是—— 反正就是不顺眼。恨不能一把火把这断腿水榭给烧了! 腹诽归腹诽,鉴于自己今年贵庚十六,无力与楚宗师一争高低,墨燃还是来到楚晚宁的居所前,立在门口,眯起眼睛,甜腻腻地开口装孙子。 “弟子墨燃,拜见师尊。” “嗯,进来吧。” 屋子里杂乱无章,冷血魔头楚晚宁一身白袍,衣襟交叠得高且紧,颇有些禁欲的气韵。他今日束着高高的马尾,戴着黑色金属护手,坐在地上捣鼓着一堆机关零件,嘴里还咬着一支笔。 面无表情地看了墨燃一眼,他咬着笔杆子,含混不清的说:“过来。” 墨燃过去了。 这实在是有些难度,因为这个屋子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令人落脚的地方,到处撒落着图稿和金属断木。 墨燃眉头抽搐,上辈子他没有进过楚晚宁的房间,不知道这个衣冠楚楚的美男子,所住之处居然乱的如此……一言难尽。 “师尊这是在做什么?” “夜游神。” “啥?” 楚晚宁有些不耐烦,可能是因为含着笔,不便讲话:“夜游神。” 墨燃默默看了眼地上一堆乱七八糟的零件。 他的这位师尊被誉为楚宗师,并不是浪得虚名。凭心而论,楚晚宁是个非常强悍的男人,无论是他那三把神级武器,他的结界之术,还是他的机关制造术,都不愧于“登峰造极”四个字。这也是为什么他脾气那么差,那么难伺候,但各大修仙门派仍然争破脑袋要抢他的原因。 对于“夜游神”,重生过来的墨燃很清楚。 那是楚晚宁造的一种机甲,售价低廉,战斗力强悍,可以在夜间守护下修界的普通百姓不受一般鬼魅侵扰。 在前世,制作完善的夜游神几乎成了家家户户必备的机甲,每只的价格相当于一把笤帚,效果还比龇牙咧嘴的门神好用的多。 楚晚宁死后,这些夜游神依然守护着那些请不起道长的穷苦人家。这悲天悯人的胸襟,配上楚晚宁对徒弟们的薄情……呵呵,着实令墨燃鄙薄。 墨燃坐了下来,看着此时还只是一堆零件的“夜游神”,前尘往事忽悠悠地从心底溜过去,他忍不住拿起一只夜游神的手指关节,抓在手中细看。 楚晚宁扣上了零部件的隼卯,总算腾出手来,拿下一直咬在口中的笔,瞪了墨燃一眼:“那个刚刚上了桐油,不可以碰。” “哦……”墨燃把手指关节放下了,调整情绪,仍是人畜无害的可爱模样,笑眯眯地问,“师尊召我过来,是打算让我帮忙吗?” 楚晚宁说:“嗯。” “做什么?” “把屋子收拾了。” 墨燃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着这地震过后一般的房间:“………………” 楚晚宁是仙术上的天才,也是生活上的白痴。 在收拾到第五只打碎了没有及时扫掉的茶杯后,墨燃终于有些受不了了:“师尊,你这屋子多久没打理了?我的天,这么乱!” 楚晚宁正在看图纸,闻言头也不抬:“差不多一年。” 墨燃:“………………” “你平时,睡哪儿?” “什么?”那图纸可能有点问题,楚晚宁被人打扰,显得比平日还要更加不耐烦,揉着自己的头发,怒气冲冲地答道,“当然是睡床。” 墨燃看了一眼那张床,上面堆满了已经完成大半的各种机甲,还有锯子斧头锉刀等一系列工具,各个寒光闪闪,锋锐无比。 厉害,这人睡觉怎么没把自己脑袋给切下来? 忙活了大半天,地板上的木屑灰尘扫满了三只簸箕,抹书柜架子的白巾黑了十多块,到了正午,也才整理了一半。 操他妈的楚晚宁,这人真是比毒妇还毒。 整理房间看起来不是什么严重的惩罚,说出去也不像是苦力,可是谁知道是这样一座三百六十五天没有清扫过的鬼地方?别说自己浑身都是伤疤,哪怕自己现在是身体康健,这样折腾都能累去半条命! “师尊啊……” “嗯?” “你这堆衣服……”大概堆了三个月了吧。 楚晚宁总算把夜游神的一条胳膊接好了,他揉着酸疼的肩膀,抬眼看了看衣箱上垒成山的那些衣袍,冷淡道:“我自己洗。” 墨燃松了口气,谢天谢地,随后有些好奇:“哎?师尊还会洗衣服?”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冷冷道:“这有何难?丢到水里,浸一下,捞起来,晒干即可。” “…………”真不知道听到这句话,那些怀春思慕楚宗师的姑娘们会作何感想。墨燃深深觉得,这中看不中用的男人实在是令人嫌弃,说出去得碎了多少春闺心事。 “时辰不早了,你随我去饭堂吧,剩下的回来再理。” 孟婆堂里人来人往,死生之巅的弟子们三五成群地都在吃饭,楚晚宁拿漆木托盘端了几个菜,默默地坐到了角落里。 以他为核心,周围二十尺内,渐渐空无一人。 没人敢和玉衡长老坐得太近,生怕他一个不高兴,甩出天问就是一顿狂抽。楚晚宁自己其实也很清楚这点,不过他不介意,冷冰冰的一个美人坐在那里,斯斯文文地吃着碗里的东西。 不过今天,不太一样。 墨燃是他带来的,自然得跟在他身边。 别人怕他,墨燃也怕,但好歹是死过一次的人,对楚晚宁的恐惧并没有那么厉害。 尤其是初见之后的畏惧渐渐消退之后,前世对楚晚宁的厌憎,就慢慢地浮现出来。楚晚宁再厉害又怎么样?上辈子还不是死在了他手里。 墨燃在他面前坐下来,镇定自若地嚼着碗里的糖醋排骨,嘎吱嘎吱地咬着,很快骨头吐成一座小山。 楚晚宁忽然一摔筷子。 墨燃一愣。 “……你吃饭能不能别吧唧嘴?” “我嚼骨头,不吧唧嘴怎么嚼?” “那就别吃骨头。” “可我喜欢吃骨头啊。” “滚旁边吃去。” 两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响,已经有弟子在偷眼看他们了。 墨燃忍着把饭盆扣在楚晚宁头上的冲动,抿着油光光的嘴唇,过了一会儿,眯起眼睛,嘴角揉出一丝甜笑。 “师尊别喊的这么大声嘛。让别人听见了,岂不会笑话我们?” 楚晚宁一向脸皮薄,果然声音轻了下来,低声说:“滚。” 墨燃笑得直打跌儿。 楚晚宁:“………………” “哎,师尊你别瞪我,吃饭吧,吃饭。我尽量小点声。” 墨燃笑够了,又开始装乖巧,啃骨头的声音果然小了很多。 楚晚宁吃软不吃硬,见墨燃听话,脸色稍微缓和,不再那么苦大仇深了,低着头,斯斯文文地吃着自己的青菜豆腐。 没安分太久,墨燃又开始作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毛病,总之这辈子看到楚晚宁,就想作天作地,惹人家生气。 于是楚晚宁发现墨燃虽然不大声嚼吧了,但是,他开始拿手抓着排骨吃,吃的满手油腻,酱汁发亮。 楚晚宁额角青筋暴起,忍。 他垂下睫毛,不去看墨燃,自己管自己吃饭。 不知道墨燃是不是因为吃的太开心,太忘形,一个不小心,把啃完的骨头丢到了楚晚宁的饭碗里。 楚晚宁瞪着那块狼藉狰狞的排骨,周遭的空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凝结冷冻。 “墨燃……!!!” “师尊……”墨燃颇有些惶恐,也不知道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那个……呃,我不是故意的。” 才怪。 “……” “你别生气,我这就给你夹出来。” 说着真的就伸出筷子,嗖的插到了楚晚宁的碗里,迅速挑走了那块排骨。 楚晚宁脸色铁青,好像快恶心地昏过去了。 墨燃睫毛簌簌,清秀的脸上颇有几分可怜兮兮的委屈:“师尊这是嫌弃我?” “……” “师尊,对不起嘛。” 罢了。 楚晚宁心想。 何必跟小辈一般见识。 他放弃了召唤天问把墨燃抽一顿的冲动,但食欲已经一扫而空,起身道:“我吃饱了。” “哎?就吃这么点儿啊?师尊你碗里都没怎么动过呢。” 楚晚宁冷冷道:“我不饿。” 墨燃心里都乐成一朵花儿了,嘴上仍然甜甜的:“那我也不吃了,走,咱们回红莲地——咳,红莲水榭去。” 楚晚宁眯起眼睛:“咱们?”他眼神中颇有嘲讽,然后说道,“谁跟你咱们?长幼尊卑有序,你给我好好说话。” 墨燃嘴上应的勤快,眼睛笑眯眯地弯着,乖巧懂事又可爱。 然而此人心里却在想,长幼尊卑?好好说话? 呵呵,如果楚晚宁能知道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他就应该清楚——最后这世上,只有他墨微雨才是尊。 楚晚宁再是高贵冷傲,不可一世,最后还不是他靴底的一块烂泥,要靠着他的施舍,才能苟且地活下去? 快步跟上师尊的步伐,墨燃脸上仍挂着颇为灿烂的笑容。 如果师昧是他心中的白月光,楚晚宁就是那根卡在他喉咙里的破鱼刺,他要把这根刺拔出来捏碎,或是咽下去,被胃液腐蚀。 总之,这一次重生,谁他都可以放过。 却绝不会放过楚晚宁。 不过,楚晚宁好像也没打算轻易饶了他。 墨燃站在红莲地狱的藏书阁前,看着五十列十层高的书架,以为自己听错了。 “师尊,你说……什么?” 楚晚宁淡淡地:“将这里的书全都擦一遍。” “……” “擦完再登记造册。” “……” “明日一早我来检查。” “!!!” 什么!!!他今晚要留宿红莲地狱了么?? 可是他还跟师昧约好了,晚上让师昧给自己换药呢!!! 他张了张嘴想要讨价还价,可是楚晚宁懒得理他,宽袖一挥,转身去了机关室,顺带还高冷地关上了机关室的门。 约会泡汤的墨燃陷入了对楚晚宁深深的厌弃当中——他要把楚晚宁的书都烧掉!! 不! 脑筋一转,他想到了一个更损的主意…… 本座并非戏精 楚晚宁的品味实在是糟糕极了。 乏味。枯燥。令人绝望。 瞧瞧这满架子,都是些什么破书! 《上古结界图录》、《奇花异草图谱》、《临沂儒风门琴谱》、《草木集》,唯一算得上消遣的,大概只有几本《蜀地游记》、《巴蜀食记》。 墨燃挑了几本较新的书籍,显然是楚晚宁不常会看的,将里面的书页统统涂抹一遍,画了一堆春宫图。 他一边画一边想,哼哼,这里的藏书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等楚晚宁发现其中有几本被改成了淫书,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到那时候,楚晚宁肯定不知道是谁干的,只能生闷气,真是妙极、妙极。 想着想着,居然忍不住抱着书本嘿嘿笑了出声。 墨燃一连涂了十多本书,发挥想象,天马行空,什么淫乱画什么,那笔法可谓曹衣带水吴带当风,飘逸俊秀的很。要是有人问玉衡长老来借书,凑巧借到了这几本,估计就会流传诸如此类的话—— “玉衡长老人面兽心,居然在《清心诀》里面私夹男女交‖欢的图画!” “玉衡长老妄为人师,剑谱里面有龙阳断袖的连环画!” “什么北斗仙尊,衣冠禽兽!” 墨燃越想越好笑,最后干脆捂着肚子,提着毛笔在地上咕噜咕噜滚来滚去,乐得两脚乱蹬,连有人走到藏书阁门口了,他都没有发现。 所以师昧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在书堆里打滚,笑成失心疯的墨燃。 师昧:“……阿燃,你这是在做什么?” 墨燃一愣,蹭的一下坐了起来,慌忙把那些黄图统统掩上,摆出一幅人模狗样的脸:“擦,擦地呀。” 师昧忍着笑:“拿衣服擦地?” “咳,这不没找到抹布嘛。不说这个了,师昧,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 “我去你屋子找你,结果没找到,问了别人,才知道你在师尊这里。”师昧进了藏书阁,帮墨燃把那些堆了满地的书一一收好,温柔莞尔,“左右没事,我过来看看你。” 墨燃很是高兴,又有些受宠若惊,抿了抿嘴唇,素来油嘴滑舌的人,居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那……嗯……那你坐!”兴冲冲地原地转了半天,墨燃有些紧张地说,“我、我去帮你倒茶。” “不用,我悄悄过来的,要是叫师尊发现,可就麻烦了。” 墨燃挠头:“说的也是……”楚晚宁这个变态!迟早要掰倒他,不再屈于他的淫威之下! “你晚饭还没吃吧?我给你带了些菜来。” 墨燃眼睛一亮:“龙抄手?” “噗,你真不腻啊。没带抄手,红莲水榭离的远,我怕带来就坨了。喏,是一些炒菜,你看看对不对胃口?” 师昧把旁边搁着的食盒打开,里面果然是几道红艳艳的小菜。一碟子顺风耳,一碟子鱼香肉丝,一碟子宫保鸡丁,一碟子拍黄瓜,还有一碗饭。 “哎,搁辣椒了?” “怕你馋的慌,稍微放了些。”师昧笑道,他和墨燃都爱吃辣菜,自然知道无辣不欢的道理,“不过你伤口没有好透,我不敢放太多,稍微提提味儿,也好过没有一点儿红的。” 墨燃开心地直咬筷子,酒窝在烛火之下甜的像蜜糖:“哇!感动的想哭!” 师昧忍笑:“等你哭完菜都凉了。吃完再哭。” 墨燃欢呼一声,筷子甩的飞快。 他吃东西的时候就像饿惨了的犬类,楚晚宁总是看不惯他这副见了鬼的吃相,但是师昧不会嫌弃。 师昧总是温柔的,一边笑着让他吃慢点,一边给他递来一杯茶水。盘子很快见了空,墨燃摸着肚子常舒了口气,眯着眼睛叹息道:“满足……” 师昧似是不经意地问:“是龙抄手好吃,还是这些菜好吃?” 墨燃于饮食上,就像他对初恋的执着,很是痴情。歪过头,黑亮柔润的眼睛望着师昧,咧了咧嘴:“龙抄手。” “……”师昧笑着摇了摇头。半晌说,“阿燃,我帮你换药吧。” 药膏是王夫人调的。 王夫人早年曾是药学仙门“孤月夜”的一名弟子,她武学薄弱,不喜欢打打杀杀,但却很喜欢学医,死生之巅有一片药圃,她在那里亲手栽种了许多珍贵的草木,因此门派中从来不缺伤药。 墨燃脱了上衣,背对着师昧,身后伤疤仍然隐隐作痛,不过师昧温热的手指蘸着药膏,一点一点地按揉抹开,渐渐地倒也忘了疼,反而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好啦。”师昧给墨燃缠上新的绷带,仔细打了个结,“穿上衣服吧。” 墨燃回过头来,看了师昧一眼。昏黄烛火下,师昧肤白欺雪,愈发风情万种,他看得口舌发干,实在不想穿上衣服,但犹豫一会儿,还是低头,迅速把外套披上。 “师昧。” “嗯?” 在如此幽闭隐秘的书房里,孤男寡男气氛甚好。墨燃原本想讲些风花雪月感天动地的话,奈何他是能把自己年号都定成“戟罢“的文盲,憋了半天,鼓鼓曩囊把脸都憋红了,竟然只憋出了三个字:“你真好。” “这有什么,都是应该的。” “我也会对你特别好。”墨燃语气拿捏的很平静,但手掌汗涔涔的,总归出卖了他其实波涛澎湃的内心,“等我厉害了,谁都不能欺负你。师尊也不行。” 师昧不知他为何忽然这样说话,愣了一下,却还是温柔道:“好啊,那以后,都要仰仗阿燃了。” “嗯嗯……” 墨燃讷讷应了,却被师昧颇有风情的目光刺的更是焦躁,不敢再看,于是低下头去。 对这个人,他一直小心翼翼的,甚至执著的有些一根筋。 “啊,师尊要你擦这么多书?还要连夜造册?” 墨燃在心上人面前还是死要面子的:“还好,赶一赶,来得及。” 师昧说:“我来帮你吧。” “那怎么行,要是被师尊发现了,非连你一起罚不可。”墨燃很坚定,“时辰不早了,你快回去歇息吧,明早还有晨修。” 师昧拉着他的手,轻声笑道:“没事,他发现不了,我们悄悄的……” 话还没有讲完,就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悄悄地怎样?” 楚晚宁不知何时已经从机关室内出来了,一脸冰冷,丹凤眼中霜雪连绵。他白衣清寒,森然立在藏书阁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目光在两人交握着的手上停顿些许,复又移开。 “师明净,墨微雨,你们好大的胆子。” 师昧霎时面如白雪,他猛然松开墨燃的手,声若蚊咛:“师尊……” 墨燃也暗道不妙,低下头:“师尊。” 楚晚宁走了进来,不去理睬墨燃,而是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师昧,淡淡地说:“红莲水榭遍布结界,你以为未经通报进入,我会不知道么。” 师昧惶然叩首:“弟子知错。” 墨燃急了:“师尊,师昧只是来给我换个药,马上就走,请不要责难他。” 师昧也急了:“师尊,此事与墨师弟无关,是弟子的错,弟子甘愿领罚。” “……” 楚晚宁的脸都青了。 他话都不曾说几句,这两人就急着替对方开脱,视他为洪水猛兽,同仇敌忾。楚晚宁沉默一会儿,勉强压制住了抽搐的眉尖,淡淡道:“真是同门情深,令人动容,如此看来,这屋子里倒只有我一个是恶人了。” 墨燃道:“师尊……” “……别喊我。” 楚晚宁一甩宽袖,不愿再说话。墨燃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为何气得如此厉害。只猜是楚晚宁一向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拉拉扯扯,不管是哪种意义上的拉拉扯扯,大概都脏他眼睛。 三人静默良久。 楚晚宁忽然掉头,转身就走。 师昧抬起脸,眼眶有些红了,茫然无措道:“师尊?” “你自去抄门规十遍,回吧。” 师昧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轻声道:“……是。” 墨燃仍然在原处跪着。 师昧站起来,看了眼墨燃,又犹豫了,半晌还是再次跪下来,央求楚晚宁。 “师尊,墨师弟伤疤刚刚愈合,弟子斗胆,还请您,不要过分难为他。” 楚晚宁没有吭声,他孑然立在明明灭灭的烛火悬灯之下,过了一会儿,蓦然侧过脸来,只见得剑眉凌厉,目光如炬,怒气冲冲道。 “废话那么多,你还不走?!” 楚晚宁长得原本英俊有余,温柔不足,凶起来更是骇人,师昧吓得抖了一下,唯恐惹怒了师尊,更连累墨燃,连忙躬身退下了。 藏书阁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墨燃暗自叹了口气,说道:“师尊,弟子错了,弟子这就继续造册登记。” 楚晚宁却头也不转地说:“你若累了就回去。” 墨燃倏忽抬起脸来。 楚晚宁冰冷道:“我不留你。” 他怎么会这么好心放过自己?必然有诈! 墨燃机智道:“我不走。” 楚晚宁顿了顿,冷笑:“……好啊,随你。” 说完广袖一甩,转身离去。 墨燃愣住了——没有诈?他还以为楚晚宁必然又要赏自己一顿柳藤呢。 忙到半夜,总算把事情做完了。墨燃打了个哈欠,出了藏书阁。 此时夜色已深,楚晚宁的卧房里仍透出昏黄的灯光。 咦?那讨厌的魔头还没睡啊? 墨燃走过去,准备和楚晚宁打声招呼再离开。进了屋里,才发现楚晚宁已经歇下了,只是这个记性不佳的人,睡前竟忘了熄灭烛火。 又或者,他是做东西做到一半,直接累得昏睡了过去。墨燃看了一眼床榻边拼凑出雏形的夜游神,在心里估摸了这种可能性,最终在看到楚晚宁根本没有摘掉的金属手套,以及手中仍然紧握着的半截机关扣时,确定了这才是真相。 楚晚宁睡着的时候没有那么肃杀冷冽,他蜷在堆满了机甲零件、锯子斧子的床上。东西摊的太多了,其实没有什么位置可以容身,所以他蜷的很小,弓着身子,纤长的睫毛垂着,看起来竟有几分孤寂。 墨燃盯着他,发了一会儿呆。 楚晚宁今天……到底在气什么啊? 难道只是气师昧私闯红莲水榭,还想帮自己整理书籍么? 墨燃走近床边,翻了个白眼儿,凑在楚晚宁耳边,用非常小非常小的声音,试着喊了一声:“师尊?” “……唔……”楚晚宁轻轻哼了一声,抱紧了怀中的冰冷机甲。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没有脱掉的金属手套利齿尖锐,枕在脸侧,像是猫或者豹的爪子。 墨燃见他一时半会儿不像会醒的样子,心中一动,便眯起眼睛,嘴角揉出一抹坏笑。他贴着楚晚宁的耳廓,压低嗓音试探道:“师尊,起来啦。” “……” “师尊?” “……” “楚晚宁?” “……” “嘿,真睡熟了呀。”墨燃乐了,支着胳膊伏在他枕边,笑眯眯地瞧着他,“那太好啦,我趁现在来和你算算总账。” 楚晚宁不知道有人要他算账,依旧阖目沉眠,一张清俊面孔显得很安宁。 墨燃摆出一副威严姿态,可惜他自幼生在乐坊,没读过几天书,小时候耳濡目染的都是市井掐架、话本说书,因此东拼西凑的那些词句,显得格外蹩脚好笑。 “大胆刁民楚氏,你欺君罔上,目无尊王,你这个……嗯,你这个……” 挠挠头,有点词穷,毕竟自己后来称帝,张口闭口骂的不是你这个贱婢就是你这个狗奴,但这些用在楚晚宁身上似乎都不合适。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突然想到乐坊小姊姊们里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说辞,虽也不太清楚意思,但好像还不错。于是墨燃长眉一拧,厉声道: “你这薄情寡性的小贱驴蹄子,你可知罪?” 楚晚宁:“……” “你不说话,本座就当你是认罪了!” 楚晚宁大概是觉得有些吵了,闷闷哼了一声,抱着机甲继续睡。 “你犯下这么大过错,本座按律当判你……嗯,判你嘴刑!刘公公!” 惯性喊完,才意识到刘公公已经是前世的人了。 墨燃想了想,决定委屈自己分饰一下公公。于是谄媚道:“陛下,老奴在。” 而后又立刻清了清喉咙,肃然道:“即刻行刑。” “谨尊陛下命。” 好了,词儿念完了。 墨燃摩拳擦掌,开始对楚晚宁“用刑”。 所谓嘴刑,其实原本是没有的,是墨燃现编的。 那么这个临时想出的嘴刑该怎么行刑呢? 只见得一代暴君墨燃,郑重其事地清喉咙,目光冷锐凶煞,缓缓贴近楚晚宁雪谷清泉般清寒的脸庞,一点点靠近那双淡色的嘴唇。 然后…… 墨燃停了下来,瞪着楚晚宁,抑扬顿挫,一字一顿地骂道: “楚晚宁,我/操/你妈,你这个举世无双的小、心、眼。” 啪。啪。 凌空虚掴两个嘴巴。 嘿嘿,行刑成功! 爽! 墨燃正乐着,忽然觉得脖子一刺,觉察到异样,猛的一低头,对上一双清贵幽寒的凤目。 墨燃:“……” 楚晚宁声如玉碎冰湖,说不上是仙气更多还是寒意更深:“你在做什么。” “本座……呸。老奴……呸呸呸!”好在这两句轻若蚊吟,楚晚宁眉心微蹙,看来并未听清。墨燃灵机一动,又抬手啪啪在楚晚宁脸庞附近掴了两掌。 “……” 面对师尊愈发不善的神色,前任人界帝尊十分狗腿地憨笑道:“弟子、弟子在给师尊打蚊子呀。” 本座初出茅庐 所幸墨燃自个儿演着玩的那出“嘴刑”并未被楚晚宁听个完全。胡说八道一通,勉强让他蒙混了过去。 回到自己寝间时,已经很迟了,墨燃睡了一觉,第二天照旧去晨修。晨修完了后便是一早上他最喜爱的事儿:过早。 早膳之地孟婆堂,随着晨修解散,渐渐人多起来。 墨燃坐师昧对面,薛蒙来得迟,师昧身边的位置被其他人占了,他只得阴沉着脸,勉为其难地端着自己的早点坐到墨燃旁边。 如果要墨燃讲出死生之巅心法的最精妙之处,他一定会说:本门无须辟谷。 和上修界很多飘然出尘的门派不一样,死生之巅自有一套修行的办法,不戒荤腥不需禁食,因此派中的伙食向来丰盛。 墨燃喝着一碗麻辣鲜香的油茶,沿着边儿嘬里头的花生菜碎,酥黄豆,面前一碟焦黄酥脆的生煎包,是专门给师昧打来的。 薛蒙斜眼看了看墨燃,颇为嘲讽:“墨燃,想不到你进了红莲地狱还能站着出来。了不起。” 墨燃头也不抬:“那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你是谁?”薛蒙嗤道,“师尊没把你腿打折,你就狂的不知道自己是哪根葱了?” “哦,我是葱,那你是啥。” 薛蒙冷笑:“我可是师尊的首席弟子。” “你自己封的呀?哎,建议你去找师尊落个印,裱起来挂在墙上供着,不然岂不是对不住首席弟子这个称号。” 咔擦一声,薛蒙把筷子捏断了。 师昧连忙在旁边和事儿:“都别吵了,快吃饭吧。” 薛蒙:“……哼。” 墨燃笑嘻嘻地学他:“哼。” 薛蒙怒发冲冠,一拍桌子:“你大胆!” 师昧见情况不妙,忙拉住薛蒙:“少主,这么多人看着呢,吃饭吧,别争了。” 这两人八字不合,虽说是堂兄弟,但是见面就掐,师昧劝了薛蒙后,就苦兮兮地夹在中间缓和气氛,两边说话。 一会儿问薛蒙:“少主,夫人养着的花猫什么时候生?” 薛蒙答:“哦,你说阿狸?我娘弄错了,它没怀,是吃的太多,看起来肚子大而已。” 师昧:“…………” 一会儿又问墨燃:“阿燃,今天还要去师尊那里做工么?” “应该不用了,该整理的都整理了。我今天帮你抄门规吧。” 师昧笑道:“怎么还有时间帮我?你自己还有一百遍要抄呢。” 薛蒙扬起眉,有些诧异地看向素来安分守己的师昧:“你怎么也要抄门规?” 师昧面露窘色,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之间,饭堂内嗡嗡的交谈声陡然沉寂下来。三人回过头,看到楚晚宁白衣飘飘地进了孟婆堂,面无表情地走到了菜柜前,开始挑拣点心。 一千多个人用餐的饭堂,多了一个楚晚宁,忽然就静的和坟场一样。弟子们全都闷头扒饭,即使要交流,也都说得极轻。 师昧轻轻叹了口气,望着楚晚宁端着托盘,坐在了他照例会坐的那个角落,一个人默默地喝粥,忍不住说:“其实我觉得,师尊有时候挺可怜的。” 墨燃抬起眸子:“怎么说?” “你看,他坐的地方,别人都不敢靠近,他一来,别人连讲话都不敢大声讲,以前尊主在还好,尊主不在,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是孤独的很?” 墨燃哼了一声:“那也是他自找的嘛。” 薛蒙又怒了:“你胆敢嘲讽师尊?” “我哪里嘲讽他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墨燃又给师昧夹了一只生煎包,“就他那种脾气,谁愿意和他呆一起。” “你——!” 墨燃嬉皮笑脸地瞧着薛蒙,懒洋洋地说:“不服气?不服气你坐过去和师尊吃饭吧,别跟我们坐一起。” 一句话就把薛蒙堵住了。 他虽然敬重楚晚宁,但是也和其他人一样,更多的是畏惧。不由得尴尬气恼,却又无法辩驳,只能踹了两脚桌腿,自个儿和自个儿生闷气。 墨燃脸庞上挂着一丝慵懒的得意,颇为挑衅地瞥了小凤凰一眼,而后视线隔着人群,落在楚晚宁身上。 不知为什么,看着满屋子深蓝银铠里唯一的白色身影,他忽然想到了昨晚蜷在冰冷金属中入睡的那个人。 师昧说的没错,楚晚宁当真是可怜极了。 可那又怎样呢?他越可怜,墨燃便就越开心,想着想着,忍不住嘴角弯起的弧度都明显了一些。 日子过得飞快。 楚晚宁后来没有再传他去红莲水榭,墨燃每天的差事就成了刷盘子洗碗,给王夫人养着的小鸡小鸭喂食,去药圃里除草,倒也清闲的很。 一晃眼,一个月的禁足期已经过去了。 这一日,王夫人把墨燃叫到丹心殿来,摸着他的头,问他:“阿燃,你伤口可都痊愈了?” 墨燃笑眯眯地:“劳伯母挂心,全好了。” “那就好,以后出门要注意,别再犯那么大错,惹你师尊生气了,知不知道?” 墨燃特别擅长装孙子:“伯母,我知道啦。” “另外还有一件事。”王夫人从黄花梨小几上那出一封信笺,说道,“你入门已满一年,是承担除魔之责的时候了。昨日你伯父飞鸽传书,特意让你禁足满后,下山去完成此番委派。” 死生之巅的规矩,弟子入门满一年后便要涉世除魔。 首次除魔时,该弟子的师尊会陪同襄助,此外,该弟子还必须邀一位同门与自己一起前往,为的是让弟子们彼此扶持,明晓为何“丹心可鉴、死生不改”。 墨燃眼睛一亮,接过委任函书,撕开匆匆看了一遍,顿时乐得直咧嘴。 王夫人忧心道:“阿燃,你伯父希望你能一战成名,因此委你的乃是重任,尽管玉衡长老修为高深,但打斗之中刀剑无情,他却不一定能护得好你,你千万不要光顾着开心,看轻了敌人。” “不会,不会!”墨燃连连摆手,笑嘻嘻的,“伯母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自己。”说完就一溜烟准备行囊去了。 “这孩子……”王夫人看着他的背影,温柔秀美的脸庞上满是担心,“怎地接个委派,便能把他高兴成这样?” 墨燃能不高兴吗? 伯父交给他的除魔之事,发生于彩蝶镇,系当地一陈姓员外所托。 先不管那里究竟闹的是哪门子的鬼怪,关键在于上辈子,就是在这个彩蝶镇,他受妖邪蛊惑,失去了心智,于幻境中强行亲吻了师昧,这也是墨燃为数不多的几次和师昧的亲近,实是销魂蚀骨。 况且因为他是受蛊惑的,所以师昧都难以计较。白亲的!亲完人家都没法儿找他算账。 墨燃乐的眼眸都弯成勾了。就连这个委派必须要跟楚晚宁一起完成,他都不介意。 除魔靠师父,撩汉靠自己,这种美差,何乐而不为? 邀了师昧,禀奏师尊,三个人一路快马,来到了闹邪祟的彩蝶镇。 这是个盛产鲜花的镇子,居住区外绵延数十里都是花田,因此镇内总是彩蝶纷飞,故而得了这个名字。 三人抵达的时候已是晚上,村口鼓乐鸣响,热闹非凡,一列身穿大红衣衫的乐手吹着唢呐,从巷子里拐了出来。 师昧奇道:“这是在娶亲么?怎的晚上来娶?” 楚晚宁道:“是冥婚。” 冥婚又称阴婚,配骨,是民间给未婚夭折的男女配下的死后婚姻。这种习俗在穷困的地方并不兴盛,但彩蝶镇十分富庶,因此给生前不曾婚娶的少男少女们找配偶,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那队冥婚队伍浩浩荡荡,分为两列,一列扛着真的绫罗绸缎,另一列则是纸元宝冥币。就这样簇拥着一张红白相间的八抬大轿,全份金灯执事,从村子里鱼贯而出。 墨燃他们拉过马辔头,站到旁边,让冥婚队先过。轿子走近了,才瞧见里面坐着的不是活人,而是一个纸糊着的鬼新娘。鬼新娘涂脂抹粉,嘴唇鲜红,脸颊边两簇丹霞映着惨白的脸,笑盈盈的模样极为瘆人。 “这村子什么破习惯,真有钱烧的慌啊。”墨燃小声嘀咕道。 楚晚宁说:“彩蝶镇的人十分讲究堪舆术,认为家中不能出现孤坟,否则家运就会受到孤魂野鬼的牵连。” “……没这说法吧?” “镇民信其有。” “哎,也是,彩蝶镇几百年下来了,要跟他们说他们信的邪根本不存在,估摸着他们也接受不了。” 师昧悄声问:“这队冥婚队伍要去哪里?” 楚晚宁道:“刚才我们来的时候经过一个土庙,庙里供奉的不是任何一尊神佛,门楣上还贴着囍字,案台上堆满了红缎子,缎子上写的都是类似于‘天赐良缘’,‘泉下好合’的寄语。我想他们应该是要去那里。” “那个庙我也注意到了。”师昧若有所思,“师尊,那里供奉着的,是鬼司仪吗?” “不错。” 鬼司仪,是民间臆想出的一个鬼神形象,人们相信亡魂嫁娶也需要三媒六牌,交换龙凤帖,也需要有司仪为证,承认两个死人结为夫妻。而彩蝶镇因为冥婚风俗大盛,自然而然的就替鬼司仪塑了个金身,供在镇外坟头地前,进行冥婚的人家落葬合穴之前,都必然要先抬着鬼新娘去庙前拜过。 墨燃很少见到这荒谬的场面,看得津津有味,楚晚宁却只冷眼瞧了一会儿,掉转马头,说道:“走吧,去闹鬼的那家看一看。” “三位道长啊,我命是真的苦啊!你们可算是来了!要是再没有人管这件事,我、我连活都不想活啦!” 委托死生之巅来除鬼的,是镇上最富有的商贾,陈员外。 陈家做的是香粉生意,家中共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娶妻后,妻子不喜欢家中吵闹,于是两人寻思着要搬出去另立门户,陈家财大气粗,就在北山僻静处买下了一大块地皮,还带天然温泉池子,特别会享受。 结果开基动土那天,几铲子下去,铁锹撞到个硬物。大媳妇凑过去一看,当即吓昏过去,北山上居然挖到了一口刷满红漆的新棺! 彩蝶镇是有群葬地的,镇民死后,都被葬在那里。而这一口孤零零的棺椁却莫名出现在北山上,而且无坟无碑,棺体血红。 他们哪敢再动,连忙将泥土填了回去,但已经太迟了,自从那天起,陈家就不停地发生诡异的事情。 “先是我那儿媳妇。”陈员外哭诉道,“受了惊吓,动到了胎气,害了小产。后来又是我大儿子,为了给老婆补身子,去山上采药,结果脚一滑,失足掉到了山底下,去捞人的时候已经没了气……唉!”他长叹一声,哽咽着讲不下去了,只是摆手。 陈夫人也拿手帕不住擦拭着眼泪:“我夫君说的没错,这之后几个月,我们儿子一个接一个的出事,不是失踪,就是没了性命——四个儿子,三个都没了啊!” 楚晚宁蹙着眉心,目光掠过陈家夫妻,落在那个脸色苍白的幺子身上,他看起来和墨燃差不多大,十五六的年纪,长得眉清目秀的,但恐惧使得他的脸有些扭曲。 师昧问道:“你们能不能说说,另外几个孩子……是怎么没的?” “唉,仲子是去寻他哥的路上,被一条蛇咬了。那蛇就是一般的草蛇,没有毒性的,当时谁都没有在意,可是没过几天,他在吃饭的时候忽然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下去,然后就……呜呜呜,我的孩子啊……” 师昧叹了口气,很是不忍心:“那,尸身可有中毒迹象?” “唉,哪来的毒,咱们家肯定是被下了诅咒!头几个儿子都去了,下一个就是老幺!下一个就是老幺啊!” 楚晚宁蹙起眉头,目光如闪电一般落在陈夫人身上,问道:“你怎么知道下一个就会是老幺,缘何不是你自己?难道这厉鬼只杀男子?” 陈家最小的幺子缩在那里,已是腿如筛糠,眼肿如桃,一开口嗓音都是尖细扭曲的:“是我!是我!我知道的!红棺里的人找来了!他找来了!道长、道长救救我!道长救救我!” 说着情绪就开始失控,扑过来竟然想抱楚晚宁大腿。 楚晚宁素不喜与生人接触,立刻避开,抬起头来盯着陈员外夫妇:“到底怎么回事?” 夫妻两个人对望一眼,颤声道:“这宅子里有个地方,我们、我们不敢再去——道长看到了就会知道,实在邪的很,实在……” 楚晚宁打断道:“什么地方?” 夫妻俩犹豫一会儿,伸出手,颤巍巍地指向屋子内供奉先祖的祠间:“就是那里……” 楚晚宁率先过去,墨燃和师昧随后,陈家人远远的跟在后面。 推开门,里面和一些大户人家会供神祭祖的香舍很像,密密实实地摆了好几排灵位,两旁燃着苍白的长明烛火。 这屋子里所有牌位的字都是阴刻的,刷着黄色的漆,写着逝者的名字,还有在家族中的排行地位。 这些灵牌写的都很规矩,显祖考某某太府君之灵,显考某某府君之灵。 但唯有最中间的那只灵牌,上面的字不是刻下之后再涂漆的,而是红艳艳地写了这样一行字: 陈言吉之灵。 阳上人陈孙氏立 躲在道长后面的陈家人或许是心存着侥幸,怯怯地又往着白帛飘飞的祠间看了一眼,结果再次看到这牌位上宛如鲜血涂成的字,顿时崩溃了。 陈夫人嚎啕大哭,小儿子的脸色已经白的不像是活人。 这个牌位,第一,书写不合礼制,第二,牌位上的字歪七扭八,活像是人在昏昏欲睡时勉强写下的鬼画符一般,潦草的几乎难以辨认。 师昧转头问道:“陈言吉是谁?” 陈家最小的儿子在他背后带着哭腔,颤抖着说:“是、是我。” 陈员外一边哭一边道:“道长,就是这个样子,自从仲子去了之后,我们就发现……发现祖祠多了一块灵牌,牌子上写的竟然都是我们家活人的名字。这名字只要一出现,七日之内,那人必遭横祸!老三名字出现在牌位上的时候,我把他关在屋子里,房门外撒满香灰,请了人来作法,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但第七天!他还是死了……无缘无故地,就那么死了!”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害怕,扑通一声也跪下来了:“我陈某人一生未做伤天害理之事,老天爷为什么要如此对我啊!为什么!” 师昧看得心酸,连忙去安抚那哭天抢地的老爷子,一边又抬头轻轻喊了一声:“师尊,你看这……” 楚晚宁没有回头,他仍然在津津有味地看那块灵牌,好像灵牌上能开出朵花儿似的。 忽然,楚晚宁问:“阳上人,陈孙氏,说的是你吗,陈夫人?” 本座要亲人啦,开心! “是、是我!”陈夫人悲泣道,“可是这灵牌不是我写的!我怎么会咒自己的孩子呢?我——” “醒着的时候你不会写,睡着了却未必。” 楚晚宁说着,抬起手,拿起那块灵牌,掌中灌入灵力,灵牌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幽远凄厉的惨叫,紧接着一股浓腥的鲜血从牌位中汩汩淌出。 楚晚宁眼中寒光凛冽,厉声道:“孽畜嚣张,安敢造次!” 掌中灵力大盛,碑上的字迹竟然一点一点地在那惨叫声中逼退下去,变得黯淡,最后全然消失。楚晚宁细长冷白的手指再一捏,竟将整个牌位震得粉碎!! 陈家人在后面看得都惊呆了。别说陈家人,连师昧都惊呆了。 他忍不住感叹:“好厉害。” 墨燃心中也忍不住感叹,好凶悍。 楚晚宁侧过半张俊秀清丽的脸,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脸颊边溅上了几点鲜血。他抬起手,细细端详着自己指尖残留的血迹,对陈家的人说道:“你们今天都呆在这个院子里,哪儿都别去。” 此时他们哪里敢有半点违抗,连忙道:“好!好!全听道长吩咐!” 楚晚宁大步走出祠间,浑不在意地擦去自己脸上的斑斑血迹,手指凌空朝陈夫人点了点:“尤其是你,绝不可睡过去。那东西会上身,你哪怕再困,都必须醒着。” “是……是是是!”陈夫人连声答应,又含着泪,不敢相信地问,“道长,我儿子……是不是……是不是没事了?” “暂且无恙。” 陈夫人怔住:“暂且?不是一直?那、那要怎样才能保住我儿子性命?” 楚晚宁道:“捉妖。” 陈夫人心中焦灼万分,免不了有些失礼,也顾不得客气,急着问:“那道长打算何时去捉?” “立刻。” 楚晚宁说着,扫了陈家的人一眼,问道:“你们谁知道当初挖到红棺的具体位置在哪里。来个人,带路。” 大儿子的媳妇姓姚,虽然是个女人,但是个子高高的,长得颇有几分英气,虽然脸上布着恐惧,但比起其他人算是镇定的。当下道:“那地方是我和亡夫所选,我清楚位置,我来带道长去吧。” 三个人跟着陈姚氏,一路向北,很快来到陈家买的那块地头。 那里已经拉起了戒严阵,周围毫无人烟,黑魆魆的山丘草木丛生,寂静得连虫鸣鸟叫都没有。 爬到山腰处,视野豁然开阔,陈姚氏说:“三位道长,就是这里了。” 挖出红棺的地方还压着镇墓石,墨燃一看就笑:“这破石头能顶什么用?一看就是外行人才会干的事情,搬了吧。” 陈姚氏有些慌:“镇上的先生说,镇邪兽压着,里面的邪祟才出不来。” 墨燃皮笑肉不笑:“先生真能耐。” “……”陈姚氏道,“搬、搬搬搬!” 楚晚宁冷淡道:“不必了。”说完抬起手,指尖金光点点,天问听从召唤出现在他掌中,紧接着柳藤一甩,石首霎时裂成碎片!楚晚宁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站在那一堆废墟上,手掌再一抬,沉声道:“藏着做甚么?给我起来!” 底下发出格格的异响,忽然之间,一具十二尺高的厚木棺材破土而出,一时间沙泥俱下,尘土飞扬。 师昧惊道:“这棺材邪气好重!” 楚晚宁道:“后退。” 说完就是反手一抽,焊死的红棺被天问劈中,金色火花四下飞溅,须臾寂静后,棺盖砰然炸裂,滚滚浓烟散去,里头的事物露了出来。 棺材里躺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鼻梁周正,面目俊俏,如果不是皮肤苍白如纸,他看上去和睡着了也没有任何区别。 墨燃扫了一眼男人的腰腹之下:捂眼道:“哎呀,不穿亵裤,臭流氓。” 师昧:“……” 楚晚宁:“……” 陈姚氏惊呼一声:“夫君!”直冲过去想要靠近那棺材。楚晚宁伸手拦住,挑眉问道:“这是你夫君?” “是!是我丈夫!”陈姚氏又惊又悲,“他怎么会在这里?明明都已经葬在祖坟了,那时候身上寿衣也穿的好好的,他怎么会……” 说到一半,这女人就嚎啕哭了起来,捶胸顿足地:“怎么会这样!那么惨——那么惨!夫君啊……夫君啊!!” 师妹叹道:“小陈夫人,还请节哀。” 楚晚宁和墨燃两个人却没有理会这个哭泣的女人,楚晚宁是不擅长安慰人,墨燃则是全无爱心,两个人盯着棺椁里的尸身看。 墨燃虽然前世已历经此事,对于会发生什么并没有意外,但模样还是要装一装的,于是摸着下巴:“师尊,这具尸体不对劲啊。” 楚晚宁说:“我知道。” “……” 墨燃一肚子话,都是前世楚晚宁与他们分析的原句,这辈子想拿出来震一震楚晚宁,结果人家倒好,轻飘飘地丢了句“我知道”出来。 当师父的难道不应该循循然擅诱人,鼓励徒弟说出自己的想法,并且予以赞美和嘉奖的吗?? 墨燃不甘心,佯作没听见那句“不知道”,开口说:“这尸体身上没有腐烂的痕迹,陈大公子出事都已经半个多月了,按照眼下这个气候,早应该溃烂流脓,棺材内尸液都应该积出一层,这是其一。” 楚晚宁以一种“君可续演之”的目光,冷冷看了他一眼:“……” “其二。”墨燃不为所动,继续背诵楚晚宁上辈子的解惑之词,“开棺前,这红棺的邪气很重,开了之后却反而散掉了。而且这尸体身上的邪气微乎其微,这点也很不正常。” 楚晚宁:“……” “其三,你们有没有发现,从棺材打开的一刻起,风里就有了一股甜丝丝的香味?” 那香味很清幽,不注意的话,其实根本发现不了。墨燃这么一说,师昧和陈姚氏才觉察到空气里确实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甜。 师昧道:“确实。” 陈姚氏闻着闻着,脸色就变了:“这个香味……” 师昧道:“小陈夫人,怎么了?” 陈姚氏害怕的嗓音都变了:“这个香味,是我婆婆独制的百蝶香粉啊!”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祠间那块预言灵牌上写着的“阳上人陈孙氏立”似乎又浮现在眼前。 师昧道:“……难道这件事,真的是陈夫人所为?” 墨燃道:“不像。” 楚晚宁道:“不是。” 两人几乎是同时说话,说完之后彼此互相看了一眼。楚晚宁脸上毫无波澜:“你说吧。” 墨燃就不客气地说道:“据我所知,陈家发家致富,靠的就是老夫人特制的百蝶香粉,这个香粉的配方虽然密不外传,但成品却并不难弄到手。彩蝶镇上十个姑娘有五六个,涂抹的都是这个香料。非但如此,我们来之前调查过,陈大公子自己好像也十分喜欢母亲调配的百蝶香粉,常在汤浴中混入此香泡澡,因此他身上带着这种味道并不奇怪,奇怪的是……” 他说着,再次把头转向棺椁中浑身赤·裸的那个男人。 “人都已经死了半个月了,这个香味,居然还跟刚刚抹上去的一样。我说的对不对,师尊?” 楚晚宁:“……” “说的对就夸我一下嘛。” 楚晚宁:“嗯。” 墨燃哈哈笑起来:“真是惜字如金。” 他还没有笑两下,忽然间衣袍翻飞,楚晚宁拉着他往后疾退数尺,手中天问的金光熠熠生辉,火光飞溅。 “当心。” 空气中那股百蝶香粉的味道忽然浓郁了起来,随着香味的飘散,草木间浮现滚滚白雾,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弥漫,顷刻间将整个山腰化成一片雾海,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墨燃心中一动。 幻境,开启了。 “啊!!”浓雾中,最先传来的是陈姚氏的惨叫声,“道长救——”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出口,忽然间就没了声音。 楚晚宁指尖燃起蓝色光泽,在墨燃额上打了个追踪符咒,说道:“你自己当心,我去看看情况。” 说完便循着声音迅速消失在浓雾之中。 墨燃摸着自己的额头,低声笑道:“好嘛,连打符咒的位置都和前世一模一样,楚晚宁,你还真是分毫未改。” 大雾来得快,散的也快,没过多久,雾气就消弭无踪了,然而眼前的景象却比大雾还要让人惊奇。至少上辈子墨燃是着实狠狠惊吓了一把。 雾散之后,原本荒凉杂乱,草木丛生的山腰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袤精雅的园林,亭台楼阁,水榭曲廊,假山玉树,卵石幽径,一眼望不到头。 墨燃一看这地方,立刻乐得想打滚。 这恶霸流氓成天惦记的就是这个幻境,前世他们也同样迷失其中,墨燃先遇到了师昧,在受到幻境蛊惑的情况下,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吻了对方。 可惜,那时候师昧大概是惊吓的厉害,趁着墨燃松手,转身就跑开了。到嘴的天鹅没啃两下就被撤了盘子,这滋味儿可不好受。 之后幻境破除,师昧也没有跟他计较这事儿,这幻境中的亲吻就跟没发生一样,谁都没再提过。有时午夜梦回,墨燃都会怀疑那是不是自己执念太深,生出的臆想。 但是不管是不是臆想,墨燃舔舔嘴唇,心想,这次都绝对不能轻易让师昧跑了!必须得一次亲个够! 本座亲错人了……懵逼…… 在幻境内走了好久,却全然找不到方向。 倒是空气中百蝶香粉的味道越来越浓郁,这个味道闻久了会催生情绪,扩大感官,令人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墨燃渐渐的开始感到焦躁不安,胃里像是燃起了一撮小火苗,把浑身血液都慢慢煮热。 泉水,他需要找到一泓泉水,那泉水在哪里? 他知道这幻境里有一处活泉,上辈子他走到泉水边,已是口感舌燥,头晕眼花,没有办法,只得用手捧着喝了好几口,心想毒死也比渴死好。 而就是在喝了泉水之后,他感觉意识越来越模糊,昏沉中师昧来找到了他,师昧修的是医术,当即替他解毒,而头脑晕眩的他也在那时候受到毒性的蛊惑,鬼迷心窍地就吻上了师昧的嘴唇。 雷厉风行的前任人界帝君急欲重温鸳梦,满幻境溜达,绕了半天,总算听到了叮叮咚咚的泉流之声,他欣喜不已,连忙跑了过去,当即痛饮起来。 果然,香味带来的躁动不安,在泉水的刺激下变得愈发鲜明,他不受控制地想要往泉水深处扎去,不知不觉已经埋掉了半截儿身子。 就在墨燃神识都快要模糊的时候,就和前世一样,一只手把他猛地拽了起来,刹那间水花四溅,空气涌入鼻腔,墨燃喘着气,睁开挂着水珠的眼睫,看到面前的身影。 那身影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伴随着几乎堪称恼怒的声音。 “这里的水你都敢喝,你是想死吗?” 墨燃犬类一般甩了甩水珠,在看清来人的时候,松了一口气:“师昧……” “别说话了,把药给我吃下去!” 一枚暗紫色的药丸递到唇边,墨燃张嘴,乖乖地把药吃了,一双眼睛仍然是盯着师昧的绝世容颜。 忽然,就和上辈子一样,内心那种被扩大的焦躁让他无法抵抗,何况墨燃本来就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于是他一把扣住师昧的手腕,在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迅速亲了他的嘴唇。 刹那间,火花四溅,脑海一片空白。 他是个风流烂帐一堆的人,但床笫间的激烈并不需要嘴唇的接触,不需要多余的温存,于是肉体的缠绵很多,与人接吻的次数却少的可怜。 师昧全然没有料到会遭此袭击,僵愣在原处,直到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挣扎反抗。 “你干什么……唔!”话才说了一半,又被粗暴地掰过脸来,重新覆上嘴唇,墨燃亲吻的比前世还要激烈,两人在泉水边滚作一团,墨燃吻着他湿润微凉的嘴唇,和记忆中一样惊艳的触感。 “别动……”一开口,沙哑的嗓音令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完了。 这泉水的效用怎么感觉比上辈子还要生猛? 按照前世的发展,他根本没有来得及和师昧缠绵那么久,没亲几下,当时年少的墨燃就受到了良心的谴责,手一松,师昧起身一个轻功,踏水逃走了。 但由于自己这辈子邪心太重,太不要脸,非但没有受到良心谴责,反而受到了本欲的驱使,直接把人按在岸边密实地亲了起来。 师昧在挣扎怒喝,他却已邪祟入心,听不到人家在喊什么,眼中晃动的只是那张风华绝代的脸。 一团火腾的烧起来,墨燃顺从本心,心脏跳的咚咚作响,犹如擂鼓。 混乱中他已经扯乱了师昧繁复的外袍,轻声道:“乖一点,咱们都可以舒服。” “墨微雨——!!” “哎呀哎呀,怎的都气的这样喊我了?倒显得生分。”墨燃笑着,手上也没有闲着。 臭流氓墨燃,当年十六岁的小流氓果然比不过现在三十二岁的老流氓! 这人的脸皮都是与日俱增的! 师昧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 “墨微雨!你找死!!” 砰的一声,一阵强大的灵力将他猛地斥开!那灵力凶悍霸道,墨燃猝不及防,被整个掀翻撞在泉边的岩石上,差点要吐出一口血来。 师昧抓着凌乱不堪的衣襟,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掌心中滋滋流窜着疯狂的金色灵流,火花溅的劈啪作响,映的他眼中一片急怒红光。 墨燃头晕眼花之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天问、召来!” 随着一声怒喝,师昧掌中嗖的蹿出一道虎虎生风的金色柳藤,天问应诏而出,整道柳藤亮的刺目,时不时腾起一道烈火,爆裂出一道金光,柳叶纷飞。 墨燃呆住了。 师昧什么时候会召唤天问了? 然而这个念头还没有在脑中存留片刻,忽的一声天问撕开空气,照着他劈头盖脸就狠狠抽了下来!这顿柳藤抽的毫不手软,臭流氓踏仙君被打的鲜血横飞皮开肉绽,想来诸如容九这类吃过墨燃亏的人看到了,必然会拍手称快,高呼“打的好!打的太好了!再来一击!为民除害!日行一善!” 墨燃在这疾风骤雨毫无间隙的暴虐狂抽中,总算是清醒过来了。 师昧那么温柔,怎么可能会这样打人? 抽柳藤的技术娴熟成这样,不是楚晚宁还能是谁!!!! 楚晚宁抽的手软了,这才停下来缓了口气,揉了揉手腕,正欲扬藤再打,墨燃忽然靠在岩石上,哇的咳出一大口血来。 “……别再打了,再打就要死了……” 墨燃一连咳了好几口血,心中不免凄凉。这绝对是他风流烂帐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谁知道来的人居然是楚晚宁?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楚晚宁还长了一张师昧的脸,就连声音听起来都和师昧一模一样! 他擦了擦嘴角的斑驳血迹,喘着气,抬起头来。 可能是挨了一顿神器的毒打,也可能是因为刚刚楚晚宁塞给他的药起了效果,这次抬头,眼前的人已经不是师昧了。 楚晚宁阴沉着脸,神色凶狠地立在树下,怒发冲冠,双目如电,正急怒攻心地盯着墨燃。 他这凶悍凌厉的模样委实骇人。 然而…… 墨燃瞪了他几秒钟。 发现自己……可耻地……有了反应。 楚晚宁向来一丝不苟,堪称禁欲的繁冗白袍此时已经凌乱不堪,唯有靠他细长白皙的手紧紧揪着,才不至于滑下肩头。他嘴唇被亲的嫣红微肿,脖子侧面还布着零星吻痕。虽是恶狠狠的神情,但却更惹人怦然心动。 前世,关于楚晚宁的那些记忆,那些疯狂、血腥、仇恨、恣意、征服、快感,堆积起来的记忆。 那些墨燃懒得去想,原本也并不打算去想的记忆,都在这弥漫着血气和百蝶花香的空气中,瞬间变得触目惊心,难以掩藏。 潮水一般地,轰然涌上心头。 要死,他还是不能看楚晚宁这个样子。 就算再讨厌他,再恨他,恨不得把他剁成馅儿包进馄饨皮里头煮了吃了,墨燃依旧不得不承认。 前世,自己最刺激的几次云雨,最血脉贲张,头皮发麻的滋味,都是在楚晚宁身上获得的。 恨他是一回事。 但对于男人,尤其是墨燃这种特别不要脸,特别禽兽的男人,自身的本能反应,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楚晚宁缓了口气,似乎真的气到了,捏着天问的手都细细发着抖。 “清醒了?” 墨燃咽下一口涌上的血沫:“……是的,师尊。” 楚晚宁似乎还没打够,但是他知道这幻境有鬼,并不应该怪罪在墨燃身上,原地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柳藤收了回去。 “今日之事……” 他还没说完,墨燃就抢着道:“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绝对不会说出去!我要说出去,就让我天打五雷轰!” 楚晚宁静默一会儿,冷笑道:“你这赌咒我听了不下百遍,没有一遍是作数的。” “这回绝对是真的!”有反应归有反应,但是想上楚晚宁这件事,就和喜欢吃臭豆腐一样,在墨燃眼里都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情。 臭豆腐自己找个没有人的角落啃了就好,省得熏到别人。想和楚晚宁上床也是一样的道理。 墨燃向来厌憎楚晚宁,怎么可能告诉别人,他居然会一边讨厌人家,一边又暗戳戳的想要上人家?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还有上辈子和楚晚宁的那些烂事儿,他真是完全不想再提,饶了他吧。 “这个幻境有很强的迷惑性,你在里面遇到的人,都会变成心中最想看到的样子。” 楚晚宁一边和墨燃并排走着,一边说道。 “必须要凝神静气,才能不被幻像迷惑。” “哦……” 嗯?等等! 墨燃忽然一个激灵,想到一件事儿。 如果是这个样子,那上辈子在幻境里,自己看到的师昧也不一定就是师昧?说不准依然是—— 他瞥了一眼在旁边走着的楚晚宁,忍不住恶寒。 不可能! 如果上辈子亲的是楚晚宁,肯定免不了一顿抽!最少也要吃个巴掌! 肯定不是楚晚宁!肯定不是他! 正在心里激烈地呐喊着,楚晚宁忽然停下脚步,把墨燃拉到身后:“噤声。” “怎么了?” “前面有动静。” 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和前世完全不同了,因此墨燃并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一听楚晚宁这么说,立刻问道:“会不会是师昧?” 楚晚宁皱眉道:“你在这幻境中,绝不能提前去幻想见到的人是谁,要是你忍不住想了,一会儿看到的东西就会变成那个人的样子。摒除杂念。” “……”墨燃努力了一会儿,发现做不到。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手上不知何时凝出一把灵力结成的匕首,朝着墨燃的胳膊扎了下去。 “啊——!” “别叫。”楚晚宁早有预料,另一只手直接点上墨燃的嘴唇,指尖凝着金光,墨燃顿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疼吗?” “……”废话!你自己扎一下看看疼不疼! 墨燃含着泪可怜巴巴地点点头。 “疼就好,除了这疼痛,其他什么都别想,跟在我后面,我们过去看看。” 墨燃一路暗骂楚晚宁,一路跟着他沿着曲径悄然往前,谁知越靠近那个地方,越能听到嘻嘻哈哈的无数人语,在这空寂的地方显得格外诡谲。 绕过一堵绵延的高墙,两人总算来到了声音发出的地方—— 那是一栋披红挂绿的楼宇,灯火辉煌,红纱摇曳,偌大的院落中熙熙攘攘居然摆了一百多桌酒席,桌上鱼肉鲜蔬无所不有,宾客把酒言欢,觥筹交错。 门扉大敞的堂中,一个硕大鲜红的“囍”字格外惹眼,看样子这里居然正在办一场热闹非凡的喜宴。 “师尊……”墨燃低声道,“你看这些在喝喜酒的人……他们都没有脸!” 本座的新娘 不用墨燃提醒,楚晚宁也早就发现了。 那些人谈笑风生,可是声音却不知是从哪里飘出来的,那些或坐或立,划拳祝酒的人,一个个的,面庞都是一片空白,就像纸糊出来的一样。 “怎么办?难道我们得进去跟他们一起喝酒?” 楚晚宁没有被墨燃这不合时宜的笑话逗笑,低头沉思着。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两列长长的队伍从朦胧的雾气中出现,自远及近,缓缓向这栋主楼走来。 楚晚宁和墨燃下意识地往假山后面躲了躲,那两队人走近了,为首的是一对巧笑嫣嫣的金童玉女,这两个人倒是有五官的,而且五官轮廓鲜明,色泽浓重,在夜色中看来,像极了那种烧给死人用的男童女童的纸人。 他们一人手里捧着一盏红烛,烛身粗如小儿手臂,上面龙凤缠绕,随着蜡烛的燃烧,浓郁的百蝶花香扑鼻而来,墨燃险些又被迷昏过去,所幸楚晚宁刺在他手上的伤口还在作痛,他自己又在伤口上狠戳了一下,总算是保持了意识的清醒。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 墨燃:“……咳,这招挺管用的。” 顿了顿,又奇道:“师尊,你怎么不需要往身上扎窟窿来保持清醒?” 楚晚宁:“这香味对我无效。” “啊?为什么?” 楚晚宁冷冷地:“定力好。” 墨燃:“…………” 以金童玉女为首,两队人拾级而上,楚晚宁把目光又移了回去,看了一会儿,忽然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很少会有惊讶,因此墨燃大为好奇,顺着他的视线瞧去,也吃了一惊。 只见那队伍中摇摇晃晃走着的,都是些闭着眼睛的死尸,皮肤苍白,保持着生前的容貌,那些人大部分都很年轻,二十不到的样子,男女都有,而其中一个身影显得格外熟悉—— 之前在棺材里见过的陈家大公子,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这个队伍里,正闭着眼睛,跟着蜡烛飘出的异香,缓缓前行着。他旁边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旁边都有另一具尸体对应着,只有他旁边飘飘荡荡,悬了一具纸糊的鬼新娘。 如果说陈大公子还不算什么,当队伍走到最后,看清分别排在两队最末尾的人时,墨燃霎时面无血色。 师昧和陈姚氏正低垂着脸,跟在死尸后面,他们两个也都闭着眼睛,脸如白雪,走路的姿态和前面那些死人没有任何区别,也不知道究竟还有没有命在。 墨燃头皮一下子炸开了,跳起来就想冲上去,却被楚晚宁猛然抓住肩膀:“且慢。” “可是师昧——!!” “我知道。”楚晚宁盯着那慢慢向前挪动的队伍,轻声说,“你不要妄动,你看那边,有个戒严结界。你贸然闯过去,那个结界就会发出啸叫,到时候恐怕满院子的无脸鬼都会朝你扑过来,场面会一发不可收拾。” 楚晚宁是结界宗师,他布结界厉害,眼睛也毒,墨燃看过去,果然发现在进入酒席院子的入口处,有一道近乎透明的薄膜。 金童玉女走到院前,轻轻吹了吹捧着的烛火,将火舌撩的更旺,然后慢慢地——穿过了那层结界,走到了院子之中。 后面跟着的男女也一一跟着他们,毫无阻碍地通过了透明结界,院子里喝喜酒的无脸人此时纷纷转过脑袋来,看着鱼贯进入的男女,开始嬉笑,鼓掌。 楚晚宁说:“走,跟在他们后面。穿过结界的时候记得不要呼吸,闭着眼睛。还有,无论发生什么,照着那些尸体做,绝不可说话。” 不用他再多说,墨燃救人心切,跟着楚晚宁立刻混入尸群当中。 这两队尸体的数量是相等的,楚晚宁站在了师昧后面,墨燃就只能站在陈姚氏后面,队伍移动的很慢,墨燃几次往师昧那边张望,看到的都只是一张苍白的侧脸,还有无力耷拉着的一段雪白脖颈。 好不容易捱到了结界前,两个凝神屏息,顺利跟着穿了过去,来到院落之中。进去之后才发现,那里面的地方远比外头看过来还要大,除了张灯结彩的三层主楼,院子两边都是一间一间紧密相连的小厢房,看上去足有一百来间,每个厢房的窗户上都贴着大红的囍字,挂一盏红灯笼。 满堂无脸宾客忽然起立,礼炮齐鸣,唢呐声响。 楼宇前一个无脸的赞礼官一波三绕地唱道:“吉时已到,新郎、新娘已入园——” 墨燃一愣,啥?敢情他们这两列死尸是新郎新娘? 忙转头去求助楚晚宁,可是北斗仙尊眉头紧锁,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无法自拔,根本懒得去看墨燃一眼。 ……墨燃觉得,伯父的苦心实在是白费,下山历练,带着这种师父,实在比不带师父还要打击自尊。 忽然从院子里冲出来一群笑闹着的垂髫小童,身上穿着红艳艳的衣衫,却拿白头绳扎着小辫子,他们如同鱼儿一般簇拥到队伍两边,开始各自拉着一个人,引着他们往两边的厢房去。 墨燃不知该如何是好,朝楚晚宁做口型:师尊,怎么办? 楚晚宁摇摇头,指了指前面那些潮水般跟着童男童女散开的死尸,意思不言而喻——跟着他们走。 没办法,墨燃只能任由一个抓髻童男拉着自己,跌跌撞撞地进了其中一间厢房,他刚一进去,小童就凌空挥了挥衣袖,门砰的一声就合上了。 墨燃瞪着那个小人儿,不知道这无脸小鬼想要对自己做什么。 上辈子,楚晚宁是先救出了师昧,再打破了幻境,自己全程啥也没干,轻轻松松除了妖邪,然后便光顾着回味亲吻师昧的美妙余韵了,事后楚晚宁的解析,他其实也没听进去多少。 因此如今情况有变,他是完全不知道下面会遇到什么,只能硬着头皮来。 屋子里摆放着一张妆台,立着一面铜镜,木架上端端正正地支着一件黑红色绣着如意纹的吉服。 小童拍了拍凳几,示意墨燃坐过去。 墨燃发觉出这里的鬼都不太机灵了,笨的很,只要不说话,死人活人他们是分辨不出来的,于是照着小童的意思坐在了妆台前。小童窸窸窣窣地凑过来,开始帮他梳洗,更衣…… 忽然间,窗口飘进来一朵海棠花,悠悠地落在了铜盆盛着的水里。 墨燃眼前一亮,那海棠品名叫做晚夜玉衡,是楚晚宁专门用来无声传讯的。 他将海棠从水中捞起,海棠花瞬间在他掌中舒展绽放,露出花蕊中一抹淡金的光辉。 他把那抹金光捻在指尖,放到耳中。楚晚宁的声音便在他耳朵里响了起来。 “墨燃,我已用天问确认,此处是彩蝶镇那个鬼司仪造出的幻境。它受村民百年香火供奉,渐渐修成了正果。只要冥婚的人越多,它的力量就会越大,所以它非常喜爱操办冥婚仪式。那些排成两队的尸体,应该就是这数百年来,彩蝶镇的人在它见证之下凑成的鬼夫妻,它喜欢这种热闹,每个晚上都会把那些尸体召到幻境中,再办一次冥婚,而且每次操办,它的力量都会再强上几分。” 墨燃心想——变态啊!! 别的神仙闲下来,顶多撮合撮合少男少女,这个什么鬼司仪,说说是个仙体,但脑子都还没有长出来,唯一的兴趣爱好是撮合撮合男尸女尸,撮合一次也就算了,还每天晚上把那些冥婚的尸体从坟里头召唤出来,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再来一次。 尸体群·交有这么好看? 这光棍神仙,真是丧心病狂的够可以。 楚晚宁道:“它的真身不在此处,你不要轻举妄动,一会儿跟着金童玉女的吩咐走,它既然要汲取男女冥婚的力量,最后必然会显出原形。” 墨燃想问,师昧呢?师昧怎么样了? “无需担心师昧,他和陈夫人一样,受了香粉的迷惑,暂时失去了意识。”楚晚宁考虑问题很周全,把墨燃可能交代的事都说了清楚,“管好你自己,一切有我。” 说完之后,声音便消失了。 于此同时,小童也打理好了墨燃的装束,抬眼一看,铜镜里的人面目清俊,唇角天生微扬,眉目干净清爽,领衽交叠,吉服火红,长发却被白色发带束起,确实是一副冥婚新郎的模样。 小童做了个“请”的手势,紧闭的厢房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回廊下,站着一排穿着吉服的尸体,男女都有,看来这鬼司仪泥巴塑成的脑袋果然没有开窍,只要抓着一对拜堂成亲就好,至于是男女相拜,还是男的和男的拜,女的和女的拜,它都无所谓。 这一侧回廊只站着一列死尸,另外一列是在对面,隔得太远,他看不到楚晚宁和师昧出来了没有。 队伍在慢慢地向前挪动,时不时可以听到楼宇中赞礼官唱词的声音,一对又一对的冥婚,正在慢慢完成。 墨燃看了一眼排在自己前面的陈姚氏,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味,琢磨了半天,就在队伍渐渐缩短,快要轮到最后几对的时候,这死脑筋的臭流氓终于开窍了—— 啊!按着队伍来,拍自个儿面前的这女的,岂不是要和师昧拜堂成亲?自己岂不是要和楚晚宁那小贱人凑对儿?这哪儿成啊! 当下,这位前任人界帝君就不乐意了,撇着嘴,不客气地把陈姚氏一拉,自己插了个队,排在了人家前面。 旁边跟着的小童一愣,但墨燃很快又摆出一副低头垂脸,半身不遂的吊死鬼模样,耷拉着混在尸身中,那些修为不高的金童玉女发了会儿呆,大概也没有弄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所以也傻乎乎的,居然没什么反应。 这下墨燃乐呵了。兴致勃勃地跟在队伍里,准备走到尽头时,好与走廊另一边的师昧相遇。 于此同时。 楚晚宁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师昧,想了一会儿,不知道前面会遇到什么险境。 他向来嘴硬心软,虽然苛严到令人厌弃,但其实,只要他在,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徒弟冒险的。 于是,他也一拉师昧,将昏沉沉的小家伙拉到后面,而自己则站在了师昧原来的位置上。 轮到他了。 站在走廊尽头的鬼傧相捧着一只黑红相间的托盘,见楚晚宁走过来,嘻嘻轻笑,没有五官的脸发出少女清脆欲滴的声音。 “恭喜娘子,贺喜娘子,倾盖如故,红颜白首。” 楚晚宁的脸瞬间黑了。 娘、娘子……??你是不是没长眼睛? 再看了看鬼傧相一片空白的脸,忍住了。 还他妈的真没长眼睛。 鬼傧相笑嘻嘻地拿起了托盘里的红纱盖头,抬起玉臂酥手,遮盖了楚晚宁的脸。而后冰冷的手伸过来,轻轻扶住楚晚宁,娇笑道:“娘子,请吧。” 本座成亲了 那红纱轻薄,垂于眼前,虽然仍能视物,但多少还是有些看不太清楚。楚晚宁眉眼阴霾,沉着脸,由鬼傧相带到花厅里。 翻起眼皮,隔着软红,看到站在那里的人,楚晚宁周身的气温更是骤然低了好几度。 墨燃也呆住了。 不是……出来的不应该是师昧吗? 眼前的“新娘”红妆明艳,薄纱遮面,虽然五官在纱巾的遮掩下略显模糊,但怎么看怎么都还是楚晚宁那张俊冷肃杀的脸,正没好气地瞪着自己,那眼神活像要杀人。 墨燃:“……” 他先是茫然,而后神色逐渐变得极其复杂,各种情绪在脸上走马灯般轮换而过之后,最终成了一种诡异的沉默,和楚晚宁互相对望着,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偏偏两人身后跟着的金童玉女此时咯咯吱吱地笑做了一团,手拍手,开始脆生生地唱歌。 “白帝水,浪花清;鬼鸳鸯,衔花迎。 棺中合,同穴卧;生前意,死后明。 从此黄泉两相伴,孤魂碧落不相离。” 这词曲鬼气森森,却又透着股缠绵悱恻。 如果可以发声,墨燃只想说一个字。 ——“呸。” 可是不能说话。 台前有一对纸糊的男女,虽然没有脸,但衣着富贵华丽,略显宽松臃肿,应该是代指人已至中年的高堂。 赞礼官又拖腔拖调地开始唱:“新妇娇媚欲语羞,低眉垂首眼波柔,红纱掩面遮娇笑,请来郎君掀盖头。” “……”墨燃原本十分不情愿,但听到这里,却憋笑都快憋疯了。 哈哈哈哈,新妇娇媚欲语羞,啊哈哈哈哈! 楚晚宁脸色铁青,忍着怒气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就能连带耳朵也一起失聪似的。 鬼傧相嬉笑着递给墨燃一把折扇,“扇”与“善”同音,指的这桩婚事乃是善缘。 “请新郎掀盖头。” 墨燃忍着笑,倒是从善如流,握着扇柄将楚晚宁眼前的轻纱撩开,睫毛笑得簌簌,去看楚晚宁那张表情动人的脸。 似乎感受到对方讥嘲的目光,楚晚宁忍了一会儿,没忍住,猛地睁开眼睛,一双眸子里电光火石,满是剑拔弩张的杀气。 可配上他发上红纱,身上火红吉服,锐利虽不能减,但那因为愤怒和委屈而微微泛红的眼尾,居然别有一股独特的风流。 墨燃看着这样的眼睛,不觉一怔,笑容瞬时凝住了。面前的师尊,忽然和前世的某一时刻如此相似地重叠在了一起,他刹那间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也足以让墨燃冷汗涔涔了。 他曾对楚晚宁行了三件狠事: 其一,杀之,即对楚晚宁动了杀招。 其二,辱之,强迫楚晚宁与他欢好。 其三…… 其三,是他上辈子做的最痛快的事,也是后来最后悔的事。 当然人界帝君是不会承认自己有什么事情是做了后悔的,只不过内心深处的煎熬,到最后还是逃不掉。 该死。他怎么又想起了那段疯狂的过往,又想起了那个时候的楚晚宁。 墨燃摇了摇头,咬着嘴唇,努力甩掉那张记忆里楚晚宁的脸,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楚晚宁一直在用“我杀了你”的眼神盯着他。墨燃不想惹这个刺儿头,只得装孙子赔笑,一脸无奈。 赞礼官道:“新郎新娘,行沃盥之礼。” 所谓沃盥,就是新婚夫妇之间要自己除尘洁净之后,再互相擦拭涤手。 鬼傧相端来装满清水的瓷壶,提起壶来请两人洗手,洗下的水由底下一只面盆接着。 楚晚宁满脸嫌恶,偏偏自己洗完还要替对方洗。墨燃因为有些走神,显得挺收敛,默默地替楚晚宁洗了手,楚晚宁则没好脾气,哗啦一下泼了墨燃一整壶,半边袖子都打得透湿。 “………………” 墨燃盯着自己湿掉的半边衣袖看了一会儿,不知在何处神游,居然脸上没有什么,只是墨黑的眼睛深处,隐隐有一些微妙的光泽在流淌。 他怔忡地想。 楚晚宁没变,从来都没变。 所行所为,所思所想,前世今生,都一模一样,分毫未改…… 他缓缓抬起头来,甚至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是站在死生之巅,站在巫山殿前,楚晚宁从绵延的御阶之底向他走来,下一刻就要跪落在自己跟前,那清高的头颅要磕落在地,那笔直的脊梁将折辱弯曲,楚晚宁,要伏在他履前,长拜不起。 “沃盥礼成。” 鬼傧相陡然一声长唱,把墨燃从回忆中唤醒。 他猛地回过神,对上楚晚宁一双眼,漆黑的瞳仁闪着凌冽寒光,犹如弯刀覆雪,令人心惊胆寒。 墨燃:“…………” ……呃,前生终究是前生,楚晚宁朝他下跪这种事情,这辈子还是想想就够了,若要实现,付出的代价着实太大…… 沃盥礼之后是同牢礼,而后是合卺礼。 鬼傧相缓声唱道:“夫妇共饮一杯酒,从此天涯永不离。” 交杯合卺,而后共拜天地。 楚晚宁看上去真的快要气疯,他微微上挑的细长丹凤眼危险地眯着,墨燃估计出去之后他把那个鬼司仪剁成烂泥都是轻的。 可是这个样子的楚晚宁,真的不能细观。 哪怕再多一眼,都能重新堕入那些个凌乱污脏的回忆之中,不可自拔。 “一拜——跪天地——” 原以为即使是逢场作戏,楚晚宁那么傲的性子,也决计不会跪的,可是没想到为了走完这一套步骤,他眉心抽了抽,闭着眼睛,居然仍是跪下了,两个人齐齐叩首。 “二拜——跪高堂——” 得嘞,就跪那俩没脸的纸人吧,那也能叫高堂。 “三拜——跪——夫妻对拜——” 楚晚宁垂着浓深的眼帘,看都不看墨燃一眼,转过身来,哐当一下气吞山河干脆利落迅速无比地伏下身去,忍得银牙咬碎。 谁知两个太不默契,靠的近了些,砰的一声就撞了个头对头。 楚晚宁痛得倒抽一口凉气,捂着自己的额角,抬起湿润的眼睛,凶狠地瞪着同样揉着额角的墨微雨。 “……”墨燃只得用口型说,“对不起。” 楚晚宁不言语,阴郁着脸,翻了个白眼。 而后是结发礼,赞礼官唱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鬼傧相递来金剪刀,墨燃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缩,唯恐楚晚宁一个不高兴直接把自己给活活扎死。楚晚宁似乎却有此意,但最后还是只剪了彼此的一撮发缕,放入金童玉女呈上的锦囊,由“新娘”楚晚宁收好。 墨燃很想问他,你不会一怒之下拿我的头发去下诅咒,扎小人儿吧? 赞礼官唱道:“礼——成——” 两个都松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谁知下一刻那赞礼官又悠悠地喊了一声: “良辰已至,送入洞房——” 什、么、鬼!!! 墨燃瞬间僵住。 一口老血,差点喷出! 开什么玩笑,他要敢跟楚晚宁洞房,这婚礼可就真他妈的要成冥婚了!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他这辈子想要……不对,他两辈子想要的人,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师昧,而不是这个会把觊觎他的人统统捆起来、丢到淤泥池里染染色的冷血魔头楚晚宁啊!! 现在逃婚,还来得及吗? 本座第一次见识这种洞房的打开方式 当然逃婚什么的只能是想想,毕竟师昧还在这儿呢,说什么他都不能先走。 只是这鬼司仪,他妈的也太尽责了吧? 墨燃脸色憋得铁青,鼻子都要气歪了。心道包婚娶之礼也就算了,怎么还他妈管别人洞不洞房?再说了!都他妈·的挺尸了!尸体都僵了!还怎么洞房啊!!! 至于楚晚宁的脸色此刻如何,他根本不敢看,一个劲儿盯着地毯装傻。此刻,他特别想揪着那个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暗爽的鬼司仪,朝他咆哮——操·你·妈,你行!你洞一个给我看看!! 金童玉女簇拥着两人,把他们往后厅推搡。 那里停着一口棺材,涂着鲜艳的红漆,体型硕大,是寻常棺材的两倍,看上去居然和之前在外面挖出来的那具棺材一模一样。 楚晚宁略一沉吟,明白过来了。 墨燃也旋即知晓了鬼司仪的意思,立刻松了一大口气。 死人当然不能洞房,所谓的洞房花烛,应该就是指被封到同一具棺椁之内,抬下去合葬,完成所谓的“死而同穴”。 这时候金童玉女也脆生生地证实了他们的想法:“先请娘子入洞房。” 楚晚宁广袖一拂,冷着脸躺了进去。 “再请郎君入洞房。” 墨燃扒在棺材口眨了眨眼睛,见楚晚宁已经占了大半位置。这棺材虽然宽敞,但是两个大男人躺在里面,还是挤了些,他躺进去,免不了压着楚晚宁的宽衣大摆,遭来对方一阵怒瞪。 那一对金童玉女绕着棺材又唱开了,还是之前那首阴森森,却又隐约悱恻的冥歌。 “白帝水,浪花清;鬼鸳鸯,衔花迎。 棺中合,同穴卧;身前意,死后明。 从此黄泉两相伴,孤魂碧落不相离。” 唱罢之后,小童一左一右把棺材板慢慢往上推,轰隆一声闷响,周围霎时漆黑一片。 楚晚宁和墨燃被封在了合葬棺中。 这棺材用材极厚,小声说话,外面并不能听见,楚晚宁抬手设下一道阻音结界,确保里面的声音不会传到外面去,做完这一切,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睡过去点,你压到我胳膊了。” 墨燃:“…………” 感觉应该有很多比“压到胳膊”更重要的话吧? 尽管心中抱怨,但墨燃还是往旁边挪了挪。 “再过去点,我腿伸不直。” 又挪了挪。 “再过去!你别贴着我脸!” 墨燃委屈了:“师尊,我整个人都已经贴在棺材板上了,你还要怎么样啊?” 楚晚宁终于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墨燃在角落里缩了一会儿,忽然间感到棺材震动,外面的人把这具合葬棺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开始往不知道的方向缓缓前行。墨燃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想到师昧此刻应该和那个陈姚氏困在一个合葬棺材里,不由地气闷,可是又没有办法。 楚晚宁的结界很厉害,里面的声音传不出去,外面的声音却可以透进来,隔着棺材板,可以听到鞭炮和唢呐锣鼓的声响,墨燃问:“这帮妖魔鬼怪真是闲的够可以,他们打算抬着棺材去哪儿?” 棺材里很黑,看不到对方的脸,只能听到声音:“和彩蝶镇的习俗一样,应该是抬着棺材到镇外的土庙。” 墨燃点了点头,凝神听了一会儿,说道:“……师尊,外面的脚步声好像越来越多了。” “百鬼夜行,所有的合葬棺都会一起被抬到那边去。如果我不曾料错,等到了土庙前,那个鬼司仪就会现出原形。从每一对冥婚夫妻身上吸取‘功德’。” 墨燃问:“这么多棺材,几百多具,在镇上走,别人发现不了?” “发现不了。”楚晚宁说,“抬着棺材的是鬼金童,鬼玉女。鬼怪身上的东西,普通人看不见。” 墨燃又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楚晚宁答:“刚才在厢房,天问审了一个鬼金童。” 墨燃:“………………” 无语半晌,又问:“那之前在山上,挖出来的红棺材里,躺着的陈公子是怎么回事?陈家又为什么会接二连三的死人?” 楚晚宁:“不知道。” 墨燃有些吃惊:“鬼金童没有告诉你?” 楚晚宁:“鬼金童说,它也不清楚。” 墨燃再次:“………………” 沉默片刻,楚晚宁道:“但我觉得,那户人家有东西没有告诉我们。” “怎么说?” “你要记住,这个土庙里供奉着的东西虽然邪气很重,但说到底,它已经得道仙体,需要靠人的供奉,才能日趋强大。” 墨燃上辈子都没有认真听楚晚宁讲过课,导致后面遇到一些事情,总会缺少必要的常识,这辈子还是虚心求教为妙,于是问:“仙体又怎样?” “……上月讲仙鬼神魔的区别时,你在做什么?” 墨燃心想,本座是重生的,本座哪里还记得十多年前的某堂课上自己在做什么!不过无非也就是在桌子底下抠脚,看《九龙一凤榻上游》,要么就是在盯着师昧发呆,或者就是盯着楚晚宁的脖子,暗自比划着怎么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人脑袋给切下来。 楚晚宁冷冷道:“回去罚抄《六界见闻录》十遍。” “……唔。” 逃学的代价,惨痛。 “天下众仙,与神不同,神行事自由,而仙则皆受束缚,插手凡间事,必因人念。” 墨燃一凛:“所以陈家的命案,是有人求它,它才去做的?” 楚晚宁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很幽冷。 “我觉得,去求它的,不一定是还活着的人。” 墨燃张了张嘴,还没来得急再问下去,抬着棺材的金童玉女大概是遇到了陡坡,棺材猛然一抖,向右倾斜。 猝不及防的晃动,加上棺内光滑,无处可抓。墨燃一个不稳就滚了过去,严严实实地撞在了师尊怀中。 “唔……” 捂着撞痛的鼻子,墨燃茫然无错地抬起头,刚想弄清楚状况,鼻尖却刹时飘来一缕淡淡的海棠花香,这香味像清晨的薄雾般轻盈,还兀自沾着些夜里的凉意,世间芬芳多让人迷离,这味道却清正凌冽,教人清醒。 墨燃先是一愣,而后顿时僵硬了。 这个棠花之香,他再熟悉不过,是楚晚宁身上的气息,而对于墨燃而言,这股气息总是与欲望交缠在一起的。 霎时间,某种根深蒂固的邪念犹如天雷勾起的林火,轰地一声,便窜上了他的脑颅。 本座惊呆了 这个真的不能怪墨燃禽兽,任谁在这样一个幽闭的空间,和一个跟自己上了无数次的人困在一起,甭管曾经的那些个肉体关系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出于报复还是出于喜欢,闻到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总归是忍不住要心思荡漾一番的。 何况墨燃本身就是个混账东西。 师昧是他的白月光,他是绝对不忍心碰,不愿意毁的。 他就光顾着毁楚晚宁,只有对着楚晚宁,他所有的张力、野性、骨子里的狂暴,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出来。 前世,每次看到楚晚宁倔强清冷,生死不肯服输的样子,他就觉得自己快要沦丧成一头只知道饱饮鲜血的恶兽,要把这个猎物的喉管咬开,磨牙吮血,嚼烂骨肉。 他不心疼楚晚宁,他就可劲儿地毁人家。 毁到最后,身体都养成了习惯,只要闻到楚晚宁身上的香味儿,心中就起火,就痒,就想把这个人彻彻底底标记为自己的。 棺材里一时静谧,能听到墨燃略显焦躁的心跳声。 他知道楚晚宁的脸就在很近的地方,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这时候要是一口咬上去,楚晚宁也必然挣脱不了,但是…… 还是算了吧。 墨燃往后靠了靠,和楚晚宁拉开距离。这实在是很不容易,因为棺材里着实没有多少空间了。 “不好意思啊师尊。”墨燃打着哈哈,装着孙子,“没想到这棺材会——晃!” 话音一落,棺材又是一斜。墨燃又咕噜噜地滚到了楚晚宁怀里。 楚晚宁:“…………” 墨燃再退,棺材再晃,如此反复数次。 “我他妈还不信邪了。”墨燃又往后靠。 金童玉女大概是在走个斜坡,棺材壁内滑不溜手的,没坚持太久,墨燃又无奈地滚到了楚晚宁面前。 “师尊……”咬着嘴唇,委屈兮兮。 这家伙本来长得就有些少年人的可爱,他存心要藏起自己的狼尾巴装狗崽子的话,其实装的还是很像的。 楚晚宁没吭声。 墨燃实在不是很想再滚来滚去,于是干脆放弃了挣扎:“我不是故意的。” 楚晚宁:“……” 墨燃小声说:“可是背上的伤口,撞得好疼……” 黑暗中,楚晚宁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外面的锣鼓有点吵闹,墨燃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清。 可是下一刻,墨燃就闻到了更清晰的海棠花香,楚晚宁的手揽在了他背后,阻挡了他可能会猛然撞过去的空隙。 虽然不是拥抱,楚晚宁胳膊是虚空的,刻意避免着和墨燃的身体接触,只有衣料和墨燃相碰在一起,但是这个姿势,多少也有些亲密了。 “当心点,别再撞了。”声音沉沉的,像是溪水里浸泡的瓷器,有种古拙的端庄,不带仇恨去听的话,其实很出色。 “……嗯。” 忽然就没有人再说话了。 墨燃此时仍是正在窜个子的少年,并非如同成年后的身高,所以他靠在楚晚宁怀里,额头刚刚好到楚晚宁的下巴。 这种感觉很熟悉,又很陌生。 熟悉的是身边躺着的这个人。 而陌生的是,却是这样的姿势。 曾几何时,前尘往事,都是他躺在死生之巅的巫山殿,已成孤家寡人的踏仙帝君,在漫长的令人无法喘息的黑暗里,死死抱着怀里的楚晚宁。 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比楚晚宁高了,力气也比师尊大,胳膊像是铁钳像是牢笼,锁着怀中这一点点残存的温暖,像抱着人世间最后一捧火。 他低下头亲着楚晚宁的墨色长发,然后又贪婪地附下脸,深埋到对方颈窝里,毫无怜惜地咬着,啃着。 “我恨你啊,楚晚宁。我恨死你了。” 嗓音里有一些沙哑。 “可是,我也只剩你了。” 一阵猛烈的猛撞打碎了墨燃的回忆,锣鼓声忽然停了,四野一片死寂。 “师尊……” 楚晚宁伸出手,点上他的嘴唇,沉声道:“别说话,我们到了。” 外面果然再没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四野一片死寂。 楚晚宁指尖燃起一丛淡金色的火光,往棺材壁上一划,划出一道细狭口子,刚好够两个人从口子看出去。 他们果然被抬到了彩蝶镇郊,那座供奉着鬼司仪的土庙前面已经停满了密密麻麻的合葬棺椁,空气中馥郁的百蝶花香也越来越浓重,透过孔隙飘进了棺材里。 墨燃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师尊,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香味,还有幻境里的香味,好像和陈公子棺材里那个味道有点不同?” “……怎么说?” 墨燃对气息是比较敏锐的,他说道:“之前我们在北山,棺材被劈开的一瞬间飘出来的味道很好闻,没有任何让我不舒服的地方,应该就是百蝶香粉没错了。可是自从进了幻境之后,我总觉得那种味道虽然相似,可是却有一些细微的不同,不过一直也琢磨不出究竟有哪里不一样,不过现在……我想我大概知道了。” 楚晚宁侧过脸来看着他:“你不喜欢这个味道?” 墨燃贴着缝隙,依旧盯着外面,然后说:“嗯。我自幼不喜欢闻香火味。这里,还有幻境里的味道,根本不是百蝶花香,而是彩蝶镇的人,用来供拜鬼司仪时烧的特制高香。你看那里——” 楚晚宁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土庙前的陶土香炉里,果然燃着三支手臂粗的竖香,正幽幽朝风里递着甜腻的气味。 彩蝶镇的人擅长用百花制作各种香料,因此求神供佛用的香品也都是自己镇里制作,不向外处去买。由于使用的都是镇郊栽种的花种,调出来的味道,外行人闻起来其实差别并不会那么大。 楚晚宁沉思道:“莫非陈公子棺材里的香味,和幻境里的味道根本没有什么关系?” 他还不及把这个新发觉的细节捋清,土庙中忽然发出的刺眼红光就打断了他的思路。躲在棺材中的两个人齐齐看去,只见庙宇中光泽璀璨,映照着周围一片灿然。庙边上有一排铁架子,上面摆着许愿用的红莲灯,那些莲灯原本是熄灭的,却在此时一盏一盏地都亮了起来。 守在每个合葬棺旁的童男童女纷纷下跪,诵着:“司仪娘娘下凡,指点我等野鬼孤魂永脱苦难,得遇良人,同棺而卧,黄泉做伴。” 在一片诵宏声中,庙中那个鬼司仪浑身散出金色仙光,然后她垂下眼睑,慢慢牵动嘴角,飘然跃下供奉台。 动作相当俊逸,仪态万般优雅。 可惜身子是泥土做的,太重,姑娘家家的,砰的一声,硬生生在地上砸了个大坑。 墨燃:“噗。” 楚晚宁:“……” 鬼司仪似乎也对自己的根脚颇为不满,她盯着地上的大坑看了一会儿,才从坑里款步踱出,整理了一下衣冠。 她瞧上去是个妆容浓艳的女子,披红戴绿,颇为喜气。黑夜中,它转了转自己的脖颈,来到百人合葬棺前,夜风中充斥着尸群的腥臭味,她似乎心情好了些,缓缓张开双臂,“咯、咯”地笑了两声。 “尔等信奉于我,供奉于我,便能得遇良缘,完成生前未了的终身大事。”幼嫩的嗓音飘散在夜色里,那些鬼怪纷纷激动地磕起头来。 “司仪娘娘保佑——” “请司仪娘娘赐婚——” 此起彼伏都是这样的恳求,鬼司仪似乎十分享受,慢慢穿梭在成排的合葬棺中,点着鲜红色朱漆的长指甲刮过棺材板,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 墨燃好奇道:“师尊,我记得你说过,妖仙鬼,神魔人,各属六界,但这仙人不高居九天,怎么反倒和地下的鬼魂为伍?” “因为它管的是冥婚,主要吃的是鬼魂的供奉。”楚晚宁道,“鬼魂能让她功力大增,不然也不会短短百年就能修成仙身。有如此好处,她自是乐意与阴曹地府的‘朋友’为伍。” 鬼司仪绕着棺椁群走了一圈,又回到最前面,空寂稚嫩的嗓音又响了起来:“开一棺材,赐一姻缘。从左首起。” 随着它的命令,左边第一个棺材缓缓打开,金童玉女在旁边恭迎,里面的两具尸体摇摇晃晃地爬了出来,艳丽的火红吉服衬得死人脸庞愈发苍白,了无生气。 那对冥婚夫妻慢慢来到鬼司仪面前,跪了下来。 鬼司仪将手放在他们之间,说道:“吾以司仪名,赐尔死后姻,从此为夫妇,男女相配欢。” 墨燃翻白眼嘀咕:“不会作诗就不要作。好好一个誓婚词,怎么听着这么荒淫。” 楚晚宁冷冷道:“你心思龌龊。” 墨燃闭嘴了。 可没多久,鬼司仪就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不是墨燃龌龊,而是这主管冥婚的神仙才是真龌龊。 只见那对被赐了婚的尸首好像吞了药似的,明明已经是两个死鬼了,却忽然无比激动,嗷嗷叫着搂在一起,居然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开始当众双修。 楚晚宁:“………………” 墨燃:“………………” “吾以司仪名,赐尔天伦乐。阴阳可相合,生死又何妨!” 鬼司仪的喊声越来越尖锐,越来越高昂。而随着她的阴声厉叫,那两具尸体的动作也越来越浮夸。 墨燃都惊呆了:“……这……他妈的……也行???” 本座的师尊受伤了,本座甚是…… 这鬼司仪做什么司仪啊,该行卖药算了,别人的药顶多让萎靡不振的活人活蹦乱跳,这神仙倒好,小手挥一挥,死人都能龙精虎猛。真正的妙手回春啊! 他看得正津津有味,忽然楚晚宁伸手,捂住了墨燃的耳朵。 墨燃:“哎?” 楚晚宁神色极冷:“如此荒淫之术,莫要去看。” “那也应该是捂眼睛啊,你堵我耳朵干嘛。” 楚晚宁面无表情:“勿视勿听,眼睛你自己闭。” 墨燃:“噗。师尊你真是……”也不看看自己那面红耳赤的模样,要闭眼睛也是你自己闭啊。 墨燃不禁有点发乐,楚晚宁这冰雪做的人,连个春宫图都不曾看过,这会儿瞧见近在咫尺的鱼水之欢,大概要活活给噎死了吧。 那对死人夫妻耳鬓厮磨,渐渐的两个人都有了活气,原本吭不出声音的僵死喉管里,居然也发出了类似活人的粗嘎声响。 楚晚宁显然是被恶心到了,猛然扭过脸去,不愿再看。 墨燃见之大乐,逗弄心起,坏笑着去掰他的下巴。 楚晚宁像是被刺到一般迅速往后躲开:“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呀。”墨燃甜腻腻的,带着些嘲讽和捉弄,打趣儿般上下瞧着他。 多大个人了,看这种东西居然还脸红…… 哦不对,应该说是青红交加。挺好笑的。 “师尊你不是跟我们说过,动手前必须看清楚对方的能耐么?这鬼司仪的能耐,你好歹也看看清楚啊。” “有何可看,不看。” 墨燃叹道:“怎地脸皮这么薄。” 楚晚宁怒道:“苟且龌龊,着实伤眼!” “那只好我来看了。”墨燃说着,老实不客气地趴在那边,又对着外面瞧了起来,边瞧还边发出“啊”“哇”“厉害”“哎哟”之类的感叹。弄得楚晚宁无比狂暴,棺材板都要摁不住了。他低声怒喝:“你看就看,说什么话!” 墨燃无辜道:“我以为你想听。” 楚晚宁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扼住墨燃的脖子,咬牙切齿:“你再哼一声,我现在就把你丢出去喂僵尸!” 逗也逗够了。楚晚宁这个人,不能把他逼得太急,急起来就是一顿天问伺候,于是墨燃收敛了,乖乖地趴在那边,盯着外面,也不吭声。 随着那对鬼怪行事到了临界处,那男尸吼了一声,浑身痉挛抽搐,两人身上忽然窜出一道青烟,鬼司仪张开嘴,贪婪地吸食着那股青烟,直到把最后一缕也吞进自己肚子里,这次饕足地擦了擦嘴角,眼底流露出精光。 看来那就是冥婚夫妻还给它的“功德”,会让它修为更增。 “哈哈,哈哈哈——”鬼司仪尝到了甘甜,愈发容光焕发,再开口时,刚刚飘渺虚无的嗓音也变得清晰起来,它高喊着,咆哮着,尖锐的嗓音像是要把这漫漫长夜扎穿,“起!起!尔等痴男怨女!吾赐尔等鱼水之恩!尔等供我以信奉之德!起!起!都起!” 墨燃心中咯噔一声:完了…… 它这是要干什么?! 周围几百具棺材的同时颤抖,验证了墨燃的想法。这鬼司仪是要召唤所有合葬棺里的尸体进行她所指示之事,好一次吸收“功德”啊! 顾不得开玩笑了,墨燃直拽楚晚宁:“师尊!!!” “又怎么了!” “快!出去!师昧还和那个陈家的小媳妇儿困在一起呢!”墨燃都要急疯了,“我们快去救他!” 楚晚宁往外看了一眼,也没有想到那鬼司仪居然口味这么大,不一对一对来了,居然想搞个一口吞! 旁边棺材抖动声越来越剧烈,想来是每一对鬼怪配偶都开始受到感召,开始履行鬼司仪的指令。这个想法让楚晚宁噎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偏偏这个时候,站在原处纵情长笑的鬼司仪忽然感到了什么,猛然扭过头来,一双黑得毫无焦点的眼睛,直直越过其他,落在了墨燃和楚晚宁的合葬棺上。 它虽然智力低下,却能感觉到,那具棺材里,没有它熟悉的暧昧气息。 没有信奉。 没有…… 活人!!! 猛然弓起身子,尖叫着疾掠儿来,鬼司仪衣袍翻飞,一双血红利爪直戳棺身,生生刺穿厚实的棺木,直没棺体之中。 它这袭击太突然,墨燃来不及退后反抗,何况棺中空间极小,根本退无可退,眼见脑袋就要被这九阴白骨爪戳出五个窟窿,身子却忽然一坠——楚晚宁已经眼疾手快地将他护在怀里,自己挡在前面,鬼司仪的五根尖爪猛然戳进楚晚宁的肩膀! 深可触骨! “……” 楚晚宁闷哼一声,竟也生生忍着,没有喊出来。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仍燃着消音咒,点在墨燃嘴唇上,堵住了墨燃本来要发出的声音。 鬼司仪的爪子在楚晚宁的血肉中一通狠抓。 它是泥巴脑子,判断死人活人只能靠声音。楚晚宁居然就真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声都不吭,血浆顺着他的肩膀汩汩流出,墨燃被他摁在怀中,看不到他伤势如何,但是能清晰地感受到楚晚宁在微微发抖…… 活人……还是死人?活人不可能这样了还不出声。鬼司仪一时间也吃不准,利爪没在楚晚宁肩膀的血肉中,狠狠撕扯,掏抓。 楚晚宁痛得发颤,痉挛,冷汗湿透了衣衫。 可他还是死死咬着嘴唇,护着怀里的徒弟,像是真的成了死尸成了亡人,抵在棺材沿口,像铸死在棺壁的铁。 鬼司仪似乎终于确认了里面的不会是活着的人,它猛然把手抽了出来,鲜血横飞,甚至能听到手指从骨肉里面拔出来的粘腻声音,令人汗毛倒竖。 楚晚宁紧绷的身体像是骤然失去了力气,他松开墨燃,低低地喘着气。 棺材中流淌着浓郁的血腥味。 墨燃抬起头,借着孔洞里漏进的微光,可以看到楚晚宁低垂的睫毛,还有睫毛下面湿润的,却倔强无声的眼睛。 那双微微挑着的凤眼,迷离着痛楚,但更多的是狠戾和顽强,一片水汽弥漫…… 墨燃想说话,楚晚宁摇了摇头,点在他唇上的消音咒没有去掉。过了一会儿,缓一口气,颤抖的指尖,在墨燃手背上写道: 结界已损,不可说话。 外面的鬼司仪歪着头,似乎不明白为什么里面明明不是活人,却没有听从它的指示,也感受不到任何的信仰供奉。 楚晚宁仰头从缝隙中看了它一眼,没有受伤的那只手金光笼起,一道流窜着火焰光泽的柳藤应召而出。 他握着天问,眯起眼睛。 下一刻,破棺而出!!! 棺身炸裂,楚晚宁闪电一般飞身而起,天问既准且快,猛然勒住鬼司仪的脖颈,鬼司仪发出一声刺耳的啸叫—— “汝乃何人!安敢如此!” 楚晚宁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滚!” 大红吉袍猎猎翻飞,如同云浪,他隐忍多时只为一击必中,当即单手发狠,天问绞杀!将那鬼司仪的脖子生生勒断! 一股浓重的红雾伴杂着异香,从断颈里喷薄而出。楚晚宁迅速后退,避开雾气,厉声道:“墨燃!千杀斩!” 墨燃早已待命,听到令下,扣中袖间的暗剑匣,灌入灵力,朝着正在摸索着自己头颅的那具残躯轰过去。 陶土躯体裂开,露出里面红光流窜的半透明本体。楚晚宁再扬天问,硬生生将那鬼司仪的仙身灵体勒了出来。那无头的仙身从身子里发出嘶喊:“凡人安敢!凡人安敢!——起来!起来!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原本没有五官的金童玉女忽然亮起一双血红的眼睛,几百只吱嘎尖叫着朝墨燃和楚晚宁扑过来。 地上的棺材也纷纷震碎,里面躺着的死尸挺起,也潮水般向两人涌来。 墨燃的目光在人群中疾速穿掠,去找师昧的身影。楚晚宁厉声道:“你在和那些僵尸深情凝视些什么!还不把他们都弄下去!” 他们两个和鬼司仪此刻已经打得飞站到了一具棺材上,那些行动迟缓的死尸慢慢地聚在他们身边,墨燃抬手点起驱魔符,四下投射,引爆炸裂。但是鬼怪太多了,一拨下去另一波很快就挨过来。 墨燃简直要疯:“这彩蝶镇死了这么多人?到底有多少冥婚的夫妻?!!” 楚晚宁怒道:“你看这鬼司仪的修为,自然夭折的青年男女哪有这么多!十有八九它还蛊惑了那些不曾婚配的人去自杀!打这边!” 墨燃又是一张驱魔符朝着楚晚宁示意的地方挥过去,炸开一片白骨死肉。 “这鬼司仪怎么不打死?” “寻常武器伤不到它。” “那天问呢?” 楚晚宁怒极:“你没看到天问正索着它吗!这鬼司仪行动极快,我要是松开它,不等再抽,它恐怕已经逃走了!” 那些尸体越堆越多,墨燃一边驱,一边还要注意看人群中有没有师昧,免得误伤。一只金童扑过来狠狠咬了他的腿一口,他暗骂一声,一张驱魔符直接甩在金童脸上,再一脚把它踹到尸群中,轰然炸开。 楚晚宁道:“看到师昧和陈夫人了吗?” 墨燃在疯狂地找寻之后,忽然看到远处两个摇晃的身影,喜道:“看到了!” “滚过去,把他们两个拉开!离这里远一点儿!” “好!”墨燃应了,随即一怔,“你要做什么?” 楚晚宁怒道:“我另一只胳膊抬不起来,召唤不了别的武器,只能靠天问。等会儿我一把鬼司仪放开,就要毁掉这整一片地方,你不想死的话就趁早滚开!” 本座曾经求过你 天问有一个无死角杀招,名字很简单,只有一个字,“风”。一旦发动,周围一圈所触之地,片甲不留。 墨燃自然领教过“风”的厉害,楚晚宁的实力他也清楚,无需担心,于是看了那个嫁衣如血,面色苍白的男人一眼,把最后几张驱魔符都甩开,替楚晚宁争取一点时间,而后飞身掠向外围,一手抱住师昧,一手抓住小陈夫人,带着两个失去意识的人,朝着远处躲去。 楚晚宁忍着剧痛,勉强动了动另外一只手,霎那间天问爆发出一阵眩目金光,楚晚宁猛然将天问抽回。 鬼司仪脱了控制,一跃而起,面目扭曲地朝楚晚宁扑来。 楚晚宁衣袍翻得像是狂风中的火焰,滚滚飞舞,他厉眉怒竖,半边肩膀都被鲜血浸透,忽然间抬手一扬,天问的金光愈发凌厉,紧接着被楚晚宁扬起飞旋。 柳藤倏忽伸长数十尺,舞成一道金色的风,仿佛漩涡一般,将周围的厉鬼,死尸,金童玉女,连同怒吼扭曲着的鬼司仪一起,统统卷入“风”的中心,被天问舞成残影的凌厉劲势,刹那绞的粉碎!!! “风”摧枯拉朽,周围草木拔地而起,亦不能幸免。 以楚晚宁为中心的一场巨大风暴发出璀璨耀眼的金光,一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棺椁也好,死人也好,都成了风中轻飘飘的草絮。 卷进去,被疾速旋转的天问凌割。 碎成万点残渣…… 待一切平息,楚晚宁周围已是寸草不生,荒凉空寂。 除了他一个人孑然而立,吉服鲜艳,宛如红莲初绽,海棠花落,便只有一地粉碎白骨,还有嘶嘶流窜着金光的可怖“天问”。 这样看来,楚晚宁平时抽众弟子真算是十分客气的了。 就冲他今天这个架势,如果他愿意,就算把整个善恶台的弟子在瞬间挫骨扬灰,也不是不可能…… 金光渐灭。 天问化成点点碎星辰,融入楚晚宁掌中。 他缓了口气,皱了皱眉,忍着肩膀的剧痛,慢慢朝远处的徒弟们走过去。 “师昧怎么样了?” 来到他们旁边,楚晚宁隐忍着,问道。 墨燃低头去看怀里昏迷的师美人,仍然没有醒,鼻息很弱,脸颊摸上去冰冰凉凉的。这个场景太熟悉,是墨燃曾经死生摆脱不了的梦魇。 当初师昧就是这样躺在他怀里,渐渐的,就没有了呼吸…… 楚晚宁附身,分别探了陈夫人和师昧的脖颈动脉,不由低沉:“嗯?怎会中毒如此之深?” 墨燃猛然抬头:“中毒?你不是说没事的么?你不是说,他们只是被蛊惑了么?” 楚晚宁皱着眉:“鬼司仪靠着香粉蛊惑,那就是一种毒。我原以为他们只是浅浅中了一层,却没有想到他们吃毒吃的那么深。” “……” “先送他们回陈宅。”楚晚宁道,“拔毒不难,没死就好。” 他说话的声音冷淡,没有太多波澜,虽然楚晚宁平日里说话就是如此,可是此刻听来,实在令人觉得他轻描淡写,不甚在意。 墨燃猛然想起那年大雪,他跪在雪地里,怀中是生命一丝一毫在流失的师昧。他满脸是泪,声嘶力竭地恳求楚晚宁回过头,看他的徒弟一眼,求楚晚宁抬手,救他的徒弟一命。 可是楚晚宁那时候是怎么说的? 也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这样波澜不惊的声调。 就这样,拒绝了墨燃这辈子唯一一次的跪地求人。 大雪中,怀里的人渐渐变得和落在肩头,落在眉梢的雪粒一样冰凉。 那一天,楚晚宁亲手杀死了两个徒弟。 一个是他可以救,却不曾相救的师明净。 一个是跪在雪地里,哀莫大于心死的墨微雨。 心里猝然生起一股惶然,一股暴虐,一股蛇一般流窜的不甘狠毒还有狂暴。 有一瞬间他忽然想暴起扼住楚晚宁的脖子,褪去所有的亲切可人的伪装,露出恶鬼的狰狞,作为一个从前世流窜来的厉鬼,狠狠地撕咬他,质问他,向他索命。 索那两个雪地里,无助的徒弟的命。 可是眼帘抬起,却陡然落在了楚晚宁满是鲜血的肩膀上。 那野兽的怒喝忽然被堵住。 他再没有吭声,只那么盯着楚晚宁的脸,几乎是仇恨的眼神,楚晚宁没有瞧见。过了一会儿,他又低头,去凝视师昧的憔悴面庞。 脑子渐渐空白起来。 如果这一次师昧再出事,那么…… “咳咳咳!!” 怀中的人忽然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墨燃一怔,心中颤抖……师昧缓缓睁开眼睛,声音极其沙哑微弱。 “阿……燃……?” “是!我是!”狂喜之余阴霾尽散,墨燃睁大眼睛,手掌贴上师昧微凉的脸颊,眸子里光泽颤抖,“师昧,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师昧轻轻笑了笑,依然是温柔眉眼,又转头,环顾四周:“……我们怎么在这里……我怎么昏过去了……啊!师尊……咳咳,弟子无能……弟子……” 楚晚宁道:“不要说话。” 他给师昧口中送进一粒丹药:“既然醒了,就先含着这个化毒散,不要直接吞下去。” 师昧含了药,忽然一愣,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庞显得更加透明:“师尊,你怎么受伤了?身上都是血……” 楚晚宁依然是那种淡淡的,波澜不惊,能气死人的声音:“没事。” 他起身,看了墨燃一眼。 “你,想办法把他们两个都带回陈宅。” 师昧醒转,墨燃内心深处的阴郁骤然被压下去,他连忙点头:“好!” “我先走一步,有话要问陈家的人。” 楚晚宁说着转身离去,面对茫茫黑夜,四野衰草,他终于忍不住拧起眉,流露出疼痛不已的神情。 整个肩膀被五指贯穿,筋脉都被撕裂,鬼司仪的灵爪甚至都刺到了他血肉深处的骨头。就算再怎么佯作淡定的忍着,再怎么封住血脉,不至于失血昏迷,他也还是人。 也还是会痛的啊…… 但是痛又如何呢。 他一步步往前走着,嫁衣的衣摆纷飞。 这么多年,人们敬他畏他,却独独没有敢站在他身边,没有人会去关心他。他也早已习惯。 晚夜玉衡,北斗仙尊。 从头到脚没人喜爱,生死病苦无人在意。 他好像生来,就不需要别人的搀扶,不需要任何依靠,也不需要任何陪伴。 所以喊痛没有必要,哭,更加没有必要。回去给自己包扎伤口,把溃烂撕裂的烂肉都割掉,涂上伤药就好了。 没人在乎他也没关系的。 反正,他一个人也就这么过来了。这么多年,都挺好的。他照顾得了自己。 来到陈宅门口,还没有进院子,就听到里面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楚晚宁顾不得自己的伤口皲裂,立刻闯了进去——只见陈老夫人披头散发,双目紧闭,却追着自己的儿子丈夫满堂乱窜,唯有陈家那个小女儿被无视了,她惶惶然站在旁边,瘦小地蜷缩着,不住发抖。 见到楚晚宁进来,陈员外和他幺子惨叫大喊着向他扑过去:“道长!道长救命!” 楚晚宁将他们挡在身后,扫了一眼陈夫人紧闭着的眼睛,怒道:“不是让你们看着她,别让她睡觉的吗!” “看不住啊!拙荆身体不好,平日里都是早早睡的,你们走了之后,她一开始还强撑着,后来就打起了瞌睡,然后就开始发疯!嘴里嚷着……嚷着……” 陈员外缩在楚晚宁后面哆哆嗦嗦的,压根没有注意到道长居然穿着吉服,也没有注意到楚晚宁肩膀上狰狞的伤口。 楚晚宁皱眉道:“嚷着什么?” 陈员外还没开口,那发了疯的妇人就龇牙咧嘴地冲了过来,嘴里凄厉地叫嚷,居然是个妙龄女子的声音—— “薄情寡信!薄情寡信!我要你们偿命!我要你们统统给我去死!” 楚晚宁:“……厉鬼俯身。”回头朝陈员外厉声道,“这声音你可熟悉?” 陈员外上下嘴皮子打着颤,眼轱辘翻着,紧张地吞唾沫:“不知道,不熟悉,不认识啊!求道长救命!求道长除魔!” 这时候陈夫人已经扑过来了,楚晚宁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凌空朝陈夫人一点,一道雷电当头劈下,将陈夫人困在结界当中。 楚晚宁回头,侧目冷然:“当真不认识?” 陈员外一迭声道:“当真不知道!当真不认识!” 楚晚宁没有再多言,他甩出天问,捆住了结界里的陈老夫人。 他原本应该捆陈员外的,更方便也更好审,但是楚晚宁有自己的行事准则,他的天问,轻易不审普通人。于是他舍弃软柿子,反去盘问陈老夫人身体里的厉鬼。 审鬼和审人不一样。 天问审人,人会直接受不了,开口讲话。 天问审鬼,会形成一个只有楚晚宁和鬼共处的结界,鬼在结界内会还原生前面貌,并把讯息传递给楚晚宁。 天问骤然燃起一道火光,沿着藤身,直直地从他这头,烧到了陈老夫人那头。 老夫人发出一声尖叫,忽然间开始抽搐,紧接着柳藤上那团原本赤红色的火焰瞬间变成幽蓝的鬼火,再从老夫人那头,又烧回楚晚宁这边。 楚晚宁闭上眼睛,那烈火沿着柳藤一直烧到他的手掌,不过那鬼火伤不到他,就那样一路沿着他的胳膊,烧到他的胸膛,而后熄灭了。 “……” 陈家一家人惊恐交加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都不知道楚晚宁到底在做什么。 楚晚宁睫羽轻颤,双目仍然合着,眼前却渐渐出现了一道白光。紧接着,他看到那束光线里踏出一只莹白如玉的小脚,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出现在了视野里。 本座给你们讲个故事 那少女长得很白净,鹅蛋脸,一双眼睛圆滚滚的,尤为勾人。她穿着浅粉色襦裙,头发绾起来,初为人妇的青涩模样,在黑暗中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左顾右盼着。 “我这是……在哪里?” 楚晚宁说:“你在我设下的归真结界里。” 少女吃了一惊,惶然道:“你是谁?这里怎么漆黑一片,我看不到你,谁在说话?” 楚晚宁说:“你忘了吗?……你已经死了。” 少女睁大眼睛:“我已经……我……” 慢慢的,她想起来了。 低下头,她双手交叠在胸口,没有任何的起伏跳动,她轻轻的啊了一声,喃喃着:“我……我已经死了……” “只有灵魂能来到归真结界,在这里仇恨会被消除,死去的人不管身后是化为厉鬼,还是普通的鬼魂,都会保留生前的性格和模样,是谓‘归真’。” 少女愣愣出了一会儿神,似乎是在把前尘往事逐渐想起,忽然就垂下脸来,默默哭泣。 楚晚宁道:“你……可有冤屈?” 少女泣道:“你是不是阎王爷?还是白无常?你是来为我鸣冤的么?” 楚晚宁扶额道:“……我不是阎王爷,也不是白无常。” 少女低声啜泣着。楚晚宁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等她哭得稍微平复一些了,然后道:“但我,确是来帮你鸣冤的。” 少女听了,抽噎着抬起眼,悲喜交加道:“那你果然是阎罗大人!” “……”楚晚宁决定还是不和她继续这个话题了,转而问道,“你可知道,你死后都做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不是很清楚,只记得我很难过,很难过。我想去报复……我想去找他们……还想再找到他……” 灵魂刚刚唤醒的时候,很多事情都会暂且想不起来,但没有关系,楚晚宁耐心地问她:“你想去找谁?” 少女轻声道:“我的丈夫,陈伯寰。” 楚晚宁一凛,陈伯寰——这不是陈家大儿子的名字么?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在这个幻境结界中灌注了天问的力量,来到里面的亡人几乎都会老老实实与楚晚宁对话。少女因此答道:“妾身罗纤纤,是彩蝶镇上人。” “来之前我曾经调阅过彩蝶镇卷宗,这镇子总共五百余户人家,并没有罗姓家族。令尊何人?” 少女慢慢把细节都想了起来,因此眼中哀戚更甚:“家父曾是村上一书生,是我公公的连襟好友,几年前,他害了肺痨,已经去世了,后来家中,就只有我一个人。” “那你又为何而死?” 少女愣了一下,而后泣不成声:“我除了死,没有别的路了。他们,他们骗了我爹爹留下的香粉秘方,又打我骂我,威胁我,让我离开彩蝶镇。我……我一个弱女子,哪里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我在这个世上,一个亲戚都没有了……天地这么大,我能去哪儿?除了黄泉地府,还,还有哪里能,能容得下我……” 她回忆起生前事之后,心里似有无限苦楚悲伤,急欲和人倾诉,甚至楚晚宁接下去没有再问,她就一个人慢慢地讲了下去。 原来,这罗纤纤自幼丧母,听爹爹说,她上头还有个哥哥,但哥哥在下修界的纷乱中与他们失散了,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哥哥走丢的时候,罗纤纤还没有满周岁,缩在襁褓里,后来她努力回想自己的这个兄长,但依然毫无印象。 罗家就只剩下纤纤和父亲两个人,父女相依为命,四处漂泊,最终在彩蝶镇盖了间小屋,住了下来。 那一年,罗纤纤五岁。陈家的大儿子陈伯寰比她大了两岁。 那时候陈家还没有发迹,一家子好几个人住在一个两居室的土夯小屋里,小院矮墙边种一棵橘子树,一到秋天结满果子,繁茂的树丫长过矮墙,探到罗家的院子里。 罗纤纤仰着头,满枝丫的橘子像是元宵时节的灯笼,她性子腼腆内向,不和别人一起玩耍,总是一个人端着小马扎,乖乖剥着毛豆,时不时仰起头,看一看陈家院子里探过来的橘子。 橘子黄澄澄的很诱人,逆着阳光,能联想到酸甜饱满的汁水。 罗纤纤眼巴巴望着,时不时地咕嘟一吞咽,腮帮子馋得发酸。 但她没有伸手去摘,爹爹是个屡屡不及弟的读书人,输了考试,却不输一口骨气,酸秀才脑子大约是坏掉了,总告诫女儿要当个“君子”。 罗纤纤三岁就知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她虽眼馋,却从来没有伸手摘过那近在咫尺的橘子。 有一天晚上,罗纤纤借着月色,坐在院子里哼哧哼哧地洗衣裳。 她爹身子不硬朗,早早就歇下了,穷人的孩子当家早,小姑娘撸着袖子,细细的胳膊浸在木桶里,鼓着小脸搓的认真。 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嘶哑的咳嗽声,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踉跄着闯了进来,瞪着她。 小姑娘吓傻了,甚至忘了尖叫。 那青年满脸污脏血痂,眉目却很桀骜英俊,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么原地僵持了好久,最后青年实在支撑不住,靠着墙根慢慢坐下来,喘着气,沙哑道:“来点水。” 许是那青年长得不像坏人,又许是罗纤纤心底善良,虽然害怕,但还是咚咚跑回屋子里,接了一盏茶水,递到那个青年嘴边。 青年也没有客气,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喝完之后他擦了擦嘴角,翻起眼皮,盯着罗纤纤的俏脸,眼神有点发直,半晌也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罗纤纤也不说,只是怯怯地眨巴着眼睛,离着些她自认为安全的距离,不远不近地攥着手,打量这个陌生人。 “……你长得挺像我一个故人。”青年忽然咧开嘴,眯着眼睛阴沉地笑了笑,配上那一脸的血污,实在有些狰狞,“尤其是眼睛,都是圆滚滚的,看上去就让人想挖出来,戳在手指上,一口一个吞下去。” 森然可怖的话被他这样平淡无奇地讲出来,甚至还带着些笑,罗纤纤抖得更厉害了,下意识捂住自己的眼睛。 那青年说:“呵,丫头机灵,你就这样捂着,别老盯着我看。我可管不住自个儿的手。” 他说话卷舌,北边儿的口音。 月光洒在院子里,青年舔着皲裂的嘴唇,忽然看到了院子里头的橘子树。不知为什么他眼前一亮,瞳仁里闪动着精光,那光泽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黯淡,而后他扬了扬下巴,示意道。 “丫头。” 罗纤纤:“……” “摘个橘子剥给我吃。” 罗纤纤终于说话了,声音细细的,带着些颤抖,但是没有犹豫:“大哥哥,这不是我家的果树,是别人家的,摘不得。” 青年一愣,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慢慢地就沉了下来。 “我说摘得就摘得,我要吃橘子,你给我去摘!”最后一声恶狠狠的,像是从牙齿缝里咯吱粉碎再啐出来的一样。罗纤纤吓得一抖,还是固执地站在原地。 小姑娘性子柔软,但骨子里却和她那位腐朽到极致的爹一样。 “我不去。” 青年倏忽眯起眼睛,弓起鼻梁,面目豹变:“臭丫头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你要喝水,我、我给你倒,要吃饭,家里也还有,但橘子树不是我家的,我摘不得,爹爹说了,不告而取谓之窃,我是个君子,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不能鱼……” 一紧张,把移说成了鱼,半大的小女孩像模像样地涨红着脸,坚持着爹爹教过自己的东西,磕磕巴巴地总算把话一咕噜倒全了,但在青年的注视下,也已经抖得不行,两脚打着摆儿。 青年无语。 如果不是不合时宜,听这么个小家伙,还是个女娃儿,说出“不告而取谓之窃”“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还有——还有“我是君子”??噗,他真的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可是他笑不出来。 反倒有一种强烈冲天的怨气在胸臆中策马鹏腾,碾着他的心脏。 “我最讨厌你们这种,所谓的……”他扶着墙垣,摇晃着站起来,从嘴唇里挤出两个字,“善人、君子、豪杰、仁者。” 他在罗纤纤惊恐的注视下,慢慢挪动着受伤的脚,来到那颗橘子树下,仰起头,近乎贪恋地吸嗅着橘树的味道,然后眼底忽然迸发出仇恨的红光,还没等罗纤纤反应过来,他就攀着那颗树,狠狠摇晃起来,踹着,踢着,打着。 满枝的橘子噼里啪啦全震了下来,跌在地上,滚在一边,那青年笑容扭曲,恣意地喊着:“好个不告而取谓之窃,好个富贵不能淫!好个威武不能屈!” “大哥哥!你干什么!你快停下来!爹!爹爹!” 罗纤纤原本不想喊爹爹,她爹体弱,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出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她毕竟是个小姑娘,撑到现在终于害怕了,崩溃了。 “喊什么喊!你爹出来我连他一起砍!” 小姑娘吓傻了,含着泪,圆滚滚的眼睛里有水珠子在打转。 隔壁陈家的人去邻村走亲戚,全家都不在,没有人阻止这个小疯子。 小疯子把满地的橘子都摇了下来,还不解恨,在地上重重踩了几脚,踏碎了好几个果子,又忽然发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跃而起,翻到陈家的院子里,找了个斧子,三两下把整个树都砍了。然后又翻了回来,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忽然就不笑了,蹲在地上,直愣愣地发着呆。 忽然扭头,朝罗纤纤招手:“丫头,你过来。” “……”罗纤纤没有动,站在原处,绣着黄花儿的小布鞋碾着地。 那青年见她踌躇不前,就放缓了语调,尽量和善地说:“过来。我有个好东西给你。” “我……我不要……不,不过去……”罗纤纤低低地,还没说完,那青年忽的又凶狠起来—— “你要不来,老子现在就进屋把你爹给剁馅儿了!” 罗纤纤猛的一抖,终于还是小步小步地朝他挪了过去。 青年斜眼看她:“快一点儿,没工夫看你扭秧歌。” 等罗纤纤低着头挪到他面前,还有几步路远,他忽然就伸长手,猛的把人拽了过来,罗纤纤发出一声尖叫,但叫声才到喉咙口,就被一个东西粗暴地堵住了。那青年塞了一个橘子到她嘴里,没有剥皮儿,也没有擦洗,就着泥土,捅到她嘴里。 罗纤纤哪里能一口吃下一个橘子,青年硬塞,橘子就裂了,烂了,糊了她半张脸都是果泥,偏偏那个疯子还在狞笑着,把果子在她脸上碾着,往她试图紧闭的嘴里塞着。 “你不是君子吗?你不是不吃偷来的东西吗?那你现在吃的是什么?嗯?你现在吃的是什么!” “呜呜……不……我不要……爹爹……爹爹……” “咽下去。”青年眯着眼睛,把最后一点果肉塞到罗纤纤嘴里,瞳仁里幽光闪闪,不寒而栗,“你给我咽下去!” 看着罗纤纤被迫咽下橘子,喉咙里哽咽含糊地唤着“爹爹”。青年静默一会儿,忽然就笑了。 那笑容比他狰狞的嘴脸更可怕。 他满意地摸着罗纤纤的头发,蹲在那里,温柔地说:“叫爹爹做什么?不应该叫大哥哥么?哥哥给你的橘子甜不甜,好不好吃?” 说着,又从地上捡起来一个。 这回他倒是没有硬塞了,他细细地把橘子皮剥了,把上面粘连的白色丝络都一点一点得弄干净,然后才擦了擦手,掰下来一片,凑到罗纤纤唇边,和声细语地说道:“你要是喜欢的话,就再吃一些。” 罗纤纤知道自己今天是遇到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了,她没有办法,低着头,默默吃着那个疯子递来的橘子,酸甜的汁水在喉管间化开,胃里头一阵翻腾…… 那青年就蹲在那里,一瓣儿一瓣儿地喂着她橘子,忽然像是心情好了起来,甚至开始轻轻哼起了歌。 他嗓音粗噶,很是沙哑,破风篓子似的,模模糊糊地也听不太清,依稀只有几句飘到了罗纤纤耳朵里。 “潭间落花三四点,岸上弦鸣一两声,弱冠年华最是好,轻蹄快马,看尽天涯………” 他忽然说:“丫头。” “……” “啧。”他撇了撇嘴,去掰罗纤纤的小脸庞,“让我瞧瞧你的眼睛。” 罗纤纤发着抖,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青年仔仔细细瞧了个真切,血淋淋的手指,一寸一寸摸过她的眼睑。 “真像。”他说。 罗纤纤呜咽着闭上双眼。她是真怕这个疯子一时兴起,和抠水果似的把她的两只招子摘下。 但是青年没有摘。 只是幽幽冷冷地和她说:“你不是教我一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吗?大哥哥也有一句话,想跟你说。” “呜……” “你睁眼。” 罗纤纤双目紧合。青年气笑了,嘶哑道:“不挖你那招子,睁开!” “……你以为不睁开我就抠不下你的珠子吗!” 罗纤纤只得舒展开圆滚滚的眼眸,纤长的睫毛簌簌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流,她脸上畏惧又可怜的神色,不知是哪里取悦到了这个来历不明的青年,他忽然就松开捏着她脸颊的手,悬在半空,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 他凝视着她的眸子,嘴角抖出一丝颤抖的笑,笑容七分扭曲,两分狰狞,一分凄楚。 他说:“临沂有男儿,二十心已死。” 说完转身,身影没入黑暗,渐渐消失不见。 唯有满地狼藉,昭示着这样一个人,深夜浑身浴血,来过此处。 本座给你们讲个故事 二 第二天一早,陈家的人走亲戚回来,看到院子里的橘子树倒了,橘子滚的满地都是,这周围别的住户又不多,只有罗家和他们挨得近,想到罗纤纤每天眼馋橘子的模样,陈家人登时就确定—— 这橘子一定是罗纤纤这倒霉孩子偷的! 不但偷,还嫉妒心起,把他家的橘子树给砍了! 陈家的人立刻去找罗书生告状,罗书生哪里受得了这般屈辱,当即把女儿叫过来,怒问她橘子是不是她偷的。 罗纤纤哭着说不是。 又问是不是她砍的树。 罗纤纤还说不是。 再问她偷吃了橘子没有。 罗纤纤不会撒谎,只得说吃了。 她还来不及解释,就被气急败坏的爹爹喝令跪下,当着陈家一家人的面,狠狠打了她一通戒尺,一边打还一边说:“养女不如男!小小年纪,怎的做出如此偷鸡摸狗之事!令人耻笑!丢乃父之颜面!罚你今朝无饭可食,面壁三日,痛思反省,悔过自新——” “爹爹,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你还敢还嘴!” 没有人信她,下修界虽然动乱不堪,但彩蝶镇算是一个例外,这镇子一向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说半夜跑来一个满身是血的疯子?谁信呐。 罗纤纤一双小手被打的皮开肉绽。 陈家那几个人都冷眼看着,只有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男孩子,拉了拉母亲的衣角,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母亲没有理睬他,他也没有办法,颇为周正的一张小脸皱着,于心不忍地立在旁边,不愿意再看下去。 晚上,罗纤纤不敢回房,蹲在屋檐下面,可怜巴巴地罚站。 她爹是读书人,最不能容忍偷窃之事,而且一股子酸腐气息,钻牛角尖,跟他说话也是白说,不听解释。 饿了一天的罗纤纤头脑发晕,这时候忽然有人小声叫她:“罗家妹妹。” 罗纤纤回过头,看到土墙沿儿上探出一个眉目周正的脑袋,正是白天里试图帮她求情的陈家大儿子陈伯寰。 陈伯寰看左右没人,三两下翻过土墙,怀里揣着一个热馒头,不由分说地,就塞到了她手中。 “我看你都在这墙根儿下站了一整天啦,什么都还没吃过。给你一个馒头,赶紧吃了吧。” “我……”罗纤纤天性害羞,住在这里好几个月了,也没和邻居家的哥哥说过几句话,此时陡然这么近地瞧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脑袋砰一下撞上了墙。却还磕磕巴巴的,“我不能拿……爹爹不让我……他说……” 语无伦次半天,说不出个完整话来。 陈伯寰道:“哎呀,你爹爹整天就会之乎者也的,你管他这么多干什么?你这样饿,会饿出毛病来的,吃吧,再不吃就冷了。” 那馒头白嫩嫩的,发的很宣,往外冒着热气。 罗纤纤低头瞪着看了一会儿,喉咙里咕嘟咽下口水。 也是真的饿坏了。顾不得什么君子不君子的,她抓过馒头,低头哼哧哼哧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啃了个精光。 啃完之后,她抬起圆滚滚的眼睛,冲着陈伯寰第一句完整的话就是:“橘子树不是我砍的,我也没有想偷。” 陈伯寰一愣,慢慢笑了:“嗯。” “可他们都不信我……”在这样不带鄙夷的目光中,罗纤纤的心慢慢揉开,委屈像冰雪一样融出来,她哇的一声,张着嘴,抹着泪,嚎啕大哭起来,“他们都不相信我……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陈伯寰就手忙脚乱地拍着她:“我知道你没有偷,哎呀,你天天站着树下看,从来没有拿过一个橘子,你要偷早就偷啦……” “不是我!不是我!”哭的更凶了,鼻涕眼泪一起下。 陈伯寰就拍着她:“不是你,不是你。” 俩个孩子就这么熟稔了起来。 后来邻村出了命案,说一个前几天夜里一个浑身是血的匪徒进了一户人家,要借那家的厢房睡一觉,人家男主人不答应,那匪徒就把他们全家都捅死了,然后在满是尸体的屋子里,悠然自得地睡了一觉,第二天白天才施施然走人。走就走吧,还特地在墙壁上沾着血,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文章,记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唯恐天下不知有这样一个恶人似的。 这事儿立刻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到彩蝶镇。一对时间,正是罗纤纤说她遇到“疯子大哥哥”的那个晚上。 罗书生和陈家人,全部哑口无言。 误会解开之后,两家人的来往就频繁了。陈家夫妻见罗纤纤生的可爱,小小一个美人胚子,又勤劳懂事,寻思着按照自己家这个家境,应该是难讨到更好的媳妇儿了,于是干脆给陈伯寰和罗纤纤定下了娃娃亲,等到了弱冠及笄之年,再正式办个酒。 罗书生见女儿和陈伯寰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于是欣然答应。 日子一天天过去,如果不是罗书生喜爱风雅,爱捣鼓香道,之后陈罗两家应该就会像最初预想的那样,清贫恬淡过一生。 可坏就坏在了罗书生一不小心,竟调出了一味“百蝶香粉”。 这香粉的味道虽然没有什么特殊的,和镇上普通的香料也没大差别,但它却有个寻常香料做不到的好处—— 绕梁百日,余韵不绝。 百蝶香粉留香时间很久,香味不易消散,正是寻常人家所求的物美价廉之物。 罗书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虽然调出了香粉,却不愿意拿去售卖,认为“跌了自己的身份”。 他不卖,自然有别人会惦记上。 陈夫人几次三番想要跟罗书生掏方子,怂恿罗书生开铺子,却遭到了对方的拒绝,一来二去,陈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也就不再提起此事,但她心里,却牢牢记住了这一笔。 罗纤纤及笄岁那年,机会来了。罗书生这病秧子,害了肺痨,挣扎几日,一命呜呼。作为罗纤纤的婆家人,虽然闺女还没过门,但情谊总是有的,于是帮着打点丧事,忙里忙外。 罗纤纤感激涕零,却不知道陈夫人存了个心眼,在收拾罗书生遗物时悄悄顺走了香粉方子。 当天晚上,陈夫人在一豆油灯下,饱含着激动的心情,凑过去准备读那配方。结果才看了一眼,就傻了。 罗书生的字龙飞凤舞,草书写的那叫一个飘逸潇洒,她瞪了半天,愣是没有看懂半个字。 没办法,只能又悄悄把方子塞回去。 过了几个月,等罗纤纤心情平复了,她把姑娘叫来家中吃饭,闲聊中“无意”提及了百蝶花香。 罗纤纤心想,这方子留在家里也没有什么用,婆婆对自己如此好,她想要,就给她好了。 于是把爹爹的遗物找来,还帮着陈夫人辨字,一点一点的,把那精密的配方整理妥当。 陈夫人欣喜若狂,得了方子,就开始和丈夫合计着开香粉铺子。 当然,她那时候还是很稀罕这个温柔懂事的准儿媳的,而且罗纤纤越长越漂亮,虽说她家门不幸,但容貌百里挑一,镇子里有不少青年都开始对她颇为留心。 夜长梦多,陈夫人心想,要赶紧把这事儿办了。 可是,罗纤纤才刚刚失去父亲,按照彩蝶镇的风俗,双亲亡故,三年不嫁娶。 陈夫人哪里等得到三年啊,她挖空心思,想了个办法—— 这一天,罗纤纤正在给陈家的小妹扎辫子,陈家这个小女儿与她关系极好,成日里罗姐姐长,罗姐姐短的,小尾巴一般缠着她。 陈夫人走到院子里,把罗纤纤叫到内堂,跟她说:“纤纤,你与伯寰青梅竹马,素有婚约,眼下你父亲去了,你一个人孤苦伶仃,过日子实在不容易。本来吧,你今年就该嫁过门来的。可是三年守丧的规矩在这里,累得你不能成亲,伯母就想啊,要是等个三年,你该多大了呀?” 罗纤纤低头,没有说话,但她聪明灵巧,也多半猜出了陈夫人后面的话,于是脸颊微微就红了。 果然,陈夫人接着说: “一个人过着,又苦又累。你看要不这样——你先嫁过来,咱们关着门,拜个天地,跟外人就先不声张,旁人要问起来,你就说是跟着伯母凑日子,好有个照应。这样既完成了周公礼,又不遭人非议,也可以让你泉下的老父心安。等三年期满后,咱们再风风光光的给你俩办个婚礼,好不好?” 她这番话,听起来全都是在为罗纤纤考虑,罗纤纤又是个没有什么坏心思的人,丝毫不把人往坏的地方想,于是便答应了。 再后来,陈家靠卖百蝶香粉发了家,他们搬离了老宅,在镇上买了一大块地皮,修缮宅院,成了大户。 罗纤纤就成了隐匿在大户众多身影当中,一个不常现身的存在。 镇上的人都以为罗纤纤只是受到陈夫人的好心庇护,所以才住在陈家,并没有知道她已和陈伯寰拜堂成了夫妻。 这般日子,虽有委屈,但罗纤纤只道婆婆是为了避人口舌,是为了自己好,于是也毫无怨言。加上陈伯寰对她真心实意,两口子倒也过得滋润甜蜜,只等着三年期过,一切就能回归正常。 可是罗纤纤没有等来明媒正娶的那一天。 陈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加上陈伯寰长得俊,莫说彩蝶镇,就连周围几个镇子的大户人家女儿,都开始打陈大公子的主意。一来二去的,陈夫人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当初她定这门娃娃亲,是因为琢磨着自己一户农家,娶不到好媳妇儿,所以才急着捆住罗纤纤。 谁料到天道轮回,他陈家也有飞黄腾达的一天,这个时候,她再回头去看罗纤纤,就觉得这姑娘长得不够大气,主意不够精明,人傻傻的跟她那榆木疙瘩的死鬼老爹一样,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她有点儿后悔了。 而姚千金的出现,把她的“有点儿”,变成了“十分”。 姚千金是县令的女儿,喜爱戎装,一日她骑着骏马打猎归来,路过香粉铺子,顺带遴选几品香粉,谁知香粉没有选上,却一眼瞧中了堂上忙碌着的俊俏公子。 那公子不是别人,正是罗纤纤那位有实无名的丈夫,陈伯寰。 本座给你们讲个故事 三 姚千金性子风火,回去就茶不思饭不想,缠着爹爹要打听陈伯寰这个人。陈伯寰虽然已经婚娶,但是那是关起门来拜的天地,十里八乡有谁知道?镇上连当初罗陈两家定娃娃亲的事情,他们都不清不楚的。 于是姚千金得知,这位陈公子“尚未娶妻”。 县令几番考察,觉得小陈能干,脾性温柔,家里头条件也不差,于是就派了人,去和陈家夫妇说谈这门亲事。 陈员外这下可把肠子悔青了,他们委婉地跟县令的人说要先考虑考虑,关上门,两个老东西就吵开了。 陈员外道:“让你急!那穷书生死的早,本来他女儿就应该给他守丧三年,要是你当初没有让他们先拜堂成亲,咱们儿子眼下后悔还来得及!你看看这叫什么事儿!” 陈夫人也急:“怪我?当初要定娃娃亲的人不是你吗?如今倒好,县令的千金啊!是那纤……是那罗纤纤能比的吗?” 俩老王八关起门来争了个面红耳赤,吵到最后都没力气了,隔着桌子喘着粗气。 陈员外问:“怎么办。要不咱们把县令回了吧。” 陈夫人说:“……不能回。咱们陈家就指着姚千金发家了。” 陈员外怒道:“那姚家千金能做妾吗?能吗?咱们儿子屋里头不已经有一个了,还怎么塞进去?你看那小俩口恩爱的!” “……”陈夫人没吭声,半晌,她眼里忽然泛起了光,喃喃着,“老陈啊,我琢磨着,罗纤纤和咱们儿子这档子事儿,除了咱们家里头的人,没谁知道啊……” 几许沉默,陈员外楞了一会儿,顿时明白了老伴儿的用意。 他有些发抖,一半是惶恐,一半是激动。 “你、你是说……” “没人知道,就不算是结了婚。”陈夫人说,“咱们想法子把她赶走,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十里八乡都知道咱们儿子尚未婚娶,你还记得她小时候偷橘子那件事吗?只要咱们所有人都一口咬死,她就是张了十七八张嘴巴,也叫一个有口难辨!” 陈员外大步走到门前,确认房门已经关紧了,忙凑过去,刚刚还吵得犹如斗鸡的俩人,这会儿又窝在一起,悉悉索索地压低声音,商量了起来。 陈员外道:“你这法子,我怕是不行。” “怎么了?” “咱们儿子不会同意。他打小喜欢罗纤纤,你让他跟人家翻脸,他怎么会答应?” 陈夫人想了一会儿,拍了拍老伴儿的手,说道:“你放心,这事儿包我身上。” 过了一阵子,陈夫人忽然害了重病,病的古怪,郎中差不出原由,但她就是整日发癫,满口胡话,神神叨叨的说自己是鬼上了身。 陈员外心急如焚,请来个道士,道骨仙风的背着个拂尘,掐指一算,说陈家有东西冲着陈夫人了,要是不解决,陈夫人活不过年关。 陈伯寰最是孝顺,当时就急了,问道:“什么冲了我母亲?” 道士故作玄虚地绕了半天,说是个“不见光的美人儿”。 一屋子人都呆住了,陈家几个儿子,都纷纷回头去看站在边上的罗纤纤。 罗纤纤也呆住了。 她打小其实已经被人说了很多次,命硬,天煞孤星,一出生就克死了娘,然后克死了哥哥,后来克死了爹爹。 眼下,她又被指着,说她要克死她婆婆。 陈家的人急了,几个兄弟轮着跟她说,让她离开陈家,反正外头没有人知道她成了亲,名声清白,他们会给她银两钱财,让她再另寻一个好人家。 罗纤纤又急又怕,真的担心是自己克了陈夫人,成日里直掉眼泪。 陈伯寰心痛之余,见母亲日渐憔悴,也是两边为难,他既不愿意纤纤离开,又不忍母亲受苦。人迅速瘦下去一大圈儿。 陈家那几个兄弟不干了,有一天,趁着老大不在,他们找到嫂子。罗纤纤正在暖房里调着百蝶香粉,他们冲上去就打翻了她的器皿,香粉落了她一身,馥郁的味道,像是瞬间浸入骨子里,洗也洗不掉。 几个兄弟先是围着她,说了一通大道理,什么“妇德”“什么“妻女为卑,父母为尊”可是罗纤纤这个人韧性大的很,虽然胆小,但是很固执,哭着说自己不愿意离开,求他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陈家老二急了,上去就给了她一个巴掌,跟她说:“咱娘都要被你这天煞孤星克死了,要有办法,你爹会死吗?你妈会死吗?你哥会生死不明吗?” 他一打,其他几个人都冲了上去,围着罗纤纤拳打脚踢,口中呼着“快滚”“害人精”“丧门星”。 这几个儿子都是和娘一条心,其实早就知道了娘亲的主意,此时趁着老大不在,合力把罗纤纤逐出了家门,并且威胁她,要是胆敢回来,就天天打她,反正她没有娘家,被打死了,都没有人替她声张一口气。 那是个大雪夜。罗纤纤浑身青紫地被丢到雪地里,脚上的绣鞋,还掉了一只。 她慢慢往前爬着,嘴里发出含混不清地哽咽,像是幼兽濒死前的低嚎。 夜深了,这样的雪天,没有几个人会出门,她在茫茫天地间爬行,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不知道自己还有哪里可以去。 陈家那几个兄弟说的对。 她没有娘家,没有父亲,没有哥哥,没有人可以替她出头,没有人可以收留她。 这一片洁白的浩然红尘,竟无一处容身之所。 她身子骨本身就不硬朗,被扔出来的时候穿的又单薄,冻冻瑟瑟地,很快腿脚就变得麻木,毫无直觉。 一路爬到城郊,来到供奉着鬼司仪的土庙,她蜷在庙里躲雪,嘴唇冻得青紫,心中更是悲凉。 仰头看着那艳丽红妆的泥塑神像,眼泪就禁不住滚滚而下。想起下修界的规矩,夫妇结婚,应有司仪见证。 而她当时,不过是鬓边簪一朵红花,笑妍妍地,与陈伯寰相对磕下。 这一场闭门婚姻,究竟是不是一场大梦,那一天昏黄铜镜中的红颜如画,到底是不是她醉梦深处的一响贪欢。 她跪在鬼司仪前,拖着越来越沉重冰冷的身子,三跪九叩,又哭又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 她逐渐觉得眼前发晕,视物越来越模糊。 眼前好像洒下一层薄薄月色,昔年小院里,她哭着说:“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我没有偷橘子。” 然而三人成虎,人言可畏,没有人会信她的一面之词。 时至今日,她知道即使自己去拉着人哭诉,说自己真的是陈伯寰的结发妻子,也必然没有人会信她,她依然是当年土墙边,那个无处伸冤的小姑娘。 什么都没有变过。 只是当年尚有一人,翻过墙垣,揣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白馒头,塞到自己掌心中,跟自己说:“饿了吧,快吃个馒头垫垫饥。” 而今……那个人,又在何处呢…… 他回来找不到自己,会不会着急,还是会因为母亲终于不会再被她克,而暗松一口气? 罗纤纤蜷在土庙中,淌着渐渐干涸的泪,小声道:“司仪娘娘,我想和他在一起。我是他的发妻……我们拜堂的时候,旁边没有一个司仪,您是鬼司仪,管不到活人,但是我也……我也只有和您……和您说一说……” 她支离破碎地呜咽着,喉咙里发出最后的声音:“我没有撒谎……” 我没有撒谎。 大雪无声,长夜寂静。 第二日,路过城郊土庙的镇民,发现了罗纤纤已经冰冷的尸体。 本座的师尊,要怒了 楚晚宁听到此处,已是怒极,恨不能立刻撤了柳藤照着陈氏夫妇二人身上狠抽过去。但他不能睁眼骂人,一旦睁眼,归真幻境就会立刻消失,归真结界锁同一个鬼魂只能锁一次,如果中断,罗纤纤接下来的话,他也再不能听到。 因此他只能忍着滔天的火气,继续听罗纤纤讲下去。 死后,她的灵魂先入地府,浑浑噩噩,毫无知觉。 唯一的印象,就是有个披红戴绿的女性,眉目间很像庙宇中供奉的鬼司仪,那鬼司仪站在她面前,和声细语地问她:“你与陈伯寰,生不能同床,死,可愿同穴?” 她仓皇答应着:“我愿意……我愿意的!” “那便让他即刻就来陪你,好不好?” 罗纤纤几乎冲口而出,就想说好,可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愣:“我是死了吗?” “是。吾乃地府鬼司仪,可赐尔等良缘,了却尔等夙愿。” 罗纤纤怔怔的:“那他来陪我,他……也会死吗?” “是。然而天若有情,死生亦小,不过一合眼而已,又有何区别?” 楚晚宁听到这里,心中道,果然这鬼司仪会诱使别人向它许下索命愿望,这仙,倒真是个邪仙了。 罗纤纤虽然死的冤屈,此时却并未化作厉鬼,因此连连摆头:“不,不能杀他,不是他的错。” 鬼司仪恻恻笑道:“你如此仁心,又换来怎样回报?”它也不勉强罗纤纤,作为一个仙,诱导旁人许下歹毒心愿可以,但逼迫却是不行的,它的身影渐渐变淡,声音也越来越模糊。 “七日回魂,你头七返回阳间时,自去看看陈家景象,那之后吾会再来问你,看你,是否依旧无悔。” 七天后,还魂日到。 罗纤纤的魂魄回归神识,重返阳间。 她沿着昔日老路,怀着急切的心情飘然而至陈宅,去看丈夫最后一眼。 谁知陈宅内张灯结彩,院落外火树银花。聘礼行头摆满了花厅,堂前贴着大大的“囍”字,陈夫人容光焕发,哪里有半点病容,正笑盈盈地指点家仆,吩咐他们给聘礼扎花,披上红帛。 是谁……要办喜事? 是谁……要纳聘出礼? 是谁……三媒六聘,好不风光。 是谁…… 她穿梭在忙碌的人群中,听着阳间的喁喁人声。 “恭喜陈夫人啊,令郎和姚县令家的千金订婚啦。何时办酒啊?” “陈夫人真是好福气啊。” “姚千金果然是陈家的福星,这才刚定下亲,陈夫人您的气色就好多啦。” “令郎和姚千金金玉良缘,天作之合,好令人羡慕,哈哈哈哈。” 令郎……令郎…… 是哪个郎? 是谁要与姚家千金成亲? 她愈发疯狂地在熟悉的堂前院后穿梭,在笑语喧哗中寻找那个她熟悉的身影。 然后,她找到了。 在后厅的牡丹花丛前,陈伯寰负手而立,面容憔悴,脸颊深陷。然而却一身红衣,虽不是吉服,但却是彩蝶镇习俗里头,准女婿上门提亲时,应该穿的蝶戏花红妆。 他……要去提亲了……? 那满堂彩礼,金银珠玑,都是他……都是陈伯寰,她的丈夫,为姚家的千金小姐,备下的聘礼么? 她忽然想起了他们成亲的那个时候。 什么都缺,除了两个人,一颗心,什么都没有。 没有司仪,没有傧相,没有彩礼。陈家那时候还不富裕,甚至没有一套像样的珠宝首饰,他去院子里,在一株两人同栽的橘子树下,采来一朵娇嫩的橘子花,小心翼翼地簪在她的发鬓边。 她问他:“好不好看?” 他说好看,沉默了一会儿,有些难过地摸着她的头发,跟她说:“就是委屈了你。” 罗纤纤笑着抿嘴,说没有关系。 陈伯寰跟她说,三年之后他娶她,一定要补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宴,要请十里八方的人物,要用八抬大轿迎她,要给她披金戴银,聘礼停满整个花厅。 当年誓言犹在耳边,如今花好月圆,高朋满座。 他要娶的,却换做了旁人。 一股滔天的怒焰和悲哀汹涌而来,罗纤纤在屋子里撕心裂肺地喊叫,去撕扯那满屋子的红绸锦缎。 可是她是鬼魂,她什么都没有碰到。 陈伯寰隐约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回过头来,愣愣地看着无风而动的纱帛,眼神茫然而空洞。 小妹走了过来,她的发髻边,簪了一朵白玉钗,不知是在为谁偷偷戴着孝。 她说:“大哥。你去厨房吃些东西吧,你都好几天没有好好吃过饭了。一会儿还要赶路,去县令家提亲。你这样,身体扛不住的。” 陈伯寰忽然没有头脑地问了句:“小妹。你听到有人在哭了么?” “……什么?没有啊,大哥,我看你是太……”她咬了咬牙,终究没有说下去。陈伯寰仍然盯着纱帐飘飞的地方。 “娘亲此刻如何,可高兴了?病可好了?” “……大哥。” “……她病好了,就好。”陈伯寰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喃喃自语,“我已经没有纤纤了,不能再没有娘亲。” “大哥,去吃饭吧……” 罗纤纤哭着,喊叫着,抱着脑袋哀嚎着。 不要……你不要去……你不要走…… 陈伯寰说:“……好。” 疲惫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 罗纤纤呆呆地一个人站在原地,透明的泪水大颗大颗滚落。陡然听到害死她的陈家那几个兄弟,二哥在和幺弟低声细语。 “娘这次可开心了,唉,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可不是吗?装病装了大半年,好歹把那个丧门星给逼走了。她能不高兴吗?” 幺弟啧啧了两声,忽然又道:“她怎么就死了呢?我们敢她出去,也没想着要害死她,怎么这么笨,不知道找个人家去帮忙?” “谁知道,脸皮薄吧,跟她那个酸腐的爹一样。死了也不能怨我们,虽然娘装病赚她,但我们家自有苦衷。你想想,县令的女儿和穷丫头,傻子会选她。再说了,万一把姚千金得罪了,有够我们喝一壶的了。” “也是,她自己傻,不要活,要冻死,谁都救不了她。” 这些话飘飘渺渺地灌入耳中。 罗纤纤在死后,终于明白了所谓“天煞孤星”,只不过因为,贫寒卑微,比不上,县令千金,如此尊贵。 傻子才会选一个穷丫头。 终于疯魔。 她带着满腔怨气,一腹恨水,回到司仪庙前。 她死在那里,她回到那里,死时柔弱无助,归来怨戾冲天。 她曾是如此和善之人,却在这时用尽了毕生的仇恨,以及她人性中从未释放的恶,声嘶力竭地嘶吼着,双目赤红,魂魄震颤。 她说:“罗纤纤,愿舍魂魄,自堕厉鬼道,只求司仪娘娘,替我报仇雪恨!我要让陈家一家——不得好死!!!我要让她……让我那禽兽不如的恶婆婆,亲手杀死她的儿子!她的所有儿子!!!我要让陈伯寰下地狱来陪我!!来与我合葬!!!我不甘心!!我恨!我恨!!!!” 神龛上的泥塑眼帘垂动,嘴角慢慢扬起。 一个空寂的声音回荡在庙宇中。 “收你信奉,如你所愿,尔今为厉鬼——杀尽——怨憎人——” 一道血红的刺目光影闪过,那之后的事情,罗纤纤,便再也记不得了。 然而楚晚宁却已然清楚,之后便是鬼司仪操纵厉鬼罗纤纤上身陈夫人,将陈家的人一个一个地杀害。 那具山顶上的红棺,之所以会挖出陈伯寰,自然也是因为鬼司仪完成了罗纤纤许下的夙愿——“让陈伯寰与我合葬”。并且,它还特意把那个棺材摆在了陈伯寰和新婚妻子的宅基所在处,是为最怨毒的诅咒和报复。 至于陈伯寰棺材里的花香,就是死前罗纤纤身上带着的百蝶香粉的味道。棺材里怨气和香气都极为浓郁,正是因为罗纤纤的魂魄在里面与陈伯寰同眠。 罗纤纤没有家人,按照风俗,这样的人死了,尸骨要火化,而非土葬,所以她没有肉身,只能在鬼司仪的合葬棺里,才能幻化出形。当时楚晚宁一藤鞭抽开了合葬棺,罗纤纤失去棺材庇护,魂魄飞散,暂时难聚。所以才会出现“棺材未开怨气重,棺材开了怨气淡”这样的情况。 但当时在幻境中,为什么其他人旁边都有死尸做配偶,陈伯寰身边却只有一只纸糊鬼新娘? 楚晚宁略一思索,想清楚了此节: 鬼司仪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那个纸新娘就是它给罗纤纤塑的“肉身”,或者说是个载体,只有罗纤纤能与陈伯寰合葬。 一切都已明了。 楚晚宁看着幻境中柔弱无助的那个少女,他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玉衡长老嘴太笨了,讲话永远硬邦邦的,所以沉默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少女站在茫茫的黑暗里,睁着她那双柔亮的圆眼睛。 楚晚宁看着她的眸子,忽然之间就很不忍心,想离开,不想再多瞧一眼。他正欲睁眼,离开这归真结界。 少女忽然说话了。 “阎罗哥哥。我、我还有件事想讲与你听。” 楚晚宁:“……嗯。” 少女忽然就低下头,捂着眼睛,哭了,她轻轻地说:“阎罗哥哥,我不知道我后来都做了些什么。但是,我……我是真的不想害死我的丈夫。我不想当个厉鬼的。我真的……” “我没有偷橘子,我真的是陈郎的妻子,这辈子,我也真的,我也真的没有想过要害人。” “我真的没有想要害人,求求你,相信我。” 声音哽咽颤抖,支离破碎。 “我……没有……撒谎……” 我没有撒谎。 为何这一生,几乎从未有人相信过我。 她啜泣悲鸣着,楚晚宁的声音在黑暗中,低低地响起。他话不多,但是没有犹豫。 “嗯。” 罗纤纤瘦弱的身子一震。 楚晚宁说:“我相信你。” 罗纤纤胡乱用手抹了眼泪,然而还是忍不住,最后掩着泪流满面的脸庞,低下头,朝黑暗中,她看不见的地方,深深一礼。 楚晚宁重新睁开眼睛。 他睁眼后,良久都没有说话。 结界中的时间,与现实中并不一样,他在里面待了很久,对于外面的人而言,却不过转瞬,墨燃还没有回来,陈家几个活着的人还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楚晚宁忽然收了柳藤,朝陈老夫人说了句:“我为你鸣冤,你睡吧。” 陈老夫人愣愣地睁着血红的眼睛,忽然就扑通一声软倒在地,昏迷过去了。 楚晚宁再次抬起头来,目光先是扫过陈员外的脸,再落在幺子身上,声音没有什么波澜,依旧很冷。 “我最后问一次。”他嘴皮子慢慢地碰着,一字一句,“你们,当真没有听出那个声音是谁吗?” 本座拦不住他 陈家幺子哆嗦着,两股战战,举头望向他父亲。 陈员外则眼神飘忽,过了一会儿,坚定道:“不……不认识。没,没听出!” 楚晚宁面若九尺霜冻,低声道:“撒谎。” 他原本长相就极为凌厉,此刻压低剑眉,怒气冲天,愈发显得杀气腾腾,居然比厉鬼还令人畏惧。 陈员外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楚晚宁猛地将天问在地上空抽一记,霎时间噼里啪啦火光四溅,碧叶横飞。骇的陈员外扑通一声摔了个瓷实。 “百蝶香粉是你们家配出的吗?你大儿子是头婚吗?罗纤纤是谁?一大把年纪了你还要脸吗?!” 陈员外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干巴巴地最后居然说不出一句话来,渐渐的面色从苍白变得通红。 倒是一直缩在旁边的陈家小女儿,听到“罗纤纤”三个字的时候,忽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她扑过来,跪在她娘亲面前,扒拉着那具昏迷的躯体:“罗姐姐!罗姐姐,这一切竟然是你吗?我知道你走的不甘心,但是求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求求你放过咱们家吧……罗姐姐……” 楚晚宁俯身,握住流窜着金光的天问,用藤柄,挑起了陈员外的脸。 这是楚晚宁的心理洁癖,他觉得恶心的人,根本不会用手去碰。一碰就起鸡皮疙瘩。 “你以为,我会不知道谁在对我说谎吗?”他森森冷冷的,盯着陈员外的脸,从那双惊恐交加的眼珠子里,他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果然是那样的不讨人喜欢,那样的冰冷刻薄,像是覆着霜雪的刀刃。 可那又怎样。 晚夜玉衡,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喜爱。 “道长、道长你可是死生之巅的人,我是委托人,你怎能窃取我私事,我——” 楚晚宁说:“好,我收手不管。你等死吧。” “不!不不不!你不能——” “我不能?”楚晚宁眯起眼睛,丹凤眼里流动的光泽很危险,“我不能什么?” “我是……你是……你……” “你这样的人,若是我门派中的弟子。”楚晚宁摩挲着天问,低沉道,“我今日就把你抽的皮开肉绽,筋骨寸断。” 话说到这份上,陈员外再装蒜也装不下去了,他见楚晚宁凶神恶煞,半点儿没有修道之人的心慈手软,不由地双腿发软,干脆面子也不要了,扑通一声就跪下来,哭嚎道:“道长,我、我们也是逼不得已,开罪不起县令家的千金啊!我们、我们也寝食难安,日夜不宁啊,道长——” 说着就要去摽楚晚宁的腿。 楚晚宁这人心头洁癖着实很重,眼见着陈员外就要碰到自己,想也不想,柳藤击落,厌恶道:“别碰我!” “啊哇!”手背猛地被天问抽中,即使没有灌入灵力,陈员外依然痛的哭天抢地,嘴里嚷着,“没天理啊,死生之巅的道士打普通人啦!” “你——!” 墨燃扶着两个伤号进宅子时,就看到陈员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跪在地上,颤抖地指着楚晚宁,嘴里叫嚷着:“哪家门派有这么做事的?你们死生之巅收了佣金,不,不保护委托人,还,还对其进行殴打,这当真,这当真——好不要脸啊!我、我要昭告天下!我要大肆宣扬!我、我要让大家都知道你们这种……这种态度!让你们身败名裂,赚不着一个铜板!” 楚晚宁怒道:“有钱如何?有钱便能颠倒黑白,便能恩将仇报吗?有钱便能为所欲为,背弃承诺吗?” 旁边的陈家幺子怯怯道:“那个罗纤纤,又不是我们害死的,我们只轻轻打了她两下,赶了她出门,是她自己不要活,大雪天的也不找的地方躲着,这能怪我们吗?我们又没有杀人,你是仙君大爷你也不能这么胡乱怪罪人啊。” 他这番话说的尖刁至极,论律而言,陈家并没有做任何越矩之事,楚晚宁就算把他们扭送公堂,衙门也顶多责怪陈家薄情寡信,却全然不能判决他们任何一个人的罪责。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们,当真摘的好干净。” 楚晚宁握着柳藤的手,因为怒气,在微微发着抖。 陈员外老奸巨猾,已经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缓过神来。他先前还担心厉鬼没有除干净,楚晚宁就会丢下他们不管,但是转念一想,这个凶巴巴的道长是死生之巅派来的。死生之巅乃是下修界第一大派,既已收下佣金,派来诛邪的道士就必须完成所托。这是海内皆知的事情。 想通了这一节,他便没那么怕了。 捧着自己那被抽破了一小道口子的蹄子,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摘干净?我老陈家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既不杀人也没放火,那罗纤纤自己不想活,也能赖在我们头上?你、你要今日不把这厉鬼除干净了,回头我就上死生之巅告你们状去!哪有你们这样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点道理都不懂,你还——” 话未说完,就见得楚晚宁拿了自己的钱袋,眼睛不眨,怒丢在陈员外面前:“门派收了你的,我今日尽数还你。至于告状,你想告便告吧!” 天问光起,柳叶如刀。 陈员外猝不及防,被打得吱哇乱叫,抱头鼠窜,慌乱间还拽过自己的小女儿来给自己挡柳藤。 也亏得楚晚宁平时抽人抽习惯了,天问又与他心神合一,旋即收势,斜斜避开陈家小女,再一绕,照着陈员外那张脸就横劈下去,霎时间血花四溅,惨叫惊天。 陈员外压根儿没料到楚晚宁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之前的气势汹汹全化成了一泡烂泥,一边屁滚尿流地逃窜着,一边大喊着:“别打了!别打了!道长!道长我那都是胡话!是胡话!啊!道长饶命!哎哟求求您,我年纪大了,受不住啊!道长慈悲,是我们陈家的错!是我们陈家的错!” 楚晚宁哪里还听得进去,他气噎于胸,凤目狠戾,天问舞得刷刷刷漫天残影,把陈员外打得满地痛滚,涕泗横流。 立在门口的墨燃惊呆了:“…………” 他第一次瞧见楚晚宁拿天问抽普通百姓,而且毫不手软,那架势就跟抽牲口似的,那藤柳甩的,都快成虚影了。 这还得了?被委托人居然打了委托人,这事儿无论放在上修界还是下修界,都足够令那个仙士声名扫地,楚晚宁脾气再烈,再是意气用事,也不至于会犯下这样的大错吧? 这可比他的“偷窃淫·乱之罪”,还要罪加一等呢。 师昧也吓得脸色苍白,忙拽墨燃道:“快,快去拦着师尊!” 墨燃将仍在昏迷的陈姚氏,也就是姚家千金交给师昧,上前去捉住楚晚宁的手腕,惊急交加:“师尊——你——这是在做什么?” 楚晚宁没好气,剑眉怒竖,喝道:“松开。” “师尊,你这可是犯戒的——” “要你说?死生之巅七百五十条诫律我还能没你清楚?松开!” 墨燃声音拔高了:“那你还打?” 楚晚宁根本懒得和他废话了,蓦然甩袖抽手,又是一藤条,狠狠抽在陈员外身上。 “师尊!!” 楚晚宁低声怒喝,眼中霜雪欺天:“滚!” 陈员外一看,觉得墨燃长的清秀可亲,定是个好人,连忙跌跌撞撞地爬过去,缩在墨燃背后,拿手去拽墨燃的衣角:“道长,你快劝劝你师尊,我、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就算有错,就算有错也禁不住这样打啊……” 谁料墨燃一扭头,见到他满脸鼻涕眼泪,这厮毫无怜悯,反而大感恶心,“啊”了一声连忙闪开,嫌弃道:“你别碰我。” “……”陈员外一见这个靠不住,目光又转到了不远处正扶着陈姚氏在太师椅上坐下的师昧。他怀揣着最后一线希望,朝着师昧爬过去,一边爬一边号啕大哭,泣不成声。 “道长啊,道长啊,发发善心,发发慈悲,我是真的知错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求求你,帮我劝劝你家师尊,我有错,我认罪……我……我……你们让我做什么都好,就是别再打我了,年纪大了,身子撑不住啊……撑不住哇……” 他哭得悲切,为了活命,自然也是十二万分的真诚。爬到师昧身边,伸手又去拽师昧的衣摆。 “……”师昧见他可怜的很,抬头对楚晚宁道,“师尊,老人家既已知错,您就手下留情,放过——” 楚晚宁道:“你给我让开。” 师昧:“……” 楚晚宁厉声道:“还不让!?” 师昧吓得浑身一颤,让开了。 天问嗖的一声划破空气,朝着陈员外当头劈来,陈员外双手抱头,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那叫声太凄厉了,师昧站在旁边,不由闪身又回来,硬生生地,替陈员外挡住了这一藤条。 刷的一声。 师昧闪的太急,楚晚宁待要收手,也已经来不及了。 鲜血横飞,师昧身子正虚弱,挨了这一击,陡然跪坐在地,捂着白皙细嫩的脸颊,血却止不住,顺着指缝淌了出来…… 本座与他冷战 一时间,厅内无人说话,只听到陈员外的哽咽啜泣声。 师昧低头捂着脸颊,再抬首去望着楚晚宁时,眼中满是恳切:“师尊,别再打了。您再这么打下去,背责任的是死生之巅啊……” 墨燃更是魂飞魄散,他虽然混账,但对师昧却是痴情的固执,这辈子重生,就暗自发誓要把人捧着揣着,好好护着。可这还没几天,师昧又是重伤又是挨柳藤,这叫个什么事儿! 他也顾不得去跟楚晚宁算账,忙到师昧身边,去查看脸上的伤口。 师昧轻声地:“我不碍事儿……” “你让我看看。” “真没关系。” 即使反抗着,捂着伤口的手还是被墨燃拉了下来。 瞳孔猝然收拢。 一道深深的血痕恣意狰狞,皮肉外翻,鲜血不住地往外淌,一直延伸到脖颈…… 墨燃的眼睛禁不住红了,咬着嘴唇瞪了半天,忽然扭头朝楚晚宁怒喝道:“你打够了吗?” 楚晚宁阴沉着脸,什么话都没有说,没有道歉也没有上前,笔直地杵在原处,手中仍握着并没有灌入任何灵力的天问。 “……” 墨燃胸中似有无数魑魅魍魉在疯狂攒动。 谁受的了前世死过一次的心上人,几次三番再受如此委屈折磨? 他和楚晚宁就那么互相盯着,谁也没有让步,谁也没有服软,墨燃眼里渐渐爆出血丝,他恨楚晚宁恨了那么多年,深入骨髓,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总和他不对盘! 当年他刚进门派,做了错事,楚晚宁就照死里抽他。后来师昧受伤了,楚晚宁一生只有三个徒弟,却袖手旁观,执意不救。再后来师昧死了,死生之巅毁了,他墨微雨成了独步天下的修真界霸主,滚滚红尘谁不服他?只有楚晚宁和他对着干,毁他大业,刺他良心——时时刻刻提醒他,踏仙帝君再是厉害,也不过是丧心病狂,众叛亲离的疯子。 楚晚宁。 楚晚宁…… 生前死后,一直都是他! 两个人都还身着相配的吉服,红衣衫对着红衣衫,远远而立,中间似有不可填平的鸿沟深壑。 楚晚宁的天问,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陈员外大大松了口气,跪在师昧面前不停顿地磕头:“菩萨心肠,菩萨心肠,仙君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谢谢仙君救了我陈某人全家,谢谢仙君,谢谢仙君。” 总是这样。 邪祟是他平的,但那顿毒辣柳藤,也确是他抽的。楚晚宁做干净了份内事也破干净了森严戒,最后菩萨是别人,他是恶人。 从来都是如此。 他性子不好,他认了。 也并无后悔。 只是那一藤鞭失手,抽中了自己徒弟,他终究心里难受,但面子薄,也不愿意温言说上两句,自顾自走了,来到陈家小女儿面前。 那小姑娘看到他,也是情不自禁地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瑟瑟发抖。 陈家诸人,唯她存善。楚晚宁语气微缓,说道:“你母亲遭厉鬼上身,阳寿折损二十余年,如果仍然不思悔改,心存歹念,以后阴气缠身,恐怕死的更早。她醒来之后,叫她亲手用红桃木为罗姑娘立灵牌,牌上需承认罗姑娘身份。罗纤纤是陈伯寰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们隐瞒事实多年,也应一同昭告,了她生平所愿。” 顿了顿,又递一经书道: “另外,你全家每日三次,三跪九叩,念‘送渡咒’,方可超度罗姑娘,也可送走纠缠你家的厉鬼。此咒需念足十年,不能间断,如果半途废止,罗姑娘仍会回来寻仇。” 小姑娘颤声道:“……是,多,多谢道长……” 楚晚宁又倏忽回头,目光锐如覆雪刺刀,扫过陈家幺子和陈员外,厉声道:“陈姚氏醒后,你二人需把隐瞒之事统统告知于她,去留由她自己决定,要是有丝毫隐瞒,看我不断了你二人舌头!” 他两人本就是色厉内荏之徒,哪里还敢不答应,连连磕头允诺。 “至于百蝶香粉,此物是罗书生一手所配,却被你们厚颜无耻说成是自己的方子。你们自己清楚该怎么做,不需我再多言。”楚晚宁言毕拂袖。 “我,我们一定去铺子上纠正,去澄清,去告诉乡亲这香粉是罗……罗先生的……” 一一事情都安排妥当之后,楚晚宁让墨燃把陈姚氏扶回房中,为她推血解毒。 墨燃心中虽恨,但知道自己年少时对师尊终究敬畏大过忤逆,因此也不再吭声,他握了握师昧的手,小声道:“你去看看你的脸,快把血止了。我扶她去房里。” 陈家大儿子的卧房,仍然贴着大红的双喜,恐怕是变故生的厉害,忙乱之中,也忘了摘下。眼下陈伯寰已成齑粉,如此瞧来,竟是讽刺万分。 陈姚氏于此荒唐闹剧中,终成了贪欲面前的牺牲品,也不知她醒来之后,又当作何抉择? 她身子不比师昧,到底是一个普通人,楚晚宁默默替她推了血,又喂她服下丹药。这过程中墨燃在旁端水递帕巾,两人不曾说话,也不曾相互看上对方一眼。 离开时,楚晚宁无意间往墙上一瞥,目光淡淡移过,却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复又转了回来,盯着墙上悬挂着的一副字看。 那是几行端端正正的楷书小书,着墨应是不久,纸张缘口都还不曾泛黄。 写的却是—— 红稣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楚晚宁心中忽然一堵,那楷书字字工整,字字端正,落款处,陈伯寰三字端的是刺目无比。 那个违心娶了姚家千金的陈公子,心中凄楚无法言说,其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日子,便只能站在窗边,洇着笔墨,去誊写这一首生离别的《钗头凤》么? 再也不想留在陈宅,他忍着肩膀伤口的剧痛,转身离开。 楚晚宁和师昧都受了伤,不能马上策马回死生之巅,而且楚晚宁特别不喜欢御剑飞行,于是便去镇上寻一家客栈歇脚,第二日也好去看一看鬼司仪庙宇那边的后事如何了。 那些鬼魅尸首虽然被楚晚宁的“风”绞成了粉末,但破坏的只是被鬼司仪控制的尸身,灵魂并不会受损,多留下几日,看看有没有作祟的漏网之鱼也好。 楚晚宁在前面默默走着,两个徒弟跟在后面。 师昧想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阿燃,你和师尊身上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墨燃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和楚晚宁还穿着拜堂成亲的吉服,生怕师昧误会,连忙要脱下来。 “这个……其实是之前那个幻境,你千万别想多,我……” 话讲到一半,再一看,突然发现师昧因为也参与了鬼司仪的那个冥婚,身上也有一件,不过款式和他们俩的不太一样。加上磨损的破烂,看不太出来原本的模样了。 不过好歹,那也是一件吉服。 自己这样和师昧并排站着,也能幻想着当时是拉着师昧的手,在鬼司仪的幻境里拜过天地,喝过交杯合卺。 一时间,又不忍脱下了。只愣愣瞧着师昧看。 师昧温言笑道:“怎么了?话说一半。” 墨燃嘟哝道:“……没什么。” 楚晚宁在前面,几步之遥的地方,也不知道究竟听了几句他们的对话,此时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一夜颠荡起伏后,暮色蜕去,天边陡然泛起一丝黎明初光,鲜红的旭日犹如一颗破烂流血的心脏,从暗夜的深渊里挣扎而出,洇一抹艳丽辉煌。 楚晚宁逆光站着,站在越来越透亮的长夜尽头,站在遍天氤氲的初阳漫照中。 他嫁衣如血,侧身而立,旭日在他脸侧描了个模糊不清的金边,看不清脸上表情。 忽然,灵力输出,吉服被强悍的力道震了个粉碎。 红色的细碎布料,如同海棠敝落时纷飞的残花红瓣,倏忽风起,四下散落。 吉服破碎,露出下面白色衣袍,在风里滚滚翻飞,和他墨黑的长发一起。 肩上鲜血。 风中残衣。 那为护墨燃而伤的斑驳血迹,在白袍上显得尤为艳丽刺目。 良久,楚晚宁冷笑,颇为嘲讽:“墨微雨,你我之间,又有什么可以叫人误会的?” 他一生气就会管墨燃叫墨微雨,生生冷冷客客气气的,不冒任何热气儿。 墨燃冷不防一噎,被他堵的说不出话来。 楚晚宁笑罢,拂袖离去。 此时四野无人,他一个人在前面走着,仿佛天地渺茫,独他孑然孤身。 他那张天怒人怨的嘲讽脸,一到客栈,关上门,就绷不住了。 楚晚宁咬了咬牙,脸上露出痛楚的神色,抬手去摸自己的肩膀。 鬼司仪的利爪是仙灵之体,算起来,与天问不遑多让,都是极其厉害的武器,他整个肩膀被撕抓掏扯,但因急着诛灭妖邪,便没有及时处理,此时此刻,已经感染溃烂,剧痛难当。 站在房中,缓了口气,楚晚宁想将身上的衣袍除下,可是肩膀上的血已经凝结了,衣料和皮肉粘连在一起,一扯疼得厉害。 隔壁就是墨燃的房间,这客栈隔音不佳,他不愿让人知道,硬生生咬着嘴唇,竟将那粘着血肉的布料,狠狠撕下! “呃……!!” 一声闷哼之后,楚晚宁慢慢松开嘴唇,唇齿间已满是鲜血,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冷汗遍布。 垂下修长浓密的睫毛,他微微颤抖着,去看自己的伤势。 还好。 尚能处理…… 他扶着桌子,缓缓坐下来。就着让小二端来的清水和帕巾,忍着痛,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一点一点地,为自己擦拭创口。 尖刀剜入,割去腐肉。 而后,涂上王夫人所制的伤药。 再一个人,慢慢地,困难地,给自己裹上纱布。 他不习惯在人前流露出软弱模样。这样的苦痛,他经历过许多次,每一次都是一个人撑过来的。 兽类若是受伤,便会自己躲起来舔舐伤口,他有时觉得自己也和那些畜牲一样。以后,大概也会一直这样孤苦伶仃下去。 他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所以并不想可怜兮兮地求助任何人。他自有那莫名偏执的尊严。 只是脱下衣服时,地上掉了一只锦囊。 红缎绣合欢,他拿疼的颤抖的指尖,慢慢拆开来,里面是两段纠缠在一起的青丝。 他和墨燃的。 楚晚宁有一时的失神。想把那锦囊凑到烛火前,连同那荒谬不禁的结发一同烧掉。可最终,却还是下不去手。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金童玉女的细细笑声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悸动,因此更加自我厌恶,他把柔软的锦囊紧握在手里,缓慢闭上了眼睛。 对墨燃一直存着的心思,他自己都无法接受,恨不得能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再把里面那些龌龊念头切了剁了,割下来扔掉。 犯什么浑? 墨微雨,也是自己该惦记的吗?有这么当人师尊的吗?当真是禽兽不如! “咚咚咚。” 门忽然被敲响,正谴责自己的楚晚宁一惊,猛然掀起眼皮,迅速把锦囊收在宽袖里,拉着张俊脸,没好气儿的。 “什么人?” “……师尊,是我。”外头响起了墨燃的声音,让楚晚宁的心跳陡然快了几分,“你开个门。” 本座讨厌死他了! 楚晚宁“滚出去”三个字卡在喉头,阴郁着脸沉默了好久,最后才慢吞吞地换成了:“滚进来。” “咦?你门没锁?”冷战了一整天,此刻墨燃存心与他和好,就一边说着,一边推门进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楚晚宁则面无表情地坐在桌边,掀起眼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凭心而论,墨燃生的是很好看的,一走进门,整个屋子都跟着明亮起来。他确是十分年轻,皮肤紧绷,似乎散发着淡淡光辉,嘴角弧度天生微微带着些卷儿,没什么情绪的时候也像是在笑。 楚晚宁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墨燃身上离开,修长的睫毛垂下来,抬手掐灭了桌上点着的一支熏香,然后才冷然问道: “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的伤。”墨燃轻咳几声,目光落在了楚晚宁的肩膀上,微微愣住了,“已经换好了?” 楚晚宁淡淡的:“嗯。” 墨燃无语:“…………” 他确实是记恨楚晚宁,也气楚晚宁打伤了师昧。但是冷静下来之后,墨燃也并非是全无良心,恨归恨,他没忘了楚晚宁肩膀是怎么受伤的。 在那窒闷的棺材里,是楚晚宁紧紧把自己护在怀里,用一己之躯挡住了鬼司仪的利爪,痛得浑身颤抖也没有松开…… 对于楚晚宁这个人,墨燃是十分厌憎的。 但是除了厌憎之外,不知为何,却也总是掺杂了一些很复杂的情绪。 他是个粗鲁的人,小时候没读过书,后来虽然补了些文识,但在很多细腻的事情上,尤其关乎感情,他还是容易转不过弯来。 比如楚晚宁这件事,墨燃摸着脑袋琢磨了半天,后脑勺都要摸秃噜了,也搞不清楚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他只能单纯地辨认某一种感情:喜欢、讨厌、憎恨、高兴、不高兴。 如果把好几种情绪混在一起,英明神武的踏仙帝君就会眼冒金星,彻底犯晕。 搞不懂,不明白,不知道,救命啊,头好痛。 于是墨燃懒得再想,反正除了师昧之外的任何人,他都没功夫细细研究。 他在心里给楚晚宁暗自记了笔烂账,一边暗暗盘算着以后有了机会,一定要双倍奉还,一边又心怀愧疚,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敲响了楚晚宁的房门。 他不想欠楚晚宁的。 可是楚晚宁这个人,比他想的更倔,老狠心了。 墨燃盯着桌上一堆血迹斑斑的棉纱,满盆子被血染红的热水,还有随意扔在一边的尖刀,刀尖还挂着血肉,他头都大了。 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做到自己给自己疗伤的? 他就真的这样眼皮不眨地能把烂肉创口给清了割了吗?那场面光是想象就令人头皮发麻,这家伙还是人吗? 想起刚刚给师昧清理创口时,师昧疼得轻轻呻/吟,眼角含泪的样子,饶是墨燃再不喜欢楚晚宁,也忍不住在心里给他连连作揖—— 玉衡长老果然是霸气纯爷们儿,服了服了。 原地站了一会儿,墨燃先打破了这种静默。他轻咳了两声,脚尖磨蹭着地板,挺别扭地说:“刚才在陈宅……师尊,对不起啊。” 楚晚宁不说话。 墨燃偷偷瞄了他一眼:“不该朝你吼的。” 楚晚宁还是没理他,这人脸上淡淡的,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但心里可委屈着,就是不吭声。 墨燃走过去,离的近了,才看到楚晚宁把自己的肩膀包的乱七八糟,棉纱五花大绑,像是捆螃蟹似的把自己捆了起来。 “……” 也是,一个连衣服都不会洗的人,能指望他把自己绑的有多好看? 叹了口气,墨燃说:“师尊,你别生气了。” “你那只眼睛看到我生气了?”楚晚宁怒气冲冲道。 墨燃:“……” 过了一会儿。 “师尊,包扎不是这么包的……” 又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要你教我?” 墨燃:“……” 他抬起手来,想要帮楚晚宁把纱布解了,重新包过,但察言观色,觉得自己要是敢碰他,估计能挨一大耳刮子,不禁又犹豫起来。 手抬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来,反复了几次,楚晚宁恼了。斜眼瞪他:“干什么?你还想打我不成?” “…………”确实挺想打的,但并不是现在。 墨燃气笑了,不管三七二十,忽然伸手过去摁住他的肩膀,嘴角边浮起酒窝:“师尊,我帮你重新包扎过吧。” 楚晚宁原是想拒绝的,然而墨燃温暖的手指已经覆了上来,他忽然觉得有些口干发涩,说不出话,于是嘴唇轻微地动了动,还是任由他去了。 纱布一层一层揭下,鲜血浸透,待到尽数拆落,五个窟窿刺目狰狞。 仅仅只是看着,就觉得不寒而栗,比师昧脸上那一道口子不知严重多少倍。 墨燃也不知怎么了,怔怔看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问了句:“疼么?” 楚晚宁垂着纤长的眼睫毛,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还好。” 墨燃说:“我轻一点儿。” 楚晚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耳坠就有些红了。结果又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整天也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什么,于是脸上的神情更僵,脾气更差,干巴巴地说:“随你。” 客房内的烛火噼剥,借着昏黄的光线,能看到有些地方根本没有涂到药膏,墨燃实在很是无语,觉得楚晚宁能健健康康活到今天着实可以算个奇迹。 “师尊。” “嗯?” “你今天在陈家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忽然出手打人?”一边涂抹药膏,一边问。 楚晚宁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气不过而已。” 墨燃问:“什么事情让你气不过了?” 楚晚宁此时也不想和小辈计较了,便言简意赅地把罗纤纤的事情说给了墨燃听,墨燃听完,摇了摇头:“你也太傻了,这种事情,你就算气不过,也不应该当面和他们起冲突。换成我的话呀,我就乱七八糟做个法,骗他们说厉鬼已经除了,然后拍拍屁股走人,让他们自生自灭去。你看看你就为了这么个烂人,闹成这样,半点不知变通,还失手打伤了师昧——” 话说一半,墨燃忽然顿住。两只眼睛盯着楚晚宁,没声儿了。 他绑绷带绑的仔细,一时有些忘我,跟楚晚宁说话的语气,不知不觉就成了三十二岁时的样子,没大没小的。 楚晚宁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正斜乜眸子,幽冷地瞧着墨燃,那眼神又是熟悉的一句话——“瞧我不抽死你”。 “呃……” 脑中还未想到应对之策,楚晚宁已经开了尊口。 他十分冷漠地说:“师明净是我想要打的吗?” 提到师昧,墨燃原本还算清醒的脑子就开始犯轴,语气也硬起来了:“那人不是你打的吗?” 那一击楚晚宁抽的也后悔,但是他脸上挂不住,此时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楚晚宁是个倔种,墨燃是个痴情种,两人目光碰在一起,噼里啪啦的窜着火花。刚刚稍微缓和下去的气氛,又无可救药的变得僵持。 墨燃说:“师昧又不曾有错,师尊,你误伤了他,难道一句对不起都不愿意说吗?” 楚晚宁危险地眯起眼睛:“你这是在质问我?” “……我没有。”墨燃顿了顿,“我只是心疼他无辜受累,却得不到师尊一句道歉。” 烛光下,俊美青春的少年给楚晚宁的伤口缠上最后一道绷带,仔细打好了结,瞧上去依然是前一刻颇有些温存的景象,但两人的心境却已都变了。尤其是楚晚宁,胸口就像炸了一坛子醋,酸津津的滋味儿不住翻涌,又气又恼。 道歉? 道歉俩字怎么写?谁来教教他? 墨燃又说:“他脸上那伤口,全部退下去怎么说也要半年,我刚刚给他上药的时候,他却还跟我说不怨你,师尊,他是不怨你,可你觉得这事儿你占理吗?”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楚晚宁忍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忍住,压着嗓音,沉声道:“滚出去。” 墨燃:“……” 楚晚宁怒道:“滚!” 墨燃被轰了出去,门当着他的面砰的一声就关上了,差点夹住他的手指头。墨燃也气着了,看看,看看!这什么人?不就是让他道个歉?一张脸金贵的和什么似的,上下嘴皮子一碰说一句对不起有什么难?本座是踏仙帝君本座都不吝于和别人道歉。还北斗仙尊呢,说话说到一半莫名其妙就跟吞了火药似的,发什么破脾气! 难怪长了那么一张俊脸还没人稀罕! 白瞎了,活该单身一辈子! 既然楚晚宁不搭理他,给他闭门羹吃,高高在上的踏仙帝君人界帝尊当然不会死皮赖脸满地打滚睡门槛。他虽然韧劲儿大,牛皮糖似的粘上了甩不掉,可是他粘的是师昧,不是师尊。 当即满不在乎地走人,去陪师昧去了。 “怎么又回来了?”已经躺下休息的师美人见墨燃进来,愣了愣,坐起来,墨色长发垂了一身,“师尊怎么样?” “好的很,脾气还和平时一样大。” 师昧:“……” 墨燃端了把椅子过来,反坐在那里,手搁着太师椅背,嘴角挂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来回打量着师昧散着柔软长发的模样。 师昧道:“我要不还是去看看他吧……” “哇,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墨燃翻了个白眼儿,“凶着呢。” “你又惹他生气了?” “他需要人惹?他自己跟自己都能生气,我看他是木头做的人,一点就腾腾直烧。” 师昧摇了摇头,哭笑不得。 墨燃道:“你早点休息吧,我去楼下借个厨房,给你们做点吃的。” 师昧道:“闹什么?一夜没合眼了,你自己不睡?” “哈哈,我精神好着呢。”墨燃笑道,“不过你要是舍不得我,我可以再陪你一会儿,到你睡着为止。” 师昧连忙摆手,温言道:“不用,你要这么看着我,我反而睡不着,你也早些去睡吧,别累着了。” 嘴角的弧度略微僵了僵,墨燃有些难过。 师昧虽然待他温和,可却总保持着些若有若无,忽远忽近的态度,明明近在咫尺的人,却像像是镜中月,水中花,可望而不可得。 “……好吧。”最后也只是努力打起精神,笑了起来,墨燃的笑容很灿烂,这人不泛坏水儿的时候,其实傻的可爱,“有什么需要叫我,我就在隔壁,或者在楼下。” “嗯。” 墨燃抬起手,想摸一摸他的头发,最后还是忍住了。手在半空打了个转,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我走了。” 出了屋子,墨燃忍不住啊啾打了个喷嚏。 他吸了吸鼻子。 彩蝶镇因为产香,各种盘香卧香塔香的价格都不贵,因此客栈内也毫不吝啬,每个房间都点着一枝长长的特制高香,一可以避邪,二可以除湿,三可以使得室内芬芳。 可墨燃一闻到熏香就难受,无奈师昧喜欢,他就忍着。 来到楼下,墨燃晃晃悠悠来到掌柜面前,塞了个银锭子给他,眯起眼睛,笑吟吟道:“掌柜的,行个方便。” 掌柜看着银子,笑得比墨燃更客气:“仙君有什么吩咐呀?” 墨燃道:“我瞧来这里吃早点的人也不多,给你打了商量,厨房今天上午归我用了,麻烦你把其他客人回一回。” 早点能赚几个钱啊?半个月都未必能有一个银元宝赚回来,掌柜当即眉开眼笑,满口答应着,引着大摇大摆的墨微雨,就去了客栈的厨房。 “仙君要自己做饭呐?不如让咱们店里的厨子做,手艺好得很。” “不用。”墨燃笑了起来,“掌柜的听说过湘潭的醉玉楼么?” “啊……就是那个一年多之前走了水的乐伎名楼?” 墨燃:“嗯。” 老板往外偷看一眼,确定了自己媳妇儿正忙活着,没有偷听,于是窃笑道:“怎么没听说过?湘江边最有名的馆子,以前出过一个乐伶魁首,那叫一个名动天下,可惜离得远,不然我也想去听她弹上一曲儿。” 墨燃笑道:“承蒙夸奖,我替她多谢。” “替她?替她?”掌柜摸不着头脑,“你跟她认识么?” 墨燃说:“岂止认识。” “哇……仙君看不出来啊,哎?不过你们修道之人,难道也能……嗯……” 墨燃笑着打断了他:“除了乐魁之外,还知不知道别的?” “嗯……吃食据说也是一绝。” 墨燃弯起嘴角,笑得更明朗了,他娴熟地拎起菜刀,说道:“我没修道前,在醉玉楼的厨房里头,打了好几年的下手。你说是你们厨子做的好吃,还是我做的好吃?” 掌柜的更吃惊了,语无伦次地:“仙君真是……真是……” 真是了半天真是不出来。 墨燃斜眼看他,嘴角卷着那从容又得意的笑容,神态懒洋洋的:“出去吧,本大厨要做菜了。” 掌柜的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和曾经的黑暗之主说话,贱兮兮地拉着脸皮:“久仰醉玉楼点心精致,不知道仙君一会儿做好了,能不能赏个脸,给在下尝一点儿呗?” 他原以为这要求不高,墨燃一定会答应。 谁知墨燃眯着眼睛,坏笑道:“想吃啊?” “嗯!” “想得美!”墨燃哼了一声,那骄傲劲儿就甭提了,嘀咕着,“本座是会轻易下厨伺候人的主吗?这我特地给师昧做的,要不为了他,本座是绝不会生火做饭的……” 他一边翻出个萝卜开始切,一边嘟嘟哝哝。 “……”掌柜吃了个瘪,尴尬不已地搓手站着,陪了会儿笑,然后出去了。 他心里也嘀咕呢。 还本座?小小年纪的,恐怕灵核都还没结成。看他嘴里念念叨叨的,师妹长师妹短,可今天和他同行的人里头也没个女道士啊。 掌柜的翻了个白眼。 料定此人有病,病得不轻。 墨燃在厨房好一阵忙活,足足呆了两个时辰,日近中午了,这才收工,兴冲冲地跑去楼上叫那师昧起来。 路过楚晚宁房前时,他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要叫他一起吃么…… 想起了楚晚宁恶劣的性子,墨燃撇了下嘴,满脸鄙夷。 不叫了不叫了,统共就那么点儿,没他的份儿! 本座与君初见时 日头渐高,来客栈打尖儿的人越来越多,墨燃嫌楼下吵闹,让小二将做好的菜都送到自己房间。 最后他还是请了楚晚宁,毕竟师尊最大,他现在又不是人界帝君,规矩还是要守的。 榉木方桌上摆着三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面条是自己做的,和外头买的不一样,筋道爽滑,上面码着厚切牛肉片儿,过油的肥肠,鲜嫩的豌豆苗子,饱满的青菜,金黄的蛋丝,色泽鲜艳诱人,摆得煞是好看。 但这三碗面条最出色的不是水叶子,也不是大块的肉、丰奢的料,而是小火慢煨了四个小时的骨汤,浇在面碗里头,奶白色汤汁浮着芝麻红油,墨燃拿石钵自个儿研了个麻辣鲜香的调料,熬煮在汤头里,香气扑鼻,滋味浓郁。 他琢磨着师昧爱吃辣的,红油和油辣子都搁的挺足。见师昧埋头吃的很香,墨燃嘴角的弧度愈发舒朗,偷偷看了好几眼,忍不住问:“好吃么?” 师昧道:“特别好吃。” 楚晚宁没有说话,依旧是上天欠了他一百座金山银山的阴沉表情。 墨燃露出些洋洋得意的神气来:“那你啥时候想吃了跟我说一声,我就去做。” 师昧辣的眼中笼着一层薄薄水雾,抬眼笑着瞧墨燃,眉宇之间尽是柔和。美人在前,要不是旁边还坐着个冰天雪地的楚晚宁,墨燃都要有些拿不准自己是该吃师昧,还是该吃碗里的面条了。 豌豆芽,肥肠,师昧吃的不多,牛肉和青菜却很快见了底。 一直在旁边不动声色观察的墨燃伸出筷子,把豌豆芽和肥肠划拉到自己碗里,又从自己面碗中夹了好几块牛肉,填补空缺。 死生之巅的弟子都在孟婆堂吃饭,常常会互相换着菜肴,因此师昧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笑了笑:“阿燃不吃牛肉?” “嗯,我爱吃豌豆芽。” 说着埋头呼噜起来。耳朵尖儿,还微微泛着些薄红。 楚晚宁面无表情地拿筷子挑拣着自己碗里的豆芽,全丢到了墨燃碗中。 “我不吃豆芽。” 又把自己碗里的所有牛肉全丢给了师昧:“也不吃牛肉。” 然后皱着眉头,盯着碗里剩下来的东西,抿了抿嘴,沉默着不说话。 师昧小心翼翼地:“师尊……是不是不对您胃口?” 楚晚宁:“……” 他没有回答,低下头,默默夹了一根青菜,咬了一小口,脸色更难看,“啪”的一声,干脆利落放下了筷子。 “墨微雨,你把辣酱罐子打翻在汤里了?” 没料到辛苦做好的早餐会遭来这样一句抢白,墨燃一愣,抬起头来,嘴角还挂着一根面条。他无辜茫然地朝楚晚宁眨了眨眼,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吸溜一声把面条咽下肚,然后道:“啥?” 楚晚宁这回更不给面子:“你这做的是人吃的东西吗?人能吃这东西?” 墨燃又眨了好几下眼睛,总算确定楚晚宁这厮是在骂自己了,不忿道:“怎么就不是人吃的了?” 楚晚宁眉心抽动,厉声道:“当真叫人难以下咽。” 墨燃噎着了,自己好歹是醉玉楼偷师出来的手艺呢。 “师尊你也……太挑了点。” 师昧也道:“师尊,你都一天没有进食了,就算不喜欢,也好歹吃一些吧。” 楚晚宁起身,冷冷道:“我不吃辣。” 说完转身离去。 留在桌前的两个人,顿时陷入了尴尬无比的沉默。师昧有些惊讶:“师尊不吃辣?我怎么都不知道……阿燃,你也不知道吗?” “我……” 墨燃眼望着楚晚宁留在桌上的面条,几乎是一口未动,发了会儿呆,然后点了点头。 “嗯。我不知道。” 这是一句谎话,墨燃是知道楚晚宁不吃辣的。 只不过他忘了。 毕竟前世与这人纠缠了大半辈子,楚晚宁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他都清楚。 但他不上心,总也不记得。 一个人回到房中,楚晚宁合衣躺下,面朝着墙壁,睁着眼睛却睡不着觉。 他失血多,损耗灵力又大,一个晚上加早晨粒米未尽,其实胃里早就空了,难受得很。 这人丝毫不知该如何照顾自己,心情很差了,就干脆不吃,好像觉得生气就能把自己肚子给气饱了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或者说,他也并不想知道。 只不过寂静之中,眼前模糊浮现出一张脸,笑容灿烂,嘴角微微打着卷儿,一双眼睛黑的透亮,光泽流淌,是有些温柔的深紫色。 看起来暖洋洋的,泛着些懒。 楚晚宁揪紧了床褥,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微微发白。他不甘心就此陷入,闭上眼想摆脱这张肆意欢笑着的脸庞。 可是合眼之后,往事却愈发汹涌,潮水一般涌上了心头…… 他第一次见到墨燃,在死生之巅的通天塔前。 那一天,日头正烈,二十位长老全数到齐,正互相小声交谈。 玉衡长老自然是个例外,他才没那么傻,愿意站在那边烤太阳。而是早就一个人躲到花树下,心不在焉的抬着一尾手指,打量着自己新制造的玄铁指甲套是否伸缩自如。 当然,他自己毫无使用指甲套的必要,这曲铁断金的甲套,是专门为死生之巅的低阶弟子们锻造的。 下修界毗邻鬼界,常有危险,低阶弟子受伤丧命并不是罕见的事,楚晚宁看在眼里,嘴上虽然不说,却一直都在苦思着解决方法,想要制造一种轻便灵活,容易上手的武器。 其他人则在旁边津津乐道讨论着。 “听说了吗?尊主那个失散多年的侄子,是从火海里救出来的。走水的那栋楼里,其他人都死了,要是尊主再迟去一步,恐怕那小侄也成一把骨灰啦,真是福大命大啊。” “一定是他爹冥冥之中护佑着孩子。可怜他从小失散,受了那么多苦,唉……” “那孩子是叫墨燃?有十五岁了吧?弱冠该取字了,他有表字吗?” “璇玑长老,你有所不知,这孩子打小啊,是在乐馆里长大的,能有个名字都不错了,哪里还会有字。” “听说尊主给他拟了几个字,正在选呢,也不知道最后会选中哪个。” “尊主对小侄子真是重视啊。” “可不是么?别说尊主,连夫人都心疼他,心疼的要命。嘿,我看这死生之巅唯一不高兴的,大概就只有咱们那位天之骄子了——” “贪狼长老!这话可不能乱说!” “哈哈。失言,失言!不过咱们那位天之骄子恃才放旷,不把长辈放在眼里,整日斗鸡走狗,一副天生富贵的模样,也确实失了管束。” “贪狼长老,你今日酒喝多了些……”旁边的人连连给他使眼色,那下巴指了指远处立着的楚晚宁,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天之骄子薛蒙是楚晚宁的弟子,说薛蒙失了管束,不就是在拐着弯嘲讽楚晚宁教的不好吗? 这玉衡长老,别看平时慢条斯理,道骨仙风的,仿佛飘然世外,一派高人作风。但谁都知道他脾气极差,谁要是不小心摸了他逆鳞,那就洗干净脖子等着被活活抽死吧。 他们这番话,楚晚宁早就听到了。 但他懒得理会,他对于别人怎么评价他的兴趣,大概还没有自己指甲套上的花纹来的浓厚。 话说这个甲套好是好,但坚韧度不够高,遇到皮厚的妖魔,也许不能一击撕开对方的皮肉,回去加一点龙骨粉,效果应该会好一点。 那些长老见楚晚宁没有反应,稍稍松了口气,又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尊主今日把我们召来,是要给那位墨公子选师父吧?” “好奇怪,尊主为何不自己教?” “好像说是那小侄儿的根骨不适合练尊主的心法。”有人嘀咕道,“可那也不至于把所有长老都聚过来,让那小公子挨个儿挑吧?” 禄存长老幽幽叹了口气,拨了拨自己优雅柔顺的长发,哀怨道:“在下觉得,在下此刻就像一株便宜白菜,摆在案头,等着墨小公子来挑拣。” 所有人:“………………” 所以这个娘娘腔能不能不要把这种大实话就这样口无遮拦地说出来? 等了好一会儿,尊主终于来了。他走上千级台阶,来到通天塔前,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 楚晚宁只随意瞥了一眼,看都还没看清,就把目光转开了,继续研究自己的指甲套。根本懒得去看第二眼。 讲到拜师这回事,就不得不讲一讲死生之巅有多标新立异摧枯拉朽了。别的门派吧,都是师父高高在上,摸着某个新弟子的头,说:“少年,我看你颇有慧根,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徒弟连个说“不”的机会都没有。 要么就是师父一脸冷漠鄙夷,挥着衣袖说:“少年,你颅门太高,眼睛无神,脑后反骨,非我门生应有相貌。你与我无缘,我不收你当弟子。” 然后徒弟都来不及自我表现,师父就嗖的一声御剑飞走了,跑得比狗还快。 死生之巅不一样,师父和弟子之间是相互选择。 什么意思呢? 死生之巅有二十位长老,所有弟子在入门之后,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比较,就可以虔诚地递上拜师帖,表述自己想跟随该长老修行的意愿。 长老要是接受了,那么皆大欢喜。 长老要是不接受,弟子可以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直到长老软化,或者弟子放弃。 照理来说,楚晚宁技艺高超,容姿英俊,应该门庭若市,众弟子挤破脑袋都要拜他当师父。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楚晚宁的脸长的好看,脾气却差的令人发指,据说他恼起来能把女弟子当男弟子打,把男弟子直接沉塘。这样的师尊,实在没有几个人有勇气去拜。 因此玉衡长老门下,走马冷清。 除了天之骄子薛蒙,还有薛蒙的好友师昧,他谁都没有收过。 大家宁愿恭恭敬敬喊他一声:“长老。”也不愿亲亲热热唤他一句“师尊”。 楚晚宁一脸高冷地说自己并不难过,满不在乎地低头,继续去倒腾冷冰冰的机甲武器。什么袖箭匣,戒严哨,都是给别人设计的。早些做好,就有更多人可以早些免去苦楚。 所以他没有想到,墨燃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 他那个时候正皱着眉头,摩挲着指套上的利刺,思索着该如何改进,也没去注意尊主和大家说了些什么。 不知何时,周围却渐渐安静了下来。 想完了利刺改良配方的楚晚宁,这才忽然意识到刚刚人语嗡嗡的四周,似乎太沉默了些。 于是他总算把目光从指套上移开,带着些不耐烦和询问,掀起了眼皮。 然后他看到了一张脸。 在阳光下灿烂的近乎有些眩目。 那是一个清丽俊朗的少年,正仰头看着他。少年嘴角卷着一丝懒洋洋的,若有若无的微笑,脸颊边酒窝深深,有些市井烟火气,又有些纯真。一双黑中透紫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热切和好奇半掺。 他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站的距离,近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无礼。 咫尺远的地方忽然冒出个人来,楚晚宁吃了一惊,像是被烫着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砰的一声,脑袋就撞到了树干。 少年微微睁大眼睛:“啊呀……” 楚晚宁:“……” 少年:“……” 楚晚宁:“干什么你?” 少年笑道:“仙君仙君,我看了你好久了啊,你怎么都不理理我。” 本座给你煮碗面吧 楚晚宁已经完全晕了。 也怪自己太入迷,在死生之巅又毫无戒备之心,居然连有个人挨过来了都没有察觉。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小孩儿?啊好像是那个墨什么……墨什么来着?墨烧?墨煮?墨……鱼?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把神态娴熟地控制在“生人勿近”的状态,凤眼里的惊讶和慌张被他很快打扫干净,端出惯有的凌厉和刻薄。 “你——” 正习惯性地想要开口训斥,手却忽然被捉住了。 楚晚宁都惊呆了。 他活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敢随随便便抓他的手腕。一时间居然黑着脸僵在原处,不知该如何应对。 抽出来,反手一个耳光? ……感觉配上“非礼”二字,就和个女的也没什么不同了。 那抽出来,不打耳光? ……看起来自己会不会太好说话了些? 楚晚宁犹豫了半天没有动作,那少年却笑开了:“你手上戴的这是什么?挺好看的,你教怎么做这个么?他们都自己介绍过了,你还没说话呢,你是哪位长老?嗳,你刚刚撞那一下头疼不疼啊?” 一股脑儿这么多问题丢来,楚晚宁觉得刚刚自己头不疼,现在却疼了。 脑仁儿都要裂了…… 他一烦躁,手中金光微微浮起,眼见着天问就要应召而出,其他长老纷纷悚然动容——楚晚宁疯了吧?这个墨公子他也敢抽? 手却忽然被墨燃握住了。 这下两只手都落入了这位少年的手里,墨燃混然没有觉察出危险,拉着他,站在他跟前,仰着脸,笑眯眯的说:“我叫墨燃,这里谁我都不认识,但光看脸的话,我最喜欢你。要不,我就拜你为师吧?” 这个结果始料未及,周围的人更加悚然,有几个长老的脸看上去都皲裂了。 璇玑长老:“嗯?” 破军长老:“哇!” 七杀长老:“哦?” 戒律长老:“呃……” 贪狼长老:“呵,可笑。” 禄存长老最娘,卷着头发,眼泛桃花:“唉呀,这小公子好大的胆子呐,当真是英雄出少年,连玉衡长老的屁股都敢摸。” “……我拜托你,能别说的这么恶心吗?”七杀嫌弃道。 禄存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哼哼:“嗯,那就换一个斯文说法,当真英雄出少年,连玉衡长老的臀部都敢摸。” 七杀:“…………”杀了他算了。 所有长老里,最受欢迎的是温润如玉的璇玑长老,他的法术入门容易,本身又是个谦谦君子,死生之巅大部分弟子都拜在他的门下。 楚晚宁原本觉得这个墨燃应该也不例外,就算不是璇玑,也应该是明快活跃的破军,反正轮到谁都不会轮到自己。 可是墨燃就那么近地站在他面前,脸上是一种对他而言陌生无比的亲热和喜爱,他就像被忽然选中的丑角,竟无端生出些手忙脚乱来。 楚晚宁只知道怎么应对“敬畏”“害怕”“厌憎”,至于“喜欢”,太难了。 他想都没有想,当即就拒绝了墨燃。 少年愣在原处,纤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里居然有些落寞和不甘的意味。他低着头,想了半天,忽然蛮不讲理地小声说了一句:“反正就是你了。” 楚晚宁:“……” 尊主在旁边看得有趣,此时忍不住笑着问:“阿燃,你可知道他是谁?” “他又没有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他是谁。” “哈哈,你既不知他是谁,缘何一定就要了他?” 墨燃依然拽着楚晚宁的手,转着头,笑吟吟地和尊主说:“因为他看起来最温柔,最好说话呀。” 黑暗中,楚晚宁猛然睁开眼睛,眼前一阵一阵发晕。 ……真是见了鬼了。 他不知道墨燃当时的眼神是怎么了,居然会觉得他温柔。不要说他,这事儿当时整个死生之巅都知道了,并且都以“瞧这傻孩子”的目光对墨燃公子报以了深情问候。 楚晚宁抬起手,扶上隐隐跳动的额角。 肩膀疼,心思乱,肚子饿,头晕。 这觉看来是甭睡了。 他在床上呈大字形发了会儿呆,坐起来,正想点一根熏香静一静心,忽然门又被敲响。 还是墨燃在外面。 楚晚宁:“……” 他没有答应,没说滚进来也没说滚出去。 但是这一次,门自己推开了。 楚晚宁有些阴沉地抬头。然而手上已经划着的火柴却悬停在半空,却并没有凑到熏香上,过了一会儿,便熄灭了。 楚晚宁说:“滚出去。” 墨燃滚了进来。 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刚出锅的。 这次简单了些,没有那么多花样面码,醇白的面汤撒着葱花和白芝麻,小段的排骨,青菜,还有一只微微焦黄的荷包蛋。 楚晚宁很饿,但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看了一眼面,又看了一眼墨燃,把脸转开了,不说话。 墨燃把面搁在桌上,轻轻说了句:“我让店里的厨子又做了一碗。” 楚晚宁垂下眼帘。 果然并不会是墨燃亲自动手。 “吃一些吧。”墨燃说,“这碗没有放辣,没有牛肉,也没有豆芽。” 说完他就退出去了,顺带替楚晚宁关上了房门。 他歉疚楚晚宁的伤。 但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屋子里,楚晚宁靠在窗边,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双手抱臂,遥遥盯着那一碗排骨面,直到面条的热气散去,直到最后变冷,没有热度。 他才终于走过去坐下,拿起了筷子,挑起冷掉,甚至沱了的面食,慢慢吃了起来。 陈宅邪祟案已结。 第二天,他们从驿馆内取了寄养的黑马,沿着来时的路返回门派。 街头巷尾,茶摊饭铺,彩蝶镇的人们都在纷纷议论着陈员外家的事情。 这个不大不小的镇子,居然爆出如此丑闻,足够镇民们津津乐道一整年的了。 “真没想到,陈公子早就关着门和罗姑娘成了亲,哎,罗姑娘真可怜呐。” “要我说,如果陈家没有暴富,就出不了这档子事儿,果然男人就是不能有钱,一旦有了钱,满肚子坏水可以淹掉整座城。” 有男人不乐意了,说道:“陈公子又没有冒坏水,这都是他爹妈的错噻,陈员外这个龟儿子,以后子子孙孙生的娃儿都要没屁/眼哦。” 又有人说:“死了的人可怜,那活着的人呢?你们看看陈姚氏,姚千金,我瞅着她才是最冤枉的呢。陈家那个黑心的老母,骗了人家大姑娘,你们倒说说看,她这下子该怎么办?” “再嫁人呗。” 那人翻了个白眼球,嗤道:“再嫁?你来娶?” 被调侃的那个泥腿子龇牙咧嘴,抠着牙缝笑道:“我窝里那个女人要是答应,我娶就娶嘛,姚小姐长得这么水灵灵,我不嫌她守过寡。” “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墨燃坐在马背上,竖着耳朵,精神奕奕地左听听,右看看。要不是楚晚宁闭着眼,皱着眉头,把“聒噪至极”四个字写在脑门上,墨燃没准都想凑过去和乡人一起三八了。 并辔而行,好不容易出了主城,来到郊区。 师昧忽然咦了一声,指着远处:“师尊,你瞧那里。” 被毁的鬼司仪土庙前,围着一大群穿着褐衣短打的农人,正忙碌地在搬着砖石,看样子是打算修葺受损的土庙,给鬼司仪重塑金身。 师昧忧心忡忡道:“师尊,之前那个鬼司仪没了,他们又新造一个。这个会不会再修成仙身,为非作歹?” 楚晚宁:“不知道。” “要不我们去劝劝他们吧?” 楚晚宁:“彩蝶镇冥婚习俗已历数代,又岂是你我三言两语就能劝动的?走吧。” 说着一骑轻蹄,绝尘而去。 回到死生之巅时,已是傍晚。 楚晚宁在山门前对两个徒弟说:“你们去丹心殿陈述经过,我去戒律庭。” 墨燃不解道:“去戒律庭干什么?” 师昧则一脸忧心忡忡:“……” 楚晚宁无甚表情:“领罚。” 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哪个天子会因为杀了个人就要蹲大牢秋后问斩的?修真界也一样。 长老犯戒,与弟子同罪——在大多数门派,只是一句空话。 事实上是长老犯戒,能写个罪己书就不错了,哪个傻子会真的去乖乖受罚,挨上一顿柳藤或者几十棍? 所以戒律长老听完楚晚宁的自表后,脸都绿了。 “不是,玉衡长老,你真的……真的打了委托人?” 楚晚宁淡淡的:“嗯。” “你也太……” 楚晚宁掀起眼皮,阴沉地看了他一眼,戒律长老闭嘴了。 “此一戒,按律当杖两百,罚跪阎罗殿七日,禁足三月。”楚晚宁说,“我无可申辩,自愿领罚。” 戒律长老:“……” 他左右看了看,勾了勾手指,戒律庭的门碰的一声就关上了,周围顿时寂静无声,只有他们两个人相对而立。 楚晚宁:“什么意思?” “这个,玉衡长老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戒律这种东西,它再管束也不该管到你头上来。这件事关起了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这么算了吧。我要是打了你,尊主知道了,还不得跟我急?” 楚晚宁懒得跟他废话,只简单道:“我按律束人,也当按律束己。” 说着于堂前跪下,面朝戒律匾。 “你罚吧。” 本座有些心乱 玉衡长老破戒受罚,这件事就像插上了翅膀,都不用等到第二天早上,当晚几乎整个门派的人就都知道了。 两百杖棍,换在普通人身上,只怕能被活活打死。即便是修仙之人,也够喝上一壶的。 薛蒙得知之后蹭的一下跳了起来:“什么?!师尊去戒律庭了?” “少主,你快去和尊主说说吧,师尊本来就带着伤,两百杖棍,他哪里受的住啊?” 薛蒙都快急疯了:“我爹?不成,我爹还在踏雪宫没有回来,飞鸽传书最起码也要第二天才能到。你们怎么不拦着师尊?” 墨燃和师昧互相看了一眼。 拦着楚晚宁? 这世上有谁拦得住他呀? “不行不行,我这就去找他。”薛蒙急吼吼地就往戒律庭方向跑。还没进院子,就看到一群戒律长老的弟子在大殿门口堵着,正窃窃私语着什么。 “杵着干什么?都给我让开!让开!” “少主!” “啊,少主来了。” “让一让,少主来了。” 弟子们很快分立两边,给薛蒙让了路。青天殿大门敞开,楚晚宁跪坐其中,身板挺直,闭目不语。戒律长老手擎铁杖,正诵读着死生之巅的律法,每念完一条,铁杖就在楚晚宁背上狠抽一棍。 “本门第九十一律,不可滥伤无辜,不可仙术对凡俗,杖棍之下,你可有怨?” “无怨。” “本门第九十二律,不可擅自妄为,不可逞一己之快,杖棍之下,你可有怨?” “无怨。” 戒律长老不敢手软,只能秉公执行。九十多棍下来,楚晚宁白色衣袍已尽数被鲜血染透。 薛蒙最是敬重楚晚宁,见状双目直暴血丝,大喊道:“师尊!” 楚晚宁置若罔闻,依旧合着眼睛,眉宇微微皱着。 戒律长老往门口一看,压低声音道:“玉衡长老,少主来了。” “我不聋,听到了。”楚晚宁嘴角涌出淤血,却没有抬眼,“他小孩子吵闹,不要去管。” 戒律长老叹了口气:“……玉衡,你这又是何必?” “谁让我弟子总不听话。”楚晚宁淡淡的,“若我今日不按律受罚,以后有何颜面再管教他人。” “……” “你继续吧。” “唉……”戒律长老看着他苍白纤长的颈,从宽大的衣领缘口探出,薄烟般轻柔地垂着,不由道,“那至少轻一些?” “……此举与欺瞒何异。”楚晚宁说,“放心,不过两百棍而已,我承受得了。” “玉衡长老……” “戒律,你不必多说了,继续。” 铁杖终是再次落下。 薛蒙声音都扭曲了:“戒律长老!你他妈的还不停下?你把本少置于何地?你打的是我师尊!!是我师尊!!!” 戒律长老只好硬着头皮当没听见。 薛蒙简直肺都要气炸了:“死老头子你没听到吗?本少命令你停下!你、你要再敢打他,我、我、我——” 他我了半天,想不到什么可以说的,毕竟只是十五岁的少年,就算再怎么“天之骄子”,实力和资历都远不及长老们,便只能脸红脖子粗地憋出一句蛮不讲理的话—— “我告诉我爹爹去!!!” 戒律长老:“……” 楚晚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九十七棍。九十八棍。九十九棍。一百棍…… 衣衫都被抽破了,鲜血狰狞刺目。 薛蒙再也忍不住。他急红了眸子,莽莽撞撞就要往里面闯,楚晚宁却忽然睁了眼,抬手一挥,一道结界瞬间劈斩下来,挡在门口,将薛蒙弹得倒退几步,差点儿摔在地上。 楚晚宁咳着血,转动眼珠,一双凌厉如电的凤目斜乜着。 “丢人现眼,滚回去!” “师尊!” 楚晚宁厉声道:“死生之巅的少主何时能够命令戒律长老徇私枉法了?还不快滚!” 薛蒙瞪着他,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像是有水珠子在打转。 墨燃在旁边摸着下巴,嘴角依然打着那种似有似无的卷儿:“哎呀,不妙,凤凰儿要哭了。” 听到这句话,薛蒙猛地回头,狠狠剜了墨燃一眼,那双含着泪的眼眶红通通的,却硬忍着不让眼泪滚下来。 没有抱怨,也没有再顶嘴。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低下头,咬着牙把身上的灰尘掸干净,然后朝着青天殿跪下:“师尊,弟子知错。” 楚晚宁还在受着铁杖的拷打,背脊一直不曾弯曲,只是脸色苍白,额头沁着细密的冷汗。 薛蒙倔强道:“但我不走,我陪着师尊。” 说罢,一跪不起。 墨燃白眼都要翻到天上了。薛蒙薛子明,天之骄子,却独独在楚晚宁面前卑微到骨子里去。在别人面前是凤凰,在师尊面前能变成一只鹌鹑。要不是确定薛蒙不喜欢男人,墨燃都要怀疑这家伙大概是看上楚晚宁了,才会这么死心塌地九死不悔。师尊打他左脸,这小鹌鹑能贱兮兮地把右脸也凑过去。 服了,服了。 真是狗腿的够可以。 心里虽然鄙夷着,但腮帮子不知为何犯着酸劲儿,墨燃瞪着薛蒙,瞪了一会儿,越看越不是滋味,觉得不能让他一个人把忠心全表了。 楚晚宁本就不喜欢自己,薛蒙再这么一闹,以后楚晚宁可不得更偏心了么? 于是干脆也跪了过去,跪在薛蒙旁边。 “我也陪着师尊。” 师昧当然跟着跪下来,三个弟子就都在外面跪着等。其他长老门下的弟子闻讯纷纷借着各种名义,跑来戒律庭看这热闹。 “天啊,怎么是玉衡长老啊……” “听说是一怒之下把普通人给打了。” “啊!这么凶?” “嘘,小声,被玉衡长老听见了回头抽你!” 还有人:“少主怎么跪着了?” “墨公子也跪着了……” 墨燃长得俊美,嘴又甜,平日里不知赚了多少女修好意,这时候不由地就有人怜惜起来,低声私语道:“好心疼墨公子啊,怎么办,要不要去求求情呀。” “他们师徒的事情,咱们还是少管。你敢去你就去,反正我是怂的。你还记得那个被玉衡长老打了几百鞭的师姐么……” “………………” 两百杖毕。 结界终于撤掉了。 薛蒙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往青天殿跑,挨近了,一看楚晚宁的模样,他就气得“啊”的大叫一声,转头一把揪住戒律长老的衣领:“你这个死老头子,你不会打轻一点吗!!!” “薛子明。”楚晚宁闭着眼睛,染着血的嘴唇一开一合,嘶哑的声音透着无形的威慑。 “……” 薛蒙指节咯咯作响,猛地一推戒律长老,把人放开了。这时候墨燃也来了,他原本还笑吟吟的,觉得戒律长老势必顾及楚晚宁的身份,不会下重手。但低头一看楚晚宁的伤势,突然之间,脸上的笑容便凝住了。 楚晚宁居然没有跟戒律长老说自己肩膀有伤吗?! 那两百杖或多或少,抽的七七八八,都狠砸在他肩头的旧疤上。 新伤叠着旧伤。 楚晚宁你…… 疯了?! 瞳孔猛缩,一种强烈的怨憎涌上心头。 墨燃不知道自己在怨憎什么,抑或是恼怒着什么,只觉得胃里腾起一把烈火,烧的五脏枯焦,六腑灼烂。他习惯了楚晚宁被自己折磨的奄奄一息,揉碎他的自尊,玷污他的洁白。可是墨燃不能忍受楚晚宁伤痕累累,却是别人打的! 大约是没有忘记上辈子往事的原因,墨燃下意识就觉得这个人是自己的,这个人死了活着,讨厌或是恨,都是自己的。 他原本不在意楚晚宁受罚,那是他以为,楚晚宁是长老,那两百杖肯定不会是重刑。 最起码,也会避开他肩膀上还未愈合的伤口。 可是楚晚宁居然不说!居然不说!这个疯子在倔什么?在强忍些什么?在一根筋地傻傻坚持着什么?!? 脑袋里一片混沌,墨燃想要抬手去扶他,可是薛蒙已经先他一步,将楚晚宁揽着,搀了起来。 “……”墨燃的手悬在空中,过了一会儿,又放下了。 他眼睁睁看着薛蒙扶着楚晚宁走远,心里不知是怎么滋味。 想跟上去,却又不愿意挪开步子。 上辈子的事都过去了。 如今,楚晚宁只是他的师尊。 他们之间,任何混乱的,仇恨的,旖旎的纠缠都还没有发生。 他不应该有这种念头的。楚晚宁被谁打也好,被谁扶着也好,爱跟谁在一起也好,就算被谁杀了,都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师昧来到他旁边:“走吧,我们跟少主一起去看看。” “我不去,有薛蒙在就够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人多了反而添乱。”墨燃面上不变,心却有些乱。 他实在是不明白自己现在的感受,究竟算是什么。 是恨吗? 本座不想你死 当晚,躺在死生之巅的卧榻之上,墨燃双手枕于脑后,望着房梁,怎么也睡不着。 前尘往事自眼前一幕幕滑过,到最后,一点一滴,碎片嶙峋,都是楚晚宁那张俊秀得有些冷清的脸。 其实对于这个人,墨燃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是通天塔前的花树下。他宽袍广袖,二十多个长老,只有他一个,没有穿着死生之巅风骚到极点的银蓝玄甲。 那天,他低着头,出神地琢磨着自己手上所戴的甲套,半边侧脸瞧上去专注又温柔,像是金色暖阳里的一只白猫。 墨燃远远看着,目光就移不开了。 他觉得自己对楚晚宁的第一印象是很好的。 可耐不住后来接二连三的疏冷,责罚,严苛。那白猫儿尖牙利爪,啃的他一身是伤。 他被伯父从火海里救出来,奄奄一息,命悬一线。原本想着来到死生之巅后,会有一个师尊宽容地对待自己,真心地爱惜自己。 然而,他的讨好,他的努力,楚晚宁都像是看不到。反倒是戒鞭凌厉,稍有差池就把他打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后来他知道,楚晚宁是打心底里看不起他的—— “品性劣,质难琢。” 那个花树下白衣若雪的男人,就是这样评价他的吧? 他曾把楚晚宁当作是九天寒月,真心实意地崇敬着,喜爱着。可是在九天寒月心里,他墨燃又算什么呢? 一个不得不收的徒弟。 一个鄙薄到骨子里的下三滥。 一个从小在馆子里长大,沾染了一身腌脏气的流氓劣子。 墨燃虽然总是一副嘻嘻哈哈,混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他慢慢地就恨上了楚晚宁,那种恨里面又带着强烈的不甘。 他不甘心。 曾经,他一直抱着日益浓郁的怨恨,去招惹楚晚宁,试图得到这个人的注意,得到这个人的赞赏,得到这个人的惊讶。 那段时间,师昧如果夸他一句“很好”,他能高兴地上天。 但,若是能换楚晚宁愿意夸他一句“不错”,他甘愿去死。 可是楚晚宁从来不夸他。 不管他做的多努力,多用心,多好,那个清冷的男人永远都是淡淡地点个头,然后就自顾自将脸转开去了。 墨燃都要疯魔了。 天知道,自己那时候有多想掐着楚晚宁的脸颊,把他掰转过来,强迫他盯着自己,强迫他看着自己,强迫他把那句“品性劣,质难琢”吞回肚子里去! 可是他只能苟且地跪在楚晚宁跟前,像是嗲着毛的丧家之犬,磕下头,恭恭敬敬地说着:“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在楚晚宁面前,墨微雨卑微入骨。 纵为“公子”,依旧低贱。 他终于明白,像楚晚宁这样的人,是压根儿看不上他的。 再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情。 墨燃掌权死生之巅,继而问鼎修仙界巅峰,成为前无古人的霸主。他的黑暗之麾下,人人战栗,人人畏惧,人人提到他的名字都轻若蚊吟,谁还记得他曾经的污渍,谁还记得他那上不得台面的出身—— 从此人间再无墨微雨,唯有踏仙君。 踏仙君。 人们恨他,恨到极致,十恶不赦墨微雨,千遍往生诀都救不了,万死不得超生! 踏仙君墨微雨踏仙君墨微雨踏仙君—— ……踏、仙、君。 可是再畏惧,又能怎样?死生之巅依旧是轰轰隆隆地齐喝高呼声,千万人在巫山殿前跪下,密密麻麻的人头都在朝他三跪九叩。 “踏仙帝君万寿齐天,世世不陨。” 他觉得受用极了。 直到他注意到人群中,楚晚宁的那张脸。 楚晚宁那时候已经废去了修为,被他绑缚在大殿之下,沦为阶下囚。 墨燃是决意要把他处死的,但他不想要楚晚宁痛痛快快的就走了,他禁锢了楚晚宁的四肢,划破了楚晚宁脖颈处的血管,口子不大,施了咒语不让伤口凝固,血液一点一点地淌出来,生命一点点地流失。 日头正烈,加冕仪式已经进行了半日,楚晚宁的血也该尽了。 这个人死了,墨燃就彻底和过去断了,因此他特意把楚晚宁安排在自己的登极仪式上放血,处死。 待到他成为修真界的三九至尊,楚晚宁便成一具毫无生气的尸骸。 昨日种种,烟消云散。 当真是好极了。 可这个人都要死了,为什么还是那样漠然?那样俊秀的有些薄情……他脸色苍白,但是神情淡淡的,瞧着踏仙君的时候既无夸赞也无惧怕。 只有厌恶,鄙薄,还有—— 墨燃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要么就是楚晚宁疯了。 还有一丝怜悯。 楚晚宁怜悯自己,一个将死之人,一个手下败将!他居然怜悯一位登顶人极,呼风唤雨的霸主。他、他居然会——他居然敢!!! 积压了十余年的愤怒让墨燃癫狂,他就在丹心殿,当然,那个时候易名叫巫山殿了。他当着几千拥蹙的面,在那些人的谄媚,颂宏声中蓦然站起,黑袍滚滚,走下台阶。 他在所有人面前,掐住了楚晚宁的下巴,他的面目扭曲,笑得甜蜜又狰狞。 “师尊,今日是徒儿的大好日子,你怎么还是不开心?” 几千个人,霎时一片寂静。 楚晚宁不卑不亢,神色冰冷:“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 墨燃哈哈哈地便笑开了,笑得恣意放纵,声音犹如兀鹫盘旋于金殿廊庑间,雁阵惊寒。 “师尊这样绝情,可当真叫本座心凉啊。”他笑着大声说,“没有我这样的徒弟?我的心法是谁教的?我的身手是谁教的?我的刻薄冷血——又是谁教的?!我浑身的戒鞭至今不消——我问你,这些都是谁打的!” 他收敛笑容,声音陡然凶煞凌厉,目露寒光。 “楚晚宁!收我这样一个徒弟丢你的人吗?我是骨子里面贱了还是血里的腌脏洗不掉了?我问你,楚晚宁,我问问你——什么叫做‘品性劣,质难琢’?” 他最后也是有些疯魔了,嗓音扭曲地喝道。 “你从没把我当作徒弟,从未看得起我!但我——但我曾经——是真的拿你当师父,真的敬你过,爱你过,就这么对我?你为何从不愿夸我一句,为何无论我做什么,都得不到你半个好?!” 楚晚宁浑身一震,脸色逐渐苍白下去。 他微微睁大那双凤眼,就那样望着墨燃,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巅,唯一两个尚在故地的人,就这样相对着。 在这样难堪的沉默中,墨燃似乎终于冷静了下来,他闭了闭双眸,再睁开时,又是那副神憎鬼厌的笑脸,笑嘻嘻的,笑吟吟的,令人不寒而栗。 他温柔又亲切地说:“师尊,你不是看不起我,不是觉得我卑贱吗?” 顿了顿,他的目光在数千人的头顶上逡巡而过,那些人都跪着,都像狗一样伏在他殿前,都承认他是修真界的尊主,凌驾于滚滚红尘之上。 墨燃微笑道:“现在呢?你死之前,我再问你一遍。这世上,到底谁才是卑,谁又是尊?是谁把谁踩在了脚下,是谁胜者为王?谁又败者为寇?” 楚晚宁垂着眼帘,似乎仍然沉浸在刚刚墨燃的一番自白当中,没有回过神来。最后是墨燃捏着他的下巴,强制着抬起了他的脸。 可就在逼着他看着自己的时候,墨燃忽然愣住了。 他第一次,在楚晚宁脸上看到了痛惜的神色。 那神色太陌生了,墨燃觉得自己猛然被烫了一下,反射性地松开了捏着他脸的手指。 “你……” 楚晚宁的神情很痛苦,似乎在隐忍着某种锥心蚀骨的疼痛,撕心裂肺的苦楚。 他声音很轻,近乎嘶哑。 飘在风里,只有墨燃一个人听到了。 他说:“对不起啊,墨燃。是师父的错……” 那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风声,草木声,衣袍翻涌声,都归于寂灭。 只有楚晚宁仰头凝视着他的那张脸,是天地间唯一的清明。是他唯一能瞧见的景象。 他那时候,应该有很多想法。高兴,得意,狂喜。 可是不是的。 那时候的念头奇怪,说来,居然只有一个—— 自己不知何时……已比楚晚宁高了那么多。 时间,真的已过去好久。 许多往事,都已改变。 墨燃嘴唇嗫嚅,喃喃着:“你……说什么?” 楚晚宁却笑了笑,那笑容墨燃熟悉又不熟悉,墨燃在那双凤眼里,看到自己几乎扭曲的神情。 然后,那双眼睛缓缓闭上,楚晚宁仰面倒下——墨燃几乎是在他跌落瞬间就捏住了他的肩膀,他疯狂着恼地怒嗥着,像是野兽崩溃时的声音。 “楚晚宁!楚晚宁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怀里的人没有再答话,嘴唇苍白如梨花,那张英俊的脸庞一贯都是冷漠的神情,可临死之前,却凝固在一个有些凄凉的笑容上,嘴角有一点勾起,是记忆里头,墨燃第一次在通天塔前看到的那个面容。 微微笑着,有些温柔。 “楚晚宁!!” 那些温柔碎裂了,海棠花零落一地。 他终于得偿所愿,踩着师尊的生命,登顶人极。 可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胸臆中的苦楚和恨意有增无减,这算什么? 墨燃凝起掌中的隐隐黑雾,指尖翻飞,迅速点过楚晚宁的几个血脉,封住他最后一脉心气。 “你想就这样死了吗?”墨燃双目暴突,面目狰狞,“没有完,楚晚宁,咱们之间的账还没算清楚,没完!都还没完!你要是不把话给我说清楚了——我就把薛蒙,把昆仑踏雪宫,把你最后几个想要护着的人,都捏碎!!都撕成渣!!你给我想好了!!” 仪式也不再继续了,跪在那边的数千拥蹙,他也不在意了。 他改了主意。他不要楚晚宁死。 他恨他,他要楚晚宁活着——活着…… 他一把抱起那个失血过多的男人,轻功掠起,一跃上了檐牙高啄的屋顶,衣袍犹如孤鹰的翅膀翻飞舒展,身影迅速飞过重重屋檐,直奔南峰——直奔红莲水榭,那个楚晚宁曾经住过的地方。 那里灵气充沛,仙草众多,他要把楚晚宁救回来。 人活着才能恨,人若是死了,便连恨的理由都没有了。他是疯了之前才想着要亲手杀死楚晚宁吗? 若是楚晚宁死了,那他在这人间,究竟还剩了些什么…… 躺在床上,独自舔舐着回忆。 夜半露浓,却也是再不能寐了。 墨燃干脆起身,洗了个脸,穿上衣服,提着一盏风灯,朝阎罗殿走去。 楚晚宁一定只是随意包扎了一下,就去那里罚跪了。他这个人,墨燃是知道的,又臭又倔,死板的很,从来不会考虑自己身体是不是能承受,就算薛蒙想要拦着他,也是拦不住的。 果然,到阎罗殿外,就看到里面的一豆青灯寂寞地燃烧,烛泪不停地淌落。 楚晚宁正背对着殿门跪着,身形挺拔,俊如松涛。 看到这个背影的时候,墨燃又有点儿后悔了,大半夜的,发什么颠啊?来找楚晚宁?疯了吧? 但来都来了,就这么转身走了,又觉得很傻。 他想了想,取了个折中的法子,把风灯轻轻搁在脚边,不打算离开,也不进去,就那么站在窗外,手肘支着窗棂,托着腮,远远地注视着楚晚宁。 檐角铜铃轻轻摆动,夜色中弥漫着花草的清香。 两人一立一跪,隔着朱红镂花窗,隔着空幽寂静殿。 如果是重生前,墨燃有足够充分的立场,可以闯进殿去,勒令楚晚宁结束思过,回去休息。 若是楚晚宁不愿意,他也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封住楚晚宁的手脚,粗暴地把人抱走。 可是如今,他既无立场,也无能力。 他甚至还没有楚晚宁高。 墨燃心情复杂,在窗外遥望着里面的人,里面的人却不曾觉察,他看不见楚晚宁的五官,楚晚宁亦瞧不到他的脸。 于是,白猫儿跪了一宿,不曾回头。 于是,傻狗也站了一夜,不曾远走。 本座不想吃豆腐 “哎,哎,你们听说了嘛?玉衡长老触犯了戒律,这三天都要罚跪阎罗殿呢。” 第二天晨课,众弟子云集善恶台修行打坐。毕竟都是十来岁二十岁的年轻人,做不到心如止水,师父一不留心,他们就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楚晚宁受罚一事迅速传了开来。 昨天目睹了杖刑的弟子们毫不吝啬地和别人分享着八卦。 “哇,你们怎么会这么迟才知道?哦……原来昨天禄存长老带你们上山采夜露花去了?好吧——那你们可真错过了太多!昨儿傍晚,在青天殿,血肉横飞,惨不忍睹,玉衡长老被打了两百多棍!两百多棍呐!棍棍命中要害!毫不留情呐!” 那弟子每说一段,就整出一个特别夸张的神情。伴随着周围师弟师妹们的惊呼,别提有多得意。 “你们对两百多棍有数账吗?彪形大汉都能被打死,就别提玉衡长老了,当时他就受不住,昏了过去。这可把咱们少主给急疯啦,冲上去就和戒律长老大打出手,说什么也不让人再碰玉衡长老一根手指头,哎哟那场面——” 他五官皱成包子褶儿,挤眉弄眼了一番,最后伸着根手指,左右摇晃,总结出三个字: “啧啧啧。” 立刻有小师妹花容失色:“什么!玉衡长老昏过去了?” “少主和戒律长老打起来了?” “难怪今天早课没有看到玉衡长老……好可怜啊……他究竟犯了什么戒呀?” “听说是一怒之下把委托人打了。” “……” 这样的闲言碎语时不时飘到薛蒙耳朵里,死生之巅的少主脾气完全继承了他师尊,暴躁的厉害。可惜在讨论这件事的不止一个人,善恶台三五成群,都在嘀咕着“玉衡长老受罚”云云,令他大感聒噪,却又无计可施。 这边薛蒙额头青筋直暴,那边墨燃一夜没睡,哈欠连连。 薛蒙没别处发火,就朝着墨燃恶声恶气道:“一日之计在于晨,你这狗东西,大早上的犯什么懒!平日里师尊是怎么教你的?” “啊?”墨燃睡眼惺忪,又一个大大的哈欠,“薛蒙你吃饱了撑着吧,师尊训我也就算了,你哪位啊,我可是你堂哥,跟你堂哥讲话规矩点儿,别没大没小的。” 薛蒙恶狠狠道:“我堂哥是狗,你要当就当吧!” 墨燃笑道:“你这么不乖,不把兄长放眼里,师尊知道了该多失望啊。” “你还有脸提师尊!我问问你,昨天他要去戒律庭,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蒙蒙,他是师尊哎,晚夜玉衡,北斗仙尊,你拦一个给我看看?” 薛蒙勃然大怒,拔剑而起,剑眉怒竖道:“你他妈的叫我什么?!!” 墨燃托腮而笑:“蒙蒙乖,坐下。” 薛蒙暴跳如雷:“墨微雨,我杀了你!!” 师昧夹在两人之间,听着他们的日常吵闹,忍不住叹了口气,默默地扶住额角,努力集中精神看着自己的书:“日月壶中灌,灵核初成时。天道窥不破,死生参与商……” 转眼三日过去,楚晚宁思过结束。 按照规矩,接下来他面临的是三个月的禁足期。在这段时间内,他不能够离开死生之巅,且需要去孟婆堂打杂,以及擦拭奈何桥的廊柱,清扫山门前的台阶,等等。 戒律长老忧心忡忡:“玉衡长老,说句实话,我觉得这些事情你就别做了吧。你好歹是一代宗师,做这种洗盘子擦地板的事情……实在是委屈的很。”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 主要是老夫很怀疑你到底会不会扫地做饭洗衣服啊! 楚晚宁倒是半点没怀疑自己,规规矩矩地到孟婆堂报道去了。 孟婆堂上至总管,下至仆厮,惊闻楚晚宁要来罚做苦力,纷纷大惊失色,如临大敌。 楚晚宁白衣翩跹,飘然而至。 一张俊脸清冷平静,不带任何表情,如果给他脚下加片祥云,臂间添个拂尘,大概和仙人也没有任何区别。 孟婆堂总管觉得很惭愧,很不安,他居然要驭使这样的美男子洗菜做饭。 楚晚宁却没有身为美男子的自觉,他迈进厨房,冷冷扫了一眼众人,众人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楚晚宁开门见山,“我该做什么?” 总管忸怩地捏着衣摆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长老觉得,洗菜怎么样?” 楚晚宁道:“好。” 总管大大松了口气,他原本觉得楚晚宁十指不沾阳春水,可能不太愿意做这种刷刷洗洗的事情,但其他的活儿不是脏累,就是需要些技术,他担心楚晚宁并不能做好。既然楚晚宁干脆利落地答应了去洗菜,那他就不用忧心了。 事实证明,总管真是太天真。 孟婆堂前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楚晚宁抱着一筐碧绿青菜,来到溪边,挽起衣袖就开始洗菜。 这片区域属于璇玑长老的管辖,偶有路过的璇玑门弟子,见到楚晚宁居然在洗菜,都吓得磕磕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揉了三四遍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才惊愕道:“玉、玉衡长老——早,早啊。” 楚晚宁抬眼:“早。” 璇玑长老的弟子瑟瑟发抖,落荒而逃。 “……” 楚晚宁也懒得和他们啰嗦,继续管自己掰菜叶,冲洗,丢回筐里。 他洗得很认真,每片菜叶子都掰开来,反反复复前前后后刷一遍。这样做的后果就是——眼见着到中午了,一筐青菜还没洗完。 伙计在伙房内等的焦头烂额,来回直绕圈子:“怎么办?长老怎么还没回来?他不回来青菜就不回来,那青菜炒牛肉该怎么烧?” 总管看了看日头,说道:“算了,别等了,换成红烧牛肉吧。” 于是当楚晚宁归来时,孟婆堂的牛肉已经出锅,炖的酥烂入味,完全不需要青菜了。楚晚宁皱着眉头,他抱着他的菜,颇有些不高兴,冷冷道:“为何不要青菜,还让我去洗?” 总管寒毛倒竖,拿帕子擦着额头的冷汗,说出了一句让自己后悔不迭的话:“这不是,希望长老亲自做一锅青菜炖豆腐吗?” 楚晚宁没什么表情,依然抱着他的菜,歪着头沉默地思索着:“……” 总管忙道:“如果长老不愿意,那也没关——” 系还没说出口,楚晚宁已然问道:“豆腐在哪里?” 总管:“……” “玉衡长老,您……懂庖厨之道么?” 楚晚宁说道:“并非一无所知。可以一试。” 当日晌午,众弟子依旧和往常一样嘻嘻哈哈地进了孟婆堂,三五成群地找了位置,便去台柜那边儿打菜盛饭。 死生之巅不辟谷,伙食一向丰盛,今天也不例外。 红烧牛肉肥瘦得宜,鱼香肉丝鲜亮浓郁,农家酥肉金黄焦脆,剁椒鱼肉红艳诱人。弟子们忙不迭地抢着自己爱吃的食物,一路排着队,让伙房师傅给自己多加一勺糖醋排骨,饭上浇些卤汁儿,或者是再添些油辣子。 跑得最快的永远是禄存长老的弟子们,排在队首的小家伙鼻子上冒着一大颗痘儿,却还惦记着麻婆豆腐。他熟练地端着木托盘来到最后一个橱柜前,眼睛也不抬,说道:“师傅,要一碗豆腐。” 师傅十指纤长白净,递给了他满满一盘豆腐。 然而,不是他熟悉的麻婆豆腐。而是一盘颜色焦黑,食材莫辨的诡异食物。 该弟子一惊:“这是什么东西?” “青菜煮豆腐。” 孟婆堂的人声鼎沸,这弟子也没留心答话那人的声音,而是气愤道:“你炼丹吗?这能叫青菜煮豆腐?我不要了,你端回去!” 一边骂着,一边去瞪伙房师傅,结果一看到立在这个橱柜后的人,弟子就吓得惨叫一声,差点把托盘打翻。 “玉、玉衡长老!” “嗯。” 弟子都快哭了:“不是,我那什么,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我……” “既然不吃,就拿回来。”楚晚宁面无表情地说,“不可浪费。” 弟子僵硬地端起盘子,僵硬地递给楚晚宁,然后同手同脚地离开。 不出一会儿,大家都知道最后一个橱柜前站着的是玉衡长老了,于是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孟婆堂,霎时间鸡犬无声。 众弟子如同嗲着毛的狗崽子,老老实实排着队,慌慌张张端了菜,恭恭敬敬来到最后的橱柜前,磕磕巴巴和长老打招呼,然后跌跌撞撞跑走。 “玉衡长老好。” “嗯。” “玉衡长老日安。” “日安。” “玉衡长老辛苦。” “……” 众弟子十分之规矩,十二分之谨慎,于是楚晚宁接受了每一个弟子紧张兮兮的问候,但却没有人敢轻易尝试他锅子里的青菜煮豆腐。 慢慢的,队伍渐短,其他师傅面前的食物都快打完了,唯有楚晚宁面前仍是满满当当,一锅子菜都冷透了,依然无人问津。 楚晚宁脸上毫无波澜,内心却有些复杂。他好歹洗了一个上午呢…… 这个时候,他的三个亲传弟子来了。薛蒙依然是银蓝轻铠,拾掇的很清爽。他有些激动地凑过去:“师尊!你怎么样了?伤口还疼不疼?” 楚晚宁倒是很淡定:“不疼。” 薛蒙:“那、那就好。”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你吃豆腐么?” 薛蒙:“……” 本座的伯父 为了在师尊面前表衷心,少主打了三盘焦黑的豆腐,并保证自己一块都不会丢掉,全部都要吃下去。 楚晚宁十分满意,露出了难得的赞赏眼光。 跟在后面的墨燃一看,不乐意了。踏仙帝君对于楚晚宁的认同有着莫名的执著,当即也要了三份豆腐。楚晚宁看了他一眼:“吃这么多,不撑么?” 墨燃和薛蒙飚着劲儿:“别说三份,就是再来三份,我也吃得下。” 楚晚宁淡淡道:“好。” 然后给了墨燃六份豆腐,并说道:“你也一样,不可浪费。” 墨燃:“………………” 其他两个都点了,师昧自然也不例外,笑道:“那……师尊,我也要三盘吧。” 于是玉衡长老禁闭结束的第一天,他的三个弟子纷纷因为吃坏了东西而闹了肚子。第二天,戒律长老找到了楚晚宁,委婉地表达了孟婆堂并不缺帮手,请楚晚宁移步奈何桥,帮忙清扫落叶,擦拭柱子。 奈何桥是连接死生之巅主区和弟子休憩区的桥梁,可容五辆马车并排驰过,桥柱矗立着白玉九兽,分别代表着龙生九子,另有三百六十根狮首矮柱,气势恢宏。 楚晚宁默默扫着地,扫完之后,仔细地擦抹着玉兽。 忙了大半日,天色渐暗的时候,下雨了。 散了课的弟子们大多没有带油纸伞,叽叽喳喳地趟着水洼朝着住处跑去。雨点子劈里啪哒砸在石阶上,楚晚宁遥遥看了一眼,见那些少年少女们脸上带着轻松自若的笑意,在雨幕里淋得狼狈又明亮。 “……”楚晚宁知道,如果让他们瞧见自己,那种明亮和轻松都会消失,于是他想了想,绕到了桥洞之下。 跑在前面一些弟子来到桥前,看清景象,不由地“咦”了一声。 “结界?” “奈何桥上怎么布了结界?” “大概是璇玑长老布置的吧。”有弟子猜测道,“璇玑长老对我们最好啦。” 那半透明的金色结界笼在奈何桥上端,延伸铺展,气势滂沱地一直布到弟子休憩区的主步道,把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全部覆盖。 “肯定是璇玑长老布置的,这块地方不是归他管的吗?” “璇玑长老真好。” “这个结界好漂亮,长老果然厉害。” 众弟子抖着湿淋淋的头发,嘻嘻哈哈地推搡着躲进了结界,一路议论着往休憩区走。 楚晚宁站在桥洞下面,听着桥面上的人声鼎沸,直到再无声响,归来的少年们都已行远,他才慢吞吞地收了结界,步履从容地走出了桥洞。 “师尊。” 蓦地惊闻有人唤他。 楚晚宁猛然抬头,岸上未见人影。 “我在这里。” 他循声仰头看去,见墨燃斜坐白玉桥上,一袭银蓝轻铠,腿懒散地架在桥栏边沿。 少年眉目黑的惊人,睫毛像是两盏小扇子,垂落眼前。正撑着一把油纸伞,似笑非笑地凝望着自己。 他们一个在桥上,林叶瑟瑟。一个在桥下,寒雨连江。 就这样互相瞧着,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天地之间烟雨朦胧,缠绵悱恻,偶有落叶细竹随着风雨飘摇而下,纷纷扬扬吹落于二人之间。 最后墨燃笑出了声,带着些捉弄:“璇玑长老,你都淋湿了。” 楚晚宁也几乎是同时冷冷开口:“你怎么知道是我?” 墨燃抿了抿嘴唇,眼睛弯弯的,酒窝很深:“这么大的结界,璇玑长老布不出来吧?不是师尊,还能是谁?” 楚晚宁:“……” 墨燃知他懒得为自己施法避雨,灵机一动,便把伞抛了下来。 “这个给你,接着。” 鲜红的油纸伞翩跹而落,楚晚宁接住了,碧润的竹木伞柄还染着些温度,晶莹的水珠顺着伞面滴落,楚晚宁仰头看着他:“那你呢?” 墨燃笑得狡黠:“师尊略施法术,我不就能干干净净地回去了?” 楚晚宁哼了一声,但还是轻拂衣袖,墨燃上方立刻撑开一方透亮的金色屏障,墨燃抬头看了看,笑道:“哈哈,真漂亮,还有牡丹花纹呢,多谢。” 楚晚宁瞥了他一眼:“那是海棠,只有五片花瓣。” 说罢,白衣绯伞,飘然离去。留墨燃一个人站在雨幕里,数着花瓣:“一、二、三、四、五……啊,真的是五瓣儿啊……” 再抬眼,楚晚宁已经走远了。 墨燃眯起眸子,站在结界之下,脸上那种稚气的笑容一点点消失,逐渐换上一层复杂神情。 他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若对一个人的感情,只有纯粹的喜爱,或是纯粹的厌憎就好了。 这场雨下了四日才停,云开雨歇时,一队车马铃响叮当,踩着积水清潭,踩碎一地天光云影,停在死生之巅山门之前。 竹帘撩起,里面探出一柄悬着鲜红穗子的折扇。 紧接着,一双蓝底银边的战靴踏了出来,踩着车辕,砰的一声沉重地落在地上,尘土飞扬。 这是一个浓眉大眼,膀大腰圆的壮汉,一身蓝银轻铠,蓄着整齐的络腮胡子,约莫四十来岁的模样。他看起来很粗犷,但铁塔般的大手却偏偏摇着一把做工精致的文人扇,说不出的怪异。 扇子“啪”的一声打开,只见朝着别人的那一面,写着—— “薛郎甚美。” 朝着自己的那面则写着—— “世人甚丑。” 这柄扇子名震江湖,究其原因,除了扇子的主人功夫了得之外,还因为扇面上写的字实在太尴尬。 正面夸耀自己,反面嘲讽别人。 扇柄轻摇,方圆百里都能嗅出扇主人自恋的味道,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扇子的主人是谁呢?正是在外面逗留了两个多月的死生之巅尊主,薛蒙的父亲,墨燃的伯父,薛正雍薛仙长是也。 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反过来道理也是一样的,儿子是孔雀,老子必然也会开屏。 虽然薛蒙长得眉清目秀,和他那位遒劲孔武的老爹浑然不同,但至少他们骨子里是相似的—— 都觉得“薛郎甚美,世人甚丑。” 薛正雍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扭了圈儿脖子,笑道:“哎哟,这马车坐的真累死我,总算到家了啊。” 丹心殿内,王夫人正在调配药粉,一左一右分别坐着墨燃和薛蒙。 她柔声道:“止血草四两,首阳参一支。” “娘,称好了。”薛蒙盘腿坐在她旁边,把药草递给她。王夫人接过来,闻了闻止血草的气味,而后道,“不行,这草和广霍放一起久了,串了味道。制成的汤药会效力受损。再去拿一些新鲜的来。” “哦好。”薛蒙又起身去里间翻药柜。 王夫人继续道:“五灵脂三钱,菟丝子一钱。” 墨燃利落地将材料递给她:“伯母,这个药要熬多久啊?” “不用熬,冲服即可。”王夫人说道,“待我将粉末研好了,阿燃能给玉衡长老送去么?” 墨燃原本是不想送的,但看了一眼薛蒙的背影,心知如果自己不送,那么送药的人必然是薛蒙。 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薛蒙单独和楚晚宁呆在一起,于是说道:“好啊。” 顿了顿,又问:“对了伯母,这药苦么?” “有些苦口,怎么了?” 墨燃笑道:“没什么。”但顺手从果盘里抓了一把糖果,塞进了衣袖。 殿中的人正专心致志地配药,殿门口却忽然响起一阵爽朗豪放的大笑。薛正雍大步流星地进到殿内,容光焕发,喜道:“娘子,我回来啦!哈哈哈哈哈!” 堂堂一派之主,进来前毫无先兆,惊得王夫人差点把药勺里的粉末给洒了。她错愕地睁大美目:“夫君?” 墨燃也起身相迎:“伯父。” “啊,燃儿也在?”薛正雍长得魁梧威严,言谈却十分和蔼,他用力拍了拍墨燃的肩膀,“好小子,一段时间没见到你,好像又窜了些个子。怎么样?彩蝶镇之行可还顺利?” 墨燃笑道:“还算顺遂。” “好、好好好!有楚晚宁在,我就知道一定不会有闪失,哈哈哈哈——对了,你师父呢?又一个人闷在山上捣鼓他那些小玩意儿?” 墨燃闻言,有些尴尬:“师尊他……” 他这伯父性烈如火,容易冲动,前世伯父的死,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归咎于这样的性格。墨燃当然不愿直接跟他说楚晚宁挨了两百法棍,还被禁足了三月。正思索着该如何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了“啊”的一声。 薛蒙愣愣地抱着一堆止血草走出来,看到自己的父亲,喜不自禁地:“爹爹。” “蒙儿!” 墨燃暗自松了口气,这对父子一相遇,必然好一番阿谀谄媚,互相褒扬,自己正好想想该怎么把楚晚宁受罚一事讲出来。 果然,孔雀父子竖着尾羽,正不遗余力地彼此夸赞着。 “两月不见,我儿又俊了不少。跟你爹越来越像了!” 薛蒙长得完全不像爹,只像他娘,但他颇以为然,也说:“爹爹的身形也结实了许多!” 薛正雍大手一挥,笑道:“这段时日,我在昆仑踏雪宫,愈发觉得天下少年郎,都不如我儿我侄!哎哟,那群娘们唧唧的人可把我看厌的,蒙儿,你还记得梅含雪吗?” 薛蒙立刻面露鄙夷:“就是那个闭关修炼了十多年的小胖子,据说是踏雪宫的大师兄?他出关了?” “哈哈哈,我儿记性真好,就是他。小时候来咱们家住过一阵子,还跟你睡一张床呢。” “……怎么不记得,胖的和狗一样,睡觉还踢人,被他踹下去过好多次。爹爹你看到他啦?” “看到了,看到了。”薛正雍捻着胡子,似乎陷入了回忆。薛蒙是天之骄子,生性好斗好比,于是急不可耐地问道:“怎么样?” 薛正雍笑道:“要我说,不如你。好端端一个男孩子,他师父教他什么弹琴跳舞的,施个轻功还飞花瓣,可笑死你爹了,哈哈哈哈!” 薛蒙鼻尖一抽,似乎是被恶心到了。 一个婴儿肥的小胖子,弹琴跳舞,飞花瓣…… “那他修为如何?”毕竟梅含雪闭关十余年,这几个月刚刚出关,还没有在江湖上亮过剑。 既然“相貌”已经把人比下去,薛蒙就要比“修为”了。 这回薛正雍倒是没有立刻答话,他想了一会儿,说道:“见他出手不多,不妨事,反正等灵山论剑的时候,蒙儿自然有机会和他一较高低。” 薛蒙抽动眉毛:“哼,那个死胖子,有没有机会和我交手都不一定。” 王夫人此时已经把最后一味药粉添好了,她起身,笑着摸了摸薛蒙的头:“蒙儿不可狂妄自大,要虚怀若谷,常怀敬畏之心。” 薛蒙道:“虚怀若谷有什么用?那都是没本事的人做的,我就要像我爹爹一般痛快。” 薛正雍哈哈大笑:“看看,虎父焉能有犬子?” 王夫人不悦道:“你这个人,好的不教他,都教他些坏的,像什么话。” 薛正雍见她面容间带着三分薄怒,知道她确实有些不高兴了,便收敛了笑容,挠挠头:“娘子,我错了。娘子说怎么教就怎么教,全是娘子说的对。你别不高兴嘛。” 墨燃:“…………” 薛蒙:“…………” 王夫人早年是孤月夜的弟子,据说是被薛正雍掳掠来的,这传闻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墨燃很清楚,伯父待伯母深情一片,铁骨铮铮都化成绕指柔。而王夫人却对自己的丈夫没有那么一腔热血,她是个极其温柔的人,却总是会对薛正雍发些小脾气。 这些年磕磕绊绊,夫妻之间谁对谁的用情更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薛蒙自然是懒得看自己爹妈调情,他有些被恶心到了,啧了一声,很不耐烦地转身离开。 王夫人颇为尴尬,连忙道:“蒙儿?” 薛蒙摆摆手,大步走了出去。 墨燃也不愿意打扰人家夫妻团圆,正巧也可以躲开伯父的盘问。楚晚宁受罚这种事情还是让王夫人和他说吧,自己可扛不住。于是收拾了桌上的药剂,也笑嘻嘻地走了,还顺手替他们掩上了殿门。 捧着伤药,晃晃悠悠地来到红莲水榭。 楚晚宁受了伤,这几天身体都有些虚弱,本来布在水榭周围的结界都撤掉了,因此有人来了,他也并不知道。 于是,机缘巧合下,墨燃见到了这样的场景…… 楚晚宁,此刻正在莲花池内沐浴泡澡。 他自己泡也就算了,关键是,一向洁身自好的玉衡长老,他的御用莲花池子,居然还有另外两个人的身影…… 本座哄你,总好了吧 隔着重重莲叶,墨燃霎时犹遭雷击,惊愕至极的僵立当场,心中的五味瓶稀里哗啦碎了个彻底,脸都快裂了。 惊愕、愤怒、酸醋、暴躁、烟花般炸裂。他动了动嘴唇,竟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怒些什么,此人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本座睡过的人,你们也能碰? 楚晚宁你这个骄奢淫逸表里不一的荡夫!你居然、居然…… 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这辈子的楚晚宁跟他没有丝毫情·欲纠葛,只在一瞬间,脑袋里的弦就断了。 毕竟十多年,一辈子,从生到死。 清醒的时候他还能游刃有余,故作从容。 但情切之下,兵荒马乱,原形毕露,他仍然下意识地认为,楚晚宁是自己的。这时候他才清楚地意识到,他连楚晚宁嘴唇亲起来的滋味,都记得那么清楚……更别提那些销魂蚀骨的爱·欲纠缠,激情交·合。 那是他重生之后都不敢去细想的。 直到看到楚晚宁赤·裸的背影,看到那具熟悉的身形,肩宽腿长,肌肉紧实,腰肢细瘦而有力,浸在清澈的水中。 那些他刻意回避,努力忘却的缠绵,刹那间劈开封印,席卷而来。 墨燃头皮都麻了。 ……他对这具身体有反应。 而且是根本遏制不住的强烈反应,只是看着,小腹都烧灼了。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怒气冲冲地喊了一声:“楚晚宁!” 楚晚宁居然没理他。 那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他的肩膀,莲花池内雾气蒸腾,不太能看两人的具体相貌。但他们挨得很近,距离暧昧得紧。 墨燃暗骂一声,居然扑通一声跳下了莲花池,朝着楚晚宁蹚水而去——走近了,他才发现—— 那、那居然是两个金属和楠木制成的机甲人! 更要命的是,它们好像正借着莲花池水的仙气,在给楚晚宁输送灵力,墨燃这没头没脑地一跳,彻底把灵力气场打破了…… 不知道楚晚宁用的是什么法阵,他自己是处于昏迷状态的,靠两个机甲人金属掌心中传来的金光托着,那些光芒不断往上涌,汇集在他肩背后的伤口处,显然是正在疗伤。 墨燃的闯入让金光迅速逸散,并且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法阵居然还会反噬! 只见金光散去,楚晚宁的伤口开始迅速被蚕食,他蹙着眉头,闷哼了声,呛咳出一口血,紧接着浑身的伤疤都开始撕裂,鲜血犹如烟霞,顷刻间浸染花池。 墨燃呆住了。 这是楚晚宁的“花魂献祭术”啊!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 楚晚宁的灵流是金木双系,金灵流如同“天问”,主修攻击,防御。木灵流则是用来治疗。 花魂献祭术就是其中之一,楚晚宁可以调动百花精魂,来治愈伤口。但是施术过程中,法阵内不可有旁人闯入,不然草木的精魂就会散去,非但不能起到治疗效果,反而会加剧伤势。严重的话,楚晚宁的灵核极有可能被百花精魂抢食一空。 所幸的是,上辈子墨燃对花魂献祭术有所涉猎,当即快刀斩乱麻,切断灵流。失去了法阵支撑的楚晚宁当下软倒,被墨燃稳稳扶住。 失去意识的师尊面色苍白,嘴唇发青,身体冷的和冰一样。 墨燃架着他上了岸,也来不及多看几眼,半抱半拖得把楚晚宁带回了卧房,放在床上。 “师尊?师尊!” 连唤了好几声,楚晚宁连睫毛都不曾颤动,除了微微起伏着的胸膛,他看起来就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楚晚宁让墨燃联想到前世。 莫名就觉得喉咙发涩,心脏仓惶。 上辈子,曾经有两个人是死在墨燃怀里的。 师昧。楚晚宁。 他们两个,一个是他寤寐思服的恋人,一个是与他纠缠一生的宿敌。 师昧走后,人间再无墨微雨。 楚晚宁呢? 墨燃不知道,他只记得那一天,他守着怀里的人一点一点冷透,没有哭也没有笑,欣喜和悲伤都变得遥不可及。 楚晚宁走后,墨微雨,再也不知何为人间。 灯烛明亮,照着楚晚宁赤·裸的上半身。 晚夜玉衡的平日里穿的衣衫都很严实,领衽叠得又紧又高,腰封缠绕三道,端正又禁欲。 因此也从来没有人看到,两百杖棍之后,他的身上究竟伤成何等模样…… 虽然那天在戒律庭受罚,墨燃亲眼见了楚晚宁背后的杖伤,那时只知道是血肉模糊,惨烈至极。但后来他见楚晚宁没事人一般地到处晃荡,心想大概没有伤了筋骨。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楚晚宁的伤势,远比自己想象的严重得多。 鬼司仪留下的五道口子已经尽数绽开,最深处可清楚地看到森森白骨。 楚晚宁大概也没有让人帮忙换过药,都是自己动手,药膏涂抹不均匀,有些够不到的地方都已发炎溃烂。 更别说那一道道青紫交加的杖痕。覆盖了整片背脊,几乎见不到一处完整的皮肉,加上刚刚的法阵反噬,此时此刻,楚晚宁伤口全数撕裂,鲜血汩汩流淌,很快就将身下的被单染得斑驳。 如果不是亲眼瞧见,墨燃根本不会相信坚持着去擦拭桥柱,为众弟子开启巨大的遮雨结界的人,会是眼前这个——这个可以划归到“老残病弱”范畴内的重伤伤号。 如果不是楚晚宁已经失去了意识,墨燃真想揪着他的衣领好好问一问—— 楚晚宁,你是有自尊病吗? 你低个头,服个软,谁会拦着你?为什么非得倔着拧着劲儿,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就不知道照顾自己,对自己好一些? 你为啥不愿意求别人帮你上药? 你为啥宁可让两个机甲人帮着你施展疗伤法阵,也不肯开口请别人帮忙? 楚晚宁,你是傻吗!! 你是倔死的吗? 他一边暗自咒骂着,一边飞速点了止血的穴位。然后打来热水,替楚晚宁擦拭着背后的血污…… 尖刀淬火,割去已经完全腐烂的皮肉。 第一下,楚晚宁痛得闷哼,身体下意识弹起。墨燃摁住他,没好气道:“哼什么哼!欠·操吗?再哼本座一刀戳你胸口,死了就不疼了,一了百了!” 也只有这个时候,墨燃才能露出凶神恶煞的本性,像前世那样对他呼呼喝喝。 可是伤口泛白腐烂的地方太多了,一点一点地清理下来,楚晚宁一直在低声喘息。 这个人即使昏迷着,也会努力压抑隐忍,不会大声喊痛喊疼,只是浑身都是冷汗,刚刚擦拭干净的身子,又被汗水浸透。 忙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敷好了药,包好了伤口。 墨燃替楚晚宁穿上亵衣,又抱来一床厚实的棉被,给发烫的师尊盖上,这才重重舒了口气。想起来王夫人调好的药还封在油纸包里,又拿开水冲了碗药汁,端到楚晚宁床边。 “来,喝药。” 一手抱起昏睡着的人,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一手舀起药汁,吹了吹,自己先试着抿了口。 墨燃立刻大皱眉头,脸拧成了包子褶儿:“见鬼了,这么苦?”但还是放凉了,喂给楚晚宁喝。 结果刚半勺喂进去,楚晚宁就受不了,连连呛咳着把药汁吐了出来,大半都溅在了墨燃衣服上。 墨燃:“……” 他知道楚晚宁不喜欢苦,甚至有些怕苦。 但如果是清醒状态下,倔死个人的玉衡长老一定会忍着厌恶,气吞山河地把药一饮而尽,顶多事后再板着脸,偷偷吃一颗糖。 不幸的是,楚晚宁眼下是昏迷着的。 墨燃没办法,总不好跟一个毫无意识的人发脾气,只得耐着性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他喝,时不时还要拿帕子擦一下嘴角的药汁。 这对墨燃而言倒也不算难事,毕竟前世,有一段时日,他也是每日都这样来给楚晚宁喂药喝,而且那个时候楚晚宁还反抗,墨燃就扇他耳光,而后掐住他的下巴,狠狠地亲上去,舌头肆虐侵袭,血腥弥漫…… 不敢再深想,墨燃最后几勺喂的有些马虎,几乎有大半都由着楚晚宁呛吐出来。然后把人往床上一放,粗暴地捻了捻被子。 “我这可算是仁至义尽,你晚上可别踢被子,本身就发热,要是再不小心着了凉……” 叨叨地说了一半,忽然发起脾气,踹了床腿儿一脚。 “算了,你着不着凉关我什么事?巴不得你越病越重,病死最好。” 说完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又觉得一颗心悬着放不下,于是折返,想了想,替他把蜡烛熄了。然后又离开。 这一次走到了红莲池水边,看着那些吸收了楚晚宁鲜血而愈发娇艳的睡莲,胸中烦燥只增不减。 他恼羞成怒,却又同手同脚地返回了卧房。 像个生锈老化的机甲人一样嘎吱嘎吱地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站到楚晚宁床边。 月色从半敞的竹制窗扉间散落,银辉浸着楚晚宁的清俊面容。 唇色浅淡,眉心微蹙。 墨燃想了想,替他合上窗。蜀中湿气大,晚上开着窗子睡觉,总归是对人不好的。做完了这件事,墨燃暗下毒誓: 再从门口折回来,他就是狗! 结果走到门口,砰的一声,楚晚宁居然一脚把被子踹了下来。 墨燃:“…………” 所以这个人睡觉踢被子的习惯到底怎么样才能改好? 为了不做狗,十六岁的踏仙帝君很有骨气地忍了忍,走了。 他说到做到,决不会再从门口折回! 所以片刻之后。 ——英明神武的帝君打开了窗户,从窗口翻了进来。 捡起地上的被子,又给楚晚宁盖上,墨燃听着楚晚宁疼痛难忍地低哼,还有抽搐着的背脊,看着他蜷缩在床角的模样,不再有平日半分凶狠。 嘴上骂着“活该”,又隐约动了恻隐之心。 他坐在楚晚宁床边,守着。不让人把被子再踢下去。 夜深了,累了一天的墨燃终于也有些支持不住,慢慢地歪着头,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不好,楚晚宁一直翻来覆去,墨燃迷迷糊糊中,似乎还听到了他在低低地哼着。 浅寐昏沉,墨燃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不知什么时候就自然而然地躺在了楚晚宁身边,抱住了痉挛颤抖的那个人。他眯着惺松睡眼,下意识抚摸着他的背,把人抱在怀里,轻轻地梦呓着:“好了好了,不疼了……不疼了……” 墨燃睡着,呢喃着,好像又回到了前世的死生之巅,回到了凄清空阔的巫山殿。 自楚晚宁死后,再无人与他相拥而眠。 即使是因为仇恨而滋生出的缠绵,在那样日复一日的清冷里,也让他想的心脏揪疼,念的万蚁噬心。 可是再想再念,楚晚宁也回不来了。 他失去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捧火。 这一晚,墨燃抱着楚晚宁,半眠半梦间,一会儿清楚自己已然重获生命,一会儿又道自己仍在当年。 他忽然都有些不敢睁眼,怕明日醒来,又只有空荡荡的枕席,清冷冷的幔帘。渺茫浮世,漫长一生,从此只剩他一个人。 他无疑是恨着楚晚宁的。 可是,抱着怀里的人时,他的眼角却有些湿润了。 那是三十二岁的踏仙君,曾以为再也寻不回的温暖。 “晚宁,不疼了……” 意识朦胧,墨燃像重生前那样,抚摸着怀里那个人头发,轻喃着,一句温柔至极的句子,竟就这样脱口而出。 他太困了,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唤了对方什么,甚至这句话说出口时就没有任何的思考,只是这样自然而然地滑落,而后墨燃呼吸匀长,陷入了更深的梦中。 第二天一早,楚晚宁睫毛颤动,悠悠醒转。 他修为强悍,一夜高烧,此时已经退了。 楚晚宁困倦地睁开眼睛,意识还有些模模糊糊的,正欲起身,却猛然发觉有个人正跟自己躺在同一张床上。 ……墨、墨微雨??? 这一惊非同小可。楚晚宁霎时间脸色苍白,可偏偏一下子想不起来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更要命的是,他这一动弹,把墨燃也给弄醒了。 少年打了个哈欠,光洁细嫩的脸庞带着些酣睡时特有的健康红晕,他迷糊地掀起眼帘,轻描淡写地瞥了楚晚宁一眼,含混不清道:“啊……再让本座睡一会儿……你既然醒了,就去给我煮碗蛋花瘦肉粥喝吧……” 楚晚宁:“………………” 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话? 墨燃仍昏沉着,见楚晚宁没动静,也没催着人家起床煮粥,而是懒洋洋地笑了笑,伸出手,拉过楚晚宁的脸,在嘴唇上熟门熟路的亲了一下。 “不起也行,本座刚刚做了个噩梦,梦里……唉……不提了。”他叹息着,拥住已经彻底呆滞僵硬了的男人。下巴磨蹭着怀中人的发顶,嘟哝道,“楚晚宁,让我再抱抱你。” 本座要去寻武器啦 楚晚宁被那个突如其来的亲吻震得神识尽碎,哪里还意识得到墨燃在嘟哝些什么,只觉得字句都是嗡嗡,耳边像下了场急雨。 那边墨燃却是风轻云淡,咕哝了几句,复又睡死过去。 “……” 楚晚宁想要推醒他。 然而榻边窗扉,外头一树海棠开的正好。不早不晚,就在楚晚宁手抬起来的时候,一朵殇落的淡粉色海棠花轻巧落在墨燃鼻尖。 “……” 墨燃有些难受地抽抽鼻子,但睡得很香甜,居然也没有醒来。于是伸出去推人的手,鬼使神差地换了个方向,楚晚宁摘下那朵海棠,捏在指间细看。 一边看花,一边出神,慢慢的,他多少有些想起来了。 依稀记得,昨天是墨燃给他清了创口,喂他喝了汤药。 再后来,墨燃似乎是抱住了自己,漫漫长夜里摸着自己的头发和后背,在耳边喃喃低语。 楚晚宁发了会儿呆,他想这应该是自己的梦吧? 耳朵尖却不自觉地绯红了,像是指尖停着的海棠,花朵荼靡时的灿烂颜色。 斥责的话语被硬生生吞了下去。 实在是……不知道该骂些什么。 “你怎么会睡在这儿?” 听起来像失足少妇。 “滚下床去,谁让你睡我这里!” 听起来像是失足泼妇。 “你居然敢亲我?” 其实只是嘴唇碰到了而已,比起在幻境里那次,还真算不上亲,如果斤斤计较,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 不知如何是好,玉衡长老只能默默在床上打了半个滚,把脸埋进了被褥里。细长的十指揪着被角,有些烦躁和恼羞成怒。 最后他选择掰开墨燃的手脚,坐起来先把自己收拾的衣冠楚楚,然后再摇醒对方。 于是当墨燃睁开惺忪睡眼时,看到的就是坐在床边,一脸高深莫测,神情冷淡的玉衡长老。 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师尊我——” 楚晚宁漠然道:“你昨日破了我的花魂结界?” “我不是故意的……” “罢了。”楚晚宁十分高冷,没事人般地一挥袖子,“你快起来吧。去上早课。” 墨燃都要崩溃了,他有些焦躁地揉着自己的头发:“我怎么会睡在这里……” “倦了。”楚晚宁很是平静,“看你这样子,昨天应该忙活了许久。” 他说着,目光瞥过案几上的药盏,又道:“以后不可擅自闯入红莲水榭,若要有事,提前报我。” “是,师尊。” “你走吧。” 踏仙君觉得自己捡回了一条小命,急急忙忙跑远了。 待他走了,楚晚宁就躺回床上,抬手打开掌心,从指尖缝隙里,看着窗外灿烂的繁花,风吹花落,香雪纷纷。 海棠柔软的色泽,就像是昨晚零星的记忆。 很轻盈,却又难辨真假。 他决定打死都不去主动提起昨天的事情。 太尴尬了!!! 玉衡长老惜脸如金,要脸不要命。于是几日后,墨燃再次见到楚晚宁时,玉衡长老依旧云淡风轻,气度从容,高贵冷艳,白衣翩翩。 那一晚的依偎,他们谁都没有主动提及。只是偶尔目光交叠时,墨燃的视线似乎会在楚晚宁身上多停留那么一会儿,而后才又习惯性地,追逐着师昧而去。 而楚晚宁呢? 他触到墨燃的视线时,会立刻冰冷地转开头。而后,却在对方没有觉察的时候,似是不经意地,再瞥过一眼。 薛正雍很快就得知了楚晚宁受罚一事。 果不其然,死生之巅的尊主护短,立刻发了好大一通火。不过这火对谁发都不合适,所以他只能关起门来,自己跟自己怄气。 ——早知道当初定规矩的时候就该加一条:法不及长老。 王夫人沏了一壶茶,和声细语地与他说了良久,薛正雍这才消了气,但仍说:“玉衡长老生性倔强,以后他要是再这样,娘子须帮我劝着些。他是上修界那些门派求都求不来的宗师,却在我这里受这样的苦,这叫我良心如何能安?” 王夫人道:“非是我不劝他,你也知道玉衡长老这个人,做事一根筋的。” 薛正雍道:“罢了罢了,娘子,你调的那些生肌镇痛的药给我拿些来,我去看看玉衡。” “白的内服,红的外敷。”王夫人把两只越窑小瓷瓶递给了薛正雍,接着说,“我听燃儿说,玉衡长老这几日都在奈何桥擦狮子,你去那里应该能找到他。” 薛正雍于是揣着瓷瓶,一路疾奔来到玉桥附近。 楚晚宁果然在那里,此时正值午后,弟子们都各自在忙碌着修行,鲜少有人经过奈何桥。玉带逶迤的桥身上,只有楚晚宁一人孤寂地站着,身形挺拔,自有一段铮铮风骨。 两岸林叶瑟瑟,白衣修竹,君子之姿。 薛正雍走过去,爽朗笑道:“玉衡长老,在赏鱼么?” 楚晚宁侧过脸来:“尊主说笑了,这条江通着鬼界的黄泉之水,怎会有鱼。” “哈哈,和你开个玩笑嘛。你这人风雅有余,风趣不足,这样下去讨不到媳妇儿的。” 楚晚宁:“…………” “喏,伤药,我娘子调的。白的内服,红的外敷。好用的很。给你了。” “……”楚晚宁原本并不想要,但瞧见薛正雍颇有些得意洋洋,似乎对自己夫人亲制的药物十分珍爱,便也不好回绝,于是收了下来,淡淡道,“多谢。” 薛正雍是个粗汉子,但面对着楚晚宁,倒也有些拘谨,很多东西不敢轻易交流,想了一会儿才拣了个话题:“玉衡,三年之后就要灵山论剑了,到时候各门各派的青年才俊都会聚在一起,争个高低,你觉得蒙儿和燃儿,胜算如何?” 楚晚宁道:“三年之后的事情,说不好。我只道眼下,墨燃不求上进,薛蒙轻敌自负。都不是该有的样子。” 他说话干脆、刻薄,不绕弯子。 薛正雍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嘟哝道:“哎啊,小孩子嘛……” 楚晚宁道:“已经弱冠了,不小了。” 薛正雍:“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他们毕竟才二十不到,我这个当爹当伯父的,总难免偏袒些,哈哈。” 楚晚宁:“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若此二人往后走上逆途,便是你我之责,如何偏袒?” “……” 楚晚宁又说:“尊主可还记得,临沂儒风门当年也曾出过两位天之骄子?” 他这么一提,薛正雍的心不禁猛然一沉。 二十多年前,上修界第一大派临沂儒风门,曾经有一对兄弟,俱是少年早成,天赋逼人,他们两个十岁就能独自降服百年大妖,十五岁已到了可以自创法术,开宗立派的火候。 不过一山不容二虎,由于两人都是人中翘楚,最终还是兄弟阋墙。当年的灵山论剑,弟弟更因事先窥探兄长法术密宗,受到众派鄙夷,前辈唾弃。大会结束后,弟弟立刻遭到父亲的严惩,他心高气傲,受不得挫折,从此便怀恨在心,专修诡道,最后堕落成了一个丧心病狂的魔头。 楚晚宁此时提及这件旧事,无疑是想告诉薛正雍:薛蒙和墨燃虽然出色,但比法术更重要的,是心性。 可惜薛正雍对自己苛严,对弟子认真,却唯独在儿子和侄子身上犯糊涂,到了溺爱的地步,因此楚晚宁的话,他也没有听进去,只打着哈哈,说道:“有玉衡长老指点,他们不会走那对兄弟的老路。” 楚晚宁摇头。 “人性本固执,若非痛下决心,要改谈何容易。” 他这么一说,薛正雍不由地有些不安,他不知道楚晚宁是否话中有话。踌躇了一会儿,忍不住道:“玉衡,你是不是有些……唉,我说了,你别生气,你是不是有些看不起愚侄?” 楚晚宁并不是这个意思,他没有想到薛正雍误会得这么大,一时有些噎住了。 薛正雍忧心忡忡道:“其实他们能不能在三年后崭露头角,我并不是特别在意。尤其是燃儿,他从小吃了不少苦,性子难免有些顽劣别扭,希望你别因为他是在馆子里头长大的而嫌弃他。唉,他是我大哥在世上唯一留下的骨血了,我对他,心里头总存着些愧疚……” 楚晚宁打断了薛正雍,说:“尊主误会,我不会看不起他。我若介意墨燃的出身,又怎会愿意收他为徒。” 见他直截了当,语气铿锵,薛正雍喜道:“那就好,那就好。” 楚晚宁的目光复又落到桥下滚滚奔流的江水之中,他看着洪波涌起,浪争喧豗,不再多言。只可惜二人在桥上的对话、楚晚宁的一番自白,却是如前世一样,轻易被浪涛吞没。 他对墨燃的“不嫌弃”,终是没有第三个人听到。 三月禁足一晃而过。 这一日,楚晚宁将三名弟子传至红莲水榭,说道:“你们灵核俱已稳固,今日唤你们前来,是想带你们前往旭映峰,试着召出自己的武器。” 一听这话,薛蒙和师昧都睁大了眼睛,脸上露出喜不自胜的神情。 旭映峰乃是上修界圣山,仞高千尺,壁立万丈。 相传,旭映峰曾经是天神勾陈上宫铸剑之地。勾陈上宫乃是兵神,掌管南北天极,统御天下兵刃。 天帝除魔时,勾陈上宫以崇山为基,湖海为池,自身神血为烈火,铸成了人世间第一把真正意义上的“剑”,此剑通天彻地,一击劈落,神州四分五裂,海水逆灌倒流。 天帝拿着“剑”,两招之内就将魔族镇压在了大地之下,从此再难崛起。 而那两招横贯人间疆土,裂出了两道狰狞深壑。此一役后,天雨粟,鬼夜哭,洪荒雷鸣,滂沱大雨下了千年,那两道神剑斩出的深沟被雨水灌满,就此成为孕育出无数生灵的长江与黄河。 至于神剑破世的旭映峰,也因此成了后世修仙者的朝拜圣地。上古神祇留下的灵气十分浓郁,时至今日,崇山峻岭中仍然出没着无数神秘精魅,生长着奇花异草。无数修士亦在旭映峰窥破大道,渡劫飞升。 但对于世人而言,这座铸造了神剑的奇峰,最大的吸引仍是它的“金成池”。 那是一潭位于旭映峰顶的冰池,终年封冻。 传闻中,勾陈上宫为造神剑,划破手心,挤入了自己的神血,而其中一滴鲜血溅落在了峰顶的低洼处,千百万年过去,神血仍没有枯竭,成了这片清可见底的金成池,受到后人拥簇。 且不管这个传闻是真是假,金成池的奇妙却非虚言。它虽一年四季终年冰冻三尺,但有极少数道士,可以凭借自己的灵核之力,使得池水暂融,而池中会跃出一只上古异兽,口衔兵刃,献与岸上之人。 薛蒙迫不及待地问:“师尊,你拿神武时,跃出的是什么上古异兽?” 楚晚宁道:“鲲鹏。” 薛蒙一听,眼中闪动着热切的光:“太好了!我可以见到鲲鹏了!” 墨燃嘲笑道:“等你先把湖水化开再说吧。” “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化不开金成湖吗?” 墨燃笑道:“哎呀,生什么气,我可没这么说。” 楚晚宁道:“从湖里衔来武器的,并不一定会是鲲鹏,据说金成湖中住着百余只神兽,守护着神武之灵,只要其中一只喜欢你,它就寻来自己能获得的武器,献与岸上人。而且这些神兽的脾性不一,还会向你提出各种要求,若你不能完成,它们又会衔着武器,返回湖底。” 薛蒙奇道:“竟是这样?那师尊,鲲鹏当时和你提了什么要求?” 楚晚宁道:“它说想吃肉包。” 三个弟子愣了片刻,都笑了起来,薛蒙哈哈道:“吓死我了,还以为是什么难事。” 楚晚宁也淡淡一笑,说道:“只不过运气好。这些神兽的要求稀奇古怪,什么都有,我也曾听闻有人召唤出了一只奚鼠,那小耗子请那人把自己的妻子嫁给它,那人没有答应,奚鼠便衔着武器又走了,从此那人便再也没有机缘得到神武。” 师昧喃喃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说道:“有何可惜?我倒敬他是个君子。” 师昧忙道:“师尊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发妻自然是用再厉害的武器都换不来的,我只是可惜他就此错过了这样的神兵利器。” 楚晚宁道:“这不过是一个传闻,可惜我无缘见到这样的人。多年前在金成湖,倒是见过了何为人心可怖,脏我眼睛。” 他顿了顿,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眉宇间隐约多了分阴霾。 “罢了,不提了。这数千年来,金成池边也不知见证了多少丹心不改,又流露了多少人世薄凉。在神武面前,又有多少人能放弃跻身仙尊的机缘,毫不犹豫地坚守本心……?呵呵。” 楚晚宁冷笑两声,似乎是记忆里某件事情触到了他的逆鳞,他的神色渐渐漠然下来,嘴唇最终抿紧,闭口不言。剑眉微蹙,看他神情,竟似有些感到恶心。 “师尊,都说金成池的神武各有脾气,那你一开始用着顺手么?”薛蒙见他不悦,岔开话题,这样问道。 楚晚宁掀起眼皮,淡淡的:“为师有三把神武,你说哪把?” 本座失宠了 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句子,也只有楚晚宁可以镇定自若地娓娓道来。三个徒弟听在耳中,各自心里都有不同滋味。 薛蒙想的最简单,就只有一个感叹词:啊! 墨燃复杂一些,他想起前世某些事情,捏着下巴思忖着,心想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楚晚宁的第三把武器。 至于师昧,他偏着头,一双江南烟雨杏花眸,里头闪动着微弱的光泽,似是崇拜,又似神往。 “天问是金成池里得来的吗?” 楚晚宁:“嗯。” “那其他两把……” 楚晚宁:“一把是,一把不是。武器脾性通常不会太烈,都可驾驭,你无需太过担忧。” 薛蒙有些羡慕地叹着气:“真想看看师尊另外两把神武。” 楚晚宁道:“一般的事情,天问都足够应付了,其余两把,我倒宁愿他们永无用武之地。” 薛蒙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但眼中仍然光芒闪动,楚晚宁看在眼里,知道他好武的天性极难抑制,所幸薛蒙心肠不坏,只要稍加引导,倒也不必过于担忧。 墨燃却在旁边摸着下巴,似笑非笑的。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楚晚宁……无论前世今生,输就输在了这一身正气之上。 邪不胜正都是书中写写的,偏偏这个傻子要当真,活该如此天赋异禀,武力高超,却还是做了阶下囚,成了冢中骨。 “师尊。”师昧的声音打断了墨燃的遐思。 “弟子听闻,每年上旭日峰求武的人成百上千,能有机缘融开金成池的却只有一两个人,甚至好几年不见池水冰释。弟子修为浅薄……实在是……没有可能得遇良缘。阿燃和少主他们都是人界翘楚,要不我就不去了,留在这里,多练练基本的法术就好。” 楚晚宁:“…………” 他没有说话,细瓷般的脸庞笼着些淡淡薄雾,似乎正在沉吟。 上辈子师昧就是因为自卑而放弃了去旭映峰的机会,墨燃见状,立刻笑道:“只是去试一试,要不成的话,就当是一番游历。你整天在死生之巅窝着做什么,也该出去长长世面。” 师昧愈发忐忑:“不,我修为太弱,旭映峰的人那么多,万一遇上了其他门派的弟子,要我切磋过招,我肯定打不过,只会给师尊丢人……” 楚晚宁抬眼道:“你是在怕这个么?” 他这句话问的很奇怪,像是疑问,又像反问。其他两人并无感觉,但师昧却心中一凉,抬起眼,正对上楚晚宁霜华凛冽的锐利目光。 “师尊……” 楚晚宁面色不动,说道:“你主修治疗,本就不擅长与人过招。如若有人纠缠你,回绝就好,不丢人。” 墨燃也咧嘴一笑:“师昧别怕,有我呢。” 于是收拾行装,三个人上路了。 这回要去的是上修界,路途遥远,骑马太累。楚晚宁依然不愿意御剑飞行,于是车马行辕,不紧不慢地走了十多日路,才终于来到旭映峰旁的一个城镇。 三个弟子都已经自马车里出来,只有楚晚宁还懒得动,他撩开车厢的竹帷,说道:“在这儿休息一晚,明日再走一段路,就可以到旭映峰了。” 他们歇脚的这座城名叫岱城。城池虽然不大,却十分富庶繁华,女子披罗戴翠,男子锦帽绸衫,俨然比下修界最富饶的地方还要奢华几分。 薛蒙啐道:“上修界这帮狗东西,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墨燃也不喜欢,难得没有去反驳薛蒙,而是带着甜腻腻的笑,嘲讽着眼前景象:“是啊,看得我好生嫉妒,难怪那么多人挤破脑袋也要迁来上修界,就算不修仙,做个普通人,也要比下修界的日子好过太多了。” 楚晚宁翻出一盏银灰假面,戴在脸上,这才慢慢悠悠地下了马车,看着周围闹市喧嚣,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薛蒙奇道:“师尊为何要戴假面?” 楚晚宁道:“此处是临沂儒风门的地界。我不便露面。” 见薛蒙还是疑惑不解,墨燃叹气道:“小凤凰不长脑子,师尊以前是临沂儒风门的客卿啊。” 他这么一说,薛蒙这才想起来,但是天之骄子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忘了这点,涨红了脸,翻了个白眼,说道:“这、这我当然知道,我只奇怪,客卿而已,又不是卖给他们了,想走就走,难道儒风门的人见了师尊还能把他绑回去不成?” 墨燃道:“说你笨你还真笨,你难道不曾听说吗?自从师尊离开之后儒风门后,上修界就极少有人知道他的行踪,我们下山除妖时,若有人问起师门,我们不都是只说到死生之巅,不说师承何人么?” 薛蒙愣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道:“原来师尊的行踪在上修界是成迷的?可是师尊这么厉害,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去向?” “不曾刻意隐瞒,但也不想教人打扰。”楚晚宁道,“走吧,住店去。” “哎,四位仙君要住店呐?”客栈的小二顶着张油光满面的脸跑过来。 薛蒙道:“要四间上房。” 小二搓手笑道:“真对不住了仙君,那个,近日岱城的客房都有些紧张,四间房是腾不出来了,要不委屈仙君们拼凑着住一住?两间房怎么样?” 没有办法了,他们只凑合着落脚。 只不过在分配房间的时候,出现了些小问题。 —— “我要和师昧一间房。”趁着楚晚宁在结账,三个徒弟凑在一起,墨燃铿锵有力地表示。 薛蒙不干了:“凭什么?” 墨燃奇道:“你不是喜欢粘着师尊吗?” “那、那我也不想——” 他极敬楚晚宁,但敬畏二字,也少不掉一个“畏”,对于楚晚宁,他到底是喜爱多一些,还是畏惧多一些,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看薛蒙涨红了脸,墨燃贱兮兮地笑道:“弟弟,我看你不是不想和师尊睡,而是不敢吧?” 薛蒙瞪圆了眼睛:“师尊又不会吃人,我有什么不敢的!” “哦。”墨燃笑道,“可是师尊梦中好打人,你知道吗?” 薛蒙:“……” 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薛蒙嗫嚅间,忽然想到了什么,怒气冲冲地质问:“师尊睡着的时候怎么样,你怎么会知道?你和他睡过?” 这话说的暧昧了些,尽管薛蒙本身并无任何邪佞意思,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墨燃暗道,本座岂止是和他睡过,本座上辈子还睡过他呢。 但好汉不提当年勇,嘴上仍然笑道:“你要不信,今晚可以感受一下。金创药记得带一瓶,有什么跌打损伤的还可以救个急。” 薛蒙待要发作,楚晚宁已经付了账款,走了过来。 他淡淡看了他们一眼,说道:“走吧。” 三个少年小尾巴似的跟在师尊后面上了楼,站在客房前时,原本争得欢脱的三个人都开始眼观鼻鼻观心,等着楚晚宁开口。 其实刚刚他们的争执都是白搭,真正等排房的时候,还不是统统闭嘴,等着师尊发话。 楚晚宁顿了顿,说道:“只剩下两间房,你们谁……” 他暗自踌躇,有些尴尬。 该怎么说——“谁愿意和我一起?” 听起来都带着些小心翼翼的可怜,也实在太不像玉衡长老的风格。 那该怎么说? “墨微雨,你跟我走。”这个样子? ……算了吧,配上一根狼牙棒一块虎皮,和强抢良家少妇的黑风寨寨主也没什么区别了。自己好歹是一代宗师,脸还是要的。 更何况自从之前红莲水榭相拥而眠,两人就自觉尴尬,极少单独相处。 楚晚宁神色淡漠平和,内心却滚淌过无数念头,过了良久,终于矜冷自持地微抬下巴,朝薛蒙点了点。 “薛蒙和我一间。” 薛蒙:“…………” 墨燃原本笑眯眯的,此时却不由愣了一下。 他确实希望薛蒙和楚晚宁住一起,自己和师昧住一起。但是当这个选择从楚晚宁口中说出来时,却莫名有些气闷。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子,很像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野狗。小野狗遇到一个男人,那个人对他虽然不算太好,但总算每日三餐愿意丢些骨头给他啃。 可是小野狗不喜欢这个凶巴巴的家伙,于是他虽然每日啃着骨头,却舔舔爪子就朝对方汪汪直叫,他并没有把这个男人当做自己的主人。 然而不知是为什么,有一天,这个男人端着碗出来,里面装的却不是自己熟悉的骨头,而是黍米,一只皮毛鲜亮的漂亮雀鸟蹁跹而落,栖在男人肩头,用圆溜的眼睛盯着他,晶莹的喙亲昵地蹭着他的脸。 男人也侧过眸,摸了摸雀鸟丰奢的羽翼,细细地喂他谷粮。 他这只野狗,就不禁呆住了。 毕竟,他原以为楚晚宁会选自己的啊…… 本座脚滑 是夜,墨燃托腮望着墙壁。 一墙之隔,就是楚晚宁和薛蒙的卧房。 师昧爱干净,换洗的衣衫叠的整整齐齐摆在床榻上,抹的连个褶子都没有。而后就下楼去让小二送热水上来洗澡。 这客栈的隔音并不是特别好,屋子里静了,就能隐约听到旁边的动静。 楚晚宁似乎说了句什么,听不太清。但紧接着薛蒙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好像是紧了点。” 墨燃狗崽子的耳朵刺溜一声竖了起来,动了动。 隔壁的小凤凰说:“师尊,疼不疼?” “……不碍事,你继续吧。” “我轻一点,弄疼你了你跟我说。” “啰里啰嗦,要做就做,不做就算。” 墨燃惊恐地睁大眼睛:“???” 虽然知道隔壁这两人绝无可能,但这是什么对话?他们在干什么? 狗崽子的耳朵都要凑在墙壁上了,能听到衣物模糊的相擦声,再仔细一点,甚至地听到楚晚宁压抑着的闷哼。 这声音,他曾多少次在床上听到楚晚宁发出过,他那位师尊很爽或者很痛的时候,都不愿意吭声,总是死咬着下唇,眼尾含着潮润的湿红。这个时候只要再用力,就能听到楚晚宁喉头破碎的低喘…… “等、等一下。”楚晚宁嗓音沙哑,低沉道,“那里……你不要碰。” “好。”薛蒙犹豫了一下,小声道,“那师尊你……你自己来?” “嗯。” 哪里? 什么乱七八糟的?哪里不要碰?什么自己来?这两个人到底在做什么! 墨燃的脸都黑了。 等反应过来,他已经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里面传来一阵匆忙的异响。狗崽子的脸色更差了,提起一口气道:“师尊,你们——” 门吱呀一声开了。 薛蒙衣冠楚楚地立在里面,手里还拿着半截沾着血迹的纱布,正眯着眼睛,一脸莫名其妙地瞪着自己。 “干什么?大晚上的呼呼喝喝。撞鬼了你?” 墨燃嘴张了张,又很蠢地闭上了。目光越过薛蒙,看到楚晚宁坐在桌边,桌上摆着崭新的纱布和伤药。 “你们这是在……” 薛蒙瞪他:“上药啊,师尊肩上的伤还没好透。几天没换药了,有几个伤口又闷坏了。” 墨燃:“……” 他呆里呆气地问:“那、那太紧了是……” “太紧?”薛蒙拧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哦,纱布啊,之前绑的太紧了,有些血粘着伤口,险些弄不下来。”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有些狐疑地打量了墨燃两眼。 “你偷听我们说话?” 墨燃翻了个白眼,勉强收拾着自己已经狼狈不堪的颜面:“这客栈的隔板这么薄,谁偷听了,不信你去旁边听听看,贴着墙的话连呼吸声都能听清楚。” “哦,是吗?”薛蒙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劲,“——等等,你怎么知道?你贴着墙听过了?” 墨燃:“……” 薛蒙大怒:“墨微雨,你好变态!” 墨燃怒道:“谁知道你会不会对师尊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 薛蒙是个纯洁之人,于此道浑然不知,并不明白墨燃在说什么,于是更加生气:“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扭头又委屈道,“师尊,你看他——” 楚晚宁披上了外袍,拢着松松垮垮的衣襟,一边理着头发,一边冷冷淡淡地走过来,上下打量了墨燃两眼。 “什么事?” “我……我隔壁听到……”墨燃支支吾吾,硬着头皮,“那什么,我以为薛蒙欺负你……” “什么?”楚晚宁并未听懂,他眯起眼睛,“谁欺负我?” 墨燃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刮子:“……” 正尴尬不已地互相对视着,师昧上来了。 “阿燃?你怎么在师尊房门口?” “我……呃……”墨燃更噎了,“那个,有些误会。” 师昧笑道:“那误会解决了吗?” “解决了解决了。”墨燃连连道,“师昧,你不是让小二送热水上来洗澡了吗?师尊也还没洗吧,我再去楼下让他们再多送一点。” 师昧道:“不用了。”他拿出四只楠竹小木牌,微笑道,“小二说,这客栈旁边有个天然的温泉汤,店家修成了专门的澡堂。拿着这个牌子就能去洗了,给你们一人一个。” 墨燃觉得自己一个断袖,实在不应当和另外三个人一道去泡澡。 薛蒙也就算了,师昧在他眼里圣洁如神祇,不敢细想。但是楚晚宁他是知道的,就从重生后的几次亲密接触来看,自己极有可能一看他脱衣服就脑子犯抽。 墨燃当即捂脸道:“我不去了。” 薛蒙大惊失色:“你不洗澡就睡觉?这么脏!” 墨燃道:“我让小二送热水上来。” 师昧莫名道:“这客栈不烧热水,所有客人都是去温泉汤泡澡的呀。” 墨燃:“……” 没有办法,墨燃只得跟他们一道拿了换洗的衣服,去温泉汤泡澡。这客栈倒也知道讨巧,明白来此处的大多都是去金成池求剑的道士,因此干脆给澡堂取名叫“金成旭映”,讨个吉头。 墨燃生怕自己发昏,不敢与其余两人撞上,匆匆把衣裳换了,腰间严严实实缠了条浴巾,自己先跑去浴池里,找了个僻静地方泡下。 由于已经很迟了,浴池里并没有几个人,零零散散地还都分部在很远的地方,墨燃脑袋上顶着块白毛巾,把整个人外加半张脸都沉在水面下,一吐气,咕噜咕噜冒泡泡。 第一个人更衣完毕,赤/裸/裸地迈着长腿出来了。 墨燃偷眼瞥了一眼,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是薛蒙。 薛公子虽然俊美,但横竖不是踏仙君的菜,两人对视一眼,薛蒙朝他指了指:“你离我远一点。” “干什么?” “嫌你脏。” 墨燃:“呵呵。” 澡堂内雾气迷蒙,又过一会儿,正在拿皂荚擦拭身子的薛蒙忽然道:“师尊,这边!” 墨燃半张脸都在水里,闻言差点被呛到。虽然明白自己不该多看,但目光仍然不由自主地往岸上瞧去。 这一眼可真要了命,墨燃猝不及防,顿时喝了两口洗澡水进去,他顾不得恶心,连忙把自己潜得更深,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水面上。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楚晚宁和师昧是一起出来的。 两个人,一个纤细柔美,披着墨色长发,裹着浴巾,正是师昧。 墨燃原本应该是最想偷看他的,但最后竟然只匆匆瞥了一眼就过去了。他实在是敬师昧如明月,不敢大庭广众随意盯着看。 但一个高挑冷峻,宽肩窄腰,体魄结实肌肤紧绷,正是楚晚宁。他竖着高马尾,披着件宽大的白色浴袍,浑身上下遮的都算严实,唯独衣袍实在是太宽了些,衣襟处仍然没有拉紧,裸·露出大片光滑紧实的胸膛。 墨燃瞪着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温泉闷死,煮熟。 想把目光移开。 但眼睛就是不听话,直勾勾地挪不开一丝一毫,耳根慢慢就红了。 隔着氤氲迷雾,楚晚宁似乎是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没看,随意给自己裹着纱布的位置上了一层防水结界,而后迈足踏入温泉中,衣摆飘浮,行动间能看到他的双腿,端的是线条紧颀,匀直修长。 墨燃:“………………” 他再也受不了,闭上眼睛整个都沉到了水底。 即使有腰间浴巾的阻挡,自己这样的反应也太…… 墨燃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他是真的不喜欢楚晚宁,恨极了楚晚宁。 可是偏偏身体记得曾经的翻云覆雨,记得那些能把铁骨侵蚀成柔情的失魂缠绵。也记得他们之间所有那些脸红心跳,荒谬不禁的事情。 喉结滚动,内心天人交战。 墨燃最后真的都快急哭了。 他生怕第一次这么鄙夷自己——怎么就这样了?师昧还在眼前呢,自己对着楚晚宁发癔症算什么? 就算前世肌肤相亲,鱼水之欢。 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自己再这么记挂着楚晚宁的身体,对师妹算什么?多不尊重人家,多不好啊。 眼观鼻鼻观心压制邪念了半天,墨燃才总算把小腹的一股邪火给压了下去。这才倏地冒出水面,甩了甩水珠,拿毛巾擦干净脸上的水,睁开一双迷蒙双眼。 不偏不倚,正对上楚晚宁的脸庞。 而且刚刚一头的水,都甩在了楚晚宁脸上。此时一滴水珠正晃悠悠得淌下来,蓦地渗入了他漆黑锐利的眉毛,然后再一点点地流下来,几乎要滴进那漂亮的凤目里。 楚晚宁:“…………” 墨燃:“…………” 这真是太不妙了,自己刚刚潜在水底憋气,看不见周围情况。 楚晚宁也并不知道墨燃潜在这个位置,自顾自地过来要拿熏香盒子。结果熏香还没拿到,被忽然浮出来的人溅了满脸的水。 这温泉很深,浮力不小,墨燃一晕头晕脑的,就准备往后退,结果脚下一滑,不偏不倚摔进了楚晚宁怀里。 “啊!” “……” 本座大约是疯了 楚晚宁不及思索,伸手扶住了他。温热的泉水中,两个人近距离相贴,墨燃顿时觉得顺着脊柱处窜起一阵火花电流,激得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虽然在红莲水榭,他也这样亲密无间地抱过楚晚宁,但那时候情况危急,他根本顾不得多想多看,所以也并没有太大的印象。 然而此时,他是那么直接地与他撞到一处,碰到一起,他一只手还因为本能,下意识地扶住了楚晚宁,温泉水滑,对方的肌肤在泉中显得愈发温热如玉,墨燃脑袋轰的一声就炸了。 他对楚晚宁…… 只是这种程度的接触,还什么都没有做,竟就…… 心如鼓擂,江流潮涌。 “师、师尊,我——” 他挣扎着站直,可某些已经不受他控制的赧然却在仓促的接触中,已被如实地传递到了楚晚宁那里。 楚晚宁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俊美的脸庞霎时间闪过惊愕,随机立刻后退,也就是同时,方才悬在他睫毛之上的水珠淌进了眼睛里,楚晚宁受了刺激,连忙闭目欲揉,但却没有带擦拭的浴巾。 “师尊用、用我的吧。” 墨燃简直尴尬到死,他面红耳赤,却偏还欲盖弥彰地想要装作没事,拿着自己的毛巾替楚晚宁擦着脸上的水珠。 楚晚宁舒开凤眼时,眸中又是不解又是错愕,隐隐的还有一丝惊慌。但这些都是一闪而过的,他很快努力平静下自己,当做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哑声道:“香薰,递我。” “哦……哦好。” 墨燃像个熟螃蟹似的横着走到池边,拿起搁在岸上的香薰盒。 “师尊要、要什么味道?” “随便。” 墨燃头晕脑胀,一片空白地对着盒子看了半天,诚恳地转头:“没有叫做随便的香料。” 楚晚宁:“……” 顿了顿,叹了口气:“梅花,海棠。” “好。” 墨燃捡出两枚香片,递给了楚晚宁。 两人指尖相触时,又是一阵觳觫。 就算再不愿意,也还是甩不掉曾经的那些记忆。 如果是以前,自己早该在池边与他共赴如火的灼热,如水的温黁,他眼前甚至浮现出楚晚宁过去被迫屈从于他的情形,高不可攀的师尊被迫将那过于凶狠的报复全盘接纳,尘俗不染的仙君在他面前被碾若尘泥。楚晚宁是那么傲,那么不肯服从于他的命令,痛苦时他忍得那么艰难,却依旧摧不断骨子里的强硬。他不服输,直至冰肌玉骨的额头上滴滴是汗,不住颤抖…… 那时的那双星眸,半阖着,剑眉星目,当真是…… 墨燃再也受不了,那种对楚晚宁本能的渴望让他眼睛都发红了。他完全不敢再看楚晚宁一眼,他觉得自己现在即使看师昧,都要比看楚晚宁稳妥。 怎么……会这样…… 怎会如此? 匆匆洗完,趁着其他三个人还在泡着,墨燃含糊地说自己困了,先回去睡了。 回到房间,反拴上门。 墨燃再也无法忍受,他不想在这种时候想象楚晚宁的模样,他宁愿唐突佳人去想象师昧。这样也会让他纠结的内心好受一些。 可是身体和思绪都不受控制,眼前闪过的都是他和楚晚宁过去的种种经历,那些噬骨的热焰,在今晚就像被拉开了闸门,疯狂地涌回脑内,伴随着一阵又一阵覆灭的战栗感。 他几乎是粗暴地对待着自己,就好像曾经那样粗暴地报复着他的师尊,在某一个时刻,他扬起脖颈,既是不甘,又是含混地低低呼吸着。 喉间下意识地吐出一个名字。 “晚宁……” 说出这两个字,他喉头攒动,微微发着抖,端的是全无保留,一切都是乱的…… 此番举止过后,墨燃把额头抵上冰冷的墙面。眼中尽是迷茫。 羞耻,愧疚,厌恶,刺激。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居然在重生之后,还会对楚晚宁有这样强烈的反应。 他忽然对自己嫌恶极了。 虽然,前世他不曾得到师昧,旺盛精力都发泄在万花丛中。但那种看似多情的滥情,其实对他而言也没什么。 熄了烛火,只不过是翻云覆雨而已,和谁都一样。 即使是稍微动了情的容九,也不过因为和师昧眉眼处有些神似而已。 但对于楚晚宁的这种感情,却是全然不同的。他能清晰得意识到,只是想象,并非真正的融合,他就能感受到在那些小倌伶人身上全然感受不到的强烈触动,那并不是身体的,还有…… 他不愿再深思下去。 他爱的是师昧,以前是,今后也是,绝不会变。 反复告诉自己好几遍之后,墨燃慢慢平复着呼吸,蹙着眉头,闭上了眼睛。 他又是着急,又是懊恼,更多的是一种难过委屈。 他不想这样的。 欲念来时,他无法遏制地想着楚晚宁。欲念退后,他再也不愿多想和楚晚宁有关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缕头发,一个眼神。 他近乎是偏执地认为,他喜欢的,深爱的。 是师昧啊…… 同样脑中一片混乱的还有楚宗师。 毕竟他直观并且深刻地感受到了墨燃的激动,少年的身体发育得很好,已是十分骇然,兴奋时那般饱含热切,像蓄势待发的铁。 尽管楚晚宁脸上很快恢复了镇定,后来也绝口不提,但那种感觉却让他头皮发麻,且不敢相信。 更让他难以启齿的是,其实自己当时也是有悸动的。 幸好他脸皮薄,纵使泡温泉也习惯穿着浴袍,全身都挡的好好的,没有让人瞧见,不然他的脸就没地方搁了。 可墨燃究竟是为什么会…… 夜里,他躺在床上,默默地想了很久,也不敢去想象——或许墨燃也喜欢着自己。 这个念头实在是太疯狂,也太羞耻了。 只是小心翼翼地想“也许墨燃也喜欢——” “自己”两个字都没有来得及在脑海中露面,楚晚宁就恶狠狠地把掐了自己一下。一双凤眼明亮清澈,却又闪烁躲藏。 他连这个句子都不敢想完整。 毕竟自己又凶又爱打人,嘴巴毒脾气不好,长得又不似师昧那般绝代风华,年纪也不小了,即使墨燃喜欢男人,也不会瞎了眼看上自己。 他就这样高傲着。 而他的内心,其实早就因为被人冷落太久,被人畏惧太久,在这样漫长而孤独地行走中,渐渐地自卑到尘埃里去。 第二日醒来。 墨燃和楚晚宁在客栈走道相遇,两人各怀心事,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没有先说话。 最后,是墨燃先佯作无事,朝楚晚宁笑了笑:“师尊。” 楚晚宁松了口气,他正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见墨燃选择了对昨天的事闭口不提,那么他也正好从善如流,一如往常,淡淡地点了点头。 “既然起了,就去把师昧也叫起来,我们准备一下,就可以去旭映峰了。” 旭映峰顶终年积雪,十分寒冷,即使是体魄强健的修仙之人,也难敌如此严寒。楚晚宁去裁缝店里给徒弟们买了御寒的斗篷,手套,让他们等冷了穿起来。 抽着水烟袋儿的老板娘咧着朱红大嘴左右招揽,一会儿跟墨燃说:“小仙君长得英姿飒爽,你看着黑底金龙分水大麾,这蜀绣是顶顶好的,光就这龙眼睛,我精雕细琢,绣了三个多月才完成呢。” 墨燃讪讪笑道:“姐姐嘴真甜,可惜我是上山求剑,不必穿的如此郑重其事。” 老板娘见这个不成,又拉住师昧:“哟,这位仙君样貌可太美啦,瞧上去比咱们岱城最漂亮的姑娘还标致三分。仙君,要我说,这件蝶戏牡丹的红斗篷最衬你,试试看?” 师昧苦笑:“老板娘,那是女儿家穿的吧。” 薛蒙因不喜爱逛街看衣裳,自命清高不肯过来,只在原处等着。楚晚宁就替他选了件黑底紫边的斗篷,风兜檐口围着圈儿兔毛白边。 老板娘说:“仙君,这衣裳你穿有点小,少年的身形穿了才差不多。” 楚晚宁淡淡道:“给我徒弟买的。” “哦,哦哦。”老板娘恍然大悟,旋即笑道,“真是个好师父啊。” 可能是生平第一次被唤作“好师父”,楚晚宁身形一僵,脸上虽然绷着不动,但走路的时候,却同手同脚了好几步。 最后墨燃挑了一件青灰斗篷,师昧是月白色,楚晚宁拿了件素白的,一件黑底紫边的,结了帐,去和薛蒙回合。 薛蒙一看自己的斗篷,眼睛就瞪大了。 楚晚宁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没什么。” 然而等楚晚宁转头走远,薛蒙以为他听不见了,就颇有些嫌弃地看着斗篷的滚边,小声嘀咕道:“紫色?我不喜欢紫色。” 却不料楚晚宁的声音冷冷传来:“啰里啰嗦,不穿你裸着上去。” 薛蒙:“…………” 不紧不慢地赶了最后一段路,四人在天色渐暗前,终于到了旭映峰脚下。 旭映峰灵力充沛,多灵兽异禽,就算是道士,没有些斤两,也不敢贸然上山。 不过有楚晚宁在,这点倒是不用担心,楚晚宁凭空凝出三朵晚夜海棠花,有驱灵退邪之效,佩在三个徒弟的腰封间,而后道:“走吧。” 墨燃抬头,看了看隐匿在夜色当中,上古巨兽般死寂而卧的巍峨峰峦,端的便有万千感慨涌上心头。 那一年,他就是在旭映峰昭告天地日月,妖鬼神魔,他墨燃已不满足于修真界的踏仙君,要自封为人界之主。 也是在那一年,在旭映峰,他同时迎娶一妻一妾。 他还记得那个妻子的脸,宋秋桐,修真界的绝代美人,五官从某一个角度看去,像极了师昧。 他不是个顾及礼仪廉耻的人,并未按烦琐的规矩三媒六聘,当时他就那么牵着宋秋桐的纤纤素手,拉着那个盖着红巾帕的女人,拾级而上,万级台阶,他们走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后来宋秋桐腿脚疼了,走不动了。 墨燃脾气也差,掀了她的盖头就要凶她。 可是朦胧月色下,宋秋桐一双委屈隐忍的秀气眼眸,像极了化为九泉白骨的那个故人。 厌憎的话语凝在嘴边,颤抖些许,最后说出口的却是: “师昧,我来背你吧。” 宋秋桐按辈分,如若和他是同门,确实是他的师妹,因此她对这个称呼只是微微一愣,还道墨燃灭了儒风门全门,就自然把儒风门归进了死生之巅,叫师妹也不是不可以,于是笑了笑,说道:“好。” 最后几千级台阶,踏仙君,人界之主,黑暗之君,就是那么一步一步,稳稳地背着红裳娇美的新娘子,走上峰顶。 他低着头,瞧着地上的斑驳人影,怪异的姿势,交叠在一起。 他笑了笑,喉咙是哑的:“师昧,以后我就是人界主君了,从今往后,谁都不能再伤到你。” 伏在他身后的女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会儿,低低“嗯”了一声。 那声音很轻,或许正是因为太轻了,女性的声线并非如此明显,听起来有些模糊莫辨。 墨燃的眼眶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红了,他低沉地说:“对不起,这一天,让你等太久了。” 宋秋桐还道墨燃喜欢她许久了,于是温柔道:“夫君……” 这一声女子声响,唤的清清脆脆,犹如娇兰坠露,好听得很。 可墨燃的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怎么了?” “……没什么。” 又往前继续走着,墨燃的嗓音却不再沙哑,那些微弱的颤抖,也消殇殆尽。 顿了顿,他说:“以后叫我阿燃便好。” 宋秋桐颇感意外,也不是很敢这样称呼踏仙君,犹豫道:“夫君,这……恐怕……” 墨燃的语气却陡地凶狠起来:“你要不听,我把你从山顶上扔下去!” “阿、阿燃!”宋秋桐忙改口道,“阿燃,是我错了。” 墨燃不再说话。 他低着头,默默的不吭声,继续往前走着。 地上的影子还是影子。 到后来看清了,就会发现,真的,只不过是影子而已。 镜花水月,都是假的。 他拥有的,最终也只配是一场幻影。 终归虚妄。 “师昧。” “嗯?”走在墨燃旁边的人闻声转头。万叶千声,草木瑟瑟,月光照着他绝色容颜,“阿燃,怎么了?” “你……走累了么?”墨燃看了走在前面的楚晚宁和薛蒙一眼,悄声道,“累了的话,我背你吧。” 师昧还没说话,楚晚宁就回过头来了。 他冷冷瞥了墨燃一眼:“师明净的腿断了吗,需要你逞能?” 师昧忙道:“师尊,阿燃只是开玩笑,您别生气。” 楚晚宁压低眉毛,眉峰凌厉,目光隐隐流窜着火光:“可笑,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说完一拂宽袖,扬长而去。 墨燃:“………………” 师昧:“………………” “师尊不高兴了呢……” “他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墨燃在师昧耳边悄声道,“心眼比针尖儿都小,自己冷血无情,还不允许别人兄友弟恭。” 完了皱了皱鼻子,压低声音总结道:“特别讨厌。” 前面的楚晚宁忽然厉声道:“墨微雨,你再多说一个字,信不信我把你丢下山去!” 墨燃貌似识趣地闭嘴了,但他偷偷用笑嘻嘻的眼神瞥了眼师昧,动着口型道: 你看,我没说错吧? 本座见到大神了 “冷月映霜雪,寒山抱冰池。八千高仞不得越,天涯绝处是此时。” 薛蒙戴着鹿皮手套,拂去峥嵘巨石上的积雪,念了一遍上面的朱砂题字,回头喜道:“师尊,我们到了。” 旭日峰顶终年朔雪纷飞,此时一轮婵娟高悬,凛凛月色映照着冰湖,寒气萧森,冷涩凝绝,金成湖结冰而不覆雪,恰如琉璃珠玑,横铺天地,银河落凡,星垂万里,端的是壮丽无极。竟真的犹如行至人间尽头,皓雪白首。 一行人来到湖边,光滑如镜的湖面流溢着瑰丽细光,有一道石堤一直通向湖心。堤旁立着一块石碑,碑上霜华凝结,石纹纵横,唯有“拟行路难”四个篆书苍遒有力,历经千年仍然撇捺清晰,且朱拓鲜红,竟像是常有人润色添漆。 楚晚宁在石堤前停下脚步,说道:“金成池求剑,一次只能进一个人。你们谁先去?” 薛蒙迫不及待地说:“师尊,我先去!”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思考片刻,摇了摇头:“你行事莽撞,我不放心。” 这时候一旁的师昧笑了笑,说道:“师尊,我先去吧,反正我大概也是化不开冰池的。” 浩渺冰湖上,师昧沿着那条只可容一人通过的石堤,慢慢地走到尽头。 他依照规矩,在手中凝起一团灵力,而后俯身,将手掌贴在冰面上——师昧的灵力顺着冰面不断往下传,莹莹白光在远处一明一暗地闪动着。 墨燃屏息立于原处,十指不自觉得捏紧,陷入掌心。 可是师昧在湖边尝试了许久,冰湖仍旧纹丝不动。他苦笑着甩手走回来,对楚晚宁道:“师尊,抱歉了。” “无妨,修行几年再尝试。” 墨燃微微叹了口气,竟比他们俩都失落,但依旧安慰师昧道:“没关系,还有机会,下次我陪你再来过。” 楚晚宁道:“话别那么多,上前去,轮到你了。” 前世,墨燃来求剑,正是轻狂少年,对于神武无限期待。然而这一世,他不过是来取剑而已,早已知道了前面会是什么等待着自己,他没有了那种紧张和期盼。但却有一种即将与旧友重逢的温情。 走在石堤上,跪在冰湖前。 弯下腰,掌心触及冰面。 墨燃闭上眼睛。 他的无鞘陌刀…… 那把陪着他看尽天涯花,尝遍人间血的罪孽凶刃—— 睁开眸,墨燃对着湖面轻声道:“不归,我来了。” 仿佛感知到了宿命中主人的召应,金成池冰面下忽然升起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那黑影在冰面下盘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明。 忽然间,千尺冰面铮铮碎裂,墨燃遥遥听见薛蒙在岸上的惊呼,声音渺远几不可闻。 “冰面化了!!” 浪潮汹涌,潭水冲天。一只青黑色蛟龙腾破而出,每一片龙鳞都宽有七尺,霎时间金成池面洪波翻腾,水雾氤氲,蛟龙在月光下流窜着光华,喷出一口鼻息。 于此同时,池水边落下一道上古结界,将楚晚宁等人和墨燃分开。 结界内,一人一龙遥相对视。 墨燃眯着眼睛,迎着漫天水丝,仰头看着蛟龙。 只见那蛟龙口中衔着一柄漆黑的陌刀,没有刀鞘,古拙的刀身浑厚却锋利,屈铁断金。龙把陌刀变为凡人适用的尺寸,慢慢地弓下流光溢彩的龙身,将刀搁在了墨燃跟前。 但它并没有立刻抬头,而是用那双姜黄色的、足有两个成年男子那么高的眼瞳盯着对方。 那蛟龙的眼珠就像两面铜镜,清清楚楚映着墨燃的倒影。墨燃屏息不动,等着它发话。 如果事情不变,那么接下来他只需要去山脚折一枝梅花送来给它就好,老龙攀雍附雅,倒是让墨燃捡了现成便宜。 谁料,等了半天,这蛟龙并不似前世一般,轻易便将武器赐给他,反倒是龙须舞动,一双硕大无朋的黄瞳眯将起来,然后它抬起自己的前爪,在墨燃面前的雪地上,写下两个字: 凡人? 墨燃一愣。 他清楚地记得,前世这条蛟龙是会说话的,为何这世,竟成了哑巴? 哑巴龙写完这两个字,它又立刻否定了自己,拿粗胖的鳞爪将字迹抹掉了,又写了另一串字: 不,凡人不会有这么强的灵气,那么,你是神族? 墨燃:“……” 老龙思量片刻,摆了摆首,又写道: 不是神,你身上有邪气。你是鬼族? 墨燃心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本座不过是重生了而已,有什么好思来想去的,快把本座的刀拿来! 老龙却像是看透了他的求刀心切,忽然抬起鳞甲狰狞的龙爪,猛然将陌刀摁在爪下,另一只爪又把原先的痕迹抹了,再添一把雪,继续写道: 莫要见怪。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另外两个虚影,实在是生平难见。你到底是人是鬼,是神是魔? 墨燃挑眉道:“我当然是人啊。这还用说?”只不过是死过一次的人而已。 老龙顿了顿,又写:一个人的魂魄分裂如此。这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墨燃见它摇头摆尾的煞是愚钝,不禁好笑:“有什么好奇怪的,倒是前辈,您这把刀,究竟要怎样才愿意给我?” 老龙打量他一会儿,写道: 那你便原地站着别动,让我施法瞧一瞧你的魂灵,我就把刀给你,好不好? “……” 没料到它居然提了这样一个要求,墨燃微怔之下,着实有些犹豫起来。 他在想,要是这老东西能看到他上辈子的事情,那会怎样? 但不归就在眼前,这把陌刀的力量凶悍狠辣,是举世难得的神兵利器,若是就此拒绝,那以后再想得到也是不可能的了。 踌躇须臾,墨燃抬头问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前辈,是否您无论在我身上瞧见什么,都会愿意把刀赠于我?” 老龙一笔一画道: 这是规矩,自然不会食言。 不论过往我是善是恶? 老龙又停顿一会儿,然后写道: 即便你昔日为恶,我亦不能阻,只望你今后向善。 墨燃抚掌笑道:“好,前辈既然这么说了,那我自然没什么好推却的。请前辈施法一观吧。” 老龙微微抬起身躯,弓着流光溢彩的龙身,喷出一口鼻息,紧接着双瞳泛出一层鲜红色的辉光。 墨燃仰起头,发现那层红光,其实是一层薄雾。血雾渐深,逐渐把他的倒影掩盖。过了半晌,当那雾气缓慢散开,老龙的眼中又重新出现自己站立着的身影。 只不过这一次,墨燃猛地发现,龙眼里除了自己,还映照出了另外两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正一左一右,幽幽立在他的背后。 墨燃吃了一惊,立刻转头去看,可是他身后空荡荡的,下着茫茫白雪,哪里有其他人的身影? 再转头,龙眼中的那两个人变得越来越清晰,像是沉在水底的东西缓缓浮出水面,墨燃盯着看了一会儿,陡然觉得这两个影子似乎眼熟的紧——他情不自禁地上前两步,岂料龙眼里的那两个虚影忽然由闭目的状态,变成了睁眼! 师昧! 楚晚宁?! 怎么也没有料到居然会是他们,墨燃这一惊可非同小可,踉跄两步,往后倒退,磕磕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怎么——这是——” 老龙眼中的三个人安静地立着,面目平静,没有丝毫的表情,就这样安详地凝视着远方。 墨燃极骇,又过一会儿,见红色血雾再次升起,龙目中的影子开始从清晰变得模糊,最后消失不见。 老龙喷了口鼻息,龙须抖动,而后飞快地写道: 看不透,我毕生所遇,从未见过有人的灵魂中会打上另外两个人的印记。当真怪极了。 “我、我灵魂里……有他们的印记?” 是。 老龙写完这个字,停了片刻,又写道: 我不知你有何遭遇,究竟多深的执念,才能于魂魄里都与旁人纠缠不清? 墨燃盯着雪地上歪歪扭扭的几行字,像是被噎着了,脸慢慢涨红。 他对师昧的执念深入骨髓,就算刻到了魂魄里,就算老龙看他能连带着把师昧一起看到,他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楚晚宁……是怎么回事? 他对楚晚宁能有什么执念? 难道过分的仇恨,也算是一种纠缠不休吗? 这一人一龙都陷入了沉思当中,以至于金成池的湖水微微泛起了一丝异样的褶皱,他们都不曾发现。 当滔天巨浪破空,惊涛裂岸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只见金成池的湖水像是被刀劈斧削般裂成两断,分别喷涌直上高天,骇浪狂潮中,两队黑压压的异兽奔踏而出,它们豹身牛首,虽然单个不如老龙体型硕大,但脑颅上犄角寒光凛冽,四爪锋芒森寒。几百只聚在一起,老龙却不怕,侧着黄瞳看去。 墨燃道:“怎么回事?” 老龙顿了顿,写道:勾陈上宫。 一瞥这四个字,墨燃登时如遭雷击。 勾陈上宫主杀伐,统天下兵器。这位始神创出了世间第一把剑,襄助伏羲荡平魔寇。 那威风凛凛的始神,居然是这几百只牛? 这也太惊悚了,墨燃着实无法接受,正外焦里嫩地发着呆,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苍茫的埙声。 埙是一种十分古老的器乐,在他们这个年代,已无多少人还会吹奏了。随着这埙声渐行渐近,那冲撞奔腾的兽群缓缓停滞,最后一一曲下前腿,跪立两侧。当潮水般的兽群散后,一个穿着华服,负着长剑的男子骑着麒麟行来。 那男子面容俊朗,眉清目秀,长着一张十分温柔的脸庞。 他临风而立,夜雪加身,衣摆柔软飘动,手中乐器陶埙色泽沉润,十指轻按孔眼,凑在嘴边吹奏。 随着最后一个音幽然止息,百只牛首骤然化为水露,原来它们竟是由幻术凝成。只见男人放下陶埙,来回打量墨燃一番,而后温和地笑了起来:“确是个万年不遇的奇人。也难怪望月会对你好奇。在下勾陈上宫,居于金成池内。这池中兵刃皆由我所造制。雕虫小技,见笑了。” 虽然老龙写了一遍,这男子又自己说了一遍,但墨燃仍是难以置信,色变道:“你是勾陈上宫?” 男子却并无不耐,微笑道:“正是在下。” 墨燃简直要窒息了:“……就是那个万兵之主?” “是啊。”勾陈上宫轻轻扬起眉,眼中含笑,“后世似乎是这么称呼我的,真是惭愧,只不过闲来无事,磨个小刀缠只小鞭子什么的,倒叫人高看了。” 墨燃:“…………” 厉害的人谦虚起来真是太讨厌了,楚晚宁淡定自若地说“我有三把神武”,这个勾陈上宫更烦,居然管自己造的武器叫做“小刀子”“小鞭子”。他怎么不管伏羲大帝叫“小老头子”呢? 墨燃半天才缓过劲来,说道:“那、那什么,那你不应该在神界吗?怎么在这个……这个池子里……” “我喜爱敲敲打打,时常搅得天帝的小清静。与其成天在神界受他的小白眼,不如自请落凡。” …… 墨燃无语道:“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勾陈上宫略微沉思,而后笑道:“也还好,不过才小几百年。” “……几百年。”墨燃重复一遍,干笑道,“上神不觉得,有点儿小久了?” 勾陈上宫云淡风轻地展颜而笑,并不是太在意地挥了挥自己的衣袖。 “不算久。何况为天帝铸剑后,我神力损耗良多,在那珠玉漫天的神界,待的也是无趣,倒是这里好多了。” 墨燃虽然对这个传说中的杀伐之神颇为好奇,但也不好多问私事,想了想,觉得另一件事比较重要,于是道:“上神,你今日出来见我,不会只是因为见我魂魄特殊吧?” “怎么不能?你灵力罕见,实属难得。”勾陈上宫微笑道,“只给你这把陌刀,怕是屈才了。” 墨燃道:“哈哈,还好吧,我瞧这刀挺适合我。” “我第一眼,也是这么认为的。”勾陈上宫笑道,“仔细辨别后,发觉其实不然。你资质难得,颇令我好奇,所以此次我出来,是想请你入湖底小叙。我想在那千万把兵刃中,瞧一瞧那把最合适于你。” “…………” 这一惊可谓非同小可,纵使踏仙君见多识广,也有些噎着了。 万兵之主,居然请自己去……挑武器? 勾陈上宫见他不言语,还以为他心有畏惧不敢前往,于是道:“你莫要担心,水下虽精怪众多,但都听命于我,决计不会伤你。望月可以为证。” 老龙没作声,在一旁缓缓顿首。 墨燃见他确实诚心相邀,不禁心下微动,说道:“那我要是去了,上神能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方才求剑那人,是我的挚友。”墨燃说着,往结界之后的岸上一指,把师昧点给他看,“他适才求剑不得,因此我想,如果我满足了上神的心愿,那上神能不能也满足我的心愿,赐他一把武器?” “我当是什么,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勾陈上宫笑了起来,忽然一挥手,通天的上古结界登时烟消云散。 “这事情容易的很。让他们三个都过来吧。若有看中的武器,尽管拿去便是。” 墨燃大喜过望,竟没有想到会这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师昧能拿到神武,这比他自己将拿到更厉害的武器还要令他激动。当即答应了勾陈上宫,待师昧他们来了,又将事情与三人说了一遍,师昧和薛蒙眼睛越睁越大,就连楚晚宁都微微动容。 勾陈上宫在旁边看着,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嗯?”了一声,盯住了楚晚宁。 “是你?” 本座的海底两万里 楚晚宁的不卑不亢到了神仙面前也是一样的,他淡淡道:“上神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勾陈上宫温文尔雅地笑了笑,“多年前,你来到金成池边求剑,那灵力高深纯粹,我差点就忍不住出来见你了。怎么样,武器用的还顺手吗?” “上神是说哪一把?” “……啊。”勾陈上宫微怔了一下,而后笑道,“瞧我这记性,忘了当初给了你两把。” 楚晚宁道:“无妨。天问很好。” “天问?” “就是那段柳藤。” “哦。原来如此。”勾陈上宫笑道,“你给它取名叫天问?还有一把呢?叫什么?” 楚晚宁道:“九歌。” “那九歌如何?” “寒气深重,所用不多。” 勾陈上宫叹道:“有点儿小可惜了。” 这边叙毕,勾陈上宫负手回头,缓声道:“望月,我带他们下去。水上灵力稀薄,对你身体不好,你也早些回去吧。” 老龙点了点头,哗得一声掀起滔天巨浪,龙鳞闪耀,潜龙入渊。 与此同时,楚晚宁在其余三人身上都打下一个避水符咒,勾陈上宫见了,不禁又多看了楚晚宁两眼,心道:修士里头,显少见到术法像他这般纯熟的。不知他师承何人? 但是楚晚宁一副不愿意与人多废话的高冷模样,勾陈也不想自讨没趣,众人准备好了,便一同涉水,潜入了寒凉的金成池内。 由于带着符咒,墨燃他们的行动与在岸上并无二致。随着他们潜到了最底,一个浩渺无垠的水下世界渐渐展露在面前。 湖底覆盖着大片细软白沙,阡陌纵横,水草飘飞,一间间构造精妙的房屋瓦舍鳞次栉比。街头巷陌,形态各异的灵兽仙妖往来行走,一些在凡间绝无可能安分共处的精怪,在这里却相安无事。 勾陈上宫道:“金成池灵气丰沛,自成洞天。生灵在此安身,往往世代不再迁徙,因此有许多事物和人间不同。你们若小有兴趣,可随处瞧瞧看。” 正说话间,他们就瞧见一只肤发雪白,眼仁红赤的兔精骑着只吊睛白额老虎招摇过市。那兔精披着白袍,雍容华贵,神情矜傲,不停地呵斥老虎再走快些。而再看那老虎则低眉顺目,臊眼搭眉的,半点威风都没有。 众人不禁有些无语:“…………” 勾陈上宫带他们走的是主步道,两旁店铺拥挤琳琅,往来尽是魑魅魍魉,又行一段路,到了闹市,更是群魔乱舞,景象称奇。 “金成池罕与外界交流,所需物品,大多在此换取。” 薛蒙道:“传闻中金成池是你的血化成的,这样说来,他们都是靠着你的灵力供养,那你一定是这地方的主人吧?” “主人算不上。”勾陈上宫淡淡而笑,“岁月已然过去太久。我离开神界多年,灵力不复往昔。那开天辟地时的事情,如今想来,就像一场梦,与现在的我又有多少关系?此刻,你们面前的不过是个小铸剑师而已。” 他说着,带众人在闹市逛了一圈。那些池底生灵与勾陈上宫朝夕相处,对于他始神的身份已渐淡忘,见他来了,也并无特别的反应,只自顾自叫卖着。 “鱼血馒头,刚刚出笼的鱼血馒头。” “率然蛇的蛇蜕,顶好的衣裳材料,最后三尺了,卖完就要等奴家下次蜕皮咯。” “卖乌贼黛子啦,本少爷今天早上刚吐的墨汁,拿着黛子描一描是再好不过了呢——哎哎,小娘子别走啊。” 集市间吆喝声不绝于耳,奇景异像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无头鬼坐在摊子前卖着梳具脂粉,一双点着鲜红豆蔻的长指甲拿着角梳,把自己血淋淋的脑袋搁在膝盖上,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轻柔道:“上等的骨梳,客倌带一把去吧。” 薛蒙睁大了双眼,左顾右盼,见旁边有一家药房,里头来来去去忙碌着的都是些蛟人,卖的都是他从所未见的稀罕药材,想到母亲喜爱珍惜草药,正想近前去看,忽听得身后一个尖利刺耳的嗓音喊道:“让一让,让一让!先让我过去!” 薛蒙脚一缩,扭头去看,却瞧不见半个人影。勾陈上宫笑道:“在你脚下。你再仔细瞧瞧。” 果不然,薛蒙再定睛一看,居然瞧见一堆细小的石子在自己行走。 “真是开眼了,石头也会走路。石头精么?”薛蒙嘀咕道。 楚晚宁却说:“蝜蝂。” “富班?” “……”楚晚宁淡淡看了他一眼,“墨燃不听课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不专心?” 薛蒙习武全神贯注,但文史却学的漫不经心,只碍着楚晚宁的威严,讲书时装模作样也得端坐着,但其实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眼下被师尊抓了个现行,顿时面红耳赤。 墨燃抚掌笑道:“师尊这样说,我可就不高兴了。这段我当真是认真听了的呢。” 薛蒙不服气:“哦?那你说来听听?” “蝜蝂呢,就是一种虫子,天性十分贪婪,只要看到漂亮石头,就想往身上背,最后往往是被自己捡来的石碓给压死的。” 墨燃笑吟吟地瞧向楚晚宁。 “师尊,你说我讲的对是不对。” 楚晚宁点了点头,而后道:“蝜蝂在人间已经绝迹,想不到这里竟还有剩下的。” 勾陈上宫听了,笑道:“这个啊,是因为一家小药房,所以它才能侥幸活下来。你们瞧,就是那儿了。” 只见那蝜蝂一点一点费力地挪动到药房的台阶前,忽然大喊了一声:“受不了啦!快来个郎中救个命啊!” 里头迅速游出一只青蛟,他显然是处理过这状况无数次了,熟稔地拿了一只白瓷瓶,往蝜蝂身上倒了些金红色的药水,边倒边悠闲笑道:“愚公今日收获似乎颇丰?” 那只被称为愚公的蝜蝂哼了一声,嗓音懒洋洋的,显然在药水的滋润下极为舒服:“哼,尚好,尚好,明日再负个一百块回去,家里头就有四亿八万五千六百十七块石头啦。” 墨燃:“…………” 楚晚宁:“…………” 师昧喃喃道:“居然已经囤了那么多了么?” 那青蛟给蝜蝂洒了药水,说道:“你明日可记得早些来这里,我看你要是再迟一些,给你浇上这个增力露水,也恐怕不管用了。” “知道了,知道了。早些来,早些来。”蝜蝂敷衍了事地应了两声,忽然又看中了墙角一块淡黄色的漂亮石子,又扯着嗓子嚷道,“小泥鳅啊——哦不,是蛟大夫,那边那块石子瞧上去不错,劳烦你把它拣来放在我背上吧。这样明天我就有四亿八万五千六百十八块石头啦。” 薛蒙忍不住走过去问:“你要这么多石头干什么?造屋子么?” 蝜蝂趾高气昂的声音从石碓下传出来,尖声尖气的:“什么?凡人?唉哟,我都多少年没见过凡人了——你问我拿石头干什么?当然不是造屋子,我岂能如此无趣!” 师昧也忍不住好奇:“那你拿它们做什么?” 蝜蝂理直气壮道:“数啊!” “…………” 众人皆是无话可说。 旁事不叙,闲逛一圈后,勾陈上宫领着他们回到了自己的宅邸。 在街道角落里,一只巨大的贝壳竖立着,宛如凡间照壁。转后入院,见院内分为六进,宽阔气派。厢房厅堂,回廊花苑,海藻和珍珠串织成的珠帘随着水波轻轻摇曳。有的厢间暗着,有的亮着,里头透着昏黄的烛光,里面还隐隐约约传来箜篌和埙声。 与药铺一样,上神宅邸内的仆俟也是蛟人一族。 那些蛟人有的保留着尾巴,有的为了行走方便,将龙尾巴化成了双腿,只是仍然不习惯穿鞋子,都赤裸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 勾陈上宫见四人神色间颇有怪异,便微微一笑,淡若云烟:“诸位莫要奇怪,我与望月交好,是以同住。他曾是东海太子,这些仆佣都是他在此定居后,随他而来的。” 望月就是那条黑蛟老龙。 墨燃因为前世是从黑蛟处得了神武,多少对它最为亲切,听勾陈上宫这样说,不禁笑道:“那他在哪里?他这样的庞然大物,回到水底后,应该是化形了吧?不然这里可住不下。” 勾陈上宫点了点头,欣然道:“这是自然,不过他年岁大了,体力多有不支,方才上了一趟水面,眼下应已歇息了。你若是想见他,需得等他醒来再去。” 说话的当口,一只褐色长发的蛟人飘然而至,他弯下腰,朝勾陈上宫鞠了一躬,一开口,便是优雅飘渺的嗓音: “上神回来了。望月殿下已将事情告诉了属下,上神是要立刻带客人们前往神武库吗?” 勾陈上宫并不先答,而是温和地往宾客处先看,见四位并无意见,便点了点头:“如此也好,另外烦劳你令厨房备些小酒小菜,待我们神武库归来之后开宴。” 众人穿过庭院深深,来到最后一进,只见院心中央栽有一株冠天巨柳,许是与凡间种类不同,这柳树仅树干就有十个成年男子合抱那么粗,树皮苍老虬劲,柳条千丝万缕垂落,有如碧绿纱帐。 薛蒙嗓音发干:“哇,这树长了多少年了?” 勾陈上宫道:“倒是不曾测算过,不过十多万年总是有的。” 薛蒙惊道:“什么树种,居然能活这么久?” “树木的年岁原本就要比人长,何况它受着金成池的灵气滋养,所以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请各位跟紧我,神武库的入口就在这柳树树洞里。”勾陈上宫说着,忽然停下来看了一眼薛蒙。 “尽量不要去碰那些垂枝。这树已成精,是会疼的。” 但是这话说得有点迟,薛蒙已摘了片叶子下来。 只听得他“啊”的大叫一声,同时响起的还有虚空中飘渺无垠的一声呻吟,似乎有个喑哑的嗓音在轻轻叹着——“哎哟”。 薛蒙像是被雷电击中般,迅速将叶片甩出,失色道:“怎么回事?这怎么有血?” 果不其然,柳枝断裂处淌出了汩汩鲜血,那被他抛下的叶片像有生命,在地上痉挛抽搐着,过了一会儿,才逐渐宁息,躺在远处,迅速打卷枯焦了。 勾陈上宫无奈道:“都说了已经成精了。小公子怎么还……”他摇摇头,上前查看了那一截断枝,催动灵力为柳树安抚凝血。 楚晚宁道:“薛蒙,你到我身边来。不要再乱动。” “是,师尊。”薛蒙自己犯错,只得耷拉着脑袋过去。 所幸这一段小插曲所幸并未造成太大的麻烦,楚晚宁向勾陈上宫倒了歉,对方不愧是始神,倒也大度,只笑道:“这小公子的手脚也太快了些。” 薛蒙脸涨得通红,跟在楚晚宁后面埋头走路,也不吭声。相谈间一行人穿过繁茂垂柳,来到了粗壮的树干前。近前细看,他们发现这株柳树比远瞧时更为庞大骇然,初时以为十个男子便能合抱,此时再瞧,才发现着实低估了它的粗虬。 柳干间有个树洞,与其说是树洞,不如说是个巨大的拱门,宽高都足够三个壮汉同时通过。树洞前布着数道繁复的结界,勾陈上宫一一将它们化解了,而后回首笑了笑:“里面就是神武库了,有些狭小杂乱,请诸位莫要见笑。” 墨燃好奇,跟在勾陈上宫身后就要进去,楚晚宁却似是不经意地将他揽在后面,淡淡道:“你慢些来。”自己则先身而上。 他这般举止,墨燃甚是熟稔,前世师徒四人杀怪除魔时,楚晚宁就总是走在最先头,那时他只道师尊脾性急躁,为人又傲,不愿落于晚辈身后。然而,如今的墨燃好歹是重生的,思虑与从前不尽相同,他看着楚晚宁白袍衣摆消失在树洞的黑暗里,心中忽然飘起一丝细软犹豫—— 这人抢在前面走,当真是因为性急气傲吗? 本座的新武器 进到洞内,有一段窄小的甬道。他们踩在湖底滑石砌成的台阶上,滑腻的触感从脚底一直弥漫到心坎儿里。走过这段路,眼前柳暗花明,陡然一亮。 勾陈上宫口中“狭小杂乱”的神武库,与看起来该有的大小完全不同。这古木十分广阔,谁知里面的洞天,更是上出重霄,下临无地,牍架萦回高耸,万兵肃敛横陈。众人举目望去,竟是瞧不见穹顶,那一排排搁置着举世利器的架台,可谓气凌霄汉,巍矗无极。 武库中央,横卧一热浪滚腾的熔炼池,里面淌着橘红铁水,里面一把把尚未铸成的兵刃正浸于其中洗练。勾陈上宫所制武器,各个胜过紫电青霜之流,骇人的温度并不能摧残其半分,反而使得刃锋愈发华彩异常,龙光漫照。 最妙之处,是空中嗖嗖飞旋的各个零部,它们都受着古木内的法阵影响,可自行穿梭活动。 那些细小的花片,镶嵌的珠宝,犹如精魅妖灵,吱吱嘎嘎地满天飞舞,偶有碰撞交集,擦出晶亮火花,叮咚悦耳。 勾陈上宫回过眸来,微微一笑:“地方小了些,对不对?” 师昧:“……” 呃。 薛蒙:“……” 小?那什么叫大? 墨燃:“……” 我有句你他娘,不知当讲不当讲。 楚晚宁:“……” 勾陈上宫令薛蒙和师昧在其中随意挑选,若有看中的,带走一件便是。至于墨燃,勾陈对他颇有兴趣,换了好几把兵刃给他,却都不是太如意。 “凤鸣焦尾。”递来第十四把武器,勾陈上宫毫不气馁,“试试看这个。” 墨燃:“这……我不通音律。” “无妨,随意划两下就好。” 墨燃依言在那把前段润亮,尾部焦黑的古琴上弹奏数下,谁知琴弦震颤不能凝绝,竟成尖锐音调。 勾陈上宫立刻把凤鸣抛到一边,法咒托着古琴归位,又换一把碧玉琵琶。 墨燃:“……这个就算了吧。”他一个大男人,娘唧唧的弹什么琵琶,这种事情也就昆仑踏雪宫那帮小白脸做的出来。 勾陈上宫坚持道:“试试。” “……好吧。”墨燃拗不过,只得接过来依言照做,但他似乎是怨气大了些,没弹两下,居然就生生把弦给撩断了。 “……” 勾陈上宫盯着那根断弦,良久道:“你知道这弦是什么做的吗?” 墨燃道:“……你不会要我赔吧?” “巫山神女的白发。”勾陈上宫喃喃道,“剑劈不断,火烧不断,乃是土灵精华。你居然……你……” 墨燃转头惊恐道:“师尊!我可没钱赔他!” 楚晚宁:“……” 勾陈上宫捻过那悠悠琴弦,自言自语:“木克土,你能摧毁土灵精华,难道适合你的武器,是木灵精华?” “什么?” “不应该啊……”勾陈上宫不知为何,瞥了楚晚宁一眼。楚晚宁捕捉到了他的目光,问道:“什么不应该?” 勾陈上宫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抬手一挥,召出陶埙缓缓吹响,随着埙声渐落,天穹之顶忽然裂开一道血红色召唤法阵。 “姬白华,你出来。” 墨燃猛地仰起头,薛蒙和师昧也都被这边的热闹吸引。只见勾陈上宫指尖凝空,运转着天顶处的繁复法阵,紧接着,一只舒展着蓬松茸尾的狐仙破阵而出,银粉簌簌,华光流淌。 狐仙在空中盘旋环绕,款款落于墨燃面前。 这狐仙生的极为好看,离得近了,才发现是个男子,他眉心落着红殷,桃花眼眸微微掀起,怒亦三分情,周身披着华美锦衣,手中拖着一只金色的锦盒,看了勾陈上宫一眼,笑道:“上神。” 勾陈道:“我为何唤你,你应该感知到了吧?” “属下知晓。” 勾陈问:“你觉得如何?” 姬白华笑道:“不错,可以一试。” 这俩家伙一问一答,全然没有把其余四人放在眼里。 墨燃忍不住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嗯?小仙君这就等不及了么?”狐仙姬白华粲然道,“说来有趣,我方才还未现身时,遥遥感知你的灵力,原本以为最起码是个须发尽白的老头子,却不成想,竟是个俊俏少年郎呢。” 墨燃:“…………” 勾陈上宫道:“姬白华,你先说正经的。” “好嘛,我不过就开个玩笑而已。”姬白华眯起眼睛,茸尾甩动,“正经的是什么呢?哎呀——小勾你不要这样盯我,这个呢,实在是说来话长——” 墨燃笑道:“那能不能长话短说呀?” 姬白华也笑眯眯道:“好呀好呀,要短说的话,其实特别短。”他驱驰灵力,将手中锦盒浮悬至墨燃面前。 “来,收下它吧。” ……果然言简意赅。 墨燃接过锦盒,拿在手中翻转掂量。 锦盒金光璀璨,流光溢彩,里面也不知道究竟盛放了何种神武。只是这盒子竟然没有缝隙开口,唯一图饰,乃是盒面上的一道阴阳鱼纹,一黑一白两条锦鲤收尾相衔,组成八卦之相。 “这该如何打开?” 姬白华:“嘻嘻,开启之法,出我之口,入君之耳,其他人不得听。” 薛蒙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回避吗?” 姬白华笑道:“不必诸君回避,我冒犯一下这位小仙君就好。”说着他一挥手,墨燃顿时眼前骤暗,不知何时,两人已处于一个狭小密室。 “小仙君不用紧张,这是我擅用的空间移形之术,装着武器的锦盒是我独门秘制的法宝,因此不可在众人面前把打开的法子说与你听。你别见怪。” 墨燃笑道:“无妨。不过我倒想问问,这里面究竟是什么武器,需要另以锦盒装盛?” “这我不能告诉你。”姬白华道,“神武都是有脾性的,这把武器不愿轻易让人知晓它的模样,你若是惹到了它,就算最后打开了盒子,它照样不认你这个主人。” “……”墨燃无语片刻,只得苦笑道,“什么武器?脾气这般古怪。好吧好吧,你就跟我说说,这盒子该如何打开?” 姬白华见他不强行追问,心中增添几分好感,抚掌笑道:“小仙君痛快,那我也不含糊。此盒名为长相思。你也见到了,它无缝无隙,若想要打开它,必须满足两个条件。” 墨燃道:“愿闻其详。” 姬白华道:“我狐仙一族,最信情真缘善。因此第一,在这世上,长相思只有一个人能够开启。这人在你生命中极为重要,你需深爱此人,且此人也须倾心于你,待你忠诚。” 墨燃笑道:“原来如此,倒是好奇怪的要求,不过这个不难。”他还是笃信自己对师昧的情谊的。 姬白华闻言,却微微勾起唇角:“如何不难?自古人心最难测,你以为的,并不一定是真实的。我于世间盘桓已久,早已看过太多人迷失本心,不知自己心爱之人究竟是谁。这千万年来,能打开长相思的人少之又少,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墨燃奇道:“这是为什么?就算弄错人了,也可以继续找下去,大不了把认识的人都一个一个试过来,总能找到所谓的‘生命中最重要之人’吧?” 姬白华说:“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条件了。除了你,长相思只能被一个人触碰,也就是说,你只有一次机会,如果找错了开启对象,它就将永世闭合,再也无人能够取得盒中之物。” 墨燃笑道:“难怪你要把其他人都隔开。你这话要让他们听到了,我也难处理。要是我捧着盒子找谁去看,他们就会知道我喜欢谁,这多尴尬。”他顿了顿,把玩着手中锦盒,又道:“不过你们这小玩意儿做的也真是有趣,这原来是一个只能用一次的锁眼,开错了,盒子也就废了。” “自然是只能开一次,不然你还想开几次?”姬白华瞪他,“你们凡人红尘嬉游匆匆数十载,辜负多少良缘而不自知?要知道,世间深情譬如这长相思,选择若错,就再难回头。” “哈哈,狐大仙你就放心吧,别人能选错,我却清楚的很。”墨燃合掌朝他鞠了鞠躬,笑道,“辜负不了这一番相思。” 姬白华看了他一眼,嗓音低缓温醇,极其优雅动听:“小仙君莫要太自信。我瞧你呢,其实是不知巫山客,不识命中人。” 墨燃一愣,笑容还兀自僵在脸上:“你什么意思?” 这个声称自己“最信情真缘善”的俊美仙人却不愿再多说,只幽幽叹了声:“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唉……” 墨燃没什么文化,听不懂这酸津津地掉书包,但他总觉得那狐仙是在拐弯抹角地提醒自己什么,可惜自己脑子笨,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待要再问,姬白华却微微一笑,道使命已成,挥袖又将墨燃送出了密室,自己则忽然凝住,变得僵直生硬,随后哗啦一声四分五裂,唯剩一枚乌黑的棋子落了下来,掉在他原本站过的地方。 只可惜这个情形墨燃没有看见,若是他瞧见了,湖底的很多事情,大概会就此改变…… 墨燃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神武库,手中捧着长相思。其余四人正在神武库中等着他,见他回来,勾陈上宫露齿而笑,嘴角噙着一湾明朗,说道:“那小狐狸也真是有趣儿,开个盒子也要如此神神秘秘。怎么样,可知道如何打开了?” 到了这节骨眼儿,也由不得他深思了,墨燃转念一想,笑道:“好说,容易得很。” 他似是不经意地走到师昧身边:“这锁设计的精妙有趣,我想你们琢磨十年八年都未必琢磨得透。不信来瞧瞧?” 说着,似是不经意地把盒子往师昧面前一递。 灿烂流光的锦盒就在师昧面前,金色的光芒映照着师昧温柔秀美的眉眼。 “师昧,你先试试吧。”墨燃明明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但心却纠成一团,掌心冒汗。 这是赌上他是否能够拥有新的神武的机会,应当万分慎重,但他又觉得自己已经非常谨慎,他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难道还会不知道自己最在意的人是谁吗? 他又不傻。 师昧略显犹豫,不过最终还是从墨燃手中接过了长相思。 墨燃的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儿,然而瞪了许久,居然一切如常,并无动静。 墨燃:“……” 师昧正小心翼翼地捧着盒子,仔细端详着,指尖在阴阳鱼纹上抚过,而后奇道:“居然没有丝毫缝隙,连锁眼在哪里都瞧不出来。” 为何没有反应?! 为何师昧碰到了长相思,而长相思却丝毫没有动静? 莫非是——啊!是了!是手套! 墨燃看了一眼师昧手上戴着的御寒鹿皮手套,心中一动,正欲让师眛摘下再试。忽然,毫无预兆的,一只五指修长,骨骼匀称的手就伸过来,平平稳稳拿过了长相思。 墨燃如遭雷劈,惨声大叫:“师尊——!!” 楚晚宁吓了一跳,差点把盒子给摔了,但这人的淡定实在已经深入骨髓,以至于内心的凌乱居然叫人看不出来。 墨燃如丧考妣地哀嚎道:“师尊啊——!!!” 薛蒙直起鸡皮疙瘩:“叫叫叫!不就拿你个盒子吗?怎么了你?叫的跟有人抢了你老婆似的。” “我——我——”墨燃简直都快气晕了,又不能明说,只得捂脸嚎道,“我的天……” 楚晚宁!你为什么不戴手套?! 你明明那么怕冷! 冰天雪地的我们都戴着,为什么独独是你—— 忽然,墨燃愣了一下。 是了…… 佩在他们身上的那驱魔海棠需要与楚晚宁掌心灵力呼应,是以楚晚宁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自己买一双御寒手套。 他不戴手套,是为了护着他们。 可是自己从头至尾都没有关心他一眼,以至于直到要开启长相思了,才陡然发现最怕冷的楚晚宁,一直都是冻着的。 墨燃实在欲哭无泪,心道自己真是倒霉,就这样与神武失之交臂。正兀自胸口发闷,谁料到忽然之间,随着楚晚宁的指腹轻轻触过阴阳鱼,那两条金属制成的鱼就像活了一样,竟开始在盒身上灵活地盘绕扭动起来。 略微停顿。 只听得“咔、咔”两声脆响,阴阳鱼缠绵相扰,最终浮凸而起,竟然成了两柄把手,楚晚宁再转了一下把手,长相思应声裂成两半,露出了里面金光灿灿的事物。 墨燃惊呆了。 姬白华的话犹在耳边。 “长相思只有一个人能够打开。这人在你生命中极为重要,你需深爱此人,且此人也须倾心于你,待你忠诚。” ……这个人是楚晚宁? 怎么可能会是楚晚宁! 不可能,绝无可能!!他怎会深爱楚晚宁,而楚晚宁又怎会喜欢他?天大的笑话! 这一定是错了,一定是盒子不对,这盒子破了。 然而这一波的惊讶还没过,待楚晚宁拿起长相思里的神武时,又一件更令人错愕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这回惊到的不止是墨燃,其余三人,甚至是楚晚宁,脸上都微微动容。 眸子映着武器的辉煌,一束熠熠发光的细软柳藤照亮了众人面庞。 楚晚宁:“……” 薛蒙:“……” 师昧:“……” 两个字在墨燃喉咙里卡了半晌,才艰难地吐了出来,满是难以置信。 “……天问???” 本座真是活见鬼 长相思中装着的武器正是天问,或者说,是一束和天问一模一样的金色柳藤,从纹路到制式全部如出一辙。 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 楚晚宁神色不定,把这束柳藤递给了墨燃,而后掌中凝光,召唤出天问,二者一比对,更是犹如照镜子一般,没有分毫相差。 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就连墨燃都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作为一个上辈子累计被天问抽了上千次的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金成池居然给了他一把一模一样的武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立在旁边的勾陈上宫。 勾陈上宫神色也显得很讶异,说道:“……而今凡间,竟会有两位木灵精华?” 薛蒙问:“木灵精华是什么意思?” “啊,是这样。”勾陈上宫说道,“这世上元素分为五种,你们都很清楚。每个人修炼灵核,都会具有一个到两个属性。而凡间某一属性天赋最盛者,就是那个属性的精华,比如曾经的巫山神女,她便是土灵精华。不过,通常而言,一代之内,同一属性只可能存在一位精华——而木灵精华,如今凡间已经有了,我多年前,就将木灵第一的武器赠与了他。” 他说着,目光落到楚晚宁身上。 “我在铸造五把顶级神武时,原本打算每种属性都只铸一件。其他四件在铸造途中没有出现任何差池,唯独木灵神武,它竟在熔炉之中断成了两截。” “我道是天意,于是将那两截柳条,分别作成了两把武器。但我心中依然认为,这两把武器绝不可能同时找到主人的,于是我把其中一柄交给了姬白华,让他打了一只锦盒,以防有不轨之徒觊觎。但我没有想到……” 勾陈上宫摇了摇头,正欲继续感慨,忽然,墨燃手中的柳藤爆窜出一串儿异彩流光的红色花火,流淌着的金色光泽开始逐渐转变,最后成了烈火般的重红,墨燃脑中诸般念头正是混乱,想都没想,开口就道:“啊!见鬼!” 楚晚宁待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勾陈上宫和楚晚宁相当怜悯地看着墨燃,墨燃也很快知道他们会何会作此神情了。他其实自己也已经想了起来: 神武初次发出不同色泽的光辉,就代表着它已归顺自己的拥有者,并且想要主人替它赐名…… 可惜,为时已晚。只见柳藤的银色握柄上,缓慢地出现了三个遒劲有力,翎毛丹青的字迹—— 啊!见鬼。 神兵“啊!见鬼”。 墨燃:“………………啊啊啊啊!!!!” 薛蒙和师昧虽不知这个神武命名的规矩,但见眼前景象,转念一想都已明白。薛蒙于是捧腹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种名字,也真只有你能取的出来,哈哈哈哈,好名字,好名字。师尊有天问,你有‘啊!见鬼’,啊哈哈哈哈哈哈。” 既然墨燃已得神武,薛蒙师昧也各自挑了把心仪的武器——薛蒙是一柄长剑,师昧是一管短笛,不过两人的武器都不曾发出不同的光泽,显然是还未曾驯服,不肯臣服于二人掌控中。 不过这也没什么大关系,总可以想法子的。 于是各自心情大好,到了晚上,春夜楼台华筵开,勾陈上宫从未带凡人来过金成池,盛情邀请他们住一晚再走。他初次招待凡人,自然十二分地尽心力。桌席上,觥筹交错,醴酪甘酸,鼓乐尽欢,宾主微醺。 宴会散后,勾陈上宫命侍从带客人去厢间安排寝宿,过夜休憩。 宾客上房便在神武库旁边,见到那通天巨木,墨燃又想到了方才得到的“见鬼”,于是情不自禁地将柳藤召唤而出,细细打量着。 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 那只名为姬白华的狐妖究竟觉察到了些什么,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而他说这话的意思究竟又是什么呢? 晚上酒喝的终究酣了,连带着思绪也并不那么清晰,他只觉得当真奇怪极了,若是长相思并未出错,那楚晚宁,又为何能解开盒子的锁? 他当然不喜欢楚晚宁,至于楚晚宁深爱他……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一边思量着,一边回眸望向师尊。 岂料楚晚宁也正在身后看他,两人目光一触,墨燃陡觉心脏微颤,似乎被什么细小又尖锐的东西刺中,泛出些微妙的酸甜,未及思考,他已经朝楚晚宁露齿而笑。但这种心灵的感受不过转瞬,他很快便又后悔了。 明明那么讨厌,为何有时看到他,就会觉得很平和,很舒适? 楚晚宁倒是形容淡漠,只不过他见墨燃召出了见鬼,思量片刻,也召出了天问。 他朝着墨燃走去。 见鬼似乎脾气不太好,感受到另一个强大木灵之体的逼近,它刺啦乱窜着猩红的花火,时不时有几点爆裂溅开,落在薛蒙身上。竟是一副争强好胜之态。 而另一边,楚晚宁手上的天问似乎也感知到了同类的气息,但它与楚晚宁朝夕相处,早已磨合得很好,所以虽也战意满满,但周身金光并非如见鬼一般躁动不安,而是逐渐明亮,见主人未曾阻止,才从容不迫的变得眩目异常,仿佛打定主意了要让“见鬼”见识见识,一把出色的武器应以何种稳重姿态迎战。 两把神武,原本同气连枝。 如今一把初出茅庐,一把已身经百战。 一把红光四溅,像个着急上火的黄毛小子,上蹿下跳;一把却金辉流溢,如同凌峰绝顶的宗师,矜持高傲。 楚晚宁看了自己手中的柳藤一眼,沉吟一会儿,目光透过密室纤长的睫毛,落到见鬼之上。他说:“墨燃。” “师尊?” “拿起你的……”见鬼两个字似乎有些羞耻,楚晚宁顿了顿,说道,“拿起你的柳藤,和我对对看。” 墨燃满脑子浆糊不知泛起了多少个滚儿,万般莫展,他捏了捏眉心,苦笑道:“师尊不要开玩笑,饶了我吧。” “我让你三招。” “我从未使过柳藤……” “十招。” “可是——” 楚晚宁再没啰嗦,一挥手刷的一道耀眼金光就劈斩而来!墨燃大惊失色,他对天问的恐惧实在是深入骨髓,立刻抬手扬枝,以“见鬼”格挡,两道柳藤撕裂逆天风雪,腾空而起,犹如两条蛟龙缠斗,摩擦爆裂出一串金红相间的火花! 虽然没有习过如何使用这种特殊武器,但兴许是瞧楚晚宁的招式瞧久了,墨燃又是个天赋异禀之人,竟然也勉强能招架住楚晚宁的攻势。 两人在寒潭中交锋数十回合,楚晚宁虽有放水,但墨燃应对出色,也着实出乎了他的预料。 天问的金色和见鬼的红色在漫天水浪中挥舞成风,招式绚丽,风影灿烂,湖水被酷烈的藤影扯碎,撕搅——最终金色和红色缠绕在一处,势均力敌,难舍难分! 楚晚宁眼露赞赏,然而墨燃已经疲于招架,累的直喘气,根本没有看清对方眼中的神色。 楚晚宁道:“天问,回来。” 方才还狠戾硬劲的金色柳藤蓦地柔软,犹如玄冰化为春水,散作点点光斑,温驯地融回楚晚宁掌心。 墨燃执着仍然爆裂着烈火光焰的见鬼,喘了一会儿,干脆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眉梢眼底都是委屈:“不玩了不玩了,师尊你欺负人。” 楚晚宁:“……都让你十招了。” 墨燃无赖地嚷道:“十招哪儿够啊,你让我一百招还差不多,哎哟我的手啊,我的胳膊,都要断啦。师昧师昧,快帮我揉揉。”他霹雳巴拉活宝一般说了一堆话,伴着薛蒙的嘲笑和师昧的劝架声。 楚晚宁没有再多言,只静静看了他们一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碧水寒潭中,楚晚宁的嘴角微微揉起,似乎是带上了一抹温软笑痕,但那只是一晃神的事,随机他便转过头去,负手望着万绦垂落的宅心巨木,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夜,墨燃坐在属于自己的那间客房,房中铺着细软纯净的白沙,墙壁刷成了蓝色,施了法咒,像海水一样反射着粼粼波光,窗子半开,珍珠帘子温和地垂在晚风里,桌上亮着一盏夜明珠制成的灯,照得室内温馨舒缓。 屋子最中间有一只很大的贝壳,里面铺着柔软的缎子。那缎子非常的细腻软和,墨燃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下,又召出见鬼,握在手中不住细看,但他也许是太累了,尚未把玩太久,就昏沉睡了过去。 见鬼压在胸口,流淌着淡淡的红光,像是也跟着主人一同陷入了深眠……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再次醒来的时候,墨燃首先感到的是一阵冰凉,紧接着手腕上莫名地袭来一阵强烈的痛感。 他倒抽了口气,捂着脑袋,缓缓坐了起来,意识的回归让手腕上陌生的疼痛更加鲜明,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的腕上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口子,血已经凝固了,狰狞地结着血茧。 怎么回事? ——这是哪里??! 墨燃睁大了眼睛。 渐渐清醒过来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身处在一间完全陌生的阴暗石室,石室顶部开着一个通风小口,苍冷的湖光从这个小口挤进来,勉强照亮了这个不足尺许的窄室,青灰色的石墙墙面潮湿黏滑,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薄薄的光泽。 本座又亲错人了…… 石室内的布局一览无余,三面是墙,一面是流淌着红色法术光泽的栅栏,屋子里只有一张铺着茅草的简陋石床。 他就躺在那张石床上,手脚都被铁链绑缚着,一晃动镣铐叮当作响,更不妙的是,他发现自己的灵力似乎被某种法术遏制住了,根本施放不出来。满心焦急间,忽听得“吱呀”一声,侧头一看,进来了两只蛟人。 “你们!”墨燃立刻急怒道,“你们这群疯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想要做什么?我师兄弟呢?勾陈上宫呢!……喂!我问你们话呢!” 然而不论墨燃如何喊叫怒骂,双蛟皆是充耳不闻,他们俩一前一后,抬着一段红狐绒兽皮,瞧那卷起来的形状,里头似乎裹着个人。他们面无表情地把那红狐绒裹住的人放在了石床上。 墨燃气道:“你们俩小泥鳅——” “吵什么吵。”其中一个蛟人总算说话了,声音十分轻蔑,“你可是木灵精华,亏不了你的。” 另一个蛟人也冷笑道:“哪里是亏不了你,分明是便宜你。” 墨燃气得要吐血:“你们到底要怎么样!你们把我锁在这干什么?又拎了什么到这床上来?!” “我们拎了什么?”一个蛟人反问。 “自然是你喜欢的人啊。”另一个蛟人道。 墨燃的指尖都凉了,极度惊愕:“……师昧?” 蛟人并不置否,冷笑道:“春宵苦短,你们有此良缘,今夜便让你们欢好。等你们好事成了之后,自会知道上神为何要如此苦心安排。” 言毕离去。 屋内一片死寂。 墨燃手脚皆被制住,动弹不得。时间的流逝变得很模糊,他很难知道究竟过了多久,而且即使他奋力挣扎,手腕脚踝皆被磨破,却也无法挣脱钳制。 微微喘着气,扭过头去看身边裹着个活人的狐裘,那裘皮束得严实,那人从头到脚都被包住,唯独一缕墨黑长发从被沿露了出来,看得墨燃又是心动又是心慌。 他虽不知勾陈上宫那变态究竟为何要如此安排,但若真能因此而能与师昧一晌贪欢…… 想到此处,却忽的想不下去了。 似乎再多一丝邪念,都是对那个美好之人的亵渎。 墨燃盯着石室的穹顶,呼吸沉重窒闷,似乎胸前压着块沉甸甸的秤砣,明明是渴望了那么久的事,但真有机会去做了,竟觉得浑身上下都别扭,都不自在。 万念浮沉间,最初那龌龊肮脏的兴奋慢慢消退,他逐渐冷静下来。 勾陈上宫如此设计,总归是凶多吉少。若是于自己不利,也就算了,若是无端连累师昧,那如何能忍? 更何况此事是他人强迫,师昧自己并不愿意。他墨燃虽然人渣一个,可是,对于喜欢的人,他是想保护,而并不想伤害的。所以无论勾陈上宫用什么邪法,待师昧醒来,他也决计不会欺负人家。 很长的静默后,他忽然感到了身边有人微微动了一下,身边的人终于醒了。 墨燃忙转头看去,哑声道:“师——” 昧还没说出口,硬生生在舌尖打了个旋,又囫囵吞了回去,喉结猛地滚动一番后,吐出了后半个字。 “尊?” 师尊?!? 前一刻还信念执著,目光坚定的墨小仙君,在看到狐裘里露出来的脸时,只觉得多少高屋建瓴尽数坍塌,胸中好不容易筑起的城堞防线顷刻间夷为平地化为碎片,噼里啪啦裂了个干净。 那些什么保护啦,什么不会欺负人家啦,什么绝不玷污对方啦,一个巴掌扇在脸上比一个巴掌响。 墨燃脸都青了。 他现在终于确定,这金成池底下住着的,以勾陈上宫为首恶,全他妈是一群睁眼瞎!! 他喜欢楚晚宁? 呸! 那狐狸也好,蛟人也罢,真不知道那些家伙是通过什么认定他墨微雨的心上人是楚晚宁的。难道是看出了他曾经睡过,如今也依然想睡楚晚宁吗?简直荒唐!难道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跟他上床吗? 墨小仙君义正言辞地在心里怒吼。嘴上却说不出半个字来,只呆呆地盯着楚晚宁缓慢睁开了那双凤眼。 …… 要命了。 他好像听到咔哒一声,脑海中有什么断了。 过了须臾,又有什么腾地从心口的废墟里焚烧出来,散发着腥臭,黑灰,还有扭曲的热度。 好烫。 像是死寂的暗夜陡然游过一只吐着灼焰的恶龙,像是沉默的深渊里蓦然爆发出奔腾的岩浆与滚滚烈火。 那些说好的理智,冷静,都在这欺天的火光中,化为了难辨的焦影……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楚晚宁那双往日细锐凌厉的眼眸,带着氤氲朦胧的睡意,显得慵懒而恍惚。好像竹林里下过一场雨,万叶千声都是湿润的。 他缓缓坐起来,从那张脸庞的神情看来,他似乎被什么控去了意识,红色狐裘自肩头滑落,他袍裘之下似乎未着寸缕,略微一动,便露出了大片紧实的肌肤,而那肩背上点点斑驳,尽是情浓过后的痕迹—— 怎么……会这样…… 墨燃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是谁做的? 是谁对他的……他的……他的师尊,做了这样的事情? 他可是楚晚宁啊…… 每一寸骨骼都在细密地颤抖,恨的血液都在嘶声吼叫。 那可是楚晚宁啊! 是谁动了他的人! 是他的—— 墨燃那么恨,甚至不再考虑到楚晚宁这辈子根本还不属于他,不属于任何人。他眼中只看到楚晚宁结实匀称的肉体,还有那熟悉身躯上并不熟悉的淤痕。 “师尊!!” 楚晚宁却似乎听不到他嘶哑扭曲地低喝,而是落下睫帘,犹如受人摆布的木偶傀儡,俯过身来,抚过墨燃的脸庞,与他对视片刻,而后闭目挨近,带着薄透水光的嘴唇,含住了墨燃的双唇。 他极少被楚晚宁主动亲吻,一触之下,四野枯焦,眼前是疯狂又绚烂的色泽,心脏狂热地搏动。 楚晚宁也许是着了冷,身子很凉,但唇齿交缠的激烈却丝毫不逊色,墨燃仍因他受辱于人而极度痛苦嫉妒,可妒怒中又被这个再熟稔不过的男人引诱,更是刺痛与刺激并生。 一吻结束后,墨燃粗重地呼吸着,睁开眼睛,但见楚晚宁眼眸润亮,皮肤透着薄红,竟是情雾深重的模样,不禁血流湍急,忍不住想要去捧住他的脸。 然而他被枷锁捆缚,手脚皆不能动,楚晚宁看了那铁锁一眼,并不言语,而是跪坐而起,贴近墨燃身边。墨燃喉头微微攒动,忍不住作吞咽之举,他情不自禁地把目光锁在了楚晚宁身上,却见那人匀长修劲的腿上,有一些正常男人都很清楚明了的痕迹…… 他登时双目赤红,目眦尽裂,猛地弹坐欲起,却被铁链勒回,重重跌落在了床榻上。 “是谁……” 再也忍不住,墨燃近乎失智的喝嗥着,如笼中困兽。 “到底是谁这样对你!!!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管他是勾陈上宫还是天王老子,是神是魔是鬼是佛——他是踏仙君!楚晚宁是踏仙君的人!就算如今他困在这具少年时代的躯体里,他骨子里仍是人界帝君,是谁碰了他的——去你妈的师尊,是谁碰了他的人?他墨微雨,他踏仙君的人!!! “墨燃!” 似乎有人在叫他。 可无尽的怒火烧的他耳目昏聩,他似乎听见了又似乎听不见。 “墨燃!!” ……都杀了吧。不可容忍,见鬼呢?为何失去了灵力,为何无法召唤见鬼——他要失心疯了。 奇耻大辱,深仇大恨——奇耻大辱,深仇大恨! 何人敢碰楚晚宁?前世他与楚晚宁在一起后,就算有人多看晚夜玉衡一眼,他都能把那人眼睛抠出来让他自己吃下去!晚上再把楚晚宁搂在怀里抵死缠绵,直到他们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为止,可是这一世—— “墨微雨!!!” 到底是谁在喊他,如此纠缠不休。 可是这声音好熟悉。 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不对。 好像,在哪里都能时常听到,这个声音的主人似乎陪伴过他,走过无尽的岁月…… “墨微雨,你给我清醒过来!你疯了?你在做什么?!” “!!!” 墨燃陡然睁开双眼。 他循着声音的方向,见密室牢房外,一袭白衣湛然胜雪,眸色凌厉,神情焦灼,眉宇间剑拔弩张,尽呈杀伐之态,不是楚晚宁又是何人! “师尊!?”墨燃失色道。 那他床上的是—— 猛一转头,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几乎能把他吓死!这哪里是楚晚宁?分明是一只人身狐脸的死妖物! 说死妖物,这个死,并不是用来聊作修饰的。 他身上趴着的,刚刚与他热情接吻的,真的是个死物。 这狐妖双目空洞,皮肤青白,已无半点生气。 墨燃想到自己刚刚居然在障眼法的蛊惑之下,亲了这样的一个东西,差点没直接吐出来,脸色差到了极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晚宁在牢房外,两指间夹着一枚咒符,再看死狐妖此刻全然不再动弹,便知道这符纸是千钧一发间,楚晚宁隔空施法,从狐尸身上拔来的。 他一发狠,那符纸陡然涌出大股黑红的血,随着一阵苍渺惨叫,符纸顷刻间化为了点点焦灰。 楚晚宁摊开掌心,那些飘散的焦黑缓慢聚于他手中,逐渐凝为了一枚乌黑的棋子。他盯着那枚棋子,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果真是珍珑棋局……”楚晚宁喃喃道,倏忽抬起眼,盯住墨燃,“你生病的时候,师明净最常给你煮的是什么?说!” “啊?啊……”墨燃短时内受了太多次冲击,此时头脑中一片混乱,道,“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楚晚宁厉声道:“快说!” “……抄手啊。” 楚晚宁这才神色稍缓,但眉心却丝毫未展,他道:“墨燃,你听着,那个勾陈上宫是假的,不是万兵之神本尊。此人善用虚像,且掌握了三大禁术之一的珍珑棋局。因此我不得不小心,担心你也是他造出来的幻象。” 墨燃都快委屈哭了:“我要是幻像我被锁着做什么!” 楚晚宁:“……我这就救你出来。” 墨燃连连点头,又问:“对了师尊,师昧和薛蒙呢?” “也和你一样,中了酒水里的迷药,被关在别处。”见墨燃神色,楚晚宁又道,“你不必担心,他们都已经没事了。不过这里危险难测,我令其在外面等候,出去之后,你便能瞧见他们了。” 至于珍珑棋局,楚晚宁没有更多解释,也不必解释。 修真界最强悍,也最臭名昭著的三大禁术之一。 顾名思义,珍珑棋局,指的就是拿他人作棋子,替自己布局。施术者往往不会亲身出现在战场中,而是居于暗处,面前铺下棋盘,操控棋子相对的躯壳,使得世间活人死鬼走兽飞禽替自己卖命效劳。中了珍珑棋局的生灵会为施术人效忠至死,若是死物,则会拼至粉身碎骨。 不过,根据施术人法力的不同,能够驱使的东西也不同。最容易的是驱使刚刚死去的人或者动物,然后是死去多时的那种,再之后,则是活着的走兽飞禽,修炼到最高境界时,便能操控得了活人。 这世上能将珍珑棋局练到极致的人少之又少,但在墨燃称帝的那个时代,他已经把珍珑棋局练到了如臻化境的地步。当年,和楚晚宁的生死一战中,他铺下百尺长卷,泼墨为棋盘,撒豆成兵。 那一战,数十万枚棋子同时落下,于是雀羽遮天,金鸦西沉,蛟龙破水,沧海翻涛。墨燃召唤了无穷的走兽飞禽,操控了无尽的活人大军。那般场面,纵使修罗地狱亦难一见。 眼下这具狐尸明显就是通过珍珑棋局操纵的,但除了珍珑棋局之外,还有另一层法术——障眼法。 相传,青丘狐族的始祖死后,留下的皮毛被制成了七七四十九块大小不一的狐皮法宝。只要取了某个人的血,滴在狐皮上,再拿皮毛随便蒙住什么东西,哪怕裹着根烂木头,都能变成那人渴慕对象的模样。 这具狐尸外面包裹的正是这种法宝,不过它的变化仅仅在鲜血主人眼里才能看到,在旁人眼里,是什么依然还是什么,不会有丝毫改变。 解救墨燃并没有耗费太大功夫,成功把人弄出来之后,楚晚宁也差不多把事情缘由和他说了清楚。 墨燃最大的不解是:“师尊,你怎么知道勾陈上宫是假的?” 本座有点方 楚晚宁道:“若是真正的勾陈上宫,又怎么会只能驱动死物,却不驱活人?此人法力虽然不差,但定然与始神不可同日而语。” 这倒是很有道理,不过墨燃仍然存疑:“师尊是看到这只……这只死狐狸的时候,才知道那个人是冒名顶替的吗?” 楚晚宁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怎么就看出来……” 楚晚宁:“你可还记得这个勾陈出现的时候,他问了我一句什么?” 墨燃略一思索,道:“似乎是问了你武器如何?” “不错。”楚晚宁说,“我身上神武气息未曾收敛,稍加感知便能觉察。但作为万兵之主,他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我有两把金成池的武器,而当我只有一把。我当时心中存疑,但事关求剑,也不便多说,只是接下来凡事都留了个心眼,是以没有着了他的道。” “可是……”墨燃道,“他若不是勾陈上宫,又怎么会锻造神武?” “第一,勾陈铸剑只是传言,从来没有人真正清楚这个湖底为什么会沉没着大量兵器,所以神武未必就是勾陈所造。第二,此人只是拿了神武库现成的武器给你们挑选,谁都不知道那些东西究竟是不是他的。而且,我方才仔细看过了薛蒙和师昧的那两把兵刃——皆是伪赝。” 墨燃闻言一惊:“西贝货?” “嗯。” “……”墨燃呆了一会儿,才想到自己,“那见鬼……?” 楚晚宁道:“见鬼是真的。但他的目的绝不只在于把武器给你。” “那他是想做什么?”墨燃说着,嫌恶地看了一眼瘫在石床上的那一具诡谲狐尸,“先是大费周折把我们关到密室里,又弄了这么个东西来恶心人。图什么?” 楚晚宁道:“图你。” “啊?” “方才,你只说对了一半。那个勾陈,他大费周折关的人不是我们,他最终想要的是你。” “他图我做什么?”墨燃干笑两声,“我不过就是个蠢货嘛。” 楚晚宁道:“我没见过哪个蠢货可以一年之内就结出灵修的。” 墨燃待要再说,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怔住。 ——楚晚宁这是在……夸他吗? 这个认知让他心跳怦然加快,睁大了眸子,盯着楚晚宁,过了一会儿,才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一向赛过逞强的厚脸皮,居然微微地泛了红。 楚晚宁却没在看他,而是兀自沉吟着:“另外,天问和见鬼,似乎与庭中那株柳树有着些许联系,我曾在古籍中读到,当年勾陈上宫下凡时,从天庭带了三段柳枝。但那古籍失轶得厉害,勾陈拿三段神柳做了什么,我一直不得而知。”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若是传闻属实,眼下看来,或许天问、见鬼、庭中老树,就是那三段柳枝。两段成了神武,一段扦于金成湖底,成了勾陈武库的强大守卫。” 墨燃说:“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楚晚宁摇头道:“怎么没关系,是你唤醒了见鬼。” 墨燃叹息道:“我就说嘛,真的是见鬼!” “我猜测他最终所求之事,与庭中柳树有关。但以眼下所知的看来,我只能推测到这一步。更多的,暂时想不到了。” 这些虽然大部分都是楚晚宁的猜测,但墨燃觉得楚晚宁那么聪明,他那么想,总归是八/九不离十的。 一边如此思索,一边在幽暗的水底密道快步疾行。通过七拐八弯的甬道,又走一段路,终于来到了出口处,他们趁来回巡查的蛟人不备,脱身逃离。 地下暗室的洞口设在栽种着巨柳的那个院子里,一出来,眼前的景象就让墨燃猛然吃了一惊。 只见巨柳前停着四口棺材,其中一个是空的,另外三口棺材里,却分别躺着楚晚宁,师昧,薛蒙三人。 墨燃失色道:“这是怎么回事?!” 楚晚宁道:“这是祭尸棺,你看那棺木边沿,有一道藤蔓攀附着,另一头与巨柳相连。假勾陈需要的只有你,他对我们下药之后,让蛟人把你带去了密室,而把我们三个放在了这种棺材里。通过祭尸棺,他可以将棺内之人的毕生灵修都渡到巨柳里面。就和吸血一样。” 见墨燃脸色难看,楚晚宁道:“你宽心,师昧与薛蒙均未受伤。当时我佯作昏迷,伺机除了那三只看守棺椁的蛟人,此时你瞧见的三个人,其实是那些妖魔的尸体。” 他说来简简单单数句话,但墨燃却不由掀起睫毛帘子,偷偷看了对方一眼。 金成池内的蛟人修为有多深?楚晚宁所谓的“伺机除蛟”,必得在一击之内将三只都悄无声息地了结掉。 这人的身手该是有多好…… 太多年没有和楚晚宁旗鼓相当地好好打过一场了,以至于墨燃听到这句话,瞬间都有些恍惚,眼前似乎闪过前世风霜朔雪中,那个惊天动世的身影,面目微侧,眸如辰星。 楚晚宁见他出神,便问道:“怎么了?” 墨燃猛然惊醒,忙道:“没什么。” “……” “只是觉得奇怪,师尊是怎么把蛟人变成这样的。” 楚晚宁冷笑道:“区区障眼法,那个假的勾陈上宫会,我难道不会?留下假身在这里,省着被那些泥鳅发现。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墨燃:“……” 此地危险,二人不便久留,稍作停歇后就立刻离开了。然而当他们跑到与薛蒙二人约定的地点时,却见那里空荡荡的,并无一人。 墨燃脸色刷的就白了:“师昧呢?!” 楚晚宁的神色亦是微动,他并不答话,而是撩起无名指,指端浮上一层金光。上旭映峰前,他曾经在三个徒弟身上都别了一朵海棠花,正是作追踪之用的。 片刻后,楚晚宁低声暗骂,收了光芒:“许是这里也发生了变故,大概是为了躲来回巡视的蛟人,那俩人已经逃出这座宅邸,去了集市方向。走,过去看看。” 这二位身手都极好,很快就躲开了所有巡视的蛟人,飞身翻出了高耸的院墙,朝着白日里勾陈上宫带他们转过的集市掠去。 水下本应该无昼夜晨昏,但是金成湖却与别处不同,能感知到日升月落。此时,长夜已破,旭日东升。 墨燃遥遥看到金成池早市已起,闹市处熙熙攘攘一片人头攒动,不禁稍微松了口气。看来师昧他们无恙,不然此处不会仍是如此太平景象。 楚晚宁的神情却不知为什么不是特别好,但他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把墨燃拉过来。 “师尊?” “过来。” “怎么啦?” “别走远。”楚晚宁声音似乎透着些自责,尽管他沉冷如旧,“薛蒙和师昧已经走丢了,我怕我再不小心,你也……” 墨燃见楚晚宁脸色有些苍白,竟似在担心自己,先是一愣,而后不知怎么想的,心中竟是隐隐一动,开口安慰他:“我不会丢的,走吧师尊,我们快去找人。” 他说着,一边往前走,一边反过臂腕,随意就拉住了楚晚宁的手。 “……”楚晚宁的指尖似乎在他的掌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 不过那一下太快也太轻微了,墨燃心中挂念着师昧,便也不曾细察,只道是自己的错觉。 “鱼血馒头,刚刚出笼的鱼血馒头。” “率然蛇的蛇蜕,顶好的衣裳材料,最后三尺了,卖完就要等奴家下次蜕皮咯。” “卖乌贼黛子啦,本少爷今天早上刚吐的墨汁,拿着黛子描一描是再好不过了呢——哎哎,小娘子别走啊。” 集市间叫卖声不绝于耳,奇景异像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墨燃笑嘻嘻地拉着楚晚宁走了两步,陡然间,也忽的明白了有哪里不对劲,脚步猛然刹住,瞬间瞪大了双眼,血像是在瞬间冷透。 不对劲! 这里不对劲! 他环顾一圈,果然…… 一个无头鬼坐在摊子前卖着梳具脂粉,一双点着鲜红豆蔻的长指甲拿着角梳,把自己血淋淋的脑袋搁在膝盖上,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轻柔道:“上等的骨梳,客倌带一把去吧。” 果真如此! 果真是这样!这个闹市里,每个人的动作,每个人的话语,每个人的神态,都和昨天勾陈上宫带他们来时,一模一样! 墨燃骤然往后退了两步,撞到了楚晚宁怀里,他立刻抬头,哑声道:“师尊,这是?” 楚晚宁似乎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一节,但亲眼确认时,他的心仍然沉到了谷底,他捉紧了墨燃。 “怎么会这样?——这是什么?海市蜃楼吗?” 楚晚宁摇头,但思量片刻,忽然缓缓道:“墨燃,你想过没有,金成池多异兽生灵,他们中不乏有一些,见过真正的勾陈上宫。那么,对于这个假扮的,他们为何会认不出来?” 墨燃脸上毫无血色,有些悚然:“的确……如此。” 楚晚宁道:“我再问你,如果是你假扮勾陈上宫,蛰伏在金成池,你该如何让别人说你想说的话,做你想做的事,唯命是从,替你演戏?” 墨燃猛然间明白过来了。 珍珑棋局啊! 黑白子落,天下归心。没人比他更清楚这种禁术的威力。他差点脱口而出,但瞥见楚晚宁的目光,又立刻打住了话头。 十六岁的自己,怎么可能轻易就能联想到三大禁术? 于是墨燃道:“这个很难。” “不。”楚晚宁说,“这个很简单。” 他顿了顿,而后道:“只要都是死人就好了。” 本座是祭品??? 墨燃未及说话,就忽听得身后一个尖利刺耳的嗓音喊道:“让一让,让一让!先让我过去!” 是那只蝜蝂?! 蝜蝂驼着沉重的石块,卖力地往前爬挪,照旧是来到了当时的那个药房前,喊道:“受不了啦!快来个郎中救个命啊!” 一位白发苍苍的蛟人游了出来——但他的蛟尾其他蛟人截然不同,通体流金,闪烁着华美的光泽,满头华发用简约的发扣束着,垂于肩头。脸上虽然布满皱纹,但脸型匀称,鼻梁挺拔,嘴唇的弧度也十分得宜,一双金色的眼睛烟雨朦胧,可以想像,此君年轻时应该生的极为俊俏。 墨燃一凛。 之前不是这样的,那只青蛟呢? 这个年迈的蛟人遥遥看了他们一眼,却并不说话,而是来到门槛边,俯身弯腰,将蝜蝂驼着的石块,一块一块都拿了下来。 最后一块石子挪开,幻象竟因此被打破,那只蝜蝂忽然自爆,霎那间脓血四溅,如雾弥漫。几乎是同时,集市里所有的魑魅魍魉都身形一僵,然后通体瘫软流脓,全成了弥漫在湖水中的腥臭血液。 湖水顷刻被染的通红,随着血液的颜色越来越深,墨燃和楚晚宁很快就难以看清远处的事物,之后便是近处的也瞧不清楚,最后眼前猩红一片,竟是伸手难见五指。 楚晚宁道:“墨燃。” 墨燃太明白他了,甚至不用楚晚宁再说什么,就说:“师尊,你不要担心,我在。” 楚晚宁倒也不多言,亦或是嘴太笨,沉默一会儿,只道:“万事小心。” 血水中一片模糊,墨燃看不到那张天塌下来也不色变的脸,但却更容易觉察师尊声音里的关切。他平日里极少能感到楚晚宁的暖意,此刻忽觉胸口一热,更拉紧了对方的手,应道:“好。” 两人背靠背挨得近了,虽然瞧不见彼此,却能感到对方的心跳呼吸。情况诡谲,楚晚宁召唤出来天问,墨燃此时灵力也回复了,跟着召唤出了见鬼。 就在两人唤出各自神武后不久,墨燃忽然道:“师尊,你看那边!” 楚晚宁侧过身,就在刚刚老蛟人拾掇石子的药房门口,那片地面上突然浮起了数十余块大小不一的白色光斑。两人携手同去,靠近了才发现,那些光斑果然就是之前蝜蝂留下的石块。 这数十多块石头,被老蛟人整整齐齐地罗列成三排,每一块都在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慢慢的,石块面前,一个身影逐渐现形,看样子居然还是刚才那个白发蛟人。 墨燃试着问道:“你是何人?” 此人不答,他看了看楚晚宁,又看了看墨燃,然后无声地抬起手,指了指地上的石块。 墨燃问:“你要我们捡这个石头?” 白发蛟人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一根手指。 “是……捡一块的意思?” 白发蛟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指了指墨燃,又指了指楚晚宁。 墨燃懂了:“是一人捡一块吗?” 这回白发蛟人用力颔首,然后就不动了,瞪着大眼睛,望着这两个人。 墨燃问:“师尊,要听他的吗?” “就按他说的做吧,反正暂且也没有别的法子。” 于是两人各自选了一块石头捡起,谁料指尖才碰到石块,眼前就闪过光怪陆离的辉芒,天地旋转,五彩缤纷的色泽奔流而过。待一切归于静止,那望不到尽头的血红忽然消失了。 定睛一看,他们竟然被传送到了神武库中! “师尊!!” “师尊、阿燃!!” 薛蒙和师昧居然也在这里,见到楚晚宁,两人都是又惊又喜,迎将过来。没有想到那发光的石块居然附着传送发咒,楚晚宁仍因方才的急速旋转而有些轻微恶心,他一手扶上额头,一手却仍紧紧拉着墨燃。 血湖中,墨燃与他双手相扣,不曾分离。 楚晚宁身份使然,很少有机缘能够与墨燃相牵,大多数时候,他都只能站在不远处,看着徒弟们亲密无间。 因此,掌心难得的温热,竟会让他生出些小心翼翼的珍惜…… “师昧!” 然而对他而言是弥足珍贵的温暖,在另一个人眼里,也许轻如敝履,也许不值一提,更也许,连注意都不曾注意。 在看到师昧的瞬间,墨燃自然而然地就松开了手。 楚晚宁的指尖微微一动,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想拉住他。 可是又有什么理由呢 他已经没有喜欢别人的勇气了。 不想连那一点点可怜的骄傲也失去。 看着墨燃见到师昧笑得那么开心,又是那样自然而然地拥抱了师昧,揉了揉对方的头发。 楚晚宁的指尖垂了下来。 带着些赧然,带着些难堪。 所幸。 脸上总是淡惯了的,喜怒哀乐都生长的不那么明显。 大概是年纪大了,人又僵,传送阵里转的久了,心口都有些凉。 不过还好,指尖还有一点点热度的。 他就凭着那一丝很快就会消散的残存温暖,慢慢站直了身子,把神情和目光都端端正正地整理好,收拾干净。 “师尊,你还好吗?怎么脸色这么白……” 楚晚宁朝薛蒙点了点头,说道:“无妨。” 顿了会儿,又问:“你们也是被那鲛人传来的?” 薛蒙还未说话,就听到一阵咕噜咕噜的吐泡泡声。楚晚宁回头,忽地瞧见半张血肉模糊的脸,紧接着沸腾的铸剑池中哗的一声,竟然窜出个身形扭曲的人来! 这绝不是个凡人,或者绝不是个活人,没有凡人能够在灼烧的铁水之中泡着,仍然苟活。反观此人,虽浑身皮焦肉烂,骨肉模糊,可显然还是个喘气的。四道锁链分别锁着他的四肢,将他定身在熔炉之中,饱受苦痛。 他缓缓睁开眼睛,朝众人连连作揖,目露恳求之色,央他们聚到铸剑池边。 他不会说话,但也并非全无办法可以表达,只见他挥动那白骨森森,挂着血肉的手臂,池子里翻滚的铁水忽然掀起一小股浪,那股浪在空中缓慢拧成数行古老文字。 薛蒙惊道:“这是什么字?怎么一个都看不懂?” 楚晚宁:“是仓颉古书,还未曾教与你们。” 墨燃道:“那——这写的是什么内容?” 楚晚宁上前细辨,说道:“……他要……求救。” 仓颉古书相传是天界文字,在人间佚散诸多,会的人寥寥无几,即使像楚晚宁这样的一代宗师,也无法尽数辨认所有的文字。但是大致内容还是阅读无碍的。 楚晚宁细看了一会儿,慢慢译道:“他说,他是这株柳树的化灵。名叫摘心柳,在还是一株幼苗的时候,他被勾陈上宫从神界七重天带来人间。之后,勾陈不知因为什么缘由,弃世而去,摘心柳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踪影,也不知他究竟是死是活。” “但是不管勾陈上宫在不在,摘心柳一直按照他曾经吩咐的,数十万年如一日,镇守着金成池,看护着神武库。渐渐地,受到灵气滋养,幻化出了人形。而后,一切如常,直到有一天,有一个——”楚晚宁忽然顿住,没有往下念。 墨燃奇道:“怎么了?” “……这三个字我不认识。似乎是个人名。”楚晚宁说着,抬手点了点盘扭繁复的文字,“总之,这个人来到了金成池。他法力强盛,心狠手辣,将池内生灵尽数杀害,并以珍珑棋局操控。摘心柳亦不能幸免。” 墨燃立刻道:“这个人,八成就是那个假勾陈!” 摘心柳听到他这么说,眸中放光,立刻跟着点了两下脑袋。 “……还真猜对了啊。”墨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挠了挠头,“哈哈,想不到我还挺聪明。” 楚晚宁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道: “这些年以来,摘心柳都处于失智状态,从未有过半日清醒,幸好,曾经与它同气连枝的另外两段柳条——天问和见鬼,都已双双苏醒。借着它们的力量,让摘心柳暂且恢复了神识。不然的话,恐怕它此时已经失控暴走,戕害于在场诸位。” “在场诸位”听了,或不敢置信,或心有余悸,三个少年齐齐抬头盯着铸剑池里的那个灵体,不知该如何咀嚼它的这番自述。 墨燃道:“柳前辈——” 薛蒙:“柳前辈?” “不然叫什么,摘前辈吗?”墨燃白了薛蒙一眼,继续说,“我讲句你可能不爱听的。你这番话,实在有点儿难以自圆其说。” 摘心柳虽不能言,却能听懂墨燃的话,他扭过脸来。 墨燃道:“你先说你受了假勾陈的蛊惑,又说你恢复神智,是受了天问和见鬼苏醒后的灵气影响。可是见鬼就是假勾陈给我的,难道他不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后果?” 摘心柳摇了摇头,楚晚宁眼前的文字就变了。 “我乃神界树种,他对我了解不深,并不知道神武可以影响我心智。他研习三大禁术,需要借助我的力量,近些年来,因为我寿数将尽,他心急如焚,一直在寻求为我续命之法。但我实在不愿再苟活,宁可死了,也不想再为虎作伥,可惜我受制于人,处处身不由己……” 楚晚宁读到这里,微微沉思:“所以他让墨燃来到水底,墨燃是木灵精华,那个假勾陈打的算盘,想必就是要将墨燃与见鬼的灵力合二为一,献祭于你。” 摘心柳点了点头。 墨燃仍然不解:“可那假勾陈说了,木灵精华有两个,师尊也是其中之一,为何他独独把我关了起来?” 摘心柳写道:“自古祭品以幼者为上佳,给树灵用的,就更加不可含糊。另外,祭品还需饱食饱饮,七情六欲皆被满足,再于毫不知情的极乐幻境中被取掉性命。若非如此,祭品心有遗憾,怨气要是大了,反而会加快我的枯萎。” 他这样一说。墨燃顿时想到了密室中那个变成楚晚宁的狐妖。 原来那是要满足他的情/欲,就像杀猪前要把猪养的肥肥胖胖,这样吃起来才香。 这样一来,也就说得通他为什么看到的是楚晚宁,而不是师昧了。他珍爱且怜惜师昧,自是不敢亵玩。于情/欲一道,他对楚晚宁的渴望确实比师昧强烈得多…… 楚晚宁见墨燃神色有异,还道他心有余悸,想宽解他两句,于是问道:“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 见墨燃脸红了,楚晚宁怔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倏忽住了嘴,半晌后,有些恼羞成怒地转过了头。 这小子哪里是心有余悸?原来是回忆起了所谓的‘七情六欲’,竟开始想入非非。 楚晚宁忿然甩袖,冷着脸,低声斥了句:“恬不知耻。” 墨燃:“…………” 幸好楚晚宁不知道在幻境中满足自己情/欲的人是谁,如果知道了,会不会气得活剥了他?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间,神武库的地面猛地颤抖了一阵,薛蒙惊道:“怎么回事?” 本座不想欠你 摘心柳灵体不及回答,面色便疾速扭曲变形,他抬起手,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颅,嘴巴大张,发出无声的嘶嚎。尽管他发不出声音,可那狰狞表情,暴突的双眼,却像是让人恍惚听到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救命。 救——命!!!! 他的唇型盘扭成匪夷所思的弧度,血丝很快遍布了整颗眼球,若不是有那四条锁链拴着他,他只怕已要飞身而起,暴走自戕。 “求求你们……快……将我毁了吧……” 看来摘心柳恢复神智的时限已到,摘心柳灵体苦痛挣扎却全无成效,只见得铸剑池内窜出一股黑气,不断冲撞攻击着柳树灵体浸泡在池中的肉躯,一时间铁链玎玲,花火四溅。 楚晚宁见情况有变,迅速挥袖将弟子拦于身后,面色凌厉,问摘心柳道:“该如何救你?” 摘心柳行动虽慢,但却可以驱使铸剑池铁水,在瞬息间组成仓颉古书。 “我即刻便要丧失神识,届时伤及尔等,并非本心。其余我无力相助,亦不及细说。唯将我所会的法术告知尔等,万望当心……” 铁水倏忽变幻。 “我所擅术法有三。其一,南柯一梦。此乃魇术,受术者将于昏睡中得偿所愿,美梦长存,正因如此,即便有人灵力能强到感知出这是场幻觉,也会依然甘愿沉醉其中,永世不醒。 其二,迷心诀,以人心中的贪念为引诱,令其自相屠戮。 其三,摘心术……” 然而他的灵力却在此时,已经用到了极致,竟然无法再调动铁水,组出更多字来。 这个摘心术究竟是什么能力,竟就这样不得而知了。 摘心柳挣扎一番,忽地爆出一阵血雾,他调不动铁水,却还兀自拿手指头沾着爆出的鲜血,一双痉挛抽跳的眼珠死死盯住楚晚宁,双目暴突,极不甘心。 “师尊!”见楚晚宁要上前,薛蒙忙拉住他,“别去,唯恐有诈!” 摘心柳说不出话,只是悬着那根蘸着血的手指,忽然间,眼中有泪水流出。 楚晚宁:“……你要我过去?” 摘心柳缓缓点头。 “……” “师尊!” 薛蒙再要阻止,楚晚宁却朝他摇了摇头,独自向前,来到铸剑池最边沿,将手递了过去。 摘心柳似乎颇为触动,他深深看了楚晚宁一眼,挣扎着又挥了挥那条挂着皮肉的胳膊,似乎是想致以一礼,而后他忍着巨大痛楚,抓住楚晚宁的手,在对方掌心中颤抖着写道: 抽签筹,破梦魇…… 切莫——失……心……智…… 魇……破……劫——灭!! 最后一个灭字还未捺出笔锋,摘心柳忽然像一滩烂泥,迅速瘫瘪,跌回滚沸的铸剑池中,消失不见了。 于此同时,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铸剑池忽地掀起了巨大赤红水浪,滚滚铁水裂空而起,九道龙型火柱拔地腾出,楚晚宁被这惊涛骇浪逼得不得不退到后面,火光映照着他漆黑的眉目。 喷涌的铁水流柱中,忽然窜出四张签筹,高悬空中。 师昧想起刚才摘心柳清醒时吩咐的,连忙道:“这就是……摘心柳所说的抽签筹吗?” 见他走近,楚晚宁拦住他:“别碰,都到我身后去。” 师昧:“师尊……” “有我在这里,会没事的。”楚晚宁道,“你们不可冒险,待我抽完,你们再来。” 这话说的寡淡,似乎无甚感情起伏,却听得墨燃心中一动。不知为何,眼前的楚晚宁,忽然之间,便和前世那个冷然看着徒弟身死的无情之人重叠在一起。 他既能说出这样的话,前世又为何能对徒弟的死袖手旁观? 墨燃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看懂过楚晚宁这个人。 他也不禁喃喃道:“师尊……” 楚晚宁并未理睬他们,抬手摘下其中一张签筹,那张签由淡黄色的玉片制成,他正反两面都翻看一遍,低低地“嗯?”了一声。 “怎么了?”薛蒙问。 楚晚宁道:“这签上未着一字。” “竟会这样?”薛蒙奇道,“那我来试试。” 四张签筹各自被抽完。薛蒙和师昧的情况和楚晚宁如出一辙,玉片上没有任何文字,墨燃把自己的签筹翻转过来,忽然睁大眼睛: “皿古雨?” 其他三人立刻朝他投去目光,薛蒙皱眉道:“什么皿古雨?” 墨燃戳了戳自己的签筹:“这上面写着啊。” 薛蒙凑过去一看,顿时怒道:“呸!你是把你能认出来的半边都念了一遍吧?” “……是血滴漏。”楚晚宁忽然道。 仓颉古书他能识个十有八九,若有不确定的字,也不会胡说,因此既然他说这上面写的是血滴漏,那就决不会认错。 墨燃愣道:“血滴漏是什么意思?” 楚晚宁摇了摇头:“不知道。” 然而像是回答他们一般,神武库高耸的穹顶忽然传来隆隆闷响,一个巨大的沙漏从天而降,周身铜锈斑驳。不过与其余沙漏不同的是,它的上面多了个十字型的铜架,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楚晚宁望了眼沙漏,又垂眸看了一遍墨燃手中的签筹。 血滴漏。 电光火石间,陡然明白过来所谓的“抽签筹”是什么意思。楚晚宁瞬时色变,厉声喝道:“墨燃,快把那张签扔开!” 虽不知楚晚宁是什么意思,但那不由分说的命令,几乎是让墨燃下意识地就照着他的话去做。 可不扔不知道,一扔之下,墨燃竟发现那玉签筹不知以何种力量死死依附在了他的手掌心中,竟是甩了甩不掉。 楚晚宁暗骂一声,劈身近前,就要拿自己的签筹与墨燃的做交换。岂料此事,那个锈迹斑驳的铜沙漏忽然伸出数十道尖锐的刺藤,直朝着墨燃袭来! “闪开!” “师尊!!!” “师尊!” 刹那间鲜血四溅,紧要关头,楚晚宁将墨燃一掌推开,刺藤犹如穿林羽箭,尽数扎入楚晚宁血肉。 墨燃如今是少年身形,自然抵不过楚晚宁这一击,被推得踉跄后退,摔倒在地。但肉体撕裂的声音是那样清晰可怖,薛蒙和师昧近乎扭曲的嗓音是如此尖锐扎耳。 不可能的。 怎么可能…… 那是楚晚宁啊,是那个打他骂他,从来不给他好脸色看的楚晚宁,是那个为了一己之力,狠心看徒弟在他面前死去的楚晚宁,是那个森森冷冷地说“品性劣,质难琢”的楚晚宁,是那个…… 墨燃抬起头。 混乱间,他看到那个人血溅三尺,尖利密实的刺藤从那人的背后穿入,再从前襟狰狞扎出,所在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当时受了鬼司仪狠戾一击的地方。旧伤未愈,再次筋膜惧裂,血肉模糊。 是那个……是那个在棺椁里拿一己之躯死死护着他,被利爪穿身也隐忍着一声不吭的楚晚宁…… 是那个,躲在石桥下,偷偷地释放阵法,为大家遮风避雨,却不敢露面的楚晚宁。 是那个,前世在师昧死后,为了让他有心情吃一点东西,笨手笨脚去厨房包抄手的楚晚宁。 是那个,脾气又差,嘴巴又坏,吃药怕苦,吃辣咳嗽的,他最熟悉的人。 是那个人,他时常记不得关心,恨的咬牙切齿,可是又觉得好可怜的…… 楚晚宁。 晚宁…… “师尊!!”墨燃嘶声喊了起来,他连滚带爬着朝楚晚宁挨近,“师尊!!!!” “你的签……”楚晚宁颤抖着抬起手,脸色煞白,眉目却依旧凌厉,“换给我……” 他伸给墨燃的掌心里,摊着他自己抽到的那块无字签筹,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艰难又缓慢地举着。 楚晚宁的眼眸很亮,很坚决,蒙着一层水汽。 “快,给我!” 墨燃甚至不及起身,他跪爬着来到楚晚宁跟前,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血肉翻出的可怖伤口。 “不……师尊……” “师尊!!” 薛蒙和师昧想要过来,楚晚宁似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挥下一道结界,将他二人齐齐斥开。而后厉声道:“天问!!!” 天问应声而出,将刺着楚晚宁的数十道尖锐藤条尽数劈断! 可那藤条并非俗物,楚晚宁能清晰地感到它们在他血肉间吞吃着他的灵力。别无他法,只得银牙紧咬,抬手握住断枝,狠了狠心,将藤枝猛然拔出! 一瞬间,鲜血狂涌! 楚晚宁将断枝扔开,喘了口气,点住自己的灵脉和穴位,暂止失血。而后一双黑的发亮的眼睛瞪着墨燃,哑声道:“给我。” “师尊……” “把你的签筹换给我!我和你换!”楚晚宁厉声道。 墨燃此时也明白过来所谓“血滴漏”是什么意思了。勾陈百万年前布下的戾法,与他前世折磨楚晚宁的法子是何其相似。 果然无论神魔人鬼,恶毒起来,挖空心心思的主意,都是那样的接近。 血滴漏。 就是以人血替代细沙,替代流水,灌入滴漏之中,用以计时。 人血流尽,时间结束。 他上辈子加冕踏仙君时,不就是用楚晚宁做了个滴漏,要楚晚宁亲眼看着他踩到众仙门头上,要楚晚宁的血在他面前一点一滴地流干吗? 然而这一世,在勾陈布下的血滴漏之前。 楚晚宁却愿意主动将自己安全的签筹用作交换,他愿意替自己走上铜架,他…… 墨燃整颗心都乱了。 他甚至无法思考。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铜滴漏一击不中,没有捆到人,再一次挥舞着藤枝,欲第二波出袭。 楚晚宁望着他,眼底的波光在细微颤抖。 他疼地面色苍白,微微喘息着:“墨燃,你……你听话,快给我。” “……” “快一点……”楚晚宁的脸色白得像月下新雪,“……你难道还想让我替你挡第二次攻击吗?!” “师尊……” 藤柳再一次扑袭而来。 墨燃在那一瞬间抬手递签,楚晚宁不假思索地也伸过手去。 岂料在双掌就要触碰到的须臾,墨燃眼中划过一道明光,他几乎是迅速收掌,反手将毫无防备的楚晚宁拦在身后,也就是同时,第二波藤柳袭到,墨燃迎身而上,少年的身躯瞬间被柳藤裹紧吞没,扯拽到铜滴漏前。 “墨燃!!” 数十道柳藤缠着他,将他簇上十字绞架,紧紧捆缚。墨燃侧过脸,朝楚晚宁望了一眼,嘴唇动了动。 楚晚宁的眼眸猛然睁大了。 墨燃的声音不是太响,但他听得很清楚,决不会错。 墨燃说:“师尊,我其实真的不是……劣质难改……”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放弃我。 —— 可是后半句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前世他想说没有说,这辈子,也已经迟了。 楚晚宁放不放弃他,他已经看得不再那么重要。 只是不想欠这个人的而已。 他很笨,已经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对楚晚宁的感情了,不想为此而更加混乱。 这辈子,墨燃心想,自己在意的,在乎的,只会是师昧而已。 之所以不愿与楚晚宁交换签筹,只是不想无故受此人恩惠,只是不想…… 不想再一次,看到楚晚宁鲜血流干。 他墨微雨也并非心如顽石,一生中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有人愿意对他好。 好一点点,他就能笑得地眉目生春。 若是很好很好,那便是让他死,也是甘愿的。 繁密的藤条中,忽然露出一把熠熠生辉的利剑。 那剑一看便是神武,虽然古拙,但凛然有一股英气扑面。左右两道箍棱;剑首齿纹如芒棘;剑格细狭,镶嵌着牛首龙身的浮塑,纹饰繁复,剑身流溢蓝色光辉,吹毛断发,屈铁断金。 墨燃只来得及看到剑身上“勾陈”二字,连“上宫”都不及瞧全,这把属于万兵之神的利剑就直直刺入他的胸肋。 血刹那流出,汇入滴漏。 与此同时,神武库忽然降下一帘瓢泼水幕,将墨燃和楚晚宁他们分隔两边。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激流挡住。 师昧喊道:“阿燃!!阿燃——!” 湍急汹涌的水幕遮掩了他们的视线,令他们看不清后面墨燃的情况,楚晚宁几次欲破水而入,却一次又一次被狂流推弹而出,到最后他浑身都湿透了,漆黑的眉目镇在焦急的脸庞上,嘴唇都是惨然无色。 楚晚宁沙哑道: “墨燃——!” 这一声并不太响,却颤抖得厉害。他自己未曾觉察,师昧却陡然一惊,侧目看他,却见得素来镇定从容的师尊被淋得狼狈不堪,纤长浓密的睫毛帘子簌簌颤抖着,神情里竟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关切。 眼见着他唤来天问,眉宇间皆是暴戾,犹如一张绷到极致的弓弦。师昧心生不安,一把拉住他,喊道:“师尊,别去了!进不去的!” 楚晚宁甩手不理,一双眼眸凌锐如刃,沉默地撑起一道结界,又执意往前。但那水幕包含着金成池的天地灵力,非但无法穿破,反而如万箭锐利,直刺肌骨。 他前番受了重伤,此时再受这般的强烈冲击,竟是站不住,尽管捂着胸口强忍着,仍忍不住,苍白着脸单膝跪下,背上伤口尽裂,洇出鲜红的血水来。 师昧脸上说不清是溅到的水花还是眼泪,惨然道:“师尊!你——你这又是何苦……” “什么何苦?如果水幕后面的人是你,是薛蒙”楚晚宁厉声道,“我都会……” 他实在疼的厉害,蹙紧双眉,说不下去了。 岂料这时,忽然一道剑光自水幕之后狠劈出来,竟像划豆腐般将这强大的幕阵一撕两半。 那剑气凌厉异常,位置不偏不倚,正好斩在师昧所站的位置,眼见这就要劈到他身上,楚晚宁猛地一挥衣袖,尽所有灵力落下一道守护结界,将师昧牢牢护在结界下,自己则耗神太大,呛出一口瘀血。 一个高湛清明的男音缓缓响起,回荡在这神武库中: “吾乃兵神勾陈上宫,尔等宵小擅闯神武禁地,何等轻狂!” 本座知道你会来 薛蒙朝空中怒喊:“狗屁天神!你狗眼是不是瞎了?我们是擅闯的吗?我们是被掳进来的你看看清楚!” 师昧道:“没用的,这是他留下来的声音,他本尊根本不在这里。想来是假勾陈混淆了摘心柳的判断,让他以为我们是图谋不轨的擅闯者。” 那声音继续道: “世上配得起神兵利器者,当明白何谓仁善、何谓坚韧、不沉幻梦、不迷心智。尔等既来,便受吾一番考验。考验若过,尔等无恙,神武奉上,但尔等若是自私自利,心性不坚者,便不配为神武主人!” 楚晚宁洇着血迹的唇齿启合,森然道:“好个仁善……把人拿去做血滴漏,就是你所谓的仁善吗?” 他明知勾陈上宫根本听不见,却仍是气不过,即使每讲一个字都呼吸沉重,牵扯得伤口更疼,也管不住自己这张刻薄的嘴。 那声音自顾自地继续回荡在神武库中:“为试炼心性。尔等将陷入摘心柳之美梦幻境。若不能及时从幻境中清醒,尔等同伴,就将鲜血流尽,葬身于此。” 三人闻言,血色均是消退殆尽。 师昧喃喃道:“什么……” 意思就是,他们三个即将陷入幻梦。 若不能及时清醒,他们三个就会永生永世沉醉在美梦里,而让墨燃在现实中鲜血流尽而死吗? 薛蒙哑然片刻后怒喝:“你这算什么神仙!!!若修仙就是修成你这样,老子这辈子都不屑得再碰剑!!” 楚晚宁也怒道:“简直荒谬!” “师尊!”师昧慌忙劝他,“你不要动怒,当心伤口。” 而勾陈上宫这孙子,竟然在此时吟起诗来,慢慢道:“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薛蒙简直都快要被气晕过去了:“你叨叨叨讲什么!” 师昧道:“鲍照的拟行路难,意思是人各有命,怎能自怨自艾,以酒自宽,歌声因酒而中断。人心并非顽石,又怎会全无情感,欲说还止,欲语还休。” 勾陈上宫长叹一声,道:“这茫茫浮世,又有几人,能舍弃毕生好梦,只为援于他人?世间杀伐不止,征战不休。若神武落入奸佞之手,皆我之过也,我创兵刃之罪孽,又该如何自宽……” 忽然间,神武库暗了下来。空中那些飞窜着的铸件用的碎片也停止了运转。穹顶处慢慢地亮起了一层微光,似乎有星芒华彩渐次淌落,照耀在地面上。 空中有个声音在呢喃:“睡吧……” 这柔亮晶莹的光辉似乎有着某种惑人心智的作用,师昧和薛蒙修为不深,很快就陷入了昏迷。 “睡过去……” 楚晚宁咬紧牙关,强自抵御,但始神之力何其广大,他最终也是无法摆脱沉沉袭来的睡意,没入梦中。 神武库。 作为血滴漏,墨燃是唯一清醒着的人,他咳出血沫,隔着已经减弱的瀑布,模糊能看到后面陷入幻梦中的三个人。 楚晚宁,师昧,薛蒙,皆已沉眠。 墨燃听到了勾陈的话,知道惟有其中一人及时苏醒,法术才能破除,自己才能得救。 然而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头脑越来越晕眩,身体也渐渐发凉。却无人从梦中醒来。 可谓是报应不爽,前世这样对楚晚宁,这辈子,自己也感受了血液点滴流失殆尽的滋味。 真是好笑。 他们之中,谁能够放弃人生中最好的梦,最想得到的东西,前来救他呢? 薛蒙是绝不可能的。 楚晚宁……罢了,不想他了。 如果有的话,那个人,也应该是师昧吧。 他模模糊糊地思考着。但血已经失的太多了,意识就快要支撑不住。 墨燃低头看了一眼脚下,漏到铜滴漏底部的鲜血被漏壶中的水稀释,泛着淡红色的波光。 他忽然想知道,若是自己也掉入勾陈的幻境中,那能瞧见的,是怎样的景象呢? 他是不是会梦到晶莹剔透的抄手,师昧温柔的微笑,楚晚宁的一句褒扬,还有初来死生之巅时,满山遍野的风吹海棠…… “墨燃……” 忽然听到有人在唤自己。 墨燃仍然垂着头,觉得自己应该是快失去神志了,以至于已经有了幻觉。 “墨燃。” “墨燃!” 不是幻觉! 他猛然抬起脸来。 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的瞳孔猝然收拢—— 他近乎是嘶声道:“师昧!!!!” 是师昧! 醒过来的人,抛却美满,舍弃幸福,在万般如意中,仍然记得他的人。 是师昧啊…… 墨燃望着穿过瀑布,朝他走来的那个纤弱少年,忽然间,喉头哽咽。 “师昧……你……” 终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墨燃闭了闭眼睛,沙哑道。 “多谢你……在好梦中还能……还能记得我……” 师昧涉水而来,衣衫湿透,更衬得眉目漆黑,容貌和墨燃初见他时一样温柔,和前世多少次梦里见过的一样温柔,和他遍体生寒时聊以回忆的一样温柔。 师昧道:“别傻,说什么谢。” 他走近了,墨燃才发现他的双足俱在流血。 地面不知何时变得滚烫,勾陈上宫似乎打定主意要考验一个人可以为同伴做到什么地步,于是美梦诱惑之后,又是酷烈的折磨。 师昧的靴子已经被烧穿了,他若不走,地面就保持着往常模样,但他若执意往前,每走一步,脚下就会生起一簇天火,温度不高,不会直接把人烧到无法行动,但却会让人感到绝对的剧痛难当。 可这个温柔的人,明明自己都已经那么痛了,却在看了一眼之中,目光愈发坚定,朝他一步一步行来。 “墨燃,你再忍忍。” 他说。 “我马上救你下来。” 触上他的眼神,墨燃就知道,自己是不必说那句“别过来的”。 这个人的目光太决绝,也太坚忍了。 这样的神情,他以前从未再师昧脸上见过。 若是墨燃的心情稍定,他定然会觉得蹊跷。 师昧都是管自己叫做“阿燃”的,何时唤过他墨燃? 他只道师昧对他好,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其实并不是师昧,而是—— 是楚晚宁。 古柳最后个一个技能,叫摘心。 所谓摘心,就是交换人和人之间的心灵。 当楚晚宁挣脱梦境,苏醒过来时,竟发现自己和师昧互相换了心。在摘心柳的法术下,他的神识被转移到了师昧的身体里,想来师昧也是一样。只不过师昧并未醒转,所以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换了身躯。 楚晚宁来不及解释,而浑然不知真相的墨燃,也就真的以为眼前之人就是师昧。 他觉得师昧一定会强忍着苦痛趟过来,就像自己经历过死亡也唯独忘不掉他的好一样。人都是很固执的。 可是太残忍了。 当楚晚宁终于来到铜滴漏前,去攀那高耸的藤柳,想要到上面救墨燃时,藤柳忽然生出燃着火苗的一根根细刺。 楚晚宁不曾预料,手陡然被烫刺,待要发力攀抓,可师昧的体魄修炼的并不结实,他猛然滑落,手上皮肉瞬间被利刺化开。 “……!” 楚晚宁暗骂一声,痛得皱起眉头。 师明净这破壳子! 墨燃:“师昧!” 楚晚宁摔跪于地面,接触到地面的皮肉瞬间被高温灼烫,但他眉心紧蹙,却惯性地紧咬嘴唇,不曾喊叫。 这样的神情,在他自己脸上会显得很倔很狠绝,但换成师昧那柔美面庞,却平白生出几分楚楚可怜。 人果真是不能和人比的。 “师昧……” 墨燃开口,眼泪却淌下来了。 心如刀割。氤氲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那个人瘦弱单薄的身体,那么羸弱的人,却一点一点的,抓着藤柳,慢慢往上爬。 细刺扎破了他的手,烈火灼烧着骨血。 鲜红染了一片,所过之处,都是斑驳的血迹。 墨燃闭上眼睛,嗓音含血,一字一颤,哽咽道: “师……昧……” 那个人离得很近了,墨燃看到他眼里有苦痛一闪而逝,他似乎是真的疼极了,连墨燃的声音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因此眼前的人,神情虽倔强,可那目光,几乎可以称之为哀求。 “别再唤我。” “……” “墨燃,你再等一等,我这就……救你……下……来……” 几乎就是在话音落下的一瞬,他眼底坚韧的光亮浮起,像是出鞘的利刃,在那张温和惯了的脸庞上,竟是说不出的好看。 楚晚宁衣袍滚涌,发足跃上铜滴漏。 他已面如金纸,摇摇欲坠,除了仍有呼吸,便与死人也无两样。 那一瞬间,墨燃觉得自己不如流干了血死了,也好过让他这样承受苦难。 他喉咙里都是支离破碎的声音:“对不起。” 楚晚宁知道这一声对不起,并不是给自己的。他想解释,但是瞥到了那把勾陈上宫的银蓝色佩剑,正刺在墨燃胸肋间,藤脉的灵力来源或许是在这把剑上。他担心墨燃惊异之下,受伤更重,因此仍当着他的“师昧”,问道: “墨燃,你信的过我吗?” “我信你。”不曾犹豫。 楚晚宁抬起眼睫帘子,看了他一眼,握住了剑柄,这一剑正靠近心脉处,稍有不慎不对,墨燃是会丧命的。 “……”楚晚宁的手有些抖,握着,却没有动。 墨燃眼眶仍红着,却忽然笑了:“师昧。” “……嗯。” 墨燃说:“……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不会。” “我若就要死了,能……能让我抱一抱你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是小心翼翼,眼睛透着湿润的光亮。楚晚宁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然而想到墨燃眼中看到的是另一个人,这种柔软,又立刻凝成了冰。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戏台上无足轻重的丑角,隐没在青衣花旦小生的水袖云罗之后,没有人注意到他。 这一折感人肺腑的曲目里,他是多余的。 又或许唯一的用途,是顶着那张勾画丑陋的脸谱,咧着油墨画成的笑,去衬他人喜怒哀乐,爱恨情愁。 多么可笑。 墨燃对此却不知道,他看到楚晚宁眼底的闪烁,还道是师昧不情愿,立刻说,“就抱一下。一下就好。” 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其实我……” 墨燃:“什么?” “……算了。”楚晚宁说,“没什么。” 他靠了过来,离的不是特别近,恐会动到那柄剑,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拢住了墨燃的肩膀。 他听到墨燃在他耳边说:“师昧,谢谢你能醒来,谢谢你在好梦中,还能记得我。” 楚晚宁垂下眼帘,睫毛犹如蝴蝶轻扇,而后他淡淡笑了:“不谢。” 顿了顿,又道:“墨燃。” “嗯?” 楚晚宁犹如仍在梦中一般,拥抱着他,抚着他的头发,轻声叹息,“你知不知道,梦若太好,往往并不会是真的?” 他说罢,拥抱也如蜻蜓点水,瞬即离开。 墨燃抬起眸来,他不是很明白师昧的意思,只知道这一次小小的拥抱,是师昧心善,施舍给他的糖果。 酸酸甜甜的,摩擦到舌根时,生起一丝涩。 剑拔出来的瞬间,血花翻飞如同被狂风肆意刮落的海棠。 墨燃只觉心口剧痛,一瞬间以为自己要死去了,万般不甘交杂于心头,忽然脱口而出:“师昧,我其实一直都特别喜爱你。你呢……” 随着佩剑应声落地,藤柳在瞬间散开了,天穹湍流而下的瀑布戛然止息,神武库忽然间重归寂静。 我一直都特别喜爱你。 你呢…… 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墨燃觉得眼前猛地一阵黑。 倒下的瞬间,他被一双染满了鲜血的手接住,倒在了师昧怀里。不知是不是错觉,墨燃看到师昧蹙着薄眉,缓缓闭上眼睛,眸边似有水光滑落。 他仿佛听见师昧轻轻地说了句:“我也是。” 墨燃:“!” 是幻觉吧,不然为何师昧神情明明这样难过,却仍答允着他。 “我也……喜爱你。” 意识终于消散,墨燃陷入了昏迷。 本座醒了 醒过来时,墨燃发现自己仍在神武库内。 他好像睡了很久,但是睁眼时却发现,时间并未过去太久,甚至似乎只是一个眨眼。 不知是不是因为法术成功破去,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但浑身上下却是毫发无伤。那狰狞的伤口,淋漓的血液,居然像是一场噩梦,都未在他身上留有痕迹。 墨燃不禁又惊又喜,再看师昧,他不知何时也昏迷了过去,但竟然也是秋毫未损的。 莫非是通过勾陈上宫的试炼之后,勾陈不但撤去了幻境,还将他们在幻境中受的伤一并还原了? …… 虽然仔细想来,勾陈上宫并非想要害人,倒是这样才符合试炼的初衷,可墨燃就是觉得不真实,甚至觉得劫后余生。 四个人中,他是第一个醒来的。 然后是师昧,见师昧缓慢掀开睫毛,墨燃大喜过望,连连道:“师昧!我们没事!没事!你快看我!” 师昧眸中先是有一抹恍惚,而后才渐渐清明起来,他蓦然睁大双眼:“阿燃?!你——” 话未说完,就被墨燃紧紧抱住。 师昧不由一愣,但仍是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对不起,我害你受这么大的委屈。” 师昧茫然道:“其实也不算什么,我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墨燃道:“那也是真的疼过啊!” 师昧:“……什么真疼过?” 正在此时,薛蒙也醒了,他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大声喊着:“大胆狂徒!竟然轻薄于我!”一边猛的坐起。 师昧见他醒了,过去道:“少主。” “啊……怎的是你?你如何来了?”薛蒙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墨燃心情大好,对薛蒙的神色也是十分柔和,笑着把事情经过与他讲了,薛蒙这才恍然回神。 “原来是梦……我还以为……” 薛蒙为了掩饰尴尬,轻咳一声,忽然发现一向最厉害的楚晚宁竟然还睡着,没有醒来,不禁大为震惊。 “师尊怎么还没醒?” 他们走过去,察看了楚晚宁的伤口。由于楚晚宁是在幻境开启前就受了伤,按照勾陈上宫设计,能恢复的只有幻境里的伤害,因此楚晚宁的肩膀仍旧浸着大量血迹,触目惊心。 墨燃叹了口气,说道:“再等一会儿看。” 约摸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楚晚宁才终于醒转。 他缓缓睁开凤眼,苏醒时目光空凉,像是下过一场白茫茫的大雪。很久之后,他才转了转眼珠,目光落到了墨燃身上。 但是他似乎和薛蒙一样,一瞬间仍未全然清醒,他看着墨燃,慢慢地伸出手,哑声说:“你……” 墨燃道:“师尊。” 听到他唤自己,楚晚宁的手凝在半空,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血色,眼睛也忽然明亮起来:“嗯……” “师尊!!” 薛蒙扑了过来,把墨燃挤到了一边,握住了楚晚宁的手:“你怎么样?好些了吗?师尊你那么久都不醒来,我都快担心死了。” 楚晚宁看到了薛蒙,微微凝怔,而后目光中的薄雾渐渐散开。再仔细看一眼墨燃,见对方虽然正瞧着自己,却紧拉着师昧的手,片刻不曾放开。 “……” 楚晚宁便彻底醒了,脸色清冷下来。而后就像干涸水塘里的鱼,终于死的透彻。 师昧关切道:“师尊,你还好吗?肩膀,疼不疼?” 楚晚宁平和地说:“我没事,不疼。” 他在薛蒙的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墨燃有须臾的纳闷,楚晚宁伤的是肩膀,为何起身时步履会虚浮,仿佛脚受伤了一样? 墨燃以为楚晚宁不知道刚才幻境中发生的事情,又简略地复述了一遍。 师昧刚刚听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这时候再听,更觉得奇怪,忍不住道:“阿燃,你说是我救的你?” “对啊。” 师昧静了一会儿,慢慢道:“可我……方才,一直都在做梦,并没有醒来过啊。” 墨燃一惊,但随即笑道:“你别开玩笑啦。” 师昧道:“我没有开玩笑,我梦到了……我梦到了我爹娘,他们都还活着。那个梦太真实,我好像……好像并没有能够忍心丢下他们,我真的——” 他话未说完,就听得楚晚宁淡淡道:“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大概是勾陈的幻境抹去了你救人时的那段记忆。总之,我和薛蒙都不曾救他,他既然说是你救的,就是你救的。” 师昧:“……” “不然怎样,难道勾陈还有法子,把人的心灵互换不成?”楚晚宁冷冷道。 他非是愿为他人做嫁衣,他原本也想告诉墨燃真相,原本也希望着墨燃能觉察过来,能明白幻境中的人不是师昧,而是和师昧换了心的自己。 可是墨燃最后对师昧的一番告白,对楚晚宁而言,实在太过难堪。 苏醒时,望着墨燃黑的发亮的眼眸。有那么一刻,楚晚宁觉得,或许墨燃心里,也是有那么一些在乎自己的。 这样卑微的期待,也是他过了那么久,才敢悄然探出的软弱念头。 可那不过是他的自作多情而已。 他流的血,受的伤,墨燃都不会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 他不傻的,虽然不说,但早就能感到墨燃有多珍视于那个温柔又美好的人。又怎会看到自己,站在角落,像是积了灰的木偶。 但当听到墨燃亲口说出“我一直都喜爱你”时,楚晚宁还是觉得自己输的狼狈不堪,一败涂地。 幻境里的那个拥抱,在墨燃看来,是师昧施舍给他的。 可墨燃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拥抱,其实是他自己,施舍给了另一个可怜人。 楚晚宁从来不认为墨燃会喜爱自己,所以这份感情,他很努力的去按捺了,不去强求,不去打扰,不去轻触。 那些莽撞的爱意,热烈的痴缠,都只长在青春年少的土壤上。年轻时他也希望过有人能够与自己常相伴,月下酌,但是他一直在等,却一直没有等来这个人。后来日子一天一天过着,他在修真界的声名与地位越来越高,人人都对他高山仰止,言说他不近人情。后来他也就接受了这样的高山仰止,不近人情。 他像是躲在一个茧子里,岁月在他的茧上吐丝。最初他还能透过蚕茧看到外面渗进来的些许光芒,但一年一年,丝愈多,茧愈厚,他再也看不到光了。茧里只有自己,和黑暗。 他不信情爱,不信天见垂帘,更不想去追求些什么。若是他历尽千辛,遍体鳞伤地咬开茧子,跌跌撞撞地爬出来,可是外面没有人等他,他该怎么办。 他虽喜欢墨燃,但这个人太年少,太遥远,也太炽烈,楚晚宁不愿靠近,怕有朝一日会被这样的火焰烧成灰烬。 所以,所有他能走的退路,他都退了。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以至于,他只还剩了那么一点点的痴心妄想,却还要被足以遮天的冷雨淹没。 “师尊,快看那边!”薛蒙的一声惊喊唤回了楚晚宁的意识,他循声望去,只见铸剑池中再次翻滚起了熊熊熔浆,火焰簇拥下,古木树灵重新破水而出。但树灵双瞳翻白,显然是失智状态。双手捧着勾陈上宫那把银光熠熠的宝剑。 楚晚宁道:“跑!快点!” 不用他重复第二遍,徒弟们立刻朝着出口夺路奔去。 被·操控的树灵仰天啸气,浑身铁链晃得叮当震响。明明没有人说话,但四个人耳中都不约而同地听到了一个声音: “拦住他们,一个都不能跑掉。” 薛蒙失色道:“有人在我耳朵里讲话!” 楚晚宁道:“别理他,是摘心柳的迷心诀!管自己跑!” 他这一说,其他人都想起来,摘心柳清醒时曾经提点过他们,所谓迷心诀,就是以人心中的贪念为引诱,令其自相残杀。 果不其然,楚晚宁耳中的那个声音嘶嘶作响:“楚晚宁,你竟不知倦吗?” “一代宗师,晚夜玉衡。如此人物,却只能偷偷摸摸地暗恋着自己的徒弟。你为他付出良多,他却不知好歹,眼里从来没有你,只喜欢那个温柔可人的小师哥。你有多可怜?” 楚晚宁脸色铁青,不去理会耳中聒噪,往出口长身掠去。 “来我身边,拿起这把始祖剑,杀了师昧,就没有人横在你们之间了。来我身边,我可以助你得偿所愿,让你喜爱之人钟情于你。来我身边……” 楚晚宁怒道:“如此宵小,还不快滚!” 其他人显然也都听到了那个声音提出的不同条件,他们脚步虽有放缓,却尚能抵挡诱惑。随着他们离出口越来越近,摘心柳似乎愈发疯狂,耳中嘶嚎近乎扭曲。 “想清楚!出了这个门,就再无机会了!” 每个人耳中的声音都不一样,凄厉地啸叫着。 “楚晚宁,楚晚宁,你真的要孤独一辈子吗?” “墨微雨,这世上只有我知道起死回生药在哪里,来我身边,让我告诉你——” “师明净,我知道你内心深处的渴望,只有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薛子明,你挑的神武是赝品!金成池只剩下最后一把勾陈上宫所造的武器了,你回来,这把始祖剑,就将属于你!你不是要绝世神兵吗?你不是要做天之骄子吗?没有神武你永远比不过旁人!来我身边……” “薛蒙!”墨燃突然发现跑在自己身边的堂弟不见了踪影。 一转头,却见薛蒙的脚步越放越缓,最终竟停了下来,回头望着铸剑池中那一柄浮浮沉沉的银蓝色佩剑。 墨燃心中一凛。 他知道薛蒙对神武的执念有多深。这小子得知自己得到的武器是赝品后,想必十分失落。摘心柳拿始祖剑来诱惑他,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薛蒙,别信他的,别过去!” 师昧也道:“少主,快走吧,我们就到出口了!” 薛蒙茫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耳中回荡的嗓音却愈发蛊惑:“他们嫉妒你,不希望你拿到神兵利器。你想想墨微雨,他已经获得了他的武器,他巴不得你一无所得。你二人是兄弟,你不如他,死生之巅的尊主之位,当然就会是他的。” 薛蒙喃喃道:“你住口。” 眼前墨燃似乎在焦急地朝他喊着什么,但他根本听不清楚,只不住地抱住头重复着:“你给我闭嘴!你住口!” “薛子明,神武库的武器早就没有合适于你的武器了,你若错过了始祖剑,往后就只能臣服于墨微雨之下,届时他是你的尊主,你要在他面前下跪,听他恣意摆布!你想想看,杀了他,根本不足为题!自古兄弟阋墙不在少数,何况他不过是你的堂兄!你有何可犹豫的!过来——让我把剑交给你……” “薛蒙!” “少主!!” 薛蒙忽然不再挣扎了,他猛然睁开双眼,眸色竟是赤红。 “来我身边……你是天之骄子……当配万兵之尊……” 楚晚宁厉声道:“薛蒙!” “过来……只有你当上死生之巅的尊主,下修界才能安宁太平……你想想那些苦难的人,想想你们所遭受的不公待遇……薛子明,让我助你……” 不知不觉间,薛蒙已来到滚沸的铸剑池边,摘心柳之灵捧着勾陈上宫的始祖剑,瞳仁上翻的白眼珠遍布血丝。 “很好,拿着这把剑,去把他们都拦下!” 薛蒙缓缓抬起手,颤抖地接过银蓝色宝剑。 “杀了他们。” “杀了墨微雨。” “快去……啊啊啊!!!!” 蓦然间薛蒙掣出长剑,在手中挽出朵灿烂剑花,紧接着他反手相刺,始祖剑灵光流淌,将天之骄子的俊俏映得雪亮,剑芒照映下,他眼里哪有什么血色弥漫,倒是比平日更加明亮纯澈。 那一剑并未刺向墨燃,而竟向着摘心柳本体直指而去,贯穿腹脏! 一瞬间,大地震动,古柳撼摇。 迷心诀骤破,神武库内天崩地裂。 薛蒙粗重地大口喘气,他耗尽了全力挣脱了蛊惑。他盯着摘心柳,年轻的面容上满是少年人的执着与纯净。那灼灼双目中,傲气和天真都能够轻而易举地被看到。 所谓凤凰之雏,又何止是武学造诣而已。 “你休想迷惑我,也别想再害他人。” 薛蒙喘息着说完,猛地抽出长剑! 摘心柳瞬息爆出一阵腥臭的血液,垂死之间,神识回归本体,他身上的戾气忽然消殇殆尽。 他捂着胸口,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抬起脸,张了张嘴,虽无声音,但口型清晰可辨。 “多…谢……你……阻止……我……” 摘心柳本体是上古之灵,与始祖剑威力相当,碰撞之下两败俱伤。薛蒙手中的始祖剑也灵光骤失,霎那黯然无色。 而与此同时,万年树灵砰然形散。 刹那间,万点流光散入水波之中,犹如萤火飞虫,绕着众人盘旋飞舞,光华流淌,金光璀璨,最终逐一淡去,消殤不见。 师昧道:“少主,快过来,这里要塌了!” 大地颤抖,不可久留。 薛蒙回头,最后看了神武库一眼,“当啷”一声,抛下损毁的始祖剑,弃剑而去。在他身后,砖瓦坍塌,如雪崩裂。 本座觉得有点不对 楚晚宁受了伤,其他三人亦是精疲力尽,跑进神武库外的甬道后,楚晚宁令他们稍作休息。一时间谁都没有先说话,各自或立或坐,查看着自己或是别人身上的伤口,缓着力气。 唯独薛蒙,他怔怔出神,耷拉着脑袋,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墨燃喃喃:“薛蒙……” 薛蒙谁也没有理睬,他木僵地走到楚晚宁跟前,仰起头,一开口,嗓音是破碎的。 “师尊。” 楚晚宁看着他,想抬手摸一摸他纷乱的头发,终究还是忍住了。 “先前我挑中的神武,是假的么?” 楚晚宁没有说话。 薛蒙的眼眶更红了,黑白分明的眼仁里血丝蛛网般纵横,若不是倔强与自负强撑着他,只怕当即就会掉下泪来。 “我是不是,再也拿不到池中的武器了?” 楚晚宁终于合上双眸,一声叹息渐落。 甬道内很安静,只听到楚晚宁清清冷冷的嗓音。 “……傻孩子。” 一声饱含着叹息与无奈的傻孩子,让薛蒙最后一点理智也崩溃了,他再也忍受不住,扑进楚晚宁怀里,抱着楚晚宁的腰,失声痛哭起来。 “师尊……师尊……” 错过金成池神武,就几乎等于错过了跻身修仙界巅峰的资格。这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凡人的法力有限,若无神兵相助,再强也不过血肉之躯而已。 上修界那些门派的少主,多少都留有先辈传下的神武,即使并非完全契合自身灵力,但也有着不可小觑的强大力量。唯独薛蒙,因为薛正雍兄弟白手起家,并没有得到过金成池的武器。 因此,在他选择了用始祖剑与摘心柳同归于尽时,他就等于选择了放下他过去的高人一等,意气风发。 楚晚宁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不再多说,抱着怀里放声大哭的薛蒙,摸着他的头发。薛蒙打小娇惯,从未受过什么委屈,因此自记事起就不曾哭过,整日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然而此时此刻,眼泪在他年轻的面容上交织纵横,一字一句都是碎裂的,像是他注定将不再拥有的神兵,像是他曾以为唾手可得的英雄一梦,都尽碎了。 “薛蒙。”楚晚宁抱着怀里的徒弟,安慰着他。 湖底的水波,吹动楚晚宁白色的斗篷,墨色的长发,那一瞬间墨燃只来得及看清他纤软的睫毛垂落,底下是细碎的柔光。而后水波大了些,衣摆和长发都纷乱,于昏暗之中再也看不清楚晚宁的侧脸。 只听得他说:“不哭了,你已经很好了。” 嗓音算不上温和,但于楚晚宁口中说出,已是再柔软不过的句子。 密道里,四个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再说话。 墨燃靠在冰冷的墙垣边,看着楚晚宁拥着薛蒙,拍着他的肩膀,心中忽然不是滋味。 金池之行。 来时鲜衣怒马。 去时仲永之伤。 薛蒙当过十五年的天之骄子。 风光无限,意气风发。 然后有一天,朱楼塌了。 从此,他要用漫长的一生,来将这十五年的锋芒遗忘。 跑出神武库时,众人看到摘心柳在水中缓缓倒伏,像是洪荒亘古的巨人精疲力竭,像是夸父之死,金乌之殇。留在地面的蛟人因此惊变而四下逃散。 数百万年前的神兵武库,一夕尽毁。 神树轰然倒落,在金成池中掀起了狂潮,在巨大的涡流前,蛟人们纷纷化形,变回庞大原身,以求抵御惊涛骇浪。一时间金成池内鳞甲翻腾,鱼龙踊跃,凡人再难容身站立。 墨燃喊道:“不行,出不去的!” 说话间一条粗壮的蛟龙尾巴拍来,墨燃疾速闪避,才险险侧过。 正当此时,忽然一条黑色苍龙疾掠而来,它的形体比其余蛟龙都要庞大,漆黑的鳞甲流溢着泠泠金辉。 墨燃惊道:“望月?!!” 望月长啸一声,他原是一条哑龙,此时却骤然开口能言,他声如洪钟,低喝道:“抓住我的背脊,摘心柳毁了,金成池覆灭在即,快点!我带你们逃出去!” 此时再无别的选择,他们也无法去管望月究竟是敌是友,纷纷依言照做。望月载着四人在惊涛骇浪,万龙翻波中疾游,分水奔行。 “抓紧了!” 话音方落,老龙突地裂水破浪,腾空而出。墨燃他们只觉得千钧狂流扑面而来,水流如同万马千军奔踏,踩过筋骨肺腑。他们根本无法睁眼,无法喘气,双手紧紧抓着龙脊背,使出浑身力气,才不至于重新被甩入湖中。 待到终于能睁眼时,他们已乘龙入云,身在金成池之上,旭映峰之巅。喷薄水汽化作万点荧光,自镜面般的巨大龙鳞散落,刹那间烟云如霭,薄雾成虹。望月引首长嘶,八荒变色。 墨燃听到薛蒙的声音自后面传来,在猎猎疾风中显得激动又邈远,他毕竟是真的年少,容易因为一些事情而暂忘忧愁—— “我的天!我在飞!乘着龙飞!” 望月于旭映峰之上盘旋数圈,逐渐缩小身形,缓缓俯身降落,当他停栖在金成池畔的时候,已经缩成原先的一半都不到,不至于压碎周围太多的山石草木。他蜷在原处,静静让墨燃他们下了龙脊背。 他们回头去看金成池,只见得万丈寒冰化开,洪波涌起,浪推碎冰。此时晨曦大亮,东方既白,阳光灿然洒落,流入金成池池中,一片波光嶙峋。 师昧忽然惊道:“快看池内那些蛟!” 那些翻腾缠绕着的蛟龙随着汹涌浪花而起伏,渐渐的就不动了,然后一一崩碎,化作点点焦灰,一枚又一枚黑色棋子从湖水中升起,汇集于半空之中。 墨燃喃喃道:“珍珑棋局……” 这整个池子里的蛟龙,生灵,甚至是摘心柳,都中了珍珑棋局之术,这整一池的景象阴谋,竟都是某个人躲在暗处施设的局! 墨燃忽然不寒而栗。 他意识到,重生后的世界不对劲,有一些事情,无端地提前了。 前世他十六岁的时候,是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够把珍珑棋局发挥到这个地步的,这个假勾陈,究竟是什么来头? 薛蒙道:“望月!” 墨燃回过头,只见望月伏着不曾动弹,他身上倒是没有黑色棋子浮现,但他显得十分虚弱,眼瞳半眯着。 “你们……做得好……勾陈上神的金成池,宁可毁了,也绝不能……绝不能落入奸邪之手……”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浑身散发金光,等光芒散去后,他变成了身形较小的人类模样。 “是你?!” 墨燃和薛蒙几乎同时开口。 眼前的望月,正是之前引着他们前往神武库灵体处的白发老蛟人。望月抬起头,眸中有一抹愧色。 “正是我。” 薛蒙吃惊道:“你、你为何要引我们去神武库?你是要救我们还是害我们?如果是害我们,为什么还要把我们送上岸,如果是救我们,万一我们破解不了摘心柳一劫,那岂不就……” 望月垂眸,沙哑道:“抱歉。只是当时情况,不得不这么做。假勾陈自身修为不足,全部依仗摘心柳的灵力在施展禁术。惟有破解了摘心柳,他的法术才会失效。我除了引你们一试,别无办法。” 楚晚宁摇了摇头,走过去,挥手为他施法疗伤。 望月长叹一声:“道长仁心,不必了。我和池中万物一样,寿数已到,原本就是靠着摘心柳的一点灵气苟活。它既已倒伏,我也命不久矣。” 楚晚宁:“…………” 望月道:“死生有序,不可强求。能于归寂前,见到金成池噩梦破除,我愿已圆。只是池中惊变累及你们,实在愧疚难当。” 楚晚宁道:“无妨。……你可知道,那个谎冒勾陈的人究竟是谁,意欲何为?” 望月道:“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但他的目的,应该是通过获得摘心柳的力量,来探究三大禁术。” 楚晚宁沉吟道:“施展禁术所需灵力十分惊人,若有上古树灵相助,确实事半功倍。” “是啊,那个人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上古灵体力量巨大,但是极难寻找。典籍里唯一有迹可寻的,便是摘心柳。” “其实他也是不久前才出现的。而自从他掌控了金成池以来,一直都在借着摘心柳的力量,在湖底做着‘重生’、‘珍珑棋局’这两种禁术的修炼。” 望月说着,叹了口气,目光有些空洞呆滞。 墨燃则心中咯噔一声。 果然……金成池之行和前世截然不同,这些变数,都是不久前才发生的。到底哪里出了错,使得一切都改换了轨迹? “他能力不足,操控不了活物,于是就杀死了大批湖中生灵,尝试操控死物。这回他做到了,于是短短数十日,他就把湖中几乎全部的灵兽残杀殆尽,做成棋子。只留下了几个,用来试验。我就是其中之一。” 墨燃问道:“所以我求剑时,你浮出水面,那时候你是受了假勾陈的操控?” “不。”望月缓缓合上眼睛,“他操纵得了别人,操纵得了狐妖,操纵得了摘心柳,却无法操纵我。我是勾陈上神于创世时驯服的灵兽,百万年前,在我甘心为上神驱策时,我的逆鳞处便烙刻了他的咒印,从此死生忠于主人。” “那你……” “迫不得已,乃是伪装。”望月叹息道,“那个入侵者虽然没有办法完全控制我,可是勾陈上神的咒印毕竟已历数百万年,效力不及当时的万一。我仍旧有一部分/身体受到了假勾陈的影响——你们见到我的时候,我之所以是个哑巴,就是因为我的嗓子已经完全被那个人操控,再也听不了自己的使唤。只有当他的法术失效时,我才重新开口能言。” 墨燃问:“那个假勾陈知道你是在伪装吗?” “我想他并不知道。”望月看着墨燃,说道,“按照他的计划,今日他就将夺取你的灵核,替摘心柳续命。但他却没有料到我会将你们再次带回神武库,摧毁古柳。他并未提防于我。” 楚晚宁却忽然道:“他未必是不曾提防于你,或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道长此话怎讲?” 楚晚宁说:“我依稀觉得,那个假冒的勾陈上宫另有古怪。” 本座的老龙呀 他这么一说,墨燃也不禁赞同。 师尊说的没错。 假勾陈身上有一种微弱的气息,墨燃原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是既然楚晚宁也感觉到了,那是错觉的可能就微乎其微了。 死尸的气息。 ——这个勾陈上宫非但不是本人,甚至,他根本就不是活人! 也就是说,幕后之手只拿了具尸体,替自己当傀儡,伪装成万兵之神。他甚至都没有亲自露面。 正思索着,忽然一声低低恻笑从金成池那边传了出来。 紧接着,一具煞白躯体犹如利箭嗖的一声腾水而出,那个假冒的勾陈上宫跃于空中,但他的形容举止此刻变得极为可怖,浑身的皮肤都皱缩在一起,好像蛇在蜕皮,蚕在破茧。 “晚夜玉衡,北斗仙尊。楚宗师,你果然名不虚传。” 假勾陈悬在粼粼湖水之上,犹如画皮剥落的面孔似乎是拧出了个近乎扭曲的笑容。 “像你这般的人物,当年儒风门,怎么就没能把你留住?” 楚晚宁冷声道:“阁下究竟是谁?” “你不必只晓我是谁。”假勾陈说,“我也不会让你知道我是谁。你就当我是个早该死了的人,从地狱里头又爬了出来,要找你们这些正人君子索命罢!” 望月森然道:“后生无耻!摘心柳已毁,以你灵力,若没有了神木之力,断不可能再施禁术,也无法为非作歹!” 假勾陈冷笑道:“你这老泥鳅,死都快死了,还来坏我大事。这里哪里还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快滚!” 楚晚宁忽然道:“阁下白子一枚,难道就有说话的份了吗?” 所谓“白子”,顾名思义,说的是珍珑棋局里面最为特殊的一种棋子。 当施术者找到一具新死的尸体,往尸身内灌入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之后,那部分灵魂就会与尸体融合,形成一枚洁白如玉的“白子”。 “白子”和普通纯粹听令的“黑子”不同,换句话说,白子其实是施术者的替身,除了法力不及本体之外,可以思考,可以自主行动,而他们的所见所闻,也都可以和本体共情。 假勾陈身份被揭露,竟是抚掌大笑:“好、好!好!!” 这三声“好”过后,假勾陈面目愈发稀烂歪扭,看来似乎是本体的法术将尽,无法维持白子的行动,渐渐露出了所占尸身的原形。 “楚晚宁,你莫要自以为是。你以为今日阻止了我便有用了?即便摘心柳被毁,我的本体还可以去寻别的灵力之源。反倒是你。” 他说着,逐渐混浊的眼睛忽然不怀好意地掠过楚晚宁,落到了墨燃身上。 陡然心惊! 假勾陈颇为嘲讽,一字一句道:“你若以为这世上通晓三大禁术的人,只有我一个,那么恐怕,你是活不了太久了。” 楚晚宁长眉低拧,厉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那假勾陈却忽然不说话了,须臾凝顿,他忽然周身爆裂,散作腥臭碎片,一枚莹白如玉的棋子从他体内爆出,在半空中逆光打了几个旋儿,咕咚落入了金成池的细碎浪涛中。 看来是身在暗处的那个假勾陈的本体,终于在失去摘心柳的襄助后,彻底灵力殆尽了。 与此同时,几乎同样是靠着摘心柳灵力存活的望月踉跄两步,扑通一声跌回了地面,低声道:“啊……” 薛蒙惊道:“望月!” 墨燃亦道:“望月!” 四个人都来到老蛟身边,望月已到油尽灯枯时,嘴唇了无血色。他看了看他们,喉咙喑哑如同日暮昏鸦。 “你们、千万……千万不要去信方才那人的胡言乱语。他讲的话,假的、假的远比真的多……” 师昧眉宇间满含关切与悲哀,温声道:“前辈不要再说话了,我来替你疗伤。” “不、不必了。你师父都做不到的事……你……你更是……”望月剧烈咳嗽了好几声,然后喘息道,“这些年,来金成池求剑者甚多。然而……自奸邪入池后,摘心柳不愿将主人遗留的神物为他所用,毁去数万兵刃。唯一留下的……就是……就是与它实力相当的一把柳藤,一把、一把上神佩剑……” 提到此一节,薛蒙的神色更加黯淡,抿着嘴唇,沉默不言。 “柳藤……柳藤归了这位小道长。”望月看着墨燃,“当时在湖边,我对你说,昔日为恶,我亦不能阻。只望你今后向善……但其实……其实遵从主人心愿,神武最终,只该是心善之人放配拥有。所以,我希望你能……你能够……” 墨燃见他说话已是十分费力,便止住了他的话头,说道:“前辈放心,我明白。” 蛟人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我就放心了……” 他仰望着天空,嘴唇微微颤抖。 “人说金成池求剑,水下精怪,都会……会提出些要求。昔日那些要求,曾大半……都是为了测试来者的品性,然而偶也有例外……” 望月的声音渐渐轻弱,眼底似有万年岁月如走马灯,穿流凋敝而去。 “我遵主人约定,自他离去后,镇守金成湖,不得离开……岂料这一守,就是数百万年……幼时瞧见的山河风光……这余生……竟是……竟是再也不曾……亲见……” 他缓缓转头,祈求般瞧着墨燃,老眼中闪着些温亮湿润的光泽。 就在那一瞬间,墨燃忽然便知道了他将要说什么。 果然,望月轻轻道:“小道长,山腰的梅花终年明艳,我小时候,曾喜欢得紧,你既得了神武,可愿……你可愿……” 墨燃刚想说,好,我替你去折来。 可是甚至连好都来不及说出口,望月那双金棕色眼眸里的光亮,便突然熄灭。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远处雪山巍峨,湖面金光灿烂,一轮旭日红光铺入池中,在翻涌的浪花中,碎成点点凄艳红色。 望月归寂。 他曾是创世时的第一批巨龙,曾经惊天动地,呼风唤雨,也曾俯首臣服,载君遨游。人都道他是身有咒印,不得背弃旧主。却不知他敬勾陈,为此一诺万年。 茫茫人世间,记得创世之事的生灵,已经寥寥无几。而望月却知道,真正的勾陈上宫虽为魔族混血,但母亲却是被魔类强迫,并非情愿。勾陈痛恨魔族,归于伏羲麾下,并以自身霸道魔血,为伏羲打造了天地间第一柄利剑。襄助伏羲荡平魔寇,一扫九州。 然而,天地统一后,伏羲却因勾陈上宫的一半魔血,而对他心存芥蒂猜疑。勾陈上宫并不糊涂,百年后,他自请离开神界,来到凡间。 一路上,他看到众生疾苦,兵刃杀伐,自觉不该将“剑”创造而生,悔恨良多。于是他收罗了自己遗落人间的诸多兵器,在金成湖封存于武库,栽下摘心柳,并告诉湖中生灵,但凡求剑之人,必须心存仁善,方配拥有神武。 而如今,勾陈不复,望月已逝。 金成池下,从此再无神武,也无蛟人,所有的罪恶与忏悔,扭曲与执着,都与轰然倒下的摘心柳一般,灰飞烟灭。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在弥天大雪中,金成池边“拟行路难”四个鲜红的石碑大字,仍和第一眼瞧见时一样,水面上祥和平静,看不出水下曾有浩劫曾有苦难。 就像他们最初登上旭映峰时,并不知道,在这“拟行路难”之后,藏着一个怎样血肉模糊的故事。 墨燃望着天空,绝壁之上,孤鹰冒雪飞过。 他忽然想:前世,望月给他陌刀,那把陌刀威力强大,然而这辈子,他所见到的陌刀却不过是一把赝品,真正属于他的刀,大约已经自毁于摘心柳之中,此生无缘一见。 过了一会儿,他又莫名地想起来。 当年,他来金成湖求剑。 那一天,望月浮出水面,金色的眼眸温和而友善地望着他,而后对他说。 —— “山腰的梅花开得正艳,你能采一枝来,赠与我吗?” 墨燃闭上眼睛,胳膊轻轻遮住眼睑。 前世不知池下事,竟以为,望月所求,不过攀庸附雅…… 回到死生之巅,已是多日后了。 楚晚宁的肩膀伤的厉害,三个少年也都是心力交瘁,于是在岱城休息了好多天,这才动身回蜀。 薛蒙没有把求剑之事说与薛正雍和王夫人,高傲如他,不论爹娘是失望,还是劝慰,与他而言都是刀口上撒盐。楚晚宁看在眼里,心中也是万般不忍,于是终日埋首卷牍中,希望能找到别的法子再替薛蒙得到一把神武。再或者,世间是否还存在其它方法,可以令凡人与神兵利器匹敌? 除此之外,那个假勾陈,究竟是谁,他本尊如今又在何处?假勾陈的“白子”自爆之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又有什么深意? 所需烦忧的事情太多了,红莲水榭藏书阁的烛火昼夜照彻,铜壶滴漏,繁冗竹简摊了一地,案卷深处,是楚晚宁略显疲惫的面容。 “玉衡,你肩上伤成这个样子,可别心怀侥幸。”薛正雍捧着杯热茶,坐在他旁边叨叨,“贪狼长老擅长医术,你得了空,找他去给你瞧瞧。” “无妨,都已开始愈合了。” 薛正雍啧了一声:“不行不行,你看看你,从回来之后脸色就一直不好看。十个人见了你,九个都说你瞧上去像是随时要昏过去。我看那伤口邪门,没准有个毒啊什么的,你还是长点儿心吧。” 楚晚宁掀起眼皮:“我像是要昏过去?”他顿了顿,冷笑道,“谁说的?” 薛正雍:“……” “哎呀玉衡,你别总把自己当铁打的,把别人当纸糊的嘛。” 楚晚宁道:“我自己心里有数。” 薛正雍不出声地嘀咕了一句,看嘴形很像是“你有数个屁”。好在楚晚宁专心看书,并没有瞧见他的小动作。 又唠了一会儿,薛正雍见时辰已晚,拍拍屁股站起来,准备回去陪老婆,临走前还不忘叮嘱楚晚宁:“玉衡,你早些休息。你这样子要是让蒙儿知道了,他非内疚死不可。” 楚晚宁压根儿不理睬他。 薛正雍碰了冷钉子,有些尴尬,挠了挠头,走了。 楚晚宁喝了药之后又回到了案前继续查阅宗卷,看到后面隐隐的有些头晕,他支着额角,轻微感到恶心。 不过,这种恶心转瞬即逝,楚晚宁只当自己是累到了,因此并不在意。 夜深了,他终于倍感昏沉,蹙着剑眉睡了过去。一袭宽袖枕在堆积成山的案卷之侧,膝头还隔着一卷没有看完的简牍,袍缘萎地,犹如水浪。 这天晚上,他做了梦。 和普通梦境不一样,这个梦画面鲜明而真实。 他站在死生之巅的丹心殿内,但这个丹心殿和他所知的有所相差,诸多陈设细节都有改变,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大殿的门就忽然开了,深红色幔帐飘拂。 有人走了进来。 “师尊。” 来人眉目英俊,眼眸黑中泛紫,虽然是已经是青年模样,卷起嘴角的时候却显得有些稚气。 “墨燃?” 楚晚宁站起来,刚想走过去,却发现自己足腕处扣了四道流淌着灵力的铁链,束缚着自己,无法动弹。 震惊之后怒火滔天,楚晚宁难以置信地瞪着脚踝上的锁链须臾,气的面目扭曲,噎得说不出话,半天才抬头厉声道:“墨微雨,你造反吗?给我解开!” 来人却像没有听到他的怒喝,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意,酒窝深深,走过来,捏住了他的下巴。 本座的师尊总是很生气 楚晚宁的惊愕已经完全难以用言语来形容,他睁大眼睛,像看鬼一样看着梦里的墨燃。 已经长大成人的墨微雨十分英气,肩膀很宽,双腿颀长,个子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 低眸俯视着自己的时候,眼尾泛着些玩味和嘲讽。 “本座的好师尊,你真应该看看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 他的指腹顺着楚晚宁脸颊一路滑落,停在耳边,眼底霜华凌列。 几许沉默,他冷哼,而后蓦地欺身,柔软烫热的触感席卷而来,他含上了楚晚宁嘴唇。 猝不及防,楚晚宁脑中轰的一声,好像有根弦……断裂了…… 墨燃在吻他。 他的气息在侵占他,濡湿,焦躁,满是肮脏罪恶的欲望。 唇齿纠缠于一处,胸腔翻起骇浪。 楚晚宁近乎觳觫,凤眸圆睁,脑海中震怒与茫然皆有之,然而梦境中,却好像失去了灵力,甚至连普通的力气都难以汇集,他根本无法挣脱墨燃的钳制,被牢牢禁锢在对方怀里。 梦里的墨燃不知为何,与他所熟知的全然不同。 再也没有往日的低眉顺目,卖乖讨好,反而气势汹汹、威积色厉。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墨燃呼吸时炽热的气息,急促低沉。滚烫的野心与欲念像岩浆,要把他连血肉带骨头渣儿都融成水。 楚晚宁气的脸色发青,几欲吐血。他怎么也无法想象自己居然会被墨燃压制着而全无反抗之力,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他居然在这烈火一般的接吻与纠缠中觉得血流汹涌,指尖发软。他在他怀里发抖,墨燃的胸膛是那么烫,好像火焰一般都要融掉冰雪,要浸没他,他想挣扎,但没有力气。 亲吻结束的时候,楚晚宁整个人都没有力气,墨燃抱住他,把脸侧过来,贴在他的耳背。他的呼吸就喷在他耳根处,浓重而热烈的。然后他听到墨燃说:“你不是要跟本座谈条件吗?” 墨燃的声音很嘶哑,嘶哑到让楚晚宁近乎感到陌生。 楚晚宁垂眸,看到他喉结滚动,是一个隐忍的,但快隐忍不住的吞咽动作。 “你对本座已别无价值,那就用你最后剩了的东西来谈吧。” 楚晚宁的嗓音也哑了,不知是因为欲望还是愤怒,他低声道:“什么……” 墨燃把他逼到墙边,忽然抬手,猛的抵上墙壁,狠狠抓住楚晚宁一只被锁链扣住的腕子。 他无不恶意,却又无不狎怩地俯首贴近了他的耳畔。 楚晚宁瞬间剧烈地颤抖起来,一种可怖的麻意从尾椎窜上头皮。 墨燃声音低沉,呼吸很浑浊,很浓重。 “你让我来一次,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楚晚宁蓦地睁大眼睛,眸里有欲念浸染着的水色,但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墨燃说这番话的时候,充满了胁迫又乖张的意味,他的呼吸拂在楚晚宁的脖侧,温柔的语气,恶毒的句子。 “不过,本座那么厌恶师尊,估计对师尊的这张脸也没太大兴趣。要玩的开心,还得劳烦你多配合。” 墨燃顿了顿,继续肆意妄为地,把眼前人人搂得更紧。 “所以,你想清楚了,如果愿意,你就跪在我面前,好好地求我,把我哄得满意了,然后自己低三下四,像一只狗一样匍匐于我,臣服于我,求我看你一眼你,这才行。” “……” 楚晚宁快疯了。 玉衡长老,洁身自傲清白幽冷不沾男色不近女色不览艳情图不听艳曲赋廉贞自守高冷自爱。 换简单的说,他于情.事一道,所知极乏。 所以他很不幸的,虽然震怒,但也只能在这样激烈的陌生感受前面前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墨燃说完,等了片刻。估计见他没有反应,低骂了一句,却又按捺不住重新开始亲他,亲够了他的嘴唇,沉重的呼吸又喷拂在他耳鬓边,脸颊磨蹭着他的鬓发,而后又低头狠狠啃上了他的血肉,像是极恨,又像是极渴切的。 更令楚晚宁头皮发麻的是,墨燃虽然言语间多有粗暴,但是当他折磨着他,禁锢着他,怨戾又森然地对他说:“你装什么君子!装什么圣人!”,并抬眼看他的时候,那目光着实炽热而疯狂,眼尾泛着奇妙的光亮,像是蓄积已久的仇恨终于得到了发泄。 又像是岩层下滚沸的欲念岩浆,在漫长的隐忍之后,恣意喷薄。 楚晚宁像是被他虎狼般森然的目光狠狠烫到,想挪开视线,却又被墨燃看透心思,一把掐住了脸。 “看着我。” 沙哑的声音滚烫,微微发着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什么。听上去,犹如野兽扑食时的饥渴。 “我让你看着我!” 楚晚宁颤抖着闭上眼睛。 这梦实在太荒谬了…… “师尊。”耳边的声音忽然又变得温软绵和,是熟悉的腔调,“师尊,你醒醒。” 楚晚宁模糊之间,看到墨燃的脸犹在咫尺,立刻不假思索,一个巴掌又准又狠地扇了过去,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抽在了对方面颊。 墨燃猝不及防,被抽了个正着,“啊”了一声瞪大眼睛:“师尊,你怎么乱打人?” “…………” 楚晚宁坐了起来,一双凤眸吊梢,眼尾含着怒,受着惊。 他的身子依旧在微微发抖,梦与现实交错着,把他逼疯。 “师尊……” “别过来!” 楚晚宁压低剑眉厉声喝道,他过激的反应让墨燃吓了一跳。半晌,小心翼翼道:“做噩梦了?” 噩梦…… 是啊,是梦……是梦而已。 楚晚宁忡怔地盯着眼前的人,缓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回过了神。 他依然还躺在红莲水榭的藏书阁,丹心殿和青年墨燃一起烟消云散,留在眼前的,只有那张仍然年少稚气未脱的脸。 “……嗯,我梦中……好打人。”终于清醒过来,楚晚宁顿了片刻,把表情整理干净,用还微微颤抖的细长手指,煞有介事正了正衣襟,压着未散的躁热与不安,说道。 墨燃揉着兀自泛红的脸颊,丝丝抽气:“师尊做了什么噩梦?下手得这么狠……” 楚晚宁面容闪过一丝尴尬,抿了抿嘴唇,侧过半张俊美容颜,高冷地不说话。 他的脸上毫无波澜,内心却骇浪惊涛,他觉得自己的自尊都快碎裂了:自己居然做了那种荒诞不经的梦,如此污言秽语,寡廉鲜耻,简直枉为人师。 更让他崩溃的是,他的身体居然不争气地在这种屈辱的梦里,有了回应…… 所幸衣袍宽松飘逸,旁人并不能够看出来。 但楚晚宁扶了扶额角,脸依旧黑成了锅底。 他自然不能揪着梦里的墨燃撒气,不过眼前这个送上门来的还是可以的。于是斜着吊梢眉眼,恶声恶气地问:“大半夜的,私闯我卧房,你当红莲水榭是你家?你当你才是玉衡长老?” “……” 先是莫名其妙被扇了个耳光,又劈头盖脸被训了一通,墨燃有些委屈,小声嘀咕道,“又发什么脾气啊……” 楚晚宁剑眉怒竖:“我没有发脾气,我要睡了,你给我出去!” 墨燃道:“可是师尊,现在已经是辰时了。” 楚晚宁:“…………” “若不是我们在善恶台等了好久也没见着师尊,我也不敢擅自来红莲水榭找你啊。” 楚晚:“………………” 藏书阁的窗扉正掩着,他推开窗户,见外面果然已是旭日升空,鸟鸣虫吟。 楚晚宁的脸色更难看了。 瞧上去他随时可能会召天问抽人。 他居然一场艳梦做到了辰时,要不是墨燃跑来叫他,他可能还会继续做下去——这个认知让楚晚宁额角青筋暴跳,捏着窗棂的指节都成了玉色。 要知道楚晚宁所修心法,一向擅遏欲望,在此之前别说春梦了,就连旖念都不曾有过。 楚晚宁于此之道,就像个木头人,又蠢又笨又僵硬,自己心法修炼到如臻化境,断绝欲念,没事情还总喜欢鄙视这对情人厮混,鄙视那对道侣双修,末了这人还得意洋洋觉得自己特别清高。 谁料一朝马失前蹄,栽了…… 而且还是栽在自己小徒弟手里。 英明神武高贵冷艳的楚宗师,再也不敢多看墨燃一眼,怒气冲冲地丢下句:“速与我去善恶台晨修!”拂袖出门,片刻远去。 薛蒙和师昧已经等候多时,楚晚宁到的时候,他们俩人正坐在树荫下面交谈着。 师昧很急:“师尊从不来迟,今日是怎么回事?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没有瞧见他的影子。” 薛蒙更急:“墨燃不是去请师尊了吗?去了这么半天还没回来,早知道我就和他一起过去了。师尊不会是生病了吧?” 师昧道:“我看师尊肩上的伤口那么严重,虽然好生调养过了,但他身子骨虚,其实也难说……” 薛蒙一听,愈发坐立不安,倏忽起身:“不等了,墨燃那个不靠谱的狗东西,我自己去看看!” 一回头,却瞧见楚晚宁白衣招展,大步走来。 树下的两人一齐道:“师尊!” 楚晚宁:“有些事耽误了。今日带你们去练武,走吧。” 师昧趁着楚晚宁不留心,悄声问跟在后面的墨燃:“师尊要不要紧?什么事耽搁了?” 墨燃翻了个白眼:“睡过了头。” “啊?” “嘘,装不知道。”墨燃揉了揉自己的脸颊,之前那一巴掌还疼着呢,他可不想没事再被楚晚宁抽一耳光。 师昧睫毛忽闪:“你左脸怎么红了?” 墨燃低声道:“你要再问下去,我右脸也得跟着红起来,别问了,快走吧。” 三个人到了修炼场,楚晚宁让墨燃和师昧先自己去切磋过招,留下薛蒙一个人。 楚晚宁说:“坐下。” 薛蒙虽不明所以,但他向来奉师尊之言为圭臬,立刻依言席地而坐。 楚晚宁也在他面前坐下了,对他说道:“三年后便是灵山论剑了,你有何打算?” 薛蒙低眸,片刻后,咬牙道:“拔得头筹。” 如果楚晚宁是在金成池之行前这样问他,薛蒙会答得扬眉吐气,威风棣棣。 然而此时,再说出这句话来,却是放不下傲骨,硬撑死扛。 他非是没有自知之明,但实在不甘心就此将“天之骄子”的名号拱手让人。 说完“拔得头筹”四字后,薛蒙心中惴惴,偷眼去瞄楚晚宁。 但楚晚宁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丝毫嘲笑,也没有任何质疑。 他只简单利落地说了一个字。 “好。” 薛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师尊,你觉得——你是不是觉得我还可以……我……”他一时激动,竟有些语无伦次。 楚晚宁道:“我门下,没有未战而先言弃的弟子。” “师尊……” “参加灵山论剑的,都是各派青年翘楚。没有神武的人自然不会是你的对手,有神武的,你也不必害怕。”楚晚宁说,“神武并非一朝一夕就能随心驾驭,你的佩刀龙城虽然略微逊色,但也是凡间所能铸造出的上品。若你这三年勤加修炼,善加利用,所谓拔得头筹,也不是不可能。” 世人皆知楚宗师于武学方面眼神毒辣,颇有见地。 他又是绝对不会为了激励别人而说什么善意谎言的煽情之人,因此薛蒙听了他的话,顿时倍感振奋。 “师尊此话可当真?” 楚晚宁乜过眸子,轻描淡写道:“薛蒙你几岁了?过了五岁的人,我都不哄的。” 他这样一讲,薛蒙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揉了揉鼻子,笑了起来。 楚晚宁又道:“胜负无常,但骄傲不可轻负,努力为之,至于结果,你不必过分强求。” 薛蒙道:“是!” 这边疏解好了薛蒙,楚晚宁又来到演武场后面的灵力木人桩附近,为了防止弟子打木人桩时误伤他人,这个地方建的有些偏僻,要穿过一道长长的回廊,再转个拐角,才能来到桩群处。 师昧与墨燃背对着他,正在说话,距离不远不近,正好能听见。 “你们……”楚晚宁正欲唤他们过来,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猛然止住了话头。 本座喜欢你 身为一个爱惜武器的人,如此情景,让楚晚宁实在是气的说不出话来。 他怕是看到了一个傻子。 只见不远处的花树下,墨燃召来了见鬼。神武可以自行伸缩,掌控尺寸,但一般人都是愿意将自己的武器变大,变得很威风,再不济也像楚晚宁一样保留它正常的模样。但墨燃却将见鬼变得很小,和束发头绳差不多长短粗细,碎叶玲珑,堂堂神武,瞧上去就像个小可怜儿。 每个人灵力不同,楚晚宁的天问灌入灵力后是金色,但见鬼却是红色的。 于是撇去柳叶不说,见鬼瞧上去就和月老红线一般…… “师昧,你把这个系在手上,我想知道见鬼是不是和天问一样,也有哄人说实话的本事。” “呃……你要拿我来试?” 墨燃笑道:“对呀,因为我跟你最好,也信你绝不会骗我。” 师昧仍然犹豫不决:“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 “哎呀,我绝不问刁钻之事。你要不信我,我们来拉钩?” 说着,伸出自己的小指。 师昧哭笑不得:“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拉钩呀,八岁能拉,十八岁也能拉,就算到了八十八岁,也还是能拉,这有什么幼稚的。”墨燃说着,嘻皮笑脸地抟起师昧的右手,掰出小拇指。师昧被他逗的又好气又好笑,但也没办法,最后只得由他去。 谁知墨燃捉了师昧的小拇指,却不和他拉钩了,而是眯着眼睛,笑道:“见鬼,干活啦。” 见鬼嗖嗖两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师昧的小拇指绑缚住,另一头则牵上了墨燃仍兀自竖着的小指。 英俊少年笑得像个得道升天的狡黠狐狸,酒窝浓深,喜滋滋地说:“恭喜呀,上当了。” 师昧简直啼笑皆非:“你!……你快把我松开。” “不急不急。”墨燃笑道,“我问几个问题就松开。” 其实自从金成池得了长相思,而师昧没能将盒子打开时,墨燃就有些不安。 虽然当时师昧戴着手套,没能直接触碰长相思,但墨燃仍然不能够完全释怀,更何况最后那盒子居然是被楚晚宁打开的。 楚晚宁……怎么可能…… 于是墨燃觉得肯定是长相思坏掉了。 不过为了证实这一点,他觉得最好还是用见鬼再确认一下。 他倒是丝毫不怀疑自己对师昧的真心,但他很担心在师昧心里,自己其实根本无足轻重。至于金成池那句喜欢,更没准是自己的错觉。 他觉得师昧性情温和,平日里对谁都挺好的。不像楚晚宁,成天摆着一张别人欠了他金山银山的晚.娘脸,特别遭人嫌。 别看踏仙君糙人一个,惦念着心上人的时候,这家伙能把自己给活活纠结死。 “首先呀。”墨燃心里虽然惴惴,但脸上仍笑吟吟地,故作轻松随意,还决定特意先抛出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来作铺垫。 “你觉得薛蒙怎么样?” 指上一疼,师昧忍不住诚实道:“少主很好,就是说话太直,有时令人无法忍受。” 墨燃抚掌大笑:“咦?你也有忍不了他的时候?哈哈哈,也难怪,毕竟他如此讨厌。” 师昧脸红了:“……你小声些,莫要被少主听见。” “好好好。”墨燃笑道,“不过你说他坏话,我就特别开心。” 师昧:“……” 墨燃又问:“那你觉得师尊怎么样啊?” “师尊很好,就是脾气有些……”看样子师昧非常不想评论楚晚宁,但无奈被见鬼缚着,咬了一会儿嘴唇,还是委屈地说道,“脾气有些暴躁。” “哈哈,哪里是有暴躁,分明是非常暴躁。隔三差五就生气,生气了还不肯承认,我看贵妃娘娘都要比他好伺候。” 站在角落的楚晚宁:“………………” 墨燃忽然有些好奇,问道:“那你既然知道师尊脾气差,为何还要拜在他门下?” 师昧道:“师尊面冷但心慈,我禀赋不如旁人,他却从不嫌我愚钝,他说有教无类,既然我不善于攻伐,就教我治疗恢复之术。他、他待我很好的。” 墨燃原本正乐得开心,听到此处,忽地便收敛了笑痕,渐次沉默。 过了会儿,墨燃道:“他哪里待你好了。不就是教你些法术,偶尔关照于你,换任何一个师父,都会这么做。” “那不一样——” 墨燃忽然不悦,鼓着腮帮:“反正他待你并不好!他待你的那些,我都能做到!” 师昧便不说话了。 在这难堪的岑寂中,墨燃渐渐平息下心头那簇恶火,见师昧垂眸不语,忽觉愧疚,小声道:“抱歉。” “没事。”师昧说。但是略过片刻,师昧又有些突兀地道:“早些年你还没来死生之巅的时候,有一次我走在路上,忽然下起了暴雨。” “我那时候尚未拜入师尊门下,在雨里面跑的时候,遇到了他。他撑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见我狼狈,让我躲到他的伞下。我久闻他冷酷名声,和他并肩走的时候,心中忐忑得厉害。” “然后呢?” 师昧神情温柔,说道:“然后?然后我们一路没有说话。” 墨燃点头赞同:“他那么闷一个人,跟他也确实没啥好说的。” “是啊。”师昧微笑起来,“师尊话很少。不过,他把我送到屋门前的时候,我跟他道谢。忽然看到他的右边的肩膀全湿透了,而我一路都站在他的左边,一点儿雨都没淋到。” 墨燃:“……” “那把油纸伞很小,其实只够一个人撑的。他把大半都挡给了我,我看着他在雨里面走远,回屋之后,我就写了拜师帖,求他收我于门下。” “别说了。”墨燃忽然道,“你心太善,你再说下去,我会觉得你很可怜。” 师昧温声道:“阿燃,你不觉得师尊才可怜吗?他只有那么小一把伞,因为他一直都是一个人走的,没人愿意陪着他。所以啊,有时候师尊对我严厉了些,或是训斥得多了些,我都不在意。因为我记得他湿透了的肩膀。” 墨燃不说话了,只是鼻尖微红,心头忽悠悠地飘起一丝酸楚。 那酸楚的感觉有些模糊,忽然并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是为谁而生。 “阿燃,我问你个问题。” “嗯,你说。” “你是不是特别讨厌师尊?” 墨燃一愣:“我……” “或者说,你不喜欢他吧?” 师昧问这句话的时候,素来平静柔和的目光,不知为何显得有些锋利。墨燃于他毫无防备,在这样锐利的注视下,忽然哑口无言。 墨燃闷着头,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过了良久,才勉强笑道:“哎呀,不是我问你问题么?一不小心居然被你绕进去了。哪有这样的?” 见他避而不谈,师昧玲珑心思,也不强求,只笑道:“我就随口一问,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嗯。”墨燃拾掇心情,而后抬眼,透过浓深的睫毛帘子,望着师昧姣如明月的面容。 原本,他的第三个问题,是打算问师昧究竟喜不喜欢自己。可是这番对话之后,心情陡然沉重,抿着嘴唇沉默些许,墨燃忽然道:“他是我师尊,也只是师尊而已,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闻他此言,立在暗处的楚晚宁睫毛微动,像是蝴蝶受伤时的簌簌羽翼。 有的事情虽然心中已如明镜,但真的确认时,却还是觉得身如漂絮,心沉大海。或许是秋意泛得早了些,楚晚宁忽然感到丝丝冰凉。 远处墨燃和师昧在说话,他闭了闭眼睛,最近时而涌现的轻微恶心又漫上了脑颅。 他忽然觉得疲惫极了,转身欲走。 然而走了没几步,墨燃的声音又被秋风托着,若有若无地递到他耳中。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墨燃在问师昧第三个问题:“好啦,你说了薛蒙,也说过了师尊,那么来说说我吧。” 他把声音里的在意努力降到了最低,小心翼翼,甚至是有些卑微地问: “师昧,你觉得我怎么样?” 师昧却忽然不说话了。 和天问一样,见鬼显然也有逼问真言的能力,师昧抗拒回答,见鬼因此而红光愈甚,紧紧锁扣住师昧的指尖。 师昧蹙眉道:“疼……” “我只求你说一句话。”墨燃心中不忍,但这个疑问深埋心中,前世今生,几乎已成了他的心魔,所以仍执意问道,“你怎么看我?” 师昧摇了摇头,闭上眼睛,似乎是疼的厉害,纤长的睫毛不住颤抖,额头也逐渐渗出细汗。 “……”墨燃见他如此,到底还是心软了,叹了口气,“罢了……” 他正欲撤去见鬼,师昧却是忍到了极致,脸色白如金纸,沙哑道:“我觉得你,很好。” 墨燃蓦地睁大了眼睛。 师昧说完这句话后,原本苍白的脸色迅速涨红,似乎懊恼不已,垂着眼帘不敢去看对方。 见鬼化为点点红色光芒,犹如残花花瓣,纷纷扬扬收回墨燃掌中,墨燃没有按捺住,低着头,轻轻笑了一声,再抬眼看师昧时,眉梢眼尾都是春暖花开的荡漾意味。 他声音里带着些懒洋洋的笑,眼眶却有些湿润了,说道:“好呀,谢谢你。我也觉得你很好。虽然金成池里头都跟你说过一遍了,但你也都不记得了。所以我想再说一次,你真的……很让人喜欢。” 虽然他未细说是哪种喜欢,但师昧依旧连脖颈都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墨燃一双深幽如漆的眼眸凝望着他。眼中的光泽是那样清亮,好像繁星浸在海里,细浪涌上银河。 “我想待你很好,让你开心。” 师昧不傻,瞧他神情,对他心意也是心知肚明,不由得低下头去。 墨燃看着心动,忍不住想要抬手摸一摸师昧的鬓发。然而还未来得及挨近,忽然间一道金光闪过,“啪”的一藤鞭结结实实抽在了墨燃脸上。 “啊!”墨燃吃痛,惊愕回头。 只见楚晚宁白衣胜雪,负手而立,正站在青檐白墙边,冷冷俯视着他们。天问犹如灵蛇嘶嘶吐信,盘绕在地,柳叶瑟瑟,时不时爆裂出一簇火星,一缕金光。 师昧惊道:“师尊……” 墨燃捂着脸道:“师尊。” 所以被讨厌又怎样,不被喜欢,又怎样? 换作别人或许是要痛哭流涕的,但换作楚晚宁……哭?荒谬。当然是把那个没眼色的痛打一顿。 楚晚宁神色极凉,款步行来,冰冷道:“不好好修炼,在这儿聊什么闲天?墨微雨,你觉得你拿到最后一把神武了不起了?你就稳操胜券,无人能敌了?你好大的闲情逸致啊。” “师尊,我只是想……” 楚晚宁眼神凶狠,墨燃闭嘴了。 “师明净跟我去对招,墨微雨。”他顿了顿,厌弃道,“修炼去,若我来与你切磋时,你在我手下走不过十招,就自己回去罚抄清心诀三百遍。滚吧。” 十招? 墨燃觉得自己还是直接去抄清心诀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