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 林月盈察觉到自己喜欢上秦既明。 就在他来接她回家的周末。 但在两周前,她和秦既明的关系还只能用“紧张”两三个字来形容。 紧张到犹如兔子见了鹰。 ---- 两周前。 彼时林月盈刚和亲哥哥吵完架,一肚子火,心气郁结不知如何发泄,全寄托在吃上。 当听见推门声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下翘起的二郎腿。 糟了。 她竖起耳朵。 行李箱的声音停留在门口,秦既明不会将沾了外面泥尘的行李箱带回家中,悉悉索索,他此刻应当在换鞋,脱下外套。 桌子上的东西已经来不及收拾,那些散落的瓜子壳和大力撕开的巧克力盒包装纸都糟糕地散落着,林月盈刚将裙子散下、遮住一双腿,就听见脚步声沉稳落在木地板上。 “秦既明。” 林月盈叫他:“你终于回来啦。” 她微微急促地喘着气,眼睛不眨地望着眼前高大的男人,看到他的脸,又心虚地移开。 秦既明正将胳膊上的外套悬挂在玄关处衣架上。林月盈只看到他侧脸,睫毛黑而长,右边眉里藏了一粒痣,恰好落在她视线内。 秦既明穿了一白色的衬衫,普普通通的素白,没任何暗纹或小装饰,剪裁合体,下摆在西装裤中,腰肢劲瘦,是合体又严谨的成熟躯体。 他说:“别没大没小的,叫哥。” “我不,”林月盈说,“我对这个称呼有阴影,而且你又不是我亲哥。” 她的确不是秦既明的亲妹妹。 林月盈本姓就是林,她爷爷曾经是秦爷爷的下属兼莫逆交。林月盈父母都不靠谱,都是见钱眼开唯利是图的一路人。早早离婚,就把林月盈丢给爷爷养。 后来爷爷重病,思来想去也无所寄托,写了封信给秦爷爷,求他代为照顾林月盈,至少监护到她成年,有了自力能力——爷爷的那些遗产,说不上丰厚,也不算少,他狠下心,全部都留给林月盈。又怕被儿子掠夺,也请秦爷爷暂为守着。 只可惜,林月盈还没成年,秦爷爷也过世了。 秦爷爷虽有孩子,却也都不太像话,靠不住,唯独一个孙子颇重情义,处事公允正直,也值得托付。 于是,这照顾林月盈的重任,就又移交到比她大十岁的秦既明肩膀上。 按规矩,林月盈该叫秦既明一声哥,只她很少叫出口,平时的秦既明也不计较。 今天,他却纠正她:“要叫哥。” 林月盈慢吞吞:“……既明哥。” 秦既明抬手,林月盈仍不敢直视他,只盯着他手上的表。 他不是喜欢繁复华丽事物的人,周身上下,唯一的饰物就是手腕上这块儿表。表不是奢侈品牌,还是手动上链的机械表,林月盈记得它曾在秦爷爷手上,秦爷爷临终前,把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的她和这块儿表都托付给秦既明。 之后她和这块儿表就一直跟着秦既明生活,吃穿住行,都由他一手安排。 秦既明把这块儿表养的极好,定期去清理、润·滑、调整机芯,抛光清洁,这么多年了,仍旧光洁如新。 林月盈也养得好,和同在秦爷爷那边住着时别无二异,还高了三公分。 但比之前要更怕秦既明。 秦既明说:“你也大了,以后别再这样没规矩,出门别总是叫我名。” 林月盈:“喔。” 大了,她怎么样就算“也大了”? 挂好外套,秦既明看了眼林月盈,淡淡一瞥,没停留,视线越过她肩膀,往后,去看她背后玻璃茶几上的一团狼藉。 林月盈挪了两步,企图遮蔽他视线:“你忽然出差这么久,我刚下飞机就给你打电话,打了三次,你都没接。” 秦既明抽出消毒纸巾细细擦手指,说:“那时候我在开会。” 顿了顿,又侧身看她:“不是让一量去接你了吗?” “一量哥是一量,你是你,”林月盈说,“我在机场等了你——呜——” 话没讲完,秦既明一手捏住她下颌,迫使她张开嘴巴。 他手掌大,力气也大,一只手就将她脸颊捏得又痛又酸,林月盈刚才躺在沙发上摸鱼,没成想现在自己成了被拿捏的那个。 她刚吃过巧克力,牛奶榛果口味的,虽然喝了水,但还没有漱口,就这样被他强行捏开口腔检查。 这简直比将胸衣袒露在他面前还要令林月盈羞耻。 反抗也无效用,没人能违抗秦既明。 再怎么羞,林月盈也只能巴巴地站着,让他检查自己的口腔,让他一览无余地审视她平时藏得严严实实的地方。 定期去检查牙齿时,医生夸赞林月盈牙齿整齐,长得好看。林月盈那时不觉这是恭维,如今被秦既明强行打开时,她冷不丁响起,又觉这的确是自己的一项优点。 林月盈必须通过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转移此时此刻的注意力。 她不想让自己过度关注秦既明,但偏偏又无法移开视线。 想要闭上眼睛,又怕欲盖弥彰。 只能这样若无其事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继续同他对视。 秦既明的手指上还有消毒湿巾的味道,淡淡的。他视力极优秀,更不要讲这近乎严苛的搜检。他这样的目光,不放过平时紧闭的任何一丝嫩,肉,林月盈心跳愈来愈快,她摆动双手,力图提示他—— 口水。 她的口水要流出来了。 林月盈不想在一个洁癖面前暴露出自己的丑态。 秦既明终于松开手,看不出喜怒,他说:“吃了多少巧克力?” 林月盈的脸被他捏的发酸,此刻正悄悄背过身,用湿巾擦完脸后,才说:“……两三块吧。” 秦既明说:“别让我从你嘴里掏真话。” 林月盈:“……好吧,可能五六块,盒子就在桌子上,不信你自己去数嘛。” 话已至此,带了点儿委屈腔调。 秦既明看了她两眼,话才缓和些:“你有家族遗传的可能性,这些话应该不需要我多讲,月盈,你心里有数。” 林月盈站好,低头:“咱俩都好久没见了,一见面你就凶我,我好难过啊。” 她本身就是撒娇卖乖的一把好手,否则也不会被秦爷爷又疼又爱地取绰号叫机灵鬼。论起可怜兮兮,林月盈若是论演技第二,周围人无人再敢称第一。 果不其然,秦既明不说重话了,只抬手:“今天我只当没看见,收拾好你下午搞乱的这些,去洗个澡,明天和你一量哥吃饭。” 林月盈立刻遵命。 在家中,她要念书,秦既明要工作,家务一般都请阿姨上门。不过前几日林月盈和朋友去英国玩、秦既明又在外地工作,阿姨惦念着老家的小孙子,请了一月的假。算起来,还要七天才能回来。 林月盈在秦爷爷身边养得一身娇气,十指不沾阳春水,要她去菜市场,莫说分清韭菜苗和小麦苗了,她连韭菜苗和小蒜苗都分不清楚。 读高中时她心血来潮,要给秦既明做午饭,剪了他辛苦栽培却不开花的水仙花苗,以为是蒜苗,精心炒了一盘滑嫩的鸡蛋。 炒完后,她一尝,竟是苦的。 问了一句秦既明,就被他紧急带去医院催吐检查。 在秦既明未回来的这三天里,林月盈独居,要么打电话订餐,要么就是靠宋一量指派他家的阿姨上门,给林月盈做饭打扫洗衣服。 今天是个例外。 林月盈没想到秦既明回来得这样早。 她记得对方明明是晚上的飞机。 花了二十分钟才收拾好茶几上的东西,等她把客厅草草弄干净后,秦既明已经离开浴室去洗衣服了。这房子面积不大,有些年头了,原本就秦既明一人住,两个卧室,一个书房,只一个卫生间。 两个人作息时间不太一致,这样住了几年,倒也没察觉出什么不便。 唯一令林月盈叫苦不迭的,是秦既明那一套好似从军队里出来的严苛生活方式,见不得一点脏乱。林月盈和秦爷爷一同住在大院时,从没有叠过被子,来秦既明这边的第二天,就抽抽嗒嗒地擦着眼泪,学会了把被子叠成方方正正豆腐块儿。 更不要说其他。 秦既明出差归来,不想下厨做饭,订饺子,圆白菜猪肉馅儿,传统的回家第一顿饭。 林月盈下午吃多巧克力,胃口不好,添上几分心虚,草草扒拉几个就放下筷子,去洗澡。 月上柳梢头,她在浴缸里泡舒坦了,穿着睡裙,肩膀上搭着浴巾,懒懒散散地出来,一眼瞧见秦既明要来洗他擦脸的毛巾。 林月盈犯懒,将肩膀上擦头发的浴巾丢到他胳膊上。 下一刻,那个大毛巾毫不留情面地蒙在她头上。 秦既明无情:“自己洗。” “……你洗一个也是洗,洗两个也是,”林月盈低头拽头上的毛巾,撒娇,“帮帮我嘛。” “不行,”秦既明拒绝,“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林月盈不开心了,她好不容易将毛巾扒拉下来,抱在怀里,急走几步。 秦既明正往盆中放水,林月盈呼啦一下,用力,将自己的毛巾重重地丢在他盆中,毛巾浸着水,盖住他那双漂亮的手,也贱了几滴水液,落在他的手臂肌肉上。 秦既明皱眉。 林月盈气鼓鼓:“都这么久没见了,你还是一直避着我。” “为什么避着你,你心里不清楚?”秦既明抽出手,看着盆中的两块儿毛巾,他说,“好好想想,你都干了些什么蠢事。” “干嘛讲这么难听,”林月盈站着,脚趾在拖鞋里滑了滑,“也不算什么大蠢事吧……不就是进浴室前没敲门。” 她嘀咕:“你见谁进自己家浴室还敲门的呀,我朋友进浴室从来都不敲门。” 秦既明平和地说:“因为你朋友不会进无血缘关系哥哥的浴室。” 林月盈说:“说不定也会进呢。” 秦既明说:“那她进的时候,浴缸里一定不会泡着一个全,裸的无血缘哥哥。” 他低头,手避开林月盈的毛巾,只捞起自己那块儿,缓慢地搓:“难道你还不允许被看光的哥哥有少许羞耻心?” 月牙 林月盈发誓,两周前的那件事只是一个意外。 夏天到了,处处又热又黏,林月盈平时爱运动,出汗也多,恨不得一天要洗三次澡。平时,秦既明这个工作狂都是早出晚归少回家的,谁知那日白天也在—— 林月盈刚和朋友打完网球,热得一身汗,进家门后就开始脱衣服,她长得又高又快,bra的尺寸选得小了些,紧紧地勒着挤着,束缚得她胸口不舒服。T恤浸了汗,不好脱,她不耐烦,强行扯下后直接甩在地上,一手背到身后去解bra,另一只手去推门。 门没有反锁,小小浴室满是清爽的木兰花和香皂的气味。门推开时,水声受惊,哗啦一声,林月盈热昏了头,反应迟钝,懵懵懂懂地去看,瞧见浴缸里半坐着的秦既明。 其实什么都没看清,秦既明反应速度,用毛巾遮住自己。他不曾在外人面前袒露过身体,即使是和林月盈同居屋檐下,也永远规规矩矩穿着衣服,甚至不会穿睡衣在她面前相晃。 彼时林月盈也慌,她的bra刚解开,右手死死抓着,另一只手嘭地一下关上门,俩人都没有说话,好像一开口就会令隐私尴尬地暴露在天日之下。 林月盈什么都没看清。 事后回忆,除了“撞见秦既明洗澡”这件事情本身的尴尬之外,只留下一个秦既明身材很棒皮肤很好的印象。 无法完整地拼凑起他在浴缸里的画面,只记起一滴水顺着他的肩膀往下流,好像露水砸在青年厄洛斯的白羽上。 她平时也没少穿露脐装小吊带,也不觉在他面前只穿bra会很羞,耻。 秦既明显然不这样想。 “男女有别,”秦既明把她的毛巾捞起,递给她,“之前我就想同你聊这个话题。” 林月盈不接,后退一步,作势捂耳朵:“不听不听我不听,你就是不想帮我洗毛巾。” “是不适合,”秦既明说,“女大避父,儿大避母。就算我们是亲兄妹,现在也不应该再——” “顽固,”林月盈用力捂耳朵,不开心,“现在是文明社会了,破四旧摒弃封建糟粕的时候没通知你嘛?” 秦既明说:“的确没通知,破四旧运动在1966年,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林月盈:“……” “拿走,”秦既明说,“还有,以后睡衣别买布料太透的——在你学校宿舍里可以穿,但别穿成这样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铁石心肠。 林月盈终于慢吞吞地拿走自己的毛巾,在手中转了一把,握住。 她说:“不懂得欣赏,没有品味。” 秦既明收回手,他继续洗自己的毛巾,不咸不淡:“肚子里还藏了什么词来攻击我?” 林月盈说:“才不要告诉你,没有品味的人也没有资格聆听仙女的箴言。” 家里不是没有洗衣机和烘干机,只是这样的小件衣物,秦既明习惯了自己手洗。 耳侧听林月盈把她的毛巾和换下来的贴身衣物全丢洗衣机的动静,秦既明低头,将毛巾细细揉干净,晾起。 晚上没什么例行活动,秦既明照例要看新闻联播,以及结束后的那个天气预报。他是被秦爷爷带大的人,观念上并不陈旧,但一些习惯都是老人培育出的守旧。看新闻,订报纸,晨跑,奉行简朴生活的原则,林月盈庆幸他只律己甚严,而非要求她一同遵守。 在秦既明看电视时,她趴在旁边的沙发上,翘着腿看漫画书。 偶尔回答秦既明的问题。 秦既明问:“这次去伦敦好玩吗?” 林月盈专注给朋友发消息:“好玩。” “还去了哪儿?” “曼彻斯特,还有伯明翰,约克……嗯,爱丁堡。” “遇到特别喜欢吃的东西了吗?” 林月盈皱鼻子:“没有,美食荒漠,名不虚传。” 秦既明说:“信用卡透支了吗?” 林月盈蹭地一下坐起,真真正正的莲花坐,手机放在旁侧,楚楚可怜地望秦既明:“这正是我想要和我这世界上最亲最爱的秦既明哥哥要讲的事情。” 秦既明不看她,端起一个白色马克瓷杯,水还太烫,他握着杯柄,没有往唇边送。 林月盈跪坐着蹭过去,主动接过,用力呼呼呼地吹气,吹得热气如绵云散开。 这个杯子还是她三年前送秦既明的生日礼物,是她去景德镇的一个工作室亲手做的,杯子底部是她精心画的图案,明,右边的月被她画成一个漂亮的淡黄色的小月亮。 秦既明用到现在。 林月盈吹了几口,秦既明看不过去,将杯子拿走,慢慢喝,说:“有话直说。” 林月盈斜斜地半倚靠着沙发背,看他,可怜巴巴:“你知道的,我那张信用卡额度有限。” 秦既明说:“但凡银行有点脑子和职业操守,都不会给一个刚成年的人下发高额度信用卡。” 林月盈双手捧心,柔软开口:“可是那个包真的好美丽,在看到它的瞬间,我就已经想到该买什么样的裙子和小鞋子搭配它了。” 秦既明又喝了一口水:“所以,有品位的林月盈这一次也买了新裙子和小鞋子。” 林月盈说:“要不要看看呀?非常美丽,我发誓,你一定会为我的审美所倾倒。它的优雅会打动这世界上最固执最强硬的心。” “被林仙女看中是它们的荣幸,”秦既明点头,“现在需要我为这三个幸运儿付多少钱?” 林月盈竖起四根手指。 秦既明:“四万?” “错,”林月盈纠正,“其实是四个幸运儿,那个裙子搭配的胸针好美丽,我不忍心分开他们,让他们天各一方。” 秦既明波澜不惊:“总价呢?” “你等等啊,我要给你算一笔账,我已经看过啦,国内也有卖的,在国内的专柜价呢,分别是两万一千五、两万七千五、八千九和三千一,总价要足足六万一耶,而且是新季服饰,没有任何折扣。可是!在英国,注册harrods可以打九折,还有百分之十二的退税,”林月盈掰着手指数,“算一算,是不是省了好多钱呀?” 秦既明声音没有情绪起伏,夸她:“真是个勤俭持家的好孩子。” “谢谢既明哥哥,”林月盈说,“我自己的卡里还有些钱,所以不是什么问题……但这样一来,下周说好一起去玩的话,我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她看秦既明:“既明哥哥。” 秦既明已经快要喝完那一杯水,心平气和:“下个月的零花钱提前发。” 林月盈开心极了,还未欢呼,又听秦既明说:“但以后,你的贴身衣服,内衣内裤,包括毛巾,都必须自己洗。” 林月盈说好,乐滋滋地抱着漫画书回房间。 这不是什么难事。 平时,她的胸衣和内裤也都是自己洗的,不过有时候犯懒,会将胸衣直接塞洗衣机。家里只有一个洗衣机,是她和秦既明在用。平时倒还好,哪想到有一天秦既明看到了,给她捡出来,严肃地和她讲内衣不可以混洗吧啦吧啦吧…… 听得林月盈耳朵要生茧。 也有几次,林月盈缠着秦既明,让他帮自己洗睡衣。 那些零花钱,也不是秦既明“发”给林月盈的。 秦爷爷病后,只要有时间,林月盈都是照顾他、陪在他身边的。秦爷爷后期下不了床,翻身困难,肌肉萎缩,林月盈向专门的护工学习了按摩手法,帮助他揉疼痛的腿,陪他说话,聊天。 秦爷爷弥留在世的最后几晚,林月盈就睡在他房间里临时搭的小床上,陪伴他。 她是真将秦爷爷当自己的秦爷爷来看,就像当初照顾亲爷爷一般照顾着秦爷爷。 也正因此,秦爷爷过世前请了律师重新公正,划分遗嘱,留了不少东西给林月盈。 只是她现在还在读书,年龄也小,遗嘱上还加了条例,希望秦既明能够暂为照顾她到大学毕业,届时将留给的林月盈那些财产全都转到她名下。 这不是什么难事,虽然已经规定好每月给林月盈多少零花钱,但林月盈花钱大手大脚,没个节制,真没钱了,秦既明也是二话不说就再补上的。 他物欲值低,也不在意这些钱。 如今,他生活中最奢侈的东西,也就此刻正躺在自己卧室里休息的林月盈而已。 秦既明端正坐着,看完了新闻联播,水也喝光了。 他去了一次卫生间,回来时,气象预报也快了。间隙中,秦既明打了几个电话,一个打给侄子秦绍礼,祝贺对方和他的女友假期愉快,再问传闻中的订婚是否属实,第二个是给好友宋一量,询问温泉酒店之行约在什么时候,等具体时间确定了,他需要同林月盈说一声。 电话打完了,宋一量又说,昨天已经给林月盈发了那个酒店的一些图,用的iMessage,问林月盈给他看过没有。 秦既明当然没有。 职业问题和要求,秦既明一直都在使用国产的手机。家里的几块苹果产品都是林月盈在用,包括现在倒扣在茶几上的平板,也是她为了和朋友同一个服玩游戏买的。 秦既明顺手拿起来,想看宋一量发来的图片。 这些东西,林月盈都保存下来,都在相册里。 他滑了几张,冷不丁,跳出一张意料之外的图。 看背景,大约是在英国的酒吧,也或许是夜店。 林月盈身旁站着一个比她只高出十厘米左右的棕发蓝眼卷发男,他没有穿上衣,只穿着黑色短裤,坦坦荡荡地露着脱毛后的干净胸膛和饱满肌肉,一手揽着她肩膀,笑容很大。 这是秦既明从未想过的画面。 声音 这是林月盈到家后的第三个晚上,因秦既明的存在,她第一次在九点之前产生困意。 她是一个不需要通过外界来获取安全感的人,幼时的经历颠簸,可无论是爷爷还是秦爷爷、再或者秦既明,在安全感这件事上都给予了她充分的情感需求。偏偏有些事情就是如此微妙,微妙到林月盈还是无法控制地同秦既明建立起依赖感,在确认对方在家后,林月盈刚刚趴在床上,就感受到朦胧的困意,像被太阳晒暖的水,柔软地没过她疲倦的身体。 这房子有些年头了,户型极其具备年代感,大小相同的两个卧室只隔了一栋墙,两张床也是同样的“头抵头”,这样的布局,在林月盈刚搬进来时颇有帮助。彼时她噩梦缠身,常常啼哭尖叫,每每此时,隔壁的秦既明便会立刻赶来,奔跑而至,坐在她床边,轻声叫她名字,为她擦汗,或抱她在怀抱中,耐心地哄着她。 那时候林月盈不过十五岁,刚读高一的年纪。同她情同爷孙的秦爷爷去世,之后她在秦既明父亲家暂时居住的那一星期,给她留下浓厚的心理阴影。更不要讲那闻风而至,想要讨要她监护权的亲生父亲…… 人的记忆有限,回顾往日,往往只记得彼时的情绪。林月盈回顾那一段时日,也只有半夜里惊慌无助的噩梦,黑暗里的哭泣,浸透的枕巾和被褥,以及秦既明那暖热的胸膛和轻拍她脊背的一双手。 这样的噩梦持续了一周,才在秦既明安抚下渐渐退散。 如此差的隔音效果,在林月盈逐渐长大开始变得鸡肋。 在她房间中,只要竖起耳朵,就能听清外面的声音。夜晚安静,林月盈有时还能听到秦既明下床的声音。也正因此,有一些微妙的尴尬,林月盈想买某个玩具很久了,每每又因声音而遗憾地选择放弃。她是一个控制力不够强的女性,无法压抑临界点的声音。 青春期后,只要秦既明在家中休息的夜晚,她都会选择留意听他睡下后,再做喜欢做的事情。 林月盈曾就读于一个昂贵且优秀的高中,里面完整的教育养成了她不避讳的性格。在念大学后,她也多次报名参与一些科普性的公益活动,然而一想到有可能会被秦既明听到,她又会深深地感觉到难言的耻感和紧张。 这种耻感和紧张令她时刻保持着清醒谨慎。 今天是个例外。 念头起得毫无由来,大约是之前被疲惫压得毫无想法,但是,管他呢,林月盈性格坦荡,绝不会为自己找理由。 她躺下后,听见客厅里的声音小了。 秦既明关掉了电视。 林月盈诧异地看了眼时间,这并不符合秦既明的作息规律。 他今天没有看天气预报。 或许他出差归来,现在也累了。在家里的时候,秦既明很少谈工作上的事情,林月盈只记得他这次是去了某航空物流公司总部洽谈合作事宜。谈判是极为费脑子的事情,大约他今晚也想早些休息。 这是好事,他睡着后,林月盈才能肆无忌惮。 脚步声缓缓到林月盈的门口,停下。 林月盈庆幸自己早早关了卧室的灯,她将被子拉到下巴处,听到秦既明的声音:“睡了吗?” 林月盈说:“睡啦。” 长久的沉默。 林月盈又听见他说:“睡吧。” 秦既明这样的举动和语调有些反常,林月盈开始抓紧时间回想,自己最近是否又做了什么让这个哥哥看不下去的事情。她是惯会揣摩人情绪的,印象中秦既明上次这样反常,还是给她开家长会,在林月盈课桌的抽屉中发现一个不该存在的小正方形。 他从家长会中回家后就开始一言不发,进退维谷,似乎陷入某种不可解脱的困境。那种困境令他异常的沉默,一直闷到次日清晨,终于在早饭时严肃地提起那个东西。 林月盈认真解释清楚,那是朋友搞怪时送的整蛊礼物,才令秦既明脸色稍霁。 整体而言,秦既明尚算得上一位开明的兄长。只是那时林月盈年龄的确太小,无论思想和其他都未成熟,并不适合早尝,二来性别有别,俩人又不是真正的兄妹。在这方面的教育这件事上,秦既明还是没能完整地为她上一课。 林月盈听得脚步声又渐渐远离了。 她在柔软的被子中轻轻舒了一口气,只琢磨着明天最好暂时避开秦既明。尚不知对方怎么样,林月盈已经开始细细思索自己这个暑假以来做的错事……每一件都能令秦既明拎着她的耳朵,严肃地为她上好几堂课。 林月盈近期心情不错,她还不想同兄长吵架,更不想和他怄气。 想到这里,她又拿起手机,噼里啪啦地给好朋友发消息,约她明天早上一起去吃之前想吃的粤式早茶店吃早茶,之后再去游泳,运动后再去按摩放松做SPA。 中午后再各自分开。 她知道秦既明中午约了宋一量,他那个性格,肯定不会在外面教训她。 有什么错,都要回家后再收拾。 「艺高人胆大肘子」:对了,这次开学谁送你啊,月月。 林月盈侧躺着,这个姿势会促使法令纹和泪沟产生,还有可能导致圆肩……不过,自从仰卧着被手机砸过一次鼻子后,林月盈就坚持侧卧玩手机了。 还是鼻子更重要。 即将要开学,如何返校是一个问题。 林月盈从不把衣服和被子放学校中,每次放假都全部打包带回家,开学后再打包送到宿舍。一来是学校容易受潮,二来是学校生态太好、老鼠和虫子过于丰富。往常开学,都是秦既明请宋一量或者保姆送她。 说来也凑巧,好几次开学前后和期末周,秦既明都在外出差,没有时间。 林月盈想了想,还没听秦既明提到这件事。 「月是故乡明」:不知道,看情况,现在说不好。 「艺高人胆大肘子」:要是这次你哥还没空,我就让我爸爸捎着你,反正咱俩学校也不算远 「月是故乡明」:好呀,又要麻烦叔叔了 「月是故乡明」:小珠珠你太好了!你简直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善良小菩萨! 「艺高人胆大肘子」:恭维的话先放一放 「艺高人胆大肘子」:真想感激我的话,就请我吃个饭 …… 小珠珠原名是江宝珠,是林月盈发小,俩人在秦爷爷那边时就熟悉了,一直玩到大的朋友很多,林月盈和江宝珠脾气最相投。江宝珠不能随便出入境,前几天林月盈和其他朋友去英国玩了一大圈,回来时也给江宝珠带了不少特色小礼物。 刚好明天吃早茶时带给她。 解决完烦心事后,林月盈竖起耳朵听了很久,确定秦既明房间中没有任何动静后,才打开床边的小台灯,蹑手蹑脚下床,打开自己的衣柜,翻出一次性的生理期垫,经常弄脏床单的林月盈感慨万千,这种为生理期设计的一次性用品彻底解决了她打扫后的后顾之忧,着实是懒人福音。 平平整整地铺好后,林月盈将台灯调节到柔和不刺眼的温柔程度后,半闭眼睛,仍旧微微侧躺着,盖着柔软的被子,缓缓落入干净云朵。 今日份的睡前小故事已经跳入脑海,男主角是她虚构出的一位男性,有着好看的身体和肌肉线条,味道嗅起来十分干净,像清爽的木兰花,他有严肃的性格,和温热的一双手,会克制而用力地拥抱她。 林月盈沉沉浸入云朵,静等春风化雨。 一墙之隔的秦既明仍未休息。 他连衣服也未脱,半倚靠着林月盈墙头紧贴的另一半壁,微微皱眉,看着搜到的东西。 根据潦草的几张照片,秦既明已经基本能够确定,林月盈去的是一场成人秀。 或者说,是男性舞者展示自己身体的一场活动。 DreamBoys。 一场英国本土的猛男秀。 以尺度大,场地小,控制观众人数,高互动感而成名。 他去官网查阅了秀的演出时间,在林月盈去英国玩的那几天中,刚好在伦敦有一场。 秦既明庆幸该表演禁止在互动时录像和拍摄,否则,在看到更具备冲击性的画面后,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忍着等明天清晨再同林月盈谈一谈。 现在时间太晚了,她也已经休息,的确不适合再谈这种话题。 放下平板的时候,秦既明听到隔壁房间有开灯的声音。 她那个枕边台灯有些时间了,开关的声音很大,秦既明想要给她换掉,但林月盈喜欢那个台灯的独特造型,一直不肯换。 她追求时髦,也恋旧,喜欢一些奇特的东西。 秦既明闭上眼睛,按了按太阳穴,感觉气血有些上涌。 孩子大了,他能理解林月盈的好奇。 但是—— 不行。 秦既明闭眼思索两分钟,仍旧打算现在起床,去聊一聊。 自从多年前那件事后,秦既明再没有在夜晚中进入她、或让她进入自己的卧室。他下床后,仔细扣好衬衫纽扣,一直扣到顶端,才整理一下衣角,推开门,打开廊灯,平缓地走向林月盈的卧室。 站在门口,秦既明一手拿着平板,另一只手举起,在屈起的手指关节即将触碰到门板的时刻。 隔着一扇木门,秦既明听到细微而压抑的声音。 如何形容它?如果给每一样东西严格划分组成成分,那么它的组成分子是胭脂盒中的雨后芙蓉、净瓷碗中的荔枝蜜和在云海边缘热烈跳跃的太阳。 他立住,不再前行。 寂静,廊灯有着温柔的光亮,林月盈的房门是她自己选的,浅胡桃木色,上面挂着一个桃木牌,写着「月亮宫」,画着一个正在休息的公主,倘若翻过后,会看到另一半是「太阳宫」,以及读书的公主;牌子下还挂着一张毛毡,毛毡上是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胸针和毛绒玩具,这些都是她在世界各地旅行搜刮来的可爱小玩具。 她的房间就像一个干净明亮的公主行宫。 秦既明疑心这是自己窃取到的一丝幻听。 但下一刻,他听到无法遏制的声音。 像漫无尽头的大海上的海妖塞壬,依靠礁石,用歌喉吸引月亮散落光辉,诱,惑海水竖起巨浪。 他是猝不及防被汹涌海潮吞没的水手。 界限 痉挛的脚趾在温暖手掌的包裹下慢慢恢复镇定。 林月盈花了五分钟才将抽筋的脚从酸痛中拯救,尚留有一丝余韵,耳侧那种恍若浪潮拍打浅滩礁石的耳鸣缓缓平息,她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着意凝神听。 隔壁静悄悄,没有丝毫声音。 秦既明睡得应当很沉。 她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放开手,不再揉自己那可怜的脚趾,又休息一阵,才快速地整理睡前的柔软的小床。 直到林月盈满意地重新坠入梦乡前,她都没有听到隔壁的动静。只在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沉闷的、属于秦既明的叹息。 林月盈相信那一定是幻听。 墙的隔音效果再差,也不至于连叹息声都原原本本地传送过来。 一定是她因对方那句问话而心虚导致的错觉而已。 纾解后的睡眠香甜,林月盈一夜好梦到清晨,早早轻手轻脚出门,没有惊醒尚在睡眠中的秦既明。 虾饺和肠粉端上桌,又点了烧卖、凤爪和白灼菜心,林月盈今日胃口不错,就连江宝珠也对她侧目:“昨晚上没吃饱?” 林月盈总不好讲自己昨晚做了什么,只说:“哪里,昨天和红红去打了网球,消耗量大。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还有点雾蒙蒙的头晕。” 江宝珠妈妈是广东人,高鼻梁大眼睛白皮肤,江宝珠都完美遗传到了。曾有选角导演向江宝珠抛出橄榄枝。但江宝珠长辈决意不会让她进娱乐圈,再加上对演戏毫无兴趣,她也委婉拒绝。 江宝珠目前在读建筑类专业,她不爱运动,和林月盈是不同的性格。但这并不妨碍她在好友打网球时静静捧一本书,边读边等好友打完球后一起去吃饭。 江宝珠仔细看她:“我看你不止运动量过大,晨起头晕?可能是湿气太重,今晚我让家中莲姨煲汤送你。” “不要不要不要,”林月盈连连摆手,“今晚我还想让秦既明炖老鸭汤呢,他做得可好喝了。” 江宝珠慢条斯理地夹菜心吃:“你情哥哥回家了?” “是秦,”林月盈纠正,“不过我感觉他似乎不太高兴。” 江宝珠想了想:“你上次不是说他去上海出差吗?可能那边湿热,他湿气重,没关系,改天我让家中莲姨煲汤送过去。” 林月盈逗她:“中午我们还约了宋一量一块儿吃饭,听说宋一量近期湿气重,你要不要也煲汤送一送他啊?” 江宝珠放下筷子,优雅地用纸巾擦唇角,抬手,作势要打她,林月盈笑着,双手托腮:“等会儿中午一起吃饭嘛,我一个女孩子,害怕怕。” 江宝珠说:“你害怕什么?” “……前几天秦既明不在家,我出去玩得太过火了嘛,”林月盈说,“你和我一块儿去,有你和宋一量在,秦既明肯定不会教育我。” 江宝珠不以为意:“你秦哥哥为了你,三十多了连女朋友也不找,哪里舍得教育你。” “首先,秦既明还没有三十,严格来讲,离他三十岁生日还差一年零两个月单十二天,”林月盈纠正江宝珠,“其次,他不是为了我,只是醉心工作的工作狂。” 江宝珠提醒:“他当初拒绝我大伯和堂姐时,可不是用’醉心工作’这个理由。” 林月盈叹气,皱鼻子:“那是拿我当幌子呢,我亲爱的小珠珠。你都不知道,他小时候打我打得有多狠。” 林月盈讲得都是实情。 爷爷病故,林月盈刚到秦爷爷家中时,才六岁。 那时候秦既明已经开始读高中了,秦家父母关系不好,他也长住在大院里。总共三个卧室,秦爷爷一个,林月盈一个,秦既明一个。 那时候林月盈夜里害怕,人生地不熟,再加上卧室窗外是棵巨大的国槐树,风吹来,枝叶落在窗子上,鬼气森森的吓人,纵使是国槐,可学习写字,也是“木鬼”两个字。小时候的林月盈哪里懂什么唯物唯心,她只知道自己胆小畏惧,晚上不敢一个人睡,拖着被子瑟瑟发抖。 秦爷爷年纪大了,牙齿早就换了一副,戴假牙,嗓门也亮。小时候的林月盈,害怕他摘掉牙齿后瘪瘪的嘴巴和骂人时候的模样,思前想后,感觉隔壁房间的秦既明哥哥长得好看身上也香香。踌躇片刻,林月盈抹着泪花拖着小枕头爬上秦既明的床,蹭蹭蹭地钻进他被子里,眼泪糊了秦既明一身,抽抽噎噎地说要和哥哥一起睡。 秦既明那时候就有洁癖,差点跳起,高中生又逢青春期,脾气不好,立刻冷着脸拎着她,卷起被子丢回她房间。 后半夜,被风声吓醒的林月盈又在他床上长成一团,瑟瑟发抖,一碰就哭。 秦既明彻底没了主意,秦爷爷发下话,又同情她爷爷过世,不得已,才让林月盈继续这样挨着他睡。一睡,就是两年。 两年后,终于成功分了床,秦既明也念了大学,不再天天回家。 但在那两年里,纵使睡在一块儿,秦既明对林月盈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哥哥。他有洁癖,可不像保姆那样好说话,晚上一定要林月盈洗干净再往他床上爬,不许在卧室吃东西,不能在卧室喝有颜色饮料,不能…… 种种不能,林月盈渐渐地也养成和他一致的习惯,不过性格可不像秦既明,她还是那样爱笑,外向。 林月盈天生反骨,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是最最不好管教的那个孩子。她七岁那年,忽然消失一下午,秦既明和秦爷爷找她快找疯了,担心她被对家绑架,又担心她被人拐走,甚至违背程序和原则调动了不少监控,到了傍晚才终于找到她,秦爷爷急得血压飙升,差点昏厥,躺在床上吊点滴吸氧,秦既明单独去见被警察送来的林月盈,压着火气问她去了哪里。 偏偏林月盈不讲,恼得秦既明在警局里打了她屁股一巴掌。小孩子也有自尊,哇地一声哭出声。 秦既明那时候刚读高二,性格尚有易怒的一面在,外加爷爷住院,一巴掌虽然收了劲儿,也是不知轻重,林月盈哭了好久,眼睛都肿成核桃。到了晚上,林月盈泪涟涟地去医院见秦爷爷,眼睛还是肿的——原来是秦爷爷生日快到了,她之前打碎了秦爷爷最爱的一个紫砂壶盖,这次偷偷跑出去,是到处找能搭配那个紫砂壶的盖子。 打碎紫砂壶是她和秦爷爷之间的秘密,因那壶是秦既明送给秦爷爷的,她不敢讲,害怕秦既明骂她。 配对的紫砂壶壶盖自然顺利买了回来,严丝合缝地和秦既明送爷爷的那个紫砂壶盖在一起。晚上,家里请的保姆心疼地给林月盈红肿的屁股擦药按摩,秦既明就沉默地在门外徘徊。 等林月盈穿好裙子、保姆走了之后,他才进来,端了林月盈最爱喝的小吊梨汤,轻声问她痛不痛。 林月盈啪嗒啪嗒掉着泪,一边小声说好痛好痛要痛死了最讨厌秦既明了,一边又委屈巴巴地喝他带来的汤饮。 这也是秦既明唯一一次动手。 江宝珠说得也是事实。 秦爷爷去世后的第二年,秦既明也已经开始工作,那时候他不同家中其他兄弟,一心扑在智能机械的研究上。这种非一般子弟的气质吸引了江宝珠的父亲和大伯,他们很中意秦既明不乱玩的性格,也欣赏他的正派,看好他的前程,属意将江宝珠的表姐江咏珊介绍给他,想要让两个年轻人多接触接触。 那时秦既明还未满二十六,刚刚研究生毕业,江咏珊大学毕业,准备于秦既明的母校继续深造,算起来,还是他直系学妹。 秦既明婉拒了对方的好意,用的理由就是无心恋爱,现下只想好好照顾妹妹。既然他未来五年都没有成家的打算,也不想耽误江咏珊的青春大好年华,感谢抬爱,还请另寻爱婿,他不合适。 秦既明说的妹妹,就是指还在读高中的林月盈。 这个理由,秦既明用了快五年。 林月盈都到了可以自由选择恋爱的合适年龄,他仍旧没有丝毫谈恋爱的迹象。 彼时林月盈和江宝珠已经是天天手拉手一起上厕所一起逛街一起吃饭的好姐妹,晚上睡觉也睡在一起。林月盈见过江咏珊,知道对方也是个闻起来香香的温柔漂亮好姐姐。和江宝珠头抵头一起睡觉觉的时候,林月盈还未不能和江宝珠成为正式的姐妹而伤心—— 时光荏苒,今时今刻,和江宝珠头抵头躺在一起做SPA的林月盈,再想起这段往事,忽然又庆幸那时秦既明没有同江咏珊接触。 这种暗暗的庆幸像一种藏在暗中的激烈本能,如同吃鱼生时冷不丁被不期想的刺扎了一下口腔软肉。 林月盈仰面躺着,等美容师将贴在她脸上的面膜温柔揭开时,她打了个冷颤,感觉自己刚才好像有了糟糕的、不该有的想法。 具体什么,她也讲不清。 事实上,多年后回头看,那时候秦既明的婉拒对两人都有益,他一直醉心工作,而江咏珊谈了两任男友,正享受着她的青春。 俩人的确并非良配。 林月盈正凝神思考,冷不丁,听江宝珠幽幽开口:“月盈。” 林月盈:“怎么啦?” “我总感觉,”江宝珠慢吞吞地说,“你的秦哥哥现在还没有谈女朋友,或许有些内幕。” “哪里有内幕,”林月盈不以为意,“高处不胜寒,他是眼光高,所有人都进不了他的眼睛。” 江宝珠不说话。 美容师温柔的手揉搓着精油,轻轻按在林月盈太阳穴处,将她头微微抬起,柔和地打着圈按摩。 林月盈闭着眼睛,总结。 “还记得我们初中时一起看的神夏吗?里面麦考夫对夏洛克说,我们身边的人都像金鱼一样没有脑子。” 「Ifyouseemslowtome,Sherlock,canyouimaginewhatrealpeoplearelike?」 (如果对我来说,你也是迟钝的。夏洛克,你能想象真实的人类是是什么模样吗?) 「I'mlivinginaworldofgoldfish.」 (我们生活在全是金鱼的世界。) 林月盈说:“你不要看秦既明脾气那么好,对谁都温温柔柔的,他才不可能会喜欢上人呢。” 从小时候到现在,相处整整十三年。 在这个世界上,林月盈发誓,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秦既明。 他是矛盾和对立产生的集合体。 屹至今时,林月盈仍旧无法想象秦既明那张脸坠入爱河时的模样,他应该是站在海岸线边缘行走的人,偶尔侧身,高高在上地看一眼深陷于欲海中起伏的男女。 事实也如此,等林月盈和江宝珠美美地去吃午饭时,秦既明对于忽然到访的江宝珠没有任何惊讶,只是示意林月盈和她换一个位置——让江宝珠坐在宋一量身旁,林月盈则是和秦既明坐在一起。 仍旧订包厢,打开窗,可以看到不远处故宫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出金色的光芒。这次吃饭一是长久未见,二是谈不久后的温泉酒店之行,几个人都预备好好放松一下,泡一泡,松松筋骨。 林月盈只埋头吃饭,幸而事情和她设想中不差,秦既明果然没有在他人面前追问她。 她也趁机问了开学时谁送她这种问题,秦既明回答干脆:“我。” 林月盈讶异:“你有时间吗?” “最近不忙,请半天假也没问题,”秦既明淡声,“多吃点。” 林月盈本来开心,听淡淡一句“多吃点”,心中又开始忐忑,不知为何,秦既明一句“多吃些”,令她无端联想到屠夫与羊,在磨刀霍霍向羔羊之前,屠夫也会这样督促它多吃些吧。 吃饱了好上路。 胡思乱想里,宋一量又笑着说自己那在外留学的表弟既将回京,到时候带过来和他们一起玩。那个小表弟只比江宝珠大两个月多四天,不过从初中时就去了澳洲,怕是不适应国内的生活,还请她们两个人带着多玩玩…… 江宝珠说:“饶了我们吧一量哥,我和月盈可不喜欢应付同年龄段的男生。” “喔?”宋一量讶异挑眉,“怎么不喜欢?” 秦既明在给林月盈的杯子填满茶,因要吃饭,点的是大麦茶,有干净的粮食香气和淡淡的苦。 江宝珠面色坦然,拉出林月盈做挡箭牌:“我和月盈一样,都喜欢大哥哥类型的,最好大五岁起步,温柔成熟有耐心——你说是吧月盈?月盈?” 林月盈在专心吃咕咾肉,江宝珠叫了两声,她才啊,啊,两声应着,心不在焉,也没听清好友说什么,只附和。 宋一量摇头,不赞同:“年纪差距大了也不好,你们还在上学,容易被社会上的人欺骗。年轻的女孩都说喜欢什么大叔大哥哥……可别把大叔大哥哥想太好,这男人啊,上了年纪,和你们差得可不仅仅是时间,还有精力——” “一量,”秦既明把杯子递给林月盈,对他说,“别在我妹妹面前说这些。” 宋一量笑了,只语重心长叮嘱:“想要谈恋爱,还是和同龄人在一起有意思。尤其是你,月盈。” 被点到名的林月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先去看秦既明,才又茫然看宋一量:“啊?” “有了心上人记得先向你哥哥打个报告,”宋一量指指秦既明,“也好让你哥哥把把关。” 林月盈打趣:“肯定的呀,毕竟我哥如此成熟稳重铁石心肠冥顽不化。” 秦既明皱眉:“别把我说得这样可怕,我又不是安检门。” 林月盈噗呲一声笑。 秦既明着意看林月盈一眼,欲言又止。 席间,秦既明还接了一个电话,不是公事,他仍坐在原位上。林月盈离他近,听得清清楚楚,是安装洗衣机的人问他,什么时候上门。 吃过饭,回家的路上,林月盈坐在副驾驶,问秦既明:“你为什么又买一个洗衣机呀?” 秦既明开车,专心看前方:“因为家里有一位不想手洗贴身衣服的懒孩子。” 林月盈:“……” “以后那个洗衣机是你专用的,”秦既明提醒,“回去看看,你喜欢放在哪里。你洗脸的、擦身体的毛巾、浴巾,还有贴身的衣服,都放进去一块儿洗,我给你挑的是洗烘一体机,也省事。不过注意一下,别混用,对身体不好——也别把我的毛巾放进去。” 林月盈有点不开心:“和我干嘛分这么清楚呀。” “必须分清,”秦既明说,“你也不小了。” 林月盈一下又一下地玩着她套在副驾驶安全带上的拥抱小小樱桃,可可怜怜:“你最近老是讲这句话,我都觉得你要和我生分了。” 秦既明余光能看到她玩弄小熊的手指。 林月盈就喜欢在他的车和东西上留下痕迹,现在车里放着的小花盆摆件,刻着他名字和她名字的熟睡小羊,还有她亲自用红绳编的平安结……包括现在她副驾驶安全带上的毛绒殷红小樱桃,都是她精挑细选弄上去的。 林月盈有一双细长又白的手指,很美丽,很适合弹钢琴。她小时候,秦爷爷的确为她请过钢琴老师,那时秦既明用的钢琴也在,刚好可以上课。但林月盈没耐心,抽抽噎噎地撒娇,梨花带雨地哭着说不想练……秦既明没有妹妹,秦爷爷也没有亲孙女,俩人都宠着她,最后也没逼她继续学。 反正弹钢琴本身是为了陶冶情操,不指望她真的靠此安身立命,真的不喜欢,那就不学了。 她没有做美甲,每一根指甲都是精心修剪出的圆圆,干干净净地透着血色。吃饭时,秦既明给她递杯子,这干净柔软的指尖擦过他微硬的掌纹,触感好比雪花落在暖玉之上,渐渐融化。此刻,这双干净又年轻的手在无意识揉搓着安全带上的樱桃,捏一捏,又搓一搓,按一按。 她昨日大抵也在用这双手触碰自己。 红灯。 禁止通行。 秦既明稳稳停下车,他看着远处鲜红刺目的警告,数字缓缓跳动,这个路口的红绿灯长达九十秒。 林月盈忧伤:“你都不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哥哥了,你都不把我当妹妹了。” “如果我不把你当妹妹,”秦既明说,“刚才吃饭时我就问你了。” 林月盈停了几秒,手指不安地抠小樱桃:“问什么?” 秦既明缓声:“你好好想想,自己最近做错了什么。” 林月盈沉默。 半晌,她小心翼翼:“我和红红打人的事情,你也知道啦?” 很好。 秦既明说:“你还打人?” 林月盈愣:“不是这件啊,那是什么?” 秦既明叹气,无奈:“你打了谁?” “就是那个孟家忠嘛,”林月盈委屈巴巴,“我和红红玩得好好的,他非要请我们喝酒,拦住我们,说不喝酒就是不给他面子,就是在打他的脸,我想这人要求好奇怪呀,还要求人打他的脸……” 秦既明揉太阳穴:“你还去了酒吧?” 林月盈安静了。 “算了,打就打了,是他不对,”秦既明问,“你没吃亏吧?” 林月盈喜滋滋:“没吃亏呢,我的女子格斗课可不是白上的。” 秦既明说:“不愧是我妹妹,巾帼不让须眉。” “那可不是,”林月盈顺着竿子往上爬,得意,“就我这样,娴静如花照水行动似优雅疯狗的妹妹,你打着灯笼也难找。” “是,”秦既明颔首,“所以,我这打着灯笼也难找、娴静如花照水行动似可爱小狗的妹妹,能不能告诉我,你去英国伦敦,有没有看不合时宜、或者,需要向你那成熟稳重、铁石心肠、冥顽不化的哥哥报备一下的节目?” 林月盈呆住。 绿灯通行。 秦既明专心致志开车,望向前方,视线平静。 “记不住了也没关系,平板就在你前面,我完全不介意你在这个时候重新温习一下那两张照片,然后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林月盈说:“什么合理的解释呀?我温柔善良、英俊潇洒、体贴入微心软软的好哥哥?” 秦既明说:“少拍马屁,这招没用。” 林月盈像个认真听课的好好学生:“哪里有,哥哥教我不说谎,我说的都是事实呀。” 秦既明不为所动:“说吧,为什么去看成人秀。”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嘲讽:“不要说,是为了满足你们的大哥哥控。和你合照的那个男人,看起来是少时努力就能做你父亲的年纪。” 林月盈把“人家才二十三岁还没你年纪大呢”这句话用力憋回去。 她深呼吸,端正坐姿,严肃。 “里面不适合我,拍完照就离开了。” 秦既明冷血拆台:“你那张照片是看完整场表演后才能拍的。” 林月盈快速反应:“……我强忍着不舒服看到最后。” 秦既明指出:“你那愉悦的笑容看起来并不像是不舒服。” 林月盈纠正:“那是皮笑肉不笑。” 秦既明淡淡:“再贫嘴,你会感受到皮疼肉也疼。” 林月盈楚楚可怜:“……其实我是为了感受那种纸醉金迷的无耻氛围,内心再对如此靡靡之音加以深深批判。” “真是爱学习的好孩子啊,”秦既明平静夸赞她,“你怎么批判它了?有什么心得来和你愚钝的哥哥分享一下?” “好吧,”林月盈噎住,她诚挚地说,“说实话吧,哥哥。” 她说:“我前几天眼睛不舒服,听人说多看美好的异性能够治疗眼睛痛。” 秦既明冷笑:“我看你是想屁股痛。” 上课 在已经做了充分功课的秦既明面前,林月盈没有丝毫可以狡辩的余地。 依照现在的情形,车上不适合继续再谈这个话题。她做的事情和态度,极有可能令秦既明气血翻涌,影响驾驶。 秦既明让林月盈稍等一等,等到家后,他再和她深入讨论这个话题。 而在这之前,她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来想出令他消气的理由。 林月盈还想用买食材这种事情来拖延,遗憾秦既明没能给她这个机会,他已经打电话去常去的店,委托店主挑了一只鸭。 经过时,店门口稍稍一停,拿了就走。 终于到家。 秦既明挽起袖子,一直挽到肘关节之上,露出手臂——他右边小臂上有一道伤疤,缝合不过几针,但他属疤痕体质,有点伤病就容易留下痕迹,即使用再好的防增生药膏,也无太大的用处。 疤痕体质的人,身上每一个无法磨灭的痕迹都有忘不了的来历。这个疤痕,林月盈和他同样记忆深刻。小时候,林月盈跟大院其他孩子一起学爬树,吊在树上不敢下,秦既明借了邻居家的梯子,去抱她,那梯子单薄,扶梯子的小孩没保持好平衡,他落地时跌了一下,只顾着抱紧林月盈,自己手臂在花坛边缘铁丝上划了深深一道。 林月盈一肚子的狡猾,在看到这条疤痕时皆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既明秦哥哥,”林月盈主动卖乖,套上八百年用不了一次的小围裙,要帮忙一起洗菜,她不会做饭,只能清洗蔬菜水果这样打打下手,“我错了,我不该跑去看那场成人秀。” 她低着头,乖乖巧巧,老老实实地洗着蔬菜。一整个嫩嫩的球生菜,她一层层往下剥,一层层剥掉谎言、欺骗、借口、理由,啪,脆脆的生菜球茎在她指间被折断,只留下坦诚的心。 秦既明在处理那只鸭子,头也不抬。这样的成人话题,倘若坐下来面对面的谈,未免有些尴尬。秦既明麻利斩鸭,斩骨刀寒光闪闪,折着剁开的残肉碎骨。秦既明一双手,能弹钢琴能敲键盘,在他眼中,以上两件事和剁肉也没有区别。这样一双无差别做事的手自然不会娇嫩,薄茧叠硬皮,他自己都觉得粗糙。 拥有一双柔软嫩手的主人在他旁侧,听话地剥着生菜球。 从小照顾到大的人,此刻正抬着头,眼巴巴看他。 秦既明在最叛逆的青春时期,就成了日日夜夜督促她洗澡洗脸好好刷牙的兄长;等到她最敏感多思的青春期,秦既明又接她到自己身边,成了岁岁年年照顾她学习起居的监护人。 他们是这样的关系。 斩好的鸭子入了锅,沸水煮开,预备焯水。清洗煮掉一层浮油血腥后,才能继续煲汤。 秦既明洗干净手,斟酌再三,开口:“按照常理来说,我不应该和你谈性。” 林月盈惊讶:“你昨晚想和我聊这个?为什么昨天晚上不讲?” 秦既明说:“深夜不适合谈这个。” “哪里不适合,”林月盈满不在乎,“你不会以为深夜只适合谈人性吧?” 秦既明说:“不然呢?深夜找你谈性才是丧失人性。” “秦既明,你总是把简单的问题严重化,”林月盈说,“怎么就上升到丧失人性的阶段啦?你道德感好重喔,不要这么尴尬嘛。” 秦既明看她:“你不觉得尴尬?现在你那红耳朵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是热的。” 林月盈镇定:“我刚摸了辣椒,是辣的。” 秦既明说:“也算是人性,好奇是人的天性。我承认,一些只对成年人开放的场所,的确会对你这样刚成年的人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尤其是,那种在国内几乎是不可能上演的表演。我可以理解你,所以你也不必有太重的心理压力。我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你的心理。” 林月盈安静听。 她想,秦既明大概是多虑了,她现在已经成年了,心理也已经健全。 可能他还没有适应“她已经是大人”这件,才会仍旧将她当孩子教育。 她没有打断秦既明。 “现在就是我想和你讨论的事情,”秦既明看她,“好奇,欲望,都是本能。一个人的成年与否,并不只是依靠简单的年龄来区分。并不是说,在十七岁的最后一秒钟,你盯着秒针,看着它越过十二点,你就是一个自由的成年人——不是这样的,它只是法律上的规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在于会自控。” 林月盈举例自证:“我自控能力就很好呀,我现在还没有抽烟,也只少量喝一点点的酒。” 秦既明淡声:“但你却在毫无报备、没有保护者的情况下,去异国他乡看一场有一定危险的裸,体舞男秀。” 林月盈年轻气盛,没忍住,小声辩解:“也不是很危险吧,是正规的表演。” 秦既明说:“怎么不危险?里面的互动环节是你可控的么?不要妄图骗我说没有互动环节,我看了关于他们的详细介绍。月盈,如果其中一个人有了坏心思,故意在互动环节触碰了你不想被触碰的地方——” 他越讲,脸色越差,显然这种设想已经令他开始不悦:“这是犯罪,还不算危险?” 林月盈立刻解释:“我用哥哥你的名义发誓,没有碰,也没有不尊重我。互动环节只是近距离看他们跳舞而已。” 秦既明凉飕飕:“看他们跳什么舞?脱衣舞?” 林月盈扯住他衣角,可怜地晃了晃:“哥哥,哥哥你的声音好可怕,让我感觉自己犯了好大好大的罪。” 秦既明无声叹气。 “付出金钱,去看对方本不该展露给陌生人的姓器官,”秦既明正色,“林月盈,我告诉你,你已经在犯罪边缘蠢蠢欲动了。” 林月盈双手合十,祈求地望他:“拜托拜托,我发誓就这一次,我只是好奇嘛。” 秦既明在妹妹的祈求下,稍稍让步:“毕竟是成人秀,你们两个女孩这样贸然进去也有些危险。就算必须要去,也应该提前报备。” 话题又回到关键点。 林月盈解释:“提前报备的话,你肯定不同意。” 秦既明回答:“付钱去看裸,男,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同意你这金钱交易。” 林月盈真诚:“没有金钱交易我也看不到啊,谁愿意免费给人看呀?难道你会给我看嘛?” 话音刚落,秦既明屈起手指,重重敲了她两下额头。 林月盈叫了一声,仰脸,看见秦既明沉静的脸。 两人差了19公分,他看她时必须以这样微微俯视的角度,垂着眼,眉间痣也不甚明显,像菩萨俯视众生。 “胡说八道什么,”秦既明说,“没大没小。” 和他在一起时,林月盈的嘴巴总要快过脑子,她捂着额头,委屈又可怜:“我讲的都是实话嘛。” 她抬手,还要秦既明看她的手:“你看看嘛,我这次给你带回来的信笺,才不是在英国随便买的呢,都是我一张一张挑出来的。那个纸还把我手指划破了呢……” 秦既明移开视线,不看她的手。 林月盈被秦既明和秦爷爷养得一身娇气,不要说手指破个口子了,小时候趴国槐树下玩,被大蚂蚁咬了手指,她也要哭着让哥哥呼呼,吹一吹。一吹吹到十八岁,平时有个小伤小碰,无论见不见血,也要他吹一吹。 林月盈举起手,半是玩笑半是撒娇,一定要让秦既明看,没掌握好力度和方向,手指按在他温热的唇上,指尖触碰到他坚硬的牙齿。林月盈愣了一下,同时感觉到秦既明僵住。 秦既明已经尝到她手指的味道。 刚刚洗过生菜球,挂着未干的凉水,手指和血液是暖的,只有被碾碎的、蔬菜汁液气味,淡而干净,生机勃勃,是稚嫩的、被剥开、扣碎的生菜心。 就像她掰开、将嫩生生的、尚未绽放的生菜雏芽塞进他口中。 秦既明后退一步,在林月盈反应过来之前,绷紧脸,将她推出厨房。 “别捣乱,”秦既明沉沉地说,不看她诧异的脸,如此就能快速将昨夜的记忆从脑海中清空,他单方面终止了谈话,言简意赅,“饭好了我叫你。” 林月盈:“咦……” 厨房门关了。 直到老鸭汤炖好,秦既明才叫她吃饭。 “夏吃公鸭,秋吃母鸭。” 秋季干燥,易燥热波动。每年夏末秋初,秦既明都要炖母鸭汤来喝,加枸杞、菌菇、薏仁米,这也是林月盈最爱的一道菜。 只是今晚注定不能美滋滋专注吃菜饮汤,秦既明在餐桌上告诫林月盈,下不为例,只纵容她最后一回。大错已成,虽不会在经济上惩戒她,但也有其他惩戒措施,从今日开始,每天晚饭后,都责罚她贴墙角站二十分钟,持续七天。 偷懒是不可能的,秦既明就坐在客厅,一边看杂志,一边监督她。 秦既明小时候接受的是秦爷爷教育,犯了错事打手心,挨打。女孩子不能这样教育,怕打坏了,只罚林月盈站。还得是大错,寻常小错,她撒撒娇,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次算大错。 九点多了,林月盈才钻被窝,大被蒙头,她嘤嘤嘤向好友哭诉自己的委屈。江宝珠对此只评价“自作孽不可活”六个字。红红同情她,也劝林月盈想开一些,倘若是红红家人知道她去看了这种秀,绝不可能如秦既明般开明。 林月盈让红红藏好秘密。 不必担忧秦既明会泄密,几个小姐妹一致认定,他是一位可靠的成年男性,绝不会将这种事说给第二个人。 罚站疲惫,费腰也费腿。林月盈睡了腰酸背痛的一夜,就连梦中也是腰酸背痛。 夏末夜晚冷凉,梦里却是杏花满枝阳春日,同样被训,被扭着双手按住,窗外是童年的国槐树,枝条婆娑影,灼似火烧身,摩擦膝盖的老式纯棉床单,不安分扭动的桃被轻扇。梦里的熟悉感过于强烈,林月盈终于记起这场景是哪里,梦中她仓皇回头,在春日光潮中看清房间主人的脸。 是秦既明。 林月盈惊醒了。 冷汗涔涔。 现在是凌晨三点,夜正沉,梦正浓,她被自己那可怕又违背伦理的梦吓到头脑清醒。口干舌燥,翻身起床,她大脑乱糟糟,顾不上会不会吵醒秦既明,拖鞋也不穿,光脚去喝水。 玻璃水壶空了。 林月盈想起自己昨晚忘记倒水。 她赤着脚走到客厅,月色光凉若水,静静一汪。卫生间有明亮的光和哗哗啦啦的水声,林月盈没走过去,她一手按着桌子,咕咚咕咚喝了好多水,缓一缓,才不确定地问:“秦既明?” 卫生间传来他的声音:“嗯。” 林月盈端着杯子,慢慢靠近。 秦既明竟然在手洗床单。 只留给她一个侧面,不看她。 林月盈转身去看表,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时间,现在的的确确是凌晨三点十六分。 这么晚了。 她不理解,劝:“这么晚了,你早点睡啊,明天再洗吧。” 秦既明说好,也不抬头。 大逆不道的梦令林月盈现下也不敢直视他,若是寻常,肯定会再关切多问几句;但梦里亵神画面仍在,林月盈说了声晚安,捧着杯子转身就走。 好像迟一秒,梦里情景就会再现。 林月盈将自己做如此怪梦的原因,慎重地归结于红红给她讲的那几个劲爆的真实历史骨科。 “我不管嘛,我雷骨科,真假都不可以。” 温泉酒店。 去女更衣室的路上,林月盈胳膊上搭着泳衣,一手拿着电话,严肃地和红红聊天:“从现在开始,你这个骨科爱好者,禁止向林月盈小姐发射你的萌点——什么毒药公爵和他的妹妹,什么齐襄公杀掉鲁恒公只为霸占亲妹妹齐姜……统统不要讲,我很雷,大雷特雷。” 手机彼端的红红惊诧:“你真的雷啊?怎么说起来条条是道、比我记得还清楚?” “没听过那句话吗?”林月盈严肃地说,“恨比爱长久,我,林月盈,是天底下最不能接受兄妹恋的人,没有之一。” 仅仅隔了一层翠竹墙,石子路尽头,是男更衣室。 宋一量刚和秦既明换好泳裤出来,就听见林月盈在义愤填膺地说最不能接受兄妹恋。 竹子隔音效果约等于无,她话语之间,铿锵有力,要比她昨晚对秦既明发誓保证再不去看裸,男还要真诚。 秦既明无声叹气。 宋一量凝神听着,失笑摇头:“青春期的女孩就是多变,不久前还在餐桌上讲最喜欢大哥哥了,现在就已经变得最讨厌兄妹恋——真是天有不测风云,瞬息万变啊。” 秦既明不说话。 宋一量想了想,又说:“不过,也可能是我们误会了,有代沟。就像林妹妹和江妹妹,喜欢大哥哥类型,并不是喜欢哥。就像我小侄女,每天念叨着’爹系男友’,也不是真的想找一个爹。” 秦既明说:“可能吧。” “知道你对这些不感兴趣,”宋一量说,“我还有几个感兴趣的问你,刚才你妹妹说的齐什么什么,是什么?历史人物?我记得你高中时历史成绩挺好。” 秦既明说:“历史成绩好也没用,高中历史不考兄妹乱,伦。” 宋一量:“……” 秦既明摇摇头,又耐心解释。 这是一桩历史上颇出名的背,德情,事。 春秋战国时期,齐襄公和亲胞妹齐姜暗生私情,父亲察觉此事,将齐姜嫁给鲁恒公。 后来,齐襄公求取周天子之妹,要求齐姜为自己主持婚礼。齐姜和鲁恒公返回齐国,而在齐国境内,齐襄公为能独占齐姜,命人暗杀了鲁恒公。 春秋时期,礼乐崩坏,亲兄妹相,媾,也只是诸多违背人伦之事中的一桩。 宋一量下评价:“好一桩凄美扭曲的旷世绝恋啊。” 秦既明说:“只有没有妹妹的人才会觉得它凄美,有妹妹的只会感到扭曲。” 宋一量说:“你也没有妹妹啊,林妹妹又不是你亲妹妹。” “我看着她长大,”秦既明说,“和亲妹妹有什么区别。” 宋一量看他,笑:“你也厌恶兄妹恋?” 秦既明说:“乱,伦的事,谁会喜欢。” 宋一量不赞同,他说:“别这么早下结论,既明。科学研究表明,有血缘关系、却没有在一起长大的兄妹,青春期里更容易对对方产生致命的性吸引力——” “好了,一量,”秦既明叹息,“不要讲这些我无法理解的东西。” 宋一量说:“一点有趣的情感小知识。” 秦既明说:“你这么多心得,改天不如去开情感咨询室。” “情感咨询室就算了,”宋一量耸肩,他说,“开一个红娘介绍所还差不多。” 秦既明听出他话中有话,停下脚步。 宋一量说:“就上次吃饭时提到的我弟弟,那个留学归来的弟弟,宋观识。” 秦既明听他讲。 “人在土澳长大,特别阳光开朗,没交过女友,不乱搞男女关系,也算知根知底,我用人格保证,他是个不错的人,”宋一量咳一声,压低声音,“上次在朋友圈里看了林妹妹的照片,他魂不守舍了好几天,天天追着我问东问西,你看这……” 风剪细细竹。 隔壁不远处,敏锐的听力能让秦既明听清林月盈和朋友江宝珠的嬉笑打闹声,隔得远了些,不太清晰,影影绰绰的像一个旖丽的梦。掰开主动喂到他唇边,可怜巴巴求呼一呼,舔一舔。水中花并不会一触即碎,梦里月也不如现今遥远。 夏末余热尚在,好像不甘心就此将悉心照顾的植物拱手让予秋天。 烈日炎炎,人间有人间的伦理,四季也有四季的伦常。循规守矩,按部就班,偶尔的邪念只是人性底层的恶。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恨比爱长久。 秦既明说:“我知道了。” “下次吃饭,你带他出来吧。” 抱柱 林月盈刚买的泳衣,红色挂脖上衣是系带的,可以露出整个漂亮的后背,下面是四角深蓝底白边的短泳裤,青春洋溢,她一眼看中,愉快购入。 这还是第一次穿。 她和江宝珠慢吞吞走到池子边时,宋一量想吹口哨,没吹出,秦既明看了他一眼,宋一量耸耸肩,撩把水,扑在脸上,说:“宝珠妹妹看着又长个了,得快1米7了吧?” 江宝珠说:“还没到,长倒是长了,月盈天天叫我去打球,活生生把我打得长了两公分。” 她和林月盈看起来差不多,只是林月盈占了个头脸小的优势,才显得更高些。林月盈从高二时便不再长个,停留在169这个数字上,对外却总是强调170,那没能长出来的1厘米是林月盈心中耿耿于怀的痛楚,平时买鞋子,也偏好带些鞋跟、好让她看起来实打实超过170。 现在赤着脚,那虚构的1厘米便一览无余。太阳下,一双修长均匀的长腿,明晃晃的惹眼。 眼看着秦既明望过来,林月盈迈开步子,快走几步,也不顾什么适应不适应,进了池子。 水波一圈一圈地荡开,一直推到秦既明胸口处。 他往后退了退,背抵上池子的石壁,仰着脸,眯着眼,专注地看烈日下浓厚的绿。 为了安静,也是为了干净,四个人订了一处私汤,单独小院,单独的更衣室和沐浴间,这一方露天温泉也是私密的。服务员送来酒、果汁、可乐和水果,林月盈坐在汤泉里,一边拆面膜,一边从空隙中看秦既明。 青天白日里看,和那晚的不慎闯入又有不同。林月盈早知秦既明身材好,却没想到扒掉那层层裹起来的衬衫,下面的肌肉并不如他的性格那般保守。 换句话讲,秦既明的身材极具有攻击性,看起来…… 似乎要比那日看到的表演人员还要强。 林月盈潜意识里将秦既明和自己那日看到的男人做比较,只对比几秒,她又觉不对。兄长虽然是异性,却并不能用异性的眼光去看。他是不能作为性对象来看待的异性。 林月盈将冰凉的面膜贴在脸上,轻轻呼一口气,这地方僻静,隐隐约约能听到鸟鸣。 还有宋一量的聊天声,他又提到他那个弟弟,问江宝珠,她和林月盈最近都在哪里打网球呢?他弟弟也喜欢…… 林月盈心中默默叹气,她觉得宋一量快要笨死了,简直就是一颗榆木脑袋。 难道他感觉不到江宝珠对他有意思?怎么还要将那个土澳归来的弟弟介绍给江宝珠呢? 幸而江宝珠把话题转移,又聊起其他。 林月盈泡了一阵,有些头晕——她平时过于注意饮食也有弊端,泡久了容易头晕。同江宝珠说一声,林月盈暂时不泡了,简单冲了澡,仍旧穿着泳衣,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红红适时打来电话,还是问她,开学时打算怎么过去?林月盈回答了,懒洋洋地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 红红对这次英国之旅颇为遗憾,她一直懊恼,在酒吧里时没有加那个帅气爱尔兰小哥的IG,对方长得的确符合她胃口。 “无所谓啦,”林月盈劝她,“你不是打算申请英国的硕士吗?等你去留学,帅气的异国小哥多得是。不像我,这辈子怕是都亲不上洋嘴啦。” 红红怂恿:“后悔了?那你现在准备也行,开学才大二,到时候咱俩都申请英国,互相也有一个照应。” 林月盈说:“还是不要了,总不能让我哥一个人在家,他都这么大——” 话没说完,一条盖毯下来,盖在她修长的一双腿上。 林月盈一手拿手机,另一只手撑着自己半坐起,愕然地看着秦既明。 后者已经穿上浴衣,严谨地系上腰带,遮蔽得严严实实。此刻垂眼看着她,他说:“别着凉。” 林月盈说:“三十多度呢我着什么凉?” 秦既明淡淡:“也是,出息了。” 同红红说了声以后再聊,林月盈结束通话,手机搁在桌上,她隐约察觉到危险降临。 秦既明坐在林月盈旁侧的躺椅上,下一刻,林月盈便殷勤地递了罐装海盐苏打水:“既明哥,喝水。” 秦既明看她一眼,一手接过苏打水,单手开拉环,大拇指微微拱起,一顶,呲啦。 海盐味道的苏打水有着细微的声音和丰富泡沫,秦既明仰脸喝水。林月盈倾身向他,手臂和上半身都压在扶手上,眼睛亮晶晶:“不愧是我哥哥,就连开易拉罐也能这么帅。” 秦既明说:“不愧是我妹妹,就连拍马屁也不忘夸自己。” 林月盈更靠近他,近到能看清他喉结因吞咽而产生的细微波动,近到嗅得到他身上沁入肌肤的木兰花香。她笑眯眯:“彼此彼此嘛,既明哥哥,刚才你有没有听到我和红红的私房话呀?” 秦既明说:“听到某人遗憾没有亲到洋嘴算不算私房话?” 林月盈双手捧脸,可怜:“我才没有遗憾呢,刚刚那只是调侃……没有亲到洋嘴,我只在亲爱的哥哥面前出了洋相。” “没上洋当就好,”秦既明说,“你啊,从小就容易被骗。” 林月盈说:“我都成年了。” 秦既明说:“但你的脑子告诉我,它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 林月盈不服气,伸手去锤他。秦既明侧身避了一下,叹:“看,说不过就恼羞成怒要打人,林月盈小朋友,你现在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林月盈说:“不许再用这样的语气哄我。” “好,”秦既明从善如流,笑着抬手,和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抬手把林月盈湿漉漉、遮掩的头发拂到她脑袋瓜后面,轻轻拍了拍,“你说得很好,等下奖励你一朵好孩子小红花。” 林月盈气鼓鼓盯着他。 秦既明悠闲自若,小口喝水,他并不渴,只是不疾不徐地饮着。 林月盈发觉自己从未好好地看过自己的兄长。 江宝珠第一次看到她和秦既明的合照时,就称赞她的哥哥好看。那张合照其实是林月盈最不想回顾的一张照片,拍照时是夏天,她刚满八岁,热得头发都贴着脸,被秦既明抱在怀里的时候,还在为到达陌生环境而哭鼻子。 为了说服她乖乖拍全家福,秦既明还买了支甜筒给她吃,巧克力和脆脆的蛋筒里裹着奶油味的冰激淋,林月盈一边吃,冰激淋一边化,和融化的巧克力落在她手臂上,又顺着往下滴滴答答,弄脏了秦既明的白衬衫。 江宝珠称赞那张照片好看的时候,年满十岁的林月盈好奇地翻开看了几遍,仔细地看着秦既明高挺的鼻子,硬朗又英气的眼睛,高眉骨投下的浅浅阴影……小孩子对具体的美丑没有太详细的标准,林月盈则是以秦既明为依据,缓慢地开始培养属于自己的、对异性的一套审美。 青春期的林月盈不会过度关注秦既明。 他们俩之间那种默契的隔阂,真要追究起来也有源头。那年林月盈十五岁,刚刚搬到秦既明这边住。一个研究生刚毕业,一个刚开始念高中,歪歪扭扭地组成一个家庭。林月盈夜里想念秦爷爷,又发噩梦,半坐在秦既明腿上,搂着兄长脖子,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他衬衫里掉,要哭湿一整个衣领。 或许是秦既明轻拍她背部安慰时,不慎拍到少女薄薄T恤里的胸衣肩带,裹着敏感易痛的小巧青春; 也或许是她不准时的生理期造访,在他西装裤上留下红色的暗暗痕迹,沾染渐渐成熟的未放花蕾。 呀。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不是可以睡在同一张床、亲密无间的年纪了。 兄妹兄妹,最亲密的时刻停留在童年。 他们本就是随着年龄长大而渐渐远离的关系。 无论如何,在这尴尬的事情之后,两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已经不再是往昔,开始保持属于异性的距离。 成熟的太阳是分割线,光明褪色,黑暗里,他们绝不会再造访对方卧室。 在那之后,林月盈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秦既明。 他还是那般英俊,只是骨架更强硬、大了些,同样的白衬衫下,包裹的身体肌肉更坚实流畅,更成熟性,感——之前林月盈不会用性,感两个字去形容自己的兄长,现在的林月盈会。 尤其是。 随着喝水,他上下动的、凸起的喉结。 喉结会是什么样的触感? 它在她手指的触碰下还会这般坚硬吗? 他吞咽时,喉结会顶住她的指腹吗? 倘若她用力按住,它还会动吗?还是说,会把她的手指顶起? 林月盈忽然想要伸手去摸一摸他喉结,好奇心极旺的女孩子,在青春期中,对异性也充满了好奇。 她也不例外。 但她不敢。 只敢近距离望着自己的兄长,庆幸自己是他妹妹,才能如此光明正大地离他如此近。 不,也不全是庆幸。 如果两人不是兄妹,她甚至还能光明正大地触碰对方。 他们如今的距离,是兄妹情深,再深一寸,就是大逆不道的乱,伦。 春秋时,齐襄公为了扭曲的私欲,杀死一国之君,与妹妹齐姜苟且;南北朝,萧正德火烧公主宅,用婢女谎称妹妹已死,实际将长乐公主藏在深宫。 千载青史,遗臭万年。 秦既明抬手,干净的手指轻轻拍她的脸颊:“月盈?” 林月盈看清他手掌的一些掌纹,看到那属于兄长对妹妹的关切视线。 强烈日光下,一切无所遁形。 “没什么,”林月盈伸懒腰,打哈欠,“我只是晒困了。” 嗯。 只是炎热夏天,一时疲倦、头脑发热的妄想而已。 她读过弗洛伊德,晦涩深奥,半知半解,也知自己有这样的念头算不了什么,属于正常,不过是青春期的小小躁动。 往后,直到开学前,林月盈也没有见到宋一量口中的弟弟。 听说那个弟弟因为某些原因耽误了行程,要晚些才能归京。 林月盈才不在意他呢,她的生活很快又被忙碌填满。好友之间喝茶吃饭购物做SPA,还有攀岩冲浪直升机……她热爱运动,也喜爱贴近大自然。 这些东西能让她远离一些肮脏龌龊的渎神念头。 等林月盈度假结束,清空脑子、开开心心回到家后,迎接她的,还是严格的兄长,和一个糟糕的消息。 “对不起,”秦既明说,“这次你开学,我还是不能送你回学校。” 林月盈安静。 “我需要再去上海一趟,公事,”秦既明放缓声音,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通知,“我和你一量哥说好了,还是让他送你。” 林月盈失落:“可是你都答应我了。” “嗯,”秦既明说,他敛眉,正色,“我很抱歉。” 林月盈啪地一下,额头抵着桌子:“呜,我都和朋友说好了嘛。” 她难过地说:“我还问了你,其实如果,一开始你不答应送我的话,我也不会这么伤心。我难过的是你答应了我却又没做到,既然不可以,那就不要给我希望呀……” 秦既明叹气,伸手,去触她额头,捧在掌心,揉了揉。掌心柔软,但他还是不容置喙的语气:“今天你把头磕成筋膜枪也没用。” 林月盈说:“是不是公事和名声比我更重要呀?” 秦既明说:“听话。” 林月盈蹭地一下站起来。 她大声:“秦既明,我最讨厌你了!!!” 汹涌 林月盈生气了。 成年后她生气次数不如青春期那般频繁,即使吵架也不会闹太大。 和秦既明吵架最厉害的一次,还是高中,她跑去和江宝珠、红红等人喝得烂醉,手机里又说的含糊不清,骗他说自己没喝酒,夜里醉倒,三个小闺蜜挤了一床睡。次日酒醒后回家,才知秦既明等了她一夜没睡。 秦既明骂了她一顿,林月盈性子执拗,俩人吵了好大一仗,谁也不理谁,冷战了足足二百二十三分钟,以林月盈酒后胃痉挛开启了破冰。 秦既明抱着她去医院,司机开车,俩人坐后排。一路上,秦既明抱着疼到抽搐的她,一边用掌心给她揉疼痛的胃,一边恨铁不成钢地轻轻拍她的脸,听她疼得吸冷气,叹口气,往自己肩膀按一按,低头,用下巴蹭一蹭她额头。 秦既明由着她尝过酗酒后的痛苦,后来的林月盈也再没喝醉过。 这次不同。 不是秦既明不慎弄坏了小时候林月盈的风筝,也不是成年后的林月盈因好奇而醉酒。 全是秦既明的错。 怪他白白让她空欢喜一场。 林月盈一边抽抽嗒嗒地哭,一边用纸巾狠狠地擦着鼻涕。擦到鼻子红了,又凑到镜子前看。 只看一眼,她飞快把纸巾丢出去,长手一捞,捞回柔软的湿巾。 “不行,不能再用力擦了,”林月盈哽咽,对着镜子,心疼地揉了揉鼻子,“这么好看的脸,不可以这样糟蹋。” 她不肯让秦既明听到丢人的嚎啕大哭,只小声哭了一会,越想越委屈,趴在床上蒙头睡,也不想和朋友诉苦。好丢人的事,也好难过的事情,讲出来只会加重她的伤心。 秦既明道歉了三次。 第一次在中午饭点,秦既明做了芥蓝炒牛里脊,一道海米拌芹菜,还额外为林月盈煲了她的美容汤——花胶炖猪蹄。 做好后,他才敲门,叫她名字。 “出来吃饭了。” 隔了五分钟,林月盈红肿着眼睛出来,俩眼似核桃,坐在桌前,一言不发,拿起筷子就吃。 秦既明说:“你上次说芥蓝炒老了,这次炒的时间短,脆。” 林月盈去扒拉芹菜,一小段一小段地往嘴巴里送。 秦既明又说:“这次用的是铁杆芹菜,是不是要比西芹更好吃?” 林月盈生生挪了筷子方向,不夹芹菜了,又去夹里脊。 她腮上还挂着泪,妆已经卸了,褪了粉底的肌肤上泛着一点淡淡的血红色,鼻头也红,红殷殷。 搓出来的。 闷声不吭吃完半碗米饭,喝了一碗汤,林月盈撂下筷子,扭头就走,绝不肯和他多说一句话。 美食示好,失败。 第二次,在林月盈去阳台浇自己心爱的月季时。 秦既明坐在沙发上正看报纸,放下,叫她:“月盈。” 林月盈拎着小喷壶,一边低头看自己精心种的瘦巴巴小月季,余光瞧见他的身影,默不作声。 “今年物价上涨,我想了想,女孩子,经济宽裕些会更好,”秦既明说,“从这个学期开始,你每周的生活费都再增添一千块,从我工资卡里直接打给你,好不好?” 林月盈专注浇花花,不理他。 秦既明声音放缓:“我记得前天晚上你打电话,说看上的包又涨价了,是哪一款?” 林月盈目不斜视,小水壶喷喷喷。 秦既明自言自语:“那个叫0.22还是1.66?还是3.14?” 林月盈闷声:“……2.55。” “好,2.55,”秦既明笑,“明天陪你去买好不好?” 林月盈重重放下浇水壶,转身看他。 “哼!” 扭头就走。 利益引诱,失败。 一整个晚上,林月盈都憋着气。她后天就要走了,而秦既明是后天上午八点半的机票。 晚上她也压抑着,憋着不发出一点动静,就像一个身负重任的间谍。头可断血可流,骨气不能丢。 一直熬到第二天早晨,秦既明敲门,叫她起床吃早饭。 第三次道歉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林月盈站在洗手台的镜子前,对着镜子和自己的头发艰难做斗争,她头发有些微微的自然卷,又长又浓又密,自然的棕黑色,打理好了十分美丽。只是梳理起来有些麻烦,她自己鼓着气,檀木梳卡在侧面,怎么梳都梳不下,她心中又急又恼,一用力—— 缠绕在梳子上的头发被她拉扯着生生往下拽,牵扯到头皮,痛得她一声叫。 声音引来秦既明。 林月盈背对着他,眼里含着泪,还在对镜子和头发、梳子做着抗争。 秦既明叹口气。 “泪这么多,”他说,“流一晚上了,还是一委屈一汪水。” 林月盈闷闷不乐:“你不要管我,你去上海吧,你去找你的工作吧,你工作泪少,工作不委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随时为你敞开怀抱。” 她捏着梳子,还没解开缠在上面的卷发。 秦既明不说话,抬手,从她手里拿走梳子,仔细看,看怎样拯救她可怜的头发。 林月盈说:“不许碰我头发,你这个出尔反尔画大饼的大混蛋。” 秦既明专注地握着梳子,将上面缠紧的发丝一根一根地绕开:“来来回回就这么几句,有没有更具创意性的话来骂我?” 林月盈握紧拳头:“毫无人性,令人发指,无耻之尤,恬不知耻。” 秦既明赞叹:“成语学得不错,还有吗?” 林月盈说:“就算有我也不要告诉你,我还在生你的气。” “嗯,”秦既明将她的檀木梳从缠绕的发丝间慢慢解开、脱离,在这个谨慎的过程中,他嗅到她头发上明朗的蔷薇气息,还有绿檀木的淡淡自然味道,他说,“我在想,我需要做什么才能弥补你的难过。” 林月盈伸手捂着胸口:“做什么都不可以了,我已经心痛到下一秒就啪唧死翘翘了。” 秦既明已经成功解下梳子,抚摸着她漂亮的长卷发,重新为她梳理:“先忍一忍,等梳完头发再心痛——今天想怎么梳?” 林月盈闷声,比划比划:“想要一个蓬松的丸子头——我还没原谅你。” “嗯,”秦既明说,“我知道。” 小时候也是这样,她没什么耐心,不爱梳头发,如果保姆阿姨不在家,她就这样,主动搬一个小板凳,坐在秦既明面前,指着自己的脑袋,要哥哥给自己梳漂漂亮亮的发型。秦既明手巧,还特意买了一本教人扎头发的书,无论林月盈想要什么公主头什么鱼骨辫……都能扎得漂漂亮亮。 “我年纪大了,”秦既明忽然说,“再有一年,我就三十岁了。” 林月盈说:“虽然我现在还在生气,但你的年龄真的不大,也不是一年,是一年零两个月单五天。” 秦既明笑:“我知道这个年纪不算大,但你看看,我的工作,每天同机械和代码打交道,不然就是去见客户。月盈,我想说的是,我已经工作很久了,无论是思想,还是偏好,眼光,都很难和你、和你的同龄人达成一致。” 林月盈不说话。 秦既明手大,可以一把拢起她那浓密美丽的长发。握在掌中,像握着一把华美珍贵的绸缎,秦既明垂眼瞧着她的脸,青春年华正盛,无需鲜花华服妆点,朝气就是她此刻最珍贵的装饰品。 “我想了一晚,思考着该怎么去哄你,”秦既明说,“最后我尝试用你的角度来看待问题,遗憾地发现,年龄的鸿沟让我没办法完整地代入你的思维,抱歉,月盈。” 林月盈闷声:“那你的意思就是不哄我了呗。” “不是,”秦既明说,“我听你讲,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兄长想听你的想法。” 林月盈看着镜子,秦既明已经开始拿桌子上的发圈,将她柔软的头发扎在一起,还是和小时候的优秀手法一样,圆圆满满的丸子头。 她低声:“我就是觉得被违约的感觉好难受,好像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而且,自从你说了你会送我后,我就一直在期待着上学的到来……啊,反正我也讲不清楚,就,昨天你讲完之后,我就好难过,那种感觉就像我马上就要洞房花烛娶漂亮老婆啦,结果盖头一掀发现自己娶了一个猴……” 秦既明说:“挺有创意的比喻,我好像已经充分理解你的痛苦和绝望。” “就是这样,”林月盈说,“还有,我都和朋友说好了,说你会送我,结果你又没有时间……我都感觉不好意思面对红红她们了,呜。明明是你失信,最后变得像我也说了谎……” 越想越伤心,眼看着秦既明已经扎好完美的丸子头,她一转脸,习惯性地要求抱兄长。她还穿着睡衣,夏天的,薄薄细细吊带,梅子色,秦既明穿着T恤,猝不及防被她抱住,撞了一团软散春日云。 洗得干干净净、已经穿了三年的纯棉家居服,第一次上身、还未沾满主人体温的真丝裙,身体一僵,秦既明绷紧,捏住她肩膀,果断地轻轻一推。 一对真丝裹的山茱萸离开温厚的墙。 林月盈看着兄长。 洗漱台上镜子镶嵌的灯带打了明亮的一圈,映照着他干净的脸。 现在的秦既明即将三十,不再是曾经打完篮球,满头大汗把她抱起来的十五岁高中生。 她在他年龄中的存在即将到达一半,而秦既明存在于她近四分之三的生命中。 好不公平。 “……还有,就是觉得你不那么在乎我了,”林月盈委委屈屈垂眼,“你说你要去上海、不送我的时候,都没有一点点愧疚。” “怎么没有愧疚?”秦既明放缓声音,“愧疚得我昨晚都没睡好,一直在想,怎么才能让我的妹妹原谅我?” 林月盈慢慢慢慢地呼吸,她说:“那……” “昨晚说的一切算数,你想今天去买包,还是想等我回来后?”秦既明问,“你认为哪种能让你开心?” 毋庸置疑。 林月盈选择了今天。 她不喜欢把所有惊喜都留在最后——吃巧克力甜筒要先吃掉所有最爱的巧克力,喝珍珠奶茶要一口气吃掉所有的焦糖珍珠,生日礼物先拆秦既明送的。 她是享乐主义,最爱的诗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是“有花堪折直须折”,是“千金散尽还复来”。 她不会将收到的所有美丽花朵攒在一起,她不想一口气欣赏它们不再新鲜的疲态。 秦既明履行承诺,林月盈喜欢,那就买。下午便陪她去逛街,去看她喜欢的那个包,恰好有她想要的尺寸和颜色,立刻刷卡签字。 在为妹妹的开心付费这件事上,他从未皱过眉。 林月盈这才稍稍开心一些。 她现在正值生理期,情绪波动大,偏偏亲哥哥——林风满——血缘上的亲哥哥,每周坚持不懈地发消息,要她今年八月十五一起吃团圆饭。 ……团圆,团圆。 林月盈咀嚼着这两个字,只觉得可笑,心里更是一片悲凉。 林月盈并不是被父母所期待降生的,在她未诞生的那些时候,计划生育严格,尤其是有一份铁饭碗的人家里,除非第一个孩子有缺陷,否则绝不允许第二个孩子出生。 她哥哥林风满在七岁那年诊断白血病,医生建议他们父母再生一个,倘若血液配型成功,第二个孩子的脐带血便可以救助林风满。 林月盈载着这样的“任务”在这个世界上诞生。 林风满的病如愿治疗成功,襁褓中的小林月盈也顺利完成她的任务。等林风满顺利出院后,抚育林月盈长大的事情,便成了令夫妻俩“痛苦”的导火索。 他们本来就只想要一个孩子,没有多余的爱分给这个计划外的孩子。更不要说林月盈实际上是早产儿,在保温箱中住了足足四十五天,先天不足,好像昭示着她未来的难养活和麻烦。 三岁之前的林月盈孱弱,易生病,稍微一着凉,就要发起高烧。 在林风满已经成功治愈、并且聪明健康又机灵地叫着爸爸妈妈、满世界乱跑的情况下,不再具有治疗用处的林月盈,显然是一个“累赘”。 后来父母感情破裂,法院虽判处夫妻双方一人一个孩子,但林月盈的生母并不想要这个痛苦的根源,将她抱去林爷爷家后,丢下孩子便离开,踏上去加拿大的飞机,再未回国。 这些事情原本是秘密,长辈们都觉得不光彩,皆守口如瓶。只林月盈,偷偷听到一句。就连林风满,也不知道林月盈的脐带血曾治愈他,他只记得自己小时生了一场大病,而妹妹在这个时候降生,父母不停吵架,争执…… 俩兄妹之间的关系也不好。 林月盈从心里否认对方是自己的哥哥,她只认秦既明,只认夏夜抱着她去看萤火虫的秦既明。 秦既明不能送她去上学,监督她收拾好行李,被子和洗干净的床单,一样一样地整洁叠起。生活用品,喜欢的零食,满满当当,装满一个又一个行李箱。 他还提到,明日,宋一量的弟弟也会去。 林月盈问:“一量哥的弟弟叫什么?宋一桶吗?还是宋三斤?” 秦既明说:“宋观识。” 林月盈评价:“听起来像古代人的名字。” 有着古代人名字的宋观识,虽然在阳光和袋鼠同样充沛的澳大利亚长大,但有着腼腆易害羞的性格。他皮肤很白,太阳一晒就红彤彤的一片,穿整洁的白衬衫,斯斯文文地系着领带,会用一双澳洲野狗般黑黑亮亮的眼睛注视着林月盈,脸红红地小声叫她,月盈。 声音微乎其微,要离很近才能听得到。 林月盈对宋观识很客气,已经是她现在所能给予的最大礼貌。 她有一些若有似无的生理不适,小腹有着钝钝的坠感,时伴有连绵不断的微弱绞痛。早上秦既明要早起去机场,因睡眠不足而导致的疲倦令林月盈错过了闹钟,没能面对面地和他告别、祝他出差愉快;秦既明给她留的早餐是柔软的小笼包和甜糯的八宝粥,林月盈想拌水果沙拉,却在切圣女果时不小心划破手指…… 今天是不愉快的一日。 林月盈给林风满连续发了十条骂对方是笨蛋的短信,也没有消除这种不愉快。 左手中指上包着印有蝴蝶结的创可贴,林月盈拉着行李箱,宋一量和宋观识登记结束,抱着她的行李往楼上送。现在是早上九点钟,秦既明应该已经登上飞机,女生宿舍楼里人不多,空荡荡的。 林月盈是宿舍里第一个抵达的人。 统一的上床下桌,林月盈的床铺在与阳台只隔一层玻璃窗的右侧,还剩下一个包裹,宋一量和宋观识没让林月盈下去,只让她先做着休息一会儿,他们下楼搬,上来时顺便带些饮料,问林月盈想喝什么。 林月盈说:“矿泉水,谢谢。” 宋观识问:“你不喜欢喝有味道的东西吗?” “啊,不是,”林月盈解释,“我家里好几位长辈都有糖尿病史,不排除家族遗传的可能性,所以我平时会注意一些。” 也不是平时会注意。 只是秦既明会注意。 宋观识默默记下,一笑,露出两个可爱的小虎牙:“原来是这样呀。” 兄弟俩走了,林月盈在宿舍里站了站,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落阳台,一丝顽固的光透入,洒在她桌子上的摊开的笔记本。 读大学后,林月盈很少再使用纸质的笔记本,她习惯了无纸化的学习,只购买了两个笔记本平时打打草稿,以备不时之需。 一年了,一个笔记本也就用了不到二十页。 放假的时候,林月盈也没带走它。 独处是惆怅的酵母菌,林月盈抬手,点了点这个被阳光眷顾的笔记,看清上面一首没抄完的英文诗。 是JorgeLuisBorges的《TwoEnglishPoems》。 这组诗的第二首颇为出名,常常被用来告白,第一首知名度没那么高,流传度也不够广。 林月盈读不懂,她一开始想抄录下完整两首,但那时只抄了一首,便觉得无聊,停下笔。 手机响起,林月盈打开,林风满给她发了消息。 林风满:「爷爷去世这么多年了,你也为他想一想」 林风满:「老人哪里有希望子孙反目成仇的」 林风满:「爸爸这几天生病,发烧了也一直叫你名字」 …… 林月盈不说话,她将手机搁在桌上,没有回林风满的消息,而是点开秦既明的头像,给他发一条消息。 林月盈:「秦既明」 林月盈:「我看到了好多家长送学生」 林月盈:「忽然间特别特别想你」 发完后,她知道对方现在在飞机上,多半看不到这条消息,只是想要分享自己此刻的心情。 低头,林月盈看那首未抄录完全的诗。 「Theuselessdawnfindsmeinadesertedstreet-corner; Ihaveoutlivedthenight.」 (无用的晨曦在空寂的街角找到我,我比黑夜更长久.) 手机震动一下。 咦! 林月盈直起身体,满怀期待地去看。 啊。 不是秦既明,而是中国移动,邀请她升级流量套餐。 林月盈抚摸着手机,失落地删掉这条短信。 「Nightsareproudwaves;darkbluetopheavywavesladenwithallthehuesofdeepspoil,ladenwiththingsunlikelyanddesirable. (黑夜是傲慢的海浪:深蓝色、头重脚轻的波浪满载各种色调的深腐泥土,以及不真实的渴望) …」 Unlikelyanddesirable. 林月盈侧脸,往窗外看,碧空万里,白云连绵。 秦既明应该在高空之上休息。 她按了按太阳穴,好将那些不真实的渴望从脑海中按走。 耳侧已经听见宋一量和宋观识兄弟俩的交谈声,不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笑声阵阵,伴随着宋一量拍自己弟弟肩膀的声音,隔着空寂的长廊传来。这样的热闹和林月盈是无关的,她在今日只是一个不幸运的小倒霉蛋。 学校周围永远不缺好吃的餐厅,未必有国贸那边的好风景好环境,味道却不一定逊色多少。东西全搬完后,林月盈表示请他们俩吃午饭,带他们去了附近颇受学生喜欢的一家私房菜馆。 点菜中,宋一量电话响了,他先出去,示意两个人继续聊天。 宋观识将自己的椅子挪到离林月盈很近的地方,礼貌地问,可不可以和她看同一份菜单。 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林月盈不习惯和刚认识的异性离太近。 林月盈四下看了看,没有看到服务员,现在店里客人只有他们这一桌,大约人手不够,服务员刚才去了后厨。 于是她说了声好,将菜单推得离他近了些。 宋观识很久没有回国,对每一道菜都充满了兴趣,不停问她,这个菜好吃吗,另一个菜的主要原料是什么呢? 林月盈一一回答。 她感觉气氛有些微妙的不对劲,似乎宋一量故意出去接电话,故意让她和宋观识单独相处……不对,秦既明也说了,今天宋一量和宋观识也来送她。 秦既明也知道。 想到这里,林月盈有一点焦躁的难以置信,她的精力已经无法再集中到眼前这份菜单上了,也不能再冷静听宋观识说话。她的脑海像夏末的荒野,有风在她脑海中反复跳跃着刚才看到的诗。 「 … Thethingsmyhungryhearthasnousefor …」 那些我焦渴的心无用的东西。 这种情绪的出现让林月盈惊颤,她怔怔想,自己现在在为什么焦躁不安,在为什么失落。 旷野里有无尽的野草,放肆疯长。 酷夏让他们都忽略了。 日夜相处,耳鬓厮磨,撒娇,亲昵,柔软的拥抱,习以为常的触碰…… 宋观识说:“……月盈,月盈?” 林月盈手指压着菜单,攥到发白,她回过神,看宋观识:“抱歉,什么?我没听清。” 宋观识红着脸笑笑,指着菜单上的那道菜,离林月盈更近了,好让她听到自己声音。 他们此刻的距离犹如情人亲密地隅隅私语,他说:“这个菜里面——” 叮铃铃。 餐馆门口悬挂的风铃响起,阳光从被推开的玻璃门中肆无忌惮地涌入。 熟悉的脚步声。 林月盈抬头,她的大脑还停留在诗的那一行。 「Thebigwavebroughtyou.」 (汹涌的浪将你带来。) 黑色衬衫黑色西装裤的秦既明直直走来,他看着怔怔起身的宋观识,笑着同他握手,另一只手如兄长般拍了拍他肩膀:“坐下,坐下,你哥呢?” 宋观识还有点懵:“出去接电话了。” “喔。” 秦既明笑笑,按着他,让他坐下。他看了一眼呆呆的林月盈,冲她眨眨眼,又环顾四周,视线落在那唯一一份、只能两个人挤在一起看的菜单上。 他转身,抬手示意正闻声而至的服务员过来。 “你好,请多给我们一份菜单。” 下堕 尊老爱幼是原则。 两份菜单,两个年龄小的人各自选了爱吃的菜,秦既明看了看,又点一道汤一份清淡的菜,才合拢,交给服务员。 宋一量推门进来时,看到秦既明,没有意外。 还是他说的地址。 这本就是个可供五人坐的圆桌,也不需要加椅子,秦既明坐在林月盈的左手边,拿热水烫碗碟。 林月盈抓紧时间问他:“你不去上海了吗?” 她看着秦既明的手掌,他虎口处有一小块儿淡淡的白,好像是胎记,小小,并不大,她小时候爱这块儿胎记,喜欢拿笔在他手上画啊画,添几笔画成小兔子或者小猪。 这双有着小小胎记的大手,将烫干净的碗碟放在她面前。 “上海那边发消息,说今天晚上的饭局挪到明天中午,”秦既明说,“时间宽裕了,就改成今晚的机票再去。” 林月盈说:“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呀?” “万一再有意外呢?”秦既明说,“你的手怎么回事?怎么贴着创可贴?不要告诉我是现在的新潮流。” 林月盈一缩,原想藏起手指上的伤口,不让他瞧见。现下已经落在秦既明眼里,躲也没有用了,她小声说,是早上没睡醒,切圣女果时划了一下。 秦既明什么都没说,林月盈却觉得逊毙了,默默低头,羞愧地藏好中指上贴的这一个蝴蝶结。 宋观识还在同林月盈讲话,如宋一量所说,他真诚,有点害羞,还有些下意识的热情,每一个特质都不令人讨厌,甚至可以用单纯来形容。 不过林月盈此刻的注意力已经完全放在秦既明身上。 在哥哥的注视下,她还是很礼貌地对待了哥哥好朋友的弟弟,和宋观世交换了手机号码、微信等联络方式,还答应了他,等周末,会开车带他逛一逛。 等宋一量带走依依不舍的宋观识后,秦既明才到林月盈宿舍,帮她整理被子。 铺床叠被这些事,林月盈已经非常擅长,但她喜欢看秦既明照顾她的模样,一边坐在椅子上喝秦既明给她买的苏打水,一边问秦既明,他要多久才能回来呀,这次去会不会很累啊,晚上坐飞机容易累,她还有个舒舒服服的小眼罩和隔音耳塞,可以给秦既明…… 秦既明走的时候,林月盈的舍友还没返校。宿舍里空荡荡,他等林月盈锁好宿舍门,脚步轻快地跟他一同下楼。这时候的阳光已经不那么热烈了,暖和和的,林月盈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蓝色牛仔裤,站在衬衫西装裤的秦既明身旁,晃晃悠悠,听他叮嘱,在校期间不许喝醉,不许夜不归宿,有特殊情况要打报告…… 往常的林月盈一定会推着他,“赶”他走,说好啦好啦你快点走吧我都知道了。 今天的林月盈,一双脚慢吞吞地挪了挪,她手里还拿着那瓶苏打水,天气太热,手指点着塑料瓶,里面承载着不安的海洋。她拧开瓶盖,没喝,又慢慢地拧上。秦既明的背部就在她面前,洁净严谨的白,柔和的木兰香,宽厚的背,劲瘦的窄腰,浓黑的西装裤上没有一丝褶皱,他的身材保持得一直很好,去年量身定制的西装裤,如今穿着也合体。 本应该很自然——将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推他走——哥—— 林月盈发现自己做不到。 她像被美杜莎凝视过,她的嘴唇开始发干,一双腿僵硬,手臂沉重,只能反反复复地把玩着手里的苏打水瓶,寄托于里面的水能浇灭她掌心的火焰。 这场火焰的主导者并不知他跨越了燃点。 秦既明说:“开学了,也收收心,好好学习,成绩好了有奖励。继续保持作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林月盈说:“你怎么不说早起的鸟儿还能吃普罗米修斯呢?” 秦既明失笑:“想吃神肉,我们家月盈有雄心壮志。” 林月盈想,她现在不想吃盗取火种普罗米修斯,她想吃他,想吞下自身的火。 “回去吧,”秦既明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林月盈说:“好。” “钱不够用了也和我说,”秦既明说,“对了,你的信用卡,我帮你还清了。” 林月盈说:“好。” 秦既明抬手腕,看了看时间,时候差不多了,司机等在校门口,他要走了。 林月盈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都陷入懊恼和恐慌的拉扯中。 这样很不正常,非常、非常不正常。 她想碰秦既明,又不敢碰。 舍友们开始陆续返校,除了家在漳州的黎敏慧,剩下俩都是下午四点到的学校。林月盈提前帮舍友们在阳台上晒了她们的被褥,正好一块儿收好,去食堂吃饭。 返校第一天,食堂里开的窗口不多,仨人都点了瓦罐汤,林月盈吃的莲藕排骨,味道最清淡,慢慢地吃着,舍友说话,她听得微微走神。 舍友苏凤仪打算和男友提出分手,原因是对未来的规划不一致。俩人是大一军训后确认的恋爱关系,结果交往一年后处处弊端显露,苏凤仪打算继续考研深造,而男友一年挂四科毫无追求。 只是她还没下定主意,需要朋友帮忙分析。 舍长蔡俪就一个建议,分。 林月盈同意舍长的想法。 开学前期,苏凤仪的男友就开始“广撒网”,他同时给三个女生发一样的话尝试聊天,送一模一样的礼物。 很不幸的是,林月盈就是那三个目标之一。 她没有讲这么尴尬的事情,尤其是后来苏凤仪接受对方追求、且看上去感情不错后。现在苏凤仪有了分手的念头,林月盈也没有提,只赞同舍友的选择。 之后就听苏凤仪感慨“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件事放在爱情上也适用,舍长蔡俪为即将到来的计算机二级考试而忧心忡忡,林月盈……林月盈还在迷茫,困惑。 她距离答案只差一步,中间隔着伦理的万丈鸿沟。 林月盈不知自己要不要迈出这一步。 耳侧听苏凤仪说,她接下来要多看几本小说,以弥补现实中遭受的不开心。 想了半晌,她低头喝水,不忘对苏凤仪说话。 “你可以给我推荐几本兄妹恋的小说吗?” 苏凤仪好像今天第一次见她,睁大眼:“啊?” “……其实是我朋友啦,你们之前见过一次,红红,”林月盈一本正经,“红红在写一篇关于中外文学中兄妹恋现象的论文,她需要我提供一些素材,你平时最喜欢看小说了,可不可以帮忙列一下经典书单呀?” 说到这里,林月盈凑过去:“我帮你做一天的宿舍卫生打扫。” “嗨呀,不用不用,咱俩谁跟谁,不用这一套,”苏凤仪大手一挥,“没别的要求吧?只是说兄妹恋的话,嗯,等我回去想一想,给你列一列清单,保证涵盖古今中外名著及网文……” 林月盈花了近五天时间,废寝忘食,或下载文学网站的APP,或去图书馆借阅。 一开始看的时候格外不适应,都说有了兄长的人看不下骨科,林月盈也如此。她硬着头皮看的第一本兄妹文是台言,名字好听,《七月七日晴》,在图书馆中顺利借阅到,还是台湾出版的,繁体字,竖排,向右翻。 她看了几行就汗毛直竖,总觉得看书中兄妹亲昵怪得令人无法适从,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让她把书放下,脑子里不许想如此罪恶的东西。 林月盈默念。 厌恶,都是自身对极度迷恋的本能防御。 正如网络上调侃的那样——恐同即深柜。 她需要弄清,自己此刻的排斥,究竟是不喜欢,还是道德约束下的深度痴迷。 林月盈用了一整个晚自习的时间看完整本书,一发不可收。 她起初的目标还在图书馆中的实体书类别中,先看兄妹恋,可惜书本不多,勉强能算兄妹恋的也只有《红楼梦》、《雷雨》和《呼啸山庄》,不得已,再退而求其次,去看养成类实体书——这个词也是苏凤仪教她的,解释说这一类小说一般是主角一方养成另一方,继而产生感情…… 苏凤仪越说,林月盈越心慌。 她看《圆舞》,看《源氏物语》,甚至《洛丽塔》,《神雕侠侣》…… 压抑的,赞扬的,批判的,勇敢的,变态的。 这几日,林月盈没有和秦既明打过一次视频电话,只在微信上和他聊天。发的消息不算多,多说多错,林月盈心中有鬼,每次发送消息前都要斟酌再三,担忧文字背叛她隐秘的心。 图书馆的实体书看完了,林月盈又开始看网文。 先下载绿色的、久闻大名的绿色晋,江APP。 翻了半天,没有「兄妹恋」的标签。 林月盈心中疑惑,搜了一下,搜到晋,江官方出的限制题材说明。 「 …… 限制题材:乱,伦 有爱情纠葛的角色之间不能有血缘关系,无论内容是否含有色,情情节。 …… 限制题材:伪血缘关系 涉及道德问题,不禁题材,但在伪血缘关系存续期间,不得发生关系,不得有亲热行为、感情描写。此处不包含古代言情作品中的表亲关系。 ……」 喔。 原来不让写啊。 看到这些提示,林月盈无意识地咬了咬手指,久违的道德之心在此刻忽然萌发,给了她火辣辣的重重一击。 林月盈遗憾地打开台湾的粉色文学网站。 搜索关键字眼,「兄妹」「养成」。 成功。 第一篇,上班归来的哥哥目睹妹妹自娱自乐,遂严厉教育并身体力行地教她正常探索方法。 林月盈尴尬到爆炸,浅代一下,倘若秦既明看到她酱酱酿酿,那她后半生都没脸再见他。 遂弃文。 第二篇,妹妹对哥哥蓄谋已久,最终决定下药药强上上,后续是你追我逃囚禁囚禁再囚禁和哥哥翻身做主人反囚禁。 林月盈生理期不舒服看不了太肉的,实在消化不了一章三千字两千九百九十三字都在干、仅有的休息时间还是哥哥抱着妹妹去嘘嘘的全荤硬菜宴席。 嗯,男主挺能干的。 再弃文。 第三篇,一家人都爱我,兄妹姐弟父女公媳大乱炖,夜御数男不是梦。 林月盈:Σ(òДó!!!)丿丿 默默点叉。 …… 林月盈又花了一天的时间,来治愈文字所给她带来的震撼。 闭上眼,困扰她的仍不是文字里的主人公,而是秦既明。 五岁时,她要读幼儿园,哪怕进去只是秦爷爷打个招呼的事情,但考虑到可能跟不上学习进程,还是给她请了专门的老师,教她英语,教她入学检测的知识。秦既明也陪她,和她用英语对话,教她背唐诗宋词,逐字逐句,在还没能完全了解诗词含义的时候,去背诵,“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 六岁,就开始报特长班,由着她兴趣,报了一项幼儿拉丁舞,一个专业的少儿体能训练课程,还有一个游泳。 秦既明有时间,就陪着她。高中时候的周末和假期,他不上补习班,就在家长休息区看书做题,等着她下课。 七岁的陪伴她一同开始进阶阅读,八岁时鼓励她报名学校的暑假研学夏令营。 九岁,林月盈和同班同学闹矛盾,对方骂她是有爹妈生没有父母养的野孩子,林月盈哭鼻子哭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秦既明就陪她去学校,严肃地要求老师通知对方家长来校,要那孩子和父母一起对林月盈道歉。 调皮孩子肯定不干,但秦既明态度坚决,并不接受学校方提出的其他补偿方案,只一个,道歉,然后当班级内所有孩子的面检讨,反思。 僵持一整天,最后对方父母才按着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正式向林月盈赔礼。 林月盈的第一个胸衣是秦既明买,那时她刚报了女子搏斗的课程,有天被对手打了一下胸口,痛得她流泪,后面那里渐渐长了小硬块儿,越来越痛。林月盈想糟糕了,要死掉了,害怕地找秦既明问,秦既明哭笑不得,带她去医院见了女医生,离开后就带她去店里买胸衣。 秦既明送她的“第一次”也不止这些,第一双格斗手套,第一瓶香水,第一件旗袍,成年后的第一瓶酒,第一辆汽车。 以及,第一份令林月盈不安的情愫。 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中生长,她想要敲破道德感的天空,捡一块儿最锋利的,割掉那些令她迷茫困惑的部分。 她做不到。 那些文章中,大部分都在反复描绘男主和女主之间的深深羁绊,写他们之于对方的独特、不可取代。林月盈却无法将秦既明摆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他是监护人,是兄长,是老师,也是目标。 高考成绩出来后,林月盈选择报考智能制造这项专业,几乎令所有的好友和长辈都感觉到不理解。这项专业分到工科大类,属工程机械学院,专业里的女性少,一些公司来学校招聘时,虽然宣讲会上讲不会对性别设限,实际上大部分皆更偏好招聘男性而非女性。 好友几乎清一色地劝她慎重,别报考这一项,学起来痛苦还在后面。 秦既明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摸了摸林月盈的脑袋,问她,真的想学? 那就好好学。 林月盈没和任何人讲,其实她选这一门专业是有原因的。 她想跟上秦既明的脚步。 ……当时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那时看着秦既明的眼睛,她就已经不能大大方方地说出“我想和你一样”?为什么从那时候开始就变得扭捏,羞赧,为什么从那时就开始悄悄播下谎言的种子? 潜意识要比大脑先一步靠近渴望的人。 林月盈用被子蒙上头,在即将放假的前一天晚上开始失眠,她安静地数着数字,期许自己快快睡着,又渴望着夜晚早日过去,黎明早日降临。 明天,周五下午,出差归来的秦既明会来接她回家。 林月盈的课程表排得很满,她学习的课程也多,毕竟尚算得上“新兴行业”,需要学习的基础知识很多,数学,编程,智能制造技术,交互…… 周五更是排满课程,上午两节大课,下午两节大课,中午只短暂的午休时间,傍晚五点钟,林月盈才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 正专注走着,林月盈听到身后有车鸣笛。 她背着书包拎着电脑,没回头,往路侧又让了让,好让出空位。 车子缓缓行驰到她旁侧,降下玻璃。 “月盈。” 林月盈愣了愣,转身看,差点蹦起来:“秦既明!” 秦既明将车子停下,笑着示意她上车。 林月盈跳到车上,安全带还没系好,就问他:“我们学校不让外来车子进啊,你怎么进来的?” 秦既明等她系好安全带才起步,用手比划一下:“做掉了你们学校保安。” 林月盈说:“哇,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要开始亡命天涯啦?” 秦既明忍俊不禁:“可惜郑教授没给我这个机会——我今天中午和他吃饭,顺便开车送他来学校,他给了我一份通行证。” 林月盈叹气:“好遗憾,不能体验末路狂花的感觉了。” “想体验?不如等十一,去西北自驾游,”秦既明想了想,“不过你要先买好防晒,我可不想听你哭哭啼啼地说,’呜呜呜秦既明我怎么又晒黑了呀’。” 最后一句,他模仿林月盈的语气,惟妙惟肖。 林月盈哼了一声:“才不会,现在流行小麦色呢,健康。” “是,健康,”秦既明笑,提起,“对了,明天约了你一量哥一起出来打网球,宋观识也去。” 林月盈像走在路上忽然被蚂蚁打了一顿:“嗯。” 啊。 忽然失落。 校园里学生多,秦既明开车很慢,他没有看林月盈,仔细观察路况,又说:“阿姨回家了,我让她今晚炖你最爱的莲藕猪蹄吃,也特意嘱咐了,要她往里面放些切碎的墨鱼干。” 林月盈说:“好。” “你这几天好像心情不太好,”秦既明问,“遇到什么事了?” 林月盈就知道,再细微的情绪变化都逃脱不过兄长的眼睛。 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一量哥是不是让你帮忙撮合我和宋观识呀?” 秦既明沉默了一阵。 他说:“也算不上撮合,只是你们年龄相当,宋观识也是个好孩子,介绍你们认识。” 林月盈说:“我不太高兴。” 秦既明声音放缓:“为什么不高兴?” 林月盈两根中指拨弄着安全带上的小樱桃:“因为我——” 她看到秦既明专注的眼睛。 他没有看自己,而是望向前方,他需要看路,看更远的方向。 她只是一个乘客。 林月盈意识到这点。 停下。 停下。 不可以说。 不用继续再说了,哥哥。 我也不可以再说了,那些险些脱口而出的亵渎。 林月盈手指捂着胸口,她怔怔地感受着那颗心的跳动,这是无论读多少书、在那些文字中尝试多次都找不到的感觉和体验,不需要任何理由,不需要任何动机,不需要任何起源。 爱本身就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动机,不需要起源。 无需究根问底,无需循规蹈矩。 此刻的心情揭露过往一周的迷茫。 一切心动,昭然若揭。 风暖日好绿荫浓。 林月盈闭上眼睛,握紧安全带上的樱桃。 秦既明问:“月盈,怎么了?” 林月盈说:“我完蛋了。” 特殊 “什么完蛋?” “我原本充满阳光的平坦人生大路,忽然向着另一种有点崎岖颠簸的方向行驶。” “直白点。” “……没事,是我在想就业的事情。” “不用愁,好好学。如果你真的有想法,寒假里可以过来申请实习,你写申请,我帮你参谋。” “呜,我还以为哥哥会偷偷走后门帮我搞掂呢。” “你这成绩难道还需要我走后门?” …… 怎么能直白地讲出口。 林月盈插科打诨,还是没办法将真实原因讲出口。 怎么讲嘛,难道要说,我的人生完蛋了,因为我想要和你——和看着我长大的你——我亲爱的兄长,展开一段令人发指的畸恋? 在确认自己陷入爱河的这一个瞬间,林月盈就预知到自己要在怎样一条艰辛的道路上狂奔。 “好可怜啊,”林月盈转脸,手指点了点车窗上的凉玻璃,顾影自怜,小小声音,“明明有那么多人,你偏偏选了最难的。” 秦既明一心只开车:“说什么呢?” 林月盈说:“秘密。” 嗯。 秘密,目前还不可以张扬的秘密。 请的黄阿姨到家,今夜的晚餐也丰盛不少。黄阿姨不属于住家阿姨,平时只过来做一日三餐和每日清理卫生,俩人到家的时候,黄阿姨刚好离开,亲切地说林月盈又白了,更漂亮了。 林月盈对着镜子看,这么漂亮,秦既明也不动心哇。 真为他感到遗憾。 都说最珍贵的美人贵在“美而不自知”,林月盈没这么珍贵的福气,她早就知道自己漂亮,幼儿园里,和她一块儿玩的小朋友最多,一年级老师选几个人给领导送花,名单上每次都有林月盈;初中时候班级里有几个“混日子”的学生,和林月盈说话时也总细声细气,温柔极了。 她自小就知道自己漂亮。 可漂亮也没用。 林月盈转身,看秦既明,暗暗失落。 他见过她那么多窘迫的时候,说不定在他眼里,她的长相也没什么吸引力。 EdvardWestermarck在《人类婚姻史》里也提出一个观点,讲,如果人们从一出生、或者孩童时期就和兄弟姐妹、父母等人生活在一起的话,成年后则不会对其产生性吸引。 这一观点,又被称为“反向性吸引”。 就算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青梅竹马,也遵循这一原理。 林月盈现如今在跨越反向性吸引。 秦既明对此一无所知。 意识到心动之后,再看秦既明,就像开了吹着粉红泡泡的八倍镜。 秦既明拿筷子,林月盈盯着他卷起的衬衫袖口,盯他手掌虎口处的小胎记; 秦既明端馒头,林月盈看着他露出的手臂,看他小臂微微凸起的血管; 秦既明盛粥,林月盈望着他系的围裙,望他衬衫领口里露出的一点皮肤; 秦既明俯身,伸手臂,屈手指,眼看一个暴栗要弹在林月盈脑门上。 林月盈不躲不避,睁大眼睛,和秦既明对视,呆呆。 秦既明松手。 啪。 “嘶……疼!” 林月盈捂着额头:“好疼好疼好疼!” “就看着你哥哥忙东忙西?”秦既明拍拍手,“坐下吃饭,别站着,怎么,还要我端到你嘴巴边喂给你?林月盈大小姐?” 林月盈揉了揉额头,不出声。 没有听到反击,秦既明顿了顿,碗放好,放低声音:“真打疼你了?让我看看。” 林月盈躲闪,秦既明的手落在空中,收不回。 她不敢直视:“没。” 秦既明直起身体,看她。林月盈做贼般,仍躲着他视线,坐下,端起碗拿着筷子就开扒。 那粥一直放在火上慢炖,盛出来时还是烫的。林月盈指腹被烫了一下,哎呀一声,又放下,慢吞吞,吹一吹,一点一点地吃。 她头也不抬,只看到秦既明坐在她对面,拉开椅子,坐下,拿筷子。 吃晚饭。 都怪这不听话的心。 林月盈早早洗完澡躺床上,她想闭掉自己的耳朵,这样就不会听到外面的动静。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和成年的兄长住在一起是如此尴尬的事情?他就睡在隔壁,墙壁薄,稍微一些动静就能令她发觉。 他现在在浴室洗澡,林月盈能听到哗哗啦啦的水声,知道对方现在应该在用他那块儿白色的毛巾擦身体,那他……是不是每晚也会认真地清理自己?兄长年龄比她大很多,在和她同样的青春期躁动时,是不是也会在夜晚自我安慰?他在触碰自己的时候,心里面在想什么?他也会有一个虚构的幻想对象吗?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如果秦既明幻想的形象和她毫不沾边的话,林月盈想自己一定会伤心地批评他毫无眼光。 水声停了。 林月盈把头埋进被子里。 耳朵仍控制不住地捕捉着空气中和他有关的讯息。 阳台上的洗衣机响了,秦既明现在大约是在洗衣服,电视也打开了,又是熟悉的新闻联播…… 林月盈闭上眼睛。 她竭力令自己平静。 次日。 宋观识兴高采烈地登门,他虽然有澳大利亚的驾照,但还没来得及换成中国的,还是宋一量作陪,开车送他过来。 宋一量竭力做好一个兄长兼助攻,聊了没几句,就给宋观识使眼色,又大惊失色地说自己东西忘带了。 是林月盈的一件裙子,私人定制的。这原本是好莱坞某经典电影的戏服,林月盈喜欢,秦既明就委托宋一量帮忙找,辗转多国,还真买到了原版。遗憾的是那裙子的上任主人没有好好保存,已经多处破损,实在无法上身。 秦既明又找了技术高超的制版师和裁缝,对照着曾经的设计稿和电影等影像资料,将那件裙子全部还原成裁片,一比一打版,重新为林月盈做了一件。 这一件,就用了三个月的时间。 林月盈还沉浸在“天啊我怎么会爱上我的哥哥我真是个禽兽”和“秦既明和道德不可兼得”得拉扯中,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兴趣缺缺的。 就连这条期待已久的裙子,也无法让她的视线从秦既明身上完全离开。 当宋一量提出让林月盈开车载宋观识去拿裙子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要。” 宋一量无奈,求助地望向秦既明。 秦既明说:“月盈。” 林月盈说:“干嘛?” “我快递到了,”秦既明说,“下楼帮我拿个快递,短信发你手机上了。” 林月盈喔一声,站起来。 秦既明又说:“东西有点重,观识,你跟着搬一下。” 宋观识说:“好的好的,既明哥。” 林月盈沉默了,离开前,非常不开心地瞪了秦既明一眼。 宋一量看在眼里,凑过去,低声:“得罪你妹妹了?” “不清楚,”秦既明揉眼睛,“她这两天心情不好,我还没问出原因……今天还出去?” “去啊,怎么不去,”宋一量说,“感情都需要培养,日久生情嘛。” 秦既明说:“月盈对观识没那方面心思。” “说不定以后会有嘛,”宋一量说,“这才第二次见面,你能看出点什么?再说了,咱们妹妹矜持,骄傲,你见她和谁见第一面就亲热的?” 秦既明略微想了想。 除了小时候的林月盈第一次见面就趴他背上要骑大马之外,还真没有。 “倒是你啊,”宋一量叹气,“油盐不进,算了,手机充电器在哪儿?我昨晚睡得早,手机忘充电了。” 秦既明拔了正在充电的平板,接过宋一量递过来的手机,连上数据线。 宋一量百无聊赖,顺手拿了平板过来,不忘问一句:“平时是你用这平板吧?要是妹妹的,我就不玩了。” 秦既明去给他倒水,头也不抬:“现在是我用,注意点,别碰里面的相册和视频。” 平板和手机还是登陆着同一个icloud,秦既明记得,相册和视频都会同步,好像还有一个app,比如自带的Safari浏览器。 秦既明平时十分注意,不会去打开这些东西,为了查阅资料方便,他另外下了一个浏览器,就摆在桌面上。 宋一量斜斜地依靠着沙发,不以为然:“知道了,尊重隐私嘛。我就用你手机查查,看看未来一周天气咋样,适不适合出去玩。” 宋一量没找到天气的选项,划了几下,看到熟悉的Safari图标,他习惯性地点开,还没在搜索框里输入城市名+天气预报,就先看到自动跳转的网页。 虽然素未蒙面却看着就有些暧昧的粉色网站,散发着悸动气息的「脸红心跳」四个字,还有—— 书直白大胆的名字、封面和简介。 哥哥*我 简介: 「已经工作了的继兄,在酒后狠狠*了天真无知的女大学生妹妹。」 宋一量沉默了。 他抬头。 秦既明端着两杯热水过来,把其中一杯放在宋一量面前,问:“想好去哪儿了?” 宋一量放下平板。 他身体后仰,颓然地坐在沙发上,严肃地看着秦既明。 秦既明说:“你又犯蠢病了?” 宋一量摇头,沉痛地说:“秦既明,平时真看不出,你口味这么歹毒。” “说什么梦话,”秦既明说,“你早上洗脸把脑子忘洗手台了?” 宋一量将那平板屏幕按在秦既明面前,恨铁不成钢:“你平时就看这个啊?” 清晰的字出现在秦既明眼前。 他皱紧眉,厌恶的表情和看到恶性社会新闻事件一模一样。 秦既明说:“你认为我平时会看这东西?” 宋一量说:“这要不是你看的,还能是——” 秦既明一顿。 他打断宋一量:“是我。” 缓慢深呼吸。 秦既明拿过平板,低头看一眼这惊世骇俗的浏览记录,还有一些触目惊心的标题和目录提要。 闭眼,再次深呼吸。 睁眼。 “大惊小怪,”秦既明的声音不夹杂丝毫情绪波澜,“不过是一点解压小技巧。” 渴望 从家到驿站,包括取快递,不到20分钟的时间内,林月盈已经听宋观识讲了他波澜壮阔、与虫和袋鼠搏斗的十余年。 林月盈建议他可以集合出本书,蹭溥仪和亦舒的热度,也叫《我的前半生》。 “和芒果一样大的大蟑螂,”宋观识说,“会飞,黑黢黢,晚上散步,发现道路上垃圾桶旁边一群蟑螂在开会……” “还有巴掌大的蜘蛛,慢吞吞的,吐出的丝像绳子一样坚硬,需要拽才可以拽开。” “老鼠啊,老鼠更正常了,感觉老鼠个个身强力壮,能把猫打哭。” “啊,你是不是害怕虫子?”宋观识停下交谈,小心翼翼问,“我讲这些,你会不舒服吗?” “不会,”林月盈想了想,说,“因为我没有见过,你讲这些的时候,我想象不出具体的感受——可能见到后,我也会害怕。” 宋观识又恢复了快乐。 “也对,”宋观识兴致勃勃,“那我讲讲袋鼠吧,那边袋鼠比常驻人口还要多,而且有一部分不怕人。上次我在朋友院子中等他时,和一个袋鼠对视了大概十秒,它就冲上来把我踢倒……” 当宋观识讲到自己为了泄愤、选择在特产店中购买袋鼠蛋蛋皮做成的零钱包送国内的朋友后,林月盈终于被他成功逗笑。 俩人说说笑笑,踏入家门,林月盈第一个发觉兄长的不对劲。 他看起来有些严肃,还有点……不知怎么用语言来形容的复杂。 林月盈没有在意这个,她只不开心地控诉兄长,说到达的快递明明只是一盒拼装乐高,哪里重了。 秦既明说大概是自己记错了。 林月盈知道,哪里是他记错了,他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要给她和宋观识制造单独的相处机会。 哼。 真是不知道珍惜,暴殄天物。 林月盈的任性仅限于在家中,兄长朋友和不太熟悉的人在,她还是要暂且忍下一点点不愉快,等他们走了后,再去找哥哥“对峙”。 去大学报道的那个暑假里,林月盈就顺利地拿到了驾照。她开车技术稳妥,这一次也是她开——副驾驶座坐秦既明,后排坐宋观识。 宋一量说去给她取衣服,他自嘲年纪大了,骨质疏松,玩不了刺激性强的项目,让他们自己先玩着,别管他。 平时喜欢拍照打卡发朋友圈的林月盈,这一次却提不起任何精神。 再刺激的项目,也不过尔尔。 末了,回家前,秦既明又提一句,说等会儿去挑个平板,给林月盈用。 林月盈懵:“家里不是还有个吗?” 秦既明说:“那个我用。” 林月盈说:“怎么和我分这么清呀?以后是不是房子中间也砌墙,一人住一半啊?” “不分清不行啊,”宋一量烟瘾上来了,他摸着身上的烟,瞟了秦既明一眼,“怎么说呢,正常的成年人,都会有自己独特的解压方式,你说是吧既明?” 林月盈又想起上次秦既明看到她平板里同步的照片那件事,有点尴尬,有点认同:“也是。” “是啊,”宋一量说,“也能保护好隐私。” 秦既明说:“一量。” “是啊,”林月盈赞成,她说,“每个人都有隐私,电子产品的确不适合混用,不然不小心看到,也蛮尴尬的。” “可不是么,”宋一量深有同感,“可把我给尴尬坏了,完全想象不到——” “一量,”秦既明叫他名字,加重语气,“明天你想送观识去哪儿?直接去网球场?” 他们又约了明天上午去打网球,秦既明和宋一量不去,主要打网球的就四个人,林月盈,江宝珠,红红和宋观识。 宋观识用狗狗般的亮晶晶眼看她:“中午呢?” 已经是分别之际,宋观识要上宋一量的车回家,林月盈把车钥匙递给秦既明,开副驾驶的门。 “中午不行,”林月盈答,“我明天要去秦妈妈家。” 宋观识愣愣:“秦妈妈?” 宋一量一天没抽烟了,忍不住,四下看无人,刚点了一根烟,被秦既明拿走。秦既明看了眼林月盈,把东西在垃圾桶顶部碾灭:“是我妈。” 宋观识说:“啊?月盈不是你亲妹妹吗?继妹吗?” 宋一量皮笑肉不笑地看秦既明:“你看的东西都能让俩辅警转正了,还怕我抽烟熏着妹妹呢?” 林月盈敏感:“什么?什么东西?” 宋观识迷茫问她:“既明哥不是你亲哥哥啊?” “看那东西能说明什么,你经常看动物世界也没见你抢路人香蕉,”秦既明抬手,示意林月盈先上车,后面这句话也是对她说的,“不关你事,先上去。” 宋观识说:“你俩不是亲兄妹啊?” 林月盈双手合拢:“到底是什么啊?拜托拜托,别钓起我好奇心好吗?” 宋一量噗一声笑。 宋观识走几步,真诚问:“他俩没血缘关系吗?” 秦既明说:“月盈,回家再说。” 宋观识说:“你们怎么没一个人愿意听我说话啊?理一下我好吗?我好着急。” 林月盈决定选择暂时听哥哥的话,上车前,她还听秦既明回答宋观识。 “不是亲兄妹,胜似亲兄妹。” 林月盈啪地一下关上门。 她决定在今日份的不开心上再添一笔。 一到家,林月盈甩掉鞋子,也不换拖鞋,光着脚往屋里走,秦既明刚换上鞋,将她脱掉的运动鞋摆正,又拿了拖鞋,叫她:“月盈。” “不要叫我,”林月盈闷闷,“请叫我——‘被哥哥拿出去送人情的小倒霉蛋’。” 秦既明叹:“什么时候拿你送人情了?” “今天还不是嘛,”林月盈委屈,“我不喜欢宋观识那个类型的。” 她光着脚,坐在沙发上,委屈:“都好几次了,再一再二不再三,你再把我往外推,我明天就出去租房子住,再不在你眼前晃来晃去,免得让你看不顺眼,眼不见心为净。” “说什么呢?”秦既明把拖鞋放在她脚边,“一生气就往你哥心口捅刀子,这么多年白疼你了。” 他沉重地说:“你都不知道我为你的成长和尊严付出了什么代价。” 林月盈慢吞吞磨了磨,屁股向下,做了红色猫眼的指甲在暗处有着成熟车厘子的颜色,她的脚趾尖终于点到拖鞋,开口:“哥。” “别叫我哥,”秦既明说,“请叫我——’被妹妹误会且伤透心的老倒霉蛋’。” 林月盈伏低身体,软声:“哥,世界上最好的好哥哥。” 秦既明坐在她旁边,沙发就这么大,林月盈顺势趴在他腿上,头枕着兄长的腿,闭上眼睛。 “我也看出你的不开心,我答应你,以后一量再提这件事,我就拒绝,说清楚,好吗?”秦既明抚摸着她的头发,“归根究底,这件事是我不对。往后,我再不干涉你交男朋友。” 林月盈说:“我倒巴不得你干涉我交男朋友。” 秦既明:“嗯?” 林月盈双手撑着沙发起身,她跪坐在沙发上,认真地看着自家兄长:“你不喜欢我和男生交往,那就告诉我,我一定拒绝他们。” 她看着秦既明:“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不和外面那些男的在一块儿,永远留在家里。” 说这些话的时候,林月盈放慢语速,她的手掌心满是汗。上次这么紧张,还是高考前参加部分学校的特招面试。 她在紧张的时候喜欢舔嘴唇,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幸而今天她涂了唇膏,舌尖刚触到淡淡酒精气息的膏体,林月盈便忍住了,微微张口,安静地看着因为她的话语而微怔的秦既明。 他眉毛里的那粒小痣,随着呼吸在轻轻的动。 抑或,是她的心在动。 “你误会了,”秦既明笑,他说,“我没有阻碍你正常恋爱的意思。” 啊。 林月盈保持着姿势不动。 她想起小时候穿到爷爷买的漂亮裙子,兴高采烈地跑出去,还未展示给好朋友看,就不小心跌了一跤,摔在雨后泥坑里,染了一身泥。 不远处的林风满看着她,放声大笑。 “你已经成年了,也到了可以谈恋爱的年纪。你知道,月盈,我不赞同’早恋’这个观点,更不会强行干涉你的感情,”秦既明说,“上次我们谈过,还记得吗?我能理解你正常的情感需求。” 林月盈直勾勾看他:“那要是我的情感需求不正常呢?” 秦既明一顿。 平板里的那些言情小说,还有一些他不太理解的……违背伦理的父女姐弟姐妹故事。 他后来用自己电脑登陆一下那个网站,吃惊地发现自己和现在的流行果真有着严重脱钩。 她们所描写的男性主角甚至可以不是人。 物种意义上的不是人。 秦既明说:“我也可以理解,但这个应该不适合继续讨论了。” 林月盈低低:“嗯。” “别动不动就说要离家出走要离开,说我不疼你了,”秦既明说,“这么多年了,还不够疼你?替你把心都快操碎了。” 林月盈说:“我知道。” 如果他操碎的不是心,而是她—— 打住。 不能再想了。 林月盈那刚刚有些起色的情绪,又一点点地沉下去了。 讨厌死了,难怪都讲坠入爱河,坠入爱河,爱不仅仅是下坠,还有淹死她、憋死她、呛死她的风险。 “拒绝观识的时候,也不用顾及到我们的面子,知道吗?”秦既明说,“不喜欢的话就直接说,我和一量是发小。无论你们将来成不成,都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 林月盈说:“好。” 是的,她和观识成不成,都不影响秦既明和宋一量的关系。 可她和秦既明成不成,那影响范围可就大了。 林月盈清楚话出口的后果。 开弓没有回头箭,话一旦说出去,也再不能收回。 她甚至能想象得到,现如今对秦既明告白后的模样,他一定会愕然,惊讶,难以置信,冷静下来后和她温和谈心,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再斟酌着搬走,和她保持好距离,以免这段“孽缘”越陷越深。 到那个时刻,林月盈和他连兄妹这样的基础关系也无法再维系,也再不能如今天一样,可以枕着他的腿、坐在他旁边撒娇。 秦既明一定会远离她。 这个认知清晰地出现在林月盈的脑海中,直到翌日同朋友打网球,林月盈还想着,一不留神踢到台阶,隔着运动鞋,把她疼出眼泪。 立刻去医院。 医生检查没问题,只是大拇指脚指甲盖有了一小块儿淤血,万幸指甲盖只裂开一点点,也没有其他伤口,不需拔掉,日常稍稍注意一下、多多休息就好。 负伤的林月盈不能再打网球了,她叫了名代驾,开车把自己送回家。电梯门刚开,秦既明就已经在家门口等着了,扶她进门,问她还疼不疼。 林月盈说快要疼死了。 才上午十一点,黄阿姨在厨房里做饭,秦既明让她坐在沙发上,他还有些工作要处理。看林月盈脚趾受伤自怨自艾的模样,他想了想,又把电脑抱到客厅,一边看着她,一边回邮件。 林月盈向他倾斜,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肩膀。 “听说你们公司又给我们学校捐钱了。” “不是捐钱,”秦既明纠正,“是合作,互赢。企业向学校注入资金、为的是设立奖学金,选拔优秀人才;学校再向企业输入优秀学子——这是投资,是一笔生意,不是捐钱。” 林月盈嘟囔:“反正都差不多。” 她又说:“又是社团招新的时候了,我大一上半学期贪玩,没进,不知道他们现在还收不收。” 秦既明问:“什么社团?” 林月盈说:“就你上学时候创建的那个智能机械社团。” 严格算起,秦既明还是她的师兄。 秦既明说:“别想太多,先去做,不试试怎么知道。” 林月盈点点头,她又看自己的脚指甲。 脚上的大拇指指甲也是圆圆的,在医院里又用应急的卸甲水临时卸掉了甲油,周围的指甲还是漂亮的酒红,更衬托被撞得微微起边的脚指甲不好看。 林月盈想要剪掉这一点。 但她上午运动过,现在有些犯懒,不想自己动手。 林月盈歪了歪脑袋,看秦既明。 秦既明刚好回完最后一封邮件,合上电脑,放在桌子上。 林月盈抬起脚,慢悠悠搭在他腿上。 秦既明低头看,拍一拍,挪开,去找她专用的脚指甲剪。 无需语言沟通。 林月盈半躺在沙发上,看着秦既明的背影。 在家里的时候,他不穿衬衫,松松垮垮的T恤和黑色运动裤,再普通不过的衣服,在他身上,都只剩下好看两个字。秦既明比例好,腿长,这条当家居裤的运动裤裤脚就有些短了,他弯腰去拉抽屉的时候,林月盈看到他运动裤下露出的脚踝,藏在黑色下的皮肤雪白,干净,性感。 是的。 性感。 林月盈愿意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兄长,他的腿很长,肩膀是令她安心的宽,背部肌肉很好看,到了腰间又收窄,一具藏在西装革履下的强攻击性身体。在不用力的时候,他胳膊上的肌肉捏上去是软的,而当他用力时,那些充血的肌肉又会是温韧结实的触感。他闻起来是干净的木兰花香,抱起来是有支撑感的暖。 她不知他会怎样对待爱人,在对方受不住时,他是利用体力优势拉住她逃脱的脚,拉到下面压着继续,还是宽容地任由爱人离开,再亲吻她的额头道歉。 秦既明教她叠被,开车,格斗,看着她长大,是她的师兄,她的兄长,她的老师,她的监护人。 两个无血缘关系的人,亲密到只要林月盈将腿搭在秦既明腿上、秦既明就会下意识去找指甲剪为她剪指甲的程度。 他没想过和她做。 可她想。 微醺 「我的舌头像断了, 一团热火立即在我周身流窜; 我的眼睛再看不见,我的耳朵也在轰鸣; 我流汗,我浑身打战。 我比荒野更苍白, 我恹恹,眼看就要死去。」 只要他一眼。 林月盈不动。 她在想选修课上的诗歌,被柏拉图称为第十位缪斯的萨福,莱斯博斯岛的萨福,古希腊第一位女诗人,多歌颂同性之爱,被彼时天主教会狂热教徒丑化为老女巫。 守旧者认为她歌唱的爱是亵渎。 萨福知道她咏唱的诗歌被视作禁忌吗? 现在正低头为她小心修建脚指甲的秦既明知道她想要跨越禁区吗? 啪。 暖热的手离开林月盈冰冷的脚,无情的金属质地指甲刀脱离她有情的心。 秦既明说:“好了。” 林月盈说:“嗯。” 「但我现在贫无所有,只好隐忍」 秦既明将剪掉的指甲包在卫生纸巾中丢进垃圾桶,林月盈抬起腿,想要将自己的脚移开。 热源再度靠近,暖热的手掌将她的脚握在掌中。 林月盈僵住。 秦既明有薄茧的手压着她敏,感的脚心,用力压了压,感受她的体温,又像要暖和她僵硬的身体。 无数多毛茸茸的蒲公英从她脚掌心滑过,磨得她有一脚踩入暖热沙滩的触感。没有任何阻碍的体温交流,毫无隔阂的月几月夫挤压,颤栗,发抖,好像被他用力按住的不是脚心,是她惶惶的一颗心。 秦既明说:“脚这么凉,你该多泡泡脚。” 林月盈不能隐忍呼吸,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些语言在她耳朵只留下短暂一秒,又散开,没有进入她的大脑思考。 她张口,声音很低,喃喃:“我的舌头像断了。” 我的舌头像断了。 一团热火在我身体流窜。 秦既明没有听清,他问:“什么?” “……我的舌头像断了,”林月盈说,“好渴,我快渴死了,我要喝水。” 但我现在贫无所有。 只好隐忍。 中午,林月盈一口气喝了很多水,听秦既明给妈妈打电话。 他父母现如今处于分居状态,谈不上什么离不离的,名义上的夫妻还在,但见面次数屈指可数。林月盈害怕秦既明的父亲,对秦既明的母亲却没有畏惧,对方是个客气又疏离的贵妇人,对自己孩子也是一种隔着距离的亲近。 原定下午两点左右到达,因林月盈的脚伤,又往后推了一个小时。秦既明的妈妈喜静,养了一只狗,狗狗声带有问题,不会叫,在林月盈跟在秦既明旁边走进去的时候,这只不会说话的白色贵宾犬只会兴奋地用脑袋拱林月盈的腿,在她的裤子上蹭好几根细微的毛。 今晚来吃饭的不止秦既明一人,还有江咏珊和她的男友。 何涵是江咏珊所就读大学的英语老师,江咏珊叫她一声老师,常常陪她吃饭。 林月盈叫一声咏珊姐,江咏珊微笑着和她打招呼,也笑着说刚好秦既明来了,她最近在为一篇论文的数据发愁…… 后面的,林月盈没听,她被何涵叫走,要她帮忙选衣服。 她下周二约了姐妹喝下午茶,在思考穿什么好。 林月盈的审美是毋庸置疑的,何涵也称赞她选衣服的眼光。林月盈心中一直将她当作亲姨般尊重,在何涵那宽敞明亮的衣帽间中,她也只认真地提出搭配建议。 “选这件洋红色吧,是今年的流行色,也很衬您现在的肤色,下面呢,就换个白色,平衡洋红色的带来的冲击感……” 何涵披着一块儿真丝围巾,笑吟吟看林月盈。 她保养得很好,也无法挽留青春,皮肤不再如年轻时般紧致,有着岁月自然的沧桑和韵味。 林月盈穿得很规矩,她甚至连裙子也没穿,普通白T加牛仔短裤,遮不住的青春靓丽。 何涵问:“既明最近交女朋友了吗?你有没有见他和哪个女孩子离得近些?” 林月盈弯腰,正专注选高跟鞋的颜色和样式,摇头:“没有。” 何涵说:“是真没有,还是你哥哥让你说没有?” “真没有呀,妈妈,”林月盈撒娇,她抱住何涵,低头,脸贴在何涵脖子上,蹭啊蹭,“我是谁呀?我是您的贴心小棉袄,要是秦既明有什么情况,我肯定第一个告诉您呀。” “是,是小棉袄,”何涵说,“贴心小棉袄,选好衣服了吗?” 林月盈又去弯腰,一手一双,举着两双鞋给她看:“我知道您喜欢穿高跟鞋,但上个月您的脚崴了一次,我很担心您。从漂亮的角度上,我更推荐刚才那双六厘米的,会衬托您的腿更修长;但从女儿的角度上,我还是希望您能选择这一双,它的底很软,只有两厘米,而且这个品牌的鞋子都是舒服不累脚的,颜色也会衬得您脚更白……” 何涵抬手,手指刮乐刮她鼻子,柔声:“说话真好听,既明要是有你一半懂事,我现在也不至于如此劳心。” 林月盈说:“既明哥是您教出来的,我是既明哥教的,说到底,还是您教书育人的成果。既明哥他只是不擅长表达,妈妈,您想穿哪一个呀?” 这样说着,她将那双平底鞋举高一些,希冀地望向何涵:“妈妈?” “就这双了,”何涵笑,伸手一指,是林月盈捧的那双平底鞋,“不能辜负我们月盈的一片孝心。” 林月盈始终认为,何涵和秦既明的关系客客气气,大约因他们是同一类人,都是情绪稍内敛的那种。 不单单是他们俩,秦爷爷也是,他们都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脾气,瞧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无论什么激烈的感情都能藏在心里面。 包括秦爷爷去世的时候,林月盈暂时住在秦既明父亲家那几日,夜晚口渴,下楼喝水,也能听见对方压抑的悲恸哭声。 而在葬礼上,秦家人都是一滴眼泪也不流的,收敛情绪,克制地和讲话。 林月盈不一样。 她喜欢笑喜欢闹,放得开,无论是同何涵,还是同秦既明,都能坚持不懈地示好、培养起良好感情。 所以…… 让秦既明喜欢她,似乎也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吧? 林月盈认真吃燕窝。 何涵每日都要喝,今日林月盈来,就让人给她也煮了一份儿。 饭桌上,都是何涵、林月盈和江咏珊在聊,江咏珊比林月盈大了六岁,但十分健谈,也是大方外向的性格,俩人聊起来挺投缘,从学校建校史聊到院子里的一只青蛙,滔滔不绝。 相比之下的秦既明沉默了不少,他只干两件事,吃饭,往林月盈的杯子里添水。 饭后告别,何涵没留江咏珊和她男友,嘱托她们路上慢走。 客人离开,一家子喝水,林月盈坐在沙发上,亲密依靠着何涵,和她看同一本画册。 何涵不忘感叹:“咏珊多好的孩子,要是你当初和她在一起,现在也没她男朋友什么事了。” 林月盈翻画册的手指一抖,她想,妈妈你说得对,也没我什么事了。 秦既明叹:“不是说好不提这个?” “我不提,有的人想提,”何涵说,“你爸给我打电话了,说给你介绍了好几个人,你连人家微信申请都不通过——像话吗?” 林月盈愣住:“什么时候的事?” “看吧,”何涵说,“连你妹妹都看不下去了。” 秦既明在倒水,不慌不忙的,听谴责。何涵说“连你妹妹都看不下去”的时候,他才抬头,看一眼林月盈。 林月盈依偎在何涵心口,乖乖巧巧给妈妈捶腿。 ?“他哪是给我介绍女友,他是想给自己找可靠的亲家,”秦既明说,“妈,喝水。” 一杯热水递到何涵面前,隔了好长一阵,她才接过。 “你啊,”何涵说,“算了,随你去吧。” 她低头,吹一吹杯子上的热气,一顿,抬头。 “这是我的想法,我可做不了你爸的主。” 秦既明微笑:“我知道。” 林月盈心事重重,她知道,秦父一直都在想办法为秦既明介绍女孩子,希望他能够成家;她也知道,秦既明如今的年龄,大部分男性在这个时候的确已经开始考虑结婚了。 可她晚生了好多好多年。 对于林月盈来讲,结婚还是好遥远好遥远的事情。 他们本身就在人生的不同阶段。 一个学习,一个工作。 一个还会被调侃“早恋”,另一个已经被催促着成婚。 他们俩人之间隔着的,除了道德伦理,还有十载春秋。 林月盈默默叹口气。 离开时,她喝了杯红酒,是何涵倒的,还是何涵开美容院的朋友送来的,一共两瓶,何涵给了林月盈一瓶,让她晚上睡觉前喝一小杯,有助于促进血液流动。 林月盈不是不能喝酒,但不知怎么,喝下这杯酒后,刚到家,她就有点胃痛了。 痛得连卧室都没有进,她强撑着洗漱完,穿着睡衣就倒在沙发,呜咽着往秦既明怀里钻:“哥。” 秦既明被她拱得一哆嗦,抬起手,看她只穿着睡衣,一顿,就要抬手把她推开,但一看林月盈痛得咬唇,他又敛眉,拨开她脸上没吹干的发,抱在怀里,用手背试她额头温度:“怎么了,月盈?” “有点胃痛,”林月盈说,“可能因为白天吃了冰激淋,晚上又喝了红酒……刺激到了。” 秦既明说:“我送你去医院。” “不要,不是那种痛,”林月盈摇头,她垂着眼睛,病恹恹,“我不想去,这么晚了,我休息休息就好。” 秦既明拗不过她,说好,担心手背试温度不行,将她平放在沙发上,去家庭药箱里拿了体温计。 林月盈配合地夹在腋下,眼巴巴看他:“哥。” 秦既明倒热水:“嗯?” “你之前拒绝和咏珊姐相亲,”林月盈说,“真的是为了照顾我吗?” “做什么?”秦既明走过来,坐在沙发边缘,习惯性地用手背去触妹妹的脸,“怎么忽然热衷打听你哥哥的事了?” 林月盈闭上眼睛。 她侧脸,把秦既明的手压在脸颊和沙发中间,蹭了蹭,林月盈说:“妈妈今天说我是贴心的小棉袄。” 秦既明说:“的确很贴心。” 林月盈睁开眼睛,伸手,握着秦既明的手腕。她的手在发抖,说不好是紧张,还是胃痛,她拉着秦既明的手,想到他可能会在未来某一天选择去相亲,有种不可言喻的失落。 哥哥不可能永远是她一个人的哥哥。 除非她做自己的嫂子。 秦既明问:“胃又疼了?” “嗯,”林月盈舔了舔嘴唇,她的喉咙发干,舌头发苦,像是塞了一团火,“很疼。” 秦既明在全神贯注地看她,那是兄长对妹妹的关心。 林月盈摸到他手腕上的脉搏,沉稳,正常,平静,在被她触碰的时候,他的心率和脉搏仍旧保持规律,他对她的关心不夹杂其他,纯粹到不能用情和欲来形容。 小拇指触碰着他小臂的肌肉,中指压着他微微凸起的青筋,大拇指按在他脉搏处。 她不能一手掌握对方,哪怕她已经用上自己完整、全部的一只手。 汗水慢慢地浸着贴在她身上的睡衣。 林月盈拉着秦既明的手往下,像去年感情没有过界时,开口:“我的胃好疼,你帮我揉揉好不好呀。” 决定 因为胃痛,林月盈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刚流出来的汗水是热的,贴在她的肌肤上,真丝不贴身,凉凉地和着她的汗水在一起,有着夏日雷雨般的躁动热潮。 上次秦既明为她揉疼痛的胃时,他在想什么呢? 林月盈只知自己那时毫无杂念,她知对方是兄长,也只将对方当作兄长。 这一次。 她将对方视作心仪的异性。 “胃好难受,”林月盈重复,她请求,“按一按嘛。” 就像把她冰冷的脚捂在怀里,就像多年前抱着喝酒喝到胃痉挛的她。 她想要以隐秘爱人的角度来审视这一个拥抱,是她欲壑难填的谎言。 秦既明俯身望她,冷不丁窥见黑色真丝中裹的圆雪,即刻抬头,再不俯首。 黑与白,软与荡,轻盈与饱满。 理智和冲动。 不知不觉中的成熟。 林月盈握着他的手,她还在被那一杯红酒困扰,牵着他的手,压在胃部,皱着眉。 不知道是谁的手在颤。 秦既明一双僵硬的手,腕部压在疼痛的胃,隔着一层柔软,她笨拙地扯住,下压,按一按,再按一按。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秦既明,不知他允许自己过界多少。 林月盈叫他:“哥。” 秦既明说:“月盈。” 林月盈仰脸。 他并没有看她,敛眉,表情渐渐严肃。 “揉一揉也没有用,止不了痛,也治不了病,”秦既明说,“只是暂时的心理安慰,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饮鸩止渴。 林月盈嘴唇发干:“我知道,可我想让你揉揉嘛。” “太晚了,”秦既明说,“你应该去休息。” 林月盈说:“我现在胃痛。” 秦既明将手臂从她手掌中挪走,很轻松,用不了多少力气。 他说:“你需要去医院,或者,喝些热水,休息。” 林月盈轻轻地呼吸。 “我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一直将你当做我的亲妹妹来看待,”秦既明说,“长兄如父。” 林月盈说:“你不要趁着我不舒服就得寸进尺啊,我们辈分一样。你这辈子都不要想给自己偷偷升个辈分,打死我我也不会叫你一声爹。” “你脑袋不大,想得倒挺多,”秦既明说,“我的意思是——” “月盈,”秦既明说,“还是那句话,我们要避嫌了。” 避嫌避嫌避嫌。 这可真是林月盈最最讨厌的一个词了。 什么李下瓜田,瓜李之嫌,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统统都讨厌。 秦既明态度光明磊落,说我们虽然都把彼此当兄妹,但兄妹相处也有个度。 林月盈想去你的吧,谁要和你当亲哥哥亲妹妹兄妹情深。 我才不把你当亲哥哥。 林月盈最终还是没有去医院,她喝了热水,身体一暖,疼痛稍稍减轻了,她往床上一倒,仰面朝天,直到天明。 避嫌可没有结束。 早餐时,林月盈端着自己的小饭碗,拿着一个包子,又分了一半蔬菜沙拉和炒蛋,倒进自己的白瓷餐碟里,远远地端到茶几上吃饭。 秦既明从厨房端着自己的碗过来,看着这分桌而食的架势,一愣。 他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林月盈捧着自己漂亮的小碗,看他:“避嫌。” 吃完饭,顺道送林月盈去学校。 车库里,秦既明从车位里把车倒出,林月盈却没有上副驾驶,而是抱着书包径直拉开后面的车门,坐在后排,重重关上车门。 秦既明叫她:“月盈。” 林月盈抱着书包,啪地一下倒下,躺在后座上滩成一团:“避嫌。” 终于到学校。 秦既明有通行证,将她直接送到教学楼区域,这么早到教室的学生不多,秦既明将车暂时停在路旁,他自己先下车,拉开后面车门,叫醒睡着的林月盈。 林月盈揉揉眼睛,看着秦既明伸出来的手,下意识想要握,又想起昨晚的事情,不开心,收回,哼一声,盯着他。 秦既明收回手,他说:“我知道了,避嫌。” 林月盈不理他,抱着书包下车。她睡懵了,没个轻重,头顶差点撞在车门上—— 秦既明的手压在车门边缘,包着,她的头撞到他暖韧的掌心。 林月盈看他。 秦既明说:“避嫌也要先讲究安全。” 林月盈说:“挺不错的还压上韵了,你去当rapper吧。不过记得要避嫌,避嫌才能更安全。让你火遍天下无敌手,一直火到九十九。” 她情绪激动,没留神,又被台阶绊一下,踉跄着,秦既明扶了一下她胳膊:“看起来今天有点不顺,暂停避嫌一天。” 林月盈叫:“呸呸呸乌鸦嘴,不要说我坏运气——” 她今日的坏运气还真的就从此开启了。 一大早,林月盈听到一个近乎于噩耗的噩耗,她想要加入的那个机械社团极其严格,且不要说没有大二学生顺利加入的前例,就连大一时候加入社团的人,也有一多半选择了放弃,一部分是被淘汰的,还有一部分是扛不住社团内的压力。 现任社长,人送外号笑里藏刀。 俩副社长,一个诨名暴躁藏獒,另一个叫狂野座山雕。 林月盈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凉了半截,不亚于杨子荣孤身上威虎山剿匪的雪里寒冬夜。 她要是入社,充其量也只能是个聪明神勇无敌枭。 中午吃饭时,林月盈还在饭菜里吃到一个小石子,硌到牙齿痛,她气得连写五页投诉信,洋洋洒洒,装进信封中,投到食堂意见箱里。 不幸的是,她把入社申请书也塞进信封投进去了。 不得已,林月盈又重新找学弟拿了张入社申请书,重新花了十分钟时间,认真地写了一遍。 下午上课,林月盈丢了最爱的一支笔,沿途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只能失落地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发呆。 细细回顾这几日的表现,林月盈真觉得自己有点不清醒。 换句话来讲,叫做“上头”。 林月盈很少有这种“上头”的情绪,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洒脱心也大的人。初高中时候也曾追过明星,可也就是象征性地追一追,后来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淡了。 她对秦既明,是真真正正的上头。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林月盈如此对自己现今的状态下定义。 “……不然还是算了,”林月盈躺在床上,小声问自己,“你喜欢他什么呀?林月盈?他是你哥哎,他小时候还给你擦鼻涕,你疯啦?” 喜欢他和自己避嫌吗? 还是迷恋他那种无法追到手的感觉? 就算是挑战极限也没见这样的,简直就是地狱难度的追人嘛。 林月盈掰着手指细数喜欢他的优缺点,缺点能列出一百三十八条,优点空空如也。 可是…… 喜欢就是喜欢嘛。 能讲清的喜欢就不算喜欢了。 林月盈苦恼地跪俯在床上,抱着自己的枕头,焦躁不安地滚了滚。 舍友蔡俪叫她:“地震啦月盈,你再晃就要散架了,赔床好贵的,你三思啊宝。” 嗡嗡嗡。 她好像还真的听到下面桌子上传来震动声。 林月盈啪嗒一声起身。 苏凤仪坐在下铺学习呢,一倾身,长手一捞,一手握奶茶喝,另一只手把林月盈放桌子上的手机递上来:“等会再震,林月盈,你哥给你打电话啦。” 秦既明说他在她宿舍楼下等着。 林月盈气喘吁吁跑过去,一眼看到秦既明,他换了衣服,不是衬衫西裤,简简单单的卫衣长裤。乍一看,就是本校学长。 林月盈叫他:“哥。” 秦既明看了眼手表,说:“时间紧迫,先跟我走。” 林月盈:“啊?” 她跟着秦既明往外走,宿舍这边有障碍桩,防止车辆进入,林月盈还有点懵,问:“你车停哪儿了?” “我没开车,司机在校外等着,”秦既明说,“还有三个小时就要登机了,我们要加快速度。也不用太快,放轻松,呼吸。” 林月盈:“啊啊啊???去哪儿???” 是去上海。 林月盈全程都很迷茫,一直到空姐温柔地将小毯子递给她时,她的脑袋都还如同被摇散的鸡蛋。 所有的疑问在落地后得到解答。 她中学时期曾喜欢过一位摄影大师,常常在秦既明面前提到这位摄影大师的作品。 现如今,这位大师在上海开设展览,有一个活动,会在上海留两日。 她是英国人,后天就要返回伦敦。 林月盈没想到秦既明有办法让他们见面。 私下,单独,可以聊很久的见面。 秦既明已经在酒店里订了两个套房,窗外就是东方明珠,陆家嘴和外滩也尽收眼底,熠熠生辉的夜景中,林月盈忐忑不安地等了五分钟,终于等到在工作人员陪伴下的摄影大师。 淡金色头发有着几根银丝,但发型十分考究,黑色的裙子搭配珍珠长项链,她已经老了,但比林月盈想象中更加优雅。 林月盈和她聊了很长时间,拍了照片,还请对方在秦既明准备好的摄影作品集扉页签了名字,写了祝福语。 和她握手的时候,林月盈的手都还在抖,对方温柔地对她笑,祝她生活愉快。 …… 人离开的时候,林月盈的腿还在抖,几乎没办法支撑她的重量,她不得已,依靠着沙发,僵硬地坐在地毯上。 她的心脏还沉浸在不可思议的狂喜之中。 门响了。 秦既明送完大师,一进门,就看到呆坐在地板上的林月盈。 他笑:“怎么?累到腿软?” “不是,”林月盈缓缓摇头,“不是累的。” “不是累的也好好休息,”秦既明抬手腕,看时间,“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你现在需要立刻洗澡,然后上床休息。你明天下午第一节有课,我们需要在一点前赶到你学校——明天还是要早起,回北京。” 林月盈问:“那你工作怎么办?” 秦既明说:“随身带着电脑,等会儿加个班。” 林月盈不知该说什么。 “现在心情有没有好点儿?”秦既明走到她面前,他蹲不下,只坐在沙发上,抬手摸摸她脑袋,“从我回来后,你就一直不太开心,到底怎么了?” 林月盈说不出。 “不想说也没事,”秦既明说,“有地毯垫着也凉,上来,好好休息。该玩就玩,别闷着,嗯?” 林月盈说:“好。” 她想通了。 管它呢,上头也好,真爱也好,她不要想那么多了,不要瞻前顾后,犹豫才不是林月盈的作风。 追。 夸父都能追日呢,她追个秦既明有什么大不了的。 又不是追秦既明日。 林月盈坚定地望向秦既明:“我刚刚做了一个决定。” 秦既明低头,掐掐她脸颊,揶揄:“什么决定?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哦,那倒不是,”林月盈慎重地说,“应该是违背你祖宗的决定。” 蛋糕 「亲爱的秦爷爷: 对不起。 我可能要对您最喜爱的孙子下手了。 嗯,我知道,这是一件很不应该的事情,也明白您比较在意家风问题。我向您发誓,无论我是您的孙女,还是您的孙媳,我对您的尊敬永远都不会改变。 说起来还有些难为情,可能我没办法再向之前那样,将秦既明视作自己的兄长了。 此致,敬礼。 您最亲爱最亲爱的孙女以及未来的孙媳。 林月盈。 Ps:下次为您扫墓时,我会带两份贡品两份花送给您,希望您老人家在天之灵,不要生我的气。 PPs:您要是生气,我就再多给您烧些东西,好爷爷。 」 林月盈苦思冥想,用了一百多个理由和缺点,尝试让自己放弃秦既明,让自己脱离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 可要她坚定追求他的决心,只需要和他见一面。 不要那么多理由,心跳最好的佐证。 次日清晨,林月盈在酒店吃了早餐。刚开始供应早餐不久,人也不多,秦既明换了衣服,白衬衫黑色西裤子,这是又要去上班。林月盈猜他今天下午应该要见客户,不然不会穿这么正式。 中间秦既明还接了助理的电话,林月盈坐的位置离他近,听了一耳朵,只听助理叫他总监,问他几点到机场,那边安排人过来接。 “不用,私事用不到动用公车,”秦既明说,“你和肖总监说一声,我大概会在十二点三十左右到公司,我现在在看他发来的资料……” 林月盈支起耳朵听了一阵,后面秦既明说的全是工作上的事情,她听不下去了,低头,用餐刀切班尼迪克蛋,柔软的蛋液缓缓流出,她叉了一小块儿,慢慢地吃。 秦既明又叮嘱了几句助理,结束通话,把手机搁在桌子上,问林月盈要不要喝奶。 林月盈说:“要,还要给我一杯气泡水,谢谢。” 透明玻璃杯中的气泡水呼呼啦啦地展开。 林月盈喝了一口,认真望秦既明,她说:“秦既明。” 秦既明说:“怎么了?” “你最近有找女朋友的打算吗?”林月盈真诚地问,“或者说,有和异性交往的想法吗?” 秦既明在吃溏心蛋,他头也不抬:“我妈让你问的?” “哪里,”林月盈说,“我自己问的。” 秦既明笑了,吃完第三个溏心蛋后,他用纸巾擦擦唇,终于正眼看林月盈:“怎么忽然对我私生活这么感兴趣?” “因为这关系到我准备做的一件大事,”林月盈说,“非常重要。” 秦既明说:“如果我说没有呢?” “啊,”林月盈说,“真是喜忧参半。” 秦既明:“嗯?” “好消息和坏消息并存吧,”林月盈说,“好消息是我可以不那么激进地行动了,坏消息是,我行动的阻碍会更严重。” 秦既明端起杯子:“什么行动?” 林月盈举起自己的气泡水。 秦既明了然,不往唇边递了,往前一送,配合着由林月盈主动撞他的杯。 啪。 撞杯的声音清脆,犹如短笛。 林月盈回答他:“暂时保密。” 倘若给自己的追求行动取一个代号,林月盈会将其命名为追日行动。 ……当然不可以是粉色网站的那个日,而是绿色健康的日。 日月为明。 月逐日为明。 完美。 追求完美的林月盈,不打算直接向秦既明告白。 告白应该是临门一脚,而不是八字还没一撇的打草惊蛇。 近水楼台先得月。 从妹妹到女友的路不好走,女追男隔层纱,林月盈和秦既明之间隔的是就是通电带火花的金刚纱。 追求第一步,先从秦既明的既往喜好入手。 获取信息方法: 死缠烂打,旁敲侧击,收买人心。 结果: 一:目标人物秦既明没有前女友可作为参考范本。 二:为了从宋一量口中套取有用信息,林月盈忍痛割爱,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本绝版琴谱拱手相送。 三:目前人物的发小宋一量表示,秦既明没参与过类似的讨论,也无人知他的择偶喜好和标准。 总结: 屁用没有。 …… 若是真要说,高中时期——青春萌芽的秦既明和谁走的最近、相处时间最长,当仁不让打头名的,一定是林月盈。 林月盈小时候粘着他和秦爷爷,秦爷爷年纪大了,晚上哪里能看护的住一个天天做噩梦的小孩子。大部分时间,林月盈还是粘着秦既明一块儿睡。 小孩子能懂什么,林月盈只记得秦既明身上又香又滑,胳膊捏起来却又很结实,在她犯错、打她的时候,又有点痛。 那时候流行在房间中张贴海报,各种明星画报和挂历十分畅销,秦既明房间中的墙上却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只挂一副画,水墨山水,画得是天地苍茫,远山黛一顶落雪,江阔树白,孤舟蓑笠翁。 后来林月盈在幼儿园里拿奖,获得小红花,秦既明就专门给她做了几个相框,裱起来,挂在他卧室墙上。 越想,林月盈心越慌。 天啊,这样的相处模式,似乎只有她这样不需要道德的人才能酝酿出爱。 阳光正好。 林月盈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头发上抹着营养素,戴着帽子,安静地等待护理结束。 又是周五,林月盈上午上完第一节课,牺牲掉中午吃饭的时间,直接跑到理发店里做美美造型,等头发做完营养护理,再让理发师给她吹出一个漂亮的小卷发,有着俏皮的弧度。 下午秦既明照例接她回家过周末,在那之前,林月盈决定先给哥哥一个强烈的视觉冲击。 美美做好头发,刷卡买新的小白裙和经典黑白玛丽珍——再加一条项链。林月盈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对自己今天的衣着十分满意。 她抬手,点点镜子。 “秦既明,你好大的福气哇,”林月盈说,“有我这么漂亮的妹妹,你真是千里难寻万里挑一的幸运儿呀。” 秦既明好大的福气。 林月盈今天没有这么大的福气。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选修,BCC语料库和技术支持,虽然林月盈专业是智能机械,但学校中为她们安排的专业课中并不包括这个课程。作为一个听起来就很枯燥的理工科选修课程,来选这一堂课程的人不是很多,大多是计算机语言学和语言学本体研究方向的学生,也有一部分人工智能方向的学生来听课。 因秦既明的职业问题,林月盈或多或少地接触到一些其他的东西,在选修课的选择上,除了爱好之外,也做了职业规划的参考。 这门课就是她为知识储备而选择的。 授课的教授姓刘,已经年近五十,头发接近全白,令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一些。计算机专业的授课老师大多没有这么大的年纪,在近五十的年龄时也保持着对新技术新行业的钻研热情,实在少见,这也令林月盈对这位教授多了一丝敬重。 今天是选修课的第一节,林月盈来得很早,她早早占了第一排的位置,阳光正好,正美滋滋欣赏自己美丽的长指甲,冷不丁听到有人用书敲桌子,书脊重重砸在课桌上,发出不太愉快的声音。 林月盈抬头,看见一个瘦高个男生。 他说:“同学,这个教室等会儿有课。” 林月盈喔一声:“我知道的呀。” 那个男生看了看她,沉默半晌,和她隔了一个位置坐下。摊开手里拿着的书,从厚厚的标记处开始看。 林月盈欣赏完了自己漂亮的指甲,转脸一看,看到男生在看的书,咦了一声。 “你哪里来的教材呀,”林月盈说,“同学,是选修课老师提前讲的吗?” 男生慢吞吞看她:“你选上这门课后没有看老师列出的建议书籍清单?” “呀,”林月盈有些吃惊,“可是之前的选修课都没有呀……” 男生瞥她一眼,注意力仍集中在课本上:“这个课程不是为混学分的学生开设的。” 林月盈主动攀谈,问他可不可以借自己记一下书名,她现在买书完全来不及了,等会上课的话,可不可以暂时和他用同一个课本…… 男生皱着眉答应了。 林月盈松了口气,又问他:“同学,你是什么专业的呀?” 男生说:“人工智能。” “哇,”林月盈眼睛一亮,“智能机械社团的社长是你们专业的吧?” 男生:“嗯。” 林月盈说:“副社长好像也有一个是你们院的,外号暴躁藏獒,你知不知道哇?” 男生硬邦邦地回应:“嗯。” 林月盈四下看看,小声问:“为什么叫这个外号啊,是不是脾气不好呀?对了同学,你入社了吗?” “脾气还行吧,”男生说,“我入社了。” 林月盈眼睛亮了:“我们可以加个微信吗?我想申请入社,可以找你多了解一下情况吗?你们社团还收大二的学生吗?” 男生没说好,只盯着她看,眼神并不算友好,甚至可以说得上轻蔑。 他说:“我不知道社团里还收不收大二的学生,但只知道,我们不收想混学分的学生。” 说完,男生把自己的课本推给发愣的林月盈,自顾自地摊开一本笔记本,不再理她。 陆陆续续的,其他学生也进来了,快到上课时间,老师也踏入教室门。 林月盈保持安静。 她深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着着他独特的个性和社交方式,莫生气,莫生气,要和气。 …… 可林月盈还是被猝不及防的冷漠小小地伤了一点点,令她伤心的第二件事发生在秦既明来接她的路上,秦既明告诉她,这次他生日时要出差,应当不能和她一起度过。 林月盈小声:“怎么天天出差呀?” “迭代升级后的新产品上市,销售那边一个人搞不定,这次招标的是大客户,以防万一,”秦既明说,“东西是我带领团队研发出的,自然也要我过去。” 他没有夸奖她的头发,没有夸奖她的新裙子和鞋子。 林月盈闷声:“这还是第一次没办法陪你过生日。” “难过什么?”秦既明笑着揉揉她脑袋,“对了,我买了块儿蛋糕,庆祝我们月盈成功入社。” “哪里有,”林月盈举起书包,盖住脸,闷闷不乐,“周末才是面试呢,我还不知道可不可以……” “按理说没有那么多设限,”秦既明凝神想了想,“别担心,如果原则上的确不允许,我就给留校的同学打个电话,请他们稍稍通融一下,特事特办。” “才不要走后门,”林月盈说,“虽然你是个好哥哥,但这种行为不可取,我已经准备好严厉地批评你了。” 不确定能不能成功入社,又被社团中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凶。林月盈心事重重,再想到不能和秦既明庆祝他生日、又要迎来一段距离的不见面…… 她的眼睛又要流下泪。 不可以!!!眼妆画了这么久呢,不可以掉眼泪,不能弄花。 而且! 这么漂亮的妆,秦既明竟然无动于衷。 林月盈想方设法让自己的注意力从悲伤委屈中转移走,深深呼吸,反复几次后,秦既明将车停下。 等待绿灯的间隙,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林月盈的头发。 “今天的头发真漂亮,”秦既明说,“做了很久?” 林月盈说:“还好。” 那些悲伤和委屈,在这一句夸奖下顿时跑得无影无踪了。 秦既明问:“是不是晚上有约会?” 林月盈说:“啊?约会……” 她缓慢,缓慢地说:“你是说朋友间的约会,还是异性间的约会?” 秦既明笑:“我不知道,所以问你。” 林月盈说:“如果是异性间的约会呢?你怎么想?” 秦既明说:“不许喝酒,不许夜不归宿。” 林月盈还在等他继续说。 没有了。 绿灯亮。 秦既明继续开车。 林月盈问:“就这?” 秦既明说:“是。” “你不担心我找男朋友吗?” 秦既明说:“我担心这些做什么?你已经到了适龄——” “不要继续说了,”林月盈开口,“你现在说的没有一句话是我爱听的。” “还有后面那个蛋糕,”林月盈说,“我宣布,现在它不是作为我入社的庆祝蛋糕了,我要把它作为你得奖的庆祝蛋糕。” 秦既明哑然:“我得什么奖?” “世界第一无敌好哥哥奖,天下第一感天动地大好人奖,”林月盈说,“还有开天辟地以来最具有道德感和舍己为人大冤种奖。” 秦既明忍俊不禁。 “你真是个好哥哥,”林月盈反复强调,“太好的好哥哥了。” 要是没那么好就好了。 不过如果秦既明没那么好,她也不一定会喜欢他。 顿了顿,林月盈又委屈着说:“现在的蛋糕是你的了,但草莓和巧克力最多的那部分还是归我。” 秦既明逗她:“当哥哥的获好哥哥的奖励蛋糕,为什么要把最好吃的部分给你?” “因为我对你非常重要,”林月盈大声,“没有我这个妹妹,你也当不了哥哥。” 秘密 那份庆祝蛋糕,其中草莓和巧克力最多的一块儿,还是进了林月盈的肚子。 夜间风凉,秦既明弯腰,把干净的碗碟从洗碗机中取出,按照大小和颜色摆放在橱柜中。做好一切后,他转身,从敞开的门中,看到林月盈穿着睡衣,没穿拖鞋,坐在沙发上,正在和朋友打电话,叽叽喳喳,约周六和她一块儿出去玩。 秦既明洗了碟葡萄,一粒一粒摘下,洗干净,盛在白瓷盘中。水顺着指尖往下流,他顺手抽了纸巾,一根一根地擦着手指。 这一段时间,林月盈的态度已经很明确,对宋观识没有进一步发展的想法。宋一量也看得出来,劝了几句自家弟弟——秦既明只一个要求,倘若宋观识不肯放弃,还是想追求林月盈,也行,他不干涉,但要对方收敛着点,别搞得大张旗鼓,也不要死缠烂打让她困扰。 林月盈是他妹妹,现在还在读书,年纪也不大,她不想恋爱,就别干扰她正常生活。 秦既明凝神,把纸巾叠一叠,顺手丢掉。 被干扰正常生活的,又何止林月盈一个人。 秦既明已经开始考虑,是否把父亲的手机号码拖进黑名单,好让自己暂时冷静一些,不再听父亲苦口婆心的“劝婚”。 他已经习惯了和林月盈的二人生活,并不认为现在的自己适合多发展一段感情,也不想。 “秦既明,秦既明!” 客厅里,林月盈叫他:“新闻联播开始啦。” 秦既明端起葡萄:“来了。” 俗话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林月盈忽然想要深入了解一下秦既明的喜好。 他喜欢看新闻联播,看天气预报,这些固定的习惯像一个老人。林月盈看不下,她起初拿定主意要陪秦既明完整看完,但刚看了不到十分钟,肩膀也垮了腰也塌了,精神劲儿也没了。她庆幸自己没有选择社科类的专业,这就是她几百年也学不会的东西。 整个人松松垮垮地如泄了水,林月盈还没自然地在沙发上瘫成“舒服的林月盈”,一只大手贴在她腰部,用力一推,扶住她试图偷懒的腰。 秦既明提醒:“坐直。” 林月盈心跳漏一拍,男人温热的手掌贴着她的腰,那热度像在她腰上烙下深深的、热热烫烫的痕迹。 她转身。 秦既明还在全神贯注地望着电视,端正,专注。 柔和的光芒落在他洁净的棉布家居服上,干净得能看出棉线的纹路,没有一点染色痕迹。 手已经自然离开了,她的腰还在发烫,发颤。 秦既明同她聊天:“一般来说,从新闻上能看到的东西,都是……” 秦既明说什么,林月盈听不清了,她应了一声,悄悄背过手,去触碰自己腰上那一块儿,却怎么碰,都再不是刚才感觉。 原来被人触碰和自己碰是不同的。 不仅仅是触感,还有心境。 客厅里的灯关掉了,只留了沙发侧的落地灯,柔和的暖黄光。这个灯是从佛罗伦萨运来的,某个同秦既明合作的商人将它赠予了林月盈。 这盏朦胧的灯将柔软的光落在林月盈身上,她侧身看它,忽然想到意大利历史上那位被指控与亲生兄长通女干的卢克雷齐娅·波吉亚。 即使她醉心推动意大利的文化艺术事业,即使她是文艺复兴的幕后支持者,多年之后,欧洲的人们最关注的,还是她同兄长的不伦恋。 这么多人会爱上自己哥哥。 林月盈想,我只是犯了一个很多美人都会犯的错误而已。 秦既明注意到她的视线,问:“那个灯怎么了?” 林月盈愣了愣,回答:“我在想,几百年前这样的灯是否也照过普通的兄妹。” “几百年前照普通兄妹的,”秦既明纠正,“应该是油灯。” 林月盈哼一声:“油灯不够浪漫。” 秦既明笑了。 林月盈向他蹭了蹭,脑袋轻轻地枕在秦既明肩膀上,闭上眼睛,若无其事地假装自己犯困。 秦既明没推开她。 俩人安静地在灯光下看着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林月盈闭上眼。 不知何时被秦既明送回房间,林月盈在哥哥的肩膀侧睡去,再醒来,是孤独清晨的房间。 天还没有亮,窗帘外是朦胧微弱的青光。 她很少在清晨自娱自乐。 每次自我安慰后的睡眠质量会再高一些,林月盈也抵不住玩乐后的疲倦,再加上容易清理和助眠的双重BUFF,她的自我放松时间一般都在入睡前。 今天是个例外。 林月盈脑海中的男主角终于有了脸庞,他有着高挺的鼻梁和薄、唇峰明显的唇,会带着隐忍的呼吸落在她的腰上;他有一双温厚的大手,指甲修剪得圆而干净,会用粗糙的指腹隔着一层棉顺着脊柱往上,按住她的颈椎;他还有供她咬下去的肩膀,被她咬了也只会抚摸着她的头发,问她,月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哪怕不舒服的根源是由他主导送入她之中的,他也会一边温柔地叫着她月盈,一边继续开拓。 林月盈知道秦既明会做出这种事。 秦既明纵容着她那些无伤大雅的小习惯,挑食,偷懒,三分钟热度,也严厉地纠正着她的坏毛病,说谎,纵欲,和贪甜。 他会管束她,也会安抚她。 作为爱人,他是否也会如此?作为伴侣,他会一边批评她放纵一边又给予她吗? 林月盈不清楚,她在幻想中将自己送达海潮激荡处,闭上眼睛,嗅到木兰花香,浓到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她在黑暗里急促呼吸,真丝下尽是涔涔的汗与水。门窗紧闭,窗帘遮蔽的严严实实,只有她独自一人在的房间中,寂静之夜,疯狂生长着野望。 周六。 秦既明临时加班,林月盈疯玩一天,打球打得手腕有点疼,也痛痛快快出了一身汗,狠狠发泄一场。 晚上才一同吃饭,秦既明看起来有些疲倦,林月盈自告奋勇,要给兄长按按肩膀,按了没几下,她自己手腕酸痛,捏不动了,半途而废,丢下被她捏得不上不下的秦既明。 秦既明哭笑不得,任由妹妹偷懒,又给她捏了捏手腕手臂。 周天。 林月盈认真挑选了漂亮且正式小黑裙和包,踩着漂亮的高跟鞋,开开心心去参加社团招新面试。 智能机械社团的经费充足,申请下来的活动教室也大,就是位置稍微有些偏,安静,人少。没有电梯,要一口气上四楼。 林月盈早有心理准备,放弃了会让她显得更加精英的红底鞋,换了一双只有五厘米鞋跟的鞋子。 但她没想到面试的人中,会有周五选修课教室里那位不友好的同学。 男生坐在临时拼凑的桌子后面,依旧是松松垮垮、领子洗变形的T恤,一脸的不开心和傲慢,看了眼入社申请表,又看了眼林月盈。 面试她的有三个人。 这个人坐在最左边。 他把那张入社申请表合上,转脸,问旁边的人,直截了当,甚至没有丝毫客气地问:“老冯,我记得我们社不招花瓶吧?” “请等一等,”林月盈打断他,说,“虽然我不知道现在发言的这个同学是谁,但我首先祝你中午愉快,也谢谢你对我外貌的肯定;另外,你这样故意大声同社长说着不太礼貌的话,是想让我难堪吗?” 男人一顿,手肘放在桌子上,两只手玩着一直钢笔,打开笔盖,又合上。 他看着林月盈,态度仍不友好:“我叫李雁青,是智能机械社的副社长。” 喔。 李雁青啊。 传说中的暴躁藏獒。 还好她脸皮够厚。 林月盈真庆幸上帝在给了她美丽脸蛋的同时、还送给她厚厚的脸皮,不然现在肯定会尴尬到脸红红说不出话。 她坦然地望向他:“所以副社长拥有故意羞辱候选者的权力吗?这是贵社的社风吗?还是你个人的爱好,在面试前随机选一个可怜蛋讽刺?” 被叫做老冯的人手托着腮,没回答,笑吟吟看她。 他是社长,全名冯纪宁,瘦高个,戴金丝眼镜,腕上一块儿智能手表。 剩下一个学姐,黑色头发拢起来,简单的马尾,坐在最右边,低头,凝神看林月盈的申请表。 林月盈猜她应该是副社长。 李雁青的视线落在林月盈的指甲上,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她的指甲上贴的水钻有着闪耀的澄澈光芒,微微刺眼,和那日教室里一样,会干扰人的视线,严重分散注意力。 “同学,”李雁青说,“如果你想获得高学分,或者抱有’混个奖’这种念头的话,我劝你趁早放弃,我们社里不养闲人。” “为什么你认为我是来混奖的呢?”林月盈问,“可以把你这样想的理由告诉我吗?” “我们社只需要细心、学习和动手能力都要强的成员,”李雁青合拢手上的笔,微微后仰,坐在椅子上,转动着笔,看她,“我不认为一个上选修课不查看课程说明、会做这样漂亮且碍事指甲的人会符合我们的要求。” 林月盈举起手:“抱歉,请问你在通过我的指甲和装扮对我下定义吗?” 李雁青不言语。 “我确定这样的指甲长度不会影响我的日常学习和工作,也确定它不会妨碍我做一些精细的事情,”林月盈站起来,她低头,从秦既明送给她的那个新包中取出打印、装订好的三份资料,分发给他们,“这里是我准备的一些面试补充资料——抱歉,你们给予的入社申请书只有一张简陋的表格,我认为它不能简略概括我这一年取得的成绩。” 三份一模一样的资料发下去,林月盈站在中间,看着他们:“这一份资料里面,前面是我这一年的成绩单,你们会发现我每一科的成绩都保持在90以上,四级成绩为685,口语等级为A+,这证明我不仅有着丰富的词汇量和优秀的英文文献阅读能力,还有极强的学习能力。” 李雁青翻着那几页纸。 “当然,如果你们认为我只是应试能力强的话,也没关系,最后那一份是我撰写的论文和实用性分析,以及一份获奖证明,”林月盈说,“今年六月份的智能车大赛,我用STM32作为主控单片机,并用红外传感器等元件配合做了一个具备避障功能的智能小车,可以寻迹行驶,巡线测距,接受蓝牙控制,曲率控制,惯性导航……并且获得了校级的二等奖。如果你们需要,我现在还可以带你们去实训中心看我的小车。” 冯纪宁推了推他的眼镜,视线重复落回林月盈递上的那份资料上:“你是智能机械制造专业?目前就读大二?” “是的,”林月盈回答,“大一的时候没入社,是因为我始终没有看清努力的方向,那时候我还年轻。” 噗呲。 右边的学姐被她一本正经的回答给逗笑了。 李雁青一言不发,只翻林月盈的资料。他翻看的速度很快,哗啦啦,一目十行。 “当然,”林月盈瞥他一眼,认真地看冯纪宁,“你们也可以想,‘这份设计是不是也是由其他人代工?她看起来不像是爱好机械的样子,是不是她花钱请人造的假?‘” 她保持着优雅站姿:“没有关系,我知道人的观念很难改变,尤其是在第一印象并不那么好的前提条件下。我可以理解你们的以貌取人,也会非常、非常遗憾你们因此而错过我。” “谁说错过了?”冯纪宁身体后仰,他闲散地说,“一般来说,从时间安排和教学进度上考虑,我们更倾向于招募大一的新生——但也没有规定说,不允许大二或者大三、甚至大四的学生加入。只要你确定能安排好自己的时间,我们这里就会向你敞开大门。” 林月盈说:“你的意思是你们打算接受我的入社申请?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们很满意我今天的面试表现?” 冯纪宁笑:“没错。” “对不起,”林月盈站起来,将放在他们面前的入社申请表和那些资料拿走,她说,“今天的面试中,我对你们的表现并不是很满意。” 冯纪宁愣了。 李雁青说:“什么?” 他的手压在林月盈的那一份资料上,等到林月盈伸手去扯,他顿了顿,才松开手,紧皱眉头,似乎她刚在在说天方夜谭。 “我不能接受我将来努力和学习的社团中,存在着会以偏概全、以貌取人的情况。一想到今后会有人不满意我的指甲、甚至会要求我做出没必要的改变,我就感觉到深深的不舒服,”林月盈完整地收走自己带来的东西,向他们鞠躬,礼貌告别,“现在我打算重新审视一下我是否有必要选择贵社,我会在确定后给你们答复,再见。” …… 林月盈单肩背着自己装满资料的优雅包包,踩着漂亮的高跟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下走,下到二楼时,听到有女生叫她:“林同学。” 林月盈停下脚步,转身回望。 阳光洒在阶梯上,已经是下午时分,余热正盛。 是刚才面试她的唯一一个女生,她快速走下来,微笑着自我介绍:“我叫孟回,智能机械社的副社长。” 林月盈谨慎:“花名是狂野座山雕?” 女生笑了,一对梨涡浅浅:“是我。” 林月盈呀一声。 “可以加个微信吗?”她笑着拿出手机,友好地说,“我特别喜欢你的态度。” 夕阳散漫。 “喜欢你什么态度?” 小区楼下,秦既明拎着一袋子零食。 林月盈在吃冰激淋,余热尚在,冰激淋化得很快,她需要抓紧时间。 秦既明说:“是喜欢你骄傲狂妄、不可一世的态度,还是喜欢你伶牙俐齿、气死人不偿命的态度?” 林月盈说:“也可能是我智慧与美貌并存、却依旧谦逊的低调态度呢?” “你说得很有道理,”秦既明赞扬,“所以你加她微信了吗?” “当然加了呀,”林月盈说,“她很好,很温柔,不像那个狂野藏獒。” 秦既明问:“如果要你微信的人是狂野藏獒,你给不给?” “给吧,”林月盈说,“我微信上有个人算命很准的,我要把那个算命大师推给他,算一算他这么糟糕的嘴巴什么时候会挨打。” 秦既明还没说话,她自己又说:“不行不行,这样太恶毒了。我还是让他算一算自己什么时候会因为说错话而被骂吧。” 秦既明说:“你对他印象还挺深刻。” 他侧脸垂眼,看妹妹。 东西化了一点在她唇边,糖浆和融化的冰激淋有着介于白和浑浊之间的颜色,就在唇角,她还在认真地吞被晒化的冰激淋,不想黏糊糊的东西滴在手上。 秦既明转过脸。 “还行吧,”林月盈说,“不过不是好的那种深刻印象。” 秦既明问:“好的深刻印象,具体指什么?能让你有想和对方深入交往的想法,算不算?” “啊,这个不会,”林月盈摇头,“我不相信一见钟情。” 秦既明笑,他停下脚步,单手从口袋中拿出一包纸巾,递到林月盈面前:“不能因为目前没有遇到,去否决之后’一见钟情’的可能性。” 林月盈一手拿着冰激淋,另一只手去抠秦既明手中纸巾,打开,取出一片。 “不会有啦,”林月盈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想不想听?” 秦既明配合地倾身:“洗耳恭听。” 干净的木兰,他身上好香。 林月盈舔了舔唇尖,尝到自己唇膏的味道,淡淡的,是熟透梅子、酒精和金属。 她说:“秦既明,我有心上人啦。” 试探 秦既明知道秦爷爷最初对林月盈好的原因。 秦既明有一个未曾见面的姑姑,也是秦爷爷最疼爱的一个女儿,叫做秦清光,同样是早产的孩子,长到十几岁,患了抑郁症,排解不得,选择自我解脱。 之后秦奶奶的身体也坏下去,在秦既明幼年时便撒手人寰。 秦爷爷同她是少年夫妻,秦奶奶家成分不好,她也不能念大学,下放到村中教学。秦爷爷同她一见钟情,疯狂追求,也不在乎什么年龄和身份差距。俩人夫妻多年,她过世后,秦爷爷便一直守着旧日居住过的房子,再不肯搬走。 家里面女孩子少,秦父遵守政策,也不会多生,只秦既明一个儿子。其余的叔叔伯伯、堂叔堂伯,也都是,大多只有一个孩子。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他们私下里悄悄做了些违法的鉴定——总而言之,兄弟多,姐妹几乎没有。 有人在手续合法的情况下也领养了女儿,就当亲闺女一样养着,等将来孩子大了,或者她自己有出息,再不济还能联姻,百利而无一害。 林月盈的情况特殊。 她的亲生父母还在世,只是母亲远走、父亲不想养她。她爷爷年轻时是秦爷爷的部下,和他一同枪林弹雨里出生入死过,是过命的交情。林爷爷身体尚好的时候,常和秦爷爷一块儿喝茶下棋,也提到过,自己家的这个乖孙女。 秦爷爷不缺钱,只缺少陪伴,好友托付,他也有意,一口应承。 自此之后,秦既明就多了一个妹妹。 人老了之后回忆往昔,秦爷爷望着林月盈,也常常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儿,几次,秦既明听到秦爷爷叫错名字,叫林月盈——“小光”。 林月盈没有纠正,也没有委屈,只是应答:“爷爷,我在这儿呢。” 秦既明知道林月盈什么都知道,他也知道林月盈完全不在乎。 她是个坦荡又真诚的好孩子,会为了让秦爷爷开心,变着法子去弄些稀罕的小玩意给他看;会因为一句“守岁是许愿家中长辈长寿”,而在除夕夜一直苦熬着不睡觉到天明;也会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一笔一画地写一万个毛笔“寿”字为秦爷爷庆祝寿诞。 无人不爱林月盈。 秦既明刚工作的第一年,秦爷爷去世。 他刚开始工作,秦爷爷临终的那一天一夜,秦既明请了假,在爷爷病房中陪护,陪护的床就一张,林月盈睡在上面,秦既明就睡在单人沙发上,蜷缩着身体。 他清醒地知道人之大限将至,生老病死莫可奈何,爷爷临终前,他只想多陪一段时间。 过世前的那个深夜中,他熬不住,犯困,林月盈把床和毛毯让给他,让他去歇一歇。等到秦爷爷叫他的时候,秦既明又被林月盈推醒。 秦爷爷已经预感到生命走到终点,枯瘦的手,一只抓住林月盈,另一只抓住秦既明。那时的老人已经没什么力气,却还是吃力地将林月盈的手压在秦既明手背上,按一按。 “照顾好月盈,”秦爷爷说,“当成你亲妹妹一样疼。” …… 秦既明一直遵守着秦爷爷的遗言。 将林月盈当作亲妹妹,督促她学习,陪伴她生活。看着她一点点脱了稚气,成年,读大学,看着她为同龄男孩子的追求而困扰。 她还会遇到心仪的男性,接受对方的追求,未来和那位男士在一起,组建新的家庭。 他是她的后盾,是她唯一的兄长。 这是秦爷爷希望秦既明做的事情,也是秦既明从答应秦爷爷那一刻起、就清醒的责任。 如今,林月盈说她有心上人了。 石子路被太阳晒得暖融融一层,踩上去,热腾腾的质感。冰激淋溶化的甜,她额头沁出的小小汗珠,和发际线边缘几簇细细的发,被舔掉一角的口红,柔软的,干净的,具体的,美丽的,雀跃的,初入爱河的,他的妹妹。 秦既明问:“心上人?” 林月盈说:“是呀是呀。” 秦既明笑一声:“又来骗我。” “谁骗你啦,”林月盈说,“我不要脸的嘛?你见谁会拿这个开玩笑呢?” 秦既明仔细看她眼睛,笑容渐渐收敛:“真的?” 林月盈要同他拉钩:“真的,不信拉钩。要是我拿这件事骗你,就让我期末考试不及格。” 秦既明盯着她伸出的小手指,默不作声。 他又问:“哪里的?” 林月盈答:“秘密。” “是你同学?” “秘密。” “怎么认识的?” “秘密。” 一连串的秘密。 秦既明说:“有没有可以向我透露的、不那么秘密的秘密?” 林月盈咬了一口冰激淋尖,太冷了,冷得她牙齿发颤,闭上眼睛,缩一缩脖子,狠狠打冷颤。 她望着哥哥,狠狠咽下,那些甜蜜的寒冷顺着她的温暖的喉管,一路坠入滚烫的胃。 “有啊,”林月盈笑,“他是男的。” 秦既明说:“这可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我建议你选择继续保密,林月盈同志。” 他拎着购物袋,继续往前走。 林月盈快走几步,追上他:“秦既明秦既明秦既明呀~你是不是不开心呀?我有心上人,你是不是感觉到超级超级失落啊?是不是一想到自己妹妹马上就要更喜欢其他男人了,你是不是立刻心痛万分恨不得从来没有出生过呀?想到未来要亲手送你妹妹——如此优秀的我出嫁,你是不是现在就想回家坐在卧室里默默掉泪啊?” 她必须要用快语速来掩饰自己的视线,仔细看秦既明,观察他的脸。 秦既明看起来挺正常的,没有林月盈想象中的失落,也没有她设想的难过,表情平和,步伐稳健。 失落像她手中快速融化的冰激淋。 他看起来并不在乎她离开。 “我都多大了,”秦既明面色如常,说,“怎么可能会去卧室里躲着哭。” 滴答,冰激淋的液体染到手指上,冰冰凉,黏腻的不舒服。 林月盈的视线从他波澜不惊的脸移到手上的冰激淋。 她不出声,默默咬了一大口,又一口,含在嘴巴里,冰得她牙龈痛。 “不过,”秦既明捏着干净的纸巾,擦了擦她手上被冰激淋弄脏的那一块儿,叹气,“你刚才的假设还是让我有些难过。” 林月盈站定,她问:“你在难过什么?” 秦既明看着她,忽而一笑。 “我是你哥,所有哥哥都会因为妹妹出嫁而难过。” 林月盈按住心口,摄入的糖分和热量让她心跳砰砰砰,她说:“那我不出嫁,留在家里好不好?” “你想要男友入赘?一起住在我们家?”秦既明微笑,“他应该不答应吧?” 林月盈看着他:“不知道耶,我没有问他,如果是你的话——我是说,你想,假如你是你妹夫,你会入赘吗?” 秦既明笑:“我还没有女朋友,没办法现在给你回答。” 林月盈说:“那你就假装有女朋友嘛,你假装,假装我是你女朋友。现在我提出了,你要和我结婚,你愿不愿意入赘呀?” 秦既明丢掉纸巾,干净的那只手,轻轻拍拍她脸颊,大拇指压在她下颌处,捏了捏:“脑袋瓜里怎么天天想着压榨你哥?嗯?觉得你哥伺候你一人不行,还想再带一个男友过来啃我?” 林月盈说:“我这不是顺着你的话说嘛,都是假设,假设。” “没有假设,”秦既明笑,“兄妹之间,哪里有假设我是我妹夫你是你嫂子的,不像话。” 他笑着走了,没有追问林月盈那个“心上人”。除却开始问她那几句话之外,再没有深度追问,好像无关紧要,好像并不在意。 好像只要他不问,林月盈就没有这个“心上人”。 林月盈闷闷不乐了一阵,她从秦既明的态度中推测出一个不那么乐观的现状。 他似乎还停留在“她是妹妹”的层面上。 好难过。 站在淋浴头下,水声哗哗啦啦。 林月盈惆怅地想,难道要逼她更明显、更主动一点点吗? 就像卫兰唱的那首歌,那首《大哥》。 「曾经想手执一柄枪,想逼供你一趟,我和你无爱谁没有智商。」 …… 好吧。 她和秦既明不同,对方真的把她当作异父异母的亲妹妹。 林月盈关掉淋浴头,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漂亮的身体。 她不属于很纤细的瘦美人——林月盈常常打球,运动,小时候学跳舞,高中时开始学女子格斗。无论是跳舞还是格斗,都需要肌肉和强大的核心力量作为支撑,林月盈的肌肉就很匀称,还有马甲线 好想冲出去问秦既明,看,你妹的马甲线!喜欢吗?想摸吗?做我男友就可以了喔。 ——当然不可以,这是骚扰。 林月盈遗憾地摸摸自己的马甲线,这被每一任舍友和所有好朋友都摸过的漂亮马甲线。她一直很大方,有好东西和朋友一块儿分享。 现在她藏着的恋爱秘密,却没办法和任何一个人提及。 林月盈穿上睡衣,客厅里秦既明还在看新闻联播。他看起来并不遥远,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接近,林月盈可以轻松地提出让他背一背,让他抱一抱,但却不能提出草一草。 这可真是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的不止恋爱史。 次日林月盈照常去上专业课,课程分单双周,双周稍微松一些,而单周课程排得极满。 放学铃响,老师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 林月盈也合拢笔记本,问旁边的苏凤仪:“今天中午吃什么呀?” 不等苏凤仪回答,背后有一支笔戳了戳她的背。 林月盈受不了这种痒,一扭头,对上熟悉的眼睛。 “林同学,”冯纪宁笑眯眯打招呼,另一只手捏着李雁青的手腕,“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先不用着急给我答案,”冯纪宁不顾李雁青的臭脸,强行把他的手拖到桌面上,展示给林月盈看,“我带着我们不懂事的副社长来向你道歉。” 林月盈清楚地看到,李雁青和冯纪宁,两个人都做了美甲,基础的猫眼,贴着小钻。 正收拾书包的舍友都愣住了,蔡俪还凑过来,特意看了几眼:“哇。” 李雁青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不太情愿:“看到我们的诚意了吧?” “这算什么诚意,”林月盈说,“我要道歉,正式的道歉。” 李雁青说:“你别得——” “雁青,”冯纪宁制止他,看林月盈,“什么样的道歉?” “我要听他说对不起,”林月盈认真地说,“请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 冯纪宁了然:“我知道,你是觉得,那天雁青说的话很不合适,你因此受到了冒犯和歧视;现在要他道歉,也只是想要一个说法,并不是故意要羞辱他——” “不,”林月盈诚恳地说,“你想多了,我就是想要羞辱他。” 晚风 “可能你不太清楚自己那天释放了多大的恶意,”林月盈说,“没关系,我现在也可以让你感同身受,李雁青同学。” 李雁青双手交叠,放在桌子上,他看着林月盈,却是在和身旁的冯纪宁说话:“我早说过了,小回出的这招没用。” “孟回学姐的建议非常有用,”林月盈说,她想了想,又缓慢地说,“如果不是你现在说的这两句话,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打算原谅你了。” 李雁青冷着一张脸,看起来像放高利贷却收不回的老板。 “我这个人有点较真,”林月盈说,“比较讲究礼尚往来,睚眦必报。冯学长,你应该可以理解吧?” 冯纪宁笑着点头:“理解理解。” “所以,请认真地向我道歉,”林月盈重复,“李雁青同学,我想要听到你为昨天的偏见向我道歉。” 安静了许久,李雁青才皱着眉,说:“对不起。” 林月盈说:“抱歉,我听不清——你在说话吗?” 她转脸,问苏凤仪:“你听到有人在说话吗?” 苏凤仪说:“啊?听不到听不到。” 李雁青不耐烦地啧一声,旁侧的冯纪宁推了他一下。 他终于抬起头,不再吊儿郎当,眼睛直视林月盈,说:“对不起。” 他重复:“我为昨天的不礼貌向你道歉,不应该说你是花瓶。” 林月盈还在等下一句。 李雁青什么都没说。 显而易见,在道歉这件事情上,李雁青的词汇量和语言表达能力火速下降,就这一句勉强的道歉后,继续保持了那种债主的沉默。 刚刚这样的道歉,大约已经让暴躁藏獒用尽了所有的自尊。 冯纪宁单手托腮,笑吟吟,冲林月盈疯狂眨眼睛。 林月盈目不斜视,她直视李雁青,说:“看在你夸我漂亮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你吧。” 李雁青蹭地一下红了脖子。 气得。 他压低声音,暴躁:“谁夸你漂亮了?” 林月盈说:“你不是说我是花瓶吗?如果你不认为我漂亮,怎么会试图用这个词语来否决我的能力?” 李雁青:“你——” “社长,”林月盈说,“现在我和贵社副社长的恩怨一笔购销,至于要不要加入贵社,请再给我一晚的时间考虑,明天上午我会给你答复,谢谢。” 冯纪宁笑着说好,顺手摸了一叠打印资料,顺手递给她:“我今天也复印了一些我们社曾经获得的荣誉,还有一些关于我们社的新闻报道……啊,记不清了,都是你孟回学姐整理的,你看看,就当是参考。” 林月盈说好。 旁边苏凤仪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催促着她快快去吃饭,等晚了就要排好久的队,下午还有课呢。 林月盈和他们告别,拿起小包,脚步轻快地去吃饭。 人都走了后,教室内,李雁青低头,烦躁地抠着指甲,做好的指甲坚韧无比,就连贴上的钻也裹了一层光滑的面,怎么抠都抠不动。 冯纪宁拍拍他肩膀,笑:“忍一忍吧,小回说了,至少在你手上留一周,才帮你卸,拿灯照过了,上了好几层甲油胶呢,别白费力气了。” 李雁青臭着脸,不甘心地又摸了摸。 “行了,我这不是陪着你吗?”冯纪宁大方地展示着自己的手,“没事,反正你不是上课就是在社团,谁敢说你?食堂那边你也别担心,你打饭的时候不都戴手套么?” “以后也改改吧,”冯纪宁说,“离林同学远着点,到时候让小回带她。你脾气爆,别再和她起冲突。” 林月盈也不想再和李雁青起冲突,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李雁青道了歉,她也消了气,两相扯平,那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在第二天上午,她给孟回学姐发消息,说自己愿意入社,等会儿会重新交一份入社申请表过去。 毕竟,智能机械社团的第一批成员中就有秦既明。 林月盈不会真的因为一个脾气不好的暴躁藏獒而放弃。 学校中有好几个学科类的社团,机械相关的也不少,当时的秦既明没有心仪的社团,在大一下半学期时,动了自己创办新社团的念头。 申请创办新的社团需要至少五名成员,且需要向相关老师提出申请。 而且,倘若新社团在学期纳新时招募不够维持社团正常运作的人数,也会被要求解散。 彼时学校中已经有一个机器人社、一个智能无人机社和一个智能车竞赛社,从社团的丰富度等多重隐私考虑,相关老师认为智能机械社的存在可有可无,也不肯再为这个社团拨太多经费,在秦既明第一次递交申请书时,他直接委婉驳回。 于是秦既明先对照着学校官网出的新闻,找了七个拿过智能机械类国奖、且互不相识的同学,分别写信告诉他们,自己打算组建一个新的智能机械社,并参与下年举办的某个相关国家竞赛,已经有另外五个获奖的同学加入,只差一人就能组成新的团队。 他用词颇为巧妙,暗示他们,这是一个稳能拿奖的机会,且都是志同道合的精英。 最重要的一点,秦既明也在信中提及,说自己已经拉到足够的赞助,而资金来源,是一家智能机械行业内颇为优秀的公司。 秦既明又去寒假中实习过的某智能机械公司,约经理谈了许久,直言自己现在已经组建了一个智能机械相关的社团,并成功组建起一个可以参加下年某国家级竞赛的团队。如果经理有意投资于这支集齐精英、稳稳拿奖的优秀团队,那么在参赛时,秦既明他们会穿上该公司统一定制的服装,为他们做宣传。 就这样,秦既明成功忽悠来了六个同学,并顺利拿到经理给予的第一笔“经费”。 人齐备了,经费也有了,秦既明再去找老师,告诉他,和学校合作的某某公司愿意支持社团成立、并给予一笔不菲的赞助投资。 在秦既明镇定的周旋下,智能机械社就这么顺利开设了。 这种空手套白狼的行为,由秦既明开启,在之后每一任的社长身上都发扬光大。 秦既明担任社长时开了个好头,他带领的团队没少拿国奖拉赞助,丰厚的奖金和赞助让机械社有足够的经费来购买更多、更先进的仪器,也能引起学校方面的重视,给予更多的补贴和经费。这些仪器设备也令智能机械社在每年度的招新大赛上吸引来更多的同学,吸纳更多人才。 智能机械社也是不需要交社团活动费的社团之一。 “当然,”孟回双手合上自己的笔记本,微笑着告诉林月盈,“我们社的资金充足,还有一个秘密。” 林月盈双手托腮,认真听学姐讲:“什么秘密?” 孟回说:“第一任社长——也就是秦学长,在工作毕业后一直为我们社提供丰厚的赞助费和市场上流通的、最先进的电子元件和其他设施。” 林月盈愣了愣,倾身,对孟回说:“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孟回问:“什么?” 林月盈小声:“其实秦学长是我哥。” 孟回四下看了看,小声:“这样的话,我还有秘密。” 林月盈凑近凑近,她个子高,微微倾身低头,把小耳朵朝向孟回。 孟回说:“秦学长是我表舅孩子的二表哥的三外甥女的亲叔叔。” 对亲戚关系并不擅长的林月盈,开始掰着手指认真算关系。 “好啦,”孟回噗呲一声笑,“你还当真啦?我见你开玩笑,逗你的。” “新社员都要跟着上理论课,一周两节,周三和周四的晚上八点,信教402,”孟回说,“我看了你成绩单,基础课都挺扎实,你可以去听听,要是觉得都学过了,以后不听也行。下周开始,你跟我一组,我们一块儿做实践。” 林月盈说好。 往后一周,林月盈都在社团和教学楼中穿梭,偶尔去学校健身房中练练腿和臀。但也有坏处,学校健身房的器械不够丰富,也容易被搭讪。 林月盈决定不再续卡了,到期后就不去了,在校内只跑跑步,等回家了再去家附近的健身房。 ——如果她没有爱上秦既明的话,如今的生活足以用充实和满足来形容。 可惜她不争气地喜欢上秦既明。 生活立刻变成充实的乱,伦,满足的畸恋和“秦既明好难搞到手啊阿啊阿啊阿”。 转眼到十一假期。 今年的十一假期刚好和中秋节重叠,可惜假期不会叠加,打工人痛失一天调休和加班凑出的假期。 秦既明已经确定自己生日时不会陪她,一半是弥补,一半是放松,订了去西双版纳的机票,陪着她好好地度假。 无论是跟随专业向导穿越热带雨林,还是可以入住的中科院植物园,这里和北方完全不同的风情令林月盈着迷,林月盈玩了四天,也填了满满一肚子的东西。 加上了柠檬汁和芫荽凉拌的空心菜,有着海量小米椒的各色包烧,景洪的小粒咖啡……林月盈最爱的,还是香茅草烤鱼。 新鲜的芭蕉裹着鸡脚和脑花,放在炭火上烤,林月盈已经开始流口水了,她穿着细细的吊带裙,白底,印着漂亮的芭蕉花,栩栩如生,和她身后不远处卖芭蕉花的摊子交相辉映,此刻正哼着歌,等待着老板上菜。 而秦既明还在看着菜单上的烤猪眼睛沉思。 林月盈刚点了。 秦既明问:“你确定要吃吗?” 林月盈说:“这是给你点的,吃什么补什么。” 秦既明失笑:“我视力很好。” “不好,”林月盈双手托腮,两个人坐在小竹凳上,等餐上来的过程中,她眼巴巴看着秦既明,“这么漂亮的妹妹站在你面前,你都不动——” “请让一让。” 热腾腾的烤鱼打断林月盈的失言。 景色太美,令人陶醉。 对照着点菜单,店里的服务员又端了烤糯米饭,还有两杯泡鲁达,椰香浓郁,缓缓而散。 林月盈一口气把自己那杯吃光喝光,秦既明才问:“我不什么?你刚刚想说什么?” 林月盈盯着秦既明面前那杯只动了一点点的泡鲁达,说:“你都不夸夸我。” 秦既明笑着说:“自恋鬼。” 林月盈反驳:“人喜欢自己有什么错?难道你不喜欢你自己吗?” 秦既明点头:“你说得很对,做的也很好,人要最爱自己,其次再爱他人。” 林月盈一顿。 她问:“那你的’其次再爱他人’,那个他人是谁?” 秦既明不答,微笑反问:“你呢?” 林月盈说:“我先问的,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秦既明偏脸看她。 在阳光充沛、绿植浓密、花朵肆意的地方,他们的穿着也比平时随意很多。 秦既明今日穿了件原色的亚麻衬衫,下身是纯棉的、黑底印墨绿色叶子和火红花朵的长裤,已是傍晚,晚霞绚丽,他屈起手,指腹摩挲着白瓷碟中的芭蕉花,花瓣火红,被他单手一层一层拨开。 秦既明的花裤子还是林月盈给他买的,缠着他换上,她不想看秦既明在度假时也穿他的黑白灰褐,她想要看秦既明身上有更多绚丽的色彩。 “告诉我嘛,哥哥,”林月盈撒娇,“除了你自己之外,你最爱的人是谁呀?” 喉咙又要发干了,桌子上的烤鱼热气腾腾,林月盈双手捧着脸,身体微微前倾,白色吊带裙上的芭蕉花是火热艳丽的红。 秦既明说:“当然是你。” 林月盈微微抬头。 尖叫声快要冲出她的胸膛,她想要跳过这个桌子、落在秦既明怀里;她想要一口气吃掉十杯泡鲁达,想要去拥抱看到的每一只孔雀,想要去亲吻路过的每一只大象,想要给秦爷爷烧一卡车的金元宝谢谢他在天之灵的保佑和宽容。 林月盈没有动,没有任何表情,提醒自己要冷静。 秦既明说:“你是我妹妹,我不爱你,还能去爱哪个’他人’?” 克己 宽阔、碧绿的芭蕉叶。 上面摆着一团烤糯米饭,撒着烤香的芝麻、小米辣椒,林月盈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儿,糯米饭自身的香气被炭火烤得蒸发出,又混合着一点辣的咸香,直冲鼻子。 她不能吃很辣的东西,吸了一口冷气。 秦既明姿态放松地坐在一把竹椅上,微微仰脸,垂着眼看对面的妹妹。 不知不觉,都长这么大了。 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太久了,经常会忽略掉对方的变化。这么多年过去了,猛然回首,才发觉她已经成了成为一个优秀的成年女性。 “你呢,”秦既明说,“你心里的其次的’爱’人,是谁?” 林月盈低头,挑着糯米饭上小米辣少的地方吃,筷子戳一戳,一整块儿卷起:“你都这么说了,我肯定要说是你呀。” 心不甘情不愿,吃东西也不专心,她挑挑拣拣,像小鸡啄米,速度快,效率低,要把小米椒一点一点地全都挪走。 秦既明拿了筷子,帮着去夹走她烤糯米饭上的小米椒,林月盈的筷子在空中虚晃一晃,顿了顿,才继续若无其事地吃饭。 秦既明平静地问:“前几天的那个心上人呢?” 他看到林月盈低着头,头发盖不住她雪白的肩膀,露出漂亮的健康手臂,肩膀上有一个小小的白色小疤痕,那是打疫苗留下的标识。 秦既明还记得带她去接种疫苗时候的场景,她怕疼,又觉得在那么多小朋友面前哭出来丢人,就搂着他脖子,背过脸,一边忍着泪不哭出声,一边又因为注射针头扎入胳膊而疼得皱眉咬牙,一脸视死如归。 她比他小十岁,又是眼皮子底下照料大的,青春年华,正是大好时光。 十岁的差距是一道鸿沟。 甚至是她生命的一半。 十年时光弹指过,恍然间,人已经不再少年。 秦既明蓦然想起《浮士德》中的呐喊,之前他读到“还我那可贵的,可贵的青春”一句时,毫无感觉,此刻望着林月盈,却品出些其他的味道。 说不出的滋味,像她此刻嘴巴一张一闭,吞下去的烤糯米饭。 手指无意识地抠紧芭蕉花,抠得花瓣经不住地破裂。 秦既明将视线从她唇上移走,平静注视她背后来往的人,各色的花裤衩。 他没有等到林月盈的回答,她还在吃糯米饭,不知外界的脏污,只夹了一块儿罗非鱼。 微微的风让燥热浅浅压低。 秦既明喉结动了动,手从芭蕉花上移开,屈起的手指关节敲了敲面前的桌子:“别在你哥面前装聋,月盈,说话。” 林月盈捏着筷子,晃啊晃啊:“说什么嘛。” “前几天忽然一脸紧张地同我讲,说有了心上人,具体的都要保密,不说那个人是谁,也不说怎么认识的,哪里人,”秦既明仔细看着妹妹,“是你骗我的?” 他从她脸上详细搜索说谎的证据。 “谁骗你,”林月盈嘟囔,“我都用我的成绩发誓了,请你相信一个学霸的名誉,好吗?” 她是肉眼可见的不开心,天气炎热,她此刻的表情也有一点点愁闷。 秦既明亦如此。 被拨弄得花苞层层开的芭蕉花无力地躺在桌上,似在控诉方才人类对它的捉弄。 店主将林月盈点的烤猪眼睛端上来,热气腾腾。竹椅,香料,小方桌,摊开的新鲜芭蕉叶,被拆散的芭蕉花,渐渐失控的问话,和这渐渐潮热的空气。 秦既明开口:“有心上人,怎么还把我排在最前面?是怕我吃醋?” 他的声音轻缓。 林月盈说:“我才不怕你吃醋。” 她怕他不吃醋。 林月盈说:“反正,你排在最前面。” 秦既明看不到林月盈的脸,她一直低着头,不肯仰脸见他,这是一个要保守秘密的姿态,也是不想和兄长有眼神直接交流的态度。 她在躲避。 和林月盈住一起的时候,秦既明做好了“妹妹叛逆期该怎么办”的思想准备,但这一棘手的事情始终没有出现。没有所谓的青春叛逆期,没有反叛,没有冷战,没有暴力沟通…… 他们依旧亲密无间。 除了现在。 秦既明在度假结束的最后一日傍晚意识到了她的疏远。 “毕竟,”林月盈说,“毕竟你是我哥呀。” 秦既明沉默半晌,他的手又压在那芭蕉花上,摩挲着被抠、捏烂的那一块儿,力道稍重,碾得碎裂。 他微笑:“是。” 他们是最好的兄妹。 从云南回去后,秦既明就去为秦爷爷扫墓。 墓园中安静,松柏苍翠。 林月盈同秦既明并肩站着,默不作声地跟着他祭拜。 爷爷过世的时候,林月盈还不到165,现在已经逼近170了。她同爷爷讲,她没有辜负爷爷给她订的那些奶,看,她现在已经如爷爷所愿,长成大高个啦。 秦既明没有林月盈那么活泼,他在墓碑前只说了一些很正式的话,请爷爷放心,他会把月盈照顾好,就像他老人家一样想的,把她当亲妹妹。 烧纸的时候,秦既明还特意看了看林月盈带来的那两大包:“你怎么带这么多?” 林月盈不看他,低头烧纸。 火燎着金元宝和天地银行的钱,林月盈一边往里续,一边说:“我这不是怕下面也通货膨胀么?万一爷爷不够花的怎么办?多烧点准没错。” 秦既明看着她脚边还剩下那么高的金元宝,说:“别怕了,你烧完后,不膨胀的也该膨胀了。” 林月盈不理他。 烧完了纸,俩人出去。 走出一段距离,林月盈又拍脑袋,慌慌张张地说自己的钥匙落在爷爷墓碑前了。她不让秦既明跟着,自己快速跑过去,双手合拢,虔诚许愿。 “爷爷爷爷求您了,”林月盈虔诚许愿,“刚才秦既明一定是口是心非,您可千万别真的把我嫁出去哇。希望您在天之灵,多多保佑我和秦既明早成眷属,浓情蜜意。” 许完愿后,她又俯身,像小时候秦爷爷摸她脑袋那样,伸手,摸了摸秦爷爷的墓碑。 照片上,秦爷爷还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 “爷爷,”林月盈轻声说,“我一定会得到秦既明。” 开学的前一天,也是假期的最后一日,秦父打电话告知林月盈和秦既明,必须要去他家吃一顿团圆饭。 今天要是不来,以后也不用来了。 倘若是自己父亲这么说的话,林月盈肯定不会去,还乐得清净。这是秦既明的父亲,说一不二的性格,林月盈从小就怕他。 秦自忠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头发还是浓黑的,但他不喜自己这一头浓密的黑发,认定会显得自己资历不够深,特意又去理发店中,要漂染成夹杂着银丝的那种。这是一项极大的工程,也是极为细致的工作,白发的占比要恰当好处才行,倘若太少,那种威慑性的资深元老形象不够;太多,又会令他瞧着不够威严、过于苍老孱弱。 如何把这一头头发弄得既持重老成、德高望重又不失精力充沛、老当益壮,是一件极考验人的功夫。 当然,只要钱够多,效果自然是好的。 距离在秦自忠家暂且寄住已经过去四年多,再见到他,林月盈仍旧是胆怯的,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只站在秦既明右手侧,低着头,叫了一声伯伯好。 秦自忠没看她,态度淡淡的,只问秦既明,责备的语气:“不是叫你换一身新衣服来?就穿这个?” 他严厉的语气令林月盈也吓一跳。 秦既明穿着宽松的运动套装,安抚地拍一拍林月盈的背。 “来自己家吃饭,难道还要我穿得西装革履?”秦既明说,“又不是谈生意。” 秦自忠压低声音:“你现在开车出门,找一家最近的西装店,换掉这一身,收拾好了自己再来。” 秦既明说:“你今晚还请了别人?” 啊。 林月盈已经嗅到空气中微妙的味道,她不做声。父子俩对峙,她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隐形人——秦自忠的确也这样看待她。 “你想想自己今年多大,”秦自忠说,“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你都会开口叫我爸了!” “是,”秦既明说,“你也和我妈分居了。” 秦自忠说:“我不管你怎么想,今天晚上来的,是你爷爷老上司家唯一的亲孙女,她和她爸一块儿过来。你应该也听说过,姓姜,姜丹华。” 林月盈用力抠着自己手掌。 秦既明沉默半天,又问:“她们几点到?” 秦自忠说:“七点。” “好,七点,”秦既明抬手看时间,“现在六点,我去试衣服,买衣服,时间有点紧张。” “时间紧张没关系,”秦自忠说,“你去试,回来时带一束花,要是他们到得早,我也好有个借口。” 秦既明说好,转身,示意林月盈跟自己走。林月盈还有些呆呆的,跟着他出了门,才问:“你认识姜丹华吗?” “不认识,”秦既明说,“怎么了?” “那你……” “先走再说,”秦既明皱眉,开车,沉声,“我早就知道他从心里有鬼,果然是故意诓我过去,好安排相亲。” 林月盈不出声,她扣紧安全带。 她明白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秦既明厌恶秦自忠的安排,更不要讲对方还是企图骗他。 “先别回家,找个饭店吃饭,”秦既明说,“今晚就不回家住了——你想吃什么?” 林月盈又恢复了活力,她说:“吃什么都行。” 明摆着要一起放秦自忠的鸽子,她还有点不安,回头看,隔着玻璃,只看到秦自忠背着手站着,隔得太远,林月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他人影一站,有种可怕的压抑感。 林月盈十分害怕秦自忠。 大概和曾经被他打过有关系。 这是一段不愿回想的记忆,林月盈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秦既明。时间久了,连她自己也快要忘掉,秦自忠一脚踢在她腿上的模样。 在秦爷爷身边,林月盈从秦家人身上感受到的,不止是善意,还有……深刻的恶意。 她毕竟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不能回家,等秦自忠知道上当,一定会去秦既明和林月盈家中翻天覆地地闹。 有几家位置好条件好的酒店也满房了,毕竟还在假期中,几家豪华酒店早就被订空。 这难不倒秦既明,他打电话给宋一量,去了他名下暂时闲置的一套房子借住一晚。主要是地理位置好,不耽误回家拿书包行李、送林月盈去上课。这套房子在一楼,带地下室,院子里的蔷薇花开得好,晚饭后,请来的阿姨打扫完卫生离开,秦既明和林月盈坐在院里小茶几旁吃着水果赏月亮。 加了贡菊的水已经煮开了,秦既明让林月盈将手机关机、放回房间内。他也是,断绝一切外界联系,只和妹妹悠闲喝水。 林月盈在圆满的月亮下开启了第一次进攻。 她仰脸望月:“哥。” 秦既明说:“嗯。” 林月盈说:“今天晚上的月亮真好啊。” 秦既明说:“当然,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林月盈顿了顿,她想自己或许不应该太隐晦,毕竟是兄妹……如果宋一量忽然对她说今晚月亮真好啊,她可能也会说你是傻吗十六的月亮当然好。 她需要更明显一点。 思及至此,林月盈长长伸了个懒腰,双手抱着肩膀,说:“好冷呀。” 她自言自语:“要是现在有个人能抱抱我就好了。” ——今天出门前,她往耳侧和手腕处喷了少许香水,很隐秘,若有似无的,普通社交距离完全嗅不到。 但如果秦既明抱她的话,就可以嗅到这不同平日的成熟香气。 安静。 林月盈转脸,看秦既明。 秦既明凝视她,良久,他伸手,轻轻揉一揉林月盈的脑袋。 “是想爷爷了?还是想妈妈了?”秦既明张开双手,“如果你心里特别难受,可以把我当爷爷抱一抱。” 林月盈呆呆看他。 片刻后,她低头,痛苦地抱着脑袋。 “老天爷啊,”林月盈喃喃低语,“无论我上辈子杀人放火还是奸杀淫掠,遇到这么个木头哥哥,我的罪也该还清了吧?” 守礼 秦既明问:“什么?” “没什么,”林月盈说,“才不要你抱,不给你占便宜的机会。” 秦既明说:“占便宜?” “我说的是长辈份占便宜,”林月盈说,“你想到哪里去了?该不会想到不好的东西了吧?” 秦既明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他说:“我想的也是辈份便宜——难道还有别的占便宜?” 林月盈大声:“没有了。” ……哼。 秦既明一定是上辈子、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都救过她的命。 不然,怎么会让她——一个如此貌美如花的姑娘,在他身上屡战屡败、仍屡败屡战。 “我欠你的,”林月盈咬牙,笔尖用力划在纸张上,呲啦一下,划出一道重重的伤口,她重复,“木头。” 信教,灯火通明的教室。 课程刚刚讲完,现在是提问的时间。 林月盈仍旧坐在第一排最中间、最靠近老师和讲台的位置。 “……别浪费纸,”旁侧传来李雁青的声音,他说,“别以为社里拿到的奖学金多就能可劲儿造,一张纸一个本子都是社里的公用财产,你要是觉得这纸材料差配不上你,你就别用。” 林月盈转脸,看了看自己的笔记本,这是社团里发的,每个听课的社员都有一个。虽然现在提倡无纸化学习,但社长仍旧会给他们配备一个笔记本一个笔,以应对特殊时期的需要。 林月盈说:“对不起。” 李雁青一愣。 “不好意思呀,”林月盈说,“我刚刚发呆了,也谢谢副社长提醒,以后不会了。” 就像一拳锤在棉花上,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力度。如此自然道歉的林月盈出乎李雁青的想象,他草草说了句“下次注意”,埋头,继续研究面前的图纸,手里的笔悬了许久,才终于迟迟下手,在设计图草稿上画了一个问号。 已经讲完课了,这些东西,林月盈都学过了,她也没有其他问题要问,沉默地收拾好背包,背在肩膀上,往外走。 李雁青下意识抬头看,只看到林月盈的腿——她今天穿了牛仔百褶短裙,下面两条漂亮又健康的长腿,坐在椅子上久了,膝盖窝稍稍向上的地方一片压出来的红。 李雁青控制自己不去看,他拿起杯子,拧开,喝了几口水,低头,打算重新思考这份设计图实现的可行性。 明天开始,他又要去食堂兼职。平时休息的时间少,要争分夺秒地尽快确立好设计图的雏形。李雁青属于功能性派,对机械的美观不太在意,而这恰恰是冯纪宁几次找他谈话的重点。 不仅要注重功能,还要注重美观。 烦躁地搁下笔,李雁青坐下来,放空大脑。 美观,美观。 他冷不丁想起上次队伍内关于这件事的争论,林月盈是竭力支持美观设计的,她认定为了美、甚至可以舍弃一部分小功能…… 李雁青并不赞同她的观点。 他和一个用四万块双肩包当作日常书包的人没什么话可说。 林月盈和每天臭着一张脸的李雁青也没什么话可讲。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要学习,要思考怎么搞到秦既明,还要忧愁搞到手后怎么向朋友和闺蜜们交代。 以后见了宋一量怎么叫呢?各论各的?我叫你一量哥,你叫我月盈嫂? ……好怪。 除此之外,还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秦既明要出差了。 这是他出差时间最长的一次。 上次放了秦自忠的鸽子,林月盈还担心了一段时间。意外的是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当然,也可能是秦自忠的火都冲着秦既明去了。 林月盈清楚,在秦自忠眼里,她大约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片子。秦自忠向来不喜欢她,大约也和她见识过对方极力想隐藏的暴力倾向有关。 生日注定不能一同度过,秦既明不在乎这个,他从甜点店订了一份小蛋糕,和林月盈一块儿提前庆祝。 林月盈打算趁机搞个大的。 出差这日,秦既明醒得早,但林月盈比他起得更早。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已经隐约听到林月盈在和人讲电话,用的是粤语——她在语言这件事上很有天分,林月盈的爷爷是无锡人,她打小就会说无锡话;送去幼儿园,班级上有个山东的小朋友,不到一个月,她就已经熟练地运用山东话;有个辽宁籍贯的战友来秦爷爷家住了一周,他走的时候,林月盈已经会熟练地用东北话表达自己需求、并成功把三个玩伴也带得学会了东北话。 至于现在,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和她好朋友江宝珠在通讯。 “……发噩梦……” 秦既明不能现在出去,他需要冷静一下。这大约是和妹妹同居时最尴尬的一件事,生理本能无法遮盖,他只能等血液往其他方向流动。 这尴尬的晨起机制,也是秦既明在林月盈醒之前起床的原因之一。 他听到林月盈又是一声叹。 “好。” 秦既明看时间。 还不到七点钟。 今天是周日,他以为林月盈会睡到八点钟。 差不多了。 秦既明掀开被子下床,手机很安静。 确定秦自忠不会打给林月盈后,秦既明就将他的联络方式拖进黑名单中。 秦自忠不喜爱林月盈,这点,秦既明还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时候他刚入职,爷爷去世,林月盈又读高一,秦既明分,身乏术,只能同意秦自忠提出的方法,让林月盈暂时住在他那边一段时间。 也只有一周,深夜里,林月盈哭着打电话给秦既明,哽咽着问他,她可不可以和秦既明一块儿住。 秦既明连夜把人接到自己身边。 林月盈只说她想哥哥,不提秦自忠的不是,秦既明也想,大约是秦自忠不满意爷爷的遗产分割。 无论如何,之后秦既明和林月盈同居到今日。 在听到厨房里锅铲和锅碰撞声的时候,秦既明终于看到早起的妹妹。 林月盈几乎没下过厨,大小火调节也不算熟练,手忙脚乱,秦既明让她去歇着,自己来。 她就站在秦既明身边,问:“你去上海住哪里呀?” 秦既明说:“就上次我们住的那个酒店。” 林月盈说:“你生日偏巧是11月1,三个数字1,光棍节是11月11。” 秦既明翻炒锅里切碎的包菜丝:“嗯?我感觉你似乎在暗示我。” “哪里有嘛,”林月盈说,“说不定,你今年就不用度过双十一啦。” “我不过双十一,我的钱包要过,”秦既明放下锅铲,顺手拍一拍她肩膀,“总要支援我妹妹的购物事业。” “好了,”秦既明微笑,“洗手去,吃饭。” 乘机去上海。 上海的工作和秦既明意料中一样顺利。 秦既明所带领的团队有着诱人的核心技术,这是一项巨大的优势,足以令秦既明无需去和其他几家打价格战。 技术就是他们最亮眼的底牌。 顺利签署合同后,例行有一场庆功会,今天是他生日,明天再休息一天,后天返北京。行程表安排得满满当当,秦既明少饮酒,但盛情难却,酒桌之上,滴酒不沾实属难事。 他还是稍稍喝了些。 酒精在血管中沸腾,秦既明皱着眉乘电梯回住处,喝得不算多,但酒精度数高——负责这项的多半是个生手,寻常酒局没有安排如此高浓度烈酒的。 幸而他装醉及时,才有了离开的机会。这次谈判里有几个女同事,秦既明嘱托过了,让几个男同事挡酒,再找借口让她们都离开。 酒最能激发人的劣根性。 秦既明不想看到任何恶劣事件发生。 到了。 刷开房卡,灯光明亮,电视开着,沙发上坐着熟悉的人。 说坐也不太对,她俨然已经困了,东倒西歪,坐不正,头一点一点,小鸡啄米。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是执拗又热忱的林月盈能干出的事情。 秦既明叫她:“月盈。” 林月盈的头一点,茫然抬头,一看他,眼前一亮,惊喜:“秦既明,你终于来啦。” 林月盈跳起来,她连鞋也不穿,举着一个蛋糕,跑过来:“铛铛铛铛铛~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秦既明下意识反手关上门,皱眉:“今天不是还有课?” “我请假了嘛,”林月盈眨眨眼,“我和导员说,我唯一的哥哥生病了,好严重的病,急切需要我照顾。” 秦既明喝多了酒,后退一步,免得等会儿打翻她蛋糕,叹气:“真是孝心满满,感天动地,你说我得了什么病?” 林月盈骄傲:“得了’见不到妹妹会疯狂想妹妹’的相思病。” 秦既明忍俊不禁,伸手扶墙,微微支撑。 林月盈看出他的异常,惊讶一声,放下蛋糕,扶他去沙发上:“秦既明,你喝多了?” 秦既明嗯一声,提醒她:“先扶我过去。” 他的确喝多了。 走路也轻飘飘,好似踩着云朵,林月盈小心翼翼搀扶他,秦既明不能完全依靠她,她虽然经常锻炼,但支撑力有限,经不住他这样的成年男性压。林月盈扶着他一路到沙发上,又低头,细心解他领带,松开纽扣,人喝多了会发热,好让他身体散散汗。 秦既明半躺在沙发上,看着妹妹来来往往,笑:“月盈也会照顾人了。” “我本来就会,”林月盈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士别三日,秦既明微醺,想了想,喔,原来他们已经分开了可以刮目相看两次的时间。 她倒了水,没有糖,秦既明让她给自己切块儿蛋糕。糖分可以加速解酒,他现在需要摄入一些糖。 似醉非醉期间,人也懒一些,若是没有林月盈,他也打算打电话叫人送糖水上来。 林月盈打电话给酒店,又让她们送了些水果,提子,草莓,樱桃,都是含糖量高的。 她吃两粒,就喂给秦既明一粒。 秦既明有些头痛,他闭上眼睛,自己按了按,作用不大。林月盈主动请缨,站在秦既明对面,俯身,四根微凉的手指贴着他的头,两只大拇指协作,温柔地揉着他头痛的地方。 气氛是从秦既明嗅到林月盈身上的香气开始不对的。 淡淡的香味,被温热的肌肤催发,有着氤氲的柔软。 她的手指还在按着他的太阳穴,轻柔,力道适中。 秦既明睁开眼,看到妹妹漂亮的锁骨,还有挂在其上的一滴细细汗珠。 像烟雨江南,檐下白瓷上落的一滴雨。 她此刻不该穿低胸裙。 秦既明抬手,轻轻将林月盈的手移开,示意她不要再按。 林月盈叫了一声秦既明。 “时间不早了,你赶过来也累了,今天晚上早点睡,”秦既明闭着眼睛,缓慢说,“我去前台,给你重新开间房。” 说话间,他松手。 下一刻,温热的手握住他:“不用。” 秦既明睁开眼,和林月盈对视。 房间空调温度开得不好,她脸颊都是淡淡血色。 林月盈用力抓住他的手腕,仰脸,看秦既明。 呼吸里面有提子,草莓,樱桃,这些暧昧的,在文学作品中常用作调,情作用的水果,今晚他们都吃了很多。 秦既明的骨肉和肌肉一样结实,性别和体型的差异化如此明显,他稍稍用力,就能推开她。 林月盈用了很大的力气,两只手都用上了。 秦既明说:“你该去睡了。” 他冷静地望妹妹。 视线之下,他看着妹妹双手握住自己的小臂,咬着牙,拉着他的手,毫无阻碍地贴在她自己脸颊上。 手掌是温热的柔软,毫不设防的温度,她微微侧脸,依恋地将脸贴在他手掌心,歪着脑袋,望着他。 秦既明听到她开口。 “我想和哥哥睡。” 知道 直球。 打直球。 林月盈想,人的眼睛不会骗人,脉搏更不会。 她的试探有着意料之内的回应,按太阳穴,吃提子,她的手指压着他的脑袋,擦过他的嘴唇,他并不是毫无感觉。 兄长在纵容着她的越界。 “我想和哥哥睡,”林月盈仰脸,“我不想一个人住酒店。” 秦既明没有惊讶,大约不会有任何事情能令他惊讶。 她的兄长是一个做事滴水不漏的人,认识的大多数人都称赞他温和,有礼貌。这种温和也保持着适当分寸的距离感,尽管秦既明的一些下属、或雇佣的人,会说他很好,平易近人,在为他做事时也都兢兢业业,绝不会有半点放松。 温柔和强势本身就不冲突。 就像如今,秦既明没有推开她,没有拒绝她。 他微微垂着眼,看林月盈,那表情和看她突然做什么古怪、但也是人能做出的事情一样,有些疑惑,却又没有过度的震惊。 换句话来讲,如果林月盈现在倒立着吃香蕉,秦既明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态。 林月盈不喜欢他这样,讨厌他好像控制着一切,主导事态,她想令他失态。 她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伪装,还是的确这样想。 “月盈,”秦既明说,“你的意思是,今晚想睡在这里?” “是,”林月盈快速地说,“我很想你。” 话不能讲太直白,也不可以太过遮掩。 她悄悄伸出自己安静的、胆怯的触角。 秦既明低头,看沙发—— “我不要在沙发上睡,你也不要,”林月盈说,“我要你像小时候那样,抱着我。” 秦既明忽然笑了,他没有斥责林月盈的“胆大妄为”,也没有试图用“童言无忌”这样的话语把她的请求试做一种玩笑。 他以正式的态度对待了林月盈的这一请求。 “好,”秦既明点头,他的手腕还被林月盈握着,他的手掌心还贴着林月盈的脸,在她稍稍抬头的时候,秦既明轻轻拍一拍她脸颊,“那你留下吧。” 意料之外的答案。 林月盈看着哥哥,她紧张了,盯着他眉毛中间藏着的那一粒痣。 她忽然感觉自己和其他人也并无不同,她对兄长的了解也仅次于他想展露给她的那面而已。 林月盈不知道秦既明在想什么。 他究竟怎么看待她说出的话? 她像做梦,秦既明示意她松开手。 手机响了。 秦既明拿起,仍旧是很温和的语气:“你好。” 是他的同事打来的,林月盈听他们叫秦既明总监,说什么合同什么这个总那个总,什么醉酒什么住宿……林月盈统统听不清,她看着哥哥,他没什么表情,说知道了,嘱托他们要安排好,又让他们早些休息,大家今天都辛苦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含着笑的,实际上没有笑,秦既明应当还在头痛,自己抬手轻轻地按太阳穴,一圈,又一圈。 只是听语气,完全想象不到他在头痛,手机那段的人只会感觉上司现在心情应该很好,感觉上司对他很亲切。 他们看到的东西,都是秦既明想要让他们看到的。 她也一样。 打完电话,秦既明略顿了顿,大约是酒精令他此刻行动迟缓,他稍微反应一刻钟,才侧脸,看林月盈。 秦既明问:“洗过澡了?” 当然。 不仅洗过澡、还擦了一遍身体乳喷了淡香水的林月盈半躺在床上,已经开过夜床了,她没有乱动,只抱着膝盖坐着,听哗哗啦啦的水声。 水声停了。 灯光还是酒店侍应生调节好的,柔和,不刺眼,林月盈在这样的灯光下看着自己的脚指甲,这次不是成熟车厘子的颜色,而是淡淡、柔和的裸色,贴着小小的、精巧的钻,温柔的光。 秦既明上床了。 他就躺在林月盈旁侧,穿着自带的睡衣,长袖长裤。 林月盈知道他一直有这样的习惯,行李箱中永远装着自己的长袖睡衣。 林月盈没有,她穿着酒店里提供的浴衣,这种衣服不适合入睡时穿着,倘若脱下,里面只有一个小吊带。 她紧张到快要发疯了。 床很大,宽两米五,秦既明往自己腰下垫一个枕头,坐在她旁边。林月盈看到秦既明交叠的双手,他随意地放在大腿上,侧脸看她。 “我都快想不起上次你和我睡一起是什么时候了,”秦既明说,“那时候你才八岁。” 林月盈说:“怎么忽然提这个?” “睡前故事,”秦既明微笑,“还记得吗,你之前最喜欢听睡前故事,每晚睡觉前,都缠着我,要我给你讲。每天一个不重样,愁得我啊,路上看到点儿什么都要记得,免得晚上讲不出故事令你失望。” 林月盈说:“我现在已经长成不需要睡前故事的年龄了。” “是,但我总觉得你还这么大,”秦既明的手在虚空中虚虚一比划,闭一闭眼,大约是在思考她那时候的模样,“还会缠着我要睡前故事。” 林月盈说:“我现在也想,想往后几十年,你每天晚上都给我讲。” 秦既明失笑:“别说蠢话。” 林月盈说:“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她已经不再躲避秦既明的视线,执拗,认真地看他。太紧张了,紧张到她不得不屈起腿,脸贴着膝盖,侧着望他。 “月盈,”秦既明平平淡淡地开口,“我已经三十岁了。” 林月盈说:“你这话说得很奇怪,哪条法律规定差十岁不可以做,爱?” 秦既明说:“但哥哥和妹妹不行。” 林月盈说:“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就算是有,法律也没有乱,伦这项罪名,顶多是道德上的谴责。” “你也知道道德,”秦既明说,“你今年多大?大学还没毕业。我承认,你已经有着属于自己的思想和一套行事理论,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你今晚说的事情,我更愿意相信是你受某些影视、或者文学作品而起的好奇心。你看了某些虚构的东西,错信了小说家为了娱乐化而极力夸大的快感,就像我们相处了这么久的时间,你错把这些年的安全感和依赖当作是爱恋。” 他微笑:“月盈,我是你的哥哥,不是你好奇探索的玩具。” 林月盈摇头:“才不是。” 秦既明说:“但你的表现是这样,我能感觉到你的冲动,月盈,你今晚就很冲动。” 林月盈不说话。 她还是保持着抱膝侧望他的姿态,眼睛中渐渐积蓄出一点泪水。 不说话,眼泪慢慢涌上睫毛。 秦既明抽了纸巾,倾身,温柔地替她擦拭泪水。 “我今晚喝多了,”秦既明低声说,“月盈,我喝得很多,我不记得你刚才和我讲什么,也记不得我们刚刚在聊什么,现在我们都需要休息。” 纸巾丢掉,她的泪又涌出,越来越多,擦不尽似的。 秦既明又抽一张,继续压在她眼下。 “现在你只是怀念童年,才想要和我睡一起,对吗?” “对个屁,”林月盈哽咽,她一把推开秦既明,伸手去摸他的脉搏,她眼睛含泪,“你肯定也有感觉,不然为什么现在脉搏跳这么快?刚才在沙发上,在那边,我抱住你手腕的时候,你的脉搏就乱了,你……” 她讨厌自己泪失禁的体制,怎么连句话都说不完,就因为掉眼泪而难受到喉咙痛,像吞了致命的一块儿硬金。 “我的确很乱,”秦既明说,“所有的哥哥,在妹妹想把他当探索性的工具时都会乱。” 林月盈掉泪。 “况且我是男性,”秦既明安静地说,“我承认我也会有一些冲动的生,理本能,我知道它不是出于爱,我会控制它。” 林月盈松手。 秦既明将自己的手从林月盈头上移开,他说:“睡吧,月盈,我已经全忘了,一觉醒来,你也会忘得干干净净。” 他重新躺下,关掉灯。 “晚安。” 林月盈安不了。 她在夜里默默又掉了几滴泪,难过到不想出声被秦既明听到,又有不可置信的、难言的委屈。 林月盈觉得秦既明肯定是圣人转世了,不然怎么能在和她躺一张床上时理智地讲这些。 浴衣不适合穿着睡觉,林月盈哭了一小会儿就累了,不想第二天顶着浮肿的眼睛见人,她用力压制住哭泣,在黑暗中脱掉外套,只穿着单薄一件小吊带,安静地钻进被窝。 这一晚,安静躺了两小时,林月盈还能听到秦既明醒着的呼吸。 他们都不可能忘掉。 林月盈的直球行动,完全大失败。 目标人物秦既明如今防御心+999,避嫌+999,警惕+999。 林月盈: 伤心+999。 勇气+999。 脸皮+999。 秦既明说到做到,往后一个月,他表现得的确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仍旧和之前一样,一起吃饭,一起住,接她放学,给她指导功课,假期里一起玩。 若是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送给林月盈了两套长袖睡衣,不透明,很合身。 林月盈愁闷无比,无处倾诉,精力全用在社团活动和运动上。 她挥断了一个网球拍。 社团里,她和几乎所有人相处得都很好。 几乎。 副社长李雁青和她现在虽不至于剑拔弩张,但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这也很正常,毕竟一个是实用派,一个是颜值派,俩人现在又在同一个组里,预备参加下年初春的一个比赛。如今产品设计还在雏形,林月盈和李雁青几乎一对上就会爆发激烈争吵。 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秦既明不爱她。 林月盈低头,看着眼前的草图,呼吸,放松。 她想,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不小心摔了跤。 “月盈从楼梯上跌倒,这么屁大点事,就成了你拒绝相亲的理由?” 红木餐桌前,秦自忠不悦,暴燥如雷,打电话给秦既明,骂他:“秦既明,你好好想清楚,林月盈都多大了?她是断不了奶还是怎么?没有你就活不了?你这个理由让我觉得很可笑,你想清楚,你现在不结婚,还想等到什么时候?” 耳侧听秦既明一句“顺其自然”,秦自忠冷笑两声。 “自然?什么自然?”秦自忠说,“你要顺什么自然我不管,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说:“林月盈年纪也大了,她又不缺钱,早就该自己住了。我和你爷爷不一样,我不希望两家能有什么关系。你照顾她这么多年,也够仁至义尽了,我现在不管你答应了你爷爷什么,也不管你怎么想。” “让她搬走,”秦自忠说,“我已经重新为她找好房子,也已经付好租金,让她走。” 遗憾 林月盈确认自己目前已经“开启无差别战斗模式”。 从傍晚的小组讨论开始之后,首当其冲的,就是要求、甚至坚持完全舍弃美观度、最大限度实现所有有用、甚至无用功能的李雁青。 冯纪宁正在读大四,还在准备考研,专心学习,来社里的次数不是很多,更不要讲他下半学期就会出去实习,虽然不说是退社,但和退社也没什么分别了。按照传统,在下半学期刚开始时就会进行新社长的更迭,社内几个骨干成员之间的内部商议+社内成员的无记名公开投票,一般来说,这个人员是从副社长中选出。 现任的副社长有两个,孟回,正读大三,心细,沉稳,绰号疯狂座山雕,因其在编程上极其具有天分。程序员一般不喜欢帮忙调试其他人的代码——这种东西,宁可自己写一套新程序跑出来这些功能,也比大海捞针屎里捡金修正bug要容易些。 孟回不一样,她极其擅长处理那些有着奇奇怪怪问题的扭曲代码,自言能在数字和字母中寻找到平静的真谛——这也是她疯狂座山雕绰号的来源。 疯狂改代码,一坐一整天,风雨不动安如山,雕(褒义)。 相较之下,暴躁藏獒李雁青就比较符合昵称,他技术好,细心,有创造力,但脾气差到人神共愤。他原本带了六个新社员埋头干,不出一周,跑得只剩下仨,又过一周,只有一个人还坚持着。 一心扑在研究状态上的李雁青属于直接六亲不认,就一炮仗,谁点就炸谁。 公认的脾气差,无奈技术高。 所谓一物降一物,现如今社里唯一一个不怕李雁青、敢和他对着呛的人就是林月盈。 “这些大家都玩烂的无用功能你加上去做什么?知道的夸你一句信心万无一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肚子里没东西了,天天搞这些已经司空见惯、引不起评委兴趣的玩意。” “告诉我,李雁青同学,高中毕业前你的美术老师是不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告诉你,今后若是出了什么事,千万别把她名字说出来?我很好奇,毫无审美能力也是一种天分啊,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要和我讲美观不重要,也不要和我讲科技不需要外表,现在我给你买张机票,你飞去美国去加州,去AltaMesa纪念公园,你去草地上烧几柱香问一问乔布斯,让他老人家托梦和你说科技需不需要审美。” “外观当然重要,我的天啊,李雁青,李同学,李副社长,”林月盈慷慨陈辞,“如果外观不重要,你怎么解释科技公司高薪聘请设计人员?” 李雁青沉默不言。 片刻后,他抬手:“暂停,明天再议。” 林月盈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今日事今日毕,不要想着逃脱现实,李雁青同学,请你坐下。” “我不逃脱,”李雁青站起来,沉着脸,“我去个厕所还不成吗?” ……这个厕所去了半小时。 他跑了。 能令暴躁藏獒尿遁,林月盈还是第一人。 也不用第二天,当天晚上九点,李雁青就给她发了条短信,很简单,就仨字,他妥协。 他放弃一开始的“实用性为主”,勉为其难地答应采纳林月盈的建议,尽可能地做好产品的外观设计。 林月盈却并不觉得开心,也没有辩论胜利的愉悦。都说情场不顺事业顺,其实也未必,就像她,那晚的大失败之后,她完全是一门心思全部都扑在学习和社团中。 至于秦既明…… 算了。 林月盈决定不去想他,却又无法不想他。 江宝珠和红红都看出林月盈的心情不好,林月盈不讲,她们也不追问,只是推掉了能推的活动,陪林月盈的次数多了很多,没事的时候就约她一块儿吃吃饭,打打球,散散心,分享一下最近的乐子。 就连宋观识,也在打完球后小心翼翼地给她发短信,问,是不是他的追求让她感觉到困扰? 如果是的话,请不要自己难受,一定要告诉他,他一定会改掉。 林月盈冷静下来,认真地回应了每一个朋友的关心。 然后慢慢松口气。 重新抬起头,林月盈想,小学时学什么来着?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烦闷中,秦自忠那边又让人过来给林月盈送东西吃。 天知道,林月盈有多害怕他。 秦自忠派来的人是他的助理,让这样的人才来给她送枣花酥实在是令林月盈不安。更不安的还是助理临走前透露出的话语。 “秦先生已经给您找好了新的房子,距离您现在住的学校很近,车也配齐了,就是你们学校的通行证有点难办,先生的意思是,开车进学校可能有点高调,您考不考虑配备一个司机?放心,工资呢,由秦先生出,”助理问,“林小姐认为合适吗?” 林月盈说:“我需要和哥哥商量一下。” 她懂秦自忠的意思。 没人喜欢被人看到不堪肮脏的一面,也没人愿意让这样一个见过他本身劣根性的定时炸弹在亲人面前晃悠。 林月盈礼貌地和助理告别,她没把这件事同秦既明讲。 虽然他们现在关系有点点僵,可这种不好的事情还是不要去烦秦既明了。 如今俩人还是那样,衣服分开洗,东西一起吃,秦既明还是会帮她剪指甲,也会在她的要求下为她梳头发,但秦既明开始尽力避免更多的肢体接触。 林月盈还有一点点骄傲的小侥幸,被秦自忠通知搬走这种事情的确有点伤害她的自尊。坦白来说,就算当初秦爷爷没有留遗嘱、分钱给她,单单是林爷爷留给她的东西,也能让林月盈舒舒服服地生活。 她不缺住处,林爷爷给她留了房子,也留了钱。 林月盈只是想和秦既明在一块儿。 她需要陪伴。 初雪降临。 要看大雪,还是要往北方去。 早就约好了一块儿去长白山滑雪、看雾凇,一开始只讲林月盈、红红、宋一量和宋观识过去,但宋一量临时有事,去不了,宋观识又有着一种介乎无知的天真,看起来一只野猪都能把他骗到窝里。 秦既明刚好有时间,从安全性和多种角度出发,他最终订了一张机票,陪着这仨孩子一块儿去长白山。 雪花的确大,刚去酒店的第一日,降了雪,大雪,没法开车,有防滑链和雪地胎也不行,雪花大得严重影响可见度。不得已,抵达长白山的第一日,几个人就是在酒店中度过的,顶多出去晃悠两圈,走不远,又给冻回房间。 秦既明在吃晚饭时发现林月盈不见。 晚餐时间点,林月盈没有去餐厅。秦既明点了菜,都是挑她爱吃的,让人给她送去。 侍应生很快回来,告诉秦既明,说林月盈不在房间中。 秦既明打电话,关机,不接。 他拿着外套就出去,也没和红红、宋观识说,只让他们好好吃晚饭。这俩孩子光长岁数,指不定心理年龄还不如他的月盈呢。 和他们说了也没用,免得他俩再冲动地跑出去找人。秦既明就一个人两条腿两只眼,看顾不了这么多人,找到这个跑了哪个,他还要不要喘气了。 出了餐厅,秦既明立刻找酒店负责人,要求他们调监控,立刻找人。 监控显示,林月盈在半小时前独自出门,去了酒店后面的白桦林。 找到人的时候,秦既明冷着脸,把在雪地上正艰难堆雪人的林月盈抱起来,掂一掂,才训斥她。 “出来这么久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林月盈性格刚烈,反呛他:“你是我什么人啊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冷风吹得呼吸道痛,她咳了一声:“你反应干嘛这么激烈?” “手机关机,”秦既明说,“想让我担心?” “不要给自己脸上贴金了秦既明,这么冷的天,应该是被冻关机了,”林月盈大声解释,又反驳,“虽然我在生你的气,但故意制造危险让你担心这种事情太幼稚了,从十七岁后我就不做这种蠢事了。” 秦既明语气终于缓和,他说:“我怕你做傻事。” “做什么傻事,”林月盈一脚踩中深深的雪,闷声,“还有比喜欢你更傻的事吗?” 秦既明不说话。 林月盈扭头,她只戴了围巾,脸颊被风吹得微微泛红。 “不要试图假装什么都没听到,”林月盈说,“我的喜欢不是见不得人,只是见不得道德而已。” 两人并肩走,雪地之上,脚印深深浅浅,一大一小,秦既明扶着林月盈,雪花落满衣。 隔着厚厚的衣服,他们的体温都被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得不到流通。 人类学会用衣服遮蔽隐私,也阻挡了交换温度。 “我那天晚上的表现可能有点冒进了,但我苦思冥想,都没有更合适的、暗示你的方法,”林月盈坦诚地说,“我不知道你是装不懂,还是真的不懂,之前的多次试探,让我觉得无从下手。所以,我那时候想,不如再明显一些,明显到能让你懂、也让你找不到装不懂的理由。” 踩碎厚厚积雪的沉闷破碎声,她的脚忽然踩中深深的雪窝子里,大约是地上有个坑,秦既明抬手,将她整个人抱出。 林月盈只感受到他衣服上有着凉凉气息的雪。 “我不是想睡你,”林月盈说,“其实我那天想说的意思是我喜欢你,就算我们以后不睡觉,我也会喜欢你的那种喜欢。你真的好幸运啊,秦既明,我这样好,还这样喜欢你。” 她觉得说这话时好委屈,对着年长者、对着兄长的表白,再怎么若无其事地隐藏情绪、强装镇定,可在出口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要落泪。 她说不出。 秦既明微微叹口气。 雪地中,他微微俯身,拍打她腿上的雪,一点点,把那些有着流言般锋利边角的雪花从她身上拍干净。 仔细拍完雪,他才看自己一手带大的人。 林月盈的鼻尖冻得发红,围巾拉到下巴处:“我喜欢你。” 秦既明微笑:“我知道了。” 啊。 不需要其他回答了。 林月盈知道秦既明不会说不喜欢她,体贴的兄长不会不爱妹妹。她也知道他爱她,所以无法祈求他喜欢她——多么矛盾,他本就是喜欢她,却不喜欢吻她。 林月盈吸了吸鼻子:“嗯,现在我也知道了。” 她松开攥住秦既明袖子的手,低头,想了想,又叫他。 “秦既明,你等一下。” 秦既明站稳。 身后是渐渐融入夜色的树林,夏季里枝繁叶茂的树,现在早就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树枝和沉默的树干,直指天空,天地之间一片大雪,铺天盖地的白,没有别的颜色。 已经是冬天里。 林月盈踩着这一层雪走过来,北方的冬天来得很早,太阳准备下山,黯淡的光也遮不住她光彩照人的脸,即使被拒绝,她也不要黯然。 他刚刚拒绝了她人生中第一次真心的告白。 林月盈身姿仍旧挺拔,无论他接受与否,她都不会塌下骄傲的身体。 “秦既明,”林月盈昂着脖子,她注视着自己的兄长,“你好没有眼光,错过我。” 她的泪哗啦哗啦掉,但她还在认真地同哥哥讲话。 “但你是我的哥哥,所以我现在还能给你一次机会,”林月盈说,“秦既明。” 秦既明说:“妹妹。” “好吧,那我收回刚才的话,我不夸你了,你一点儿也不幸运,”林月盈点头,挺直身体,哽咽,“你拒绝了我,这将会成为你人生中最后悔的事,没有之一。” “我真为你不能拥有我而感到遗憾。” 染色 红红全名宁阳红,一颗红心向太阳的阳红,她也是有哥哥的,龙凤胎,哥哥叫宁晨青。 哥哥的名字没什么含义,家长想不出更好的寓意了,只刻意和妹妹搞对仗。 作为一个从小和哥哥打到大的妹妹,宁阳红无比羡慕自己的好友林月盈,羡慕她和她哥哥的融洽关系,以及秦既明对她的溺爱。 试问,谁家的哥哥能做到秦既明这样?供妹妹吃供妹妹穿,还会给妹妹扎小辫。 每每和宁晨青为一块儿蛋糕大打出手、因俩自行车谁先选而冷战四五天之时,宁阳红对林月盈的羡慕就再多一分。 尤其林月盈无意间提到,秦既明还会帮她晒被子晒床褥,会帮她定期打扫、整理她的那一排毛茸茸玩偶。 回到家中,宁阳红看着只知道打游戏、和“妹我没钱了”的兄长,这种悬殊的对比会令她无数次感叹同妹不同命。 宁阳红没有想到林月盈还会和秦既明吵架。 她和林月盈的房间在同一层。 等到林月盈瑟瑟发抖裹着羽绒服回到房间的时候,红红才知道她刚刚“失踪了”。 “吓死我了,”宁阳红双手合拢,作势拜一拜,又心疼地去抱她,“宋观识跑过来问我好几次你呢,我都不敢说你跑了。不然,就他那脑子,说不定头脑一发热就窜出去了。我快紧张死了……哎,是不是吓着了?是不是被吓到了我的乖乖小盈盈,我的宝贝月月,你怎么还哭了呢?看这脸小脸,都被冻红了……啊,这小手,冰冰凉……” 林月盈哽咽着,扑到宁阳红怀里,抱着她,哭:“红红。” 秦既明就站在她身后。 下雪时候倒不是最冷的,只是他没有戴口罩和围巾,出去的时候心中着急,连防风帽也没戴,被吹得脸颊和耳朵都是红,一片鲜红。 这个宁阳红心目中最好的哥哥,在今天却没有做一个好哥哥应该做的事情。 “她没事,”秦既明说,“红红,麻烦你照顾她了。” 他有种说不出的气场,宁阳红不知该怎么形容他。 明明很温和的一个人,无论是宁阳红还是江宝珠,在他面前都不敢太造次。这点和年龄无关,宋一量就能和她们打成一团,而秦既明…… 秦既明表现得就不太像她们的同辈,也可能因为他之前把林月盈带大,才显得格外稳重。说话做事,大多也是从监护人的角度出发。总而言之,宁阳红不能、也不敢同秦既明开玩笑,只讷讷地说好,请哥哥放心。 到了晚上,宁阳红也是和林月盈一起睡的,她担心好友被吓到,只想陪着她。 林月盈不哭了,就是抱着宁阳红,哽咽着说自己和秦既明吵架了,闹了小脾气,现在她很茫然,也有点难过,感觉以后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兄妹相处了。 “嗨呀,我以为什么呢,”宁阳红和林月盈面对面,短发微微遮脸,她抬手,亲昵地摸了摸林月盈的脸,说,“好了好了,不哭了。我和我哥天天吵架天天打,第二天就和好了,还是和没事人一样。” 林月盈说:“真的吗?” “肯定是真的呀,”宁阳红说,“你和你哥年龄差得有点多了,都不知道,正常像我们这样的兄妹,不打架完全不可能,更别说吵架了。” 她凑过去,额头对林月盈的额头,蹭一蹭:“像你哥那样的哥哥还是少数,你们差得太大了。有你的时候,你哥都懂事了,平时肯定会多照顾你,养你和养孩子没区别。” 林月盈怔怔想了半晌,说好。 “好了,睡觉,”宁阳红说,“睡个美容觉,什么都不要想,明天就好了。” 明天就会好。 雪停了。 天空放晴。 无论长白山雪中水上漂流有多火,几个不那么抗冻的人还是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这项运动。 令人惊喜的是看到了难以用语言描绘的美丽雾凇,天空澄明,雪原辽阔,冰天雪地,林月盈玩了雪地项目,出了一身的汗,好在里面穿的是运动速干衣,不至于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捂得难受。宁阳红叫她去堆雪人,林月盈跑过去,和宋观识一块儿研究怎么推出又大又圆的球球做雪人的脑袋。 偶尔抬头看,秦既明就站在后面,他不参与堆雪人的运动,臂弯里挂着林月盈的保温杯和滑雪手套,视线相触,他对着林月盈笑了笑。 属于兄长、能宽宏包容妹妹所有“错事”的笑容。 一切都在按照他掌控的方向发展,或者说,他能控制住所有的事态。 林月盈顺手团起一个雪球,重重地向秦既明砸去。她力气不小,但距离远,只砸到秦既明脚前方,把冻了一半的雪砸出一个小凹窝。 她笑弯了眼睛:“哥,过来啊,一起堆。” 秦既明摇头:“我不擅长做这个,只会给你们添麻烦。” 林月盈不听,她跑过来,隔着手套,自然地拉住他的手:“我们想堆个大雪人嘛,就我们仨不行,过来搭把手……” 秦既明顺从着被她拉走。 最后堆了两个雪人,眼睛是宋观识从酒店自助早餐里拿出来的一小袋干红枣,嘴巴是小树枝,弯一弯,填进雪人的脸上。 林月盈还从口袋里摸出自己一个带着小花花的发夹,插在其中一个雪人的头上。 秦既明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妹妹的动作。 红红指着完工的俩雪人,煞有介事:“雪人哥哥,和雪人妹妹。” 宋观识提出异议:“为啥是兄妹?一般不是雪人爸爸和雪人妈妈吗?” 红红说:“可能因为我有哥哥吧。” “不对,”宋观识说,“我也有哥哥啊,你也有爸爸妈妈,这个理由不合适。林月盈也有哥哥,你问问她,第一反应是哥哥和妹妹,还是爸爸妈妈啊?” 林月盈诚恳地说:“不好意思呀,宋观识,我爸爸妈妈离婚了,我从小就不和他们一块住。” 宋观识愣愣。 片刻,他说:“对不起啊,月盈。” “没事没事,”林月盈笑,“不怪你,你这不是也不知道嘛。” 她走到雪人面前,拍了拍那个没带花、男雪人的额头。 “那就别这么纠结了嘛,就叫他们亚当和夏娃,或者,女娲和伏羲,”林月盈的手贴着雪人脑袋,亲密地蹭了蹭,她转脸,对着他们几个粲然一笑,“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 上帝创造出亚当,又用亚当的肋骨制造夏娃,他们在伊甸园中吃了禁果,合二为一; 女娲和伏羲为了生灵的繁衍,虽是兄妹,却也结合,孕育生息; 更不要说日本人称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这对兄妹因为爱情而结合。 “无论是哪个民族、哪个国家中,都有这么多关于兄妹繁衍子嗣的神话传说,”林月盈说,“即使兄妹,也是爱人。” 红红夸张大叫:“啊,虽然如此,有哥哥的人真的听不了这些,一想到就竖起汗毛。” 秦既明视线下,林月盈也用力地拍拍自己的手臂:“啊,真的,我现在起了好大一层鸡皮疙瘩。” 秦既明只沉静地站着,看林月盈和她的同龄人,亲密地凑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讨论着该怎么装扮这俩雪人,他们已经决定给它们取名女娲和伏羲,并打算把这对雪人修饰得更漂亮些…… 秦既明忽然想到小时候的林月盈,也是如此。她的情绪变化很快,上一秒可能还在开开心心、蹦蹦跳跳,下一秒就会因为忧伤的故事情节或目睹一朵花被折断而伤春感秋,难过流泪;和朋友吵了架,不到半天就又能和好,毫无芥蒂。 她的爱和恨都分明,也都不长久。 秦既明早知如此。 握着林月盈的保温杯,里面沉甸甸的水,微微摇晃。 白雪漫野,白桦林寂静无声,风吹,卷起一层簌簌的雪,如一份怅然若失的庆幸。 长白山之旅结束,回程的贵宾候车室中,睡眠不足的林月盈躺在沙发上睡觉。沙发不够大,也没有合适的准备,他们提供的那个不好,林月盈嫌弃太软,不能提供更好的支撑,还是枕着秦既明的大腿。 其余两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红红瘫在沙发上,眼神放空,研究着贵宾室的墙纸花纹,宋观识还在吃,以迅猛的速度快速消灭面前摆着的一盘红提子。 林月盈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她睡觉前还在玩着手机,枕着秦既明的大腿睡着,手机从手掌中自然滑落,放在腹部。 铃声雀跃,刚响一声,秦既明眼疾手快,拿起,按了音量下键,屏蔽了铃声后,他本不想接,看了眼来电人后,才接通。 是秦自忠,不等秦既明出声,他就问,考虑好了没有,给她的时间够久了。 秦既明说:“考虑什么?” 秦自忠说:“你让她接电话。” 秦既明不能走,他看着对面的宋观识和宁阳红,再低头看一看枕着他腿入睡的林月盈。 他一动,她就要醒了。 半晌,他开口:“是不是搬走的事?” 秦自忠不意外:“她说要和你商量一下,商量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搬?” “我说过,有什么事情,你找我,”秦既明说,“她就一孩子,大学还没毕业,你找她做什么?” 秦自忠说:“大学没毕业,不是幼儿园没毕业,该懂的她都懂,这些东西也不需要你教。” “我答应过爷爷,”秦既明说,“对了,爸,我听说你最近准备竞选。” 秦自忠沉了声音:“既明,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感慨,”秦既明说,“如果这个节骨眼上不出什么岔子,你这再上一级是铁板钉钉的事。也想着,提前庆祝你,将来退休后也能享受高级别的待遇。” 秦自忠说:“你这是自掘坟墓。” 他先结束了通话。 秦既明握着林月盈的手机,低头,看到她抖了一下的睫毛。 他不言不语,握着手机,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她的脸。 喜欢说谎的坏孩子。 眨眼间。 一年又要结束,马上就是元旦。 学校里落了几场雪,温度一降再降,出门要全副武装,否则冷风会割得腿痛。 林月盈比之前更忙了,一是期末考试周,二是一年一度的元旦晚会。 学校里面的元旦晚会,一般会在12月30日或31日晚举行,次日就放元旦的假;等再开学后,就是一些专业课的考试,考完就能放寒假。 林月盈的学习方法不是临时抱佛脚,几乎不用怎么用功复习功课,但她很乐意将自己平时记得一些笔记、老师上课讲的重点题型全都详细整理好,免费扫描了电子版传到班级群(没有老师在的一个)中,供其他有需要的同学学习。 在其他同学都忙着学生学死力求不挂科、或者稳拿高分申请奖学金的时候,林月盈还要去和朋友一块儿排练被入选校级元旦晚会的节目,是一个可可爱爱的语言类节目,林月盈在里面扮演男主角的女儿,登场时间很短,只有三句台词。 等排练结束,她还要赶到社团中,和李雁青一块儿给几个新生解疑。 中间,林月盈的同班同学过来,拿着笔记,找她问了几道题,还有老师平时上课的重点,中间几次小测验时候的例题…… 学校中严令禁止老师给同学们划重点,因而,每逢期末考试周,好脾气又乐于助人的林月盈都会忙碌异常。 等人走了之后,李雁青头也不抬,只淡淡地说:“你这是在害他们。” 林月盈纠正:“我只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我的同学避免挂科。” “让他们挂一次科就知道教训了,”李雁青瞥她,“你这样帮他们,他们只会养成考前临时抱佛脚的坏习惯,往后几年,他们还是会这样。有捷径了,谁还费力走大路。到时候,他们平时都不学,临近期末再找你恶补,你信不信?” “你不要把我想得这么厉害,”林月盈说,“大家都成年了,该有的习惯已经有了,别想着把所有大帽子都扣我一人头上,李雁青同学。” 李雁青未置可否。 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起身,想要收拾东西,林月盈坐在他旁边,好巧不巧,也一块儿起身——李雁青不想和她撞上,往左一避,手掌不慎带翻桌上未盖拢的墨水瓶。他速度快,飞快地将桌上的资料和纸都整理好,林月盈放在桌子上的羊绒大衣却惨遭墨水浸透一块儿。 李雁青把资料转移好后才记得她的衣服,后知后觉捧起来一看,已经染色了。 她那件大衣是浅浅的米色,又轻又暖,染上如此深的一块儿墨,触目惊心。 他抿抿唇,下意识去翻衣服的领标。 LoroPiana 林月盈也终于注意到自己的外套,她小小呀一声,有些心疼地接过衣服,看那一块儿被染色的地方。 李雁青出声:“多少钱?我赔给你。” 林月盈抱着自己刚买没多久的新衣服,确认那块儿应该无法补救后,才看李雁青。 她记得李雁青一直在穿同一件羽绒服,入冬后就没换过,是黑色的,普通的基础款,又轻又薄,薄到看起来里面都没有多少羽绒了。 “没事啦,”林月盈说,“这东西我让家里的阿姨洗洗就好了,能洗掉。” “不能洗掉的话,就告诉我价格,”李雁青说,“我赔你一件新的。” “没多少钱,”林月盈语调轻松,她四下看了看,没有人,才低声,“其实这个是假的,我买的假货。平时我都不讲的,这不是不想讹你嘛。放心,假货不值几个钱。我不找你要钱,你也别和别人说我买假货喔。” 李雁青默然。 “好啦,”林月盈已经穿上被墨水染色的外套,拢一拢头发,拿起自己的小包,“我要走了,晚安。” 李雁青说:“晚安。” 他重新坐下,打开手机淘宝,搜索着刚才看到的那个品牌,点进去,没有搜到官方的店铺,只有一些或真或假的代购店,标着触目惊心的价格。 李雁青又搜。 喔。 原来有些品牌不会在网购平台上开设店铺。 …… 衣服送去专门的护理店了,这样大面积的污渍,对方也不确定是否真的能完全修复如初。 林月盈很喜欢那件大衣,等秦既明接她回家的时候,重新去店里,刷卡,又买了件新的。 刚好,店里又到了一些新季的衣服和鞋子,林月盈很喜欢,慢慢悠悠地一件又一件地试。 秦既明打电话给阿姨,请她将饭多温一温,今天回去的时间会迟些。 通话结束后,林月盈已经穿了新的羊绒衫,走到秦既明面前,左转右转,展示给他,问:“我穿这件好看吗?” 秦既明坐在沙发上,店员端了水,放在他面前的小桌子上。秦既明顺手打开,喝了一口,称赞她:“我妹妹穿什么都好看。” 林月盈哼了一声,对着镜子仔细看。她是个很挑剔、或者说精益求精的人,只要有一点不满意,她就决计不会付费买下它,她打算再去换一件。 秦既明问:“你刚才拿的那件大衣,和上周买的那个一模一样?” “是啊,”林月盈说,“原来的那件坏了,不能穿了。” 她对着镜子摆着姿势,不看秦既明:“没想到哥哥这么关注我的衣服。” 秦既明仍坐着,他能看到林月盈留给她的背影,以及镜中妹妹的脸,笑着说:“你这话说的很没有良心,你身上哪里是我不关心的。” “哼,”林月盈转了个圈,欣赏着镜子里的自己,“不过以后你可以省心了。” 她平静地说:“等到一放寒假,我就搬走了。” 别扭 秦既明拧好瓶盖。 玻璃瓶中的气泡水有着澄净的光和不安稳的气泡,秦既明口中还有一些淡淡的、独属于气泡水的味道,像快速吸了一大口纯净的氧气。 人无法在纯度过高的氧气中生存。 秦既明问:“你能搬到哪里去?” “爷爷不是给我留下一套房子吗?我上周二没课,就和宝珠一块儿过去看了,”林月盈说,“房子是老牌小区里,三楼,虽然不是很大,但很干净,请人过来做一下卫生就可以住。” 秦既明问:“为什么想搬走?” “……我总要自己一个人住的嘛,”林月盈坦诚地说,她转了一下,看镜中自己的侧面,“现在我已经完全适应了大学生活,而且也没有什么压力,时间也充裕,能有更多时间学习独自生活。现在搬走,总比从学校毕业后又找工作又要适应独居好很多。” “人也不一定必须要适应独居,”秦既明说,“是不是我爸说了什么?你不用理他。” “我不可能和你住一辈子的吧?”林月盈已经照完了镜子,她谨慎地对身上这件衣服下了决定,不是很适合她,她决定不买了,“秦既明,我马上就十九了。” 秦既明看着她:“还有五个月十二天。” 马上就十九岁了。 “我已经成年啦,”林月盈说,“你不是总说我们住在一起要避嫌吗?” 她语调轻松:“等我搬出去,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林月盈能看到哥哥皱眉。 因为她的话,秦既明脸上有着明显的不赞同。 “有时也不一定非要严格避嫌,”秦既明说,“你再考虑考虑,月盈,你没有一个人住过,我很担心你。” 他并不打算在店里继续和妹妹讨论这个问题,站起,请SA帮忙拿另外一件衣服,取下给林月盈试。 另一件的颜色更适合她。 林月盈的确没有一个人住过。 四年前,秦既明将十五岁的林月盈从秦自忠那边接回。 他那天晚上开车,下着蒙蒙的雨,路况不好,一直在堵车,细细的雨水珠落在玻璃车窗上,隔着一层水雾看,无论是红绿灯还是道路两侧的霓虹灯都在水中晕开。林月盈坐在副驾驶上,抱着书包,一直在哭,低声的哭泣,哭得难受了,说一声对不起我忍不住,然后继续擦眼睛。 她只说自己是委屈难过,是想念他。 回到家中,秦既明的房子中准备得还不够充分,林月盈也不介意,她就只带了一个随身的双肩包,洗完澡,换了睡衣。秦既明才看到,她小腿上一大块儿分明的淤血乌青,触目惊心。 她解释说是滑倒、跌出来的,已经没感觉了,要他别担心。 嘴巴上讲不痛了,秦既明拿活血化瘀的药油给她揉淤血时,她还是痛到手指紧紧抓紧身下的抱枕,眼里含着疼出的泪花看他。 可怜极了。 于是秦既明放缓了力道:“疼就叫出来,别忍着。” “我不疼,”林月盈擦眼泪,“是你,就不疼了。” …… 那个时候,林月盈半夜里打电话,哭着说想和他一块儿住,不想和秦自忠住一起了;现在又主动提出,她想要搬走,想去住爷爷留下的房子。 独立自主,有自理能力,能够照顾好自己。 这也是秦既明和秦爷爷希望她能做到的。 挺好的。 秦既明还是有很多不赞同的理由,来拒绝林月盈和他“分居”。 譬如林月盈没有任何独自生活经验,她连水费电费燃气费都没有缴纳过。 林月盈举手:“可是这个不难的呀,你不要把我当小学生。我都已经查过了,支付宝就可以交;而且在学校里,我也会和宿舍长一块儿交电费,不会太难。” 秦既明说:“你不会做饭。” 林月盈说:“还有外卖软件呀,而且我一般吃学校食堂,需要自己做饭的时候不多……而且,我还可以来你这里蹭饭呀。” 她说:“我只是搬走,又不是和你断绝关系再不来了。” 秦既明又说:“女生独居,容易被坏人盯上。” “我已经从网上学到了,在阳台上挂几件男生的衣服,然后门口鞋柜也摆上几双男生的鞋子,外卖软件上的昵称改成’AAA修车厂王师傅’,姓名填王大贵,”林月盈分享着自己搜到的女生独居小技巧,“而且喔,我已经看过啦,那个小区旁边就是公安局,离得好近好近。我觉得不会有小偷或者坏蛋敢在公安局旁边的小区干坏事吧?” 秦既明说:“或许会有邻里矛盾。” “这个就更不用担心啦,”林月盈说,“楼上楼下都是和善的老人,我上次去还给她们送了好吃的饼干呢,她们很欢迎我搬过去做他们的邻居,还叫我没事的时候陪他们多说说话。” 秦既明不言语。 “况且,”林月盈说,“宝珠和红红、一量哥、观识他们也说了,如果我星期六一个人住着害怕的话,他们可以过去陪我玩。” 秦既明说:“你已经先同宋观识说了?” “对啊,”林月盈不解,“有什么问题吗?” 顿一顿,秦既明摇头:“没有。” 聊这些的时候,他们刚刚吃过晚饭,阿姨已经走了,厨房中的洗碗机在工作。秦既明和林月盈已经同居了四年之久,将近五年,时间长到秦既明尚未想过她真的要独居。 电视正在播《新闻联播》,林月盈哼着歌,在拆今天买的衣服,打算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挂在衣帽间中,茶几上的壶中煮着玫瑰花蕾和桑葚,秦既明这几日有些眼睛痛,这些花茶还是林月盈搜索来的护眼方子,也是她去中药店抓来的材料。 “对啦,”林月盈抱着衣服,探出一个脑袋,看哥哥,“我们学校今年的元旦晚会,你会来吗?” 秦既明说:“那天我有应酬,已经推掉了学校的邀请。” 林月盈说:“喔,那等到我上台表演的时候,我就让舍友帮我录制视频喔。到时候发给你,你绝对想不到我演什么。” 秦既明笑了,说好。 她搬走已经俨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林月盈就是如此,一旦她下定了决心,莫说是十头牛,二十头牛也拉不回。 元旦晚会很快到了,林月盈和班上同学彩排的节目效果很棒,林月盈还在后台的时候,就已经听到前面观众笑声一波又一波,她还好,不算特别紧张,等上台后,还悄悄地提醒了另外一个差点忘词的男同学,齐心协力,把整个节目都圆了回去。 秦既明没来,蔡俪和苏凤仪、黎敏慧都录了,林月盈选了一个最清晰的,发给了秦既明。 秦既明在半小时后回复她。 「很可爱」 林月盈:「那当然,也不看我是谁的妹妹呀」 …… 紧接着就是期末考试周。 大部分专业课都安排在元旦之前考完了,元旦后组织的考试,基本都是各专业的专业课程,还有一些因意外而延期的选修课考试,比如林月盈选修的那节BCC语料库。选修课的考试不会太难,负责监考的,也是他们这一门课程的老师。 林月盈很轻松地完成考试,提前交卷,离开教室的时候,外面天色正黄昏,薄薄一层雪,冬日的傍晚总有种静谧又令人沉静的氛围,好像下一秒就能踩破道路跌入记忆里同样的黄昏。 林月盈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人叫她:“林月盈。” 林月盈转身:“怎么啦?” 李雁青交卷也很快,在她意料之中。 他的坏脾气程度和学习能力成不可思议的正相关。 李雁青走到她面前,说:“上次那个衣服……” “喏,你看,已经洗干净啦,”林月盈将自己身上的新大衣展示给他看,自己还转了一圈,笑眯眯,“你看,是不是干干净净?我好佩服清洗店的人员喔,完全不留痕迹,太厉害了。” 她能感觉到李雁青松了一口气。 “还是要说声对不起,”李雁青明显不擅长道歉,他说,“抱歉,干洗费多少?” “不用在意啦,我有清洗店的包年会员,不用白不用,”林月盈信口胡绉,“你要是真觉得愧疚,那就听我的,适当提高我们的制造成本,给产品升级一个好看的炫酷外观。” 李雁青的唇动了动,他说:“社里的经费不能随便花,我们——” 林月盈叹气:“好啦好啦,知道你会这样讲。没事,别放在心上。还有别的事吗?” 李雁青低头,在自己的黑色书包里摸了摸,摸出一支钢笔。 “那天弄脏你的衣服,我还是心里不舒服,”李雁青硬邦邦地说,“我没什么可以赔给你的,这里有一支钢笔,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90年代国产的,新的,外观还可以,挺好看,送给你。” 林月盈拒绝:“不不不,我——” “库存老钢笔不值钱,我爸之前开小卖部,家里囤着些,”李雁青又递给她,“给你你就收着。” 他说:“你拿着它,我心里还能好受点儿。” 林月盈无法再推辞了,她对金钱没有太多概念,只怕东西昂贵——林月盈不是不收昂贵的礼物,但对于李雁青来说,她不想收他的贵重物品。 她小心地收着,说:“谢谢。” 李雁青不说话,大约的确不习惯这样和她温和沟通,顿了顿,扶了一把肩上的黑色旧书包。 “对了,”李雁青说,“你下学期还想选修刘教授课程的话,记得看清课程要求,提前列好书单。” 林月盈说好。 李雁青又说:“刘教授下学期开设的课程是GPF结构分析框架,对我们挺有用的,还是建议你继续选修。” 林月盈又说好。 “好了,”李雁青背着书包,闷头就走,“我走了。” 这场选修课的延期考,是林月盈的倒数第二场考试。 第二天中午,林月盈考完最后一科。 她没有立刻走,下午和舍友去吃了这学期最后一顿聚餐,回宿舍夜谈到半夜两点钟,才一个个地爬到床上去休息。 次日清晨,林月盈又帮舍友们真空压缩了她们的被子,打扫了卫生。 做好一切后,林月盈检查完门窗,和大家告别,等人都离开后,才等到了来接她回家的秦既明。 她的行李不往秦既明和她的那个“家”中搬了,而是直接送到新家。 在几个好朋友的帮助下,林月盈的新家已经像模像样了,冰箱里面也塞了蔬菜鸡蛋和奶,窗台上也有红红送来的花。 家具虽然都是十多年前的了,但都是实木原色的,就连木地板也是,可以讲它怀旧复古老干部,但绝不是土。 林月盈还挺喜欢这样的装修风格。 这次搬进来,她也没有做大的改动,只是换了新颜色的窗帘,重新铺了地毯。 其余的都未动。 秦既明在这个房间中看。 他摸了摸暖气管道:“用的还是暖气片。” “你再摸摸,它烫手哇,”林月盈说,“我拿室内温度计试过了,平均温度20度,挺好的哇。” 秦既明环顾四周:“一个人住不会怕?” 林月盈说:“不怕呀,我总要搬走的。” 他们的确是,总有一天要分开。 纵使秦既明的确找不到心上人,纵使他的确不会选择结婚,林月盈迟早有一天也会和另外一个男人坠入爱河。 喔,也不一定是男人。 “好啦哥哥,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没问题,”林月盈开始叫他哥哥,笑眯眯,推着他,将他推走,“放心。” 秦既明的确无法放心。 这么大了,林月盈还没有离开他独自生活过。房间里的燃气灶,她会用么?她知道有些碟子是不能放进洗碗机的么?她知道微波炉中不可以放鸡蛋吗? 既希望她能独当一面,又为她独立而担忧。 秦既明心知肚明,她离开的真正原因。拒绝大约是一个推手,一个助动力,促使她快速成长,离开…… 若是重来一次,秦既明仍旧选择拒绝。 他不为这件事而后悔。 夜里同宋一量吃饭,宋一量已经得知林月盈搬走的事情,不是很意外,反倒是劝秦既明,别那么担心,儿孙自有儿孙福。 秦既明说:“你这话不合适,我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都一样嘛,你又不是她爹妈——退一万步来说,亲爹妈做到这个份上的也不多,”宋一量举杯,“难不成,你还想养她一辈子?” 秦既明说:“也不是不行。” “得了吧,你不结婚,月盈妹妹还要恋爱结婚呢,”宋一量笑,“你呀,还是多花些心思在自己身上吧。” 秦既明与他撞杯,笑:“你不也一样。” “我不一样,”宋一量笑,“说不定我下年就脱单了。” 秦既明说:“那我先提前恭喜你。” 他仰脸,喝下杯中的水。 晚上这场朋友小聚,没有喝酒,秦既明却总觉得自己醉了。归家后,他回到家中,和往常一样看新闻联播,看天气预报,然后洗澡,睡觉。 晨起。 秦既明照例早起,煮小米粥,做林月盈爱吃的蔬果沙拉,还有清淡的青菜虾仁。 饭做好了。 秦既明走到她卧室前,抬手敲门,不轻不重三下。 林月盈有起床气,还有些心悸的老毛病,早晨敲门声过重、还有过于刺耳的闹钟声对她心脏不好。 叩叩叩。 “月盈,”秦既明习惯性叫她,“吃饭了。” 没有回应。 准备再次敲门的手停在空中。 秦既明顿了顿,放下手,转身去厨房。 他想起,现在只需要盛一碗粥了。 信仰 林月盈始终认定,中文中的“幸福”,和英文中的“Happiness”或“Well-being”不可以划为等号。 Happiness,或well-being,在中文中能找到许多可以概括它们的词语,快乐,愉悦,当下很不错的状态,或者,“幸福”,是当下的欢愉,是一时的快乐。 但中文中的“幸福”,不仅仅是简单的快乐或者高兴的情绪,它是更内敛,和朋友的快乐是幸福,和家人的团聚是幸福,追逐喜爱的过程也是幸福,它是广义的厚重情感,丰富绵长,又饱满立体。 幸福也是一种信仰。 对于追求当下欢愉的林月盈来讲,她如今正走在追逐喜爱的“幸福”中。 不过,的确也不太“well-being”。 独居时候遇到的困扰比林月盈想象中要多很多,甚至—— “我怎么想到马桶也会堵嘛呜呜呜,好像是楼下的下水道堵了,我现在正在联系物业和负责修理的工人。” “原来土豆削皮这么麻烦呀,那个刮皮刀是我随手买的,好难用,完全对不起它的价格,我还是在货架上买最贵的呢,把我手指擦出一个小伤口,还好不深,只流了一点点血。” “我还在研究洗碗机的用法,等我再多看一会儿说明书,我可能需要重新把碗碟分类。好多镀金边的碟子竟然都不可以用洗碗机哎,必须手洗,可刷盘子真的好麻烦,我总感觉自己冲不干净那些洗涤剂。” “我今天花了一下午时间来清理微波炉,我很你讲喔,宝珠,鸡蛋在微波炉里爆炸了,嘭,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微波炉炸了。” “天啊,我从没有想到我会见到蟑螂——和我的小拇指一样大!”林月盈尖叫,“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现在能体会到当时宋观识和我说芒果一样大的蟑螂有多可怕了!!!” “冷静,请不要拿芒果这么美味的食物和蟑螂相提并论,”江宝珠镇定自若,“蟑螂算什么,北京好歹也是首都,人流量大,南北往来的人那么多,虫子种类肯定也多……” “可那是那么大的蟑螂,”林月盈说,“你可以帮我问问,有没有靠谱的除虫公司呀?一想到我和一只蟑螂同居了,我就感觉到不安……” “安心啦,”江宝珠宽慰朋友,“听过一句话吗?当你在家里发现一只蟑螂时,证明你家中的蟑螂可能已经超过一百了。” 林月盈哽咽:“求求你,我听不了这么可怕的东西。” “那就放心好啦,蟑螂也没有毒,而且北方的蟑螂一般飞不动,”江宝珠出谋划策,“实在不行,我给你买张机票,咱们一块儿去广州,接受一下脱敏训练。哎,对了,你见过白云国际机场吗?搜搜鸟瞰图或者航拍图,可能也能帮助你脱敏……” 林月盈:“谢谢你呀,小珠珠,推荐的都是实用又可怕的小技巧。” “不用谢,”江宝珠说,“为朋友两肋插刀是我的宿命。” 林月盈婉拒了江宝珠的蟑螂脱敏训练大法。 专业的杀虫公司上门,除了蟑螂,还消灭了一些林月盈还没看到的其他小虫子。年龄大、又久无人住的房子都会面临同样的困扰,搬进这个房子的第二天,林月盈鼻子红红地点了一份外卖,一边吃着烤肉和蔬菜,一边决定给自己这两天的表现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看,独立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嘛。 秦既明总觉得她还是小孩,总担心她不能生活自理,总把她当作弱者或者子女…… 林月盈才不要。 手上贴一个创可贴,林月盈独自坐在餐厅的桌子前,一边吸气,一边低头,给自己今晚的晚饭拍了一张漂亮的照片,花了二十分钟裁剪调色拉滤镜加贴纸后,才发了一条朋友圈。 「今日份晚餐」 发完后,林月盈才吃东西。 呀。 有点凉了。 手机在桌子上放了半小时,林月盈花了十分钟快速收拾好房间中垃圾,又用了三十分钟洗澡——这次记得热水器要一直插着才可以,再使用三十分钟美美护肤,做好一切的林月盈终于拿起手机,不出意料地看到好友都在或担心或夸奖地给她点赞、留评。 林月盈坐在沙发上,头上还戴着护发帽,发尾的精油有着浓郁的椰子香,她就在这温柔的椰子香中抱着膝盖,认认真真地回朋友圈的短信。 她还看到了秦既明的点赞。 他的头像就在宋观识和李雁青之间。 林月盈看了眼时间,啊,这个时间了,他应该在看新闻联播。 平时晚上都会听到的新闻播报,今天听不到,林月盈感觉有点微妙的不适应。 她动了动手指,看到了秦既明发来的消息。 「别告诉我,你精心修完图才开始吃凉饭」 林月盈:“……” 她回复了一个配字「弱小无辜又可怜」的猫猫表情包。 秦既明:「^_^」 秦既明:「点的外卖」 林月盈:「对呀对呀」 秦既明:「这么开心做什么,难道要我为你起立鼓掌、恭喜我的妹妹在人生独居生涯中顺利地点了第一份属于“王大贵”的外卖?」 林月盈:「嗯呢,可是你不能要求我一夜之间就成为神厨吧,我的爷爷又不是神厨小福贵」 她咬着唇,慢吞吞地敲字:「其实外卖味道还不错啦」 秦既明:「知道饿了就回家,虽然我手艺不好,但还是可以满足一个小馋猫的嘴巴」 林月盈回:「下次再议吧,同学约了我明天出去玩呢」 秦既明没有继续回,他直接打视频电话过来,林月盈被他吓一跳,捧着震颤的手机,定了定心神,才接通:“哥。” 背景音中隐隐能听到熟悉的新闻联播主持人播报声,客厅的灯开着,他一个人坐在两个人一同挑选的沙发上。 他的生活和林月盈离开之前一样规律。 秦既明微笑着问她:“哪个同学?” 林月盈有技巧地选择回答部分真话:“社团里认识的同学。” 秦既明问:“你的副社长?那个叫孟回的女同学?” 林月盈说:“啊,不是。” ……不行。 虽然林月盈心底的小恶魔,疯狂地让她想要说出一半的真相来“刺激”秦既明,但这样惹人误会的说法未免对李雁青不公平。 林月盈认真解释:“就是普通同学。” “那很好,”秦既明点头,他平静地说,“晚上早点睡,别熬夜,有事情给我打电话。” 林月盈说好。 两个人就像普通兄妹一样告别,结束这场通话。林月盈把手机放在桌子上,发了一会儿呆,又看微信上,秦既明发来一个电话号码。 秦既明:「下次不想做饭,也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就提前四十分钟打这个电话」 秦既明:「这是上次你说很好吃的那个粤菜店,店主是我朋友,你说自己名字就好」 秦既明:「我和他说过了,每月底我去结账,你放心吃」 林月盈回:「谢谢哥哥」 说来也奇怪。 告白失败前,她被秦既明一手带大,却很少会叫他“哥哥”,永远都是“秦既明”,撒娇卖乖或者有求于人,才会叫“秦既明哥哥”“既明哥哥”。 现在,越是想撇清兄妹关系,越是习惯性地叫哥哥。 好像叫名字会暴露一些持之以恒的小心思。 至于秦既明,除却拒绝时那一句“妹妹”,叫她还是—— “月盈”。 “林月盈!” 属于他们的社团活动教室里,李雁青脸色发黑,斥责她:“你能不能想清楚了再去接线?不要浪费,你知道这些电子元件有多贵吗?” 林月盈说:“冷静,冷静,你看,我已经连接成功啦。” 这样说着,她顺手插上电源插口—— 啪。 小灯亮了。 林月盈抬头,笑着说:“别这么暴躁嘛,李雁青。” 李雁青的神色依旧没有好转,他说:“我希望你下次别这么突然就动手,有什么想法,先和我讲,我们确立大概的雏形后,你再去做。任何电子元件和连接线都有它的使用寿命,我不希望我们在一次次的试验中无用地浪费。” 林月盈提出异议:“可是,做事情没有办法追求十全十美啊,实践出真知,有些时候,你不动手怎么知道合不合适呢?在我看来,就算是失败的调试也是丰富的经验,完全不能用浪费来形容——你的容错率太低了。” “可能吧,”李雁青说,“我不像你,有无忧无虑的试错成本。” 林月盈不理解:“可是有些试错成本是避不开的。” 成功就建立在反复的试验上,难道要因为一次的成功,而否决前面所有的失败,认为之前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无用的吗?? “因为你不会面临像我一样的顾虑,”李雁青说,“继续吧,下次别再这样了。” 林月盈一愣。 没由来的,她想起那日雪山中,秦既明站在风里看她。 那时候秦既明的话很少。 几乎一直是她在讲、滔滔不绝、不停地讲。 因为她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好多好多的东西要倾诉,她不怕自己哪一句说错,也不在乎说错、做错什么。 秦既明不同。 他就像今日的李雁青,寡言少语。 林月盈低头,看着台子上连接的小灯泡发呆。 现如今还留校的人不多了,李雁青算一个。放寒假之前,李雁青一直学校食堂里兼职,在打饭的窗口打饭,或者收拾同学们吃剩下的饭菜和碗筷。林月盈不是会关注同学家事的人,只隐约记得李雁青家庭条件似乎并不太好,上次撞见他在填写特困生奖学金的申请书。 现在放了寒假,李雁青似乎接了多份兼职,上次同林月盈讲,说他周一和周五都要去公司实习上班,周六和周日的晚上还有一对一的家教辅导。 林月盈很难体会到李雁青的处境,但自从目睹李雁青中午只吃食堂最便宜的素菜和馒头、免费的玉米粥后,林月盈买了许多牛肉干,若无其事地分给社团里所有的同学,笑着说是哥哥公司发的节日礼物,哥哥不吃,她牙齿不好咬不了太硬的,而且害怕变胖,所以分给大家吃一吃。 林月盈的善意也不仅仅只对李雁青。 小学时候的春游,有同学带的食物只有炸馒头片和咸菜,林月盈凑过去说哇好想吃香喷喷炸馒头片,可以不可以分给她一口,她可以用自己的鸡腿和五花肉来换,最后和同学开开心心地一起分吃了两人放在一起的午餐; 中学,林月盈是班长,班上有一个家庭不太好的同学,运动鞋破了网面还在穿,冬天也穿。林月盈不做声,跑去专门买了一双新的、加绒的运动鞋,在晚自习后单独同那个女孩子悄悄讲,说哥哥粗心大意买大一码鞋子,因为是特价款,不可以退掉了。上次量校服数据时记得她们俩鞋码很接近,请她试一试,如果合适的话不如穿,让这双鞋子发挥它原本的价值。 林月盈对每个人都这样好。 偏偏。 林月盈叹气,吃着牛肉干,偷偷注册□□小号,给校园表白墙投稿。 「墙墙你好,请问喜欢的人对自己只有兄妹之情,应该怎么办呢?」 …… 可能因为这条普通的投稿,既不像拍照寻友、大海捞针的帖子,不具备是否尊重人肖像权和隐私、是否算是人肉、是否符合道德等等争议性问题,不像“辱骂偷外卖的人这辈子毕不了业”具备共情感染力,也不像其他人“我爱上了学校门口保安”“我爱上了食堂阿姨”这样极具轰动性,更不像有些长篇大论小作文、隔空喊话,你来我往在墙上撕一周不休—— 总而言之,给校园表白墙的投稿石沉大海,并没有上墙的机会。 校园表白墙的皮下只真诚地给她建议。 「勇敢追求」 林月盈想我已经够勇敢了。 再勇敢,难不成还能直接推倒秦既明? 这肯定不行。 向秦既明所在公司投简历的事情,林月盈没有和他讲。不出任何所料,林月盈顺利接到面试通知,并在和HR及项目经理长达一小时的快乐畅谈后,成功得到了对方的肯定。 第二天,她就收到了入职offer,邀请她成为一名实习生。 正式入职之前,林月盈还美美地做了护理和新发型。 实际上,她应聘的是一个实习助理的职位,头衔还蛮不错,其实工作的主要内容是打打下手,一些工程师不愿意做的、极其耗费时间又简单的重复性工作,一股脑儿全推给她。 调试机器,测试,记录,还有绘图,做ppt,写报告…… 都是她的工作。 林月盈踩着六厘米高跟鞋走来走去,不出两天就磨出水泡,她悄悄为自己心疼了一下,去医院,含泪请医生挑破,自己告诉自己:“屎难吃,钱难挣。” “……话糙理不糙,”江宝珠说,“但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怎么就这么奇怪呢?” 林月盈眼含热泪,泪汪汪看她。 “你那一个月工资还不够买你脚上这双鞋,”江宝珠提醒,“你真不该自己投简历,说真的,月盈,你这事该去找你哥,让他给你安排个更能发挥你作用、帮助你积攒学习经验的平台。” “不要,”林月盈说,“我是一个靠谱的成年人了。” 说完,她又抬头,眼里的泪刷一下流出:“漂亮的护士姐姐,再靠谱的成年人也经不住你用力挤呀,可不可以轻点呀?” …… 等脚上的小水泡缓慢变硬、最终变成一层可以抠掉的干皮后,林月盈终于又见到了秦既明。 他们已经有半个月不曾见面。 半个月里,也只通过几次电话和视频。 也是这半个月,林月盈一次都没有打秦既明留给她的订餐电话,她学会了简单的煮面,还有一些其他简单的菜式。 林月盈也没有想到秦既明会过来。 彼时她刚刚下班,拎着从小区超市里买来的一兜西红柿和新鲜的鸡蛋,在小区外面撞见自己那许久未见的父亲,林山雄。 林山雄没有门禁卡,进不了小区,只站在外面等。 当林月盈刷卡进来的时候,他强硬地快走几步,掰着智能门,强行跟在她身后,叫她名字:“林月盈。” 林月盈用像死了亲爹的声音叫他一声爸。 林山雄来是为了劝说她回家过年,中秋节不团圆也就算了,这可是过年,新年啊,多么重要的一个节日; 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他现在年纪大了,就盼着一家人团圆,再没有别的想法;一会儿又说林风满现在也懂事了,知道小时候那样打骂妹妹很不好,现在林风满特羡慕其他人家都有妹妹…… “你是盼着一家人团圆,还是想着女儿大了可以工作赚钱了,不仅不用再为女儿的教育生活付钱,还能把当初女儿分到的那部分钱全都拿来还你的债?”林月盈刷卡,进楼道,她不回头,“你真是打得好算盘,爸,你当初不该学土木,你该去学会计。” 林山雄叹气:“你说这话,我的心里好难受,天底下没有一个父亲能接受女儿这样说自己。” “别在我面前示弱,”林月盈按电梯,“天底下也没有一个女儿能接受父亲遗弃自己。” “不是我遗弃你,是你妈,”林山雄迈入一只脚,阻止电梯闭合,他说,“那时候我打心眼里疼你,想养着你。你是我唯一一个女儿啊,孩子。法院把你判给你妈,我也没办法争……” “你是没办法,还是不想争?”林月盈静静看他,“我妈把我放到爷爷家,一个月,你一次也没来看我。” “可你是我亲女儿啊,我是你亲爸,”林山雄苦口婆心,“血浓于水,你没办法否认这点。小盈啊,还是亲人最重要——你看那个秦既明,嘴上说把你当亲妹妹,现在你刚成年不久,还没毕业呢,他不还是让你搬出来了?他到底不是你亲哥哥,不如风满……” 林月盈盯着他:“你再说这种话,我就报警了。我警告你,不许随便骂我哥。” 林山雄已经挤进电梯,他身体微微伛偻,头发花白,灯光下一照,老态横生。 “风满才是你哥,你看,这么多年,你哥天天给你发消息。” 林月盈看着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是吗?给我发借钱消息也算是兄妹情的体现吗?” 林山雄噎了一下,又问:“你搬出来之后,秦既明看过你没有?” 林月盈说:“你说的就像林风满天天跑来看我一样。” 林山雄叹气:“小盈,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你还是在怪我。” “不然呢?”林月盈费解,“你以为我们在拍苦情剧吗?拜托哎,爸,你清醒一点,我可是间接性被你遗弃的哎,难道你看多了杂志上的心灵鸡汤,觉得现在只要说一句父爱如山,就能抵挡你曾经十几年的忽视吗?你这是父爱如什么山呐?富士火山啊?十几年不鸣一鸣招人嫌?” 林山雄低头:“你怨我也是应该。” 叮。 到了。 林月盈大拇指按住智能门锁,指纹识别成功,推开。 林山雄还在身后。 他说:“我本来是不想管你的,可听你哥说,你在学校里和一个穷学生走得很近,我觉得这样很不好。月盈,你现在还年轻,肯定想有情饮水饱,但爸爸告诉你,你看上的那个男生,家庭条件太差了,他父母都是残疾……” 门开了。 林山雄所有的话,在看清旧房子沙发上的人时梗在喉间。 林月盈也愣了。 她说:“秦既明?” 流言 秦既明看起来大约是刚从公司出来,羊绒大衣顺手挂在林月盈的那个可爱树枝形状挂衣架上,米白色的圆领上衣,他肤色极白,又喜净,这样干净浅色的衣服很衬他的肤色。灯光下,更有君子如玉的质感。 林月盈没瞒着他,一开始,以防万一,也录了秦既明的指纹。 秦既明站起,微笑着捏一捏林月盈的脸:“锅上还煲着老鸭汤,等一会儿才能吃。你要是饿,先去吃点炸春卷垫垫肚子——阿姨做的春卷,不是半成品,快去洗手。” 不动声色将林月盈支开后,秦既明才和林山雄握手,和煦亲切:“叔叔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林山雄比秦既明大十六岁,如果不是林爷爷和秦爷爷的交情,他们未必能有机会认识。 对着这样过一个前途无量、又有坚实后盾的晚辈,林山雄仍旧不自觉矮了一头,俯身弯腰,人也短了几尺:“……好长时间不见月盈了,想她,来看一看。” 秦既明恍然大悟,他说:“原来是这样,刚刚听您语气,我还以为您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不分青红皂白来骂月盈。” 林山雄干笑。 “不是就好,”秦既明松了口气,“我就知道,林叔叔和那些倚老卖老、仗着有点血缘关系就横行霸道的人不一样,您也绝对不是那种不想养女儿还想要女儿听话的东西。” 林山雄尴尬地笑:“对,你说得可真对。” “月盈这孩子,一直念着自己住,想要体验独居的感觉,”秦既明微笑,“我劝不动她,想着她很有追求,也是好事。等休假了,我才拎着东西来看看她。林叔叔,您也是这么想的吧?嗯?” 秦既明后退一步,笑:“林叔叔,您是不是把给月盈带的礼物忘车后备箱了?” 林山雄尴尬地摘下眼镜,口袋里掏出一块儿纸巾,不安地擦,也不看他:“这个……” “我明白,”秦既明露出了然的笑,拍一拍林山雄胳膊,“您是觉得月盈年纪大了,怕选的礼物不合她心意,所以打算转账给她对不对?” 林山雄:“啊,哈哈,哈哈。” 秦既明说:“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 林山雄迈入林月盈的房子。 林山雄离开林月盈的房子。 林山雄账户余额-10000. 林月盈账户余额+10000. 餐桌前。 白瓷锅中的老鸭汤炖得可口,秦既明处理得好,大部分油脂都被撇去,清淡又养生。 林月盈捏着白瓷勺喝汤,闷声:“我才不稀罕他的钱。” “你稀罕不稀罕是一回事,他让你心烦了,你也要让他出出血,”秦既明淡淡,“他来烦你多久了?” 林月盈低头:“今天还是头一回。” 秦既明不饮汤了,看她:“别骗我。” “我什么时候能骗得过你,”林月盈嘟囔,“我是你教出来的。” 此话不假。 秦既明说:“十八天前,晚上七点十五分,你刚骗过我。” 林月盈努力回想,时间点很具体,可惜她不是超忆症,完全记不得那日发生了什么。 “你说普通同学约你出去玩,”秦既明提示,“没说是和男同学单独在教室中玩了一天。” 林月盈恍然大悟:“啊,你说那天啊。” 她强调:“我们那不是玩,是社团活动,社团活动!” 秦既明开口:“你同我讲,是约你出去玩。” 玩一字,咬重音。 林月盈辩解:“那也是出家门了——只要离开家,我都会把它称作出去玩。” “强词夺理,”秦既明看她认真解释的模样,抬手,大拇指仔细抹去林月盈脸颊上站的一小粒花椒壳,那是她刚刚夹细丝豆条时不小心溅到脸上的,抹干净,秦既明抽纸巾擦了手,宽容地笑了,“你啊,我就知道,三分钟热度。” 林月盈小口喝汤。 “你爸刚才提到的男同学也是他吧,”秦既明说,“我好像有点印象,你之前是不是提到过?叫什么?好像姓李——” “才没有,”林月盈澄清,“我爸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捕风捉影。” “也是,”秦既明颔首,他凝视林月盈,忽而笑了,柔声,“慢慢喝,别着急,锅里还有。” 三分钟热度,的确也不足为惧。 况且,家庭不富裕的优等生,也会更理智。 秦既明不留宿,只问林月盈,今年过年,要不要和他一块儿去何涵处过。 她很想林月盈。 在林月盈搬走之后,秦既明也去看了母亲几次,都是略微坐了坐,聊聊天,有次饭也没吃,就走了。多么尴尬,亲生骨肉,却努力也找不出可以完整沟通的话题,倘若林月盈还在,有她打趣逗乐,还会好一些,大家还能说说笑笑。 有她在的时候,所有场合都是愉悦的。 林月盈不在,秦既明同母亲的沟通交流也带了点疏离的味道。 性格太过相像的人也未必能聊得上天,就像秦既明与何涵。 秦既明说不勉强,如果林月盈想一起过年,他就来接她;如果林月盈不喜欢,那他来陪她。 都一样。 秦既明骨子里还是有些传统,或者讲,算古板。譬如新年这样的节日,他还是更希望能和家人在一起。 这个家人,指的是他所认可的家人,而非血缘上、传统意义的那个家人。 林月盈自然是一口答应,她和何涵的关系很好,又美滋滋去挑选了送给何涵的礼物,传统的阿胶,近期发掘出好用的面膜,某品牌口红的新色号,某品牌出的、很难抢的丝巾——后者还是林月盈拜托熟悉的SA预留的,为此她还配了不少东西…… 都是她精心挑选,认为何涵会喜欢的实用性东西。 秦既明把自己的副卡给了林月盈,林月盈用得谨慎,基本上只会为自己花钱。这些送何涵的礼物,还是从她小金库里出。 秦既明说:“怎么不刷我的卡?你辛苦工作不容易,第一个月的工资意义更高,应该留着。” 林月盈说:“你不懂嘛,送礼要真心,哼,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要拿我的工资说事吗。我现在是实习生耶,工资低怎么啦?钱不是我最主要的追求,学习经验才是……” 秦既明敏锐:“谁还讲你的工资了?” 林月盈对着车上的小镜子将自己额头烫弯的一小簇卷发小心翼翼又推一推,卷一卷。 “小珠珠啦,”林月盈随口说,“不然还能有谁?” 她开车门,下车了。 “妈妈——” 何涵对林月盈挑选的礼物赞不绝口,尤其是她带来的那条丝巾。她拆开包装盒,眼前一亮,立刻让林月盈替她系在脖子上。 “刚好,我前几天刚买了一个丝巾扣,正想过段时间去买条丝巾搭配呢,月盈就带过来了,”何涵捏捏林月盈的脸,笑,“真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 林月盈认真帮她调整着丝巾扣:“是哥哥教的好。” “你可别说他了,”何涵摇头,抬手,刮一刮林月盈的鼻子,亲切地问,“月盈,和妈妈讲,怎么忽然搬走了?” ——因为我胆大包天向他告白,惨遭拒绝。 这种话肯定说不出口,林月盈半真半假地讲,试探着,只说自己现在想要提前适应独居,毕竟和哥哥没有血缘关系,也不能让哥哥养妹妹一辈子。 何涵只是点头。 “也是,”何涵说,“你毕竟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你哥哥又一直不结婚,唉,有些话其实不应该和你说的,但就是有人,乱编话,什么难听的东西都说出来了,现在报纸杂志也不可信,也是天天乱写……搬出去也好,反正,无论如何,你哥哥都是你哥哥,我也是你妈妈。” 林月盈不笑了,她依赖地抱着何涵,脸贴在她脖颈处,蹭了蹭,轻声问:“有人说很难听的话吗?妈妈?” 何涵笑了,摸着她的头发:“好孩子,身正不怕影子斜,妈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咱们不理那些风言风语,啊?” 林月盈没有听过什么难听的话。 她性格好,交的朋友多,从小到大,没有一个朋友、一个同学、一个老师或者长辈说她不好。 大约因身世坎坷,许许多多的长辈在面对她时,不免都带了几分可怜。 为了拯救哥哥才出生,父母生她不是为了爱她,只是想要她的脐带血来救真正爱的那个孩子;父母离婚后,她一个“不能传递香火”的女孩子,不被父亲接纳,想要远走的母亲也认为她是拖油瓶。 但无论是爷爷,还是秦爷爷,秦既明,都在竭尽所能地照顾她,在家庭成员构成不够传统的情况下,仍旧尽可能地好好照顾她,疼爱她。 林月盈认为自己是在爱里长大的,所以她要会爱其他人,其他朋友。 也正因为这个特质,她很少会听到一些……负面的话语。 譬如秦既明单身至今,没有女友,屡次拒绝相亲,而林月盈青春正茂,年轻漂亮。 美丽本身并不是罪,但男人眼里、口中的美丽是带着罪的,好像如果这种美丽不能为他们所采撷,那就要编出无数肮脏的流言来抹黑。 好像只要向一朵怒放的昂贵玫瑰泼上脏水,他们就有借口来以低廉的成本得到她。 年夜饭刚结束,看春晚的时候,林月盈“逼问”红红,才得知了一些不堪的话。 “……我也是听人说的,家庭聚会上,开玩笑似的,提了一句,”宁阳红慢吞吞,她不想伤害到朋友,斟酌着语言,“嗯,反正,就是有人说,你和你哥有不好的关系,说你哥不结婚也是因为这个……你放心,我已经把他骂回去了。” 何止是骂。 宁阳红叫了自己哥,双胞胎兄妹齐心协力,把那个喝了酒乱讲话的堂兄摁着一顿爆锤,兄妹混合双打。 现在,春晚播着,宁阳红还在罚抄呢。 “不要管,”宁阳红信誓旦旦,“我相信你们是清白的。” 林月盈犹豫:“对不起啊,红红,我可能要辜负你的信任了。” 宁阳红一边呲牙咧嘴地捂着脸,一边惊讶地啊出声:“什么?什么?你和我讲清楚,大半夜的不要说这种语焉不详的话吓我啊啊啊。” 林月盈小小声:“是秘密,那个,其实我想对秦既明不清白。” 宁阳红说:“打住了打住了哈!有哥哥的人听不了这话——你让我先冷静一晚,明天,明天我再去找你!这事太大了月盈,咱们必须当面谈!” 林月盈放下手机,她转身,看到秦既明正用大瓷盘端着十来个层层叠叠码在一起的佛手,往客厅中桌子上摆。 她不知道流言蜚语已经起了。 但能猜得到,恐怕那些人说的,要比红红讲得更恶劣。 事实也果真如此。 林月盈越长越好,还上着高中就和秦既明住在一起。 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秦既明又是风度翩翩,血气方刚的年龄,日日夜夜和一个青春如花的女孩子住在一起,他还婉拒所有示好。 这是浮想联翩的根源。 起初这样讲的人不多,从今年九月份,才渐渐地起来了。 更难听的词也有,姘头,童养媳,小情人……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就连阮玲玉,也在遗书中写—— 人言可畏。 不过这些话也就有些不务正业、天天泡吧的人提,但凡正经点儿的,没有在公共场合说这事的。大家也都知道秦既明正派,不会做出这种下三滥的恶心事。 宁阳红需要冷静,而林月盈也睡不着了,她坐在客厅沙发上,身上披盖着一张何涵送她的盖毯,看着屏幕上的电影,守岁。 何涵早就去睡了,请来的阿姨也回家过年了,林月盈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秦既明过来了。 说来也奇怪,那么多佛手就放在林月盈不远处的茶几上,她却什么都嗅不到。秦既明走来,林月盈顿觉鼻翼间都是淡雅自然的佛手香了。 秦既明坐在她身旁:“怎么还不睡?” 林月盈老老实实地说:“我想守岁,祈求妈妈身体健康,青春永驻。” 秦既明知她这不是场面话,坐在她旁边,顺着她的视线看,电视上播着一部电影,是林月盈自己翻出来看的,《乱世佳人》,十分经典的一部爱情电影。 电影很长,现如今正播放到斯嘉丽守寡、在舞会上闷着、想要跳舞却不能跳舞的场景。 一身规矩的黑约束着她,斯嘉丽焦躁不安地在悄悄地用脚起舞。 秦既明陪她一起看。 他鲜少看电影,无论是爱情,抑或者史诗叙事,他是很少会通过视听娱乐来放松的人。 这个旧电影也并不难懂,他们一起看,看白瑞德出大价格来购买和斯嘉丽跳舞,看众人对他们的举止议论纷纷,交头接耳,看两人无惧流言,热烈跳舞。 林月盈喃喃:“人言可畏。” 秦既明笑,抬手,习惯性地捏了捏她脸颊,煞有介事:“月盈开始思考人生哲理了?” “其实不是人生哲理,”林月盈发呆,“就是觉得斯嘉丽好可怜啊,周围人觉得她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错不在她,”秦既明说,“是当时的社会容忍度低,对女性的要求高,容不得她们犯一点错——甚至不用说犯错,是容不得她们做出任何和主流相悖的事情。” 林月盈有些出神,说:“啊,容忍度低,容错率低……你的话让我想到一个同学,他也是这么和我讲,说他不允许出现会浪费资源的错误。” 秦既明不动声色:“哦?” 他原本在亲呢地揉、轻拍她的脸颊,伴随着这一声,手下力道加大,两下,拍得林月盈感觉脸颊有点痛,像一颗不安分的烟花炸开,麻麻。 好像受到责罚。 林月盈说:“哥哥,你弄痛我了。” 秦既明放开手,歉意满满:“对不起。” 他抬手,从茶几上捏了葡萄,作为赔礼道歉,喂给懒洋洋半躺沙发的林月盈,问:“什么同学?” 林月盈说谎:“就是普通的同学呀——啊,对了。” 她转移注意力,问:“你有没有听到一些很可怕的流言啊?” 秦既明专心投喂葡萄:“什么流言?” 林月盈说:“你和我的流言。” 她微微往后躺,用漂亮的、诚挚的眼睛望自己的兄长:“流言说,你这么久了还不结婚,是因为我。” 秦既明失笑:“很离谱。” “还有更离谱的,你要不要听?” 林月盈倾身,主动咬上秦既明喂她葡萄的手指,含住。 她可以感觉到秦既明的手顿住了。 这双刚刚轻轻拍打她脸颊的手指,此刻被她含在口中,林月盈若无其事地舔了一下,卷走甜甜的葡萄,好像这只是一个意外。 只是一个受宠爱的妹妹不小心舔了一下哥哥的手。 没有眼神挑逗,没有视线交流,她只是太爱吃葡萄了,能有什么错误呢。 林月盈重新躺回去,裹着毛毯,陷入软绵绵的沙发。 她用轻松的语气说:“他们还讲,说你和我住在一起,其实每天晚上都在搞我。” 云朵 白瓷盆中注满清水,用黑灰素石头子儿戗着一株袅袅婷婷的水仙,开着淡淡的花。电视侧的花架上,错落摆着两株兰花,栽进紫砂花盆中,抽着淡绿色、带花蕾的嫩芽。 这是家中在冬天习惯性摆的花朵,传统的自然植物香。 口腔的软肉,有支撑力、灵活的舌尖,又暖又热的水,整齐的牙齿。 这些具像化的东西有着一些并不具体的联想,譬如熟透到裂开缝隙滴蜜的红莓果,美人鱼深深绞紧幸存者的鱼尾,盛满蜜液的温泉,无数飞出的蝴蝶和新鲜的苹果。 秦既明是被狄奥尼索斯授予点金术的国王弥达斯,怀抱中是他最心爱的女儿。 被她含过的手指带了一点温热的潮气,秦既明把这带有她体温的液水抹在她脸颊上:“不许讲脏话。” “哪里是脏话,”林月盈说,“我只是完整地复述他们的流言。” 她又讲:“而且你好严苛啊,秦既明,你不讲脏话,也不许我讲。讲讲又能怎么样?而且搞又不是草,程度低多了好吗?” 秦既明叹气,捏住她脸颊,要她看自己:“你当然可以讲,但发泄情绪有很多种方式,不一定要用脏话。” 林月盈伸手,把他捏住自己的手腕硬生生拉下去,反驳:“你也知道是发泄情绪,又不是真的,难道我说一句我操就真的会操亻尔?” 秦既明重重弹了一下她脑袋,弹得她发痛:“没大没小,谁教你这样和哥哥说话?” 林月盈捂住额头:“也没有人乱传哥哥和妹妹谣言的。” 她后知后觉:“你不要转移我的注意力,我们明明在讨论那个流言——哥哥,我不信你没听过。” 秦既明简短概括:“身正不怕影子斜。” 林月盈想,我可不正。 我的影子都要成为扭曲的不可名状了。 电影还在放,残酷的南北战争,混乱的人群,庄园化作焦土,什么名誉什么尊严什么礼仪要求…… 都没了。 已经是凌晨一点钟,隐约能听到人偷偷放烟花鞭炮的声音。 这是新年。 秦既明说:“你和我都是清清白白,不用怕外面人怎么说。” 林月盈点头,她说:“哥哥说得很对。” 他们默契地不去提之前错误的告白,好像那些痕迹都被洁白的鹅毛大雪完全覆盖,留下一片空寂干净的白。 林月盈一定要守岁,看完电影,她还不困,只记得斯嘉丽眼睛含着泪,怀有希望地说,Tomorrowisanotherday. 现在已经是新的一天。 秦既明有些打盹了,他和林月盈不同,白天开车,还有一些惯常的往来,熬不住,已经有些昏昏沉沉地睡了。林月盈枕在他的旁边,抱着抱枕,打开电影,又放下一个。 她又看完了《海蒂和爷爷》,《普罗旺斯的夏天》,电影放完,秦既明还在睡觉,林月盈凑到他耳侧,小声叫他,秦既明,秦既明。 秦既明醒了。 “五点啦,”林月盈指指时间,提醒,“刚才我听到楼上有声音,妈妈快醒啦,不要让她知道你在守岁时偷偷睡觉喔。” 秦既明无奈地笑了:“好。” 半梦半醒,下身好似被温暖的云朵包裹。 他仍旧有些困,不能近距离看林月盈的唇,只轻轻一拉盖在腿上的毛毯,往上提一提,又提一提。 不想令污秽的念头在天真的唇上涂抹浊液。 人和禽兽的区别在于人能控制自己。 清晨的第一顿饭要吃饺子,也就是俗话中说的“五更饺子”。阿姨昨晚就包好了素饺,一个一个地放在保鲜箱里,秦既明缓了缓,起身去厨房中煮饺子。 林月盈还在叽叽喳喳,她是不下厨房的主儿,如今在秦既明家中,有了他做饭,她更是不会动手。按理说,守岁守一夜的人都要犯困,她不,她格外地清醒,不仅不困,还喋喋不休地同秦既明讲电影中的故事,秦既明睡得早,没有陪她看完整场电影。林月盈便为他讲后续的剧情,讲白瑞德又多么迷人斯嘉丽多么坚强勇敢…… “不要告诉我,你现在迫切地想要找一个历尽千帆的人谈轰轰烈烈的恋爱,”秦既明煮开热水,“你啊。” 后面那一句是叹息。 林月盈端着冻饺子,站在他身侧,眨眼:“我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三岁看到老,”秦既明将火调小一些,从她手里端走饺子,冷静看她一眼,“你什么脾气,我还不知道?十二岁时看《霸王别姬》,看完后恍惚了好几天告诉我,你如果是男的就好了,就可以和男的恋爱;十五岁时看《游园惊梦》,半夜里敲我门,告诉我你好像也有喜欢女孩子的倾向,认真地问我,如果你将来喜欢上女孩子、我能不能接受一个同性恋的妹妹。” 林月盈吃惊:“有这事?” 秦既明转身,哗哗啦啦的冻饺子下锅,他想起那日ipad上不慎看到的浏览记录,那些兄妹的小说。 他说:“有,你一直这样。” 沸腾的热水滚着冻饺子。 林月盈却不记得这些,她是个兴趣广泛的人,兴趣广泛意味着她乐于尝试很多很多种新事物,但每一种都不会钻研不深。 除了现在的学习。 她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坏事,人生嘛,总要多多尝试的,很多东西,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合不合适呢? 如李雁青评价的那样,她是一个高容错率的人,有大把的、丰富的试错成本。 早上吃了新年饺子,何涵大方地给了林月盈压岁钱红包,笑着说,希望林月盈下年可以早点带男友回家,她如今已经不指望下年能看到准儿媳了,倒是很乐意能看到林月盈带回“准女婿”。 林月盈撒娇卖乖,揭过此事,回到卧室,倒头就睡,睡到十一点钟,才起床,草草地穿衣服,裹上外套,开车去见宁阳红和江宝珠。 其实玩伴组中不止她们俩,还有一个周芝华,但周芝华在大一下半年时通过测验,应征入伍,成为一名女兵,等服完两年兵役后还打算继续考军校—— 和她们的规划不同,且周芝华无新年假期,小姐妹们只在除夕夜视频了一会儿。 林月盈也没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周芝华,免得她在外为此担忧。 “……所以你觉得我们就不会担心啦?”宁阳红焦躁地走来走去,“你疯啦?你疯啦?你真的……林月盈,拜托你想想清楚啊,那是你哥啊!那可是秦既明!” 林月盈一身白,缩在角落里,眼下有一层淡淡黑眼圈,瑟瑟发抖,可怜兮兮,任宁阳红疯狂讲话,大气不敢喘。 江宝珠成熟稳重,规劝:“遇事要冷静,千祈唔好发茅啊。” 宁阳红狠狠瞪她:“我听不懂,讲普通话。” “遇到事情要冷静,不要惊慌啦,”江宝珠宽慰,“饮杯凉茶先啦。” 宁阳红重重坐下,大声喝:“林月盈,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开始的?” 林月盈往江宝珠怀中一倒,委屈:“喜欢就是喜欢嘛,我也没办法。” 宁阳红双手敲桌:“我问你什么时候。” 她们订的是一家粤菜店的包厢,很安静,没有其他人。 林月盈吞吞吐吐:“就刚开学那阵嘛,我觉得自己喜欢上秦既明了……不过他只把我当妹妹。” 宁阳红又气又痛:“你真是在作死啊林月盈。” “唔使惊,我会保护你葛,”江宝珠抱着林月盈,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哄她,“我可以挨闹,但系我嘅BB一定要开开心心返屋企。” 宁阳红呵斥:“宝珠,不许纵容她,你应该和我站在同一战线。” 江宝珠沉着冷静:“不要,作为过来人,我深刻理解林月盈此刻的心情。” 宁阳红:“……物以类聚,一蠢蠢一窝。” 她说:“月盈,说真的,你知道你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你很可能会因此饱受非议,就算以后你和秦既明在一起了——大家只会觉得那些肮脏的传闻都是真的,你可是秦既明一手带大的,你们这样和乱,伦有什么区别?” 宁阳红又气又心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难怪上次在长白山,你一直在哭,原来……” 她没有问更详细的。 林月盈依靠着江宝珠,伸手,讨好地去摸她:“红红,好红红。” 宁阳红无声叹气,还是握住了林月盈的手。 作为同样单恋上年长者的同龄女孩子,江宝珠完全支持林月盈继续将恋爱进行到底——前提是秦既明能接受林月盈。 宁阳红对林月盈的单恋持严格的反对意见,无论是年龄还是身份,有兄长的她都无法接受这种惊世骇俗的恋情。 但她也做不了什么。 总不能为了保护好友,啪嗒一枪打死秦既明。 也不能去向孟婆讨一碗汤,给林月盈灌下去。 只有一点,是所有人都达成一致的。 在秦既明接受林月盈的恋爱之前,务必、一定要严格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林月盈的心意,这也就意味着,林月盈不可以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追求秦既明。 “肯定的啦,”林月盈叹气,“现在他都开始和我避嫌了,一旦我真的闹到很大……以秦既明的性格,说不定我俩连见面次数都要少到可怜了。” “啊……” 宁阳红叹口气,片刻,她又抬头:“对了,有件事我忘和你讲了,关于你和你哥,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嗯,我是听我堂哥说的,他和我讲——” 四下看,没有人。 宁阳红才低声:“是孟家忠喝多了讲的。” “孟家忠?” 雪后的庭院中。 “嗯,好,谢谢你,”秦既明站在廊下,微笑,“麻烦你了,改天请你喝茶。” “好,再见。” 通话结束,秦既明看着林月盈从外面跑过来。 过年么,林月盈穿着雪白的裤子和鞋子,上身套了一件正红色的羊绒斗篷。外面还是冷的,她有点受不住,跑得很快。 林月盈跑得快,脚下一个趔趄,雪化了又冻,这一块儿冰封过的路比寻常时刻更滑,秦既明眼疾手快,抬手扶住妹妹,才令她避免了跌倒的惨剧。 “谢谢哥,”林月盈一头撞在秦既明的怀抱里,庆幸着开口,“幸好有你,不然我这脸要破相了。” 她刚吃过冰糖葫芦,唇上还沾了些糖浆,看不出,只是一张一合,能清晰地看到她的唇有被糖微微粘过的痕迹。 秦既明看她脚上的鞋:“现在又化雪又上冻的,少穿这种运动鞋,滑。” “嗯呢,”林月盈笑眯眯,“对啦,哥,你以后在外人面前睡觉也注意一下,做梦要小心,别做不合适的梦。” 秦既明微怔,林月盈一猫腰,从他胳膊下钻过去,如一朵柔软的云,轻盈地跑掉了。 战略 秦既明是个很护短的人。 或者说……有些过度纵容。 小时候林月盈迷上手工,会剪掉秦既明衬衫上的扣子,美滋滋地收集起来,给她的洋娃娃和毛绒玩具们做漂亮的项链和手链。 自从发现她的小爱好后,秦既明在选择衬衫时会留意下那些纽扣,选那些可能会被她剪掉的、她会喜欢的精致纽扣。 后来她学音乐,学打篮球,学踢足球,哪一种爱好坚持都不长久。秦既明精心为她选择了老师、购买了装备,花费巨多,但林月盈学一段时间就失去兴趣,苦着脸,可怜兮兮地问秦既明,可不可以不学了。 当然可以。 她做什么都行。 林月盈不需要靠这些技能来谋生,不过是能令她精神世界丰盈、现实生活充足的东西,既然已经对她造成负担和心理不适,再坚持下去,岂不是本末倒置。 秦既明一直如此溺爱她。 爷爷结交的朋友多,秦既明也常听爷爷同那些老朋友谈天说地。其中有一个研究心理的教授,在育儿这件事上颇有心得,提到过一个观点,说不能将严厉的责罚和辱骂包装成对孩子的爱,否则,当孩子择偶时遇到同样暴力对待他(她)的人,也会误认为这是一种爱。 这个观点给秦既明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秦既明牢牢记住这些,又和爷爷一同,细心地照顾着林月盈,照顾着这个家里唯一的小女孩,宽容她的错误,给她尽可能的爱和照顾,教她如何分辨是非正错,教她如何正确表达自己的善意,如何勇敢去爱别人。 秦既明没想到有朝一日,他教过她的东西,有朝一日会被她拿来用在自己身上。 幸好她头脑清醒得快。 秦既明还需要抽出时间来处理这些流言的根源。 孟家忠。 找到孟家忠的时候,他在酒吧的内场喝得开开心心,秦既明一个人去的,黑衬衫黑裤子,戴了一双柔软的黑色小羊皮手套。林月盈当时买了两对,同样的黑色,同样的男女款式,是她为了能买到心仪颜色小包包的配货。 秦既明平时戴这双手套的次数不算太多,毕竟平时工作用不着打人。 孟家忠和他的一干狐朋狗友已经喝一瓶了,正在开第二瓶,音乐声开得很大,七个装扮成兔女郎的女孩子举着灯牌,正在跳舞,庆祝他又点了一份酒。酒瓶放进透明玻璃柜的冰块中冰镇着,冰块儿和空气接触产生的冷凝珠,孟家忠拉着身边的女孩要她喝酒—— “家忠。” 孟家忠听得动静,愣了愣,哆嗦着转身看到秦既明,嘴唇煞白:“既明叔。” 孟家忠虽然和林月盈相差几个月,但在辈分上却矮了一级。他和林月盈还好,同年出生,虽然名义上该叫一声姑姑,平时也都是直接称呼名字。 对秦既明不行,他还是要老老实实地叫一声叔。 孟家忠的狐朋狗友里有俩是发小,也认识秦既明,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叔叔好。 秦既明点头,示意孟家忠跟自己站起来。 孟家忠不想走,也不敢不走。 比起来大庭广众之下丢脸……明显还是听秦既明的话更好,至少他还会保留一点不值钱的颜面。 酒吧在第十三楼,乘电梯往下,十一楼,有一个餐厅。 孟家忠跟着秦既明进了包间。 秦既明说:“关门。” 孟家忠听话地关门,一转身,啪,一巴掌重重打在脸上,抽得他后退两步,后脑勺重重地撞在门上。 瞬间被打懵,他捂着脸,啪地一下直挺挺跪下,哭:“既明叔,既明叔,我错了。” 房间里的窗户是开着的,窗玻璃隐约反射出警车顶部的光,一蓝一红,一红一蓝,闪闪烁烁。 为了防止出意外,也是为了加大安全巡逻,在一些较大的娱乐场所门口,都会停着几辆警车。 秦既明坐在孟家忠跪伏正方向的椅子上,心平气和地问:“你知道我来找你做什么?” 孟家忠一路跪着,磨蹭过去,懊恼不已:“对不起,既明叔,小江都和我说了……八月份,我不是和月盈姑姑闹了点小别扭么?那时候我心里面憋着气,也没处洒……吴见春那个王八羔子哄着我多喝了酒,我嘴上没个把门的,就……就……” 他讷讷的,不敢继续往下说了,期期艾艾抬头,还没看清秦既明的脸,又是一巴掌,重重抽在他脸上,抽得孟家忠整个脸都偏过去。鼻下湿热,伸手一触,一手的血。 “原原本本地说,”秦既明平静地说,“别让我一句句地问。” 孟家忠捂着脸,艰难开口:“是……我心里面生气,就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我说月盈姑姑神气什么,再神气不也是你养的……你养的童养媳,还说她勾引你,表面上正经,其实背地里还不是一样挨,草,说你这么久没有女朋友,肯定早就和她勾搭到一块儿了。” 秦既明抬手,拽着他头发,往后重重一压,在孟家忠叫出声的时候,啪啪啪啪,抽了他四个耳光。 孟家忠鼻子呼呼呼地淌血,哭了:“叔,叔,我都老实说了。” 秦既明说:“你说的话太难听了。” 孟家忠痛得呲牙咧嘴,也不敢大声嚎,等秦既明一松手,他自个儿狠狠地抽自己,一边抽一边骂,抽得俩手都酸了,秦既明才抬腿,鞋尖顶着他下巴,脚腕用力,往上抬,冷静地看一脸鼻血加眼泪的孟家忠。 “看在你叫我一声叔的份上,”秦既明说,“给你两个选择,一,继续造谣,等着我的律师上门亲自拜访你的父母,问问他们更喜欢在哪个区的法院旁听;二——” “我选二,”孟家忠捂着脸,忙不迭点头,“叔,叔,我选第二种。” 秦既明放下腿,顺手拆了桌子上的一包纸巾。 “二,从现在开始,你听到谁还在传月盈的谣言,说她的不是,”秦既明抽了纸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孟家忠脸上的鼻血和眼泪,温和地说,“就像今天我对你这样——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孟家忠点头:“知道,知道。” “早知道该多好,”秦既明叹气,摘下手套,重重用手套抽了两下他的脸,“非得长点教训,不听话。” 孟家忠还在跪着,又狠狠抽自己的脸:“怪我,都怪我喝酒后这一张破嘴,都怪我……” 啪啪啪。 他打自己时的声音更响亮,秦既明站起,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羊皮手套没弄脏,初一和初二这两天,还是住在何涵家中。 何涵昨晚的旁敲侧击,秦既明听得明白,也只装不明白。 跨入家门的时候,客厅中还是欢声笑语,沙发上,林月盈已经脱了鞋子,光着脚踩在沙发上,依偎在何涵怀里。大屏幕上放送的电影不过是俩人聊天时候的背景音,林月盈还在聊自己学校社团里面的趣事—— 多么神奇,那些无聊的东西,经过她的口,都变得跌宕起伏。 何涵笑着叹息,说这么好的姑娘,不知道以后要便宜了谁家小子,一扭头—— “既明,你去哪儿了?” 缩在她怀里的林月盈也探出脑袋。 “出去见老同学了,”秦既明说,“喝了些酒。” 林月盈问:“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呀?” 秦既明站在原地:“男的。” 何涵露出失望的神色:“你也该多和之前的女同学联系联系,上学时期的同学情谊是最珍贵的,如果能发展出爱情,也是最纯洁……” “妈,我累了,”秦既明说,“我先回去休息。” 何涵摆摆手:“去吧。” 怀抱里,林月盈主动贴一贴何涵,劝她,说妈妈别着急,哥哥有自己的主意呢。 “我知道妈妈担心哥哥的感情生活,但这种事急不来,”林月盈说,“说不定哥哥的女朋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忽然有一天就啪叽落你怀里了。” 何涵捏着林月盈的手,愁容满面,轻叹:“你说的也是,唉,这孩子,让他谈个恋爱,又不是要他的命。况且,我也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是个女孩子,只要别违背道德伦理,他想要什么样的都行,我绝对不说一句反对的话。” 林月盈僵了僵,仍旧顺从地贴靠着何涵,闭上眼。 她本想着找孟家忠算账,但不知怎么回事,怎么都找不到孟家忠的人影,红红拜托了自己的哥哥去问,到最后也只说,孟家忠好像是去上海玩了。 人不在这里,林月盈准备好给他一个教训也不行,转眼,春节假期结束,林月盈又要继续去上班。 节后的第一天返工,林月盈在公司里加班作图,学校里教授的知识的确跟不上软件的最新迭代,一张图让她不得不加班,晚餐也是在公司里吃的,点外卖,一个汉堡一杯可乐,她匆匆吃完,又接着做,一直到晚上八点半,才做完。 秦既明打电话,说他的车就停在公司楼下,让她加完班后过去,他开车送她回住处。 林月盈纠正他:“是回我家。” 秦既明说:“没有我,也算是你的家?” 谈话间,林月盈已经等到电梯,她若无其事地说:“怎么不算呢?等我成家立业,找到男朋友结婚,不就是我家了吗?” 不等秦既明回答,她又说:“我进电梯了喔,信号不好,先挂了。” 林月盈拎着自己的漂亮宝贝小包,踩着高跟鞋出了公司旋转门。 黑色的车闪了闪灯。 林月盈脚步轻快地上了副驾驶,低头检查,她两天前偷偷缠在副驾驶安全带小樱桃上的头发还在。 秦既明说:“送你回住处。” 林月盈纠正:“送我回家。” 秦既明淡淡:“你现在还没成家。” 林月盈说:“说不定很快了呀,爱情这种东西,总是很突然。现在追我的男生能站满一整个篮球场,或许我明天就和其中一个对上眼。” 秦既明说:“又不是挑选宠物,林小公主,请你慎重对待你那丰沛的感情。” “怎么?”林月盈不系安全带了,双手撑着,往秦既明方向倾身,她睁大眼睛,嘴唇离他脸颊不足两厘米,微微仰脸,是仰视的角度,“哥哥忽然对我的感情生活如此在意,该不会是发现你其实完全舍不得我吧?是哥哥对妹妹的不舍呢,还是——” 秦既明眯着眼睛,抬手,捏着她的脸,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别胡说。” 林月盈噗呲一声笑了,拍开秦既明的手:“我和你开玩笑呢哥哥,你看你,耳朵尖尖都红了。” 她泰然自若地坐回副驾驶,若无其事地拉安全带:“就算你舍不得我也没办法了——前段时间,我头脑发热说了好多怪话,哥哥你别放在心上呀。” 钢笔 秦既明问:“什么怪话?” 林月盈皱着鼻子,一副头好痛完全不想再提的模样:“啊啊啊不要作弄我,不要逼我再重复一遍,我脸皮薄。” 秦既明说:“我是真不记得了。” 林月盈歪着脑袋,看他。 “可能是年纪大了,”秦既明静静说,“很多话,我都不记得了。你对我说什么怪话也不要紧,哥哥都不记得。” 林月盈还穿着厚外套,没脱,有点热了,她身体在悄悄地发汗。 秦既明将车内温度略微调低一些。 林月盈松了口气,说:“真好,我的心理负担也没那么重啦。” 秦既明略颔首,微笑:“这样最好。” 停顿几秒,他又说:“工作累不累?” 林月盈舒舒服服地依靠,暖烘烘的热风吹在她脸上,她有些打盹,打哈欠,局限性地伸了个不太舒坦的懒腰:“还好啦,很充实。” 秦既明说:“不喜欢现在这个职位,就和我讲一声。” 林月盈说:“我还记得有人教育我,不可以假公济私。” 秦既明纠正:“这叫物尽其用,我带的那几个人,刚好也缺助理,昨天就挂了招聘公告。” “不要,”林月盈果断拒绝,“我现在已经改主意了,我不要扒着你生活一辈子,我想要靠自己的成绩说话。” “有志气,你的实习还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秦既明说,”也行。” 有志气的林月盈还是困,加班后的她真的太累太累太累了。还没出象牙塔的大学生,平时在学校中,为了热爱而熬夜也就算了,为了工作熬夜,这种痛苦难以言表。 林月盈终于开始共情网络上反对996的声音,她承认自己之前的确没有实践,不能如今日切身地体会。 人人都想把热爱变成工作,可一旦变成工作后,人们都会在强迫、不自由的机制下逐渐丧失热爱。 林月盈懵懵懂懂,这是她才踏入社会的第一步——甚至说,第一根脚趾。 她倒在秦既明车上就睡,等到秦既明将车子开到她小区车库的时候,还没醒。 秦既明在安静的车库中耐心等了一阵。 毕竟是有些年头的小区了,设施不够完善,住在这里的年轻人不多,这个时间点,车库里没有一个人,安安静静的。 秦既明叫了两声月盈,无人回应。 她睡得很沉。 秦既明凝神想了一阵,将车又从车位上倒走,往家中赶。 到了。 下车时,林月盈还是困的,叫了一声哥,很听话,就是不动。 秦既明解开安全带,将她拦腰抱起,往电梯走。 已经想不起上次这么抱她是什么时候了。 秦既明意外地发觉妹妹其实还是那么轻——或者说,比他想象中更轻巧。她已经长这么大了,抱起来和小时候似乎没区别。 也是和小时候一样,半梦半醒的时候会叫他。 “秦既明,我想喝黏黏的八宝粥。” “好,明天早上喝粥。” “……我还想要那条漂亮的绿裙子。” “哪条?周末带你去看看。” “……秦既明,我想要个男朋友。” 秦既明说:“我是你哥,不是菩萨。” 林月盈伸手,搂着他脖颈,她其实有点醒了,还是懒洋洋的,不想多动,也不肯自己下来走:“嗯嗯嗯,知道啦知道啦。” 秦既明抱着人,在门口站定,他能一只手抱她,可惜林月盈不信,她害怕自己跌下去,自己勉强伸手去开门。俩人尚算得上配合默契,开门进门关门,一气呵成。 到了卧室门口,秦既明才把林月盈放下,他还未直起身体,林月盈踉跄往前一步,伸手环住他的背,脸贴在他胸口,蹭了蹭。 秦既明一顿。 “谢谢哥哥,”林月盈说,“果然,男人还是需要锻炼才能保持漂亮的肌肉和足够的力气,哥,没事的话你可以把你保持锻炼且身体好的朋友推荐给我,我现在非常喜欢这样的男人。” 秦既明说:“我看你是皮痒了,回去睡觉。” 林月盈松开手,后退一步:“哥,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我能吃自己未来妹夫的醋?你的想象力越来越幽默了,”秦既明淡淡,“你现在睡迷糊了,要不要我现在录音,等明天你自己听听?” 林月盈小小地呀一声。 “去睡吧,”秦既明抬手,四指深深插入她发间,大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把脑袋里不干净的东西倒一倒。” 林月盈偏偏脸,蹭一蹭他的手:“现在摸我的这只手干净吗?” “不干净,”秦既明说,“很脏。” 林月盈低头,鼻尖摩挲着他掌心,用力嗅了嗅,她的唇有意无意地划过秦既明的掌心,半晌,才抬头,目光还是往昔一般的真诚:“那你要弄脏我吗?” 秦既明抽回手,他说:“你该睡了,晚安。” 林月盈嘟囔着晚安,脱了自己的羽绒服塞给他,自己困倦地推开浴室门进去,还打着哈欠。 秦既明在房间里站了许久,又转身,把妹妹的羽绒服挂好。她现在自己实习,上下班开始自己打车——她自己嫌找车位麻烦不肯自己开车,更不愿去挤地铁。 为了避免在等待的寒风中受冻,她也终于开始穿上羽绒服,厚厚大大的一个,口袋中鼓鼓囊囊,秦既明哭笑不得,发觉她竟然把什么东西都往口袋中塞。保温杯,笔记本,钢笔,还有……疑似情书的信封。 秦既明眯起眼睛。 疑似情书的东西不止一封,好几件,还有些看起来属于男生的东西——秦既明相信,以自己妹妹的审美,绝不会买这种深色的、男性化的蓝牙耳机,还有笔记本上夹着的、看起来很旧很老的一支国产钢笔。 尤其是这只钢笔,银白色的金属壳,很重,有着粗糙的雕花,隐约能看出雕的是祥云大雁,向月南飞,做工廉价,像是90年代的产物。 这些东西完全不符林月盈的审美,她喜欢精细的、美丽的东西,即使是收老物件,也迷恋那些浮夸又精致的小玩意。 秦既明默不作声,将东西全都放回去,顿了顿,又着重看那情书信封上的字迹。 「致林月盈」 看起来并不像男生的字迹,刻意描绘也遮不住的秀气,俏丽。 半晌,秦既明想到什么,无奈地摇摇头,叹气。 小机灵鬼。 “啊啊啊啊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呜呜呜。” 一个小时后的卧室,换上干净睡衣的林月盈开心地在床上打滚,反复地摇晃,又怕秦既明听到,蒙上被子,低低地和江宝珠打电话,“我竖起耳朵听啦,秦既明帮我挂衣服的时候,我听到他翻了一下纸,肯定是看到了我口袋里的东西~” “但愿能有用处,”江宝珠说,“也不枉我疯狂地练习男生的字体给你写情书——我的手都要断了。” “好珠珠好珠珠,”林月盈十分仗义,“大恩不言谢,涌泉之恩——” “说好了帮我约宋一量出来,”江宝珠说,“别忘了。” 林月盈郑重:“明白。” 她又打电话给宁阳红,感谢红红把她哥哥的耳机拿来给她;作为道谢,林月盈会把自己之前珍藏很久的一本绝版画册送给宁阳红。 谢完所有朋友后,林月盈才将脑袋缩进被窝里,她忽然想起,记着日记的笔记本和钢笔好像也被放在羽绒服口袋中了……啊,算了算了,秦既明不会翻她的工作笔记的。 林月盈感受着被子软和又舒服的熟悉温度,满足地叹口气。 其实原本也不需如此大费周折。 林月盈说的话也不全是假,追求她的男生一直有,且都还不错——也正因为他们人很好,林月盈珍惜他们的心意,才不愿意拿他们做“工具枪”去和秦既明较劲儿。 设身处地想一想,林月盈也知主动追求需要很多勇气和诚恳,她不想糟践其他男生的心意,也不想不尊重他们。 每一段追求,林月盈都会认真又礼貌地拒绝。 所以在江宝珠出主意后,几个小姐妹花了好长时间,来伪造一些不存在的男生追求她的证据。 至于有没有用…… 慢慢来。 林月盈认为还是有的。 次日清晨,秦既明照例做早餐,林月盈起了一个大早,去厨房守着他,一边偷吃秦既明刚切好的雪梨块儿,一边说:“哥哥果然还是舍不得我吧?昨天晚上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呀?” 秦既明在炒上海青,头也不抬:“是你舍不得我吧,是谁一直睡在我车上,怎么叫都不醒?” 林月盈又消灭一颗圣女果,啊,不妙,这个圣女果不甜。 她皱着眉吞下,又说:“我的被子好松软,是不是哥哥天天都在晒呀?” “这个要谢谢阿姨,”秦既明说,“你走后,她每天都帮你晒被褥。” 和林月盈想的不太一样。 她走到秦既明身后,嗅到哥哥身上熟悉的木兰香。 秦既明回头,用手肘敲一敲她额头:“洗手,准备吃饭。” 林月盈安静而快速地扒完饭,她的眼睛一直在瞄羽绒服。羽绒服的口袋还是鼓鼓囊囊的,这并不符合秦既明的习惯,他是那种会帮她把外套口袋里乱七八糟东西都掏出、细致分类后放在玄关小碟子上的人。 难道他昨晚没有整理? 还是说,看到了那些东西,没有细想? 再或者…… 秦既明看到了,没当回事? 综合昨晚车上的表现,林月盈谨慎地认定,可能是第一种。 正愣着身,她又听秦既明不紧不慢地开口:“等会儿我开车和你一块儿去公司。” 林月盈小口啜勺子上黏糊糊的八宝粥:“会不会不太好呀?小小实习生竟然有总监做背景,或者什么办公室不明绯闻八卦……” “追你的男生能站满一整个篮球场,”秦既明说,“清者自清,你难道还怕这一点点小小绯闻?” 林月盈:“咦?” “吃吧,”秦既明笑着看她,“再说话,粥就凉了。就给你盛了一小碗,别数着米粒吃了——放心,我先把车停公司楼下,你下车,我再去车库放车。咱俩不一块儿走,不会有人八卦。” 林月盈闷头吃粥:“喔。” 紧急情况—— 珠珠—— 红红—— 秦既明似乎一夜之间防御进化啦! 秦既明耐撩性:+100 林月盈新战术:-50 总结: 急需调整最新作战战略 林月盈和小姐妹们密切商议之刻,秦既明心情意外地不错。 时隔多日,重新刷妹妹的粥碗时,意外地发现妹妹挑选的碗格外地漂亮精致。 相比之下,她四处搜刮来的那黑色蓝牙耳机和老旧钢笔,恐怕很颠覆她的审美吧。 有种可爱的小聪明。 她一定会对着那支不知从何而来的钢笔道具皱眉叹气吧。 一整个上午,一想到林月盈如何下定决心将那两件丑东西放进羽绒服口袋,秦既明就忍不住地发笑。 就连工作报告时,秦既明也难得地没有毒舌,更温和地指出下属犯的几个不那么严重的小错误,提醒她们下次不要再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转眼到中午。 秦既明在公司食堂吃过午饭,他没有在办公室午休的习惯,顺便去了销售部门找经理谈了谈,又去研发部和测试部等看了看。 准备回办公室的时候,路过小会议室,隔着透明玻璃,能瞧见里面只开了一盏灯,投影仪幕布还没来得及收,桌子前只坐了一个男大学生,看起来年龄不大,衣着很简单,利落的短发,一瞧就知穿了许久的黑色薄羽绒服,单肩背着一个旧旧的双肩包,瘦瘦高高的,背影沉默而简朴,像倔强的柏树。 秦既明问旁边的助理:“那是新招的实习生?” “啊,是,”助理说,“我上午听王经理说了,说是大学生,理大的,来做一个月的实习助理。” 秦既明点头。 他没放在心上。 公司里,每年寒暑假都会接纳几所优秀大学的学生来做实习生,不一定工作太久,做一个月、两个月的都是常事。 对于学校来说,学生能够得到一个很好的实习锻炼平台,而对于公司来说,就是一批性价比高的临时员工,还能从中择优,提前下手定人才。 秦既明往前走,经过那会议室时,他忽然停下脚步,沉着脸,转身看。 他不是看那个男生的脸。 而是看那个男生的手。 隔着一层干净无尘的玻璃,秦既明的视线落在那男生手中的钢笔上。 银白色的金属壳,瞧着很重,有着粗糙的雕花,隐约能看出雕的是祥云大雁,向月南飞,做工廉价,像是90年代的产物。 这绝不会入妹妹眼睛的廉价钢笔,和林月盈笔记本里夹着的那支,一模一样。 「Error」 李雁青。 秦既明看着实习生的简历,及理大老师写的推荐信。 照片上,是沉默寡言的一张脸,模样清秀,头发很短,没什么发型,朴素简单。 李雁青是个履历优秀的好孩子,字如其人,瘦而有力,笔锋凌厉,是不惧折挠的模样。 简历上的实践经历很好,成绩也优秀,不比林月盈逊色。 老师给他的推荐信写得很长,提到该生家境并不富裕,但品学兼优,勤奋上进,努力好学…… 虽然几乎将所有的赞美词都加上,也能看得出对方写信时候的诚恳。 秦既明对自己下属招来的几个助理都没有异议,例行公事地看完简历后,签下名字,予以通过。 下午工作不算忙碌,新的实习生当天就上班了。秦既明有单独的办公室,墙壁是透明的玻璃。李雁青进来过一次,是送报告,他的声音低,并不是卑微或者胆小,是那种天然的、和他性格相符合的低沉。 秦既明翻看着报告,微笑着合拢,说:“现在还用钢笔写字的人不多了。” 李雁青愣了一下,大约没想到他会忽然讲工作之外的事情,谨慎地说:“习惯了。” 秦既明嗯一声,抬手示意他离开。 秦既明没有去看林月盈,四点左右发了短信,林月盈回复说自己现在好忙好忙好忙,非必要千万别打扰她,她现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工作上。 宋一量倒是来找过秦既明一次,带着同事来的,是关于公司一批智能运输车的采购意向。这种事情本该由销售部和负责那个产品的技术人员对接,毕竟是朋友,秦既明也去会客室略坐了坐,和他喝了几杯茶。 临走前,宋一量还问秦既明:“是不是昨晚没睡好?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没事,”秦既明顿了顿,起身送他走时,自然地问,“最近观识和月盈还联系吗?” “联系倒是联系,就是……嗯,已经完全当普通朋友了,”宋一量说,“月盈妹妹和观识说,’你很好,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看,拒绝得这么彻底,观识也总不能一直死缠烂打吧。” “喔?”秦既明不动声色,“月盈有没有说她现在喜欢什么类型?” “这个,你该去问你妹啊,那是你朝夕相处的妹妹,不是我的,”宋一量笑眯眯,忽然又想起什么,笑着低声,“不过告诉你也没事,观识那天晚上找我喝酒,问我,’沉默的爱’是什么意思,还问我难道他不算聪明?……我猜,林妹妹的意思,大概是喜欢话少的聪明人?” 秦既明说:“或许吧。” 送走宋一量,回办公室的电梯上,秦既明遇到几个下属。快下班了,几个人心情也好了许多,放松了筋骨,闲谈着,讨论今天到的实习生。 负责带李雁青的那个人,姿态放松,语气颇为满意,说自己带的这个不错,聪明伶俐,一点就透;最大的优点呢,是埋头苦干,话不多。 叮。 电梯到了。 秦既明迈出电梯。 他给林月盈发了条短信。 「今晚什么时候下班?」 一直到七点三十,正在努力加班的林月盈才看到哥哥的消息。 距离秦既明发这条信息已经过去一小时五十三分钟。 彼时,林月盈终于从繁复的工作中抬起头,她本想拿手机看看现在的温度,却瞧见来自哥哥的短信。 已经下班了,但电脑上的测试程序还在进行中。 ——人工智能和机械的自动化依靠代码,但代码不是凭空生成的,还需要人工的测试和监督。 人才是一切智能化的造物者。 这东西一跑就好几个小时,今天跑得格外慢,林月盈不想停止,不然明天又得重新来一遍,太浪费时间,太耽误工作进程了。 她可不想把宝贵的实习时间都浪费在这种东西上面。 办公室里的人已经都走得差不多,眼看着程序快跑完,林月盈不想点外卖在办公室吃,说不定外卖还没送到就完成了,更不能下去买饭,程序报错时离不开人。想了想,林月盈只先给秦既明回复说自己今天可能要加班,又从包里掏出减脂饼干和高蛋白能量棒,认真地吃着,拿来垫一垫肚子。 同组最后一个男同事走的时候,在林月盈电脑前停留了一下,顺便着指点她一些问题。 最后,临走前,话题不经意地转移到林月盈的包上,男同事拿起来,赞叹不已:“做的和真的一样。” 林月盈说:“啊,是的,材质好像就是真羊皮。” 男同事问:“有购买的渠道吗?我打算买个。” 林月盈呆了呆:“啊,可是这个是女包,男生用这个会不会有点太……嗯,太过于温柔了?” 不仅是女包,还是嫩嫩的小鸡黄——虽然并不是说男生不可以用女包,但这位男同事的气场和这只精致漂亮的小鸡黄包包完全不符合。 “没事,我送人,”男同事问,“有微信吗?” “有的呀,”林月盈有点犯难,“可是她只加消费过的客人,我推给你的话,她也不一定加……而且这个包的颜色适配度不是很高,也不算百搭单品。这是春夏系列的新品,也不是很火,不热门,你想买的话,也不用加SA的微信,直接去店里就好,不难买的。” 男同事问:“有实体店?” 林月盈报了地址。 男同事愣了一下,看看她,又低头看看手里的包,半晌,默默放下,点头,说了一句好。 男同事走了后,林月盈又趴电脑前认真守进程。 肚子已经饿得开始咕噜噜叫了,她带来做下午茶消食的小饼干已经完全被消灭,也不能填满胃部,仍旧有着隐隐约约得饥饿感,她还在思考,要不要去外面自动售卖机上买个小饼干垫一垫—— “林月盈。” 熟悉的声音暂且打断她的思考。 林月盈抬头,惊讶:“李雁青!” 李雁青仍旧穿着那件黑色羽绒服,瘦瘦高高的个子,站在办公室门口,光洁雪白的地板上落着他一点影子。 走廊上的灯还开着,李雁青单肩背着包,环顾四周,问:“怎么就你一个人?” 林月盈想他可真会问,这不是明摆的事嘛。 她说:“因为就我的工作还没做完啊。” “什么工作?” “测试。” 办公室和走廊上已经基本没人了,只有他们两人的声音,有种飘渺空荡的回音。 李雁青走过来,看林月盈的电脑屏幕:“快了。” 说到这里,林月盈的手机响了,她低头看,是秦既明发了消息过来,问她还有多久做完。 林月盈回复。 「大概还需要二十分钟」 秦既明回得很快:「刚好,我去开个小会,等会儿送你回去」 咦。 原来他今晚也在加班呀,她之前还觉得秦既明加班好少、以为他的位置不需要再加班呢。 林月盈收起手机,双手托腮,问李雁青:“你怎么过来了呀?” 李雁青说:“老师推荐的实习机会,工资比之前那个公司高。” 林月盈点了点头。 其实她对工资没什么概念,反正实习生的工资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再高也买不了她的两个发带。 李雁青低头看,林月盈的工作笔记写得很满,字迹工整漂亮,条理清晰。 他的视力不太好了,看不清林月盈打问号的那几段,征得同意后,拿起看,这才意外地发现,她笔记本壳子也是黑色牛皮的,饱满有光泽的菱形格,右下角有着漂亮精致的小小logo。 相比之下,笔记本上夹着的那只钢笔如此单薄廉价。 李雁青对林月盈说:“这里,记的这个error原因一般只有一个……” 他解释了报错的原因,讲笔记本归还回去时,说:“你的笔记本很漂亮。” “是吧,”林月盈笑,宝贝地摸了摸,有些骄傲,“是我上高中时候哥哥送的考试第一礼物,我哥眼光可好了。” 李雁青垂眼:“真羡慕你。” 羡慕她有好哥哥?还是羡慕她的优渥家境? 读高中时候的李雁青连买普通的笔记本都要去批发市场买,选最廉价的、一元好几本,劣质的纸张有着令人不悦的味道,刺鼻,一点点和坏掉鸡蛋炒熟后很接近的臭味,又薄又洇墨。 认识林月盈后,才知道还有这么多昂贵的品牌。 她的日用品中,任何一样的价格都贵到令他沉默。 林月盈守着电脑屏幕,眼看着进程在99%处停留了好久,代表缓冲的小圆圈慢吞吞地转了近两分钟,林月盈屏住呼吸,终于等到它顺利变成100%。 被拉取的数据自动备份,打包。 林月盈顾不得和李雁青聊天了,她认真地检查完数据,点了提交后,才给项目经理发微信,确定一切完成后,她长吁一口气,准备关掉自己的电脑,再去检查几台虚拟机的情况。 李雁青在这个时候开口,邀请她吃饭。 “老师说,这次招聘信息是你最先看到、分享到群里的,”李雁青说,“谢谢你,我请你吃晚饭吧。” 林月盈愣了愣,笑:“好呀。” 请吃饭的地方是林月盈选的,她想了好久,最终选择公司楼下的一家面馆,印象中一份面不到还不到四十块,应该是李雁青可以付得起的价格? 她对金钱的确没有太大的概念,无论是购物还是吃东西都不会刻意去记具体的价格。 点餐时也一样,林月盈说自己不太饿,只点了最普通的青菜卤蛋面。 李雁青点的东西和她一模一样。 他还点了一份油炸的小串,有荤有素,味道还可以。 正在吃面的时候,林月盈接到秦既明的电话,她不好意思讲自己正在和李雁青吃饭——毕竟李雁青刚上班呢,她不想让自己和秦既明之间的“篝火”烧到这个无辜的、家境不富裕的男生,只捂着手机告诉秦既明,若无其事地说自己已经坐上回家的出租车啦,不用他送了。 隔着窗玻璃,秦既明站在面馆的对面,看着面馆里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人。 他平静地说好。 “晚上回去后给我打个电话,”秦既明说,“让我放心。” 耳侧听妹妹含糊不清地嗯嗯两声,她又说:“哥哥,再见。” 秦既明说:“嗯。” 通话结束。 秦既明握着手机,看着玻璃房间中,林月盈低头,拿了一串努力地吃。 不知道对面的李雁青说了什么,她笑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的,被对方逗得很开心。 同龄的少男少女,似乎更有话题。 刺激 “虽然你说的都是事实,但感觉还是好可怜啊,”林月盈挑了一筷子热腾腾的面,低头看一看,遗憾地说,“廉价劳动力。” 李雁青说:“你在可怜我?” “啊,不是,也是?我可怜我们俩呀,”林月盈真挚地说,“我也是廉价劳动力呀。嗯……也不是觉得我们可怜,只是觉得,被归类到廉价劳动力好可怜。” 李雁青声音没什么情绪:“我以为你不会说我和你是’我们’。” 林月盈不理解,她微微皱鼻子:“为什么?我们同样是实习生呀,同样是打工人。” 李雁青终于笑了。 林月盈猜他应该不常笑,这样本该简单的笑容,在他脸上透出,也有一种暮气沉沉的颓然。 “是,”李雁青说,“我们都是打工人。” 林月盈叹气:“哥哥和我说起过,说刚开始工作肯定都是不容易的嘛,他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实习生,意味着新手,经验不够丰富,有点像……嗯,学徒?不同的是,旧社会的学徒会被拼命地压榨压榨再压榨,而新社会的实习生至少还有一份尊严,然后就像能量满满的电池,不停地工作,被公司看中,再拼命榨取电量……” 李雁青提醒:“炸串要凉了。” 林月盈缓过神,坐正身体:“呀。” 她已经饿了很久,一碗面完全不够填满她的肚子,一想到是李雁青请客,她不好意思多吃,不想给他造成可能存在的困扰。林月盈低头吃炸串,东西上得太久,的确有些凉了,肉也不够新鲜,有一点点老了。 如果是在家里,林月盈肯定向秦既明提出,并拒绝吃这道菜了,但这李雁青请客,是他很不容易赚到的钱。 她不做声,认真吃掉一串,又吃一串炸蘑菇。 林月盈没想到自己还能有和李雁青相谈甚欢的一天,离开的时候,天空飘了小雨,李雁青目送她上了出租车,才淋着雨步行去地铁口,挤拥挤的地铁回学校。 还没到家,林月盈就先给秦既明发消息,说自己其实早就已经到家啦,因为刚才太累了忘记回,现在躺在床上才记起,请哥哥不要担心。 有些莫名的心虚,林月盈给秦既明回复时也满是忐忑。幸好秦既明没有任何追问,只回她。 「回家就好」 林月盈有些摸不清楚秦既明的想法,其实,想一想,倒也没必要真的去摸清楚。 人不可能完全懂另一个人,和一个一眼望到底的人生活在一起,似乎连未来的生活也是一眼望到底—— 林月盈搬走,也是不想让秦既明对她过于熟悉。 可若是完全分割也不同,她和秦既明一起生活也好多年,他们相处的时间太久太久了。 从林月盈什么都不懂到此时终于的情窦初开,秦既明见证着她每一个时间段的变化。 包括林月盈念初中时,被学校里游手好闲的一帮人看上。那些人中,打头的是当地某小学校长的私生子,仗着自己是老来子、父亲偏爱,平时没少做混账事。 等林月盈晚上放学时,故意堵她,一群十几岁的小青年,一口一句小妹妹,叫得林月盈害怕。 林月盈怕也告诉自己哥哥。 第二天,秦既明往林月盈身上放了录音笔,又请了假,和爷爷一块儿,就在放学路上等着,等到这帮不学习的混帐羔子拦林月盈时,当场抓捕。 也不给他父母打电话,直接打电话到警局,中间对方怎么说都没用,事情闹得声势极大,最后校长和老师也出面了,当众道歉,承认学校在管理上也有漏洞,承认没有及时发现错误没能及时教育学生等等,都是一些官方的场面话,也终于痛定思痛,处理学生,给予了那几个人或重或轻的处分,带头拦她的几人,直接开除学籍。 敢拦林月盈的那几个人被父母拎回去教训,要不是因为未成年人保护法,秦既明还铁了心的要把他们送去拘留几日。 更不要讲后面林月盈出落成大姑娘。 她生理期刚来的那段时日,量大,大到夏天穿裙子时不小心还会染到沙发上的午睡小毯子上。那是她最钟爱的一个小毯子,从六岁用到初潮,感情深厚。丢洗衣机洗了好久也没洗净,她自己用力搓,搓得手发红,还是有淡淡的印子。 秦既明看到了,默不作声,示意她暂且走开,他帮她洗。 这样的生活相伴,林月盈苦恼地想,或许在他眼中,她可能的确没有什么神秘感。 许多人都在讲,人不会对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产生恋慕的心意。 可她会呀。 管他呢。 林月盈对着镜子美美敷面膜,给自己鼓气。 “你喜欢的东西,一定会得到,”林月盈说,“拿下秦既明!” ……可惜还没拿下秦既明,林月盈差点被工作拿下了。 那天和李雁青的抱怨完全不假,公司的的确确是把实习生当作是一种性价比高的资源来使用。有利有弊,利在于实习生的确能迅速成长,弊在于工作节奏非常快。林月盈中间陆续又加了几次班,忙和压力大到嘴唇都起了小小的水泡,却也坚强地挺过来了。 在这段时间里,她只和秦既明见过一次面,也是一块儿吃晚饭。 一段时间未见,林月盈惊异地发现果然有那么点效果。 晚餐仍旧在粤菜馆,滋补的汤饮养着林月盈的胃,她埋头喝,听秦既明漫不经心地询问她近况如何。 一开始的问题,还都是关于工作和开学后的打算,不知不觉,又挪到同事关系上。 秦既明问:“你们项目组昨天闹得沸反盈天的,是怎么了?” 林月盈想了想,记起来了:“啊,你是说昨天下午的争吵吗?” 秦既明颔首。 “说起来有点怪怪的,”林月盈暂时放下筷子,和哥哥讲,“我们的一个男同事,前段时间不是去广州出差了吗?公费出差,回来后没两天,他的妻子来了公司要和他离婚,说是他刷了一大笔钱买了真包送给情人,送妻子的却是假货——他妻子核对收据单,发现编码对不上。” 秦既明凝神想了想:“我听说,还有个实习生受伤了。” “啊,是的,”林月盈说,“受伤的实习生还是我同学。男同事和他妻子吵架时候,情绪激动,比划了两下,差点碰倒架子上新到的主机,我同学惦记着公司的财物安全,着急地伸手去扶,被砸了一下胳膊。” 不是很重的伤,但林月盈怕痛,想象力也丰富,一想到李雁青手臂上被砸出的红,仍旧下意识地皱眉:“好痛的。” 秦既明沉静地看着皱着眉的林月盈,她的表情就好像那疼痛是落在她的身上。 妹妹总是会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而共情,这是她的优点,也是缺点。 秦既明问:“后来呢?” “后来啊,项目经理就过来了,把同事和他妻子都请到会客室去喝茶,让他们自己解决,不许破坏公物,否则要原价赔偿,”林月盈摇头,“我想不通,人为什么会出轨,为什么要背叛承诺。” “我也想不通,”秦既明端着茶,慢慢饮了一口,垂着眼,“为什么某些人的感情就能如此收放自如。” 林月盈歪着脑袋:“什么?” “没什么,”秦既明微笑,“你的同学呢?” 林月盈的同学——李雁青啊。 林月盈顿了顿,意识到一点点微妙。 “给他放了半天假,让他去看医生,毕竟对于我们这个专业的来说,手还是蛮重要的,”林月盈说,“咦,他不是在你手下干活吗?你怎么问我呀?” 秦既明却念着她刚才说的话:“我们,你和他什么时候成了’我们’?” 林月盈在这个时候理清楚了那种不对劲的由来。 她不想将李雁青拖下水,但今天秦既明似乎有些过度关注李雁青,是她的错觉?还是巧合? 为了尊重李雁青的隐私和名声,也是为了良心能安宁,林月盈不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托着脸,反客为主:“哥哥,你今天晚上话好多哎。” “是吗?”秦既明笑着看她,那眼神好像在看一个闯祸而不自知的小孩,“看来我以后要少说了,免得我那青春叛逆期迟到的妹妹听烦。” 林月盈还以为秦既明只是开玩笑,没想到之后的几天里,秦既明给她发的消息的的确确地变少了。 林月盈还没来得及琢磨透是什么原因,她的实习期也正式结束了。 最后一天上班的晚上,她和几个同来公司的实习生聚餐吃了晚饭,就当是一场告别。 大家找的是个普通消费的家常菜馆,点了几个菜,AA制。林月盈弄错了杯子,把啤酒杯当成了饮料,喝了一大口才意识到。 不知道是这一大口喝得过急,还是今天的菜过于辛辣。聚餐结束,刚到家,林月盈的胃就开始翻箱倒柜地痛,起初还好,后面胃绞痛,一阵又一阵的,她眼泪都快下来了,颤抖着手,给秦既明打电话。 晚上十一点二十分,秦既明和宋一量赶上门。 秦既明身上也带着酒气,他饮了酒,不能开车,开车的人是宋一量——俩人今晚一块儿吃饭,刚好来接林月盈去医院。 秦既明把林月盈抱起来的时候,林月盈的脸都疼得苍白了。 她的胃还是之前那唯一一次喝酒过量留下的老毛病了,说不好使胃炎还是什么,几乎每年都会犯上一次,诱因一般是辛辣刺激或酒精,每次犯病,都会像第一次饮酒过量时那样痛。 夜晚中,宋一量开车,秦既明坐后面,抱着林月盈,抚摸着她的脸,安慰她。 因为疼痛,林月盈发出一点难耐的声音,痛到是在受不住了,也会抱着哥哥的手臂默默掉泪。 “之前怎么和你说的?你自己胃不好,吃东西得注意些,”秦既明托着她的脸,大拇指指腹反复摩挲着嘴唇旁边的软肉,无奈,“平时你跟着我吃饭,什么不是给你最好的?什么不是给你最新鲜的?就连肉量也是,小了怕你不够吃,不满足,大了又怕你吃不下,消化不动,胀得胃痛。” 林月盈埋脸拱他,呜咽着忏悔,希望他不要再往下讲了:“哥哥。” 撒娇无用,她现在身体遭罪,秦既明也恼,气恼她随随便便和人吃饭,随随便便和人喝酒,今天还叫着哥哥想吃这个,明天又要对其他人讲我要吃那个,还毫无防备地喝酒。 他多爱惜她,捧在手掌心里喂大,无一不精细,无一不干净,没有半点污浊。 知道她吃不了辣,能接受辣的秦既明也戒掉了辣,家里偶尔的辣椒也只是调味,粘一粘辣味就挑出去,就怕她不小心吃下去难受。秦既明的饮食习惯可以改,也能忍一忍,一如重,欲之人开始清心寡欲。林月盈身体受不了,那就什么都依照着她,半点刺激粗暴都没有,就怕她吃坏了胃,痛得难受。 可现在呢? 她和其他人吃廉价的、刺激性的食物,尝试在晚上喝啤酒,吃到胃痛得啪嗒啪嗒掉泪。 她就不知爱惜自己? “你不知道自己的胃有多娇气?才多大?”秦既明说,“真吃伤了怎么办?我都不做辣椒给你吃,怕你痛。外面别人一带,你就跟着吃?” 林月盈在胃痛中能感觉到兄长的变化,他在生气,就连此刻触碰她的手都在发抖。 他大约是气她承诺了要照顾好自己、却没有做到这一点。 林月盈这样想。 她不是叛逆的性格,不会有“身体是我的我想怎样就怎样”这样的想法,反倒喜欢哥哥的关心,她能清晰地分辨出,对方的不悦是出于恨铁不成钢还是单纯发泄。 林月盈主动将柔软的脸送到哥哥掌心,又蹭一蹭,尝试撒娇:“哥~” 她能嗅到哥哥身上的酒气,诧异地想,多难得,秦既明今天竟然也喝了酒。还不是应酬,是和朋友一块儿喝酒。他是单纯的小酌,还是为工作上的事情心烦? 秦既明注重干净,平时少喝酒,坚持锻炼,现在沾了一点点酒精味道的身体也好闻,融着一些淡淡的木兰花香,柔软又动人。 林月盈喜欢他身上温柔干净的味道。 但秦既明的语调并不温柔,抚摸她脸颊的手略微一顿,挪开,去她包里精准无误地翻出她的小圆镜,两根手指捏着,直接递到林月盈脸颊旁。 秦既明一手捏着小圆镜,一手捏着她下巴,皱眉:“好好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模样,叫多少哥哥也没用。” 林月盈转脸,不想看,她觉得自己现在表情肯定不够好看。刚侧脸,又被他用力捏着下巴掰正,被迫看镜子里似哭非哭的自己。 “看清楚点,以后就记得了,”秦既明说,“别躲,让你躲了么?” 林月盈可怜:“哥哥。” “精挑细选给你做的菜你不吃,”秦既明淡淡说,“偏偏要出去找刺激,外面的菜好吃么?” 林月盈小小声:“哥哥,下次我不吃辣了吗,也保证不喝酒了。” 聚餐,肯定是根据大众口味为主的,况且今天的菜其实也不辣,只是她碰巧吃不了而已…… 林月盈现在没办法解释。 秦既明看她不情愿,终于挪走镜子,抚摸着她的脸,又轻轻拍了拍:“喜欢吃廉价的快餐?还是觉得那些乱七八糟调料做出的刺激性味道更能满足你?嗯?你知道你吃的那些炸串有多脏么?知道炸它们的油有多不健康么?” 林月盈迷茫:“可是我今天没吃炸串呀。” 最后一次吃炸串……好像还是上次,和李雁青在一块儿。 她今年还没有胃痛过,过年后的饮食都很注意。 “我说的不是炸串,”秦既明平静地说,“只是举个例子。” 林月盈感觉自己可能是痛得迟钝了,她竟然听不懂哥哥在讲什么,似懂非懂的。 耳侧只听秦既明叹口气。 他重新抱一抱林月盈,抚摸着她的头发:“想吃口味重的东西,也别偷偷跑出去找那些便宜的小店,和我讲,我又不是不能做给你吃。” 林月盈噙着疼出的泪说好。 安静不到两秒,红灯到,宋一量停下车,借着后视镜看一眼后面的俩人,慢悠悠地开口。 他说:“你们兄妹俩要闹脾气,回家关上门再闹,我还在车里呢,注意下影响,听你俩吵架,搞得我浑身不舒服。” 秦既明不出声。 林月盈说:“好的,一量哥。” 她趴在秦既明胸口,怕哥哥还生气,又依赖地蹭了蹭。 半晌,林月盈不太舒服,调整姿势。 她说:“哥哥,你今天腰带硌到我了。” 神话 秦既明换了姿势,抱着她往上提一提,放在自己被体温暖热的西装裤上。 宋一量出声后,秦既明饶是有气,也没有再教育林月盈。坦白来讲,宋一量说得很正确,就算是兄长教训妹妹,也不应该在外面,而是回家—— 总要给妹妹留些尊严。 气上头,看她这样病恹恹的,也舍不得再讲重话。 去医院也是秦既明抱着的,去急诊看医生,最后开了处方,需要挂两瓶水。 秦既明选的是一家有单人病房的私立医院,在如今明摆着要过夜的情况下,明显还是私立医院的单人病房更具优势。 秦既明没继续麻烦宋一量,请朋友先回去,他在这里陪妹妹挂点滴。 点滴中加了一些含镇痛作用的成分,林月盈侧躺在床上,慢慢地睡过去,秦既明坐在床边,他晚上只喝了些许的酒,现在还是清醒的。 刚才的愤怒情绪也渐渐被化解。 他不能睡,换吊瓶,等会儿拔针,按血管,都是他的工作。秦既明看着病床的妹妹,冷不丁又想起喝酒时,宋一量说的话。 宋一量问:“你自己不结婚,也不是很想让月盈搬走——秦既明,你妹控也要有个度。” “不是妹控,只是普通关心妹妹而已。” “是吗?那如果现在林妹妹领了个妹夫回家,你怎么办?” “那我要看那个男的是不是配得上她。” “噗,秦既明,你眼高于顶,真要这么说,天底下能有几个符合你条件的?要我说,你如果真的不舍得月盈和其他人在一起,干脆别管什么流言蜚语,也别管什么长辈,什么道德伦理,你干脆娶了她算了。” “不行。” ——不行。 兄妹之间不行。 看护着长大的人不行。 还不满二十和快三十的人之间不行。 人本质都有劣根性。 受普遍的社会风气、及传统教育思想的影响,男性更容易有一些肮脏的欲,望。 但人会控制它。 一个已经快要脱离青年范畴的哥哥,在面对青春正好的妹妹示好时,最正确、唯一的做法就是拒绝。 他不能因一时的肉谷欠去采撷初春的花蕾。 谁能说清是荷尔蒙的催化,还只是分泌的激素作祟? 秦既明也分不清。 他只知自己疼她,爱她——她是从小看到大的,如珠如宝的妹妹。 人和禽兽都会被美好吸引。 禽兽会上,人会克制。 秦既明安静地等,他无法完全反驳宋一量的说法,他混淆了“妹控”和爱的界限,分不清这对妹夫的排斥是出于兄长,还是—— “秦既明,”病床上的林月盈说,“我好渴。” 秦既明起身,去接温水,自己先尝一口,试试温度,调好了,又倒进另一个杯子中,将新杯子递给她。 林月盈半坐起,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喝水,她的嘴唇有些干燥,脸色也不太好,睡了一觉,身上出了很多汗,黏在身上,不舒服。 秦既明无法再苛责她了。 “睡吧,”秦既明说,“明天不上班了,你好好休息,早晨我抱你回我那边,别想其他,好好休息。” 林月盈重新躺下,她说:“我好像睡不着了,秦既明,你给我讲个睡前故事吧。” 小时候也是这样,缠着他讲睡前故事,每天一定要听完后才睡。 秦既明起身,换了点滴,只剩下最后一瓶了,大约再有半小时就可以滴完。 医院里的夜晚很安静,灯光是不刺眼的柔和,到处都是洁白,衬着林月盈也像躺在柔软云朵上。 秦既明重新坐在她旁侧,凝神思考。 多年不曾讲睡前故事,他已经不能再像高中时期那样,信手拈来,胡编乱造。 十五岁的秦既明拥有着高超的讲故事技巧和丰厚的想象力,哪怕是随处可见的花瓶,他也能给坐在床上抱着洋娃娃的林月盈讲出一个宏伟的花瓶王国复仇记; 二十九岁的秦既明已经接受了越来越多的束缚,道德,伦理,社会纲常,为人准责,处事方法,他见过无数种、各色各样的花瓶,却不会再去随心所欲地掐断一朵早春花枝。 秦既明摸一摸林月盈的手,冰冷的液体输入她的身体,她的胳膊也凉了。 他抬手,避开针管,用自己的手掌去温暖她的手,问:“我有没有讲过阿波罗和西比尔的故事?” 林月盈想了想:“是那个不停追求、害达芙妮变成月桂树的那个阿波罗?” 秦既明说:“是。” 光彩照人的太阳神,把太阳光辉均匀撒落的时候,也均匀地分散着他的爱。 林月盈叹气:“啊,滥情的神明。” 秦既明也叹气:“准确的形容。” 他捏一捏妹妹的手掌,缓缓说:“希腊神话中,阿波罗曾经爱上过无数人,异性,同性——很多人都因此招致灾祸。” 林月盈安静听。 秦既明继续讲:“有一日,阿波罗被美丽少女西比尔所吸引,并承诺愿意实现她一个愿望。” 林月盈提出:“她是不是许愿要很多的爱?” 秦既明失笑:“不是,西比尔许愿永生。” 林月盈想了想:“也是喔,我怎么没有想到。” “但,西比尔忘记许愿青春永驻,”秦既明说,“于是她在保持永生的时候,也一天一天地衰老,没有办法挽留青春,她有着无穷的生命,却只有一具孱弱的身体。” 林月盈说:“听起来很可怕。” “是的,”秦既明看她,“所以,你猜,当依旧光辉灿烂、拥有青春的阿波罗再见到已经衰老成’西比尔奶奶’时的西比尔,倘若还能给西比尔一个愿望,你猜她会许什么愿?” 林月盈喃喃:“如果青春不能再来,她应该会许愿结束生命。” 秦既明抬手,抚摸着她的脸颊。 她光辉灿烂、未来十年、十五年、甚至二十年还会如此光彩照人的脸,他需要更正一个对她的形容,她不是风华正茂,不是青春正好——她的青春刚开了一个头,往后十年都是光明大好。 他已经走过了她尚未开始的十年青春。 “我想也是,”秦既明微笑,“所以歌德写下了《浮士德》。” 《浮士德》 林月盈在疗愈间看完了整本书。 「请整个地还我那冲动的本能, 那深湛多恨的喜幸, 那憎的力量,爱的权衡, 还我那可贵的,可贵的青春!」 林月盈合拢书,怔怔出神,若有所思。 距离上次胃痛已经过去三天了,出院时,医生嘱托她未来一周都要清淡饮食。 理所当然的,秦既明又将她带回家,严格监督。 林月盈也不想再经历一次胃痛,那种痉挛和痛苦令她不愿意回想,她一直都是敏感怕痛的人,小时候自己跌倒摔破皮,不一定会找大人哭闹,但一定会默默地抱着伤口啪嗒啪嗒掉眼泪。 这点大概和她童年经历有关,林风满生过大病,治愈后身体恢复得慢,林月盈和他有了冲突—— 不用想,林月盈肯定是被父母训斥的那个。 她这么健康,应该让着哥哥。 时间久了,没人哄,林月盈就自己哄自己,哪里痛了,难受了,不要紧,掉几滴眼泪也没事,她自己缩起来,小声说没事没事,不痛不痛。 就像父母会温柔地哄林风满那样,林月盈也握着拳头,小声说林月盈不痛,林月盈最厉害了,林月盈很勇敢。 后来,夸耀她的人就多了一个秦既明。 林月盈才又渐渐地倾向他——他是她幼年时幻想的父母,也是她初中时需要的兄长,更是她成年后的x幻想。 林月盈并不觉得爱他是罪。 她的爱很大声,大声到可以掀翻道德伦理。 秦既明不接受她,会是认为他们年龄差距过大吗? 林月盈谨慎地推理,她看着手上的《浮士德》,这是从秦既明书房中找到的,唯独这一页,折了一个小小的角。说不出是有意还是无意,秦既明没有在书上做笔记的习惯,整本书都如此干净,整洁。 在休息的这段时间里,林月盈还往学校社团里跑了几次,每次都是趁指导老师在的时候,认真提问,学习,记录。这次寒假里的实习令林月盈忽然有了严重的危机感,她的成绩在学校中的确算得上优秀,但在实践过程中仍旧存在许许多多的不足。 林月盈想要站到秦既明现在——不,她甚至想要站在比他更高的位置上。 不要做他的妹妹,不要做被他收在麾下照顾的人,她也想并肩而行,也想成为雄鹰。 一连苦学多天,为了一个新功能的实现,反复地实验,失败,再实验,再失败…… 反反复复,越调试错误越多,越着急越是警告频出。 林月盈感觉自己快要钻牛角尖了,和bug杠上,不停修,不停报错,不停继续。 最后还是秦既明看不下去她这样的刻苦状态,拉她出去散散心。 “刻苦学习很好,但也要讲究劳逸结合,我不希望你因为一时的勤奋搞垮自己身体,”秦既明说,“学海无涯,月盈,你要知道,世界上的知识是学不完的。” 林月盈已经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她站在店里,精神抖擞地试着新季的衣服。 秦既明就在一旁欣赏,提出一些建议。 当林月盈穿着一条黑色的、高开叉连衣裙出来时,秦既明的喉结不自觉动了动,又移开视线,去看妹妹的脸,建议:“换掉它。” 林月盈很满意这条裙子,她身材锻炼得很好,并不是纤细无骨的那种,相反,经常锻炼、核心力量强的她有着如芭蕾演员版漂亮的肌肉线条,是健康而有力量的瘦,肢体丰腴有度,该有肉的地方一点儿也不少。 这条合体的裙子将她身材这种健康又美丽的肉感完美衬托出。 她转身,问秦既明:“为什么?” 秦既明与她对视:“因为注视你的人会容易产生不该有的念头。” 林月盈转身,大声问店员。 “你好,这个尺码的这条裙子还有多少?我全买了。” 欲擒 店中只有两件。 都被林月盈买了。 林月盈潇洒地在账单上签名,秦既明接过包装好的裙子,微笑着对店员说了声谢谢。 出店的时候,林月盈步伐也轻快,骄傲地欣赏着自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新鞋子:“不让买,我就偏要买。” 秦既明评价她的行为:“姗姗来迟的叛逆期。” “才不是,”林月盈骄傲地大声,“因为我有穿衣的自由,而且穿着它很漂亮。选择穿不穿漂亮的衣服,那都是我的事情;别人有不好的念头,那是他们的道德不行。” 秦既明和她一同往电梯方向走,今天商场中人不多,中庭有人在弹钢琴,是最经典的卡农,彼此追逐的音符,好似分离又好似缠绵,如伴生植物,又像同一个湖泊的浮游生物。 秦既明说:“是。” 林月盈在此刻忽然停下脚步,在他面前站定,仰脸望他,好像下一刻就会忽然踮脚去吻他的唇。 秦既明尚未习惯在公共场合与她如此亲密,下意识后退一步——林月盈的唇已经贴靠过来,微微张开,眼神中有微微的好奇,好像要剥开他的壳子、看他的真实反应。 秦既明提醒她:“月盈。” 太近了。 不合适。 “嗯,”林月盈说,“不过呢,我想,像哥哥如此具有道德的人,肯定会心无杂念吧。” 秦既明垂眼看她:“你认为呢?” “肯定的啦,”林月盈伸手,用指腹轻轻点一点秦既明的胸口,毫无芥蒂地笑,“我都听见你的良心在大声叫我妹妹啦。” 她说:“我猜得对不对?” 秦既明从容:“很正确。” 妹妹。 心里当妹妹,面上从不唤她作妹妹; 口上叫哥哥,心中从不当他是哥哥。 不确定是不是购物令林月盈暂且排遣掉焦虑,夜间,林月盈在秦既明和她的家中舒舒服服地睡上一整个大觉。次日再去学校时,林月盈的心情也平静许多。 还没有正式开学,学生少,学校食堂仍旧只开了几个窗口,林月盈如今还处于忌口养胃期,秦既明在附近的一家餐厅中订了病号营养餐,按时给她送过去。 虽说病号餐干干净净没有问题,但可能是压力过重,也或许是这几天有些懈怠—— 林月盈悲伤地发现,自己的马甲线没有那么明显了。 马甲线这东西看体脂,有的人天生就明显,而有些人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才能获得浅浅一个痕迹。 林月盈属于条件稍微好一些的普通人,也必须保持适当的锻炼才能得到漂漂亮亮的线条。 因而,当睡觉前发觉自己的马甲线不那么清晰时,她在卧室里爆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啊!!!” 彼时秦既明正在喝着水,隔着一层墙听见妹妹的声音,盖过了电视上的新闻播报。 惊得秦既明手中杯子里的水洒了自己一身,他也来不及擦,就这么湿着上衣和裤子去看自己可怜的妹妹:“月盈。” 卧室门没关。 林月盈只穿了运动文胸,下身是瑜伽裤,正懊恼地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听到动静,她抬起头,同秦既明对视。 灯光下,光洁漂亮的身体,肩膀有着可口的光芒。 秦既明立刻退出,关门。 林月盈却开门追出,一脸委屈,要哥哥看自己现在面临的困扰:“呜呜呜秦既明,你看看我,我那漂亮的、美丽的、好不容易锻炼出的马甲线,马上就要消失了……在着它消失之前,你要不要摸摸?” 犹如被火星撩了手,秦既明不言语,抽回手,严肃一张脸:“用你那核桃大的脑子想想,你现在究竟在说什么?多大了,还要摸来摸去的?” “不摸就算了,”林月盈失落,“哥哥你好不幸喔,这么大了,都没有摸过如此珍贵的马甲线。” 秦既明淡淡:“你不也没摸过男人腹肌么?” 林月盈得意洋洋:“怎么会——” 忽而止住,她顾左右而言他,岔开话题:“秦既明呀,我记得你上次说你办的健身卡是家庭版——” “林月盈,”秦既明抬手,捏了捏林月盈头上梳起的丸子,语气平淡,“和哥哥讲,你摸哪个男人的腹肌了?” 呀。 扎起来的慵懒小丸子被他捏扁了。 林月盈扭捏:“哥哥,这……说出来不太好吧?” “有胆子做没胆子说?”秦既明冷静看妹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嗯,就是,”林月盈低头,“反正你不可能见到对方啦……” 秦既明说:“你同学?” “啊?”林月盈歪了歪脑袋,茫然,“那倒不是,哥哥你怎么会这么想啊?” “那是谁?” “嗯……就之前看那个猛男秀表演嘛,”林月盈吞吞吐吐,“合照的时候,对方问我想不想摸一下,免费的,我想当然可以呀,就摸了摸……” 秦既明不言语。 “哥哥,”林月盈一脸天真,“你以为是谁呀?” 秦既明移开视线:“没谁。” “哥哥刚才还在问我,是不是同学……”林月盈松了口气,她说,“原来是我多想了,你才不是那种会因为占有欲而干扰我正常交往的人,对吧?” 秦既明没有正面回答,抬手赶她去休息,不要穿成这样乱晃——虽然还供着暖,但客厅窗户还开着,被冷风一吹,容易感冒。 夜间,秦既明只觉大约真是天气转暖了,就连房间中的地暖也令人燥热,他闭上眼睛,手掌心还是烫,像蹭了什么东西在上面,此刻正缓慢而持久地释放着源源不断的热量。 秦既明起身,去卫生间中洗手。 妹妹房间的灯已经关了,她已经睡下,这时候乖乖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哗啦啦。 凉凉的水浇到秦既明的手掌心,试图淹没掌心那一团滚烫的温度。寂静中又想起去年八月末,她房间中那塞壬吟唱般的一声。 秦既明在安静中忽然察觉到掌心暖热的根源。 下午时,他曾用这只手触碰过她。 房间中的塞壬不知此事。 林月盈只在乎自己那岌岌可危的马甲线,她是个对身材和健康十分自律的女孩子。在马甲线危机后的第二日,林月盈就果断地将所有补充能量的小饼干都换成低脂无糖的。 饮料更是只喝纯净水,其他的碰也不碰。 更重要的,还是锻炼。 为了方便,也为了随时能过去接受训练,林月盈在学校旁边商业街的健身房处重新办了卡,每天跑步过去锻炼上三十分钟,再慢跑回学校。 李雁青对她这种办健身卡的行为嗤之以鼻。 他说:“那家健身房,我也去打过工,里面健身器材太少了——对了,那个泳池不干净,说是24小时循环防水,一月一次大清理,我在那边打工了半年,没见过他们大清理过一次。” 林月盈吃惊地一声啊。 “啊什么啊?”李雁青已经见怪不怪了,“这种地方的健身房,和你那种高档健身房不能比,我以为你应该知道。” 林月盈说:“我以为区别只是器材少。” 李雁青用那种有些怜悯、又有点羡慕的眼神注视她:“所以我说,咱俩不能用’我们’这个词。林月盈,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土地上的不同层次,就连呼吸也是分层的。” 林月盈叫:“李雁青,讽刺我矮也不需要这么恶毒吧?况且咱俩身高应该差不了十厘米吧?就这十厘米,你还搞什么空气分层?” 李雁青不说话,低头,继续在电脑上翻参考文献。 林月盈已经习惯了对方这种忽然开始又忽然结束的对话,她不可能去了理解每一个人,只觉得李雁青真的无愧于“暴躁藏獒”这个名字,他的脾气已经暴躁到无差别攻击了。 如今距离开学还剩下两三天,一些同学和社员已经陆续返校。 他们的参赛团队有六个人,林月盈,李雁青,孟回,还有俩学长、一个和林月盈同时间进社的学妹。这个社团的入社有一定的门槛,能选入参赛团队的也基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学霸—— 饶是如此,晚上,李雁青仍旧暴躁如雷,骂哭了那个学妹。 学妹姓名很独特,雷,单名一个荣字。名字起得响当当、极为大气,实际上学妹性格温柔又胆怯,被李雁青骂完后,跑出去哭了好久。 最后还是林月盈和孟回把她劝回。 这不是李雁青第一次骂哭人了,他骂人时声音不大,但话语十分刻薄、讽刺,侮辱性也强。倒不是真的针对某个人,而是实打实地认为那些失败的操作完全是不可理喻的错误。就算是社长冯纪宁做错了事,也逃不了李雁青的责骂。 林月盈也和李雁青起了一次冲突,俩人狠狠地大吵一架。中午时在食堂见了面,彼此间也一言不发,只当全没见到,俨然是陌路人,非必要不说话,眼神也不交流,全当对方不存在。 不过林月盈还在用李雁青赔偿给她的那支钢笔,虽然做工不好,质感不行,但意外地能写出漂亮的笔锋。 可能是顺手,也可能是新鲜感还没过,林月盈用这支钢笔写工作日志,写便签,给朋友写贺卡和祝贺信,也给秦既明写过一次留言贴,提醒他记得给自己的瘦月季浇浇水。 秦既明捏着那留言贴,仔细看了一阵。 林月盈平时几乎不用钢笔,他知道她的性格,不喜欢麻烦,每次钢笔吸墨水都要用尽她耐心——更何况,这种东西会弄脏她漂亮的衣服。 冷不丁,秦既明忽然记起,林月盈放在衣柜里、一件被墨水严重染色的羊绒外套。 他走过去,瞧林月盈,清清淡淡地叫她:“月盈。” 林月盈还在洗手间,对着镜子做例行的美容面膜,顶着一脸的精华出来:“嗯?” “钢笔字写得不错,”秦既明说,“不过,看这笔锋,笔尖磨损有点严重。要真喜欢用钢笔,就把它扔了,挑个新的。” 他说:“刚好我下午有空。” “不用麻烦啦哥哥,”林月盈没当回事,她重新回到卫生间,认认真真地往脸上继续涂抹精华液,用指腹按着脸蛋儿,打着圈儿按摩、揉搓,将脸颊搓得微微发红,顺便回答哥哥的问题,“挺顺手的,我也没看出来磨损呀。我用顺手,现在都有感情了。” 现在都有感情了。 秦既明沉默,只看着她脸上那好似羞怯的红晕。 林月盈没回头,轻轻松松开口:“啊,对了,哥哥,下午有时间正好,那你送我回家呗。” “我现在胃也好了,该回家啦。” 故纵 很久,都没有听到哥哥的声音。 林月盈以为秦既明走了,一转身,看到他就站在门口,距离不足半米远的位置,无声无息的,把她吓一跳。 “你吓死我了秦既明,”林月盈伸手,按在心口窝,缓缓出了一口气,“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秦既明依靠着门框。 不上班的时间,他在家中仍旧穿宽松的家居服,浅灰色的上衣,深灰的家居裤——林月盈几乎要记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秦既明就不穿浅灰的运动裤和家居裤了。 洗手间空间有限,高个子的人在这种环境下的压迫感更重,尽管林月盈有着差那么一点点的就170的优秀身高,在面对不笑的秦既明时,仍旧有控制不住的心跳,心惊胆颤。 “为什么要回去?”秦既明问她,“在这里住的不开心?” “不是呀,”林月盈指指自己,真挚开口,“我本来就已经搬走了呀。” 她说:“这里当然还是我的家,你也是我最爱最最亲爱的哥哥。” 秦既明说:“都‘最最亲爱’了怎么不留下?” “因为我们是兄妹啊,”林月盈说,“天底下没有兄妹永远住在一起的,你以后也会成家立业,我也会——总不能我和你妹夫、你和我嫂子也住在一起吧?” 似曾相识的话语,如今从她口中讲出,有着夜半敲击寒山寺古钟的沉重感。 秦既明点头:“好。” “放心啦,哥哥,”林月盈洗干净手,抱着他的腰撒娇,“就算以后我真找了男友,心里面最爱的还是你,你永远是我最喜欢的哥哥……” 秦既明捏着她下巴,良久,叹气:“注意点儿,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一样……别把你脸上黏黏糊糊的东西蹭到我身上。” 林月盈眼睛发亮,强调:“这可是精华哎,精华!” 嗯。 精华。 秦既明手指沾了沾她脸上滴到下巴处的一点点精华,似乎穿过那些放纵的梦境,也是如此,吞不下的顺着唇角流,落到下巴。 他因这无端的联想而微笑,遮盖好情绪,抽了纸巾,仔细擦干净她下巴处多余的面膜精华。 秦既明说:“如果真想交男朋友,一定要告诉我。” 林月盈笑:“好的呀。” ……才怪。 现在林月盈,已经忙到连重新追求秦既明的时间也没有了。 如今已经是三月,距离智能机械产品的区域赛不足三个月时间。 比赛分两个阶段,一个是区域赛,以省市划分,各选拔百分之二十四的优秀队伍晋级全国赛;全国赛的举行地点也是北京,划分名次,公示获奖名单。 当然,和大部分的比赛一样,流程也是相同,分为现场展示以及答辩。 参与现场答辩的名额只有两个,每个团队选两名主要发言人,一个替补。 其中一个发言人的名额已经定下了,就是副社长孟回。 另一个尚未确定,在林月盈入社前,这个名额毫无疑问地归属于李雁青;但—— 很明显,在随机应变和知识量的储备上,李雁青是最优的;而综合考虑仪表及谈吐、礼貌、气势,林月盈更胜一筹。 指导老师至今也没有确定,打算让哪个人上。 四月。 秦既明带林月盈去医院中做体检,重点检查她那个可怜兮兮的胃。这一次咨询医生后,果断选择无痛胃镜。 无痛胃镜需要麻醉,没有用医院的轮椅,秦既明抱着妹妹去休息的地方,路上撞见林风满,后者眼神躲闪,讷讷地叫一声明叔,看到他怀里的林月盈,又醒过神,叫他,明哥。 林月盈还不太清醒,没从麻醉的劲儿里缓过来,探出个脑袋,看林风满,喃喃:“秦既明我好像做噩梦了。” 秦既明抱着她,简单向林风满点头,也不多说,抱着林月盈就走。 林风满身边还跟了个女孩子,个子不高,瘦瘦弱弱,眼神有点怯怯的感觉,惊慌又小心地看着秦既明和林月盈,又低下头,像是怕被看到脸。 林月盈的麻醉劲儿过了一小时才缓过来,还是有点晕,但大脑清醒了,和微醺的状态很相像。她依靠着秦既明的肩膀,歪着脑袋听医生分析检查报告。 总结。 没有大问题,之前的胃炎可能是急性的,大约还是当时的饮食不够干净,刺激到了。 之后还是饮食清淡注意休息不要有压力…… 官方回答。 林月盈能走了,但她犯懒,脚也软,可怜兮兮地恳求秦既明背她去停车场。 秦既明顿住。 “我都搬走了嘛,”林月盈难过,“是不是我不和哥哥一块儿住了,你就不疼我了?” 秦既明环顾四周,无声叹气,示意她拿着报告单,自己微微俯身,示意她上来。 “上来吧。” 去停车场的路上,林月盈还在摸摸他的耳朵:“秦既明,你都好久没有这样背我了。” 秦既明:“嗯。” “上周去妈妈家,妈妈让我劝你找女朋友,”林月盈低声,“她说,你现在还没有伴侣,她很担心,也好着急。” 秦既明:“嗯。” “但我想了想,还是不希望你找女朋友,”林月盈凑在他耳边,她说,“可能因为我去年还喜欢过你。” 去年。 「还」喜欢「过」你。 还喜欢你,和还喜欢过你,是不同的。 一个是持续的状态,另一个是过去式。 秦既明说:“嗯,” 林月盈离他好近好近,她可以看清哥哥衬衫衣领下的紧致皮肤,他天生好皮肤,细腻,不要说脸上,就连脖子这样近距离,都几乎看不到毛孔。 有些人就是命好,遗传到的也都是优点,是多少人拼命护肤也达不到的优秀效果。 林月盈忽而轻快了声音:“虽然作为妹妹,还是很希望哥哥能找到属于你的幸福……不过,想想去年的话,还是觉得,你刚拒绝了这么好的我、却忽然在这时候找到女朋友——我会非常不开心,而且很可能会嫉妒对方——十分,非常嫉妒。” 她的唇靠近秦既明的脖颈,呼出的颤抖热气落在他的肌肤之上,好像要将身体里所有的蝴蝶都呼呼啦啦地释放出,淹没他。 “你知道,”林月盈说,“你有一个好自私的妹妹,所以我决定,不听妈妈的话,也不要催你快些找女友。” 秦既明笑了一声,极轻:“好。” “不过,”林月盈说,“我也不可以做太自私的妹妹,我还是这天底下最好最善解人意的林月盈。所以,如果你真的遇到了喜欢的女孩,你……” 她不说了,心里有点闷闷的,哪怕知道是套路,但还是好闷喔。 林月盈沮丧地想,自己还是太善良心软了。可恶啊,秦既明何德何能,能得到她这样的喜欢。 她很快调整好情绪,歪歪脸,悄悄观察秦既明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说:“我也会祝福你,不过这祝福肯定没那么诚心诚意了。” 秦既明不说话。 他又说:“刚才你哥哥带着一小姑娘,也没问他来医院做什么。” “管他呢,我才不想承认他是我哥,他的事情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林月盈嘟囔着,一伸手,仍旧用力搂住秦既明脖颈,说,“我只有你一个好哥哥。” 好哥哥。 林月盈想,也不知道,他现在这个好哥哥还能做多久。 四月中旬,林月盈和社团的队友们,经过长时间的奋战和努力,终于把那只智能的实用性机械——智能模块化机器(人)做好。 不能完全用机器人来形容它,是因为它完全不具备人类的形态,更像是由圆盘和圆柱体拼装而成的机械风机器。 极简风,一切以实用性为主,所以每一个模块都是众人的精心选择,耗能低且造价最优。 这是李雁青的理念。 而这样的外观,还是林月盈“誓死”保下来的。自然,也多付了不少的经费。这笔经费的来源一部分是社团,另一部分则是秦既明所在公司的一笔赞助。 赞助费自然是林月盈厚着脸皮向秦既明讨来的。 她晚上主动去家里等秦既明,还精心做了一份菜糊了肉老了的青菜炒肉。 这份味道彻底翻车的菜肴令秦既明笑了一个晚上,也顺利地答应,会帮她解决这部分赞助经费。 也是这一笔价格不菲的经费,让机器人的传感器模块成功升了一级,换了更加优秀的模组。 林月盈和李雁青那岌岌可危的友谊,也在这个四月渐渐缓和。 林月盈不理解,为什么李雁青说话总是这样直白、伤人。 她虽然也是有话直说的真性情,但也知道“有话直说”并不意味着要讲伤害人的话。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这样最简单的道理,林月盈还是懂的。 就像同一个社员迷迷糊糊害的虚拟机崩溃,林月盈会耐心告诉他,错误在哪里,这次他耽误了进程,但也不是不可原谅,也不需要为此有浓重的心理负担。这次教会了他,今后一定要小心,千万不可以再犯。 而到了李雁青那边—— 他只会直截了当地训斥:“你脸上长那俩眼珠子是干什么的?别以为只是做错了一件小事,你的粗心大意严重影响了大家的进度。” 他似乎并不会委婉讲话,批评的话因而愈发刺耳。 孟回私下里悄悄找过林月盈,只低声温和提醒,说不要同李雁青置气。 李雁青就这样,他并不是针对某人,也未必是脾气不好——这个人说什么话都这么直白,不懂得迂回委婉。 他只会这样的沟通方式。 大约也因为此,社内重新进行社长和副社长的投票时,下一任社长理所当然地落在孟回头上。 而在副社长的例行无记名投票选举中,李雁青的得票数也并不多,甚至和林月盈只差一票。 林月盈比他还多一票。 但林月盈入社还不足一年,并不符合副社长的规定,因而尚不能坐副社长的位置。 顺延下去的那位学长也提出,他下年就大四了,不打算考研的人,在大四就要准备实习和毕业论文。综合考虑,他决定放弃当副社长的机会,不如让这个位置再空一空,再等几个月,等林月盈入社时间满一年后,就可以让她名正言顺地做副社长。 这个决定没有任何异议。 一致通过。 投票在4月29日晚上进行,明天就是五一假期,社团里的人在食堂一块儿吃了夜宵,各自告别。林月盈不回宿舍了,打算直接出校——江宝珠、红红和她约好了明天一块儿去做头发护理,今晚开车接她,晚上,三个小姐妹就手拉着手睡同一张床。 离开食堂的时候已经九点,这时候一日如四季,中午热得要穿裙子,早晚冷到必须要加一层外套。林月盈没有做好准备,幸而孟回把她多带的一件衣服给了林月盈——一件有一层薄绒的男式外套,黑色的。 林月盈担心这外套会是孟回男友、或追求者的,自己穿上不合适。她犹豫着:“学姐——” 孟回笑着拍她肩膀:“放心,是我的。现在不流行什么男友风的衣服吗?我干脆买男装算了,打折下来后比女装还便宜。我是不是特聪明?曲线救国?” 林月盈重重点头。 孟回开玩笑:“别怕,再说,万一真是我男友的,我也不舍得给你哇。” 林月盈被她逗得噗呲一声笑。 告别孟回之后,林月盈一个人往前走,没几步,又听身后李雁青的声音。 沉沉的。 李雁青问:“大晚上的,不在学校,你往学校外跑什么?” 林月盈没回头,她说:“闺蜜来接我去她家玩。” 李雁青个子高,步伐快,几步就追上林月盈。 也不是并排,靠近她时慢了一步,沉默地跟在她身后,放缓步伐,保持着跟随的距离。 今晚的月光很好,光滑皎洁若流水。 林月盈埋头走着,仔细抬脚去踩地上铺设的花纹,不忘问李雁青,模仿着他刚才的语气:“你呢?你大晚上的,不在学校,往外面跑做什么?” 李雁青说:“我打工。” 林月盈惊讶:“大晚上的打什么工的?” “临时工,”李雁青不想多谈,“日结的,明后两天,今晚集合。” 林月盈慢慢地喔一声,这是她的知识盲区,也超过了她的理解能力。 出校门的路还有一段距离,她还是很乐意和同学交谈的,问李雁青:“你说话一直这么直接吗?” 李雁青答非所问:“这是最具有效率的沟通方式。” “效率啊,”林月盈唉声叹气,苦恼皱鼻子,“好吧,你说得也好有道理,但是,李雁青,副社长,你要知道,这个社会所追求的不仅仅是高效……人情往来同样很重要。” 李雁青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呀,如果你能适当改变一下语气——就是,稍微委婉一点的话,”林月盈认真,“今天晚上你的支持率会远远超过我。” “就算超过你又有什么用,”李雁青说,“副社长这俩位子就是你和我,没什么好争议的。” 林月盈说:“那未来竞争社长呢?” 李雁青说:“我相信我们大部分社员还是保持冷静的。” 林月盈想了想:“也是,今晚副社长的票,我就投给了你。” “巧了,”李雁青说,“我投的也是你。” 林月盈睁大眼睛,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哇,真的?你这么好的嘛?李雁青,我现在要稍微向你道个小歉——我真的以不那么君子的心去度暴躁君子的腹了,我以为你会投给你自己呢。天啊,你完全颠覆了我对你的认知,你比我想象中要好好多好多倍——” 突兀的女声笑声打断林月盈对李雁青的夸赞。 “林妹妹,等会儿再夸行吗?” 林月盈循声望去,原来是停在路旁的一辆黑色车,车窗缓缓落下,露出江咏珊美丽精致的一张脸,她趴在车窗上,笑眯眯冲她挥手:“先上车,宝珠临时有事,让我们接你回家。” 林月盈又惊又喜,跳过去:“咏珊姐姐,你怎么这么巧在附近呀?” 她不忘回头,和静静站立的李雁青挥手说开学后见。 “刚好有约会,就在你们学校旁边,”江咏珊笑着看林月盈身后,一眼看到李雁青,路灯暗,看不清脸,只能瞧见是个清瘦的男大学生,她打趣,“是你小男友?” 林月盈不习惯坐除秦既明车之外的副驾驶,三步并作两步,自然地去拉后面车的门,笑着回应江咏珊的打趣:“才——” “不是”两个字,被林月盈硬生生吞进肚子里。 林月盈保持着打开车门的姿势,和车后排端坐着的秦既明对视。 他向林月盈伸手,有淡淡的笑,微微抬手示意:“上来。” 甜言 车内很安静。 光线暗淡,林月盈的眼睛更像积了一层水,泛着一点微微的亮。她坐在秦既明旁侧,一言不发,手指压在裤子上,用力地收紧,按一按,又按一按。 好像如此就能按下强烈的、强烈的不愉快。 秦既明也沉默,除了上车时提醒她小心碰头后,再没有说一个字。 江咏珊先开口,她笑着解释:“你哥刚才喝了酒,不能开车。” 林月盈轻轻一声“喔”。 如果现在在场的只有一个人,那么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问出口,为什么你们俩现在会在一起呢?为什么秦既明又喝酒了呀?咏珊姐说刚在在约会,该不会是和秦既明吧? …… 好多好多,可林月盈也知道自己现在情绪不够好,她不够冷静,不可以在这个时候问东西,她出口的语言可能会不礼貌,人在情绪化的时候会容易给别人造成困扰。 如果这只是一场误会的话,那对江咏珊太不尊重了。 于是她深呼吸—— 江咏珊专心开车,笑着解释:“本来不是说好宝珠和小宁来接你么?结果小宁的信用卡落在店里了,宝珠开车陪她去拿。她知道我就在附近,就让我先接你过去。” 林月盈说:“谢谢咏珊姐姐,你是不是在这里等好久了呀?” “还行,没等多久,”江咏珊说,“能这么快找到你,还是多亏了你哥,他说你经常走这条路,同门卫说了一声,就开进来了。” 看来秦既明晚上的确和江咏珊在一块儿吃的饭。 不过江咏珊有男朋友耶。 林月盈问:“萧哥呢?” 秦既明出声:“哪个萧哥?” “喔,你说我前男友啊,”江咏珊笑,说,“已经分手了。” “啊?”林月盈感觉警报已经在耳侧响起,她想要控制自己不要乱想那些毫无根据的事情,她知道这种情绪很不应该,无论如何,她下一句话充满了真情实意的可惜,“怎么会分手呀?” “三观不同,”江咏珊想得很开,也不介意,微笑着说,“我和他的消费观和人生价值观差距太大了,容易产生矛盾,也没办法,长痛不如短痛。与其之后在一起痛苦,不如现在就分开,好歹还体面点儿。” 是很合理的一个理由。 林月盈为他们感到惋惜,也感觉自己更难过了。 她知道江咏珊的消费观和自己很契合,而自己和秦既明的消费观也十分契合……四舍五入,岂不是等于江咏珊和秦既明的消费观相同? 林月盈认为自己现在有点过度紧张了,但似乎这的确是摆在面前的事实。 呜。 上天保佑,不要让事情发展成她最不想看到的那个样子。 林月盈低头,不想让表情出卖她丰富的情绪,低下头看,余光能瞧见秦既明的鞋子,他坐得很安稳,大约因为饮了酒,也很安静,林月盈却想要狠狠地在他脚掌上用力踩几脚。 虽然已经吃过晚饭,但到达江宝珠家中时,仍旧受到了一场热烈的欢迎。 江宝珠的爸妈知道女儿的朋友要来,早就准备好许多小甜点和水果、饮料,好让几个女孩子玩得快乐。等年轻人聚齐后,他们就体贴地表示要回房间睡觉了——女孩子们不用压低声音交谈,他们有着极好的隔音耳塞,只是不要用音响大声放歌,不要打扰楼上楼下的邻居。 江宝珠一眼看出林月盈的心不在焉,趁着去卫生间的空档里,低声告诉她一个“小秘密”,说她刚才听父母闲聊,提到江咏珊这几天一直在相亲。 家长们的通病,在孩子毕业后都开始催促着交往、结婚。 至于秦既明是怎么回事,怎么和她一块儿吃晚饭,就不知道了。 林月盈洗了两遍手,难过。 “好吧,我承认,”林月盈丧气,“咏珊姐姐的确是风情万种的大美人,性格也好,成熟稳重,优雅大方。” 江宝珠拍一下她的背:“泄气什么,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你可别露出马脚。林月盈,我告诉你,打起精神,别难过,想难过的话,就照照镜子。” 林月盈照了照镜子:“心情好像的确好些了哎。” “这样就对了,”江宝珠努努嘴,“你身上不也穿着男生外套?是你社团里的人?还是哪个男同学的?” 林月盈解释:“哪里有,这衣服是我们副社长的——女孩子的衣服,她说这叫男友风。” ——而且,秦既明根本不在乎她身上的外套。 她把外套脱下挂起来的时候,秦既明都没有看一眼。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头号军师江宝珠严肃地问,“秦既明问没问你,穿着谁的衣服?” 林月盈摇头。 “所以啊,就像你一样,看来他也在意这件衣服;如果完全不在意的话,他就直接问你了,”江宝珠沉思,想了想,忽而眼前一亮,伸手一捞,把经过的宁阳红也拉进来,关上门,问,“红红,我问你,假如有一天,你看到你哥哥身上穿着一件非常小、非常不合体的女士外套,你会怎么做?” 宁阳红简短:“骂他死变态。” “……” 江宝珠深呼吸:“好吧,这个例子不对,换一个。如果你哥哥看到你身上穿着一件男士外套,他会怎么做?” 宁阳红沉思片刻,模仿着宁晨青的语气:“呦,这是去哪里浪了?” 江宝珠摊手,对林月盈说:“看吧,这才是正常的兄妹相处模式。” 宁阳红补充:“是正常兄妹的阴阳怪气模式。” 林月盈谨慎发问:“那,所以,你的意思是——” 江宝珠看她,笑:“你觉得呢?” 你觉得呢? 林月盈觉得……好像是有点喔。 就像宁阳红,完全没办法理解,兄妹俩都这么大了,秦既明还会给她剪脚趾甲,给她梳头发,会抱着她、背着她。 按照宁阳红的说法,成年后的兄妹俩,拿东西时候不小心碰一下对方的手,都要恶心到起一身鸡皮疙瘩。 当然,他们身边朝夕相处、一同长大的兄妹样本过少,目前这一两个个例,也不具备太多参考性。 ?“总而言之,可能我和我哥比较特殊,”宁阳红语重心长地下结论,“但你俩更特殊。” “对了,别最后再告诉我你们是纯纯的兄妹情,”宁阳红说,“有哥哥的人听不得这个。” 会是吗? 林月盈也不确定了。 约好了明日要和江宝珠、宁阳红一块儿玩,今天本应该是闺蜜之间的开心派对,因为秦既明的造访,导致仨小姐妹都不敢太放肆。 江咏珊要早早睡美容觉,也不会和她们一起熬。临走前,她提出要送喝酒的秦既明回去,被秦既明拒绝了。 秦既明说已经打电话给司机了,马上就到,谢谢她的好意,就不麻烦她了。 江咏珊走后,不到十分钟,秦既明手机响了。 他站起来,问林月盈:“今晚跟我回家睡吗?” 林月盈无精打采,心想如果去掉“回家”这俩字就好了。 “不了,”林月盈说,“说好今晚和宝珠还有红红睡,明天我们要一块儿出去玩呢。” 秦既明颔首:“好。” 林月盈说:“路上注意安全。” 秦既明没动,仍旧站在原地,他看林月盈:“不打算送送我?” 旁边的江宝珠推了一把林月盈,林月盈才醒过神,啊一声,站起。 她刚才想得乱七八糟东西太多了,填满了脑子,思考该怎么问秦既明,问他怎么会和江咏珊在一块儿,想问他是不是真的接受了相亲?想问问…… 想问的东西太多太多,可江宝珠也说了,别问得太直白,要自然,若无其事,不要展现出太在意。秦既明拒绝了她的表白,现在展示的过于在意,假设秦既明铁了心要推开她,这种在意只会适得其反。 林月盈搞不明白,她只想叹气,忧伤地想男女主之间的感情果然是令人脑壳痛痛的一门学问。 她还有点紧张,顺手扒开一块儿糖,含在嘴巴里,起身,去送秦既明回去。 出了门,下电梯,走到一楼。 门卫不让司机进来,在大院外面等着。 林月盈跟在秦既明身后,今晚的月光不好,她的心情也糟糕。国槐树安静,恍惚间像极了她童年时住过的房子,卧室里一推窗就能闻到清新的植物香。 “不要随便穿男性同学的衣服,”秦既明说,“脏。” 林月盈没能立刻转过脑子。 秦既明现在问,是出于哥哥的关心,还是出于……的想法呢? 圆圆的,硬硬的橘子味糖果在她舌尖有一种麻麻的酸,林月盈灵活地用舌头转了一下糖果,说:“好。” 她说:“你也不要随便和女生单独喝酒,容易被误会。” 秦既明说:“谁会误会?” 林月盈反问他:“那你觉得衣服脏还是人脏?” 秦既明站定,两人刚好走到一个坏掉的路灯下,路灯是三个圆球组成的,其中有两个已经不发光,仅剩的那一个,也只有暗淡无力的光,好似拼命挣脱却又被束缚的人。 秦既明说:“今天晚上我和供应商吃饭,刚好遇到江咏珊。” 林月盈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她仰起脸,口腔中还含着酸甜酸甜的糖果,把舌根都要酸麻了。 她看不清秦既明的脸,他个子高,微微垂眼,只有白衬衫上的白蝶贝纽扣,在灯下有着温润的光。 差距让秦既明能看清她的脸。 秦既明说:“她被相亲对象纠缠,我过去,帮她赶走了那个男人。不凑巧,供应商的车轮胎坏了,我让司机先送他回家。江咏珊又说今晚你和宝珠在一起玩,问我要不要一同去接你。” 林月盈安静。 “你上次说,如果我交女友、或者相亲,一定要告诉你,”秦既明平静地说,“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骗你。” 林月盈感觉她已经完全适应了糖果的酸,如今嘴巴里全是愉悦的甜,她用力点头,出口的语言也是甜蜜的:“我就知道,哥哥你最好了——” “林月盈,”秦既明叫她名字,“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全部做到,你呢?” 秦既明抬手,左手捏住林月盈下巴,稍稍用力,迫使妹妹张开口,右手略粗糙的中指和食指塞进她口中,微曲,去抠她含的那一粒糖果。 他手指长,粗暴插时林月盈有着想要呕吐的本能。 夜晚安静,四下无人,只有坏掉的路灯和努力发光的黯淡灯泡。 林月盈看不清秦既明的脸。 秦既明声音沉沉:“我平时怎么和你说的?你全当耳旁风。” 蜜语 糖果最外层是酸酸的橘子香,像是浓缩了一整株的橘子,里面是林月盈终于含化的甜。 过量的酸会麻痹人的味蕾,以至于林月盈反应了一顿,才真切地感受到手指的存在。 很干净,没有任何味道。 并不算温柔,指节顶着口腔上层,能明显地感觉到被撑开,微屈的手指精准无误地夹住那颗已经被含化了一半的糖果,抽离的时候磕碰到牙齿,秦既明一声不吭,林月盈倒是闷闷地呀一声。 颤抖的手指克制地摸去她唇角的糖液。 路灯昏暗。 秦既明将糖果捏住,包在纸巾里,精准无误地丢进几步远的垃圾桶中,他沉着脸,用干净的纸巾擦拭着手指,看林月盈。 林月盈的下巴还有点酸,比刚才的橘子糖还酸。 “……哥哥,”林月盈快速地说,“我也没有谈男朋友呀。衣服是我们副社长的,女孩子,她喜欢穿男生的外套,而且衣服很干净——” 秦既明说:“我又没问你男朋友。” 林月盈茫然了,她微微侧脸,有些茫然,不知秦既明如今在生气什么。 秦既明说:“虽然医生说你有糖尿病易感基因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十左右,但是,不良的饮食习惯能让你多容易患病,你不清楚?我之前给你看糖尿病患者病后的不便,你全都忘记了?” 林月盈说:“我今天只吃了一颗糖呀。” 她看着秦既明缓慢地擦拭着他的手指,他手指的存在感太强,以至于抽离很久,她的口腔仍旧有被撑开的感觉,好像他手指粗砺的、屈起的指节尚在强硬地顶着上颚。 猝不及防地被撑开嘴巴,她还有些惊魂未定的。 就好像毫无保留地被闯入。 秦既明已经擦干净从她口中带出的东西,纸巾折一折,捏在掌心。 “是吗?”秦既明说,“你好像每天都在吃糖,不然怎么能随时随地、对着任何人都能说出甜言蜜语。” 林月盈怔怔。 “我早就知道你招人喜欢,知道你嘴巴甜,”秦既明平静地说,“的确这样,你对每个人都这样。你吃糖也只沾一沾嘴唇,和人说的好听话也是这样,上嘴唇碰下嘴唇,轻飘飘一阵,说过就忘在脑后。” 林月盈叫他:“哥哥。” 存在感太强烈了,她说话时,舌头上好像还有他的手指。 刚才她甚至以为他会抚摸她颤栗的舌。 “林月盈,”秦既明语气还是很平静的,“我都不知什么时候才会为你少操些心。” 林月盈小声:“我也没让你替我操心。” “是,”秦既明说,“是我担心,担心你会忽然被某个恶劣的男同学骗走,担心你会信了同龄人的话。大部分校园恋爱都无疾而终,我当然愿意看你生活得更好,但我也担心你会伤心。” 林月盈说:“哥哥,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秦既明说:“我吃什么醋?” 顿了顿,他说:“不许转移话题。” 林月盈离秦既明更近了,近到快要贴上他的身体,她的嘴唇又开始发干了,干到好像刚才所有的水都被他的手指抠走了,她就如此,用干巴巴的唇,说着谨慎的话:“那你刚刚为什么因为我讲甜言蜜语而生气?为什么呢?” 秦既明后退一步,他微微抬脸,不再直视她。 林月盈终于看清楚哥哥的脸庞,看清哥哥那平静的脸。 可他不看她,他脸颊的肌肉微微动了下,她猜测,他应当是吸了一口空气。 于是林月盈还是无辜的、探究的、属于天真妹妹的语气。 “为什么呢?”林月盈问,“哥哥,我不知道你刚才为什么忽然不开心,我很茫然。” 秦既明说:“我是为你过多吃糖。” 停隔几秒,他又问:“你呢?你刚才又是为什么难过?” “为你和咏珊姐吃饭,我以为你们俩在约会,”林月盈坦然,“因为你去年拒绝我了呀,我肯定是不服气的,所以难过——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 合情合理。 秦既明说:“我知道了。” “那你呢?”林月盈说,“拒绝我的人是你,那你又是为什么难过呢?” 她说:“秦既明,你该不会,也喜欢我吧?” 秦既明说:“我当然喜欢你,我养大你,为什么不喜欢你。” 林月盈生气了。 她伸手,用力推一下秦既明的胸膛。 秦既明没有动,反倒是她被震得身体晃了晃,手腕微酸。秦既明伸手扶她,而在站稳的时刻,林月盈也迅速冷静了。 冷静,冷静。 要做一个成熟稳重分手、理智的成年人。 林月盈望着秦既明,说:“所以你是不舍得我和其他男生在一起?还是不想让我和其他男生接吻拥抱?” 秦既明眉头紧皱,制止:“不许说这种话。” “哥哥你都成年好久啦,别再装纯情不懂男了。” 林月盈笑眯眯,她感觉已经掌握到如何不动声色刺激顽固兄长的方法,后退一步,又伸手,拍了拍秦既明的胸口。 隔着棉质衬衫,刚才那种没来得及感受的温热肌肉触感,此刻完整地展现在她手下。 林月盈若无其事地说:“放心啦,哥哥,我知道谈恋爱最重要的是什么,而且交男友的话一定会给你报备。” 秦既明眯眼,叫她:“林月盈。” 林月盈却轻巧地跳开了:“就送你到这里啦,哥哥,这么晚了,早点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喔。” 不回头欣赏秦既明的表情,林月盈跑得很快,跑出很远,回头看,那幽暗的路灯下,秦既明仍旧站在那边,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像。 风泛着春天微微的燥意,夏天已经开始不知不觉地侵入。 “就是得这么干啊,男人啊,都是一个样子的。” 卧室里,闺蜜三个人睡在同一张大床上,盖着同一个被子,林月盈躺得板板正正,两个小姐妹都侧着身体看她,替她出谋划策。 “你们俩肯定有一个人先捅破这层窗户纸,”江宝珠认真分析,“主要是,月盈,事实证明,你之前那种打直球的告白简直和自杀差不多。” 林月盈吟一声,扯住被子,盖住头,可怜巴巴:“呜呜呜,既然知道我和自杀差不多,那就不要再鞭尸了吧。” “噗,你说什么糊涂话,这词是这么用的吗?”江宝珠忍俊不禁,抬手将盖在林月盈头上的被子硬生生扯下,“听我讲,人性就是这样,越是躲,越是不要强追。你得让他体会到患得患失,体会到抓耳挠腮,体会到那种想要又得不到、无法拥入怀抱却又不肯放手——” 宁阳红说:“你形容的是孙悟空和蟠桃吧?” 江宝珠说:“红红你再打断我和林月盈,我就告诉你哥哥,他的车是上个月你刮的。” 宁阳红:“尊敬的江女士,我立刻闭嘴。” 林月盈仰面朝天,看天花板。 她信心满满:“好。” 关于秦既明和爱情的话题到此结束,闺蜜间也不是完全谈男人,尤其是她们仨。美食运动阅读……娱乐的事情应有尽有,男人又不是必需品,更不是生活的全部,顶多算个调味剂。 闺蜜团聊到午夜三点,才满足地你挨我、我挨你,睡了过去。 ……唯一的不妙是宁阳红睡觉姿势活泼多动,一晚上差点压死林月盈。 次日三人在外美美地玩了好久,上午做头发护理和皮肤保养,下午去挥汗如雨打球。可巧,碰到宋观识,他也加入姐妹团,跟着打了好久。 四点半,洗澡换衣服,享受按摩。 七点,准时去看演唱会。 是的,宁阳红追星。 看演唱会这东西需要气氛,江宝珠和林月盈虽然不追星,但也喜欢这位歌手的歌曲。因而,在刚开票的时候,三人就都买了最前排的VIP票,打算一块儿去看。 检票口还有许多临时安保维持秩序,林月盈排队进去的时候,不经意间瞥了一眼,惊讶地发现,还有熟悉的一张脸穿着安保制服。 是李雁青。 安保制服都是统一的,估计是那种专门招日结工公司接的活,制服都是循环利用。他穿在身上的这件极其不合身,松松垮垮,腰部很大,空荡荡的,显得他格外瘦削。 林月盈惊喜地朝他挥手,不能叫他名字,担心暴露他隐私,只憋着一口气,叫他:“副社长!” 在她前面的宁阳红,头也不回:“你搁这儿演日剧呢,还副社长,啥副社长啊?” 李雁青听力敏锐,抬头向林月盈的方向看。 林月盈没能和他对上视线,身后的江宝珠是急性子,抬起手,轻轻一推她,把她推进去了。 演唱会的效果很不错。 不愧是宁阳红喜欢多年的歌星,无论是演唱功底还是敬业程度都没得说,甚至还多唱了三首歌,延长了表演时间。 她们买的票席有着专门的离场通道,两名安保人员负责引导着她们从另一条路走,这条通道虽然人少,避免了可能的踩踏和拥挤,但相对应的也需要绕一个弯,穿过一个空旷的大厅,再从大门离开。 林月盈在经过这个空旷房间时,又看到了李雁青。 他和其他轮流休息的安保人员一样,坐在地上,那地板并不干净,隐隐约约能瞧见灰尘,李雁青也不在意,就这么低着头,狼吞虎咽地吃着廉价的盒饭。 这一次,林月盈没有叫他。 她忽然感觉,可能他不愿意被认识的人看到这幅模样。 不知怎么得,李雁青忽然停下吃饭,伸手拿出手机。 大约是有人和他视频,他却做了一个怪异的举动,四下看了看,找到一个陈旧的、放箱子的架子,把手机放在架子上,他笑着,对着手机摄像头,熟练而快速地做手势。 “月盈?你看什么呢?” 江宝珠捏了捏林月盈的手,林月盈大梦初醒般,说:“那个人,是不是在做直播啊?” 江宝珠看了看,叹气:“什么直播啊,我不知人间疾苦的月盈盈,我的大宝贝。他应该是个聋哑人,不会说话,做手语和朋友打视频吧。” 宁阳红学过一段手语,她翻译。 “爸爸、妈妈,我很好。” 林月盈急急阻止:“啊,不可以念出来,也不要看了,保护隐私。” 宁阳红耸耸肩:“估计是给家里的爸爸妈妈报平安,挺不容易的,这种日结工也不知道能拿到多少钱,还得熬通宵。” 林月盈低头看,已经十二点多了。 她忽然想起,那个时候,她爸和她说,李雁青的父母都是残疾人士。 江宝珠感叹:“前段时间刚看了新闻,说聋哑人对‘语气’没有基本的认知,换句话来说,就是他们完全不理解语气这种东西,无论是发短信还是网上交流,都会很直白,而且看起来没有礼貌。” 宁阳红点头:“的确是这样,毕竟他们听不到,手语交流和我们说话完全不同,也就没有……” 林月盈怔怔地想。 那聋哑人家庭生长的健康孩子,从小学习手语的话……是不是也会这样?对语气没有贴切的概念? 啊。 那次孟回学姐隐晦地劝她和李雁青,是不是也是知道李雁青的家庭? 林月盈忽然感觉到很抱歉,她不能再看对家人做手语、穿着安保制服的李雁青了,匆匆转过脸,轻轻呼一口气。 走出门口,没几步,就瞧见一辆熟悉的车停在道路侧。她们仨经过时,车门开了。 秦既明下车,微笑:“我送你们回家。” ——确切地讲,是分别送江宝珠和宁阳红回家。 送完两人后,副驾驶上的林月盈已经半睡半醒了。在车上睡觉不舒服,在等红灯的时候,林月盈就醒了,她睁开眼睛,揉了揉,茫然地扒着车窗往外看。 林月盈问:“这是去哪儿?” 秦既明说:“回家。” 林月盈又问:“哪个家?” 秦既明说:“我们的家。” 林月盈松了口气,重新躺好,找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变成人贩子把我卖掉呢。” 秦既明也学着她叹气:“无价之宝,谁能养得起。” 林月盈说:“哥哥你可能没听说过,‘有情饮水饱’。如果我谈恋爱的话,就算没太多钱,也能养得起我啦。” 秦既明安静片刻:“你最近似乎一直在提谈恋爱这个话题。” “嗯?有吗?”林月盈继续把玩安全带上的小樱桃,“我都没注意到哎,你好仔细。” 指甲尖尖轻轻地掐一掐樱桃梗,林月盈笑着说:“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谈恋爱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我知道保护自己。” 秦既明冷静:“怎么保护?” 她语调轻松,冲自己哥哥轻巧眨眼:“如果和男友发生关系的话,我一定会做好保护措施的。” 争执 秦既明说:“林月盈啊林月盈,你是不是觉得,气死我才够爽?” 林月盈茫然:“不啊,我只是正常交流呀。” 秦既明说:“你真是——” 他停顿。 林月盈开开心心提建议:“聪明伶俐?” “不是,”秦既明说,“不可思议。” 林月盈:“……” 她舒舒服服地躺在副驾驶上,眼睛眨一眨,看着车窗外的夜晚,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哪怕是这个时间点,仍旧有着川流不息的景象。 这是不夜城。 她那见不得道德的爱也是一座不夜城。 林月盈自在地讲:“可是这种话题不是很正常的吗?我们只是聊,又不是要做。” 秦既明说:“你越讲越离谱了,林月盈。” “不是吗?”林月盈侧脸看他,车子缓缓启动,她安稳地乘坐着他的车,而她说出的话是等待他登录的一艘船,“现在社会都在努力地做好两性相关知识科普,平台上众人也呼吁着不要对它羞耻,要正确面对。” 秦既明说:“那平台上也绝对没有呼吁你和自己的兄长做,爱。” 林月盈安静两秒。 她炸开,像冬天太阳下一身静电的长毛猫:“秦既明,我可没有这么讲!你不许血口喷人!” 秦既明沉静开车。 林月盈冷静两秒,又福来心至:“不对,秦既明,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吧?我只是讲可以呼吁不要羞耻,坦然面对——” 秦既明说:“可能是我听错了。” “绝对,绝对是听错了,”林月盈坚持,大声,“没有其他可能。” 秦既明说是。 林月盈气势不足,全靠大声,说完后,仍缩回副驾驶,心中忐忑,她害怕自己真的是不小心讲出心理话,毕竟刚才她半梦半醒,的确不算头脑清楚…… 苦恼着,她闭上眼,决定一睡解千愁。 忘掉这个小小意外。 五一假日的第二天,林月盈上午好好补觉,下午和秦既明一块儿、同宋一量吃晚饭。 昨天的体力消耗的确太大了,又是打球又是熬夜看演唱会,林月盈现在急切需要一个美容觉和吃喝休息日,来美美放松。 吃饭时接到了李雁青的电话,他问林月盈,现在学校社团的实验室有没有人。 “好像有,”林月盈揉着脑袋,她说,“我记得张琰今天说要去学习。” 李雁青说:“有人就好,我才知道学校那边搞了个什么少儿科技展……我忘记什么玩意的活动,等会儿我给张琰打电话,提醒他明天看好实验室——” 他忽然止了:“算了,和你讲也没用,你好好玩吧,再见。” 林月盈说:“再见。” 宋一量无聊地转着筷子,问:“谁的电话?” 秦既明不在这里,去洗手间了。 林月盈耐心同宋一量解释:“社团同学,问我学校实验室的事。” 宋一量喔一声,没有继续追问。 秦既明很快又回来。 现在晚上吃饭的也不止他们仨,还有两个退役归来的发小。林月盈小时候也被他们带过,乖巧着叫哥哥,说好久不见好想你们喔。 秦既明有一句话没说话,她的确嘴巴甜,从小到大,没有人不喜欢她。 其中一个还摸了摸林月盈的头发,有些吃惊,还有些感慨:“都长这么大了。” 他们俩分去了边境地区,情况特殊,已经许久没有归家。 另一个笑眯眯地打趣:“有男朋友了吗?没有的话,过几天我给你介绍一个,保准和林妹妹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回头又埋怨秦既明:“老秦你也是,咋不让妹妹找男友?你自己单身到底就算了,妹妹也单着啊?你这是要干啥?培养单身人士之家啊?” 秦既明说:“她还小。” “你看你这话说的,现在是青春大好年华,你说什么……” 林月盈去看,只看到秦既明一杯一杯地喝酒。 他喝多了。 回去的事情不必担心,叫了代驾,秦既明也不必搀扶,步态也算得上沉稳。到了家门后,才重重地躺在沙发上。 林月盈开了电视,还在放新闻联播。 她坐在秦既明身旁,和往常一样,抱着抱枕。 忽然想起什么,她跑到房间内,拿出一包昨天买的水果糖,哗啦,撕开,倒在茶几上。 蹦蹦跳跳,五彩滨纷,什么口味的糖果都有,裹在透明的、微微闪着紫色偏光的包装袋中,蹦蹦跳跳,甜蜜馨香。 秦既明淡淡地说:“某个人真是记吃不记打。” 林月盈说:“你都喝酒了,我吃颗糖怎么啦?” 说完,她剥开糖果,丢到嘴巴里,含住,甜甜的。 秦既明闭一闭眼:“真不知你将我当成什么。” 林月盈说:“是哥哥呀。” “你还有很多哥哥,一量,观识,”秦既明细细数,“都是你哥哥,都是你的好哥哥。” 林月盈含着糖,含糊不清:“是吗?” 秦既明探手,将手掌心放在她下巴处,是一个承接的姿态:“吐出来。” 林月盈断然拒绝:“不要。” 秦既明伸手去抠,但林月盈强硬,和他对视,直接吞下去。 吞下去后,她还得意洋洋,一副打了胜仗的模样:“哼哼哼,你有本事就来抠呀,你抠,你来我胃里抠……” 秦既明一言不发,他起身,去收拾被她倒了一桌子的彩色糖果。 林月盈挑衅失败,未免有些沮丧,但她还是从背后抱住秦既明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哥哥。” 秦既明:“嗯。” “你要真打算单身,也行,”林月盈说,“带我一个呗。” 秦既明弯腰,身上带着一个林月盈,他收敛眉眼,耐心地去挑那些藏在杯子和茶壶中间的糖果:“你昨夜还在同我讲,说谈男友会和我汇报。” “少女的心,四月的天嘛,”林月盈叹气,“云有瞬息万变。” 秦既明不言语。 “到时候,你我都单身,都不交男女朋友;”林月盈说,“如果有心理需求,也就在外面解决,绝不把外人带回家——” “林月盈,”秦既明不悦,“你越说越离谱。” 林月盈的手还搂在秦既明腰间,她想自己今晚肯定也喝醉了,不然怎么会挑着一些已经被pass掉的激烈话来刺激他。 她只是忽然从这种语言刺激上找到一种近乎于扭曲的满足和欣悦,多糟糕,她现在变得越来越坏了,她喜欢看秦既明失控,想要看他不那么镇定。 林月盈已经从前面和秦既明的交流中试探出他也不是那么纯正的好哥哥。 红红说得很对,谁家的好哥哥会去抠妹妹嘴巴里的糖。 (不过红红和她哥哥小时候抢东西吃还真干过) 林月盈隐约察觉到什么话能令秦既明失态。 “不可以吗?”林月盈的手触碰着秦既明的衬衫,柔软,下面是他结实的腹肌,因为他此刻的情绪而紧绷,她状若苦恼、又用天真的语气问,“那,如果我有生理需求的话,该怎么解决呀?哥哥,你平时都怎么解决的?” 秦既明不能用那晚听到的动静来反驳她。 他知道妹妹做的事,但他能理解,人都是有情有欲的,这很正常,她也是一个因为好奇而探索自己的女孩子。 只是现在,她要更有趣、更有互动的性乐趣,将探索的目光落在他,落在和她朝夕相处的男人身上。 他们两人早就已经越了界,谁也说不出什么时候开始混淆兄妹和伴侣之间的界线。 天真的妹妹跨越了禁区,哥哥没有阻止。 他们都是罪犯。 秦既明说:“你该去睡觉了。” 林月盈已经完整地见证了腹肌的变化。 和她了解到的知识一模一样,自然状态下的腹肌碰上去是带软的韧感,充血紧绷后就是石更的。 她从懵懂时期就开始幻想的爱人,伴侣,有着和兄长一样的性格,一样的身材,一样…… 一样的味道。 她的潜意识比她的认知更先接受来自爱的讯号。 林月盈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哥哥。” “那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回答?”秦既明沉静地说,“你想要我说好?让我赞同你的想法,称赞它真是无与伦比的绝妙,还是要我夸奖你真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你想听到什么?嗯?月盈,” 秦既明一点点掰开林月盈拥抱他腰部的手,他承认自己喝醉了,这些话不合时宜。 但她已经说了更多不合时宜的话。 “月盈,”秦既明转过身,他低头,捧着妹妹的脸,安静又沉痛地看着她年轻的面容,低声,“你今天很过分。” 林月盈叫:“秦既明。” 她歪脸,依赖地触碰着他的手,目不转睛地看他:“那我们呢?我们俩——” “不可能,”秦既明说,“完全不可能。” 啊。 他这样的回答要把林月盈伤透了。 秦既明说:“我答应过爷爷,我在他坟前发过誓,说要照顾好你,我——你干什么?” 林月盈飞快地撕开糖的外包装,将里面的糖果塞进嘴里,一颗,两颗……她抓了一大把,狠狠地塞进口中,一言不发,只气鼓鼓地看着秦既明。 秦既明沉下脸,抬手去抠,林月盈不肯,他抠出一个,她就再塞一个,塞得太多,又掉出来。两边腮都鼓了,就像要用囊袋储存瓜子的小仓鼠,囤积着和他赌的气。 秦既明不得不把她的双腿控制住,先夹在自己腿间,阻止她踢踹挣扎,又不顾林月盈的拍打,强行捏着她的腮,一定要她把那些赌气的糖都吐出,免得她再吞下。 一颗又一颗,她拼命塞进去的,又被秦既明强硬地一颗颗弄出来。 林月盈哇地一声,委屈开了。 她情绪已经不可以再控制了,问他:“那你什么意思嘛,你想要和我住在一起,舍不得我,又不让我找男朋友,还不让我找你……怎么?咱们俩要一起修仙吗?住一个屋子,隔一堵墙,一边是师太,另一边是方丈?” 秦既明哭笑不得:“多大了,怎么还吃糖赌气,听话,没有拿自己身体开玩笑的。万一你吃多了,血糖真高了怎么办?” 他擦着林月盈脸上因为憋气而自然流下的泪。 林月盈脸颊都被他捏得发红,眼含委屈。 她哽咽:“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嘛?” 秦既明说:“你会有相伴一生的良配。” “是,”林月盈点头,“我会找一个又高又帅的男朋友,喔,对了,还要器大活也好。啊,哥哥,你是不是不懂这个词的意思?那我解释给你听——” “别说,”秦既明低声,“现在别说,我喝酒了,听不了这些。” 林月盈置若罔闻,仍旧倔强地讲下去:“喝酒了不起吗?我现在也喝了,我什么都可以听,还什么都可以说。我和你讲,我交男友后会做什么,我会和他睡觉,不仅要去学校旁边的宾馆睡,还要去你带我住过的酒店睡,甚至,在你上班后,我还会偷偷带他来我们家——” 秦既明沉下脸:“林月盈。” 林月盈说:“就在我房间,就在你给我买的那张床上。我会和他接吻,还会——” “闭嘴,”秦既明提高声音,“我让你闭嘴。” “——还会拥抱,做的时候,”林月盈的眼泪哗啦啦地掉,“我还会叫他哥哥,说不定他是个变态还喜欢听我叫叔叔叫爸爸——” 秦既明忍无可忍,他的手深深插入林月盈的头发,按住她的后脑勺,握住,另一只手仍旧捧着她脸颊,尝试阻止她说出更恼人的话。他压抑着俯身,整个成熟的躯体都在发抖,在懵懂的、青春洋溢的她面前不可抑制地颤抖。 林月盈流着泪看他。 但秦既明迟迟没有吻她。 距离她的唇不足七厘米远的位置,他停留在道德距离的空气中。胸口因为呼吸急促而明显起伏,脖子上绷出青筋,汗水就贴在那凸起的血管上,又爱又恨,又疼又怒,又急又痛。 那些压抑的,痛苦的,道德的,悖徳的,正确的,错误的,急促的,压抑的,应该的,不应该的…… 矛盾的,混乱无序的。 秦既明说:“你要把我逼疯了。” 他缓缓松开按住妹妹的手,起身:“以后这些话不许再——” 林月盈伸手,拉住秦既明的领带,缠在手掌上,狠狠一扯,迫使秦既明低头。 她仰起脖子,仰脸,这个有着纷杂糖果的吻坚定而急促地落在他唇角。 晒过丰富日光的新橘子,躺在地上积攒了一肚子昼夜悬殊温差的甜西瓜,爆裂开丰沛汁水的黑樱桃,火红到耀眼的火龙果,泡在盐水里炸开的鲜菠萝。 无数种水果在他们相触的唇角炸开。 颠簸 林月盈吻过很多人。 江宝珠,宁阳红,还有出去玩时的热情“贴面吻”,但那都是出于友谊或者礼貌,含有愤怒、情谷欠的吻,这还是第一次。 她的口腔中是甜蜜的、融化的糖,那些愤怒之下塞入的糖果表层被温暖含化,分不清各自原本的味道,这些不同味道的酸甜味道都在激烈而馥郁地碰撞,嘴巴是糖果融合热恋的宇宙,她是含着泪不肯落下的造物者。 而被她触碰的天神因悖德而震惊。 林月盈的手指牢牢拽着领带,已经灵活地在手掌上缠了一圈,像给不驯的狼套上项圈,这一团浓浆果色的真丝被她粗暴地捏成一团,而她所渴望被粗暴对待的人却不曾吻下去。 林月盈要落下眼泪了。 他毫无反应,一动不动,像被美杜莎注视后的石像,对她的歇斯底里没有任何回馈。 真丝领带将她的手掌也勒出鲜明的红痕,林月盈急急喘一口气,热气落在他的脸颊侧。 她和自己的兄长都在不可控制地发抖,就在这他们俩居住的家。熟悉的家居陈设,成长的一岁一年,闷热的房间,躁动的空气。阳台上的窗户没有关,依稀能听到外面的声音,邻居家住着和蔼可亲的一对老夫妻,楼上住着一位单身的大学教授,楼下是刚搬来、刚生育孩子的夫妻……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兄妹,所有人都夸赞他们兄妹关系好。 所有人都不知道,林月盈想要同他做。 林月盈尝到自己眼泪的味道,泪失,禁的体质真的好糟糕,可好像无论流多少眼泪都无法铺成抵达他心底的小石桥。她有些痛苦地吸了一口气,发抖的、生涩的唇仍旧贴在哥哥嘴角周围。秦既明很干净,每天早上都要刮胡子,老式样的手推剃须刀,但那些火热的、无穷的精力和激素催发着生长,仍旧有小胡茬提醒着她,她在吻照看她长大的人,她那已经成熟的兄长。 于是林月盈闭上眼,她伸手攀住秦既明的脖子,毫无保留地侧脸,终于精准无误地贴上他的唇,张开嘴巴,这一个强吻,犹如她的一场献祭,又像是一场只此一次的坠崖、义无反顾的扑火。 撬开他。 他越是遵守伦理道德,她越是要撕开他,越是要打破他。 打破他道德的门,敲碎他伦理的窗,拆掉他正直的梁,林月盈要拆掉他古板的房,在废墟上和他做到地老天荒。 她对吻这件事还算不上熟练,甚至可以说有些狼狈。 林月盈能有什么?她有一往直前的勇气,有孤注一掷的决心,她还不到二十岁,她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惧,就算是撞到头破血流也绝不羞,绝不回头。 秦既明只有近三十岁的沉默。 林月盈发狠,咬他的唇。她不会接吻,不会缠绵,秦既明教了她许多,唯独没有教她怎样探索成人世界,他们都是新手,有着禁忌的搭档。 秦既明被她狠狠咬得松了一口,皱紧眉,旋即松开。林月盈牙齿好,咬他咬到流血,她快委屈坏了,说不上现在是喜欢他还是怨他、恨他,只用力不松口,尝到浓重的血腥味,也不放开,只发狠,直到她自己力竭,忽然觉得自己好可怜喔,终于无声地哭出来。 该怎么讲。 林月盈已经用尽全身解数,可秦既明仍纹丝不动。 扯住秦既明领带的手慢慢垂下,林月盈一脸湿漉漉的泪,嘴唇上带着血,打算结束。 秦既明在此刻按住她的后脑勺,捧着她的脸深深吻下去。 林月盈睁大流泪的眼睛。 甜的糖浆,腥的血液,融到分不清彼此,她全身都在战栗,手,胳膊,腿,都脱离神经般地抖动。 秦既明吻得发狠,手指深深,按住她下巴,按得这一块儿发痛,吻也痛,林月盈喘不过气,她不能正常呼吸,唯独流着泪承载他的汹涌。加了柠檬和小苏打水的金巴利,理智和情感边缘的淡淡酒精,他衣服上醇厚而微苦的草药气息,强势而不容置疑地涨满糖果的甜。 后脑勺也被他按得发痛。 林月盈险些因哥哥一个吻窒息。 她的眼前已经在发黑,精神却极度亢奋,每一寸皮肤都雀跃着舞蹈,每一滴液体都在兴奋地积成润溪。她现在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孟郊,她是成功得到金苹果的赫拉克勒斯。 林月盈在缺氧中伸手去解秦既明的领带,手指颤抖,用秦既明教她的方法。她人生中打的第一条领带是秦既明的,解开的第一条也是他。林月盈不知自己如今怎么了,她此时此刻只想得到他,彻底地、完整地得到他。 生长在伊甸园里的那枚苹果,她要一口吞下,咽下所有的苹果籽,让无数籽种满藏在禁忌而美好的腹中。 在眼前彻底发黑时,秦既明终于放开林月盈。 氧气重新回到身体。 林月盈已经瘫坐在沙发上,窒息感尚没有缓解,眼前仍旧是看不清他面容的模糊,她只感觉到秦既明俯身。 她发抖的耳垂被温热含住。 林月盈感知到他牙齿的轮廓,轻,缓,克制地咬。 视线缓慢回归,像延迟后的画面,林月盈才发觉,自己衬衫最顶端的纽扣已经不知所踪了,肤色的贴身紧紧约束着不安而丰满的春天。林月盈的手中还攥着他的领带,紧紧拉扯,将她的手都勒出深刻的痕迹,她仍旧不松手,也没能解开。 秦既明俯身,他的下巴就在林月盈的脖颈处。 沉默。 只有他们急促的呼吸。 还有刚才慌乱的吻轰炸出的一地废墟。 林月盈颤抖开口:“秦既明。” “嗯,”秦既明说,“我不能。” 林月盈用力,拽他领带,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沙哑:“你到底是不能,还是不行?” “别试图刺激我,”秦既明抚摸着她头发,他沉沉,“你知道。” 林月盈说:“我不知道。” 难过让她的手无法再用力拉紧秦既明的领带,那团被她揉到皱皱巴巴的真丝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从她手掌心脱离。 秦既明双手撑着沙发两侧。 林月盈终于看清兄长的脸。 他没有笑,没有哭泣,没有懊恼。 他看上去像一个冷静的、刚刚杀了人的罪犯。 “月盈,”秦既明叫她名字,“你今年才多大?想过没有?” 林月盈说:“你别妄想用年龄说事,莫欺少年穷,有志不在年高。” 她哽咽:“那刚才算什么?承认吧,秦既明,你也不是圣人,你对我也不是毫无心动,你也有感觉。” “因为你年轻漂亮,”秦既明沉声,他缓慢地说,“任何人都会为你心动。” “但你不会对其他年轻漂亮的人做这些!”林月盈大声吼,她的口腔里还是铁锈味,那是他血液的味道,她能看到秦既明被她咬破的唇,还在流血,她还能从秦既明眼中看到同样嘴唇含血的自己,她说,“你只对我这样,难道你还没有发现问题?” “因为我没能尽到一个好哥哥的义务,没有和你保持正常距离,”秦既明说,“以至于今晚我们都越了界。” “难道这就算越界?”林月盈说,“要不要我教你什么才叫越界?” 她快速地开口,伸手解自己的衬衫纽扣,扣眼太小,她的手又一直在颤抖,屡次失败,焦躁不安地干脆放弃,林月盈罕见地暴躁,开始尝试强行扯下贴身肤色小衣。 秦既明及时伸手,阻止她这一气昏头的举动,呵斥:“林月盈!” 而林月盈在此刻,伸手盖住他一丝不苟的西装裤,发狠、报复性一握,旋即哽咽:“秦既明,你也不是毫无反应。” 秦既明闭上眼睛:“你越来越过分了。” “到底是谁在过分?刚才是谁在强吻我?谁在捧着我的脸亲我?”林月盈大声,“你说的话对得住你的良心吗?秦既明,你要越界,就干脆越界,干脆今天就生米煮成熟饭。” 秦既明太阳穴突突地跳,他脖子上的青筋因为情绪的巨大波动而动,上面挂着汗,他不能再冷静地和她沟通,以至于也开始口不择言。 “怎么煮?煮什么熟饭?”秦既明说,“现在掰开你的月退茶就算是煮熟饭?还是要现在就按着甘蓝?你究竟在想什么?林月盈?你想要自己哥哥?想要我去嘈自己妹妹?你疯了?你是不是一定要看我为你疯才甘心?” 林月盈的眼泪要流成伤心的海洋。 秦既明无声叹气,他低着头,脸上有着颓然的神态:“还要我为你操多少心。” 林月盈哽咽:“我不要你为我操心,我要你漕我,我要你爱我。” 秦既明说:“你大学还没毕业,我也正在工作。你知道你想要的未来会是什么?亲朋好友,他们怎么看待你我?你的朋友,你的长辈,还有你的同学,你未来的同事……从小到大,月盈,没人说过你不好,你不知道被人议论会多难过。” 林月盈说:“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秦既明沉静地说,“我非常在乎。” 林月盈说:“那我们可以保密,家中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人会知道我们在做什么。离开这个房子,我们就是兄妹,进了房间,我们就是爱人。” “你打算让你的哥哥当你见不得人的地下情人?”秦既明的手触碰着林月盈的脸,他沉沉地问,“还是当一个隐秘的情人?嗯?白天在外面,你叫着我哥哥,回家后,你就趴在桌子上,或者,像现在这样,半躺在沙发上,自己抱着月退分开让哥哥苷。是不是还要继续叫哥哥?求人放过你?还是叫叔叔叫爸爸?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无论我提什么要求你都肯做?荒谬吗,月盈?你怎么看待我对你的感情?你觉得我就是你的工具?不想用了就丢掉?” 林月盈说:“你又是怎么看待我对你的感情?你就觉得我肯定不认真对吗?你觉得我是一时兴起,觉得我这样很好玩是吗?” 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兄妹俩的剑拔弩张。 是林月盈的手机。 她发狠,拿过手机,放在耳边,语气并不算礼貌:“做什么?” 打电话的是李雁青,对方一怔:“你现在在忙吗?” 林月盈说:“是。” 不能再多讲,她现在不能在外人面前暴露情绪。 “那我明天再打给你,”李雁青说,“做好心理准备。” 林月盈不吭声,结束通话,用力将手机丢在沙发上,仰着脸、倔强不肯服输地和秦既明对视。 “继续啊,”林月盈说,“让我听听你还能说出什么脏话。” “不是脏话,”秦既明说,“这是你假设未来里会出现的肮脏事。” 不止一次,不止一晚,日日夜夜,潮涨潮落,不停歇,一次又一次灌满海边浅滩的肮脏龌龊事。 秦既明可以预见那个未来。 风言风语不停歇,流言蜚语将困扰着她的一生。林月盈也是自尊心极强的人,是在爱和赞美里长大的孩子,她能受得了一时,难道还能甘心受一辈子?她若是受不了这乱,伦游戏选择退出,那些流言却并不会因此停歇。 他们的结束并不是简单的情侣分手,他不会是一个简单的前男友,不是她一场无伤大雅、年少青春的失败爱恋,他是日后每一天、每一个人都能恶毒攻击她的武器。 秦既明知道舆论环境对待不同性别的不公。 于秦既明来说,他孑然一人,又是单身男性,就算真有风言风语,也伤不了他太多,顶多谴责他变态无耻,说不定还会有些好事者说这是风,流韵事。 到了林月盈身上呢?就是一块儿好不了的伤疤,每一句听到流言的人都有可能狠狠去撕开她结痂的伤口。哪怕过上十几年,几十年,这桩背德的故事,仍旧是令她耻辱的阴影,难道要一时痛快,成为她痛苦根源的始作俑者,自此余生,看她为此遭受多嘴多舌之人的审判。她光辉灿烂的未来不应当有这样浓厚的阴霾,骄傲幸福的花朵不能为这种事而屈枝枯萎,她不能余生都望着这一块儿年少冲动的疮疤而懊恼,她是他最疼爱的妹妹。 他不能成为捅出她这道无法愈合伤口的利剑。 于是秦既明克制地忍住为她擦除眼泪的手,握成拳,死死攥着,捏紧,拳头抵着沙发,压出痛苦不甘的痕迹。 “月盈,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把握好照顾你的尺度,”秦既明说,“我保证,从明天开始,我会和你划清距离,不再干涉你的所有感情生活。” 黎明 林月盈躺在沙发上,她不说话,秦既明靠近她,俯身摸了摸她的头发。 有不妙的预感告诉她,或者这是他们两人最后一次的亲密接触。 然后秦既明起身,沉默地回卧室,他喝醉了酒,还是不清醒的状态。 林月盈蜷缩着身体,躺在沙发上,捂着脸,肩膀一抖一抖。 她难过地哭出声音。 该怎么办才好。 她茫然了。 林月盈一直、百战百胜。 没有人会不爱她。 也不会有人害她伤心地哭这么久,还要哭两次。 她能感觉到秦既明不是不爱她,明明他也会捧着她的脸吻她、咬她,明明他也有灼热的反应,明明他也如岩石一般坚硬。 可他还是推开了她。 如果他不爱他,林月盈想自己应该也不会这么难过,她如此笃信,她想要的人一定都会被她吸引;她现在难过的是,秦既明不允许这种爱滋长,不允许这种感情的存在。 林月盈知道秦既明有多坚定、说一不二。 次日中午,林月盈吃过午饭,秦既明送她回她的住所。 全程,两个人一言不发,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俩相处的时间太久了,久到甚至不需要语言来沟通,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甚至不需要看对方的表情,他们做出一件事的时候,就知道接下来对方的反应。 所以昨晚两人都在试图用彼此最在乎的话去逼疯对方,他们清楚什么是对方的痛点,他们知道怎么讲会令对方更伤心。 没有输赢,也没有结局。 好像兄妹之间的确不配有什么美好的结局。 就连文学影视作品上,也会被轻飘飘地分到“畸恋”这一类别中,属于历史上暴君“变态”的佐证,成为指控某公主“荡,妇”的依据。 就连大陆上最知名的言情小说网站——绿油油晋江文学城,也在限制题材中明确表示。 「涉及道德问题,不禁题材,但在伪血缘关系存续期间,不得发生关系,不得有亲热行为、感情描写。此处不包含古代言情作品中的表亲关系。」 本来就是受限制的,要遭受道德谴责的,是不正常,不健康,不应当的。 可爱本身就不理智。 林月盈才不要一板一眼、理智的爱。 她就要爱秦既明。 秦既明不能爱她。 …… 剩下的五一假期,林月盈都没有再出门,手机关机,电脑关掉,不要上网,也不要和外界接触,她现在太难过了,难过到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其他的人类。她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依靠着冰箱里的食物,颓唐又隐秘地吃喝,睡觉,醒来就看书,发呆。 她一遍又一遍地抄着JorgeLuisBorges的诗。 …… 「Theshatteringdawnfindsmeinadesertedstreetofmycity. (黎明降临,落在我所在城市的孤寂街道。) Yourprofileturnedaway,thesoundsthatgotomakeyourname,theliltofyourlaughter: thesearetheillustrioustoysyouhaveleftme. (你转过身的侧影,组成你名字的发音,你有韵律的笑声:你残余的美丽令我意犹未尽。) Iturnthemoverinthedawn,Ilosethem,Ifindthem…… (我在黎明倾倒它们,我失去了它们,我找到它们……) 」 林月盈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找到。 她放下笔,安静地注视着铺了一地、用旧钢笔写完的纸张,忽然将脸埋在膝间,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哭出眼泪。 假期的最后一天,江宝珠拎着订好的饭来看林月盈,彼时林月盈刚刚洗过澡,清清爽爽地吹干头发,她换上刚买不久的漂亮小裙子,涂上刚打开包装的口红,笑着和江宝珠打招呼。 江宝珠没有问她,那明显哭肿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也没有问林月盈,她嘴唇旁边看起来像是被吸吮、咬出的淡淡草莓痕迹是怎么来的,她只热情地同林月盈聊天,问她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有没有时间,要不要一块儿出去玩,哎呀呀最近她打算换一个新的网球拍还打算买新的网球鞋和衣服,审美一流的林月盈有没有好的办法呢? 林月盈一口气吃完江宝珠带来的虾饺。 她平静地说:“我向秦既明认真告白的第二次也被拒绝了,很严苛,完全不留余地地被拒绝了。” 江宝珠发了发呆:“喔。” “我现在心情有点点糟糕,”林月盈侧着脸想,“不过还好,这么多天了,我也消化完了。” 江宝珠放下碗筷,过去拥抱好友。 “啊啊啊啊小珠珠,注意手上的油,不要蹭到我身上,呜呜,”林月盈笑着躲开,“我刚买的新裙子呢,宝珠。” 江宝珠立刻站起来去洗手,左三边右三遍,指甲缝里也仔仔细细洗干净、用洗手液冲得香喷喷,飞奔过来,结结实实地抱住林月盈。 林月盈说:“我想通了,宝珠,还记得我们小学时候学的歌吗?” 江宝珠想:“哪一首?《Troubleisafriend》?” “不是,”林月盈轻声哼,“Thefuture\'snotourstosee,QueSeraSera,Whatwillbewillbe……” (我们不能预见未来,世事不可强求,顺其自然吧。) 江宝珠斟酌着,问:“你打算放手啦?” “不是,”林月盈说,“我现在说我现在就已经不喜欢秦既明了,你会相信吗?” 江宝珠摇头。 “所以,顺其自然,”林月盈说,“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喜欢他,也不想再去追他——他现在让我好难过。宝珠,我决定顺其自然。” “等一段时间吧,”林月盈侧脸,她想了想,“或许我还会继续深爱他,也可能会慢慢放下……就网络上的那个宣传语嘛,把一切交给时间。”? 顺其自然。 林月盈已经如此确定了。 临走前,她还问江宝珠,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江宝珠说:“给你打电话打不通,猜你可能和哥哥吵架了,所以就直接过来看你——果然。” 林月盈笑着和好朋友拥抱。 她想,可能秦既明都不知道。 他肯定不会给她打电话。 事实也的确如此,等开机后,密密麻麻的未接来电都来源于李雁青。 林月盈的眼皮跳了一下,直觉提醒她可能发生了一些不那么妙的事情。她顾不得其他,拨回去。 果然出事了。 学校里面办少儿科技展的场地和她们社团活动室的楼紧密连接,中间有连廊联通。不知道是哪个学校的熊孩子,都五六年级了,还嘻嘻哈哈地跑到他们社团活动室嬉笑打闹,甚至还对机器和一些模型动手动脚,拿桌子上的图纸折纸飞机…… 林月盈的血压要上来了。 她问:“社团里的门一直开着吗?张琰不是在吗?” “他去吃饭了,”李雁青按着太阳穴,“这两天一直联系不到你……学校那边的意思是,那些小学生都走了,也没有太大的损失,更何况也不好真的去找人。找到那些小学生也做不了什么,总不能报警?” 林月盈叫:“照价赔偿啊!” “倒是没有拿东西出去,就是今天我们收拾了一天,”李雁青声音也充满了疲倦,“还有,你刚写完、准备送去参赛的报告没了。” “我以为多大的事呢,”林月盈松了口气,“我放社团里的那个笔记本上有备份,重新打印不就好了。” “……就是想和你说这个,”李雁青说,“你的笔记本坏了。” 社团教室内没有监控录像。 据张琰口述,他吃饭回来时抓到那俩小孩,小孩跑得很快,嘻嘻哈哈,完全不知道犯了什么错。 林月盈的笔记本,还是今天下午进行统一检查时发现的。 是跌坏的,落在地上,摔成两半。 在重新写一份和花一些钱去做数据恢复和转移上,林月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更何况那电脑上还有一些其他非常重要的资料。 为了不影响第二天的工作,她连夜去了社团,和李雁青汇合,拿着坏掉的电脑直奔专业的店。 数据恢复需要一段时间,林月盈已经买了新电脑,利用店里的网,正在有条不紊地下载需要的软件和各种工具,李雁青能看到她屏幕上显示的一切,有一些售价或高或低的软件,林月盈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付费购买。 电脑屏幕的光淡而柔和,李雁青的视线移到林月盈的唇上,他终于注意到同学的不对劲,迟疑地问:“你的嘴怎么了?被虫子咬了?” 医院中,雪白的病房,雪白的病床。 “被猫挠了一下。” 秦既明的嘴唇破了一个伤口,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他平静地回答父亲。 “朋友家养的猫,怪我,一直逗她。” 秦自忠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右手打着石膏,沉闷地说:“你都多大了?还逗猫,下次猫抓了你的眼,有你哭的。” 秦既明说:“以后不逗了。” “看你脸色不太好,昨天晚上没睡好吧?”秦自忠说,“你也不小了,别总是加班,该休息就休息。” 这可真是俩人之间难得像父子的对话了。 秦既明说好。 “还有,”秦自忠看着儿子,说,“外面乱说话的人很多,你也听到了,越来越难听。我知道你性格端正,但也注意,别真上了人的套,这么大年纪了,还被一个小姑娘骗。” 秦既明说:“你对谁不满意?直接说名字,别兜弯子。” 秦自忠直截了当地开口:“林月盈。” 秦既明不言语,他低头看,是江宝珠发来的短信。 “我早就知道她那个爷爷送她过来的时候就没安好心,她那个爹也是,动不动就要过来攀交情……他算个什么东西,还过来说亲戚,八杆子打不着,”秦自忠说,“我看她大了,也不知道避嫌,估计——” “避什么嫌?”秦既明看着病床上的秦自忠,重复,“我问你,要避什么嫌?” 秦自忠叫他:“既明。” “月盈是我照顾大的,她是什么人,我心里清楚,用不着你在这里添油加醋地诋毁她,”秦既明站起来,“你自己在外面听了风言风语,不觉得月盈可怜,反倒和其他人一样,信了这种毫无根据的脏话。” “是不是毫无根据,你心里也清楚,”秦自忠说,“坐下,刚来就走?有你这样的儿子?” 秦既明说:“问出这句话之前,你也摸一摸自己胸膛,问问自己,有没有你这样的哥哥。” 他说:“爸,你不要忘了姑姑是怎么患抑郁症的。” 街道 这是一个并不光彩、甚至带有禁忌的一段往事。 故事起源于一段令人感动的爱情。 年轻有为的士官,主动提出去贫困地区发光发热,并在这个地方,爱上一个因家庭成分不好而去乡下劳动、教书的资本家小姐。 为了能和对方结婚,年轻的士官不惜接受处罚,甚至面临着撤职、调查,士官都没有改变过心意,一心一意地爱着自己的妻子。 他们有一个儿子,是充满了爱情的结晶,聪明伶俐,可爱,因种种原因,士官悄悄将这个儿子送到好友家中,请好友帮忙照顾。 后来,等一切稳定下来时,他们才接来这个儿子。 那时候,这对夫妻又生了一个小女孩。 小女儿是早产儿,妻子怀她的时候就已经很吃力,身体也不好,这个小女孩也生来虚弱,又患着严重的先天性的疾病,需要开刀。 当时国内的医疗条件不算好,无法对这样幼小的孩子实施如此精细的手术。刚好,妻子那远渡重洋的姐姐回来探亲,在商议后,她决定将孩子带到国外去医治。 手术很成功,术后又观察了许久,再加上定期的复查…… 等小女儿彻底治愈、和常人无异后,才开始商议回国的程序。 这个孱弱的小女儿重新回来父母身边时,已经是懵懂的少女了。 父母和兄长几乎都认不出她,但对她仍旧是如珠如宝、百般呵护,细心照拂,百依百顺,万般宠爱。 那时候谁都不知,原来,在从未生活过的、已经处于青春期状态的亲兄妹之间,还存在着一种禁忌的吸引力。 青春的躁动和不安,朝夕相处,耳鬓厮磨。 这种吸引力在接吻被撞破时赤衤果裸。 流言蜚语漫天飞舞,最终止于一具安静漂浮在河上的少女尸体,终止于父母绝望和懊恼的眼泪; 而故事中的另一位,在此后几十年中,对此闭口不谈。 只有老父亲知道,不堪被撞破那日,儿子跪着爬到父亲身边,一字一句,赌咒发誓,哭着说。 “都是她勾引我。” “我没忍住。” “都是她的错,她不该……” 她不该穿那么少,她不该在青春期来见她血气方刚的哥哥,她不应该爱上他,她…… 这段不光彩的往事的结局,是这几十年、不断编织的谎言,编织到连唯一存活至今的当事人,也坚定不移地认为,女人是祸水,是险些酿成大错的帮凶,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所以他也要不遗余力地、在流言刚开始发酵时,利落地将儿子拯救出。 所以秦自忠希望秦既明不要重蹈覆辙。 秦既明走出医院。 他并不相信父母亲的性格会“遗传”这种话,他更不信一些有悖伦理的东西会遗传,他痛恨利用阅历和年长几岁来欺骗、蒙蔽少女的行为。 他厌恶可能性的“遗传”,厌恶自己身上的血脉,但无法剔骨还父——秦自忠是他父亲,这是不争的事实。 秦既明身上流着厌恶的血,他也发觉自己大约有着同样不齿的基因,那些肮脏的东西,让他有着龌龊的心思。 秦既明站在医院的连廊上,燥热沉闷的风扑了他一身,嘴唇上,被妹妹咬伤的痕迹还在。 她那时候用了那么大的力气,眼里流着泪,也要他流出血。 秦既明默默伫立良久,不忘给江宝珠回复道谢的短信。 一句「她吃的东西多吗」,在即将发送之前,又逐字删除。 「你带过去的东西,她喜欢吃吗」 删掉。 「她精神状态怎么样」 删掉。 「她笑过吗」 删掉。 …… 最后,只给江宝珠发一句。 「谢谢,今天麻烦你了」 秦既明把手机放回口袋,安静凝望天边一处月,朦胧遮着阴翳。 已经是深夜了。 她大约要休息了。 林月盈真庆幸自己白天睡了很久,以至于现在不休息也可以精神百倍。 数据的恢复需要一段时间,她趴在桌子上,盯着自己正在下载的数据,忽然听到手机响,她跳起来,打起精神。 李雁青已经快要睡着了,被她一惊,坐正:“怎么了?” 林月盈来不及解释,她新买的电脑还在继续下载东西,她打开手机,点开朋友发来的东西,放大照片,又放大。 李雁青看了一眼,愣住:“你哪里来的监控视频?” ——保卫科的人说,没有老师的手续,不给看监控。 “哎呀,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林月盈仔细看那几张照片,告诉李雁青,“反正手段不合法。” 李雁青说:“不合法你还能这么理直气壮?” “不合法为什么不能理直气壮?”林月盈奇怪地看他,“拜托你哎,李雁青,副社长,是这俩熊孩子差点毁了我们的设备哎。尤其是我,最严重的一个受害者,我电脑都摔坏了,我现在想看看是什么小崽子破坏的——不行吗?” 李雁青无言。 林月盈已经看清楚那俩孩子的照片。 说孩子都有些不对了,看起来比林月盈还要高,树墩子一样,壮实,应该是五六年级的学生,系着违和的红领巾。 林月盈继续放大照片,看他们上衣上的校徽图案。 虽然很小,很模糊,但这逃不过聪明的林月盈记忆,她大一寒假时候无聊,跟着江宝珠去各个学校跑,无意间记下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学校的校徽。 目标学校很快锁定。 林月盈拿了笔,刷刷刷,几下写上那学校的名字,松了口气。 “我记得小学是后天开学,对吧?”林月盈侧脸,看李雁青,“副社长,我能带几个社员陪我去讨回公道么?” 李雁青面无表情:“会不会有欺负小学生的嫌疑?” “谁说我要去堵小学生了?”林月盈说,“我要去见他们父母,这笔钱,必须赔,一分都不能少。” 数据终于恢复、上传到新电脑后,已经凌晨两点了。 林月盈不仅付了加急的费用,还给店里辛苦加班的技术员点了丰厚的晚餐及奶茶。 离开店的时候,周围街道寂静一片,这边路窄,不方便停车,车子在三百米外的一处地上付费停车场,林月盈和李雁青走过去开车的时候,忽而一顿。 林月盈看到一辆黑色的车,很像秦既明的那个。 但很快就看清,车牌并不一致。 林月盈说不出心中什么感觉,好像她第一次玩滑翔伞,现在安稳地落了地。 她喃喃:“……秦既明啊秦既明。” 李雁青走在她身旁,夜深了,风也冷,他打了个喷嚏,问:“什么?” “Theshatteringdawnfindsmeinadesertedstreetofmycity.”林月盈轻松地说,“是博尔赫斯的诗,翻译成中文呢,就是’黎明降临,落在我所在城市的孤寂街道。’” 李雁青无动于衷:“没想到你还是个文艺青年。” “不是,”林月盈想了想,“就是觉得,他写得真好。” 真好啊。 就像她现在的心情一样。 她说:“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李雁青本应该住学校宿舍。 可惜太晚了,这个时间点的学校宿舍已经关门——即使是假期,考虑到学生安全问题,宿舍楼也有着门禁。 当李雁青提出送他回学校、他在社团活动室拼拼桌子对付一宿时,林月盈断然拒绝了。 “不然你来我家吧,”林月盈说,“我家还有个次卧,你要是不嫌弃被褥得一星期没晒的话,就过去睡一觉。” 李雁青拒绝:“太晚了,容易打扰叔叔阿姨。” “啊没事,”林月盈专注看路况,她说,“我小时候,我爸妈都不想养我,我也不认他们是我爸妈。” 李雁青一顿:“对不起。” 他又问:“那你是和你哥住?” “也不是,”林月盈平静地说,“我一个人住,我哥他不要我了。” 李雁青沉默了。 安静到家。 下车的时候,林月盈还奇怪:“你怎么不说话了?” 李雁青说:“我一句一个踩雷,还是闭嘴吧。” 一句一踩雷的李雁青,还是住进了林月盈的家。这桩年代久远的小区有着一种从容的安静,林月盈已经很困了,但还是翻出一次性的牙膏牙刷漱口杯等等,告诉李雁青,如果他渴的话,饮水机在客厅,食物在冰箱。 洗漱后,林月盈趴在床上,倒头就睡。 次日还要去见何涵。 尽管和秦既明吵架了,但妈妈还是要见的。 林月盈和李雁青一块儿去小区门口早餐摊子上吃了饭,一块儿去学校。等上完课,林月盈打车去选礼物,直奔何涵家中。 何涵笑眯眯地问林月盈,今年生日想在哪里过呀?是在妈妈这边呢,还是去哥哥那里呢? 林月盈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和妈妈在一块儿啦,哥哥工作好忙,就不麻烦他了…… 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俩正笑做一团,秦既明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摘下手套,解释迟来的原因:“路上堵车。” 何涵笑眯眯,招呼着他坐下。 林月盈叫了一声哥。 秦既明颔首:“你来得挺快。” 两个人的眼神交流到此为止,克制地疏离着移开彼此视线,好像前两天她没有伸手去摸他的西装裤,好像秦既明没有按住她的头深吻。 林月盈唇角还有淡淡的草莓印。 秦既明嘴唇留着结薄痂的伤口。 所有的恩怨纠葛都被埋在那个寂静的夜晚里。 现在是阳光灿烂的光明。 林月盈枕着何涵的腿,笑着给她看手机上某品牌的新品。 秦既明坐在对面,给妈妈和妹妹倒满温热的水。 他们都在应该在的位置上。 公道 何涵对于林月盈购物的审美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如果月盈不是受你影响,选这么个专业,”何涵说,“她该去读艺术,将来从事时尚行业,就像你米叔叔家的孩子,就是那个米笛,学美术。” 秦既明说:“您少给我脸上贴金,妈,我没有那么大能力,影响不了月盈。她选现在这个专业是因为她的理工科基础优秀。” 谈这话的时候,林月盈正用手机和她一起分享几个熟悉品牌发来的新品资讯,作为VIC,她有着提前预定的特权。 临近生日,也有人热情地询问她地址,想要等生日当天为她送上蛋糕和庆祝的鲜花。 林月盈说:“我呀,只会花钱,不会搞艺术,顶多了开个买手店。” “开买手店也比现在的工作轻松,”何涵心疼地摸摸林月盈的脸,怜爱极了:“看这黑眼圈,这几天没睡好吧?” 林月盈笑着说没事没事,选好了何涵想要的东西,林月盈给SA发过去,确认预订,等到货时她们会通知林月盈到店取。 何涵要林月盈在她这里过生日,往年,林月盈都是要同秦既明一同度过的,这次算是特例。也不会请很多人,都是请林月盈平时的一些好朋友、同学,一块儿吃吃饭,热热闹闹地玩上一下午。 林月盈笑着说好。 她一直很听何涵的话,也是何涵心中乖女儿的最佳形象。 秦既明也没有意见,他唇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喝水时,杯子边缘会用力压一道这伤口,好似重复之前被咬伤的痛。 他看着何涵,余光里是林月盈开心高举的手,手指细细,翘起的小拇指上有一粒耀眼、闪亮的钻。 前两天,她就在用这根小拇指安抚他的脖颈,触碰着他脖颈后的热汗。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秦既明安静地喝着水。 他看了眼手表,站起来:“妈,我还有事,就先不陪你吃饭了。” 何涵愕然。 她皱眉:“秦既明,怎么了?” “没什么,”秦既明说,“工作上的事,这几天比较忙。我本来想打电话和您说一声不来了,又觉得的确好久没来,还是要看看您。见您现在身体一切都好,我也就放心了。” 何涵不悦:“就算事情再要紧,也没有这样的……你想想看,你都多久没有和你父母一块吃饭了,你又有多久没有去给你爷爷扫墓了?” 秦既明说:“这周末我就去。” “去看看吧,你爷爷最疼的人就是你,你也别忘了当初你爷爷过世的时候,你都在他面前发了什么誓,”何涵说,“对了,上周朋友送给我了一盒新茶,你知道我不爱喝这东西,我给你包好了。” 林月盈跳起来,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跑,一路跑到隔壁取了那盒茶,笑眯眯地捧着,递到秦既明面前:“哥。” 秦既明接过,说:“谢谢妹妹,谢谢妈。” 他们很规矩,很小心注意,不去碰对方的手指,不去看对方的眼睛,不约而同地暂时屏住呼吸,好像如此就能蒙蔽心跳。 “去吧,”何涵看他,“我知道你心里面有主意。” 秦既明又说好。 他微微躬一躬身,仍旧拿着那双黑手套,另一只手拎着林月盈打包好的茶叶,丝质的手柄,没有留下她半点温度。 林月盈说:“路上注意安全。” 秦既明说:“谢谢妹妹。” 到了车里,他没有先开车,而是安静地坐了一阵,戴上手套,才拨电话。 “周叔叔,你好,”秦既明微笑,“我爸说,今天下午约了你们一起吃饭,但不凑巧的是,今天医生说他的骨折情况不太好,需要再留院观察一下。” “嗯,对,”秦既明抬手,看时间,“我爸让我替他喝酒,我现在就过去。” 打完电话后,他微微低头,按了按太阳穴,无声地叹气。 秦自忠是典型的、守不住家业、被溺爱长大的人。 小时候的秦既明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和爷爷的关系这么差,也不明白,爷爷看起来并不喜欢父亲,却有许多人提到,之前秦爷爷是如何疼爱秦自忠,如何将他当眼珠子般呵护。 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在秦爷爷身故后,何涵私下里讲出这一段往事,秦既明还不清楚,原来秦自忠还是间接导致姑姑秦清光自杀的凶手。 在姑姑亡故后,奶奶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最终病恹恹撒手人寰。很难不讲,这和秦自忠无关联。 但秦爷爷骨子里还是守旧的,他再痛恨,秦自忠也是他的亲生儿子,也是秦奶奶当年冒死分娩出的血肉。遗产分割时,也留了不少东西给秦自忠。 秦自忠本身不贪不搞黑灰收入,依靠着秦爷爷留下的这些钱,也能把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尤其现在临近退休,仗着资历深,甚至也能“倚老卖来”,无形中博得不少好处。 秦既明要见的,就是秦自忠结交的两位朋友。 秦既明到达餐厅的时候,周全和毕元磊已经开始吃饭了。秦既明推门进来,落座时,周全还笑着说唔好意思。 “没关系,”秦既明笑着说,“您二位是长辈,不用等我;说起来,也是我来迟了,这一杯先敬二位。” 他仍旧戴着那副黑色的手套,举杯,含笑一饮而尽。 周全注意到这突兀的手套,摇头:“小明啊,你怎么回事?吃饭还戴手套?” 秦既明说:“看我,做事忘记摘了。” 周全饶有兴趣,问:“做什么事?” “没什么,”秦既明微笑,“一点小事而已。” 毕元磊一声嘁:“看看你,我这个做叔叔的,连问句都不行了?” “您是长辈,问我,我当然要说,”秦既明说,“是上午练习骑马,习惯性戴着。” 周全摇头:“是哪里的马术俱乐部?唉,这个生意不好做,我去年投资你毕叔叔开的俱乐部,赔了个精光。” 秦既明点头:“的确不好做。” 他站起来,说去洗手间。等出来时,走廊上的被毕元磊截住,毕元磊神情不安,直截了当地出口:“你想说什么?” “毕叔叔,我一个晚辈,没有什么可说的,”秦既明说,“就是听说了一句,听人讲,毕叔叔你去年说服好几个人投资你的马术俱乐部,结果亏损严重,尤其是周叔叔,他一人就足足亏了八千万进去,真是损失惨重啊。” 毕元磊不说话,他舔了舔嘴唇,焦躁不安。 “幸好毕叔叔您的妻子眼光好,”秦既明微笑,“没想到单单是收集的现代画家画作也能拍出这样好的价格,听说去年里,最贵的几幅就为她的银行账户带来了八千万的收入——真巧,和周叔叔亏损的钱一分不差啊。” 毕元磊终于目露惊恐:“秦既明。” “毕叔叔,”秦既明取出手套,不紧不慢地戴上,“我知道您和我父亲、和周叔叔关系都很好,放在以前,那就是过命的交情。” 毕元磊巡视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在后,急急开口:“你想要什么?” 秦既明已经戴好手套,套在手上,自背后抓住毕元磊的头发,狠狠向下一拽。 他说:“我请你以后别再乱说话。” 毕元磊被他拽得一声闷哼:“好,好。” ?“我父亲年纪大了,人也老了,该退了,”秦既明说,“他这个年纪的人,不适合再听些风言风语,尤其是我和林月盈——毕叔叔,听说你很喜欢在我爸耳旁嚼舌根啊。” “没有没有,”毕元磊低声向小辈低头,气焰顿时矮了,“都是酒桌上其他人打趣,说你一直还单着,不如娶了林月盈,省的遗产外流……” 他立刻又说:“我没有讲你半点坏话啊大侄子!” 秦既明问:“月盈的呢?” 毕元磊沉默了。 秦既明松开手,他抬手,拍一拍毕元磊的脸。 “我敬你年龄大,叫你一声叔,”秦既明说,“以后别再做这些丢脸的事,不会说话就闭上嘴,不然就割了舌头,省得到处惹祸。” …… 秦既明重新回到餐桌上时,周全看他身后:“哎,元磊呢?” 秦既明微笑着说:“他有急事,先走了。” “这个家伙……”周全放下心,他喝汤,半晌,抬头看秦既明,“有话要说?” “毕叔叔走了也好,”秦既明温和地说,“我倒是真的有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想和您聊一聊。” 周全说:“什么小事?” “先从最小的说起吧,”秦既明说,“听说令郎年少有为,今年刚从藤校毕业回国,前途无量啊。” 周全笑着摆手:“还行还行。” 秦既明又继续:“我还听说,下个月,令郎将和九葑药业的小千金结婚,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周全说:“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我让他给你手写请帖。” “令郎风华正茂,青春大好,躁动些也不是什么坏事,”秦既明含笑,“不过,令郎和毕叔叔去年刚娶的妻子的地下恋情……毕叔叔知道吗?” 周全脸色大变。 秦既明不紧不慢地抽出一叠照片,丢在周全面前,说:“我知道周叔叔投资了几家杂志,如今纸媒行业不景气,难道这是令郎舍身取义、打算挽救下周娱乐杂志销量的技巧?” 周全不吃了,他放下筷子,不停地拿纸巾擦汗。 一边擦,一边心惊胆战地看秦既明丢下的那些照片,一张,又一张,不算完全的私密,但也能看出,男人女人在餐厅中旁若无人地接吻,手牵手,亲密地去酒店前台…… “既明,既明啊,”周全看着那照片,嘴唇颤抖,“有事好商量,咱们好好的……还有,这事,我也是刚刚知道,你看,这事闹得……” “您别紧张,”秦既明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有点小忙需要您帮。” 周全宛如抓到救命稻草,问:“什么?” “去年十二月,你们杂志上有一篇完全扭曲事实、恶意揣测的八卦报道,伤害了我和我妹妹的声誉,”秦既明说,“这篇报道让我的母亲很伤心,所以我需要知道,到底是谁,写了这么一篇充满诽谤的言论。” 周全点头:“好说,好说。” “还有一件事,”秦既明说,“周叔叔你偷偷养在外面的那个私生子,听说上小学五年级了?” 周全不安地说是。 “这么大的孩子,也不是什么事都不懂了,”秦既明说,“他摔坏了我妹妹的电脑,还给我母校的实验室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这事得有个说法。” “我今天来替我妹妹要个公道。” 深蓝 天色彻底昏暗的时候,林月盈才从何涵处离开。 不停的交谈、聊天,还有做一些事情,都能令她暂且从那种接近失恋的情绪中脱离。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世界上会有工作狂的存在。 或许他们是真的热爱自己的工作,也或许,是不停地做事能够令他们的大脑不停歇、继续做其他的事。 无论如何,林月盈现在需要把自己的时间表排得满满当当,她需要忙起来,不要想一些会令情绪更加糟糕的东西—— 她也想,情场失意、职场得意,原来也并不是毫无道理。 她也和张琰、李雁青一块儿去小学校门口找那俩五年级的学生,果不其然揪到两个正在买零食吃的小家伙。 林月盈客客气气的,让他们带着去见家长。 林月盈已经做好了充分的、说服对方的准备。 她已经打印出监控的录像和时间,还有社团内统计的预计损失金额——数额最大的,自然还是林月盈的电脑。 这也是最贵重的一个物品。 俩小学生家就住在同一个单元楼,还是楼上楼下的关系。 林月盈没想到其中一个孩子的家长会是单亲妈妈。 对方客客气气地请林月盈和她的同学进来,又端了水果和饮料,板着脸叫孩子—— “周意!你给我过来!” 妈妈按住孩子的脑袋,要孩子规规矩矩地给林月盈他们道歉。林月盈猜测对方应该已经教育过小孩,现在也规规矩矩,绝不说其他。 第二家也是,小孩道了歉,家长不怎么说话,最后还是这个单亲妈妈痛块地拿了赔偿金。 林月盈没多要,只要了属于学校社团的那一份。 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但林月盈还是觉得不太对劲,事情太顺利了,顺利到就像已经有人提前铺好路,明明三个人在来的路上已经做好说服对方以及据理力争的准备,结果完全不需要多讲,对方就已经自觉地道歉赔钱一条龙。 很不对劲。 回程的车上,摇摇晃晃,张琰先提出问题:“……没想到是单亲家庭,我们现在拿走着些赔偿金,会不会对她们影响很大啊?” “你不拿钱、不让他知道做错事,才是影响大,”李雁青说,“这么大一孩子了,还不懂不能随便碰他人东西这种事;再大一大,是不是还要开始偷东西?开始打人抢劫了?” 张琰说:“现在是法制社会,不至于吧……而且,他们家是单亲家庭啊,这笔钱对她们来说也是很大的支出吧。” 李雁青说:“他们家富裕也好,穷也好,和我们都没有关系。难道小偷偷了东西,因为家里穷就可以原谅了?” 他说:“穷人也是人,不用同情。” 张琰说了声好。 他心肠很软,现在沉甸甸的现金就在他捏着的信封里,一想到自己刚从单亲妈妈处拿到这笔钱,他就觉得难受。 忙不迭地把信封丢给李雁青。 李雁青说:“你抽风啊?” “烫手,”张琰闷声,脸朝着玻璃,“心里不舒服。” 李雁青还没出声,林月盈先出口了:“张琰,你心理负担其实也没必要这么重。” 张琰:“啊?” “还记得那个阿姨给我们盛水果的盘子吗?”林月盈慢慢地说,“那是爱马仕和艺术家合作的餐盘,限量发售。” 张琰:“啊??” “还有给你喝水的马克杯,”林月盈说,“2500一对。” 终于有概念的张琰:“啊!” 李雁青补充:“不用怀疑真假,林月盈有一整个柜子的爱马仕。” 张琰:“啊……” “所以不用同情,他们家庭如何和我们没有关系,”林月盈说,“有时候同情也是一种冒犯,我们只是在维持我们应得的利益。” 张琰已经呆住了,喃喃地说好。 到学校了。 林月盈和李雁青一块儿去把这笔钱交给社团,负责管账的孟回学姐,再将其中应该赔偿给林月盈电脑的那笔钱抽出,归还给她。 离开的时候,阳光正好,俩人并肩下楼。 李雁青问林月盈:“那真是艺术家合作的限量款餐盘?” “当然不是,”林月盈说,“我瞎编出来,骗张琰的。” “我就说,”李雁青舒展,“怎么和我家用的公鸡盘一模一样。” 林月盈噗呲一声笑出来,也不忘问他:“啊,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有一柜子的爱马仕?” “我也不知道,”李雁青说,“我瞎猜的,感觉你会有。” 阳光落满她一身,她脚步轻快,正常的社交距离之下,能嗅到她头发上的淡淡玉兰香气。 “那你还真猜错了,”林月盈笑,“我也没那么有钱啦。” 舍友蔡俪和苏凤仪、黎敏慧就站在树荫下等着她,林月盈跑过去,不忘回头和李雁青说再见。 三天后,指导老师给出名单。 他决定让孟回和李雁青负责面对评委老师的演讲和后续的提问事宜。 林月盈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 她倒是觉得这个结果更合理,毕竟李雁青和孟回都比她的资质更深,而且一开始的产品雏形、包括灵感的初始机器、一代和二代,都是由孟回、李雁青和冯纪宁参与的。 她只是更加能说会道了些。 这一段时间里,林月盈也没有回家住,她已经习惯了住宿舍。毕竟人都还是热爱热闹的,她…… 她原本已经快要适应独居生活,偏偏这一次又打回原形。与其孤独地在房间内一个人吃饭,还不如在宿舍里和舍友一块儿吃食堂——或结伴去商业街改善生活。 林月盈和秦既明的联系已经很少,也再没有日常的嘘寒问暖,聊天谈心。 中间秦既明发了消息,问她什么时候在家,他和朋友一块儿去海钓,钓了几尾海鲈鱼,加工好了,打算送给她吃。 林月盈说谢谢哥哥,不过我现在不在家里,你把鲈鱼给其他人吃吧。 还有一次,是何涵订的新品到了,林月盈去取。刚好她那几天满课,何涵住的地方远,林月盈不能送过去。于是林月盈去了公司,将东西交给前台,说这是技术研发部秦既明秦总监的。 然后又发短信给秦既明,告诉他一声。 秦既明回了谢谢。 不见面的这段时间,还发生了些其他的事情,林月盈的马甲线又重新练出来;李雁青说得没错,这个不好的健身房的器材也有限,以至于林月盈不得不每次都随身带着消毒湿巾和喷雾;而且不好的健身房也容易有一些奇怪的男性过来搭讪,林月盈开始考虑是否有必要弃掉这张卡。 林月盈的头发还长了许多,她舍不得剪,就一直留着,频繁地做营养护理,以及规律睡眠、健康饮食让她的头发都透露着漂亮的光泽感。林月盈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完全看不出自己刚刚经历过一场失恋。 她状态好到现在就可以跑去秦既明面前、令他眼前一亮。 不过林月盈暂时不想这么做了。 眨眼间,生日到了。 何涵订购了大量的鲜花,把整个房子都装扮成漂亮的花世界。朋友的名单是林月盈拟的,她也请了好多好多的同学,包括也不限于舍友、以及社里的几个朋友。 冯纪宁因为要去见导师讨论论文的事,只发了祝福,没办法过来,孟回和李雁青都是一口答应。 唯独秦既明,迟迟没有来。 何涵有些不悦,亲自给他打了两次电话,得到的答案都是秦既明正在忙,等会儿就回家。林月盈过生日呢,何涵也不好在这个好日子里发脾气,只躲起来,低声谴责秦既明。 林月盈不介意。 她没有等到秦既明来,朋友到齐了之后就开始切生日蛋糕。何涵站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微笑着和她一块儿落下刀。 锋利的刀割开甜甜的奶油和面包坯。 林月盈仍旧吃到了水果和巧克力最多的一大块儿,甜蜜回荡在她的口腔中,在座这么多人,不会有一个人在意她有可能存在的糖尿病易感基因,也没有一个人会关心她要少吃糖。 现在是她19岁生日,她离成熟又更近了一步。 林月盈的生日派对上没有任何的酒精饮料,他们一块儿吃饭,玩游戏,唱歌,跳舞……直到晚上九点半,算着再不回去就赶不上学校宿舍门禁了,才一一告别。 林月盈不走,她今晚要睡在这里,和自己的妈妈一起。 头上的公主皇冠还没摘掉,林月盈哼着歌,坐在地毯上,开始认真拆朋友送的礼物。旁边是个大大的行李箱,方便她将朋友送的贺卡和礼物分门别类地装起来,带回家珍藏。 发夹,头饰,鞋子,丝巾,水晶球,音乐盒…… 应有尽有, 孟回送她的是一本精致的、金属外壳拼接的笔记本,而李雁青,则是送她了一个自己做的小车模型。 没有任何功能,只是一个最简朴、实用性为主的小车外壳,做得很仔细,每一块儿都打磨得圆滑。 这是非常用心的手工礼物了。 林月盈小心地将这些东西都放好。 整理完毕后,她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很有规律的三下。 可能是有同学忘记带东西了吧。 林月盈提着裙子跑过去,打开门:“是不是——” 她说不出口了。 秦既明站在门口,穿得很正式,西装,领带,一点儿也不少。他一直这样,会正装来为她庆祝生日,因她是他最耗费心思的妹妹和宝贝。 秦既明递过一个深蓝色的袋子,微笑:“生日快乐,妹妹。” 林月盈伸手去接:“谢谢。” 她无意间碰到他的手指。 凉凉的,淡淡寒气,冷到温暖的她都打了个冷颤。 就好像他已经独自在室外站了好几个小时。 蛛丝 过于安静的夜晚并不令人喜欢。 因它总会暴露许多本该沉默的心事。 林月盈问:“不进来吗?” “不了,”秦既明说,“公司还有事。” 林月盈说:“之前我在那边实习时,也没有见加班这么频繁。” “多事之秋,”秦既明说,“就这一段时间。” 林月盈语调轻松:“那好吧。” 她低头,打开包装袋,看到里面漂亮的、沉甸甸的藏蓝色盒子。 她喃喃:“好大。” 秦既明没听清:“什么?” 林月盈说:“盒子好大,看起来不是戒指。” 秦既明笑:“当然不是,难道要我送妹妹一个象征单身的尾戒?不合适。” 林月盈用手指戳了戳:“那这个是哪个系列的?” “我不懂,”秦既明说,“你知道,我不了解这些东西。我只进了店里,告诉他们,我想给我的妹妹送一个美丽的、能让她叫出声的生日礼物,现货。他们为我推荐了这个。” 林月盈已经把这如海洋般深蓝的盒子从袋中取出,袋子挂在手上,她单只手操作有点困难,但还是很吃力地打开。 光华璀璨的钻石项链出现在她面前,优雅的白金和钻石镶嵌成美丽而轻盈的姿态,下面悬挂的好似一滴泪。 林月盈说:“啊。” 她仰脸:“店员肯定骗你了,这个不适合送给妹妹。” 秦既明叹气:“看来店员欺骗了我。” “但我也很喜欢,”林月盈把盒子紧紧抱在怀里,对他笑,“谢谢哥哥。” 秦既明说:“喜欢就好。” 他脸上又流露出看到她后自然而然的那种微笑,下意识伸出手,就像之前无数次抚摸她的头发。但这只手迟迟没有落下,只克制地触碰着她跳出皇冠边缘的一根发丝,温柔地贴了贴,又若无其事地收回。 秦既明说:“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林月盈目送着秦既明离开。 人走之后,她才抱着盒子,返回行李箱处,慢慢地跪下。 林月盈重新打开,伸手抚摸着漂亮却冰冷的钻石。 她认得这经典的饰品,为爱加冕系列,鹭羽·冠冕。 一组适合婚礼的珠宝,最出名的还是这个系列的戒指。 秦既明可以送给她这个系列的所有作品——除了戒指。 林月盈慢慢呼出一口气,她低头,将这漂亮而昂贵的盒子放在李雁青送她的手工小车旁边。 顺其自然吧。 林月盈,她想,既然看不清未来,那就直接走吧。 谁知未来会怎样。 谁知秦既明是否能忍得住一生。 她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情。 …… 那些漂亮的生日礼物都被林月盈细心地放在旧房子中,但她暂时没有心情去打理,区域赛将近,她又报了三门感兴趣的选修课,几乎要将自己忙成陀螺,每天都在不停地转啊转。 可林月盈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周末时,如果好友没有时间,她就和舍友一块儿,去逛街,在商业街二楼、个人的服装店里挑选衣服,林月盈口才最好嘴巴最甜,能把一件连衣裙从278顺顺利利地砍到159块钱。她还和朋友一块儿去逛夜市,坐在路边小摊的简易木桌旁,安静地等着老板上烤好的串。 还要喝啤酒,要去酒吧里蹦,要去…… 林月盈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做。 她一直住在学校里,周六周日,舍友们休息、不出去玩的时候,她就泡在图书馆或者社团活动室,要么就是骑着单车在学校中一圈又一圈慢悠悠地转,太阳从树叶纸条的缝隙中落下,洒了一地的漂亮光辉。 然后是区域赛。 虽然都在同一个城市,但为了防止意外,还是决定统一住在比赛所在大学附近的酒店。仍旧由老师统一带队,包了辆车,送他们过去。 林月盈不是主要的发言者,也镇定,只低头玩手机,还是原来的开心消消乐,她从念高中一直玩到现在,没事的时候就玩几把。 李雁青的位子在她旁边。 他昨天没睡好,从上车后就一直睡,很安静,很规矩,睡着后也不乱动,头往后仰,枕着椅背,没有粗重的呼吸声,也不磨牙。 在林月盈又一次失败尝试的时候,李雁青醒了,他出声:“你现在是一个人住吗?” 林月盈顺口说:“怎么可能呢,我们学校宿舍不都是四人间吗?” 李雁青有点无奈:“我是说,你回家后,还是一人住吗?” 林月盈捧着手机沉思:“这可说不好,我已经有段时间没回去了,说不定会有老鼠呀蟑螂呀什么的……啊,想想就觉得好可怕。” 她身上起了一小层鸡皮疙瘩。 “不行,”林月盈说,“我要打电话告诉阿姨,请她帮我整理一下家里的卫生,晒晒被子什么的……千万别引来老鼠。” “注意安全,”李雁青说,“你要注意安全。” 林月盈茫然抬头:“啊?” “那天,离开你妈妈家的时候,”李雁青直接说,“我和孟回看到有个奇怪的男人一直站在外面,个子很高,挺吓人。” 林月盈不放在心上:“可能是出门散步的邻居,放心好了,我妈住的地方安保很强。” 一般人也进不来。 “应该是,”李雁青说,“那也要小心。” 林月盈无所谓地说好。 她常年练习女子格斗术这件事,还真得没和几个人讲过。毕竟平时也没有施展身手的机会,更不可能天天挂在嘴边。 这东西是保护自己用的,不是拿来当作谈资的。 又堵车了。 大巴车停了下来。 林月盈的位置靠窗,她拨开挡光帘往外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这城市有那么多人。 林月盈和孟回分到同一个房间,标准双床房,隔音效果不太好,能够听到隔壁房间的聊天声。 林月盈庆幸这一晚、这一楼层的基本都是同学,不然万一遇到兴致盎然的小情侣,怕是一晚上都要睡不好。 这种酒店不提供开夜床服务,林月盈自己动手,将被子折成舒服的状态,调节灯光,而孟回一直坐在床上,安静地捧着手机发呆。 等林月盈洗完澡回来后,才发现孟回在默默流泪。 她吓了一跳:“学姐。” “没事,”孟回躺下了,她说,“我只是失恋了,不用管我,哭一晚上就好。” “不可以!不可以,”林月盈叫出声,“你明天要参加比赛的,不可以哭,你的眼睛不可以肿。” 她翻箱倒柜,终于翻出合适的冰敷眼罩和东西,扑过去,认真地给孟回敷在眼睛上。 林月盈说:“快,用这个敷一敷,深呼吸,有用的,只要你不再掉泪,戴着这东西睡一觉,明天起来眼睛也不会肿得很厉害。” 孟回握住她的手,低声说谢谢你。 “失恋没什么大不了的,”林月盈说,“我前段时间还告白失败了呢,现在不还是好端端的。男人,只是我们生活的调剂品。” 孟回笑了:“你说得对。” 她又喃喃:“没想到你告白也会被拒绝,对方一定很没有眼光。” “没错,”林月盈说,“和你分开的那个人也很没有眼光。” 孟回笑了笑,又说:“可能因为现实吧,总要考虑很多。” 一句话让林月盈也有了点惆怅。 她叹气:“也是,文艺作品中也有好多求不得。” 就像阿波罗,最终也得不到达芙妮。 遗憾才是常态。 “……你和周全走这么近,到底是想要什么?”宋一量百思不得其解,他说,“掌握媒体就掌握舆论方向?你们公司最近有什么大动作?” “吃你的,”秦既明说,“这么多东西都堵不住你的嘴。” 宋一量摇头,不想了,他烟瘾犯了,在手上碾了碾,一个虚空捻烟的动作。又忍下了,东张西望:“林妹妹多久没回来了?” 秦既明说:“三十二天。” 宋一量问:“你俩吵架了?” 秦既明说:“不能安安静静地吃完一顿饭?” “要是知道就你一人在家,我可不会来吃这顿饭,”宋一量说,“我想让林妹妹帮我选个礼物呢,结果你说她今天去参加比赛了……啧。” 谈话间,家里请的阿姨过来了,笑着问,还想吃点什么,她去做。 宋一量说:“给我来盘生菜吧,洗干净拆看,什么都别加,我吃点新鲜的润润。” 阿姨不好意思地解释:“是这样的,中午时候,月盈给我打电话,请我帮她去打扫她那边的房间,晒晒被子……我回来的时候完了,看那卖的生菜不新鲜了,就没买。” 宋一量喔一声,又问:“有西红柿吗?给我俩干净的西红柿也行。” 阿姨说:“也没了,刚刚全做了这道柿子酸汤。” 宋一量说:“那还有点其他的新鲜水果蔬菜吗?什么都行,能生吃就行。” 阿姨说:“还有鲜黄瓜,新鲜的,卖菜的说中午刚摘的,现在还挂着花呢。” 秦既明敲敲桌子:“有手有脚,就这么几步路,想吃什么,自己去厨房看。” 宋一量笑着说好好好,起身去厨房。 秦既明问阿姨:“从刚才就一直对我使眼色,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 “唉,这个……”阿姨犹犹豫豫,耳侧听着宋一量打开冰箱的声音,她有些不安,下意识看了看厨房方向,确认宋一量没有走过来之后,才压低声音说:“其实这是月盈的隐私,本来吧,也是不应该说的,但我在家里做了这么多年了,也把她当自己的姑娘一样看着……” 秦既明问:“我知道,你说,我不怪你,我会替你保密,还会谢谢你——你在月盈住的地方发现了什么?” “头发,”阿姨快速地说,“床上有男人的头发。” 马迹 厨房中,宋一量还在冰箱和厨房中翻找可以令他的胃“清新”一些的可生食食物。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哗啦一声,还没有人问,宋一量自己先说了:“没事,我能收拾。” 秦既明并不在意他是否能收拾。 他只望着阿姨,问:“哪个床?” 阿姨终于意识到这句话还有两种严重程度,她自然要掂量着轻的那个讲。 “次卧,”阿姨说,“是在次卧的床上。” 秦既明的表情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好转。 阿姨倒是找补了许多,观察着秦既明的神色,她一边努力地想,一边又主动地说:“我想了想,也有可能是月盈的朋友,卫生间里,我还看到了新的牙刷和漱口杯……看起来不像是月盈会用的,或许是男朋友?” 月盈现在的年龄,开始交男朋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阿姨想。 “不可能,”秦既明说,“不会这么快。” 阿姨说:“啊?” “还有什么?”秦既明问她,“在月盈家里,你还发现了什么?” 阿姨诚恳地回答:“还有一条被丢掉的毛巾,嗯……次卧的被子被我拿去晒了。” “主卧呢?”秦既明追问,“月盈的床呢?” “月盈一直都自己整理被褥,”阿姨谨慎,“很干净,我什么都没有发现。” 林月盈这个习惯还是在秦既明的教育下保持起来的,她会将自己的卧室整理得干干净净——自从刚发育不久的林月盈不慎将经血隔着裙子弄到秦既明身上后,秦既明就再也没有进过她的房间了。 秦既明重复:“很干净?” “是的,很干净,”阿姨说,“床单也没有铺,把被子也叠好收进柜子里……可能月盈比较爱干净,不想蒙上灰尘。” 秦既明安静两秒,颔首:“谢谢你,我知道了。” 脚步声渐渐靠近,宋一量端了一盘洗干净的水果出来,大剌剌地坐下,笑着问:“说什么呢?老秦,看你这一脸沉重,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秦既明说,“吃吧。” 宋一量在晚上十点钟才离开。 他走的时候,外面飘了些小雨,朦朦胧胧的,符合教科书中描绘的那种“润物无声”。阿姨早就走了,就剩秦既明一人在家。 秦既明打开月盈房间的门,铺着干净的床单,更换了新的地毯,地板上一尘不染,昨天天气好,秦既明还给她晒了蓬松的被褥。她若是回来,随时就可以展开休息,这里的被子一直都是柔软、裹着阳光的味道。 房间寂静无声。 夜深了,周围的邻居也睡下了。 秦既明看了许久,最后还是轻轻关上门,他一言不发,走去阳台上,给月盈养的那几盆花浇水,摘掉枯叶子。 整理近两个月订阅、看完的期刊报纸,整理月盈的低糖零食“小仓库”,把临期的零食拿出来吃掉,再记下需要补充多少东西。 做完了。 再去整理林月盈的衣帽间,检查所有衣服的状态,确认都得到了最妥帖的安置;将她的包包拿出来擦一遍,重新放回去,确定彼此间没有任何挤压或碰撞。秦既明还记得和月盈一块儿做这些事情时,她的碎碎念。 漆皮容易吸色,必须放进防尘袋后单独放置;小羊皮最娇贵所以要注意不要被任何东西压住,肩带放平,有的包中要放支撑物…… 一切都打扫干净后,秦既明抬手腕,看时间。 还不到十一点。 今天是林月盈离开的第三十二天。 林月盈现在在做什么?应该已经在酒店中睡下了,她明天的比赛还挺重要,她之前提到过,如果能拿奖的话,简历上就能多写一行相关荣誉…… 前一天的晚上,她在做什么? 在学校宿舍,还是—— 和那个陌生的男性,在家中的? 秦既明不能理智地思考这个问题。 他的妹妹,将一个男人带到家中住。 她知不知道这样会很危险?知不知道有些男性会将此误会成更近一步的邀约? 还是说,他们—— 秦既明不能再想下去,脑海中无法浮现那样的画面。仅仅是意识到对方会触碰林月盈,会抚摸她手臂、脖颈和嘴唇这件事,就令年长的兄长痛苦地跌坐在沙发上。 他闭一闭眼,沉默良久,拿起车钥匙。 一路到林月盈的房子下。 她的车就停在车库中。 秦既明用备用车钥匙打开车门,林月盈一直有丢三落四的毛病,备用钥匙也在秦既明手上,以防万一。 林月盈的备份都在他这里。 车子的钥匙,智能门锁的密码,重要证书的原版…… 兄长是她的后盾,也是她最放心的保险箱和PlanB。 秦既明曾因她依赖自己而欣悦,也因永远的“PlanB”而难以排解。 车门打开了。 降温了,车内的温度也低,秦既明打开灯,沉默地坐在车上查看行车记录仪。 林月盈开车技术不错,但因为平时上学,也不怎么开这辆车。最后这几次,都是她开车去接宁阳红或者江宝珠,一块儿去玩。都是熟悉的地点,网球场,健身房,还有美容保养馆……她的生活和同他在一起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没有一个女孩来这里留宿,也没有一个人的头发短到会被阿姨认定是“男性的头发”。 再往前。 再往前。 秦既明终于打开了那晚的视频。 林月盈开车到学校,接了又高又瘦的男大学生——秦既明认出他,是李雁青,那个家庭并不富裕的贫困生。 秦既明沉着脸。 看时间,是他们刚争吵不久。也是那晚,秦自忠跌伤了,去医院治疗。 再往下看。 车子停在停车场,两个人并肩往前走,林月盈一直在仰脸,同他说话。 暂停。 往后。 隔了六、七个小时,天色已然黑透,视频上的两人终于回来,林月盈表情要轻松许多,李雁青一直在看她。不知说了什么,林月盈也开始笑。 没有声音。 林月盈没有开去录音功能,也或许这个功能暂时坏掉了——全程,秦既明都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车一路往林月盈住处开,最后停在车库里。 两个人下车,一前一后地往电梯处走。 秦既明缓慢按着太阳穴。 的确有男人在月盈家中留宿一晚。 还是李雁青。 给了月盈一支廉价老旧钢笔、带月盈去吃廉价快餐、害月盈胃痛的李雁青。 不可遏制的怒意缓缓升起,秦既明并不认可李雁青成为他的“女婿”。 凭什么?他有什么? 月盈是在悉心照顾下长大的,而李雁青目前辛苦一月的工资都不够给她买双鞋子。 秦既明对李雁青本人并无恶意,他只是认为,一身稚气未脱、还不具备良好经济条件的李雁青,和他的妹妹,从头发丝到脚,没有任何一点相配的地方。 李雁青唯一的优势也就是年轻了些。 ——不,这也不是优势,年轻的男孩子一抓一大把。条条框框比对之下,李雁青着实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 容貌只能算好,称不上顶级,比不上月盈;身高勉强合格,但身材过于瘦弱;学识算和月盈匹配,可家境…… 偏偏月盈邀请他住进自己的房子。 秦既明都没有在月盈这里住过。 秦既明在车中坐了一阵,行车记录仪上的视频令他不适,但他还是完整地看了三遍。 关掉。 秦既明在昏暗中上楼,打开妹妹的家门。 这是月盈离开他后一直住的地方,厨房中干干净净,她离开前应当是带走了所有的食物、以免在空房子中坏掉,招来虫子。 打开次卧的门。 这里已经被阿姨收拾干净了,被褥也折叠,收好。 已经瞧不出住人的痕迹。 月盈的卧室也是,秦既明打开橱柜,看着那些干干净净、叠起来的床单。 她在离开前将所有的床单洗干净、叠放好收起来。 她为什么要洗? 秦既明察觉到自己情绪的不对,那些无根据的揣测令他不适,陷入一种近乎于执着的痛楚。 他打算去卫生间洗把脸。 卫生间的架子上放着两个漱口杯,玻璃描金、绘制着月亮的漱口杯是月盈的,旁边还有个透明的玻璃漱口杯,没有任何图案,只有一支白色的、明显用过的牙刷。 看起来就像它的主人会再次祝住进来,再次用这个漱口杯和牙刷,再次用她的浴室,再次睡她香喷喷的蓬松被子。 原本,和月盈并排放一起的漱口杯是他的。 秦既明一言不发,拿起杯子,重重地丢进垃圾桶。 垃圾桶是塑料制的,只一层,下面是洁净坚实的瓷砖,哗啦一声,脆弱的玻璃漱口杯在垃圾桶中跌碎,四分五裂。 “小杂碎。” 秦既明面无表情地重复一句。 这里没有多余的毛巾,只有林月盈漂亮柔软的樱桃手巾。 秦既明记得,阿姨提到,有一条毛巾被丢进垃圾桶。 秦既明不愿想那个毛巾擦过什么,被什么人用过。 他顿了顿,打开妹妹的一次洗脸巾,拧开水龙头,洗干净脸后,走出卫生间,坐在妹妹客厅的沙发上。 万籁俱寂,没有她的房子到处都是寂静。 背后是妹妹柔软的抱枕,这种软和的东西能令秦既明回忆起她趴在自己背上的触感。秦既明倒了一杯桌子上冷透的水,慢慢喝下去。冰冷的水凉着他的咽喉,他放下冷透的杯子,看了眼腕上手表的时间。 已经是凌晨三点十五分。 这是月盈离开他的第三十三天。 三十多天的这个时间,林月盈带了李雁青回家。 行车记录仪显示他们相谈甚欢。 他们做了什么。 秦既明沉默半晌,低下头,双手并拢,抹了一下脸,低声。 “林月盈。” 久仰 晨曦早早到。 才七点钟,林月盈就已经起床,她穿上轻便舒适的衣服,在酒店周围跑了五公里。 等她满头大汗地刷完房卡回房间后,发现孟回已经醒了。 林月盈笑眯眯:“学姐好。” 敷了一晚林月盈给的那副眼贴,如今孟回的眼睛看不出异样,不肿也不红,没有丝毫哭泣过的痕迹。 所有的糟糕事仿佛都随着太阳升起而消弭,包括昨晚的伤心。 孟回微笑着和林月盈打招呼,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问:“这么早去跑步啊?” 林月盈说:“今天醒得早,闲着也是闲着,而且也好几天没运动了。” 她用毛巾擦着脸,问:“你现在用卫生间吗?” “啊,不用不用,”孟回拿着装着洗护用品的化妆包,放在洗手台前,拉开拉链,低头找洗面奶,笑,“我先洗脸化妆。” 林月盈说了声好,她现在一身的汗,急切需要清理。 刚翻出自己的睡衣,又听孟回叫她:“月盈。” 林月盈脱了上半身衣服,丢进酒店准备的脏衣篓里,探头:“怎么了?” “注意保暖,”孟回往手上挤洗面奶,说,“昨天晚上,听你打了好几个喷嚏。” 林月盈打趣:“肯定是哪个男人彻夜未眠在想我。” 孟回大笑:“大胆点,说不定是好几个。” 林月盈也这么认为。 她从不怀疑自己的受欢迎程度,她就是美而自知,但不会因此而不可一世。 哗哗啦啦,水冲下,林月盈打上自己带的洗发水,开始清洗自己。 顺带着戳一戳自己的腹肌,漂亮的马甲线。 很满意,林月盈想,她的完美身材又要回来了。 毕竟是竞赛而不是选美比赛,林月盈带的衣服都是极为简洁大方的,简单小裙子,头发扎起来,也不必浓妆,林月盈甚至连口红都不必涂,只有一层淡淡带些颜色的唇蜜。 她和孟回两人都不提昨晚的事情,心照不宣的保持秘密,吃过自助早餐后,孟回已经全副身心地投入到今日的比赛中了,一心一意地放在记资料和针对提问的预演式问答……中途,林月盈有点想吃水果,又去了自助早餐厅。李雁青刚好在吃饭,远远地看到她,走过来,打招呼。 他今天穿着一身极为不合体的西装,两粒纽扣全系上。 西装这种东西,即使不是定制的,也一定要选择合身的尺码才好看。肩膀,袖子,腰身,长度……每一个尺寸都重要,偏偏李雁青这件并不是。他个子又高又瘦,而这件西装明显有些过大了,显得他身体有些过于单薄。里面衬衫的袖长又过长,露出的部分过多,裤子也不合体,过于肥大,不得不借助腰带来收紧。 林月盈微笑着和李雁青打招呼,提醒他整理一下领带。 李雁青抿了抿唇,说自己不会打。 这句话是真的,李雁青几乎不穿西装,他是理工科的学生,目前也没有上什么商务礼仪之类的课,不会打领带也不是怪事。 “这个是卖西装的人送的,免费,”李雁青解释现在领带造型的来源,“她帮我打好,说用的时候只要这样——” 他做手势:“一推,一拉就好。我穿了大概四五次,扯松了。” “我教你,”林月盈看不下去歪歪扭扭的领带,主动说,“这东西其实不难,你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 李雁青于是将这个有点歪了的领带顺势取下,林月盈把口腔里的芒果咽下去,领带材质不好,聚酯纤维的,又薄又糙,林月盈捏在手中,略微一想,仍旧耐心地将领带打了平结。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百搭基础的一个了,无论什么材质、薄厚的领带,都可以打出妥帖的形状。 李雁青学得很快,重新打好后,对她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啦,”林月盈笑,“我也刚学会不久,真巧,今天就能派上用场。” 服务员从她们身旁经过经过,林月盈叫住他,要了条干净的热毛巾,擦了擦手,放上去,微笑着说谢谢,然后低头继续吃。 不忘提醒李雁青:“西装最下面一粒扣子可以解开喔,会更帅一些。” 李雁青低头看了看,说好。 等晚上时,他真的解开了那一粒纽扣。 孟回和李雁青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了,配合也默契。不知道是不是孟回的紧急培训起到了作用,还是指导老师的耳提面命——今天的李雁青终于放下一直挂的那副臭脸,尚算平和且僵硬地回答了老师们的提问。 区域赛的名次也是当场评出的,毫无疑问,他们的组排在第三位,顺利晋级到下一轮全国赛中。 结束后的指导老师们还在复盘,到了这个排名上,做的东西基本上水平差距不会太大,更注意的应该是评委老师的那几个提问。尽管学生们一个比一个精神亢奋,但还是不能放松。回程的路上,几个人还在讨论着,是不是有更好的回答技巧和方法。 倘若在全国赛中的排名能更进一步,自然更好。不同的奖项,含金量也不同。 林月盈没有参与到讨论中去,她很困,提起来的精神骤然放松,加剧了她今日晨起的疲倦。她的头枕着大巴车的靠背,慢慢悠悠地睡了过去。 秦既明一直没有给她打电话,也没有发消息。 林月盈也没有告诉他,自己比赛结束,拿到了不错的名次。 兄妹俩都沉默着保持距离。 中间还发生了一点点不那么愉快的小插曲,林月盈睡得太沉了,一直到下车时才被孟回叫醒。她迷迷糊糊中下车,不慎一脚踩空—— 尽管孟回及时扶住她避免摔倒,林月盈的脚还是不幸地崴了一下。 刚开始还不觉得痛,只是一些微微的酸胀,走路一瘸一拐。到了晚上社团聚餐结束后,林月盈才觉脚腕痛得厉害,甚至于不动的时候也有酸胀感,一动,更是痛得难以言表。她将裙子掀开看,发现崴了的地方,微微红肿了一圈。 聚餐结束后已经十点了,林月盈打算回家中住,准备打车回去。看她这样一瘸一拐的模样,孟回哪里能放心,主动提出送她。 林月盈说不用。 “还是我来吧,”李雁青出声,“我是男的,晚点回去也不要紧,也更安全。” 大家对这个决定没有异议。 倒是林月盈不好意思,李雁青送她回去,自然是她付出租车的车费;但等回学校的话,李雁青肯定是要坐地铁的。一想到这点,林月盈就觉得有点对不住他,可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拒绝,毕竟孟回对于她崴脚这件事十分自责,总觉得如果不是自己没提醒、她也不会受伤。 再度来到林月盈的小区,仍旧是寂静的夜晚。 李雁青没有扶林月盈,他掌心出了汗,热乎乎汗涔涔的,似乎会弄脏她漂亮的真丝裙子;林月盈也还没有到了需要人扶的地步,她的脚腕痛,可也不至于痛到无法走路,只是走路时要当心一些,脚不能抬太高。 “谢谢你提醒,”李雁青忽然说,“原来穿西装时,外面最后一粒扣子一定要解开。” “我也只是凑巧早知道一点点而已,”林月盈解释,“也不是提醒,我是真觉得你解开那粒扣子穿更好看。” 李雁青说:“其实你和我想象中完全不同,林月盈。” 林月盈:“啊?” “刚开始认识你的时候,我对你有很大的偏见和误解,”李雁青说,“刘教授这么大年龄了还在坚持授课,完全是出于对这份专业的热爱,但有很多人觉得他年纪大、好说话,所以过来选他的课来混学分……” “抱歉,”李雁青说,“我以为你也是那种人。我因先入为主的印象对你有着很不恰当的偏见——包括后来的社团招新面试里,我也对你说了很恶劣的话。” “你已经道歉过了呀,”林月盈完全不放在心上,笑,“而且我一开始也觉得你这个人情商低不会讲话,我对你的印象也有着先入为主的偏见。这么说,我们扯平啦。” 李雁青沉默半晌,问:“那你现在对我什么印象?也是情商低不会讲话吗?” 林月盈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好怎么回答这个听起来有一点难的问题。耳侧听李雁青提醒一句小心,她站定,看到昏暗路灯下有几粒石子,看起来是调皮的小孩子丢在这里的。 林月盈说:“我现在觉得你是个很坦率的好人。” 李雁青说:“谢谢你。” 今天的风有些大,吹得乌云蔽月,道路旁的蔷薇花丛枝被吹得摇摇晃晃,绕过一个转角,冷不丁看到一个男人静静地站在单元楼前,把两个人齐齐吓了一跳。 男人从阴影中慢慢走出,路灯的光自上倾洒他一身,露出他温和端正的一张脸。合体的黑色衬衫,包裹着修长双腿的西装裤,李雁青注意到他西装鞋有着漂亮优雅的弧度。 此时的他尚不知这叫琴底工艺,单是制作鞋底的牛皮就比他的一身行头还要昂贵得多。 李雁青看到身旁林月盈愣了愣,叫了一声哥哥。 李雁青也看清男人的脸。 极为英俊,甚至令李雁青言语匮乏,大脑空白。 总有一些人,美貌到令人过目不忘,铭记于心。 林月盈是这样,这个男人也是如此。 李雁青下意识开口叫他:“秦总监。” 秦既明微笑着向他伸手,温柔又和善,和李雁青对这位总监的固有印象一模一样。 他亲切地说:“你就是月盈常提起的李雁青吧?久仰大名,终于见到本人了。” 领带 李雁青有些紧张。 他还年轻,没有想到林月盈口中“不要她了”的那个坏兄长,和他尊敬的秦既明秦总监会是同一个人。 这样的惊讶让他愣了两秒,才伸手,同秦既明交握,只一下,便松开,他能明显感受到对方那种温热又厚重的手,是和二十岁的李雁青完全不同的感觉。 李雁青对一切技术优秀的前辈都报以深深的敬意,包括现任社长冯纪宁,自然也包括当年空手套白狼创造社团、并将其发扬光大的第一任社长秦既明。 李雁青用了敬词:“我曾在您项目里做过实习助理,不过我们平时很少见面。” 秦既明看着他,三秒,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微笑着说:“是你啊,我之前还在想,有没有可能是重名。我对你有印象,你的组长在我面前夸过你好多次,说你工作勤奋,非常优秀。” 李雁青不习惯如此夸赞,只能僵硬着谦虚,说您太夸奖我了。 林月盈看秦既明,她不解:“哥哥,我什么时候和你常常提李雁青了?” 秦既明微笑不减:“忘记了?进社团之前,你就说起过,说社团里一个朋友很严格,你在我车上哭了。后来面试完,还和我讲,有个学姐很喜欢你的态度。” 啊。 林月盈想起来了。 秦既明说的是两件事,一件就是选修课上李雁青凶他的时候,另一件是面试时,李雁青批评她是花瓶。 林月盈记不得自己有没有说过他的名字,或许有?那时候她每天都要同哥哥讲许许多多的话,以至于对这件事毫无印象。 李雁青急切地解释:“抱歉,哥,那时候我的确有些偏见——” 秦既明打断他,温柔地说:“不用叫我哥,算起来,我也是你学长,你叫我学长就好。” 李雁青叫:“秦学长。”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秦既明宽容地说,“你离职交接时,我为你写了推荐语。你的工作能力不需要任何质疑——月盈很聪明,我相信她和你成为好朋友,一定也是认可你的品行。” 李雁青说了声谢谢。 寒暄完毕,秦既明终于问自己的妹妹。 “腿怎么了?”秦既明低头,看林月盈,“摔倒了?” 林月盈说:“没什么。” “没什么?走路一瘸一拐,”秦既明说,“别忍着,骨头是大事——记得方姐姐的爸爸吗?他就是年轻时被砸伤了腿,结果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林月盈哼了一声:“我落不落病根,和你也没有什么关系。” 秦既明已经弯腰去看她的腿了,正仔细看伤肿处,闻言,抬头:“什么?” “没什么,”林月盈知道自己要镇定,可她现在就是忍不住,“你不是说以后不管我了吗?” 秦既明沉默两秒,叹气:“你在这时候说这种话,的确让我下不来台。” 林月盈沉默了。 林月盈转身看旁边站着的李雁青,李雁青一直站在风里,犹豫片刻,他主动开口:“我认识一个中医,治疗跌打损伤很好,他的店离这里也不远,不如送过去看看?” 秦既明一顿:“太晚了,不好意思麻烦他。” 他已经看清楚林月盈脚腕上的红肿,比预期之中更严重,一圈的浮肿,泛着红,有着令人触目惊心的心痛。 “不晚不晚,”李雁青解释,“他们的店一直开到深夜十点的。” 秦既明笑:“中医不是最讲究养生吗?怎么开到十点才休息?” “因为他就住在医馆的楼上,”李雁青认真说,“老人觉少,所以每天的开店时间都很长。” 林月盈没有缩回自己的脚。 好奇怪,明明一整天都还可以,现在看到秦既明,她却觉得脚腕痛到受不了、必须要去看医生了。 可她还是不想就这么听秦既明的话。 怎么能事事顺他心意,他要如何就如何。 她还在沉默。 秦既明又客气地说:“谢谢你,雁青。不过我有个朋友在附近骨科医院上班——” “我才不要看骨科,”林月盈对这两个字极为敏感,她一点儿也听不得秦既明说,总觉得好奇怪,固执开口,“必须看的话……那就直接去看中医吧。” 李雁青顿了顿。 他想了一下,真诚地建议:“如果秦总监——秦学长有医院的朋友,肯定是现在就去医院拍拍片子、做个完整的检查更好一些。” “不要,”林月盈闷声,“我就要去看中医,我不想去医院,去医院的话又要挂号又要跑这里跑那里的,流程太长了,我今晚想早点睡,我很累。” 她现在脚痛了,不想坐在轮椅上被人在医院里推来推去——尤其是秦既明。 李雁青说:“不要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秦既明瞥他一眼。 林月盈还是坚持:“不去骨科。” 秦既明点头:“好,那就听你的,去中医馆。” “脚是大事,”秦既明正色,“你平时喜欢运动,更应该知道健康的腿脚多么宝贵。要珍惜、爱护自己的身体,不要随随便便地糟践它。” 这话让人找不到反驳的落脚点,林月盈说好。 她心中还是觉得秦既明这话说得有点重了,她哪里是不爱惜自己身体嘛,仅仅是脚崴了一下没有及时去医院而已。 从他口中这样说出来,竟然严肃得像是她犯了什么严重的大错。 林月盈也不知这种奇怪,究竟是不是因为自己现在还在生秦既明的气。 秦既明开了自己的车,送她过去。 林月盈不肯坐副驾驶,理由也很充分,合情合理:“我脚痛,后排可以横着放。” 已经坐在后排的李雁青自觉地往旁边挪了挪,给她留出大面积的空间。 秦既明说:“胡闹,你踢到雁青怎么办?” 李雁青低头看,看到自己不合身的西装裤和衬衫,以及旁边林月盈翘起来的漂亮羊皮底小鞋子。 尽管鞋底已经被划出多处痕迹,但依旧是肉眼可见的精致,就像秦既明的鞋子——这一对在爱与财富中生长的兄妹,有着如出一辙的优雅和美丽。 林月盈没有想到这里,呆了呆,刚想把脚放下,又听李雁青主动提出:“我坐副驾驶吧,刚好也能给学长指一下路。那边小店多,中医馆的门头小,不留神就错过了。” 秦既明微笑只有一丝:“麻烦你了。” 李雁青说着不麻烦,他自己打开车门下车,关好,低头吸了一口气,面色如常地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坐上。 扯安全带时,李雁青还是猝不及防,被安全带上的小樱桃装饰和车上的小玩偶惊了一下。 意识到自己大概率坐了林月盈的专属位置后,李雁青迟疑片刻,只觉骑虎难下;但后排的主人和旁侧的秦既明都没有任何异议,于是他顿了顿,用力扯出安全带,扣上。 一路到中医馆。 上了年纪的中医还没有休息,看了林月盈的脚腕,说不要紧,没伤到骨头,就是筋拧到了,需要按摩理疗。 治疗室空间有限,帘子是拉开的,秦既明和李雁青就站在外面,等待结束。 李雁青也在这时候提出回学校,时间太晚了,再晚就是宿舍门禁,进不去。 秦既明点点头,送他出去:“那我就不留你了。” 两人走出贴着“中医理疗”红色字的玻璃门,这里街道狭窄,寻常少有车过来,最近的地铁站要步行很久。 秦既明打电话叫了出租车,等待间隙中,和李雁青若无其事地闲聊。 “学校宿舍还有门禁?”秦既明说,“我当年上学的时候,这条规定形同虚设。” “现在不行了,”李雁青摇头,“特别严格,到了时间就落锁,就算是写检讨也进不去。” 秦既明不动声色地问:“那进不去的学生怎么办?” 李雁青愣了愣,他意识到什么。 “一般是住附近的酒店,或者去其他教学楼休息一晚,”李雁青斟酌着开口,他终于学会委婉讲话,只是还不算特别熟练,“学长,上个月,我错过了门禁,麻烦月盈收留了我一晚,住在你家里。我还一直想对您说声谢谢,但一直没见过您……” 秦既明笑了。 李雁青愕然地看到,秦学长有一种愉悦放松的表情。 这和想象中完全不同的反应令李雁青愣了一下,秦既明则是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关系,月盈是个好孩子,你也是,”秦既明说,“我相信你们之间真挚的同学友谊。” 李雁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讷讷地说了声是。 “月盈这孩子从小就娇气,我就她一个妹妹,也是她要什么给什么,要星星不给月亮,”秦既明笑着说,“平时宠她宠得太过了,还请你学习上多多帮助啊。” 李雁青已经懵了,晕头转向地说好。 谈话间,车终于到了。 李雁青坐在后排,秦既明也跟上。 秦既明俯身,将远高于车费的现金递给出租车师傅,友好地说:“师傅,这是我弟弟,请送他回学校,钱,你拿好,不用找了,多的就当是今天的加班费。” 李雁青推辞:“不用。” “雁青,”秦既明的手搭在车顶上,正色,看李雁青,“你是月盈的好朋友,又是我的学弟,那就和我的弟弟没什么区别。麻烦你今晚送月盈回来,不能再让你出钱了。” 李雁青说好,谢谢学长。 秦既明的视线落在他领带上,离开前,顺口夸奖:“领带打得很不错。” 下一刻。 李雁青垂眼看了看。 他身材单薄,捏着自己那廉价的领带,漾出点笑:“啊,这个是月盈教我打的。” 热火 李雁青看到秦既明的笑容微微停滞。 只有一瞬,短暂到像是李雁青的一场错觉。 下一刻,秦既明就微笑:“月盈从小就心灵手巧,也喜欢帮助别人;从我教她学会打领带后,她就喜欢上教其他人打。” 李雁青几乎立刻反应过来,原来林月盈在说谎。 她明明对他讲,自己刚学会打领带没多久。 “月盈是我看着长大的,心肠好,”秦既明说,“嘴巴也甜,家里的长辈,我的朋友,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她对谁都一样。” 李雁青喃喃:“是。” 她对谁都一样。 “这样的性格有好有坏吧,”秦既明的语气有些纵容,又有些无奈,“好处是朋友广泛,缺点是许多男人会将她单纯的善意误解成另一种感情。” 李雁青不说话。 “有时候能听到她叹气,为了怎么不伤自尊地回拒绝信而苦恼,”秦既明说,“不好意思,提到妹妹,我多说了些。” 李雁青摇头:“我能感觉到您很爱您的妹妹。” “回去吧,”秦既明微笑,“路上注意安全,雁青。” 李雁青同他再见。 秦既明缓缓直起身,站定的瞬间,他的微笑也消失得一干二净,面无表情地看着出租车远去。 他站在路旁,手机在这时候打来,是写诽谤文章的那个人。男的,中年人,结结巴巴地解释,说自己是一时糊涂,是在酒吧里喝酒的时候听人说了段“兄妹畸恋”,觉得挺抓人眼球的,所以就迫不及待地写了下来,完全没有认识到这种做法是侵权的,现在还请秦既明高抬贵手…… 秦既明重复:“高抬贵手?” 中年男人仓皇地说:“那篇文章其实也没有给我带来多少收益,您现在要侵权费我实在赔不起啊,秦先生。我现在上有老下有小,养家糊口……” “你上有老下有小和我有什么关系?”秦既明说,“手长在你自己身上。” 中年男人还在讲话,秦既明啪嗒一声挂断。 他按了按太阳穴,又给助理打去电话,问她,为什么把自己手机号给那个男人? 助理支支吾吾,只说那人太可怜了,态度又很诚恳。 “你只需做好自己的职责,”秦既明说,“你的任务就是帮我挡住这些胡搅蛮缠的家伙。都工作三年了,怎么还犯这种低级错误?” 助理大气不敢喘。 “告诉他,一切走法律程序,”秦既明说,“他要为他失实的、杜撰的虚假新闻负责任。今后也别再打给我,否则我会多加一笔精神损失费用。” 助理说好,秦既明收起手机,仰脸看明月。半晌,他转身,一不留神,险些被路边的台阶绊了一下,踉跄一步,心绪纷乱。 他知道自己心乱的源头在哪里。 ——源头还在中医的治疗馆中,正乖巧地接受着脚腕的护理。 李雁青没有说错。 这位经验丰富的老中医在治疗跌打损伤上颇有一套,按摩推拿的过程中,痛得林月盈眼泪都快要下来了,但等结束后,脚腕处只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酸胀感,倒没有了一开始那种要死要活的筋痛。 中医上了年纪,做事说话都慢吞吞的,叮嘱她:“至少得两周避免剧烈运动,平时走路不要着急,慢慢地走,注意不要再跌倒,饮食清淡,可以适当吃鸽子肉……” 话音未落,听到外面一声响,听起来像是不慎踢到什么东西。中医回头看,林月盈揉着脚腕处,也眼巴巴往外瞧,看到秦既明走来。 秦既明面色如常地向中医道谢,付钱,又听中医讲了一遍注意事项。 离开时,秦既明伸手,去扶林月盈。但林月盈只是看了他的手一眼,旋即沉默着避开,自己走。 还是一瘸一拐的,姿势算不上好。中医看了,心里担心,不住地提醒:“慢点,慢点。” ……慢不了。 林月盈不想和秦既明近距离接触,她一声不吭,仍旧躺后排;等到家后,也是不理秦既明,自己一瘸一拐地艰难挪下。 “你回去吧,”林月盈说,“大晚上的,你住在我这里,又要人讲闲话了。” 秦既明沉静看她:“没有人会知道。” 夜晚安静,林月盈低头看自己的一双手,慢慢说:“总不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天底下也没有这样的。” “不是我说,的确是没人讲,没人知道,”秦既明说,“上次你带了李雁青回来,不就没人说?他能住,我就不能住?” 林月盈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她差点把“李雁青家庭条件不好,住酒店太贵了”这种话说出口,硬生生吞回腹中,愕然望他。 林月盈想不明白,这是她的家,怎么秦既明表现得好像一清二楚,他从哪里知道的? 秦既明下了车,轻轻关上车门。 “李雁青和我说的,”秦既明说,“刚才送他上车时,他主动告诉我,上次宿舍门禁到了,他没进去,幸好你收留他一晚,他很感激你,没想到还有这样仗义的同学情义。” 林月盈说:“喔。” 秦既明耐心地等了两秒,看林月盈没有任何动静,问:“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没有,”林月盈摇头,她说,“反正我们没有关系,没必要同你讲。” 秦既明说:“你和我没有关系?没必要?” “顶多就是纯洁的兄妹关系,”林月盈背诵,“我记得清清楚楚,有人讲,’是我没有把握好照顾的尺度’,也记得,那人说’从明天开始,我会和你划清距离,不再干涉你的所有感情生活’。” 秦既明拍了拍掌:“很不错,需要我重新帮你录一下吗?” 林月盈断然拒绝:“不要。” 她转身就走。 好奇怪,现在看到秦既明,她的伤心和难过都不那么多了,只有生气。 她总觉得再说下去,自己会和他打一架,她的脾气越来越不稳定了。 或者说,在秦既明面前,她的情绪越来越不稳了。 她是易燃干柴,他是火星,一燎就燃,轰轰烈烈。 “我不是在干涉你的感情生活,”秦既明站在她身后,他说,“我也不是在针对李雁青——我在担心自己妹妹的安危。” 林月盈低头刷房卡,吃力且倔犟地挪着受伤的腿进楼道。 夜晚浓暗,似乎连带着秦既明的声音也蒙上一层暗色。 他说:“让一个血气方刚的陌生男性和你住在一起,这是很危险的事情。” 林月盈说:“你这话说的,我还不是和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住了这么多年?怎么就不危险?是我已经经历了危险而不自知?还是和我住在一起的男人不够血气方刚?” “激将法对我没用,”秦既明说,“别在这偷换概念。” 电梯到了。 下来一对新婚不久的夫妻,友好地和他们打着招呼。林月盈等他们离开后,才上电梯。上去之后,她就快速地按关门键,但在电梯门打算关闭的一瞬,秦既明伸手遮挡——他进来了。 林月盈不言语。 她转脸看电梯上的镜像,里面是虽然伤了脚但还是很漂亮的自己,即使瘸了一只脚,也如单足立着的丹顶鹤一般优雅。 以及很没有福气同她在一起的兄长。 他很帅也很令人气恼。 “李雁青的领带很漂亮,”秦既明淡淡出声,“是你教他打的?” 林月盈双手抱胸,仰着脖颈:“是啊,有问题吗?” 秦既明说:“当初我教你,不是让你去给别的男人打领带。” 林月盈学着他平时的姿态,淡淡哦一声。 她说:“没关系,慢慢的你就习惯了。” 秦既明皱眉:“习惯什么?” “习惯很多东西啊,我又不是只教给李雁青打领带——对了,我的意思是,我也不会只教李雁青,就像你想的那样,他就是个普通男同学,”林月盈似是而非地说,又不忘帮李雁青澄清、不想拉他做幌子,说,“你别针对人家。” 秦既明声音沉沉:“你能这样讲,已经证明他不普通。” “随你怎么想,我随便,”林月盈瞥他一眼,开口,“我还会用你教我叠被子的方法去叠我和另外一个男人的床,还可能会用你教我洗内衣的方法去洗另一个男人的内衣。” 叮。 到了。 秦既明在林月盈旁侧出了电梯,他笑了一声:“如果你将来要找一个让你叠被、让你洗衣的男人,那才是我这么多年对你教育的失败。” 林月盈按上指纹,解锁,语气轻松:“看来这个例子不恰当,那就换一个——比如,用你上次教我接吻的方法去深吻另外一个男人,也用你教我系腰带的方法去解另一个男人的腰带。” 身后一片安静。 林月盈推开门,房间内一片昏暗。 她说:“当然,还有很多你没教我的东西。比如怎么戴小雨衣,怎么坐上去前后动,怎么扭,怎么爽——” “林月盈。” 林月盈置若罔闻,她已经踏入漆黑的房间,腿脚不便,她伸手,摸索墙上的开关:“好可惜,本来你有机会和我这么漂亮的人有愉悦的体验,现在只能听我讲我和其他男人的感想——啊!” 门被重力关上,发出沉闷痛苦的声响。 在即将摸到电灯开关的前瞬,林月盈被重重地扣住手压到墙上,冲击力让她的手指顺着光滑的开关偏移、指尖按到墙体时,有一点点钝钝触感。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林月盈被自己兄长紧紧扣住手,男人用了很大的力气,紧紧约束。 她闷哼一声,仰脸,感觉到他并不平缓的呼吸。 林月盈先开口。 “我赌你不敢动我。” 烈焰 赌么。 在此之前,林月盈离“赌”字最近的一次,也不过是和朋友一块儿打牌输点一块两块、几十块——再高的数额就不行了,尤其是被秦既明发现后,赌注直接变成小零食。 林山雄年轻时候在这上面跌翻过大跟头,幸好当时还有爷爷出面,及时制止。几乎所有人都知赌毒的危害,却总有人在不知不觉中陷入,总觉得一点小钱算不了什么,哪里想到,积沙成山,断头刀都是从一根针起始的。 林月盈在玩牌上极有天分,从小跟随秦既明学习记牌、算牌,更不要说还有虚张声势、隐藏实力…… 再烂的一手牌,在她手里,也能打出顺风局。 唯一能和她对峙的人,只有秦既明。 只有现在黑暗中,紧紧握着她双手的秦既明。 暗色遮盖了许多,包括彼此的面容,表情,这些隐藏起来的东西让他们不必再在面对对方时做出虚假的、若无其事的表情,不必再扮演一对和睦的兄妹。但真切的接触也暴露了许多问题,她狂乱的心跳和脉搏,他炙热的体温及呼吸。 林月盈不能讲自己现在恼他说走就走说来就来; 秦既明也不能说那些流言和醋意酿的彻夜未眠。 甚至想要在精准无误检测出头发DNA后,剁掉那人碰过她的手指、胳膊和下身。 承认吧,秦既明,你就是卑劣的。 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不是什么好好兄长。 你只是一个想要亲手摘取自己种下花朵的败类,是一个嫉妒每一个同妹妹做,爱,想要杀掉并取而代之的无耻之人。 你嫉妒每一个能光明正大向她表达心意的男人; 你嫉妒每一个能够和她牵手走在阳光下的人类; 你嫉妒吹过她头发的风,你嫉妒描她嘴唇的雨。 你以为自己能做到,能平静地看着她过普通人的生活。 但你做不到。 你的嫉妒令你面目可怖。 秦既明没有松开她的手腕,仍旧握着,他说:“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从小到大,我一直对你百依百顺。” 林月盈站在黑暗中,她的腿不能坚持太长时间的直立,有点发酸。 她悄悄地踮一踮脚,缓解那种不适,下一刻,黑暗里,秦既明把她打横抱起—— 林月盈听到兄长问她:“你和那个男生进行到哪一步?” 林月盈没有挣扎,医生说了,她需要静养,而且,就算脚不沾地,林月盈也有气疯他的自信。 就像现在,林月盈说:“用你管?” 秦既明坐在沙发上,林月盈仍旧侧坐在他大腿上,她不喜欢这样像小孩子的姿势,强行推开秦既明的胸膛,她能明显感觉到掌下之人的怒气,就连肌肉也是紧绷的。 管他呢。 林月盈跨坐在他腿上,在黑暗中摩挲着,却被秦既明拽住双手。 她往后抽,抽不动。 秦既明的手力气太大了,紧箍,让她无法脱离。 “说得那么详细,”秦既明慢慢地说,“邀请留宿,教打领带……崴了脚又让他送你回家,是不是想继续留宿?卫生间里准备了给他的漱口杯和牙刷,是觉得他以后来这里的机会会更多?” 林月盈说:“别拉无关人员下水,秦既明,就算我天天带不同男人回家,和你也没有什么关系。” 秦既明说:“天天?” 他手掌大,一只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握住林月盈双手手,另一只手捏住她脖子,并没有收紧,指腹摩挲着她的咽喉,随着她的呼吸,脖颈上这一块儿骨头也有着颤颤的抖动。 每一天,不同男人。 林月盈知道说什么话能令他愤怒,让他恨不得将她按在腿上。 秦既明不会掐她,至少,在不做的时候绝不会,他只是用大拇指指腹反复触碰着这一寸肌肤,好似握住她呼吸的阀门,缓慢地说:“我刚见你的时候,你才还很小。” “我早知道爷爷要接你回来,爷爷同我讲,说曾经下属的孙女,今年才五岁,很可爱,问我想不想要个妹妹。” “我其实并不想,我没有照顾一个孩子的耐心。尤其是看到你时,站在国槐树下,正在剥糖吃,衣服穿得歪歪扭扭,颜色也不配套,口水都快流到身上。旁人叫你名字,叫了好几遍,你才有反应,呆呆地说你在。” “你刚见到我时,还有些怕,没过多久,就主动跑过来,叫哥哥。” “我那时候就在想,我这个新妹妹,该不会是傻子吧。” 秦既明缓缓手紧手掌,并没有约束她呼吸,而是将整个手,毫无保留地贴在她脖颈上。 毫无保留地贴近,掌心贴靠着她的动脉。 他在黑暗中感受着妹妹吸收氧气的轮廓。 “不知不觉,我以为是小傻子的小可怜妹妹已经长大了,”秦既明说,“知道交男友了,也知道很多事了。” 林月盈急促:“食色,性也,秦既明,我不信你毫无反应。” “是,我对一个小傻子有反应,”秦既明说,“我对最不该有反应的人有反应。” 不需要他声明。 小傻子已经感受到了。 秦既明坐正,他看不见林月盈,林月盈也看不见他。抓住她的手松开,好让她的胳膊暂且休息,秦既明被她的话激怒,但不想让她遭受无谓的痛,他抚摸着她的脸,轻轻拍一拍:“来,告诉哥哥,你想和谁做?” 林月盈故意呛他:“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是还要不要做的事。” “做过了?”秦既明平静,“我不信。” 林月盈想,博览群po的经验终于派上用场。 她尽力回想起最近的那本书,那本还不算太离谱、和她所接受X知识教育相吻合的一本网络小说。 没有滚烫的小蝌蚪液,也没有放在里面一晚,就是一本普普通通的、酸酸甜甜的校园小言。 林月盈记得里面对于爱的描述,记得里面的情节起于女主因赌气接受了男主的追求。 那是一对很青涩的小情侣,他们的故事和作者细致的描述很适合现在拿来欺骗自己的兄长。 林月盈是要强的。 她就要秦既明为自己生气。 她就是这么坏。 “你信不信也不影响我和别人做什么,”林月盈故意说,“原来男生是不是新手也好容易分辨的。” 她压低声音:“也不知道该怎么动,不会连续挺,会好快,还会脸红。” 秦既明面无表情:“我记得我的妹妹不会和我讲她的隐私。” “更隐秘的东西,你不是也听到了吗?秦既明,我成年了,我不在乎这些,”林月盈软了声音,“要不要我告诉你我的感受?你想不想听?想知道你一手带大的人在面对这种事时是什么反应吗?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样进你没办法进的房间吗?” 按住她咽喉的大拇指松开,秦既明抚摸她脖颈侧面的血管,另一只手,隔着裙子用力拍一下。 教训的意味远大于阻止她继续往下说。 林月盈叫:“秦既明你恼羞成怒也不至于动用小学时候的家法!你以为现在我还是几岁小孩?犯了错还要被打?” “继续编,”秦既明说,“让我听听,你还能编到哪里去。” “编不编有什么意思?”林月盈伸手,在黑暗中摸索,压着秦既明胸膛,隔着一层被他体温熨帖的衬衫,胡乱摸一把,终于抓到领带,她抚摸着这团软真丝,缓缓冷静下来,“你知道,从你上次做出那个选择后,你就知道我迟早会和其他人在一起。” “你不是都知道么?现在又来做什么?”林月盈问,“是接受不了我这么短时间就’移情别恋’?” 秦既明说:“你不是一直都三分钟热度,转头就能’移情别恋’么?” “是,”林月盈点头,“所以你现在在介意什么呢?” “我介意你不珍惜自己身体,我介意你这样浪费自己的感情,”秦既明说,“李雁青不适合你——虽然你爸不算什么聪明人,但这一句,他没讲错。” 窗户没有关紧,晚风吹拂,轻轻摇动,窗帘被吹开一个角,凄凄月光终于投射入内,半明半寐的光,秦既明半躺在沙发上,半阖着眼。 他在看自己不能触碰的妹妹。 林月盈说:“你情我愿,享受性怎么能算浪费。” “胡闹,”秦既明借着幽幽的月光看她,“你想同谁享受?你知道对方有没有病、干净不干净?你就不能爱惜自己身体?” “秦既明,”林月盈叫他名字,她拽住秦既明领带,一拉,另一只手往下一按,一握,握不住,她咬牙,发狠,“你少拿上位者姿势来教训我,我最讨厌你事事都高高在上。” “你说得很好,”秦既明抬眼,“现在你能不能先从高高在上的人腿上下去?现在高高在上的人是谁?” 林月盈同他对视,手下轻捧,她弹过钢琴,被老师无数次教育要“注意手型”,手背拱起,要像手中握着鸡蛋,这样才方便弹奏,跳跃更多的键盘。但这双被钢琴老师教育出的标准手势,本该优雅地弹奏钢琴,此刻拱起,却不是被那“如握鸡蛋”的提醒,握得有点吃力。 “在我面前装什么呢,哥哥,”林月盈放软声音,她低低出声,是动人的诱哄,“嫉妒吗?一开始听到有男人在我这里留宿时,你在想什么?” 秦既明说:“我在想他真是不懂拒绝的天真学生。” “那你怀疑我和别人有感情的时候,”林月盈靠近,唇贴近他耳朵,“哥哥你在想什么?” 秦既明说:“我不怀疑。” 纹理规则的牛角纽扣,被温柔的手骗开。 “骗子,”林月盈说,“你的谎言还不如真心坚硬。” 已经步入初夏了。 空气中是淡淡濛濛的暑热,暖热温厚得好似秦既明年少时的梦境,他第一次梦境中遗失物品,是激素作祟,昭示着他的成熟期和可以进行一些成年的活动。 但秦既明一直选择忍耐,保持,控制。 不能完全归结于找不到人选,只是他潜意识中认定暂时没有与他相衬的人选,他对待这件事,一直持对别人宽容、对自己严苛的态度。 秦既明有洁癖,他不能想象同无好感的人做事。 他潜意识中也认定,暂时无人能与林月盈相衬。 所以她也不要如此草草同陌生男性开启尝试,他不愿妹妹为这糟糕的体验而感觉到后悔。 秦既明说:“下去。” “不要,”林月盈喃喃,“明明你也很激动。” 是的,秦既明也在愉悦。 书上讲得一点儿也不错,就算是小秦,也会有着头上被雨水打湿的触感。 林月盈将手指擦在秦既明脸颊上,借着朦胧的月光,看见秦既明微微往后仰——他紧皱眉头,是有些嫌弃的表情。 原来洁癖也会嫌弃自己的东西吗? 林月盈仍旧俯身,她今天仍旧穿着小黑裙,漂亮,优雅,端庄,形制很像奥黛丽赫本穿过的一条,能将锁骨遮蔽得严严实实,但会露出两条漂亮的手臂。 此刻林月盈就用一只手臂拥着秦既明,在他耳侧低声:“瞧我,我赌赢了,秦既明。” 如此说着,另一只手还在触,小手指若有似无地滑过羊绒质地的布料,林月盈看着兄长的脸,她想,此时此刻,哥哥眼中的她一定是个海妖。 她希望自己是最美的那个海妖,用柔软的长发、温柔的手、引诱的话语来艰难圈住航行者那庞大的、载满宝藏的船只。 贪婪的海妖迫切地需要航行者所有的珠宝。 她需要他的爱。 “我就知道,哥哥守着道德的底线,”林月盈说,“可是怎么办呢?秦既明,爸爸妈妈不爱我,我也没有那么强烈的道德和伦理观念,我不在乎它。” 她靠近秦既明,近到能感受到秦既明随着收紧而紧皱的眉,还有他的呼吸。 “我也知道哥哥品行最端正,”林月盈低声,“所以不会动我,对吧?就算以后我有再多男人,就算我滥情成性,哥哥也不会再给我增添一项不伦的指控,对吗?” 秦既明伸手,用力掐住她后脖颈,哪怕命门在她掌中,仍旧皱眉,“谁教你这么做的?” “我自己想的,”林月盈答,“哥哥。” 秦既明手不受控制用力,捏住妹妹后脖颈,另一根手指落在清冷月光。 说不好他们俩是谁配合谁,究竟是林月盈先握紧,还是秦既明先掐紧。两个几乎是同一环境下、不同年代长大的人,朝夕相处数十载,秦既明一手带大的人,有着完全不输于他的倔强和耐心。 他们两个是能互相撕咬,谁也不肯认输的狼。 这场比赛在林月盈忽然主动放手时进入白热化,她昨天刚参加比赛,今天又伤了脚,手腕发酸,也抵不过秦既明的手,刚丢开,秦既明按住林月盈脖颈,要她低头,同仰面躺在沙发上的他接吻。 宛若草原上的一粒火种,呼呼啦啦点燃了一片正在盛开、随风飘荡的蒲公英。 两个人接吻时都发狠,狠到不像是亲密,而是打架。这是一场双向的战斗,一场互相的侵略,牙齿磕碰牙齿,愤怒对抗愤怒,彼此掌握对方命门,秦既明狠狠捏住她的脖颈,另一只手狠狠拍她:“圈住。” “滚你的,”林月盈的嘴唇被自己牙齿磕碰出血,这点血腥也被秦既明汲取,她说,“秦既明,我也不是你的情人。” 林月盈不能讲,不能讲自己两次告白后的失落,不能讲第一次鼓起勇气告白时的青涩,也不能讲第二次豁出一切的大胆。 秦既明也不能讲,他不能讲自己肮脏又凶险的心思,不能讲两人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不能讲那些流言蜚语。 流言杀死了他的姑姑。 不能再杀死他的妹妹。 可爱意难忍。 秦既明拍了林月盈几下,低声斥责:“你还想同谁做和我一样的事?他们也能像我这样爱惜你?” 他握住林月盈的手,那些即将出来的东西让他失去理智,秦既明半阖着眼,紧紧握住她的手,带动着按他平时习惯的节奏。那些梦中无数次出现的画面,现在令人丧失理智的她,秦既明低声叫她名字:“月盈,月盈。” 叫一千遍、一万次月盈也不足够。 是时候了。 月上中天,已经将月光洒落遍地,温柔的清泽可包容满宝藏的日光巨轮。 林月盈推开秦既明的手,她大口呼吸。 秦既明伸手,捏着她脖颈,要她不许乱动。 他将身上的林月盈抱起,要她依靠着沙发,在林月盈睁大眼睛之时,他俯身,咬了一口妹妹脖颈上、被他抚摸多次的血管。 他声音沉沉:“你赌输了。” 林月盈阻止他,克制圈住,说:“那你讲你爱我。” 她重复:“秦既明,你讲你爱我,你讲出来,我就给你。” 她已经走到临界点。 秦既明借着朦胧月光望她。 这个时刻,他仍保持着冷静,看自己的妹妹:“我现在不能爱你。” 风吹散窗帘,令他们看清眼前人的相貌。 极致的月光和灿烂明辉同时抵达。 两人看似衣冠楚楚,实则一塌糊涂。 正如他们的“兄妹”关系,如今彻底变质,兄不是兄,妹也不是妹。 林月盈安静无声,她低头,抹了一把黑裙下月光,又去触那羊绒上明辉,最后用混合二者的手指,轻轻抹上秦既明的唇。 她仰脸,亲一亲秦既明的脸颊,笑:“那我看你还能忍到多久。” “我不和我哥哥做,”林月盈说,“我只和我爱人。” 秦既明双手撑在沙发上,望着自己妹妹。 良久,露出一个极清淡的笑。 “好,”秦既明说,“不过以后也别在用那些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话骗我。” “月盈,”秦既明叫她名字,“初初会紧张不安、会脸红的,不仅仅是男生。” “还有满口谎言的小月盈。” ——满口谎言的何止林月盈。 秦既明也在撒谎。 明知不可能单纯地做兄妹,从林月盈离开秦自忠家中那晚、哭着坐上秦既明车子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很难再保持兄妹关系了。 而自此时此刻后,他们也再难保持纯洁关系。 「是如果之后我再交往男友、有小说作者以我和男友为蓝本写小说标注’双C’标签、都会被刷负分的地步。」 晨光熹微,林月盈想了想,低头继续写。 「除了最后一步,全都做了」 「我想我仍旧爱秦既明,也确认了他不会再爱别人」 「但我感觉到这将会是一场很艰辛、很困难的持久战」 「所以我打算将爱情的占比从我生命中再度降低一点点」 「是的,我仍旧爱他,但我的生活并不只是爱他」 …… 次日清晨,秦既明订了早餐后,敲响妹妹的房门。 并没有人回应。 只有沉默。 “月盈,”秦既明叫她,“起床,吃饭了。” 无人应答。 秦既明握住门把手,向下一按—— 门开了。 秦既明推开房门。 房间中,林月盈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是他当初严格教她学习叠出的豆腐块儿,干净整洁,好似在展示他的教育成果。 但不见林月盈的身影。 秦既明打电话,提示关机。 他顿了顿,先给她最好的朋友,江宝珠,红红,轮流着打。 都未接。 一小时后。 “林同学去参加学校对外的一个交流研习活动了,要去美国,时间是两个月,”老师迷茫地开口,对秦既明的这个问题感到格外不可思议,“一个月前就已经确定名额了——她没有和家里沟通吗?” 秦既明握着手机。 他看着林月盈脱下来的小黑裙,没有洗,上面是昨天他和她的痕迹。 就这么大剌剌地、毫无忌惮地摆在床上,没有任何告别信,也没有任何便签。 “没有,”秦既明说,“谢谢老师。” 夜雾 这是林月盈来到美国的第五十二天。 名义上是学校对外的一个交流研习活动,其实也是林月盈主动争取得来的——负责带她们团队的指导老师之一,有一个需要来美国四所高校学习交流的项目,为期两个月。学校批下来的经费有限,她带了自己的一个学生,而林月盈表示自己可以一切自费、只为了跟在老师身后学习访问后,老师将她的名字也放在了名单上。 ——学校的课程只能暂时请假,林月盈向每一个老师都发了邮件认真解释,并表示绝对不会为此耽误学习。老师们也都宽容,有两个老师还提醒她,记得及时看课程群中上传的课件。 行程的安排仍旧是紧张的,虽然讲经费有限,但住宿倒不需要林月盈付费,老师带的学生也是学姐,性格腼腆温柔,叫做乔木安,晚上睡觉前,还会和林月盈一起检查酒店的房门有没有关紧、有没有弄上防盗链。 “有你陪我更好,”乔木安温柔地说,“我一个人睡觉还有些害怕呢。” 林月盈大方地将自己的面膜也分给她一块儿用,休息的时候,林月盈就上网搜索最近好评多的一些店,打电话给他们,点一些招牌菜过来,请老师和乔木安一块儿吃。 毕竟是“额外的名额”,林月盈还是很感谢老师愿意带她出来,给她一个学习访问的机会。一些琐碎的杂事,她也抢着做。乔木安也不忍心看她走路还不便就做这么多事,也都陪着她,前前后后,一起干活。 最后一个访问城市在纽约,入住的一家酒店中启用了多个智能机器人和机械臂来帮忙住客收拾行李,像极了机场航站楼,就连酒店员工也穿着如机组人员的制服,有条不紊地引导着几人入住。 乔木安为这里酒店的价格咂舌,但林月盈觉得还好,在北京,一晚中档价位的酒店也是这个价格。 酒店还有一个科技感满满的酒吧,十分酷炫——不是只喝啤酒的清吧,定位应当是夜店,晚上十点才开始营业。 晚上的乔木安掐着时间点儿,到了八点,立刻和男友通视频电话。林月盈不好意思多留,随便编了个借口,顺手拿起包,悄悄溜出门。 关上门的时候,她还听到乔木安同男友讲:“你在吃早饭吗?我也好想吃包子喝粥,我吃不惯西餐……” 林月盈站在走廊上,负责送餐的机器人路过,停下,用英文和她打招呼。 林月盈微笑着向机器人挥挥手,同样回以英文,说祝你工作愉快。 在异国他乡,过了晚上八点,着实不适合再出门活动。他们的酒店位于中城区——一个最符合广泛传播中纽约形象的地区,有着拔地而起的高耸大厦,繁多忙碌的上班族,入夜后,从高层落地窗往外看,也是璀璨灯火,道路上的出租车川流不息,来来往往。 ——当然,包括禁令放开之后,到处都能看到、甚至在大学周围也有的叶子店。江宝珠和宁阳红在电话中叮嘱了,如果林月盈嗅到难闻的、奇怪且不熟悉的味道,一定要走远一些,不要让这些东西影响她的大脑。 林月盈和她们说,公共交通,尤其是地铁口,那种味道几乎无法避免。 大学周围的店,学生去购买甚至还可以用学生卡打折。 林月盈感觉有些危险,她权衡利弊,现在有些饿了,也不打算去离这家酒店两条街区的餐厅吃东西,尽管那家餐厅的评价极高。 林月盈最终选择在酒店的餐厅中解决晚餐,顺带着思考一些问题,她还缓慢地吃一份牛排,还有一份杂烩汤,汤的味道有些奇怪,做的是海鲜杂烩奶油汤,加了许多蚌肉,她猜测做这份汤的应该是个泰国厨师。 在她缓慢而快速进食时,有个肤色稍深的男性邀请她喝酒,林月盈摆手,她刻意用了蹩脚的泰式英语,重复而结结巴巴地讲“Idon'tspeakEnglish”。 就这一句,来来回回。 反复几遍后,那个男人大约觉得她真的不会讲英语,也读懂了她的拒绝,遗憾地摇头离开。 林月盈得以继续享受自己的晚餐。 她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可以重新去前台开一间房? 距离上次和秦既明互相抚慰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生理期即将造访的她又开始陷入熟悉的焦灼感。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林月盈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长时间没有自娱自乐过。从第一回探索开始,往常她都是保持每周两到三次的频率,既能放松,又不会给她带来太大的困扰。当然,如果当周高强度运动或健身的话,这个频率会降低到一周一次。 人的精力都是有限度的,前一个月,林月盈四处跟着老师做事,跑,开会,看大大小小的智能机器展示,还有很多宝贵的、暂时未对外发布的消息…… 这些工作消耗了林月盈用于取悦自己的能量,以至于现在放松下来后,她才骤然觉得自己似乎需要快乐一把了。 她将牛排切成小块儿,一点一点地吃。 尝过秦既明的味道后,她就一直素到现在。说不好是秦既明的手真的很棒、手指真的很灵活、力气真的适中,还是林月盈爱他、和心上人做亲密事的情感加持,倘若来评价那次,林月盈愿意用极致愉悦来形容。 是无与伦比的绝妙体验。 秦既明手背上凸起的血管,他略有薄茧却能恰到好处刺激的手指,淡淡木兰味道的头发,在濒临边缘时候从喉咙中压抑的、克制的声音,以及催促她手指圈住时的呼吸。 打住。 林月盈阻止自己继续往下想。 她低头,叉起一小块儿牛排,无声叹气。 越想就越想要了。 这一个月,秦既明在她飞机落地时就打了电话给她,也是想确认她的安危,然后他又往林月盈带走的那张卡中转了一部分钱,以免她在外窘迫。 隔着时差,俩人中间也只通过寥寥几次电话,大多是林月盈抵达一个新城市、报一次平安,好让他放心。 就像刚在这家酒店办理入住的时候,林月盈也给秦既明发了地理位置,说一声自己到了。 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秦既明一直没有回复。 林月盈不得不承认,即使没有真正做到最后那一步,但全程的汗水和爱是紫微所无法比拟的。伴侣的反应,声音,体温,气味……这些都令她有着发自内心的快乐,尤其是一想到次日秦既明是怎样黑着脸给她、她的朋友、老师们打电话,林月盈就忍不住笑出声。 笑过后,林月盈想,不然自己先在隔壁买些生活用品,回来后在酒店前台开一间房间,舒服完后再回去和学姐睡觉觉。 完美。 林月盈执行能力超强,敲定好之后,她果断拎着包,去酒店旁边的无人成人商店挑了个小玩具。稀奇古怪、做成什么模样的玩具都有,林月盈一边大开眼界,一边考虑到自己的能力,谨慎地挑选了个尺寸没那么大的。 付完钱,将东西小心地放回包中后,林月盈才去旁边的超市买一次性的消毒湿巾等必备物品,条件有限,长期在外、在酒店中住是真的不方便,她好不容易才购置完必需物品,结账时遇到意外。 一个一身叶子味的青年从她身边快速跑过,不知是嗨了还是怎么,他手里抱着东西,还直直抢走林月盈手中的钱包—— 林月盈只来得及一声啊。 她第一次遭遇如此明目张胆的抢劫,大脑没能及时反应,完全震惊。 ——不能追出去。 现在只是损失一笔钱,面对抽东西的男青年,谁知他们还能做出什么事? 超市的收银员见怪不怪,只问林月盈,这些东西还要吗? 林月盈反复呼吸,提醒自己冷静,不要害怕。 她还没回答,只听外面有人惨叫一声。她紧张不已,侧身往外看,只看超市的自动玻璃门打开。 穿着黑衬衫,正在摘手套的秦既明大步走过来。 看起来和分别时没什么差距,他还是那样,一丝不苟地穿着西装裤,黑色鞋子。 西装裤的颜色,和她作弄他、抹在他唇上时的那条一模一样。 他如今出现在这里,不真实到令林月盈无法开口。 秦既明已经站在林月盈旁边,他不需问什么,只现下状态,就明白了。 他拿着林月盈的钱包,垂眼看了看结账台上的东西,问对方,多少钱。 收银员报出价格,他低头,取卡。 林月盈终于回神,问:“……你怎么在这里?” 秦既明说:“凑巧出差,刚好也住你的酒店。” 结完账,他拎着林月盈的东西,另一只手拎着林月盈胳膊上的包——刚才那个青年差点把它也带走,幸好它一直牢牢地挂在林月盈的手臂上。 林月盈轻飘飘地跟在他身后出门,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但再也看不到那个青年的身影。她低头翻钱包,不出意外地看到里面少了几张纸钞。 秦既明问她:“你包里还有什么东西?其他东西都还在吗?” 林月盈还在哀悼那早夭的几张纸钞,她现在没办法集中精力回答哥哥的问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告诉他:“你自己看。” 秦既明打开她的包,仔细检查:“一本书,一个笔记本……喔,还有一个很丑的钢笔,你还留着。” 他停顿几秒,又继续检查:“一个没装电池的相机,两个未拆封的口罩……等等,这是什么?” 秦既明拿起丝绒袋裹着的东西,不解地微微皱眉:“里面是你的美容仪?” “不是,”林月盈简短地说,“小玩具。” 秦既明没听懂:“玩具?” 林月盈说:“嗯,紫薇。” 新乡 纽约夜晚的街道并不适合安静地并肩行走。 秦既明拿着那个丝绒袋,始终没有打开,又将它沉静地放回去。 他说:“我刚刚什么都没有听到。” “得了吧,”林月盈说,“人都有七情六欲,不要告诉我你自己不会。” 秦既明叹气:“我不会借助外力。” “自食其力啊,”林月盈点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挺好的。” 秦既明说:“这是适合和哥哥讨论的话题吗?林月盈,林小姐。” “那你最后一天做的是适合与妹妹干的事吗?秦既明,秦混蛋,”林月盈说,“我坦诚相待怎么了。” 秦既明举手,做投降状,笑:“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林月盈说:“你要想看看那东西也不是不可以。” 这样说着,她有一些自在的挑衅:“不想看看你妹妹喜欢什么样子的?” 秦既明叹:“饶了我吧,大小姐,我不想今晚再有强烈的嫉妒心了。” 从这家超市到居住的酒店,不到一百米的路程,两个人都走得极慢,极轻,脚步缓缓。林月盈走着,谨慎地避开地上的垃圾,忽然说:“你怎么知道那钱包是我的?” “你18岁生日那一天,”秦既明说,“我妈妈送你这个钱包,祝贺你长大成人,希望你能从此掌握自己的人生,合理规划自己的经济。” 林月盈背诵:“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只有靠自己,才能站稳脚。” 这还是何涵给她的祝贺词。 林月盈骄傲:“我现在还记得呢。” 秦既明说:“你很喜欢我妈。” “肯定呀,”林月盈说,“我只恨我不是妈妈肚子里爬出来的。” 秦既明说:“你如果是我亲妹妹我就——” 林月盈歪脑袋:“什么?就什么?” 秦既明说:“就更伤脑筋。” “有你这样的亲哥哥,我才会更伤脑筋,”林月盈说,她想,那就完蛋了,爱上没有血缘的兄长还这么可怕,如果真的有血缘,那现在说不定她连玩弄小小秦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和秦既明没有半点可能了。 想到这个层面上,林月盈重重地叹口气,但又很快打起精神,她自言自语:“不是从妈妈的肚子里生出来也好。” 秦既明若无其事地问:“好什么?” “好——”林月盈快速地说,“当然是好在妈妈不用再承受一次生育的痛苦,她和我讲,她生你的时候好痛苦。” 生育的确不是适合轻松聊天时的话题,林月盈又问:“你还没讲,难道你是靠那个钱包认出的吗?” “是,”秦既明说,“月盈。” 林月盈:“啊?” “我妈,她到了一定的年龄段,很多事情,都想不开,容易钻牛角尖,”秦既明缓缓地说,“有些话,你不必信。” 林月盈听不懂他的意思,皱眉:“你在讲什么呀?” “她现在希望一切事情按照她的意愿发展,”秦既明说,“但世界本身就不是以某人为中心,月盈,我只是想说,妈妈爱你,但她更爱她自己——可以明白吗?如果未来你们有什么冲突,请你坚持你自己,你不需要为任何人妥协。” 林月盈呆了呆,她别过脸:“你这话说的,就像是来调节婆媳矛盾的民警。” 秦既明极轻地笑了一下,煞有介事:“可惜我现在已经过了年龄——怕是很难再去做警察。” “你才不适合做警察,”林月盈看一眼他手中握着的黑色小羊皮手套,“滥用暴力。” 林月盈知道秦既明有一个习惯。 他每次同人打架或者打人前,都会戴上手套,以防对方的血弄到自己手上。 这还是林月盈在秦既明殴打了那个一直跟踪她的男同学后得出的结论。 那还是初中时候的事,林月盈在意识到自己被男同学跟踪后第一时间报了警,但对方狡辩称只是顺路、是她多想。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林月盈也没有受伤,这令警察也没办法处理那个学生,况且都是未成年,只能训斥几句。 谁知那个男同学更加变本加厉,他知道不能留下证据,只在下一次跟踪时快速经过林月盈,恶意地在她耳边说很肮脏、很意,淫她、威胁她要强迫她的话。 林月盈果断地将这件事告诉了秦既明。 下一周,那个男同学就转学了。 听说他掉了一颗牙齿。 但,林月盈知道,那个人其实掉的不是一颗,而是两颗牙,还断了一根小拇指。 第二次是林月盈考上大学的庆功宴,大院里的孩子一块儿玩,有个人喝多了,开玩笑说拎月盈是林家送给秦既明的童养媳,又说了些不干净的话。秦既明放下了杯子,客气地让服务员给他拿一副手套。 秦既明慢条斯理地戴好后,重重扇了那个口出秽言的人一巴掌:“闭嘴。” 除此之外,林月盈再没见过秦既明施加以暴力。 平时惹怒了秦既明,俩人吵架拌嘴,秦既明也不下一次重手;从小到大,林月盈受过最重的一回伤,还是在秦自忠家中暂住的时候。 林月盈一直觉得秦自忠好像有什么病,他常常地看着林月盈,叫她“小光”,有时候还会问她些奇怪的话,比如她会不会游泳?后不后悔没学游泳? 啊。 打她的那次,也是秦自忠喝多了,踉跄着看她站在那里。林月盈自己没反应,他倒是惨叫一声,一脚狠狠踢中林月盈的腿。 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林月盈不告诉秦既明,不想让他在妹妹和亲生父亲之间犯难。 她知道秦既明疼她,从小到大都疼。 但现在她想要不一样的疼法。 秦既明并没有纠正林月盈指责他“滥用暴力”,他只拎着林月盈的包,提醒她,夜晚出门,不要背奢侈品包。 亚裔,漂亮的衣服,昂贵的包包。 似乎她全身上下都在写明“我很有钱我是个外地人请来抢我吧”。 林月盈委屈:“可这是我带来的包里最便宜的一个了。” 秦既明按了按太阳穴:“我开始想,前面的五十二天,你究竟是怎么安然无恙的。” 林月盈说:“可能因为我惊人的美貌吧。” 秦既明颔首:“是,所以刚才那个人眼睛瞎。竟然连你的包也敢抢。” 林月盈说:“所以他得到了教训。” 说到这里,她自己眉峰也有淡淡愁云:“但我的纸钞和卡都没了,肯定是被他同伙拿走了,钱倒是算了,我卡里还有钱……” “别着急,冷静,”秦既明停下脚步,他略微想了一下,“哪个银行的卡?” 林月盈满面愁容,第一次遭遇抢劫的人,现在回忆起来也是后怕。 她说了名字。 “不用担心,”秦既明说,“先打电话挂失,小偷不会这么短时间内取走钱。就一张对吗?” 林月盈点头。 “那就更不用着急了,”秦既明伸手,“手机给我。” 林月盈将手机给他。 秦既明打电话给国内银行,很快有人接通,他说明情况,请对方先挂失,又问清楚补卡手续和步骤。 很简单。 用不了两周,林月盈就要回国内,可以直接回国后再去补办——当然,也可以让人拿着她的身份证去银行说明情况,可以申请特事特办,在纽约这边的分行补卡。 不过这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必要。 秦既明顺手抽了自己一张信用卡副卡给她:“回国之前,先用这个。” 林月盈不肯接:“你已经给过我一张了。” “拿着,”秦既明塞给她,“但你放在家里,没往这边带,对不对?” 林月盈说不出话了。 多奇妙。 所有问题在他面前都不是什么困难,被抢走银行卡也像只丢了一美元。 酒店到了。 林月盈重新开了一间房,找秦既明要了自己的书包,她没说自己要做什么,但秦既明明白。他只静静看自己妹妹,然后转身往楼上餐厅去。 林月盈很快结束了这一场自我战斗。 说不好是这里的玩具太大还是方才秦既明的眼神令她兴奋,林月盈察觉,自从明明白白自己心意后,她越来越胆大。 有句话流传甚广,说真爱会令男性变得谨慎、让女性开始大胆。林月盈想自己大约是印证了这点,之前她连声音大的都不敢买、担心会被秦既明听到;而现在,她已经到了可以肆无忌惮地和他讨论这些的地步。 欧美人喜欢的东西的确要比国内的大好多,林月盈起初还借助了一些额外来辅助。 她一边回忆那时的秦既明,那时他的西装裤,她就开始哆嗦,因她确切地用手丈量过,甚至要比她今天在那家店里看到的最大尺码还要大,这种说不出是好还是坏的认知在慌乱的呼吸里令林月盈蜷缩了脚趾。 她独自一人仰面躺在床上,呆呆注视着天花板。 林月盈全程没有控制声音,这里酒店的入住率不高,秦既明房间在楼上,他还去了餐厅吃晚饭。总而言之,异国他乡,不会有一个人听到她崩溃的叫喊,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林月盈花了好长时间才有力气从这种虚脱中醒过神。 她软绵绵地起身,去洗个澡,整理好个人物品,背上包,打算去找学姐一块儿睡觉。 今晚注定会做一个舒服的美梦。 ——倘若不是打开门后看到秦既明的话。 林月盈有片刻的凝滞。 “我刚到,”秦既明若无其事地说,“忽然想起一件事要问你。” 林月盈不理他:“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回家?” 林月盈说了时间。 秦既明颔首。 又走一段路,等待电梯抵达。 路过的机器人礼貌地祝他们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林月盈沉默两秒,问:“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既然你都诚心地问了,那就有,”秦既明西装革履,平视前方,说,“听声音,我上次似乎没能令你满意。” 哥哥 秦既明视线之内,看到林月盈整个人如冬天晒饱了太阳的长毛猫—— 她炸了:“你说你刚到!” 秦既明说:“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说是现在才到。” 电梯门开了。 林月盈用尽全力,将兄长重重推进去,她叫:“混蛋。” 秦既明伸手挡在电梯门旁边,阻止电梯门关上——这里的设施都有些年头了,电梯也是。上升和下降时能明显感觉到晃动,他看着林月盈上了电梯,才松开遮蔽感应线的手。 “……”林月盈面对电梯,她沉默半晌,出声,“换个话题,你真的,好无耻!” 被自己妹妹严厉批评,秦既明并没有任何羞耻,他站在林月盈身后,说:“那就换个话题——你最近一次和我妈联系,是什么时候?” 林月盈说:“是上个月最后一个周末。” 秦既明应一声,又问:“还有其他国内的人给你打电话吗?” 林月盈奇怪:“干嘛,你要查户口吗?” “不是,”秦既明顿了顿,“我只是想知道你和家人的联系频率,等我回国后,他们问起,我也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们你的近况。” 这是个很恰当的理由。 林月盈掰着手指数:“妈妈上个月和我打了三次电话,江宝珠打了二十次,红红十八次,一量哥两次,林山雄一次——我骂他是猪,他就不理我了;林风满……喔,林风满拉黑了,所以一次也没有,孟回学姐十次,李雁青九次——” “为什么是九次,”秦既明说,“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林月盈面无表情:“因为他催了我九次交报告。” 秦既明颔首:“年轻小孩,的确容易急脾气。” 林月盈一一数完了,她才说:“我总觉得你今天怪怪的。” 电梯到了。 秦既明说:“或许我们长时间未见。” 林月盈不说话,看起来像是等他说第二句。 但秦既明保持了缄默。 他没有讲出模糊兄妹和情侣界限的那一句“我很想你”。 ?“回去早点睡,”秦既明说,“晚安。” 林月盈说:“晚安,混蛋秦既明。” 两个人的房间并不在同一侧,林月盈的房间在尽头倒数第二个——秦既明在走廊反方向的倒数第三个。 混蛋秦既明一直目送林月盈进了她的房间,才低头看手机。 手机已经震动许久。 十多个来自何涵的未接电话。 秦既明一边走,一边低头看上面的信息。 何涵:「你疯了」 何涵:「给我回来」 何涵:「你还要不要脸了?你今年多大了秦既明?你当自己还是十五六的毛头小子?」 何涵:「你知道你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你知道林月盈是什么人吗?你丢不丢人?」 何涵:「外面人都怎么说,你又不是没听到。你以为告一两个造谣者就能完事?你以为你有钱就能堵住所有的嘴?我告诉你,没门。」 何涵:「我给你一周时间考虑」 …… 作为在得知当年真相后选择立刻和父亲分居的女性,何涵有着不输于任何人的傲骨和冷静。这么多年,她一直独居——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不过是一张薄薄的纸和法律赋予的微薄约束能力。事实上,秦既明知道,母亲私下里也一直在交往各种各样的人。 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比她小几岁的、十几岁的,甚至于,比秦既明还小上几岁的。 秦既明说不上能理解母亲,还是不理解她—— 倘若母亲能够立刻同父亲离婚,哪怕和比月盈还小的男生交往,秦既明都不会说什么。他尊重择偶喜好和自由,也尊重他们彼此的选择。 但秦既明认为婚姻应当是两个人深思熟虑后的坚定选择,而不是如今的废纸一张。 他就在这样的矛盾中。 正如三个月之前,他也身处兄妹和爱人的矛盾中。 但不要紧,现在的秦既明已经做出选择。 他清晰地认识到,一切都回不到原点,而灼热的嫉妒心总有一天会吞没月盈。 秦既明没有休息,只在飞机上睡了一小会儿。从前天和何涵的矛盾激化后,他就立刻订了最早来纽约的一架航班。 下了飞机后,他看到妹妹的短信,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来了这家酒店。? 长时间的飞行,秦既明却并不觉得疲惫。 他需要争分夺秒,赶在何涵之前抵达。 临睡觉前,何涵又打来电话,语气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倨傲,冷冰冰地告诉秦既明,要他回来。 “你别想‘生米煮成熟饭’这招,对我,这招没用,”何涵说,“也别想着把事情闹大来逼我就范,我知道,秦既明,你不能闹大,你也不会闹大。” “都什么年代了,”秦既明说,“您当我疯了?” 生米煮成熟饭。 秦既明都觉得好笑,为什么何涵会讲出这种话。 且不说林月盈还在读书,她大好青春年华怎么能过早孕育生命;更不要讲,秦既明骨子里守旧,他之前甚至保持着婚后再做和婚后双方商议后再考虑孕育后代的想法。 尽管前面那个念头已经基本守不住,但后面毋庸置疑。 秦既明不能接受非婚生子。 古板的人认为那样是对伴侣和孩子的不尊重。 “我看你就是疯了,”何涵冷静,“从一开始起谣言的时候,我就提醒你,离林月盈远一点。我当然知道她好,她哪里都好——但别忘了,秦既明,你看着她长大,她从五岁起就住进你爷爷家。说句不好听的,别说是妹妹——她和你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秦既明说:“您讲话真的很难听。” “不是难听,是阐述事实,”何涵说,“我之前一直将月盈当自己的亲女儿,我也不想让你们的事情闹得过于难看,秦既明,现在事情还有转圜余地,月盈也搬走了,你回来,你别做冲动的事。” 秦既明站在落地窗前,他看着外面璀璨灯光,遥遥如无数流星垂下,妆点着这陌生城市。 秦既明极轻地笑了一下:“我能做什么冲动的事?妈,我已经快三十了。” 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冲动过,也没有做过什么后悔的事情。 ——不,有一件。 何涵发狠,厉声叫他:“秦既明!” “我现在不做,之后只会后悔,”秦既明说,“您知道,您劝不了我,就别白费口舌了。” 何涵喘气:“你究竟还认不认我是你妈?” “我认,”秦既明说,“还有其他问题吗,妈?” 何涵结束通话。 秦既明安静站在窗前,他身后,隔着玻璃,触了触遥遥挂在天边的一轮小月亮。 月光明辉。 福泽万物,寂静无声。 月光恩惠,被照耀的另一个房间中,明亮灯光下,林月盈拉上窗帘,在台灯的昏暗中趿拉着拖鞋摸到床边。 她对隔壁的学姐乔木安说:“晚安。” 乔木安拉被子,盖住脖颈:“晚安。” 这家酒店的被褥还是另一道难关,睡前就感觉有些微妙的、糟糕的沉重。 林月盈次日清晨醒来,感觉胳膊和腿发痒。 早晨洗澡时一看,她被自己吓了一跳,手臂和大腿上好几道明显的红痕,看起来像是被某种小虫子所咬,也像是过敏的症状。身体无端地发痒,难受,但是却不能碰,指甲碰一下,挠一下,又是鲜明、满满鼓起的一道。 林月盈直接去了酒店前台投诉,前台是个印度人,讲的英语口音很重,林月盈和他大眼瞪小眼了很久,努力去听,还是没能听懂对方在表示什么。 好痛苦。 林月盈已经将自己全部的语言天赋都发挥出来了,无可奈何,只能用纸和笔写下,告诉对方—— 我因为你们酒店的被褥过敏了,我要投诉。 前台刷刷刷地写,潇洒扯下来。 林月盈屏住呼吸,在对方致命的香水味中吃力地辨认着字条上的英文。 「女士,我能听懂您说的话」 「我想说的是,您可以投诉我们,但我们需要您开具相关的证明,要医生证明您是因为我们的被褥而过敏」 …… “就是这样,”林月盈批评这家酒店,“在投诉上完全就是狡黠——不,钻漏洞,狡猾。” 她们坐在一块儿吃早餐,幸而酒店里的早餐服务还可以,自助形式,也可以去向服务员说明自己想要什么东西——当然,必须是他们菜单上提供的菜品,倘若在这里想吃个火锅或者糖醋鱼就有点难为对方了。 林月盈在美国的早餐雷打不动,放了燕麦片和少量葡萄干的牛奶,班尼迪克蛋,一份蔬菜沙拉,还有一小把蓝莓。 她一边吃沙拉,一边回忆:“我想,可能因为被褥没有经过充分晾晒——我知道这里都是用烘干机,但感觉他们似乎也没有完整地对被褥进行烘干消毒。” 老师提出建议:“不然这样,我们换一家酒店?” “算了,”林月盈摇头,“现在过敏的只有我一个人,证明有可能是我个人问题。你和学姐没事,也可能是我误判了,过敏源不是被子,不要因为我耽误行程。等会儿我去附近的私人诊所开一些过敏药,坚持这一周就好了。” 好吧这也是善意的谎言,林月盈最挑剔吃穿用住了,也最敏感,她昨夜睡觉时就感觉到自己那床被褥不够蓬松,也不够柔软。 幸而她昨天还在店里买了一次性床垫,遗憾不能阻挡被子。 她猜测大约是某种灰尘。 老师摇头:“药也不能当饭吃。” 乔木安连连点头:“重要的是身体,月盈,抗过敏药治标不治本。” 林月盈还没说话,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她仰脸,看到秦既明。 秦既明微笑着同老师聊天:“钱老师,好久不见。” 钱老师立刻认出他,又惊又喜:“秦既明。” 秦既明拦住路过的服务员,请他在林月盈旁边多加一个椅子。 在这个过程中,他就站在林月盈身侧,微笑着和钱老师寒暄:“多年不见,您还是这么年轻。” “你也是,这么多年一点没变,”钱老师笑了,感慨,“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秦既明的手自然地搭在林月盈肩膀上,微笑:“我来找月盈。” “喔,”钱老师说,“你是月盈的——” “老师,”林月盈终于憋不住,她认真介绍,“这是我哥哥,秦既明。” 钱老师咦了一声,看了看两人,疑问:“那你们俩是一个随母亲姓,另一个随父亲?” “不是,”秦既明说,“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从小认识。” 他说:“青梅竹马。” 机械 相差了可以读完小学+初中的年纪。 一个还在玩泥巴,另一个开始准备高考。 钱老师了然,笑起来:“青梅配大竹马?” 秦既明说:“是这样。” 林月盈小小声:“青梅老马。” 秦既明捏了一把她的肩,轻轻咳一声。 林月盈不继续讲了。 椅子来了,秦既明从容地坐下。钱老师为乔木安做介绍,后者有些怯怯的胆小,规规矩矩地叫一声“秦学长”。 秦既明吃西式早餐、必不可少的是牛肉和牛奶,另外点了份和林月盈一样的蔬菜沙拉。 林月盈想,明明有其他选择,干嘛选择和她一模一样的;不是要保持兄妹距离吗?干嘛又要跑到美国来找她。 她才不信他的出差借口。 哪里有这么多的巧合,刚好在同一个城市,又刚好时间点吻合。 秦既明自若地和老师讲,自己这次来,是受人邀约,来看某智能制造公司的自研机器人。 ——不是那种智能家居小机器人,也不是用来做运输、送餐等等固定指令的服务业机器人。 而是外壳和动作接近于科幻片中所展示的、能够依照指令灵活运动、做出各种复杂动作的机器人。 有灵活的躯体和接近于人类认知的四肢。 钱老师对该机器人的兴趣度不算太高,她目前主攻的还是人工智能和算法方向——短期内,现有的算力尚不能达到能令机器产生意识的水准,市面上广泛的智能产品,至今停留在基于统计的大模型阶段,尚不足以产生“自主意识”和“思考逻辑”,产出的互动也多是收集海量大数据后给出的拼接产物,而同样是实用派的钱老师更亲睐那些有着简洁躯体、多功能的模块机器人。 林月盈听秦既明这么讲,她自己倒是疯狂心动,心动到连菜都要吃得慢吞吞,一片叶子恨不得咀嚼二十下。 她自小就爱看科幻类的电影,书籍也是,家中书房里有一个端正的玻璃书架,里面装着《科幻世界》自1979年创刊以来到现在的所有刊物。 秦既明和她当时为了收集齐这些,花了不少心思和财力在上面。 秦既明终于将话绕到正题上,他询问钱老师有无兴趣一块儿前往。 林月盈仍旧垂着眼睛,思维倒是疯狂地运转,不停思考。 钱老师问:“在哪儿啊?” 秦既明说了地址,又补充:“也不算太远,不过晚上要住在那边,他们准备好了餐厅和酒店。” 林月盈还在磨磨蹭蹭地吃。 钱老师点了点头,她说:“我们今天下午需要去大学访问。” 秦既明颔首,笑吟吟:“所以我想来问问老师,今天下午的行程的确不能取消吗?” 钱老师顿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去看在和一个沾了沙拉酱、滑滑圣女果做斗争的林月盈,顿时了然。 钱老师叫她:“月盈。” 林月盈的银叉子顺着圣女果光滑的躯体滑落,直直戳在瓷餐盘上。 她坐正身体,严肃听教的姿态:“老师。” 钱老师温和地问:“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对这样具备灵活四肢和运动能力的机器人很感兴趣。” 林月盈不能对着老师说谎,应一声,说是的。 她非常感兴趣。 哪怕她目前知识水平并不足以让她去看出些什么东西,但对高尖科技的向往是不能说谎的。 “这也是个机会,”钱老师说,“既明带你去看的,绝不是寻常展览馆上能看到的那些机器。我放你两天假,如果你想去,我支持你。” 林月盈怎能好意思再讲自己不去,她眼里的渴望都快溢出来了。钱老师也已经如此善解人意地表示她可以随意决定…… 她还是答应了。 对前沿科技及未正式公开新机器人的渴望,足以让林月盈暂且放下和秦既明的恩怨纠葛。 秦既明让林月盈上去收拾她的行李箱,今晚不在这里住了,东西都要带走。 林月盈的手臂还在痒,她忍不住挠了两下,秦既明注意到她动作,低头看,瞧见她手臂上的红痕。 “即使自娱自乐也这么投入,”秦既明说,“不愧是我的优秀妹妹。” 林月盈说:“你也一样,不愧是我的健壮哥哥。” 秦既明:“嗯?” “这是过敏啦,过敏,”林月盈将自己的胳膊举给他看,抱怨,“我感觉这家酒店的被子有点不干净,但前台告诉我,想要过敏性赔偿必须要医生写的证明……” “过敏?”秦既明皱眉,他没有碰林月盈,只俯身,仔细看她手臂上的痕迹,果断,“时间还早,我们先去医院。” 林月盈:“啊?” 公立医院的预约不知要到猴年马月,秦既明打电话给当地的朋友,咨询到一家可靠的私立私人医院,果断带了林月盈去做检查。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根据医生推断,极大可能来源自那没有得到充分消毒、烘干的被子。 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也不用口服抗敏药,过敏反应不是很严重,医生建议她不要用过热的水洗澡——温度过高会令她的反应加重,晚上洗过澡后在红肿处涂上药膏即可。 以及,禁止抓挠。 讲到这点时,这个女医生请秦既明离开,严肃地告诉林月盈:“这两日尽量避免x生活。” 林月盈紧张:“为什么?因为x生活会加速过敏吗?” “喔,不是,”女医生说,“X生活中可能会存在的抓挠行为,会令你的过敏反应更严重。” 林月盈:“……喔。” 秦既明站在外面,安静地等待着妹妹出来。 两地的时差并没有阻挠何涵发来的简讯,她甚至连“我会告诉你父亲”这种话都说出口。 秦既明依稀记得,上次父母见面,还是两年前的中秋节。 那场并不愉快的父母会晤,最终也以何涵单方面讽刺秦自忠、秦自忠被气到去医院吸氧而结束。 秦既明没办法令母亲冷静。 她只对秦既明反复地讲,她很失望。 失望自己的孩子身上竟然有着和秦自忠同等的“恶劣”基因。 前方多歧路,秦既明想,幸好他还能先去走一走,砍一砍这路两侧的杂枝刺棘。 医院里的护理人员帮林月盈涂了一次药膏,那些早上困扰她的红痕渐渐地淡下去。为了避免意外,最终他们还是购买了口服的抗过敏药物,以防万一。 林月盈不喜欢这个药膏的味道,它嗅起来像是放了很久的薄荷油,还有无法忽视的酒精味道。 坐在车里时,秦既明看到林月盈皱着鼻子仔细闻自己的胳膊。那些红痕上都涂了一层淡淡的、透明的药膏,清清凉凉地熨帖着皮肤上红肿的痕迹。 “好难闻,”林月盈低声抱怨,“闻起来比林风满还要让人讨厌。” 秦既明忍俊不禁:“我不知道你这句话侮辱的是药膏,还是你的哥哥。” “他算什么哥哥,”林月盈说,“就是一个只会咯咯达下笨蛋的笨公鸡。” 秦既明说:“公鸡不会下蛋。” “不要反驳我,我现在脾气超级不好,”林月盈嫌弃地将胳膊往前伸,叹气,“又痒,又难闻……你再惹我,我就咬你。” 秦既明噙着笑,保持沉默。 林月盈不要理他了,她只是单纯讨厌胳膊上药膏的味道,这种东西给她一种很不美好的记忆。 恍惚间还是想到秦爷爷刚过世的那段时间,秦自忠听了秦爷爷的遗嘱后,脸色就不好了。 将林月盈送到秦自忠那边,其实也不是秦自忠心甘情愿的。她那时候还没成年,还需要一个监护人,而秦爷爷就一个儿子,一个孙子,秦既明那时候读研刚毕业,正是忙碌的时刻,大家都觉得他并不适合作为那个监护人。 从小被爷爷和秦既明宠大的林月盈,也是在那个时候忽然意识到,原来她本质上还是那个被父母推来推去的孤女。 这种认知让她难过了一段时间,只思考着怎样才能搬走,才能不住在秦自忠家中。 机会来了。 秦自忠喝多了酒,喃喃叫她清光。他又哭又笑,时而俯在地上磕头求原谅说自己有苦衷,时而又狰狞地笑说她意志不坚定,难道亲哥要她就这么傻地给真是活该啊。 秦自忠打林月盈的那次就是如此。 他发完疯,站在那里叫着清光,求原谅,林月盈被他的姿态吓到了,拔腿就跑,却被秦自忠踹了一脚。 就是这一脚,让林月盈不想回忆那天嗅到的味道。 跌打损伤的清凉油和刺鼻的酒精气息,都能让林月盈的脚隐隐作痛,好似虚空中又被人踹了一下。 林月盈忍了好久,终于受不了这个药膏的气息,一下车就催促着秦既明快快去酒店,快快去办理入住,她受不了了,要洗澡洗掉自己身上的所有药膏,她现在就是珍贵的豌豆公主,睡在有着一百颗豌豆的床上。 秦既明无奈地看着她如此着急,含笑摇了摇头,一手拉一个行李箱,将它们交给迎上来的侍应生。 办理入住的时候,还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订单显示,对方只给他们订了一个房间。 不幸的是,今天的酒店已经满员,没有多余的空房间。 “可能是酒店方弄错了,也可能是他们误会了我们的关系……”秦既明皱眉,无奈叹气,“他们只给我们准备了同一个房间。” 林月盈不甚理解:“误会我们什么关系?” 秦既明和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伸手,指一指她:“情侣关系。” 林月盈哼一声:“谁和你是情侣关系。” “也是,”秦既明叹气,“他大约不知道,我是婚前守贞的保守派。” 林月盈呆了呆,她说:“你婚前守不守贞,和我有什么关系?” 秦既明笑着看她:“你怎么会觉得和你有关系?” 不行。 林月盈感觉可能是自己在英语环境中生活的时间过长了,以至于她竟然开始吵不过秦既明。 输人不输阵,气势不能丢。 林月盈仍旧嘴硬,昂首挺胸,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尝试蒙混过关,姿态坚定:“大约是聪明人的精准第六感。” 这话一说出口,林月盈已经开始思考该如何回击秦既明的下一句辩论。 他会说“是笨蛋小孩的失灵第六感”,还是说“今天聪明人的第六感有些意识过剩”? 林月盈沉着地等。 但秦既明却笑了一声。 他说:“聪明人的精准第六感果然很精准。” 林月盈一肚子反驳的话,未能释放,她愕然昂首看秦既明。 “我婚前守贞,”秦既明说,“的确和你有关系。” 林月盈说:“哥哥和妹妹的关系?” 秦既明摇头。 他说:“应该是你和我之前都不敢想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