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檀生 倚着墙根,手里端着个碗,惜翠正在往嘴里扒饭。 日头太晒了。 她感觉自己就像太阳下的一条咸鱼,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牵着衣服抖一抖,都能抖出不少盐粒下来,浑身上下也散发着一股死鱼烂虾的臭味。 碗里的糙米饭堆得高高的,上面盖了层豆豉和青菜,没多少油水,看着就毫无食欲。特别是在惜翠端碗看到自己汗毛浓重的手臂后,更没了吃饭的心情。 好端端的妙龄少女却穿成了一个彪形大汉,就算平常心里素质再怎么强大,也遭不住这么一出。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香香软软的女孩子了,她现在性别为男,是一个身高八尺,留着络腮胡的黑脸壮汉。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看了一本叫《太平医女》的网文。 这本小说写得不错,故事围绕着女主吴怀翡行医救人展开,最后以女主和男主高骞终成眷属结束。情节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打脸桥段层出不穷,尤其是女主对女配吴惜翠的的打脸,那叫一个狗血与爽快齐飞。 惜翠花了三天才把这本书看完,看得津津有味。唯一比较变扭的是,书中女配吴惜翠和她同名同姓。 每一个故事,总有配角来推动情节的发展,吴惜翠便是其中之一。 她是女主毫无血缘关系的便宜妹妹,其貌不扬,忘恩负义,觊觎男主,是标准的给女主使绊子的恶毒女配。 同名同姓,实属巧合,惜翠别扭了一小会儿后,也没在意。 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她熬夜看完,关上手机准备睡觉的时候,她穿越了,穿越到这本小说中,顺便还绑定了一个冷冰冰的系统,要她攻略书里的男配卫檀生。 惜翠:“我能拒绝吗?” 系统:【不行。】 开玩笑,她自己恋爱都没谈过一次,哪里有攻略人的经验。 但系统表现得就像一个真正的,冷漠无情的人工智能。 没有任何屁话,直接就把她丢到了这儿——青阳县瓢儿山上,一个土匪窝里。 她,成了土匪窝里一个凶神恶煞的土匪。 任凭惜翠如何呼喊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要穿越好歹也穿越成女配吴惜翠吧?穿越成个土匪是怎么回事?!系统就是稳如磐石,毫不动摇。 惜翠从头到脚打量了自己一圈,最终接受了这个悲惨的事实,她,现在是一个肌肉虬结的猛男,目标是攻略书中那个温文尔雅的男神——卫檀生。 这卫檀生在书中也算是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 卫家世代为官,在他十岁的时候,卫檀生随父亲卫宗林到青阳县上任。 青阳县地处偏僻,常常有山匪拦路抢劫过路的旅人。山匪见卫檀生衣着打扮富贵,心念一动,就将他绑了回去。 等卫宗林把儿子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卫檀生的腿废去了一条,成了个跛子。 没人知道卫檀生在匪寨里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经此一难后,就留下了大面积心理阴影,整晚整晚睡不好。 卫家担忧他,半年后,将卫檀生交由空山寺的住持了善大师照料,潜心学佛。 十八岁时,卫家三郎下山还俗回到京中,仍已佛门弟子自居。 因常年受佛法浸润,慈悲为怀,乐善好施,又因貌若好女,京中有人称之为小菩萨。 由于是童年就落下的病根,他的跛足十分严重,阴雨天气甚至无法出门行走。 好在有女主吴怀翡的医术缓解了他的病痛。 吴怀翡性格温柔,容貌清丽,又常常陪同他一块儿救济平民百姓,日积月累的相处下,卫檀生便对女主生了爱慕之情。 只可惜,温柔男配的结局大多相同,无非落得一个黯然神伤,只能笑着祝福女主和高骞,退出了这场三角恋。 要她以这幅黑脸大汉的身体去攻略卫檀生,卫檀生恐怕瞎了眼才会看上她吧。 系统却告诉她,这时候还是元平五年,《太平医女》的故事还没开始。卫檀生此时也不过将将十岁,刚刚被抓到土匪窝里,打折了腿。她还有机会,温暖他治愈他,安抚他幼小的心灵。 惜翠:…… 卫檀生才十岁啊!恋|童|癖警告! 她现在这幅鬼样子能做什么?向卫檀生敞开她温暖的胸毛和胸肌吗?! 收回思绪,惜翠看了眼碗里的糙米,嚼了嚼嘴发苦的青菜,艰难地扒了口饭。 不止青菜苦,她心里也苦。 事情已成定局,系统是铁了心不会更改主意,她只能先填饱肚子,再慢慢谋划了。 顺着惜翠的视线往前看,有棵大槐树,两三个粗夯的汉子正光着膀子在摔跤,个个都使出了一把蛮劲,脸红脖子粗地怒吼着,汗水砸落在黄土地上,洇作了一个个小圆点。 “他还不愿意吃饭?” 正囫囵下咽间,头顶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惜翠抬头,看到一个铁塔似的汉子正站在她面前,粗声粗气地问。 她转头朝着身后的小茅屋努了努嘴,“不肯吃呢。” 那汉子恼了,一脚踹开门,嘴里骂骂咧咧的。 茅屋里又暗又脏,三伏的天,像个大蒸笼。 门一被踹开,便能闻见从屋里飘出来的一股汗臭味与粪便味。 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十岁的男童,他头发乱糟糟得像个鸟窝,身上的锦衣已经破破烂烂,沾着些黄黄红红的,令人作呕的秽渍。 黄的是已经干了的粪尿,红的则是已经干了的血块。 那壮汉上前踹了一脚,骂骂咧咧地说了些什么。 或许是茅屋里气味太过难闻,没片刻,他又皱着眉走了出来,指着惜翠道,“待会儿你就看着他吃,不吃也得吃,就算塞也要塞进去,看好他,别让他死了。” 惜翠本来就没吃饭的胃口,听他这么一说,马上就将碗放了下来。 她穿越到这土匪窝里也有三天了,这里的山匪们都是刀尖上舔血过日子的,她在里面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一直没有和卫檀生接触的机会。 直到今天,他们才派她守着这间茅屋,别让卫檀生跑了。 其实不需要惜翠守着,卫檀生也跑不掉,他年纪太小,更何况还拖着一条伤腿。 即便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惜翠走进屋子里的时候,还是被熏得几欲落泪。 无法言喻的浓烈气味充斥着整间茅屋。 这段时间,卫檀生吃喝拉撒全在里面,根本没人来收拾,想想就能知道里面这气味到底是有多美好。 惜翠憋着口气,弯下腰,去查看他的情况。 窝在秽物中间的一个半大的孩子,就是她的攻略对象,《太平医女》中的男配卫檀生了。 可惜和书中有小菩萨之称的男神不同,现在的卫檀生紧紧地闭着眼,嘴唇干得已经裂开了皮,脸上脏得看不清容貌。 他腿上的伤口只是简单地处理过,正有苍蝇不断在他身上旋转腾飞,破烂不堪的衣服勉强包裹着他,就像一块脏兮兮的裹尸布。 惜翠喉头一紧。 嫌弃他可能不太好,但他脏得确实让惜翠有点泛恶心。 “醒醒。”她戳了戳他的脸。 卫檀生就像个破麻布袋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看他面色潮红的不正常,惜翠心里头咯噔了一声。 天气这么热,他该不会是中暑了? 想到这儿,惜翠上手抹了一把,抹到了一手的汗,手下的温度更是烫得不正常。 来不及多想,惜翠赶紧跑到屋外去喊人。 瓢儿山上的土匪虽然绑了卫檀生,可没打算让他死。 她一开腔,没片刻,小茅屋里就来了人。 来人被屋里的气味熏得倒退了一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冲惜翠使唤道,“愣着干什么?抱出来啊。” 穿越成一个猛男也有穿越成一个猛男的好处,就比如现在,她抱起卫檀生就跟拎起了只小鸡仔一样,毫不费力。 惜翠没处理经验,只能把卫檀生抱到大槐树的树荫下,让有经验的人上手。 几个大汉又是掐人中,又是泼水的,折腾了好半天,卫檀生眼睫颤了颤,才终于悠悠转醒。 阳光顺着枝叶间隙洒落在地,光影明灭,摇摇曳曳。 男童失了焦距的眼,茫然地眨了眨。 昏昏沉沉间,只看到一个袒露着胸怀的黑脸大汉,正一脸惊喜地俯看着他,一双牛眼瞪得就像铜铃。 “诶!你醒啦?!” 檀奴 卫檀生 卫檀生醒了。 头很重,四肢发软。 胃里翻涌着,恶心得厉害,他全身上下烫得就像一块烙铁。 很渴。 他费力地睁开眼。 入目不是阴暗恶臭的茅屋,而是明晃晃的日光与斑驳的树影,像极了他在家中看书看累了,趴在轩窗下小睡了一会儿,刚醒来的时候。 卫檀生怔愣愣地想。 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他十岁前,他确实如同置身在一场遥远而虚幻的梦境中,始终落不到实处。 他很聪明。 自他懂事起,身旁的人无不如此说。 “郎君是顶顶伶俐的。” 夸赞的话说一两次倒还好,听得多了,他就感到厌烦了。 书页上的文章略扫一眼他就能记住。 当兄弟姐妹们还在辛辛苦苦在记诵的时候,书中内容他却已经倒背如流。 整个府上都在赞叹他的聪颖。 但他却常常觉得无聊。 他出生京城卫家,先祖曾官至两朝太傅。 卫家虽算不上什么皇亲国戚,但也是世代书香,诗礼簪缨。卫家家中子嗣一向单薄,传到他父亲卫宗林时,家中已显露出些衰败的颓势。卫宗林和他几个兄弟在朝中高不成低不就,故而整个卫家都指望着小辈们能有出息。 卫檀生他打小就斩露出了过人的天资,不论做什么,都比其他兄弟姐妹快上一步。 卫宗林对他寄予了振兴卫家的厚望。 他的生活是与书籍和戒尺为伴的。 旁的兄弟姐妹聚在一起打娇惜,吹叫儿,他正坐在碧纱窗下念书。 所谓的振兴卫家,其实卫檀生也不太懂。 他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乖乖地听从家中的安排,并未有任何异议,父亲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身子骨一直不太好,家里人担心他过慧早夭,将他管束得严严的,有许多事他都不能去做。 卫老夫人信佛,干脆将他寄拜在菩萨名下,起了个小名为檀奴,又为他在空山寺点了一盏长命灯,常常带他去听寺中了善大师宣讲佛法。 卫宗林也请了教习师父教导他武艺骑射,希望把他身子骨养得壮实一点。 每天早上,京城里就会有和尚、头陀敲着铁牌子,绕着巷陌,沿着人家,一路念着佛号报时。 而他起得比他们还要早一点,他要早早地起来念书做功课。 全府的人都在宠着他,用他们的方式在对他好,但卫檀生却觉得腻味。 因为长辈偏心的缘故,其他小辈也不爱和他一起玩,有意无意地将他冷落在一边。 卫檀生其实一点儿都不在乎。 他好像天生就对其他人生不出一丝感情。花草、人畜在他眼中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同。 之所以听长辈们的话,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是“长辈”,而书中教导要尊敬孝顺长辈。 卫檀生其实很不喜欢卫宗林。他对他的喜爱全都来源于他的聪颖和顺从。兴致来的时候他逗弄他一番。当他稍有违背的时候,他就黑了脸,狠狠地教训他,用一些冠冕堂皇地话来压他。 他也不喜欢娘,因为她更偏爱大哥,每天只知晓首饰胭脂,或是和二房三房的人争来争去。 在他五岁的时候,三房的五妹妹养了一只猫,她特别喜欢,每天都抱着不撒手。后来,不知怎么地,猫跑了出去,正好跑到他练箭的场上,让他练箭的时候射死了。 她哇哇大哭,抹着眼泪直要他赔。 卫檀生无动于衷地看着,有点困惑。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她曾经养的一盆花死了,也没见哭得这么凶。 对他而言,猫和花和人,似乎并无太大分别。 卫老夫人怕他难受,特地把他叫到身边安慰他。 “这猫是上辈子罪业太重,这一世才投生做了畜生。它今日被你射死,是冥冥之中的定数,你如今也算是帮它从畜生道中解脱了。” 这是卫檀生第一次接触到关于死的概念。 他对自己的祖母一直存有两分敬畏的心思,当然不是畏惧于她在卫家的地位,而是畏惧于她身上和他完全不同的气息。 那是“老”、“病”与“死亡”。 为了哄他,卫家人又买来了时下正流行的磨喝乐。 金缕衣青纱裙儿的磨喝乐小人儿,嗔眉笑眼。 其实,他曾经也期盼过能和旁的兄弟姐妹们一样,有这些小玩意儿玩。 但当他真正拥有后没多久,他却厌弃了,价值千钱的磨喝乐被他随手丢弃在了角落里。 卫老夫人见他如此,便让他抄经,说抄经能定心。 于是,他就从《金刚经》抄到《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再从《妙法莲华经》抄到《百喻经》。 但究竟看进去了多少,卫檀生自己都不大清楚。 等到他十岁那年,卫宗林因为替罪臣说话,被官家迁怒贬谪到青阳县。卫檀生跟着他一起。还没进青阳县地界,却被瓢儿山上的山匪给掳走了,他寡淡无味的生活这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毕竟年纪小,就算再聪明伶俐,碰上这种事当然也会惊慌失措。 他知道,他要跑。 他计划了第一次逃跑。 可惜他太盲目也太自信,当真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伶俐的人,非但没有跑出去,反倒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他左腿被打折了。 接下来的事,卫檀生记不大清了。 腿伤了之后,他一直是昏昏沉沉的,处于半梦半醒间,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要死了。 没人搭理他。 他们只把他锁在这个茅屋里,吃喝拉撒都在一处。就像对待狗,想起来的时候就有一顿饭吃,想不起来,就得饿肚子。 而那偶尔大发慈悲丢进来的饭菜,不比猪狗吃的要好多少。 卫檀生极其高傲,或许是受了卫宗林的影响,与其让他像条野狗趴在地上,吃碗里的狗食,他宁可不吃。 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几乎是一脚已经踩近了鬼门关。 可他却没死成。 迷迷糊糊间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睁开眼,便看到有个山匪瞪着双牛眼,一脸惊喜地望着他,不知道是在高兴什么。 像佛经里貌丑无比的修罗。 身上也很臭。 这么冲的味道钻入鼻腔,卫檀生嫌弃地别过头。 困惑 卫檀生刚醒,一伙人也不敢接近他,就让他靠着树干休息。 他整个人湿漉漉的,身上的秽渍被水一浇,更难闻了,熏得周围几个人都不愿在这儿多待。 照顾卫檀生的工作,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辈分最小的惜翠身上。 几个人走前,还嘱咐了一句,“老六,其他的你不用管,别让这小子死了就成。” 瓢儿山上的山匪,大部分都是瓢儿村里的人,前几年青阳县大旱,村子眼看活不下去,一帮流民才结了寨,靠打劫夺舍为生。 寨里的个个都是从人吃人的地狱中爬出来的,见惯了易子而食这种事,再说,自己也不是没吃过人,早就没了什么良心可言。 卫檀生这幅模样,在他们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不值得他们费任何心思。 瓢儿村里的人本为一个宗族,多多少少都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惜翠这幅身体,名叫鲁飞,排行老六,长得虽然赛李逵,但年纪却不大,一团络腮胡下的小胖脸看着还有些几分可爱。 卫檀生意识还没完全恢复,靠着树干呆愣愣的。 他脸上的尘土也被水冲走了不少,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眉如远山,目若点漆,就像观音莲花座下的童子,虽然还没张开,但依稀能看出些日后有小菩萨之称的俊美容貌。 “你感觉怎么样?”惜翠蹲在他面前问。 听得她的动静,男童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他眼睛黑白分明,泛着些水光,潮红的脸蛋在日光的照耀下愈发红了些。 只看了她一眼,他就移开了视线,看向了槐树伸下的细枝。 枝叶蓊蓊郁郁,如一座倒扣的佛幢。 卫檀生没有想要和自己说话的意思,惜翠也不恼。 “那你好好休息。” 他这般茫然的模样,惜翠甚至有些想摸摸他的头。 实际上,她也这么做了。 他湿漉漉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额角,愈发衬得肌肤瓷白。 但做完,惜翠便后悔了。 卫檀生的头发也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洗过了,手下黏腻的触感怪恶心。 水珠顺着发丝滚落至眼睫,男童也不去擦,任凭它滚落到眼睛里。 惜翠伸着袖口,主动给他擦了一擦。 卫檀生别过了脸。 是她身上太臭了吗?惜翠低头闻了一闻。 男子汉的气味霎时熏得惜翠直皱眉。 考虑到卫檀生中了暑还很难受,惜翠没去打搅他,也没离开,她坐在他旁边,百无聊赖地扯着自己的汗毛。 鲁飞汗腺发达,毛发十分旺盛,皮糙肉厚,扯了也不觉得疼。 一直到身边的男童终于轻轻地开了口。 “渴。”他声音如同幼猫一般又轻又细,嗓音哑得不成样。 没想到卫檀生会主动同自己说话,惜翠愣了一愣后,马上反应了过来,“你等等,我去给你端碗水。” 卫檀生会主动和她说话,这就表明,她还是挺有亲和力的? 惜翠揉了揉自己一张胡子拉碴的小黑脸。 她装了整整一碗水,将破瓷碗递给了卫檀生。 他似乎是真的渴坏了,狼狈地捧着碗往嘴里灌,来不及吞咽的水顺着碗沿就流在了衣服上。 许是喝得急了些,男童呛到了水,手上的碗也没有拿稳,“砰”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而他来不及去顾及这些,揪着衣领咳嗽得好像都喘不上来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惜翠吓了一跳,赶紧给他拍背顺气。 不过她低估了自己这幅身体的力气,没太把握好力道,宽大黝黑的手掌拍在男童纤细的脊背上时,直把他拍得一个踉跄。 花了好半天,卫檀生才缓过气来,一双眸子更加润泽。 他喉咙里发出些丝丝的气音,缓缓地抬起头,却没有看惜翠。 惜翠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地上那个已经救不回来了的瓷碗。 孩子的目光中,透露出了几分恐惧。 “没事。” 惜翠赶紧又在他背上拍了几下,这回控制住了力道,轻轻地,算作安抚。 “这碗本来就挺破的,”惜翠收回视线,对卫檀生道,“摔碎了也没事。” 卫檀生终于正眼看她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槐树叶影缘故,他乌黑的双眸隐隐显现出几分绀青色来。 那双眼中的恐惧依然没有完全散开,但却升起了几分困惑与不解。 * 黑脸山匪看着看着他,一拍脑门,好像想起来了什么。 “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端碗饭。”他问。 卫檀生犹豫了一瞬,点了点头。 他其实不饿,他的头很晕,胃里也很难受,翻江倒海般,想吐却吐不出来。但他知道,他必须得吃点东西,他现在浑身上下都使不上来力气。 他既然想要逃跑,就必须要把自己的身体养好。 惜翠又回到了那茅屋里,把他的饭给端了出来。 他的饭根本称不上饭,小半碗南瓜混着些豆角,软塌塌烂乎乎,糊作了一团奇怪的颜色。 卫檀生伸着手接了过去,垂着眼,一声不吭地闷头吃,吃到一半停了下来,觉得反胃。 过了一会儿,才攥着筷子继续吃,将这半碗南瓜吃得精光。 惜翠看他可怜,没有再把他抱回茅屋里。 那儿又暗又脏,夏天不通风,屋外虽然热了些,好歹还有树荫能遮一遮。 卫檀生吃完饭,有些困,他看上去昏昏沉沉的依旧不大清醒,靠着树干闭上眼睡着了。 他这一睡,直睡到傍晚。 晚霞将整片天都烧得红通通的。 到了这个时辰,热气儿终于散了些,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地出来乘凉。 他就靠在树干前,没人在意他。 卫檀生沉默地看着面前的汉子们高声谈笑,被袖摆遮挡住的手掌,慢慢地抚上了左腿。 很疼。 他自然是恨这群山匪,只是如今双方实力悬殊,他只能忍辱偷生,苟且活命。 惜翠怕被别人看出来自己是个冒牌货,也没上前掺和,就坐在卫檀生身边听他们讲荤笑话。讲到哪家村上的姑娘好看,上回打劫的那富商小妾又是如何如何貌美。 惜翠总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听这些不大好,但看他一脸沉默的模样,又觉得他根本没听进去,他怔怔地,似乎在想自己的事。 晚霞在他如白瓷般的肌肤上罩了一层玫瑰色的轻纱,他眼睫很长,又长又翘,很是好看。看得惜翠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正走神间,身后突然传来闹哄哄的叫喊声,叫她一块儿来喝酒。 惜翠应声走过去,穿过吵吵闹闹的人群,一眼便注意到了坐在桌首的一个男人。 男人有一双黑夜般的双眼,正眼含笑意地看着面前的众人。 他身材高大,肌肉强健,就像一头矫捷的黑豹。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锋锐硬朗,贯彻了眉弓到上唇的刀疤,如同一条丑陋的长虫,形容可怖。 在他身上好像有一种叫人移不开眼睛的特殊魅力,不管周遭有多少人,如何吵闹,别人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身上。 惜翠发现,他肩膀上还站了只小猴子,正左顾右盼,眼睛滴溜溜地转,毫不胆怯。 那男人没有看她,但她刚一落座,他便在这吵闹的人群中注意到了她。 “老六,过来。” 匪寨 他是这帮土匪的头目,也姓鲁,单名一个深字,之前曾读过些书,气质和一帮悍匪们也有所不同。 他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但他的狠厉同他的年龄格格不入。 惜翠面对他,不敢懈怠,忙回了一句,“大哥。” 鲁深看着他坐下,笑着将面前一坛酒推了过来,表现得很亲同。 “我叫你看着他,可委屈你了?” 他口中指的正是卫檀生。 这寨子里没几个人愿意接这份活儿,这份活儿落到惜翠头上的时候,鲁深当然也以为惜翠会感到不满。 他之所以体贴惜翠的心情,是因为,按亲戚辈分,他是鲁飞的表哥。 当年饥荒,鲁飞的父亲,也正是鲁深的表叔,为了护住包括鲁深在内几个小的,和别人拼了命。 鲁深挂念着自己的命是三表叔所救,对鲁飞颇为爱护。 鲁飞也很尊重这位大哥。 惜翠:“大哥吩咐的,有啥好委屈的。” 实际上她非但不委屈,还挺感激这位的安排,能让她一上来就接触到卫檀生,不用再想办法再去接近他。 惜翠仔细应付鲁深的时候,突然感觉又有人喊了自己一句,她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一把揽过了她的肩膀。 这是个高高壮壮的大汉,河目海口,敞着胸膛。 惜翠偏着脑袋使劲儿想了一下,这个大汉似乎是叫鲁金川,平日里和鲁飞关系不错。 “大哥!”那大汉一边中气十足地冲鲁深招呼了一声,一边将惜翠搂得更紧。 一股浓烈的汗酸味儿,或者说是男人味儿扑鼻而来,惜翠差点被他熏晕过去。 鲁深没在意这点小插曲,笑了一笑,继续道,“我看你倒有几分本事,自从上次这混小子被捉回来后,已经一连三天未吃过一顿饭。没想到,今天轮到你守着的时候,他倒是吃了。” 坐在惜翠身边的鲁金川听了,没好气地往地上呸了一口,“看他前几天还倔得像头驴。这不今天就吃了?我还以为他骨头有多硬,看来还是个没骨头的脓包。” “大哥他也是,明知道你耐不住性子,偏还叫你来照看这混小子。”他笑嘻嘻捣了惜翠一胳膊,挤眉弄眼地道,“可是憋了一天了,走,我这就带你去吃酒,待会儿跟我们打食去。大哥,今晚我们啥时候去?” 鲁深不紧不慢地又倒了一碗酒,将一根手指戳入酒碗中,沾了些酒液送到肩上的猴子面前,“还早,得等天真真正正地暗下来。” 鲁金川一脸不满,“我们又不是没白日干过,做啥非要等到天黑。” 这一帮劫匪,有时候是在白天拦路抢劫,有时候是晚上,更有时候是直接闯入别人住宅,气焰嚣张。 鲁深抽回手指,“你急什么。” 鲁金川愤愤不平,“总不能让卫宗林觉得我们是怕了他,才特地挑了个晚上。” 卫宗林是卫檀生的父亲,也是青阳县新上任的县令。 惜翠悄悄竖起了耳朵。 “我怕他做甚么?”鲁深嗤笑,“他想剿灭我们好向上头立功,也得他有没有这个本事。更别提他儿子还在我们这儿。” 他们不怕官府,自信嚣张,并非没有原因。 一来,瓢儿山的劫匪们人数众多,又持有弓矢军械。 二来,是他们与官兵也有所勾结,这帮士兵们军饷常遭克扣,久而久之便与之合谋。 三来,是因为瓢儿山地势得天独厚,易守难攻,又因地处两省交界处,官员们互相推诿,久而久之便成了“三不管”的地界。 四来,是因为瓢儿山上的劫匪与村下百姓本为一家,彼此之间走动来往密切,勾连甚深,即便官府有心剿灭,也常常碍于这种情况,不敢轻举妄动。 卫宗林则不同,他刚赴任儿子卫檀生便被掳走,一心想要剿灭这帮盗匪,更抓了鲁深他们几个弟兄。 鲁深本想同他讲和,就如同和青阳县的上任县令一般,塞些银钱换个清静。 没想到卫宗林为人刚正不阿,不愿与之苟合,非要将这群为祸的匪盗扑灭得干干净净才肯罢休。 瓢儿山上有消息传来,称官府已经有所行动,但看鲁深如今的神色,好像并未将其放在眼里。 毕竟卫檀生在他们手上,卫宗林总要忌惮几分的。 桌上摆着的酒,都是山下村里酿的米烧酒,惜翠被鲁金川灌下了几大碗,喝完后脑子都有些晕乎乎的,黑黝黝的脸蛋也显现出几分红晕来。 “你这酒量也忒小,待会儿要醉倒了我们可不把你扛回来。” 惜翠捶捶脑袋,忙不迭地开溜,“我去吹吹风,醒醒酒。” 说是去醒酒,其实她是去找卫檀生。 他还坐在那儿,小脸没什么表情,低头看着地面。 惜翠顺着他视线一看,看到地上有群蚂蚁正在搬地上的南瓜屑。 这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了,桌前的喧闹也渐渐地弱了下来,入夜的风吹得人有些凉意。 卫檀生他穿得很单薄。 “冷吗?”惜翠笑眯眯地问。她笑起来时两颊的肉便堆到了一块儿,看上去十分可爱。 卫檀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惜翠朝他伸出一双毛手,“来,我抱你回去。” 卫檀生又点了点头。 他似乎是自知逃跑无望,一直很顺从,顺从地任由她抱了起来,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她现在可有一把力气,抱起人来毫不费劲。 怀中的男童体重很轻,瘦瘦的小小的。脆弱得以至于透明,但眼中却像是在燃烧着绀青色的火焰。 他伤痕累累的手臂从袖口伸出来,垂落着,没有去揪惜翠的衣服。 脏 惜翠将他抱回了茅屋,又折返回大槐树下。 众人已经掣着火把,集结整顿好了。 一大早就有把风的去城里打探消息,说是会有一走穴的浙江的商人经过。 刚刚把风的回报,称那浙商一路上雇了些打手护着,正往这儿来,估摸着脚程,两刻钟之后也该是到了。 惜翠一直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从没参与过这种抢劫犯罪团伙,跟着他们一同出发的时候,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趁着夜色掩护,他们就埋伏在山道两边。 晚上草丛中蚊子多,她现在这身体汗味儿重,特别招蚊子,光拍蚊子就夺去了她不少注意力,等听到耳旁喝啰声起,鲁金川已经打头一跃而出。 惜翠忍住痒意不去挠,紧蹑其后。 战斗结束得非常快,几乎就在眨眼间,商人就已经战战兢兢地跪倒,吓得面如土色。 “就这些?”鲁深脸上还带着些微微的笑意。 只是在火光的映照下,他脸上的笑就如同一头猛虎亮出了自己的獠牙。 中年商人抖得如筛糠,牙齿直打颤,“就……就这些。” 鲁深也不同他啰嗦,轻轻拍了拍肩上的猴子,“去。” 猴子闻声一跃而出,跳到了商人的身上,乱挠乱嗅,不到片刻,就将他这袜子里藏的票子给扯了出来。 “你知道我这人最讨厌什么?”猴子又跳回他肩膀上,鲁深顿了一会儿,笑道,“我这人最讨厌别人骗我。” 这一回打食收获颇丰,至于那浙商和他雇的打手们被鲁深吩咐全都杀了,让人抬着丢入了山谷里。回头让老虎和狼啃食地干干净净,保管没人能认出来。 惜翠就被支使着和鲁金川一块儿抬尸体。 她抬着的这一具尸体是个中年男人,很壮硕,多髭须。 他活着的时候是个威风凛凛的大汉,他如今死了,就只能任人摆弄,丢到山林里喂野兽。 他脑袋被削了一半,脸上神情还停留在最后一刻,怒目圆睁着,直愣愣地好像在看她。 红红白白的东西顺着他的脸直流到她手上,又湿又滑,看得惜翠一阵反胃。 鲁金川还在那儿骂,这人究竟是谁砍死的,脑袋砍一半恶心死了。 故作镇静和鲁金川一起抛完尸,回去她用水搓手搓了大半天,凑到鼻子前却还是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腥气。 三伏天里,惜翠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许久都未能入眠,一闭上眼好像,就能看见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她看过不少丧尸片,但隔着荧幕观看,和自己亲眼所见,总归不太一样。 睡不着,惜翠干脆翻身下床,端起床边小指节长般的短烛,小心翼翼地往屋外走,一直走到茅屋前才停下。 借着微弱的烛光,惜翠透过窗户瞧见了卫檀生。他背对着她,蜷缩着身子,好像在睡觉又好像没有。 看到卫檀生,惜翠定了定心神。 卫檀生的存在,提醒着她这总归还是书中的世界,瓢儿山上的劫匪再凶残,也都是作者笔下早早设定好的。 她感觉自己蹲在窗户边上的举止有点儿变态。 一个黑脸大汉半夜鬼鬼祟祟偷看小正太睡觉。 惜翠安慰自己,毕竟她也是为攻略卫檀生培养感情。 他们回来的动静似乎吵醒了他,此时劫匪们虽已经都睡下了,男童却还是未能入眠。 他坐了起来,似有所觉地转过头,对上了窗外的一张脸。 恐怖故事不外如是。 惜翠清楚地看到,同她视线相接的刹那,面前的男孩脸色煞白。 * 黑脸山匪将他抱回茅屋后,自己便离开了。 从他这儿,向窗外望去,能瞧见屋外的火光。 他知道,那些山匪又外出烧杀抢掠了,他们管这叫做打食。 这些天里,他见识到了这群人的凶狠与蛮横,如果想要逃出去,必须要静下心来好好谋划。至少,不能表现得再像上次一般鲁莽,引动他们的怀疑。 他胃里还是很难受,发胀,或许是因为强行塞了那小半碗南瓜的原因。 他很久没进一粒米一滴水,今天一下子吃了这么多,到晚上吐了个昏天黑地。 吐到最后,已经吐不出来东西了,嘴里泛着苦水。 卫檀生擦了把嘴,喘着气,倚着墙根坐着,吃力地转动着脑子,一点一点琢磨他今后要怎么办。 在生死边界来来回回徘徊了数次,他想明白了。 他不想死,他要活,至少不能死在这种地方,被丢下山喂野兽,死得这么难看。 卫檀生冒着冷汗,死死地按住了绞痛的胃,顺着墙根慢慢地躺了下来。 周遭蚊子和苍蝇嗡嗡乱转,抬头能看发霉的稻草。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 他蜷缩着身子,漠然地看着,就好像自己也化作了一根霉迹斑斑的朽烂稻草。 他睡过去又醒来,醒来又睡过去。 就这样知道持续了有多久,他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些悉悉索索的动静。 卫檀生下意识地转过头,却在窗边看到了在幽幽烛光映照下的一张脸。 夜晚,猝不及防地对上这么一张脸,不论是谁都会被吓一跳。 卫檀生脸色一白,缓了一缓,才认出来这是白天他见过的那山匪。 那山匪对上他的视线,好似很吃惊的模样,又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走了进来。 “我不是故意来吓你的。”将手上的烛台放下,惜翠坐在了卫檀生的身边,“我是来看你逃没逃跑。” “我不会逃跑的。”卫檀生这么说道。 他声音还有些喑哑。 在惜翠孔武有力的身板儿面前,他看起来脆弱得就像一只白鸽,战栗如芭蕉树动的白鸽。 烛光将惜翠的身影拉得很长,晃晃悠悠地倒映在地上,足以将卫檀生整个都罩起来。 “你别害怕。”这样的卫檀生,让惜翠有种欺负小孩的感觉,她挠挠头道,“只要你不跑,我就不会欺负你。” 他头发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弧光。 惜翠注意到他头发已经很久没洗了,很油腻,能看到不少头屑。 就算是小说里加了十级滤镜的貌美男配,不洗头看着也有点触目惊心。更何况他身上的异味儿还很重,他这么一副模样,惜翠看着觉得别扭。 “要是你乖乖的,”惜翠说,“我就带你去洗个澡。” 卫檀生一愣。 洗澡? 他的确已经有个把月没洗过澡。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觉得难受,但在这一地秽物中间待久了,好像习惯已成了自然,连他自己究竟是什么味道,卫檀生都已闻不出来了。 黑脸山匪拍了拍胸脯,“相信我,我不骗你。” “睡吧。睡醒了,明天我就带你去洗个澡。” 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卫檀生发现。 他其实不太愿意让他待在这儿。 他不习惯和别人走得太近,卫家重礼,即便是一家人也很少有过什么亲昵的相处。 卫檀生刚出生后不久,便交由奶娘照顾,至于娘亲的怀抱,只是他印象中一抹隐约的旧影。 更多时候,他都是离她半丈远,请过安后,便去做自己的事。 他并非是厌恶旁人的接近。 只是和别人离得近了,他会觉得不舒服。 但洗澡的诱惑对他而言实在太大,卫檀生只好刻意地忽视了那抹异样,听了他的话,又躺了下来。 看,刚满十岁的小男孩就是好骗。惜翠心想。 他什么也没问,便乖乖地又躺了下去。 在瓢儿山上待久了,男童已经学会了一套生存的法则,不该问的时候永远都不会开口。 惜翠收拾收拾,也给自己拾掇出一片能躺下的空地,在卫檀生身侧睡了下来。 身边有人陪着,惜翠感觉安心了许多。 只是,她没有想到卫檀生睡得很不安慰。 半夜惜翠便被身旁的梦呓声吵醒,揉揉眼睛一看。 卫檀生在发抖。 惜翠尝试着叫醒他。卫檀生好像魇住了,蜷缩着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筛糠。 惜翠犯了难。 她没结过婚,也没带过孩子,碰上这种事有点儿手足无措。 没办法,惜翠只能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将卫檀生搂入了怀中,伸着毛绒绒的大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脊背,嘴里低低哼唱着小时候她妈哄她睡觉的摇篮曲。 她的身躯足够庞大,能严严实实地将卫檀生整个抱住。 她这幅尊容唱着摇篮曲,有点儿惊悚,幸好卫檀生现在看不见。 惜翠唱了一遍又一遍后,不知道是不是起了作用,怀里的小男孩渐渐地不抖了,而惜翠也困得睡了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正对上怀中小男孩黑得发青的眼。 她还抱着卫檀生呢。 三伏天抱着卫檀生睡了一夜,出了一身的汗,黏糊糊的。 惜翠神色自若地松开了他。 “醒了?” “醒了我带你去洗澡。” 昨天答应了卫檀生,她肯定是要履行她的承诺的。 惜翠半蹲下身想要抱起他。 小男孩扭过了脸,轻轻地吐出了一个字,“脏。” 示弱 他很脏。 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恶心。 “脏什么?我不是正要带你去洗澡吗?”男人不在意地笑了笑。 卫檀生眼睫一颤,不再抗拒,打算尽量顺从着他的意思来。 他乖乖巧巧的,只是神色看上去有点儿困顿,看来昨天晚上确实没睡好。 瓢儿山的山寨外,是一条山溪,众人平常洗漱都在那儿。 他腿伤没好全,惜翠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会逃跑。 她本来想帮帮他,但卫檀生显然不愿意他帮忙,惜翠只好作罢,看着他脱下衣服,露出瘦弱的身躯,缓缓地踏入了溪流中。 溪中的石头经过流水冲刷,又生了些青苔,一脚踩上去又湿又滑。 没好全的腿踩在石头上,一阵钻心的疼痛随之传来,卫檀生脸色煞白,痛得脸都失去了血色。 “要我帮忙吗?”惜翠探探身子,想看清楚他的情况。 卫檀生嘴唇抿得像一张薄纸,“不用。” 他不想要旁人帮忙,尤其是在自己这么狼狈不堪的情况下。 惜翠没勉强他。 他脱了衣服,背上的伤痕全都暴露在了日光下,荆条抽出的长印子纵横交错,大块大块的青紫色在男孩瘦弱的脊背上铺开,宛若自血肉中伸展出的蝶翅。 站稳后,卫檀生开始搓洗身上的污秽。 他察觉到了那山匪的视线,不加掩饰得□□,黏腻腻地像条蛇。 被人如此直白地盯着,不舒服之余还多了一丝恶心。 但这个时候只能当做没看见。 脓血干了后粘在皮肤上,卫檀生神色专注,伸着不大的手掌一点点抠下来。有时候,碰到了还没长好的伤口,他痛得皱紧了眉头,嘴里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很珍惜他给他这个洗澡的机会,洗得无比细心。 洗完身体,又将蓬乱的头发打湿,开始梳理已经打结了的头发。 全程没有任何让惜翠帮忙的意思。 惜翠看在眼里,知道卫檀生现在还不信任她。 只不过,等到他上岸的时候,脚下还是没踩稳,往后一仰,一屁股跌倒在溪水中。 他这一摔刚好压到了左腿,疼得呻|吟了一声。 惜翠赶紧跳下去,把他捞了回来,赶紧检查他的腿。 卫檀生这腿伤得本来就够重了,再这么一磕,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她可负担不起。 “你没事吧?” 卫檀生的嘴唇都在发抖。 他羞耻于将自己的身体和伤口暴露在别人面前。 意识到自己可能伤害到了他的自尊心,惜翠转回视线。 洗过澡后的卫檀生变得干净了不少,乌黑的发丝柔软地搭在额前,看上去更加玉雪可爱。 他洗干净了,心情貌似不错,脸上也多了一抹小孩子常见的童真,不再是一副懂事沉默的模样。 他小时候乖巧,长大了脾气也好。常常下山布施说法,和女主吴怀翡一块儿为看不起病的百姓义诊。 她看书的时候,还曾经入错了股,站错了男主,傻傻地吃了半本书的卫翡,到头来男主却是高骞。 惜翠当时心情特别郁闷。 毕竟怎么看,卫檀生都和女主更有CP感一点,两个人一起救死扶伤,赢得了无数的赞誉。 当书里写到吴怀翡拒绝了卫檀生,评论区里都是在打滚哭泣大呼不平。 想到卫檀生后来默默守护了吴怀翡大半本书,当了大半本书的备胎,惜翠看着他的眼神不由得怜爱了一些。 她像养儿子一样,招呼着他在溪畔的石头上坐下,挑出他换下来的几件衣裳里勉强算干净的一件,给他擦了擦头发。 卫檀生脸上那抹童稚之色飞快散去,转而又恢复了沉默。 惜翠给他擦着头发的手顿了一顿。 她感觉卫檀生就像只蜗牛,小心翼翼地伸着触角探查周围的环境,稍一不注意,他就会缩回了壳里,将自己小心翼翼地封闭起来。 卫檀生换下来的衣服,又破又脏,已经不能再继续穿了,瓢儿山上又没有小男孩的衣裳,惜翠没地方给他弄一件新衣裳换,只能将卫檀生的衣服丢入溪水中,胡乱搓了一搓,铺在石头上晾干。 天气热,衣服干得快,不用担心卫檀生没衣服穿回去。 至于等待的这段时间,只能委屈卫檀生光着屁股了。 他环抱着自己双腿,将自己下巴搭在膝盖上,蜷缩成一团,脊背躬着,一节一节的脊椎骨好似要突破皮肉而出,看起来触目惊心的瘦弱。 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或者只是觉得屈辱,那张泛着红的小脸,被风一吹,慢慢地冷了下来,一点一点变得青白。 * 在他人面前袒露身体,其实并不会让卫檀生感觉到屈辱。 适当的示弱能让他好过许多。 就像他射死的那只猫儿,也晓得在人面前曲意承欢,好讨要些吃的。 他只是有些不明白。 那山匪似乎是真的在关心他。 卫檀生有一瞬的茫然。 但他心中依然没有感激一类的情绪,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暖意都没有。 他更想弄明白的是,那山匪为什么会 这么做。 卫宗林他们关心他,是因为他肩负着振兴家族的责任。仆从丫头们关心他,是因为他是卫家三郎。 关心皆是出自有利可图。 但是这山匪他为什么会费这么大劲做不必要的事情? 卫檀生想不明白。 衣服干了后,他又换上了那些破旧不堪的烂布。 他样貌好,穿着烂布也如同穿着绫罗。就像明珠置于草屋,照耀得屋内遍生光辉。 惜翠抱着他又回到了寨子里。 他俩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正好赶上午饭的时间,一堆人闹哄哄地挤在一块儿吃饭。 虽说是鲁深吩咐她照看着卫檀生,但她抱着他,影响总归不好,惜翠便加快了步子往茅屋那儿走,想把卫檀生放回去。 她还没走到一半,突然就被人喊住了。 一转头,鲁深正冲她笑。 惜翠根本没想到鲁深会出现在这里。有昨天的经历,现在她看到鲁深都有些不舒服。 “老六。” 他声音不紧不慢,不喜不怒。目光落在了她怀中的卫檀生身上。 娼 卫檀生能察觉到他的视线。 他埋在他怀中,将自己四肢刻意放得僵硬了些。 果不其然,那双怀着他的双臂紧了紧。 鲁深好像是很爱笑的。 从昨天起,惜翠就看到他脸上一直挂着笑意,在一干悍匪中,他的笑文绉绉,好像很亲昵,但这并不代表着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毕竟他杀人的时候也是带着笑,透着股狠劲儿与戾气。 面对杀人时犹带笑意的鲁深,惜翠不能也不敢轻视他。 卫檀生怕他。 惜翠搂紧了他一些。 蹲在他肩膀上的猴子不耐烦地吱吱叫了两声。 鲁深仅仅只看了卫檀生一眼,便好似浑不在意的模样,又收回了视线,笑着问她,“老六,你去哪儿了?往常吃饭就数你最积极,怎么今天吃中饭你倒来晚了。” 惜翠学着电视剧里里面那些绿林好汉的模样,傻兮兮地笑了两声。腾出一只手,伸出宽大的手掌在卫檀生身上一拍,“他太臭了,我带他去外面洗了洗。” 可能是她比较紧张的缘故,怀中的小男孩被他拍得闷哼了一声。 她不会侥幸地以为鲁深会被她的谎言蒙骗过去,与其被鲁深看出来说谎,落得和昨天商人一个下场,倒不如直接说实话。 “大哥,我这就把他放下,跟你回去吃饭。” “不必。” 惜翠一愣,“什么?” 鲁深笑道,“带他一块儿去罢。” …… 和昨天相比,今天的中饭丰盛了不少,糙米饭里混了不少白花花的好米,上面盖了一层肉油渣子,只是这饭对惜翠而言,比昨天更加难入口。 她不知道鲁深让她带着卫檀生来吃饭到底是什么意思。而鲁深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提,被其他人喊着喝酒去了。 一伙人挤在一个屋里吃饭,汗臭味儿和油味儿交织在一起,令人几欲作呕,他们倒不嫌弃,吵吵闹闹的笑骂声更是要掀破屋顶,骂骂咧咧的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荤话。 “这回有了钱,就能下山好好玩上一回!大哥,你啥时候给咱们弄点银钱花花?” 鲁深坐在首座,饮尽了一碗酒,笑道,“你怕什么?少不了你的。还是说你整日闯寡门,吃空茶的,叫人鸨母给赶出来了。” “扯淡!那些婊子看爷爷我英勇神武,个个缠着我,都不肯让我下床。” 惜翠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将碗里的肉油渣子别到一起,只挑拣着些腌菜吃。 他们吃的肉都是肥肉,肉油一直渗到了碗底,惜翠扒了几口,实在觉得腻地想吐,就停下了筷子,去看卫檀生。 卫檀生倒不像她那么挑剔,有啥吃啥,碗里的肥肉统统吃得干干净净。 等卫檀生吃完了,惜翠碗里的饭基本还是没动多少。 “你……”小男孩突然犹豫地开了口,声音细细小小。 卫檀生能主动开口和她说话,惜翠高兴还来不及。这就代表着她所作的不是无用功,连忙打起精神问他怎么了。 男孩抿了抿唇角,“还吃吗?” “不吃了,你要吃?”惜翠愣了一愣,见他看着自己的碗,便反应了过来。 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基本上是家长追在后面喂饭。像他这样不挑食又愿意吃饭的,倒很少见。 她不太乐意有人吃自己剩下的东西,当然也不愿意让卫檀生吃。 “碗给我。”惜翠伸手,“我给你去盛饭。” 卫檀生摇摇头,又缩回去了。 惜翠没办法了,只好将碗里没动过的,干净的饭菜拨到了卫檀生碗里。 “吃吧。” “多谢你。”端着碗,小男孩还没忘记礼节,低声道。 他声音虽然小,但在喧闹的环境中却听得一清二楚。 卫檀生这样乖,惜翠心中的罪恶感不禁加深了一分。 这样的卫檀生,叫她怎么攻略。 她现在这幅尊容,去攻略卫檀生,根本就是变态□□。 不过,即便心中罪恶感再深,她还是要完成任务的。 她要回家,她既没碰上渣男渣闺蜜,也不是什么孤儿。她家庭圆满,生活很幸福,家人还在等着她,她不可能一直待在一篇网文里。 这太荒谬了。 想回家的欲望战胜了心中的罪恶感,惜翠开始琢磨,到底要怎样才能赢得卫檀生信任和喜欢。 完成任务的判定条件是,卫檀生亲口对她说出“爱”或“喜欢”一类的话。但系统没有明说“喜欢”必须是指爱情。 是不是其他感情也可以? 惜翠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但是,要真的指爱情的话,她觉得她可能这辈子都回不了家了。 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系统没有那么丧心病狂。 卫檀生吃过饭后,她就把他送回了屋里。他不适合待在这儿,太吵,他们讲的话对他影响也不好。 鲁深把他叫过来吃饭后又晾在一边。卫檀生在这儿,就像误入狼群里的小羊羔一样,格格不入。 站在茅屋门前,惜翠想了想,还是转过身回到了那间吃饭的大屋。 她一进屋,第一眼看到的人还是鲁深。 他实在太招眼,又坐在首座,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回来了?”鲁深这话明显是对她说的。 惜翠点点头,故作大咧,“来陪大哥喝酒。” 鲁深便笑道,“那你来得巧了。” 她正疑惑怎么来得巧了,却见鲁深饭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领着一群人直接下了山。 一帮山匪没有任何遮掩的意思,肆无忌惮地穿过街巷,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 这户人家看上去和普通人家一样没什么区别,但进去了,瞧见几个坐那儿喝茶嗑瓜子的女人,才知晓别有洞天。 惜翠看了看那几个脸上抹着胭脂口脂的女人,心中升腾起了一阵古怪的熟悉感。 等看到那几个人女人迎上来时,惜翠 才明白过来,原来,鲁深这是吃饱了喝足了,带着他们嫖|娼来了。 惜翠的心情一时间变得格外复杂。 为什么 对此,惜翠只能默默安慰自己,山贼嘛,打家劫舍,吃喝嫖赌是再正常不过了。 显然这些人都不是第一次来这儿,找了相好就去各干各的正事。 就连鲁深也被一女人带着一起上了楼。 唯独惜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鲁深虽是个悍匪也逃不过男人的劣根性,此刻正在楼上翻云覆雨,没功夫搭理她。 见她落单,有个鸨母一样的人推了个女人过来。 这儿的妓|女,很像后世那些洗脚店和理发店的暗娼,姿色也平平,只稍作了些打扮。 女人二十多岁,在古代看来已经有些年纪,长袖短襦,菱藕小脚,高颧骨,好似懒于梳整,女人看上去也很冷淡,张口便直接问道,“你不来?” 惜翠含蓄地回答,“我喝茶。” 两层的小楼,隔音效果很差。 但这地方的人好像都习以为常,各做各的事。要是没有楼上那些背景杂音,看上去倒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家。 女人嗤地笑出了声,“我瞧着哥哥你也是个有本钱的,却在这儿空吃茶,难道是个银样镴枪头,望门流涕,中看不中用?” 惜翠一囧。 那老鸨听了,啐了一口,“就你这张狗嘴里吐不出好牙,人家怕是羞了,你还不快些上去招待,赶紧将人伺候爽利了,再多话我就撕烂你的嘴。” 那女人便来拉她。 惜翠没办法,只好说道,“俺今日没兴致,你找别人去。” 见她确实是不愿上楼,鸨母嘟囔了几句,不去管她了。 左右鲁深已经付了钱,这人不上去,倒还落得轻松一些。 惜翠坐在楼下,等了一会儿。 这些人也不知道在楼上干什么,她等了这么久,就是打炮也该打完了,偏偏就是没个人影。 在她等着的时候,门外又来了两个男人,进来了却不忙着上楼,而是岔开腿坐着,喝了杯茶。 他两人看上去也是熟客了,鸨母招待他们的时候很是恭敬。 惜翠闲着没事儿,支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我倒也想来,但哪里有闲工夫,这新上任的卫官人,听说是打京城里来的。不知道中了哪门子的邪,非要跟山上这群人过不去。” “这回子又跑去借了兵,翻来覆去地折腾。回头真要打起来,哥几个逃也逃不掉,只能硬着头皮上。” “能不折腾吗,这卫官人儿子都被人给抓了。” 惜翠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好像是衙门里的衙役。 他们口中的卫官人,应该指的就是卫檀生的父亲卫宗林。 看来卫宗林要动手剿匪的消息确实是真,只是这样一来留给她的时间就不多了。 卫檀生只是个男配,书里自然不会多花笔墨写他爹是怎么把他从山贼窝子里捞出来。他既然能跟着女主吴怀翡到处跑,就代表着卫宗林真有可能剿灭了鲁深他们一伙人。 作为山贼之一的惜翠,隐隐感到了一阵危机感。 她没什么出息,不想跟人打起来拼个你死我活。她只想攻略了卫檀生,赶紧回家。至于这些事,和她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这儿的茶水和小零嘴倒是足的,茶盘里堆得满满的,云片糕、龙须酥、花生瓜子,随便人吃。 惜翠抓了一点儿塞兜里,打算回头就拿给卫檀生,再试着收买收买人心。 两个衙役上了楼后,她又等了一会儿,鸨母看她像尊门神一样坐在那儿,凶神恶煞,便招呼她来一起打马吊。 惜翠不会打,鸨母她倒不嫌弃,耐心地教了她怎么玩。 马吊就是古代版的麻将。 在瓢儿山上没有什么娱乐,只有整天闲得发慌的大老爷们一起摔跤搞比利,也难怪鲁深会时不时带他们下山来放松放松找找乐子。 惜翠过年的时候就会和家人一起打打牌打打麻将。此时好不容易有了一项消遣活动,更是全身心地投入了到牌桌上。 一个高八尺有余的壮汉来到这儿不上床,却和女人们玩牌玩得不亦乐乎,在旁人看来实在有些诡异。 而那个旁人不是别人,正是鲁深。 他衣襟微微敞开了些,露出了光裸的胸膛,像只饱食后餍足的豹子。 迈步走下楼,就瞧见惜翠坐那儿,鲁深一愣,将衣襟拢了走了过来,看着她打牌。 有人站在自己身后盯着自己看,惜翠不可能察觉不到。 打出一张牌,惜翠在他开口前,果断地抢先了一步,“咦?大哥今日怎么这么快?” 身后安静了一秒,鲁深没说话。 是不满意她在这儿打牌了?惜翠转头看了一眼鲁深,只好遗憾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其实,她还是想再玩一会儿的。 鲁深却突然又开了口,有点儿没好气,“没想到老六你也跟他们一样,倒学会埋汰我了。” 惜翠看着他的模样,猛然醒悟。 鲁深他……该不会以为她是在调侃他的性能力吧?冤枉,她真没那个想法。 听说男人之间确实会闲着没事儿互相比拼,但她真没这么闲。 “怎么不去玩?”鲁深问她。 惜翠将牌一推,“大哥来了,我还玩什么?” 有女人站起来,给鲁深让了个座。 他真没客气,坐了下来,斜斜地靠着椅背,“我是问你,怎么不上楼玩?” “没意思。”惜翠撇撇嘴,“娘们上床,哭嚷嚷的,还不如在底下打牌嘞。” 说出这话,惜翠好像听见了自己节操碎掉的声音。 但她说的话确实符合了鲁飞的个性,鲁深笑了一声,没再和她计较。 “玩罢。难得下一趟山,随便你们如何玩,总是要玩个尽兴,玩个够本再回去的。” 有鲁深在这儿看着,惜翠也没心思玩了。 “不玩了不玩了。”她摇头。 鲁深扫了一眼牌桌,问身边的女人,“这马吊卖不卖?” 女人笑道,“这牌本是不卖的,但大爷想要,送给大爷便是了。” 等惜翠抱着副马吊跟着鲁深走出小楼的时候,恍恍惚惚间,好像感觉到了来自土匪的宠爱。 吃喝嫖赌样样不落下。 这马仔,做得值。 惜翠低头看了眼手上的马吊牌,盘算着等回去就和卫檀生一起打马吊。 他在瓢儿山上,肯定也待得无聊,她还给他带了些小零食,打牌的时候能吃。 鲁深他们不能在山下多待,日落前便赶回了山上。 当晚,惜翠便抱着马吊,去找了卫檀生。 “会玩吗?”惜翠问,“不会我教你。” 卫檀生摇头。 马吊要四个人,但马吊的简化“斗虎”,两个人就能玩。 惜翠发现卫檀生他特别聪明,聪明到了令她讶异的地步。不管是麻将还是扑克,记牌面和规则总要费一点时间。但面前的小男孩几乎一眼就记住了,不用惜翠费任何神。 可能这就是小说男配,必须要颜好头脑好,做男二才不至于掉价。 玩到一半,惜翠突然想起来,她揣兜里带回来的糖还没给卫檀生。 惜翠不太爱吃龙须酥这些小零食,太甜。她带回来就是给卫檀生吃的,好讨他的欢心。 小男孩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睫下的瞳仁专注地盯着牌面。 但当惜翠将糖拿出来时,他怔住了。 惜翠将云片糕什么的,统统塞到了他手心。 小男孩起初不太敢吃,但到底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就算再聪明,这个年纪也抵不过小糖果的诱惑。捧着云片糕咬了一口。 “为什么?”卫檀生抬起眼问。 “什么为什么?” 卫檀生低下眼,“为什么你和他们都不一样,对我这么好。” 惜翠:因为我要攻略你,等着你说爱我啊,傻孩子。 逃跑 “因为……” 说什么比较好呢。 惜翠冥思苦想。 “因为,你挺讨我喜欢的。”想来想去,惜翠直接打出了直球。 卫檀生又怔住了。 小男孩呆呆的模样看上去有点儿好笑。 是害羞了吗? 卫檀生摇着脑袋,轻轻地说,“我不信。” “你不相信我?”惜翠诧异地说,“你本来就挺招人喜欢的。” 这句话是发自她的内心。要是她那熊孩子小表弟能有卫檀生一半懂事,她也不会一见到他就想反锁卧室门了。 卫檀生又不吭声了。 惜翠不擅长和小孩子相处,有点头疼。 小孩子们和成年人不一样,他们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别人根本搞不明白他们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好吧。”惜翠调整了一个姿势,开始编故事,“其实,是因为你长得很像我一个妹子。” 卫檀生果然被她的故事吸引了注意力,不自觉地又抬起头。 惜翠编的故事很老套。 “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刚好赶上一场大旱,我那妹子就死在了那个时候。” 她随口胡诌的话,卫檀生却好像信以为真。 “她……和我很像吗?”他问。 “也不咋像,你毕竟是个小子,她是个姑娘。但她性子却和你差不多的。” “所以,一看到你,我就想到了我那妹子。那时候,我这当哥哥的,没能照顾好她,心里后悔。”惜翠叹了口气,“她从前也很爱吃这些小零嘴,但家里穷,吃不上三五回,可怜我这妹子了。” 很奇怪,她直说她喜欢他,他却不相信。她编了一个不存在的人之后,卫檀生却相信了,并且,看上去毫无怀疑。 他如此轻而易举地信了,是惜翠始料未及的。 惜翠看了他一眼,继续说,“她就爱黏我这做哥哥的,常说喜欢哥哥。” “一看到你,我就想到了我那妹子,我想她,做梦也老是梦到她。梦到她一直哭,哭着埋怨我不配当个哥哥,她不喜欢我这大哥了。” 惜翠以为卫檀生会安慰她,卫檀生却没有。 他只听着,像个锯嘴的葫芦。 没办法,惜翠只好继续,“你说,我这妹子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了,一直在怪我。你也没必要安慰我,我什么德行我自己心里清楚,没多少人会待见我。” 想到自己即将问出口的话,惜翠默默唾弃了一遍自己的厚颜无耻。 “你看,你喜欢我吗?”她还是问出了口。并且忐忑地等待着卫檀生的回答。只要他回答喜欢,她说不定就能完成任务回家了。要是不喜欢,她也能根据他的情况,再接再厉。 但面前的小男孩只是扑扇了一下眼睫。 他没有回答,既没有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他只是静静地,浸润在月光下,抿着唇,选择了沉默。 惜翠第一次尝试,失败了。 她不失望是假的。 她还以为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她和卫檀生已经积累了不少革命友谊。 失败没有关系,不要害怕失败,成功是正是一次次失败的经验的累积。 给自己灌了一碗成功学的鸡汤后,惜翠重新打起了精神,继续换着花样,想法设法讨小男孩的欢心。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惜翠是如此坚信着。 总有一天,她要从卫檀生的口中听到“爱”或“喜欢”一类的字眼。 但在此之前,她需要习惯瓢儿山上的生活方式。 譬如说,他们每一次杀人。 瓢儿山上的劫匪杀人是家常便饭。当她看得多了,她似乎渐渐地适应了,适应了各种死相凄惨,血肉模糊的尸体,也能在鲁深的注视下,故作无所谓的模样,上前搜刮尸体身上值钱的金银财宝。只是,杀人的活儿她向来都是浑水摸鱼,不去动手。 这是原则和底线。 卫檀生第一次看到她满身腥臭的时候,他什么话也没说,没躲着她没避着她。 他已经习惯了山上的人带着血气回来。 卫檀生不在意,不代表惜翠不在意,她尽量能躲就躲,在洗得干干净净的情况下去见他,以免给他造成些什么太坏的影响。 只可惜,惜翠终究还是低估了这群强盗们的变态程度。 巡逻的在山上抓到了两个人,看穿着打扮像过路的商人,但经过拷问后,才得知是官府派来的。 正如惜翠在山下无意中听到的那样,官府确实按捺不住,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对他们动手。 鲁深面色镇静,他让人把这两个人拖下去,砍了脑袋,脑袋扔在了山下,其他部分就剁成了肉块,分食了下去。 惜翠发誓,她真的尽力去忍了,但当鲁金川若无其事般地将煮过的肉递给她的时候,她还是找了借口,冲出去吐了个天昏地暗。 本以为已经适应了各种鲜血与脑-浆,没想到她还是输了。 古代中国,确实会有吃人的行为。 或是因为饥荒而不得不活命,或是因为迷信,要吃下敌人的血肉。这样的事,在历史记载中十分常见。不少有头有脸的名人就干过这事。鲁深他们是强盗,做这种事其实没多大问题。 但这不代表惜翠能淡定地看着别人当着自己的面吃人肉。 恶心,太恶心了。 这操-蛋的生活。 惜翠吐了。 这山上,只有她和卫檀生是正常人,她不敢想象在她没来之前,卫檀生他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不止是为了完成攻略任务,也是为了避免自己迟早有一天被这群人同化,惜翠跟他走得更近。 卫檀生他是一面镜子,她只有看着他,才能提醒自己,免得有一天她变成了野兽中的一员却毫无所知。 虽然卫檀生没有做出什么明显的表示,但惜翠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和卫檀生的关系比之前要亲密不少。 照看卫檀生的任务,本来是瓢儿山上她和其他几个盗匪轮流来的,鲁深对鲁飞的的确确很好,见她喜欢,干脆就把卫檀生全权地交给了惜翠。 他只当他是年纪小,在山上待久了,图个新鲜,过不了几天就会厌烦。他想不到的是,他的决定却给惜翠行了个大方便,也给卫檀生行了个方便。 在惜翠有意地照料下,卫檀生养得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看上去比从前要开朗了一些,当着惜翠的面,偶尔也会笑一下。 原本,他一个人蜷缩在茅屋中的时候,吃不吃饭也没人在意,腿上的伤口化了脓也没人管,身体弱得根本走不动路。如今,走路虽然一瘸一拐的,但至少是能自己走了。 而就在惜翠觉得自己还能加把劲的时候,卫檀生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逃跑了,第二次逃跑。 惜翠端了碗饭,特地盛满了他喜欢吃的肉末渣子,到茅屋找他,却没看到他的人影。 这就坏事了,卫檀生是卫宗林的儿子,也是鲁深所能要挟卫宗林的把柄之一,不论如何都不能让他跑出去。 “捉回来。”听到汇报后,鲁深冷冷地下了命令。 “你也去。” 他的话不是对惜翠说的,而是对他肩膀上的那只猴子。 猴子吱吱叫着,从他肩膀上跳了下来。 被擒 惜翠二话没说,跟着他们一起出了寨子。 卫檀生第一次逃跑就让他们打折了腿,要是她不看着点儿,难保这些丧心病狂的强盗们再会做出点什么。 他那样聪明,腿伤没好全,肯定知道自己跑不了多远,应该只是在山上藏着,等待时机下山。 卫檀生他凭借着瓢儿山上繁茂的植被,就像一片落叶落入了森林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光靠人找是找不到,但鲁深那只猴子却聪明近妖,它在树枝间跳跃,几下就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又过了一会儿,远远地就传来了猴子的叫声。 惜翠顿时一马当先,拔腿追了过去。 树林中闪过一片衣角,跌跌撞撞,尽力往深处跑。 他实在太慢了,论体力也比不过惜翠这个彪形大汉。 惜翠看见了卫檀生。 他摔了一跤,手撑着地,一身狼狈。他已经逃不掉了,他也就不再挣扎,而是抬起头看着她。 卫檀生脸上神情是不符合年纪般的镇静,黑得发青的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惜翠。 他的眼睛很纯净,日光穿过林间,尽数撒在他眼底,有一股莫名的力量。 知道卫檀生逃跑后,惜翠第一反应其实是懵,她倒不会觉得她被卫檀生背叛了。在这个地方待着,别说是卫檀生,她都想跑。卫檀生要跑,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她比较意外的是,卫檀生的反应。他镇静得不得了,一点儿都不像个十岁的孩子。要是平常的十岁的小孩,这个时候可能会吓得哭出来。但他却不一样,他冷静地几乎像个小大人。在了解了自己的处境后,不再去做无谓的挣扎,而是选择了谈判。 他对自己,对这个环境,甚至于对惜翠,都有着清晰的认知。 “你要抓我回去吗?”小男孩喘着气问她,一开口,就快准狠地直接戳中了惜翠的肺管子。 小小的男孩,眼里满是防备,像刺猬一样,一根根地竖起了它身上的刺。 惜翠一时答不上来话。 她突然发现,她低估了卫檀生,她以为她跟他关系不错,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放在心里,从一开始就在谋划着逃跑。 她想到了他吃饭的时候,那双攥紧了筷子的手。 惜翠问:“你真的喜欢吃那碗饭吗?” 他垂眸,“很难吃。” 面前这个小孩看出来了她的动摇。 “你能不能放我离开。”他问。 惜翠没回答。 他和她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后面的人已经跟上来了,她就算想放他离开,这个时候也来不及。就算她真的放了他,他也真的逃了出去。那她怎么办?她还有攻略任务。她总不能跟着卫檀生离开,跟着他一块儿去找卫宗林。 这样一来,她的身份肯定瞒不住卫宗林,到头,非但系统下达的任务完成不了,还有可能自己把自己送进了牢里。 “我会找个地方,再藏起来的。”卫檀生的唇瓣颤动了一下,“只要你能装作没看见,我就能跑。” 惜翠沉默了一会儿,“你跟我回去吧。” 卫檀生摇头。 “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回去,你爹正忙着救你。”惜翠顿了一顿,“我保证。” 他既然是书里的人气男配,小说都还没开始,人绝对就不会有事。 听惜翠提起他爹,卫檀生却没露出任何喜悦的神色,甚至看上去有些麻木。 “上次我逃,他们打折了我的腿,这回再回去,你说他们会不会再打折我另外一条腿。”他说,“你明知晓他们会做什么。” “有我在,他们不会动你。”惜翠是认真说的。 她诚恳的神情落在了卫檀生的眼底,卫檀生不说话,也不再理她,他安静地坐在原地,顺从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因为官府这几日来的动作,山上的人憋了一肚子的火,吵吵嚷嚷着,要好好整治卫檀生,给卫宗林点颜色瞧瞧。 惜翠答应了他不会让别人伤害到他,那么她一定就会做到。 她亲自去向鲁深求情。 鲁深难得收敛了嘴角的笑意,皱起了眉头,紧紧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老六,我不骂你。我就问你,你知道你自己这几天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惜翠道,“但这小子确实跟我合得来,左右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何必同他计较。” “他是卫宗林的儿子。”鲁深淡淡地说,“卫宗林对寨里的兄弟们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老子的事总归不能算得小子头上。一群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孩子,倒叫人看轻了。”惜翠辩解道,“我宁愿跟卫宗林打个你死我活,我也不想欺负他小子来逞威风。” 鲁深皱眉,“你今天是非要替他说话了?” 惜翠道:“我没替他说话,我就是看不惯,看着憋气。” 鲁深笑出了声,“我现在倒怀疑这小子是不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往日也没看你有多喜欢谁,最近倒是三番两次地替他着想了。” 他一笑出来,周围凝滞的空气顿时为之一扫。 鲁深懒懒地往椅背上一靠,“行了,你也没跟我求过什么。我也犯不着真跟一个混小子计较。你既然都求到我这儿来了,我也就应你这一声。但我事先得问你一句话。” “大哥你问。” 鲁深调整了一个姿势,凝视着她,他唇角绷得紧了点儿,眼神如同夜里的虎豹一样锋锐,“用不了几天,卫宗林就要带着兵上山,真打起来,你到底是以这小子为先,还是以寨子为先?” 鲁深眼眸深沉,紧紧地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情绪的变动。 被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惜翠感到了一阵久违的压力,但她还是镇静地回看着鲁深,神色郑重而恭敬地说着屁话,“真打起来,当然是以寨子为先。” 惜翠拍了拍胸膛,信誓旦旦地保证,“大哥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那你就记住你今日所说的。”鲁深好似也松了口气,脚一蹬,大马金刀地坐直了,又接着笑,“在这瓢儿山上,万事还得以我们寨子为首。你别忘了自己的本分。要是哪天,你真犯了糊涂,”他一牵唇角,扯动了脸上的刀疤,“我就先杀了他,到时候,你就算再替他求情都没用。” * 那山匪刻意讨好他。 卫檀生发现。 讨好的眼神他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府上的人都在讨好着他,特别是跟在他身边伺候着的丫鬟小厮们。他的眼神就跟那些整天围在他身边的下人一个模样。 他虽不喜欢,也不明白他的用意,但这不妨碍他接受。 至少,在他刻意的讨好下,他能好过许多。 其实,他起初也生出了些警惕心。觉得那山匪是有意在试探他,但他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太像。 他们其实瞧不起他,也不在乎他,只要他还剩一口气,能威胁到他爹,这就足够了。 每晚,在那山匪看不见的地方,他都会用树枝在墙上划一道。 他划了十多道,在这山上也待了足足有十多天。 抚摸着墙上凹凸不平的印记时,卫檀生知道,是时候了。 那山匪对他没什么戒备心,似乎没想到过他会逃,寻了个合适的机会,他跑出了寨子。 一切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只是他腿伤没有好全,跑不了太远。 这一路,他足够小心谨慎,没急着下山,而是躲在林间静静地等着,等避过风头,再往下走。 但卫檀生做梦都没想到,那只猴子,那只总是蹲在匪首肩膀上的猴子。 他就像那只猫儿一样,僵硬地摇尾乞怜,试着祈求他放他离开。 他面上在恳求,但是内心冷得像冰。 因为他知道,叫他放他走这可能性太小了。 他们提着他的脚,像拎着一只死鸡一样将他丢回了那间茅屋里。 咔哒,上了锁。 他就像一尾被拍在了案板上的鱼,五脏六腑都好似被击碎了。 卫檀生咳嗽着,慢慢地爬起来。 在他逃跑前,他已经预想过会有这种下场。 整整一天一夜,都没有人过来,没人给他送饭送水,包括那个山匪。 等到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有两个人进来了,像喂狗一样给他丢了点儿已经发馊的饭菜。又抬起腿往他脸上踹了几脚。 他们本想看到他惊慌失措,哀哀求饶。 但是他没有。 他这一双眼睛定定的,像两团鬼火。 看得这两个人心里突然有些发毛。 “啧,没意思,大哥也真是,不知道发哪门子的疯,偏偏拦着不让人教训。这一心窝子的气都没出撒。” 那人照着他心窝子又踹了他一脚。 见他们转身欲走,他喊住了他们,“等等。” 他问,那山匪有妹子吗? 这问题他们本来是不会回答但他的,但他们心情似乎不错。 “老六?老六哪来的妹子?你听谁说的?” 他们将门重新落了锁。 卫檀生看向了刚刚被人踢翻的饭菜,眼睫微微一颤。 难得有肉。不过似乎只用水焯过一遍,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卫檀生记得卫宗林有个一直侍奉左右的下属,姓林,年纪约莫三十岁,生得方正。 手掌很宽大。 抱过不止他一回。 前天,他死在了这儿,就死在那棵槐树下,头被砍下来,身子则被山匪大卸八块分食了下去。 山雨欲来 鲁深在瓢儿山上的地位毋庸置疑,有他发话,就算别人再如何不满,也只能发发牢骚,不敢对卫檀生做出什么。 没过多久,山上的人就全都忙着应付官府去了,更没空搭理他。 惜翠本以为卫檀生会跟她生气,但他没有。 她再见到他的时候,卫檀生神色如常,对待她的态度也依旧和以前一样,不冷不热,没什么差别。 惜翠隐隐之间总觉得这小男孩变了一些,但究竟是哪里变了,却看不出个所以然。 为赔礼道歉,她特地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她做好了被他拒绝的准备,没想到卫檀生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他想要一个枕头,一个瓷枕。 他晚上睡在地上,没有枕头垫着确实很不舒服。 惜翠一口答应了下来,没隔几天,就托上山来的村民带来了一个瓷枕。 卷草纹的白瓷枕,干干净净,大小正合适,卫檀生很喜欢。 惜翠见他喜欢,放下心来,她实在是没时间关注他的心理活动变化。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因为官府已经准备要向瓢儿山上动手了。 随着山下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多,鲁深嘴角的笑也愈发地少,命人加紧了山上的防备,不再随便放人上下山。 瓢儿山虽是易守难攻的地势,鲁深却并非狂妄自大的人,在对待这些事方面,他一直很谨慎,否则,寨子也不会占山这么久而不被官府剿灭。 鲁深看得愈紧,山上的气氛就愈凝滞而焦虑,充斥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躁动不安。 惜翠没有时间多陪卫檀生,寨里的人都在练兵,她也要被赶着鸭子上架。鲁飞在瓢儿山上算是一员猛将,喊打喊杀,从未怯战。 但惜翠不是,在她二十多年的岁月中,上学的时候好好学习,工作的时候努力工作,很少和人红过脸,更别提打架。 她小时候倒和别人打过架,可惜她太弱鸡,打不过对方。 今时不同往日,这次她必须要学会怎么在官府的围剿中保住自己的命。 系统没有告诉她,她在这个世界中死亡,是不是也会在现实生活中死去。 她不敢拿自己的命去赌。 万一打起来的时候,真的死于自己太菜,做了别人刀剑下的亡魂,这死得未免也太过憋屈。 惜翠她还想回家,她很想她爸妈。 为了不在两军对垒的时候,充当了阵前的炮灰,她几乎要操练一整天,一直到傍晚才能空出点时间去找卫檀生。 总看着她带着一身伤来见他,卫檀生不免有些惊讶。 小男孩瓷白的脸微露忐忑,他再三抿了抿唇,总算开口问道,“你身上的伤……可是因为我?” “不是,”惜翠回答,“这和你没关系。” 他犹豫地问:“那究竟发生生何事?” 惜翠心想瞒他也没有意思,不如提早告诉卫檀生,还能让他早做个准备。 “你还记着我上次同你说的话吗?” 惜翠道:“我上次同你说过,你爹会来救你的。便是这个时候了,快了,要不了多久。” 如果说,上一次提到卫宗林,卫檀生反应平平是因为他当时无心思考,但这一次,卫檀生的反应却还是如此冷淡,就值得让人细究了。 听到这消息,他没有显露出任何喜悦的神色,眸色还是沉静如水,未见任何波澜。 表情也不像麻木或是冷漠,更像是习以为常。 绀青色的眼,眼睫眨动,泛出冷冷的光。 这很古怪。 之前,惜翠和他一样,心里很乱,所以没能分心留意他的神情变化。但今天不同,今天她有的是时间,自然而然地就看出了其中的蹊跷。 难道卫檀生和卫宗林父子关系不睦? 可是这点书中从未提起过。 “听到这消息你不高兴?”拿不定主意,惜翠干脆直接问他。 卫檀生平静地道“爹爹他能不能赢都是个未知数,我为何要高兴。” 他白净的小脸木木的,脸上流露出童稚的冷淡,说出口的话理智得不像一个孩子。 “那你便猜错了,你爹一定能赢。” 她说得之所以这么坚决,是因为她有看过剧本的勇气。 卫檀生不知道,他对她莫名其妙的自信感到了困惑,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你为何会这么说?难道你不希望你们赢吗?” 惜翠大笑着拍了一下卫檀生的脑门,“因为我更希望你能离开这山上,到你爹爹身边去。” 卫檀生被她实打实的一掌好像拍懵了,澄澈的双眼愣愣地看着她。 惜翠一笑,牵动到了她嘴边的伤口,顿时疼得又龇牙咧嘴。 山上的土匪们跟她切磋喂招的时候,可没什么不打脸的顾忌。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像唤回了卫檀生的心魂,他眼睫像羽毛一样轻轻地落下,定了定神。 卫檀生:“你这么想可是因为你那妹子?” 惜翠其实都快将这事忘记了,没想到卫檀生却还记得这件事。 “不,也不是因为我那妹子。” 一个谎需要无数的谎言去弥补,她也曾经考虑过要告知他实情,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拖到这个时候再承认已经晚了。 承认代价她很有可能承受不起,惜翠只能就着她这谎话继续说下去。 “我那妹子早就已经死了。说不准现在已经投了好胎,生在了富贵人家享清福。”惜翠揉了揉他的发顶,“我这么想是因为你我投缘,希望你日后别落得我妹子这般的结局。” 卫檀生没有被她的告白所感动。他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甚至连眉头都浅浅地皱了皱。 惜翠只当做是她太过直接,吓到了卫檀生,并没有将这事往心上去。 几天后,山上又陆陆续续抓到了几个官府的探子,都让鲁深一一地杀了。不论他们如何叩头求饶痛哭流涕,他都不为所动,下手毫不留情。 惜翠更没有时间再去照看卫檀生。 鲁深吩咐下去,已经不让任何人再接近他,尤其是惜翠。 就算她曾经当着他的面做了保证,临到要紧关头,他还是有所怀疑。 这个时候惜翠当然不会再傻到去跟他讨价还价。她整天都跟鲁金川混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在为战前积极做准备,等着和官府的兵痛痛快快的厮杀一场。 《太平医女》的作者没有在这场仗上面多花笔墨,只一笔带了过去。之所以会提到这件事,也不过是为了丰富卫檀生的人物设定,给他安插一个悲惨的童年,为他的跛足找个理由,好增加上几分惹人心疼的残缺美。 惜翠只知道卫檀生他会被救出来,但究竟是怎么救出来的,这场仗到底是输是赢,还是说像《水浒传》一样,鲁深被官府招了安? 所有的这些,惜翠一概不知。 系统不告诉她,她只能跟着剧情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就这样,又过了两三天。 是夜,卫宗林终于带着官府的人发动了突袭,打上了山。 骗子 一支支火把高高举起,将四周照得亮堂堂的,黑夜恍若白昼。 鲁深穿戴整齐,腰间别刀,不慌不忙,从容调度手下。 瓢儿山易守难攻,他依仗着地势之便,已占得两分先机。 “即便卫宗林去臬司衙门借了兵,又能借到几个兵?兵营里的人,都是些打起来就跑的软蛋,还不如我们这帮人有出息。” 分了一小队人去查探情况,另一队人马则沿着隐秘的小路,埋伏在官兵身后,其他人则按兵不动,在寨子里守着。 我在明敌在暗,卫宗林没有着急动手。 鲁深悍狠没错,到底也对朝廷命官顾忌着一些。 他们不说话,其他人不敢有所动作,两边人马就这么陷入了僵持。 没多时,有军牢上山传话,说是卫宗林请鲁深他当面一叙。 作为鲁深的心腹,惜翠当然也要跟着去。 这是惜翠第一次看见卫宗林究竟长什么模样。 一眼望去,山道上陈兵无数,皆身穿着铠甲,最前排手持长盾。 在月色与火光的照耀下,煞气凛凛。 领兵的卫宗林年纪看起来不大,三十多岁的模样,五官含着些文气,颌下蓄着短须,眉头的皱纹很深。 他容貌和卫檀生有几分相似。但他眼神却更为坚毅,看起来像是个古板固执的人。 火把被山风一吹,烧得更凶猛,卫宗林的声音被山风一送,遥遥地传了过来。 “事到如今,尔等还想抵抗吗?” 鲁深好似没听见这句话,只笑道,“官人,久见了。” 卫宗林眉头拧得更深,毫不掩饰面上的嫌恶之色,扬声道,“寒暄省下罢,我同你之间并无半分交情。” 鲁深并不恼怒,仍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就省下这些虚伪的客套话,直说好了。” “官人既不愿同我寒暄,那不知找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卫宗林沉声道,“自然是为了再给尔等一个机会,只要你愿意带着你那帮手下速速投降,那还有活命的机会,倘若还想着负隅顽抗,就休怪我为民请命,替天行道了。” “官人高风亮节,某佩服。”鲁深微笑,“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以为官人乃是为了家中幼子而来。” 听他到卫檀生,卫宗林神色一僵,脸色更冷,“你是想用他来威胁我?” “威胁谈不上。官人放心,令郎在山上这段日子过得还不错,我手下的人并未亏待于他。但……”鲁深话锋一转,收敛了些笑意,眼神沉沉地望着卫宗林,“若是官人对我寨中的兄弟做出了什么,就别怪我下手无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卫宗林眼中飞速掠过千百种神情,转而凝结成一点枪尖上的寒芒,眼神比方才更加坚决,“檀奴是我的儿子,自幼跟在我身边,由我亲手教导着长大。今日他若为大义而死,死得不冤。” 鲁深微露诧异,“官人的意思便是拼上这么一位幼子也在所不惜?” “檀奴的确是我儿子,”卫宗林振声道,“但我既然做了这青阳县的父母官,便不只有他这一个儿子,我断不可能为了他一人,而牺牲数人的性命!今日官府势必要铲除你们这帮匪寇!” “未曾想官人竟是如此狠心。”鲁深道,“我没念过多少书,也不认得几个字,大义懂得不多,只晓得虎毒尚不食子。我身边这些人,虽是悍狠,但也从未想过抛下自己骨肉。有如此心性,也难怪官人能入朝为官,成就大事,而我等不过草莽匹夫。” “官人看得开,我怎么会看不开。”鲁深没有看惜翠,抬起左手,“老六,既然这样,你就去把官人这幼子的头割下来,也成全了官人这一番大义。” 惜翠一愣。 鲁深转过头,眸光比夜色还要深,“老六。” “别忘记你曾经答应过我的事。” “两军对垒,自然是需要点血光来祭老天爷。”鲁深扫了一圈四周,随口便指定了另一个人,“常峰,你跟老六一起,去,把官人幼子的脑袋给带回来。” 这是监视。 她走在前,而那名叫洪常峰的人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等到了茅屋前,惜翠停下脚步,转过身,“容我进去同他说几句话,你在外面守着。” 洪常峰年纪比鲁飞还要小一点,在寨子里还没闯出什么地位,听惜翠这么说,不疑有他。 他点点头,嘱咐道,“大哥还在等着,哥哥要有什么说的,需得快些。” 纵使之前对卫檀生没什么关注,今晚听到卫宗林这么说,洪常峰也对他生出了几许同情。但当爹的都不在乎他的性命,他们这些人又怎么会在乎。 惜翠步入了屋内。 卫檀生正坐在地上,低着头看着些什么。 惜翠走过去一看,发现他正在看地上散乱的马吊。 “你回来了?”听见她的动静,卫檀生抬起头,“我听见外面有些动静,可是出什么事了?” 月光如水,映照着他面色苍白得恍若透明,更突显出他瞳仁幽黑如墨。 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卫檀生听到卫宗林的消息时,神情麻木。这对父子的关系,或许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 “外面……”惜翠说,“你爹带着兵来了。” 卫檀生何其敏锐,一下子便抓住了重点,“是他们要你来的?带我过去?” 他只猜对了一半。是要带他过去没错,不过,是把他的头带过去。 “我没打算带你过去。”惜翠道,“我要带你走。” “带我走?” “对。”惜翠没闲心再去关注找个,她点点头,朝他伸出手,“跟我走,我带你偷偷下山,这儿待不下去了。” 卫檀生站了起来,因为腿伤,他站起来时有些费劲,没等站稳,他立即问道,“我要相信你?” “这么长时间,你不相信我能相信谁?” 偏偏在这个时候,门外却传来了洪常峰的声音,有些焦急地说,“六哥,你可说完了?要再不动手,老大等得急了就来不及了。” 面前的小男孩僵住了身子,往后倒退了一步,眼里又浮现出了警惕之色。 惜翠叹了口气,对卫檀生道,“你等会儿。” 带着卫檀生逃跑这事要尽量做得低调,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至于门外这位常兄弟,她只能对不住了。 惜翠一边应道,“好了好了。”一边打开门,趁他不注意,从他身后捂住他口鼻,将他撂倒在地,干脆利落地敲晕。 做完这一切,惜翠才回头看向卫檀生,“跟我走吧。” 惜翠抱起他毫不费力,这个时候,她又感激起自己穿越成了一个黑脸大汉了,否则臂力还真不足以支撑她带着卫檀生逃跑 卫檀生扯着他衣服,终于又露出了些孩子般的战战兢兢。 纤瘦的手指好似因为惊惧而微微颤抖。 “你……能否低下头?”卫檀生问。 “怎么了?” 惜翠一低眼,便对上了他绀青色的双眼。 卫檀生却问出了一个和现在情况完全不相符的问题,“……你当真有一个妹子?” 没想到他这个时候了,还有闲心问这个,惜翠一边要提防屋外的动静,一边要忙着应付他,没时间回答只能选择敷衍了事,“我骗你做甚么?” “是啊,”他语带困惑,“你究竟为何要骗我。” 惜翠突然不动了。 不是因为她不想动,而是因为她动不了。 一片碎瓷片,此刻正顶在了她脖子前。 而手握碎瓷片的人,正是她怀中的卫檀生。 凉意好似渗透入了肌肤,随着血管在体内一路游走,冻得惜翠全身冰冷。 卫檀生垂下眼睫,瓷片往前压了压,口中缓缓吐出几个字。 “你骗我。” 卷草纹的碎瓷片深入肌理,毫不犹豫地割断了她的喉管。 “你一直在骗我。” 他低声道。 “我不信你。” 无心 卫檀生 他死了。 就死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卫檀生从他尚带着余温的怀抱中爬出来,将碎瓷片丢到了一边。 他脖子里喷出了很多血,几乎将他全身上下都浇了个遍,鲜血溅到了他眼睛里,顺着发丝直往下淌。 卫檀生抹了把脸,冷冷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他脸上神情还停留在死前的最后一秒,微睁的双眼满含错愕。 卫檀生生得瓷白如玉,面容精致,身上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掉着血珠,在黑夜中,冒着一股使人心底发凉的鬼气。 看着地上的尸体,卫檀生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觉。 他杀了人。 但也仅此而已。 他心里没有冒出半分的恐惧,连一丝一毫的难过都没有。 他没有心,卫檀生知道他自己没有心,因为没有心,所以才没有愧疚、恐惧和痛苦。 他总让他想起一个人,一个曾经伺候在他身边的丫鬟。 那丫鬟一直尽心尽力地伏侍着他,待他极好。 后来,卫老夫人和她家人一起作主,想要安排她嫁给府中另一个下人。她不愿意,却不敢违背老夫人的意思,就求到了他这里来,希望卫檀生能去老夫人那儿说说。 “奴不愿嫁给这人,奴想一直服侍着小郎,直到小郎长大,望小郎念在这几年奴婢日夜服侍的份上,去替老夫人求求情。” 卫檀生没有答应。 到最后,那丫鬟还是嫁了过去,只是在临行前,哭着说道,“小郎,你没有心。” 他看着她离去,没有感到任何分离时的不舍,他的内心平静如一汪深潭。 这种平静甚至让他感觉到了一丝疑惑和痛苦。 为什么旁人总是哭哭笑笑的,那些能搅动他们心思的事,为何却不能在他心中搅动出一丝的波澜? 丫鬟的模样他已经记不清了,但这句“小郎,你没有心”他却记得牢牢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开始观察身旁的人,眼见他们喜怒哀乐。 他离得他们很近,又离得他们很远,他们的心绪他无法感同身受,无法有任何共鸣。他甚至会嫉妒他们,嫉妒他们有如此丰富的情绪与欲|望,反观他的人生,苍白得就如同坟地上的灵幡,高高地飘扬在墓前,死气沉沉。 因这丫鬟的缘故,他不喜欢这黑脸的山匪,甚至有些厌烦,厌烦他整日凑到跟前来。 卫檀生尤其厌烦他看他的目光。 怜悯又高高在上。 就像五妹心疼她那只猫儿。 没有人会喜欢那样的目光,在那种眼神下,自己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戏台子上的伶人,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全都血淋淋地剖开,摆在了看客的眼前。 那山匪看着他,就像在看着戏台上正演着的一场大戏。 简直就像戏中那些妄想救风尘的书生一样,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得令人作呕。 他根本不会因为他表露出的那一点点温暖,而对他感恩戴德。 可是,即便他再怎么讨厌,他也不能表现出任何不耐和烦躁。 那山匪在这山上虽然没什么地位,但看起来跟匪首关系不浅。 他想要逃出去,恐怕还需要这山匪的帮忙,所以,即便他厌烦,也只能耐着性子跟他虚与委蛇。 好在,他最擅长最这种事。 在夫子面前,在爹爹面前,卫檀生永远都是那个聪颖有礼的好学生与好儿子。他将自己干净利落地撕扯成了两半。 一半假,一半真。 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山匪。 什么早死的妹子,都是些骗人的说法。 满嘴谎话,他没法相信他真的能带自己逃出这个鬼地方。 更何况,他跟匪首间的关系远比他俩之间要亲密。 手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卫檀生垂眸,甩了甩手上的血。 没有把握的事,卫檀生不会去做,他没那个信心去赌他愿意为了他背叛自己的大哥。 杀了他,对这山匪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这猫是上辈子罪业太重,这一世才投生做了畜生。它今日被你射死,是冥冥之中的定数,你如今也算是帮它从畜生道中解脱了。” 那山匪这辈子罪业太重。 卫檀生麻木地想,不如就让他帮忙斩断他的罪业,下辈子说不定还能投个好胎,不至于投生成一个畜生。 他应该感谢自己。 他本来应该马上离开的。 但他却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那间茅屋。 卫檀生跪在草垫上,伸着手往下摸,从破旧的草垫中摸到一块已经融化了的云片糕。 那山匪经常带这些吃食给他,他就藏在了草垫下。 卫檀生一点点地将它抠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这才往外走。 看了眼夜色中的山寨,卫檀生又踮起脚,拿起了火把架子上的火把,绕开巡逻的护卫,将火把往干草垛上一丢。 眼见火舌腾起,刮刮杂杂的烧着,经山风一吹,霎时便成蔓延之势。 远远望去,犹如地狱业火。 冲天的火光将天际蒸腾成一片赤红,卫檀生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身下了山。 一路跌跌撞撞的走,他将那团已经黏糊糊的,还带着些血气的云片糕塞进了嘴里。 云片糕明明是甜的,为什么他入口却偏偏有些苦意? 卫檀生皱皱眉,将嘴巴里的云片糕又吐了出来。 高家三娘 惜翠醒了。 入目是一片纯白,脚下踩着的不像地面,倒更像柔软的水波纹样的绸缎。 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物,只有一个白色的光球静静地漂浮在半空中。 光球闪烁着柔和的光芒,飘到了她面前,在离她半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真惨啊,与其说是你在攻略卫檀生,不如说是卫檀生成功攻略了你。】冷冰冰的电子音平铺直叙地说。 声音中含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同情。 惜翠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脖子,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事,还有点发懵。 她刚刚打算打卫檀生离开,卫檀生突然要她低下头。 紧跟着,他就—— 割断了她的喉管? 想到临死前那抹凉意,惜翠皱起了眉头。 幸运的是,她没有感到任何痛苦,一睁眼就出现在这儿了。 系统:【那是因为我及时切断了你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为什么卫檀生会杀了我?”惜翠问。 说好的温柔男配小菩萨卫檀生呢? 为什么卫檀生会突然杀了她?!这根本不对吧?! “你是不是拿错剧本了?”惜翠怀疑地问,“这卫檀生摆明跟书里的描写有天壤之别吧?” 而且卫檀生他才十岁,为什么杀人会这么熟练? 系统:【这个世界的发展没有任何问题,每一步都在遵循着原著,是宿主你攻略方式出了问题。】 惜翠微露茫然。 回想起她的所作所为,她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事至于卫檀生杀了她。 她对卫檀生很好,比对她小表弟有耐心多了,带着他吃饭洗澡,送了他不少东西,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那现在这算是任务失败了吗?” 比起去琢磨卫檀生的杀人动机,弄明白任务失败的后果显然更为重要。 一般快穿小说里不都是那样?任务失败会被抹杀。 看着面前的光球,惜翠稍显迟疑。 【宿主放心好了,秉承着人道主义的原则,任务失败不会被抹杀。】 惜翠没有完全放心,“会有什么惩罚吗?” 光球好似有些不满,上下漂浮着:【任务失败,也不会有任何惩罚。】 惜翠吃惊地瞪大了眼,“就这样吗?” 【你到底对我们有什么误解?】 “不好意思。”惜翠道,“是我误会你了。” 都是因为她这种类型的小说看多了,以为系统都是冷酷无情蛮不讲理。 “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系统斩钉截铁地给了她答案:【继续攻略卫檀生】 “我还是不能回家是吗?” 【在任务没有完成前,宿主的确无法回家。只有经过不断尝试,直到成功。】 虽然系统说不会有任何惩罚措施,但这对她而言其实也算一种惩罚了,简直就像陷入了无尽的周目一样糟糕。 “要我攻略卫檀生没有关系,可是这明显和原著中描述的不一样吧?”惜翠叹了口气,决定和它谈一谈,“书中描述的明显是个温柔善良的男神,结果我却被弄死了这是怎么回事?” 【卫檀生的性格没有任何问题。】 【有时候关怀并不意味着就能收获一只忠犬。宿主想要攻略卫檀生,还需要自行摸索。】 十岁就能杀人,这哪里没有问题了?惜翠怀疑地想。 他手里拿着的凶器是瓷片,应该是他上次主动要求的瓷枕。 这让惜翠有些郁闷。有种好心被当作驴肝肺的感觉。自己为他弄来瓷枕,他却偷偷摔碎了,用瓷片割断了她脖子。 系统仿佛看出了她情绪低落,一反常态地鼓励了她一句。 【只要卫檀生真心爱上宿主,宿主就能回家了】 只是安慰的语气还是硬邦邦的,没有任何波澜和起伏。 心知逃不过要攻略卫檀生的命运,惜翠认命地问,“鲁飞这具身体都已经死了,我接下来要怎么攻略?” 【接下来我会为宿主你安排一个全新的身份】电子音说道:【这点宿主不用担心】 * 顺从地接受了系统的安排,惜翠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在马车里。 车内装饰得华贵,铺着青缎面坐垫,脚下踩着菱形花纹地毯。 马车稳稳地向前方行进,车帘外传来些熙熙攘攘的叫卖声。 惜翠刚睁开眼,便看见有人低下头,温和地问道,“醒了?” 是个年纪不大的女人,柳眉杏眼,生着一张白皙的鹅蛋脸,气质清贵。 “唔。”惜翠含糊地应了一声,悄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伸手往胸前摸去,摸到鼓鼓囊囊的触感后,惜翠松了一口气。 要是系统再给她安排一副黑脸大汉的身体,那她这辈子都别想攻略卫檀生。 “你别起了,再躺会罢,就快到了。”女人笑着倾下身子,伸手去够车上那只红木四格的矮柜。 抽屉拉开,里面放着些精致的糕点,垫着油纸,摆得整整齐齐, 她连同油纸一块,包起一只樱粉色的甜糕,递到惜翠面前,“可是饿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到了寺里,就有斋饭吃了。” 惜翠按下一肚子的疑惑,接过甜糕,凑到嘴边咬了一口,一边吃,一边试探性地在心里呼唤着系统。 【宿主,我在。】 “这是什么地方,我这回又是谁?还有这女人是谁?我跟她又要去哪里?” 电子音很有耐性,一条接着一条,有条不紊地解答着她的疑惑。 【如今是元平十一年,京城郊外。宿主如今的身份是男主高骞的妹妹高遗玉,宿主身边的女人是大嫂李氏,高遗玉正要和高家人一块儿去京城外的空山寺上香。】 “等等。”惜翠问,“我记得书中没有提到高骞有妹妹?” 【高骞确实没有妹妹,但宿主上一次任务失败得太过突然,这是特地为宿主安排的新身份。】 系统话音刚落,惜翠的眼前随即闪过了一幕接着一幕的画面。 那是系统灌输到她脑中的信息。 顿了两三分钟,惜翠终于对高遗玉的身份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 高遗玉出生在高家二房,是男主高骞嫡亲的妹妹,从小娇惯着长大。在她三岁的时候,被拐子拐走,一直到去年才寻回来,同家人相认。 但回到高家后的高遗玉,却没有过上掌上明珠般的神仙日子,她在高家的地位有些尴尬,一切只是因为她从小生活在小门小户,没接受过什么教育,行为举止和高家人有天壤之别。 起初,刚回到家的高遗玉倒也受到了补偿性质般的宠爱,但高家人丁兴旺,小一辈中,既有高骞如此俊秀挺拔的青年,也有其他温柔大方的女儿,高遗玉被反衬得就有些暗淡无光了。 高家嫡庶都是一起教养着的,皆为高家子孙,不分高低贵贱,而高遗玉论起仪容气度,不说平辈了,甚至比高家的大丫鬟也要矮上两分。 正如鸡立鹤群,掉入明珠堆里的土疙瘩,灰头土脸。在旁人对她的兴趣过后,难免招来了一些冷眼,存在感也日渐稀薄。 二房共有三子一女,大哥高泽,二哥高骞。 高遗玉生母宋氏去得早,生父高宗文是个性格严肃不爱管事的,两个哥哥性格与父亲相仿,钢铁直男,不善言辞。 如此一来,更没人教她。 除了嫂嫂李氏偶尔会提点她一二,男主高骞对她颇为重视外,其他人对待她都算不上亲同。 对惜翠而言,这种处境未尝不是好事。 如此一来,她大可不必担心别人会怀疑高遗玉性格大变。 元平十一年…… 卫檀生被抓去的时候是元平五年,原来已过去六年了。 惜翠靠着车壁心想。 算算年纪,他应该已有十六岁。 马车在山径前停下。 惜翠跟着李氏一起下了车,才发现这一趟上香,几乎是浩浩荡荡来了一大家子。 聚在一起站着的几个女人,惜翠没心思去看,目光粗略地扫了一圈,落在了一个骑着黑马的青年身上。 青年手握缰绳,神色淡淡。衣着玄色云纹长袍,腰束白玉带,鼻梁高挺,眼眸凌厉如寒潭下的剑锋。 矜贵无双。 这就是《太平医女》这本书的男主角高骞。 惜翠看了一眼,旋即收回了视线。 难怪高骞能打败卫檀生,抱得美人归。 他气势犹如高天冷月,使人几乎移不开眼。 跨坐在马上的高骞似有所觉,眸色一转,正好对上了惜翠。 惜翠微微一怔,朝他点了点头。 青年突然松了缰绳,翻身下马,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遗玉。” 惜翠斟酌着回应,“二哥?” 兄妹 高骞就像一柄剑,神色冷硬,不苟言笑。 惜翠正等着他接下来的话,高骞却不再出声。 他只喊了她一句,站在了她身侧,紧抿着的唇完全没有再接着说话的意思。 高骞下了马后,众人又簇拥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夫人,说说笑笑地下了车,登上石阶,往山门的方向走去。 大梁百姓信佛,京郊的空山寺,作为前朝古寺,香火一直很旺盛。 书中提到过,卫檀生从瓢儿山回来之后,就拜入了空山寺,一直到他十八岁的时候才下山还俗,他这个时候应该还待在寺里。 惜翠挺想看看他如今的模样,但又感到脖子有点疼。 恨他却不至于。 她死的时候自始至终没有感觉到一丝的痛苦。 这个世界于她而言,更像一场大型的全息类游戏,她因为打成了BE结局,而去恨游戏里的角色,未免太奇怪了。 被一个十岁的小孩骗得团团转,惜翠只觉得有些丢脸。 他的柔顺和乖巧无疑都是装出来的,她偏偏信了他,误以为真的是自己用爱包容感化了小正太。 这不是傻缺吗? 可能是她心里所想反映到了脸上,面色或许有些不太好。 走在她身旁的高骞蓦地开了口,“你还在生气?” “什么?” 高骞看起来欲言又止,他端详着惜翠的脸色,皱眉,“没什么。” 一路上,除了高骞和大嫂李氏主动跟惜翠说了些话,其他人看都未曾多看她一眼。 空山寺殿宇嵯峨,临山而建,气势恢弘。 惜翠跟着高家人拾级而上,走了大半截路才走到山门前。 高家是勋贵之家,一入山门,已有知客僧在门前侯着了,引他们直接去了了善主持所居住的正堂,避开了繁忙的人流。 前来接引的知客僧面貌清秀,行为举止有礼,惜翠看到他便想到了卫檀生。 卫檀生如今就在空山寺,只是她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在哪儿。 了善主持近日身体抱恙,但得知高老夫人来此,却还是于病中起身,早早在正堂前的寝堂候着。 见了面,设座受茶。 惜翠特地留意了一眼了善禅师。 他是卫檀生的师父,看上去年纪已有六十多岁,面容慈祥宁和,虽身在病中,但依然很精神。 在这寝堂中坐一会儿倒还能好,但待久了,惜翠就有些坐不住了。 高家人没急着去上香,一直在寝堂里同了善禅师寒暄,讲些惜翠听不懂的佛理。 她现在只想出去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卫檀生。 高骞目光敏锐,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遗玉?” 因为多年不曾在一块儿相处,高遗玉和高骞间关系不冷不热,并不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样亲昵。但高骞颇为重视自己失散的小妹子,一路上都对惜翠多有关心和留意,生怕她哪里不习惯。 他的关心对惜翠而言其实是一种麻烦,在高骞鹰隼般的视线下,她想要做什么都不太方便。 终于,惜翠忍不住了,“二哥,我有点儿闷,想去屋外透透气。” “可是不习惯寺中的香火?”高骞蹙眉。 惜翠顺坡下驴,“有一些。” “我陪你去罢。” “不用。”突然如其来的关心,使得她有些诧异,惜翠摇摇头,“我自己去转转,马上便能回来。” 高骞硬邦邦的神情中隐隐藏着一丝担忧和关切,倒柔和了他极具侵略性的杀伐气质。 惜翠拒绝,高骞不再强求,“嗯”了一声,“早去早回。” 惜翠牵着裙子,蹑手蹑脚地侧身出了大殿。 空山寺里,不仅善男信女多,和尚也多,她不太确定要从何处找起,只能随手抓了个穿着缦衣的小沙弥问问情况。 “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卫檀生的?” “……卫檀生?”小沙弥白净的脸上露出困惑之色“女檀越指的可是寂空师叔?” 寂空? 是卫檀生的法号吗? 惜翠不大清楚,胡乱点点头,“如果你那寂空师叔俗家姓名是卫檀生,那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小沙弥礼貌地向她行了一礼,“那便是了,不知檀越找寂空师叔所为何事?” 他一问把惜翠问住了。 她现在确实没有找他的理由。 “我……” 就在惜翠绞尽脑汁想着用什么身份和理由去找卫檀生的时候,肩膀却蓦地被人轻拍了一下。 惜翠转过头。 “遗玉。”高骞正一脸肃然地看着她。 “二哥?” 高骞看了一眼小沙弥,收回视线,“我瞧你一直没回来。” “让二哥担心了。”惜翠无奈,“我这就和你一起回去。” “嗯。” 对小沙弥道了声歉,惜翠跟着高骞往回走。 “来这儿可是无聊了?” “还好。” 高骞冷冰冰的面上露出了些浅淡的笑意,“俗讲正要开演了。” 古代的俗讲,类似于大家坐在一起听说书,不过说的故事都与佛教义理有关,是用一种更为通俗的方式来传播教义。 高家的女眷对于俗讲都极有兴趣,据说空山寺在其他几个寺庙中,讲得最好,每次开讲,都是人头攒动,坐得满满当当。 惜翠听了一会儿,提不起来多大的兴趣,还不如躺在床上看小说来的舒服。 高骞如同一座门神坐在她身侧,她不好轻易有所动作,免得这位关爱妹妹的哥哥又要脑补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揣测她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身边总有一个人,用一种奇怪的视线凝望着自己,饶是惜翠,也有些架不住高骞的关切。 她只能耐下性子,坐在座位上,权当做出门旅游,看一看古代风俗民情。 俗讲结束,惜翠跟着高骞,一起去尝了空山寺的斋饭。 空山寺的斋饭对她而言,倒是个意外之喜。 瓢儿山上的饭食都是按照山匪们的口味来的,空山寺的斋饭口味清爽鲜美,吃得惜翠很满足。 高老夫人年纪大了,精力不如年轻人,吃完午饭去客堂小憩了一会儿,高骞作为她最疼爱的孙子,陪在了她身侧伺候。惜翠终于腾出了能四下转转的机会。 毕竟是来到庙里,纵使惜翠不信佛,也从袖中摸出了几个铜板,跟着大嫂李氏卖了束香,捐了些香火钱。 心里默念菩萨保佑,能让她早点完成任务早日回家。 念完,将香往香炉上一插。 李氏看出她的心不在焉,笑眯眯地问,“还在跟你二哥生气呢?” “二哥?”惜翠惊讶地问,“我生他什么气?” 李氏叹息,“你看看你,还说你没跟他生气。” 承诺 “你二哥不愿让你跟那姓焦的在一起,也是为了你好。”李氏拉着她,悄悄地咬着耳朵,“听大嫂一句劝,这成亲啊,不是仅仅只靠两人心意相通。夫妻间的感情总有消磨的一天,但往后的日子还长呢。” “别怪大嫂说话不好听,你是高家的女儿,我们高家的女儿哪能嫁给这卖油饼的平头百姓过日子?”李氏扯了扯她的衣角,伸手将惜翠脸侧的发丝勾了上去。 “你和他虽是从小一起长大,可男人向来没良心。等日子长了,男人变了心,想要抬个小的回来,到时候你该如何是好?不如听家中安排,嫁给门第相当的,到时候即便官人变了心,自己也能活得好好的,有人伺候,不用受旁人的气。” “你看,就连你大哥不也一样?”李氏苦笑,“在外面养了个妓子,还当我不晓得。” 李氏口中姓焦的那人,名叫焦荣山。 高遗玉走丢后,被一户田姓人家收养,取名为田芸。 焦家与田家毗邻而居,焦荣山与高遗玉自小便有青梅竹马之谊。 焦家开了家油饼店,做早饭生意,家境也算殷实,但比起高家,确实有些不够看。 高遗玉与焦荣山心意相通,想着要嫁给他。 高家人却不允。 即便是最宠爱她的高骞,也不愿意让她嫁给一个做油饼的。 奈何高遗玉喜欢他喜欢得紧,高遗玉不傻,能看出高家人对她的轻视,她心中厌烦高家对她的压迫。在此事上,死活不肯让步。 一个不准,一个非要嫁,一来二去,就闹出了矛盾。 惜翠这才反应过来,难怪上山前高骞问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李氏拍了拍惜翠的手,推了她一把,“你二哥也是为了你好,他心疼你这个小妹,才不愿你嫁给那卖油饼的过苦日子。去,到前面求个护身符,送给你二哥,你二哥平常要护卫官家,见得血光多。把护身符送给他,再跟他道个歉,就什么事都没了。” 惜翠的目标自始至终就是攻略卫檀生,其他人她不在意。自然也不想跟那焦荣山有任何牵扯,一口就应下了李氏的话。 空山寺的业务发展的很全面,很有后世寺庙的商化气息。 大梁是一个难得的商业繁荣的朝代,即便寺院也不能免俗。 常有尼姑自己捻织刺绣,拿出去售卖,僧人也卖茶卖药,甚至有做典当业的,谓之“长生库”。 空山寺中,自然也有类似专门卖佛像、佛珠、平安符的。 高家不差钱,李氏帮她挑了一个最贵的最好的。 惜翠被李氏推着往前走,求了一个平安符,装在一个小香囊里面。 “愣着做什么呀。”李氏笑道,“还不快去找你二哥?” 惜翠拎着香囊,有点儿纠结。 入了禅房,便瞧见高骞正坐在桌前。 “二哥?” 高骞见她神色古怪,略一怔,走到她面前来,“何事?” 惜翠揣摩着高遗玉的性格,将香囊拿出来,塞到他手心里,“此物,你拿着。” 高骞低下眼,“这是何物?香囊?” “二哥打开看看便是了。” 高骞他是武将,手生得很大,一个小小的香囊捧在手心,看着有些不伦不类。 望着手上小巧的香囊,他眉头下意识地皱得有些紧,扯着系带拉开一看,瞧见了一张平安符,不由得愕然,抬起头望向惜翠,“这是?” “这是给二哥求的平安符,”惜翠低眼,“二哥平日要护卫皇城,这平安符希望能祛除邪秽,保二哥平安无虞。” 高骞缓缓将系带收紧,沉声道,“难为你有心了。” “这……其实是大嫂跟我说的。” 高骞又是一怔,乌黑的眼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嗓音听不出失望或是什么别的情绪,“是吗?” “二哥,”惜翠道,“你同我出来一下,我有事要跟你说。” 高骞没有问是什么事,将香囊贴身收入了胸前的衣襟中,大踏步跟惜翠迈出了禅房。 惜翠其实也不大愿意跟高骞有所牵扯,他是《太平医女》的男主角,跟着他就会被卷入到剧情里。 但他同时也是高遗玉的哥哥,身份高贵,待她不错。 这一点上,惜翠不介意跟他拉拉关系,以后碰到什么事也能沾一沾高骞的光,行个方便。 来到禅房外,惜翠站定了,开门见山道,“二哥,我知晓你在担心什么,我想清楚了,我不嫁给焦荣山了。” 高骞懵了。 前些日子还非焦荣山不嫁的小妹,怎么好端端地又不嫁了? 他面上依旧沉着冷静,没有流露出半分的讶异,不动声色地问,“为何突然这么想?” 难道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 是那姓焦的欺负她了? 思及,高骞眉头锁得更紧。 他对那姓焦的并无好感,此人看着忠厚,但却瞒不过他。 他护卫皇城多年,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小人。 这焦荣山虽没做出什么苟且之事,但观其形貌,怯弱畏缩,正是高骞最看不上的类型。 在寻回自家小妹之后,听闻小妹与一个叫焦荣山的人走得近了些,高骞他特地安排人打听过焦家一家。 高家未上门认亲前,焦家没有表露出向遗玉提亲的意思,反倒是跟城东的李家走得更近,李家家境只有一个独女,开着一家绸缎铺,家境比焦家还有殷实两分。焦家的心思,昭然若揭。 遗玉回到高家后,这焦荣山的心思便又活络了起来,常常跟田氏夫妻一道儿上门。 自家小妹心性太过单纯,从未怀疑过对方的心思,见到他来,喜不自胜。 她养父母见她便算了,这焦荣山见她算什么? 高骞感念她养父母,将其抚养长大,对焦荣山却没什么好脸色。 殊不知,每一次焦荣山同她养父母上门,高骞面上没表示,背地里眉头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见自家妹子终于想开了,高骞既惊又喜,同时难免心下生疑。 “这事跟焦荣山没有任何关系。”惜翠道,“只是刚刚听了大嫂一席话,我想开了。” 遗玉是个聪明的。 她既然这么说,高骞只当她是真的想通,将心头那抹疑虑暂时按下。 他虽不懂儿女情思,但也明白遗玉既然能心甘情愿说出这话,实在难为她了。 她能想明白,他着实欣慰,为她感到高兴。 想到这段时间,他确实逼她逼得狠了些,高骞心下不禁又泛起了些淡淡的愧疚与怜惜。 “抱歉,是二哥逼你逼得紧了些。”高骞顿了一顿,生硬地说,“日后二哥定会为你寻门好亲事。”他说话像在扑棱扑棱掉冰渣子一样,但嗓音却努力放得温和了些,“你是我的亲妹子,我绝不让你矮了旁人一头。” 惜翠心想,我想攻略卫檀生,嫁给卫檀生,你能帮我吗? 高骞的保证其实也让惜翠略微感到了些触动,但也仅仅是只有一些。 眼前的人毕竟跟她没有血缘关系。 想到这儿,惜翠反倒颇为冷淡地道了声谢。 “多谢二哥。” 她声音低而缓,在高骞听来,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细细痒痒的感觉。 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高骞愣了一愣,不自在地低头,抬起右手挡在唇角,轻咳了一声,“兄妹之间,无需言谢。” 头一次体会到了做哥哥的心酸与甜蜜,高骞,纠结了。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片无话可说的沉默。 平常就这么待人接物,不觉得有丝毫问题的高骞,头一次感受到了不妥。 自己是不是太过冷淡,以致于吓到了她? 他这个妹子,性子太过天真,不谙世事,也不擅长跟人打交道。 这么想的高骞,完全忘记了其实他自己也不会跟人打交道的事实。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使不少有心跟他接触的人都望而却步。 高骞本就不善言辞,察觉到了自己的冷淡后,怀揣着莫名的担忧与严肃的心情,尽力想要找出什么话来。 “你……你……还有事吗?” “我?”惜翠一愣,“我如今无事。” “可要陪二哥一道儿走走?” 面对高骞主动提出的邀约,惜翠点了点头。 出去走走也好,在瓢儿山上的时候,她基本就没有下过山,即使偶尔下山一两回,镇上太小,其繁华程度完全不能同空山寺相比。 高骞似是松了口气,“走罢。” 再相见 高骞容貌俊美,身材高大,气质矜贵,一路而来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他话不多,但知道得却不少,知道惜翠没来过这儿,碰上什么,都会为惜翠讲解,就是讲解的内容十分简洁,至多几句话,更短的时候,只蹦出两三个字,譬如看到殿中佛像时,就会告诉惜翠这是哪一尊。 “二哥对此倒是有所了解。” “我懂得不多,不过是平日跟婆婆待久便记住了。” “婆婆”,便是指奶奶。大梁常以“婆婆”代称。 惜翠本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高骞还会回答。 “原是如此,怪不得家中兄弟姐妹,婆婆最宠二哥。” 说者无意,听者用心。 高骞似是误会了她的意思,突然沉默了半晌,良久,才道,“勿要多想,婆婆也是喜欢你的。” 俊美的容颜浮现出了一丝局促不安。 他想到哪里去了?惜翠哭笑不得。 当她是对高老夫人偏心而感到愤懑不满吗? 惜翠心知她就算是解释,他也不会听的。 她想了一想,干脆就不解释。 一是因为懒得解释,二是因为,让他这样误会着也好。 虽然有些不厚道,但高骞只有这么误会着,心里才会愈加不安,对待她这个小妹才会更加上心。 平常根本不信这个的高骞,见惜翠捐了些香火钱后,十分没有原则地颌首,面无表情地夸赞道,“积攒些功德也是好的,因果轮回,今日种下善因,来日必当能收获善果。二妹有心了。” 再当惜翠想要捐些钱时,身侧的高骞长腿一迈,先于她一步,将铜板丢入了功德箱中。 惜翠:“二哥,这捐香火钱积功德的事哪有替人代劳的?” 高骞:“你月例不多,不要浪费在此。你我是兄妹,血脉相连,兄妹本一体,不分你我。” 虽是这么说,但当下回惜翠表露出想要捐香火钱的意思时,却没抢在了她前头,而是干脆将袖中的钱袋塞到了惜翠手中。 钱袋握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颇沉。 “今日出门,带的银钱不多,若你不够,可以直接找我来要。”高骞低声道,“我拿着月俸,倒没什么用。” 突然暴富,不知所措。 别的哥哥都是为妹子买些化妆品和鞋包,到了高骞这儿,却变成了随便她怎么捐香火钱,爱捐多少捐多少。 惜翠一时无言。不知道是该感叹一声有钱真好,还是在心里暗骂一句可恶的有钱人。 “可是不够?”心中暗暗留意着妹子的脸色,高骞面露歉意,“抱歉,二哥,今日出门上香所带的银钱不多,等回去后,我再给你一些。” “够了够了。”惜翠赶紧摇摇头。 这一袋银钱到底要怎么花? 全捐了香火钱,似乎有些浪费。 惜翠可心疼钱了。 但转念一想,这本就是个荒诞的书中世界,她都能死而复活,这些钱不也就像是游戏中的游戏币一样吗?带不到现实中去,她在这儿节省又没有用。 可是,就算是虚拟货币她也舍不得花啊。游戏币还要努力积攒,或是努力赚钱氪金才能获得呢。 没想到她对这儿的人的感情还不如对钱来的实在,惜翠略感羞愧。 将钱袋直接还回去似乎也不太好,惜翠意思意思往殿里的功德箱里丢了点碎银,最后才将钱袋还给了高骞。 高骞神色略微僵硬,想要说什么,却不知该怎么说。 他这个妹子从前受了不少苦,本该被当成掌上明珠,堆金积玉,狐裘绣袄中呵护着长大。 如今却连些银钱都不敢花。 他心里不满,反映在脸上,抿着唇,面容愈加冷硬,显得有些凶,也不知道是在同谁置气。 既然疼惜这个妹子,便想法设法地要弥补回来。 “婆婆捐香火钱是动辄千两,这钱袋中没多少银钱,剩下来的钱,你收着便是。莫要同我客气。”他硬邦邦地说着,将钱袋又还给了惜翠,大踏步地迈出了殿门。 惜翠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钱袋,只能硬着头皮跟上,跟着高骞一路捐钱,从正殿捐到了偏殿。 每往功德箱里丢钱的时候,惜翠就感觉自己特别像一个散财童子,浑身冒着金光,脑门上都刻着“有钱”两个大字。 她和高骞这俨然如暴发户的行为,很快就吸引了其他的人主意,纷纷小声议论着这两个衣着华贵,使劲儿撒钱的青年男女。 连带着几个本该心如止水的僧人都忍不住撇头看了他们一两眼。 这样引起注目的方式,真的不好。 惜翠感觉她和高骞就是俩地主家的傻儿子。 高家确实有不少良田,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么说也没有错。 就在惜翠举步正准备跟高骞一起踏出大殿的时候,从殿外忽然走过来两个少年僧人。 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 矮的那个小沙弥,眼睛乌溜溜的,笑着和同伴说,“我听闻是倒也吓了一跳,也不知是哪两位檀越如此大方?竟捐了这么多银钱。” 高一些的那个左脚微跛,腕悬佛珠,行走时如一株萧疏的青竹,风度翩翩,一举一动,皆赏心悦目,宛如明月与青山一并撞入怀中。 貌如好女,却不显阴柔。 那跛足的少年僧人微笑道,“既有如此大方的施主,应当感念才是。” 惜翠步子当即一停,整个人愣在原地。 “遗玉?” 耳畔传来了高骞询问声,但惜翠却好似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少年僧人同小沙弥越走越近,僧袍被风吹动地轻轻扬起,行走间,踏出的鞋履,干净得仿佛不染纤尘。 那是卫檀生。 惜翠不会认错。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的容貌和十岁的时相比,并无多大变化,只是五官都长开了,褪去了几分俗世的烟火气,多了几分方外的疏朗与清意。 眉长而远,唇淡而薄。 犹如烟络横林,山沉远照,渺渺又悠远。 那个瘦瘦小小,蜷缩在粪尿污秽中的小人,已长成了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 他之前是不怎么笑的,总是垂着眼睫,沉默不语,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此时他眼中隐着淡淡的笑意,和在瓢儿山上相比,简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看来离开瓢儿山后,他过得不错。 小沙弥:“师叔说得有理,倘若碰上,我定要当面谢过这两位檀越。” “遗玉?” 惜翠回过神来,“我没事。” 卫檀生已和那小沙弥走到殿前,眼一抬,便注意到了站在殿外的惜翠与高骞。 他落在惜翠身上的眼神还含着些淡淡的笑意,眸光一扫,看她与看其他人并无什么分别。 惜翠本还有些紧张,这时倒松了口气,拉着高骞的衣袖,往旁边一站,为卫檀生同那小沙弥让开了路。 卫檀生看了她一眼,竟停下了步子,莞尔一笑,“多谢。” 惜翠:“客气了。” 目睹着卫檀生和小沙弥一同步入了殿中,惜翠收回视线。 卫檀生没有认出她来。 这是当然的,她现在的模样和当初在瓢儿山上的时候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佛与魔 卫檀生 想到高骞不久前的承诺,惜翠内心突然冒出了点邪恶的念头。 “二哥。”她侧身,神情严肃地看向了高骞,指着卫檀生离去的背影,道,“我不嫁给焦荣山了,我想嫁给他。” 高骞:“……” “……你这是何意?” 惜翠一本正经,“我看上了这小师父,我想嫁给他。” 高骞神情一瞬间变得极其疲惫,他伸手捏了捏鼻梁,“不要闹了,这是和尚,和尚又怎能娶妻。” “我是认真的。” “你还在因焦荣山的事而置气?” “倒不是因为他。” “那你缘何要说出此话?” 惜翠深思了片刻,给出了一个高骞无法反驳的回答。 “因为这小师父他生得好看,我一见便心生欢喜。” 高骞:…… * 卫檀生缓步迈入大殿,身旁慧如叹了口气, “可惜缘分未到,我没能得见二位施主。” 他年纪小,一碰上什么事,难免就动了尘心。 卫檀生听着他叽叽喳喳地说着,并不附和,只笑而不语。 “说起来,刚刚那两位檀越看着好生眼熟呢。”想到方才殿外一面,慧如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 卫檀生这才问了一句,“哪两位?” “就是师叔刚刚在殿前看的那两位。”慧如小声嘀咕道,“那位女檀越与她兄长生得好生相似,我还没见如此相似的兄妹俩哩。” 卫檀生脚步没停,腕上佛珠当啷作响。 他显然对此不是很关注,“是吗?” 自己这位师叔,性子虽好,却难免落得一个无趣,不像个十六岁的少年,更像个六十岁的花甲老人。 慧如撇撇嘴,“师叔禅心当真稳固呢。” 卫檀生没有应声。 目光落在了大雄宝殿中的旃檀佛像上。 年岁一晃而过,他已在空山寺待了六年有余。 其间,勤勉持修,未曾有所懈怠。 至于禅心稳固与否,只有他自己最是清楚。 晚上,结了课业,回到寮房,看了卷经文,有困意袭来,卫檀生吹熄了蜡烛,和衣而卧。 但这一觉睡得不甚踏实。 他又做梦了。 梦到了瓢儿山冲天的火光与飞溅的血沫。 卫檀生睁开眼,从梦中醒来。 心跳如擂。 他五指合拢,缓缓地收紧了身前的薄被,全身上下的血液好似沸腾了一般,冲入四肢百骸与大脑中。 卫檀生眼微睁。 一轮圆月攀上窗。 月色下,那双绀青色的双眼,眼尾微垂,滤去眸中微转的碎光,平添了几分妖异与艳丽。 卫檀生掀开薄被,为自己倒了杯冷茶。 茶水入肚,躁动不安的心这才平复少许。 自从他离开瓢儿山之后,他几乎每天都在梦中重温着那天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常常半夜醒来,汗湿枕巾。 卫家人只当他是年纪小,经此大难,在山上是留下了心病。 他没有辩驳。 他回家后不久,那个卫家三郎跛了一足的消息没多时便传遍了京中。 卫宗林对他心怀愧疚,瞧见他跛了一足后,对他管束放松了许多,渐渐地便不再多管他。 为官尚要看仪容外貌,他如今跛足,倘若踏入仕途,恐有所波折,卫宗林的心神已全然放在了大哥卫景身上。 他自小就是严格按照卫宗林的要求所活。卫宗林不再管他,驱使着他按部就班过活着的外力陡然消失,这让卫檀生感觉到了一些无所适从。 那些经史子集他已翻过无数遍,懒得再看。每日,他便坐在窗下,什么也不干。 他感觉自己好像缺了些什么,心中空落落的。但他始终想不起来究竟缺了何物,更觉得烦躁。 这幅模样落入旁人眼中,又引得其他人一番怜悯和叹息,说他是在山上的时候吓傻了。 一日,他拿起了自己久久未曾用过的弓箭。 他用箭,就像射死了那只猫儿一样,陆陆续续找来了不少畜生,一一射死了。 后来,他试着自己亲自动手,用当初卫宗林赠与他的一把短匕。 温热的血液溅上肌肤。 他俯看着它们呛咳出血沫,瘫在地上,肌肉因为痛苦而痉挛抽动。 卫檀生心不受控制一般地疯狂跳动着。 这时,他才终于想通了这段时间以来究竟缺了什么。 那畜生死前的双眼慢慢与人的双眼重合,透着这死去的,他好像又看见了那山匪。 这让卫檀生感到了极度的兴奋,甚至兴奋地呻.吟了一声。 此时,他才感觉到他是活着的。 他终于明白了,杀了那山匪非但没让他感觉到痛苦,反倒释放出了他心中压抑着的魔性。 在他死气沉沉的生活中,他终于找到了一些能让他感到兴奋和欢愉的事。 他杀了他们—— 他帮他们斩断了罪业—— 他救赎了他们。 这种感觉几乎使卫檀生着了迷。 在那之后的几天中,他难以成眠,回想起这感觉就兴奋地浑身发抖。 没多时,家中便商议着把他送离京城,拜入了善禅师门下。 佛门清静,尤忌杀生。 他只能按捺住心中叫嚣的欲.望。 可欲.望非但没有因为他的压抑而平息,反倒愈加躁动不安了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比起欲望得不到宣泄,自己被这种感觉所掌控,失去了自我,更让他觉得焦躁不安。 他这幅模样落入了善禅师眼中。 了善禅师德高望重,智慧圆满,能拜入他门下,是他之幸,卫檀生对他向来颇有几分敬重。 他倒没有斥责他,只是常带着他做些农活,闲暇时候为他讲经说法。 他本就未打算将衣钵传予他,只为度化他,才收他入室。 卫檀生当然知道自己这幅模样有违常理,但他并无更改的念头,只对了善禅师道,“弟子魔性难除。” 了善禅师面色不改地问:“那你告诉我,你之魔性在何处?” 正如一瓢水,温和从容地浇灭了他的心火。 人具两性,一面是佛,一面是魔。 心本清静,自是荡荡无碍。 想开了,这股躁动不安的欲望好似终于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卫檀生这才静下心来,跟在了善禅师身侧,日日劈柴耕田,夜夜观想,潜心修习。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青青翠竹,尽是法身。” 于经年累月缄默的禅定中,他倒也学得了几分皮毛。 青灯古佛,给予了他不少安慰。 尘世于他而言,没有什么可留恋的,经书中的佛国,让他有了个寄托安身之所。 只是,这股欲.望还没有消失,也永远不会消失。 有这欲望在,他永远到不了彼岸。 就如今天一般。 卫檀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再做梦,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过那山匪了。 但因为这一场梦,他的欲.望却再一次地被引动,在胸中不安地咆哮,想要破胸而出。 喉间溢出一声暧昧不清的呻.吟 他合掌念了声佛号。 他明白,总有一天,它还会如山洪一般咆哮着倾泻而下。 等那一天真正来临,必是如焚天灭地一般,足以使他立堕三恶道,更遑论彼岸佛国。 镜中朱颜 虽见到了卫檀生,但惜翠没打算上赶着凑到他面前。 这一次身份不同,卫檀生性格好像也有了很大变化。她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打算。 陪着高骞逛了一圈,等高老夫人醒来后,惜翠就同高家人一起下了山。 李氏好奇心强,回到车上,对他们兄妹二人很是关心,拉着她问来问去。 惜翠答:“多谢嫂嫂,我与二哥之间已没什么事了。” 李氏又问了两句,这才放下心来。 马车行至高府门前,缓缓停下。 大门前已经有仆人在门外候着,只等主人下车。 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忙迎上来扶着老太太往里走,其余几个粗使的仆役去将车马行装歇下。 惜翠跟着入一大帮人了踏入了府门,只见高府上长廊曲池,假山复阁,雕梁画栋,轩昂壮丽。 好在惜翠之前也去过故宫玩了两趟,要论富贵,高家拍马也赶不上皇帝,她权当是参观旅游景点,走马观花地看了过去。 高家是勋贵之家,这种家庭,规矩也比旁的家庭多。 惜翠就像刚进贾府的林妹妹,谨小慎微,看别人怎么动作,自己再跟着动,争取不露馅不丢脸。幸好没什么人在意她,她跟在她们身后,倒也糊弄了过去,没出什么岔子,顺顺当当地回到了高遗玉所住的屋。 跟在高遗玉身边贴身伺候着的,只有一个叫小鸾的丫鬟,是从高老夫人那儿拨来的,另有两三个洒扫的小丫鬟与仆妇。 除了一个小鸾,其余人惜翠都没心思去记。 惜翠打量了一眼自己的住处。 不大,空荡荡。 只有一张床,两三只柜子,一张桌,四只凳,一张梳妆台,一扇屏风与一个衣架。 冷清得不像一个高门贵女所住的闺房,但家具用的料子看上去似乎很好。惜翠上手摸了一把,也摸不出是什么材质。 走到梳妆台前,惜翠对着镜子看了一眼。 毕竟是个姑娘,她对自己现在长什么样有点儿好奇。从空山寺到高府,她都没搞清楚自己现在是圆是扁。 看到镜中倒映出的人影后,惜翠有点儿愣神。 少女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生得和高骞十分相似。 以女人的眼光来看,眉毛浓而黑,面部骨骼与线条未免太硬气,但以男人的眼光看来,高遗玉眼睛略圆,又显得太柔和了些。 镜子里的是一张十分中性的面孔。 正是这张脸让高遗玉有些自卑,时人以细眼弯眉,纤秾单薄为美,而她却生了一副坚毅的男相。 惜翠望着镜子里的人,心中缓缓地浮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回来的路上,她正发愁要如何用自己的新身份接近卫檀生。 他在庙里当和尚,而她是未出阁的姑娘,倘若直接接触,难免不会有人说闲话。惜翠是不在乎这些闲话的,她担心的是要真传出些风言风语,只会影响她行事。 现在看起来,而这张脸好像可以帮她解决很多问题。 惜翠若有所思地合上镜子,看向桌上摆着的一只红木匣。 红木匣共有四层。 打开匣子,前两层只有两三根簪子,几对镯子罢了,首饰少得可怜。 高遗玉不爱梳妆打扮。 第三层装了些碎银和银票。 最底下一层,装了一只草编的蚱蜢,看上去历经了不少年月,手一碰,就有化成齑粉的风险,惜翠没敢动,怕那草蚱蜢光荣牺牲在她手下。 这似乎是焦荣山幼时送她的。 惜翠不动声色地把红木匣子锁得紧紧的,紧跟着又将整间屋子熟悉了一遍。 不过任凭她如何翻来翻去,也只翻到了这么点家当。 怎么会这么穷?惜翠皱眉。 按理说有高家每月发的例银,每个季节裁的新衣,采买的首饰,绝不会穷成这幅模样。 系统还是和之前一样,只提点她一两句,之后便撒手不管,全让她自己一人慢慢摸索。 没钱总归难办事,想到自己这幅穷酸样,惜翠开始有点心疼起那些被她捐到了庙里的香火钱。 穷归穷,第二天一早,惜翠还是将银钱拿出来一部分,让小鸾去采买一些胭脂水粉回来。 姑娘想要采买胭脂水粉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小鸾笑吟吟地应了,面上似有欣慰之色,“娘子也学会打扮了呢。” 高门贵女的生活很无聊,比在瓢儿山上还要无聊。 在瓢儿山的时候,惜翠还能跟卫檀生一起打打马吊,在这儿,她一没什么娱乐设施,二没什么能一起聊天打屁的朋友。 才坐了一会儿,惜翠就觉得闲得发慌,同时,还有种自己在虚度光阴的错觉。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和现实世界是不是一样的,系统没告诉她,她也忘了问。如果是一样的或是比现实世界要快,那她耽误不起,就算比现实世界慢,惜翠也不想一直困在这儿。 除了一个高骞和一个嫂嫂李氏,高家其他人,尤其是小一辈的,都不爱跟她走近。 惜翠也懒得上赶着去跟他们社交,她甚至有点儿庆幸这种关系,免得她再为人际交往而烦心。 她既然想回家,还是跟这儿的人少联系为妙,感情越深,与这个世界的羁绊就越深,人都是感性的,惜翠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做到全然无情。 为了避免同这个世界的人产生太多的不必要的感情纠纷,她只有这么做。 无谓的社交够让人头疼了,能安安静静地宅着还是让她安安静静地宅着吧。 等了一会儿,惜翠没等到小鸾,却等到了另一个面生的丫鬟求见。 惜翠让她进来。 那丫鬟一进屋,立即恭恭敬敬地向惜翠行了一个礼,自称是受高骞吩咐来的。 “郎君疼爱娘子呢,特地吩咐奴婢封了一袋银子送过来。”她笑道,从袖中摸出个信封,递到惜翠面前。 信封鼓鼓囊囊的,看上去数目不小。 惜翠不动声色地收下了信封,从袖口摸出了些银钱,打赏给了那丫鬟,“劳烦你走一趟了,麻烦你回头替我跟二哥说句谢。” 丫鬟收下赏钱后,笑容明显更亲昵了一些,“娘子的吩咐,奴婢一定会带到。” 等丫鬟一走,惜翠打开信封,看了一眼,里面整整齐齐地塞着厚厚一沓的银票。 高骞这么有钱?将信中银钱清点了一番,惜翠讶异地想。 那高遗玉怎么会穷到这地步? 轻慢 丫鬟银盘出了屋,赶去回禀高骞。 全高府上最有能耐的郎君,正端坐在桌前翻阅着手下一纸书信,眉头蹙得紧紧的。 听了银盘的话,高骞抬起脸,眉角稍松,冷峻的面上微露些轻松之意,“你下去罢。” 银盘退下后,高骞收回目光,对着桌上的书信,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自遗玉在空山寺提到要嫁给一个和尚后,他便留了个心眼。 遗玉此前从没见过那和尚,高骞不相信她是真的瞧上了眼。之所以能说出这种话,恐怕还是在跟自己怄气罢了。 他本无需对这和尚上心,奈何每每想起,高骞心里就跟猫爪挠一样,搅得他始终不得安生。放不下心来,他只能叹了口气,连夜披衣起床,托人帮忙查了一下那和尚的底细。 他面容甚美,又是个跛足,查起来十分方便。 刚刚才得了消息,送到了他桌前。 这和尚姓卫,名叫卫檀生,是京城卫家的儿子,十岁的时候被卫家人送到了空山寺,在空山寺一直待到今天。 卫家人…… 高骞凝神细思。 卫家虽已渐露颓势,比不上高家,但在京中也有些地位。倘若二妹真要嫁给卫家人,却是要比嫁给那姓焦的好。 想着想着,高骞又觉得自己可能是失了智。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角。 这卫檀生是个和尚,遗玉又怎么可能嫁给他,除非他哪天能还俗下山。 高骞目光转沉。 他未记错的话,卫家向来人丁稀薄,这一辈又多是女儿,别说,卫檀生还真有可能哪天就还了俗。 至少,他们卫家应该是不愿意自家儿子在庙里待一辈子的。 卫檀生的名字,他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但记忆淡薄,只余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始终是抓不住。 弃了书信,高骞随手披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缓步出了屋。 另一厢,惜翠正在清点小鸾差人买回来的胭脂水粉。 她买回来的东西虽多,但惜翠都不大会用。 “娘子可累了?” 看她一大早上基本没吃什么东西,光顾着摆弄这些玩意儿,小鸾问,“不如吃些糕点喝杯茶歇歇?娘子想吃什么,我吩咐厨下去做。” 惜翠确实觉得肚子有些饿了,“那就麻烦你再跑一趟了,至于吃的,随便做两样就行。” 她应声道,“那我就依娘子平日里吃的那些来。” 福了福身子,小鸾正出门,却在门前撞上了一个人。 “郎君?!” 高骞看了眼面色惊讶的小丫鬟,“你娘子在屋里吗?” “就在屋内坐着呢。” 高骞一进屋,就看到惜翠正对着一桌的胭脂水粉发愁。 屋外的动静,惜翠早就听见了,一抬头看到高骞并不惊讶。 “二哥,坐。” 高骞在她面前坐下。 惜翠将那些胭脂水粉收拢到一边,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另外给自己倒了一杯。 “二哥方才差人到我屋里送了这么一封钱,我还没来得及上门说谢,倒是你先过来了,是我这个做妹子的失礼了。” 高骞端起茶杯,“兄妹之间,这些虚礼就免了。钱不多,倘若不够,可再来同我说。” 高骞显然对喝茶不感兴趣,抿了一口,就搁到了手边。 惜翠装作没听到这句话,又真情实意地谢了一遍,这才将话题绕回来。 “二哥今天到我这儿,恐怕不单单只是喝杯茶罢?” 高骞不善言辞,惜翠问了,便未有隐瞒,单刀直入地说,“我今日来此,是为了你昨日在空山寺所说的那番话。” 高骞顿了片刻,迟疑地说,“那日寺中所见的僧人我已帮你查过。” 惜翠一口茶差点呛在了喉咙里,抬眼看高骞,只见高骞一脸正色,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 “这僧人名叫卫檀生,是京城卫家的儿子。” 高骞一点儿没瞒她,将自己昨天所查到的信息,统统告诉了她。 她随口一说,却换来高骞如此郑重地对待。惜翠将喉咙里的茶水咽进了肚子里,压力莫名有些大。 她不太清楚书中剧情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但这个时候高骞应该是认识女主吴怀翡了,女主也应该认识了卫檀生。 惜翠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高骞的神色,暗暗地想,那高骞他知道卫檀生就是他情敌吗? 可惜光从高骞的脸上看,她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高骞虽然冷了点儿,却有一股认真的执拗劲,审慎着继续说,“我不知你昨日说出这番话是何用意,但婚姻大事并非儿戏。”他看了她一眼,“不能因为与我置气,就胡乱指个人。” 惜翠不反驳。 她这幅模样落在了高骞眼里,又引起了误会。 见自家小妹“冥顽不灵”不以为然的模样。高骞心下不满,皱紧了眉。摆出了兄长的架子,耐着性子,试图循循善诱地说,“不是二哥故意为难你,但那焦荣山实非良人。” 惜翠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都不知道高骞看起来冷冰冰的,在书中也是个冷傲酷哥,怎么面对她的时候这么婆婆妈妈的。话唠程度比起她妈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个人还都摆出大道理来跟她谈人生。 惜翠只能拿出对付她妈来的那一套,来对付高骞,神色诚恳,一再保证自己确实没有嫁焦荣山的意思。 “那卫檀生?” 惜翠沉默了一瞬,“且不提他。” 她那套糊弄不了她妈,却能糊弄得了高骞。 高骞停下了话,拧着眉头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眼,终于放过了她。 其实,比起讲废话,高骞更愿意用行动来解决问题。他的话一直不多,今天说了这么多,还是头一遭,这未尝不是在为难他自己。 面前的少女不像是在跟自己怄气的模样,高骞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口气松了,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无话可谈的沉默。 “既然你想通了那我就不多说了。”高骞坐了一会儿,眼见着找不着话题,一撩衣摆,准备起身。 惜翠赶紧叫住他。 她还想旁侧敲击地问问他有关剧情的事儿,不想他这么早走。 “我刚吩咐厨下做了盘茶点,二哥可要尝尝?算算时间也该做好了。” 高骞本来已经打算离开,听惜翠这么说,想都没有多想,又重新坐了回去,“也好。” 没想到两人沉默地等了大半天,厨房那儿一直都没传来什么动静。 惜翠吩咐了个丫鬟去问一声。 没多时,那丫鬟与小鸾一块儿进了屋。 小鸾刚进屋,惜翠便发现她面色不大好看。 “怎么了?” 小鸾恨恨地说,“我刚刚才去问了一趟,说是还没做呢。” 高骞的眉头顿时又皱了起来,脸色一冷,“今日在厨房当值的都是谁?” 小鸾啐了一口,“还能有谁?还不就是邹婆子和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这是第几次了?” 高骞如此一问,小鸾自然也察觉到了什么,蓦地闭上嘴,噤声不敢说话。 看她反应,高骞已猜出了七八分。 从小鸾那儿问不出什么,高骞转而问惜翠,但她是初来乍到,对这些也是一片茫然。 见她茫然,高骞抿了唇,唇线线冷利如刀锋。 就在这时候,小鸾叹了口气,福了福身子,“郎君,不要怪奴婢碎嘴,奴婢实话同你说了罢。” 高骞冷冷地道,“说。” “府上那些丫鬟婆子们,惯会见风使舵。厨房那邹婆子也只是其中一个。” “人心隔肚皮,像她们那么怠慢的,还是摆在台面上能让人看见的,至于其他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们又怎么晓得。” “奴婢只知道,娘子在他们那儿受了不少委屈。” 高骞唇抿得更紧,太阳穴一阵突突的跳。 他一直待在军中,有一番刀戟的杀伐戾气。如枪上落下的一层白霜,萧萧肃肃。 使劲儿揉了下太阳穴,高骞沉声道,“我明白了。” 说罢,直接站起来出了屋,甚至招呼都没跟惜翠打一声。 就在高骞走后没多久,厨房急急忙忙将新做的糕点送了过来。 但这个时候惜翠也没了吃东西的心思,胡乱吃了两块垫了垫肚子,就没再动筷子。 第二天,府里就传出来了消息,说那邹婆子不知做了什么,好像得罪了高骞,让郎君亲自下令逐出了府。 小鸾一边在为她整理床铺,一边说道,“定是郎君为娘子出气了。” 等再上早饭的时候,厨房的动作确实快了许多,不敢再所耽搁。饭桌上的粥菜也十分丰盛。 惜翠吃完饭,下人将桌子撤去。 坐回镜子前,惜翠没心思去想那些事,只一心一意地琢磨那些胭脂水粉。 高遗玉的脸偏中性化,她想女扮男装去空山寺接近卫檀生,只不过她不是美妆博主,这些东西不太会摆弄,只能提前多练练。 对着镜子,惜翠细细地往脸上抹了半天。 面部轮廓要深一些,鼻梁也要强化。 没有阴影,她只能用眉粉代替。 望着镜子中的人影,惜翠一点一点地涂。 嘴唇颜色也要淡一点。 眉毛要浓一些,粗一些。 回想着高骞的样子,惜翠比照着他的模样,慢慢地画。 只是,她才往脸上涂了点眉粉,门外忽然有丫鬟来报。 说道是田家人到了府上,想要见她,正在偏厅候着。 见女主 高家从未阻拦高遗玉与田氏接触,偶尔,田氏夫妇也会主动上门来看看女儿。 惜翠不能不去见,只好将手上的事暂时搁到一边,换了身衣服去偏厅。 这是一对老实本分的夫妻,如今恰逢春耕,田老头正在地里干活,来的只有田刘氏一人。 她穿得整洁,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个发髻,很是精神。 田刘氏见到惜翠,喜不自胜地站起来,忙牵着惜翠的手,打量着她。 “果然是养得好了。”田刘氏笑道,“连我都快认不出了。” 惜翠:“娘。” 田刘氏拉着她的手坐下,一个劲儿的嘘寒问暖,眼里闪动着的关切不似作假。 母女俩絮絮叨叨地说了会近况,掰扯了半天,田刘氏这才说明了来意,她小弟田勇良生辰将近了,田刘氏希望她能回家中一起吃顿饭。 惜翠正愁没有离府的机会,听了田刘氏这话,自然一口应下。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惜翠送别了田刘氏,回去便向府中管事的大夫人曹氏说明了缘由,说是想要回家中住两天,曹氏不疑有他,嘱咐了两句,便应允下来。 田家并不富裕,田勇良年纪小,他生辰哪里值得大肆操办,这次叫惜翠回来,也不过是想借此机会,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说话。 当初夫妻俩一直生不出孩子,这才收养了高遗玉,收养高遗玉不久后,便生下了田勇良。 但平常田氏夫妇忙于生计,疏于了对他的管教,田勇良就跟村里一帮流氓地痞混在一起,小小年纪却学得颇为无赖。 一见惜翠,田勇良就讪笑着问她借钱。 惜翠看到他才反应过来,高遗玉的钱究竟是花到哪里去了。 田刘氏见状气得直骂,“你大姐好不容易才回家一次,你这没出息的说什么胡话呢!” 田勇良意兴阑珊地闭上了嘴。 不过这一家人对她确实不错,田勇良虽混账了些,到底还是将高遗玉这个姐姐放在了心上,话里话外间颇为关切。 席间没请外人,惜翠也没机会见到这几日频繁刷存在感的焦荣山。 她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给田勇良庆生,在田家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留了个字条,说是高家的人急着找她,自己则偷偷离开了田家,去铺子里买了两件男裳。又找了家客栈,在客栈中换上衣服服,画好妆。 高遗玉个头高,正在发育期,第二性征不明显,声音也微有些沙哑。 惜翠将买来的直裰套上,确实跟高骞宛如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只是偏清瘦些,没高骞骨架大。 仔细看,能看出些女气,但不注意的话,倒也能以假乱真。以防万一,惜翠想了想,又向系统打了个报告,加了个buff。 做完这一切,惜翠这才赁了一辆马车,赶往空山寺。 昨日下了些雨,风骤雨急,打落一地的枝叶。 前来烧香拜佛的信男女们没往日多,山路上稀稀落落地只有几个人。 惜翠慢慢地往上走,心里盘算着到了寺里要怎么应付庙里的和尚,就在她冥思苦想间,突然,耳畔传来一道轻柔女声。 “高骞?” 嗓音略含犹豫与惊讶。 惜翠一愣,循着声音来源看去,却看到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正坐在山路边,一脸惊讶地望着她。 她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年纪,皮肤极白,乌黑的发丝随意地挽了个发髻,斜插了一支素簪束着。脸上未施粉黛,眉如远山,眼神明亮如雪夜中的灯火。 在此之前,惜翠还没有见到过这么好看的少女。 惜翠愣神,面前的姑娘似乎更愣。 她看着惜翠,有点儿犹豫,有点不解,踌躇了片刻,终究是问出了口,“你怎会在此?” 这是高骞认识的人? 惜翠本想开口解释,但意想到解释起来可能更加麻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压沉了嗓音,反问道,“你呢,你怎会在此?” “我……正要上空山寺。” 说话间,少女的手一直轻轻揉捏着脚踝。 “你脚怎么了?” 那少女摇头,“没什么大事,只是扭到了,坐在路边休息一会儿。却未曾想到竟能瞧见你。” 她说着,将旁边一只箱子拿了过来,拍了拍箱盖,腼腆地笑道,“待会儿我敷点伤药便好了。” 那是药箱。 电光火石间,惜翠脑海中蓦地闪过了一个名字。 吴怀翡。 《太平医女》的女主角吴怀翡。 长相貌美的年轻姑娘,随手带着药箱,又认识高骞,除了吴怀翡还能有谁? 她……见到了这本书的女主角? 惜翠更懵了。 虽然早知道会碰上吴怀翡,但她没想到会这么早。 说起来,吴怀翡跟高骞的相识,还起源于一场美救英雄。 高骞本为金吾前卫指挥使,夜晚要巡视皇城。 一次,高骞受了伤,晕倒在路边,正好碰上行医晚归的吴怀翡,正是当时她及时做了急救,两人才因此相识,此后渐渐地相知相爱。 眼见青年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吴怀翡脸颊红了一红。 但她毕竟是女主角,性格坚韧,从小就独立自主,并非那温室里羞涩怯弱的小白花,一眨眼的功夫,脸色已恢复如常。 “高郎君,”想到自己如今正面临的困境,她垂眸,“恕我失礼……我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你能否……帮我挡一挡?” 她是要褪下鞋袜,给自己上伤药。 古代的女人重名声,即便是女主也不能免俗。 惜翠了然地点点头,背过身去,帮她挡住了来来往往的人流。 身后传来吴怀翡低低的声音,“多谢。” 山风拂过,松涛阵阵,吹落了松针上的露珠。 惜翠一边看着那滴摇摇欲坠的雨露,一边想。 本来她还以为离剧情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没想到剧情已经悄无声息地默默铺展开。 如果按原著情节发展来推敲,这个时候,吴怀翡应该是去上山救治卫檀生师父了善禅师。 《太平医女》特别能水,字数有三百万字,时间跨度也很长,很多情节惜翠都已经记不大清了,但她记得这一段剧情是没有高骞存在的。 也不知道她参与到剧情中去,是好还是不好。 不过,要是依照剧情来看的话,这个时候,卫檀生应该是喜欢上吴怀翡了。 吴怀翡到京中后,因为医术精妙,闯出些名声,受达官贵人的邀请,常常上门替他们看病。其他时候,就免费替穷人义诊。 而卫檀生也经常下山布施财帛,两人机缘巧合结识,一块儿做慈善,卫檀生也因此对她生出了些欣赏与恋慕之情。 情敌见面 恰逢了善禅师得了病,延请了许多名医,病情一直没什么进展。卫檀生便将吴怀翡介绍给了自己师父,请她到寺中给了善禅师治病。 惜翠有点头疼了。 攻略一个人和攻略一个心有所属的人,难度系数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卫檀生已经对吴怀翡单方面地生出了些好感,要使他这种人移情别恋,惜翠自觉还没这么大魅力。 惜翠苦恼时,身后又传来了吴怀翡的声音。 “好了。” 惜翠转过身。 脚踝已经让垂落的纱裙给挡住,只能隐约看见一只翘头云履。 “多谢郎君。” “举手之劳,无需挂齿。” 可能是因为被吴怀翡误认成了高骞的原因,为了不崩高骞的人设,惜翠模仿着高骞那股冷冰冰的酷哥的气质,连说话声都沉了不少。 吴怀翡试探着站了起来,初没站稳,还好惜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没事吧?” 少女摇摇头,轻轻地挣开了手,“过一会儿便好。” 惜翠弯腰把她那只药箱捡起来,递到了她手上。 吴怀翡接过药箱,好奇地问,“高郎君也要去空山寺?” “有些事。” “你脚扭到了,不如同我一起。”惜翠道,“一路上我还能照顾一二。” 吴怀翡倒也不扭捏,“如此,那便多谢郎君了。” 惜翠没有看见她的伤势,但从吴怀翡走路的姿势看来,应是扭伤得比较严重。 山路漫长,身旁的少女每走一步,身形便微微一滞,偏偏她却一声不吭,生生地挨了下来。 高遗玉不仅长得偏男性化,连力气也比其他姑娘大上不少。 见小女孩安静隐忍的模样,惜翠终究是看不下去了。 离山门还有很长一段路,眼见她这么忍着也不是办法,惜翠微微蹲下身,示意道,“我背你上去。” 吴怀翡愕然,随即反应过来,礼貌地拒绝了她。 “多谢郎君好意,但我能走上去,这毕竟于礼不合。” 惜翠:“让你一人如此走上去,怕是要走到天黑。今日山路上并无旁人,无须担心会有旁人闲话,我只是为报答上次你的救命之恩,帮救命恩人一程。” 惜翠侧过脸,“还是说娘子更重这些虚礼?” 面前的青年侧头,嗓音冷淡中隐含一丝关切。 不知为何,当初所见的锋锐眉眼,如今一看,却柔和了不少,犹如一弯朗月高悬。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吴怀翡犹豫了一会儿,两只微凉的手臂环上了惜翠的脖颈,一阵淡而悠远的药香传来。 有之前抱卫檀生的经验,再加上高遗玉天生力气大,惜翠背着并不吃力。 吴怀翡很紧张,她全身僵硬,不敢贴近她的身子,连呼吸都被压得格外的轻而慢。 她学医,惜翠本来还有些担心吴怀翡能察觉出男女身形的差异,但身后的少女却浑浑噩噩,早已神游天外。 到了山门前,惜翠将她放下来的时候,她还有些愣神。 直到惜翠喊了一声,她才蓦然回神, “啊啊?……哦……” 匆匆忙忙地跳下来,红晕迅速从脖颈爬上了脸颊,书中冷静温婉的女主角,这个时候竟然有点不敢直视她。 不知为何,惜翠竟然隐隐约约看出来一点天然呆的气质。 吴怀翡颇有些懊恼,“抱……抱歉……” 就在此时,一道清朗如松风溪韵的男声突然横插进了两人之间,打断了吴怀翡的话。 “吴娘子?” 惜翠回头一看,卫檀生正站在山门前,面露诧异地看着两人。 他袈裟当风,面上含着抹礼貌地微笑,腕上佛珠于山风中泠泠作响。 惜翠:“……” 气氛有些古怪,好似停滞。 惜翠在看卫檀生,卫檀生也在看她。 他目光不闪不避,唇角轻扬。 风满袖口,望之飘飘欲仙。 她跟他都没有说话,沉默地向对方行着注目礼。 虽然想过许多种再见的情形,惜翠却没想到会是在这种好似捉奸的情况下见面。 古怪的气氛终究让吴怀翡打破了。 “卫小师父?” 吴怀翡开口,卫檀生紧跟着动了,他收回目光,面上露出浅淡的笑意。 “我见吴娘子一直没来,心下有些担忧,便到山门前来看看。” “抱歉,让你久等,我没什么事,小师父太过客气,无需在山门前候着。” “娘子是我特地请来的,”卫檀生不再看惜翠,笑道,“自然由我负担起娘子的安危。” 吴怀翡提着药箱,上前两步,直接迈入了正题,“不知尊师如今在何处?小师父能否带我去看看?” “我这便带娘子去。” 吴怀翡看向惜翠,“高郎君,我还要为禅师看病,先走一步。” 惜翠:“请。” 卫檀生看着他突然弯唇一笑,“这位可是高施主?” 没想到会被突然提及,惜翠低声道,“某姓高,单名一个骞字。” 不过,他是怎么认得高骞的? 按理说,没有她的蝴蝶效应,这个时候卫檀生与高骞之前应该还未曾真正见过一面。 难道说,真的是在了解情敌吗? 这个猜想让惜翠觉得有点好笑。 因为她的存在,前几天卫檀生见过她跟高骞一面。如果从那时起,他就对高骞存了几分心思,惜翠不太确定卫檀生有没有认出她是个冒牌货。 但看他的眼神,似乎看不出什么异样,如同一泓山麓湖泊,澄莹有琉璃光色。 只是,她总觉得他可能是看出来了。 他从小就聪明,在瓢儿山时格外能忍。 “小僧姓卫,法名寂空,在山下时便曾听闻过高施主姓名,今日一见,果真气宇轩昂,不同凡响。” “我见小师父也是神姿爽拔。” “高施主客气。” 假模假样地寒暄了两句,卫檀生冲她略一颌首,便带着吴怀翡离去了。 一在前,一在后,远远地看上去,犹如一对璧人。 惜翠默默地看着。 同时暗暗定了决心,她从今天起,她一定要想法设法亲手拆散自己当初站的CP。 小心眼 等卫檀生与吴怀翡的身影慢慢地看不见了,惜翠这才转身离开,找到了空山寺中的知客僧,向其说明想在这儿住上一段时日。 如今正值初春,空山寺就有不少书生在此借住。 在没碰上吴怀翡前,惜翠本也想扮做书生,但吴怀翡既然将她错认成了高骞,她也只好强错就错。 说是因高老夫人寿辰将近,想要在寺中为其祈福,并手抄一卷佛经祝寿。 说明缘由时,惜翠特地留意了一眼对方的神情变化。 可能是因为出家人一直待在寺里,不懂得人心险恶,知客对她身份没有露出怀疑之色。也可能是因为她在瓢儿山上的时候,跟山贼们待久了,行为处事,举手投足间都不太像个姑娘。 扮男人,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业务贼熟练。 她多塞了些银钱当香火,知客僧给她安排的住处,只有她一个人,省了露馅的风险。 处理好相关手续,知客吩咐下去,叫一个照客僧领着她去客堂。 “多谢小师父。”拎着包裹,惜翠朝着照客小僧像模像样地行了一个佛礼。 小沙弥领着她往客房走,礼貌地说,“这儿,日后便是施主的住处了。” 惜翠将包裹放在桌上,莞尔,“劳小师父费心了。” 小沙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下来,就让我带施主四处转转罢。” 跟着照客小僧逛了一圈,惜翠方回到了客堂歇下,就这样在空山寺待了平安无事的一夜。 第二天一早,钟头口中念着宝谒,撞响了钟楼大钟。 厚重而庄严的钟声响彻山林,激起树梢无数飞鸟。在微熹的晨光中,空山寺开始陆陆续续地活动了起来。 洪钟敲了一百零八下,惜翠起床打了水回到屋里洗漱,将自己收拾干净了,往斋堂去吃早饭。 吃完早饭,左右没事,惜翠干脆绕着山寺逛了一圈,权当做清晨散步。 空山寺为百年古寺,大雄宝殿中的佛像修得极其高大,雕刻的工艺也十分精妙。 上一次跟高骞来的时候,她心思没放在这儿,如今细细看来,确实是慈悲而威武。 有借住在空山寺的书生,此刻也赶早大殿中拜佛。 捻了束香,恭恭敬敬地跪倒在蒲团前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望文殊菩萨保佑,能在春闱考中,好光耀门楣,荣归故里。 惜翠就算不太懂这些,但文殊菩萨、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还是听说过的、当年高考的时候,班里还有不少家长去了庙里烧香拜佛。 文殊菩萨是释迦佛的左胁侍,专司智德,为大智慧的象征。 菩萨左手手持青莲,莲花上放着般若经梵箧,右手持宝剑,身骑一匹巨大的白狮,面容温和而白净。 惜翠听着他们碎碎念的时候,身旁,却传来了一句各位熟悉的声音。 “佛陀此为说法印。佛陀手下垂为‘与愿印’,意为能满众生愿,上伸为……” 惜翠快步绕到一侧,果然便看见了卫檀生与吴怀翡。 卫檀生站在吴怀翡身侧,眉眼温和地为她解说大殿中的立像佛陀。 吴怀翡根据他所说,一一看去。 惜翠双手抱胸,懒懒地看着。 当着佛祖的面撩妹,卫檀生这个弟子禅心不稳啊。 可能是因为在瓢儿山上照顾他照顾得久了,惜翠一看到这两人,竟涌现出了一股微妙感。 这种感觉就像是看着自己亲手带过一段时间的孩子长大了,竟也想着谈恋爱了。 那个冷漠疏离的小男孩如今也开始学着如何讨女孩子的欢心。 她一身玄衣,面目冷硬,就像一尊铁山一样站在一旁,就算不想吸引到别人的注意都难。 吴怀翡目光微微一侧,就瞧见了她。 “高郎君?” 惜翠不紧不慢地点头,“早。” “啊……早……”吴怀翡目光微有闪躲。 “高施主早,未曾想到今日在此也能碰上。”卫檀生含笑打过招呼。 “你们这是?”惜翠问。 卫檀生坦然自若地笑道,“奉住持的命,带吴娘子四处转转,一尽地主之谊。” 吴怀翡却突然主动发出了邀约,“既然在此碰上,不如一起同行?” 卫檀生看了吴怀翡一眼。 惜翠面上露出了些浅淡的笑意,“也好。” 她当然不会拒绝。 不过,惜翠觉得,卫檀生可能不太乐意看见她。 那没办法。 她不是来跟他一起争夺女主的,她的目标可是他自己。 “我方才听闻小师父是在为吴娘子解说这佛像?” 卫檀生微偏头,继续低声为吴怀翡解说方才没说完的话,“佛陀手上伸为……” “佛陀手上伸为‘施无畏印’,意为能除众生苦。”惜翠淡淡地插进来一句,抢了卫檀生的话头。 “……” 卫檀生与吴怀翡旋即双双看了过来。 惜翠学着高骞的模样,抱着胸,面色沉静而肃然。 卫檀生:“……” “怎么了?”惜翠明知故问。 “无事。”卫檀生含笑望着她,“只是未曾想到高施主却也懂这些。” 惜翠干脆搬出高骞的原话:“我懂得不多,不过是平日跟婆婆待久便记住了。” 卫檀生道:“原是如此,高老夫人慈悲,我也有所耳闻。” 往常而言,作为佛弟子,卫檀生每日都须得去做早课,但今日因为有吴怀翡在,他便做了东道主,带她在寺庙里转悠。 就像博物馆里一样,惜翠蹭了个卫檀生的解说。 他语速不快,嗓音温和,听起来有如沐春风之感,很是舒服,虽然他的目光看向的只有吴怀翡罢了。 被这么忽视,就算惜翠也感到了一点儿不痛快。 高骞之前为她解说过一遍,她还有些印象,在卫檀生又要说话的时候,惜翠抢先一步,站至吴怀翡身侧。 “此乃毗卢遮那佛。”惜翠道,“你可瞧见了这莲叶?” 卫檀生垂袖而立,目光淡淡。 高大的佛像前,俊美的玄衣青年与少女并肩而立,冷硬的神情柔和了数分。 两人衣袂交织,正如山头翻滚着的流云,亲密无间。 殿中,毗卢佛慈眉善目,好像也望着佛前一对青年男女。 吴怀翡问:“这莲叶有何玄机?” “这每一片莲叶都象征着一个佛国,整座莲台便意为三千大千世界。” “竟是如此,果真巧妙。”吴怀翡似未察觉到周围气氛,竟难得的笑了笑。 这一笑便若新雪初霁,光彩照人。 对上卫檀生看过来的视线。 惜翠不知为何竟感到了一阵扭曲的快意。 山寺生活 卫檀生虽是她攻略对象,但他既然让她觉得不痛快了,那她也要让他不痛快。 想到上次的死法,惜翠更觉得舒畅。 不过,报复归报复,她也没敢表现得太招摇,毕竟她还有任务在身,要真和卫檀生闹翻了脸,到时候不太好收场。 她还指望着卫檀生能亲口跟她告白呢。 见好就收,惜翠跟着他俩继续往前。 几步走下来,竟是将几个大殿都逛了个遍。 拜过了大雄宝殿、伽蓝殿、药师殿、最终到了地藏殿。 地藏菩萨身披袈裟,眉细而长,双目微阖,一手持锡杖,一手持如意玉珠。 殿中两侧,还竖有十王塑像。 大抵是见多了生离死别,望见殿中这一尊地藏菩萨时,吴怀翡安安静静地不发一言。 卫檀生问:“吴娘子似有所感悟?” 吴怀翡摇首,“只是想起一位故人罢了。” 她想到的是童年一位玩伴,后来得了一场急病去了,这才使得吴怀翡下定了决心要学习医术,治病救人。 在地藏殿中想到的故人恐怕是已经离世,卫檀生柔和了语气,“斯人已逝,娘子看开一些。” 吴怀翡:“虽说如此,想要做到却谈何容易。” 卫檀生嗓音温醇,“缘起缘灭,无常无我,即便修行多年,也难以参透,娘子不必介怀,这本为人之常情。” 他安慰吴怀翡时,神情如往常一样从容,似乎并未受到她情绪的影响。 惜翠看着他这幅模样,突然很想问问他记不记得瓢儿山上那个土匪。但最终她还是默默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出了地藏殿,卫檀生却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前。 “算算时间,住持也该醒了,吴娘子可否能陪同我去瞧瞧?” 吴怀翡:“好。” 卫檀生又转过身看向惜翠,眉眼间略含歉意,“高施主。” 忍了她这么久这回终于忍不住了,心知卫檀生是故意将自己撇下。惜翠也没上赶着凑到他们跟前,很给面子地应道,“恰好我也要回屋,就在此别过罢。” 与两人分别后,惜翠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刷刷其他人的好感度,帮着扫扫地做些杂活儿。 寺中僧人不敢也不好意思让她帮忙,但拗不过惜翠的坚持,只能由她去。 高老夫人是空山寺中最大方的一位香客,每每来此,都由住持亲自迎接。这高家的名声,他们都有所耳闻。 本来还以为这位高施主养尊处优惯了,做不得什么事,却没想到他扫地擦桌摘菜的动作倒是分外娴熟。 见他忙里忙外,毫无架子,寺里的和尚都有些震惊。 一开始他们还有点儿顾忌,但一个下午下来,惜翠几乎跟这些和尚混熟了,大家说起话来也轻松自在了不少。 方便了惜翠从他们那儿打探到了不少有关卫檀生的事。 惜翠这么做,也是有她自己的打算在里面。 要是和当初在瓢儿山上一样,她光往卫檀生面前凑,那太显眼。 要是对其他人都一视同仁,就不会太惹人注目。 惜翠并非不能理解卫檀生当初的举动,如果是她,在经历了他所经历的这些后,恐怕也会对瓢儿山上的山匪恨之入骨,想要除之后快。 她与卫檀生之间看似温情的相处,只不过是他为了报复而做的伪装。 只是卫檀生与书中所表现出来的差异,才引起了她的困惑。 但转念一想也都可以解释得通。人的性格本来就是复杂而多变的。书中虽然说他温和慈悲,但这并不代表着他性子软和没有锋芒。 如果只看到一方面,忽略了其他诸多方面,这才是最要命的。 根据惜翠一连几天的观察,卫檀生日常生活很规律,没有什么娱乐,每天无非是做些课业,在禅房打坐悟禅,帮了善禅师处理些公文杂务。 了善禅师抱恙甚剧,他衣不解带,侍奉左右,亲尝药汤。 由于一直陪着了善禅师,惜翠经常见不着他人影。等他好不容易闲下来,个人时间则是完全给了吴怀翡。 暗恋中的小男孩,惜翠能够理解,不过她攻略也不能不继续。卫檀生不主动跟她接触,她就只能主动出击了。 她是瞒着高家跑到空山寺来,始终待不了多久。 坐以待毙,不是惜翠的风格。 在回到高家前,她至少要有些收获,才不至于白费这几天的光阴。 这种情况下,惜翠也只有想法设法地在卫檀生面前刷一波存在感。 山寺的和尚们,因要做早课,起得很早,惜翠本不用起得那么早,但为了能和卫檀生打个照面,多多相处一会儿,每日也挣扎着爬起来,赶在他们做完早课后,在斋堂碰面。 同卫檀生一起的小沙弥慧如不懂人情世故,瞪着乌黑的眼睛,“高施主每日起得真早呢。” 惜翠笑了笑道,“不早了,你们都已做完早课,我这才起。倒是我没曾想到,竟会这么巧,你们方才下了课,便在这儿碰上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报复她上次争抢佳人的行为,卫檀生莞尔一笑,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不甚巧,每日钟板一敲,都要在斋堂中碰面的。” 行头为众僧铺好碗筷,往碗中一一倒入今日的早饭。 为一粥,一筷,一碟清炒的嫩笋与一碟豆芽,并两样咸菜。 惜翠在卫檀生身侧的长凳上坐下。 与在瓢儿山上的时候相比,卫檀生变了很多。 山上那个冷漠又难以接近的小男孩,经过几年的成长,恍若脱胎换骨了一般。 惜翠越看,心中越有些感慨。 可能是因为学佛真的能让人心静的缘故,现在的卫檀生更像书中描写的那样,温柔慈悲,平易可亲。 行立坐卧,都不加矫饰。 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天质自然。 虽是跛足,但瑕不掩瑜,无碍于其他女香客偷偷看他。 用慧如小和尚的话来说,就是那些女香客都爱听寂空师叔讲解佛理,有寂空师叔在,香火钱捐得也多一些。 每到此时,慧如小和尚就会念声佛号,感叹她们被色相所惑。 诸僧用饭的时候很安静,宽敞的斋堂只能听见碗筷相撞的声响。 或许是因为她盯着他的眼神太直接,卫檀生握筷的手一顿,似有所觉。 惜翠飞快地收回了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模样扒了一口饭。 头顶上落下了一道视线,看了她半晌,又移开了。 交个朋友 用完膳,惜翠跟着他与慧如一起迈出了斋堂。 惜翠问:“我见小师父似乎喜爱吃笋?” 卫檀生再一次将她这话头推了回去。 “只因后山的笋生得多了,库房多摘了一些罢了。” 他目视前方,脚步沉稳,“防心离过,贪等为宗,贪图口腹之欲不利修行。” 慧如脆生生地补充,“贪图一时的口腹之欲,恐会坠入三恶道呢。” 惜翠看着前方那道徐徐而行的身影,有些头疼。 不论她说什么,卫檀生总能不着痕迹地推回去,适当地和她保持了不亲近也不疏远的关系。态度虽是温和,但比在瓢儿山上的时候却还要难以接近。 她停下脚步,卫檀生没有等她,径直往前。 惜翠没办法,赶上两步,“卫小师父要往何处去?” “往大殿里去。”慧如答道,“大殿里的香案都要擦啦。” 清扫大殿本不属于卫檀生负责,只是恰逢殿主有事,卫檀生这才主动顶替了上来,与慧如一道儿帮忙。 山门未开,殿中空无一人。 卫檀生跪在香案前,拿了块抹布里里外外自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慧如则做一些添灯油一类的林林总总的杂事。 “可需要我帮忙?”惜翠努力寻找着话题。 卫檀生细长而略显绀青的双眸便锁定了惜翠。 摇摇头,温和地拒绝了她,“多谢高施主好意,此事便不用麻烦施主了。” 将抹布往木盆中一丢,眼见他抱着木盆就要离开,惜翠忙叫住他。 “卫小师父留步。” 卫檀生脚步一顿,“施主今日三番四次叫住我,似是有话要说?” “我确实有话要说。” “其实,”惜翠面色不改地说,“我是观小师父气度非常,有意结交,不知小师父可愿同我交个朋友?” 这次给她的时间不多,至少在高家发现前,她必须先跟卫檀生培养出来点儿感情,再找个合适的机会透露出自己的真实性别。 一个长相偏男性化的姑娘,总比一个威武雄壮的肌肉猛男要好得多。 瓢儿山上的经验告诉了惜翠,卫檀生他很聪明,也很敏锐,比她想象中的要聪明得多,光靠一味的奉献,以及系统口中的所谓的用爱包容和感化,没有用。 倒不如先从朋友做起。 反正她失败不会有任何惩罚,她不害怕失败,大不了重来一次。 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卫檀生静静地望着她。 慧如小和尚也在好奇地看着她。 “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卫檀生垂眸道,“承蒙施主赏识,但我生性愚笨,既入沙门,便已抛却了尘世种种,只望侍奉佛前,证得解脱。同我结交,恐怕会令高施主失望。” 惜翠还真没想到卫檀生会直接拒绝她。 时光好像磨平了他浑身的刺。眼前的卫檀生,就像一块圆润温和的玉石,全然没有了十岁时的冷硬和倔强。 看着虽温润,但难以接触这一点,还是和以前一样。 早就习惯了卫檀生的拒绝,惜翠并不气馁,微笑道,“卫小师父过谦了,这京城中谁人不知卫家三郎天资过人?” “若说愚笨,还是我愚笨,小师父不愿同我相交也罢。但我这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卫檀生:“施主但说无妨。” “我来贵寺是因为婆婆寿辰将近,想要手抄一卷佛经为她祝寿。但我驽拙,不通沙门经典,不知抄得合不合适,卫小师父能否指点一二?” 卫檀生再一次礼貌地拒绝了她,“我才疏学浅,恐不能指点施主。” 惜翠百折不挠,“但这山寺中,我只与卫小师父有些交情,只不敢劳烦其他法师。只好厚颜求到小师父这儿。小师父不必说得太细,我只要知道个大概就足够了。” 见她坚持,卫檀生略一思忖,终于允下。 转身对慧如道,“你先去禅房罢,我陪高施主走一遭,稍后便来找你。” 一路上,卫檀生也没有多言。 他有腿疾,走得不快,面容沉着宁静。 说是帮忙看经,是真的帮忙看经。 没有寒暄,卫檀生开门见山地直接问经书在何处。 惜翠将自己抄的那一卷佛经翻出来,给他看。 她是用这个借口到了寺里,自然还是要抄一些的,不过到目前为止也只抄了几百字。 卫檀生:“《无量寿经》?” “是《无量寿经》。” 惜翠只是看经名比较贴合祝寿的意思,扫了一眼,觉得吉利,才选了这一卷。但这卷经文里到底讲了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卫檀生放下纸,“施主哪里不通?” 惜翠脸皮够厚:“让小师父见笑了,经中所述的,我都不太懂。” 听她这么说,卫檀生倒也没生气,若有所思地翻了一翻,“既是如此,那我便从头为高施主讲起罢。” “我讲得粗浅,倘有疏漏之处还望施主见谅。” 惜翠,“能得小师父教诲,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 天高气清,疏云淡日。 斋堂中极静。 屋外枇杷树上已坠了簇簇的花,黄澄澄的,分外好看。 卫檀生就着那张薄纸为她讲解。 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讲起佛经来深入浅出。 这一卷经颇长,特别是对于惜翠这种没有佛学基础的,讲起来颇为费劲儿。 但卫檀生却没嫌麻烦,仍是逐字逐句地为她一一拆开了讲。 惜翠的注意力没多少放在经文上,全放在了卫檀生身上。 但这一来,卫檀生便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高施主?” 惜翠回神,“卫小师父?” 卫檀生放下手中那张薄纸,眸光淡淡。 面前的人一看就能看出来心事不在经书上。 “高施主若有心事,今日便讲到这罢。”他说。 他倒也坦荡,“抱歉,是我走神了,我只是心中有些好奇。” 卫檀生没有接她的话。 惜翠问:“小师父在山寺中待了多久了?” “六年有余。” “卫小师父当真天资聪颖,”惜翠毫不吝啬地夸赞道,“短短六年时间,便对佛法有了如此见解,某实在佩服。” 卫檀生反应平平。 他身边向来不缺有意结交的人,只不过,他都没什么交往的心思。 他眼睫压下,在皮肤上投下一片淡色的阴影。 站起身,朝她拜别,“今日就讲到此处罢,我尚有事在身,不便多留,余下的,明日再继续。” 惜翠跟着站起来:“我送小师父。” * 出了客房,卫檀生脚步缓缓,转向了禅房。 慧如见到他,忙站起身,讶异地小声询问,“师叔这么早就回来了?不在高施主那儿多待上一阵子吗?” 卫檀生莞尔,“本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无甚好待的。” 慧如不赞同地摇摇头,“师叔今日能为高施主说法,也是冥冥中有缘分,指不定世尊就是想让师叔度化高施主哩。” 有缘分吗? 卫檀生没有答话,目光看向了禅房中的药师佛像。 这位高施主倒让他想到了一个人。 但仅仅只是一瞬。 只一瞬,卫檀生便收回了思绪,缓步走向了禅堂两侧,闭目趺坐了下来。 * 卫檀生果然如他所说,第二天又跟着来到了客堂为她讲经。 就是来的时候不太对。 彼时,惜翠正在洗澡。 山寺本有澡堂子,但她去不了,只能找了一个大桶,烧了热水,躲在屋里。 对外只称是不习惯在其他人面前袒露身体。 高骞出生高贵,寺中和尚也没怀疑,只当是他们大户人家规矩多,讲究多。高家出手大方,捐得香火钱够,不差她一人洗澡浪费的那些柴火钱。 卫檀生敲门时,惜翠还泡在桶里洗澡。 “高施主?” 见屋中无人应声,门外又“笃笃”地响起两声轻响。 挖墙角 没想到卫檀生赶在了这个时候,惜翠赶紧起身,拿起搁在桶边的浴巾,一边擦了擦身子,一边道,“等等,马上来。” 或许是听见了她起身时所带起的哗啦啦的水声,门外安静了下来。 惜翠胡乱擦了几下,套上衣服,给他开了门。 这时候再上妆已经来不及了,她也只能希望卫檀生发挥发挥之前无视她的态度,别太关注她这张脸。 门一开,他站在门前,瞧见惜翠她披头散发的模样,有些意外。 再一瞧地上的水渍,顿时就明白了。 “抱歉,”他问,“小僧可是打扰到施主了?” “无事,我本来也快洗完了,小师父进来说话罢。” 将卫檀生迎进屋,安排他坐下, “或许是小僧眼拙,”卫檀生却停下步子,看了她一眼,“今日的高施主似乎和平日有些不同。” 因为匆忙换好衣服的缘故,惜翠没来得及擦头发,湿漉漉的黑发垂在肩头,泅湿了双肩,几乎透出了肌肤,隔着布料也能隐约瞧见肩头晃眼的白。 “有吗?”惜翠不动声色地问。 卫檀生看了她一会儿。 惜翠镇静回望。 他收回了视线,微笑道,“许是我看错了罢。” 惜翠看他手上拿着一卷经。 察觉到惜翠的视线,他微笑道,“这是我曾经抄过的经文。” 惜翠接了过来,翻了一翻,字迹遒劲秀美,灵动风流。 “确实是好字。”惜翠问,“小师父能否借我一阅?” 卫檀生应允。 这一次他讲经的时候,惜翠听得很认真,微撑着下巴,大马金刀地坐着,凌乱的发丝紧贴着额际,墨眉下目光如炬。但从神情与动作来看,看不出丝毫女气。 尤其是神情分外认真,没一丝慌乱和掩饰的意图。 口中虽说着经,卫檀生的目光却好几次落在她身上,又移开。 惜翠:表面稳如泰山,实际内心慌得一匹。 卫檀生的态度让她捉摸不透。 说他看出来了,可他表现得却不像看出来的样子。 说他没看出来,但是他看她的目光好像总有几分审视的意味。 不管怎么说,惜翠现在还不想这么快就暴露自己的真实性别。 只能演戏了。 看谁演技最自然。 今天要讲的经很快便讲完了,卫檀生难得没着急离开。 “明天寺中有些事,恕我不能为施主说法了,望施主莫要见怪。” 惜翠:“小师父明天有事就去忙自己的事吧,离婆婆寿辰尚有些日子,不着急。” “冒昧问一句,小师父明天要去做什么事?” 卫檀生勾唇,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挑粪。” “?” 惜翠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挑粪?” 卫檀生解释:“粪缸已满了,田里的菜也要施肥,明日正轮到我挑粪。” “高施主好像很惊讶?”卫檀生,“每到农忙时节,上至住持下至我们这些普通僧众,都要锄草挑粪,自耕自种,自食其力。” 她是挺惊讶的,她倒没想到卫檀生竟然也要挑粪施肥。 毕竟,再见到卫檀生后,惜翠看他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说好听点是有些男神气质,说难听点,就是有些装十三的嫌疑。 惜翠:“我以为寺中香火钱足够。” “寺中香火钱只维持寺庙基本修缮开支,住持不愿僧众取用。” 那是挺惨的。 很快,不用她想象,惜翠就看见了卫檀生挑粪的画面。 了善禅师生着病由吴怀翡照料,正卧床修养,寺中的首座拍板,寺里不论老少尊卑,全出去担柴,顺便把前几天下雨耽误了的农活给做了。 下了几天的雨,山后的春笋雨后长出了一波,荠菜、莴苣、豌豆什么也都能收了,杂草长出来不少,地也要翻。 卫檀生所言无差,空山寺香火钱虽多,但寺中一直强调要自耕自食,至于募化的银钱多拿来修整佛像、布施百姓。寺里僧人吃饭都是靠自己双手辛勤劳动来的。 首座一发话,隔日,只见一大堆僧人,扛着锄头,拿着镰刀,将宽大的袈裟袖腿一卷,特别接地气地竞相去下地。 整个空山寺,陷入了一阵农忙的热火朝天的氛围中。 惜翠力气大,没闲着,跟着他们一块儿去。 一开始还有些不熟悉。但砍柴这事,是看一眼就会的,看过了,惜翠记在心里,手起刀落两三下,将枝条砍落得干干净净。 再将地上散落的树枝收拢在一起,一堆一堆地系好了,扛在背上,背回到寺里。 跟她一起的僧人擦了把汗,笑道,“没想到,高施主竟如此平易近人。” 今天天气好,阳光充足,惜翠将柴放回斋堂后,看见寺里的和尚正把一些萝卜山枣之类的抱出来晒。 惜翠见到吴怀翡的时候,她正在帮忙分拣叶子。 半跪在地上,弯着腰,不嫌弃脏也不嫌弃累,亲力亲为。 她身旁还有个年轻僧人也在帮忙。 但他贴得实在太近了,吴怀翡不着痕迹地连连避让,都让这僧人又贴了上去。 见状,惜翠直接走过去。 “可要我帮忙?”惜翠问。 一听到她的声音,吴怀翡蓦地抬起脸。 “高郎君?” 惜翠瞥了一眼那僧人。 他虽然穿着僧袍,剃着光头,但周身气质却十分浮浪。面上带着笑,好似十分亲昵,但一双眼却好像黏在了吴怀翡身上。 惜翠一来,见她神情冰冷,有意回护着吴怀翡,这僧人也算识趣,调笑了几句就离开了。 惜翠目视着他远去,皱紧了眉。 僧人一走,吴怀翡便对她说了句谢。 惜翠没多问,她也没有多说的意思。毕竟性.骚扰这种事不值得多提。 “我来帮你。”惜翠蹲下身。 “郎君手上怎么了?” 惜翠低下头,刚刚砍柴的时候她手上被荆条划出了几道血痕。 “没事。” “你等等。”吴怀翡将她一直随手携带的药箱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个红色的小瓷瓶,处理干净了伤口,撒上了一些药。 高遗玉的手生得也比较偏男性化,手指修长瘦弱,骨节分明,比吴怀翡的手大上了不少。 她耐心地捧着她的手,眼神专注,阳光照耀在她身上,能瞧见白皙如玉的肌肤上那一层薄而软的小绒毛。 吴怀翡确实有做主角的资本。 在惜翠她碰到过的所有人人中,她给人的感觉是最舒服的。 有点儿像山间的清溪,一眼能瞧见溪底历历可数的卵石,清流顺着山势奔腾而下,温柔坚决,滋润着山间万物。 “好了。”吴怀翡松开她的手,一抬眼,却见惜翠正盯着她看,不禁不自在地低下了眼。 “高郎君?”她提醒道,“已经好了。” 惜翠抽回手,笑道,“多谢你。” 高遗玉与高骞兄妹二人本就像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连笑起来都颇为相似。 只是惜翠比他笑得更自然一些,也更温和一些。 “啊……”吴怀翡好像看愣了,回过神来后,忙移开视线,“举手之劳而已。” 惜翠正想说些什么,耳畔却蓦地滑过一道轻柔的男声。 如上好的丝绸,温柔顺滑,几乎以不容置喙的强硬态度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高施主?” 惜翠与吴怀翡转过头。 卫檀生正站在几步之外,莞尔望着惜翠。 他裤腿高高挽起。 当然,肩膀上还挑着粪桶。 暴露 粪桶已经空了,气味却算不上多好。 卫檀生放下扁担,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气味,没有上前。 从他那儿远远地看起去,惜翠与吴怀翡之间的气氛确实看上去有些暧昧。 吴怀翡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 只是这么一让,就更多了点欲盖弥彰的意味。 惜翠迎上了卫檀生的目光,心里叹了口气。 他看上去温和,占有欲却很强。 对上卫檀生笑吟吟的视线,惜翠问,“小师父怎么在此?” “我方从田里回来,远远地瞧见了施主与吴娘子,便想着来打个招呼,”卫檀生笑道,“可是打扰到施主与娘子了?” 惜翠正欲说话,吴怀翡却蓦地开口,“谈不上打扰不打扰到,高郎君只是在帮我忙罢了。” 她一开口,竟是为了护着惜翠。 惜翠微微一怔,没想到吴怀翡竟在帮她。 吴怀翡继续说,“小师父何不上前一步说话?” 见吴怀翡为惜翠说话,卫檀生也怔了一怔。 但他很快又恢复如常,又若无其事地笑道,“我身上气味着实难闻,就不上前了,等我回去洗个澡,换上一身衣服,再来帮娘子与高施主的忙。” 卫檀生很迁就吴怀翡。 在面对她的时候,满身的疏离到好似化作了恰到好处的温情,单看其一言一行,确实能看出温柔体贴的男配气质。 但一不小心拿了高骞剧本的惜翠就有点儿痛苦了。 望着卫檀生离去的背影,惜翠不确定地想。 总感觉刚刚吴怀翡这么一番话,卫檀生对她的感观可能更复杂了点儿。 卫檀生不喜欢她。 她能看出来。 要是有一个性别莫名的,跟自己暗恋的人关系暧昧,她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卫檀生离开后,惜翠也不欲在这儿继续待着,向吴怀翡告辞。 至于他后来到底有没有去帮吴怀翡的忙,这惜翠就不得而知了。 接下来几天,在寺庙中,抄写抄写佛经,或是帮忙打扫客堂,生活虽有些寡淡,但也算得上悠闲。 卫檀生照例来为她讲经,但她跟卫檀生的关系非但没有寸进,倒是跟吴怀翡的关系好了不少。 只是如此一来,惜翠总觉得,卫檀生对她更冷淡了。 毕竟,在他俩一起散步时,她总会横插一脚,“巧合”地出现,将二人世界变成了三人行。 卫檀生面上不显,依旧保持着微笑,但就是不主动跟她说话,每一句话都是冲着吴怀翡去。 吴怀翡聪颖,对卫檀生没意思,再将话头又拉到了惜翠身上。 …… 宛如修罗场一般的场景。 对于这种情况,惜翠也没有办法。 她时间紧,卫檀生不主动跟她接触,她总不能被动地任由时间白白浪费。 两相权衡,只能选择主动。 就算卫檀生对她容色冷淡,惜翠也不介意。 先把路打通,和卫檀生建立关系才是重中之重。 至于究竟是什么关系,她不管了。 情敌关系也是一种深刻的关系。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指不定卫檀生翻来覆去琢磨她的时候,一不小心就爱上了呢。 在惜翠有意为之下,空山寺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们三人并肩而行的画面。 傍晚,在诡异的气氛中,三人走了一小截路。 卫檀生中途另一个僧人给喊去了,说是了善住持有事召唤。 卫檀生他在空山寺掌管着记室,也称书记。 书记需要才思敏捷,儒释皆通,文辞秀美的担任。 卫宗林想让他踏上仕途,一直是按照儒家所求来栽培他,故而儒释两方面卫檀生都颇有涉猎。再加上写的一手好楷,这几年来,寺院的文书翰墨都有他帮忙写就。 卫檀生被叫去后,只剩下了惜翠与吴怀翡两人。 她来这儿是为了攻略卫檀生的,吴怀翡来这儿是为了给了善禅师治病。 了善禅师的病才有些起色没多久,前几天却突然恶化。吴怀翡日夜翻阅医书,思虑过剩,闷闷不乐,卫檀生这才带着她出来转转,放松心情。 卫檀生一走,这活儿便落到了惜翠头上。 惜翠安慰了她一句,叫她放宽心,陪着她顺着空山寺慢慢地走。 与此同时,空山寺却来了一个老香客。 那正是高家二房长子高泽之妻,大嫂李氏。 前段时间向惜翠袒露了自己与高泽的关系后,她虽然表面上故作看得开,实际上各种苦楚只有自己知晓。 同夫君成亲三年,恩恩爱爱,却没想到高泽会这么早变了心。 回到高家后,李氏日思夜想,又见到丈夫冷淡不解其意,更觉郁郁寡欢,这才又回到了空山寺来。 听闻空山寺求姻缘一直颇为灵验,就想着在观音大士前拜上一拜,求观音大士怜悯,能让夫婿早日回心转意。 她登上石阶,刚好和来到山门前的惜翠与吴怀翡撞了个正着。 瞧见山门前的窈窕身影时,惜翠步子一停,差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那是李氏? 她一睁眼看到的就是李氏,李氏又对高家兄妹颇为关心,故而惜翠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将她认错。 这身形与容貌,除了李氏之外,别无他人。 但是她为什么会到空山寺来? 惜翠心中咯噔一声,一息间,脑中已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难道说她偷溜出来的事被发现了? 不……应该不可能。惜翠冷静下来心想,高家人对高遗玉不上心,她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她离开前已经提前打过招呼,有名正言顺的理由。除非她一个月没回去,否则,高家人不应该会发现这件事。 吴怀翡没见过高遗玉,才将她认成了高骞,但李氏可不会,就算她现在穿着男装,李氏也绝对不会把她当成高骞。 李氏无意识地朝她那儿瞥了一眼,惜翠忙低下头,努力压低自己的存在感,想要赶紧走过。 奈何她个子太高,从旁人身边经过的时候,很难不吸引别人的注意。 偏偏那照客僧与她相熟,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她和吴怀翡, 他颇有礼貌地含笑招呼道,“吴施主,高施主。” 这一下,李氏直接就看了过来,惜翠连想躲都来不及了。 山门两侧是茂密的树林,很少有人走这里。 担心被李氏发现不好交代,惜翠只能往两侧的山林避让。 “高郎君?” 吴怀翡没料到她的动作,她突然快步往前,吴怀翡喊了一声没叫住她,眼看着惜翠越走越急,来不及多想,忙跟了上去。 只是,吴怀翡一声喊,终于彻彻底底吸引了李氏的注意。 看过去时,却只见到惜翠一抹匆匆忙忙的身影。 “二弟?” 李氏有些发懵。 刚刚那是二弟?可她出来前,明明瞧见二弟去了官署呀。 那身形和容貌跟二弟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太像。 李氏问照客僧:“那是?” 照客僧惊讶,“那是高施主,怎会走得这般匆忙?” “哪个高施主?” “自然是高骞施主了。” 少女心事 “二弟?!”李氏狐疑,忙提起群裾,也追了上去。 “可是你?二弟?!” 穿行在山林中的惜翠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李氏好奇心强,偏爱打破砂锅问到底,否则也不会对她跟高骞那么关注。 既挑起了她的怀疑,那她一定不会就这么轻易罢休。 惜翠更不敢停下脚步。 也不知道一口气走了多久,李氏的声音才渐渐地远去,听不见了。 但吴怀翡却追了上来。 “高郎君?”她喘了口气,惊讶地问,“你……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走得这么急?” 这种事惜翠没有办法解释,只能故作严肃地蹙眉,“我没事。” 吴怀翡扭头往身后看了一眼,踌躇着问,“方才在山门前,有位娘子追了你一路,你认得她吗?” 惜翠:“那……是我大嫂。” “大嫂?”吴怀翡愣愣地反问。 惜翠说,“她为人热心心肠,每次碰上,总要过问我的亲事,我没办法,只能躲开她。” 她这么一说,吴怀翡好似松了口气,顿时又红了脸,喃喃道,“原来是如此,是我想岔了。” “想岔什么?” “没什么。”眼前的少女受惊了一般,猛地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纳闷,原来高郎君你躲着她是因为此事。” 惜翠没说话扫了一眼四周。 周围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地上满是灌木与草叶,已经根本看不出来时的踪迹。 而此时,已是暮色四合,天快要黑了。 惜翠问,“你可还记得来时的路?” 她一问把吴怀翡问懵住了,她转头扫视了一圈。 “这……”吴怀翡也蹙起了眉。 两个人沿着周边走了一圈,最终发现了一个悲催的事实。 她俩迷路了。 惜翠抬头看了眼树叶。 小学书上说过什么叶子茂盛的是南方,问题是她根本记不得她来时的方向是南是北啊。 她和吴怀翡走得太深,李氏恐怕也正是碍于此,再没继续往下追。 本以为吴怀翡能有点儿印象,没想到吴怀翡比她还茫然,白皙的脸颊明白地写了个大字“懵”。 她好像记得书里面,吴怀翡是个路痴来着。 惜翠叹了口气。 瞧见“高骞”拧着眉,低声叹息,吴怀翡羞愧低下头,抿起唇角,一时忐忑不安。 眼看着天色已晚,找不到路。 惜翠心知这个时候还是呆在原地最保险。 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不定越往里走就越深,到时候真有可能困死在里面。 要是在原地静静等着,寺庙里的人见她们没回来,一定会派人前来找寻。 天终于完完全全的黑了下来。 下过雨的草地还是湿的。 初春的夜风,凉意浸人,尤其是在这树林中,白天葱茏的树木,此刻也好似化为了扭曲的鬼影。 惜翠神经绷紧了,不敢有任何松懈。 这时候的山上可不比后世的山上,后世因为城镇推进,环境破坏,山上基本上已经没什么野兽。 但这个时候,可是有狼的。 夜鸮伴着狼嚎,使人汗毛倒竖,脊背发凉。 她跟吴怀翡都没随身带火折子,没办法生火。 吴怀翡面色难看,苍白得失去了血色,脸上似有痛苦之色。 “怎么了?”惜翠问。 “刚刚来时,扭到了脚。”吴怀翡低声回答。 “我扶你坐下来歇会儿。” 她的脚上山前已扭过一次,本就没好全,这回却是又伤到了。 其实,吴怀翡也没想过自己会追上来。 她好像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这一抹玄色的背影…… 只是见他迈步离去,身体倒先于心,无暇多想便追了上来。 吴怀翡揉着脚踝,看着面前的男人怔怔地想。 他的侧颜也格外锋锐冷硬。 一阵夜风吹来,吴怀翡轻轻打了个寒战。 惜翠将自己的衣裳解下,披在了她肩头。 身上突然落下一片温暖,吴怀翡一愣,抬起头。 “披着罢。” 夜色中只传来男人冷硬的声音,她揪着衣角,轻轻地攥紧了。 其实惜翠也冷,冷得她只打哆嗦。 幸好天黑,吴怀翡看不见。 她披着高骞的马甲有点儿对不起他,只能帮他照顾照顾他未来老婆。 等了半天,一直等不到人来,惜翠嘱咐吴怀翡在这儿待着不要乱走,她再出去探探路。 好歹之前在瓢儿山上待过,惜翠脑海中还残留着鲁飞的记忆,鲁飞是在山野上混迹的,有不少经验。 惜翠将脑海中的经验稍加整理,摸索着往外走。 她不敢走远,只能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一边呼救。 “高骞?” 一个人待在深林中,就算平日再冷静,吴怀翡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等了一会儿,却不见惜翠的身影,也不见任何响动,她难免也有些慌了,攥着肩头的外套,摸索着起身想要去找她。 天黑路滑,吴怀翡没留神,刚好踩到了半截枯木,脚下打滑,扭伤了的左脚踝传来一阵刺痛。 哪里想到身旁就是个矮坡,竟直接滚了下去。 寂静的黑夜中,“砰”一声巨响与少女的惊呼声格外清楚。 惜翠心中一紧,赶紧往回走。 “吴娘子?” 黑夜中,传来吴怀翡有些痛苦的声音,“我在。” 惜翠忙循着声儿上前,没见到人,只见到一只白皙的手,五指正死死地扣着一块青石。 再往下一看,吴怀翡正吊在山坡前,摇摇欲坠。 身下的山坡不算高,但乱石嶙峋。 青石已有些松动,眼看就要坚持不住。 惜翠眉心突突直跳,想都没想,扑了上去,一把扣住了吴怀翡的手腕,低声厉喝,“抓住!” 她力气虽然大,但拉着一个人还是有些费劲。 身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可能是让地上石子磨破了皮。 惜翠不敢松手,只能咬着牙硬撑。 吴怀翡也努力配合她的动作。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吴怀翡给捞了出来。 她浑身脱力,一直在打颤。惜翠扶着她坐下,问,“哪里伤着了?” 吴怀翡低低地说,“手心。” 这时候,惜翠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 她低头看了看,吴怀翡的手心可能让尖锐的石块凸起划破了。 触手温腻,流了不少的血。 惜翠皱着眉,将腰间的腰带抽下来,捧着她的手绕了几圈。 她衣服是今天新换的,应该还算干净,再说这个时候也没能包扎伤口的纱布,只能凑合用了。 不包起来,她有点儿担心血气可能引来什么野兽。 吴怀翡似乎有些不自在,手指微微收紧了,想要往外抽,心跳更如同打鼓一样,砰砰直响,脸上又涌起了一股热气儿。 只是惜翠没有留意到。 吴怀翡这一跤摔得不轻,有这前车之鉴,惜翠没再想着去周边探探路. 刚刚她也看了,摸不出个所以然,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最好。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吴怀翡突然问,“……高骞你冷吗?” “你披着,我不冷。” 身侧的少女好似想到了什么,犹豫地往惜翠的边儿上挨了一挨,扯着那件外套抖开,一半盖在了惜翠的身上。 惜翠诧异地看过去。 吴怀翡低眉顺眼地盯着脚下,全神贯注,好像脚下有什么很好看的东西。 两人在黑暗中,共披着一件衣服,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 林间终于出现了一团团隐隐的烛火。 枝叶与灌木被拨开,有人提着灯笼,踩着枯枝落叶,终于找着了她们。 “原来你们在这儿,可叫我们好找。”为首的僧人见到她们长舒了一口气。 吴怀翡将衣服还给惜翠,想要站起来。 但她的脚伤上加伤,一时站不稳。 惜翠正要去扶她,有人却抢先了她一步。 是卫檀生。 怒意 他提着盏灯笼,跟着找了过来。 从了善禅师那儿回来后,一直没瞧见惜翠跟吴怀翡的身影,正是他喊了几个人,提着灯笼,一路顺着山路找。 卫檀生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吴怀翡,神情看不出是喜还是怒。 灯笼中的烛火映衬着少女,她身形单薄,脚下不稳,脸色都冻得有些发青。 惜翠:“卫小师父。” 卫檀生却恍若没看见她,穿过她身侧,径直走向了吴怀翡。 朝吴怀翡伸出一只手,“吴娘子?” 被卫檀生扶住,吴怀翡站定了身子,却莫名感到了些许局促 她略一使力,察觉到她的抗拒,那清雅的僧人就松开了她。 “可站得稳?”卫檀生问。 “无妨。” 卫檀生一松开她,吴怀翡心下便舒了一口气。 她能看出这卫小师父对自己的不同寻常。只不过他是方外人士,而她对他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从前也不是没人对她袒露过心意,她行医数年来,见到的人多了,也曾获得过一些少年郎的倾心。只是他们,都没有人像这位卫相公一般。 这位卫小师父,行为合乎礼节,几乎叫人无迹可寻。 让她直言拒绝不是,委婉提醒也不是。 他的心意,她无法接受,只觉得苦恼。 慧如拍着胸口,笑道,“可吓煞我了,这山上有不少野狼,高施主与吴大夫下回可不要再走这么远了。” “说起来,施主今日怎么会走到这儿来?” 惜翠含糊地说,“只是见景色甚美,跟吴娘子一时流连忘返,不由得越走越深。” 惜翠夸空上寺的景色,慧如小沙弥有些骄傲,笑道,“什么时候看不是看,施主下次看的时候可要注意哩,记得挑个早上。” 终于找到了她们,一行人按原路折返。 只是吴怀翡有伤在身,几乎迈不开步子。 没想到卫檀生却蹲下身,直接抱起了她。 吴怀翡未有反应,就被抱了个满怀。 “小师父!” “师叔!” 她与慧如齐齐惊叫。 吴怀翡尴尬地面色通红,忙看了惜翠一眼,又低下眼,“卫小师父放我下来罢,我脚没事,还能走路……” 卫檀生眉眼未变,嗓音柔和,“当初是我请娘子来此,如今娘子受了伤,都是我招待不周的缘故,错在我我身上,且让我为娘子充作一时的牛马,也好消些罪业。” 吴怀翡:“可是……这……毕竟于礼不合。” 卫檀生依旧温柔,只是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滞和犹豫,“小僧为出家人,娘子还怕这些吗?” “小师父,你的脚……” “这些年来,我已习惯,不妨事的。” 慧如眼睛瞪得像核桃,“师叔,这吴娘子说得也并非无道理。” 卫檀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慧如,你着相了。” 这一眼看过来,慧如小和尚打了个寒噤,忙低下眼来,匆匆念了个佛号。 惜翠沉默地跟在他们后面。 自始至终,卫檀生都没往她这儿看一眼。 兴许是看了。 但他的眼神疏离,看她同看这山间草木没什么不同。 他在生她的气,惜翠记得卫檀生生气的模样。 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眼神疏离,不爱理人,冷淡得像坚冰。 今天的事错确实在她身上,是她连累了吴怀翡受这无妄之灾。 但惜翠却没时间多想这些,她胳膊上一阵火烧似的疼,手腕也有种几乎脱臼的感觉。 惜翠皱眉。 她身上可能有哪里流血了,但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等回去以后,她还要检查一下。 还是慧如小和尚看出了她的狼狈,低声问,“高郎君,你没事吧。” 惜翠摇摇头,“小伤。” 回到客堂,惜翠打了盆水,将衣服脱了下来。 之前为了拉住吴怀翡,扑上去的时候扑得太急,再加上春衫单薄,胳膊肘和膝盖都让地上石子刮蹭破了皮,流了点儿血。 当时没察觉到,现在才开始一阵接一阵的泛疼。 好在都是小伤。 略作处理,惜翠就穿上了衣服,重新找了条腰带系上。 折腾了大半夜,她确实是累了,倒床上仰面睡了过去。 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等到晚上,惜翠去斋堂正好又碰上了吴怀翡。 今晚寺里吃粥,粥是吴怀翡和饭头一起熬的,说是赔罪,昨夜麻烦大家了。 她厨艺很好,做的一手好菜。 今日的粥由她精心搭配熬煮,全素粥,但胜在鲜美软糯。 惜翠顺口问了问她的伤势。 “都是小伤,今天都已大好了。” “那就好。” “对了。”吴怀翡轻声道,“郎君的腰带我收起来了,等我洗干净,再还给郎君。” “不用这么麻烦,这腰带我不要了,你拿着罢。” 吴怀翡眼中滑过一抹难辨的失落,只不过惜翠没看见。 她正要离开之际,吴怀翡却叫住了她,转身拿出一个食盒,让她帮忙把食盒转交给卫檀生。 “卫小师父他还在做晚课,他身子骨弱,这粥我加了几味药材,益气补血,麻烦郎君转交于他。” “为什么不自己亲自去?”惜翠接过粥问。 吴怀翡摇首:“男女有别,我不便亲自前去。” 看来吴怀翡确实已经看出了卫檀生对她的好感。 她性子温和,人聪慧,不愿给人压力,连在书中拒绝卫檀生的时候,也是用一种比较含蓄的方式。 虽然含蓄,却果决,从不拖拖拉拉。 惜翠收了粥,“好,我这就去。” 吴怀翡踌躇:“总觉得,高郎君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吴怀翡扯出一抹淡笑,“当时的郎君可同现在不一样。” 当初她见到高骞时,正值半夜。 夜深人静,天上的云遮蔽住了星光,黑乎乎的。 她刚出诊回来,就一脚踩上了什么绵软的东西。 吴怀翡吓了一跳,忙低下身察看,这才发现是个人,是个浑身是血的男人。面如金纸,薄唇紧抿成一线,显然伤得不轻。 她赶紧蹲下来为他处理好了伤口,扶着他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当时只觉得此人着实冷漠,不爱说话。 如今…… 如今触多了,才晓得他内心是温柔的,只是不善于表露罢了。 阿修罗 拎着食盒,惜翠找到了卫檀生所在的禅堂。 绕过正壁,门上垂下一块布幕,上面挂了个木牌,书有“放参”二字。 禅堂此时已经空了,僧人都已经去斋堂用膳,唯独卫檀生还在里面参禅。 他前几天一直在招待吴怀翡,侍奉善禅师,昨天半夜几乎没合眼,一直到今天晚上才得空到禅堂里参禅。 惜翠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贴有他名姓的椿凳上打坐。 禅堂中空落落的,山风卷起布幕,吹入室内,四角点燃着的烛火微微摇曳。 中央佛龛中供奉中的药师佛,面容温慈宁静。 烛光倒映在他脸上,泛着如玉般的光泽,明明灭灭。 香案正中设有慧命牌,上书:“大众慧命,在于一人,若尔不顾,罪在尔身”。 屋中安静,衬得她脚步声清晰可闻。 卫檀生盘坐在椿凳上,好像睡着了一样。 惜翠知道他没睡着。 没打扰他,惜翠出了屋靠着门,抱着胸等他禅定结束。 很奇怪,当初瓢儿山上那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却出家当了个大和尚。 四周很安静,她能听到风吹帘幕,闻见从禅堂中传来的缕缕芳香。 夜已深。 惜翠等得有点儿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卫檀生终于出来了。 “高郎君?” 惜翠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双眼迷蒙间仿佛看到了一双沉沉的绀青色双眸,眸中含着抹讽意。 冷得透骨。 惜翠彻底清醒了。 但一晃神,这一抹讽意霎时又消散得无影无踪,化为了平日温和的笑意。 好似刚刚的讽意只是她的错觉。 惜翠甩甩脑袋,将食盒提起来,伸到卫檀生面前,“喏。” “这是?”他抬眼。 “吴娘子要我转交与你的药膳。” 卫檀生接过了食盒,脸上神情说不上来是何种模样,他莞尔,“麻烦郎君跑一趟。” 经过昨天这事,惜翠也不太清楚该用何种态度面对卫檀生。 见他接过食盒,便准备告辞。 但卫檀生却主动叫住了她,提着食盒,定定地问,“郎君可否同我去寮房一议?” 他腕间的佛珠泠泠的响。 * 卫檀生正跪坐在一张矮几前点茶。 他今日穿了一件青绦玉色袈裟,僧袍宽大曳地,眉眼镇静。 惜翠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小师父叫我过来有什么事?” “我今日找高郎君,”他顿了一顿,绀青色的眼直直地看向惜翠,“……不,应该是说高娘子,确实是有要事相谈。” 惜翠没有特别吃惊。 他那么聪慧多疑的人,她本来就没指望自己的伪装能瞒得了他。 她只是没料到,既然卫檀生这几天一直都在配合她演戏,为什么偏偏要选在今天挑明她的身份。 惜翠心下一沉。 是因为昨天的事吗?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惜翠沉默了一瞬,问。 “前些日子,在殿前,我同娘子与高郎君曾有一面之缘。” 他竟然记得那一面?难道他认得高骞? 这让惜翠倒是有些讶异,“那当日在山门第一眼,你就认出来了?” 卫檀生没有否认,接着说道:“我不知晓娘子是因何种缘故,要扮做令兄的模样到空山寺来,娘子的事我无意过问。” “我今日之所以找娘子来此一叙,”他平静地说,“是为了请娘子下山。” 惜翠蹙眉:“为什么?” 卫檀生没有正面回答她。 “我听闻,昨日娘子是因为看到一位女香客,这才急急忙忙避入山林,而那位女香客正来自高家,看来,娘子离家一事,定是瞒着家人的。” “娘子离家日久,也是时候离开了,寺庙中毕竟没有僧众与女人同住的道理。” 卫檀生的话说得不客气。 惜翠身子僵了一僵,“小师父这话什么意思?” 夜风从半敞着的窗户中灌入。 伴随着佛珠撞动的当啷声,僧人柔和地轻叹。 “娘子还不懂吗?” “娘子瞒着家人离家,非但给家人造成了困扰,还给寺中诸位同修都造成了麻烦。” “亲人见不到娘子定会担忧,而娘子扮做男人潜入山寺的事,一旦宣扬出去,定会为山寺,为娘子,为高家,招来无数流言蜚语。” 他唇淡而薄,说这话时,微微扬起看似温和慈悲实则冰冷讥诮,“高娘子你一意孤行,可有考虑过他人的感受?” 惜翠一怔。 他低眉,低眉时,很是恭谦,宛如佛陀座下最谦卑的弟子。但口中吐露的话语却锐利如刀。 如果面前是一个真正的十五岁的姑娘,恐怕会被他割得遍体鳞伤。 但惜翠不是。 她心头只缓缓升腾起一种“果然如此”的念头。 卫檀生在责怪她连累了吴怀翡受伤。 书中,也曾经有一个卫檀生与高骞争执的情节,起因也是高骞没有保护好吴怀翡。 卫檀生很在乎女主,如果是因为昨天这事而生她的气,也实属常情。 惜翠垂下眼睫。 一个十五岁的姑娘,面对这种指责,会是什么反应? 卫檀生在看着她。 她的镇静在这种情况下显得十分古怪。 沐浴在卫檀生的视线下,惜翠转过脸,望向了桌案上跳动的烛焰,看上去好像是因为卫檀生的话在怔愣愣地出神。 直到眼球一阵酸涩,终于泛出了生理性地泪花,惜翠这才收回目光,抬起眼。 就像一个不堪受指责的年轻姑娘,唇瓣在轻轻发抖,眼角也在流泪。 “此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 对面没有动静。 眼泪一淌下来,接下来就容易许多。 惜翠望着桌案上的泪痕,低低地说,“小师父若不说,那就不会有人知道。” 他静静地看着她流泪。 看着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一滴滴地滑落,被烛火一照,散发着些晶莹的微光。 卫檀生心头微微一动,绀青色的眼中流光一转。 “娘子为何要哭?” 他原本有些冷淡的眼眸,倒映着跃动的烛火,竟添了几分古怪的绮丽。 “纸包不住火。我既然能看出来,日后定也有其他人能看出来。我能帮娘子瞒得了一时,却不能帮娘子瞒得了一世。此时下山,对娘子并无害处。” “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惜翠反问,“还是因为吴娘子?因为我昨夜连累了吴娘子,小师父才让我下山。” “是。”卫檀生垂眸抚了抚手旁的白瓷茶杯,出乎意料地坦诚。 “娘子如今年岁几何?”他状似无意地反问。 “十五。” “十五岁的年纪,也该懂事了。” 他半阖双眸,复又睁开眼,那双绮丽的眼眸含着些居高临下的意味,吐出的话语非但没有因为她的眼泪,而刻意放得轻柔,反倒愈加冷漠锋锐。 “我并非有意。”惜翠抿唇。 “我也相信娘子无意。” “但若不是娘子,怎会生出昨日诸多事端,因为娘子任性妄为,昨日已连累了吴娘子。” 卫檀生看着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柔情似水,又含着淡淡的冰冷的谴责之意,甚至是无来由的恶意。 “你为何还不懂?” 惜翠攥紧了手指。 烛火明明灭灭中,卫檀生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在明的一面,当真貌若慈悲温和的小菩萨。 在暗的一面,却宛若修罗饿鬼。 光润丹晖的唇,用最绮丽柔情的话语,吐出削骨割肉的利刃。 饿鬼 卫檀生 她在哭。 眼泪不多,但无不显露出面前少女的惊慌与无措来。 卫檀生指尖轻轻划过杯面,呼吸霎时放得很慢,脸上依旧没露出什么多明显的神情起伏。 其实,一开始,他并不在乎这所谓的“高郎君”。 总是频繁地出现在他面前,自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实际上拙劣而蹩脚。 因为他不在意,所以卫檀生也没有兴致在她身上多浪费时间。 他很少有什么喜欢或是厌恶的人,大部分人在他眼中无异于草木,能真正引动他爱恨的人很少。 至于吴怀翡,于他而言,则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卫檀生还记得他第一次碰见吴怀翡的时候。 正是是在山下仁安药坊中。 她很好看。 踏入药坊,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就这么觉得。 吴怀翡的容貌,即使在佳人如云的京城也丝毫不逊色,反倒是别有一番清甜质朴的气息。 不施粉黛,素面朝天,身着一袭绿色的襦裙,修长白皙的脖颈掩映在绿纱下,衣襟袖口都好似沾染上了药香。 当真像晶莹剔透的翡翠,使人见之忘俗。 她言语和软,忙着为病人诊治,并未留意到他。 卫檀生不由得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好感而略感诧异。 随即,便感到了惊奇与困惑。 他或许是喜欢她的。 谈不上爱。 他确实对她心存些好感。 他不是很抗拒这种感觉,相反,他很好奇。 吴怀翡就像是一株白茶。 “开花不与众芳期,先得江梅破白时。” 耐冬,坚韧。 他见到她,心神都很畅快。 他就像在照料山茶一样,有意照顾她,利用自己的人脉为她引荐,使她能在京中打开自己的天地。 夜间风雨骤,他也会担心会不会打落这一朵脆弱的山茶。 他不允许旁人攀折这枝茶花,他想让她静静地在自己面前盛开。 偏偏,高骞出现在了他眼前。 紧接着,是这个所谓的“高郎君”。 他本来不曾在意她,因为不在意,她所做的一切,其实他并未放在心上。 但后来,他觉得她碍眼。 她已经打扰到他和他的花了,却还不自知。 更何况,她还伤到了他精心照顾的花儿。 他向来最厌恶那些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就像当初那个山匪。 拜入了善禅师门下后,他没有再杀生,为他找到了另一种纾解欲.望的法子。 山寺中,经常有信众跪在佛前,祈求菩萨怜悯,他为他们说法,听他们诉说内心的凄楚。 死物毕竟是死物,哪有人来得鲜活有趣。 比起看那些畜生,卫檀生更喜欢看到人痛苦的模样。 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们的痛苦,看似慈悲地劝慰他们,实际上内心含着冰冷的讽意,嘲讽他们为这些所谓的烦恼而执迷不悟。 卫宗林给了他一副好样貌,使得他们一见面便对他颇有好感。 倘若他们知道了眼前这位慈悲的僧人,实际上因为他们的痛苦,而高兴得正在发抖,想来都会大吃一惊。 这比杀生更让他着迷,他们需要他帮忙解脱。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树下说法的佛陀。 只不过,他是披着佛陀皮的饿鬼。 经书中曾言,饿鬼喉如针孔大小,吞吃食物,如同吞吃火炭,肚如火烧。 他就像饿鬼一样,贪婪地汲取着别人的痛苦。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盛。 这些痛苦几乎已经成了他活着的动力,看到别人痛苦,他就感到高兴。 有时候,他也会想到那山匪。 那山匪虽然被他亲手杀了,却带给了他几乎抹不去的影响。 卫檀生常常想。 当初他怜悯他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抱着跟他如今差不多的心态。 这所谓的“高郎君”让他想到了那山匪。 卫檀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明明两人的样貌未有任何相似之处,但为何偏偏给他的感觉却是如此熟悉? 以至于,在看到她哭,在看到她痛苦的模样的时候,他并无波澜的心竟然翻涌起了滔天的巨浪,他的身体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她身着玄色长袍,不像其他女人一般纤细窈窕,更像是一枝刚抽条的新柳。 清瘦且挺直。 眼泪将脸上的脂粉一冲,露出了些原本的面貌来,比男人的扮相要温柔细腻两分。 此时,烛火一照,更有几分似男非女,俊秀朦胧的中性美。 如今她正通红着眼眶,很痛苦的样子。 她越痛苦,他越高兴。 发自内心的愉悦,使他颤栗。 他兴奋地暗暗咬紧了牙关,像在贪婪地吞吃着什么美味。 面前的少女又长长地吸了口气,好像在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说出来不怕小师父笑话,我在这高家中其实并无任何地位可言。” 他听她讲述着自己的身世。 她接着说,“在家中,我并无什么能谈得来的朋友,便想借婆婆寿辰的机会,到空山寺来,寻求个清静。” 当真可怜。 他怜悯地想,非但没有同情,反倒更兴奋了。 还不够,还想要再多看到一点。 很奇怪,他已经很久没感到这么高兴了。即便当初救赎了那些畜生,也没让他感到这么高兴。 这种感觉,只有在他当初亲手杀了那山匪的时候才有过。 他垂眸,掩盖下眼中兴奋的神采,几乎抱着一种扭曲般的心思,说道,“山寺并非避世之地,这世上过得不如娘子的人不知凡几,娘子既能回到高家,与亲人相认,这等福缘其他人便是一辈子也奢求不来。” “说到这儿,娘子还是少不更事。”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的矮柜前,拉开抽屉。 抽屉中是云片糕,总共有四五盒,码得整整齐齐。 他将其中一盒递给她,故意挑拣着最伤人的话语,温和却残酷地叹息了一声,“莫要任性了,高娘子,我今日言尽于此,还请娘子下山回家罢。” 将云片糕递给她,触及她冰凉的指腹时,卫檀生袖中指尖微动,呼吸蓦地一重。 一股酥麻的痒意慢慢自心头爬起。 这并非心动,而是暌违的欲.望。 这清瘦的身躯是不是也如同嫩柳一般不堪一折? 就像死在他手上的纤弱的幼猫。 想再多看到一点儿,多看到一点儿她痛苦的模样. 他的心在胸腔中砰砰直跳,口中泛干。 卫檀生焦躁地舔了舔唇角。 他现在突然不讨厌她了。 甚至很喜欢, 喜欢得不得了。 这无关情爱。 兄长 惜翠接过了云片糕,看向卫檀生。 “走罢。”他收回手,压抑下内心跃动的欲.念,看似平静而疏离地下了逐客令,“夜已深了,我送娘子回房。” 惜翠没有异议,她还要回去好好想一想今天的事。 虽说是送她回去,卫檀生却是走在她身后,与她保持着不远也不近的几步距离。 一人在前,一人在后。 他看着她夜色中的背影。 扬起的袖口,露出雪色的手腕。 而惜翠却看不见僧人渐渐转沉的眸色。 卫檀生一直送她到客堂门前。 合上门,惜翠靠着门板想了一会儿。 卫檀生让她离开,她死皮赖脸地继续待着显然已经不大合适,但她不想这么轻易地就屈服,这样倒像落荒而逃。 她要走,至少也要等到高骞找来。 而门外,卫檀生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月光落满了肩。 月色下,容色俱佳的青年僧人好似一尊艳丽的小观音。 卫檀生慢条斯理地垂眸,遗憾地心想。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让他这么喜欢的,眼下,倒是舍不得让她下山了。 * 第二天,惜翠照常去了斋堂,在斋堂,她又碰上了卫檀生和吴怀翡。 瞧见她出现在斋堂,卫檀生倒没因为惜翠不听他的话而生气,甚至颇有礼貌地向她点头问安,好像昨天那个疏淡冷漠的人根本不是他,眼中的讽意也消散地干干净净,双眼干净得像琉璃。 “吴怀翡却有些局促,“郎君要一起用膳吗?” 惜翠欣然应允,三人在一张桌前坐下。 面前摆了一粥,一张薄饼。 惜翠慢条斯理地吃粥喝饼。 吴怀翡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想,总觉得卫小师父与高郎君之间的气氛好像有些古怪。 吃饭早饭,将碗碟收拾干净,惜翠跟他两人告别。 卫檀生和吴怀翡这几天一直同进同出,惜翠一个人出了斋堂,却迎面碰上了慧如。 平常慧如看到她都会主动向她打个招呼,但今天见了她,却是以一种见鬼了般的眼神,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说话都有些结巴。 “高……高高施主……你你怎么在这儿?” 惜翠纳闷:“我不在这儿我在哪儿?我来吃饭啊。” 慧如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表情看上去有点怀疑人生,“可……可是我刚刚明明在山门前看见了施主!” “山门?我没去山门。” “不对,不对。”慧如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我确实是在山门前看到了施主呀,从山门到斋堂这么远,施主脚程不该这么快。” “难道是我看错了?”小和尚小声嘀咕,“可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一日千里的御风之术啊?” 慧如还在嘟囔着,惜翠突然灵光一现。 难道他看见的是高骞? 和她长得像的,除了高骞还能有谁? 高骞这么快就来了吗?惜翠不太确定地想,这倒也符合他利落的作风。 思及,惜翠不敢久留,忙找了个借口,匆匆与慧如告别。 等赶到山门前,瞧见那个穿着玄衣,高大冷漠的青年,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想到自己假扮成他,在寺庙里待了那么多天,惜翠也有些尴尬,理了理衣角和鬓发,走到了他面前。 “二哥。” 高骞转头看见了她,自然也就看见了她现在的打扮。 他没露出任何惊讶之色,只是将她从头至尾打量了一遍,皱起了眉。 “大嫂昨日提起时,我便疑心是你,未曾想到,今日果然在此碰见了你。” 做好了被高骞教训的准备,却没想到,等来的倒不是斥责。 “你手上怎么了?怎么会搞成如此模样?” 惜翠还没反应过来,高骞已将她的手腕捉了过来,拧着眉看。 前天为了拉住吴怀翡,她手腕被尖石划出了些细细的伤痕,伤口很小,两天时间一过,更加不显眼。 其他人都未曾注意到,高骞看一眼却发现了她手上的伤口,惜翠有点儿讶异。 “没什么,”她缩回手,“摔了一跤,小伤。” 高骞不信。 他作风向来强硬,直接撸起她衣袖。 小臂上擦破了的皮,红红黑黑一大块。 高骞沉默了半晌,“回去到我那儿拿些药膏攃攃。” 惜翠拉了拉衣袖。 高骞终于提起了此行的来意,“前几日我听说你去了你养父母家中?怎么又跑到了寺里?” 说起来,高骞的心也很累。 昨日好不容易结束了轮值,回到了家中,却听闻李氏说起了这事。 他当下便留了心眼,第二天一早就赶到了田家,田家人却说遗玉许多天前就回去了。 他便又赶到了空山寺,这才看见了自家妹子。 惜翠咳嗽了一声,“我……我来寺里是为了给婆婆抄经。” 将应付其他人的说辞,她又对高骞说了一遍。 这借口太拙劣,惜翠都不能保证高骞会不会相信。 没想到,高骞他竟然信了。 不禁信了,还“嗯”了一声,“难为你有心了。” 惜翠:……这真的是男主吗?也太好骗了吧。 “你毕竟是女儿家,在寺庙里待着总归不大合适,昨天让大嫂撞见了倒还好,要换作旁人,却不好解释。” “今天就跟二哥回家罢。婆婆的寿礼,贵在孝心。你既有这份心意,佛经在哪里抄都无妨。”高骞肃着脸,苦口婆心地说。 惜翠的行李很少,只收拾了几件衣服。 “既来到山寺,不可不去拜见了善禅师。”出了客堂,高骞道:“你随我一起。” 惜翠愣了一愣,“了善禅师他尚在病中,就不要打扰了吧?” “今日出门前婆婆特地叮嘱我,从家中带一株人参过去送给禅师。我送过去,也算为你这几日所作所为赔礼道歉。” 惜翠:不……哥,你别这么正直 但高骞却还是顶着一张十分严肃且正直的脸,拎着她去了方丈室。 进门前,惜翠突然想到自己抄的那卷佛经根本就没带上。 高骞沉默了一瞬,还是选择将她的事揽在了身上:“我回去拿,你在这儿等着。” 高骞离开后,惜翠也不好一个人进寝堂,只能站在茶堂内等。 这一等,没等到高骞,倒是茶堂后的寝堂中,转出了两道相熟的身影。 两人离开了斋堂后,便回到了正堂,吴怀翡为禅师每日例诊,卫檀生自然而然陪同在禅师身侧伺药。 “高郎君?你怎会在此?”吴怀翡快步走了上来。 卫檀生的目光却落在了她拎着的行囊上,含笑着随口问道,“施主这是要下山?” 吴怀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惜翠顿了顿,迎上卫檀生的视线,“连日以来,给贵寺添了不少麻烦,”她看向吴怀翡,“也牵连了吴娘子,是我之过失。” “高郎君?”吴怀翡不明所以。 他叫她下山,她竟是真打算下山。 卫檀生绀青色的双眼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只三言两语便丢盔弃甲地逃了,如此,未免太不中用。 他轻轻抚上腕间的佛珠,转了一转。 眸中恍若盛开一朵黑红色的莲花,极其艳丽。 “施主此言差矣,”转瞬,他脸上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莞尔道,“前天的事,错本不在施主身上,施主不必挂怀。” 这话看似温和,实则尖锐。 若非他眼中这淡淡的嘲意,惜翠甚至还以为昨天的事只是她的错觉。 “前天?” “前天发生了何事?” 就在此时,高骞沉静的声音在茶堂中蓦然响起。 矜贵俊美的男人站在不远处,手握佛经,淡淡地问,“我这妹子,又给贵寺添了什么麻烦?” 下山了 惜翠一愣。 高骞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他不是帮她拿佛经去了吗?怎么会这么快? 她也没想到她捂了几天的马甲,直接就让高骞一句话给抖落得干干净净。 愣神中,高骞已大步走到她身侧。 高骞的出现使得茶堂顿时安静了下来。 吴怀翡一转头看见他,整个人如遭雷亟。 茶堂中怎么会多出另外一个高骞来? 惜翠本来以为高骞会先同吴怀翡打个招呼,但高骞却恍若未觉一般地略过了吴怀翡。 吴怀翡看了看高骞,又看了看惜翠,整个人都有些懵,“高郎君?” 面前这个手执佛经,英俊高大的男人确实是高郎君无疑。 那……那另一个“高郎君”—— 此时,高骞已停下了脚步,站在卫檀生面前,淡淡地问,“不知舍妹究竟给贵寺添了什么麻烦?” 他眉长而薄,如巍峨玉山,既沉且稳。 其实,刚刚高骞就已经到了,远远地就看见了正在说话的三人。 不过,他没急着上前,只静静地看着。 看着看着,高骞却拧起了眉。 他看人目光一向很准,手下的士兵从不敢在他眼皮子下耍花招。 与遗玉说话的卫家三郎,看上去温润清华,但给高骞的感觉却不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 他身上有些古怪,让他不太舒服。 高骞的直觉告诉他,他不喜欢眼前此人。 心思莫测,并非善类。 遗玉不该与他接触。 想到这儿,高骞更是不动声色地将自家妹子护在了身侧。 高骞在看卫檀生的同时,卫檀生也在看他。 眼前这位,才是真正的,闻名于京中的“高郎君”。 出生高贵,颇得官家信赖,年纪轻轻已官至金吾前卫指挥使,拱卫皇城。 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卫檀生早就对他有些了解。 毕竟,这位高郎君是他那白茶所倾心的对象。 一见到他,他那白茶面色惶惶,魂不守舍,往日镇静烟消云散。 她现在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卫檀生弯弯唇角。 他们二人,倒不愧为兄妹。只是这做兄长的却更让他厌烦一些。 将脸上神情调整到最恰当的的状态,卫檀生神态自若地笑道,“想来这位才是高骞施主了?” 可惜高骞却没有寒暄的意思,开门见山地直接问,“小师父知晓舍妹的身份?” “昨日才刚刚知晓。”卫檀生也不在意他的冷淡。 “既然如此,便恕某失礼了。”高骞面色冷肃地问,“小师父方才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这妹子可是在贵寺惹出了些什么事?” 卫檀生微笑,却有意不答,“令妹性子贞静,又怎会添麻烦。” 高骞沉声:“那这‘前日’又是怎么一回事?” 看着眼前这一幕,就算再懵,吴怀翡也终于回过神来了。 原来……原来同她相处的一直都不是高骞…… 难怪她总觉得他变了不少。 从小,她就不怎么记得住人脸。 那她岂不是将高郎君跟他妹子弄混了这么长时日,还一无所觉? 这……这未免也太过失礼—— 吴怀翡涨红了脸,轻轻咬了咬唇,懊恼地心想。 更别提她这段时日还…… 她几乎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再去看那高娘子的脸。 她又该如何看待自己—— 实际上,惜翠根本没想那么多,她在看着高骞。 虽然顶着个便宜兄妹的头衔,她跟高骞的接触却不多。不过结合书中的剧情,惜翠对他的性格也有个大致的把握。 高骞他看上去冷,实际上性格十分宽容,行为处事也颇为周到,决不失礼。 像现在这样冷淡还是头一次。 是因为卫檀生? 作者在塑造全书最重要的两个男性角色时,刻意运用了对比的手法。 卫檀生与高骞,一个冷漠,一个温和,一个稳重自持,一个俊秀飘逸。 性格泾渭分明,绝不相容,无疑是两个极端。 也因为吴怀翡,从整本书开头到结尾,卫檀生跟高骞就没能有过和谐相处的时候。 大部分时间,双方都十分冷淡。 如今,男主、女主和男配大三角集齐,气氛却尴尬地好像能具象化出来,让惜翠也有些招架不住。 在卫檀生开口前,惜翠抢先了一步,率先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前天的事本来就没什么值得隐瞒的,她三言两语简略地带了过去。 “就是如此。”惜翠道,“因为我怕被大嫂发现,才累得诸位师父要半夜到山林中寻我,确实是我做的不妥。” “便是如此?”高骞问。 惜翠答:“便是如此。” 你身上的伤也是因此而来?” “嗯,只是些皮外伤,今天就已经大好了。” 自始至终,兄妹二人都没再多看卫檀生一眼。 “伤?”吴怀翡听了,不由得又是一愣。 不止吴怀翡,卫檀生也微微一怔。 目光自然而然地全落在了惜翠身上。 这点小伤,惜翠她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她平静地说,“皮外伤而已。” “郎……娘子前天受了伤?”吴怀翡顿了一顿,显然还不太习惯这称呼方式。 “可是因为我的缘故?”她面色犹豫。 惜翠摇摇头,“不关你的事。” 话虽如此,落到了吴怀翡耳中便又是另外一番含义。 一定是当时为了拉住她才受了伤。 想到这儿,吴怀翡愈加感到羞愧。 原来“高郎君”其实是跟她一样都是女人。而她前天却给高娘子添了不少麻烦,还要麻烦她照顾自己。自己竟未曾留意到她也受了些伤。 卫檀生的神情依旧平静。 眼前却浮现出那天跟在慧如身旁的少女。 沉默着,一声不吭。 他其实看见了,但也只不过是一眼扫了过去。 本以为只是个任性的高门贵女,没想到,竟也有两分无用的自尊心。 她乌黑的发丝利落地束着,薄唇半抿。 想到此处,卫檀生袖中的指尖又是轻轻震颤,连带着双眼中浮现出自己也未有察觉的暗沉。 高骞看了一眼吴怀翡,这才收回了视线,面向卫檀生,“了善禅师可在寝堂?” 卫檀生也在此刻转回了目光,松开了手,笑道,“禅师正在堂中休息。” “即是如此,那我就不打扰禅师养病了。”他从袖中摸出个药包,递到卫檀生面前,“烦请你将这株人参交与禅师,也算是我高家一番心意。” “我来吧。”吴怀翡突然道。 高骞看了过来。 吴怀翡低下头,咬紧了牙关,白皙的双颊红得像个番茄。 这几日与她相处的“高郎君”是他妹子。 想到自己这几日的悸动,吴怀翡脸上火辣辣的,尴尬到了极点。 她干巴巴地解释,“这几日……一直由我负责禅师的病。” 高骞:“好,如此便麻烦你了。” 竟将药包直接搁在了她手心。 高骞向来不苟言笑,但在面对吴怀翡时,眼底的冷意却微有融化,只不过,变化极小,很难看出。 抬头,高骞沉静地说,“舍妹顽劣,我这个做兄长的在此向吴娘子与小师父赔个不是。我和她尚有事在身,便不继续打扰了。” 说完,带着惜翠就要离开。 临出门前,惜翠回头停下脚步。 “吴娘子。” 惜翠:“这些日子,欺瞒了你,我很抱歉。” 吴怀翡摇摇头,“娘子你扮做令兄的模样,想来也是因为女子之身不方便出入寺庙,是我误会你身份在先,错不在你。” 惜翠笑了一下,“多谢娘子宽容,这样我就放心了。” 她这一笑,吴怀翡竟是又愣住了。 三人站在门前,远远看去竟如一家人一般亲密。 卫檀生眼睫颤了一颤,嘴角泛起一抹讽意。 * 惜翠离开前,特地去跟慧如打了个招呼。 “施主这么快便要下山?” 惜翠笑道,“佛经我已抄好了,家中还有事,自然不能在山上多待。” 慧如得知她要离开后,虽有不舍却也没拦。 “那施主定要多回来瞧瞧,大家都很舍不得你。” “这是自然。” 在空山寺待得时间虽不长,惜翠也挺喜欢这儿的。寺里的大和尚人都很好,斋饭也好吃。 慧如刚满十岁,从小在空山寺长大,一直跟着寺里的师父师叔们修行,还没经历过什么离别。 如今眨巴着眼,眼里已经有不舍的泪花冒了出来。 惜翠揉了揉他光净的青色头皮,“又不是见不到了,过些时候,我再上山来看你。” 告别了惜翠后,慧如碰上了卫檀生。 他一个人站在茶堂中,吴娘子也不知去了哪里。 慧如惊讶地走上前,“师叔没去送高施主吗?” “你去送了?” “施主临走前特地找我道了别哩。”慧如抓了抓头皮,“高施主就这么走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我知道了。”卫檀生淡淡地道。 慧如瞧见他蓦地冷下脸来,愣了一愣,不知所措地放下了手。 师叔…… 这是因为高施主没有向他道别在生气吗? 他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瞥见他腕上佛珠后,却是一个哆嗦,什么都不敢再说了。 安阳侯府 她离家的消息,高骞帮她瞒了下来,李氏那儿也找了借口应付过去。 高家没多少人在意她,惜翠安安稳稳地没出一点状况。 离开空山寺后,高骞本来担心她会有所不满,但见到惜翠像没这回事一样,照常吃吃喝喝,他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自家妹子这么懂事乖顺,高骞心中其实格外复杂。 她没认祖归宗前,一直在市井乡野中长大,活得随心自在,远不如现在这般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他自己虽是恪守礼节,但那也只是性格使然,骨子里,他倒是不太看重那些礼数。 正琢磨着是不是要抽个空,带她出去转转的时候,恰逢安阳侯府的崔夫人送了帖子到府里。 看着茶色泥金请帖,高骞略一思索,叫来了惜翠。 “安阳侯夫人送了帖,打算下月初二在侯府办一场私宴,你可愿去?” 看出她反应颇为冷淡,高骞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去去也不妨事,你回到家后,便不曾出过什么门,这一回,也正好借此机会,出门转转,总比闷在府里要好上许多。” 高骞说的话其实并非没有道理。 高遗玉自从回到高家,除却开始那两天出门频繁了些,之后便不曾赴过什么宴会。 高家曾经找了夫子和嬷嬷教导她,高遗玉也努力学了。但这十几年所缺的东西,又岂是一时半会能赶得上来的。 可能觉得这个三妹上不了台面,太小家子气,小辈们也不爱搭理她。 站在那些贵族子弟中,她始终都像个格格不入的另类。 那些贵族子弟,教养良好。 他们碍于礼节,不曾轻视高遗玉,态度十分亲和。 也仅仅只有亲和,没多少人愿意同她深交。 这一点,高遗玉何尝看不出来。 她自己愿意出去,久而久之,其他人也都随她去了。 不过高骞一直都没这么想过。 娘亲去世得早,爹和大哥不管事,他一个做二哥的只能挑起了娘亲的担子。 在他眼中,他这小妹独一无二,是一块璞玉,不应该只待在家里。 惜翠认真地想了想。 卫檀生一时半会拿不下来,她还不知道要在这儿继续待多长时间。 再有意避着,似乎也不大合适,总归是要走出去的。 于是,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不过,得知惜翠也要跟着去后,高家其他人却有些不满。 “她跟着去做什么?” 说话的是六娘子高莹,她是三房的嫡女。 三房一家都在朝中做官,颇有实权。高莹深受高老夫人喜爱,说话做事也都有些骄纵,不怎么过脑子。 她打小就崇拜高骞,总爱黏在他屁股后面。高遗玉一来,高莹觉得她抢了高骞对她的关注,一直都看高遗玉不太顺眼。 这回,听到她也要赴宴,顿时不满地撇了撇了嘴,心中嘀咕,像高遗玉这种人,跟个算盘似的,拨一下动一下,畏畏缩缩的,带出去都嫌丢人,她才不要跟她一起去侯府哩。 往常这种宴会,高遗玉向来是不去的。 他们也都习惯成自然,这一次,突然听到她要去,不止高莹,其他人都愣了一会儿。 高莹在府上向来是众星捧月,她一开口,也有人跟着附和,只是说出来的话没高莹那么直接罢了。 “三娘怎么突然要去了?” “是呀,三妹你要不要再多想想?我晓得你对这些场合不感兴趣,到时候怕是会觉得无趣。” 安阳侯夫人崔氏爱做媒。 下月初二的私宴,其实也是想让各家适龄的儿女们多处处,促成几桩好姻缘。这些事没有放到台面上说,但其他人心里都明白。 而高遗玉,她怕是什么都不懂,就这么眼巴巴地赶了上去。 不,或许也是懂得。 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生得一点儿都不好看。 有人心中嗤笑。 她这幅容貌,让男人生来,是俊美。 她一个女人长成这样,就是不男不女。 高家本还在为她的亲事发愁,她倒好,眼皮子浅,跟个做油饼的纠缠不清。 高遗玉是高家的子孙,去不去本来就是她自己的事。 现在她要去了,怎么就显得她不识好歹了起来? 惜翠木着脸,回答得很礼貌,同时也很冷淡,很不客气。 大体就一个含义,她想去。 如此简单清新毫不做作的回答,偏偏却把其他人堵得说不出话来。 没见过这么没眼力见的。高莹一噎。 她坚持要去,他们就算再惊讶不满,却是没理由阻止。 年纪大些的,懂事的,只能讪笑两句,打了圆场。 惜翠没想过在宴会上要搞出什么大事,一举扭转别人对她的看法,惊艳全场什么的。 她对自己有自知之明。 不过既然是侯府,她也不能怠慢。 她还要借此机会好好了解她如今所处的环境。 往日,丫鬟给高遗玉打扮的时候,总是要弱化她冷硬的外貌,穿着些清新淡雅的衣裳。 但高遗玉的容貌本就硬气,这么一打扮反而更加古怪,总有种高骞穿女装的诡异感。 惜翠看着镜子里的人觉得实在辣眼睛,干脆自己来,没让丫鬟帮忙。 换好衣裳,跟着就是挑首饰。 她能带的首饰很少。 高家没短过她的吃穿用度,旁的小辈该有的,她也都有。 但田勇良不争气,花钱如流水,高遗玉一直在替他补窟窿,再加上去年田老头做生意亏了本,也是高遗玉出钱还的债。回家一年有余,她非但没存下什么银钱,高家给的首饰也典当了不少,全塞给回了养父母家里。 惜翠找不到能搭配的首饰,只能拿了一条红色嵌银线发带束在发髻上。 车马已在门外准备好了。 瞥见惜翠从门内走出来,站在门外的其他人都有些吃惊。 她今日衣着暗红色绣金牡丹上襦,下着白色高腰烟霞长裙,裹住纤细清瘦的腰身。 黛色长眉锋锐如剑,唇若点朱。 虽说没多美,但扬长避短,很有一番潇洒挺拔的风流意态,也是其他女人所不具备的。加上个子高,在一众姑娘在中显得格外出挑。 高莹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扭扭捏捏地想:没想到,她打扮起来倒……倒还挺俊俏的…… 当然她不会承认就是了。 高骞他看不出来什么美丑,见她打扮得素净,皱皱眉,借下了腰间白玉麒麟玉佩给她挂上。 虽看不出来什么美丑,但只要是遗玉,都很好看。 低声夸了一句,“很好看。” 说完,就翻身上了马。 褚小郎 此次安阳侯府的宴会设在了京郊。 正值初春,冰消雪溶,春风骀荡。 京城的士族们,憋了整整一个冬天,终于能好好地释放一次自我,趁着春光出游。 安阳侯夫人崔氏今年三十有二,脾气好,爱交际,喜欢和小一辈聚在一起,常常在府上大宴宾客。 前些日子崔氏得了病,不见得,直到请了个医术高明的女大夫,按照女大夫的药方,吃了几服药,没两天就好全了。 病好了的侯夫人心中高兴,忙不迭地就要办一场春日宴,请大家都来好好玩一场,赏赏春光,驱一驱病气。 惜翠到的时候,场上已经来了不少人,铺了一顶接着一顶的帷帐。 有贵女们牵着衣裙正在斗草玩儿。 不远处还有个少年郎在舞剑,身形如上下翻飞的鹞子,英姿勃发,剑光清越,剑招如行云流水般宣泄而下,透着股勃勃的青春朝气。 春风一吹,芳香轻送,晴光正好。 高骞低声道,“那舞剑的是褚家的幼子,褚六郎,褚乐心。” 正好,那少年在此时收了势,歇了剑招,无意中一抬眼,刚好瞥见了高骞。 他眼睛一亮,越过人群,竖着剑快步走了过来,“高郎君!” 与褚乐心的兴奋而言,高骞的反应可谓十分冷淡了,“褚郎君。” 褚乐心恍若未觉,一双眼亮晶晶地笑道,“好久不见!你今日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是个极为俊秀的少年。 眼睛似乎不该称秀美的,但他这一双眼却好似春光潋滟的江面,秀美动人。 少年白皙的肌肤上渗着层细密的汗珠,看着高骞的眼神中是不加掩饰的喜悦和崇拜。 高莹似乎也是认识他的,高高兴兴地上前问好。 和高骞与高莹说了几句话后,他才意识到高骞身边还站了个姑娘。 “这是?” 褚乐心没见过高遗玉,疑惑也实属正常。 高骞:“这是我三妹。” 褚乐心顿时了然地点点头,瞪着一双好看的大眼,将惜翠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都听说这高家三娘性子怯弱,小家子气,如今一看,倒不像传言所说的那般。 褚乐心:“原来这位便是高家三娘,早听说是个美人,今日有缘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要是夸旁的姑娘倒还好,但夸惜翠难免会让人觉得这是在讥讽。 不过褚乐心个性似乎本是如此,也没人计较他的失礼。 高莹只是无语地撇了撇嘴。 惜翠点点头,礼貌地同他打了个招呼,“见过郎君,郎君客气了。” 想到自己之前听信了传言,失礼地错认为她性格畏缩,又看着眼前这和高骞极为相似的容貌。 褚乐心竟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娘子和高郎君生得真像呀。” 惜翠看他俊脸飞红,一时有些懵。 他在脸红个什么? 褚乐心好像想要再说些什么,对着她憋了半天,却没说出来,又看向了高骞。 “侯夫人正在前面那顶帐子里,高郎君你们要过去吗?我送你们。” 不过高骞却委婉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郎君的的好意某心领了,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不用再麻烦你。” 褚乐心脸上掠过一抹显而易见的失落,“那好吧。” 告别了褚乐心后,路上又跟着碰上了不少人。 他们其中大多数,惜翠都不认识,也没有主动上前攀谈的心思。 一路上她都安静地走在高骞身后,看他做什么,她照做就是了。 倒是有些没见过她的,对这个高家三娘子颇为好奇。 面对旁人隐隐探究的目光,惜翠选择淡定以对。 侯夫人就在中间一顶帷帐中。 惜翠跟着高骞过去行礼,才发现崔氏身旁还陪侍着两个年轻男女。 青年身着一袭玉色禅衣,貌若好女,笑意温和,膝上摊着本佛经,腕上悬着串佛珠,正同侯夫人说着些什么。 少女面容沉静,她穿着青绿色上襦,外罩豆色斜纹半臂,下着藕荷色软纱长裙,温顺婉约。 那是—— 惜翠一怔。 卫檀生与吴怀翡? 安阳侯夫人一手搭在吴怀翡手背上,显得十分亲昵。 高骞与惜翠一步入帷帐,帐内讲经声顿停。 卫檀生抬眸,绀青色的眼静静地望着他们,眼中没有惊愕,出奇得平静,好像早料到他们会出现在这儿一般。 倒是吴怀翡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他们,愣了一愣,目光微讶。但碍于场合,还是将惊讶之情按了下来,没有表露。 高骞也是一愣,但见吴怀翡故作不相识,他也就收回了视线,沉声转向安阳侯夫人行礼。 卫檀生停了讲经,侯夫人这才察觉不对,扭头瞧见高骞,一讶,“阿骞?” “夫人。”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侯夫人面色温和地招招手,“许久不见了,快上来让我瞧瞧。” “看来又沉稳了不少。” “我晓得你的性子,向来不爱这些宴会文会的。没想到你这次还算有良心,给我了这个面子。”侯夫人往后一看,笑道,“莹娘也到了。” 高莹笑嘻嘻地扑上前,“莹娘好想夫人呢。” 崔氏的目光又落在了惜翠身上,“这可是你三妹子遗玉?” 惜翠适时上前见礼。 侯夫人崔氏没见过高遗玉,今日乃是第一次见。 她也听说过京中那些传闻,不过这些传闻她向来是不怎么在意的,更觉得对一个女儿来说未免太过刻薄。 一见身前的少女个子高挑,俊俏洒脱,生得跟他二哥一个模样,崔氏心头便浮现了些好感,说话语气也亲近了不少。 惜翠看着安阳侯夫人,总觉得好像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安阳侯府…… 崔氏…… 惜翠沉神细思,但脑中念头却始终飘飘渺渺,抓不住。 奶狗 崔氏无意中一瞥,瞧见吴怀翡正看着惜翠,只当她是好奇,拉着她,便为她介绍。 “你怕是没见过这两位,这是靖国公府上二郎,这是府上的六娘子与三娘子。” 安阳侯夫人笑着道,“这便是前些日子治好我那病的吴娘子。我这一病,病了有个把月,躺在床上不得起来,可把我闷死了,幸得有檀奴介绍,这才将吴娘子请了过来。这京城里的大夫,倒还不如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 崔氏这么一说,惜翠终于想了起来。 这位安阳侯夫人是书中吴怀翡的靠山之一,在吴怀翡前进的道路上对她提携颇多。 前段时间吴怀翡治好了她的病,崔氏与她一见如故,心生欢喜,就将她带在了身侧。 这场宴会,也有帮吴怀翡踏入这个圈子的意思在其中。 说着,崔氏仿佛想起了什么,将卫檀生也拉了过来,“这是卫家的,卫家三郎,阿骞你兴许是认识的。” 高骞点了点头,“我与卫郎君确实曾有过几面之缘。” “当真?”崔氏一挑眉,笑道,“那再好不过了,不必再累得我为你们介绍。” 卫檀生缓缓地合上了经书,抬眼笑道,“高郎君,我们又见面了。” 他话虽是对着高骞说的,目光却停留在惜翠身上。 高骞见了,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嗯。” 惜翠回了个标准化的礼貌笑容,好像前几日在寮房的狼狈此刻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卫檀生望着望着她,嘴角也牵起了抹笑。 崔氏平生最爱便是替人拉关系,见这几人处得好,不禁更加高兴起来。 又看吴怀翡仍坐在自己身侧,不禁轻轻推了她一把,笑道,“你们既然认识,那我也不拘着你们这些小辈陪着我了,帐外春光正好,快趁着这个时候出去走走罢。” “尤其是你,我这病是怀翡你救好的,你是我的恩人,也是客人,今日在这儿不必顾忌。若哪个不长眼睛的叫你受了气,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撑腰。” 卫檀生缓声道,“夫人此言甚是,”他微微笑,“夫人放心,吴娘子也于我有恩,我定不会叫娘子受到轻慢。” 在安阳侯夫人面前相谈甚欢的模样,本为装腔作势的客套,如今一离开侯夫人跟前,自是无法再维系下去。 出了帷帐,谁都没主动说话。 而高莹似乎也没有想和卫檀生、吴怀翡相交的意思。 在沉默的气氛中走了两步,高骞冲卫檀生与吴怀翡略一颌首,便要告辞。 吴怀翡显然有些措手不及,“郎君与娘子这就要离去了?不多再——” 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说这话太过唐突,后半截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 高骞看她。 被他的视线看得有些紧张,吴怀翡不自觉地撇过头。 高骞的嗓音含着些不易察觉的柔和,“嗯,尚有些事。”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卫檀生蓦然开口笑道:“郎君倘若有事就先去忙罢,稍后我们自会再相见。” 高骞的目光移到了卫檀生脸上,半晌,淡淡地道:“多谢郎君体谅。” 侯夫人也信佛,同卫老夫人交好,每月中定有一次,叫卫檀生来府中为她宣讲佛法。 今日在此地见到他,但愿并非他多想。 * 高骞确实是有些事。 他已经不是个懵懂不知事的少年郎了,身处官场,也有自己的社交。 他抽不开身,不能全程陪着惜翠与高莹,只能在离去前特地嘱咐了惜翠一两句,又让高莹带着她些。 高莹虽然不乐意,但碍于高骞的面子上,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此时,高家带来的仆役们已将帷帐扎好。 前往帷帐的途中,迎面撞上了四五个衣袂翩跹的少女,正相携着走来。 高莹面色一喜,立即奔上前去,那都是她平日里交好的小姐妹们。 “莹娘!可算找着你了!”说话的是个着茜红色襦裙的少女,就要拉着高莹跟她们一起去荡秋千。 一见到她们,高莹顿时就把高骞的嘱咐给忘了个干干净净,连连应声,恨不得马上就要扑到秋千架前。 几人亲亲热热地互相问过好后,再看惜翠,却客气疏远了许多。 听说这高家三娘在家中并不受宠呢,到现在也不认得几个字。 其中一个少女站出来,客客气气地问惜翠要不要跟她们一起。 高莹不高兴地说,“你叫她做甚么?” 她这几个好友,不是内阁王学士家的孙女,就是礼部刘侍郎家的幼女,哪个不是知书达理,聪慧过人的。 高遗玉她那么蠢笨,念个书都念不明白,跟她一起出去,肯定要在她这几个好友面前丢脸,她才不乐意。 话一出口,似乎也是察觉到了当着外人的面这么说不太妥,高莹话锋忙一转,“三姐性子静,对这些怕是不感兴趣呢。” 说着忙看向惜翠,拼命给惜翠使眼色,希望她有自知之明一点儿,别什么都上赶着去。 她看了她一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平静无波,竟使得高莹她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她……她该不会要跟着去吧? 惜翠哪里看不出来她的小心思。 她移开视线,“嗯”了一声,对面前这几个姑娘道,“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如今有些乏了,只怕是不能相陪,娘子和莹娘一起去罢,不必顾忌我。” 高莹听她这么说,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随着她们走了几步,她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到惜翠依然站在那儿,乌黑的鬓发间那一根红艳艳的发带高高扬起。 将她一人丢在那儿,不知怎么地她竟觉得有些愧疚。 刘三娘在前面喊她了。 高莹晃晃脑袋,赶紧将这个念头甩了出去,快步跟了上去。 眼看着高莹离去后,惜翠收回视线。 高遗玉没一个能谈得上话来的朋友,人多的地方她凑上前尴尬,也没意思。 干脆就自己一人漫无目的地到处走走,顺便欣赏欣赏这里的春光。 今日这场宴会,将方圆十几里的都圈了起来,到处都有人,哪儿哪儿都不缺欢声笑语。 惜翠一个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她这样好像挺二的,自己走来走去没人搭理,看上去反倒更可怜了。 于是,她停了下来,故作深沉地盯着棵杏花树看了一会儿。 褚乐心碰巧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高挑俊俏的少女站在杏树下,杏花零落,堆了一地的香雪。 少女目光沉静,乌发微扬,清清冷冷得如同一把破开飞花的利剑。 又像极了话本中那些英气逼人的红衣侠女。 看着这和高骞极其相似的样貌,想到之前那些传言,褚乐心犹豫了一瞬,走上前去。 “高娘子?” 迁怒 这一声将惜翠从神游天外中,拉回了现实。 她回头一看,之前那个舞剑的少年正站在她身后,犹犹豫豫地望着她。 惜翠有些吃惊,没想到褚乐心突然主动叫她是为了什么事。 这褚乐心是高骞迷弟,不去找高骞,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惜翠目光诧异,褚乐心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 她还没开口,自己已出声解释道,“我方才只是看高娘子你站在这儿,才想过来打个招呼。” 他觉得这高家三娘虽然确实木了点儿,但远远还没到那种传言中那种地步。 看她一人孤孤单单地站在这儿,褚乐心莫名觉得她有点儿可怜。 她是二郎的妹子,二郎不在,自己也要照拂她一二。 “娘子是不是在找高郎君?”怕惜翠尴尬,褚乐心很体贴地给她找了个理由,“我刚刚看到二郎他回到帐子里去了,娘子若找不到帐子,我带娘子一起去罢。” 惜翠看了他一眼。 少年好看的眼中略含紧张,但更多的是天真与清澈。 “那便麻烦你了。”她很给面子地顺坡下驴。 回到帐中,高骞果然已经回来了。 瞧见是褚乐心带着她回来的,他可能也猜到了些什么,当着褚乐心的面,没有多言。 “可累了?”将茶盏和果盘推到她面前,高骞问。 惜翠摇摇头,“没走几步路呢,哪里累。” 高遗玉的身子骨不像大多数的士族少女们那样弱不禁风。 她从小就帮着田家干活,有一把力气,身体也特别健康,没病没痛。 高骞想想确实如此,至少在健康方面,遗玉从没让他操心。 回到高家后,高家不单单是找人教高遗玉学了诗书翰墨,还教她学了些捶丸、马球和投壶一类时下正流行的游戏,好让她能尽快融入京城的社交圈中。 高遗玉诗书学得不怎么样,却很喜欢骑马,有事没事常去马场转转。 褚乐心一屁股坐下后,就不肯走了。 他似乎格外珍惜这次的机会,一直逮着高骞问东问西。问的内容大多与兵营有关,末了,再一脸艳羡向往,“倘若我也能跟二郎你一样便好了” 高骞:“为何要这么说?” 褚乐心蔫吧吧的,“家父一直想让我走科试这一条路。” 他们褚家以文传家,褚乐心倒像是生错了。他自小就喜欢唐传奇里那些剑客游侠,梦想着有朝一日能仗剑走天涯,再不然就是投身兵营,剑斩夷狄。 正因为如此,他一直就特别崇拜这大名鼎鼎的高家二郎。 听说,前些日子有贼子摸入皇城想要行刺官家,还是高家二郎反应迅猛,当机立断,将贼人斩杀于御前呢。 这等威风,每每想起都让他热血沸腾,好像自己也跟着亲身经历了一遍。 帷帐被拉开,帐外能看得一清二楚。 惜翠坐在案几前,捧着茶杯,看着帐外的春景,漫不经心地听褚乐心在和高骞说话,倒算惬意。 中途突然有人入帐来寻高骞,似乎又有什么要紧事。 高骞要走,褚乐心不方便继续多待,也跟着他一块儿离去。 临近午时,高莹总算回到了帐中,但高骞却一直没再回来。 侯夫人吩咐下人们在柳树下摆上了酒席,叫大家一起来吃酒。 大梁民风较为开放,男女同席不算稀奇。 惜翠坐下来的时候,卫檀生正巧坐在她对面,而吴怀翡却坐在她身侧,惜翠与吴怀翡问了声好,又看向了卫檀生。 瞧见惜翠正看着他,他温润端方地笑了笑。 她对这场酒席的剧情有印象,待会儿席上要行酒令,而吴怀翡正是在此间脱颖而出,获得京中贵族们另眼看待。 毕竟是女主,吴怀翡从小跟着学医的恩师,其实是游历至乡间的当世圣手,同时也是个博学的耆儒。 她天资聪颖,跟着恩师一起既学医又学文。直到今日,才在这场酒席上大放异彩。 看着坐在不远处的吴怀翡,惜翠静静地想。这段剧情吴怀翡的主场,她只要做个捧场的观众就没问题了。 席间果然有人提议要行酒令。 行的是“春”字令,“春”字在句首,依次论吟。 这没什么难处。 褚乐心吟了一句,“春江潮水连海平”。 吴怀翡看了眼桌前的酒盏,吟了一句,“春风送暖入屠苏”。 众人依次吟了下来,轮到惜翠的时候,席上的目光不由得都看向了她。 毕竟都听说这个高家三娘性子蠢笨,高家虽派人教了,却还是大字不识几个。 坐在她对面的青年僧人,眼珠一转不转,安静地看着她。 惜翠:“春……春眠不觉晓?” 她确实没文化,跃入脑中的却是只有孟浩然这首诗。 虽然没见识了一点,但确实是过了。 一轮一轮下来,大多数诗句都让人念过了,能吟咏的已经很少。众人纷纷败下阵来。 卫檀生想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也弃了权,以茶代酒自罚了一杯。 此时,席间只剩下吴怀翡与另一个妙龄少女在对垒。 这是詹士府贺詹士家的女儿——贺妙,是京中鼎鼎有名的才女,也是这段剧情中衬托吴怀翡女主光环的小炮灰。 就连饱读诗书的贺妙,此时也不免要思索一番,才能对上。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医女却能脱口念出一些生僻的诗词,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就要被吴怀翡比下去,贺妙神色已有些难看。 眼见着如此下去不好收场,赶紧有人替贺妙打圆场,换了规则,重头再来。 这次规则是要求第一人所吟诗句,“春”字居首位,第二人所吟诗句,“春”字处第二位,依次而降。 轮到卫檀生时,他未有思索,吟了一句,“柳色春山映”。 顿时赢得了一片叫好声。 这一句贴合时景,酒席设在柳树下,远处正是绵延青山。 而“柳色春山映”出自于王摩诘的《春日上方即事》,正是一首禅诗。 此句一出,有人喟叹道:“不愧是京中赫赫有名的卫家三郎,果真是天资不凡。” 先被吴怀翡比下去,现在风头又被这和尚抢去了。贺妙心中不平,面上却笑道,“背前人的诗实在无趣,不如我等一块儿行酒联诗好了。” 背诗惜翠还能蒙混过关,但作诗,她还是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的。 贺妙她自己起令,先作了一句,其余人稍加思索,也随其后。 等到惜翠的时候,又不免好奇起来,这高家三娘要如何作诗。 褚乐心望向她的目光隐含担忧。 惜翠摇摇头,端起了酒盏,“我愚笨,不会作诗,自罚一杯。这场酒令我还是不参与了。” 贺妙突然拦住了她,笑道,“娘子无须自谦,随便作一句即可,这都算数。” 惜翠抬眼看着这个京中久负盛名的才女。 她不慌不忙,好像确实不知道她不会作诗,只以为她在自谦。 惜翠心里很清楚,贺妙她性格自负,心眼极小。不过是看她与吴怀翡相识,而且关系不错,这才迁怒于她,将气撒在了她身上,顺便衬托自己。 在场众人都在等她会作何反应。 褚乐心闻之不由得一愣,忍不住开口道,“高娘子不愿你又何必逼她。” 贺妙还没回答,卫檀生却替她回答了。 他望着褚乐心微笑道,“六郎你此言差矣,贺娘子这如何算得上在逼?” 暧昧 三合一 惜翠:甘霖娘! 就算脾气再好,眼下惜翠也要按捺不住骂人的欲|望了。 贺妙的反应也十分迅速,“六郎你误会我了,我确实没有要逼高三娘的意思,”她面露歉疚,“不过确实是我太过唐突了,我给三娘赔……” 她本来还觉着这和尚实在讨厌,现在看起来倒顺眼许多。她门前向来不缺仰慕她才学与美貌前来提亲的,贺妙有些自满地想,没想到这和尚还颇有些眼光 “承蒙贺娘子高看一眼,”惜翠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我确实是不会作诗。” “一杯不够的话,那我自罚三杯不知够不够?” 说完也没等贺妙反应,端起面前的白玉细嘴酒壶,在卫檀生的目光中,连倒了三杯饮下,“吨吨吨”全喝了进去。 三杯下肚,贺妙脸色一黑。 她生得美,个性清高,向来不缺跟在屁股后面追捧着的士族子弟们。 眼见贺妙她面色不好,在座中已有人心生不满,觉得这高三娘子未免太不给人面子,贺娘子也是不知者无罪,她这样认真倒弄得人下不了台来。 有人看不下去了,出声道,“贺娘子也是好意,高娘子你未免也太不给人面子了。” “正是如此,大家玩得开心便是,凡事何必如此较真?” 褚乐心忽然也站了起来,“这席上虽有像贺娘子你这般高才,但也有像我这种不通文墨的,要是如此联诗,却是叫我接不下去了。” 平日里看多了那些话本,见众人纷纷议论着一个姑娘。褚乐心看不过眼,热血上头,那股侠气蠢蠢欲动,气鼓鼓地端起酒杯,也连饮了三杯,“我也跟着自罚三杯如何?” 惜翠:…… 被褚乐心这么一打岔,气氛非但没有缓和,倒是更加紧张。 众人一时哑口无言。 就在此时,高莹忽然猛地一拍桌子,杏眸圆睁,怒目而视道,“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三娘不会就是不会,你们为此事还要争到何时?” 她早看不惯这贺妙的德行了,自恃甚高,眼高于顶。她不喜欢高遗玉,更看不惯贺妙在那儿装傻充愣,扮相可怜。 高莹开口,周围替贺妙说话的,气焰顿时一弱。 他们敢这么说,也不过是看到这高三娘在高家并不受宠,而高莹对她容色冷淡。如今一看高莹替她说话,掂量掂量其中利弊,自是不敢再多言。 褚乐心虽常常冲动行事,但人并不傻,意识到自己如此贸然出头反会遭人误解,在高莹开口后,他顿了顿,接着说,“不如这样,都听我一句,这联诗就算了,接下来还是掣签行酒如何?” 在一片沉默中,还是吴怀翡率先附和,“好,便听褚郎君的。” 眼看气氛已有些尴尬,吴怀翡起了头,其余人哪有不愿意的,自是同意了。 贺妙脸色微僵,下意识地看向卫檀生。 却没想到,他正看着褚乐心与那高三娘,竟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她脸色有些挂不住,悻悻地坐下。 装着象牙签的竹签桶端上了桌。 共一百二十支,正面刻唐人七言诗句,背面刻令约。 褚乐心先掣签,摇落一支,拿起来一看,顿时便笑开了,“这支签,理当是高二郎来饮,不过二郎不在席上,便由我来饮罢。” 正面刻“骑弓任臂箭横腰”,背面刻“习武者饮一杯。” 褚乐心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痛痛快快又饮下一杯,将签筒交由了身边坐着的下一位。 席间的气氛终于渐渐复归热络。 吴怀翡摇出一支“拈来细想无人赠”,背面刻“自饮一杯”,当下便倒了杯酒饮尽。 签筒转到惜翠手上,惜翠也有些好奇自己能摇出些什么。 捡起象牙签,只见正面书着“与君双栖共一身”,再转过来一看,不由得一愣,背面上刻着“与对坐者饮一杯。” 坐在她对面的,除了卫檀生之外还能有谁? 她看着象牙签不说话的模样,惹得人好奇地催促起来。 “摇出了什么,快说来给大家听听。” 惜翠看了一眼卫檀生,“上面刻有……‘与君双栖共一身’,要与对坐者共饮一杯。” 对坐者? 对坐者不是卫家三郎吗? 在座的一脸茫然。 虽说卫三郎他剃了头出了家,但毕竟是个男人,哪有陌生男女共饮一杯的道理。 “要不……这令约就算了罢。”有人提议。 褚乐心也看了过来,关切地道,“三娘你再摇一支。” 惜翠拿着签筹看着卫檀生。 卫檀生对上她的目光,突然袍袖一卷,将面前的琉璃酒盏拿了起来。 他端着酒盏,看向褚乐心,神色从容地道,“不必如此麻烦,我既入了禅林,便是佛陀座下的弟子,不过共饮一杯茶罢了,这又何可避讳的。” 他袈裟垂落,神姿秀俊,见之脱俗。 再计较这些世俗规矩,好像也随之变得古板迂腐了起来。 褚乐心摇头,“这不行,三娘她毕竟还未出阁,倘若传出去,对三娘不好。” 贺妙讥讽道,“这有什么不好的,还是说你信不过我们?” 在这一点上,褚乐心却很固执。 男女有别,哪里能让高娘子与卫檀生他共饮一杯的道理。 两人争执当中,卫檀生已站起身,施施然地饮了半杯。喝完,又借了条帕子,将杯口擦拭干净了,将剩下这半杯递给了惜翠。 惜翠低眼看着琉璃酒盏中半杯青色的碧波。 卫檀生也不催她。 惜翠抬头,接过酒盏,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纵使擦干净了,共饮一杯茶,也有些微妙的暧昧感。 心知卫檀生在看,惜翠故意喝得很慢。 杯口触上淡色唇瓣,好像也跟着含入了隐隐约约一缕檀香。 剩下来的半杯碧波,竟映入了僧人眼底的艳色。 茶水入口,在唇上留下些莹莹的水渍,惜翠卷起舌尖舔了舔,将唇上的水渍一并卷入口中。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面前的僧人眼神微凝。 脸上虽是在大大方方的笑,但在内心深处,她好像听到了自己节操破碎的声音。 这细微的小动作,惜翠保证了只有她和卫檀生才能看见。 将剩下的半杯茶也饮尽,惜翠将酒盏还给了他,顺便留意了一眼卫檀生的反应。 青年僧人伸出手,佛珠轻摇。 他看着她,唇角微弯,好似十分满意。 不……不会真的有用吧? 惜翠愣愣地想。 她刚刚只是想试一下而已。 如此,总算是揭过了,接下来惜翠也没再摇到什么乱七八糟的签筹,安安静静地走过了后面的流程。 这一场酒席,别人的目光其实没有放在她身上,他们中大多被吴怀翡吸引了注意力。 她容貌秀丽,举止文雅,才思敏捷,又得侯夫人另眼相待,旁人还以为她是出生于什么隐士家中。有向她搭话的,也有向她求医的,吴怀翡都一一对答如流。 一场酒宴,替她博得了不少好感与赞誉。 吴怀翡俨然也一成了这场宴会上最惹人注目的存在。 褚乐心记挂着酒席上的事,酒宴散去后,也并未离去,而是站在惜翠身旁安慰了她一两句。 毕竟,发生了贺妙一事,有不少人已对她心生不满,觉得这高三娘确实是愚笨不堪,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不过,虽然有不少人站在贺妙这一边,但也一些人早看贺妙不顺眼,眼下这么一闹,反倒对惜翠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 只能说祸福所依,有所得也有所失。 惜翠没怎么在意。 她又不是钱,不能让每个人都喜欢她。她的目标自始至终就只有卫檀生而已。 可能是喝了些酒的缘故,回到帐中,惜翠有些困了,就睡了一会儿。 她是被高莹推醒的,一睁眼就看到高莹娇艳如花的俏脸。 “快醒醒!”她一脸嫌弃。 “怎么了?” 高莹鄙夷地看着她,“睡什么睡,快与我一起去马场!” “去马场做什么?” “打马球啊,”高莹道,“还能做什么。” 惜翠刚睡醒,其实不太愿意动弹。 高遗玉喜欢骑马,但她之前只在动物园的时候摸过一次马,根本不知道怎么骑马。 “我不去了。”惜翠困倦地说。 “你躲在帐子里像什么话?”高莹眉毛一扬,“你不去,就是让人看笑话,旁人说不定还以为你是心虚,怕了贺妙,才不敢出来见人。” 马场距此处不远,打马球也是今日早早已安排好的活动。 被高莹从帐中拖出来,刚到马场,惜翠就看见了褚乐心正牵着匹马,兴高采烈地冲她笑,“三娘!六娘!你们都来啦?” 高骞不在,高莹硬要骑高骞骑过来的那一匹高头大白马。 惜翠则问马倌要了一匹性格温顺的小红马。 第一次骑马,本来惜翠还有些担心,但她的身体却好似格外熟悉。 翻身上马,一气呵成。 这种熟悉的感觉使得惜翠放下心来。 她不会打马球,没有参与进去,只骑着马在场外看。 褚乐心兴致极高,跟高莹一起在马场上驰骋。 春日天高云淡,马场上尘沙滚滚,争相追逐,衣袂翻飞。 因为马场宽阔,惜翠没有看见卫檀生与吴怀翡的身影。 吴怀翡想来是不会去参加的,而卫檀生他腿脚不利索,不可能上场,想来两人都是在场外看着。 惜翠绕着马场走了一圈,果然在场外看见了卫檀生。 卫檀生他竟然没和吴怀翡在一起,只一个人站在那儿。 惜翠没贸然凑上去。 就她目前看到的来说,想要卫檀生对她动心还很难。 想到这儿,惜翠有些犯难。她没有经验,就算瓢儿山上的那一次,也是因为当时卫檀生还是小孩,她没什么心理压力。 这几日待在空山寺,两人之间的关系没有有任何进步。 难道真的要她像在酒席上所做的那样,想法设法勾引他吗? 他好歹是个和尚,勾引一个和尚,似乎没那么容易。 正沉思间,场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混合着马的嘶鸣声与人的尖叫声。 依稀能听见有人在惊慌失措地大喊,“惊马了!” “惊马了!” 惜翠猛然回神,只见场上浓烟滚滚,一匹高大的白色骏马正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其他还在场上的人吓得纷纷避让,一时间马蹄纷乱,场上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这……这是高骞那匹马! 那高莹呢? 想到这儿,惜翠大骇,慌忙扫视了一圈。 终于在一处角落里瞧见了那一抹小小的身影,她正和褚乐心站在一块儿,面色苍白,看起来吓得不轻。 还没等惜翠松一口气,只见受惊的白马突然一头冲了出来,朝着卫檀生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卫檀生他有腿疾,一时竟闪躲不开。 惜翠想都没想,冲上前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拖离出马蹄之下。 她用足了吃奶的力气,由于惯性没站稳,倒退了两步,跟着卫檀生一起摔倒在地。 白马如一阵飓风般冲过,卷起漫天沙尘,遮蔽住了视线。 惜翠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背上传来一阵闷痛,而身上好像压了一座小山,她差点被压得断气。 “下……下去。”惜翠吐出嘴里粗粝的沙子,使劲儿推了推身上的重量。 灰尘渐渐散去,她终于看清了眼前。 卫檀生正低头俯视着她。 两人间的距离不过一指那么近,鼻尖贴着鼻尖。 惜翠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卫檀生他绀青色的眼中倒映着的她吃惊的面容。 在日光的照耀下,他瞳仁好像细细地描上了一层金色的弧光。 他一只手抵在地上,正好将她圈入了怀中,袈裟垂落在她身上,冰冰凉凉地摩挲着。 卫檀生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中那圈金色的弧光好像在缓慢地流动。 圆滚滚的白色佛珠先落在她脖颈间,在她脖子上滚过时,一股森寒仿佛在瞬间钻入了肌肤,渗入了四肢百骸中。 接着是指尖,他伸着另一只手,缓缓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那双泛着金色弧光的眼,好似毒蛇的竖瞳一般,冷冷的。 惜翠完全没反应过来,顿时愣住了。 卫檀生他在做什么? 他眼睫垂下,五指慢慢地收紧。 呼吸霎时变得困难了起来。 命门被他扣紧,就在惜翠觉得他可能真的想掐死自己的时候,他突然收回了手,也收回了压在她身上的身体。 脖子与身上的压力猛地一空,惜翠呛咳了两声,看向了他。 他已经恍如无事地站起,甚至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拉她起来。 黄沙散去,终于有人跑过来查看他俩的情况。 惜翠愣愣地摸上脖子,虽然卫檀生他刚刚没使上什么劲,但她好像能感受到他确实是想要杀了她的。 就像当时他用碎瓷片割开了她喉咙一样。 他确实是动了杀心的。 眼前倒映入了一截雪白的脖颈,就像剥了壳的鲜菱。 白得发腻。 纤细柔软的,好像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扭断。 这杀意只短短地在心头掠过一瞬,旋即他又放弃了。 很快,两人被赶来的其他人团团围住,卫檀生抬起眼,敛下眼底的浮光。 谁都没想到会在马场上发生这种事,还好白马很快就被人制住带了下去。没有发生人员伤亡。 受此牵连的也只有惜翠和卫檀生两个倒霉蛋。 高莹跟着褚乐心大汗淋漓地跑了过来。 见惜翠没事,都松了口气。 安阳侯夫人崔氏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亲自察看两人的情况,见两人毫发无损,顿时松了口气。 她想想都还有些后怕。 倘若卫三郎和高家二娘在她这儿处了事,她当真不知该如何交代才好。 “不过,你这也实在太过莽撞,”拧着帕子,长长吐出一口气,崔氏仍不忘教训道,“倘若没拉回来怎么办?” 没想到面前的少女神色却依旧镇静。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想着要救人。” 崔氏又看了面前的这高三娘一眼,眼中不禁掠过一抹赞许,看她这般模样,确实是有其兄风范。 “檀奴,”崔氏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卫檀生,“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谢谢高娘子的救命之恩?” 听了崔氏的话,卫檀生依言上前,合掌行了一礼,神色恭谨,看上去诚意十足,“多谢高娘子救命之恩。待我回去后,定会在佛前为娘子点上一盏长明灯,日夜照料,以佑娘子在日后无病无灾,平安喜乐。” 惜翠看着他一副真情实意的模样,头一次感觉到她快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吐槽欲了。 刚刚还想趁人不注意掐死她的人是谁啊! 顾忌到两人都受了惊,崔氏也没有多留他二人,吩咐丫鬟送惜翠与卫檀生下去歇息。 回到帷帐,见到高莹。高莹告诉她,她在紧要关头,舍己救人的良好品德已经传遍了。 这个时候,也没人再想酒席上的事了,更没人再去想高家三娘怯懦没主见的传言。 像高三娘这样的哪里怯弱了? 如果这也算懦弱怕事,那这世上哪里还有所谓的好汉可言? “你这次可算是出尽了风头,”高莹幸灾乐祸地笑道,“贺妙她肯定气也气坏了。” 高遗玉代表着的是高家的颜面,她虽不喜欢她,但她给高家长了脸,她自然也高兴,连带着对惜翠态度也都温和体贴了不少,甚至亲自给她倒了杯茶。 惜翠对高莹口中的事不感兴趣。 回想刚刚卫檀生的举动,她就觉得脑仁疼。 卫檀生他肯定有问题。 她在那次死了之后问过系统,系统还信誓旦旦地保证卫檀生的性格没有任何问题。 如果说之前是因为她山匪的身份才痛下杀手,这一次,她跟他之间非亲非故,缘何还要想要掐死她? 总不能是因为记恨她之前打扰了他与吴怀翡相处。 惜翠放弃治疗地瞎想。 就现在这个情节发展来看,卫檀生他根本不是温柔男配,怕是拿了反派的剧本吧。 在帐中,想着这些事实在有些憋闷,惜翠坐了一会儿,起身去了帐外。 果真如高莹所说,她舍己救人的事已经在宴上传遍了。 但凡见到她的士族男女们,不是上前嘘寒问暖了一番,就是和颜悦色主动微笑示意。 之前还孤零零的没人搭理,到现在走哪儿都有人问好,这等落差,让惜翠一时没反应过来。 落在别人眼中却又成了高家三娘性子谦逊,不爱招摇,是个和她兄长一样沉稳的。 惜翠对这些闲着没事爱脑补的士族们,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道是不是想什么来什么,她走了两步,忽然远远地看见了那片玉色袈裟。 这个时候,惜翠其实不太想看见他,转身想要偷偷避开。 但卫檀生却已经看见了她,“高施主。” 惜翠只好走了过去。 初春刚冒出的草尖儿嫩秧秧的,一茬接着一茬。 卫檀生席地而坐,袈裟铺了一地,看上去非常软和。 惜翠在他身旁坐下,看见他身侧堆了些柳枝,膝上堆了些杏花。 他的手指白净而纤长,指尖灵巧地穿过柳枝,渐渐地,编出了一个花环冠子的模样,杏花疏淡有致点缀其中。 当今有不少妇人喜欢戴花冠,京中东大街夜市上也常常有人叫卖。 惜翠有点儿好奇,檀生他竟然会编花冠,还有闲情逸致一个人坐在这儿编花冠。 他垂眸,翻转着看了一眼,似是不太满意,又取了身旁一根荆条,穿入其中。 柔和中横生出几分突兀的阴郁。 “高施主。”卫檀生示意她低下头来。 惜翠:“给我?小师父你自己不带?” 大梁男子簪花实属平常,也算风流雅事。 卫檀生摇头,“我为禅门弟子,不着香花鬘。” 看着花冠上的刺,惜翠难免胡思乱想,卫檀生是不是刚刚没掐死她,现在后悔了,想要用刺戳死她。 头上落下一片轻若无物的重量,并没有发生她想象中的血案。 “算是报答施主此前救命之恩。” 惜翠也摇头,“我不需要你报答我。” 卫檀生看着她,等她接下来的话。 惜翠想了想,将花冠子拿了下来。 “山寺的事与吴娘子的事,我很抱歉,但我并非你眼中那种任性的娇娇女。” 惜翠抬眼直直地看向他。 卫檀生的反应很平静,“施主此意何解?” “我的意思是,”惜翠直视着卫檀生说,“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同卫小师父结交的,我既捧出真心待你,也望卫小师父日后能以诚相待。” 卫檀生沉静地看着她,眼中的微光看得惜翠心口一悸。 他脸上看不出神色变化,这让惜翠一时有些迟疑,她是不是说错了话。 良久,他才开口。 “我未有轻视高施主的意思。” “若高施主是因为前些日子的事,”卫檀生合掌行了一礼,“那我在此向施主赔罪。那日,确实是我冲动了。” “我不需要你赔罪,”惜翠说,“我不求卫小师父能以对待吴娘子的态度对待我,只希望卫小师父能正眼看待我。” 自她换了个身份到现在,卫檀生就没有正眼看待她过。 现在的卫檀生,虽比之前的他更加温和,却也更加虚伪。 卫檀生看了她许久,久到甚至有些冒犯和露.骨。 直到惜翠有些不太舒服地蹙起了眉,他才终于又开了口。 “好,我答应你。”他如此说道。 “那卫小师父可是愿意同我结交了?” 卫檀生嘴角微弯,“倘若高施主在来寺中,我定当奉清茶以待。” 惜翠:“希望小师父记住今日所言。” 卫檀生莞尔不语,掸了掸身上的草叶,口称有事,就向她告别。 惜翠摸了摸自己头上的花冠,看着卫檀生离去的背影,没想明白他究竟想干嘛。 是真的答应了她,还是说又只是在应付而已。 将花冠顶在脑袋上招摇过市,有些羞耻,在卫檀生离开后,惜翠就将它取了下来,拿在手上。 就在此时,她身后忽然传来了褚乐心的声音。 “三娘!” 惜翠停下脚步,“褚郎君?” 少年飞快地跑了上来,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的眼中满含佩服。 “方才人太多,我不便上前,本想去帐中找你,却又担心打扰到了你。”褚乐心笑道,“没想到却能在这儿碰上三娘。” 惜翠十分冷静,“郎君找我有事吗?” 褚乐心顿时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困惑地挠了挠头,他好像确实没什么事。 他就是有些担心。 虽然旁人都说她长得像个男人,不如旁的娘子们柔弱堪怜。 但他却不这么觉得。 杏花树下一眼,褚乐心觉得这位高娘子就像唐人所书写的那些侠女。 而今日这番变故,确确实实是印证了他心中所思所想。 褚乐心不禁又为自己的慧眼而感到得意了起来,束在脑后的乌发轻轻晃悠着,“我只是有些担心三娘你的安危才过来问问。” 褚乐心想的很单纯,他向来喜欢结交那些在他眼中有侠气的人物,如今对惜翠的好感度自然蹭蹭直往上冒。 “多谢你关心,我没事。” “那我陪娘子走走罢!”他兴高采烈地提议道。 少年眼中干干净净的,没一丝暧昧。 还没走两步,他眼一瞥,瞧见惜翠手上的花冠,十分好奇。 惜翠含糊地应付了一句,他倒没有怀疑,睁着双大眼问她能不能让他也带一会儿。 褚乐心穿着赭色长袍,戴上花冠,不觉女气,反倒多了分别样的意气与风流。 这花冠她拿着没什么用,也不能戴出去,惜翠看褚乐心喜欢,便顺手送给了他。 他不好意思地谢过了,看样子确实是很喜欢。 * 时至日暮,嬉闹了一天,众人纷纷乘车而返。 但高骞却一直没回来。 直到掌灯时分,惜翠才终于见到他的身影。 原是宫中有事,派人召他入了宫。 高骞也听说了惊马的消息,一见到她,他特地安抚了两句。 高骞:“腾霜性子温顺,今日我才特意骑出来,怎会突然受了惊。” 惜翠脑中立即浮现出无数阴谋论出来。 “我尚要去马厩看看,”他眉心紧锁,“你今日受了惊,倘若无事,先歇下罢。” 这些事惜翠也不懂,她也确实累了,听了高骞的话,一上床就睡到了天亮。 虽说卫檀生答应了她,但惜翠没有着急去找他。 毕竟上赶着就去了,说得好听是急促,说得难听是廉价。她就算没多少经验,也懂得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这条真理。 在家中待了两天,田刘氏来信,想让她回家吃顿饭。 但饭桌上,田老头却不在,田刘氏说他今日去村上吃宗酒去了。 惜翠倒是见到了高遗玉之前一直想嫁的焦荣山。 那是个年纪轻轻的,皮肤黝黑的青年,五官端正,袖口上沾上了些面粉,总体来看,拾掇得还算干净齐整。 一家人团聚的饭桌上,却叫了个外人,让惜翠觉得有点儿不太妙。 焦荣山对上惜翠的视线,露齿笑了笑,“自从你回到高家后,精气神可全变啦。我也险些便认不出来你了。” 和焦荣山的态度相比,惜翠的反应可以说得上十分冷淡,“荣山哥,好久不见。” 焦荣山面色一怔,却不好追问。 饭桌上,那焦荣山一直在看她,惜翠基本就没怎么抬过头,一直闷头吃她自己的。 “上回你走得太急,都没好好看看你,”田刘氏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叹了口气。 意有所指地说,“要是你能嫁回来就好了。嫁在家附近,我跟你爹也能放心。” 惜翠停下筷子。 田刘氏是在暗指她跟焦荣山的亲事。 田家和焦家毗邻而居,要是高遗玉嫁给了焦荣山,也就相当于嫁回了田家。 更何况,夫妻俩一早就默许了高遗玉与焦荣山的亲事。 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关系也好,要能结为夫妻,再好不过。 高遗玉被高家认回去后,田刘氏知晓这门亲事恐怕不成了,只是心中难免还怀揣着希望。两个小的对彼此也都有意思,青梅竹马的长大,早已互生爱慕。两情相悦,田刘氏不忍心把他们拆散。 焦荣山踏实稳重,是个难得的好夫婿。要是芸娘嫁给了那些轻浮的膏粱子弟,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听说那些富家子弟们,一天到晚出入勾栏瓦肆,纵情声色,不爱着家。 听田刘氏提起,焦荣山面色一红,但眼中也浮上一层淡淡的期盼。 “阿姊,”田勇良踌躇着问,“他们……可还是不同意你跟荣山哥之间……” 惜翠握紧了筷子。 这么看来,高遗玉想要嫁给焦荣山,并不是她一个人的主意,田家与焦家也在背后支持着。 可惜,她不是高遗玉,对焦荣山没半分感情,对于这位,惜翠只能说声对不住。 “娘,”惜翠搁下筷子,反手搭上田刘氏的手背,“我不能嫁给荣山哥了。” “怎么?”田刘氏一脸愕然。 “他们……”她当然不可能说是她变心了,干脆就将锅推给了高家,“他们确实是不愿意。” “儿累了,不想再争了,再这么争下去,也不会有个结果。今生,是我和荣山哥无缘。” 田刘氏:“这……这怎么?” “芸……芸娘?!”焦荣山也怔住了,“你……” 惜翠看向他,“荣山哥,我……不能嫁你了。” “你此话当真?”焦荣山呆住了。 田刘氏讪讪地问:“芸娘,你怎么如此突然,好端端地就……?” “并非突然,”惜翠道,“我心中其实早已有所决断。我既入了高家的门,行事需得依照他们的规矩来。他们不愿意,女儿纵使做得再太多,也都是在做无用功罢了。” 焦荣山脸色遽变,“他们不愿,那你就这样甘心听他们的话吗?!” 惜翠看向他,“荣山哥,那你说我能怎么做?” 焦荣山面露愤恨之色,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当初明明说好要同我一起争,今日你却反悔变了心!我之所以到今日都未曾娶亲,便是为了等你,我焦荣山待你,自觉问心无愧,你怎可枉顾你我之间的情意,出尔反尔?!” 焦荣山越说面色越激动。竟然不顾田刘氏在场,气急败坏地指责起来,“是是是!你是高家的女儿,身份何等尊贵,日后自然是要嫁那王侯将相的!如今可不是我高攀你了?!” 田刘氏:“荣山!” 田刘氏一声轻喝,焦荣山好像清醒了过来,但脸色依旧难看。“是我,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不自量力,癞蛤蟆还妄想吃那天鹅肉。”他一甩衣袖,看向田刘氏,“婶子对不住了,我先回家去了。” “荣山!”田刘氏唉声叹气,“荣山!你何必呢?有话坐下来好好说。” 焦荣山面色忿忿,“我跟此间主人没丝毫关系,又如何有脸面在这儿待着?” “唉!”见焦荣山离去,田刘氏长叹一声,再看了看惜翠,光看她神色却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一时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眼看话是谈不下去了,田刘氏只好匆匆忙忙嘱咐了惜翠两句,“快吃饭,荣山是孩子脾性,喜欢你喜欢得紧,听你这么说一时半会儿受不住,难免冒失了些,我这就去哄哄他。” 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惜翠却不像田刘氏那样想那么多,吃完饭就回到了高家。 在府上待了两三天,眼见着差不多了,她决心再去一趟空山寺。 当然是换上了男装。 慧如见到她来,十分高兴,告诉她卫檀生眼下不再寺中,而是去了山下宣讲佛法,约莫申时才能回来。 惜翠就和慧如坐在一块儿喝茶聊天,从慧如口中打探到了不少有关卫檀生的消息。 “师叔是在六年前上山的,当时冷冰冰的,也不爱亲近人,看着可吓人啦。” “后来,禅师将师叔收为弟子,几年下来,寂空师叔才慢慢地变了性子,也爱笑了,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等了好一会儿,眼见卫檀生还没回来,惜翠告别慧如,去求了支签。 拿着签竹,正要去找人解签,突然一只白净柔软的手伸了过来,拿走了她手上的签竹。 惜翠抬眼一看,是卫檀生。 他看起来好像刚从山下赶回来,手上拎着一只斗笠。 “听慧如说你来寺中找我。”他莞尔。 惜翠:“见你一时没回来,我到这儿来求个签看看。” “慧如都已同我说了,”卫檀生低头扫了一眼,弯唇,“求的是姻缘?” 惜翠有些窘迫。 她求的确实是姻缘没错,求的正是卫檀生的心意,她想要弄明白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拿下他,结束任务。 被正主逮个正着,饶是惜翠,也不由得尴尬地轻咳一声。 瞧她面色尴尬,青年僧人的嗓音突然变得有些清冷。 拿着签竹,他快步向前走了两步,“我来罢。” 接过他递来的签纸,惜翠展开一看。 是个下签,“遇人之不淑矣”。 惜翠:…… 察觉出她面色不好,卫檀生眼一弯,柔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惜翠收起签纸。 她也不太信这个。 她对自己的非气还是有些了解的,就是没想到佛祖会如此简单粗暴,连一点念想都没给她。 她不说,卫檀生也没问她。 奇怪的是,她没回答他,他的心情倒好像一时间变得极好,微微一笑:“当日我答应过施主,若施主来,定当奉清茶以待。” “施主,请。” “请。” 天际一轮红日渐渐落下,晚霞漫天。 想到当日离去前所见的,那个头戴花冠的褚家六郎。 青年僧人压抑住躁动着的欲望,镇静自若地攥紧了手中另一张签纸,拢入了袖中,心中冷哂。 “结发为夫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自投罗网 对于求神拜佛的态度,惜翠其实跟大部分人没什么两样。 好则灵,不好就是封建迷信不可信。 至于签纸上所说的遇人不淑,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真相。 反正到目前为止,她对他都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就算卫檀生真的不是好人,吃亏的也不会是她。 她只要做一个骗身骗心的渣女,在得到她想要的话之后,就可以回家了。 惜翠跟着他一路走到禅堂,看他走在前面,袍袖随晚风而动。 卫檀生走得很慢,也给足了惜翠思考的时间。 或许是因为吴怀翡的缘故,之前卫檀生对待她,只是维持着一分恰到好处的礼节。如今总算能正眼看她,答应与她相交,这给了她一些信心,也让惜翠忍不住反思自己。 虽说要攻略卫檀生,做个骗身骗心的渣女,她到现在也只是在走一步算一步,基本上很少主动出击过,和他的关系也只是停留在淡若水的相交阶段,没一丝一毫的男女间应有的暧昧。 毕竟,让她主动去勾引一个和尚,难度和羞耻度好像都太高了一些。 卫檀生喜欢的应该是像吴怀翡那些温柔知性独立的女性。 她现在的容貌,走温柔知性的路线有些难了。不知道卫檀生他吃不吃天真诚恳的青春少女款。 胡思乱想间,禅堂已经到了。 斜阳如流金照耀在禅堂中,撒下斑驳不一的光影,此时僧众都已去了斋堂用饭,禅堂中空无一人,倒是个说话的好去处。 将手中斗笠放在地上,卫檀生在她对面坐下。 惜翠暂且将自己脱缰的思维给拉了回来。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为她倒了杯清茶,他突然开口问,“施主缘何能看上我,愿与我相交?” 为什么? 因为她想早点回家啊。 在这儿待了这么长时间,惜翠实在很想她电脑上没来得及玩的游戏,和那些才看到一半的电视剧。 “因为,”惜翠看了看他,想到她青春少女款的人设,好像不太好意思一般眨眨眼,“因为小师父生得好看。”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惜翠袖中的手紧紧地攥紧,看上去真的就像一个忐忑不安的十五岁颜控少女,“我看小师父神姿爽拔想要与你结交。” 高遗玉长得像高骞,自然生着和他一样的沉静眉眼。 说这话时,似乎当真是发自内心。 她生得算不上柔美,但双眼却如同其兄一般。 这是一双清澈见底的眼,干净明亮。 看人时目不转睛,十分专注。 好像被这双眼所感染,卫檀生的心情好似也跟着变好了一些。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指尖轻轻捻了捻袖中的符纸,眉眼又跟着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再抬眸对上惜翠的视线时,他没有表现出什么吃惊的神情,只缓缓微笑道,“原来如此,施主过奖了,容貌本为皮下白骨,无有美丑之分。” 惜翠看他的模样也能猜出来,从小到大,他应该是听了不少类似的话。 卫檀生没有怀疑她话里的真实性。可能有不少姑娘都曾经对他表露过好感,她只不过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不知道该说他是自信,还是说他对自己的容貌有着十分正确的认知和把握。 毕竟,他长得确实很好看,就算现在是个秃瓢,也不掩盖其眉眼的秀美。 书中曾经还费了不少笔墨,用了一大段话来描述卫檀生的容貌。他小菩萨的称号是在他下山还俗后渐渐传开的,不过,眼下也已经有人开始如此称呼他。 惜翠:“小师父禅心通达,但我却没小师父你这等觉悟,我只是从小就喜欢生得好看的人罢了。” 她和卫檀生之间其实没有什么话可说。 卫檀生好像真的只是答应请她喝一杯茶而已,喝了茶,再无其他的话。 没有办法,惜翠只能当自己在相亲。 将茶杯中的茶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没话找话继续尬聊。 “听慧如说,小师父去了山下讲经?” “确有此事。” 惜翠很给面子地夸了他一句,“小师父年纪轻轻,对佛法已有如此精深的见解,不愧为享誉京城的卫家三郎。” “不知小师父讲的是什么经?” 卫檀生提起茶壶,重新替她倒满了,笑道,“今日讲了些《心经》。” 他的手指柔软而纤长,指甲薄润,倒茶时,腕上微黄的佛珠在烛光下也泛着些光。 惜翠这才发现他一直带着的佛珠上竟然刻了字,蝇头大小。 察觉出她对他的佛珠感兴趣,卫檀生很大方地解下佛珠,放到她手心,任凭她打量。 “观自在菩萨……行至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惜翠转动着佛珠,对着烛光,缓缓地念道,“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便是我今日所讲的《心经》,”卫檀生颇有耐心地解释道,“因字数少,便能刻在珠串上。” “你若喜欢,就拿去罢。”他温和地弯唇,烛火映照下,浑润的眼眸中似有异色流光。 “这既是小师父的佛珠,我怎么能夺人所好。”惜翠重新将佛珠串还给了他。 “这串佛珠陪我甚久,庇佑我多时,”他将佛珠重新放在了她手心,“施主前些日子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这串佛珠,便送给施主,望能保佑施主日后一生无忧。” 手心上的珠串,看上去有点像白玉,又不太像,刷上了一层釉或是什么,微微泛黄,握在手中,透着股沁人的凉意。 卫檀生见她没动,拿起珠串,替她戴上。 惜翠抬眼看他。 卫檀生微笑道,“我将这串佛珠赠与施主,望施主能珍惜我这一番心意,好好保管,莫要再转赠他人。” 他后半句话说得意有所指。 惜翠才想到他指的或许是花冠子的事。 “那花冠我不好带出去,见褚郎君喜欢,便随手送给了他。” 只是卫檀生似乎没有听她解释的意思。 惜翠看他无意听,闭上了嘴,也不再去说了。 两人又静静地喝了一会儿茶,惜翠换了个姿势,本来想向卫檀生告辞,就在此时,禅堂外突然出来了些许动静。 她又坐了回去。 好像有人正站在布幕外说话,听声音应该是一男一女。 他们说话声本就小,隔着布幕,让夜风一吹,更加难以分辨。 只能模糊地听见一些“放心”,“斋堂”,“没人”一类的字眼。 渐渐地,交谈声好像是停了。 没隔一会儿,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隐隐约约的呻.吟。 惜翠一愣。 这调子似痛苦,又似欢愉,没吃过猪肉好歹也见过猪跑,这声音明摆着是……有人在这儿私会办事儿? 暧昧的声响越来越大,伴随着衣料的婆娑声撞入禅堂中。 惜翠下意识地看了卫檀生一眼。 她眼里的意思很明显。 你们庙里有人在偷.情啊! 卫檀生却好像根本没有接收到她的疑问。 “跟我来。”他站起声,温言道,神色倒是一如往常。 惜翠没办法,只能跟着他往屋内走。 堂中并没有什么可躲藏的地方,但在禅堂正中有一巨大的佛龛,供奉着药师佛。勉强能在佛龛后躲一躲。 呻.吟与喘息声更近了。 挑逗的情话与悉悉索索的脱衣声,好像在耳边被放大了一百倍。 这让惜翠感到了点儿焦躁不安。 而卫檀生却只是弯弯唇角,低声叹息,“看来,你我二人来的倒不是时候。” 惜翠沉默地攥紧了手指,尴尬地喉口发紧,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 可是如今她跟卫檀生偏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一起挤在佛龛后,被迫听着外面上演的一场活春.宫。 这本就是个转身也难的地方。 她看不清卫檀生的神情,只能听见他的呼吸声。 平稳而悠长。 好像根本没有被外面的春色所影响。 但这呼吸喷吐在她耳侧,让惜翠避无可避。 很烫。 禅堂内正亲的难舍难分的男女突然停了下来,紧跟着传来女人的喘息声,“灯……灯……” 男人笑了一下,“为何要熄灯,这样不正好吗?正好能让我看看你。” 女人没有被情.欲冲昏头脑,声音中隐含担忧,“要是有人进来了怎么办?你快些去,将这蜡烛吹灭。” 女人不愿意再继续,没有办法男人只好停下,去吹熄禅堂中的摇曳的烛火。 烛火一灭,整个禅堂霎时陷入黑暗中。 娇软的呻.吟这才又断断续续地响起。 惜翠之前不是没看过这些,但隔着屏幕看,和自己亲自听壁角根本不是一回事,更遑论她旁边还多了一个男人。 虽然是个和尚。 惜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纷乱的思绪。 她正愁没有办法与卫檀生培养暧昧,这么一来,不是正好吗? 虽然隔着夜色,她不知道卫檀生脸上神情究竟如何。 但她记得,书中曾经有一段类似的剧情。 那个跟她同名同姓的恶毒女配吴惜翠,因为暗恋高骞,曾经给吴怀翡和卫檀生下过药,就是指望着这两人能意乱情迷,被人捉奸在床,好落得个名声扫地的下场。 虽然最后也没发生点什么,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气氛十分暧昧,正是经过这么一次暧昧后,卫檀生对吴怀翡的爱慕之情也愈演愈烈。 惜翠不确定地想。 卫檀生现在虽然不喜欢她,但他毕竟是个男人,既然是个男人,肯定也会有正常的生理反应。 他没往暧昧的地方想,那她只能尽量把他往暧昧的方向带了。 总而言之,先让他认识到自己是个异性,还是个觉得他长得好看,对他有好感,想要同他结交的女人。 这没什么可羞耻的。 她只是想回家而已。这么催眠着自己,惜翠往他身边挨了过去。 共处一夜 她一挨上去,卫檀生立时就发觉了。 好在,他只当她是害怕被发现,才往他这儿靠,并没有想到她还怀揣着些见不得的人的小心思。 惜翠往他那儿靠了一点,也不太好把握接下来要怎么做。 其实不需要她做些什么,两人靠在一起,衣摆纠缠,呼吸相交融,看上去也颇有些暧昧。 月色渐渐攀上了窗檐。 佛龛虽大,但挡住两人还是有些显挤。惜翠缩在佛龛后,保持着一个姿势也不敢乱动,生怕被月光一照,让正在为爱鼓掌的两人发现异常。 不过这显然是她多想了。禅堂中的一男一女或许是憋了太久,正忙着温存,哪里有往这儿看的心思。 惜翠缩在佛龛后,胳膊和脚已经开始有些发麻,却还不见他们有结束的打算。 她忍不住偷偷探出些,瞥了一眼他们的进度。 一瞥瞥到了两个交缠在一起的白花花的□□。 这一幕极具冲击力。 她赶紧收回视线,不经意间一抬眼,却在月色下撞上了卫檀生的目光。 他正在看着她,眸中仿佛闪过一抹讶异之色。 惜翠十分镇静地低下头,企图借夜色的暧昧,来表现出自己的羞愧与忐忑不安。 以她目前的身份而言,她刚刚的举动确实有点儿出格了。 该看的东西不该看的东西,惜翠都看过不少,早就锻炼出了一颗强大的心脏,但高遗玉不应该接触到这些东西,同时代的这个年纪的姑娘更不会探出头去看一眼他们什么时候结束。 无怪乎卫檀生他惊讶。 这没有办法,惜翠本来还觉得有些尴尬,但时间一长,男女的喘息也都变成了背景音,无法在她心底再掀起任何波澜。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喘息与呻.吟声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但一男一女却没有离开,而是温存了一会儿,说了会儿腻歪的情话。接着才传来了穿衣着袜的动静,两人一起悄悄地走出了禅堂。 “咔嗒”一声,还没忘记将门落上锁。 惜翠:......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要表扬他们竟然还知道随手关门。 禅堂被锁上,他们今夜是出不去了。 惜翠看了卫檀生的一眼 卫檀生的容色一如既往从容,嗓音也依旧朗澈,好像并未将刚刚的活春.宫看在眼里。 “看来今日要在此凑活一晚了。”他苦笑。 凑合就凑合吧。 惜翠麻木地想。 之前在瓢儿山上的时候又不是没一起睡过。她当时把他当作了一个遭逢巨变,无依无靠的小可怜,还为他唱过摇篮曲。 看着月色下近在咫尺的秀美面容,惜翠有些愣神,忽然有些疑惑,卫檀生究竟是因为小时候的劫难才变成现在这幅模样,还是说本性就是如此。 眼睫一眨,她又恢复了清醒。 不管卫檀生他究竟是什么样,都与她无关。她只要摸清他的喜好,想法设法攻略下他就够了。 保持着一个姿势在佛龛后待了太久,血液流通得不顺畅,惜翠站起来时,脚已经全麻了。 刚想跺跺脚来纾解一二,惜翠脑中蓦地灵光一现。 脚麻并非不能忍受,高遗玉也没有低血压,她要是表现出站不稳的样子,借势摔倒在卫檀生怀中,也不失为一个拉近距离的好方法。 身随心动,惜翠豁出脸皮,装作站不稳的模样,脚下一个踉跄,脚步虚浮地朝着卫檀生的方向倒去。 她这辈子的节操已经全交代在卫檀生身上了。 现在,她只能希望卫檀生能接住她。 为了看起来逼真一些,她是真的就倒了过去,一点儿力气都没收。要是卫檀生没接住,迎接她的很有可能是禅堂坚硬的地板。 幸好,青年僧人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 只是,这一倒,倒的方向却和她预估中的出现了些偏差。 惜翠她本来想的是正好落入他怀中。 但她几乎是一头栽在了他大腿上。 好在她反应迅速地偏开了头,才避免了更加尴尬的处境。 不过,这依然是个极其尴尬的姿势,不止是惜翠,连卫檀生都愣住了。 感觉到身下的身体一僵。 饶是惜翠心中也泛起了难言的尴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她虽然是假摔,还真没打算摔得这么尴尬。 脸颊贴上了袈裟,好像能隔着袈裟感受到小腹上传来的热意。 “高施主?”头顶上传来卫檀生的问询声。 声音温醇,略含讶然。 惜翠窘迫地道了声歉,想赶紧站起来。 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可能是上天也想要助攻她。 她一起身,头发正好挂在了袈裟的如意钩纽上。 一扯,头皮上传来的痛意,几乎使惜翠一头撞到了他紧实的胸前。 惜翠:......冷静。 埋在他胸前的姿势虽然比刚刚的姿势要好一点儿,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惜翠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头发被牢牢地勾住,她有些不太敢动,只能伸手摸索着想要解开被勾住的发丝。 “等等。” 手腕被人轻轻按住。 指尖相触微有摩挲,好像有一阵细雨落在了心上。 微凉的指尖穿过她的发丝,将钩纽给解了下来,总算拯救了她的头皮。 钩纽本是挂住袈裟所用,如今一解开,宽大的偏衫霎时铺落在地,他只身着里衣半跪在地。 惜翠不好多看,只能匆忙道了个谢。 “多谢小师父。” 他捡起钩纽,重新将袈裟系好,才正眼看向她,“无妨。” 眼眸如一汪幽静的春水,波澜不惊。 似乎根本没有受她的影响。 毕竟他喜欢的还是吴怀翡,又是个修行的和尚,哪有这么快就能跟她生出些暧昧来。 接二连三地翻车后,惜翠已经没心思再想着多做些什么了。 或许是因为尴尬,她和卫檀生都默契地没有提方才发生的事。 他整理好袈裟,走到佛龛前,取了一支香,将灭了的烛火又重新点燃。 火苗跃起,昏黄的光线一点一点地照亮了整座禅堂。 卫檀生好像想到了什么,问,“今夜我们被困在此处,想来是回不去了,施主一夜无归,家人可知晓?” 惜翠:“无妨,我事先已同家人打过招呼。” 卫檀生颌首,“那便好。” 禅堂两端设有僧众打坐参禅的椿凳,椿凳后设有广单,平常他们就在广单上小憩。 今晚,正好能在凑合在广单上睡一觉。 禅堂很大,隔了四五个人的距离,惜翠背对着卫檀生躺了下来。 到目前为止卫檀生还是喜欢着吴怀翡的,绝不会,也没兴趣对她做出任何事。 在这一点上,她没有什么可担心。 * 卫檀生却并未入眠。 少女侧对着她,曲线并不窈窕,甚至看起来有些寡淡。 她乌黑的发散落在榻上,好像睡得很安心。 卫檀生移开视线。 她不知道,他其实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她 他确实也想要杀了她。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折断她的脖子。 因为自小体弱的缘故,他一直跟着教习师父学武,虽说由于腿伤最终没能继续下去,但人的命门究竟在何处,这些他都知道。否则,当年他也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能割断了那山匪的喉咙 很奇怪,他竟然又想到了那山匪。 他总是静静地陪他一会儿,之后再离开。 等他离开后,茅屋中,又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已经习惯了肮脏恶臭的环境。绫罗绸缎中待着也是待着,粪水尿渍中待着也是待着。 他走了之后,他倒感觉到了清静,终于少了一个人在耳畔说着话,自以为是地担心他,刻意地寻找话茬,小心翼翼地讨好。 在他离开了茅屋后。 他像王朝一样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躺了下来。 月光没有嫌弃那间污秽的茅屋,一视同仁地将月光挥洒在地。 屋里没有蜡烛,他全靠月光照明。 半夜,他从噩梦中醒来。 陪伴他的唯有寥寥的寂寞月色。 卫檀生看着她的目光渐凝。 不知为何,她总是会让他想起他。 那个山匪死不瞑目的模样始终在他脑海中盘旋,他也没有想要驱散的念头。 或许真因为太像了,他才会想要看她痛苦,以至于,想要杀了她。就像当年他亲手做的一样。 太像了。 明明两人毫无关系,为何给他的感觉却这么像? 卫檀生也有些困惑。 他不喜欢高骞这人,尤其在茶堂中那一面。 想到吴怀翡面对他时所表露出来的模样,更让他感到心烦意乱。 高骞很看重他这个妹子,如果他杀了她,带给他的痛苦不言而喻。 但在马场上,他还是没下得去手。 他暂时还不想杀了她。 他不想杀她,不是生出了什么恻隐之心。而是她当时那微微怔愣的眼,像极了那山匪死前的模样,使得他略有失神。 不过,他还是看不惯她春风得意的模样。 将袖中的符纸抖落出来,他走到香案前,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让他的心情也略微感到些舒畅。 转身一看,她腕上的佛珠,在月色下泛着微光。 这很适合她。 佛珠他戴了许久。 十多年前西域曾有一位胡姬,容色倾城。她死后取其尸骨,这才打磨成了这一百零八颗佛珠,意为警醒世人,一切皆空。当年容色动关外的胡姬,死后也不过是化为一堆白骨。 繁华转瞬过眼,无妍媸之别,也无善恶之分。 世事本空。 故而,方才禅堂中的交.合也未能引动他任何欲.念。 他只是很想知道,有朝一日,当她知晓这一切后,又会作何反应。 那才是真正的,能引动他的欲.望。 开开荤 因为身侧多躺了一个人的缘故,惜翠睡得很不好,断断续续地做梦又醒来。 好不容易熬到早上,禅堂门外终于传来了些许动静。 惜翠赶紧和卫檀生一起躲回到佛龛后。 每天,职事会提前将门打开。开了门,他似乎有什么事,没进堂中,将钥匙揣入怀中又离开了。 等他一走,抓紧时机,她和卫檀生这才终于出了禅堂。 被锁了一夜,已踏出禅堂,惜翠心神一松。 此时天还未亮,晨光昏暗,依稀能看见天际尚未落下的残月。 等会儿会有僧众来禅堂参禅,这儿不好久留,得赶紧走。 卫檀生他一夜未归,需要赶去做早课。 一晚上没睡好,惜翠头重脚轻,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自然也没心思再和他说些场面话。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在此分别罢,我也要先回客堂。” 回到客房后,她躺床上补了一个回笼觉,醒来后才终于恢复了些精力。 看了眼窗外的日光,估摸着应该是上午。 一上午连带着一晚上都没吃什么东西,下了床,一阵饥饿感袭来。 惜翠摸了摸平坦的肚皮,换上衣服,穿上鞋,往斋堂的方向去。 穿鞋时,瞥见手腕上一串莹莹的佛珠,惜翠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卫檀生已经将这串佛珠送给她了。 她这时候迫切需要吃点东西来填饱肚子,没有心思再多想佛珠的事。 她过来得晚,斋堂里已经不剩下了什么。 今日正好是她认识的一个和尚在当值,法号行真。 粥已经吃完了,行真在笼屉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个馒头。 将笼屉合上,他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施主。今日的早膳都已吃完了。施主若饿了,不妨等一会儿,我这就去为施主熬点粥。” 惜翠摇摇头,“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来就行。” 突然想到卫檀生是和她一起分别的,他转身就去做早课,应该也是没吃早饭。 惜翠问,“对了,寂空小师父他有没有来过斋堂?” 行真:“我今早并未看到寂空来这儿。” 惜翠若有所思。 她上班是一个人住,平常没时间烧饭,但周末偶尔会自己做菜吃。 对于自己的厨艺,惜翠还算有信心。 仔细想想,她似乎没什么拿的出手的特长,如今的模样也不是传统的美人,要攻略卫檀生难度很大。 有句俗话不是说,抓住男人的心首先抓住男人的胃。 她虽然觉得这话没什么道理,但不妨碍她现在什么都想试一试。 行真告诉她,厨房里的食材她都可随意取用。 惜翠没想要做多么复杂的菜,不过还是谢过了他的好意。 往灶台上略扫了一眼,空山寺的斋堂食材倒很齐全。惜翠没去看那些菜,现在还不是饭点。 刚好锅旁有个陶罐,揭开盖子一看,竟然是一罐牛奶。 “你们能喝牛乳?”惜翠困惑地问。 行真看她惊讶,忙解释道,“能是能喝的,当年佛陀也曾喝过些供养的羊奶,不过我们一般不会主动去采买,这一罐还是山下一位施主今早刚送来的。” “前些日子他家牛丢了,我们寺中的其他师兄弟帮忙找回来了牛,他今日便送了几罐牛乳过来。” 行真:“施主可是要用这一罐牛乳?若施主要用,尽管拿去用罢。”他挠了挠青色的头皮,笑道,“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牛乳呢。” 惜翠将陶罐拖出来,“多谢你,我刚好想到要做什么了。” 刚刚她还在纠结要做什么,一看这牛奶,惜翠就确定了下来。 “施主要做什么?”行真不解地问。 惜翠一本正经地回答,“桂花牛乳糕。” 这一道甜点做起来很方便,小时候她妈也经常做给她吃。 将藕粉、糯米粉和白糖混合,加入糖桂花和牛奶,蒸一会儿就行了。 拿出来晶莹剔透,分外好看。 惜翠自己尝了一口。 她不喜欢吃太甜,也就没放太多的糖。 糖糕入口,尝起来有些微甜的奶味儿。 她自己觉得还算不错,能端出去。 比起端去给卫檀生吃,先填饱她自己的肚子才是最要紧的。 她实在是饿了,和行真对坐着分食了不少。感到胃里有些东西后,才着手把糖糕装入食盒,给卫檀生送过去。 将糖浆浇在了桂花糕上,浇了一个小笑脸,看上去颇有点儿像呵呵微笑的那个黄豆表情。 说实在的,她也不能做到对卫檀生完全没有怨言。 将自己这连日来的不满发泄在了糖糕上,惜翠满意地将糖糕装进了食盒里。 “这是什么?” “一个笑着的人脸。” “为什么要在糖糕上浇个人脸出来,”行真疑惑地问,“这多古怪。” 她差点了忘了她和这个时代的代沟。 但这没关系,她毕竟是要回家的。 而决定她是否能回家的那个关键,就是她要送去桂花糕的人。 但愿卫檀生能喜欢吃她做的糖糕,顺便因为糖糕对她萌生出好感。到时候她再套路他说出个我爱你,她就能回家了。 想象虽美好,现实却很残酷。 惜翠提着食盒,出了斋堂。 算算时间,卫檀生应该是下了早课,回到寮房了。 寮房外栽种了些橘子与芭蕉树,都是青绿,嫩秧秧。 他就住在寮房二楼。 惜翠登上楼,却在楼梯拐角碰见了一个面目都十分熟悉的僧人。 这年轻的僧人神色看上去很不好,眼中隐隐有愤恨之色。 他没料到会在这儿碰上别人,正好与惜翠视线相撞。 这抹嫉恨的目光自然也就落入了惜翠眼底。 他微微一愣,忙换上了一副亲昵的笑容,“高施主。” “施主可是来找寂空的?”年轻的和尚让开一步,笑道,“寂空眼下正在寮房。” 寒暄了两句,他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惜翠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她认得这和尚。 如果她没记错,这是上次骚扰吴怀翡的那个僧人。 她在空山寺所见的和尚,或许是因为在山上待久了,太多朴实而真诚。像他这般轻浮的却很少见。 他来找卫檀生做什么? 惜翠握紧了食盒,心念一转。 突然又觉得这和尚的嗓音也有点儿熟悉。 有些像昨天在禅堂偷.情的男人的声音。 只是昨天那男人的声音因为情.欲的缘故有些失真,她一时半会儿也分辨不出来究竟是不是他。 他既然敢骚扰吴怀翡,那做出在禅堂偷.情这种事也未必没有可能。 不过这些事总归与她无关。 惜翠敛下思绪,叩响了寮房的门。 卫檀生果然也和行真一样,没看懂她想要表达什么。 他盯着盘中的桂花糕,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半天。 看起来,像是个人脸? 似乎……是在笑? 那两点想来便是眼睛了,那一条拉出来的线是嘴巴,但是鼻子呢? 鼻子在何处? 卫檀生笑着抬眼,“这是什么?” 惜翠言简意赅,“笑脸。” 卫檀生:“这笑脸为何没有鼻子?” 卫檀生一问,把惜翠问住了。 她怎么知道为什么黄豆表情没有鼻子。 “因为……”惜翠斟酌着说,“不好看?” “那施主为何要在此上画一个人脸?” 惜翠:“因为好看。” 卫檀生冲她微微一笑。 “小师父还不吃吗?”在卫檀生开口问出些别的问题前,惜翠将筷子递给了他。 他看上去确实是想要再问些什么,但见她递过筷子,笑了笑,不再问,而是低下头尝了一口。 “未曾想到,施主的厨艺倒是不错。”抬头,他客客气气地夸赞了一句,正如惜翠此前夸赞他一般。 卫檀生倒是很给她面子,动动筷子吃下去了不少。 惜翠看他桌上摊了半本佛经还没看完,自己主动收拾了食盒不欲去打扰他。 她知道什么叫分寸。 没想到,她正要离开的时候,卫檀生却叫住了她。 “施主不再多留片刻?” 惜翠故作没有听懂:“小师父可还有什么事?” 卫檀生望着她,倏忽笑了,“倒是没什么事。只是想到前些日子施主曾托我为你讲经,我眼下正好得空,不知施主愿不愿意在这儿听我讲上片刻。” 托卫檀生为她讲经,只是她当时为了接近他,无奈中出的下策。 凭心而言,她对佛经没有多大的兴趣。 不过卫檀生他既然主动提起,那惜翠也没有再拒绝。 将食盒放回了桌上,她重新坐了回去,昧着良心说,“小师父既然有空,我自然是愿意的。” 就这样,卫檀生足足给她讲了两个小时的佛经。 出了寮房,惜翠心情有些复杂。 总感觉卫檀生之所以会挽留她,不过是想要逮着她传教罢了。 抛开那些胡思乱想,惜翠将食盒带回斋堂,清洗干净,还给了行真。 * 高骞忙着宫中的事,没有空管她,她侥幸在空山寺多待了两天。 这几天,每到空闲时候,她总会到寮房中听他讲经,顺便带上一些她自己做的糕点,企图用投喂的方式来抓住他的心。 可惜收效甚微。 比起她带来的糕点,他似乎更喜欢他那一抽屉的云片糕。 当她问及,他是不是喜欢吃云片糕时。 他却答:“只是习惯了这一样罢了。” 而后,再将云片糕装盘,给她倒一杯清茶。 像前几天那样,惜翠敲了敲门。 寮房中却迟迟没有动静传来。 “小师父?”惜翠问道。 昨天卫檀生还与她约定了这个时候,寮房中怎么会没人。 他应该不是那种没有时间观念的人。 略一沉思,惜翠直接推开了门。 门没锁,屋内空空荡荡,唯有风从半开的轩窗中吹入。 她走到桌前,摸了把桌前的白瓷茶杯。 茶杯中的水还是温热的,显然是才离开没多久,茶杯旁的佛经也没合上。 惜翠转出了寮房,四下走了一圈,却还是没看到卫檀生的踪迹。 问了其他僧众,也都说没看见他。 正当这时,她又碰上了上次在寮房楼梯前碰见的那僧人。 这一回,他却是连招呼都没有向她打,行色匆匆,好像忙着去做什么事。 惜翠主动叫住了他,“寂……” “寂尘师父?” 似乎是叫这个名? 僧人脚步一顿,转过脸来,笑道,“高施主?” “施主怎会在此?我刚刚竟是没瞧见你。” 惜翠没有理会他的寒暄,紧紧地盯着他问,“师父要往哪里去?” 寂尘笑道,“去禅堂参禅。怎么?施主有事要找我?” 惜翠收回视线,“没什么事,只是有点儿好奇。” 寂尘局促地笑了笑,又迈开脚步匆忙离开了。 回想起他袖角上沾着的灰尘与木屑,惜翠顿了一顿,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往他来时的方向去。 一路走一路找,她终于发现了一间不太起眼的柴房。 这柴房本是寺庙堆柴的地方,但后来,山寺修了一个更大的库房,这柴房也就废弃了,平常很少会有人来此。 惜翠刚走近柴房,就听见柴房中传来了个女人的声音。 是那种刻意掐着嗓子,捏出来的声音。 女人叹了口气,“小师父,不是奴不愿放你出去,只是拿了人的钱,自然要替主顾把事情办好。” “有人叫奴过来给小师父你开开荤,我也只好照做了不是?” 惜翠呆在了柴房前,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差点喷出来”。 帮我穿 那女人的声音隔着门板继续传来。 “奴知道小师父你是出家人,不该破戒的。说实话,要做这事,奴心里也慌得很。但钱拿都拿了,开弓就没回头箭。” “小师父你放心,奴做这一行也有十多年了,定能将你这支没射出来过的箭伺候得好好的。” 她唉声叹气的,开着些黄腔,好像也很为难。 “你年纪太小,又是个和尚,怕是麻烦,等会儿指不定要怎么折腾。” 光听到女人的声音,却没听见卫檀生的声音。 惜翠上前一步,透过门缝想要看清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但视野太狭窄,女人站在了卫檀生面前,她看不见卫檀生,只能瞧见一抹玲珑窈窕的水红色身影。 没想到会撞上这么一副场景,惜翠想了半天,都没想出来这是书中那一段剧情。 女人弯下腰,仍在断断续续地说着。 “别说,小师父你长得还怪俊俏的,奴见过的男人多了,但从没见过长得像你这般好看的。” 她终于听见了卫檀生的声音。 和以往没什么分别,温柔和煦,不慌不乱。 “我很好看?” 女人愣了一愣,随即答道,“自然是好看的,小师父生得分外俊俏。能和你滚上这么一回,也算是值了。” 惜翠试着推了推门,没推动。 门从里面已经闩住了,将柴房锁得牢牢的。 虽然不知道寂尘与卫檀生之间究竟了是仇什么怨,以至于他要叫个妓.女来给他开荤。但眼看卫檀生就要失贞了,她却是不能坐视不理。 门打不开,窗户开得又颇高。 惜翠走到屋子前搬了两三块石头垫了垫脚,这才看清屋子里的一切。 卫檀生斜倚在柴火前,望着面前的女人。 神色还算得上镇静与从容。 女人的年纪已有些大了,穿着水红色海棠花衫子,涂着些脂粉。 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 女人俯下身,啧啧有声地感叹道,“待会儿啊小师父你别害怕,也别害臊,这一切都交给奴,奴保管给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眼看着,她就要动手准备去脱卫檀生身上的袈裟。 她已经不能再继续旁观了。 惜翠赶紧出声。 “放开他。” 随着她话音刚落,屋里的两个人登时都转过头来。 对上两人的视线,不知怎么回事,惜翠脑袋卡壳了一秒,一时间竟想不出来要说什么。 “放开他。” 仓促间,曾经在网上看到的一些网络用语在脑海浮现,惜翠脱口而出,“让我来。” 柴房中霎时安静了下来。 …… 回过神来后,女人被她唬了一大跳,瞪着眼问,“这位小郎君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惜翠:“我来找人。” 女人快步走到窗前,“你找谁?” 惜翠对上卫檀生看来的视线,“我找这位小师父。” “那可不行。”她笑了起来,“奴答应了恩客,要带他见见世面,这小师父奴可不能交给你。” 惜翠沉静地问,“如果我非要要呢?” “要也不能给你。”她笑道,“就算给你,至少也得等奴办完事之后。” 惜翠思索了一秒,“既然如此,不知娘子愿不愿意也带我见见世面?” “那你也得乖乖等在他后头。” 任凭惜翠如何说,女人就是不松口。 “总而言之,就是不行。”她又走到卫檀生面前,继续扒卫檀生身上的袈裟,“再拖下去可就来不及了。” 卫檀生看着她,唇角一弯。 神色从容得好像被扒衣服的根本不是他一样。 他这是在等她动作。 袈裟滑落,紧实的胸膛也随之呈现在眼前。 可能是因为在空山寺要常做农活儿的缘故,卫檀生的身材倒是有些出乎她意料,看起来并不瘦弱,像白玉似的,却也暗含些力量。 袈裟一直滑落至腰际,腰线再往下,却是被层层堆叠的布料隐约挡住了。 扒了卫檀生的袈裟,女人已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褙子,一边解,一边说道,“倘若郎君你非要在这儿看着,奴也不介意。” 女人衣衫滑落,露出白花花的肌肤。 眼看着卫檀生就要失去贞操,而他绀青色的眸光正温和地望着自己。 没办法,惜翠只能硬着头皮,拿起她刚刚垫脚的石头开始砸门板。 锁她打不开,但柴房的门板年岁已久,却很容易砸开。 幸好高遗玉力气大,哐哐砸了十几下后,竟然真的将门砸破了。 木屑飞溅,惜翠跨过了残破的木板,走进了柴房。 女人见状,有些慌了神,衣衫不整地忙朝着她跑来。 “郎君你这是做甚么?!不是说让你等等了吗?” 惜翠放下石头,走到柴火堆前,挑了根细一点的木柴,在心中默念了声对不起,扬起木柴,朝着女人脑门来了一下。 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眼前的场景很熟悉。 她记得当初在瓢儿山上也是如此。 她敲晕了洪常峰,抱起了他,想要带他离开那儿。 今时不同往日。 她不想重蹈覆辙,回想起当初照着脖子拿一下,她也没有再抱他的念头。 惜翠丢下了木柴,十分客气地道:“小师父。” “高娘子。”青年僧人□□着胸膛,微笑着,波澜不惊地回答她。 好像打着赤膊的根本不是他一样。 惜翠没看他白花花的胸。 “我方才去寮房中找你,见你不在屋中,这才找了过来。” 惜翠看了眼地上的女人,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来时看到了寂尘师父,你得罪他了?” 卫檀生依旧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态。 “娘子可还记得前几日在禅堂中所见?” “那是寂尘?” 他颌首。 惜翠皱眉,“当日我们躲得好好的,他没发现你我,你怎么会招惹到他?” 与此同时,她心中却浮现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这猜想使得惜翠眉头蹙得更紧了一些。 难道是卫檀生主动招惹了他? 他当初调戏吴怀翡时,见她出面,便适时地收了手。颇为精明周全,不像是个会主动挑事的性子。 卫檀生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笑着打了个太极,“此事说来话长。” 惜翠换了个问题,“他找妓子来做甚么?” 卫檀生笑道,“他害怕我将禅堂中的事告知寺中维那。” 惜翠:“就想要先下手为强?陷害于你?” 卫檀生颌首,“然。” “娘子方才所见到他,应是准备去找僧值。” 惜翠沉默了一瞬。 来找僧值,逮个现场吗? 这一招虽然阴损了些,但对于和尚而言,却很有效。 淫,乃是四大根本戒之一。 若是真让僧值抓个现行,卫檀生他的和尚生涯恐怕也就到此为止。 “这么说来,他已经带着僧值在赶来的路上了?” “然。” “小师父还不穿好衣服,赶快离开这儿?” 卫檀生扯出抹淡淡的微笑,“我动不了,自然也穿不了衣服。” 报答 惜翠镇定地看着他,“为何动不了?” 卫檀生淡然回望,“寂尘在我身上下了药。” “那杯茶?” “正是如此。” 惜翠看了眼他赤.裸着的胸膛。 他一.丝.不.挂的样子她都看到过,帮他穿个衣服似乎也没什么,更何况只有上半身。 惜翠弯下腰,捡起地上滑落的袈裟,她没穿过,不太清楚到底这究竟要怎么穿。 寂尘与僧值正在赶来的路上,再不赶紧穿上就来不及了,她只能姑且试一试。 袈裟一直褪到腰际。 卫檀生是斜靠在柴火堆前的,高遗玉个子又高,惜翠只能跪下来,替他穿上衣服。 青年的腰身窄而瘦,惜翠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腰,低下头将堆在腰上的布料往他身上胡乱拉了拉,尽量不碰到他的肌肤。 “能抬手吗?” 卫檀生微笑着摇头,“怕是不能。” 惜翠犹豫了一会儿,抬起了他的胳膊。 触手温热,很难想象,像他这样的人也有如此温暖的肌肤。 卫檀生胸膛微微起伏,顺从地任由她摆弄,偶尔,给她一两句指导。 惜翠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着些檀香的气息。 卫檀生眼眸微低,看着正在自己胸前捣鼓着的人。 她的态度很拘谨,既不过分亲昵也不过分疏远。 乌黑的发丝垂落在雪白的颈侧,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 他半弯着唇。 日光穿过破烂的门板,竟在他唇侧投射出一抹隐隐的艳色。 惜翠抖了抖袈裟,拧起了眉头。 刚刚她好像摸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这么想着,她又摸了一把。 果然在柔软的袈裟中摸到了个隐约长条的轮廓,隔着布料也能感觉到其冷硬。 这是刀。 “你带了刀?”惜翠抬头问。 卫檀生正低着看着她,她一抬头,就撞上了他下巴。 惜翠捂住头,看了眼卫檀生。 由于药效的原因,他不能躲,下巴都被她撞红了一圈。 他皮肤本就白,被她一撞,顶着红红的下巴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这么看起来竟然还有些凄惨。 惜翠心理稍微平衡了。 “那是刀?”她又问。 卫檀生大方地承认。 保险起见,惜翠没继续问下去。 她有预感。即便她没来,卫檀生也不会就这么坐以待毙,任由别人上他。 这把刀就是验证她猜想的最好的证据。 惜翠捣鼓了一会儿,勉强给他穿上了。 退出半步看了一眼,虽然不如他自己穿的整齐,但还能勉强见人。 惜翠:“好了。” 卫檀生衣服都不能自己穿,她也就不再指望着他能跟她一起走。 吴怀翡身形纤弱,她背起她来毫不费力。 但卫檀生怎么说都是个男人,高遗玉力气就算再大,也不能轻轻松松背个男人到处跑,再加上刚刚她砸门已经费去了不少气力,惜翠尝试着背了两次,最终都是以两人双双摔倒在地为结局。 她还能在摔倒时调整姿势规避伤害,卫檀生因为不能动,摔得十分结实。 摔得如此凄惨,卫檀生竟也没生气,只说道,“娘子若是背不动,便将我放下来罢。” 惜翠鼓足了一口气,拉起他,继续尝试。 “放你在这儿,等着捉.奸吗?” 身上的重量是实打实的,惜翠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没走两步路,就累出了一身汗。 额上一滴豆大的汗珠滚落,悬挂在鼻尖,欲坠不坠。 “即便娘子你背得动,想来我们也走不远。”卫檀生的嗓音在她头顶上响起。 卫檀生的话不无道理。 她就算能背的动他,也走不了几步。 惜翠停下脚步,“这么说来,小师父有解决的办法?” “娘子不如先将我放下来。” 惜翠毫不犹豫地将他放了下来。 卫檀生问:“娘子今日可带了经文?” 她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了。 惜翠将袖中的经卷递给他,“带了。” 卫檀生接过那卷《无量寿经》,随手翻了一翻。 惜翠:“我去处理那位娘子。” 将那昏倒在地的女人拖到柴火堆前,用柴火埋住了,再用些松毛严严实实地盖住,确保不会被发现后,她这才回到卫檀生身前,在他对面坐下。 当寂尘领着僧值赶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卫檀生端坐在柴房中,膝上摊着经卷。 那位高郎君正襟危坐着,神情严肃,在听他讲经。 不看那破烂不堪的门板,倒是一幅颇为闲适的画面。 僧值寂安顿时看了寂尘一眼。 他面庞生得方正,目光严厉。 寂尘一怔,迅速在柴房中扫了一圈,却没找到他今日特地叫来的那妓.子。 这小小的柴房中,却并无女人的身影。 寂尘心下咯噔了一声,再看向卫檀生,见他神色从容,也知道肯定是他做了些什么。 僧值寂安没有看他,直接跨过门板,踏进了柴房中。 “寂空?” 他一出声,沉浸在佛法中的二人,好似才发觉到他们的到来。 “寂安师兄。”卫檀生讶然地问。 “你与高施主怎么会在这儿,”僧值看向身后,“还有这一地狼藉是怎么回事。” “我今日与高施主散步至此,”卫檀生眉眼未变,温和地说,“见到一只猫儿不知怎么跑到了柴房里,困在这儿出不去了。就与高施主一道儿搬起石头砸破了门,将那可怜的狸奴救了出来。” “那猫呢?”寂尘突然阴沉地问。 卫檀生笑道,“这山中野猫向来怕人,自然是跑了。” 寂尘冷笑一声,“救猫便救猫,你们在这儿讲什么经。” “救猫的时候,小师父腿疾犯了,一时走不动路,”惜翠站起身道,“这才坐在柴房中休息了一会儿。左右无事,便拿出经卷讲经于我听。” “诸位师父们怎会到此?” 僧值是个一板一眼的性格,说起话来也没有避讳。 “方才寂尘同我说,他在这儿看到寂空与个女子在屋中媾和。” “女子?”惜翠眉头皱得更紧,“什么女子?我与寂空小师一直在此,父并未看到有什么女子。是不是寂尘师父看走了眼?寂空小师父怎会与女子在此媾和?” 早在其他人面前锻炼出来了演技,惜翠表现得十分镇静,丝毫未乱。 她这镇静,不由得是卫檀生多看了她一眼。 僧值又扫了一眼柴房,“无妨。此事或许是寂尘看走了眼,郎君无需惊讶。” 卫檀生却意有所指地笑道:“我与郎君在此讲了有一刻钟的经,不知寂尘是看见了什么,才误将这经书看走了眼,竟看作成我有一个女子在此媾和。” 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见即是佛,心中是淫.欲,所见的自然是男女媾和。 他这话的意思无非在暗示他心中所想皆是淫.秽。 在场的何尝听不出来。 寂尘他平日里品行本就有些不端,常和女香客拉拉扯扯。比起他的话,其他人倒是更相信卫檀生所言。 寂尘站在一旁,暗暗咬碎了一口牙。 他平时最恨的便是他这看似宽容温和的笑,如今见他话里话外皆是暗讽,如何不恨? 他说的理由虽牵强了些,倒也能解释得通。而他一时半会儿竟也找不出些痕迹来。 他与那妓子相熟,她平日里什么都不爱,唯独爱钱,他这才找了她过来。 高家是空山寺的大香客,又与寂空关系好,倘若是他赶来,给了那妓子一大笔银钱,叫她离开这儿,并非没有可能。 想到这儿,寂尘心下懊恼不已,暗骂了一声婊.子,却不好再说什么。 寂安的意思已经很清楚,摆明了是不信他的话,只信那卫檀生的。 他只能调整了神情,附和赔笑着说兴许是自己看错了。 他在寺中的名声向来不如寂空好听,寂空为了善住持座下弟子,掌书记一职。质疑他无疑于质疑禅师。而这高郎君出生显赫,亦是他得罪不起的存在。 他今日也只能憋屈地吃下这个暗亏,打落牙齿活血吞。 僧值看卫檀生他还坐在地上,又问,“可还能站得起来?” 他这腿疾时不时就会发作一次,故而他并未怀疑。 卫檀生摇摇头,“今日犯得凶猛,许是不能的。” “此地寒凉,在这儿坐着终归不好,我扶你到寮房中躺下歇息。” 惜翠没有跟他们一起回去。 等他们一走,看清四周没人后,她才将柴火与松毛拔开,将女人从柴火堆里刨了出来,静静地等女人醒转。 女人醒来后,还有些茫然。 惜翠没等她问出口,就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塞到她手心,“这锭银子给你,时间不早了,你快些下山罢。” 女人傻愣愣地握住银子,“这……这是怎么回事?那小师父呢?” 惜翠:“小师父已经回去了,这一锭银是你的封口费,今日之事,你不许向任何一人说起。” 用高骞的钱和地位威逼利诱,将那女人安顿好后,惜翠又折回到了卫檀生的寮房中。 僧值寂安早已离开了。 卫檀生半靠在床上,半阖着双眼,似是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再抬眼,眼中已染上了些道不清是真情还是假意的笑,“今日真是多亏了娘子及时相救,否则,到时候还不止要如何收场。” “如此看来,娘子又救了我一次。” 惜翠给他倒了杯茶,随口问,“我救了你两次,你要如何报答我?” 卫檀生反问,“娘子想要我如何报答?” 他的袈裟是惜翠胡乱穿上去的,经过一番折腾,早就没了正形,衣衫凌乱。 惜翠茶杯往他手中一塞,在床沿坐下,看着他绀青色的眼,问,“那小师父觉得以身相许怎么样?” 朋友 二合一 惜翠茶杯往他手中一塞,在床沿坐下,看着他绀青色的眼,问,“那小师父觉得以身相许怎么样?” 卫檀生并不惊讶,神情安详,“娘子何出此言?” 惜翠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指望卫檀生能答应她。 她偏了偏头,看了看他,真情实感地道,“因为小师父生得好看吧。” 卫檀凝视着她,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又笑了,“娘子说笑了,”他道,“我既是禅门子弟,又怎能嫁娶。” 早就料到会被他明明白白地直接拒绝,惜翠也不尴尬,“我眼下也想不出来要什么报答,不如拖到日后,等我什么时候想到了,再向你讨要也不迟。” 卫檀生颌首应道,“也可。” 惜翠等他喝完茶,将茶杯拿了回来,“你身体还能动吗?” “已经能动了,只是还没甚么气力。”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小师父歇息了。” 惜翠离开寮房,特地替他掩上了门。 虽然她要攻略卫檀生,但她还不想表现得那么卑微。 想要靠奋不顾身的奉献和爱来感化别人,只是在欺骗和感动自己。 那些将自己低到尘埃中的爱情初看时似乎感人至深。后来看得多了也就明白了。不对等的感情在大部分情况下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隔日,惜翠再去找他时,卫檀生刚刚步出了寮房,正准备关门。 他今天的打扮与平常有些不同,手上拿了顶斗笠,好像是要下山。 “小师父你这是打算下山?” 卫檀生颌首,“受山下一户人家相邀,下山为其说法。” 惜翠略一思索,“小师父要如何报答我,我已经想好了。” 卫檀生合上门,转过身,“娘子请说,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一定会为娘子办到。” 惜翠笑道,“也没这么麻烦。不如小师父你请我吃顿饭吧。” 卫檀生看她,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么简单一个要求。 “仅仅如此?” “就这样。” “既然如此,娘子今日不妨与我同去。”他微笑道,“等我讲完经后,再待娘子去山下逛上一逛。” 这正中了惜翠的下怀。 她也想不到能让卫檀生报答她什么,她倒是想要他对她直接说句“我爱你”,只不过,系统要求说这话时必须是发自真心。这个想法显然行不通。 那还不如借今天去约会一次。 两人一起下了山,春晖疏疏落落,落满了衣裳。 脚踩柔软的松针,卫檀生闲话家常般地徐徐说道,“娘子来得正为合适,再过几日我便要前往后山石室闭关,到时候恐见不到你。” “闭关?”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闭关静思一段时日,今年也是如此。” “那你什么时候出关?” “这倒没个定数,少则十多天,多则一个月。只是,今年寂安师兄想让我早些去。” 这倒出乎了惜翠的意料,不过,这既然是他每年都要做的事,她也没有理由拦着他。 卫檀生要去的是一户王姓人家,夫妻俩无子,在京中做些小本生意,有些闲钱,常延请卫檀生来家中为其说法。 见到惜翠与卫檀生同来,夫妻俩愣了一愣,但旋即便笑着招呼两人入内。 卫檀生与他二人颇为熟稔。 夫妻俩没因为卫檀生年纪小而轻视于他,相反,对他十分敬重,奉上茶果,口称法师。 卫檀生笑道,“每次前来,都要麻烦施主,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王氏也笑道,“法师能来,我们心下欢喜不已,法师不要银钱,我们也只有多备些茶点了。”说完,跟着招呼惜翠,“这位郎君也吃些罢,都是今早在曹家糕点铺买的。” 卫檀生不怎么吃那些茶点,只喝了杯茶。 寒暄了两句,才开始演说佛书。 这其实跟俗讲没什么差别。 王氏夫妇无子,见卫檀生样貌生得好,性子也好,请他过来说法,也是想要有个人能陪在跟前解解闷。 卫檀生自然也知晓这些,故而谈得不算精深,大多都是些有寓言意味的通俗易懂的大白话。 寺中,本就要向诸僧传授五明学科,“声明”便是其中一项。故而和尚大多口齿伶俐,辩才无碍。 卫檀生嗓音不高不低,娓娓而谈,语言朴实生动,修眉长目,笑意盈盈。 夫妻俩听得很是入神。 讲到一半,忽闻有人叫门。 伴随着敲门声,一男声问道,“王娘子可在家?” 王氏这才回过神来,忙站起身,面露些歉意,“想来是今日订的油饼到了,法师可喝杯茶歇息歇息,我这便去瞧瞧。” 卫檀生:“娘子但去无妨。” 没隔一会儿,王娘子便手里拎着个食盒,引着一个男人进了屋。 男人年纪不大,相貌平平,胜在打扮得干净利落。 惜翠一见到他,心中陡然紧了紧,皱起了眉。 这是焦荣山? 虽然之前只见过他一面,还闹得个不欢而散,但惜翠对他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本以为田家那一面,便是最后一面了,没想到在王家还能看见他。 王氏拎着食盒,一边往里走,一边笑道,“这焦家做的饼乃是一绝,我知晓小师父茹素,今早便订了一盒梅花饼,特地托焦家小郎做的,没放那些猪油,小师父大可放心的吃。” 王氏转头对焦荣山道,“你且等等,喝杯茶,我这便去拿钱。” 焦荣山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这不急的。” 王氏匆匆地去了。 焦荣山似乎与王家也十分熟悉,王大郎招呼他过来喝茶。 他也没客气,笑道,“正巧累了,来郎君这儿讨杯水喝。” 这一抬眼,便瞧见了惜翠。 焦荣山茶还没进肚,茶杯停在了嘴边。 惜翠面色未改,不动声色。 她今日穿着男装,就算焦荣山认出她来,她不承认便是了。 “遗……遗玉?”他模样看起来似乎也不太确定,呆愣愣地望着惜翠。 惜翠蹙眉,“你是?” 或许是想到了前些日子的争执,焦荣山神色尴尬,也不喝茶了,将茶杯搁在了桌上,“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焦荣山怔怔地问,“你……你怎么在这儿?高家人允许你出来了?” 这一变故,吸引了王大郎与卫檀生的注意。 卫檀生低垂的眼睫颤动了两下,抬眼望向了桌前的两人,眸中漾过一抹淡淡的微光。 惜翠道,“我未曾见过你。” “怎会?”焦荣山大吃一惊,“你怎么会不认得我?”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眉头堆了起来,又急急地扬起,“虽然你如今打扮……” “虽然你如今打扮和往常不同,但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又怎会错认?” “还是说,是因为上次的事?”语气中已带了两三分的笃定。 焦荣山沉默了一会儿,“上回确实是我太过冲动了,没考虑到你,但我那也是被你的话急得冲昏了头……” 见他还有再往下说的意思,惜翠打断了他,“我并不知晓你在说些什么,我确实不认得你。” “这怎有可能?!” 惜翠如此一说,焦荣山顿时急了,脸色遽然而变,“你还在同我生气?” “我都同你说了,上次是我太过心急,确实是我不好。我都已经同你道了歉,你怎么还做出这么一副模样?” 焦荣山性子急躁,是个冲动易怒的,如今见惜翠拒不相认,顿时有些气急败坏,目光一扫,便摄住了卫檀生。 见他正襟危坐,袈裟曳地,面容甚美。再看惜翠坐在他身侧,乍一看,竟有几分登对。 焦荣山脑中“嗡”地一声炸开,有些口不择言了起来,“你一个女人打扮成这么一副模样,还同这和尚一起?!这像什么话?!你是因这和尚才装作不认识我的?” 他说得急,旁人一时插不上话,王大郎不知所措地看了过来。 惜翠镇静地望着他,“我确实我不认得,你兴许是将我与旁人错认了。我见你方才提到‘高家’,我确实姓高,但我不叫什么遗玉。我名唤高继仁,家中行六,人都唤我一声六郎。” 惜翠的嗓音冷而清,自始至终面色也未有变化。 焦荣山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地竟有些心虚。 这容貌确实是遗玉未有错,但细细看来,好像和遗玉又有几分不同。 遗玉的眼睛圆一些,这人的眼睛却好像更长几分,面容也没他这么硬朗。 心中一但冒起了怀疑的念头,焦荣山越看,就越觉得不太像了。 是了,遗玉并非这样的性子,她打小就喜欢自己,每次就算吵架,没几天也能和好如初,断不会如此绝情。 除非这人确实不是遗玉。 焦荣山狐疑地想,这人姓高,难道是遗玉的族兄? 再见此人视线未有闪躲,镇定自若又略含不满地同他对视,焦荣山有些慌了神,竟不太敢继续对视下去,目光忙往旁边一让。 这一来,又同那和尚撞了正着。 对上他的视线,那和尚嘴角泛起了抹浅淡的笑意,慢条斯理地说,“施主确实是认错人了,这位高郎君乃是我之好友,确实不叫什么遗玉。” 焦荣山气焰随之弱了下来,讪讪地道,“是……是吗?” 眼见气氛缓和了过来,王大郎赶紧过来帮忙打圆场。 “小郎许是真的认错了,这世上样貌生得像的不知凡几,认错人此乃常有的事,”王大郎笑道,“我之前还差点将一位娘子错当成了内人,可讨得一顿好骂。” 万幸的是,王氏终于从屋里拿了钱赶回了堂中。 她没看出堂中气氛有异,笑骂着走了过来,“也是我糊涂了,竟把今早备下的零钱给忘了。左找右着都没找到,将屋里翻了个遍,这才在床脚找着了。喏,小郎,这些饼子钱,你可得收好了,倘若像我一样粗漏,这可就麻烦了。”便将些铜钱给递了过来。 焦荣山接过钱,却不敢再待下去了。 这人若真是遗玉族兄,那便也是国公府的。 国公府的人可不同遗玉,个个都是自己惹不起的存在,眼前这人神情已露不满,倘若他回过神后计较起来,难免招来祸事,思来想去,还是先走为上。 王氏不晓得前因后果,见茶水没动,还想留他吃茶,见他逃也般地离去了,难免有些疑惑。 “怎么走得这么快,连茶水都没喝上一杯。”不过,她也未曾在意,又笑着将食盒打开,招呼众人一块儿吃饼。 只不过,被焦荣山一打搅,惜翠也没了吃东西的心情。 盒中的饼呈梅花状,金灿灿,热乎乎的,分外好看,但一想到是焦荣山做的,惜翠更没动筷子的欲.望。 王氏夫妻俩人都不错,她不愿拂了王氏的好意,这才吃了一些。 卫檀生倒是施施然地吃了两块。 用完茶点,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向王氏夫妻拜别。 王氏夫妻本欲留饭,却遭卫檀生婉拒。只说是刚吃了饼,腹中不饿,夫妻俩这才失望地将二人送到了门外。 出了王家,临门不远便是一条宽阔的长街。 此时,正值晌午,日头当空。 街上人来人外,分外热闹。 惜翠望向卫檀生。 面前的少年僧人似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眼睛一弯,笑出了一弯月牙儿,“娘子是想要去吃饭,还是想四处逛逛?” 惜翠道,“先逛逛罢,我不饿。” 惜翠穿越过来后,基本上就是在高家和空山寺两点一线到处跑,就算出门,也不过只去了侯夫人宴请的那一次。 到现在,她还没见识到过大梁的繁华,既然得空,肯定是要好好看看的。 大梁类宋,商业繁荣,中有条类似汴河的大河贯穿京中。 河畔,船工正忙着卸货。天南海北的珠宝、布帛、茶叶、粮食,统统经由这条长河输送至京中。 街角巷口,聚拢了一堆午间歇息的长工,正摆摊帮着算命的道士僧人,商铺鳞次栉比,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笔墨纸砚摆得琳琅满目,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有老翁正穿梭在繁忙的人流中要和兜售着自家酿的酒。 卫檀生走在她身侧,恰到好处的保持了一臂远的距离。 此时,他没带斗笠,只将斗笠拿在手中,缓步而行。 因顶着个光秃秃的脑门,又是个跛足,兼之容貌甚美,不少人都往他这方向看来,瞧见他微滞的步伐,不由心下叹息。 同情的叹惋本没有恶意,但与卫檀生一同沐浴在这目光之中,惜翠也有些不太舒服。 卫檀生却好似习以为常。 惜翠顾忌到他是跛足,走起路来难免费劲,没逛上两圈,便寻了个茶摊坐下来歇息。 两人相对坐下,店主擦干净了桌子,上了壶热腾腾的茶汤。 “你担心我的身子?”他突然开口。 惜翠没有掩饰,“是。” 卫檀生轻笑,“我自小便已习惯了,后来幸得吴娘子帮我调养,这跛足已好上了不少,你倒不用挂念我。” 只这一句,便将惜翠的话堵了回去。 “倒是你,”卫檀生轻描淡写地将话题绕到了她头上来,“今日碰上那郎君你认得?” 没想到卫檀生竟会关心她的事,惜翠有些惊讶。 毕竟卫檀生的兴趣一直在吴怀翡身上,对她却没什么关注,直到现在,待她的态度才好上不少。 惜翠应道:“是。” 卫檀生淡淡地道,“娘子与这郎君之间似乎是有些私人恩怨。” 惜翠握紧了茶杯,又松开,“我也不瞒小师父,这位郎君是我幼时一位好友。” 他笑道,“没想到,娘子交游倒是甚众,除了我与那褚六郎,却还有一位郎君。” 他恍若未觉,眸光冷冷的,轻声叹息道,“这让我颇为好奇,娘子究竟还认得多少人。” 惜翠身子有些僵硬。 他似乎猜中了她心头所想,一字一顿的,缓缓地说,“娘子曾面色诚恳地说愿与我结交,想来,这话恐怕也对不少人都说过。” “在娘子看来,什么人都能担得上朋友二字?”他笑道,“便如今日这焦郎君?” 惜翠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镇定地说,“小师父误会了。” “在我看来,小师父与他二人均有所不同。” 卫檀生笑道,“有何不同?我愿听娘子一解。” 惜翠酝酿着措辞,沉吟着慢慢地说,“这位焦郎君,我自小与他一起长大。虽有些幼时情谊,但年岁渐长后,难免生疏了不少。” “至于褚郎君,”惜翠道,“这褚家六郎向来仰慕我二哥,我与他之间倒没什么关系。” 对于她的解释,卫檀生却没表露出多大的反应,只是略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原是如此。” “至于小师父……”惜翠低下声,“小师父是我从小到大以来,第一次真正想要结交的好友。” 卫檀生眸光微闪。 她低垂着头,手指暗暗摩挲着杯面,似乎很是紧张,在腹中努力搜寻着合适的字句。 他唇角扯出一抹笑。 口是心非。 但不知为何,见她这么一番模样,他心情却是好了不少。 他微笑道,“我倒是不知,我竟能得娘子如此厚爱。” 惜翠恳切地说,“小师父天资纯至,邃于禅学,能与小师父结交,是遗玉之幸也。” 她认真地吹着彩虹屁的行为似乎有些用处。 卫檀生袍袖一振,笑了笑,方才冷漠的气势一泄。 看来喜欢听人拍马屁倒是人之常情,惜翠暗暗地记下。 歇息了片刻,结了茶钱,惜翠与他继续向前。 没有目的,只是一路走一路看,偶尔碰上感兴趣的,则停下脚步,相谈两句,多看两眼。 行至中途,正好赶上有一富户娶亲。 铺了十里红妆,敲锣打鼓,歌声震天。车马行进中,道旁行人纷纷往两侧避让。 惜翠还没见过古代的迎亲队伍,这是头一回见。 看他们拿着妆盒、衣匣、灯烛,跟着花担子往新娘家中去,她也感到了些新奇,不由自主地被这喜气洋洋的气氛感染,脸上也带了些笑意。 惜翠转头看向了卫檀生。 他甚至都没看这车马一眼,神色淡然,一副意懒的模样,并无往前去凑热闹的心思。 等队伍走过,两旁的行人这才又回到了街上。 “小师父对这似乎并无兴趣?” “为何要有兴趣?”卫檀生言语有礼地反问。 惜翠想了一下,说道,“这有人嫁娶,看看热闹本为人之常情。” 被她如此一说,卫檀生却好像提起了兴趣,面露些笑意,微扬的唇角,竟无端透露出些锋锐的绮丽,“你可曾听闻过志公禅师?” “志公禅师身具五眼六通,通晓今生前世之因果。一日,有户人家正办喜事,他应邀前去,到了那儿,却脱口念了几句话。” “什么话?” 卫檀生一边往前走,一边朗声念道,“古古怪,怪怪古,孙儿娶祖母,猪羊炕上坐,六亲锅内煮,女食母之肉,子敲父皮鼓,众人皆道喜,我谓众生苦。” 伴随着他清润的嗓音,惜翠腕上佛珠相撞,发出一连串清响。 “其子娶的妻,实乃其婆婆转世而成。而这户人家前世本为屠夫,当初屠戮的猪羊如今投胎转生为亲朋好友,而前世的亲朋好友,则投生为锅中的猪羊,受沸水烹煮之苦。”卫檀生脚步一顿,接着道,“席间吃肉的女童,所食的正是前世其母之肉。这敲鼓的,所敲的鼓面,也是其父投胎为驴所剥下的皮。” “如此想来,”他牵了牵唇角,眼中沉下轻慢的讽意,“这看人嫁娶,究竟还有何意思?” 见惜翠久久没有说话,卫檀生面上似是掠过一抹歉疚之色,“可是吓着你了?” 惜翠摇头,饶是她,听到这诡异的佛偈,脊背也不由得攀上一阵寒凉。 见她面色不好,卫檀生唇角又是一弯,心情倒是愈发地好了。 谈婚论嫁 惜翠与他一直逛到了傍晚。 帝京日落后,才是重头戏的开场。 大梁夜市繁荣,日落西山后,商铺前点上了一盏盏黄莹莹的灯。河中拥挤地停泊着无数大船小船,星星点点的船火倒映入水,与街市上的灯辉连成一片。 嬉笑怒骂,鼓乐歌声汇聚为一条极富人情百态的声色河流。 月光穿云破雾,下照人间。 京城中里的夜生活才刚刚拉开序幕。 有三两头戴花冠,腰肢纤袅的女伎,正沿街卖唱赶趁,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下,一伙儿人正聚在一起关扑。 察觉到卫檀生在往那儿看,惜翠跟着止住步子,“小师父在看什么?” 卫檀生笑道,“只是在那货郎的担子中瞧见了我曾经遍寻不得的一本旧书。” 惜翠:“你想要这书?” 她快步走上前。 大梁百姓与宋朝百姓也有些相似之处,譬如,都热爱关扑这种娱乐活动。 树上挂了个三尺圆盘,圆盘上绘有各种各样的飞鸟走兽,有些像后世夜市里的扎气球。 惜翠站在树下,看他们扑了一会儿,就掌握了游戏规则。 那货郎见她衣着华贵,忙笑着招呼道,“郎君可要试一试?一文钱扑一次。” 惜翠:“我要这本书,倘若我赢了,可给我?” “只要郎君赢了,大可拿去。” 货郎:“郎君可挑好了要射哪个?” 惜翠看了一眼,圆盘上绘的动物大小都差不多,不论射什么都没有太大差别。 “就选这头虎罢。” 她掏出一文钱递给了那货郎,接过攒着五色羽毛的针箭。 货郎转动圆盘。 卫檀生就站在她身侧,静静地注视着她。 惜翠并不紧张,等看准了,才将针箭丢了出去。 没中。 她又给了货郎五文钱继续。 高遗玉的动态视力很好,她有信心能射中。 一连射了三支后,圆盘停下,针箭险险地扎在了老虎身上。 货郎取下针箭,笑着将担子重的那本旧书递给了她。 这本书在他看来没多大用处,就算给了出去他也不心疼,相反,有人既然扑得了,还能借此机会招揽其他人继续。 惜翠将旧书塞到了卫檀生怀里。 卫檀生低头看了看,抬眼笑道,“多谢。” 但他却没收下,而是将书塞回到了惜翠手上,自己则走到了那货郎面前,掏出了几文钱交予他。 货郎略感惊讶,“小师父想要扑哪个?” 卫檀生随手指了个,微笑道,“便是这个。” 他指的是个云纹木簪。 他自幼习武射箭,准头比她好上不少,只试了两次,便将木簪扑到了手。 货郎脸上的笑已有些僵硬,看到这两人没有再扑下去的意思后,面色才缓和了不少。 云纹木簪落入了左手的掌心。 虽是个木簪,但雕得简单利落,线条流畅。 惜翠抬眼对上了卫檀生的视线,他莞尔笑道,“礼尚往来。” 说着,袍袖一扬,将她右手中的书给抽了出来。 惜翠握紧了木簪,也露出了个笑。 华灯绚烂,映照着她颊上好似泛起了抹淡淡的红晕,眼神明亮如京中的河水,倒映着漫天的星辉,竟也有几分别样的风流。 卫檀生移开了视线。 * 接下来,他兑现了他的承诺,请惜翠吃了顿饭。 走了一大圈,惜翠也确实有些饿了。 知道卫檀生他有钱,她没跟他客气,点的都是自己爱吃的,同时也没忘记为他点上几样素的。 吃完饭,这才结了账,回到山上。 一路上,并无灯火,只能买了盏灯笼,提着灯,在山路上摸索前行。 卫檀生在前,惜翠再后。 “夜里山路难走,娘子请跟紧我。” 就这样到了山门前,卫檀生却突然将灯笼吹熄了。 惜翠刚想问他。 卫檀生却道:“嘘——娘子噤声,小心让寂安师兄瞧见。” 惜翠沉默了一瞬,“你没向寺中告假?” 卫檀生苦笑,“倒是告了假,只是未曾想到会拖到这么晚。” 他话音刚落,黑夜中遥遥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签板相撞,在寂静的深夜中,显得尤为清楚。 寂安手持签板边摇边走,脚步声愈来愈近。 “得罪了。” 就在此时,惜翠耳畔突然响起卫檀生的温润可亲的嗓音。 他一手握住她的臂膀,将她往旁边一拽,靠着墙角,深深地隐入了黑夜中。 卫檀生离她极近。 近到惜翠能瞧见他下垂着的眼角,泛着微光的双眼。 只一刹那,不用他开口,惜翠已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僧值摇着签板,脚步轻而慢。 在漫长的等待中,惜翠蓦地感觉到脖子后面好像落了什么东西,细细痒痒的,正在往衣服里钻。 她面色一变,张了张嘴。 卫檀生已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轻轻摇了摇头。 他凑近了,唇瓣贴在她耳畔,唇间辗转吐出一个低而沉气音。 “嘘——” 他一只手捂得紧紧的,另一只手却越过她的头顶,往她脖颈后面伸去。 微凉的指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轻抚过惜翠光洁的肌肤。 指尖慢慢地摩挲着,像一条吐着信子的冰冷毒蛇。 而后,顿住,稳稳地一抓,便将方才落在她脖子上的蜘蛛给捏在了手心。 僧值终于走过,签板相撞的声响渐渐远去。 卫檀生这才放开她。 他俯下身,将手上捏着的一只蜘蛛也放了下来。 夜色中,惜翠隐隐能瞧见他的脸。 神色坦荡,并未因刚刚的亲密相触而表露半分尴尬。 “时候不早了,回去罢。”他起身,提了提衣袖,笑意晏晏地说。 * 山下逛了一圈后,卫檀生便开始准备闭关的事宜。 这次寂安让他提前闭关,说不定正与寂尘一事有关。 在他闭关前,惜翠特地去送了送他。 卫檀生瞧见她来,不禁笑道,“不过是闭关十天半个月罢了。” 惜翠一本正经,“卫小师父既是我之朋友,我前来送送也是应当的。” 卫檀生笑了笑,请她喝了杯茶。 寮房轩窗大敞,春风穿堂而过。 “要在石室中枯坐半个月,小师父不感到无聊吗?” “若想要得到真乘,自然是要行难行之事,忍难忍之情。” 惜翠坦诚地说:“我生性好动,叫我枯坐上十天半个月,我做不到。” 卫檀生难得大笑。 惜翠陪着他静静地坐了半个时辰。 他左腿盘起,右腿垂下,坐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春景。 其间,两人一言未发。 惜翠看了眼杯中碧影浮花,突然觉得像现在这样其实也不错。 平静悠闲,不用想太多的事。 青年僧人瞧了眼窗外的枇杷树,悠悠地念了一句崇慧禅师的偈语。 “时有白云来闭户,更无风月四山流。” 这才起身。 石室就在空山寺后山。 惜翠目送他步入石室,直至那抹玉色的身影消失不见。 卫檀生闭关后不久,就到了高老夫人的寿辰,惜翠下了山,暂时收敛了其他的心思,专心致志地应付这次寿宴。 不知为何,山路上,她总感觉好像有一抹视线正追随着自己。 等她回过头去,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许是错觉吧。 目光从男女香客们的脸上收回,惜翠不安地心想。 这次高老夫人的寿宴上请来了不少人,很多都是之前曾经在京郊见过的熟面孔。 见到她,不论男女都颇为亲和地同她打招呼。 高家中,有人听说过她马蹄下救人一事,也有人不曾听闻,看到这番场面,不由满脸惊讶,不可置信地打量着站在一旁的惜翠。 来的人中,惜翠还看到了上次见到的那褚家六郎褚乐心与行酒令上不依不饶的贺妙。 褚乐心今日穿了件亮色的衣衫,意气风发。 少年先同高骞打过招呼,又转过脸来,神采飞扬地向她问好。 惜翠态度拘谨有礼,难免失了些亲切。 褚乐心好像没有察觉到她的客气疏离,照样是高高兴兴的。 祝寿时,高莹送上了一尊玉观音,哄得高老夫人满面笑容。 惜翠将自己手抄的《无量寿经》也呈了上去,高老夫人态度不冷也不热,夸也是夸了两句,之后便让下人将其收了起来。 她没指望能借这卷佛经改变高老夫人对她的看法,顺从地退到一边。 倒是褚乐心看在眼里,心中有些不舒服,等寿宴一散,特地凑上前。 他怕她伤心,又担心她看出来他的意图而觉得难堪,一直在变着花样的说些奇人异事逗她开心。 惜翠被褚乐心弄得哭笑不得,只好给面子地笑了笑。 没想到褚乐心见她笑了,大感鼓舞,兴致来时又要舞剑。 “娘子可会吹笛?” 惜翠:“让郎君见笑了,我不通音律。” 褚乐心懊恼地敲了敲脑袋。 “没笛曲也无妨,”他登时又换了副表情,借了一把剑,脚步轻快地走到庭中花树下,握着剑行了一礼,“娘子且看着就好。” 惜翠站在廊下,看他身姿矫健,舞了一曲。 落花翩翩,衬得少年愈加秀美挺拔。 少年气喘吁吁地收了剑,奔上前来,笑吟吟地问,“我舞得可好。” 惜翠点头,“好。” 这话她发自真心。 褚乐心这才满意地又笑开了。 在高府上,行为处事总要顾忌一些礼节。 因为马场救了卫檀生这事,她现在惹人注目得很,稍有不慎,就沦为活靶子。 看完剑舞,惜翠便找个了借口与他告辞。 本想回到屋里休息一会儿,高骞的声音却冷不防地在她背后响起。 “褚家六郎虽跳脱了些,但为人赤诚。” 惜翠头一疼,认命转过身,“二哥。” 高骞:“嗯。” 他停顿了片刻,接着道,“若你喜欢,褚六郎不失为一个良人。” 惜翠微囧:“褚郎君没有这个意思。” 她能看出来,褚乐心看她的目光单纯明净,不含一丝爱慕之意,说话相处也很自然,根本没往其他地方去想。 高骞:“你年纪不小了,也是时候谈婚论嫁了。” 兄妹二人生母宋氏去得早,高骞直接将这事揽到了自己身上,主动地承担起了做娘的责任。 惜翠头疼得打了个哈欠,托辞困了,赶紧溜进了屋里,独留高骞一人站在屋外。 不是他管得太多。 高骞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她不说,他也一清二楚。 这些日子以来,遗玉与那卫檀生走得太近,始终让他心有不安。 天堑 卫檀生闭关的日子里,惜翠过得颇为清闲。 不用考虑攻略的事,她得以抽空好好地在京中游览一番,等以后回去,还能留下些不错的回忆。 她有些预感,卫檀生对她的态度,和之前相比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惜翠乐观地心想。只要她坚持下去,说不定真的能有所突破。 期间,她碰上了吴怀翡一次。 吴怀翡在京中一家名为“仁安”的药坊坐诊,见了惜翠,特地请她到药坊坐了一会儿,喝了杯茶。 经常待在府外,惜翠并不怕被高家人发现。高遗玉身份特殊,她早就买通门房,只说是去看望养父母,生怕家中人知晓心生不满。 因着田家夫妇时常上门,门房不疑有他,她银钱到位了,自有他每日替她开门。 但为了保险起见,她偶尔也会躲在屋里抄抄经看看书。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到了卫檀生出关的日子。 当天,她特地翻了翻衣柜,换了件衣裳,取出那支云纹木簪。 回来后,惜翠就将木簪放在了匣子中,一直没拿出来。 木簪简洁不花哨,穿男装也正好相配。 早得知他会在今日上午出关,她一早就与慧如小和尚在石室外等着。 在石室中待了十天半个月,一出关就瞧见有人在门外候着,惜翠不相信他不会有所触动。 石室畔开了两三枝春桃。 惜翠与慧如等了一会儿,桃花枝下终于转出了那抹熟悉的玉色身影。 她顿时整理好了面上神情,露出抹恰到好处的笑容,看了过去。 春风微醺,暖日融融。 桃花借着东风,腾向半空,打着旋,又悠悠地落在了僧人的肩头。 卫檀生步子一顿,看向石室外守着的两人。 她不知已守候了多久,束手站着,乌发间甚至也停了抹流云。遥遥望过来的眼眸,含着些温和又浅淡的笑。 日光有些晃眼,卫檀生一时间竟略微失神。 等回过神来后,他已恢复到了往日的神色,脸上重新挂回了那若有似无的笑。 连日闭关,卫檀生清瘦了不少。 惜翠打量了他一眼,他颌下生了一层淡青色的胡茬,但笑意依旧。 “高娘子,你怎会在此?”将行囊交于慧如,卫檀生莞尔问,与平日相比,嗓音竟难得温和了不少。 惜翠笑道:“我只是来瞧瞧,没想到慧如说你今日出关。左右无事,干脆就在这儿等着了。” “是吗?”他的嗓音突然又冷淡了几分,甚至步伐也快了不少。 惜翠不明所以地抿抿唇,又跟了上去。 “这次闭关可有所得?” “佛法艰深,虽有所得,但终究却不透悟。” “莫要灰心,卫小师父聪慧之名早已传遍京城中,倘若持之以恒,定能有所悟。” 卫檀生:“那便借娘子吉言了。” 惜翠一直跟着他回到了寮房。 卫檀生转身道:“慧如,你先回去罢。” 本以为卫檀生也会让她一同离开,但他只是瞥了她一眼,未有言语。 将行囊放在桌上,他目光一扫,“嗯?” “在找什么?” 卫檀生走到柜子前,打开抽屉瞧了一眼,“在找我那镜子。” 四下翻找了许久,也没找到镜子的踪影。 “罢了。”卫檀生道,“许是来收拾屋子的僧人,将我这镜子收起来了。” “小师父要镜子做什么?” 卫檀生苦笑,“连日闭关,自然是要刮干净我颌下胡须了。” 惜翠心念一动,“不如我来帮你?” 卫檀生面露诧异。 惜翠按着他坐下,“我来。” 穿成鲁飞的时候,在这事上她还是有些经验的。 卫檀生竟也任由她拉着自己坐下。 “可有剪刀或是小刀?” 他拉开抽屉,从一格中取出一把鎏银鞘的小刀。 “麻烦高施主了。” 惜翠拿起小刀与剪刀,小心翼翼地刮。 卫檀生微昂起下颌,凝视了她许久,才缓缓闭目,安静温顺,将身体的控制权全权交给了她。 惜翠一点一点将那层淡青色的胡茬刮干净。 窗外,檐角铜铃,风吹玉振,其声泠泠。 僧人宽大的玉色袈裟曳地。 怕自己手不稳,戳出血,惜翠屏住了呼吸,专注手下动作,连身下的僧人睁开了眼也不知晓。 “好了。” 眼见颌下终于恢复了白皙光滑,惜翠收了剪子,松了口气,抬眼笑道。 这一抬眼,正好撞入卫檀生眼中。 惜翠一愣,手上拿着的小刀正好砸在了右手手背上。 这一突发状况,将两人都吓了一跳。 卫檀生忙站起身。 刀刃正好在手背上斜斜地拉出一条薄而长的血线,哐当掉落在地。 惜翠吃痛地微吸了口气。 她其实挺怕疼的,高遗玉的身体对痛觉也分外敏锐。 不过,一直以来,她都怕麻烦别人。只要是磕到碰到了,就算再疼也憋着。 这一次也是一样。 惜翠下意识地将手往身后缩。 她没能成功。 卫檀生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拉近身前,“让我瞧瞧。” 惜翠无法,只能任由他看。 这一下划得不轻,拉开一条颇长的口子,泛着一阵尖锐的疼。 鲜血霎时便沾染了卫檀生的手心。 手心中的五指纤长,指节微微突出,凝白如玉。 血珠顺着手背往下滚落。 洁白与艳红交织,竟有种惊心动魄般的绮丽。 温热的鲜血滴落在掌心。 卫檀生指尖一颤,眸色转暗。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又恢复如初。 镇定自若地松开了惜翠的手,卫檀生道,“我这便去库房看看,上回寺中有僧人砍柴时受了些伤,吴娘子留下了些止血伤药,或许有用。” 对于自己的伤势惜翠心里很清楚,没有逞强,安静地坐在寮房中等着卫檀生回来。 只是,她足足等了有一刻钟的功夫,等到手上的血迹都已凝结,也没看见他的身影。 没等到卫檀生,她倒是等来了慧如。 慧如拿着个小瓷瓶与一条干净的绸布,走了进来,“高施主,师叔叫我来给你包扎伤口。” “你师叔呢?” 慧如走上前,将漆盘放下,“师叔下山了。” “下山?” “嗯。”慧如将瓶塞拔开,“施主伸手。” “我也能包扎,”慧如道,“平常师兄师弟们受了伤,都是我帮着他们敷药。” 惜翠伸出手,有些茫然。 卫檀生不是给她拿伤药去了吗?怎么就下山了? 他在这个时候下山做什么? “他下山做什么?” 不知为何,惜翠心头莫名涌现出了些不祥的预感。 “高施主且忍忍。”慧如拔开瓶塞,抬起小脸,担忧地看着惜翠,“很疼的。” 惜翠捏紧了点衣袖,点头 药粉撒上伤口的感觉无疑于伤口上撒盐。 她皱紧了眉。 慧如将绸布抖开,“我也不知道师叔为何下山,但我听闻好像是为了吴施主的事。” 一听这话,惜翠连疼也顾不上了,“吴施主?” “正是。”慧如道,“刚刚好像有人到寺中来找师叔,听说是吴施主的药坊出了点事,师叔应是去了药坊。” 惜翠问:“你可知道仁安药坊出了什么事?” 慧如认真地想了一下,“这我就不晓得了。” 慧如离开后,惜翠在寮房中静静地坐了很久,忍不住苦笑。 她本来还以为这段时间以来,她和卫檀生之间有了不小的突破,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她在自作多情,吴怀翡一出事,他就走得毫不犹豫,甚至连招呼都未来得及打一声。 寮房外的枇杷树枝叶轻摇,在她脸上撒下明暗不一的光影。 之后惜翠才下了山,转而往仁安药坊的方向去。 路上,这恍若被人窥伺的感觉再度涌起。 惜翠回过头,冷声道,“谁?” 目中所见仍旧是拥挤的山路,与来往的信客。 搜寻了一圈,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惜翠只能将异样再度按下,赶去了仁安药坊。 她过来的时候,似乎已尽尾声。 药坊前围了不少人,此刻也都慢慢散去。 惜翠本想进去看看,但不论如何却迈不动步子。 望着药坊招牌,听见药坊中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她突然觉得很疲倦,很累。 却不是因为卫檀生抛下她去找了吴怀翡。 而是因为尴尬。 太尴尬了。 尴尬到她甚至都不想呆在这儿,她这辈子好像还没这么尴尬过。 惜翠觉得她现在这幅样貌十分滑稽。 她一直都是个自尊心颇强的人。 这还是她头一次放下了自尊,为了回家,想法设法千方百计地讨卫檀生的欢心。 她不知道在卫檀生眼中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他又是如何看待她的。 她这段时间以来的所作所为,想来无非是自作多情得令人发笑,落入他眼中,宛如跳梁小丑。 手背上传来的疼痛好像时刻在提醒着她,卫檀生从来就没有将她放在心上过,而她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确实让卫檀生心动了。 事情的发展始终不如她愿。 店里的小药童苍术赶人离开的时候,看见了她。 认出了那是之前找过娘子喝茶的姑娘,小药童苍术惊讶地瞪大了眼,没想到她竟然会突然出现。 “高娘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由于平日要喊号的缘故,他嗓门高而亮。 纷争已经平息,自然而然就显得格外突兀。足够让屋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连本来打算要走的人群也因为这一句停下了脚步。 “高娘子?” 屋中,吴怀翡正在清扫地上的碎瓷片。 她讶异地搁下手中扫帚,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卫檀生。 两人皆放下手中活儿,走到了门前。 这时候,就算她想走也来不及了。 僧人与医女站在门前,犹如一对玉人。 她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远。 夕阳的余晖洒落其中。 却好像划开了一道暖金色的天堑,透着冷冷的光。 过客 遥遥地。 惜翠忽然无比清楚地意识到。 她只是身处一个书中的世界。 她面前的人,是作者笔下的角色,也是她手机屏幕中冷冰冰的几个方块字。 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存在,何必强求。 惜翠突然就想通了。 这本就没什么可在意,自始至终,她的目标也不过是为了能早点回家而已,企图用假意换取旁人的真心的她,说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拿出当年玩游戏的气势来。 惜翠默默鼓励自己。 她可是攻略数个角色毫不手软,心狠手辣,冷漠薄情的女人吴惜翠。 整理好思绪,惜翠主动走上前来。 “高娘子?”吴怀翡讶然地问。 惜翠没有避开与卫檀生的视线接触。 “我方才听慧如提到药坊的事,”她直视着卫檀生,“一时有些担心,便想着过来看看。” “抱歉。”卫檀生望着她,出乎意料地开了口。 惜翠摇摇头,“卫小师父无需同我道歉,吴娘子的事更为紧要。” 她目光坦然,好似全然不在意的模样,使得卫檀生眸光轻闪。 她这个时候是真的不在意了。 不过,惜翠虽不在意,两人之间的气氛却还是有些冷。 吴怀翡或许察觉出来了气氛古怪,没让两人在门前傻站着,将两人迎进了药坊。 “今日之事,多谢卫小师父。” 苍术凑了过来,“幸亏我机敏,叫人上山给卫小师父送了信哩,娘子怎么不谢谢我?” 原来是他送了信。 卫檀生突然笑道,“自然是要谢你的。” “便先请你喝这杯茶如何?”他笑着倒了杯茶,递给小药童。 一番闹剧下来,他确实是渴惨了,接过茶杯便一饮而尽。 卫檀生却又倒了一杯茶递给了惜翠,柔声道,“娘子从寺中匆忙赶来,喝杯茶歇歇吧。” 惜翠低头看着青瓷杯,见他白皙的手指按在杯腹。 他望着惜翠,目光中未有歉疚也未有探究,只是安静地望着。 惜翠接了茶杯。 指尖相触,微凉。 一刹那的功夫,惜翠便收回了手。 也正因如此,叫吴怀翡瞧见了她手上包着的布。 “娘子的手?” “方才不小心让刀划破了,在山上时慧如已帮我处理过,不打紧的。” 吴怀翡:“还是让我来看看吧。” 她眉眼和顺地解下了布条。 虽跟着学了些,但慧如毕竟对医药不算精通,包扎得技术也远远不过关。 鲜血已经浸透了里面一层纱布,揭开时黏了一层皮,生生地疼。 有一道视线落在了她手背上。 眸光仿佛流光溢彩的长命灯焰,灼灼发烫。 吴怀翡叫苍术拿来了些伤药,又重新帮她处理过。 “娘子不觉着疼吗?”吴怀翡抬眼,略感纳闷。 惜翠点头,“疼。” 吴怀翡笑了,“我还是第一次见高娘子你这样一声不吭的人。” 苍术取来了用沸水煮过的麻布,吴怀翡动作娴熟地重新包扎好。 惜翠收回手。 这时候才总算有时间询问吴怀翡究竟发生何事。 吴怀翡道,前些日子,有人来仁安药坊看病,其中一人抬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自然就死在了药坊中,家人不服,伙同了族中亲戚,前来仁安药坊闹事。 药坊中,瓶瓶罐罐砸破了许多,药柜都被拉开,药材散落一地。 仁安药坊只是个小药坊,只不过最近才在京中打出了一些名声,面对这满地的损失,吴怀翡心疼极了。 惜翠对这段剧情有些印象。 《太平医女》全书极长,统共有好几百万字。因为她是熬夜跳着看完的,到现在时隔许久,大部分剧情她已经记不清了。 她在穿越后,本来是想要用一张纸将当初看的内容全都记下来,奈何在瓢儿山上时她若要购买笔墨纸砚,未免太过招人眼球,只好作罢。 如此一来,惜翠所能记住的,也不过是书中那些让她印象比较深刻的情节。 吴怀翡上京后,人生地不熟,幸得仁安药坊闵老板的赏识,这才在京中初步站稳了脚跟。 仁安药坊在京中还有个老对手——济善坊。 济善坊在京中的名头比仁安药坊更响,吴怀翡刚到京中时,曾经想去济善坊碰碰运气,但对方瞧她年纪太小,又是个姑娘家,未曾放在眼里,直接拒绝了这本书的女主角。 等吴怀翡在京中闯出些名声后,又心生悔意,想要重新将她拉拢过来,但吴怀翡念及闵老板的恩惠,委婉地拒绝了对方抛出的橄榄枝。 这段打脸不可谓不解气。 眼见仁安药坊生意越来越好,济善坊便动了些歪心思。 趁着闵老板因事带着人外出,坊中只有吴怀翡一个姑娘当事之际,安排人手在背后撺掇这一户人家来闹事。 这济善药坊也算是个小BOSS,在京中有些靠山,在前期给吴怀翡下了不少小绊子,吃了不少亏。 好在吴怀翡聪慧,一一化解了对方的阴招,而在高骞知道此事后,动用了些家中关系,干脆将这药坊连根拔起,自此,才总算了结。 显然,吴怀翡也看出了其中的蹊跷。 她蛾眉微蹙,“我觉得事情并没有那般简单,或许他们受了谁的指示也未可知。” 卫檀生缓缓地道:“闵老板前脚才离开,他们后脚就过来,这些人不过是乡野农户,缘何消息会如此灵通。话里话外,更是直指药坊害死了他们族亲。如此有备而来,定是有人在背后指点,想要败坏仁安药坊的名声。” 吴怀翡或许已经想到了是谁,但她却摇摇头,“先不提这个,卫郎君你手臂上的伤还未包扎,让我来替你包扎罢。” 惜翠这才发现,卫檀生受了伤。 刚刚他未发一言,垂手站着,鲜血洇湿了左臂的袖摆,有血珠从袖口一滴滴地滚落下来。 惜翠:“你的伤?” 苍术道:“高娘子所有不知,刚刚实在是太惊险了,那些人怕是得了失心疯,竟然顺手抄起桌上的花瓶,就往娘子头上砸,还好小师父赶来的及时,护着我家娘子避开了这一劫。” 苍术说得眉飞色舞,朝着惜翠使眼色,略含揶揄地望着正在处理伤口的两人。 在他看来,这卫小师父定是喜欢自家娘子的,否则怎么会在那花瓶落下的时候,一把将娘子揽入怀中,以身代之呢。 卫檀生受伤不轻。 有些碎瓷片甚至深深地扎入了皮肉中。 他捋起了袈裟,露出小半截紧实的手臂。 吴怀翡用镊子一点点地帮他夹了出来。 她动作轻柔,神情专注,小山似的眉头轻轻蹙起,担忧是发自真心。 卫檀生半低着头,不知是在看他手臂上的伤,还是在看吴怀翡。 吴怀翡歉疚抬起头道,“今日实在是多谢小师父出手相助,是我无能,累得小师父受伤。” “娘子客气。”卫檀生温言说,“今日只是赶得巧了,未能替娘子做些什么。” 吴怀翡摇头,“今日若不是小师父帮忙,恐怕这会儿我已不能站在这里,小师父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 仁安药坊如今正是一团乱,尚有许多杂事要处理。 吴怀翡不愿他们两个伤号帮忙,只说自己有苍术帮忙,能应付得了,含蓄地催促两人回去养伤。 而她则改日抽个时间,请两人吃一顿饭,谢过今日仗义相助。 在吴怀翡的坚持下,惜翠与卫檀生一同步出了药坊。 只是两人都没有说话。 她和他,一个伤在胳膊,一个伤在手背,看上去都有些狼狈。 走了一截路,惜翠停下脚步,“今日便在此分别罢。” 卫檀生难得地说,“我送你。” 惜翠拒绝了,“此地离我家中没多少路,走几步便到了,不用再麻烦小师父。” 他突然道,“娘子可是气我不告而别?” 惜翠没想到卫檀生会主动问出口。 “是,我确实有些生气,小师父就算离开也应当知会我一声,不过,”惜翠话锋一转,“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只是刚刚有些着恼。”她嗓音放柔了一些,双眼明澈坦然,“吴娘子那儿的情况确实更紧急一些。” 卫檀生敛眸:“不管怎么说,总是让你受了气,此事确实是我做的不周到,我送你回去。” 惜翠:“你今日受了伤,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见她不愿,卫檀生沉默了一瞬,“也好。” 踏着斜阳,惜翠慢慢往回走。 耳畔响起的喧闹的人声与哒哒的马蹄声,犹如一阵风在身旁飘散。 但走到一半,她的前路却被一人一马挡住了。 高大的白色骏马,打着响鼻,拦在了她面前。 骏马上的绯衣青年,勒着缰绳,慢慢地绕了一圈,惊喜地道,“高三娘!你怎会在此?” 惜翠微微一怔,“褚郎君?” 褚乐心瞧见她的惊喜,在看到她面色苍白一人独行时,又化作了惊讶和担忧,“娘子怎么一个人?你身旁的丫鬟呢?” 惜翠不想多说,“只是出来走走,没带上丫鬟。” 褚乐心不赞同地道,“娘子一个人出行,太过危险,我送娘子回府。”说罢,从马上翻身而下,牵着白马,走在了惜翠身侧。 “三娘,你今日作男人打扮?”褚乐心好奇地问。 苍术认出她,是因为她曾经作男装打扮见过吴怀翡,但褚乐心从未见过她扮男装,竟然能一眼认出。 惜翠:“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褚乐心沉吟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停下脚步,将惜翠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娘子你这打扮得还不够像,明明一看就能看出来了。” 打量她的同时,褚乐心也发现了她手上的异样,“娘子你这手?” “没什么,只是摔了一跤,已经去医馆包扎过了。” 褚乐心没有怀疑,“原是如此,那娘子你下次走路时可要小心了。”他笑道,“你瞧,一个人在外,终归还是不方便的,有我护着娘子回去,娘子就不用担心再摔跤了。我会好好看着你的。” “对了,娘子回去后几日,千万不要吃那些牛羊肉和辛辣刺激的,不然是要留疤的。”他认真地嘱咐道,“娘子生得这般好看,倘若留疤可就不美了。” 褚家姐妹多,褚乐心也就养成了个体贴的性格,对于女子保养一道,甚至比惜翠还要精通一些。 惜翠惊讶地看着他,完全没想到这个满脑子杀敌报国的中二少年,还有这么细心的一面。 褚乐心一直将她送到府门前,碍于礼节,没有再入内。 惜翠谢过他,刚踏入府门,就听见他突然又叫住了她。 “娘子!” 惜翠;“褚郎君还有何事?” 褚乐心牵着马站在夕阳中,明亮地笑道,“这月初八,京中佛寺行像,你可要去看看?当时候可热闹哩。” 惜翠不知道行像是什么,避重就轻地含糊道,“到时候再说罢。” 褚乐心却将她的应付自顾自地当作了答应,笑道,“那你跟高郎君还有六娘他们一定要来!” 等告别了褚乐心,再回到府上,碰上高骞时,高骞几乎一眼便看见了她手上包着的麻布。 “这是怎么回事?” 惜翠:“不小心磕到了,没什么大事。” 高骞不相信她的说辞,拧起了眉头,要察看她的伤势。 无奈之下,惜翠只能搬出吴怀翡,把今天在仁安药坊发生的事通通告诉了他。 “我这伤吴娘子已处理过,有吴娘子在,二哥难道你还不放心吗?” 她一搬出吴怀翡,高骞的注意力果然从她的伤势上,尽数转移到了吴怀翡身上。 想到那个单薄而坚韧的身影,高骞眉头拧得更深,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抵不过心中担忧,沉声追问了个中详细情况。 惜翠一说,就意识到此中定有蹊跷。 简简单单地安慰了她两句,立即提步离开了。 想来不是去了仁安药坊,就是去托人彻查此事。 惜翠看着高骞远去,转身回到了自己屋里。 孤立无援 褚乐心虽同她说了行像的事,但惜翠没心思多想,过了几天,就忘在了脑后。 她也没有再去找卫檀生。 虽然很想回家,但她还不想在这种情况下硬凑上前去。 她需要时间整理思绪,冷一冷,再重新规划。 一连数日,惜翠都待在了府中,没有外出。 倒是门房收到了一封信,转交予她。 惜翠想不出来谁会寄信给她,等拆开一看,才发现寄信的人是卫檀生。 信中没说旁的,只提到她之前有些物什落在了客房,想找个日子当面转交给她。 她坐回桌前,提笔回了一封信。 这些东西对她而言没什么用处,让他自己处理。 托人再送到山上后,便再没有了回音。 想来卫檀生他已听从了她信里的话。 等到高莹叫她去看寺庙行像的时候,惜翠才猛然记起今天已经四月初八了,正是褚乐心所提起的日子。 四月八日,诸寺行像,在京中算是个盛景,除却高莹,高家有不少小辈都赶去看。 从京郊回来后,高莹对她态度好了不少,她在宴席上给高家长了脸,高莹自觉要拉她一把,勉为其难地带她一起去。 她一直没有去找卫檀生,攻略的事便暂且搁置了在了一旁。这个时候出去看看,权当散散心也无妨。 高骞今日轮休,但或许是忙着探清济善药坊与仁安药坊之间的恩怨,早早便出了门,自然也没能同他们一道儿。 整个京城百姓为讨个吉利,似乎都在今天倾巢出动。 街角巷口已经聚满了人,但中央由卫兵守着空出了一条大路,以防踩踏僭越。 高家已提前订下了一家视野极为开阔的酒楼,临窗观看,不用和人在下面挤着。 惜翠到时,褚乐心正坐在桌前,除他外,还有与高莹交好的其他几个娘子郎君,显然是早早就已经约好的。 褚乐心瞧见她们,立即起身打招呼。 寒暄之后,各自落座。 坐在二楼临窗看向街面,虽然清静。但太过清静了,又像是少了点什么。 褚乐心似乎也嫌这样不够热闹,屁股还没坐热,就坐不住了,想要下楼。奈何其他人自恃身份,不愿去挤那人挤人的街角,褚乐心问了一圈,竟没人愿意陪他。 少年便将可怜巴巴地目光放到了惜翠身上,“三娘……” 在哪儿看对惜翠而言都无所谓,只是被这么一双大型犬似的眼满含希冀地盯着,让惜翠压力有点儿大。 想到此前还是这中二少年把她送回来的,惜翠还是点头应了,陪着他一起下了楼,走入人群中。 褚乐心千恩万谢地笑道,“我就知道娘子一定愿意陪我。” 他眼睛尖儿,找到了个好地方,带着惜翠凑了上去,没忘记伸着胳膊护着她,免得被他人撞上碰上。 终于站定了,惜翠将目光放向了长街。 褚乐心:“我听说队伍已到了北街了,拐个弯想必就来了。” 话音刚落,在喧闹声中,忽闻一阵梵乐佛音飘来。 褚乐心一脸“看吧,果然如我所说”的得意模样。 伴随着佛音,以金银琉璃为饰的宝车,终于载着佛像缓缓驶向街心。 仿佛被这梵音所感染,人群陆陆续续地安静了下来。 宝车共有数十轮,车上众菩萨宝相庄严,诸佛或立或卧。宝盖步辇,汇聚如云,珠罗绮绣,耀眼夺目。 京中各寺的僧人都跟在宝车左右侍奉着。 惜翠看见了不少空山寺的熟人,他们神色严肃,口念佛经。 她也没有在这个时候上去打招呼的念头。 在走过的僧侣中,惜翠还看见了卫檀生,他跟在空山寺的僧人身后,也参加了此次行像。 但两人相隔着人潮,卫檀生并没有在人群中发现她。 从仁安药坊回来后,她与卫檀生就再没见过面。 今天能在这儿看见他,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身旁褚乐心显然也瞧见了他,惊讶地道,“咦,这不是卫家三郎吗?” “此次行像也有他?”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梵音法唱所吞没。 卫檀生就走在佛像左侧,他左脚微跛,但走得很稳当。 香烟若雾,菩萨们的宝相也在缭绕的烟雾中,隐约看不分明。时间霎时变得很慢,泥塑的佛像似乎也有了种不受时空所限的神性。 一路上百姓们撒花礼敬,漫天花雨伴随着阵阵梵音飘落,落在他的肩头衣角,卫檀生眉眼微弯,眼睫长而低垂,慈悲地犹如高居神坛之上的佛子,温和得又如一头田间巷陌的白牛。 至忍温良,善调善御,从村至村,从巷至巷,所游.行处,无所侵犯。 与宝车上的佛像四目相对,惜翠仿佛身处在一种极为奇异的时空中,脑海中陷入了一片茫然的空白。 等车轮滚过,方才如梦初醒。 而此时,香烟聚合又弥散,卫檀生已从她视野中离去,只剩下一缕乳白色的轻雾与一地的落花。 众人追随着香车往前拥挤,人潮过后,只留下她和褚乐心与零零散散的其他几人。 “那是卫家三郎?”褚乐心慢慢地往前走,新奇地道,“三娘你方才可瞧见了卫郎君?” 惜翠还在想着刚刚那一眼,心不在焉地说,“看见了。” 一直到刚刚她才发现,她不了解卫檀生。 那个走在佛像左侧的僧人,在方才那一瞬,给她的感觉竟然如此陌生。 她对卫檀生的理解,大部分是建立在书中的描述与瓢儿山短暂的接触上。 至于他究竟是什么模样,她却是一无所知。 她就像走入了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中,真正的卫檀生,就好像被香雾所遮掩,面目模糊难辨。 褚乐心在说什么,惜翠已听不太清。 忽然,走在她身侧的绯衣少年站定了,吃惊地叫道,“卫三郎?” 惜翠蓦然回神。 方才那侍奉着佛像的僧人,不知何时已走出了行进的队伍,来到了他们面前。 就站在他们不远处,垂袖而立。 说曹操,曹操到。褚乐心登时懵了。 “卫郎君你怎会在此?”他愣愣地问。 青年僧人不紧不慢地走到两人面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又移开视线,望向了惜翠,淡笑道,“只是瞧见了认识的熟人,便想来打个招呼。” 褚乐心没看出异常,傻傻地问,“郎君你就这样离了队,可有关系?” “只是有事离开一会儿,无妨。” 他虽是回答着褚乐心的问题,目光却一直在看着惜翠。 在府上这几日,惜翠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对上卫檀生的目光,也能礼貌颌首示意,“小师父,许久不见。” 看来,刚刚卫檀生还是看见了她与褚乐心。 卫檀生淡淡地道:“已有六日未曾见。”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顺着卫檀生视线看去,褚乐心他终于发现了两人间的异样,默默地蹙起了眉。 卫檀生眼眸轻弯,“娘子与郎君也来瞧京中行像?” 惜翠:“在家中无事,出来凑个热闹。” 卫郎君与三娘之间的气氛太古怪了。 古怪到让他有些不安。 在卫檀生开口前,褚乐心思索了一番,还是上前一步,面色关切地道,“郎君离队已久,为免被发现,还是快快回去罢,有什么话不妨回头再说。” 卫檀生侧头,看了看绯衣少年秀美的眼眸,唇角漫起抹意味不明的轻笑,眸色转浓,“多谢郎君关心,但……我还有一事需要告知高娘子。” 惜翠:“小师父请讲。” 卫檀生笑道:“上回同娘子所说的,那些落在客房的物什,我不便处理,就暂时收了起来。想来还是交由娘子亲自处置,最为稳妥。等行城过后,我带娘子去取。” “不用这么麻烦,”惜翠道,“寺中可还有其他师父在?” “今日诸位同修大多不在寺中,山门已关,不招待其他香客。”卫檀生面带歉疚,“还有一事,望娘子莫怪我失礼,娘子的东西,我一时也不知往何处放,如今都在我房中收着。” 他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惜翠也不好再说什么,“那小师父何时得空?” 卫檀生略一思索,“约莫申时六刻,娘子可在山门前等我。” 惜翠:“我知道了。” 他特地离开队伍,好像真的只是为了将东西还给她。说完,便又走入了人流中。 褚乐心:“娘子?” 惜翠:“我没事。” 褚乐心看起来像问些什么,但碍于这是她自己的私事,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虽然不知道之前她究竟落下了什么东西,但惜翠刚好也想借此机会,和卫檀生好好谈一谈。 距离约定的时辰还早。 大梁皇帝信佛,稍后,队伍还要入大内,受皇帝散花。 等入了宫阙中,就不是百姓所能跟进去的了。 惜翠与褚乐心分别,和高家人一起回到了府上。 在府中又等了一会儿,一直等到申时方才出发。 众人今日都挤到京中去看行像,山下基本看不见一个人影。 惜翠登上山径,果然在山门前看见了一面竖牌,委婉地表达了今日不接待香客。 此时,距离两人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 山上风大,惜翠拢紧了衣襟,等了一会儿。 大概等了二十分钟,但却迟迟没见到卫檀生的踪影。 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惜翠皱了皱眉。 毕竟要入皇宫,有事延误也实属常事,她也没放在心上,又等了半个时辰,还是没看到他。 她整整等了两个时辰。 卫檀生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天渐渐地黑了。 不论他是不是有事耽搁,她都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只能下山。 只是,下山的时候,那种被人窥伺的感觉又出现了。 好像有谁在盯着自己。 这一次,比前几次更加明显,或者说是不加遮掩。 惜翠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她如今身无寸铁,四周没有人迹,躲已无处可躲。 忽然肩膀被谁拍了一拍。 惜翠一僵,正想要迈开步子赶紧跑。 但一双手却以比她更快的速度,捂住了她的口鼻。 这是一双男人的手。 手上生着一层厚厚的茧。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她好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油墨气息。 我为鱼肉 等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山下,而是处在一间破落的屋子中,双手则被粗麻绳牢牢地反绑在身后。 惜翠试着挣脱了一下,麻绳绑得很有技巧,她没能挣开。 眼前的场景实在太熟悉了,常常出现在各大影视文学中的情节。 她被人绑架了。 就算再镇定,碰上这架势,惜翠还是略有些慌神,不过眨眼,她就又恢复了冷静。 毕竟,她还有系统在,虽然系统放养了她,但只要她任务还没完成,她就不会死。 她也不怕死。 惜翠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暂时放弃了挣脱绳子的想法,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间十分阴暗的屋子,墙角上结了不少蛛网。 透过窗外,能看见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屋中点了一盏灯,能让她看清周围的环境。 她身旁堆叠着不少废纸,有字,也有画,如此看来,更像是一个堆放着杂物的库房。 即便点了灯,屋里的光线也十分黯淡,惜翠费了很大力气,才伸头看清身旁的字画上的题跋。 这题跋她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是在……高家? 落款为昌彭祖。 她想起来了,这昌彭祖是前朝名家,尤工书画。高家门第不凡,自然也藏有他的作品。 但昌彭祖的画价值千金,绝对不可能随意丢弃在这儿。 这间库房恐怕是个专门买些假字画的地方。 联想到她昏过去前,闻到的那股油墨味儿,绑架她的人,做的应该就是跟字画有关的生意。 但是她不记得她有认识这样的人。 高遗玉处事向来低调,从没结下过什么仇家。 这段时间来,她得罪过的人…… 惜翠使劲儿想想,也只想起来一个焦荣山和一个贺妙。 焦荣山家中做油饼的,他身上常年带着些面粉的味道。 应该不会是他,他没有这个胆量。 而贺妙,她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她根本没理由会做出这种事, 正在此时,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惜翠全身一凛,神经跟着紧紧地绷了起来,警惕地看向门外。 门外走进一个文士模样打扮的中年男人。 他将近三十多岁的年纪,留着一缕胡须,面色白净,看上去很是温文尔雅,甚至颇有些亲切。 这个人,她没有任何印象。 纵览高遗玉的记忆,也没有和此人有关的信息。 “你醒了?” 瞧见惜翠正警惕地看着自己,中年文士笑了一下。 惜翠开门见山地直接问:“你是谁?” “我?”他摇摇头,“你不认得我。” 惜翠紧紧地盯着他,“既然我不认得你,你为何要把我带到这儿来?” 中年文士笑道,“你猜猜看。” 惜翠沉默了一会儿。 “是因为高骞?” 此话一出,中年文士为之一怔,她的话似乎给他带来了不小的惊讶。 看来她猜对了。 她既然没得罪过什么人,那应当是受人牵连。在她所认识的人中,只有高骞的可能性最大。 “是。”中年文士走上前来,语气还是很温和,“你确实猜对了,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得你,但我认得你那二哥。” “这几天来,跟踪我的是你?” “是我。没办法,你二哥那儿实在太难下手,我一连数月都没能寻到法门,只能从你这儿入手。” 惜翠周旋着,慢慢地问,“高骞他做了什么?” “他?”中年文士淡淡地道,“他杀了我大哥,我要为我大哥报仇。” “看来,你二哥没有告诉你他那些丑事,”对上惜翠迷茫的视线,中年文士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既然这样,还是让我来告诉你罢。” “我这个人恩怨分明,跟谁结下了梁子,我就去找谁。我本就没打算伤害你,你无需害怕。”他看了她一眼,笑道,“不,你看起来好像根本不害怕,这倒是奇了。” “害怕没有用。”惜翠垂眸。 “这说得确实有道理,你放心,我已派人给你二哥送了信,只要你二哥愿意过来替你,我就放了你。” “你到底是谁?” “我叫耿宣仁,还有个大哥叫耿巢汉。” 中年文士说道,“爹娘只生下了我们兄弟二人,我们兄弟俩打小生活在一起,感情甚笃,但后来你二哥杀了我大哥。” “我们家中虽不富足,但此前过得倒也算和乐,大哥一死,家母悲痛欲绝,没几日便跟着去了。家父魂不守舍,做工时被货箱砸中,抬回来也已经仙逝。你二哥害的我家破人亡,所以我要找他,找他报仇。” 耿宣仁和耿巢汉? 惜翠一愣。 这名字犹如一把小钩子,将那些她记不太清的书中情节一并勾连了出来。 她想起来了。 原书中确实有耿宣仁和耿巢汉这两个角色。 这一切还要从高骞与吴怀翡初遇的那天讲起。 那天,皇城遭袭,高骞在追捕途中,一时不察,受了重伤,栽倒在路旁。 耿巢汉平日里靠做短工为生,做完工,他喝了不少酒,晕乎乎地走到了皇城附近,正好碰上了高骞。 夜色昏暗,血气掩盖了酒气。 彼时,高骞又身受重伤,意识早就不太清醒,误将他当作敌人,全凭本能将其斩杀在当场,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之后便脱力彻彻底底昏了过去,让出诊晚归的吴怀翡捡回了药坊。 高骞养好伤后,并不知晓自己当日所斩杀的是个无辜百姓。 其他同僚虽然在其后查清楚了,但他们心知高骞的性格恐怕对此难以释怀,思来想去,便将这事按了,另一方面,则暗中派人到耿家赔罪。 耿巢汉的弟弟耿宣仁始终觉得自家哥哥的死有蹊跷。他在京中经营着一家书画坊,人脉颇为灵通,经过数月调查,终于查清楚是高骞所为。 他自是恨到了骨子里,一心筹谋着想要为其兄报仇。 这段剧情的作用其实只是男女主感情的催化剂。 书中,高骞与吴怀翡一起遭到了他的算计,毕竟有主角光环在身,两人很快就脱出险境。并且在一同落难之际,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 最后,高骞得知了事情的真相,选择放过了耿宣仁。 他果然对耿巢汉的死难以释怀,幸好有吴怀翡陪伴开解,这才从往日的阴影走出。 或许是多了一个高遗玉的缘故,这本该落到高骞头上的报复,才落到了她头上。 惜翠皱紧了眉头,跟着想到了之前马场上那次意外。 那天,高骞不在,高莹骑的正是高骞的马,事后,高骞也曾说过腾霜绝不会无缘无故受惊,恐怕耿宣仁从那天起就已经开始动作。 惜翠继续问:“马场上惊马一事也是你做的?” 耿宣仁似乎吃惊不小,“是,的确是我所为。” 他轻叹,“但我人算不如天算,没料到高骞他突然因故离去。当日我虽然失败了,却也不是全无所获。” “你兄长他身旁亲兵环绕,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正愁找不到空隙对付他,这么一来,倒提醒了我,不妨另择他法,从偏处着手。” “所以你选中了我?” 耿宣仁道,“在这一干手足当中,他的确最重视你。” 惜翠又问:“你是如何摸清我的行踪?” 耿宣仁倒也一并答了,“我此前只知晓你们高家人常去空山寺上香,便时不时在山下徘徊,至于你的行踪,还要多亏了一人。我记得……他似乎是姓焦?” 惜翠追问道:“焦荣山?” “正是此人。”耿宣仁反问道,“你与他曾订下婚约?” 惜翠摇头:“没有。” 耿宣仁道:“想来也是,依你兄长的性格怎么会让你随便嫁个平庸无能之辈。” “当日我在山下徘徊之际,正好碰上这位焦郎君,上前攀谈之时,他告诉我,他有一未过门的妻子,似乎与这山上的和尚有些关系。他心中怀疑,便想要过来看看。” 惜翠抿紧了唇。 那天她骗了焦荣山,他事后果然还是怀疑了。 若非他心生怀疑,也不会撞上耿宣仁,让耿宣仁得知她的行踪。 这一环紧扣一环,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惜翠没有再说话。 丧兄之痛,每每想起,都在折磨着他。 面前的女人生得和高骞如此相像,她不吭声,耿宣仁冷笑起来,主动问道:“我大哥并未做错任何事。你兄长误杀了我大哥可有报应?” “你可知晓其他人怎么说?” “他们都说,那高家郎君斩杀贼子于御前,何等威风!可有想过我大哥何其无辜?他什么都没做,却成了他刀下亡魂!他的死反倒还为他换来了名利!” “你兄长午夜梦回之时,可有悔恨,可有愧疚?”耿宣仁冷声道,“也是,像我们这种平头百姓,贱命一条,死便死了,如何值得高家郎君放在眼里。” 惜翠沉默了片刻,“他有悔恨。” “就便是有也晚了,”耿宣仁道,“他既然心中有亏愧,为何我大哥死时他不来?头七他不来?我大哥死后这么长时日,都未曾看到过他的身影?!” 他越说越激动,脸色也渐渐扭曲,言罢,却突然喘了口气,又冷静了下来。 “你不用害怕,”耿宣仁看了看她,“杀我大哥的人不是你,我会给你二哥送信,只要你二哥肯来换你,我就放你回去。” 她离开之前,高骞不在府上。 思及,惜翠心神微凛。 “要是我二哥没来呢?” “要是你二哥没来,”耿宣仁道,“那我就只能对不住你了。” “谁叫你是他的妹子,他不来,我只能以彼之道,还诸彼身,你二哥当初如何对待吾兄,我就如何对待你,让他也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惜翠:“我离家之前,他不在府上,你送信给他,他收不到。” “这我就不管了。”耿宣仁看向她,露出一抹和蔼的笑意,“倘若他收不到,这便是天意,杀了你之后,我还会继续找法子,再杀了他。” “你能等多久?” “这就要看我的耐性够不够。” 惜翠的心往下又沉了沉。 虽然她不怕死,但她任务才刚刚行进一半,还不想从头再来。 至少就目前而言,耿宣仁还是十分理智的,但凡她有什么疑问,他也都尽数回答了。 但是,惜翠不敢贸然同他谈判刺激他,从刚刚的谈话中,她能看出来,他看似冷静,实际上情绪也已经紧绷到了极点,稍有不慎,事情的发展就会变得比现在更糟。 似乎觉得说够了,耿宣仁站起身,“我已给你二哥下属送去了信,你且等着便是了。” “等着他会不会来替你。” 说完,他没再看惜翠一眼,直接走出库房,反手重新锁上了门。 屋内的灯焰晃了晃,拉出一线欲灭不灭的微光。 身死 双手被绑了这么长时间,早就没了知觉。 耿宣仁不知道给她用了什么药,她四肢瘫软,使不出半分的力气。 他很谨慎,她身旁都是字画,惜翠找遍了,也没找到什么尖锐的东西能将绳子割断。 摆在她面前的,似乎唯有耿宣仁留给她的这一条出路。 只是高骞今日一早就出了门,没人过问他的行踪,他也没留下任何音信,耿宣仁的信到底能不能送到还要打一个问号。 想到这儿,惜翠叹了口气,她真心实意地觉得,再没有比她更惨的了。不仅没攻略到卫檀生,反而又要丢掉一条命。 耿宣仁离开后,便再没回来。 身上药效未完全散尽,迷迷糊糊间,她又睡了过去,这一觉不知道睡了有多长时间,惜翠是被门外的动静所惊醒的。 耿宣仁不知何时回到了库房中,脸上的神情晦涩难辨。 摇曳的烛光在墙上打下明暗不一的色块,他手中正端着个酒碗,臂弯中搭着一条白绫。 惜翠的心宛如被一根细线悬着,顿时高高地吊了起来。 耿宣仁的面色格外阴沉,“你二哥不愿来,既然如此,我也只有对不住你了。” 说完,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了过来。 眼看着耿宣仁已端着酒碗上前,惜翠心中焦急万分。 这不可能。 以她对高骞的了解,高骞他绝不会畏死,倘若他没来,定是有旁的事耽搁了,这其中肯定还有些旁的原因。 她现下浑身瘫软,双手又被牢牢束缚在背后,耿宣仁若是硬要给她灌下这一碗毒酒,她绝对没有反抗的余地。 她只能试着,一点一点地,迂回地拖延时间。 “你的信当真送到了他面前?” 耿宣仁因为她的话停下脚步,“我没必要欺瞒于你。” 惜翠舔了舔干燥的唇角,心跳如擂,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二哥并非那种贪生怕死之人,你的信既然送到了,他不可能畏缩。” 耿宣仁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折返到一张矮桌前,将酒碗放了下来,伴随着酒碗“当”地一声落在桌面上,惜翠的心终于暂时落回了实处。 “我并非不讲情面之人,”耿宣仁转过身道,“你既然问了,那我便与你讲个清楚,免得你认为我欺瞒于你,死也死得不安心。在那儿之后,我会让你明明白白的上路。” 惜翠愣了愣。 她似乎从耿宣仁的眼中看到了一层薄薄的怜悯, 怜悯? 来不及细想,他已然开了口,“这封信确实送至了你二哥面前。” “他在哪儿?”她忙追问道。 耿宣仁道:“一处药坊中。” 惜翠脑中一空。 今天困扰着她的许多疑问似乎都在此刻得到了解答。 其中原因,她不用去想,也能明白。 果不其然,耿宣仁嗤笑道:“药坊中的那医女是高骞的意中人?我瞧他护她倒是护得紧。” “那药坊中似乎是起了什么争端,你二哥为了护着他意中人,分不出心神,没心思去看我送过去的那封信。” “我只给他送了信,却没义务告知他这封信究竟关系着什么。他看不看,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他既然不在意吾兄生死,总归要在意你的生死,”耿宣仁微笑道,“他不为我大哥的死而心怀悔意,那总该要对你的死而心怀悔恨,让他余生都活在这等愧疚中,不比单单杀了他更好?” 他颇为痛快地笑了出来,“这都是天意罢了。他又怎会料到这份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信却事关他小妹的生死。” 烛火明灭中,他看不清面前少女的神色。 只见她半低着头,鬓发散乱,清瘦的身躯好似被大雪压折的细竹。 耿宣仁一怔,心中却是漫上了一股隐约的怜悯。 毕竟,这高家娘子倒是亲手被她兄长舍弃在了此处。 高骞将他意中人亲自护在身后,却未料到其妹却在这儿等他救命。 只是,这点怜悯不足以化解他心中所恨。 他痛快,简直痛快极了,痛快地笑出了声。 但无意中瞥见她这模样,想到药坊中另一人,耿宣仁突然觉得没了心情,笑声陡然而止 他本不愿多嘴,只是想到药坊中那一幕,耿宣仁还是略有动摇。 沉着再三,他最终继续说了下去,“今日你等的那和尚是你的情郎?” “那我不妨多告诉你一件事。就算我今日没将你绑来此处,你也等不到他了。”耿宣仁怜悯般地说道,“那和尚也在药坊中,同你二哥一道儿。” 惜翠沉默地垂下眼。 如此一来,高骞今早外出与卫檀生失约都已经有了答案。 是济善药坊吴怀翡那儿出了事。 她早该想到的,书中曾有这么一段剧情。 济善药坊再一次闹事,高骞与卫檀生都为护着吴怀翡,赶了过去。 当时两人为了女主针锋相对的修罗场,在评论区曾经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惜翠平静地收紧了手指。 亲疏有别,她不怪高骞与卫檀生,毕竟他们也不会料到她这儿发生的事。 只是,疲倦与尴尬好像浪头一样,又一次铺天盖地地卷来。 那药坊前遥遥的一眼,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同时被放在天平上的感觉,太难堪。 惜翠忍不住苦笑,突然就失去了挣扎求生的力气。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早该知道自己在别人心中的斤两。 “我也不想杀你,”耿宣仁可怜她,“你我之间或许还有几分相似之处,我在这世间已是孤身一人,而你,同我相比倒也没好到哪里去。” “毕竟同时被你兄长与情郎抛下,世间倒是独你一人。” “你要问的,我已经回答了,你在死之前可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 “毕竟此事确实不该牵扯到你身上,”耿宣仁道,“你若有什么遗愿,我会尽力替你完成。” 惜翠阖上双眸,吐出一口气,“在我死之前,你能否为我解开这绳子,再为我取纸和笔来。” 耿宣仁沉吟,“可,但在此之前,你须得喝下这杯毒酒。” 他回到桌前,一只手端起桌上的酒碗,另一只手攫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开了嘴。 没法反抗,一碗毒酒硬生生地全都灌入了喉中。 被硬灌酒液的感觉并不好受。 饶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临近死亡的求生本能,还是使得惜翠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 呛咳出来的酒水,顺着嘴角流入了领口,眼中泛起了生理性的泪花。 “咳……咳咳!” 喉咙中犹如火烧一般,惜翠趴在地上,费力地喘了口气。 毒酒生效没有她想象中的快,除了舌底发麻,喉口干涩外,她暂时还没有感觉到痛楚。 “我如今毒酒也已经喝下去了,你大可放心了。”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如垂垂老矣的妇人般沙哑不堪。 少女的眼,此时此刻,竟透着一股凉意。 并非冷,只是凉,淡而薄,是一种平静到极致的疏远。 被这么一双眼盯着,耿宣仁不知不觉间竟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现在,可否为我取纸和笔来?” 看着她的模样,耿宣仁倒是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她以一个十分可笑的姿势趴在地上,唇角的酒渍甚至都没力气擦拭。 毒酒开始生效了。 惜翠的眼前渐渐开始模糊,化为两三个重影。 她用力甩甩脑袋,握紧了笔杆。 握着笔的手哆哆嗦嗦,已经再难使上力气。 每一笔都虚浮无力,歪歪扭扭,在纸上拖出了个长长的尾巴,看起来就像爬出来的。 短短二十个字,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就算她死,她也要在卫檀生心中留下挥之不去的痕迹,让他不得安生。 惜翠哆嗦着又深吸了一口气,将腕上的佛珠取下。 颤颤巍巍地,她努力脱了好几次都没能脱下来,好不容易将佛珠取下,她伸出手,又去取发间的木簪。 终于将这两样一并取下来后,惜翠把它们推到了耿宣仁脚边,喘着气道,“烦请你把这些东西还给那位小师父。” 他本来就是一个普通人。 看到面前少女狼狈不堪的模样,耿宣仁心底的良知终于被引动,难得主动问道,“你还有什么想对你兄长说的?” 惜翠沉默了片刻。 她没什么能对高骞说的,但她这幅身体毕竟还和高骞有兄妹之谊。 惜翠:“你告诉他,让他多多保重身体,他……” 话说到后半句,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腹中渐渐漫起一阵绞痛,很快化为排山倒海之势朝她压来,好像有一只手在五脏六腑间翻搅。 这一次,死亡却来得格外漫长,痛苦也好似被无限地拉伸。 饶是惜翠,也不由得死死地掐住了手,疼得眼泪扑簌簌地掉。 指尖嵌入指腹中,留下深深的印痕。 耿宣仁似乎看不下去了,将臂弯中的白绫抽出。 轻柔的白绫抚慰般地绕上了她的脖颈。 “这一切,都是你二哥选的,”耳畔传来一声轻叹,“要怪就怪你二哥吧。” 伴随着脖颈前的白绫被收紧。 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被彻底切断了。 终于不用再受这折磨。 惜翠庆幸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