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遇龙 一.遇龙 万血之中,腐肉之下,王小苔被一只苍蝇的声音叫醒,一只苍蝇匐在她的眼皮上,眼珠颤动,青蝇飞走,她奋力睁开被黏黏糊糊血肉黏住的眼睛,视野尽是红色,她躺在地上呆呆凝视着头顶的天空。 不知不觉间一滴猩红的液体从她眼角滑落。 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呈现一种洁净清透而诡异的玫瑰色,王小苔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红的天空。 王小苔挣扎着从厚重而温暖的血污中拔起身子,忍着呕吐的欲望,拨开堆砌在自己身上的血肉,在血腥的气味中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除了自己和苍蝇的声音,她听不见任何其她的声音。 她看向四周,她想大喊,她想找到熟悉的人或是事,但四周只是废墟,只是血迹,只是肉块,只是忙碌的苍蝇和窸窣的老鼠。 世界毁灭的时候,废墟成了老鼠的家。 阳光蒸腾着血气,血气从鼻腔倒灌进王小苔的喉咙里,一寸寸划着她的喉管,王小苔突然意识到了,四面八方,除她之外,没有活人。 发生了什么?这是谁的血?这是谁的肉? 王小苔完全想不起来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她站在血肉骨山之上,满身血污,像个傻子似的呆呆望着四周,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一滴冰凉的水滴在了王小苔的脸上,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往天空看去,天空的颜色慢慢变得阴暗,天上明明没有一丝云,却又有亿万个雨滴顺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飘洒在了地面。雨水洗去了她脸上的血污,天空逐渐变成正常的淡蓝,原来不是红色的天空,而是眼前斑斑的血迹。 下雨了,下雨了啊! 王小苔下意识想和谁说一声,想仰天长号: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雨滴飘落在地上的时候是那么的温柔,润物细无声,勃勃生机随着雨水的来临蓬勃而出,可冒出来的并不是小花小草,而是白骨森森,血肉成泥。 雨水汇成小溪流,血色的溪流汩汩漫过王小苔没穿鞋的脚趾。 王小苔的身体逐渐被雨水打湿,她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她终于想起来了,过去的记忆强横苏醒,顺着冰冷的雨水潮水般向着她奔涌而来,就像是大群的野马在她身上践踏而过,清晰得疼痛起来。 她想起来了,他们所有人盼着这场雨,盼了整整两年! 太阳高高在上,田地枯死,河水断流,他们求星星求月亮,求神拜佛,向八方神灵祷告,祈祷那些有能力的神明发发慈悲,赐给他们一场雨,他们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当人不能自救的时候,总是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明。 人们总是渴望被拯救。 在又一次祷告祭祀中,他们再次用上了人殉,从少女,到丧夫的寡妇,再到父母双亡的孩子,他们实在是已经走投无路,只要有用,哪怕这是口口相传的罪恶,哪怕被人唾弃万年也没关系。 这次送上祭桌的是一个孤女,她的父母家人早就已经饿死,家里只剩她一个,再加上她的眼睛天生双瞳,脚带残疾,祭司说这是邪恶的象征,把她祭天,或许可以得到上苍的宽恕。 今天就是送走这个孤女的日子,人们对此早已麻木,王小苔紧紧拉着阿娘的手,在拥挤的人群中看着这一切,她咽了咽口水,甚至有些羡慕台上的那个女孩,她们年龄相当,如果不是因为王小苔的父母还活着,她也会被绑上祭台。 饿死也是死,渴死也是死,不如祭祀神明,死前还能吃一顿饱饭,洗一个澡。如果可以,很多人都想成为神明的祭品,他们实在是太渴,太饿了。 一丝湿润的风从天边吹来,被抬上祭桌的少女含泪抬头,麻木无神的祭司转过了身,双眼含泪的屠夫放下了手中即将挥向少女脖颈的刀,紧接着狂风骤起,天上突然出现了一大团一大团的云朵,这些云就像被什么人驱赶一样汇聚起来,牢牢遮蔽住了整个天空,乌云之中电闪雷鸣,眼看着就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暴雨。 层层乌云块垒之中,只在书上和传说里才见过的龙探出了脑袋,世人都说神龙见首不见尾,但这条龙很快钻出了云层,在他们面前展现了自己的威严。 那是一条怎样的龙啊——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标准的龙族长相,和年画剪纸里面的一模一样,完全符合世人对龙的描述。 不同的是它的颜色,通体赤红,龙鳞怒张,威严万方,仰头展翼,龙吟高旷,它经过的地方,成千上万的鸟惊恐地避让,两年的干旱过去了,这里居然还有这么多的鸟。 那是王小苔离龙最近的一次,目眩神迷,周围所有人都疯狂了,平时都是听说龙藏在云里,凡人不可见,现在活生生的龙就出现在他们面前,那可是龙啊!那可是人人口口相传,会保护我们,会给我们降福的龙啊!他们数的仔仔细细,一个爪子上有五个趾头,这是真的五爪金龙! 龙是行云布雨的神明,龙来了,雨还会远么! 人们狂喜,人们放下屠刀,放下绝望,人们自觉走出家门,在烈日的暴晒下敲锣打鼓欢迎龙的到来,祭司狂喜中推翻了祭桌也毫不在意,就连祭桌上还没有解绑的少女滚落在地都仰头望龙,大笑着流下眼泪。 王小苔跟在这狂喜的队伍里,痴迷地看着天上那条赤红的龙,他们都相信,龙会听见他们的祷告,龙会给他们带来雨水,王小苔都听见边上个人在商量着给这条龙建个庙,专门祭祀这条祥龙,边上已经有善画的书生摊开随身携带的画纸盘腿坐在地上舔湿了毛笔就开始泼墨作画。 这条赤龙越飞越低,它的鳞片比人还高,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描述它古奥庄严的躯体,它离他们那么近,近到底下的人甚至可以闻到这条龙身上传来的咸咸的味道,人类在它面前是何等的渺小。 王小苔在人群中踮着脚抻着脖子往上看,某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和这条龙的黄金瞳对视了,她也为之兴奋,为之疯狂,跟着身边的人一起叫它的名字:龙!龙!龙! 直到龙对着他们,张开了嘴,直到龙低下头把地面上欢呼着的人们吞进嘴里咀嚼,温热的血液从龙嘴中喷出来溅了一地,有些血甚至喷到了王小苔的脸上,她呆呆地,感觉嘴里咸咸的,嘴里的东西一阵温热,还在不住地颤动,王小苔把飞进嘴里的东西吐在了手心,那是一只还带着烫人血肉的浅棕色双瞳眼珠。 瞬间静止。 之后就是崩溃的大逃亡,人们惊叫着四散开来,向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逃跑,家里,地下,床底下,酒缸中,地窖里,但······那可是一条龙啊! 神话般的存在,又怎是人力可以抗衡? 赤色巨龙悬于空中,仰天长嘶,龙口一张,地面瞬间刮起烈火和狂风,所有飞鸟燃烧着坠落,像一场落进地狱的熔金流星雨。 烈火从地底烧起,跑得远的人被烧成焦炭,被风卷到的人狂呼着被吞入龙口,龙口一关,无数鲜血和残肢掉落在地,婴孩,妇人,老朽,在这场狂龙之灾中,没有生灵可以幸免。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躲藏无用,逃跑无用,哀嚎无用,祈祷无用,交易无用,告饶无用,怒骂无用,没有人敢去做屠龙的英雄,他们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这条赤色的巨龙。 乌云压城,来自地狱的业火吞没城市和村庄,这是人间,更是炼狱。 王小苔来不及扔掉这个双瞳眼珠,把它攥在手里拼命逃跑,在灼热的仓促拥挤之间,双瞳眼珠在手里爆开,榨出一堆黏腻的汁水,烈火高温之中,手心里眼珠爆开的汁水很快就被蒸发殆尽,王小苔浑然不知,只是往前跑,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这场大逃亡。 她看着那条龙一把抓起了跑在自己身后的父亲和母亲,父母挣扎着,喊着王小苔的名字,却让她不要回头,往前跑,一直往前跑!跑啊!别回头,跑啊!活下去!活下去!小苔,跑啊!活下去! 赤色巨龙把他们放进了嘴里,龙口一闭,鲜血四溅。 王小苔知道自己该往前跑,知道自己不该回头,可,怎能不回头啊!那是会把自己举过头顶去看戏的父亲,那是会在昏暗油灯下给自己缝补衣服的母亲,那是血肉至亲,人间至爱,现在他们要死了,难道连回头看看的勇气都没有么! 巨大的恐惧没有打消王小苔的勇气,反而让她回过了头,眼睁睁看着父母被赤色巨龙一口吞到了肚子里去,她仿佛是惨叫出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愤怒的烈火从地上烧到了王小苔的脑子,她停下脚步,捡起身边应该是别人掉落的一根棍子,对着人潮逆流而上。 她不知道她能做什么,但此刻,她已经失去了一切,她宁愿和父母一起被龙吃掉。 来啊!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 狂怒之中,孤军奋战,一个瘦弱的小姑娘逆着人潮拿着木棍冲向赤色巨龙,人来人往之中她眼前一黑,她失去了意识。 等她醒来,一切都结束了,没有龙,也没有人。 天地摇晃,暴雨倾注,一地血腥,孤魂野鬼。 干旱了两年的土地终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暴雨,干裂的泥土迅速变得湿润,泥泞,可是已经没人需要这场雨了。 天地留一线,方圆八百里,生民六十万,她是唯一的幸存者。 世人都说真龙应天而生,腾于天际,潜于深渊,行云布雨,口蕴万丈春雷,采风光而出云霁,俯天地于一念,善恶不扰,功业不乱,凌红尘而于此世,渡宇宙尽为逍遥游。 可没人告诉王小苔,龙,会吃人。 该如何找到这条龙?该如何为生民伸张正义?该如何才能杀死这条龙。 没有行囊,没有神兵利刃,也没有任何的帮助和指引,该如何才能杀死这条龙? 第二章 金南惊 二、 一路行来一路尸,这条龙吃东西显然不太爱干净,到处都是血污,到处都是残肢。 整片大地连一只狗都不见,却到处是膘肥体壮眼冒血光,钻进尸体里埋着头死命啃吃尸块的老鼠。 那脱离眼眶的烂眼珠,皮肉分离的数滩,生蛆的白骨,夷为平地的村庄,和远处黑压压层峦叠嶂的尸山,王小苔不知道自己已经看了多久。 她怔忡地看着肚子如人头那么大的老鼠衔起一撮发,稍稍用力那整片头皮便顺之被扯下,露出里头还未全部烂干净的人脑。这样骇人的场景对现在的她来说已经司空见惯,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会呕吐,还想着给那些不知名的尸块分门别类,挖一个坑埋了,不至于被腐鼠啃食,但奈何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慢慢地她就放弃了。 看了这么多,已经习惯了,就让来自于大地的,回到大地吧。 她要活着走出这片炼狱。 焦黑的地上浸满污水,湿气冲天,走了几里,竟不见任何活着的生灵,人,犬,鸡,牛,马·······除了老鼠和苍蝇之外,王小苔没有遇到任何活着的东西。 命运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扯着线,看她无头苍蝇般乱撞。 王小苔头疼的快炸开了,硬撑着在这片血地上行走,得走出去,得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别人。 鞋子磨破了,她往前走,皮肤晒裂了,她往前走,指甲脱落了,她往前走,前面已经没有方向了她依然往前走。她越往前走,越觉得自己仿佛被放进了一个巨大沉重的石磨,随着立轴和磨盘旋转,上下磨齿咔啦咔啦的咬合碾动,犹如巨兽口中的森森利齿嚼碎了她的骨骼;又觉得似乎置身火炉,来自地狱的火焰反复炙烤她的筋肉和皮肤。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无边的地狱中麻麻木木走了多久,这条路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她没有吃任何东西,地上的活物全都沤烂了,能吃的也就剩下那些油光水滑的大耗子,可一想到耗子肚子里全是人肉,王小苔宁愿饿死。 终于,她走到了废墟的边地,眼前早已经昏昏沉沉不知所以,土地焦黄,天空浩荡,远远地有什么东西像着王小苔飞了过来,但王小苔眼前一黑,再次失去了知觉,她快饿死了,也快累死了。 向着王小苔飞过来的是一个人,那个人缓缓降落在王小苔身边,看了看王小苔,再看了看自己手里拎着的一个残缺的躯壳,比对了一番后,“怎么还有这么完整的?” 然后他就把手里拎着的还在微微喘着气的残躯扔到了地上,轻轻抬起腿,一脚踩断了她的脖颈,丢垃圾一样把这个已经没有生气的身躯丢在地上。把奄奄一息的王小苔拎到了手里,掰开她的嘴,往里面丢了一颗红色的丹药,又看了看地上一脚断了气的躯体,摇了摇头,“真是浪费,留给你们吧。” 之后他微微用力,一飞冲天,头也不回地把这具散发着丹药香气的无名尸体留给红了眼睛围上来的大老鼠们。 王小苔醒过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头晕目眩,都快把胃里仅剩的酸水给吐了出来,烈风刮在她的皮肤上,却并不难受,但当她睁开眼睛,下意识就想高声尖叫‘救命啊!’,却因为太久没说过话,声音堵在嗓子眼,发不出来。 凡人王小苔,此刻正在万米高空之上自由地飞翔。 脚虽然在天上飞,但还是下意识地软了一软,要知道在此之前她爬过最高的地方也只是自家屋顶。 王小苔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拎着自己的衣服,她气喘吁吁抬头往上看,一个金光闪闪的神人正带着自己遨游四方。 没错,金光闪闪,白金相间的道袍,金色的靴子,金色的道冠,腰间一把金色的剑鞘,时下最流行的发型,英俊非凡的面容,孔武有力的身姿,以及用高速带着自己飞却不受烈风影响甚至能让自己觉得暖洋洋的能力,仙风道骨,衣不染尘,不是神人是什么! “醒了,小朋友,别怕,我来了,一切都会变好的。”连声音都那么富有磁性! “仙······仙长,”王小苔努力咽了咽唾沫,下意识死死扒紧了金南惊金色的大腿,嘴巴里有一股甜味,肚子也不觉得饿,全身暖洋洋充满了力气,想来是之前仙长给自己喂了点什么仙丹妙药。 王小苔下意识想告诉这位金光闪闪的仙长这里发生了什么样的惨剧,这时候神人降低了飞行高度,很快就看见了地面,在看见地面的时候,这位神人同时降低了飞行速度,缓缓停在了下方一个台子的上空。 “金南惊回来了!” “金!南!惊!” “金南惊!” “金南惊!” “金南惊!” “金南惊!” 在下方台子的周边,聚集了一大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抬头望天空,望着拎着王小苔缓缓降落的男神金南惊,他们高呼金南惊的名字,带着星星眼,崇拜地看着自己从天而降的金色男神。 金南惊把王小苔从拎着的状态改成抱的状态,他把王小苔抱在怀里,贴心地把王小苔脸上的血迹,指甲脱落的手指,伤痕累累深入骨头的脚都露了出来,人们看着这羸弱小姑娘身上累累的伤痕,心软的当场就为她留下了热泪。 太惨了啊这小姑娘。 在展示了一番之后,王小苔收到了边上所有群众的关怀,金南惊轻柔地把她交给了边上穿着白色祭司袍子的人,当他看着王小苔下了台以后,摆摆手示意所有人安静下来。 “大家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个小女孩救回来的!” “金南惊手里,不会有任何无辜者的鲜血!” “方才我已经去看过了,恶龙已经离开,大家可以回家了!” 又是一阵欢呼,群众们热切地看着金南惊,金南惊和煦一笑,又微微蹙眉,“但方圆八百里,生民六十万,都被恶龙屠杀殆尽,刚刚那个小朋友就是最后的幸存者,除她之外,八百里泾河,没有活着的生灵!这实在是天怒人怨!” 群情激奋,大家纷纷表达了自己的愤怒,金南惊笑,他们就跟着笑,金南惊愤怒,他们就跟着愤怒,凡人的眼睛看不见,但当他们随着金南惊情绪的变化而变化的时候,在他们身上有微微金色的粉尘颗粒飘起,金南惊深深呼吸,把那些金色的颗粒一口吸进了自己肚子里,他满足地长出一口气,面上笑容愈发和煦。 振臂高呼,“大家放心,我一定会为我们人族,讨回公道!绝不放过那条恶龙!” “泾河龙王是我们泾河百姓的守护神!它受了我们的供奉,却给我们大旱灾,暴虐无道杀人无数,不仅是赤色巨龙,我们还要抛弃泾河龙王!这样无情无义的神明,我们不要了!我们要寻找新的神明,新的信仰,天佑人族,请天诛龙!” “天佑人族,请天诛龙!” 随着他的口号,整个场地至少有千余人跟着她振臂高呼,“天佑人族,请天诛龙!” “请天诛龙!” 接下来亲民大队长金南惊下场,穿着白色祭司服的人站出来主持接下来的活动,说明虽然现在恶龙已经离开,但这个地方既然被恶龙盯上了就有危险,这里有金南惊亲笔画的朱砂符箓和金南惊的小型神像,把符箓贴到床边,回家供奉神像香火,就是在接受金南惊的庇佑,金南惊会听到你的呼救,回应你的请求。 有传闻说把金南惊的神像放在床边,夫妻更容易生孩子,母亲喂养孩子也会有更多的奶水,金南惊不仅可以保家宅,报风险,还可以增进夫妻感情,比起暴虐带来干旱的泾河龙王,金南惊实在是难得厚道的好神明了! 而且金南惊现在信众不多,更能够及时听到信众的呼告,庇佑信众,不像那些大神,信众虽然广多,但根本听不见信众的呼声。 泾河的老百姓们实在是太惨了,金南惊符箓和金南惊小像今天打折促销,符箓一两白银一张,五张起售,十两白银十一张,神像原价五十两白银一尊,今天为了让更多无辜受灾的人受到金南惊的庇护,仅卖三十两白银一尊,购买金额达到二百两的还可以获得金南惊亲笔签名,法力加倍,效果加倍!不仅如此,更有机会受到金南惊当面的祝福! 这不仅是打折促销,这简直就是清仓大甩卖。 但群众们疯狂了,他们掏空了自己的钱包,跑向了购买符箓和神像的地方,而金南惊则在一张早就备好的桌案后坐着,微笑着给花了二百两以上的群众签名,签完名就说一声,“诸天荡荡,我道兴隆。” 得了签名的人小心翼翼捧着那尊神像,低头哈腰,不胜感激,“我道兴隆,我道兴隆。” 凡胎肉眼看不见的金色微小颗粒从人的身体中慢慢升起,随着金南惊的一呼一吸进入了他的身体,金南惊面色红润,笑意吟吟。 第三章 人道常吉 三、 王小苔躺在床上,呆呆看着床头放着的那尊神像,那是一尊颇为精致的石像,巴掌大小,石像雕刻的是之前那个救了王小苔的神人金南惊的持剑拈花图,金南惊穿着繁复精致的金色道袍,一手持剑,一手拈花,笑意吟吟,目光温柔地看着天地众生。金南惊的衣服和身后有淡淡的一层金粉,这是石像上唯一的颜色。 石像的背后是一枚雕刻古拙的饕餮纹,饕餮纹下写了四个字,人道常吉。 负责照顾王小苔的祭司名为长生,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祭司,她说泾河附近发生的惨案都已经调查清楚了,她给王小苔讲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被后世的人们变成了一出很有名的戏——柳毅传。 一个叫做柳毅的书生帮一个被家暴的美女送了一封信,向她的亲人求助,在洞庭湖的一曲笙歌曼舞里,女孩儿被接回了家,渣男受到了惩罚,大家团团圆圆在一起,哭哭啼啼不幸遇到渣男的美女嫁给了大善人柳毅,完美的合家欢大结局。 没什么稀奇的故事,除了这个女孩是洞庭龙王的小女儿,除了一条叫做‘钱塘’的赤色巨龙掠空三千里,杀人六十万,伤稼八百亩,把家暴自己侄女的泾河小龙吞入腹中,瞬刹回还,重又高冠博带,含笑待客,他这一来一去不过须臾之间,回到宴席上的时候酒杯都还是温热的,端的是名士风流。 君曰:“所杀几何?” 曰:“六十万。” “伤稼乎?” 曰:“八百里。” “无情郎安在?” 曰:“食之矣。” 这个狗血的爱情故事从头到尾和王小苔没有任何关系,除了在钱塘巨龙发疯杀人,在泾河附近疯狂放火的时候,王小苔所有的一切都被巨龙吞噬殆尽。她只是倒霉地生在了泾河,就像蝼蚁不小心走在了大象的足下。 戏文里轻飘飘的一句六十万,八百里,就是王小苔血肉模糊的所有。 钱塘,钱塘,钱塘。 王小苔把这个名字一笔一划刻在了自己的手臂上,该怎么才能杀了这条龙? 王小苔问长生,长生帮她换好了药,听了她的愿望,嗤笑一声,“你想杀龙?” 可王小苔目光坚毅,显然是已经下定了决心,难以阻拦。 长生叹了口气,看她实在是可怜,“龙族,生而为神,你区区一个凡人,凭何屠龙?好好活着便罢了吧。” 这段时间的照料,长生早已经摸清了王小苔的底细,她资质平庸,毫无仙根,生来凡人,气运也很差,经过这一遭大难,能够活到三十岁就是上天开眼了,怎么还有屠龙的念头呢? “金南惊,金南惊,这位金南惊仙长,可以为我们伸张正义么?” “六十万!六十万生民啊!我爹娘都死在了恶龙手里,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王小苔把那尊金南惊神像捧在怀里,神色癫狂地说着话,求神问佛,此刻谁能救她,谁就是她的神佛。 王小苔的眸子装满了绝望与挣扎,晦暗深沉,像是里头连接着熄灭的星河,又像是囚着一只无力的困兽,正在无声地哀嚎着。 长生想了想,“为了复仇,付出什么都可以么?” “只要能够杀死那条龙,干什么都可以。”王小苔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她咬着牙发下毒誓,只要能够杀死那条龙,哪怕是万劫不复,哪怕是千刀万剐,哪怕是堕入无间地狱,她都可以接受。 当她看见那条赤色巨龙的时候,她就已经身在地狱了。 长生给王小苔带来了一只碗,薄胎,细瓷,青花碗身,碗底一口半冷的汤,汤里泡着一块冰冷发白的肉。 长生把碗递给王小苔,王小苔不说话,只一直垂首盯着这块肉,这肉也在盯着她,像是张着嘴的深渊。 “先说好,这肉,你吃了,也不一定就能达成所愿,这块肉,只是多了一条路罢了。” “不吃了它,我是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肉体凡胎,毫无仙根,绝无可能。” 长生直截了当打破了王小苔一举成仙亲手复仇的梦,再次强调,“就是吃了这块肉,你也只是有了半分机会罢了,你的资质,仙缘实在是太差。” 王小苔身体瘦削单薄,狼狈不堪,眼神却滚烫执拗。 “半分?这就够了。”没用筷子,王小苔用手直接抓起碗里的肉,塞进了嘴里。 这块肉看上去像肉,吃上却软绵绵地,似肉非肉,反而像菌菇类的食物,却又不是寻常能够见到的菌菇,咬下去会在嘴里爆开一阵血腥味,第一口觉得腥臭无比,但越嚼越香,咽下去对时候迫不及待,滑溜溜顺着喉咙就下去了。 “这是什么?真好吃!再来一块。”王小苔对这块似肉非肉的东西产生了贪念,拼命咽口水,难以自禁地舔了舔嘴唇,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长生倒觉得有些惊讶,看王小苔意犹未尽的样子不像作假,面纱后白皙的脸上绽开微笑,“你觉得好吃?那你合该是我门中人,等你再见到我的时候,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 长生说那块肉一人只有一块,凡人一生也只能吃一块,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在她走后,王小苔贪婪的吸吮着自己的手指,把所有的肉汁都吸吮干净后又开始舔碗,一点一点,一寸一寸,舌面把整个碗舔得发亮,把所有肉汁都吮得干干净净。 吃了肉,长生再给王小苔指了一条路,泰山。 泰山一何高,迢迢造天庭 自从上古大神共工怒触不周山,绝地天通后,留在人间的仙人们在离天最近的泰山之上重建天庭,仙人们平时分散在各地,由天庭负责调度仙人与人间的交流。 金南惊现在就是泰山天庭下一个小神,拥有自己的神庙和信众,可以获得信众的信仰之力,只不过比三清,天帝这些大神要少得多。 长生说王小苔可以自己去泰山上,敲响天鼓,叩开天门,把泾河八百里的惨状上告天庭,让天庭来处理这里的事情,不说能不能处罚钱塘,起码可以让天庭派几个人来泾河做做后勤,帮人间恢复原状。 “那泾河······不是也有龙王么?他就由得钱塘恶龙在他的地盘上捣乱?”听她说来这些仙神都是有自己领地有自己信众的,为什么泾河龙王儿子都被钱塘龙王杀了,还无动于衷? “当然是因为理亏,他的儿子虐打龙女近百年,他能不知道?他也只是把这六十万生民,八百里庄稼当做赔礼,让钱塘龙王消气罢了,毕竟钱塘龙王也是洞庭龙君的亲弟弟,那龙女更是洞庭龙君的亲女儿,若是他们不消气,杀到泾河来,死的可就不只是泾河小龙,六十万生民了。”长生嗤笑,“傻姑娘,你以为天上的仙神就全是好的?” “在钱塘肆虐的这几天里,泾河龙王可是连个影子都没出现过,谁知道他去哪里躲着了。” 王小苔没有问,难道自己不去状告,天庭就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了么?八百里荒原,血气冲天,他们真的不知道么? 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若是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能杀了这条龙么? 金南惊,会为六十万生民去天庭伸张正义么? 有些问题,不亲自去问问,永远不知道。 亲自去问了,才能甘心。 第四章 讨封 四、 金南惊早就离开了,长生跟着祭司团也准备跟着他一起离开,离开之前长生给了王小苔一尊木神像,这尊神像精致程度远不如金南惊的石像,巴掌大小,上面也不是什么仙人仙神,方形的木头上简简单单刻着一只眼睛,没有任何多余的花纹,没有任何装饰,任何颜色,只是一只大大的眼睛,毫无感情地看着这个世界。 “只要你诚心向它祈祷,终有一日,它会回应你的呼告。”长生说这尊木神像只有吃了那肉的人才能供奉,下次见面,再给王小苔进行祝祷仪式,“天下昭昭,我独昏昏,天下察察,我独闷闷,我道不全,我道不仁。” “入了我道,供奉吾神,第一次供奉的时候,会有点小小的不舒服,但别担心,这样的副作用很快就会过去。” “天下昭昭,我独昏昏,天下察察,我独闷闷,我道不全,我道不仁。” 王小苔没有迟疑,毫不犹豫在这尊木神像面前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祝祷,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世界安静,万物无声,她能看见长生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她的声音。 她失去了她的听力。 长生挑眉,只是听力?看来这女孩儿还挺有潜力,还好她之前就安慰了这个孩子,这只是暂时的现象,很快就会过去,王小苔并没有什么异状。 考虑到王小苔肉体凡胎,又是弱质女流,携带神像多有不便,长生给了她一个储物袋,里面还有三颗仙丹,以备不时之需,取用仙丹的条件就是时时祝祷,时时供奉,这三颗仙丹必然会在关键时刻救下王小苔的性命。 “拿好了,”长生把储物袋丢给了王小苔,“不必道别,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二人自此分道扬镳,王小苔随着一个要去泰山朝圣的舞团去泰山,长生已经关照过,这一路上,她跟着她们可以获得很好的照顾,这支舞团是天后最虔诚的信众,天后向来护短,这支队伍造句订好了要去天后面前献舞,一路上都有四值功曹庇护,没有任何妖魔有侵犯的胆子。 现在这支队伍在前面不远处的见佛湖旁,离这里还有一天左右的脚程,王小苔需要自己走过去。 出发的时候是大中午,走了不久就日落西山,月上树梢。 夜黑风高,荒村野郊,若是曾经的王小苔,一定战战兢兢,畏畏缩缩不敢向前,但她现在历经了血肉地狱,早已没了曾经的女儿心肠,在这黑暗之中大步前行毫无阻碍,甚至觉得月光照在树叶上都是难得的风景,黑暗的丛林里,小花可爱,小草可爱,就连偶尔撞到自己的小飞蛾也有傻乎乎的可爱。 一切都比那个荒芜的地狱好看,寂静的黑暗之中,王小苔闷着头赶路。 自然也就没有听到后面有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王小苔!王小苔!王小苔! 摇晃的月光中,一个低矮的身影奋力追赶王小苔的身影,它跟在她身后,不停叫唤着王小苔的名字,一连叫了几声也不见王小苔搭理它,它似乎是气急了,一溜烟就跑到了王小苔的面前,拦住了她。 王小苔惊讶地看着一只黄鼠狼直起身子站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了一番后,很是含情脉脉看了看自己,这场面要多惊悚有多惊悚,但她并不想搭理它,绕过这只变异了的黄鼠狼,径直往前走,见佛湖,舞团,泰山,钱塘,此刻她的心里只有这些,装不下这只成了精的黄鼠狼。 黄鼠狼气急了,又冲到了王小苔面前,“王小苔,你看我,到底是像人还是像神?” 王小苔恍若未闻,再次绕过它往前走,踏过青草枯叶,只当做没看见这只黄鼠狼。 那黄鼠狼又怎么知道王小苔现在确实没有听力,它还以为是王小苔故意装作没听见,又跑到她面前问,“别跑了,王小苔,你看我,到底是像人还是像神?” 王小苔再跑,黄鼠狼再追,他俩几乎在这个黑暗的丛林里跑起来了。 王小苔再傻也看出了她遇到的就是民间广为流传的黄鼠狼讨封,这个故事还是夏天的一个晚上,父亲抱着她坐在院子里一边吃西瓜一边乘凉时父亲给她说的。 这时候如果你说不像,那么你惨了,黄鼠狼记仇,它是不会放过你的。 如果你说像,那么你也惨了,你会折损你的阳寿和运气给黄鼠狼,少活几年,甚至还会霉运连连。 那黄鼠狼性格若是好一点,会在你死后庇护你的后代作为报恩,若它性格恶劣,连报恩都不做,只让你一个人霉运缠身。 那我可不可以不说话呢?还是个小娃娃的王小苔在父亲的膝上问,父亲听了哈哈大笑,用自己的胡子蹭了蹭王小苔稚嫩的脸颊,如果你不说话,那这只么黄鼠狼就会一直缠着你,磨你,直到得到你的答案为止。 那该怎么办?小娃娃在父亲的怀里,咬了一口父亲手中的西瓜,问道。 正法难求,修行不易,如果它不过分,给它一个成全也无妨。 但若它一看就是个坏蛋呢? 父亲哈哈大笑,乖囡囡在担心自己会不会遇到黄鼠狼的事情,放心,到时候阿爹一定在你身边,帮你打跑那只黄鼠狼!囡囡放心,以后阿囡嫁到哪里,阿爹和阿娘就跟着你到哪里去,咱们一家人总是一直在一起的。 因为有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信心,父亲到底是没告诉王小苔该如何应付黄鼠狼,他自信可以为女儿遮蔽所有的风雨。 此刻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只是闷头赶路,悄悄把怀里储物袋中的木神像拿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一边低头祝祷一边往前走,天下昭昭,我独昏昏,天下察察,我独闷闷······不管你是哪路神明,求求你听见我的呼告,救救我吧! 现在的我,还不能死。 那只黄鼠狼果然恼羞成怒,一张脸在月光下拧成一团,很是狰狞,地上的影子逐渐变长,犹如鬼魅。它一直跟在王小苔身后,发誓一定要在王小苔这里讨到封,区区一个凡人,怎么敢拒绝黄大仙的讨封? 她跑,它追,他们都插翅难飞。 月明星稀,王小苔不敢停下休息,蛐蛐的声音慢慢在她耳边响起,万物有声,她的听力终于恢复了。 此时黄鼠狼再次追了上来,低声在她面前问道,“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 王小苔停住了脚步,这回她听得清清楚楚,这只黄鼠狼的声音喑哑,像是个男人的声音,王小苔抬起头,看着面前这只穷追不舍的黄鼠狼,目光幽幽。 第五章 像人还是像神 五、 “你看我,到底是像人还是像神?” 黄鼠狼龇开一口尖利的牙齿,又问了一遍,一看就是不怀好意,黄鼠狼身后鬼魅的影子随风晃动,它似乎在等着王小苔说出它不满意的答案。 “你过来一点,我说给你听。”王小苔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含糊不清,黄鼠狼凑上前去,它知道这个小女娘不会说出它想要的答案,它凑近女孩儿白皙瘦弱的脖子,张开大牙,等她说完,就准备一口咬住她的脖子。 好久没吃人肉了,反正今晚成不了仙,不如开开荤。 它越凑越近,王小苔为了照顾它的身高,微微屈膝,就在王小苔的嘴唇都快碰到黄鼠狼腥臭的皮毛时,王小苔慢慢抬起脸,她的脸还不及巴掌大,却足足挤满了三千诸佛、十万魔众,佛与魔就在这一张惨白如死的小小脸盘上酷烈地交战着。 她看着被自己呼吸吹起的黄鼠狼的毛发,毫无征兆,突然暴起,抡起手中的木神像,用尽全身的力气砸向了黄鼠狼的脑门,当时黄鼠狼的脑门就是一声脆响,似有骨裂之声。 一下过后仍嫌不够,王小苔一脚把比自己还矮一个头的黄鼠狼踹翻在地,跪坐到了黄鼠狼的身上,用整个身体压制住黄鼠狼,举起手中的木神像,继续朝黄鼠狼的脑壳上砸,一下,两下,三下······ 直到黄鼠狼不再挣扎,昏倒在地,王小苔才停手,全身颤抖,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喘着气,她看着昏倒在地的黄鼠狼,颤着手指,试探了一下黄鼠狼的鼻息,鼻息微弱但鼻息尚存,这只黄鼠狼只是晕倒了。 松了口气,沾满鲜血的木神像掉落在旁,无神的眼睛怔怔看着天上明亮的月亮,王小苔在这月光之下蜷缩在地,哭了起来,她还以为她杀人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死,我运气也不能变差,我还要复仇,我还要去泰山,真的,真的,真的对不起!” 看着昏迷了的黄鼠狼,王小苔擦干净眼泪,想了想,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角,按在黄鼠狼还在淌血的伤口处,用力按压一会儿,等它的血止住,王小苔就着昏暗的月光把之前长生放进储物袋里的换洗衣物拿了出来,选了一件外套,撕成长条,把黄鼠狼结结实实捆在了树上,担心自己捆的不够结实,她又收紧了绑带。 确认绑得结结实实以后,夜已经很深了,王小苔看看天,估计再过不久天都要亮了,今晚干脆就不睡了,继续往前走,直到到了见佛湖舞团再休息。 王小苔把木神像捡了回来,用树叶擦干净上面的血迹,放回了储物袋,幸好这木神像只有巴掌大小,握在手里正合适,若是过大,她的手拿不住,太小了又没有杀伤力,这个大小正好可以砸碎一个人的脑壳,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 离开之前,王小苔想了想,担心这绑带系得太紧这黄鼠狼难以挣脱,还是过去,解开了一根绑带,又把绑带往下挪了挪,黄鼠狼只要努力蹦一下,爪子往上伸就能够到绑带。 “对不起,你还是找别人去讨封吧,我还有大事要做,实在是不能帮你,对不起,对不起。”也不管黄鼠狼听不听得见,王小苔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说完,王小苔还把一块干净的玉米饼放到了这只黄鼠狼身边,就在它手够得着的位置,她深深看了眼这只昏迷的黄鼠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见佛湖在前,泾河八百里的尸体在身后,她不能停下脚步。 月光明晃晃在湖面倒映,反光刺眼,夜凉如水,去摸这湖里的水反而触手温暖,见佛湖,苦海迷途,花开见佛,现在不是夏天,湖里只有几张稀稀疏疏的残荷,没有莲花,没有鱼戏,连聒噪的青蛙此时都睡着不见声响。 王小苔就着温暖的湖水把木神像再次拿了出来,清洗干净,把神像摆在湖边的石头上,双膝跪地,卑微地弓着背,双手合十,虔诚祝祷,“天下昭昭,我独昏昏,天下察察,我独闷闷,我道不全,我道不仁。” 她没怎么上过学,母亲教她认过字,但还没开始正式读书,这些字她都认识,也很好背,但她不知道这些字组合起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道不全还好理解,但我道不仁呢?这天地下哪个仙神会说我道不仁?不仁的神明,怎么解救信众呢? 王小苔没问,她也不想问,长生说吃了那块肉就可以有更多复仇的机会,她信了,吃了,长生说这尊神像可以在关键的时候帮助自己,她也信了,因为她实在是没办法了,复仇的火在心里灼烧,除了昏迷的时候她很少感到困倦,她尝试过睡觉但始终睡不着,她的身体躺在柔软的床上,但只要闭上眼睛,她就会回到那个凄苦的烈焰地狱。 她总是喘息着在柔软的被铺中醒过来,像是逃了很久的梦魇,烛光月光倒映进那双雪亮的眼眸,光撕去全数伪装,崭露杀意。 “你供奉的是什么?” 清晨前夕,朝阳还没有升起,见佛湖边一片寂静,一个人悄无声息站在了王小苔的身后,王小苔一把就把木神像塞进了自己的储物袋,警惕地看着来人。 这个人的脚步极度柔软,踩在地上几乎没有声音,鬼魅一般站在王小苔身后不远处,好奇地看着她。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漂亮女孩儿,有一张被善待着长大的脸,眉如青黛,眼波流转,比见佛湖里的水还要潋滟,一双芊芊玉手提着一盏小小的宫灯,万般黑暗中,她是月光湖光之外唯一的光。 同样是姑娘,和她比起来,王小苔真的人如其名,她是月光下摇曳生姿的清莲,小苔······就是小苔罢了,灰扑扑,不起眼,眉头紧蹙,姿态防备,一身戾气,脸上甚至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白衣少女像一阵风似的走到王小苔身边,灯光照耀下她看清了王小苔的脸,倒也没有什么惊讶的意思,举起自己雪白的袖子,凑到王小苔脸边,王小苔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后退半步,“脏······” 白衣少女极温柔地笑了笑,眉目舒展,言笑晏晏,让人见之忘神,往前进了半步,雪白的袖子轻轻为王小苔擦干净了脸上的血迹,“擦干净,不就不脏了?” 此刻,月色湖色之外,她是唯一的绝色。 第六章 算什么朋友 湖边,白衣少女帮王小苔擦干净了脸上的血迹,把带来的小灯放在地上,招呼王小苔蹲了下来,“他们现在还在睡着呢,你不如先在这里洗把脸清醒一下,等天亮我们就要走了。脸上还有一些灰,你自己看不见,现在也没镜子,蹲下来,我帮你擦干净。” “你是谁?”王小苔回过神,后退了好几步,警惕地按着自己的胸口,在衣服和皮肉之间,是长生交给王小苔的储物袋,里面是王小苔此生所有的希望。 “你就是长生说的泾河唯一的那个遗孤吧?”少女看王小苔防备性这么高,也不生气,笑道,“说起来我们还是老乡,我是安定的,你是泾河哪里的?” 王小苔倏然抬头,只是她的眼睛,她也是陕州泾河安定郡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老乡,“我也是安定的。” 陕州,泾河,安定郡,安定这个名字在现在看来,多少是有些可笑了。 安定安定,何曾安定,旱灾两年,眼看就要过去了,龙灾降临,钱塘巨龙焚烧八百里,吞噬生民六十万,大多数人尸骨无存,成了硕鼠的口粮。 白衣少女叹了口气,看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见佛湖,微微蹙眉,似有忧愁,“我叫百莲,我们虽然是老乡,但其实我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安定是什么样子,我早就忘了。” “他们都说八百里泾河,人都死光了,连树都烧没了,我阿爹阿娘大概没有你这样的运道,可以活下来。”招了招手,看王小苔实在是不愿意和她一起做下来洗洗脸洗洗手什么的,百莲也不强求,脱了鞋袜,把自己的脚伸进了见佛湖,一有一无地拨水,涟漪泛开,月光破碎。 “你能给我说说安定的事么?” 王小苔看着百莲的背影,说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她回忆着那突然发生的一切事情,明明发生的那么快,可一切在她的回忆仿佛都是很慢很慢的,慢道每一帧都被她妥帖存放在最深的地方,永不敢忘。 “那个被献祭的女孩子,是我的朋友,”王小苔突然说道,“所有人都不知道,但其实她是我的朋友,那一天,她要被拉去献祭神明,我还很羡慕她,因为我们都很久没吃饱了,为了让这些被献祭的人的灵魂到了神明面前能够说点好话,他们会把粮食省出来给被献祭的人吃的,还会把水省出来给她洗个澡,那个晚上我看她吃得那么香,其实我很羡慕。” 这是连王小苔父母都不知道的事情,但莫名其妙,在这个清晨,见佛湖旁,她愿意把这些话说给百莲听,或许是因为百莲并没有直视她,没有用很可怜的眼神关爱她,她看着百莲的背影,却忽然有一种被包容的安全感。 “我在她的窗外流口水,她看见我了,她把那些吃的分给了我,玉米饼,扁豆汤,还有黑米粥和一个水煮蛋,她只吃了半个玉米饼,好像看见我了,她就吃不下去了。她一边哭一边把这些吃的给我,她说,她不想死,她想和我换一换。” “小苔,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对么,那你能不能救救我!你那么厉害,我不想死!和我换吧,我出去,你进来,我们换一换,好不好?” 王小苔的记忆突然就跳到了所有事情发生之前的那个晚上,那个平平无奇的晚上。 她和她秘密的朋友隔着猪圈对望,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养猪了,所以猪圈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她的双瞳朋友把食物捧在手里交给了她,哭着请求她收下这些食物,她知道王小苔已经饿坏了,能不能和她换一换,王小苔来吃饱饭,王小苔上祭桌,哪怕最终还是饿死,她也不想这么早死。 王小苔看着她手里的食物,努力咽了咽口水,想了想,跑回去,把家里很久没用的一把斧头拿了过来,瘦弱的胳膊高高抬起,她拿着斧头去砍猪圈上的锁,“我把这把锁劈开,你跑吧!丹丹,你在这里没有家人,你可以跑得很远很远,以后都别回来了!” 王小苔拼命去砍那个锁,拼命一次又一次地抡起那把比她胳膊还粗壮的斧头。 里面的丹丹捂住嘴,泪流满面,“小苔,小苔,小苔,我······对不起,我只是想活着!我不该······我太害怕了,小苔,小苔,我该怎么办啊小苔······” 王小苔满意地看着这把硕大的铁锁被她砍得晃了晃,“不用对不起,也不用给我吃的,丹丹,我们是朋友啊!” 即使没人知道,但是在我最饿的时候是你给我分了半个馒头,是你在爹娘都不在家的时候爬窗进来陪在我身边,是你陪我去干枯的河边抓根本不存在的萤火虫,是你愿意坐下来听我的那些傻话,即使没人知道,但我们是朋友啊! 砍铁锁的声音终究是太响了一些,这是祭司家里的猪圈,他的卧室就在边上,很快就听到了动静,这响声也吵醒了边上的许多住户,他们原本就提防着祭品人牲的逃脱,现在有动静了便赶紧出来查看,灯火一个个逐渐亮起。 丹丹抿了抿唇,她看着王小苔一脸大汗,拼了命去砍这把铁索,她看着王小苔胳膊都已经在发抖了还不停手,边上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有很多人在向这个方向聚集,王小苔还是在砍铁锁,她砍得过于专心致志,以致于似乎没听见边上逐渐喧闹起来的声音。 丹丹死死咬住嘴唇,心里在给王小苔鼓劲,快点啊,快点啊! 灯光越来越近,丹丹透过窗户已经看见有人影了,如果被他们抓到,破坏祭祀,王小苔一定会被打死的,可······或许祭品可以换个人呢? 她真的不想死啊。 要不要提醒王小苔?丹丹的眼泪像不要钱一样流了下来,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居然还有这么多的水。 眼看着那些人都要看见自己了,眼看着王小苔砍铁锁的斧头越来越低,她的胳膊抖得厉害,显然是没有力气了,丹丹突然伸手抹掉了自己脸上的眼泪,她开口说道,“你走吧。” 王小苔恍若未闻,铆足了劲去砍铁锁,可她力气太小,饿得太久,砍了半天也只是砍断一半而已。 丹丹冲到门前,在里面奋力摇门,“走啊你这个傻子!快点走!谁和你是朋友!你这个傻瓜!你这个笨蛋!我比你聪明多了你知不知道!我比你聪明,你就得听我的,知道么!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照顾你,谁要你救啊傻子!给我滚!” “滚啊,我不跑了,我阿爹死在这里,我阿娘死在这里,我也是要死在这里的!你走吧,王小苔,去找你的阿爹阿娘,我们,不要做朋友了。” “你听到没!王小苔,你快给我滚!我们,不做朋友了!”丹丹在里面疯狂摇门,嘶声尖叫,似乎是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和王小苔决裂。 一只大手一把就把王小苔扛到了肩上,抄起王小苔就往猪圈后面跑,王小苔在他肩上抻了脖子往后看,看着那些举着火把的人影离丹丹越来越近,而自己离丹丹越来越远,终于落下了眼泪。 回家后,父亲把王小苔放下来,狠狠打了她一顿,母亲也在一边抹眼泪,父亲刚打完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人叫了出去,大概是叫他一起去看看猪圈那边的情况,母亲心疼地在油灯下给自己抹药,热热的眼泪一颗颗掉在自己的身上,王小苔也哭得一抽一抽的,被阿娘紧紧抱着睡着了。这一晚上一家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流了无尽的泪。 第二天,丹丹如期被绑上了祭桌,王小苔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她总觉得即使不能把她救出来,她觉得自己至少该和丹丹道个别,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钱塘降临,再次见到丹丹,就是她那个妖异的双瞳眼珠被溅到了王小苔的嘴里,然后就在在她的手心爆开。 那是她们之间的最后一眼对视。 大概眼泪都已经流干了,现在的王小苔并没有什么眼泪,她只是有些困惑,她们到底算不算朋友呢?如果没有那条龙,她们又会有怎样的未来呢? 王小苔只知道她叫丹丹,丹丹的父母死得早,丹丹自己都忘了自己姓什么,只是丹丹,丹丹叫着。 这算什么朋友呢? 第七章 百莲 在说这些事的时候,百莲一直没有回过身,只是默默地听着,可当她听见王小苔的疑惑时,毫不犹豫站了起来,赤着脚走到王小苔面前,矮下身子,抱住她,“当然,你们当然是朋友。” “最好的朋友。”她早已泪流满面,泪水濡湿了王小苔的肩膀,她好像将王小苔的悲伤当成了她的悲伤。 还有什么是比倾听者的感同身受,更让令倾诉者动容的回应?王小苔不需要同情,不需要安慰,她只需要复仇,但在复仇的路上,有这样一个人听过她的故事,那她就不算孤独,不算悲惨,更有前进的力量。 “我从小就进了舞团,其实我早就忘了我父母长什么样子,但,不论怎样,哪怕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他们依然是我的父母,他们死的这么惨,为人子女,我也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百莲把王小苔抱在怀里,两个姑娘依偎着坐在见佛湖边的石头上,“我们一起去泰山吧,小苔,我们去泰山天庭,把钱塘那条恶龙的事情告诉仙人们,如果,如果天庭不管,那我们就去找天后,小苔,天后护短,如果我能在天后的筵席上,得到天后的夸奖,那天后娘娘她一定不会视而不见的!” “只要我好好练舞,好好表现,天后一定会帮助我们的!” 柔和的紫丁香色逐渐浸染了水天一线的地方,白色的微光中,一缕绯红正在云层和水波之中跳跃。 神秘的薄明正在水面上扩散,随着水波荡漾,如火的朝霞咬开了混沌不清的黑暗,铺开漫天斑斓灿烂。 破晓来临了。 百莲在朝阳下闪耀的泪珠,和她那坚毅的眼神,为她雪白的面庞增添了一抹神圣的光辉。 一切都在变好,一切都有希望,一切都会得偿所愿。 王小苔悄悄在心里加了一句,不论天庭怎么处置,除非仙人们会杀了那条龙,否则她必将亲手杀了那条龙。 热烫的龙血就是给父母最好的礼物和祭品。 两个人收拾好自己,百莲拉着王小苔的手,走进了这支刚刚醒过来的天后舞团的帐篷里。 这支舞团里面全是芳华年龄的青春少女,管理的人也是老嬷嬷,舞团里面一个男人都没有,百莲说因为生存不易,这样的舞团已经越来越少了。 这些少女基本上都是各地神庙献上来的女孩,年少入神庙,从不与外界交流,一生只做一件事,那就是为神明跳舞,为百姓祈祷,她们不婚嫁,不恋爱,保持纯洁的处子之身,只是为了表达对神明的虔诚,她们的经费都是来自于各地的信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原本只能给神看的舞蹈,她们也会跳给信众们看。 既拜神明,也拜苍生。 百莲就是这支舞团的首席,也是这次去泰山给天后跳舞的主舞,她是有机会在天后面前独舞的。 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神身。 王小苔就和百莲住在一起,百莲把自己的衣服,生活用品都分了王小苔一半,不是亲姐妹,却胜似亲姐妹,百莲实在是个很温柔的美人。 “这是我所有白色的衣服,都给你吧,虽然这一路上时间紧凑,没有开设灵堂守灵的时间,但总得有人为他们穿上孝服。”百莲把之前就准备好的白色衣衫递给了王小苔,王小苔沉默含泪接下,“谢谢,谢谢你······” 百莲抱了抱王小苔,“别太难过,我们说好了一起去泰山,等泰山回来,我和你一起给他们办一场丧事。” 一场六十万人的丧事,普天同悲。 在王小苔换衣服的时候,舞团的嬷嬷把百莲叫出来拉到了一边,“长生祭司只是说让我们把她带到泰山就够了,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们毕竟是老乡,看到她就和看到妹妹一样,嬷嬷,你就让她跟着我吧,不妨事的。”百莲拉住嬷嬷的胳膊,恳求道,“我会好好看住她,嬷嬷,你就让我们住在一起吧。” “百莲,不是我说你,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这次参神献舞,若得了天后赞赏,得赐神格,然后立地飞升,位列仙班也是极有可能!” 嬷嬷叹了口气,语重心长,“为什么要参与到这些灰暗的事情里,在天后面前说这些仙人都不管的事情,恐怕会招致天后不喜。” 嬷嬷没有细说,但百莲知道嬷嬷的意思,八百里泾河惨案,天地震动,仙人们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只是不想理罢了。 但百莲不这么觉得,她信仰天后娘娘。 “天后娘娘救苦救难,大慈大悲,泾河八百里惨案,难道不正需要天后神力关怀?若人间处处祥和,又何须神明显灵呢?”百莲却对天后娘娘充满信心,她觉得这可能只是其他小神没有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天后娘娘罢了,只要她们把这件事情上报给天后,天后一定会为她们伸张正义,惩治恶龙的。 少女唇角是笑,眼中是星,韶光正好,欲做一件事就是一往无前。 或许只有这样纯粹简单的人才能一生一心侍奉神佛,这样的人,漂亮皮囊下还有火热的一颗赤子丹心,谁会不偏爱呢? 嬷嬷叹了口气,不再阻止百莲和王小苔这一路上越来越亲密。 两个女孩同吃同住,百莲还带着王小苔一起练舞,教给她一些简单的舞蹈动作,想帮她打开心结,能够开心一点,奈何王小苔肢体僵硬,实在不是跳舞的料子,扭动起来可笑极了,所以她平时也只是在百莲跳舞的时候在一旁静静地看而已。 王小苔喜欢睡在百莲身边,在她身边,她可以难得睡个好觉,百莲会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像曾经的阿娘一样,拍着自己的背,低声在耳边唱歌,不让自己困于整夜整夜的梦魇。 她也喜欢看百莲跳舞,她的舞蹈不需要任何音乐的配合,挺直脊背,脚步重重落在地上,全场没有鼓乐,只有落地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响亮,地上的咚咚声似乎变成了鼓声,催动着舞步,舞步又应和着踩踏声。 裙裾飞扬,少女像蝴蝶一样轻盈,又带着莲花的清雅,太阳一般的热烈。面上带着满足的微笑,那不是一个人在跳舞,那是一团火,一团在燃烧着的火。 百莲开舞之后,鼓声响起,其他姑娘们逐一迈步舞动进入这场舞蹈,加入这场让人心旷神怡的舞蹈。 鼓声高高低低铿锵有力,女孩子们舞步细碎有力,随着鼓乐以及百莲的舞步,时而成列,时而成行,时进时退,舞的酣畅有序。面容热烈,眼神虔诚,这是对神明最忠诚的献舞。 这样的舞蹈,连王小苔这样不知音律的人看了都热血澎湃,想跟着一起起舞,神明如果看了这样虔诚的献祭之舞,也会为之震撼,为之动容的吧? 第八章 见佛 清晨天还没亮,百莲蹑手蹑脚从床上起来,她对身体的控制力极强,整个人看上去虽然柔柔弱弱,筋骨却比大部分人都更强劲,如果她不想出声音,那一定是落地无声,比小猫还轻柔。 王小苔这几天睡得浅,昨天难得睡得深了些,她不想吵醒她。 “你要去练舞了么?” 再蹑手蹑脚,王小苔还是被吵醒了,百莲深吸一口气,心里对王小苔的警惕暗暗赞叹,转头,对上了睁大眼睛毫无困意的王小苔,“对不起啊小苔,吵醒你了。” 王小苔坐了起来,在百莲身边睡的的确比之前好很多,但还是睡得浅,两三个时辰就会自己醒过来,王小苔自己也无法控制,还好没有什么梦魇,闭上眼睛就是真真切切的睡觉。 “这么黑,我陪你去吧。” 舞团一路往泰山的方向走,现在的行程已经过半,教习的嬷嬷说再过几天就能看到泰山了,泰山之上云雾缭绕,爬上泰山,登上天阶最高处,就有两个大大的鼓,敲响那个鼓,诸神回顾,可以伸冤。 类似的操作人间也有,天子脚下,登闻鼓,击鼓鸣冤,申诉不平,而天庭的天鼓上达天听,可以状告仙魔鬼怪各类不平之事,除此之外,宿世之仇亦可鸣冤,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天庭与人间,也并无不同,只是天庭罪犯的邪恶与恐怖,绝非普通凡人可以比拟。 泰山之上的天鼓,就是王小苔本行的终点。 舞团前进的速度已经是凡人能力范围内最快的了,还要兼顾练舞,为周边信众们表演舞蹈,王小苔跟着百莲在其中颇为自得,百莲邀请她和她一起留在舞团中,等天庭处理了钱塘的事情,她们就在一起去各个地方献舞,让更多的人看见她们的舞蹈,看见她们对天后娘娘的虔诚。 “天后娘娘这么灵验,你见过天后娘娘么?”王小苔曾经这么问过百莲。 百莲摇摇头,大慈大悲赦世神尊无上清灵元君天后娘娘,需要她帮助的人有那么多,九州大地,芸芸众生,她虽然从未见过天后娘娘,但是天后娘娘解救了她,她自然也应当还以供奉。 “她解救了你?”这又从何说起?王小苔困惑,既然没有见过,又谈何解救呢? “有一次我发了高烧,所有人都认为我要死了,神庙里教习嬷嬷都已经帮我把棺材准备好了,我烧得浑身滚烫,手脚都肿了起来,吃遍了所有能吃的药,也叫了大巫为我驱邪,符水都喝了两斤,但还是不见好转,我自感时日无多,但又确实不想死,就瞒着大家,在夜里悄悄钻进了天后宫里,对着天后娘娘拜了一夜。” “那一夜我跪了很久,啰啰嗦嗦对着天后娘娘说了一大堆话,现在我自己都不记得到底说了些什么,”百莲笑笑,露出怀念的神色,“还是不甘心就这么去死啊,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然后我就昏昏沉沉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高烧退却。”百莲双手合十,对着放在床头的天后神像拜了又拜,“都是天后娘娘怜悯我,给了我一线生机,否则你哪里能看的见我。” 王小苔也双手合十,跟百莲朝天后神像跪拜,这些日子她也跟着百莲供奉天后,她现在早上起来,对着长生给她的那尊木神像祝祷,然后和百莲一起对天后祭拜。 她也不是非得信什么,只是走投无路,什么有用就信什么,只希望神明看她虔诚,能够让她得偿所愿,为父母,为六十万生民复仇,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求。 一起拜完神后,百莲拉着王小苔的手,两个姑娘一起去找地方练舞。 这一路行来,舞团一般都是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休憩,王小苔不知她们哪来的这自信不会遇到盗匪,但确实从来没有人来骚扰过她们,人们遇到舞团,也只是双手合十,弯下脊背,不敢与舞团中的姑娘们直视,每逢此时,姑娘们都会下意识挺直脊背,仪态万方地经过这些仰慕的眼神,她们不仅是她们,更是天后娘娘在人间的代表。 走出帐篷,月亮还高高挂在枝头,四下寂静无声,就像百莲初遇王小苔的那天。 百莲练舞实在是很刻苦,天不亮就起来练,晚上也是跳到一身大汗才回来睡觉,她的生活中只有跳舞跳舞跳舞,练习多年,只为了那一刻的绽放。 不远处密密的山谷里,比月光更显眼的是一条暗暗发光的流动着的河,百莲和王小苔对视一眼,一起跑了过去。 凑近了看才知道那不是河,而是火把,皮肤黑黝黝看不清面容的矿工们如同黑蚂蚁一般排着长队,每个人背上都背着一个比他们人还大的背篓,举着火把,艰难地在这片山谷里行进。 疲惫一夜的矿工们视线已经模糊,他们一夜未眠,此时已经是筋疲力竭。 天要亮了吧? 快要能休息了吧? 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到头? 队伍里一个人的脚步变的踉跄,撞到了前边人的身上,顿时更多人的脚步踉跄。 为首的男人立刻察觉,他只有一只手扶着背上的矿石,根本就无法回头,这种状况一旦无法控制,肯定要倒下一串人,而这一口气泄了,就再也提不起来了。 就要到谷底了,不能泄气啊! 他咬着牙大声鼓劲,应和声寥寥且十分杂乱,身后的脚步更加杂乱,干了一晚上,大家都已经用光了身上所有的气力。 就要到谷底了,不能泄气啊! 这时候跌倒肯定会被砸伤,如果受伤了那这一晚的工就白做了,这一辈子也就白熬了! 这一辈子熬的虽然苦,苦也是活着啊,只要活着总是好的。 男人咬紧了牙,瞪大眼了,嘶吼着唱起了音律简单的号子,平时唱起这些号子的时候,总会有人笑着大声应和他的歌声,但当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他心里也绝望了。 号子,从来都不是嘶吼的声音大就管用的。 号子,反而要沉要稳。 有山石沙土从脚边哗啦啦的滚下,这说明大家的步伐还是乱了,如果步伐稳定,山石是不会被踏落的。 乱的脚步越来越多了,山路也似乎抖动起来。 完了完了完了。 男人看着前方近在咫尺的谷底,心里一片绝望。 天神啊,救救我们吧!让我们回家! 百莲让王小苔在一边坐好,她自己把练舞裙的袖子扎好,广袖变为窄袖,只见她对着山谷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喝,从高高的山石上一跃而下。 危险!王小苔下意识为她提了一口气。 第九章 扛山踏水而来 百莲稳稳落在地面,走在了整个队伍的最前面,扬起清清白白的一张小脸,笑靥如花,高高举起双手,在自己的头顶打了一个节拍,一下,然后是两下。 “抗山走那么嗬嘿!” “踏水过那么嗬嘿!” 一边拍掌,一边唱歌,声音洪亮高亢,像是往所以昏昏欲睡的人脑子里塞了一片凉凉的薄荷叶,不自觉就打起了精神。 “月儿弯弯照我心头,太阳跟在我后头那个嗬嘿!” “一二三那个嗬嘿!照亮我那么嗬嘿!” 这首号子简单欢快,清亮的歌声如清晨的山风,一扫沉闷的夜色,弓背着大背篓的矿工们情不自禁跟着百莲的调子调整脚步,跟着她的调子走,混沌的脑子清醒过来,脚步声渐趋一致,也不知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还能够跟着百莲调子一起‘嗬嘿’。 他们的背渐渐挺直,步伐越来越快,背上背篓里的大石头仿佛没有压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一步一步加快了脚步,百莲的曲调简单而重复,很快就印在了每个人的脑子里,简单的‘嗬嘿’之后,没几遍,他们就能够唱出整首歌。 “不刮风那么嗬嘿!不下雨那么嗬嘿!” “清风明月送我回家,今晚不费力气那么嗬嘿!时光好那么嗬嘿!” 王小苔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冉冉升起的晨光里,一队身负重担的矿工们快步前进,在他们的最前面,有一个白衣女孩子正摆动着手,随着矿工们迈步,不,不是她随着矿工们迈步,而是她带领着矿工们迈步向前。 他们的步伐有一种奇异的韵律,王小苔跟在他们身后,也忍不住跟着百莲的调子一边唱一边跳,一边跟着百莲前进。 她的动作比矿工们还笨拙,却坚定地跟在他们身后,没有停歇。 看着矿工们休息的地方就在前面,百莲的声音愈发高亢,男声女声混杂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劳累一夜的疲倦似乎随着这轻快欢悦的吟唱散去,很多人从黑峻峻的房子里钻了出来,看着这前所未见的场面。 他们揉着睡眼看到劳累一夜的矿工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死过去一般躺在地上,而是都站着,大声的唱着,跳着······ 跳着?他们哪里来的力气跳着? 有些人忍不住也跟着唱起来,还有人忍不住跟着号子摇摆起来。 在这一片欢腾中,看着矿工们终于到达了谷底,卸下了身上的矿石,百莲停下了吟唱,加快脚步继续向前跑去。身后矿工们的号子还未停歇,很多人还在摆动身子围着卸下的矿石一圈圈的转动着。 “抗山走那么嗬嘿!” “踏水过那么嗬嘿!” “月儿弯弯照我心头,太阳跟在我后头那个嗬嘿!” “一二三那个嗬嘿!照亮我那么嗬嘿!” 伴着飘荡的声音,晨光大亮的山路上百莲拉着王小苔的手飞奔。 百莲和王小苔的脸上都沾染了煤灰,两个人看着彼此脏脏的脸颊,对视一眼,哈哈大笑畅快之情溢于言表。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在笑,哈哈哈哈哈哈!”百莲伸手,解开自己的袖子,用干净的袖子擦干净王小苔脸上的煤灰,笑着说道。 王小苔一直跟在队伍后面,此刻也是一身大汗,“这首歌我听了就高兴,姐姐,你是哪里学来的?太厉害了!” 王小苔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百莲拉着王小苔回到帐篷里梳洗换衣服,百莲回忆了一番,“很久之前吧,那时候我还在神庙里学习神舞,大家都夸我筋骨柔软,是天生跳舞的坯子,我自己其实也很得意,任何舞蹈,只要我看过一遍,我一定能够一模一样再跳出来,而且还能调整到别人达不到的难度。” 百莲吐了吐舌头,俏皮地笑道,“那时候年纪很小,争风吃醋,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的,边上的教习嬷嬷又总在夸我,我就觉得自己真是天上地上独一无二的人了。” “直到有一天,我照常在神庙里跳舞,大家看了我的舞,都在鼓掌喝彩,有一个人却说我跳的不过是谄媚之舞罢了。” 百莲至今记得那个儒生打扮的人一脸不屑地看着自己,说你算什么天下第一的舞姬?人们不是在为你鼓掌,而是为了天后娘娘,为了神庙,为了你身上这身祭司袍和华丽的神舞装扮,人们来看她跳舞,并不是为了舞蹈本身,而是为了祭拜神明,欣赏精致的容颜和华丽的衣裙。 百莲不服,人们明明是为了她慕名而来看优美的舞蹈的,怎么能说他们不是来看她的呢? 那个儒生说,今天换了一个人在这里跳舞,穿上同样的衣服,化上同样的妆容,人们依然会来看,他们不是为了百莲才来的,在这里跳舞的就算是个猴子,他们依然会喝彩。 百莲不信,于是在晚上的时候,带上这样面容的猴子面具,卸下所有华丽的首饰,脱掉精致的祭司袍,穿上最粗糙最平凡的粗布麻衣,孤身一人到人来人往的闹市中央,举起双臂,舞动身躯,把白天跳过的舞蹈又跳了一遍,她想证明她的舞蹈绝非一无是处。 叹了口气,百莲有些感慨,“明明白天的时候,我获得了满堂喝彩,人们看我跳的舞蹈看得如痴如醉,他们宣扬我的美名,给我作画,写诗,说我是未来的天下第一舞姬,可以与舞剑的公孙大娘一样名垂青史。” “但当我去掉所有光环,带着猴子面具站在人群中的为他们跳舞的时候,他们居然会嫌我动作太大,挡到他们的路。” “没有人为我喝彩,没有人为我驻足,更没有人欣赏我的舞蹈,我像个疯子一样站在那里,我觉得我的身体被过往的人用鄙夷的眼神一刀刀切开。” 那应该是百莲人生中最尴尬的时刻,她停下了从未停止过的舞蹈步伐,茫然无措地站在人群中央,看着人来人往,却没人理她,就连街边喷火做面人的小商贩面前都有人驻足买东西,衣衫褴褛的乞丐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也能够得到人们的目光和怜惜,可传说中的天下第一舞姬站在那里跳舞,却无人驻足欣赏。 “到最后只有一个人为我鼓掌,就是那个在我身边乞讨的乞丐,他还告诉我这里生意不太好,想卖艺得去酒楼前面。”百莲笑着回忆这一幕,虽然乞丐把她当成了卖艺的女子,但她也不生气,只是把身上稍值些钱的东西都给了他。 “那个儒生,说的居然是真的,从那以后,我跳舞就不喜欢太华丽的衣服,除了神庙里的神舞之外,我还会带上那个猴子面具去外面练舞,他们都说我疯了,嬷嬷也劝我说我的舞蹈已经尽善尽美,不需要那些外人的肯定,但我知道,那时候的我只是井底之蛙,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那个儒生听说了我的事,给我带了一本无名的书,书上只记载了这些简单的舞步,他说,真正的舞蹈从来不是给人欣赏的,要走到人群中去跳舞,带着大家一起,起到鼓舞的作用,那才是真正的舞蹈。” 方才她看到那一队矿工动作呆滞摇摇欲坠,显然是疲惫到了极点,一点也支撑不下去了,这要是倒下去他们一定会被身上的石头砸伤甚至砸死的。 百莲心中焦急,想要给他们鼓鼓力气,想要让他们挺住,这些舞步就这样突然的冒出来,没想到真的管用了。 看着朝阳升起,天下大白,百莲不自禁笑了起来,这支舞蹈,这首歌,真是畅快。 舞者,巫也,最开始的舞蹈原本就是为了振奋人心而存在的啊! 到人群中去,鼓而舞之,跳给所有人看,这才是真正的舞啊! 第十章 披麻戴孝 碧海烟归尽,晴峰雪半残,蹉跎凋朱颜,世人笑我晚学仙。 泰山,五岳之首,华夏之魂,松石为骨,清泉为心,呼吸宇宙,吐纳风云,乾坤此为巅。 很小的时候王小苔就听父亲说过,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但她不知道这说的就是泰山,泰山是人间离天最近的地方,是九州的吉祥之山,人间有大功绩的帝王多会选择泰山封禅。 共工怒触不周山后,绝地天通,留在地上的仙人们在离天最近的泰山上组建了天庭,依旧高高在上,受人供奉。 爬到泰山顶上,舞团的女孩子们都穿上了带着毛领的大氅,教习嬷嬷双手合十,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只精致香炉,在泰山上点燃了一只细细的香,香烟袅袅向上,随风飘入九重天,少女们抬头看向泰山上渺渺云空,天阶凭空出现,仙音袅袅,异香扑面而来。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走到天阶之上,就是威严万方的天庭。 百莲拉着王小苔的手,看着彼此,点了点头,约定好了,一起踏天阶,敲天鼓,为民诉怨,请各位仙家出手,严惩恶龙! 有仙使白衣飘飘,道骨仙风,从天阶上飘摇而下,开口问道,“来者,可是陕州泾河安阳郡太守,王浩然的女儿,王扶摇?” 众人看见仙使降临,无不惊恐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不停跪拜,虽然他们是为天后娘娘,但毕竟都是肉眼凡胎,从未见过仙人,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教习嬷嬷也是第一次到天庭白玉京来,现在货真价实的仙人就在眼前,怎能不诚惶诚恐? 王扶摇?王小苔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她想这应该就是在叫自己吧?当即上前一步,解释道,“仙使,我······此处并没有王扶摇,我是王······” 仙使大袖一挥,“是否来自泾河安定郡?” 王小苔点了点头,仙使‘啧’了一声,“那就对了,走吧,帝君有诏,泾河安定郡王氏女娘,随我去见帝君吧,众仙家都在等你。” 百莲拉了拉王小苔的袖子,低声说道,“我陪你去吧。” 仙使冷嗤一声,“帝君只召了王氏女娘一个人,你们既然是来给天后娘娘献舞的,自去便是。” 这仙使,倒是比年节来家里收租的小吏还气派些,王小苔腹诽,和想象中的天人倒是全然不同。 “小苔,你储物袋里的东西一定要放好,千万别拿出来,切记切记。” 百莲低声嘱咐,“我在泰山下的客栈里等你。” 她们约好了的,等一切事情结束,不论结果如何,她们在泰山下的客栈里碰头,她们还要一起去云游九洲,百莲要做天下第一的舞者,王小苔跟在她身边,陪她一起做天下第一。 王小苔点点头,百莲一直知道她有其他的信仰,但自己不说,百莲就不过问,她摸了摸储物袋,握紧了百莲的手,松开后站起来跟上了仙使的脚步。 百莲蹙眉看着王小苔逐渐远去的背影,满是忧愁。 仙使带着王小苔拾级而上,“像你这样的肉骨凡胎,原本是没有资格踏上这天阶的,帝君开恩,准你上天奏事,你应当心怀感恩,时时侍奉帝君。” 王小苔弓着背,双手合十,连连称是。 或许是因为凡身的缘故,王小苔越往上走,越是吃力,明明什么东西都没带,却感觉身上背了一座山似的沉重,那大山压在自己身上,让王小苔举步维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冷汗连连,打湿了厚厚的衣衫。 早知道就不穿这么多衣服了,王小苔有些后悔,谁知道天阶上面温暖如春,和下面泰山上的冰寒冷冻全然不同呢? 王小苔咬着牙越走越慢,她整个人都在颤抖,脚抬都抬不起来,她看着前面仙使潇洒的背影,抿了抿唇,都到这里了,难道要倒在复仇的前一刻么?不行,就算是爬,也要爬上去,爬上去,到了九重天之上,到了白玉京,阿爹阿娘的仇就可以报了! 不能停在这里!死都要死到天帝面前! 走不动就跪着爬,她把身上厚重的大氅和外袍脱了下来,里面是百莲为她准备的一身雪白孝服,一路爬行,一路丢衣服,孝服破碎,膝盖处血迹斑斑,直到她最后几乎瘫软在地,毫无动弹的力气,她才开口求助,“仙使,我怕是突发恶疾,走不动路了,还请仙使慢点走,待我缓缓,待我缓缓。” 仙使在前方转过身来,看着已经像滩烂泥似的王小苔哈哈大笑,“缓了又有什么用?就说你是肉骨凡胎,登不得天阶,你还逞强。” 仙使手臂一挥,那些加诸在王小苔身上的压力骤然消失,王小苔身上的衣服也变了一身,仙家手段,狼狈不堪浑身是汗的王小苔一下子就变得清清爽爽,穿上了仙家赠与的一身青衣。 王小苔扯了扯嘴角,虽然现在浑身轻松,她能够顺利站起来了,但她还是笑不出来,只是弓着背低头向仙使道谢,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 仙使似乎心情骤然变好,“可怜你全家身亡,这次就放过你了。以后记得,要上天阶,得先备好仙礼,感谢仙使带你上天阶,否则······”仙使嗤笑,“就不是今天这样好过的了。” 王小苔连连道是,垂头拢手跟着仙使进了天庭白玉京,她把头垂得很低,一点也不敢看天上的景色,只知道脚下的转头莹然有光,像是用玉石雕刻而成,触之温润,踩上去也没有任何痕迹。 走了一会儿,似乎是到真的天庭上了,前面仙使的脚步变得缓慢慎重,地板上也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像。 “王扶摇,抬起脸来。”一个威严的男声在耳边响起,那声音从最上方传来,不应看也知道,那一定就是仙使口中要召见自己的天帝,白玉京的主人,众生的守护者,诸神的领袖。 王小苔抬起脸,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刚一看见,便泪流满面。 天帝惊讶,这个凡人女孩子怎么一进来就哭了?怕不是被威严的天庭气象给吓哭了?温声问道,“还未陈述冤情,怎么就哭了?” 王小苔深深跪拜,“帝君威严,仁慈,我万万没有想到高高在上的仙人们竟然早就知道了泾河八百里惨案,还为了顾及我这个凡人小女娘的感受,满庭缟素······” 众仙神面面相觑,等等,谁给你缟素了? 第十一章 请天诛龙 不论诸位仙神是怎么想的,反正王小苔是伏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的,早就看不清面前的东西了,她想到了自己惨死的父母,想起一路走过来不知遇到了多少尸体,八百里泾河就是八百里的尸体,腐山不断,血肉烂泥,硕鼠横行,白骨载道。 听说人死了之后,家里人要在家门口点上七天七夜的油灯……给去世的人照亮回家的路,泾河六十万生民尽数覆灭,如今除了自己,恐怕再无人为他们点灯了。 看到这满堂白色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身为人女都没有给父母办丧事的功夫,一出泾河马不停蹄就到了泰山,没想到天人们慈悲心肠,居然已经在泰山之上为六十万生民开设灵堂,满庭缟素,披麻戴孝,王小苔一边哭,一边把自己在泾河一路上看到的事情说了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充分表达了对诸位上仙仁爱之心的感谢和景仰,这其中没有任何技巧,全是最真挚的感情。 不仅如此,她还重点详细地描述了当时钱塘肆虐安定郡的景象,恶龙当道,其罪当诛,请天诛龙! 她说得绘声绘色,声泪俱下,帝君和诸位仙家却很尴尬。 天庭最近就是流行这样一身白衣,道骨仙风的模样,白衣服白裤子白裙子白鞋子,就连头冠都是白色的,他们根本没有考虑王小苔的感受,也没有想过这一片白色和人间的披麻戴孝丧葬风确有类似之处。 天帝尴尬地看了看众仙家,大家都低着头,不敢说话,全场只有这个涕泪横下的凡人小女娘还在凄厉地嘶吼着,跪求诸位仙家为她,为六十万生民复仇。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因为她感谢了他们开设灵堂,为六十万生民缟素的话,天帝还是很感动,很想安慰一下这个小女娘的。 最喜欢这种丧葬风还花钱给诸位仙家定了纯白制服的天帝陛下感觉很久没有过的尴尬,他都能想到等散了会这帮仙家回到自己道场以后都会怎么偷偷笑话自己了。 看王小苔该说的都说差不多了,情绪也稳定下来,匍匐在地上抽噎着等待他们的判决时,天帝清了清嗓子,“泾河惨案,吾等皆已知晓,今日召你上殿,就是为了让你作为当事苦主,旁观钱塘之案。” 无须吩咐,一个在旁侍立的小仙女低头上前,把王小苔扶到一边,等着这件事情最终的结局。 天宫之下,泰山之上,教习嬷嬷们带着舞团少女们一步一步爬上了天阶,天后娘娘也在殿上听钱塘龙王最后的结局,它最终还是要为六十万生民的死付出代价。 天后派来的仙使把这些不远万里前来献舞的少女们带到了天后宫,琼楼玉宇,仙气缭绕,异香阵阵,好一副梦中才会出现的天宫气象。 天后宫旁栽有一株巨大的海棠花树,海棠花开荼蘼,大朵大朵的海棠花坠落在地,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海棠花做的毯子,踩上去嘎吱嘎吱,天界的海棠花神异非凡,踩上去了也不会破碎,因而一地的海棠花任人踩来踩去,却也没怎么弄脏地板。 大朵大朵嫣红的海棠花落在天后宫前的池子里,池壁洁白,大家围着水池,看着水池中摇曳生姿的一朵金莲啧啧称奇,唯独百莲心不在焉,频频望向天宫大殿的方向。 不知道里面的事情怎么样了,就算······就算不能得偿所愿,希望小苔不要做出傻事,任何结果大家都可以一起承担,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 百莲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对着大殿的方向祈祷,希望天后娘娘能够听到自己的祝祷,信女愿一生茹素,一生不嫁,一生无子,永远侍奉天后娘娘,只愿保佑王小苔今日能够得偿所愿,解开心结,从此打开一段崭新的人生。 活下去,终有一日花会重开,候鸟回头,活下去,等月升再起,终有一日,春至。 希望她们都能有看见花开的那一天。 也不知道小苔能不能看见这边这片这样绚烂美丽的海棠花。 九重天大殿之上,王小苔低着头,听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们讨论这件事。 有人说,六十万生民,死了就死了,事已至此,何必再多杀一条龙,龙族生育不易,不如让钱塘龙王将功抵过,罚他去人间司雨万年,将功补过就是了。 有人说,毕竟杀了六十万生民,如果钱塘不以命相抵,何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凡人会不会觉得仙家们都是无能之辈,不再信仰甚至改换信仰? 有人说天道在上,除了上古凶兽作乱,何时有过这么大规模的血案发生?务必严惩钱塘! 有人驳斥他,龙族向来护短,天生龙王何等不易!龙族现如今也只有不到十位龙王存世,杀了钱塘,龙族怎么想! ······ 他们倒不像什么仙人,七嘴八舌,比人间村口叽叽喳喳的长舌妇还要聒噪。王小苔拢手垂头,低着头看着脚下温润如玉的地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待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眼看众仙争辩不下,天帝终于拍板定论,钱塘杀人六十万,伤稼八百亩,实在是骇人听闻,骇神听闻,天道难容,今日苦主上告天庭,为正视听,判钱塘到剜龙台上生受剥骨去皮之刑,洗去一身功力和身份,投入凡间轮回海,以凡人身份受十世苦难,十世历劫之后,若再无悔改之意,便再投十世,千世乃至万世!直到他幡然醒悟,痛悔前尘,否则哪怕魂消魄散,也要偿还这宿世孽债! 众仙惊叹,还有人为钱塘申辩,都被天帝驳斥回去了,此案便作此定论,再无更改。 王小苔听不明白这到底是怎样的刑罚,但看他们的反应,投入轮回海似乎是很严重的刑罚了,恶人终于有了恶报。 在戏文里,这就是一切故事的大结局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阖家团圆,正义伸张,所有人都满意,所有人都高高兴兴。 王小苔跟着诸仙家弓背作揖,赞叹天帝的英明,歌颂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一切到这里就结束了么?(怎么可能啊,故事在这里才刚刚开始~) 这场朝会就这样结束了,天帝天后率先离开,诸位仙家也陆陆续续离开,王小苔身边为她引路的小仙女也早就不知所踪,她站在角落里,看着仙人们逐渐远去的的背影,这样就······结束了么? 那自己是不是也应该下山去,百莲还在山下等着自己,应该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百莲才对,她一定会高兴的吧? 会高兴的吧?王小苔却一点都不高兴,事情都得到一个结果的时候她却突然觉得排山倒海的难过,不是那种让人鼻子一酸,流下眼泪的难过,而是让人撕裂的痛苦。 从钱塘开始,不,是从更早的旱灾开始,她就觉得自己好像在一步步走入一个陷阱里,眼看着自己沉沦和下陷,那是比飞来横祸更可怕的事情。 如同一只活鱼,眼睁睁看着自己血水翻涌,片作刺身,大快朵颐,别无他法,只有爆凸的眼珠声声泣血。 她就是那条砧板上的鱼,铺天盖地的无能为力把她死死摁在砧板上动弹不得。 宰鱼烹鱼的屠夫又怎么看得见一只鱼的眼泪? 第十二章 百莲之死 “好孩子,你叫什么?”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王小苔的肩,王小苔还来不及收起晦暗不明的神色,抬起头就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站在她的身边,她似乎是没有看见自己阴暗的神情,也可能是不在意,只是慈爱地看着自己,问道,“吾乃骊山老母,吾观你已无处可去,天下浩浩,道门诸多,你可愿随我去老母宫修习?” “你可愿,入吾门下?” 王小苔愣在原地,老母宫?什么地方?她一下子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复。 有一个金光闪闪的神人走了过来,笑道,“老母慈悲,小朋友我劝你还是听了老母的话,对现在的你来说,老母宫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去处,还不感谢老母娘娘救你一命!” 王小苔有些懵,怎么就牵扯到救命的事儿去了呢? 来人正是金南惊,他一身金色盔甲,身姿挺拔,如琼枝一树栽种在这白山白水之间,通身环绕着琉璃般的光彩,嘴角上扬,双眸犹如烈火,烈火一路摧枯拉朽焚烧到人的心底,只是看着便觉得心潮澎湃。 “金将军今日好气派,刚才怎么没在殿上看见金将军?不知这是又要去哪里执行公务?”骊山老母微笑着说道。 金南惊一拱手,向骊山老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天帝命我执刑钱塘,这不,待会儿就要去提罪龙钱塘,把它押到剜龙台上行刑。” 说完,金南惊一把搂过了王小苔的肩膀,很是亲热友善的模样,笑得仿佛是王小苔的长辈一样,“小朋友,还记得我么?” 王小苔一脸崇敬地看着他,当然记得!就是他把自己从泾河无边地狱带回人间,他还为自己治伤,让长生给自己引路泰山,他是第一个带自己在天上飞的人。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 金南惊天生一张温柔亲人的笑脸,眉眼含笑,温和地看着王小苔,谆谆劝导,“那就听我一句劝,龙族护短,来日说不定就要怎么来整你一顿,你不如跟了老母,在老母宫里多多修行,不说增寿百年,强身健体也不错啊!” 金南惊还调侃着说道,“老母宫现在可是有李九抟做你们的大师兄,都说纵有倾城色,不换李九抟,啧啧,那可是九洲美男子榜榜首,不为学艺,去看看美男也是好的哈哈哈。” “你放心,我知你痛恨那钱塘恶龙,这次行刑,我是主刑官,天帝说剥骨去皮,打下轮回,我一定帮你好好处一口恶气!”金南惊拍了拍王小苔的肩膀,显得同仇敌忾,“我最是痛恨这样草菅人命的神明了。但你也不要被复仇所困,人呐,还是得往前看!” “我能去观刑么?”王小苔问,她想亲眼看着那条赤色巨龙带着巨大的痛苦死去,她想看着她剥骨去皮,她想看着它痛苦,看着它挣扎,她想问问它它后不后悔。 只有这样,内心的仇恨之火才能稍稍平息。 金南惊摇了摇头,“剜龙台不是凡人可以去的,不过微微答应你,行刑之后,我可以给你带一小片它的龙鳞,龙鳞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器物,我给你做一把小匕首,你日日看着它的龙鳞,用它最引以为傲的龙鳞去砍瓜切菜,也算是报了仇。” 王小苔乖顺地点了点头,也知道这是自己现在最好的选择了,在金南惊鼓励的眼神示意下,她转向骊山老母,垂首深深作揖,也算是拜入了骊山老母的门下。 “弟子王小苔,拜见师父!但我现在还不能走,我······还有大事尚未处理,能不能等我处理完再去骊山?不用老母娘娘等我,我到时候可以自己走到骊山去的!” 王小苔简直想发誓给骊山老母听,她决不想给骊山老母增加任何麻烦。 骊山老母摸了摸王小苔的头发,微笑道,“何必用走,我们自有仙家手段,拿着这块玉佩,什么时候想来了,就把这块玉砸碎,三息之内就能到骊山,到时候自有人前来为你引路。” “我不限制你的行动,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都不妨事的。” 王小苔毕恭毕敬接过了骊山老母递给她的一块翠玉,紧紧捏在手上,“多谢老母。” “还叫老母?”金南惊一掌轻轻拍在了王小苔的背上。 王小苔恍然,涨红了脸,低声问道,“师······师父······我可以再带一个人么?我有个朋友,我们······” “你这孩子,别说是两个人,二十个也不妨事的。”骊山老母笑得一脸慈祥。 王小苔心定下来,这样就可以把百莲也带在身边了,百莲一直跟着舞团活动,想来也没有去过骊山,现在她们可以一起去骊山学道,自己是没有什么仙缘了,但若是百莲有,等她得道了她们正好可以一起下山,周游九洲! 得知这件事,王小苔倒是比听见钱塘收到天庭制裁还高兴,暂且拜别了骊山老母和金南惊之后,一路小跑着出了大殿。 金南惊看着她的背影,也背对着骊山老母,敛了亲切的笑,面无表情说道,“我观此子并无仙根,就算修个一千年也证不了道。老母怎么把这样一个肉体凡胎收入门下?却也不怕堕了老母宫的威名。” 骊山老母也收敛了一脸慈祥温和的笑容,双手负在身后,眉头深深蹙起,看着王小苔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上天有好生之德。这孩子在殿上的表现过于乖顺了,我观她戾气难消,若就此放她回到凡间,别说得证大道,就是这短短凡人一生过去,到了阴司阎府也没什么好下场。” “更何况我也确实担心龙族护短,为了那不成器的钱塘,恐怕有些龙族会心生不满,蓄意报复到这个无辜的孩子身上,既然看见了总不能当做没看见,能护一分便是一分吧。” “她太苦了,我只盼她到了老母宫能静心修道,消解一身戾气,此生已然这样悲惨,且盼她切勿遗祸来世。” 金南惊回身,拱手作揖,“老母心善,功德无量。” 骊山老母深深叹了口气,“众生皆苦,赎罪而已。” 天后宫前,诸位舞女都已经离开,只有百莲还在翘首以盼,希望能看见王小苔出来的场景,也好第一时间去迎接她,不论结果好坏,她们总是会在一起的。 时间还长,她们都还很年轻,一切都还来得及的。 她双手合十,跪在天后宫旁,对着天后宫一步一叩首,快到天后宫门口了,又一步一叩首地回到那海棠树下,所求不过苍天有眼,王小苔平安归来,海棠花朵朵坠落在地,落在了匍匐在地虔诚祈祷的百莲身上。 但她的姿态过于虔诚,匍匐得实在是太低了,以致于当一位巨大的神明落地时,根本没看见匍匐在地的百莲,一脚就把她碾成了肉泥。 四周海棠花朵朵落地,掩住了这一团殷红的血泥。 神明衣不染尘,落花之中飘摇而去。 百莲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眨眼之间就被踩成了肉泥,而她的死,无人知晓,无人问津,无人在意,只有一大朵一大朵的海棠花落在血泥之上,挡住了低下所有的污秽。 或许当仙人抬脚的时候,还会暗骂一声晦气,困惑自己是从哪里踩来的一脚肉泥。 命如蝼蚁,被碾压的时候甚至没有一个喊疼的机会。 来到泰山是为了参神礼拜,为天后娘娘献舞祝祷,可她最终没有见到心心念念的神明,也没有对心心念念的天后娘娘说一声自己的感谢。 这么多年,谢谢你护佑我,垂怜我,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模样,但你一直是我的救赎。 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神身。 第十三章 剜龙之刑 剜龙台上,金南惊一身金色铠甲傲立云端,冷眼看着剜龙台中那条巨大的赤色巨龙奋力挣扎,不肯让旁边行刑的仙使把缚仙索捆在自己身上,它的动作很大,几个仙使一下子就被它甩开了数丈之远。 “吾乃钱塘龙王!便是受刑,尔等怎敢束缚于我!”钱塘身躯赤色如血,龙鳞贲张,天地震怒,就连剜龙台上的云层也因为神龙震怒而雷声阵阵,剜龙台附近聚集而来的隆隆雷声像是要将天地劈成两半。 金南惊冷笑,敢在剜龙台上挑衅金南惊,真是不自量力。 金南惊从虚空之中拿出了自己的武器,那是一把尖刀三叉戟,金南惊也不下去,只是稳稳站在云端,以戟为枪投掷出去,三叉戟发出一阵怒吼,从云层高速俯冲下去,直接插中剜龙台上钱塘的龙心。 都说龙鳞坚硬,刀枪不入,可金南惊本身就是武神,他的尖刀三叉戟之下,龙族的龙鳞也算不得什么。 钱塘眦目欲裂,终是受不住这样的剧痛,仰头发出龙吟之声,龙吟声响彻云霄,天际风起云涌,闪电在云间穿梭,一道闷雷炸开,将剜龙台的一角炸碎。 金南惊在云端召回了自己的尖刀三叉戟,三叉戟上挂着一颗巨大的心脏,那是龙心,龙心上还有几片龙鳞,其中一片龙鳞闪烁着彩色的光芒,那是一条龙的逆鳞,那是龙身上最坚固也是最致命的地方,金南惊一击即中。 这一块龙鳞就可以招致整个龙族的追杀,但金南惊面不改色,把逆鳞和龙心都收了起来。 似是感应到龙心被剜,剜龙台下的人间地上万兽匍匐在地,恸哭哀嚎。 虎豹豺狼纷纷跃出山间,站在山崖上呼啸不休,野兔田鼠肝胆俱碎,倒地不起,山羊梅鹿疯狂撞角,角断身亡。 龙是万灵之首,一条龙的逝去,天地同悲。 金南惊目力极远,自然知道人间目之所及尽是万兽悲状,他不屑地笑了笑,看着手心刚刚被剜出的温热龙心,龙心一收一缩,似乎还在跳动,随时可以发出震动天地的龙吟。 随着龙心破碎,天云忽变,一道透明发红的龙魂嚎叫着从那破碎的躯体里钻出来,穿入电闪雷鸣的云层间,在闪烁不断的密云厚雨里腾飞,他还对着刺穿龙心的金南惊愤怒咆哮,张牙舞爪想要复仇。 金南惊一挥手臂,一道金光打在了钱塘的魂身上,钱塘瞬间就被卷入了剜龙台的罡风之中,坠入人间,再无踪影。 钱塘龙王就此历劫。 而剜龙台上,其他仙使看金南惊已然收走了龙心,龙王的魂魄也已经离体历劫,此时的巨龙只是一具尸体而已,但仙使们依然不敢放松,缚仙索悄然捆上了钱塘的龙身,缠了一圈又一圈,确定钱塘已然没有还手之力后,一个小仙使爬到钱塘赤色龙神的头顶上,双手凝力,两手捏爆了堂堂钱塘龙王的眼珠子和头颅,龙血淌了一地,放到平时龙血已是极为难得,但今日无人在意这流淌一地的龙血, 那小仙使直接从钱塘破碎的眼眶中跳进了钱塘的脑子里,大口大口畅饮着钱塘龙王雪白的脑髓,剩下的仙使也不甘示弱,有跟着他跳进龙脑喝脑髓的,也有顺着金南惊三叉戟伤口,从龙心处钻进去喝龙血,吃龙肉的,他们鬣狗一般一拥而上,贪婪地啃食龙王的躯体。 “把龙肝给我留着,吃好了就把龙肝用天河水洗干净,生切成片,做些龙血酱,一起送到天后宫里,”金南惊微笑着看着这过于残忍血腥的一幕,“娘娘也有好多年没吃过龙肝了,这次是个敖家本族龙王,难得,难得。” 龙肝凤髓,龙肝已经吃过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吃一顿凤髓,金南惊舔了舔嘴唇。 金南惊看着剜龙台上钱塘龙身上逐渐显露的森森骨架,冷眼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台上的仙使们看到金南惊离开,松了口气,他们知道今天剜龙台上发生的一切金南惊会为他们遮掩得严严实实,即便是最看重血脉的龙族也不会知道这里发生了分龙食之的事情,不仅是金南惊,所有利益相关的人都会遮掩这里发生的事情。 龙族若来想问,直接说钱塘龙王挣扎得过于厉害,整条龙都滚下了剜龙台,尸骨无存就行了,剜龙台上层层结界,天机遮蔽,谅那龙族也无话可说。 “你个傻子,喝什么龙血!”一个较为年长的仙使一巴掌拍在了年轻仙使的头顶上,“一口血是五百年,一口肉是一千年,龙髓更是稀世珍品,龙肝咱们没份儿了,今天这里最不值钱的就是龙血!还不赶紧多吃点肉!吃完了就把骨头撬一块带回洞府熬汤喝。” 年轻仙使把脸黏黏糊糊地从龙血中抬了起来,听到仙长的指点,下意思地又把剩下的一大口龙血吞进了肚子里,喃喃道,“太好喝了,我只是怕,没这个机会再喝······” 有另一个仙使百忙之中抽出空,一边生嚼龙肉,一边翻了个白眼,“这钱塘犯下滔天巨罪,杀了六十万生民!要在轮回海赎罪,不知道要多少世历劫呢!咱们啊,有的是机会!” “当年哪吒杀了东海龙王三太子,东海龙王怜惜小儿,亲手把它送到轮回海轮回历劫,只盼哪天他那宝贝儿子就能恢复龙身,还给咱们将军送了重礼,”那仙使笑道,“老父亲一脸哀求甚是可怜,却不知慈父最是败儿,那三太子罪孽深重,在人间历了足足十世劫难才洗清罪孽,又投了龙身,三太子十世历劫,我们就跟着将军吃了十世的龙肉,那滋味,啧啧。” 仙使咂了咂嘴,吃着钱塘的肉,回味着东海龙王三太子的滋味,满眼回忆,回味无穷。 另一个仙使反驳道,“海里的龙王味道比这钱塘龙王腥多了,我觉得还是钱塘龙王的肉比较香,晶莹剔透,毫无膻味,实为上品。” 两位仙使把手里的肉一把塞进了嘴里,就这么掐了起来,边上的人连看都懒得看,自顾自啃食着嘴里的龙肉和龙骨,一开始他们只能从那些伤口里掐出肉来吃,现在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了一片龙鳞,以龙鳞可以切开龙皮,剜出晶莹剔透的龙肉来。 小仙使悄悄问道,“难道,还有再吃一顿的机会么?” 年长仙使微微一笑,“投入轮回海到凡间历劫的时候,自然是有各种各样的身份,但回到剜龙台轮回海前的时候,不论是仙还是神,都会恢复原身的,龙也不例外。” “我们都是香火不旺的小仙,如今跟着金将军吃了龙肉喝了龙血,也能多活几年,到了下界,多行善事,多找信众,多食香火,那才是正道。”那仙使吃得满脸都是碎肉和龙血,咧开一个慈祥温顺的笑容,拍了拍年轻后辈的肩膀,递给他一块更加鲜嫩的粉色龙肉,“来,尝尝,这块更嫩。” 白色的仙袍上沾满了龙血,龙血染红了整个剜龙台,在众人脚底下汇聚起一条蜿蜒的血河,顺着剜龙台流下了天界,滴落人间。 龙王死去,龙族震怒,此刻整个人间风雨飘摇,倾盆大雨,但依然有嗜血野兽敏锐地嗅到龙血的腥味,冒着大雨倾巢而出,贪婪地汲取着这从天而降的鲜血,一口龙血五百年,和着雨水一起舔到龙血的野兽瞬间化形,有些化而为妖,有些化而为魔,这其中就有一只被捆在树上仰天狂笑的黄鼠狼。 “苍天助我!苍天助我!哈哈哈哈哈哈!” 剜龙台上,剥骨去皮之刑行刑完毕。 钱塘龙王的眼珠早就被仙使捏爆了,龙头被啃食地只剩骨架,骨架之上黑峻峻的两个大黑洞无神地看着天空,一滴血水从它黑色空洞的眼眶中滑落,像是眼泪。 第十四章 佛度有缘 “百莲不见了?”王小苔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么?怎么会莫名其妙不见了?” 教习嬷嬷也是一脸焦急,苍老的皮都皱在了一起,“我们也不知道啊,她说要和你一起回来,就在天后宫门口那儿看着大殿,我们也看过,那个位置,只要你出来她肯定能看见的,哎呀,那时候我劝她说回来等,回来等,难道就急这一时半刻的!但她说她一定要和你一起回来。” “天后娘娘也不在,我们献舞的事情要推到后天,现在我们都在泰山下面等着天后召见,百莲可是首席,没有她,我们该怎么办啊!” 王小苔抬起脚就要出门,嬷嬷问,“你这又要去哪里找她!我们都问过了,没有,天后宫里的仙使也说没看见我们百莲,你去也是一样的!谁知道她去哪里疯了!” 王小苔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家客栈,孤身一人爬上了泰山,异香袅袅,王小苔再次叩开天门,这回前来迎接她的还是之前那个仙使,他不复之前倨傲的模样,笑眯眯问王小苔前来叩天门有何事。 王小苔说出自己的来意,有一个名叫百莲的朋友滞留天界,至今未归,王小苔想再上天界找找,或许是百莲躲在了仙使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里,她是来把百莲带回家的,后日百莲还要为天后娘娘祭献神舞,事情实在是耽误不得。 仙使听完了王小苔的陈述,很是客气地拒绝了她,“这是天宫,你乃凡胎肉身,若无天帝天后仙家召见,根本就没有进入天宫的资格,我劝你速速离去,不然天兵天将看见你,定会将你强行驱逐。” 没有神身,没有召唤,哪怕登上了天阶,敲响天鼓,天帝不应,王小苔依然无法进入天宫白玉京,仙使给她支了个法子,“你已经拜入骊山老母门下,不如先去老母宫修习仙法,等将来仙法得成,再来天宫便畅行无阻了。” “可我等不及了。”王小苔心急如焚,她只觉得自己心跳如鼓,心悸发慌,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百莲不会不告而别,她只会是在天宫之上,出了什么意外。 什么都可以,什么意外都能接受,但祈求天后娘娘,百莲是那么虔诚的一个信徒,求你在天宫保佑她,只要百莲能活着,她能找到她,她今后一定做牛做马为天后娘娘祈福。 王小苔跪在了天阶上,对着高高在上的九重天天宫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对着天后虔诚发愿。 看她心诚,又拜入老母宫有了仙缘,仙使也乐意卖她一个好,劝慰道,“或许是她在上面得了什么其他缘分也说不定,天宫有天帝天后坐镇,是九洲之上最洁净的地方,绝不会出事的。我也会帮你看看她有没有被擢拔为新的仙使的,你要想自己在这偌大的天宫中找到你朋友,还是去老母宫修行才是正途。” “实在不行就去求求骊山老母,老母娘娘向来是最心善的,座下弟子无数,若是她肯帮你,那找人这种小事就更不在话下了。” 王小苔站了起来,她的额头上有着深深的青紫淤痕,她磕头磕得太用力几乎要磕出血来,她在心里默念:老母宫,老母宫,她要去找骊山老母! 然后把那块翠玉一把掷在地上,翠玉崩裂,王小苔只觉得眼前一阵绿光闪过,瞬息之后,她就站在了郁郁葱葱的山林之间。 这里就是老母宫?宫呢?怎么全是树? “我劝你止步于此,”幽幽树林中,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王小苔被吓了一大跳,“就此下山去吧,你做的已经很好了,现在下山,这样你还能过一个安稳的人生。” “你是谁?”王小苔问。 那是一个戴着黑色眼罩的女人,眼罩很大,遮住了她大半张脸,树影落在她的脸上,在她的行进之间,明明灭灭。她一身酒红色的宽松长裙,立在山林之中,裙袂飘扬,恍如山林之间忽闪而过的幽冥鬼魅。 “不用管我是谁,我来只是给你另一个选择,你现在不一定非得往前走,下山去好好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你的选择也并不是怯懦,不是退缩,没人会怪你,那些爱你的人只会心疼你,你的父母是这样,你的朋友,也是这样。”红衣女人走到了王小苔面前,低下头,王小苔在她身上闻到了青草树木之外的另一种香气,女人的香气,很淡,但馥郁入心,香得王小苔不敢大口呼吸。 她明明带着不透光的黑色眼罩,王小苔却觉得她正在看着自己,或者说是观察自己,那种穿透力让人很不舒服,哪怕她戴着眼罩王小苔也不敢和她直视。 像是能看穿心里所有的阴暗和秘密。 王小苔退后几步,“我是来找老母娘娘的,我是她刚收的弟子······” 那女人直起身子,“你那个朋友,已经死了,其实你自己也知道的吧?” 有那么一瞬间,王小苔的心跳几近暂停,僵在原地,原本流淌至周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变成粘稠、膨胀的沉重液体,快要涨破血管喷射出来。 百莲······死了? 那个女人还在说话,“你只是不想相信,天道残酷,命如草芥,现在退出,这些残酷从此就和你没关系了。” “天道残酷,所谓仙神恍若妖魔,苍天不仁,你还不速速离开?” “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度一切有缘人。” “痴儿,现在回去,天道善恶轮回有常,不是你能轻易改变的。” “谁?”王小苔抬起头,山林中明明一片寂静,她耳边却嗡嗡作响,像有一万只苍蝇在耳朵附近嗡嗡地飞,根本听不见这个红衣女人说什么,“是谁杀了她?” 她全身发抖,一股冰冷的暗流将她裹住,她口中一阵甜腥,紧接着眼前发黑,意识随之溃不成军,昏昏沉沉陷入了黑暗。 朦胧之间,王小苔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往下坠,时而感觉自己在无尽深渊里,时而又感觉自己就躺在百莲身边,时而有感觉回到了钱塘出现之前的那个晚上,阿娘紧紧抱着自己。 她又梦到自己掉进了见佛湖的湖水里,和上次温暖的湖水不同,这次的见佛湖冰凌彻骨,湖中妖魔煞气缠绕,她在其中越陷越深,不得脱身。 她看见湖边百莲踮起脚尖翩翩起舞,似乎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百莲如有所感地回过首,蓦然朝她望来。 她瞳眸澄澈,有细碎月光穿过交错的枝叶,照进她眼底,愈发显得那双眸子剔透若琉璃 只一眼,王小苔便跌入她眸中流转的盈盈眼波。 紧接着,心脏似是骤然失重下坠,扯起几欲撕裂的疼痛。 她的眼前,又是一阵接一阵的发黑,晕眩得只能瞧见重影幢幢。百莲那姣好的面容,亦是在视野里模糊不清。 不断有人往她额头上敷冰冰凉凉的东西,撬开她的嘴巴灌药,可她依旧醒不过来。 什么都没了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有旱灾?为什么天不下雨?为什么龙会吃人?为什么丹丹会被拉去献祭?为什么阿爹阿娘会死?为什么百莲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 现在她望眼欲穿,前路依旧一片黑暗。 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承担这些事情的么? 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苦难地活着么? 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带我走吧,不管是谁,龙也好,妖也罢,带我走吧。 带我去有他们的地方。 第十五章 老母宫 夜半三分,王小苔生生饿醒过来,她睁开眼睛,拥着被子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无神地望着窗外婆娑摇曳的树影。 凉风习习,吹来了空气中的一股水气,她动了动鼻子,似乎是被什么味道引起了注意,转头看见床边桌子上的油灯下摆着一份饭食,有粥和各式小菜,边上还有一盏清茶,也不知道这又是什么仙家手段,在这清凉的夜里,清茶还冒着袅袅的热气。 油灯昏黄,饭食清淡,在这狂风骤雨之夜,没有比这个场景更抚慰人心的了。 王小苔掀开被子从床上起身,一步一顿很慢很慢地走到了桌子前坐了下来,她拿起了筷子,把粥饭递进了嘴里。 她吃得满面筋肉都在牵动着乱颤,数道扭曲蜿蜒的青筋迸起在她额际,她鼓动着腮帮子,艰难地一下、一下,上牙与下牙生关死结一般地摩擦,一碗粥被她吃得像是死生仇雠一般撕心裂肺。 可很快她就呕出了刚刚吃进去的粥,干呕,端起碗继续吃,再干呕,再吃…… 不一会儿工夫,她已是涕泗横流、周身打战,仿似耗尽了所有力气才将整碗粥都塞进了自己喉咙里。 吃完粥王小苔看着吃得干干净净的碗,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那声音凄厉悲怆,比世上任何哭喊都更加引人心悸,任何听到的人都会心下不忍,随她一起大恸而哭。 一边哭她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是真的想和他们一起走的,但她也是真的突然就觉得饿了,很饿很饿,吃什么都填不饱的饿,她应该去死的,她不该吃这碗粥的,可她忍不住啊! 如果她有志气,泰山上的时候她就应该冲到山上去找百莲,哪怕只是一具尸体。 如果她有志气,她就应该跑在父母身后,让阿爹阿娘先跑,让龙先把她吃掉。 如果她有志气,她就应该带着丹丹早点逃跑。 如果她有志气,她就应该不吃这碗粥,她就应该早点饿死在这无边地狱。 她为什么还能吃下这碗粥! 她始终是个没志气的人啊。 如果阿爹阿娘生的不是自己就好了,他们应该生一个天分超绝,自带仙骨,年纪轻轻便能立地飞升,撼天动地的孩子,这样那个孩子会在大难来临之际带着他们遁走他乡,他们可能连旱灾都不会遇到。 如果自己从来不认识百莲就好了,她的朋友不应该是自己这样的人,她应该和一个没有执念不用报仇的人做朋友,那个朋友应该很会跳舞,她们可以在一起畅游天地,这样她就不会为了等自己死在天宫里,尸骨无存。 为什么活下来的偏偏是自己这样的废物? 驽钝,怯懦,贪生怕死,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王小苔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跟鬼一样,死沉死沉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喜悦,却偏偏还要拉着嘴角做出一个笑容。 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恍若疯魔。 窗外天光大亮,王小苔吃粥的时候就开始下雨,现在王小苔的窗外就像经历了一场世界末日,树枝被打落在地,地面是烂泥和腐花,一片狼藉。 暴风雨后万物需要重生,被催折的人,也需要时间重建骨血。 淅淅沥沥,骊山又开始下雨了。 这里的雨水真多啊,要是今年泾河也有这么多的雨水就好了。 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眼睛肿胀,王小苔沉默着抬起头,看着窗外凌乱的一切,一动不动地坐着,身形像是凝固成了一尊冰冷的雕像。 岩浆将一切浇筑成坚硬的壳子,把所有的情绪都牢牢封存在其中,只剩下幽微隐蔽又无从逃离的痛楚。 喧嚣在王小苔心中的怒火,自其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日夜未曾停歇过,来自八寒地狱的红莲业火永远在疯狂燃烧,它时刻索要王小苔的性命,她的欲求,她的渴望,灼烧着她整个人生,她的所有所有。 它无时无刻不在驱使她行动,狂风骤雨之夜后,那复仇的业火必将催使着王小苔于有朝一日,将人间的万事万物,皆付诸一炬。 曾经那些美好的一切都像日光下的冰雪一样,融了个干净。 曾经的洁白染上泥土的污浊,再不复半分纯粹。 李九抟从厨房拿了新的饭食,新来的小师妹还未入道,老母回来就准备闭关了,闭关之前把教导小师妹的任务交给了自己,李九抟还记得老母看着泰山的方向,叹了口气,“天道不仁,天道难测。” 然后老母还说小师妹身上并没有仙根,要学什么由她自己选就是了,凡人一生浅浅,开心点就够了。 一到骊山,小师妹王小苔就昏倒在山道上,李九抟发现她的身体其实早就衰败不堪,而且这小师妹竟然尚未成年,还是个羸弱的孩子,本该是在父母保护中健康快乐成长的孩子,只是天道难测,遭遇了这般苦楚,若是保养得当能活到凡人五十就已经不错了。 李九抟亲手给王小苔做了许多药膳,决定用这些仙家药膳尽力把王小苔白白胖胖喂到一百岁。 王小苔已经昏了一天,按理来说今早应该醒过来了,李九抟端着新的药膳冒着还在下的大雨来找新鲜出炉的小师妹王小苔。 他还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还躺在床上的孤弱女孩,到了王小苔房前才发现她早就醒了。 王小苔没在房间里呆着,她没穿外套走出房间,抱着膝盖蹲在没被淋湿的角落,头歪着靠在墙上,双眼出神地看着外面的大雨滂沱。 她看着这场大雨看得已经着迷了。 雨下得很大,也急。 天地之间被一幕巨大的珠帘连接,放眼望去看不清周遭。 只看见隐约青翠,只听见树叶被打的啪啪作响,风吹雨落,时不时有些雨溅在了她的身上,冰冰凉凉的。 她看着看着,没忍住伸出手去接,任由这从天而降的雨水打湿自己的衣袖和皮肤。眼睛虽然红肿,但并没有老母所说的戾气,反而有着似要融入这万物似的平静。 她听见声响,从地上抬起脸,和端着药膳的李九抟对视,她神色憔悴,头发蓬乱,面无表情,没有半点同龄人该有的孩子气,浑然就像个被黑白无常抽了魂儿的冰凉女鬼。 李九抟道法自然运转,隔开了近身的雨水,因而即便没有撑伞,那些雨水也溅不到仙人身上,而蹲在角落的王小苔离雨水太近,即便是躲在干燥的地方也避免不了湿了衣衫。 他们隔着雨幕对视,李九抟还没说话,王小苔突然开口,“是李九抟师兄么?” 金南惊说的没错,纵有倾城色,不换李九抟,一身白衣在别人身上是丧葬风,在他身上却仙气飘飘,丝毫不嫌晦气。 现在,滂沱大雨之中,仙人为她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膳。 王小苔蹲在地上,仰望他,如仰望天上明月。 第十六章 天生王扶摇 要怎样才能杀死一条龙呢? 带着这样的想法,王小苔开始了在老母宫学习的生涯,她的资质太差,身上半点仙根仙缘都没有,要想靠自己修炼成仙成神,无异于蝼蚁登天而行,毫无可能。 王小苔想过很多办法,也旁敲侧击地问过李九抟该怎样才能杀死一条龙,李九抟叹了口气,看穿了她的想法,直言如果她想活着,就别去和龙族杠上,天底下很多仙神都有屠龙的能力,但没人会这么做,因为龙族气数未尽,又是天生的神明,天道护佑,若是执着于此,王小苔恐有性命之忧。 即便能成功,但龙族护短,杀了一条龙,必然会招致整个龙族的疯狂报复,更何况龙族中钱塘这样敖家本族龙王级别的存在,如果有人杀了钱塘,那这个人的面容气息一定会通过龙族祖传道术传到每个龙族的面前,不死不休。 哪吒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一人屠龙,整个陈塘关为他背锅,没有人愿意,也没人可以承担这样的代价。 更何况李九抟也想不出一个凡人要怎样才能杀死一条龙。 下毒?毒死一条龙最起码要有能填满两个太湖那么多的毒药才能起到效果。何况龙血百毒不侵,中毒了还可以自行解毒。 刀劈斧砍?龙鳞是出了名的坚兵利器,用什么才能砍死一条龙?王小苔拼尽全力恐怕也不能伤到龙鳞分毫。 天雷滚滚劈死它?龙族天生就会呼风唤雨,泡天雷就和泡在温泉一样舒适。 淹死他?龙天生会水。 烧死他?龙天生就会御火。 该如何才能杀死一条龙呢?李九抟是爱莫能助,也不愿助她了。 老母宫中典籍无数,既然武力上没有任何可能性了,王小苔决定另辟蹊径,某位圣贤说过,知识就是力量,多学点知识,有备无患,不管行不行,先走走,试试看再说。 老母宫中据说有弟子三百,这些人大多都是骊山老母从各地救回来的,老母怜悯他们命数单薄,把他们纳入了老母宫,尽力教养,只盼着他们能放下心结,戾气消散。 当然除了人族,妖,魔,乃至于仙神都有在老母宫求学的,老母虽然自己并不亲自教授,但骊山老母的名头响亮,很多人都愿意为了这个名头来到老母宫求学,久而久之老母宫也成了天下闻名的仙家学院。 人族中著名的学生有钟无艳,樊梨花,穆桂英,妖族中的著名学生有王小苔从小听到大的白蛇白素贞,天上三霄娘娘也是老母的弟子,曾在老母宫修行百年,他们都是王小苔的学长学姐。 可这些光辉的历史和王小苔也没什么关系,她尝试着去和那些师兄师姐一起听课,道法课,咒法课,武法课,仙药课,变化课,驯兽课,占卜课······花了大半年时间,她把老母宫中所有能听的课都听了一遍,却什么都听不懂。 她不知道怎么运气,她不知道怎么修行,她不会引入入体,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和天地沟通,她看着身边的同学们一个个筑基得道,看着他们日进千里,看着自己被所有人甩在身后。 旁人上仙药课的时候很容易出错,会闹不少笑话,仙药课上烟雾缭绕,各种奇异的味道充斥其间。而王小苔连出错的机会都没有,她只是呆呆看着摆在桌子上的药草,再看看身边的人以灵力为引,点燃丹炉,把这些五颜六色的诡异药草炼化为丹药。 而她能做的只是看着。 变化课的时候,变化课的老师说有厉害的大妖可以有七十二种变化,一般人能做到的也就是变成五六种不同的东西,变化课是所有人最喜欢的课。 他们上课的时候甚至会淘气地全变成猪冲着台上教授的老师哼哼,老师看着台下的一群猪气极反笑,抬手挥袖把桌子上一瓶粉色的仙药砸到了地上,粉色烟雾散开,群猪哼唧哼唧发现自己被固定成了猪的模样,任他们怎么努力都解不开老师的固定术法,都急了起来,冲着老师哼哼地更大声了。 霎时间课堂上群猪哼哼,煞是可笑,王小苔是群猪之中唯一的人类,她知道眼前这个场景有多荒谬可笑,可她一点都笑不出来。 她连变成其中一头猪的机会都没有。 她变得越来越阴沉,刘海越来越厚,遮掩面容,整日低着头,在人群中匆匆而过,不与任何人交流,不与任何人接触,上课即来,下课即走,在教室里也只是坐在最角落最边缘的位置,埋头在自己的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没人看过她的笔记,没人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李九抟也尝试过和她交流,他建议王小苔不要再在不适合自己的课上下功夫了,没有灵力,没有入道,这些对她来说只会造成负担,她应该去学习女工,学些女孩子该学的东西,可以学习弹琴,跳舞,或者学习耕种,再或者直接拿着老母宫中的东西学习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好,不要再执着与仙法了。 这辈子那些术法都与她无缘,莫成执念。 “师兄,我有一个问题,”王小苔厚厚的刘海遮住了眉眼,她低着头,看着地上慢悠悠经过的蚂蚁,“天宫里,有一个仙使,一看到我,脱口而出就叫我王扶摇,为什么?” 王扶摇,这个名字王小苔闻所未闻,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就是泰山之上。 可为什么他们都认为走到泰山上的是王扶摇呢? 李九抟愣了愣,眼神复杂地看着面前这个垂头丧气的小女孩,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把手收了回来,说道,“天命所指,泾河惨案,王扶摇该是唯一的幸存者。” 王扶摇,泾河安阳郡太守王浩然唯一女儿,天生启明星,泾河惨案是六十万生民的终点,却是王扶摇的起点。从泾河惨案开始,她就注定点亮整个星空,天命所指,王扶摇注定在此劫难之中得证大道。 天上的仙神们在等待的,也正是这位天生启明星。 王扶摇注定位列仙班,站在九重天云端之上,凛然傲视众生。 即使要复仇,泾河六十万生民,天道开一线,把这个复仇的机会递到了王扶摇手上。 命运给了她悲惨的命运,也赋予了她复仇的能力。 但王小苔没有天道没给她这个机会,她没有能力,没有仙根,没有亲故,她什么都没有。 看见王小苔的时候,他们都以为这就是王扶摇,但后来看王小苔身上并无仙根的时候,他们也知道自己误会了。 没有人想到走到泰山上来为万民申冤的是平平无奇王小苔。 王小苔面容微微抽搐,十指痉挛,因为极端的愤怒,死咬着的牙关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说不出半个字,半晌,酸痛的眼睛涌出液体,滴落在地面,刚好落在一只蚂蚁身上,看着蚂蚁在自己的眼泪中挣扎,王小苔从胸腔里挤出一个问题: “所以,王扶摇可以为父报仇,王小苔就不行么?” “就连申冤这种事情,难道也只有她才有资格?” “王小苔早就该在泾河死去,是么?” 第十七章 天下避水令 这就是自己这么痛苦的根源么? 因为只是一个王小苔而已,自己注定没有复仇的能力? 李九抟还是伸出了手,拍了拍王小苔的肩膀,“小苔,人活着要把眼睛往前看,你想想,王扶摇既然注定成神,那她一定不会放过屠戮人间的钱塘,届时王扶摇手刃钱塘,立地飞升,也算是一桩美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种事情你不妨交给她就好了。” “你还是要好好活着,活着,才能看见这一切。” “要知道,活着,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了。” “在老母宫好好学习,大道三千,总有你的容身之地,到时候你可以去找那个王扶摇,和她一起做你们该做的事情,不是么?” 李九抟谆谆教诲,王小苔低着头一言不发。 李九抟叹了口气,送王小苔回到了她的房间。 王小苔看着李九抟转身离开的背影,活着,是幸运的的事情么? 因为她活下来了,所以她就应该心怀感恩,跪下来感谢神明的垂怜么? 在一个人本该死去的时候,她没死。 她蹚过尸山血海,活着看到了地狱的一切。 这是需要感恩的事情么? 我应该感恩戴德地活下去么?感谢那什么活见鬼的天道留一线? 我不服。 我偏要怨天尤人,我偏要憎恨命运,我偏要不知好歹,我偏要固执己见。 我偏偏要做那心比天高的白眼狼。 王小苔回到自己房间,从储物袋中拿出了长生给她的那尊木神像,把木神像放在床头,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双手合十,“天下昭昭,我独昏昏,天下察察,我独闷闷,我道不全,我道不仁。” “不管您是哪路神明,请您听见我的愿望,我愿以血肉为祭,白骨铺道,我愿以我有的所有献祭与你,我的来世,我的所有的未来,都献祭与你,只求你能帮我实现我的愿望。” “我要杀死那条龙。” “我要杀死那条龙。” “我要杀死那条龙。” 王小苔虔诚祈祷,重重磕头。 储物袋里还有天后的神像,那是百莲给她的神像,但王小苔并没有把神像拿出来祭拜。对她来说谁能帮她实现愿望,她就信任谁,神也好,仙也罢,如何妖魔可以帮助自己,那就供奉妖魔,她抓住身边所有的一切,再渺小的她也不放过。 但她不想供奉天后的神像。 她见过天后最虔诚的信徒,可就在天后宫前,百莲失去了生命,王小苔甚至不知道百莲是怎么死的,传说中最护短的天后娘娘也并没有保护她最虔诚的信徒。 所谓天后,不过如此。 现在王小苔留着天后的神像也只是因为这是百莲留给她的遗物罢了。 有脚步声从外面传了进来,人数颇多,王小苔把木神像塞回了储物袋,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淡定地看着眼前这一大帮人破门而入。 “就是她!” “她就是泾河来的那个王小苔!” “就是她!就是她!” 眼前的都是王小苔在课堂上见过的同学,有人族也有妖族,此刻他们气势汹汹聚集在了王小苔的房间里,愤怒地看着她,“全是你的错!你怎么还能站在这里!快滚出去!” “滚出老母宫!” 眼看着他们就要上前来推搡王小苔,王小苔也做好了被他们的准备,她甚至没有问一句的兴致,自己在老母宫本就是格格不入,被排挤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住手!” 老母宫大师兄,现任老母宫负责人李九抟及时赶到,手指一抬摁住了要去闹事的弟子。 “这是在做什么!这是骊山老母宫,岂容尔等如此放肆!” “吾辈修仙,求的本就是天道自然,清净道心,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以势欺人么!再有欺压同学之人,立刻逐出老母宫!” 李九抟一向有威信,骊山老母并不怎么现身管理老母宫事务,这些事情本就是老母宫大弟子李九抟在处理,比起老母,他更像是老母宫学员的校长。 众弟子噤声。 一个女子缓步而出,对着李九抟拱手行礼,曼声道,“我等原也不是为了针对她而来,而是听说了一件事,十分气愤,这才前来问个究竟。” 李九抟蹙眉,“什么事?” 这时候众人松了口气,那女子微微一笑,“昨日龙族传召天下,我们也是今天才听山下的人说起这件事。” 女子越过李九抟,看着被他护在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王小苔,微微冷笑,“龙族诏令天下水族,从今以后都要避开泾河安定人族王小苔,只要是她在的地方,天下水族退避,滴雨不落。” “也就是说,咱们老母宫从今天开始,不会再下雨了。” 说到这里,众人的情绪又被挑动了起来,愤愤的看着王小苔,那女子接着说,“我倒还好,并非水族,不必尊龙族的旨,可咱们同学可还有水族,今后是要和龙族打交道的,若是在老母宫遇上王小苔,到底是避开还是不避开呢?” “避开了,难免破坏同学情谊,不避开,将来遇到龙族,龙族可不会和我们讲理。” “够了!”李九抟制止了她继续说话,环视众人,“所以,你们想怎样” “让她搬到后山去!” “别来上课了!” “一个凡人,凭什么在老母宫呆着!下山去!” 几个胆子大的人喊道,李九抟冷笑,看准了这几个人的嘴脸,走上前去,高高抬起手臂,往他们的脸上扇了一个响亮的巴掌,一人赏了一个巴掌。那巴掌又响又快,几个人的脸上迅速肿了起来。 全场寂静,李九抟看着他们,“还有谁,有话要说?” 自然没有人敢回答他,大家都低着头,接受李九抟的训斥。 “排斥同门,欺凌弱小,媚上欺下,落井下石!”李九抟好久没发这么大的火,“来老母宫道法没学几个,山下那套勾心斗角倒是颇成气候!你们这又是哪里染来的歪风邪气!” “还是你们就是这股歪风邪气!”李九抟眉心紧紧蹙成一团,看着那几个挨了巴掌的人,如果是因为几个人的存在才让老母宫变成现在的模样,那他不介意把这几颗老鼠屎丢到山下去。 “你们是来修行的!是来寻长生的!仙道艰难,前路不定,吾辈本当携手同行,共度时艰,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一群人冲到这里!如果她不愿意离开,你们准备怎么办!杀了她么!”李九抟失望极了,“你们就是欺负她是个凡人!如果今日她不是王小苔,而是什么天资卓绝的天才呢?如果她有什么显赫的身世呢?纵然龙族下了避水令,难道你们也会这样冲过来么!” “道心不澄,妄心炽盛,长此以往,如何得证大道!就你们这幅样子,天道瞎了眼才会给你们长生的机会!” “你们是来修仙的,不是来宫斗的!谁让你们在修仙路上勾心斗角了!” “你们不是觉得不下雨骊山就要死了么,既然你们这么关心骊山的生死,那我成全你们一片好心,从今天开始,你们就亲自去山下把水挑上山,好好浇灌这些树木,敢动用灵力,敢偷奸耍滑的人立刻逐出老母宫!” “这些树木没有雨水,有你们的汗水浇灌,想来也不会死。” 看着学生们耷拉着头走出了王小苔的房间,李九抟头疼地叹了口气,都还是孩子,不好带啊! 回头看着从头到尾都没说话的王小苔,李九抟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今天是没出事,但如果自己没有及时赶到,他们真的上手了的话,王小苔会怎样呢? 李九抟不敢想她会受到什么样的欺辱,这种事情放在别人那里早就眼泪滴滴,委屈巴巴地和自己诉苦,讨要好处了,可这王小苔却只是垂头看着地上,一言不发。 好好的一个孩子,正是活泼爱闹的年纪,她却一日比一日更像个木偶了,药膳吃了这么多,身子也不见长大,还是一副死倔死倔的死孩子模样。 她厚厚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李九抟只看得见她抿着的嘴唇,他都怀疑她到底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如果知道自己险些就要被欺辱了,知道龙族对自己做了何等过分的事,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第十八章 大师兄他超帅 李九抟转过身,沉静的面容一如往常,但看着她的眼神却是复杂的,仿佛她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既想开口训斥,又有点不忍心的样子。 “你为什么一言不发,是不是觉得处罚的力度还不够?”李九抟让王小苔坐下来,他们应该要好好聊聊了,“如果不够······” “够了,大师兄,他们,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王小苔说道,“师兄你来的很及时,谢谢师兄。” “师兄,龙族说要天下水族都避开我的事情,是真的么?是我,做错了什么么?”王小苔垂首低声问道。 “抬起头来。”李九抟正色,说道,看着王小苔抬起头,李九抟素手轻轻一挥,一道轻柔的气流拂过王小苔的脸,把她留着的刘海一刀切开,李九抟看着她露出来的眉眼,满意地点了点头,年轻人,还是这样才精神一些。 王小苔看着李九抟的眼睛,他正微笑地看着自己,那双桃花眼弯起来的时候,像是勾着人世间所有的写意,那双浅黑色的眸子更是如星如月,明亮得很,仿佛能装载下所有东西。 包括自己,王小苔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低着头,狼狈的沉默的自己。 “小苔,你没错,你怎么会有错呢?这些事情从头到尾,你都是受害者,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一定有你的勇气和力量,你一个人跨过八百里泾河,徒步走了出来,你忍住了那些让人崩溃的事情,天宫大殿里陈诉冤情,你才十五岁,小苔,这是任何孩子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帮你父母复仇了。” 王小苔看着对着自己谆谆教诲的李九抟,看着他为了保护自己给自己的房间加了一个阵法,在这个阵法之中,没有经过王小苔本人同意的人都不可以进入这个房间,并且李九抟还大手笔地把骊山的护山阵法的一部分挪到了王小苔房间的附近,进入这片区域的任何人都会暂时失去法力变成凡人,包括李九抟本人。 这里变成了王小苔自己的领地,李九抟用重重阵法把她的房间变得和乌龟壳一样密不透风,李九抟这么做这不仅仅是为了防备老母宫里那些小屁孩,也是为了防备一些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或者神,或者龙。 “从今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小家了,你可以把你喜欢的,想要的东西添置到里面,就和其他女孩子一样。”李九抟想了想,又给王小苔加了一个小小的厨房,“想吃什么可以和老母宫厨房说,但如果他们没有你想吃的,你也可以自己做,材料去大厨房拿就好了。” “小苔,你年纪还很小,你的人生刚刚开始,没有必要牵扯到那些恩恩怨怨里去,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快快长大,变成一个大人,那些复杂的事情,是大人应该操心的,你不用担心。”李九抟摸了摸王小苔的头,拨了拨她已经变得轻薄的刘海,微微一笑。 “你要学着相信我啊小苔,你遇到了危险也不和我说,总是这样,师兄也会觉得自己很没用的。” “以后有事情就说出来,不管是什么事情,告状也好,抱怨也好,哪怕是骂人,诅咒,埋冤,责骂,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说,师兄都会听的,好么? 王小苔错开李九抟担忧的目光,微微低下头,半张脸埋在阴影里,轻轻眨动的睫毛微颤,挂住了光影。 李九抟看着王小苔抿紧了的嘴唇,轻轻叹了口气,算了,慢慢来吧,也不急于一时了,反正人在骊山,总有一天这孩子都会打开心结的。 王小苔在屋檐下看着李九抟大步离开的背影,一人站立,一人离开,一人阳光下,一人阴影里,泾渭分明。 王小苔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皮肉之下,心脏有规律地收缩跳动,没有想象中的感动,没有想象中的癫狂,王小苔平静地接受着来自李九抟的善意,这样的善意很温暖,可现在这样的温暖已经不足以抚慰王小苔的身心,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没有良心,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不出来。 她只是冷漠地想着,李九抟真是个不错的大师兄。 对她来说,现在再多的宽慰和舔舐伤口都于事无补。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世事刚硬无常,欢乐悲恸转眼成空,不是所有活过的,都死后有人作辞。 师兄是个好人,大概,如果我死了,师兄也许是会难过一下的吧。王小苔眨了眨眼,无所谓地想。 接下来在老母宫的日子就和白水一样平凡,那些同学们不再来找茬,李九抟花了大功夫整顿校风校纪,还组织了很多考试和比赛,所有人都忙着备考和比赛,没有功夫来找王小苔的不痛快。 而面对龙族天下水族退避王小苔,有王小苔就滴雨不落的诏令,李九抟魂体出窍,身外化身提着剑打到了负责老母宫这一片的龙族家里去,一剑光寒十四州,剑气纵横三万里,孤身奔赴龙宫,把龙王的酒宴一剑掀翻,剑尖直指龙王的鼻子。 龙王战战兢兢亲自出门来给老母宫行云布雨,李九抟冷笑,从此以后老母宫的行云布雨不再需要龙族处理,老母宫自行云雨,若是王小苔就这么住到泰山去,难道龙族有这个胆子不给泰山行云布雨,让泰山的树木活活枯死么! 龙王唯唯诺诺,拱手道歉,只是说这个诏令与他无关,这是海里龙族发来的诏令,他只是听命而已。 那就去告诉东海龙王,王小苔现在是老母宫的人,这一世都会受到老母宫的庇佑,他如有不服,亲自上老母宫来理论便是了。 看着他手上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剑尖,龙王哪还有不同意的道理,只是连连称是,不敢不敢。 老母山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王小苔在自己房间里看着窗外的雨哗啦啦地下着,在窗户上汇聚成了一道道的细流。 她曾经那样盼望着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可现在却最讨厌下雨,空气中的水汽沾到身上黏黏糊糊不干不净,把所有东西都变得潮湿泥泞。 她坐在窗边看着雨水顺着屋檐淌了下来,变成一道雨幕,突然就想着,如果自己早点死了,可能大家都轻松了。 第十九章 执着的黄鼠狼一族 黄仙飞看着眼前的小房子,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怒气和呼吸,她在这里等了王小苔半个多月,可她就和死在里面了一样寸步不出,大师兄李九抟又在这里设置了重重结界,没有经过王小苔同意的人和神都无法进入这个地方,她也只能在结界之外干瞪眼,等着王小苔自己走出来。 黄仙飞一个月前跟着族中的长辈们到了老母宫求学,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王小苔就在里面,等她知道并且去向同学们打听的时候,学长学姐们都用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看着自己。 你问她?不可说,不可说。 你还是别去招惹她了,她啊,被咱们大师兄管得好好的,在里面都已经两年多没有出过门了,谁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死在里面了也不一定,只是厨房那边还在给她送吃的。 明明什么都不会,肉体凡胎,居然也和闭关一样缩在里面一动不动,真成了个大王八。 大师兄还给了她天一阁的钥匙,让她做天一阁的管理员,你们说这两年咱们去天一阁,有看见过她么? 从来没有。 天一阁是老母宫藏书之处,老母宫对这些书籍爱护非凡,不管是人间的书籍还是妖族仙神的书籍,只要是市面上流传的,老母宫都有收录,只是对于修仙的人来说,这些书籍作用不大,平时也没什么人会去借阅。 黄仙飞来老母宫一个月,还从未想到要去天一阁看看,她知道王小苔在天一阁管理书籍之后,带着一腔怒火气势汹汹一个人杀到了天一阁,从一楼到五楼每一层楼都翻了个遍,她想象着自己看见王小苔之后的趾高气扬,她想象着王小苔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她还想象着自己看见王小苔要说的第一句话一定是狠狠地嘲讽她。 黄鼠狼一族最是记仇,王小苔打她那一顿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此仇必报!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每一层楼她都想象着自己如何如何淋漓尽致地向王小苔发泄怒火,王小苔如何如何可怜地在自己脚下颤抖求饶,可是直到第五层,她都没找到王小苔,别说王小苔了,天一阁除了书就是书,鬼影都没一个。 黄仙飞觉得自己的期望落到了空处,愈发愤怒了,该死的王小苔,居然敢躲着自己! 她听说了李九抟在王小苔住处设置了阵法,她以为王小苔一定会来天一阁值班,每天天不亮没课的时候就在天一阁门口设置陷阱,预备对王小苔围追堵截,把她痛打一顿。 掉到陷阱里的有野兔子,有小刺猬,甚至有前来借书还书的老师和同学。 一个独角仙成精的同学还被这个无缘无故出现的陷阱吓出了原形,四仰八叉躺在陷阱里等人来救,被救上来的时候身边全是凡人界最流行的话本子,那独角仙面色殷红,尴尬地把这些不入流的书藏进怀里,一时之间沦为笑谈。 但就是没有王小苔。 这个人就像在骊山上消失了,除了自己,没有人在意王小苔的悄无声息,甚至有人认为她已经下山去了,毕竟是个凡人,既然没有仙骨,那也没有必要耗在仙山上面,不如下山去过自己的生活。 黄仙飞不信,她在天一阁门口堵了近半个月,连王小苔的影子都没摸到,她决定更换路线,去王小苔住的地方去堵她,她既然是个凡人,没办法辟谷,那总是要吃东西的吧,自己跟着来送饭菜的人进去,一定会吓她一大跳。 黄仙飞嘴角弯起,觉得自己可真是太聪明了。 但黄仙飞毕竟是有学习任务在身的人,她这一族修行不易,她背负了全族的希望来到老母宫求学,虽然想找王小苔的麻烦,但也不能耽误课业。 找茬是找茬,学习是学习,黄仙飞自信她可以同时心无旁骛完成两件事。 毕竟她们这一族就是以心眼小,特别记仇,还很狡猾机敏著称的。 大晚上的黄仙飞一想到王小苔在结界里面过着滋润无比的生活,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动她面前了,就觉得心焦,睡都睡不着,趁着夜色爬起来,悄悄摸到了王小苔院子外面,白天没动静,晚上总该有点动静了吧,好好一个大活人,总不至于真死在里面了。 还没靠近王小苔的院子,黄仙飞就看见她那个方向有一盏孔明灯缓缓飞起,孔明灯的灯光虽然昏暗,但在黑沉沉的夜空之中却也显得格外耀眼,顺着风越飘越远,紧接着从王小苔的院子里陆陆续续飞出了更多的孔明灯,光影憧憧,夜风袅袅。 黄仙飞看见那些孔明灯上都画着图案,有飞鸟,有莲花,还有一些图案隔得太远黄仙飞也看不清,飞鸟和繁花在灯上相遇,相聚,相依,相离。 她快步走到王小苔院子前,隔着院子的结界,她终于看见了王小苔。 她穿着一身白衣,额头上也带着白色的抹额,毫无装饰,披麻戴孝一般坐在院子里的青石台上,一手里拿一盏孔明灯,另一只手执一只狼毫,寥寥数笔,便在一盏孔明灯上变出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宽大的衣袖微微滑落,露出一段凝白皓腕,几乎被灯芒耀透,如雪苍白,如水无骨。 她每画完一盏孔明灯,就边上的蜡烛把它点燃,放飞画着精致图案的孔明灯,每放飞一个,天空中的星星又会多一点。 夜风吹拂着她如瀑的长发,飘逸的大袖飞舞若蝶,更显她纤弱梦幻,似乎一个眨眼,少女就会于夜色中消散。 她变白了,也变得安静了,这是黄仙飞的第一印象。 距离上次见面,都快三年了啊,三年前的王小苔可不是这副安静柔弱的模样,看着她一身的白衣素服,清冷月光之下,黄仙飞看清了院子里的景象,打了个哆嗦,院子里有几个隆起的土堆,土堆前竖着好几块长型的木牌,这看上去不像是什么奇艺的装饰,倒像是······墓碑,那些土堆俨然就是坟包。 谁会把墓碑放在自己院子里?死人怎么可以进入生人的地方?这也太不讲究了。 黄仙飞突然意识到她不是故意装柔弱才穿成这个样子的,她是真的在披麻戴孝。 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凡人规矩,父母死后子女应当守孝三年,这三年凡人不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缅怀追思故去的父母。 但现在即便是凡人也很少在做这件事情了,也不知道王小苔是哪里看来的守孝礼仪,两年多了,居然一个人默默坚持到现在还在披麻戴孝。 “王小苔!”终于找到人了,看她活得好好的,黄仙飞中气十足地冲着院子里大喊,那个结界她进不去,王小苔总应该能听到她的声音吧! “你给我滚出来!” 王小苔恍若未闻,任由黄仙飞在外面破了嗓子似的大喊。 王小苔你给我出来!你知道我是谁么!你给我好好看看!我来找你复仇了你个王八蛋! 王小苔头也不抬,在孔明灯上画了一只小动物,吻部尖长,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挑,一双尖尖的耳朵又挺又直,像野狼,又像是家犬。 似狼,非狼。似犬,非犬。 这只狼非狼犬非犬的东西,定定地和王小苔对视,她拿过边上的蜡烛,点燃放飞了这只特别的孔明灯。 站起身,看都不看一眼在院子外面疯狂踢土的黄仙飞,走进了自己房间。 黄仙飞看着被风吹到自己这边的孔明灯,看清了孔明灯上画的动物,眉毛一挑,这画的是······自己? 再看看飞得更高的那些孔明灯,黄仙飞面容扭曲,叉腰大叫起来,“好啊王小苔,你认出我了!天杀的你果然没有变,认出老娘来不向我磕头认错倒也罢了,居然敢把老娘祭天!我和你说你死定了!” 黄仙飞跳着去够那只孔明灯,却怎么也够不到。 一个瘦高的女孩子使劲儿往上跳要去够天上飞远了的孔明灯,追着灯一路跑远,这场面要多可笑,有多可笑。 第二十章 黄仙飞 “你已经追了我好几天了,当年的事你若是不服气,尽管打回来就是了,我绝不还手。”王小苔抱着从天一阁借回来的书,有些无奈。 黄仙飞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问王小苔它是像人还是像神的黄鼠狼,也不知道它从哪里得了机缘,竟然修成了人身,还拜入老母宫修行。 这几年王小苔看了些仙界的杂书,也知道黄鼠狼一族修行不易,几百年都不一定能出一个化为人形的人物,但这黄仙飞明明得了天大的机缘,却并不怎么珍惜,有空余的时间全都用来跟着自己啰啰嗦嗦了。 “我才不上当!”黄仙飞呵呵冷笑,她顶着一头黄色蓬松的头发,叉腰堵在王小苔面前,“老母宫里人人皆知,大师兄说过谁要是敢伤害你就立马逐出老母宫。” “我才不上这个当!” “那你想怎么做?”王小苔一点都不好奇这个黄鼠狼的心路历程,她只是觉得她一直堵在自己路上真的很烦。 黄仙飞一下子愣住了,对啊,自己要做什么呢?之前一直就是想找到王小苔,让她看看没有她自己也能化成人形,修成道身,但现在王小苔成了不能触碰的禁区,自己打也打不得,王小苔整天板着脸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骂也骂不过瘾,自己这么上赶着是要干什么? “你这个人,一定会犯错的!”黄仙飞强行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当年你还是个凡人就敢把老娘打得头破血流,还要误我成仙之道,你胆子这么大,一定会给老母宫惹麻烦的!我是看着你!” 黄仙飞至今还记得王小苔拿着木神像对着自己的脑壳一边说对不起一边使劲儿砸的情形,那种濒死的感受她至今难忘,一个凡人小女娘,怎么下手会这么狠? 王小苔戾气横生的模样给她留下了很大的阴影,看着王小苔现在一身灰扑扑,好像很安静很单纯的白莲花样子,黄仙飞一点都不信。 这才三年不到,难道王小苔就变性子了?黄仙飞不信找不到找她茬的时候。 “那你就跟着吧。”王小苔把书放回了书架,又从另一个书架上挑了几本书,放在前台,然后拿起天一阁前台边上的鸡毛掸子,径直越过黄仙飞,走到了天一阁五楼开始打扫。 如果是修仙之人,那他们只需要一个除尘决就可以把整个天一阁打扫得干干净净,但王小苔是个没有丝毫灵力的凡人,她只能通过最原始的方式来打扫这个地方。 看着王小苔挽起袖子认认真真打扫卫生的模样,黄仙飞目瞪口呆,修仙界还有这么原始的打扫方式? 也难怪黄仙飞堵了大半个月没堵到人,王小苔都是晚上才来天一阁打扫卫生整理书籍的,带月而去,负星而归,一路上除了蝉鸣蛙声什么都没有,所以他们都说这两年多都没看见过王小苔,她就是个夜猫子,晚上才出门,大家白天都要上课,这谁能碰得到啊。 自从上次龙族诏令水族退避王小苔,同学们打上门来想让王小苔自己下山之后,虽然李九抟已经帮她解决了这件事,但王小苔再也没有去老母宫上过课了。 道法课,咒法课,武法课,仙药课,变化课,驯兽课,占卜课······这些绚丽多彩的课就和能够上天入地的修仙界一样,和王小苔没有任何关系,她忝居其中只会招致更多的麻烦。 李九抟也过来劝过她,没有必要自闭于世,多出来交流,或许还能交到朋友,有时间也可以下山去玩玩。 但王小苔坚持自己的决定,她不会再去上课了,格格不入就是格格不入,改变了也是格格不入。 李九抟看她实在是坚持,也不强求,只是把天一阁的钥匙给了她,说既然如此就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从今以后天一阁的卫生就交给你来打扫了,打扫累了,还可以看书解解闷。 王小苔答应了,李九抟为了王小苔,还特地下山去人间买了各式各样的话本子回来,他估计王小苔看不来仙家道法,也看不来咒术仙药,还是人间这些小女娘们都爱看的话本子最适合她。 两年多过去,七七八八的话本子已经堆了半层楼。 王小苔看着黄仙飞跑着去上早课,手中动作未停,继续打扫卫生,这样的事情她天天在做,这里来的人也少,灰尘也少,李九抟说是把卫生清洁交给她,其实也只是希望她别困宥于方寸天地之间,哪怕是出来看看书也是好的。 王小苔来到天一阁,看得第一本书就是龙族秘史,这两年只要是关于龙的书,她都已经看过了,但······这些书大部分都是凡人女子爱上霸道龙王,亦或是凡间书生爱上美貌龙女,人们幻想自己和龙的恋情,幻想着那毁天灭地的力量为了自己细嗅蔷薇。 这些书的名字也很狗血,什么《龙王归来:我是赘婿之霸道王爷爱上我》之类的,实在是把对龙族的幻想发挥到了极致。 类似的故事实在是太多,王小苔都快看吐了。 王小苔格外钟爱屠龙的故事,但即使是话本中虚无缥缈的故事里,也很少有屠龙的事情发生,即便是屠龙,似乎也只是男人有这样的力量。 龙是一种格外收到尊崇的神兽,人们把屠龙视作不祥。 女子屠龙更是闻所未闻。 她看着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天一阁,趁着天快亮了把鸡毛掸子放回前台,再把前台上面自己之前挑的书拿了起来,合上门,缓步走出天一阁,背后朝阳即将升起,王小苔背向微凉天光,向夜色更深处走去。 “我都是个瞎子了,你还每天来给我送书,我发现我是真想不明白现在的小孩子都在想些什么?” 凛冽的清晨,王小苔还没叩开眼前这扇门,门就自己开了,一个带着黑眼罩的青衣女子靠在门上,神态温和,神色认真又疑惑地问着王小苔。 眼前这个女子正是在王小苔初到骊山时让王小苔下山,告诉王小苔百莲死讯的红衣女子,只是那时候的她像一朵怒放的玫瑰,芬芳馥郁,诱惑迷人,哪怕带着眼罩也不能减她一分风姿,现在的她则像是一朵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小白花,温和有余,迷人不足。 如果有第三个人看着这一幕,会发现门内门外,一大一小的两个姑娘气质上十分相似,只是王小苔更年轻,也没有戴眼罩而已。 “我只是想知道是谁杀了百莲。” 第二十一章 当年就该直接打死她 “我只是想知道是谁杀了百莲。” 这句话王小苔每天都要对她重复一遍,那女人叹了口气,“小妹妹,我不知道你是哪里听来的我会卜卦,但现在的我已经几百年没有摇过卦了,你说的那个人真的不是我,难道整个骊山只有我一个瞎子?” 说完那女人接过王小苔给她递过来的书,转身就准备关门,这小姑娘真的是烦死了,天天来敲门,如果自己不开门她就在门口蹲着等,哪怕是刮风下雨下雪她也死死等着,直到自己出来把书接过去她才会罢休。 “只有你一个。”王小苔拦住了她,“仙人姐姐,我只是想知道百莲她是怎么走的,尸体还在不在,我现在只立了她的衣冠冢,如果百莲尸体还在的话,那起码我可以把她的尸体接回来安葬,可以么?” “小妹妹,我很想帮你,但我真的已经不会卜卦了,我不会再去窥视天命,我劝你最好也不要算什么卦,那些,做不得数的。” “你身无仙骨,骊山不适合你,你也到了该结亲的年纪,别整天和我这个老太婆浪费时间,下山成家去吧,过好你自己的一生,过去的就过去了,别把自己搞得这么累,硬要去背负别人的人生。” 这样的说辞女人已经整整说了两年,可这孩子就是一根筋,不肯罢休,现在这些话说得女人自己都觉得厌烦。 “仙人姐姐,我求求你,”王小苔眼眶说红就红,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睫毛如鸦羽似的,绵绵密密,上面还沾了水珠,欲掉不掉。 她可怜兮兮地仰头看着女人,也不管女人看不看得见自己的眼泪,只是看着她不停流泪,整个人如淋了雨的小狗似的狼狈,带着哭腔说道,“我每天都会梦到我阿爹阿娘,他们的身影模模糊糊,孤魂野鬼般在山间游荡,他们张着嘴,在呼唤什么,也许是在呼唤我的名字,也许不是,我始终听不清。” “我有时候觉得他们就在我身边,好像我一回头就能看见他们流血的脸,但我总看不见他们。” “他们没有血肉,没有魂魄,孤魂缈缈,即便我为他们立了碑,这么远的骊山,他们找不到我。” “我阿爹阿娘已经被龙给吃了,尸骨无存,成了孤魂野鬼,我没办法,只能摆他们的衣冠冢,仙人姐姐,阿爹阿娘已经变成孤魂野鬼了,那百莲,百莲或许还在等我去找她,我还可以为她敛骨,仙人姐姐你帮帮我,或许百莲还不至于那么可怜。” “百莲,是你的什么人?”那女人问道。 王小苔抬起头,哭的鼻子红红的,更衬的脸色素白秀丽,眼尾泛着红,像是一抹桃花晕了上去,拓出几分脆弱的昳丽,她终究是长大了,有了几分少女的姿容。 “她是我的至亲至爱,是我的家人,我的姐姐。” 女人叹了口气,她是个瞎子,又看不见王小苔的眼泪,很难为她的的哀伤而触动,“我很可怜你,但我真的没法帮你,你走吧。” 王小苔收了眼泪,擦干泪痕,抬起头,看着站在阴影中低头看自己的青衣女子,她收敛了所有柔弱哀伤的情绪,整个人冷浸浸的,似乎将全部的情绪都压在冰面下,不管是眼底的情绪怎样的翻涌,都未再透露出来一分一毫。 她冷漠地看着青衣女子关上了木门,拿上剩下的书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褶皱和灰尘,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刚回到自己院子还没多久,她就听见了外面一阵喧闹,黄仙飞尖利的声音从阵法外面传了进来,“她才没死,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她现在就在里面,只是做了缩头乌龟,门都不敢出,你们过来看看,这就是她之前放的孔明灯,凡人东西,粗陋不堪。” 黄仙飞似乎是趁着下课带了一大帮人过来参观王小苔的院子,阵法所阻他们只能站在外面,黄仙飞就带着这帮人旅游观光一般绕着王小苔的院子转了一圈,她在这里踩点了大半个月,对这附近的地形再熟悉不过,此刻倒像是进了自己家一般自在。 “看到了吧,你们之前还说她死了,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大乌龟王小苔!你出来啊,王小苔,我们来看你了!”黄仙飞得意洋洋地冲着紧闭的院子大喊,来到老母宫也有一段时间了,她在老母宫一直籍籍无名。 人族受到天道宠爱,妖族得道更为不易,黄鼠狼这一族在妖族中就更排不上号了,她在老母宫能力不强,位份不尊,人家还嫌弃她身上一股狐臭,很少有人愿意和她在一处修行,偏她自己又觉得自己天命卓绝,雨水之中也能得道,自命不凡,心高气傲,自然不肯受这样的闲气,铆足了劲修炼也比不上其他人。 这下好了,她追踪王小苔已达数月,如今终于有了踪迹,有着一手八卦在一众老母宫同学之间也算小有名气,这下子老母宫的同学们都知道新来的黄鼠狼和老母宫中唯一一个凡人有了龃龉。 黄仙飞看院子里一片寂静,那些跟着她来参观老母宫奇观王小苔的同学们兴致缺缺就要离开,有些着急,大步上前去敲王小苔的房门,“王小苔你出来啊!你有本事打我没本事出来么你!王小苔你出来!我们又不会打你,我们只是来看看你!” “王小苔,别做缩头乌龟!王小苔,你出来!”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烦不胜烦,王小苔在房间里面用手指塞着自己的耳朵,不去听她的声音,只当做自己死在里面了一声不吭。 这蠢货。 王小苔暗暗叹气,看来它是和自己卯上了,对着自己打又不敢打,只能动动这些嘴皮子功夫,伤害不大,就是很烦,一想到这之后黄仙飞可能还会带着人来‘看看’自己,王小苔就觉得可笑又无奈。 听着外面那些人觉得无趣慢慢离开的脚步声,王小苔松了口气,她已经两年多没见过这么多人了,如果他们非得进来,王小苔除了逃避之外想不到别的处理方式了。 听着黄仙飞骂骂咧咧离开了这个院子,王小苔深深呼吸,真烦啊,一股暴戾的情绪顺着这一口呼吸沿着微微鼓动的血管爬进了自己的心头。 早知道当年就该直接打死这个黄仙飞,不该留她一命的。 这个念头一出,王小苔心下微微一悸,被自己吓了一大跳,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看着窗外,王小苔眼神又冷漠了下来,她伸手去触摸窗外透进来的晨光,朝阳洒在她的脸上,白皙的皮肉微微反光,朦朦胧胧的却透出一种温柔的情绪来。 她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指尖流转的那一束光,想着,想想罢了。 自己只是一个凡人,他们是仙是神,高高在上,翻云覆雨。 一个小妖怪都可以连续骚扰自己这么久。 难道自己连想都不能想么? 第二十二章 泾河龙王 都城大国实堪观,八水周流绕四山。 多少帝王兴此处,古来天下说长安。 最近老母宫最大的一个八卦就是那泾河龙王为了赢过人间一个叫做袁守诚的术士,私自篡改天帝诏令,私自更改下雨的时辰和雨数,又以所占失准,强行拆了袁守诚算卦铺子的店门,把所有东西都砸了个粉碎,捣毁了他的卦铺。 可那术士袁守诚身份也不一般,是国师袁天罡的亲叔叔,看泾河龙王砸了自己的摊子犹公然不惧分毫,不见丝毫愤懑之色,仰面朝天冷笑,断言泾河龙王不日便将因违旨将被凡人丞相魏征在剐龙台处斩。 龙王失色,知道自己此番捅了个大篓子,天命不饶,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给自己指点迷津。袁守诚给泾河龙王指引了一条路,如想逃脱此劫,可向魏征的上司皇帝陛下求情。 红日西沉,太阴星上,泾河龙王自知有此一难,连夜施法变作人相,进入皇帝睡梦之中,上前跪拜,在皇帝的梦里也是苦苦哀求,皇帝准许了泾河龙王的请求。 第二日,皇帝命令魏征征入朝随侍,使其不能斩龙,可泾河龙王之死是天命所定,即便是凡间帝皇也留之不得。 在皇帝和魏征下棋对弈的时候,魏征在梦中上了剜龙台,奉天命,斩龙残生,泾河龙王伏爪收鳞,龙首从云端掉落人间长安千步廊南的十字街头,龙血染上灰尘沾满了整个龙首,皇帝叹气,也知道这是仙家手段,与魏征无关,为了警醒那些不做善事的仙人,便把龙王死不瞑目的首级挂在了街市上。 仙人之上,尤有天道,尤有善恶。 一切都是早就注定了的,龙王性格高傲,自然看不惯每日都要吃化龙金鲤的袁守诚,必然要上门找茬,袁守诚早就在长安这个小铺子等着龙王上门,然后告诉他可以去找皇帝解难,魏征也早就注定要在睡梦之中斩龙,皇帝也注定要做这一场噩梦。 一切早已注定,一切无从更改。 就连此刻皇帝的噩梦也在天道计算之中,现在皇帝每天都会梦到泾河龙王提着自己的首级潜入梦中哭出血泪,哀嚎不已。 皇帝彻夜难眠,只觉那泾河龙王冤魂缠身,摆脱不得,便张榜布告天下,希望找到能驱邪安魂之人,大赦天下,大办水陆道场,只希望天下枉死的冤魂能够得到安息。 消息传到老母宫,诸位同学都蠢蠢欲动,老母宫是道家正门,这些驱鬼却魅的本事都是基本功,不管能不能得到那皇帝的信任,此番倒是人间扬名的好机会。 凡人不知道,他们却知晓泾河龙王被处死的内情,如今人间修行者和天上仙神诸佛应该没人不知道泾河惨案。 泾河流域广达八百里,泾河龙王管辖的范围自然也很大,他的性情刚愎自用,对子女也疏于管教,洞庭龙王把自己亲爱的小女儿嫁给了泾河龙王幼子泾河小龙,那泾河小龙性情暴躁,动不动就对洞庭龙女打得遍体鳞伤,龙女受不了了这才向路过的书生柳毅求助。 洞庭龙王碍于面子犹犹豫豫不太敢向泾河龙王问责,倒是他弟弟钱塘龙王一心为自己侄女出头,掠空三千里,杀人六十万,伤稼八百亩,更是生吞了泾河小龙,制造泾河惨案。 钱塘已然伏诛,泾河小龙也已经尸骨无存,但泾河龙王也要担一个管理不力的惩罚,事情发生的时候泾河龙王已经被押在天宫之上等待发落了,篡改天帝谕旨一事其实可大可小,泾河龙王也不是一滴雨都没下,也不是发动了赤地千里的大旱灾。 他只是没有奉旨下雨而已。 如果只是按照篡改下雨的时辰和雨数来惩罚,那泾河龙王估计也就是罚个苦力,上交一些珍宝罢了。 但泾河惨案苦主王小苔上告到了泰山之上,泾河惨案震惊天地,六十万生民,八百里泾河,天帝决心严惩,以示警戒。 原本由金南惊行刑的剜龙之刑,由凡人代表魏征亲自执行。 除此之外,天帝下令,各地山神土地神发动人们捣毁泾河龙王的神龙王庙,这是要断了泾河龙王的香火祭祀,彻底让泾河龙王失去自己的信仰来源,神力消失。 凡人弑神,天帝的意思很简单,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不管你是什么来路的神明,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下雨······是有天庭的法旨么?” “一直都是这样?” 王小苔坐在戴着眼罩的青衣女人门前,敲开她的门,把这件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说给她听,她知道这个女人也是个术士,她一看见自己,不用说话不用问询,就知道自己是谁,她和那袁守诚是一样的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和她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她不期待这个青衣女子的任何反应,她只是没人说话了,她只是觉得有些话不吐不快,已经到了要表达出来的时候。 “那我们安定······不,我们泾河那两年的旱灾,也是天庭的法旨么?” 惩罚泾河龙王的理由是管理不力,粽子行凶,是篡改下雨的时辰和点数,但没有说过那两年滴雨未落的旱灾。 “所以······是天上的神明给我们制造了这场旱灾?是他们,让我们去死的?”王小苔轻声说道,她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可是,为什么呢?” 王小苔还记得祭司的虔诚,还记得丹丹,还记得那些狂热的祭祀,那些视死如归的人牲,为什么呢?在祭祀的时候,那些神像永远高高在上,原来他们一直都知道啊,他们只是冷漠地看着我们去死罢了。 我们是那么相信你们,我们愿意付出我们的一切献祭给你们,我们的血,我们的肉,我们的至亲,甚至是我们自己,你想要什么你就说啊,我什么都会给你的,我是那么全心全意地信赖你,信仰你,只为了你能帮我度过劫难。 可现在你告诉我,,这些劫难就是你给予我的? 为什么? 凭什么! 你怎么敢! 过往种种,并不会如昨日死,它就像附骨之疽,潜藏着,在她窥见天光时,狠狠拽她一把,看她摔得头破血流,方漫不经心地嘲笑她的天真。 王小苔全身发抖,好恨,恨极了。 这些人命,这些生死,这些悲痛,这些噩梦,都只是仙人的一场游戏么? 给予我信仰的是你,给予我苦难的也是你。 对我好的是你,要我命的也是你! 慈悲是你,狠毒是你,微笑是你,恶面更是你! 这样的仙神,有什么值得信仰的么?有什么值得加入的么? 这样的德行,连人都不配做,又怎么陪坐在高高的九重天之上傲视众生? 王小苔抬起头,看着远处的老母宫,她知道里面的人都想成仙成神,他们中的某些人,也会成为泾河龙王,成为钱塘么? 真是······恶心透了。 第二十三章 一相生双面 身后的女人半晌没有说话。 王小苔坐了半天,看了远处的老母宫半天,低下头在随身的包里摸索了一会儿,“我今天没给你带书,但我给你带了一块饼,这是我阿娘几年前教我做的,明明阿娘手把手教过我的,我却怎么也做不出阿娘的味道······” “我不是让你下山去了么?为什么不听话?” 身后芬芳扑鼻的女人香幽幽而来,一只皓腕环住了王小苔的肩膀。 有人坐在了王小苔身边,拿过了她手里拿着的饼,不该沾染任何污渍的芊芊素手毫不嫌弃地把这个油饼撕成两半,分了王小苔一半,另一半塞进了自己嘴里,津津有味吃了起来。 “大道不仁,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你现在下山,还来得及避开这一切。” 红衣女子一边吃一边说话,却不显得仪态粗俗,大概美人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的,和之前那个青衣女子温软的语气不同,这个红衣女子说话总是带着些许的冷嘲,似乎总是在嘲笑王小苔的软弱和不堪。 即使不愿意,青衣女子也会接过王小苔的书,但换了这个红衣女子,王小苔根本就不敢把书递到她面前,因为她肯定这个红衣女子会把她的书撕成两半再丢到地上踩两脚。 那个温柔的青衣女子就像是夜里开放的优美昙花,而红衣女子更像是烈日下肆意生长的红玫瑰,她们都戴着眼罩,但衣服颜色不同,性子也不一样,分明就是两个人。 “别演了,你不是早就知道我们是两个人,你骗得过她,骗不过我。” 红衣女子明明也带着眼罩,可她却像能看见王小苔脸上的表情似的,说道,“连她都不吃你这套,你觉得能骗过我,小朋友,这种欲语还休,欲哭不哭的戏码还是留给男人比较有效,我们······撞人设了。” 冰凉的手指点在了王小苔的脸上,王小苔收起了一直挂在脸上温柔的微笑,眸瞳轻轻一动,化为死灰一般的寂然。 “没有人愿意把血淋淋的伤疤掀开,一般人都是能不提就不提,自己默默消化这些事,你倒是新鲜,天天来我门口把这些伤疤揭给我看,”红衣女子吃光了手里的饼,“还是对你来说,这些事情不是不能提起的伤疤?” “错不在我,我为什么不能提?”王小苔低头吃饼,饼有些凉了,但还是很香,但远不及阿娘的味道,“姐姐······” 红衣女子打断了王小苔的话,“别,别叫我姐姐,听着怪恶心的,就算是当你奶奶,我的年纪也太大了,和你说了别来这套。” “你也别再问了,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不该告诉你的我一个字也不会说,我出来只是为了劝你下山,我在人间也有点产业,如果你下山,我可以把那些东西都给你,那些东西虽然不能说是富可敌国,但也足以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怎么样?” 红衣女子抛出一个很具诱惑力的条件。 王小苔小口小口吃着手里的饼,并不说话,等她一口一口吃完了手里的饼,她抬起眼,看着红衣女子,眼瞳浓黑而肤色瓷白,“仙人您是要我自愿下山吧,那如果我用自愿下山和百莲做交换呢?” 只要你告诉我百莲之死的真相,我现在就自愿下山绝不耽误。 王小苔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个女人的话,她也委托了大师兄李九抟的关系去查过百莲的消息,但无论天上人间,查无此人,李九抟甚至帮她查到了阴司地府,但依然是查无此人,她就这样悄无声息消失了。 除了魂飞魄散,还有什么能让一个天后娘年的忠实信徒人间蒸发呢? “那就来不及了。”红衣女子叹了口气,“其实我也知道一切都是天命,不管我和你说了什么都无法更改未来要发生的事情,可是,小朋友,我还是想多嘴来劝劝你,一念生而万物生,缘聚缘灭都有定数,你的一生原本可以高枕无忧,安然度过,我甚至可以保你有百年寿数,百年之后一切都会过去的,没有必要执着于复仇······” “我的一生早就毁灭了。”王小苔打断了她的话,“在三年前的泾河,不,在五年前的泾河旱灾的时候,我的一生,我们的一生就已经毁灭了。” “这一切,过不去的,而且永远都不会过去。” “我也不允许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没等那个红衣女人回答,王小苔就推开了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神情冷淡地站了起来,转头看向还坐在门槛上的红衣女人时,她的眼神陌生而冷淡,像看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很难形容她现在的感受,仿佛殿堂里高高在上的神像轰然倒塌,尘土四溅。 所谓神明,不过如此。 祈祷神明的垂怜似乎变成了一件极其可笑的事。 “明天我会再来的,再会,姐姐。” 说完王小苔头也不回地就走了离开了这里,红衣女子的脸朝着王小苔的离开的方向望了很久,“我们杀了她吧。” 四下无人,也不知道她在和谁说话,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和自己说话,“杀了她,或许一切都还不至于发展到后来的境地。” 红衣女子看得出来,王小苔杀心已起,戾气不息。 人心是极其复杂恐怖的东西,一旦心底生出个念头,就会如同荒草,疯狂扎根肆意生长,直到把最后一寸土壤吞没。 “你不能这么做,而且天道也不会让她死的。”一个温柔的声音从红衣女子口中响起,如果王小苔还在这里一定会震惊,红衣女子的衣服有一半变成了青色,一半青衣,一半红衣,眼罩还牢牢遮住她的眼睛,但整个人的神情已然变化,一半天使,一半恶魔,一半温柔,一半冷漠,一半微笑,一半冷笑。 “六十万生民,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已经够难了,你就别再为难这个孩子了。”青色的那一半温柔劝导,“天道存她自有其用。 “杀了又怎样,”红色的那一半勾起嘴角冷冷一笑,“难道我们还怕他们不成!” “毕竟吃了人家半个油饼,别这么凶,吓着孩子了,她也是个善良可怜的好孩子。” “只有你这样的傻子会觉得她还是个孩子。” “将来死在她手里的那些人都是像你这么想的,一个孩子,呵,然后他们全都会死在这个你们所谓的孩子手里。” “你总说我傲慢无礼,可在我看来,面对这样一个戾气深重的人还觉得她只是个孩子,你才是傲慢的那一个吧。终有一天,你们都将死在傲慢之中。” 大好的日光之下,女人身着一半青衣一半红衣,一半善一半恶,脸上的表情扭曲分裂,姣好的面貌分成两半,泾渭分明,像是有两个人在对话,乍一看去好不惊悚。 第二十四章 这条龙是我的了 王小苔全然不知那红衣女子和青衣女子已经就杀她还是不杀她经过了一番讨论。 她还是照常穿衣吃饭,照常去天一阁整理书柜,把最新的话本子拿给青衣女子然后回到自己房间。 这期间李九抟来看过她,黄仙飞又带着人来骚扰了几次,但其他人终因王小苔不出门而失去了兴趣,不再跟着黄仙飞来她门前打卡观光。 王小苔也并没有把这件事报给李九抟,反正黄仙飞也没有造成太大伤害,只是吵嚷一些罢了,没有请动李九抟的必要。 她还是昼伏夜出,风雨无阻。 这个晚上,明月隐迹,乌云低压,室内有些潮闷,天上响雷阵阵,似是山雨欲来。 王小苔出门的时候看了看无星无月,潮湿到能在空气中掐出水来的天气,提前带上了伞。 果然,在她就着烛光在天一阁打扫的时候就听见外面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雨下得急,绵密如织,空气里都透着股子清冽的气息。 王小苔站在檐下,望着面前的的骊山,熬过寒冬,山林又野蛮地迸发出生机,渐渐露出绿意。 又是一春了啊。 今天雨这么大,一路走去恐怕书也要湿透了,等雨停了或者变小一些的时候再给那个女人送本书吧。 打扫完了,王小苔吹灭蜡烛关上天一阁的门,撑起伞,走进这片突如其来的大雨之中,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她的油纸伞上,狂风骤起,王小苔几乎要拿不住这把被狂风骤雨侵袭的伞。 在风雨之中艰难行进的时候,王小苔突然扔掉了手中的油纸伞往一个方向开始冒着风雨拔步狂奔。 就在刚刚她抬头往上看辨明方向的时候,她看见了一团红色的火焰从黑暗的天空直直坠落,就落在后山的方向! 王小苔很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什么,那是她化成灰也不会忘记的阴影。 坠落在骊山上的,是一条赤色的龙! 这辈子她只见过一条赤色的龙。 钱塘!钱塘!钱塘! 王小苔脸上青筋毕露,咬着牙往那个方向追了过去,坠落的方向离自己的小院子很近。 求求上苍,求求命运,让它是钱塘吧!不管是死在它手里还是它死在自己手里都没关系。 求求诸天神佛,让它是钱塘吧! 他们都说钱塘已经伏诛,自己应该觉得大仇已报,应该知足了。 一开始的王小苔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一切的恩怨应该结束于钱塘走上剜龙台的那一刻。 但,这怎么够呢? 哪怕钱塘死了,王小苔也想把它翻出来,从泥泞的地里将它挖掘开,用指甲一丝一丝掐烂它已经腐臭的骨肉,然后在它未化的骨头上咬下崎岖的痕迹,让它不得好死,让它投胎历劫了都得被她的亡魂追着厮杀。 让它永世不得安宁,这样,王小苔才能得到一点安宁。 当王小苔赶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她差点跪倒在地上痛哭出来,在大雨之中坠落在骊山之上的真的是一条赤龙! 雨水冲击出的土腥味夹杂着刺鼻的血腥味,王小苔仔细查看这条龙的情况,和威武不凡的钱塘不同,这条赤龙只有王小苔小腿粗细,长短也只有一人多长,鳞片也没有钱塘那样泛着浅浅的金光。 这只小龙浑身是伤,尤其是龙首处有一个深深的伤痕,那伤痕再深一些就能把整个龙首给斩断了,暗红粘稠的龙血从伤口处和着雨水淌下来,浸入地面不见踪迹。 它晕厥在地上一动不动,看上去可怜极了,哪有龙族威风凛凛的样子? 王小苔冷静下来,她知道,这不是钱塘,最起码不是吞吃了六十万生民的钱塘。 她把身上的裙子撕成一条一条的,按照记忆中阿爹曾经教她的给大型猎物打结的办法,把这条受伤了的小龙放在用绳结和树枝捆绑起来的一个手工担架上,冒着瓢泼大雨,一步一步把这条龙半扛半拖地带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暴雨倾盆,王小苔的肩膀被这条龙勒出了深深的血痕,她浑身湿透,人血和龙血混在一起,顺着雨水浸润在地。 她咬着牙,拉着龙往自己的院子一步一步慢慢地挪,拉不动就拖,拖不动就推,推不动就滚,就这样走走停停,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指使,瘦瘦弱弱的王小苔硬是把这条分量不轻的龙弄回了自己的地盘。 推开院门,昏黄的烛光照在王小苔兴奋的脸上,她的眼睛发红,胸膛起伏不见平息,反倒愈演愈烈,呼吸也越来越粗,情绪前所未有的高涨起来。 她关上院门,把这条龙连拖带拽弄进了自己的房间,顾不上给自己换上一身干爽的衣服,她把所有能找到的结实的绳子都拿了出来,用最粗的那些绳子把这条龙结结实实捆在了自己房间的柱子上,她绑了一圈又一圈,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 她从来没有觉得这样感谢过那些企图欺负她的同学,如果不是他们,那李九抟也不会把自己的院子变成一个被重重结界保护起来的禁区,自己的院子就不会有把那些仙神变成没有法力的凡人的门禁阵法。 现在,在这个天地不知的结界里,在这个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小院子里,王小苔把这条龙搬了回来。 现在,这条龙,是她的了。 看着似乎是因为失去法力无法自行修复伤口的小龙哼叫了几声,王小苔满意地点点头,深深呼吸,闭了闭眼,压抑着某种汹涌而出的情绪,不过收效甚微。 没有办法,她只得弯腰捂住了脸。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气流摩擦着呼吸道,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实在是难以自抑,她终于看着晕厥在地的小龙忍不住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 笑了半天,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出去把房间的门上了锁,拿上一把农用的铲子,关上院门再次走进了这瓢泼大雨。 她是出去清理这一路走来的血迹的,幸好今夜雨水够大,把地面冲刷地干干净净,王小苔还是把走过的路面都清理了一遍,把杂草落叶拨到那条小龙坠落的地方,掩盖住了可能存在的痕迹。 黑暗之中,王小苔看着自己行过的路,再抬头看着遥遥在上的天,虽然她看不见,但她知道骊山有大阵守护,按理来说这条龙不该无声无息坠落在这里。 正常情况下最先发现这件事的应该是李九抟,而不是自己这个凡人。 可事实就是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这条龙坠落在了骊山,天地之间除了风声雨声万物无声,王小苔甚至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 如果没人知晓的话,是不是意味着,这条龙就是她的了? 握紧了手上的农铲,王小苔深深呼吸着山野中的腥气,在倾盆大雨中闭上眼睛,抬起脸去迎接更多的风雨。 第二十五章 敖舜 王小苔回到院子,把小厨房的菜刀拿了出来,塞到自己枕头底下,她坐在床上试了试,确认只要自己一伸手就能把这把刀拿出来,这才把鼓动的心安回了肚子里。 她深呼吸一口气,在衣袖之中握紧了手,坐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面前这条奄奄一息的赤色小龙。 她在等它醒过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她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支撑着她把这条龙带回房间的只是一股无名的冲动,那股冲动带给她莫名的兴奋,那股兴奋的力量支撑着她完成了这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现在,当这条龙近在咫尺的时候,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敖舜就在这样的凝视中睁开了眼睛,睁开眼的时候四周一片黑暗,敖舜觉得自己身上的伤口又痛又痒难受极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怎么回事? 这是在哪里? 难道老母宫的人没有看见自己么? 还是自己掉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天际突然传来一声闷雷响,一道苍白的闪电划过,点亮了整个房间,也点亮了一个女人的脸。 那是一个瘦弱的人族女孩子。 放在平时敖舜根本不会看她一眼,这种没有任何力量的人,一个指头就可以摁死她,但不知怎的,现在看见这个羸弱的少女时他却下意识抖了一抖,随即又觉得可笑,怕什么呢? 一个孩子罢了。 “这里······是老母宫么?” 敖舜开口说话,他的声音温和,是惯有的温柔,生怕吓到面前这个人族小女娘,“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龙族,小妹妹,这里······是你家吗?” 敖舜尝试着调动体内的灵力,起码可以让身上的伤口可以不用那么疼痛,但莫名其妙他无法调取身上的一丝灵力,他根本感应不到灵力的存在。 这倒是让他有些慌了,难道是之前被那些人打伤了灵府神格? 他必须尽快回到龙宫找到同族为他治理,否则这些伤疼都把他给疼死了。 “小妹妹,”敖舜看着面前这个小女娘一句话都不说,暗暗叹气,恐怕是自己这幅样子把她给吓到了吧,凡人哪见过龙族这样的神物,他说话的声音愈发轻柔,“告诉哥哥,这是哪里,好么?或者能不能给哥哥找点吃的,哥哥有点饿了。” 他越说越慢,似乎说到自己饿了的时候很是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像是一个年轻青涩的小郎君。 他也不想想红不拉几一条蟒蛇一样的龙被捆在房间里,还能和人一样开口说话是多么诡异的一件事。 这里的种种情形都可以进入王小苔阿爹给她说的荒村野谈里。 敖舜看眼前这个小姑娘一句话都不说,难道是个哑巴,他想了想,决定给自己换副模样,变成人形,这种技能是龙族的天赋技能,不需要灵力也可以转换。 人族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现在换成人类的模样,这小女娘总该有点反应了吧,该不会真的是个傻子。 对自己的人族形态,敖舜有足够的自信。 敖舜的伤本就没好,一些伤口已经开始溃烂化脓,化成人形之后体力更加糟糕,没说几句话就开始发高烧再次呢喃着昏了过去。 屋子里半晌无声。 看敖舜彻底没了动静。王小苔轻轻往手上的火折子上吹了口气,火折子幽幽燃起,点亮了她冷漠的面容,她走到这条龙,不,是这个人的身边,蹲下身就着昏黄的灯光查看他的情况。 变成人族的龙十分美貌,眉骨优越,有如山脊,而此时昏睡过去,紧蹙眉头,嘴唇湿红,格外惹人爱怜。 王小苔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摸了摸他英俊的脸,高烧让他的脸上带着殷红的红晕,触手温暖,皮肤嫩滑,王小苔勾起嘴唇笑了笑,他倒是聪明,知道展露自己的好相貌。 等敖舜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大亮,他发现自己身上的伤都已经得到了妥善的处理,嘴唇湿润,嘴里还隐隐有一股中药的味道,松了口气,果然化成人形是有用的,那个人族小女娘给自己上了药,还给自己煮了中药喝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人族秘方,自己现在身体松快,显然是好多了。 ‘吱嘎’一声,那个一直没说过话的人族小女娘推门进来,她手里还端着一个盘子,敖舜闻到了饭香的味道。 “小妹妹这是给我送吃的来了么!”敖舜眼睛都亮了,“谢谢小妹妹对我这么好!我真是饿坏了,等哥哥我好了,可以带你去龙宫,你是哥哥的救命恩人,我龙宫里的宝贝随你挑!” 王小苔把盘子里的碗拿了出来,让敖舜很失望的是闻着这么香,盘子里却只有一个拳头大的番薯,这是诈骗餐么? 王小苔把番薯的皮剥好,用一根长木棍戳进了松软的番薯里,就用这个叉子把番薯递到了敖舜的嘴边。 即使现在敖舜浑身都被结结实实绑了起来,但她依然不肯靠近清醒的敖舜,和他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敖舜看着用木棍递到自己嘴边的金灿灿的番薯,像是根本没注意到王小苔的防备,也像是根本没发现自己被一个凡人像拴狗一样拴在柱子上,脸上依然绽开一个感激的微笑,“谢谢小妹妹啦!” 然后一口咬在了这个还冒着热气的番薯上。 王小苔一边喂一边转棍子,等看着敖舜把棍子上插着的番薯吃完了,她收回棍子站起身准备离开这个房间。 敖舜连忙叫住她,“小妹妹叫什么名字?我叫敖舜,是东海龙族,你能不能帮我给家里带封信?” “你看我,伤得这么厉害,难道还有什么反击的可能性么?小妹妹你就相信我吧,哥哥真的不是坏人,你要是帮助哥哥,那哥哥可以给你很多好东西,你想要什么我都有!” “小妹妹,你别走啊小妹妹!” 听着敖舜在背后喊自己的名字,王小苔丝毫不为所动,全然当作没听见,面无表情地关掉了房间的门。 这之后的很多天就是王小苔给敖舜喂番薯,有时候是土豆和馒头、包子,有时候就是一颗硕大的疗伤丹药,这一切东西王小苔都是用那根长木棍插着远远递到敖舜嘴边。 但敖舜还是热情非常,一口一个小妹妹,一口一个哥哥,他倒是表现得很感激,有一次王小苔给他喂了两个大肉包子,敖舜还热泪盈眶信誓旦旦地说要给王小苔打造两个纯金的肉包子,以报答她今日的肉包之恩。 他长得好看,说话俏皮,又有心讨好,一通好哥哥好妹妹,满嘴甜言蜜语地下来,即便是冷了心肠的王小苔也抵挡不住。 关上房门,温暖明亮的阳光照在身上,王小苔脸颊和耳朵都有些发红,看着手中盘子上空荡荡的碗,忍不住扯开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第二十六章 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一日黄仙飞再次找上门来,她把王小苔的院子门敲得震天响,这次她没带别人,一个人来到这里,她在门外大声喊叫着: “王小苔,你给我出来!我来找你来你居然都不出来!这次没有别人,只有我!” 黄仙飞一身淡黄的裙子,头发蓬松,得意洋洋地说道,“我知道你打我的时候用的是什么了!王小苔,你居然在供奉伪神!” 黄仙飞在被王小苔摁在地上狂殴的时候模模糊糊看见那是一尊一只眼睛的神像,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神像,一般的神像上不都是雕刻着神明的样貌或者是化身么? 谁的神像会只是一只眼睛啊? 可最近她下了骊山去山下闲逛的时候,在一家酒楼边上看见有人在偷偷贩卖和王小苔这个一模一样的神像,只不过王小苔那尊更重一些。 她有问过师兄师姐,知道这是伪神像,连封神榜都没上,天庭根本没他的座位,只是在人间骗骗香火延续寿命罢了。 哪有人会去供奉伪神的? 没有神格,没有神位,没有护佑之力,在芸芸众生中也只能得到一星半点的信仰,如果打起来,泰山之上随便下来一个仙使就能把它摁死。 发现王小苔当年就有了伪神像之后,黄仙飞兴奋极了,她终于找到了王小苔的弱点! 黄仙飞一脚踹在王小苔的门上,她就知道王小苔不会甘心平凡的,她这种人就是没吃过肉的狼狗,只要给她机会,她一定会闹出大事情! 而她的目的就很简单,王小苔阻她成仙之路,那她也要做王小苔一辈子的绊脚石,王小苔想做什么她就偏不让她做成什么,直到王小苔下山为止。 不,黄仙飞咧开自己的嘴,是她下山了也别想摆脱她! 她要一直一直缠着她,直到她死为止! 她要王小苔受尽这人世间的所有苦楚!她要她悔不当初! 而当她发现王小苔居然在偷偷供奉伪神之后,联系她所熟知的王小苔,她马上知道了她的目的。 如果信仰醇正,那些伪神为了留住忠实的信徒,往往会比正常的神明还要偏激,他们会用最恶劣的手段去完成信徒的目的,然后收割信徒的灵魂。 王小苔是想屠龙! 猜到这一点之后黄仙飞激动地要跳起来,太可笑了,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凡人之躯,也敢屠龙! 王小苔哪来的胆子! “王小苔,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要做的这件事,天理难容,如果让别人知道了你的目的,你也会和你那爹娘一样变成肉泥,死无葬身之地!” “就凭你,草芥之身,凡人之躯,竟然也敢奢想屠龙!” “那些屠龙者,哪个不是天神转世,拥有累世功德,你一个凡人,往上十八代都是肉体凡胎,凭你怎么敢肖想屠龙!” “你以为那个伪神能帮你?龙威之下,他能保全自身就不错了,你也配!” “你要是敢去做这件事,那你一定会魂飞魄散堕入油煎地狱!” “到时候我一定会在边上看你死得有多惨!” 黄仙飞在外面来回踱步,越说越高兴,她似乎已经看见了王小苔屠龙失败,惨遭龙族报复然后死无葬身之地的场景,这样的想象让她觉得畅快非凡,几乎要仰天大笑。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去做这件事呢?” 王小苔在门内回应黄仙飞,“如果代价这么大,你不应该帮助我去做这件事情么?你不应该帮着他们让我粉身碎骨么?” “黄仙飞,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到底是恨我,还是爱我了。” 王小苔叹了口气。 对啊,黄仙飞一个激灵,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宣之于众告诉王小苔呢? 难道不应该敲锣打鼓欢送她去屠龙才对么?自己为什么要来提醒她这件事有多危险? “呸,谁他娘的爱你!老娘恨不得你现在就被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你要干什么尽管去做就是了,谁会来管你啊!” 发现自己犯了个蠢,黄仙飞冲着王小苔的门龇开大门牙,露出曾经黄鼠狼野兽的行状,恼羞成怒地离开了王小苔的院子。 王小苔无奈地笑了笑,可能有一天自己死在了这个院子里,最先发现尸体的不是大师兄,而是这个天天都来打卡报道,冲着自己院子龇牙咧嘴骂天骂地骂自己的黄仙飞。 黄仙飞进不来这个院子,所以不管她说什么或是做什么,王小苔从没把她的威胁当过一回事,不去搭理就是了,问题是她喊得这么响,又百无禁忌,房间里面的敖舜应该听见了全部的事情。 定了定神,拿着敖舜的午餐五个肉包子走进了房间,敖舜一看见王小苔进来就动了动鼻子,笑眯眯地说,“小妹妹今天又是肉包子啊?” 他的神态自然,像是完全没听见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似乎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王小苔,他也不知道王小苔想要屠龙,什么伪神,什么屠龙,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在一心一意地等着王小苔给他送来的肉包子。 “今天有五个包子!真好吃,这是你自己做的么?我又欠你五个大包子啦,我想了想,给你打这么多纯金的包子也不能看出什么,不够气派,小妹妹,不如我给你打一个比你人还大的金包子吧,到时候你就摆在院子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看着就高兴!” “你要是不喜欢,觉得包子太俗气,那我就给你打几套金首饰,就按照人间最流行的款式去打,你皮肤白,带上这些金闪闪的首饰,一定好看极了!” 他一边说一边吃着王小苔递给他的肉包子,连连赞叹这包子真香,要是做包子能成神,王小苔应该成为这世界上最好看的包子神。 敖舜的人形生得实在是太好了,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像勾人的妖精。 王小苔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一时沉溺于他温柔的眉眼之中,回过神来,眸子一抬,敖舜也正仰头看着她,眼神骤然相撞,王小苔的心脏不受控制地重重跳动了一下,再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突然有些气闷。 “别装了,你都听见了吧?” 这是王小苔对敖舜说的第一句话。 敖舜笑意加深,衬着窗外透进来潺湲的天光,一双眼格外明亮,像水中的一轮月,他的嗓音低沉,微微一歪头,颇显无辜地问道,“听见什么?” 第二十七章 亲一口 这也是王小苔在敖舜吃完饭之后第一次没有及时离开这个房间,她盘腿坐在地上,和被牢牢捆在柱子上的敖舜面对面交流。 敖舜眼眸一扫,看着王小苔离自己近了一步,“你觉得我该听见还是不该听见?” “小妹妹,这么多天哥哥可是很配合你的,你让哥哥做什么哥哥就做什么,从来没有不听话的时候吧?” 敖舜动了动自己被捆住的身体,特地用被捆在身后的手冲王小苔摆了摆。 王小苔看见了那些绳子勒得太紧,敖舜根本动弹不得,如果是个人的话早就被勒得血脉不畅青青紫紫了,但敖舜毕竟是龙族,骨肉非凡,虽然被束缚得很紧,但肤色莹白如玉,除了之前没有清理干净的血迹之外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痕。 敖舜给她展示绳索的目的也只是让她看看自己很乖巧,完全没有挣扎的痕迹,绳索好好地绑在那里,没有任何磨损的痕迹。 “而且小妹妹,我和你的仇人可不一样,我年纪小,我可以以天道的名义发心魔誓,我敖舜到今日为止从未作恶人间,我没有伤害过任何无辜的人,小妹妹,你信我么?” 他的眼神坚定清正,这样看着她的眼中仿佛藏着一条永远也不会冻结的溪水。 这么几天接触下来,王小苔也无法想象这个清润少年嗜血杀人的模样。 他说他没伤过人,王小苔信了。 他说他会感激报答自己,王小苔也信了,因为这对于他来说应该只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我相信你。” 王小苔对着敖舜点了点头,“但我还是害怕,你们龙族是不是都很讨厌我?之前听说龙族对我下了禁水避雨令,他们都说龙族很恨我,我相信你是个好人,或者说是好龙,但······你真的不会伤害我么?” 她的神情怯懦,低着头像一朵含羞草一样腼腆,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小了起来,声音也细细的,一副羸弱不堪的模样。 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 敖舜赌天咒地,当着王小苔的面发了心魔誓,他发誓自己永远不会伤害王小苔,她可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怎么会伤害她呢! 他不仅不会伤害她,他还会补偿王小苔,把龙族亏欠她的都补上。 “我和那个该死的敖观海本就不熟,他做了这样的事情我们龙族其实也看不下去,只不过在外人看来龙族一体,那些大人们总要在外人面前保全龙族的面子,这个避雨令你放心,我会帮你解决的,只要我修书一封送到东海,他们自然知道你是无辜的,再说那什么避雨令本来也就是做做样子糊弄外人,你们大师兄不是早就说过这个禁令作废么?你不要怕,我现在就可以为你修书东海!” 原来钱塘的名字叫做敖观海,王小苔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 王小苔也说明了在这个院子里有骊山大阵守护,没有人可以在这个院子里动用灵力,李九抟为了保护王小苔,在这里遮蔽天机,除非要与老母宫开战,否则这里就是一个铁桶。 骊山老母地位超绝,座下弟子千万,天帝都要给她几分薄面,又有谁会与老母宫开战? 敖舜这才知道了这个地方为何会这样诡异,自己也不是灵府废了,只是因为大阵的缘故才无法动用灵力,霎时间松了口气,笑着说自己差点以为已经残疾了呢。 王小苔和敖舜约法三章,王小苔帮敖舜的一只手松绑,敖舜要用那只手为王小苔亲手写一封书信寄到东海,帮王小苔解除禁水避雨令。 在王小苔凑近身边为自己解绑的时候,敖舜问,“你打的结很特殊,我没见过,是谁教你的?” 王小苔低头解开一部分的绳结,“是我阿爹。” “几年前我阿爹他是我们乡里最好的猎人,他比别的猎户都厉害,他们只能把死了的猎物带下山,我阿爹可以把活着的猎物带下山。” “我记得有一次阿爹上山,一次性就捉了五只傻狍子,那些猎物的皮毛上一点伤都没有,卖了好多钱。可惜我是个女孩子,阿爹不带我上山,从来没教过我打猎的技术,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王小苔手上动作不停,很快就把敖舜的一只手解放了出来,这打结技术相当高明,说解开一只手就真的只是一只手,敖舜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其他部分还是死死地被绳子捆着。 “教你这一招也不错,一个女孩子,够自保了。”敖舜一边写信一边安慰她,“这样的绳结非同凡响,想来你父亲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了不得有什么用,会打猎有什么用,大灾来临之时,凡人之躯不还是束手无策。” 王小苔拍拍手,站了起来。 “小妹妹,我也知道我没有让你谅解的立场,但我替那该死的敖观海说一句,对不起,对不起你,对不起你阿爹,对不起泾河六十万生民。” “他不该这么做的。” 他的脸庞英俊明朗如最好的晴光,言之凿凿,态度真诚,仿佛不掺半份虚假。 接过敖舜交给自己的信,看着上面恳切的言辞,敖舜甚至在这封信上说要把自己带回龙宫成亲,要和自己这个凡人小女娘成为最亲密的一家人。 天地共证,东海为誓,此心不渝! 王小苔抬起一双眸光破碎的眼,看了他半晌,破碎的眸光变成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出来,捏紧了手里的信,她突然抱着敖舜哭了起来,她呜咽道,“对不起,我也不想哭的,但是,没人和我说过对不起,对不起······” 她等这个抱歉等了很久,直到三年后的今天,她才听见有认为当年的事对她说一声对不起,她抱着敖舜的肩膀哭得稀里哗啦的,敖舜的衣服很快就被她的眼泪濡湿。 叹了口气,敖舜用那只已经松绑了的手抱住了王小苔发抖的身躯,还是个孩子啊。 敖舜从她的表情和神态中愈发肯定自己已经拿下了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凡人小女娘。 二人就在地上紧紧相拥,像是溺水之人抱水里唯一的一根稻草那样缠绵。 不知过了多久,王小苔冰冷的身躯都被敖舜的体温带得温暖起来,她不好意思地从敖舜的怀抱里抬起头,胡乱擦了擦视线朦胧的眼睛,看着敖舜湿润的肩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再往上看见敖舜清风朗月的脸和淡色薄唇之后,突然红着脸凑上前去,轻轻亲了他一口。 第二十八章 人类果然都是颜狗! “为什么亲我?” 敖舜诧异,这剧情的走向有点莫名其妙啊,难道这个人类小女娘早就臣服在自己英俊少男面容之下了? 虽然场景不太对,虽然情况也不太合适,但······ 敖舜觉得这是正常的,他堂堂龙王敖舜的嘴,多少仙女想亲都亲不到呢,今天竟然被这个人族小女娘夺了先机! 小女娘长得不算难看,就是瘦了些,不是敖舜的菜,他向来喜欢丰乳肥臀的美妇,但······谁让自己魅力太大,人族果然是个看脸的种族啊! 敖舜暗暗为自己变成人形而赞叹,如果还是龙形,这凡人小女娘看见吓都吓死了,怎么还会来亲自己啊! 王小苔低着头,抿紧了唇,显然是害羞极了,结结巴巴地说,“你长得好看,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有点没忍住,我以后就不会了!对不起!” 敖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线条明晰的薄唇向上扬起,依稀可见里面白玉一般的贝齿,他温热的鼻息扑在了王小苔的脸上,王小苔咽了口口水,看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呆傻了是的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我要不要礼尚往来?” 说完也不等王小苔的反应,敖舜低下头凑了上来,王小苔紧紧抿着嘴唇,害羞地缩了缩头躲避着,慌忙之间直接用手里拿着的信阻断了这个吻,敖舜一口亲在了纸上,微微蹙眉,退后一点,转而又笑了。 他光从王小苔疯狂眨动的睫毛上就可以看出她慌张无措的心理。 真是个傻丫头。 自诩风月老手的敖舜对于这种害羞清纯的人族也是见怪不怪,正要开口说点什么,王小苔‘倏’地站了起来,低着头跑了出去。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和这个小丫头带回龙宫玩几年也未尝不可。 敖舜靠在柱子上百无聊赖地想着,和龙族相比,人类的生命实在是过于短暂,这些人族小女娘的青春就更加转瞬而逝了,如果她听话的话,敖舜弯起嘴角,在龙族中,自己这样愿意和人族交欢的龙简直就是大情圣。 从这天开始,王小苔开始了和被锁在房间里的敖舜情意绵绵的投喂和对视生活。 从这天开始,一直只能吃番薯包子的敖舜过上了顿顿红烧肉的奢靡生活。 王小苔的红烧肉做得极好,入口绵软,一抿即化,她还会做还几种红烧肉,有些炖煮入味,有些带着些许的甜口,还有些吃上去极有弹性。 她似乎有心展示自己的厨艺,却只会做这么一个大菜,到后来,王小苔会带着自己的碗进来和他一起坐在地上吃饭。 敖舜的一只胳膊已经解封,可以自己进食了,看着她给自己夹菜,敖舜笑着称谢。 不论好吃还是难吃,他每次都会拿起筷子吃光王小苔做的饭菜。 一边吃,敖舜也会给他们之间找点话题,而往往就会说到王小苔想要复仇的这个想法上去。 “这世上已经没有可以屠龙的人了,”敖舜坐在地上,虽然双手被缚,但依然自带风华。 他微微一笑,面带不屑,“自从共工怒触不周山,绝地天通之后,神力消散,修仙者也难有大成,那些仙神千方百计才发现获得凡人的信仰,就能获得力量,所以他们不断施法做好事,展现自己的力量,信徒越多,法力越强。” “天上众神依靠信仰而存在,现在唯一的修仙之道就是在人间赚信仰之力,茫茫众仙之中,只有我们龙族凛然于世,龙族天生金身神明,更何况那些皇帝都自称天子,说自己是神龙转世,我们什么都不用做他们就会把我们当做信仰。” “小苔,你只是个凡人小女娘,娇娇软软的,不要学那些粗鲁的凡人,整天想着什么屠龙,知道么!哥哥会对你好的,你只要跟在哥哥身边,哥哥会让你过得比你们人族皇后还好。” 敖舜给王小苔描述龙宫的富丽堂皇,龙宫里有何等神奇的珍宝,海底世界又是何等的壮观。 敖舜说他最喜欢在海底看日出日落,云霞倒映一望无际的海面,天地一线,那是任何凡人都看不见的景色。 在海里没有马,大家都是骑鱼出行的,一到节日的时候无数的水族齐聚龙宫,煞是壮观。 东海海底还有一座难得的活火山,只不过这座火山已经很久没有喷发过了,传说但这座火山喷发的时候,整个东海的海水都会被火山烧干,更不用说里面的水族了。 东海龙王把龙宫安在了火山口,亲自镇压这座火山。 逢年过节的时候所有水族都可以到火山口参观,看一看海底火山的奇观。 敖舜说那些海底的火山石会在黝黑的海底发着微微的蓝光,一点一点散落在海里,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这些场景是王小苔做梦都梦不倒的壮丽,她托着脸看着敖舜顾盼生辉的脸,随着他朗朗的声音仿佛进入了那个瑰丽的海底世界畅游。 不得不承认,和敖舜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是王小苔这两年最高兴的日子了,他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别样的色彩,为她展现了广阔的世界。 她又给敖舜夹了一块红烧肉,“如果我放了你,你会忘记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么?” 她看着敖舜的眼神带着少女的憧憬和濡慕,“我知道你是龙族,将来一定会飞龙在天,遨游天地之间······那你还会记得我么?” 她果然爱极了我! 有眼光! 哼,看上自己这样的优质龙族是她的荣幸! 敖舜得意洋洋地想,清了清嗓子,微微一笑,含情脉脉地看着王小苔,“怎么会忘记?”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粗粗的绳子,“毕竟这可是我第一次做人质啊,小土匪。” “还请小苔大王饶命,小的愿意以身相许,做大王的压寨夫人!” 他说话有趣调皮,神态之间却不见什么猥琐之色,王小苔羞红了脸,气恼地打了他一拳。 少女的小粉拳砸在身上轻飘飘的,敖舜却仿佛被打得很疼,怪叫起来,嘴里喊着“大王饶命大王威武”之类调笑的话。 王小苔看他滑稽得全然不像之前那个朗朗君子,也笑倒在了地上。 这样的氛围在她们之间已经是习以为常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小苔对着敖舜不再板着脸,他们坐得也越来越近,有时候近到筷子都会碰到一起。 王小苔拿着吃完饭的碗出了房间,她来到厨房,把脏碗放进锅里,往锅里舀了点水撸起袖子,准备开始洗碗。 这么长时间过去,其实她早就知道龙族地位超然,仙神根本没有把凡人的姓名看在眼里,当年会因为泾河惨案把钱塘推上剜龙台已是极致,天庭已经作出处理,即便再不甘,自己不能要求更多。 即便能找到钱塘,屠龙真的太困难了,自己身无仙根,毫无反抗的能力,她也知道和他们劝自己的一样,下山去过普通人的生活是最好的选择。 即使是抱着仇恨的普通人生活。 一边洗碗一边想着敖舜之前给自己说的海底趣事,他说海底有鲛人的存在,半人半鱼,唱歌很好听,哭起来眼泪会变成珍珠。 半人半鱼,鲛人是什么样的呢? 王小苔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洗着洗着她突然发现了一件事,当时她听敖舜说话听得入迷,竟然没有发现少收了一根筷子! 一根筷子! 第二十九章 一根筷子 王小苔仔细数了数,一、二、三,她从那个房间里只拿出了三根筷子! 还有一根筷子在哪里? 王小苔僵在原地,大脑内一片空白,太阳穴内一瞬尖锐的疼痛伴随着耳鸣声迅速席卷了整个大脑,脚下像是踩在柔软的沙地里,正不断不断地在陷落,浑身的力气连同灵魂都像被什么抽走了。 王小苔认出来缺了的那根筷子正是给敖舜的那双筷子。 该死的自己怎么会这么粗心! 敖舜拿了一根筷子有什么用? 不,一根筷子怎么会没用! 对于筋骨强劲的人来说找对了角度,一根筷子也能杀人! 难道敖舜一直在骗我? 我该怎么办? 接下来该怎么做? 很多念头很多问题在一瞬间就冲进了王小苔的脑子里,挤得她头都开始痛了,顾不上洗碗,王小苔失去力气蹲在地上,想着,我该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呢? 窗外阳光温煦,风光正好,王小苔的手上全是油污,她明明站在干燥温暖的地方,却有种浑身湿透的狼狈。 今天晚饭送来得格外晚,但还是有香喷喷的红烧肉,敖舜早就闻见了院子里的一股肉香,看王小苔进来笑着说,“今天又是红烧肉么?” “你真的很喜欢红烧肉啊!” 虽然王小苔做的红烧肉的确挺好吃的,但顿顿这么吃肉,敖舜也有点遭不住了,他想和王小苔提提意见,换一下菜谱。 王小苔放下餐盘,点亮房间里的蜡烛,再低着头把餐盘放到敖舜面前,自己坐到了床上,就和他们刚刚见面一样的距离。 敖舜一只手拿起筷子,挟起一口菜递进嘴里,“你今天已经吃过了?” 他注意到王小苔今天没有把自己的饭带过来一起吃。 “如果我放下复仇的理念,如果我下山去过普通人的日子,还来得及么?” 房间里里的烛火发黄,不算很亮,照射下来的同时,在王小苔脸上形成一道阴影。 可能是敖舜看久了,她抬起眼。 烛光和阴影在她脸上画出两条朦胧的线,只有一双眼,像是罩上了一层纱似的雾,朦朦胧胧的却透出一种温柔的情绪来。 敖舜放下筷子,极为诚恳地点了点头,“当然,小苔,其实你嘴上说着复仇屠龙什么的,在我们看来,这些都只是孩子话,你什么都么没做过,没有人会来伤害你的。” “猪也什么都没做过,”王小苔没头没尾回了句话,“但人还是要杀猪,把它做成红烧肉吃。” “伤害一个人,其实也和杀猪一样,不需要什么理由的吧。” 阿爹阿娘,泾河六十万生民难道是因为犯了错才被杀的么? 王小苔像是一头失去方向的小兽一样,爬下床膝行到敖舜的身边,她抬起眼,看着敖舜,“真的,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不会有人伤害我么?” “那你呢,你恨不恨我?” 王小苔摸着敖舜身上的绳索,“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我不仅不给你治疗,不给你送信,还把你绑在这里,你恨我么?舜哥哥,你会伤害我么?”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讨论这个问题,敖舜还没放下手里吃饭的筷子,他侧头看着藤蔓一样攀附在自己身边的王小苔,少女虔诚信任的的目光太专注深沉,敖舜的龙心都颤了颤,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似乎陷入王小苔的眼中,他能感受到现在的王小苔对自己炙热汹涌的情和爱,那是逾越了生命的重量,沉甸甸的。 看着王小苔的眼睛,连敖舜自己也没意识到,心跳兀自错漏了一拍。 那是把自己的姓名和灵魂都全身全心都交给一个人的眼神,仿佛他现在说出什么重话,那王小苔的生命也会就此灰暗了下去。 敖舜被那样的神态摄住了心神,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仿佛自己就是她整个生命和依靠。 等回龙宫了,给她一个侍妾的位置也未尝不可吧,自己要是抛弃她,她会哭死的吧,敖舜想着。 他用拿着筷子的那只手环住了王小苔微微颤抖的身躯,昏黄的灯光下,他眼神温柔似水,似怜爱地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像看到了受伤的小动物,慈悲心大发,“小苔,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我怎么会伤害你呢?我只会疼爱你,保护你,你父母双亡,身世可怜,今后就让我来照顾你吧,好么?” 敖舜轻轻摩挲着王小苔瘦弱的脊背,感受着她在自己怀里哭得稀里哗啦,无奈地想着,自己老婆还能怎么办呢? 要不是她绑住自己,恐怕自己早就死在了外面,或是被那些天兵天将给抓走了。 也没机会和这个让人万分心疼的小姑娘相识。 “你放了我,等我出去以后,我们一起离开骊山吧,我带你去龙宫。” “我家里人少,龙宫很大,你就在我的寝宫住着,小苔,让我做你的家人,好么?” 烛光之中,王小苔看着敖舜的眼睛,那是一双会惑乱人心的眼睛,眸色朗润,如酣春时节的桃花一般,一路从山脚染红山尖。 她低下头,低低地‘嗯’了一声,“你先吃饭吧,我给你解绑。” 说完她就钻出了敖舜温暖的怀抱,爬到了柱子后面,也就是敖舜的身后。 敖舜终于松了口气,终于成功了! 他笑着说,“以后我要是负了你,你就再把我绑起来,这样,我就是你一个人的了,好么?” “小苔,你信我,我必不负你!” 他觉得夫妻之间偶尔玩玩这种捆绑游戏也颇有情趣。 敖舜等着王小苔给自己解绑,手里拿着筷子却没再去吃饭,他笑着和身后的王小苔说话。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尖锐的利器从幽幽的黑暗之中闪出,狠狠扎穿了敖舜的后心,与此同时敖舜脖子上的绳索骤然收缩,死死扼住了敖舜的呼吸!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敖舜只是一眨眼之间,后心就被再次穿破,那柄锐器狠狠拔了出来又狠狠再次扎进了敖舜强劲跳动的龙心! 拔出来,刺进去,拔出来,刺进去! 身后那个人显然是疯了,在敖舜的后心狠狠扎了数十刀,另一只手也不忘记狠狠勒住敖舜的脖子,用脚抵住柱子,整个人拉住绳子往后仰。 “贱人!我要杀了你!” “贱人!贱人!你敢杀我!你敢杀我!” “龙族会踏平老母宫!他们会剥了你的皮!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贱人!杀了我,龙族复仇不死不休!贱人你必会堕入无间地狱!” 敖舜一只手拉着脖子上的绳索和身后的王小苔对抗,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随着后心的伤口在不断流失,不由暴怒,区区一个凡人,怎么敢对神龙下手! 他都准备把她带回龙宫了,她还要怎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王小苔一边流泪,一边把身体拼命往后仰,死死拉着手里的绳子,她已经听不清敖舜在说什么了,只是在不停地道歉,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一阵风吹过,蜡烛晃了晃,烛光洒满整个屋子,地上的身影死死纠缠在一起,像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第三十章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敖舜拼命转动体内灵府,还是一丝灵力都没有。 他又想发动自己龙族的天赋技能转变为龙身,龙骨龙皮,天地之宝,刀枪不入,龙身的皮肉比人身更坚固。 虽然不知道王小苔哪来的利器居然可以刺穿自己的人身,但敖舜确定只要自己能恢复龙身,王小苔必然奈何自己不得! 可任凭他怎么做,他都无法恢复龙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贱人,饭里有毒!你早就想杀我!贱人!” 敖舜一下子就知道王小苔一定是在饭菜里下了什么手脚。 远处,老母宫变化课的老师在清理库存的时候发现自己存着的能够固定变化的粉红药水不知何时全部失去了踪影,“又是哪个龟儿子拿去捉弄人了?” 老师叹了口气,习以为常地关上了库门,看来明天得在课上好好练练这帮兔崽子了。 清冷烛光之下,敖舜拼死挣扎,他死死用空着的那一只手拉着脖子上的绳索,青筋毕露,牙关紧咬,下巴紧绷。 身后王小苔一介弱质女流,即便把之前长生送给她的剩下的两颗丹药都吃下去了也只能在一时之间增强她的力气。 丹药化成一股热流流遍她的全身,冲刷着她的筋肉,强化她的骨骼。 她曾经凭借着这颗丹药把成了精的黄仙飞打到半死。 但面对杀龙这样的任务,在和敖舜对峙的时候她的力气还是显得那么有限。 看着柱子前被绑着的敖舜竟然还这样有力气之后,她再次换成一只手用力拉着绳子,另一只手摸索着捡起手边的赤红匕首。 身子略微上前,凑到敖舜身边,从身后一刀割开了敖舜的脖子,怕敖舜这样还有反抗的力气,她又把那把匕首狠狠插到了敖舜身后的脊椎里,横拉切到了敖舜的脊椎之上,划开皮肉,露出了整条泛着淡淡金光的脊椎。 龙族皮肉最为坚硬,号称世上无坚可摧,但这把赤红的匕首竟然就这样切开了敖舜的皮肉。 但也仅此而已了,不管王小苔再怎么努力,哪怕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切开敖舜的龙骨。 但仅此而已也就够了,敖舜背后的皮肉被整条划开。 敖舜受不了这样的疼痛一声狂呼,整个屋子都因为这声狂呼微微颤抖,他最终还是慢慢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王小苔一边流泪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然后毫不犹豫把手里的匕首再次扎进了敖舜已经不再跳动的心脏,转动匕首狠狠搅了搅。 一刀,一刀,又一刀。 王小苔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晚上她到底在敖舜身上扎了几刀,也不知道自己对着他说了几声对不起。 直到手脚发软她才停下手,这时候她才发现敖舜把手里的筷子深深扎进了自己的大腿里,自己的血也水流似的流了下来,和地上敖舜的龙血混到了一起。 什么时候扎进去的? 所以说筷子真的可以杀人啊。 王小苔不记得了,她现在甚至感受不到疼痛,只是疲惫,深深的疲惫。 她深深记得在书里看来的龙族本性,睚眦必报,不死不休,所以她特意多扎了几刀,确保敖舜没有和她不死不休的能力了才停下手来。 夜风吹过,蜡烛熄灭,王小苔眼中最后一点微光,被浓厚的黑暗彻底吞没,那黑暗沉淀到极致,变成血一样的粘稠与腥恶。 王小苔把那柄赤红的匕首从敖舜的身体里缓缓抽出,黏腻稠厚的龙血随着刀尖的拔出慢慢滴落在地。 她的脸色苍白,瞳仁如血,像个被仇恨与执念驱使的幽魂厉鬼。 月光从窗外洒了进来,银辉勾勒着地上敖舜狰狞的脸和怒睁着的眼睛。 王小苔在地上坐着,慢慢控制着自己粗重的呼吸,等恢复了一点点力气之后,顾不上处理腿上的伤口,她再次膝行爬到他身前。 英俊男子的衣摆乱卷成一团,全身都是血,毫无声息地垂着头,手指和脖子上一道道血肉模糊的伤能看出他曾剧烈挣扎过,这张苍白脸颊边的血液已经干涸,余留下一条艳丽又触目惊心的残痕。 王小苔静静地看着他,湿漉漉黏糊糊的头发凌乱地遮住了她的眉眼,卷翘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抖,显得她愈发温柔而无害。 她就这样枯坐着,仿佛一座沉默的雕像,即使月潮退去,眼前一片漆黑,她依旧一动不动。 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流了下来,王小苔下意识用手抹了抹自己的脸,却发现手上全是鲜血,她也不知道脸上流下来的是什么,是血?还是眼泪? 是高兴?还是害怕? 现在不是在乎这个的时候。 她看着手里的这把匕首,这是她催大师兄李九抟去向金南惊讨要来的赤鳞匕,以钱塘身上最坚固的逆鳞为材料,历经三十六道天雷洗礼而成,匕首很小,但很锋利,可以切开这世间的一切金石。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用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去切这世上最坚固的盾,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王小苔已经得到了答案。 金南惊把这把匕首交给王小苔的时候也只是把它当做一个安慰而已。 没有任何一条龙会被这么小的一把匕首杀死。 对于哪些龙来说,哪怕赤鳞匕可以切开他们的防御,可龙身巨大,即使入体,对他们来说这种小东西和一根刺没有区别。 一根刺而已,拔掉就是了。 他们把赤鳞匕当成玩具交给她。 王小苔用这把玩具匕首,亲手杀死了一条龙。 高傲者必将死于高傲之下。 而她也终因自己的选择失去了退路,只要老母宫的结界打开,敖舜的死讯就会传回龙族,龙族睚眦必报,到时候必然会发难老母宫。 王小苔想,自己必然不能拖累老母宫,她要赶快下山,要赶快处理掉敖舜的尸体。 这么想着,她挺起身子定神环顾四周,一瞬之间又瘫坐在了地上。 她绝望地发现整个房间都浸泡在了龙血之中,想要打扫干净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她瘫坐在地上,看着还没闭上眼睛,死不瞑目的敖舜,突然气从心来,提起身子爬过去狠狠打了他一个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太过顺手以至于她自己都睁大眼睛吃了一惊。 想了想又在另一边脸上对称打了一个巴掌,这样就舒服多了。 反正也打扫不干净了。 王小苔索性就这样浴血坐在一片血泊之中,她不想和死不瞑目的敖舜对视,过去合上了他的眼睛,“你们这些神不是会原谅凡人的一切罪过么?那就原谅我吧,哥哥,原谅我的弑神屠龙之罪。” “你别怪我,要怪就怪天道吧,天道让你们这些畜生得先变成人才能悟道,变成了人,可不就是让人来杀的么?” 如果敖舜还是一条龙,保持自己的龙形,绝不可能被王小苔得手杀死。 但他偏偏自作聪明,化成人形,变成一副美男子的模样诱惑王小苔。 化成人,龙形原身的防御有所削弱,他也不再是那个刀枪不入的龙王。 人,是会受伤,流血的。 生而为神,又何必自降为人。 变成人,可不就是让人来杀的么? “天道把你送到我的面前,就是为了让我杀你的,对吧?” “我不杀你,错过这个机会,我一定会悔恨终生的。” “换了你,你也一样的吧,你说呢,哥哥?” 王小苔笑出了声,“哥哥?也亏你说得出口,我的好哥哥,凭你也配做我哥哥?” “在杀了我所有的家人之后成为我新的家人?” “这也太他妈的看不起我了吧?” “你哪来的自信觉得我会喜欢上杀了我全家的仇人?” “你们这些龙都是一样的,一样的高傲,一样的恶心。” “去你妈的狗东西。”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哥哥你放心,我永远都不会有这,烧手之患。” “高高在上久了吧?死在我手里很意外吧?” “哥哥,欢迎来到人间。” 她对着活着的敖舜总是一副娇羞柔弱的小女儿样,对着死去的敖舜却肯说些真心话。 冷硬的真心话。 是敖舜一听就知道在一见面的时候他就应该找到机会杀死王小苔的话。 这个女人,不,这个人的恶意不是只对着钱塘去的,她执刀相向的,是整个龙族。 一介凡人,无遮无庇,百无禁忌,竟敢弑神。 第三十一章 她还是个孩子啊 阴沉的惨淡月光笼罩着这片山林,除了草丛里偶尔会发出一两声动静和鸟儿零星的啼叫声,荒寂的山道安静不已。 王小苔提着一只水桶,趁着月色,晃晃悠悠一瘸一拐地把一只沉重的水桶提到了后山水池的附近,把桶里黏黏糊糊的东西全部倒进了池子里,池子里有一只小鲤鱼被惊醒后游了过来。 王小苔站在池子边,看着这只傻乎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小鲤鱼,微微一笑,“喝吧,听说对你们来说这是难得的好东西。” 一口龙血五百年,一口龙肉一千年。 今夜,她与此鱼共得机缘。 王小苔俯下身子摸了摸大胆凑到池子边凑到她面前的小鲤鱼的头,然后转身提桶离开。 身后小鲤鱼浮在水面,看着夜色中王小苔独自离去的背影,看着她融入一片黑暗之中,小鲤鱼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看不见它也还在看她离开的方向,看着看着,小鲤鱼沉到水底,吐出了几个泡泡。 王小苔回到房间,浸湿抹布,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擦拭着房间里的血迹,擦着擦着她在房间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根已经落了灰的筷子。 王小苔抿着唇看着手里的这根筷子。 原来敖舜并没有藏匿这根筷子,想来是之前两个人抱在一起调笑的时候不慎碰落的。 她没有哭,没有说话,只是把这沾染了血迹的筷子慢慢地仔仔细细擦干净,插在了自己的头发上,继续低着头跪在地上一寸一寸擦拭着满屋的血迹。 一遍擦不干净就第二遍,第二遍再擦不干净就第三遍,第四遍。 直到血迹慢慢变淡,直到血迹逐渐消无。 打扫干净之后,王小苔把房子里所有的食物都找了出来,能久存的放进储物戒指,然后把不能久存的食材都做成了菜,其中就有一道红烧肉。 王小苔面无表情地夹起了一块红烧肉。 和之前长生给自己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王小苔仔仔细细地咀嚼着嘴里这块总是嚼不烂的肉,嚼到后面没什么滋味了,才艰难地把这块肉吞下了肚子。 然后伸筷子夹第二块红烧肉。 她把厨房一个已经透明了的干干净净的瓶子也装满石子扔进了后山。 那是她偷来的变化课药剂,她还记得那些调皮的同学们在课堂上全都变成猪的时候,老师用了这种粉色的药剂,所有人都只能维持着猪的样子过了好几天。 这个药水没什么太大的味道,但她还是担心敖舜会有所防备,就特意做了浓油赤酱的红烧肉来掩盖药水的味道,这个药她在几天之前就开始加在肉里。 今天晚上她把所有的药剂都倒进了饭菜里,一滴不剩。 哪怕是他们关系最好能够抱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没有忘记往肉里加药,就像她从未给敖舜松绑,甚至会在晚上敖舜睡着之后偷偷再次加固绳结一样。 这已经是她能力范围内能做到的极限了。 王小苔埋头吃着碗里的饭和肉,这样的食物分量远远超过了她的极限,但她不停地吃着,不停往自己的嘴巴里填充着食物,她像吃最后一顿饭一样努力地吃着这些饭菜,填饱自己的肚子,补充自己的体力。 安静的生活已经结束,接下来或许就要开始大逃亡了。 她需要足够多的体力。 吃光了所有的饭菜之后,王小苔把饭碗和锅洗得干干净净,还抽空扫了地,关上了窗户。 她给李九抟留了一张字条,说自己下山散心去了,不知何时回来。 她在信中言辞恳切地说她已经把老母宫当做自己的家,能不能在老母宫之内给她留一个地方,这样假如有一天她在外面待不下去了还能有个家可回,不至于太可怜,太无家可归。 她知道李九抟看到这个字条之后一定会帮她保留这个院子,甚至会保留这个保护院子的阵法,那么只要老母宫阵法不破,就永远不会有人发现在这里,死了一条龙。 但她不能保证李九抟不会进来看看,如果有人发现这个院子中发生的一切······ 那就是她的末日。 王小苔环顾着整个院子,确认一切起码在明面上都已经干干净净了之后合上门。 今日天色早亮,王小苔踏星而行,她还有最后一件事没有完成。 王小苔敲响了房门,里面的人很快出来应门,“今天怎么······” 开门的是青衣女子,她蹙着眉,眼前这个小姑娘的精神状态极其糟糕,憔悴得好像一夜没睡,“你怎么了?” “我今天早上已经把带血的龙鳞埋在你的院子附近了,”王小苔眼底是一片不见光的漆黑,“告诉我是谁杀了百莲,我会把这些龙鳞都挖出来带走的。” “你知道的,龙族,不死不休。” “你应该很不希望别人发现你藏在这里吧?” 这个女人能够预言占卜,本领不凡,却蜗居在骊山的后山,寸步不出,除了王小苔自己没看见任何人来找过她。 王小苔相信她是在这里匿名隐居的,这样的人,应该很不喜欢自己的行踪被人发现吧? 这是一场豪赌,最差的结果就是女人会动手杀了自己。 这都无所谓了,王小苔想,她已经杀了一条龙,够本了。 “你这孩子······” “我和你说了她已经不是孩子了!” 一瞬之间青衣转为红衣,气质一下子变得幽暗了起来。 不复青衣女子端庄笔直的模样,红衣女子斜斜靠着门框,懒洋洋地说,“谁家孩子会这样来逼你。” “小朋友,别紧张,我只是个术士,不杀人的,你没必要攥着刀和我说话。” “其实根据天运,我本就该把你想知道的东西告诉你,但······是我自己不想告诉你。” 红衣女子就和什么都没发生之前一样,坐在了门槛上,冲着王小苔摆摆手。 王小苔并没有放开缩在袖子中握着赤鳞匕的手,坐下来的时候牵扯到了之前敖舜用筷子捅出来的右腿上的伤口,王小苔抿了抿唇,忍住痛意,坐了下来。 虽然同坐在一个门槛上,两个人之间却隔了些之前没有的距离,王小苔隔着能够随时出手的距离和她同坐。 她抬了抬眼帘,朝阳透过云层撒下,光影浮动,抚照着她的脸,却始终照不进她眼底深处,她坐在门槛上,静静听红衣女子说话。 “有时候我觉得我也挺······犯贱的,”红衣女子伸直了腿,看着不远处的树林,说道,“以前的我很是自负,我是天底下第一个可以观星知命,窥测阴阳的女术士,那时候的我觉得天上天下,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再加上我生而知之,六爻熟谙,八卦精通。能知天地理,善晓鬼神情。自负得不行,我觉得我测算的都是对的,我测算出来的结果就应该广天下而告之,我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多厉害。” “我要天下术士奉我为神!” 说到这里的时候红衣女子把手伸到面前捏成拳头,似乎还在回忆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所以即使是很不合时宜的预言,我也说了出来,哪怕我知道这个预言会颠覆天下,会血流成河,我也要说出来,我是对的,我本就该说出来让他们知道我是对的啊。” “未来事,过去事,观如月镜;几家兴,几家败,鉴若神明。知凶定吉,断死言生。开谈风雨迅,下笔鬼神惊。” “这本就是一个术士该做到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我看相的时候看见了另一个民间的帝王之相,这世上有两张帝王之相,我本该把这件事情瞒下来告诉我的君王,但我没有,自负的我把这个帝王之相公之于众,我告诉全天下这个人也是天生的帝王。” “可一国岂有两君之说?很快被我看出帝王相的那个人在民间发动了起义。” “我的预言杀死了我的君主,杀死了我的亲人,杀死了我的故国,那些熟悉的,陌生的全部毁灭在了我的眼前,我被新的君主封侯拜相,他说他很感谢我,我的预言鼓励了他的野心,为他起义造势,他要求我为新朝预言。” “他说,是我帮他推翻了我自己的故国,我帮他杀了我的君主。” “那时候我才知道,即便准确,但有些预言是不该被说出来的,我不说出来事情或许还是会继续发展,但我不会这样痛苦,我可以和我的君主,我的亲人,我的故国一起死去。” “光荣地死去。” “所以我就想,我不该再去做预言了,我不该再去给人看相了,在国破的那一天,我戳瞎了自己的眼睛。” 红衣女子的态度散漫,在阳关下懒懒坐着,仿佛只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第三十二章 金色靴子 “在那之后我再没给人占卜算命过,你的预言也并不是我测算出来的,而是天送给我的。” 红衣女子指了指头顶上的这片天,“我只是在一个梦中模模糊糊看见了你,所以我知道你会来老母宫,而在老母宫,只是一切事情的开始。这一次,我不想按照天命把事情告诉你。” “小苔,人生有些选择只能做一次,有些决定做了就永远不能回头。” “我早就不能回头了。” “在老母宫的时候。大家都对我很好,师兄很好,老师很好,同学们也很好,白天我过着温暖受人庇护的日子,可我心中的苦痛和仇恨没有一分减少。” “每天晚上当我回到房间,当我躺下来睡觉,我一闭上眼睛,泾河里所有事情一遍遍重新发生在我眼前,冤魂彻夜惨叫,满路血肉模糊。” “我的脚底是血,我的手里是血,我的眼里是血,我全身都是血,你知道么,我睡不着!” “我一闭上眼,我一闭上眼就看见我阿爹阿娘满脸是血,我一闭上眼就看见百莲对着我笑然后掉进湖里!” “我宁愿被吃的人是我,我宁愿死的人是我!我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 “可我不敢死,我不是没有尝试过随他们而去,可是我做不到,我想活着,哪怕是苟延残喘,哪怕是像狗一样活着,我都想活着。” 记忆不像酒,尘封得越久就越香醇,它有时候是被关押在炼狱里的豺狼虎豹,一旦释放出来,便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六十万生民六十万血,他们死无全尸,在王小苔的耳边日夜哀嚎,王小苔在心里给他们修了六十万座坟。 叹了口气,红衣女子手指朝着王小苔的额头轻轻一点,“我也不知道是谁杀了你的朋友,我能窥测到的只有这个画面。” 眉间一点清凉之意,王小苔闭上眼睛,终于看见了层层的海棠花之下,殷红的血泥,终于看见了一只金色的脚嫌弃地抖了抖沾在鞋底的血泥,踩着满地的殷红远去。 不远处就是天后宫,神明最终还是放弃了她最虔诚的信徒。 她的百莲就是被这只金色的靴子踩成了肉泥,无人知晓,无人问津,在这之后一天一天地在落花中腐烂,从甜美逐渐开始变得恶臭,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这世间无人在意她的离开。 她的血肉现在还在天后宫门前的海棠花树下默默腐烂,无人收敛。 可这不该是百莲的结局,这该是自己这种人的,百莲那么好,她应该做天下第一舞姬。 然后功成名就,在众人簇拥,在敬仰爱戴的注视中死去,而不是像这样无人问津。 “我也不知道这是谁的鞋子,你······” “我知道。” 王小苔白着脸,轻声说,岂止是知道,她甚至感恩戴德地抱过这只靴子,这只脚。 这样特殊的花纹,见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 那是她见过的第二位神明,金南惊。 救苦救难,金南惊。 浑身金闪闪的仙人,剜龙台上负责行刑钱塘的将军,把赤鳞匕作为礼物送给她的金南惊。 王小苔没有告诉红衣女子那是谁的靴子,只是安安静静坐着,红衣女子能感受到到身边这个女孩子的气息出人意料地十分平静。 她本以为王小苔会不甘、怨恨,会嘲讽几句命运弄人,会怒骂或者流泪。 可王小苔只是宁静地坐在门槛上,仰头看着朝阳升起。 红衣女子知道,这种宁静并非像海面无风无波实际暗潮汹涌,而是像一口巨大无边的湖,在人未知处静水流深。 这是一种极为宁静的愤怒,让人毛骨悚然的愤怒。 这个孩子,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很多。 “你知道你杀死的那条龙是谁么?”红衣女子问。 王小苔摇了摇头,发现这个举动蠢极了,女人带着眼罩,怎么看得见自己的反应,开口说道,“他说他来自东海,但他也只说了这些。” 红衣女子冷嗤一声,“那条龙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那可是大名鼎鼎的泾河龙王。” 泾河龙王? 王小苔想起了之前流传很广的故事,泾河龙王和凡人术士袁守诚打赌,为了输赢篡改雨水数量和时辰,被天庭剜龙台问斩,魏征亲自监督行刑。 为此皇帝还做了很久的噩梦,觉得自己被冤魂缠身,广募民间有能之士为他解梦。 他不是死了么? 怎么会出现在骊山? 想到敖舜脖子上那一圈深深的刀痕,王小苔瞬间相信了敖舜就是泾河龙王。 “那是泾河龙王的分身,他被魏征推上剜龙台,可他生性狡猾,竟然敢逃脱天庭的刑罚,神魂附在分身上逃窜而出,不知怎么就流落到了骊山上,倒被你捡了个漏。” “时也命也。” 红衣女子摇了摇头,她不问王小苔为什么要杀了这条龙,天道把他送到王小苔面前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了。 当年泾河龙王若是管束教子有方,一切事情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王小苔却觉得自己的嘴都脏了,她伸手使劲儿抹了抹自己的嘴唇。 也亏那敖舜想得出来居然来勾搭自己这个未成年,他可是个正儿八经的千年老黄瓜了,自己亲他一口简直就要减寿十年! 难道那些仙人和凡人恋爱的时候不会有负罪感么? 凡人区区数十年华,仙人们都是几百岁几千岁往上走的,叫他们一声老爷爷老奶奶都显年轻了,他们这种老家伙怎么好意思和命如蜉蝣的人类谈情说爱的? 王小苔抖了抖,想不明白。 如果自己知道对象是个几千岁的老头子,她早就被恶心死了,那岂止是爷孙恋,那简直就是化石恋! 哪还有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 不过有一说一,仙人们的皮相都是一等一的。 不管是金南惊还是敖舜,也不管他们年纪多大了,都是万里挑一的好皮囊,至于皮囊之下是什么样的内在,王小苔表示没有任何了解的兴趣。 “我没有埋过龙鳞。”王小苔转头说了一句。 “我知道。” 红衣女子笑着说,“你要走了么?” 王小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是啊,要逃命了,老母宫对我很好,我不能害了你们。” “可能不会再见了,告辞,麻烦也和另一位姐姐说一下吧,我走了,以后山高水长,各自珍重,希望我们不会有再见的机会。” “我想好了,我的一生只有两种命运,被他们杀死,或者,杀死他们。” 王小苔背上行囊,头也不回,一瘸一拐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在她身后,红衣女子站了起来,高声喊道,“记住,我叫许莫负,大秦许莫负,古今观相第一,上窥天道,下测阴阳,知凶定吉,断死言生。记住我的名字!” “她叫许负,大汉鸣雌亭侯许负,负国负君负子民,是天下第一负心人。” “青衣许负,红衣莫负,请君,记住我们的名字!” 阳光正好,微风习习,王小苔就此下山。 (骊山副本结束,上下的龙更多) 第三十三章 二杀黄仙飞 黄仙飞看着王小苔一瘸一拐慢慢走下山的背影,蹙起眉头,她受伤了? 老母宫有谁会冒着被李九抟惩罚的危险去伤害她? 她怎么在白天出现在山上了? 再看看王小苔背上背着的行囊,黄仙飞有些惊异,她这是终于要下山了? 想想以后再也不能看见这个怎么都不顺眼的人,黄仙飞磨了磨牙,自己的仇都没有报,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离开! 看了看背后的老母宫,黄仙飞很快就决定翘了今天的课,她倒是要看看这个王小苔到底在搞什么鬼! 黄仙飞掐了个决,悄悄跟到了王小苔的身后。 王小苔肉体凡胎,对仙家手段知之甚少,当然不知道身后已经多了个尾巴,她瘸着腿一步一步走出了老母宫的结界,来到了骊山之下。 她转身看着郁郁葱葱的骊山树林,看着隐在云端的老母宫。 她知道老母宫是修仙者日思夜想也无法到达的圣地,她知道里面的那些学生在某一日终将登仙,她知道她迈出这一步,所以正常的轨迹都将与她无关。 可她努力过了。 三年,她看遍了天一阁的书,所有人所有书都告诉她她生来就是个凡人,没有任何修仙的可能。 她也很努力地引气入体,很努力地只喝朝夕露水,她很努力地跟着老母宫的课程去修行,大师兄也给自己吃了一些帮助修行的丹药,可······凡人就是凡人啊。 有时候努力也是有毒的,不努力一把,你根本不知道原来自己和别人的差距这么大。 王小苔对着老母宫的方向,跪了下来,右腿上的伤口撕裂,鲜血慢慢渗了出来,王小苔挺直身体,脊背如苍山般挺拔,她对着老母宫叩了三个响头。 此去,天涯路远,死生茫茫,此去,前途未卜,报应不止,从此骊山上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将与她再无关联。 “你这是要跑了?” 黄仙飞看她去意坚决,忍不住现形,说,“你不屠龙了么?” “你这样的人果然就是骗子,心志不坚,难成大器!” 王小苔看见她倒不是很惊讶,面色冷淡地转身就走。 看着她无关痛痒毫不在意自己的模样,黄仙飞脸色微变,怒气汹涌,又是这样要死不活的态度! 恨意难以遏制,从心头迸发后又被狠狠压下,“你别以为我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在她看来王小苔就是个恶毒的人族女人,从小就恶毒! 既恶毒又虚伪,还不知好歹,行事乖张狠戾,可笑大师兄李九抟被她这张小白莲的脸给迷惑了,被她玩弄于鼓掌之中! 黄仙飞的鼻子动了动,在王小苔身上闻到了一股很熟悉很香甜的味道,“你给我站住!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王小苔蓦地顿住了身子。 “你是不是从老母宫偷了什么东西下山!” 看王小苔顿住了身子,黄仙飞暗暗为自己叫好,自己显然是抓到了王小苔的弱点! “转过来!我要给你搜身!不,是搜神!你一定是逃窜下山的!” “转过来!” 黄仙飞兴奋地搓了搓手,她就知道这个女人是祸端! 总有一天她会闹出事情来的! 现在只要抓到她的把柄,她就有理由杀了她,这样即使李九抟来追究,自己也能拿出理由! 先斩后奏! 黄仙飞从背后慢慢靠近了王小苔,手中灵力吞吐,脸上全是兴奋之色,化形之仇,今天终于能得报了! 黄仙飞能感觉到自己长久没有前进的修为瓶颈都在隐隐松动。 说来谁也不会信,一只脚已经踏入仙途的黄仙飞遇到的第一个心魔竟然是区区一个凡人王小苔。 王小苔离开得仓促,又是在大白天离开的,黄仙飞知道王小苔这几年一直隐匿踪迹,就是为了泯泯众人,不让别人知道她有多废物,今日王小苔行事诡异,必然有诈! 黄仙飞眼底厉色涌动,厌恶化为杀意,反正现在已经出了老母宫结界,没有人会再来庇护王小苔,索性不做不休,先斩后奏。 找不到什么特别的就把自己的东西扔到她身上,说她偷走了自己的东西然后自己失手杀了王小苔不就行了。 一介凡人而已,还只是个弱质女流,黄仙飞有把握在瞬息之间把王小苔化为灰烬。 黄仙飞慢慢靠近王小苔,看着她害怕地抖着肩膀,转过脸来的时候脸上全是害怕的泪水。 黄仙飞内心涌上无尽的欢喜,就是这样,她本就该在自己面前颤抖下跪!她本就该是个这样只会哭的废物······ 王小苔突然快速转过身,她的手快速挥了一下,黄仙飞喉间一抹凉意闪过,什么东西? 灵力快速退散,黄仙飞低下头呆呆看着自己黄色的衣裙被大量的血液打成了鲜艳的红色,这是谁的血? 该死的不是王小苔么? 她呆呆抬头看着王小苔,只见王小苔的眼神骤然变得极端冷漠。 她脸上明明还有眼泪,却面如霜雪,整个人的气质都变成了出鞘后抹了血的利刃,凛然不可侵犯。 她看着王小苔甩了甩一把红色的匕首,上面的血迹甩到了黄仙飞呆愣的脸上,黄仙飞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跪倒在了地上,她这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的血啊。 原来要死的是自己啊。 黄仙飞抬起手拼命按住自己脖子上的伤口,希望减缓血液喷涌出来的速度,她看着王小苔身上没有任何污渍,她甚至怕自己的血溅到她身上,弄脏了她的衣服,还往后退了几步! 黄仙飞颤巍巍地说,“你······你敢······” 她的喉咙已经被割破,无法再说出什么完整的句子,王小苔也不在意她的遗言是什么。 她摸了摸一甩就干净的赤鳞匕,再次为这把匕首的锋利而感到震撼。 金南惊倒是送了一个称心的利刃。 一口龙血五百年,一口龙肉一千年。 龙肉和龙血果然是上佳的补品。 王小苔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只可惜自己破洞一样的身体留不住灵力,龙血和龙肉对她来说作用太小了。 只是暴起杀一个黄仙飞,就用完了身上所有残余的灵力。 当年果然就应该直接打死她,也省了今天的麻烦。 王小苔把赤鳞匕收回了储物袋,低头看着地上的黄仙飞。 她已经失去了呼吸,也失去了灵力,无法继续维持人形,化为了原形黄鼠狼的模样,身量精瘦,黄色的皮毛已经被血污染脏,眼球外凸,死不瞑目,喉咙处一条深深漆黑的伤口。 像一条狗。 她可能至今都不知道两年后居然会再次栽在王小苔手里。 蹲下来摸了摸黄仙飞没有沾染血迹的兽头,“对不起啊,你的运气太差了,既然修成人形,做了人了,就要用人的思维来思考啊,怎么还是摆脱不了野性,和条狗一样非得追着我咬?” “就算是化了人形,终究还只是个畜生啊。” “你这样,怎么能成神啊!” 王小苔把她的尸体放进了储物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微微吐出一口气,昂首阔步,大步走向人间。 第三十四章 分尸卖钱 “小姑娘,黄鼠狼本来也不值什么钱,你这黄鼠狼喉咙上伤口虽然小,但切得太深了,皮毛剥下来也不完整,品相太差,我只能给你这么多。” 王小苔把黄仙飞的尸体交给了肉铺的老板。 刚刚到这个镇子上,她也不知道哪里可以交易,随便在路边找了个肉铺把黄仙飞的尸体脱手,好歹能换点钱出来。 黄鼠狼的肉腥臭无比,又硬又柴,除非是饥荒的时候饿极了,否则基本不会有人买黄鼠狼的肉吃。 肉不值钱但黄鼠狼的皮毛却相当有市场,暖和又便宜,肉铺老板买这个黄鼠狼也就是为了这一身皮毛。 王小苔用卖黄鼠狼的钱在肉铺附近找了个面店坐着,她挑了个能把整个肉铺收进眼底的位置,随意点了碗素面,观察着肉铺那边的动静。 她看见肉铺老板熟练地从喉咙的伤口处入手,杀猪刀刀剑轻轻一划,很轻松就把黄鼠狼的皮毛剥了下来。 她还听见肉铺老板啧啧杂谈这张皮毛是多么的油光水滑,然后看着肉铺老板把黄鼠狼的肉随意几刀剁碎,把肉泥和肉块混着一些泔水喂给了边上的狗。 肉铺老板养了两只大狼狗,看见有食物,狼狗们赶紧凑上来吃得津津有味,嘴边全是红色的肉渣,胡须上也沾着血沫,对它们来说这应该是难得的美味了。 据说龙血龙肉都是难得的补养佳品,也不知道这几条狗吃了已经成了精的黄仙飞的皮肉会不会就此得道。 当面馆老板把素面端上来的时候发现王小苔已经离开了,桌子上排着几枚面钱。 “真是个怪人。” 老板摇摇头,收了钱,美滋滋把面端回后厨自己吃了。 王小苔漫无目的地在人间游荡,她现在觉得很迷茫,感觉就像是本来定好了目标,却忽然失去了方向,在大海里沉沉浮浮,随风而行。 不知尽头是何处,又不知会有什么东西等待着自己。 她好像总是在路上。 这一路上她有心去看那些信仰着神明的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这一看,才知众生百态。 她看见抱着药石无医的垂死婴孩的母亲踉踉跄跄一路跪拜,去请求神明的帮助,母亲把头都磕破了,可孩子还是失去了呼吸。 她看见母亲抱着孩子的尸体跪坐在神庙中嚎啕大哭。 她也看见有好不容易怀了孩子的女人在丈夫的陪伴下前来还愿,为孩子祈福。 她看见落榜数十年的白发考生在考前依然去和神明祈祷,请求保佑自己这次能够高中。 而就在他身边,首考便中意气风发的探花郎陪着自己的母亲和新婚妻子前来还愿。 她看见少男少女在灯节的时候祈求神明祝福自己,让自己能够获得美满的姻缘,从此幸福一生。 可她也看见丈夫殴打妻子之后,妻子哀哀哭泣,请求神明降下天雷惩罚丈夫的凄惨模样。 她看见香火旺盛的神庙中,神像金光闪闪,微笑凝视众生。 她也看见山野小村因为无人供奉而逐渐凋零的神庙,里面的泥土偶像已经失去了光泽,孤零零坐在神台上等着自己的信众。 她看见虔诚的信众三步一跪,五步一叩头地前去朝圣,只为了见神明一面。 她也看见神庙里肥头大耳的祭司们拿着信徒供奉的酒肉大快朵颐的模样。 一个人的祈祷是祈祷,一群人的祈祷是教义。 但当有人愿意为自己的愿望付出行动,那就变成了信仰。 她请一个朝圣者吃了块饼,才知道这世上竟然有这样虔诚的人。 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信仰拖家带口,不顾艰难险阻,义无反顾地开始朝圣之路,用身体丈量土地,匍匐到神的面前,简直比地上的蝼蚁还要卑微。 除了信仰,似乎没有别的力量可以使他做到这一切,他似乎就是为了信仰而活着。 她看见有人为了自己的信仰一掷千金,也看见有人为了自己的信仰抛妻弃子。 刻意去看过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信仰原来是这样昂贵的一件事。 信仰缥缈,肉眼凡胎自然无从看见,如何衡量你是否虔诚呢? 那就看谁的贡献更大吧。 捐钱最多的可以把名字刻在神庙门口,出力最多的可以把名字永远挂在祈福墙上。 有钱的自然有力。 为了信仰抛家弃产,抛妻弃子,是一项美谈,人们赞颂这样的行为,认为这样可以获得大功德,在死后登入仙门。 人们记录这样的故事,人们喜欢这样的故事。 在此其中,并没有人在意,神明是否显灵。 可是王小苔明明记得共工怒触不周山后,绝地天通,这些仙神已经失去了神力的来源,现在的仙神要想继续成仙成神,必须依靠凡人的信仰之力。 他们既然要依靠凡人的信仰之力,却为什么不显灵呢? 没有神明去拯救垂死的婴儿,没有神明尝试和那些虔诚的信徒对话。 他们似乎看不见遍体鳞伤愤怒的妻子,也看不见渴望至极的白发考生,他们甚至不在意自己的神庙,任由它沾满尘土,他们也不在意自己的贡品,任由那些祭司侵吞祭品,毫无反应。 如果不是因为真的上过九重天,真的站在那些神明面前过,王小苔会怀疑神明是否真的存在。 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们,到底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呢? 王小苔独自行过大山大川,独自看过烈日和明月,吹过细雨和微风。 这三年在骊山老母宫的休养和李九抟时不时投喂的强身健体丹丸让她可以坚持着走完这一路,看完这一切。 她问他们,问每一个可以和她对话的人,他们这么做,到底是想要什么? 母亲抱着自己孩子的尸体,痴痴傻傻地不肯放手,她看着怀里的宝宝,笑着流下眼泪,“我想要什么?还能要什么?我要我的宝宝活过来。” 白发考生在角落中艳羡地看着年轻力壮的探花和他美满的一家,说,“我知道我这个年纪了不该强求,但我只是想考中一次,我只是想知道考中是什么感觉,一次就好,只要考中一次,我死了也心甘。” 被醉酒丈夫殴打得奄奄一息的妻子被王小苔扶了起来,王小苔给她上药,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咬着牙说,“我想要什么?这还不简单,我要这个畜生死!” 其他愿望很难满足,都是王小苔做不到的事情,她不会治病,不会招魂,也不会考试,但这件事王小苔可以帮忙做到。 在女人一瘸一拐爬起来上街去买菜准备回来做一桌饭谢谢王小苔之后,王小苔看着在一边打着震天呼噜的男人,听着邻居愤怒地敲着墙壁让男人打呼噜的声音小一点。 王小苔站了起来,拿出赤鳞匕,轻轻推进了男人的胸膛。 她甚至能听见面前的这个男人的血慢慢喷出来的声音。 这次她很小心,动作很小,溅出来的血只是慢慢浸湿了衣衫,并没有喷到王小苔的脸上。 拔出匕首,王小苔看着手里的赤鳞匕,她刚才的动作干净漂亮,没有一丝拖沓,赤鳞匕上干干净净,没有沾一点血污。 王小苔的眼睛里面漆黑一片,细碎的日光照在她的脸上却照不进她的眼睛深处,让人辨不出她的情绪。 既然世人皆苦,那我愿意略尽绵薄之力,为世人度厄解苦。 第三十五章 安定的安定 伤口很小,却很致命,男人抖了抖,停止了震天响的呼噜,也停止了呼吸。 在赤鳞匕这样的神器之下,敖舜的皮肉都会被狠狠切开,何况一个凡人。 女人还没回来,王小苔没有关门。 看了看高高在上的蓝天和白云,她的呼吸平缓,走到邻居家敲了敲门。 等那家人走出来后她让开了门,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看见男人已经被割开了喉咙,在邻居惊叫喊着让人来抓住她时抬脚离开了这个地方。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她回到了她的家乡,一切事情的开始之地,泾河,安定。 这里和王小苔的记忆中已经大不相像。 王小苔记忆中的泾河,尸横八百里,硕鼠当道,荒无人烟,鲜血浸润土地,天降大雨,洗刷一切罪恶。 可仅仅三年时间,这里已经生机勃勃,万物竞发。 到安定郡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宝石蓝色的苍穹广袤无垠,无数明灭闪烁的天灯正向着天尽头飞去。 连绵不断的灯火在街道两边摇曳,空气中飘着各色小食混杂的香味,往来人群,笑声不断。 原来这里刚好是灯会。 王小苔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庆祝的灯会,只觉得看着这样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她也难得觉得很高兴。 王小苔鞋子上全是泥土,衣服也灰扑扑的,她一个人漫步在灯火明亮的街头,脸上带着不自知的微笑,充满兴致地看着街市上售卖的东西。 小商小贩兜售的小玩意粗糙但充满乐趣 她像个孩子似的在街上走走看看,看见什么都喜欢,看见什么都想买。 王小苔向坐在草编矮凳上兜售小动物的老头子买草编兔子,从抱着稻草架子的布衣男子买糖葫芦,看街角流鼻涕的小孩斗蛐蛐,还会自己一个人买套圈去套摆在地上的小礼物。 二十个套圈一个都没套中也不遗憾。 这不是她第一次参加灯会,以前都是阿爹阿娘带着她一起的,这是她第一次自己一个人逛灯会,却并不落寞,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高兴。 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独自前行。 不多时,王小苔手里就拿了一堆小玩意儿,她感受到了很久没有感受到的轻松和惬意。 王小苔的脸上有了一丝从心底爬到脸上的笑意,她微笑地看着面前这明灯三千,看着这人世繁华,万民安乐。 边上来来往往的各色人都带着面具,王小苔想自己为了配合气氛,也得带个面具才是,她提着手里的这一大堆吃的玩的用的走到了一个面具摊位前。 微笑,仰头看着这里贩卖的各色面具。 买面具的小贩看来了个不差钱的主顾,看这大包小包的必然会买个贵点的面具吧? 当即热情地介绍起来,“姑娘,看看面具?我这儿的面具绝对是全安定最齐全的了,你看看这······” “这是······什么?” 不知怎的,小姑娘脸色苍白,指着一个面具发问。 小贩看了看,一拍大腿,“要不说还是您有眼光呢!” 小贩把这个面具取了下来,虚扣在自己脸上,张牙舞爪地说道,“这是现在最流行的赤龙面具啊!” “姑娘您是外地来的吧,想来您也听说了几年前有一天铺天盖地的赤色巨龙肆虐泾河,杀了好多人呢!” “现在官府把我们这些外地人迁了过来,说是只要来这边就给我们减税,这儿原本也是富庶的地方,比我们老家好多了!哪有不乐意的!” “您也看见了,现在的安定,多热闹。” “我们啊,也怕这赤龙来捣乱,所以就在这儿建了个庙,平时给它点供奉,好叫它别来捣乱,就叫做赤龙庙。” “喏,就在那边,你顺着这条道走过去看看就知道了,这也是奇了,建了这个龙王庙以后,咱们这儿那叫个风调雨顺!” “这赤龙会吃人,长得又凶,是今天卖得最好的款式,可受欢迎了,姑娘你要是买了这个面具·······” ‘哐’的一声,王小苔手里的东西掉落在了地上。 她像是僵在地上被人硬生生打了一个又响又亮的巴掌似的,脑子里面嗡嗡作响。 她再听不清小贩说了些什么话,呆呆地付了钱,地上的东西也不要了,拿着这个烫手的赤龙面具,顺着小贩指的方向幽魂似的一路飘了过去。 龙王庙矗立在整个镇子的最边上,左傍山,面临泉,坐北朝南,一看就是精心挑选的风水宝地。 可王小苔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地方,这是之前他们供奉仙神的祭台啊! 这是丹丹被五花大绑的地方,这是之前多少人牲被祭天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怎么会变成钱塘的供庙! 按理来说在这样热闹的夜晚这里不该有什么人才对,可街市中的灯红酒绿,明灯万千河水一般一直绵延到龙王庙前。 看得出来人们用最大的热情去装饰这座龙王庙,各式各样的灯笼在这个龙王庙前简直堆成了一座灯山。 灯火辉煌自不必提,更令人感到震撼的是在这座龙王庙前画着的的一副巨型神龙图。 王小苔还没走近就仿佛又一次放回了那个无能为力任人宰割的噩梦,栩栩如生的钱塘在这面墙壁上复活,昂首挺胸地向她游了过来。 钱塘张牙舞爪,对着王小苔就张大了嘴仿佛要把她一口吃进嘴里。 王小苔面色苍白,不由自主退后几步,手里一直紧紧攥着的赤龙面具掉落在地,被后面来来往往的人群一脚踩成碎片。 无人在意。 她看着面前这个金碧辉煌的崭新的龙王庙,看着钱塘的画像在墙壁上怒鳞贲张,她迈开脚步,随着来来往往的少男少女,幽灵似的飘进了这座灯火通明的龙王庙。 龙王庙中的景象更是震撼,明亮的灯光洒落在精致绝伦的壁画上,这些壁画画满了整个墙面。 左边的是一副祈雨图,色泽艳丽,尺幅宽大,布局疏朗,是殿内的主体画幅。 画中赤色的钱塘巨龙盘坐居中,四周是五彩祥云,两侧衣着华丽的文武官吏、宫娥玉女及鬼卒恭立,殿阶之下百姓们匍匐跪地,祭桌上躺着一个一脸微笑的瘦弱少女。 白衣鬼面的祭司手捧祈雨文跪于其下,祈求钱塘龙王恩赐润苗之雨的降临。 右边是一副龙王行雨图,绘在东壁中部,与西壁的祈雨图相互对应,构成殿内的两幅主体画。 行雨图描绘的是龙王行雨归位,人间降下大雨,百姓们面带感恩仰头接受龙王的恩赐,所有人都面带喜色,心满意足,整幅壁画空白处都画着珊瑚瑞禽,祥云缭绕。 龙王庙中还有庙祝,对着前来参拜的人们说着一些吉祥话。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 龙王赐福。 有人来这里祈祷神龙祝福,保佑他们身体康健。 有人来这里祈求神龙保佑他们姻缘长久,白头到老。 有人来这里许下心愿,只要神龙实现自己的愿望他明年一定给神龙塑造金身。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看见这座龙王庙,看见这些壁画,看见络绎不绝的香客,看见这鼎盛的香火,王小苔可能会觉得停下来好好欣赏这难得的画功。 她或许会和之前一样,和那些看着就一脸幸福和看着就一脸苦难的人们聊几句,探寻他们的故事和他们的欲望。 可现在的王小苔看着这些东西,只觉得有一把刀狠狠插在了她的胸口上。 这种疼痛比之前的彻夜难眠,比之前敖舜把整根筷子都插进自己右腿上的疼痛不一样。 这种疼更加像是被人用最恨的力道在心口捅了一刀,偏偏那个人还把刀拔了出来,笑着一遍遍,在伤口上割着新的伤口。 鲜血淋漓,满目疮痍。 王小苔只觉得力不从心,整个人摇摇欲坠。 此刻的她和地上的赤龙面具一样,被人踩碎了。 第三十六章 火烧龙王庙 钱塘龙王庙的庙祝今天收了不少供奉,吉祥话说得口干舌燥,但所幸收获颇匪。 手指沾沾口水,喜滋滋数了数今天收到的钱,庙祝白胖脸上的笑纹愈深,微笑愈发慈祥,活像是一尊喜笑颜开的喜弥勒。 他喜欢过节,即使过节的时候他只能在庙里一步不出,口干舌燥地祝祷各方信众,看不到外面热闹的景象,但他依然喜欢过节。 人们在过节的时候特别喜欢到庙里祈福。 祈福就是收入,就是他帮龙王沐洒人间恩德的时候,怎么能不喜欢? 今天庙祝忙到很晚,直到没人过来了才收拾收拾准备去休息。 今天晚上龙王庙的门彻夜不关,节庆期间灯火通明,毕竟谁也不知道神明何时才会降临。 关上自己房间的门,他把信众供奉而来的钱塞到自己床底下,吹灭蜡烛盖上被子合上眼准备睡觉。 他很快就睡着了,微微打起小鼾,却又很快惊醒过来,或许是太兴奋的缘故,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他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外面的灯光映得房间里面也有微微的光亮,庙祝在床上打了个带着肉香的饱隔,也可能是今晚吃太饱了吧,肚子涨得慌。 庙祝眯上眼准备进入梦乡,却猛然又睁开了眼睛。 不对,这个光,不像是正常的灯光! 庙祝一下子就想到了龙王庙外面堆着的信徒送来的千盏明灯,一个激灵就从床上爬了起来,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就冲出了房间。 刚打开房门,一股焦糊的味道迎面而来,外面的神庙不知何时开始燃起熊熊大火! 果然,着火了! 庙祝赶紧拿上墙角的水桶,赤着脚跑到龙王庙前的水缸里去打水,一边跑嘴里一边高喊着,“走水了!走水了!救火啊!救火!” “快来救火啊!” 他赤着脚踩在被火烧得有些温暖的地面上,从水缸中提起半桶水就往庙里冲。 其他都好说,庙里的壁画可是他花了大价钱请人画出来的,可不能毁在这场大火之中。 他把水泼进了火势最大最猛的主殿,正想转身去继续打水救火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龙王庙里面还有一个人! 庙祝揉揉沾上了烟灰的眼睛,怎么回事! 里面居然还有人! 他大声朝里面喊着,“出来啊!着火了!快跑!出来!” “听得见么!快出来啊!” “着火了!” 但看着主殿里面熊熊的大火挡住了所有进去和出来的路。 庙祝用乌黑的手又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看,确定里面还有个人。 他立马扔下水桶,拿起边上的金锣,‘铛铛铛’大声敲了起来。 他赤着脚在滚烫的路上奔跑,脚被烫出了滚泡也毫不在意,只是跑到街上用力敲锣,大声呼救,“着火了!救命啊!里面还有人!救命啊!” 现在还在里面的自然是王小苔。 烈火遮挡了她的视线,她也不知道外面还有个人在为她拼命奔走,为她踩破了脚底的水泡,打湿了身体想冲进来救她。 王小苔看着烈火吞噬了所有的壁画,看着烈火把整个龙王庙包裹了起来。 她在里面狂笑,又在里面狂哭,她披头散发,声音尖锐,神态癫狂,烈火灼身而浑然不觉。 “你们怎么敢为它立庙!” “你们怎么敢向它祈祷!” “才三年,才三年啊!” “它杀了我的阿爹阿娘,它杀了丹丹,它杀了村长,它杀了我!” “它杀了所有人,你们站的这片土地上全部都是我至亲的血肉!六十万!六十万!六十万!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么!这是不共戴天的血仇啊!不共戴天!” 王小苔把龙王庙里所有的贡品都打翻在地,抬起脚狠狠踩碎了那些精致的贡品和水果,她把手边燃烧着的灯笼用力掷向了在殿中最高处的钱塘龙王画像。 “你们今天给它立庙,有没有问过我们的同意!它配么!它配么!” “佛狸祠下,社鼓神鸦!” “可堪回首!可堪回首啊!” 劫火焚烧,龙王庙的壁画中诸天神佛在云端叩问,或怒或慈,跌坐持环,俯视茫茫众生,俯视着这个火海中癫狂的女孩儿。 神佛无言,火海无边,人处其间,魄散魂飞。 烈火之中,王小苔失力跌落在地,她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火,看着马上就要攀到自己身上不断吞吐着的火苗。 王小苔主动把手凑了过去,像是要去抚摸这个火苗。 烧吧,烧吧,烧出去,烧到天涯海角,烧掉整个天下。 烧吧烧吧,烧死我,烧死他,烧到地狱,烧灭轮回,烧通三界,烧到泰山之上,烧到九天之外!让一切都化为灰烬! 王小苔就在这样狂暴的想法中失去了呼吸。 —————————————————— 在郡守的陪同下,长生连夜叩开了安定郡大牢的牢门,在狱卒的引导下,一扇又一扇的牢门被打开。 在整座监牢的最深处,幽不见光的地方,她看见了被重重枷锁捆住脖子和双手的王小苔。 女孩头发散乱,额角处有些许带着脏污的血迹,据说那是被掉下来的房梁给砸了一下,血丝在阳穴附近晕染开。 右手以一种奇怪的角度软趴趴弯折在枷锁上,整只手鲜血淋漓,森然见骨。 长生听郡守说那是在救人的时候,本来已经昏迷了的她突然惊醒过来,死死拉着滚烫的柱子不肯从火场离开。 无奈之下只好打断了她的右手,众人使劲把她拽开,这才把她从火场中给救了出来。 可现在的王小苔并看不出他们口中的癫狂模样,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听到有人来了就抬起头,看了自己一眼之后就无比乖顺地低下了头。 一副柔柔弱弱受难小白花的可怜模样。 也不知道有没有认出自己。 “还记得我么?王小苔。” 长生问道,“三年前,我们见过面。” 长生一听到消息就立马赶了过来,她要在王小苔被处决之前见她一面,她要在她身上确认一件事。 “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到那时候,我们会是最好的朋友。” “王小苔,你听见我的话了么?” 长生看地上的王小苔待在原地一动不动,蹙眉问道。 难道是被砸晕了头,听不见自己说话? “你,和他们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 坐在地上的王小苔动了动,她的声音很轻,很缓,也很沙哑。 看着站在监牢外的长生,她嘴角微动,扯起一个微笑,像是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很快又平复了嘴角。 她像是在叙述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可能我的确是疯了吧。” “我曾经胆子很小,我不敢死,甚至不敢饿着自己。” “在我觉得自己最该去死的时候我喝下了一大碗粥。” “一大碗该死的很香的粥。” “但这次,我已经不饿了,我也不想吃东西。” “所以,我大概是真的想死了,死在这时候是一个很好的结局吧?” 王小苔的声音低不可闻,长生凑近了也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她像是一堆已经燃尽的灰烬,不管怎么拨弄都没有一点余烟。 业火焚身,那么大的火,可以烧掉一整座龙王庙,也一定可以烧掉所有的痛苦吧? 第三十七章 神鸦社鼓 “是不是除了我,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记得这件事了?” “他们是不是早就忘了?” 忘了泾河惨案,忘了这里死过六十万生民,忘了这里曾经也被烈火焚烧过几天几夜。 现在他们快乐地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曾经彻骨的仇恨,他们是不是都已经忘记了? 这才三年啊! 哪怕是三十年,三百年,三千年都不该忘记的仇恨,现在他们已经可以在这个地方为刽子手修建神庙,祈求刽子手的护佑,庆祝丰收了? 好一个佛狸祠下,好一片神鸦社鼓。 这天地下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了。 王小苔想起那个在火海中把自己一把拉出来的一个白胖男人问自己,是不是误入了着火的龙王庙。 他还说平时要注意用火安全,看见起火了自己一个小女娘不要强撑,应该及时叫别人,大家一起来灭火,一个人的力量太弱小了。 那时候的王小苔脸上全是烟灰,对着人群像疯子一样又哭又叫,在喊叫什么王小苔自己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那一股愤怒的情绪。 她憎恨钱塘,也憎恨面前这帮龙王的信徒,他们和钱塘一样,都是刽子手。 钱塘杀了他们第一次,这些信徒杀了他们第二次! 她自己承认了是她放的火,是她烧毁了整个龙王庙,那个白胖男人一个巴掌打在了王小苔的脸上。 总是笑眯眯的男人板着脸让她不要胡说八道,朝廷明文规定,蓄意纵火是会被流放到边关的。 他们以为她是个疯子,又不敢把这个号称自己会纵火行凶的疯子放到街上乱跑。 毕竟现在灯节刚过,大街小巷还有很多没有收拾的灯笼。 他们把她暂时放进了监狱,给她上了枷锁,准备等她清醒过来再行审问。 但其实他们都不信面前这个瘦弱的小女娘有这样的狠心去纵火行凶。 哪怕她看上去就像个疯婆子。 一个年纪轻轻就疯了的女孩儿罢了。 一个运气不好的女孩儿而已。 长生不去理她的问题,只是说大家觉得王小苔做不到放这样一场大火。 前来调查的人说这场大火是由于龙王庙前面对着的灯山被风吹落,灯火不知怎么掉进了庙里,整座灯山点燃,龙王庙这才起了大火。 庙祝也说王小苔只是钱塘龙王的狂热信徒,他说他之前看到王小苔在看壁画的时候如痴如醉,甚至留下了眼泪,想来是受到了神明感召。 小姑娘年纪轻轻,这场大火也没有伤亡人口,大火被赶来的街坊邻居扑灭,虽然龙王庙毁了大半,但庙祝却心大地说并不在意,并不打算追究王小苔的责任。 龙王大人也会原宥这场大火,原宥这个倒霉的小姑娘的。 长生说王小苔今天晚上就能无罪释放,大家都觉得她只是误入了正在着火的龙王庙而已。 可这对于王小苔来说,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她想大喊这里发生的事情,她想再次重复钱塘犯下的罪孽,她想把整个龙王庙都夷为平地,磨成齑粉,沉进海里。 她想将那些神明所有见不得人的暗疮曝晒在阳光下。 她心里的火烧得愈旺,可盛怒过后,却又生出几分无力,如藤蔓一般,锁着她的四肢百骸,挣不断,扯不开。 她终究是个无能的人啊。 “都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不想做人上人,可为什么这世间疾苦照样没放过我?” 王小苔低声自语,她不再大声嘶吼,因为没人会听见她的声音。 但长生听见了,她叹了口气。 “世人总喜欢把苦难当正义来宣扬,把悲惨当坚强来布道,在我看来这也是一种恶毒。” “人世间的恶毒有很多种,其中最为恶毒的就是赞美苦难。” “没有什么人生来就该承受苦难。” 她看着面前这个小姑娘,“你现在遭遇的重重磨难,涌动着的重重怒火,都是因为你的无力而导致的。” 长生拿出钥匙,打开了牢笼,“我之前就说过,王小苔,你合该是吾门中人。” “天下昭昭,我独昏昏,天下察察,我独闷闷,我道不全,我道不仁。” “王小苔,随我入道否?” “跟我走吧,你没有的力量,我来给你。” 长生对着坐在牢里,狼狈不堪浑身血迹的王小苔伸出了手。 王小苔抬头看她,看着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的干净洁白无暇的手。 她也曾经挣扎着伸手求饶,祈求神明的宽,祈求神明惩罚有罪之龙。 她在深夜蜷着身体,在心里求遍了各路神明给予她救赎或者解脱。 然而神明无一应答,第二天睁眼她发现自己仍在地狱深处,重枷于身。 握住那只手,就能获得力量。 握住那只手,一切就会不一样。 王小苔顶着自己身上还没解开的枷锁,跌跌撞撞爬着奔向长生,用自己崎岖畸形的右手握住了她的手。 掌心温暖,长生也握住了她的右手,轻轻捏了捏,牢房中一阵乳白色的光芒闪过,王小苔右手上的伤痕瞬间恢复。 骨折,脏污,血迹,甚至是最细小的伤痕都恢复如新。 现在王小苔的右手皮肤光白皙,和婴孩的肌肤一样娇嫩。 仙家手段,还故如新。 “你看见我的时候并不惊奇,难道是早就知道我会来接你?” 长生给王小苔披上一件披风,领着她从牢房最深处往外走。 王小苔摇摇头,“我哪能知道,我只是······觉得。” “觉得?” 长生想哪里有这样的理由呢,觉得会有人来救自己。 “我只是觉得我的终点不在这里。”王小苔并不去看自己身处过一个晚上这个牢笼,今夜之后,她不会再进监狱了。 “那你的终点在哪里?”长生问。 王小苔微微勾起嘴角,“我也不知道,我只希望我的终点能在我实现所以愿望之后再到来。” “谁不想呢?” 在走出监牢的时候,一个鸡蛋直直砸到了王小苔的脸上,鸡蛋破碎,鸡蛋液黏在了王小苔的脸上,王小苔被这颗鸡蛋砸得微微一顿。 砸过来的时候其实并不疼,只是黏黏糊糊,很恶心。 她看见在监狱门口聚集了一堆人,同时她也看见他们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鸡蛋,有烂菜叶,也有石子。 他们的面容扭曲愤怒。 王小苔清晰地认识到,这些人,这些东西,这些铺天盖地的恶意,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些,也是是你的安排?”王小苔问。 “怎么可能!” 长生苦笑,她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郡守在开门之后已经离开了,现在她们两个人站在监狱门口,和一大帮愤怒的群众对峙。 “就是她烧了我们的龙王庙!” “龙王大人会处罚她的!” 人群中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群情激奋,在这尖利的号角声之后,战争开始了。 “干他娘的打她!” 人们手里的鸡蛋、烂菜叶、石子在同一时间脱手飞向了长生和她怀里的王小苔。 王小苔紧紧闭上了眼睛,准备承受这一切。 第三十八章 日啖上仙三百颗 长生叹了口气,把王小苔抱进怀里。 预想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王小苔睁开眼,看见在这一刹那时间仿佛停了下来。 鸡蛋,菜叶,石子都凝固在半空,人们的咒骂和愤怒和滞留在脸上。 声也停息,风也停息,忽明忽暗的灯光之下,一切犹如梦幻泡影。 静止的人群中,长生拥着王小苔在愤怒而寂静的人群中前进。 她扶着王小苔上了停在街边的一辆马车之中,马车无人驾驭而自己开始行走奔跑。 越过万千灯会,越过热闹市集,越过已是断壁残垣的龙王庙,越过所有的人和事。 王小苔坐在格外平稳的马车之中,缩在角落看着窗外景色不断流逝。 长生挥一挥手,一道光闪过就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脸上黏黏的鸡蛋液也瞬间消失。 王小苔摸了摸干净光滑的脸,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还有鸡蛋液黏在脸上。 怎么都洗不干净的鸡蛋液。 “那些应该都是龙王庙的信徒,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长生说道,“现在八百里泾河住着的人,都是新搬来的,他们不知道这里······” “他们知道。” 王小苔打断了她的话,她把手伸出去触摸窗外流过的风,不去看长生的脸,“他们什么都知道,他们只是觉得这和他们没关系而已。” “你不用安慰我,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想让我做什么,希望我怎么做就直说吧。” 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王小苔自己也知道对于长生来说自己一定是有什么用处的,而她也想知道长生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如果能达到双赢就最好了。 长生看着王小苔,这人族小女娘生了副文静纤弱秀气的模样,面容白净眉目雅致,低压的眼睫像孱弱垂死的蝶翼,唇色很淡,身材瘦削。 在这黑沉沉的深影中,恍若落入马车里被人私藏的小月亮。 但她低垂着头,一副怯懦害怕的样子,又将相貌中的神采削弱了几分,显出十分好欺负的样子。 她今晚恐怕也是吓坏了吧,硬撑出一副嘴硬勇敢的样子。 长生软了口气,尽力用温柔的态度和她说话,“你有听说过啖仙会么?” 啖仙会?王小苔摇了摇头,“哪个淡?” “啖仙楼的啖。” 说到啖仙楼王小苔就知道了。 啖仙楼是九洲人间最出名的酒楼,开遍了九州大地,各个大城市中总会有一两家啖仙楼,里面的菜肴价格昂贵。 王小苔自然是没有吃过这种高级酒楼,但她看见过啖仙楼外面低调又不失格调的装修。 啖仙楼总是装修在风景秀丽的地方,依山临水,往来无白丁。 骊山脚下就有一家啖仙楼,据说菜肴格外鲜美珍奇。 长生继续说,“啖仙楼就是我们啖仙会的产业,你既入我门,等去登记了身份,以后的吃穿住行都可以在各大啖仙楼解决。” “把之前我给你的那尊木神像拿出来。” 王小苔从储物袋中拿出了那尊木神像。 在她看来这尊木神像和之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但长生看着这尊木神像却啧啧称奇,奇异地看着王小苔,像是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居然被你养成了这个样子,你果然该是我门中人。” “你就不好奇这到底是是谁的神像么?” 王小苔想起了黄仙飞和她说过的话,微微侧头,“伪神?” 长生把这尊神像还给了王小苔,“当然是伪神,因为这就是你自己。” 我自己? 王小苔看着手中这尊木神像,看着这只诡异的毫无机质的眼睛,这和自己有任何关系么? 难道自己就只是一只眼睛? 自己拜了三年的就是自己? 长生继续解释,“想来你已经知道自己身上毫无仙根,注定与仙途无缘了吧?” “其实我们啖仙会的人都和你一样,若是走常规修仙的路子,注定就只能是个朝生暮死的蜉蝣,岂能甘也?” “三界不安,犹如火宅。” “啖神大人怜悯众生苦海挣扎,独创另一条大道普度众生,这才造就了我们啖仙会。” “啖仙会,日啖上仙三百颗。” “还记得你吃的那块肉么?” 王小苔当然记得,薄胎细瓷,青花碗身,冰冷发白的肉,一口咬下去似肉非肉,似菇非菇,顺着喉咙就滑进去。 那是王小苔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一块肉,那是她日思夜想的美味。 日啖上仙三百颗······ 王小苔悚然一惊,难道那是仙人的肉!腹间一阵翻涌,王小苔有点想吐。 “现在吐也吐不出来了,那可是仙人芝,凡人吃了增寿补气,颐养天年,多的是好处。” “只不过一般人闻到仙人芝都觉得腥臭无比,更别提入口吞下去了。” “但你,王小苔,你不仅很快就吃下去,而且还想再来一块!” 长生赞叹着摇了摇头,至今还记得王小苔对仙人芝的痴态。 她看着她那样子似乎是真的在吃什么很好吃的东西,但长生自己尝试着吃过,她刚塞进嘴里就吐出来了,完全无法下咽。 只是稍微接触了一下仙人芝,她的口腔就有一种火灼过的痛感。 这么多年在这么多服用仙人芝的人中,王小苔的表现是最好的,可谓天赋异禀,的确合该是啖神门中人。 “仙人芝,就是另一条通天大道的门槛。” 长生指了指头顶的天空,“能吃下去的,便是我门中人,吃不下去的,此路不通。” “而我说的,我们啖神开创的,除了修行之外的另一条大道,就是信仰得道,信仰飞升。” 共工之后绝地天通,天地之间的灵气早就没有原始时那般充足了,修行之人苦练自身,与天地沟通,获得天地的赐予,但这些灵力实在是太稀薄了,而后仙人们发现了可以获得凡人的信仰之力。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天界不在,仙人依旧高高在上,因其神异备受供奉,人们把他们捧上神座,为他们过生日,供奉他们的神像摆在家里。 但凡人不知,其实仙人已经失去灵力来源,所有灵力都来自于凡人供奉,没有凡人供奉的仙人就是泥土偶像而已。 发现信仰之力后仙神们共同的目标就是不断展现神迹,获取凡人的信仰之力。 信徒越多,法力越强。 但随着时间的变化,事情也慢慢偏移了方向。 仙神们发现信仰可以获得力量,恐惧也可以。 那些低如蝼蚁的凡人居然会去信奉自己恐惧的东西。 第三十九章 神主仙伴 信仰可以获得力量,恐惧也可以,所以慢慢有了善神与邪神的区分。 善神行善事,汲取人间信仰,邪神行恶事,收割人们的恐惧。 只不过信仰之力获取不易,正统修仙界认为这是歪门邪道,他们更认可自身修炼得道的成仙方式,极少有光凭信仰得道的。 他们认为也只有拥有仙根仙缘之人才有资格获取信仰。 凡人,焉敢奢求成仙? 肉体凡胎就该泯灭凡尘,化为烟土,没有仙根,就该乖乖去做个凡人,不该成仙! 而啖神要做的,是走下泰山,在人间亲自信仰布道,获取人们的信仰之力。 不同的是,啖神坚信没有任何神异法力的凡人也可以通过信仰飞升,并已经为此而努力了上百年。 其中最耀眼的一颗新星就是南天门大将金南惊。 金南惊也吃过仙人芝? 王小苔默默记下么这点。 “信仰之力只有神明才能吸收,为了找到凡人可以吸收信仰之力的办法,我们试了很多年,直到发现仙人芝的功效。” 当年又是怎么才发现仙人芝的功效的? 王小苔没问,这其中定然也有故事甚至是阴谋。 “能够服用仙人芝,咽下去,甚至是觉得好吃的人,天赋异禀,即便没有金身也能够承受信仰之力加身。” “你,王小苔,就是这样的人。” 王小苔明白了,吃下那块仙人芝,就能够承受信仰之力,进而可以获取信仰之力,只要信仰之力积累得够多,那她也可以信仰得道,信仰飞升。 这就是所谓成仙的另一条道路。 长生说得天花乱坠,似乎只要按照他们的想法和路线走,有朝一日就一定能够飞升成仙。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自己之前就可以吃下仙人芝,当时就可以开始信仰之道,为什么到今天长生才找上门来? “那时候的你还没成熟,虽然你已经服用了仙人芝,但你还没找到自己的路。” “难道现在我就找到了?” 王小苔觉得自己依然不知道何去何从。 “还没有,”长生摇摇头,她的声音在黑暗的夜中轻柔低沉,“但是我等不及了。” “我的仙伴已经死了,我必须尽快找到新的仙伴。” “王小苔,你是我现在最合适的选择,我要你成为我的仙伴。” 啖仙会中,能够服用仙人芝的人就是神主,神主可以通过信仰之力飞升成仙,啖仙会还会为神主搭配一位祭司,二人结为仙伴,在成仙之路上相伴相行。 祭司将奉献自己的全部身心,为神主成仙铺平道路,扫清一切阻碍,尽力获得更多的信仰之力。 神主获得祭司的辅助陪伴,祭司跟着神主可以获得神主赠予的信仰之力,仙伴共生互存。 但长生的仙伴神主在半个月之前离奇死亡,长生失去仙伴,如果她不能立马找到下一位神主结为仙伴,就会被啖仙会重新随机分配神主。 “我不喜欢别人给我选的神主仙伴,我喜欢我自己选的。” 长生在马车中点起一盏灯,忽明忽暗的灯光映在脸上明暗交错分明。 王小苔看着她的脸,突然觉得这三年来长生也不是毫无变化,现在的长生和三年前的相比,更加温柔,却好像又更加地冷硬。 “他是怎么死的?”王小苔问。 长生垂首看着蜡烛,说,“他能力有限,承受不住过多的信仰之力,爆体而亡。” “所以,王小苔,我不希望你太成功,身上拥有太多的信仰之力,也会死的。” 长生还记得那个有着明媚笑脸的青年一开始还对着自己在笑,他们觥筹交错,他们庆祝自己这段时期丰厚的成果,微风轻轻吹过,青年眨眼之间就爆成了血沫。 温热的血沫喷了长生一脸,她下意识抖了抖,短暂的凝固之后,长生张开口大声尖叫了起来,温暖的血沫和肉沫顺着她的动作进入到她的口腔和食道,小腹却涌动起炽热的温度。 那是仙人芝的味道。 溅到自己嘴里的是是吃了仙人芝的仙伴的血肉。 长生是无法服用仙人芝的凡人,仙人芝被迫进入她的身体,涌起灼热的温度,灼烧她的肠胃。 她抱着肚子倒在地上的血泊之中痛苦地嘶鸣,她和自己的仙伴之间的联系被死亡强行断开。 犹如巨山崩塌,山石滚落,地裂天崩。 长生被这样撕心裂肺的痛苦折磨了大半个月,直到今天听说王小苔的事情才匆匆从床上爬了起来处理事务。 王小苔看着她的脸,看着她脸上熟悉的哀伤,现在的长生,像个刚刚失去丈夫还要忍住悲伤的寡妇,有硬撑着的坚强和一触即碎的尊严。 “你应该会比他强一些吧,”长生回过神,“当年他可没你这么厉害,这尊木神像被你养得实在是太好了。” “这尊神像是在你服用仙人芝之后才会给你的,这就是你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拿到这尊神像的时候你也会暂时失去一部分的身体。” “啖神为你选了你的眼睛,让你暂时失去了你的声音。” “你整日供奉的伪神,就是你自己。” “你就是你自己的第一个信徒。” 长生摸了摸放在马车中央的木神像,“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在我看来,你好像······很信仰自己啊。” 这并不是很自信的意思,这种信仰和狂妄的自信不一样。 一般人供奉这种初始神像,木神像上只会有一两条神纹,至多能有个三条信仰神纹,这些神纹都是信仰之力汇聚而成。 但王小苔这尊单眼木神像,流光溢彩,神异非凡,仔细数数上面竟然有五条神纹,而且信仰神纹深入木理。 长生相信即便没有自己,假以时日王小苔也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信仰之道。 这说明王小苔在这世上最信任的就是自己的力量,现在的她是真心觉得自己能做到所有事。 她是她自己的神。 可再看看王小苔的这幅柔柔弱弱小白花的样子,长生也想不出来她是怎么做到这样相信自己的力量的。 但当一个人真的想做成一件事的时候,不论这件事有多荒谬,只要她够坚定,那么全世界都会为她让路。 第四十章 再见金南惊 王小苔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见到金南惊。 长生说要带着王小苔去看看现在啖仙会最炙手可热的明星金南惊的传道现场。 她希望王小苔能尽快学会金南惊是如何吸引信众,获取信仰之力的。 王小苔远远看着金光闪闪一身铠甲笑得春风和煦的金南惊。 她看着金南惊的鞋子,就是这只脚,轻轻一捻,一脚踩碎了她的百莲。 金南惊可能觉得自己踩死一个人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吧? 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脚下还死过这么一个人。 王小苔只要看着他,就能感受到一点怪异的感觉在心口蔓延,像是火星在心口燃烧,这点火在经过短暂的酝酿之后,腾一下,火光漫天,点燃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感到愤怒,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怒冲撞她的神智,燃烧她的冷静。 她直勾勾盯着金南惊,手悄悄拿出了储物袋中的赤鳞匕,她想走到他面前去质问他,然后杀死他。 一只手摁住了王小苔握着匕首的手,“不想死就别在他面前露出你的杀气。” “放回去!” 长生用力捏了捏王小苔的手,她低声说道,“金南惊是南天门守门大将,他的真身坐镇九重天之上,不逢大乱,没有天谕是不会走下人间的。” 长生朝着金南惊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这,只是他在人间的投影罢了,不是真身,你就算打散了这个投影也没有,金南惊依旧高高在上毫发无损。” “现在,冷静,微笑,把你的小玩具给我放回去!” 看金南惊转过脸看向她们这边,长生高高扬起嘴角,微笑着给金南惊行了个礼,以示尊敬。 她用力拉着王小苔对着金南惊低下了头。 金南惊往她们这边走了过来,他长身玉立,身形高大修,一张带着微笑的俊脸,朗朗有如烈日朝阳般夺目。 他俯下身子,扶起了低着头的王小苔,和善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温热的气息扑倒了王小苔的脸侧,“长高了很多,看来老母宫没有亏待你。” 长生一直没有放开她的手,看王小苔一直低头不说话便轻轻捏了捏。 王小苔被长生的手包裹住的紧攥着的拳头微微颤抖。 长生听见王小苔低低‘嗯’了一声,睫毛如鸦羽一般轻轻颤了颤,她用近乎是呢喃的声音和金南惊说了一声,“谢谢。” “谢谢你的赤鳞匕,很好用。” 在长生近乎惊恐的眼神中,王小苔挣开了长生的手,直接从自己怀里的储物袋中取出了赤红的匕首。 她拿着匕首在金南惊面前挥舞了几下,长生的心跳如鼓,这傻子该不会忍不住要犯傻吧! 她赶紧说,“小苔,别闹,快放回去!” 接着就扬起一张笑脸想对着金南惊说几句俏皮话揭过此事,没想到金南惊看着万象新天手里的匕首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自然,我可是给你取了钱塘的心口逆鳞才制成此匕,又是按照女孩子的样式打造的,你看看这里红色的这块宝石,我特地给你选的,合心意吧!” 金南惊接过了王小苔手里的赤鳞匕,眼花缭绕地在手里把玩了一番。 在王小苔手里的赤鳞匕就是个女孩子逞威风的玩具,但在金南惊手里翻绕如飞带起阵阵破空之声的赤鳞匕确实真正杀人的凶器,好几次都差点擦到王小苔的脸。 王小苔下意识躲了躲,金南惊哈哈大笑把赤鳞匕还给她,还贴心地把刀柄对着王小苔,刀尖指向自己。 “看赤鳞匕的样子,是已经见过血开锋了吧?” “做得好,我听说你还火烧龙王庙,干得漂亮!” 金南惊再次拍了拍王小苔的肩膀,赞叹道,“泾河百姓实在是没有心肝,居然敢供奉钱塘的神庙,真是该死!” “你也是个好姑娘!若你见到仇人而不动手,那我才看不起你!” “子报父仇,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将来有朝一日复仇屠龙用得上我就尽管开口!本尊一定站在你这一边!” “弱肉强食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是亘古不变的天理!” “昨日他杀你,今日你杀他,这才是天道好轮回,小苔,本尊支持你的复仇!” 说来可笑,他竟然是第一个当着王小苔的面鼓励她复仇的人。 金南惊实在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好性格,听到这些话王小苔简直就是热泪盈眶,她低着头,嗫嚅着什么,没有发出声。 过了一会儿,才压抑而干涩地轻声开口,“您是第一个这样鼓励我的人……能不能,让我抱抱您?” 她瘦弱的身躯微微颤抖,眼眶中饱含热泪,看她这幅委屈可怜的样子,金南惊不由得点点头,然后感受到了少女紧紧抱住自己的身躯,埋首在自己怀里低低哭泣。 金南惊还没有被人这样亲近过,他学着凡人的样子抬手拍了拍王小苔的背,“好了,刚说你长大了,怎么还和孩子一样哭泣。” “难道长大就不能哭了么?” 王小苔不好意思地松开了金南惊,抹去眼角的泪,低声说道,她抬起自己的眼睛看着金南惊。 她的眼神纯澈,近乎虔诚,金南惊只在自己的信徒身上看见过这样的眼神。 金南惊摸摸王小苔额前的头发,“当然不可以,吃过仙人芝,你也是要成神的人,哪里有整天都在哭的神呢?” “那我就做哭神好了。” 王小苔赌气般说道。 金南惊哈哈大笑。 长生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切,她很努力才没有让自己的表情破功露出破绽。 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王小苔刚刚蓬勃欲发的杀气,她相信王小苔早就把赤鳞匕插到金南惊的头上去了。 刚刚看见王小苔一手拿着匕首一边抱着金南惊,拿着匕首的手就环绕在金南惊后心处的时候,长生觉得自己都快尖叫出声了。 可是王小苔居然这么快这么熟练就调整了自己的状态,变得娇娇弱弱,一脸委屈的小怂包样儿。 老母宫到底教了她什么啊? 演技么? 长生突然觉得自己大概也被王小苔这副姿态迷惑了。 她一直以为王小苔是个胆小但目标坚定的人,一个动不动就哭的小女娘能有什么本事? 可是现在长生觉得她的认识错了,龙王庙的那把火,或许真的不是偶然,不是什么灯山被风吹到才着的火。 那把火,或许真的就是面前这个和金南惊谈笑风生,似乎是把金南惊当成长辈一般依赖着撒娇的女孩儿放的。 长生看着眼睛里还带着泪花,巧笑嫣然的王小苔,突然莫名地,打了个冷战。 自己到底找了个什么人啊! 第四十一章 秒杀猪妖 “你和他有什么仇怨?” 看着金南惊远去的身影,长生转身问王小苔,她的神情肃然。 “仇怨?。” “我和金将军哪有什么仇怨?你看错了吧。” 王小苔却又笑了笑,眼睛还在看着金南惊离去的方向。 她似乎真的就是金南惊最忠诚的拥趸者。 “那你刚刚······” 长生明明看见她拿着匕首全身颤抖,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一样灼热。 “看见救命恩人,我很感动,不行么?” “我这个人,身子弱,情绪又容易激动,看见恩人的时候深受感动难以自抑,这才全身发起抖来。” 王小苔亲热地抱着长生的胳膊,把脸贴在她的肩膀上撒娇,“长生姐姐,我年纪小,性子弱,以后你可要多担待我啊。” 王小苔一手抱着长生的胳膊,一只手从储物袋中拿出了赤鳞匕,她把赤鳞匕递到长生面前,“你看这把赤鳞匕是不是很锋利?” “这可是金将军亲自为我打造的神物。” “当年乱尸荒野之中,是金将军救我性命,这把匕首又帮了我很大的忙,我感激他还来不及,怎么会有仇怨呢?” “我可不是什么恩将仇报的人啊,姐姐,你要信我。” 说着说着王小苔就笑了,笑得胸膛轻轻地震动,她好像很高兴,眼睛的碎光里甚至有些雀跃的期待。 长生能感受到这样简单的期待,她在期待着自己的鼓励。 真是个孩子。 长生松了口气,放下心来,也对,这世上哪有这么快翻脸就不认人的小女娘。 王小苔能在这些大风大浪之后还活下来,一定是个积极乐观善良的小女娘。 长生还记得最开始见到王小苔的时候,她就像一朵干枯的小草,眼睛里面死沉沉的,没有一点神气,身体瘦弱,浑身伤痕。 即便是最好的药也只能医治身体上的伤,精神上那偌大的黑洞无药可治,很长时间王小苔都没和自己说过一句话。 想来在老母宫的时候王小苔应该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现在的王小苔虽然还是有些闷,但神色活泼了很多,整个人看着鲜活又有朝气,简直充满了希望。 这样的一个死里求生的小姑娘,应该不会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冷漠样子吧。 “你也没必要太感谢他了,他这个人做事向来没什么逻辑可言,现在对你这么好确实是实属难得了。” “但我也要提醒你,他这个人喜怒无常,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翻脸,现在对你笑,将来哪天不高兴一刀杀了你也是正常,你还是离他远一点吧。” 毕竟是自己的神主仙伴,将来要携手同行,如果有仇怨长生会尽力让他们避开,惹不起还是可以躲得起的。 没有仇怨的话自然是最好的了,金南惊看上去很欣赏王小苔,将来能够得到金南惊的支持至关重要。 王小苔点点头,拉着长生的手就往最前面的大会场中走,在那里,金南惊刚刚开始开始。 今天台下来了起码三千多人,黑压压一大片人头,场上的每个人都披着一条金色小披风,那是入口处卖的,价格便宜。 据说这是金南惊亲自设计的防魔披风,材质特殊,上面还接受过金南惊的祝福,可谓是物美价廉。 在这一片金色的人海中,人们翘首以盼,盼望着看见自己的神明偶像金南惊。 他们怀里都带好了钱,今天势必要把金南惊神像带回家。 可左等右等,金南惊还是没有出现。 就在大家坐立不安之际,天云忽变,尘沙乱石狂飞,一只獠牙外露,浑身是血的巨大野猪张着猩红大嘴突然冲破了场边设置的屏障。 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妖兽震惊了,这哪里是正常的野猪,这只猪足有数丈高,有一个小房子那样大小,獠牙高高翘起,双眼通红,显然是成了精的妖兽! 眼看着野猪就要冲到人们面前,人们开始尖叫起来,就在最前面的那些人屁股都已经离开座位准备逃跑的时候。 天上开始掉落繁花朵朵,大朵大朵的金色花朵从天上坠落到人们的衣服上,然后零落在地,掉到地上却也不会被人踩踏成泥,坠落的那一刻轻轻摔成了细碎的金光。 有小孩子呆呆地从父母怀里去接这神异的花雨,繁花轻轻破碎在他的指尖,孩子开心地笑了,鼓起了掌。 人们突然安静下来,世间忽而悄然无声,只有一个孩子还在鼓掌。 人们仰头看去,云海翻涌,有金灿的朝阳穿透云层,天际像被凿开了一个小口,流动的金辉从小口中倾泻而出,照亮大地。 而在这暖阳笼罩之下,金南惊手握一柄金色长剑,立于浩荡天地间,飘飘然挥出一剑,金色的剑气快速飞向野猪的头颅,野猪应声倒地。 只一剑,这房子大小威风凛凛的野猪就失去了生命,躺在地上张着大嘴死不瞑目。 神者,当受万众瞩目。 一瞬的寂静后,人群中爆发出山崩地裂般的惊呼。 人们狂热地高呼他的姓名,“金南惊!” “金南惊!” “金南惊!” “金南惊!” 金南惊微笑着收剑,在万众瞩目中张开双手,仰天接受人们的欢呼,他缓缓降落在人们面前的台子上。 每一个动作都极尽优雅,每一个姿势都仙气飘飘,每一个表情都恰到好处,再加上他身形俊朗,脊背挺直,额头饱满,鼻梁挺翘,唇角弯起。 他身上的一切都散发着极温良的亲和力。 “诸位日安,诸位今日受惊。” “猪妖已然伏诛,此猪妖伤人无数,罪恶滔天,着实可恶,吾愿与诸位共食之。” 金南惊挥了挥手,立马就有白衣祭司上前,以手中仙器施灵力把房子大小的野猪抬了下去,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欢呼。 老百姓们高声呐喊金南惊的名字,有些人嗓子都喊哑了还在喊。 来开个会还送猪肉,这待遇谁家会有? 金南惊抬起手,张开手掌遥遥朝着人群按了按,他没说一句话,人群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炯炯有神地看着金南惊,看着属于自己的神明。 他对这群人有着极高的掌控力,他就是他们的神。 第四十二章 医学奇迹金南惊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更加让王小苔目瞪口呆了。 她从来不知道居然还有这样······接地气的神明。 金南惊让在场信众说出自己的愿望,他能够当场满足他们。 一个断了腿的老奶奶被人扶了上来。 老奶奶上台的时候轮椅太重,边上的儿孙们没有搬上来的力气,金南惊亲自搭了把手,把在场所有人都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他居然会帮区区凡人扶轮椅! 不愧是金南惊! 他们没有信错人! 啊啊啊金南惊我爱你! 救苦救难金南惊! 金南惊握着老奶奶皮肤皱得和树皮一样的手,面上没有任何嫌弃之色。 一阵金光闪过,老奶奶从轮椅上站起来了! 医学奇迹! 老奶奶的儿孙们在一旁哭着说已经看过很多名医,都说老奶奶的腿已经萎缩,完全没有站起来的希望了,但今天金南惊向他们展示了神迹! 老奶奶居然瞬息之内就能站起来,还能走两步了! 感谢金南惊! 感谢神明! 老奶奶和儿孙们涕泗横流,眼看着就要去抱一抱他们亲爱的金南惊。 金南惊脸上完美的微笑不变,微微后退半步,让白衣祭司们上来把老奶奶和她的家人带了下去。 接下来金南惊还施展法力,帮助丢失母亲遗物的少年找回了母亲的遗物。 还在一群村民对山贼的哭诉中‘噌’地一下飞走,又‘噌’地一下飞了回来。 前后时间不到半盏茶,金南惊就把村民们所说的连官府都无法剿灭的山贼们的人头给带了回来。 看着作恶多端的山贼们的头颅,气氛到达高潮,全场不停欢呼。 金南惊的神像更是大卖,一些狂热的信徒甚至因为无意间触碰到了金南惊的衣角而当场昏倒。 在满足了信众们的愿望,展现自己身上的神力之后,金南惊的脸上带着完美的微笑,再次抬手让人们安静下来。 “我,金南惊,原本只是女娲补天遗落的一颗顽石,立在天地混沌处修行,与世事无争,但听到人间苦难,心怀不忍,降临人间,救苦救难。” “那些神明高高在上不见人间疾苦,我金南惊不一样,我是金南惊,我是代表上天来拯救你们的!” “如今天庭让我镇守南天门,只要诸位诚心诚意信仰我,将来有朝一日,我一定可以带你们上九重天,进南天门!” “天佑人族!” 人们听到金南惊说话更加狂热,跟着他喊“天佑人族!” “天佑人族!” “天佑人族!” “天佑人族!” 王小苔看见那些信徒身上飘出了密密麻麻连成一片的金色光点,那些金色光点并不受风吹影响,轻飘飘但又目标明确地飞向了站在最前方张开双臂的金南惊身上。 王小苔看见金南惊深吸一口气,在这金色光点之中愈发神形俊朗。 长生给王小苔打开天眼的时候说过,那些金色光点就是信仰之力。 人们付出信仰之力,神明护佑人们。 这其实也是一种交易。 王小苔要想办法尽快加入这场交易。 “比起金南惊来说,王小苔这个名字太平凡了,你要不要考虑换个名字?” 这是来自长生的建议。 王小苔这个名字现在是上了龙族黑名单的。 虽然骊山那边的避雨令已经被李九抟解决了,但是万一东海依然执意要对凡人王小苔执行避雨令,这会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他们现在根本没有和龙族叫板的实力。 长生建议王小苔换个名字,换个适合修仙的名字,这样也不容易引起龙族的关注。 苔花如米小。 王小苔这个名字,做一个人还好,但如果要在仙界闯出一番名号,就实在是太平凡了。 “有没有想好要改什么名字?最好霸气······” “王扶摇。” 没有过多的思考,王扶摇这个名字马上就出现在了王小苔的脑子里,抹都抹不掉,这个名字似乎有奇异的魔力吸引着她,让她最终选择了这个名字。 王小苔做不到的事情,王扶摇可以做到的吧? 也不知道长生知不知道王扶摇,也不知道现在的王扶摇是不是已经功成名就。 王小苔说出这个名字地时候心跳如鼓,她觉得自己就是个永远都见不得光的小偷。 一个随时会被抓住的小偷。 长生点点头,“不错啊这个名字,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那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扶摇仙子了!” 接下来的大半年,长生都带着王小苔跟在金南惊身边,惩奸除恶跟着金南惊,招收信徒也跟着他。 金南惊真身远在九重天之上,身外化身在人间行走,专门负责收集信仰之力。 他早就已经飞升成神,长生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仙伴,有仙伴的话仙伴又在何处。 现在啖仙会一大帮祭司跟在金南惊身后,为他服务,为他进行一些事务的扫尾工作,还可以帮他卖掉金南惊的神像。 祭司们定期会获得金南惊赠予他们的信仰之力,这就是他们的报酬。 金南惊不需要金钱,他只是需要信仰之力,所以卖神像、神符、神水这些附加产品的钱也全部属于啖仙会。 长生就带着王小苔混迹在这些祭司之中。 天眼已开,王小苔可以清晰地看见金色的信仰之力犹如河水一般源源不断涌入金南惊的身体。 在所有神明中,金南惊绝对算得上是一个非常勤勉的神明了,可以说是夙兴夜寐,孜孜不倦地追求信仰之力。 他根本不放假不休息,天天就在人间跑着护佑信徒,吸取信仰之力。 要知道如果一个凡人成了你的信徒,那你其实不太需要去维护这段信仰,信徒会为自己的神明源源不断供给信仰。 这也是那些神明高高在上懒得走下凡间的原因。 他们只要有自己的神庙,就会有人供奉,有人供奉,自然就有源源不断的信仰之力。 除了最开始的吸引信众,传播自己的故事之外,成神之后只要专注自身修行即可,不需要过多维护与信徒之间的关系。 看着金南惊勤恳奔走人间,看着他在信众中如鱼得水,看着他蒸蒸日上,以一种疯狂的速度抢占人们的信仰,甚至是偷偷夺取其他神明的信仰。 看着他变得越来越强大,和自己的差距越来越大。 王小苔能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渴望正在侵占她的理智——她也想要拥有眼前的这一切。 她的心脏是这么告诉她的,剧烈的心跳声即使是在拥挤的人群,嘈杂的人声之中也难以忽视。 她想和他一样,不,甚至是比他更强,她要跑到他的前面去,她的欲望这么告诉她。 只有比他更强才能杀了他。 第四十三章 造神 一般该怎样才能吸引信徒,让他们相信自己呢? 长生说多年以来,啖仙会自有一套章程,按着这个啖仙会的流程进行下去,总能拥有信仰之力的。 至于多少,就全看个人的本事了。 第一步就是一定要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 其实王小苔自己短短十数年的生平就已经足够吸引人了,但长生说这个故事还没有结局,他们需要为这个故事增光添彩。 首先,扶摇仙子一定得是天生仙骨,而且扶摇仙子必须得是郡守唯一的女儿,从小没有接触过仙人,不知道自己天赋奇佳,有一个相当快乐的童年。 在这其中,扶摇仙子在很小的时候就十分乐善好施,看不得别人受苦。 路上看见乞丐都会慷慨解囊,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交给乞丐,哪怕是骗子也没关系。 长生为扶摇仙子编了一句普度众生的台词:骗子也是苦命人,若是有人帮他,或许,他就不会再行骗了呢。 骗我,总比骗其他人好。 在这个故事中,年幼的扶摇仙子一定要落下感动的泪水,这才能体现她天生慈悲,善良心软。 快乐的童年之后,就来到了泾河惨案这个转折点。 在泾河惨案中,扶摇仙子父母双亡,只有扶摇仙子活了下来,并且立志一定要为父母和六十万生民复仇。 作为大灾之后唯一的幸存者,孤独的少女就这样踏上了茫茫复仇之路。 这一路上有千难万险,扶摇仙子遭遇了种种磨难,受人排挤,被人哄骗,挨饿受冻,夜伴行路,妖魔追逐,掉下悬崖······ 长生在纸上奋笔疾书,一边写一边感慨着红了眼睛,“真是好惨的一个小姑娘!” 当然,掉下悬崖的扶摇仙子并没有死。 悬崖下面是一片大湖,扶摇仙子侥幸活了下来,并且在湖水之中得到了上仙传承,觉醒天生仙骨,又被路过的仙门长辈带回仙门,好生培养。 作为仙门小师妹获得万千宠爱,但熟料时运不齐,上天终不放过这个苦命人,魔尊降世,屠了扶摇仙子满门······ “还有魔尊?” 王小苔对魔尊这种生物闻所未闻,她只听过善仙,邪仙,但终归都是仙,这世上无人不敬仰仙人。 魔尊······又是个什么东西? “哎,你不懂,凡人哪里知道仙啊魔啊的。” “他们只觉得只要是仙,那就全是好的,那有好的,总要有坏的吧。” “那些个妖魔鬼怪就是他们眼里的大恶人,这魔尊更是邪道魁首,面目狰狞,恶事做尽。” 长生拿着笔解释道。 “凡人的眼界是很浅的,善恶两端,一个人不是好的,就是坏的。” “仙魔之别,就是他们最熟悉的善恶之别,写魔尊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这是个旷古未有的大坏蛋!” 王小苔点点头,似懂非懂,继续听长生编出来的这个故事。 那邪恶的魔尊原来多年之前被这个仙门镇压,现在封印松动,魔尊逃了出来,一心回到人间复仇,此番得逞甚是得意,为祸人间,造成人间大干旱,更是吃了不少童男童女。 魔尊甚至要跑到京城去杀了皇帝,自己取而代之。 扶摇仙子逢此大仇,亲手埋葬了所有的师父和师兄师姐,与此同时她还发现那条为祸泾河的巨龙,就是魔尊曾经的一个转世化身。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扶摇仙子恨得留下了血泪。 “到时候在你眉间点一个血泪,就算你曾经复仇的见证。” 长生拿起朱笔就在王小苔的眉眼中间轻轻点了点,一点红印在王小苔白皙的脸上格外显眼,极衬王小苔的肤色。 长生看着她头上那一点红泪,满意地点了点头,“以后这点眉心血泪就是你的标志之一。” 继续说回扶摇仙子的故事,那魔尊肆虐人间,打遍三界无敌手,普天之下竟然没有人可以制服他。 就在魔尊准备到京城去杀人族皇帝的时候,整个朝廷都乱了,那些达官贵人跑得裤子都掉了,狼狈至极,哪还有平时高高在上的模样? “看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如此狼狈,百姓们一定会觉得痛快,但又不希望魔尊做他们的皇帝,所以他们一定会期盼故事中扶摇仙子的出场!” 就在天昏地暗,狂风大作,妖魔乱舞,人间一片大乱的时候,扶摇仙子闪亮登场,从天而降。 只见她仙剑轻轻一挥,就砍断了魔尊一只手,魔尊大怒,立马就和扶摇仙子大战三百回合。 原来扶摇仙子这么多年是去隐居修炼去了,她苦练自身,终于在一个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之夜修得大道。 扶摇仙子天生仙骨,天赋异禀,再加上满腹的仇恨,终于在电闪雷鸣之中,一剑就把那魔尊斩于剑下。 此时阴沉沉的天空终于转晴,魔云散去,阳光洒落大地,天地之间异香阵阵。 大家都听见仙乐飘飘,扶摇仙子周身白光闪烁,万千功德加诸于身。 仙子今日,百罹成神。 长生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放下笔一拍桌子,感慨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这份扶摇仙子传。 “扶摇仙子受尽人世间所有的苦难,所以不愿再看见人间有其他人遭遇苦难,实在是······救苦救难王扶摇!” “小苔,你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有没有很感动?有没有觉得很想认识一下这位扶摇仙子!” 王小苔蹙起眉头,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故事是很好,但······我不会打架啊。” “我连剑都没有摸过,你看就我这样·······怎么一剑就能把魔尊斩落剑下呢?” “不必担心。” 长生眼笑眉舒,“现在只要把这个故事传播出去,获得一些名气,然后你再做些真正的事情出来,吸引信众,让他们供奉你的神像,日夜祝祷获得信仰之力即可。” “哪有这么多魔尊等你去斩呢?” “别忘了我们啖仙会的专长就是凭空造神。” 长生把手里的书稿递给王小苔,看着她的眼睛,勾起嘴唇,“日游神,夜游神乃至那黄泉孟婆都是我们一手打造的神主。” “这世间哪来的忘情水,有哪有什么煮药孟婆,但我们让人们相信了忘情水和孟婆的存在,那天地之间就必须有孟婆的存在。” “你想成神,我来助你,你信我便是了,现在我们是仙伴,难道我会骗你么?” 第四十四章 大成村 长生给王小苔挑的练手之地是一个偏远的小山村。 长生说那种地方最适合做实验,成功了可以获得最忠诚的信众。 那里荒远,少有其他神明过去传道,如果能拿下这种地方,那王小苔就可以获得稳定的信仰之力。 拿不下也没有关系。 偏远山村人迹罕至,其他地方的人们也不会知道她们失败的事情。 这个小山村的名字叫做大成村。 据说现在在大成村那边鬼影幢幢,有红衣厉鬼正在作乱,长生马上就拿下了前去大成村驱邪的机会。 现在她们二人就坐在前往大成村的无人驾驶马车上,长生和王小苔在里面清点本次带来的物资。 “这里是五百张金南惊亲自加持过的驱邪符,先放在我这里,你把这柄霜华剑挂在腰上,你怎么衣服还没穿好!” 长生看王小苔穿衣服笨拙的样子,立马就放下手中的东西,先帮她把衣服穿好再说。 王小苔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繁复的衣服。 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摊开来有几十米长。 长生说这是扶摇仙子的第一次亮相,必须让人惊艳,记忆深刻。 现在人们都喜欢白色丧葬系的仙女,给她找了一条足够把王小苔淹没的刺绣白裙。 这条裙子上面绣满了莲花纹,层层叠叠足有十层,每一层摊开来都有数米长,但白裙材质特殊,尽管用料扎实,却并不显笨重,反而轻盈至极。 王小苔穿着这条裙子转了个圈,裙摆飘荡起来的时候如入梦境,这是多少小女娘梦都梦不来的漂亮裙子。 除了腰腹那里扣的太紧之外没什么缺点。 王小苔被这条裙子勒得有些喘不上气。 她觉得没有正常人可以穿着这条裙子大喘气,这条裙子把人束缚在里面只能做个细声慢语的淑女。 长生给王小苔准备的除了这条出道战裙之外,还有很多驱邪利器。 足足五百张驱邪符箓,还有开过光的桃木剑,最新鲜的朱砂,啖仙会还给王小苔准备了一柄灵剑霜华。 虽然王小苔没有灵力催动这把剑,但这把剑着实漂亮,通身雪白,寒光凛然,据说如果用灵力催动的话,霜华一出,漫天大雪。 再配上王小苔这一身漂亮的白裙子,广袖飘飘,衣袂渺渺,很是灵清隽秀。 长生说这是现在修真界最流行的装扮,王小苔是信的,毕竟九重天上的那帮神仙也是这样披麻戴孝的丧葬风。 “巨灵炮的符箓放你储物袋里,一看扛不住了就马上用巨灵炮,知道了么!” 终于帮王小苔穿好了衣服,仔细检查了霜华剑,长生让她再检查一下本次出行驱邪携带的最重要装备,巨灵炮。 一切对未知的恐惧都来源于准备不足。 巨灵炮的使用方法很简单,真正的巨灵炮已经装在这辆马车上了,而且是已经激活随时可以使用的状态。 只要撕破王小苔储物袋里那张红色的符箓,巨灵炮马上可以对着撕破符箓的地点进行无差别轰炸。 巨灵炮一般都是用来攻击宗门守护阵法的,一旦使用了巨灵炮,整个大成村都会在一炮之下夷为平地。 在这其中的人神共灭,什么红衣厉鬼就更不在话下了。 而王小苔和长生身上都有触发型的守护阵,自然可以在巨灵炮的攻击之下安然脱身。 或许是因为已经失去过一次神主仙伴,长生对于王小苔的安危很是在乎。 王小苔看着她们这一车的装备,觉得实在是有些准备过度了。 这些东西都足够去打一个小型鬼国了吧,现在居然只是拿出来对付小山村里的一个厉鬼。 长生却觉得这很有必要,虽然只是个小山村里的小鬼,但这是王小苔的出道之战,不能不重视。 马车停了下来,她们对视一眼,知道大成村,到了。 山峦如抱,白露清风。 长生按了按马车的什么位置,马车上登时放起来渺渺仙乐,外面还有点点粉色花瓣从天而降,洒落人间。 王小苔深吸一口气,在仙乐飘飘中走出了马车。 白衣猎猎,雪白的裙子随风飘起,神态端庄,眉间一点红泪更是衬得她惊为天人。 王小苔原本只有八分的颜色被这套装备和氛围足足衬出了十分的颜色,真如神仙下凡一般慈悲悯人。 长生听外面一片寂静,料想是这身打扮镇住了外面这些乡巴佬,暗暗得意,第一步,成功! 但王小苔并没有给自己让自己出去的信号。 她们之前就说好了王小苔尽量少开口,一切事情等长生来辅助解释处理。 仙人高高在上,还是端着些姿态,少说点话比较好。 “出来吧,外面没有人。” 王小苔提起裙摆跳下马车,敲了敲马车侧壁。 没有人? 怎么会? 马车已经播放了大半个时辰的仙乐了,这声音是加持了法阵的,别说区区一个村子,整座山的人和兽都应该听见了这个声音才对。 既听仙乐,如何会不好奇? 怎么会没有人来迎接呢? 长生也走出了马车。 刚下马车,长生就闻见了一股从村里隐隐传来的恶臭,像是骤然打开一个深埋地下的百年棺椁,恶臭扑来让人站都站不稳。 长生迅速拿出一颗沁香药丸喂到王小苔嘴边,看她吃了进去,“这是啖仙会自己炼的凝香丸,吃下去以后百味不侵。” “大成村恐怕,已经完了。” 长生转头看着他们正前方的这个村子,整个村子都臭不可闻,而且还散发着浓重的怨气,完全不适合人族居住。 但是她们在村子外面依稀还能看见里面有来来往往的村民,他们处在这恶臭之中却安之若素,仿佛闻不到这令人作呕的腥气,面色和行动如常,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我儿一回头,娘亲眼泪流!” “我儿二回头,为娘心中愁。” 大成村的那头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声,吹过来的风中还夹杂着一种纸张燃烧时独有的响声。 滋滋火舌将白色纸钱烧成飞灰,一支送葬的队伍不断抛洒着纸钱从村里向二人走来,飞灰与纸钱一路飘洒,有些落在了二人面前。 “三回头,朝前走!四回头,去仙游!五回头,莫怀忧!” 一个老妇人抱着黑色灵牌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前边,声音尖细,音调刺耳,面容与其说是哀戚不如说是不甘,甚至是怨恨。 “六回头,送儿送到头!” “儿莫回头!儿莫回头!” 她一边唱着一边走远了。 整个送葬的队伍似乎都没看见一边的王小苔和长生。 第四十五章 神女临世 哀乐早就遮住了仙乐。 王小苔和长生就站在那里目送他们慢慢远去。 “要不,我们走?” 长生想了想,“大成村情况有点不对,怨气滋生,此地大凶,还是让金南惊来看看吧。” 之前长生以为大成村只是闹鬼,她们带的装备足够多,对付一般的鬼神自然不在话下。 可是现在看来大成村已经变成了鬼村。 烈日当空而鬼影幢幢,可见这已经不是寻常的小鬼了,搞不好就是到了更高的怪的级别。 她们毕竟只有两个凡人。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既然情况有变,还是趁早离开的好。 “你不是说有巨灵炮么?” 王小苔眯起眼,看着阳光下似乎很正常的这个小山村。 “何必等别人来处理,我们进去看看,如果真的已经成了鬼村,这些人都已变成了鬼的话,巨灵炮不是刚好派上用场么?” “还是长生姐姐说得对,一切对未知的恐惧都来源于准备不足,幸好你带了巨灵炮,否则我们还真白来了一趟。” 王小苔抱着长生的胳膊晃了晃,笑着伸出葱白的手指,点了点不远处的大成村,“也好让我看看巨灵炮的威力。” ‘砰’的一声,把整个村子炸上天,应该是很壮观的场景吧? 多开几炮甚至可以把后面那座山都炸上天,王小苔为脑子里的幻想感到兴奋。 摸了摸就在边上停着的马车,摸了摸装着巨灵炮的地方。 长生想了想,觉得王小苔可真是个心善的好孩子,为了满足她慈悲的愿望,长生同意了这个想法。 “众鬼之中,地狱大开,你一身白衣,从天而降,拯救世人,把这个画面记录下来传播出去,也能吸引到很多信众吧。” “希望这里面还有人活着。” 长生拉着王小苔的手,朗朗日光之下,她们一起走进了这个诡异的大成村。 外面看去一切正常,甚至还有行人行走的大成村仿佛只是海市蜃楼一般,只是幻象。 一进入大成村,外面看到的虚空幻象破碎,露出了血迹斑斑,尸骨遍地的大成村。 王小苔和长生手拉手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长生一进来就往她们身上拍了七八张驱邪符箓,王小苔也紧紧攥着刚拿出来的赤鳞匕。 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比起华丽飘逸的霜华剑,她更信任随身的赤鳞匕。 屋瓦破碎,血迹斑驳,路边散落着几具没有被碎石掩埋地尸体,分不清男女老少。 王小苔依稀能看见有具尸体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砍柴刀,他攥的那么紧,可是已经没有用了,因为他的整只胳膊都被撕了下来丢在一边。 看得出来,这里经历了一场实力悬殊的拼搏。 王小苔甚至在一瞬间觉得自己回到了三年前的泾河。 “这绝不是厉鬼可以做到的。” 长生凝着呼吸,不敢大喘气。 她总觉得空气中都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凝香丸也驱不散的血腥味,“这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乱?造了这么大的杀孽。” “这是是兽的齿纹。” 王小苔走到一具尸体前面蹲了下来,仔细勘验,长生看她甚至动手翻了翻惨不忍睹血肉残破的尸体。 长生下意识就想叫她躲远些,可一想到比起自己,或许王小苔对这些场景早已司空见惯了。 她总是忘记王小苔是从八百里泾河炼狱走出来的,她早就见过比这更大的地狱。 “他们说大成村是闹鬼啊,怎么还有妖兽的事儿?” 忍着恶心,长生捂着鼻子凑到了王小苔身边。 “尸体都还算新鲜,那只妖兽,应该还在这里。” 王小苔提着裙子站了起来,环视四周,看了一圈之后径直往前走,“走吧。” “去哪里?”长生问。 “祠堂。” 这种偏远小山村,住的一般都是同一个家族的人,而且越是这样的地方越注重宗族传承,就和王小苔家里一样。 整个村子一定有一个祠堂,那是全族集会祭祀的地方。 那是整个村子的中心。 也只有那里有足够大的空地,可以容下一只,或者是多只野兽。 屠戮整个村子,那又怎么会放过最重要的祠堂呢? “现在还能走吧?” 长生拉住了王小苔,“小苔,我现在全身发冷,感觉很不好,安全起见,我们现在赶紧离开吧,没必要折损在这种地方。” “长生姐姐,你先出去吧。” 王小苔温柔但坚定地拒绝了长生,“我不想走。” “这里,和泾河,和安定,太像了,我走不了。” 现在再提起泾河惨案,钱塘肆虐的时候,她原以为自己会很愤怒。 但是实际上三年和一生也没有什么分别。 时间过得太久,曾经的怨愤都像烧完的炭,没有灼人的温度,只剩下微温的惨白,一碰就会化作散落的死灰,不能复燃。 “八百里泾河,都能够有人走出来,大成村,或许也有一个人在等我呢?” 当年金南惊带着她走出了泾河,风水轮流转,现在是不是轮到自己来做这件事了呢? 王小苔已经决意起码要看一看在这里作乱的鬼或者兽,然后马上撕破巨灵炮的符箓,把这片血腥罪恶之地夷为平地。 金南惊能做的事,她也一样能做到。 长生劝不动她,只好跟着她往前走。 小孩子少年意气,作为长辈姐姐,自己好好护住她就是了。 穿过大半个村子,破碎的房屋之后豁然开朗,她们看见的是一个四进的院子,左右互衬,明堂宽大。 门前一片大广场,有戏台,围墙,天井,享堂,拜堂,寝堂。 院子左右两侧一副对联,左边写着:教化第一,右边写着:孝友无双,正堂上悬着一块挂匾,上面写着:周氏祠堂。 这是一间颇为精致考究,白墙黑瓦的祠堂。 享堂是正厅,也是主持各种祭祀的地方,寝堂是供奉祖宗牌位之地,拜堂则是行礼的地方。 在很多地方自家祠堂是不能容忍外人进入的,有时候即便是自家人要进入祠堂都要向族长请示,是为礼教宗族。 整个村子都布满了血迹,唯有此地一干二净,墙壁雪白,屋瓦青黑,就连前面的大广场都干干净净的。 现在这个祠堂大门紧闭,她们站在外面还没有进去,毫无疑问,这个祠堂就是整个村子的中心。 第四十六章 怨气化河 祠堂前有一条小河,整条河穿村而过,把村子分为两半。 青天白日之下,河水却显露出沉寂的黑色。 怨气升腾,凡人只要靠近就会被卷入河底。 河上一架白石拱桥,走到桥上往下看才发现,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河水了,那就是流动着的一汪黑色怨气。 仿佛感应到了二人的注视,看上去深不见底的溪流底部有什么东西缓缓浮了上来,它们就像是在河里倏忽划过的一尾白鱼。 片刻之后,河里持续浮起了很多的类似的东西。 那是一张张泡在黑水里的发胀了的苍白人脸。 它们漂浮在黑色怨气凝成的河流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所有的脸都浮了上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桥上的王小苔和长生。 长生吓得退了一步,哆哆嗦嗦地拿起了手中的霜华。 王小苔之前就把霜华拔出剑鞘,交给长生防身,她自己还是一手拿着赤鳞匕,一手捏着巨灵炮启动符箓。 “杀了这么多人,难怪这个村子怨气如此深重,不彻底荡平里面的邪祟,恐怕这些魂魄会永远禁锢在这条河里。” 王小苔攥紧手中的赤色符箓,已经做好了开炮的准备。 “小苔,你······不怕么?我们赶紧走吧,你现在就撕破符箓,巨灵炮会把他们都轰成齑粉的!” “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凭我们根本没办法解救这些亡魂的,撕破符箓,赶紧开炮!。” 长生现在要多后悔就有多后悔。 她以为大成村荒郊僻壤能有什么难对付的鬼怪,大不了就是一些小幽灵小水鬼什么的,一符可破之。 可现在情况变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里居然怨气如此深重,大概整个村的人都已经死了,怨气凝而不散,无法泄出。 这绝不是她们两个人可以解决的事情,哪怕是金南惊来了,也只能暴力摧毁这个地方。 没有人可以度化这些亡魂,他们的命运只有消散于天地之间。 “谁说我要救他们了?” 王小苔疑惑地看着长生,“我本来就不是为解救他们才来的啊。” 什么意思? 长生看着王小苔,有些不能理解。 她看着前面的祠堂慢慢笑了起来,眉间一点红泪愈发红得像血,“你放心,我一定会用到巨灵炮的,只是不是现在。” 长生说不出话,大概是王小苔的表情,或是她的眼神,流露出一种令人不安的、震撼人心的平静,“你······” “长生姐姐,你就站在这里等我吧,我要去里面看看。” 说完王小苔就抬脚往里面走,长生拦住了她,“不行,你死在里面怎么办?我不想再失去一个神主了,小苔,听话,把巨灵炮给我。” “你说你不是为了解救这些亡灵而来,那你到底要什么什么?” “因为我听到了,”王小苔伸手指了指祠堂的方向,“一进这个村子,我就听到,在那里有人在呼唤我。” 呼唤······ 这种时候呼唤?是幻觉吧? 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长生一下子激动了起来,“难道是信徒!” “有时候人族会在危急的情况下求助漫天神佛,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在向谁求助,这时候他就是个没有信仰的信徒,如果这时候你能救他于危难之中,那这份信仰就是你的了!” “如果里面真的有人还活着的话,小苔,这将是你收下的第一个信徒!” 而且解救于危难之中,这份信仰一定会非常坚固! 长生马上就拟定了救援的方案。 安全起见,长生决定自己深入那个周氏祠堂去寻找还活着的人,王小苔就站在河边不要轻举妄动。 那个人就算还活着也应该是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等她找到那个人的时候会立马捏碎符箓召唤巨灵炮,把整个村子夷为平地。 王小苔看着长生往她自己身上又贴了数十张驱邪符箓,把手里的巨灵炮符箓递给长生,“谢谢你,长生。”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用这种神态叫长生的名字,而不是黏黏糊糊的长生姐姐。 “叫姐姐!” 长生笑了起来,“你是我的神主仙伴,我可舍不得你受伤。” 说完长生孤身前往周氏祠堂,把王小苔留在了较为安全的地方。 “好了,现在就只剩我们两个,”王小苔再次走上那座白石拱桥,低头看着黑色河里沉沉浮浮密密麻麻的苍白人脸,“有什么话赶紧说吧。” 一进入大成村,王小苔就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声音凄厉但又若有若无。 越靠近祠堂,这个声音就越明显,直到站在这座石桥上的时候,王小苔清清楚楚听见了那个不知名的声音一直在说什么。 “救救我,救救我······” “救救我吧······” “不管你是谁,救救我!” 长生以为召唤自己的是一个人,她以为里面可能还活着的那个人会成为自己的信徒。 但王小苔确很清楚这个声音模糊不清,而且一直重复着一句话,毫无虔诚之意,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鬼。 呼唤她的不是人,而是鬼,怨气深重的鬼。 不论是人还是鬼,她都应召而来了。 黑色的河水慢慢翻滚,河中的苍白人脸眼睛眨也不眨,直直盯着站在桥上一袭白衣的王小苔。 在王小苔看不见的地方,黑色的怨气悄悄从河中升腾而起,化成一只黑色的手臂,慢慢攀上了白石拱桥,然后拉住了王小苔的脚踝,一把把她拽了下去! 与此同时,走在前面的长生亦是如有所感地回过首,蓦然朝这边望来,大惊失色。 “小苔!” 长生手指一动,立马撕碎了手中攥着的赤色符箓,毫不犹豫催动了早已蓄势待发的巨灵炮。 王小苔被怨气拉进了那条黑色的河流。 仙气飘飘的衣裙沾了水之后骤然变重,原本就有些紧的束腰更是像条绳索一样紧紧缠绕着王小苔的胸腹,让她难以呼吸。 她摆动双手拼命挣扎,只觉得喉管和肺部都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摄住了,空气瞬间从胸腔里挤了个干净,她喘不上气,却也呼不出声,整个人都麻住动弹不得。 莲纹白裙在河面上砸出了一朵漂亮的花。 水流拂过她的身体,河里的那些苍白人面齐齐扭头,张开满口的獠牙,拼命翻滚着往这个方向扑了过来,很快就包住了坠落其中的王小苔。 很快,王小苔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四十七章 我以为我可以的 不远处装在马车上的巨灵炮轰隆一声巨响。 长生能感觉到天地撼动,一颗红色的流星缓缓升起,向着大成村的方向直直飞来。 长生知道巨灵炮之下整个村子都会灰飞烟灭,但现在顾不得这些,长生催动自己身上的护身法阵,连滚带爬跑到了河边,“小苔!” 河里面的黑水翻滚,再也看不见王小苔白色的裙角。 长生毫不犹豫跳进了河里,终于在河水中央找到了被怨气缠身的王小苔。 她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无数黑色的怨气攀附在她的身上,蟒蛇一般死死绞紧了她的身体,让人看着都难以呼吸。 那些苍白的人脸不知为何能够刺穿王小苔身上的护身法阵。 它们张开獠牙狠狠咬在了王小苔的身上,血迹蔓延开来。 长生看见有些人脸嘴上还叼着王小苔的血肉! 白色的衣裙在水中慢慢被染成了红色。 长生催动体内灵力,用嘴叼着霜华剑,双手张开,奋力向王小苔游去。 一道赤色的光从天而降,坠落在了大成村,顷刻之间河水蒸发,整个大成村所有的东西都在巨灵炮之下都化为了齑粉。 王小苔在长生怀中蓦地睁开了眼睛,她双目无神,像是呼吸都暂停了,面色苍白的跟纸一样。 过了会儿,长生发现不对,她是真的没在呼吸。 “小苔?” 王小苔睁大眼愣愣看着长生。 长生抱着她,一边拍她的背,一边给她顺气,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好了,乖,没事了······” 气流划过声带,王小苔虚弱地发出一声长吟,终于开始正常吸气。 她大口呼吸着,眼里渐渐溢满了泪。 不等长生再说什么,王小苔痛苦地在长生怀里嚎哭起来,她脖子上青筋暴起,哀嚎着,“好痛啊!长生姐姐,我好痛啊!” 痛? 长生赶紧查看王小苔的情况,发现巨灵炮威势之下,居然还有两三个漏网之鱼的怨灵死死咬着王小苔腿上的血肉不肯松口。 王小苔的衣裙早在河里救都已经染红了,所以长生没察觉到这些怨灵的存在。 这些怨灵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和活性,但口中仍未放松,獠牙卡在王小苔的血肉中,长生用力去拔,但怎么都拔不下来。 “我不想死,长生,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感觉这自己身体里的血液不断流失,铺天盖地的痛苦淹没了她整个人。 王小苔展臂紧紧抱住长生,在她怀里发抖,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拿起长生放在一边的霜华剑,咬起牙齿,狠狠一剑挥下,亲手割下了那些被怨灵撕咬的血肉! 她对自己极狠,这一剑切下去几乎切下了大半的腿部筋肉。 长生立马用自己的手按在了王小苔裸露的伤口上,催动灵力,白光闪过,立竿见影,王小苔的血马上就止住了,皮肉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恢复。 感受着长生手上传来的温暖,王小苔惨白着脸,终于松了口气。 光芒耀眼的太阳悬挂在远方巍峨的山丘之上,将长生的脸照得橙黄透亮。 王小苔看着长生的脸,呢喃道,“长生,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那些话本子里,主角遇到这样的情况,都是可以大杀四方,声名远播的,哪里像我······这样狼狈。” “没有任何话本子里的主角是会怕痛的。” “我究竟是哪来的自信觉得之外可以做到这些事呢?” 又是这种无力的感觉。 明明一切都在变好,她带了足以应对一切情况的符箓,穿上从来没有穿过的漂亮衣服,坐着天马拉的马车来到这里,她甚至还自信地支开了长生。 虽然长生是她的仙伴祭司,但她还是支开了她。 在她支使着长生去祠堂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觉得自己已经变得强大,变得和以前不同,她觉得她已经有力量了。 鬼使神差一般,她让长生去祠堂那边,和她说那里面有人在呼唤自己,然后自己一个人面对河里的怨灵。 那些话本子里的主角一出场,不管是多难的情况,他们都可以信手拈来。 这世上没有主角祛除不了的邪祟,没有他们过不去的坎,他们面对这样的灾难可以做到最好的处理。 王小苔不禁想到了那个天生仙骨的王扶摇。 她以为拿到了扶摇这个名字,也会拥有和扶摇一样的运道。 如果是她的话,一定可以很顺利地渡过此次劫难吧? 她一定可以度化所以冤魂,净化邪祟,她还可以弄清楚所有事情的原委。 不像自己,不仅蠢到被邪祟拉进了河里,连那个一看就很诡异的周氏祠堂的大门都没进去。 她甚至不知道呼唤她的那个声音究竟是人是鬼。 而让她们大老远奔赴而来的红衣厉鬼更是连影子都没摸到。 如果是主角的话,不会这样废物吧? 真可笑,自己偷了扶摇的名字,却没办法偷来她的人生。 听到王小苔呼吸放缓,长生也放轻了手上的力道,看她身上的伤都已经被治疗过了,不再出血以后,长生收回了手。 剩下的伤要等到回去才能进一步处理了。 “别多想了,小苔,现在的你只是个凡人,以后,以后会好的,我们会慢慢成长起来的。” “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你切勿妄自菲薄。” “试试看,现在能不能站起来,我们回去吧。” 长生扶着王小苔站了起来,王小苔身上的血肉创伤基本已经恢复了,但她还是觉得那些怨灵还死死咬着自己身上的血肉,不禁龇了龇牙。 长生看她身上这身精心准备的白色衣裙已经变得破破烂烂,血迹斑斑,现在手边也没有衣服可以更换。 长生拿着霜华剑,一剑割裂了王小苔身上紧到不好呼吸的腰封,起码能够舒服一些。 之前那副神仙妃子的模样瞬间变成了街头乞讨的乞丐,甚至比乞丐还狼狈。 夕阳西下,二人互相搀扶着回到了马车上。 长生看着闭目养神的王小苔,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她一脸娇笑,抱着自己胳膊撒娇的样子。 那个会在阳光下蹦蹦跳跳的小女娘和现在这个苍白阴郁的王小苔简直判若两人。 但当王小苔发现长生在看她的时候睁开眼睛,和长生对视一眼之后,突然咧开嘴角笑了起来,“长生姐姐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来这大成村大半天,我是不是瘦了很多?” 她看起来已经忘记了刚刚在大成村里的狼狈,笑起来的时候又有着少女独特的娇憨和天真,这个小女娘身上仿佛有两个极端。 或许就是因为曾经经历过极端,所以,不管是再怎么苛刻甚至是可怕的环境,她都会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适应下来。 “长生姐姐,你看我是不是不太适合走一剑破万法的路子?” “宝剑破敌肠,大家当然都喜欢这样所向披靡的故事,奈何我······着实是个不通武道的人啊。” “这条路,显然是不适合我的。” “区区一个大成村就让我少了这么多肉,更不用提其他的了,除了仗剑驱邪,还有其他可以获得信仰之力的路子么?” 第四十八章 “钞能力” “有是有。” 长生想了想,斟酌着说道,“但······驱邪武神应该是其中最容易获得信仰之力的了。” 人类的愿望和恐惧总共就这么多。 武神就是凭借强大的武力拯救世民于水火之间,进而获得信仰之力。其他的信仰基本上也都有人占据,想去拿走那些有主的信仰之力更是难上加难。 “人们对于什么的信仰和追求是无穷无尽,永远也不会嫌多的呢?” 王小苔一时间也想不出来,有什么东西是人们孜孜以求,并且愿意供奉更多神明以求取? 以武入道的武神们当然神力强大,可以护佑人们,但恐怕人们也只会相信这么一尊可以保护自己安全的神明吧? 有什么东西是永远都不嫌多的? 长生一拍大腿,“钱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正所谓‘求姻缘的菩萨我看都不看,财神庙里我长跪不起!’,有时候情人都会嫌多,但谁会嫌弃钱多呢?” “而且天上上仙三千,我现在的确没有听说过什么女财神的存在。” “以武入道不行的话,咱们就以钱入道啊!” “到时候九洲遍地财神庙,何人不是你的信徒!” 长生又开始了新的一轮畅想,“这个想法好,咱们的劣势就是不会打架,也没有其他的异能,但财神爷需要什么异能?有钱就行了啊!” “这种有钱就能拥有异能的能力,我愿称之为钞能力。” “有了钞能力,那便可以以凡人之躯,比肩诸天神明!” “小苔,咱们那个扶摇传再加一笔,扶摇仙子出生之际,天上异香阵阵,直接就往下掉金子,下金雨!” “这可不就是财神降世!” 王小苔挑起眉头,“长生姐姐,你说得很好,但有一个问题。” “什么?” “我没有钱。” 王小苔全部的家当就是几身衣服和一把赤鳞匕,都在储物袋里面了。 堂堂的储物袋原本可以堆放仙药仙丹,最起码也能放些仙人该拥有的东西。 可是王小苔的储物袋里甚是清贫,里面甚至堆放了一大堆青菜萝卜和大米面粉,边上还卷着一床棉被。 这都是王小苔一路上的粮食,随时准备不时之需。 王小苔把所有东西都拿了出来,整辆马车立马就堆满了青菜萝卜这种朴素的食物。 “我只有这些东西,这也能做财神么?” 长生马上让她把东西都收起来,她嫌弃地捏着一个滚到她身边还带着泥的萝卜,“我当然知道你没钱啊,你没钱没关系,啖仙会有啊。” 啖仙会? 王小苔想起了遍布天下的啖仙酒楼,立马了然,啖仙楼这么多年积累下来,一定有不少不钱。 “如果只是要钱的话你不用担心,你知道这巨灵炮在市面上价值几何么?” 王小苔当然不知道,诚实地摇了摇头。 “五百万灵石。” 长生伸出一只手,晃了晃,“我们现在就坐在五百万灵石上面,你知道巨灵炮开一炮要多少钱么?” 王小苔当然还是不知道,继续摇头。 “十万灵石,就在刚刚那个大成村,就那一炮,砰的一声,十万灵石就没了。” “现在知道啖仙会不缺钱了吧?” “如果只是要钱的话,你要多少就有多少。” “更何况,你以为财神只是在花钱?” 长生笑弯了眉眼,虽然身上狼狈不堪,长发散乱,但实在是明艳而鲜活。 她之前总是微微扬起唇角,得体而谨慎,只让人觉得淡然宜人。 可现在的长生眉梢扬起,眼眸明亮,像是一张画活了过来一样的美丽。 “如果要让你这个新财神走进世间,当然初期要花很多钱去打造这个人设,但是一旦你上道了,把这条财神之路走通,那你的信徒会把自己的信仰之力交给你。” “小苔,你会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拥有神格的。” “有了神格,你才能被称为神。” “等到那时候,你就是这世上最有钱的人了,身上留下一滴汗,一滴血都能变成钱。” “试问财神没钱,怎么能叫财神呢?” “还有如果走财神这个路线,那你就不能叫扶摇仙子了,得叫扶摇娘娘。” “仙子哪有娘娘有钱啊!” 王小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刚开始的确需要大量的钱,但到后面财神人设真正稳固下来之后,信徒们会自发把自己捧成心里的财神。 那些信仰之力会让自己一步步变成一个真正的财神。 就和金南惊的信徒一样,他们会购买自己的神像,神符,他们会来参神拜神,虽然求的是财神,但他们会把自己手里的钱交出来,祈求财神的保佑。 这是神明和人类之间的交易。 长生认为扶摇仙子传先不必大改,身世凄苦和心地善良并不冲突财神的人设。 这还是长生第一次策划以武入道之外的造神方式,之前她走的都是以武入道的路子。 带着神主去荒郊僻壤驱邪避鬼,以此获得稀少的信仰之力。 从今天开始,她们要向崭新的财神之路进发了! —————————————————— 另一边的骊山之下,有两个人从云端之上直接降落在老母宫的后山结界之外。 这两个仙人长得一模一样,体型健壮,身披银色铠甲,头上还有犄角,看上去威风凛凛威武不凡。 “闻到了么?” 其中一个人动了动鼻子,微勾嘴角,“是敖舜那厮没错吧?” “是他。” 另一个人点了点头,面沉如水地蹲了下来,伸手拨开乱草,在乱草之下有一块肉眼根本看不出来的红色血污,他伸手把这个已经结成硬块晶体的血晶抠了出来,“他受了重伤。” “可他既然到了老母宫,为什么不向老母宫求助?李九抟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看着就在身前的骊山,面沉如水。 “哥哥,不如我们直接杀进去?反正骊山老母一年到头都在闭关,说是闭关谁知道她哪儿去了。” “只要我们动作够快,今夜便屠了这老母宫,夜黑风高,他们来不及求援。” 一个人像是说到什么开心的事,笑了起来。 “李九抟虽然从未下山,但颇有盛名,不知虚实,还是先礼后兵。” 被称为哥哥的人显然更能沉得住气,“还是先看看他有什么话要说吧。” 二人转身,看着拄着拐杖静候在一旁,弯着腰格外卑躬屈膝的一个黄衣白发老儿。 “无量天尊,二位仙长在上,小仙黄荡这厢有礼了。” “凭你也配称仙?” 弟弟不屑地嗤笑一声,垂眸看着面前这个快把腰弯到地上的黄衣老儿,“一只只能去骗那些愚蠢人类的畜牲罢了,在我们面前也配站着?” 黄荡一个哆嗦把拐杖一扔,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连连叩首,俯身认错,白发垂到地面沾满了尘土。 二位仙人高高在上,垂眸看着这个老头给自己磕头行礼。 被老头扔在一旁的龙头拐杖上沾染了一些尘土,尘土之下,拐杖上刻着一个微笑着的黄鼠狼的脸,边上还刻着一句话: 仙飞祝爷爷万寿无疆! 第四十九章 万寿无疆 拐杖上的字迹圆润,微微泛着油光,显然是被时时摩挲时时把玩,备受主人珍惜。 但现在也沾染了尘土,滚落在地,无人在意。 “有事就说吧。” 看黄荡磕头把血都磕出来了,额头一片淤青血印,哥哥终于开口让他停了下来。 黄荡还是跪在地上,双手向前,掌心朝上,做出十足的臣服姿态。 “无量天尊,龙族至上,我的孙女黄仙飞在老母宫求学,可是最近突然没了消息,我子女俱亡,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孙女。” “还请二位仙长为我做主!” “在老母宫丢的?为什么不去找李九抟?” 弟弟好奇地问道,“找我们有什么用?” “实不相瞒,二位仙长,我孙女黄仙飞,魂珠已暗,已然是魂飞魄散!” “枉那李九抟号称自己是正道仙人,老母宫天下闻名,门下弟子无故死去他却不去查清楚,只是敷衍我说仙飞已经下山了,何时下山,怎么下山,下山去了哪里,他却什么都说自己不知道!” “龙族至上,整个妖族都受到龙族庇佑,今日有幸遇见二位仙长,还请二位仙长为我孙女讨回公道!” 黄荡匍匐在地,老泪纵横,颤抖不止。 老年失独,的确凄惨。 “你见到李九抟了?” 那个哥哥突然发问。 黄荡微微抬起身子摇了摇头,“没有,我刚到骊山还没进老母宫,就有个戴着眼罩的女人来接待我,她说她是李九抟派过来的,还拿出了仙飞身上的东西,说仙飞早就下山去了,让我去山下找她。” “我却不信,我们黄鼠狼一族修行何等不易!仙飞得了天大的机缘,这么年幼就能化成人形,可见她天赋异禀!她雄心勃勃要振兴我族荣耀!” “她还说过她要带着我到九重天天庭上去的!这孩子性子最是执着,又怎么会半路下山!” “在骊山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不然我怎么会连她的尸首都找不到!” “那女人道法高深,和我说完了就把我赶下了山,老母宫护山大阵精妙无比,我到现在也没找到进去的路。” “今日有幸得遇二位仙长,还请仙长们为我做主!为我那可怜的孙女伸冤!” 黄荡再次匍匐在地,泣血申明。 弟弟歪着头看着这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丑陋老头,嫌弃地皱了皱眉,手指微动。 黄荡匍匐的地方爆开一团血雾。 轻轻的‘砰’一声,就像泡沫在阳光下轻易破碎,黄荡就这么消散在了天地之间,连一句遗言都来不及留下。 “一只黄鼠狼,也敢用龙头拐,不知死活。” “猫狗一般的精怪,也敢说自己万寿无疆,呵。” 弟弟一脚就碾碎了跌落在一旁的龙头拐杖,拐杖也和主人黄荡一样没有任何挣扎任何声息就悄悄化为了齑粉。 “这老头儿连李九抟的面都没见到,着实是个废物,哥,是现在就上骊山还是······” “这不是有现成的理由么?”哥哥沉着脸,点了点黄荡死去的地方。 “上山,找人。” “好!” 弟弟笑着跟上了哥哥,“我们去把这老母宫翻个底朝天!” 二人拔地而起,直直飞向了老母宫的方向。 晨光微熹,落在穿着鲜艳红衣的许莫负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微微的金光。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她微微侧头,精致的半张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开口,不知对谁说了一句,“终于来了。” ————————————————————— 同一片清朗的晨光之下,乞丐阿四闭着眼睛挠了挠好久没洗有些瘙痒的腿,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咯在他的腿上,怪不舒服的。 阿四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了看咯在自己腿上的东西,突然闪了下眼睛,他立马就清醒了,赶紧用脏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在他腿上让他很不舒服的不是其他东西,却是一块巴掌大小,闪闪发光的金子! 阿四把金子拿起来放进嘴里咬了咬,软的! 这的确是金子! 一阵狂喜降临。 阿四平时都是睡在破庙里面的,左右无人之际阿四赶紧把金子塞进了自己怀里。 又狠狠扇了自己两个巴掌,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之后,阿四把金块搂在怀里,死死憋住马上就要迸发出来的笑意,真是财神显灵,财神显灵啊! 看来自己平时的祷告没少起作用! 我阿四要时来运转,富贵无极了! 就在金块边上,阿四发现了一尊精致的木神像。 那是个长眉细眼的女人,眉眼正中一点殷红的观音泪,周身璎珞环绕,宛如天上皇宫里的神仙妃子,极为富贵。 双手结与愿印,两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向外。 她的左手对外朝上,手掌掌心空空,似要接引凡尘,但右手对外朝下,掌心的正中间,却有一只睁开的眼睛,像是在看着这个世界,更引人注意的是那只眼睛,眼有双瞳,神异非常。 这神像和金块放在一处,阿四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就是给予他金子的财神娘娘了。 阿四站起来把原本破庙里杂乱的贡品残骸扫落在地,恭恭敬敬把神像放在高处,对着神像又叩又拜,嘴里不停地感谢,“财神显灵,财神显灵,多谢财神娘娘!阿四今日得财神娘娘相助,来日一定为财神娘娘修建金身!” 淡淡的金色光点从阿四身上飘了起来,金色光点慢慢飘向神像,最后融进了神像之中,在阿四看不见的地方,财神娘娘右手中的眼睛悄悄眨了一下眼,在阿四抬头的瞬间又恢复了原状。 与此同时在阿四所在的破庙附近,所有的乞丐都在这一日得到了一块金子和一尊神像。 他们感恩戴德,对着神像连连叩头,有着无限的感激。 这是王小苔第一次收到信仰之力。 那是一种极为温暖舒适的力量,冲刷着她的血肉和筋脉,滋养并改变着她的身躯,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慢慢变得轻盈,而且自己可以通过神像右手上的那只眼睛看见神像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她真的可以听见那些信徒的祈祷。 正如所有神明那样。 “果然这些乞丐是最简单的。” 长生自然也看见了王小苔身上发生的变化,知道她一定有了收获,这些金子没有白花,那些乞丐的确如她们所想,贡献了自己的信仰之力。 “接下来要怎么做?要继续给他们送钱么?” 哇好多人啊……(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好感动!谢谢大家的支持!受到鼓励的作者一个挺身起来继续码字! 后面的内容更加精彩!小苔将一步步踏上屠龙之路!坑品保证!不论怎么扑街,我都一定会好好把这个故事写完的! 谢谢张张天秀同学的月票和支持啦 也非常感谢小蝌蚪烂尾巴,捷胜,考神庇佑,白悦悦2…..各位这么多天连续投的推荐票!入V后也请大家多多支持哦() 扑街拜谢各位的鼓励啦^-^ (本章完) 第五十章 乞丐阿四 “继续给他们送钱,他们会有更多的信仰之力给我么?”王小苔问。 她现在就穿着神像上的那一身富贵衣服。 璎珞垂珠翠,香环结宝明。 乌云巧迭盘龙髻,绣带轻飘彩凤翎。 步行之间,璎珞碰撞,叮叮当当的煞是好听。 这是她和长生商量以后的结果,财神怎么可以穿得这样丧气呢? 如果身上没钱,又有谁会相信她就是财神? 都说财不露富,可不露富无人会相信她。 她们花了很大价钱定制了这一件一看就很值钱的衣服,一件和之前大成村那件莲纹白裙完全不同的华丽衣裳。 据做这件衣服的师傅说人间当朝皇后大婚的喜服都没有这样贵重,很多材料更是仙家专有。 除了衣服之外,王小苔还有一副人间能买到的最顶级的头面。 金灿灿的头饰上镶嵌了八十一颗小小的却又十分剔透的东海夜明珠,八十一颗夜明珠玲珑别致,顶在头上却并不显得笨重,在乌黑的头发上错落有致仿佛群星闪耀。 夜越黑,这幅装扮便越显眼。 这样的一身富贵打扮,莫说是人间,即使是如今的天界也很稀少。 九重天的仙人们觉得这样珠光宝气过于庸俗,现下最流行的也是白衣飘飘的丧葬风,像王小苔这样的华丽盛装,天上天下都是多年未见了。 长生就用王小苔的这幅华丽装扮定制了扶摇娘娘神像。 根据啖仙会的规矩,扶摇娘娘背后也有一枚古拙的饕餮纹,上书‘人道常吉’。 最开始送给王小苔的那尊木神像的眼睛也被长生雕刻到王小苔的手心,只不过在王小苔自己的要求下,手心里的这只眼睛换成了一颗双瞳眼珠。 当然在长生为王小苔精心编撰的扶摇传中眉间的那滴红色血泪也必不可少。 “我觉得此道可行,你想想九州茫茫大地,得有多少乞丐?我们一人送一块金子,光是这些乞丐的信仰之力就足够我们消化的了!” 长生兴致勃勃勾勒着事业蓝图,“等我们走遍九州大地,那岂不是天下就没有乞丐乞讨为生了?岂不又是一件大功德!” “而且乞丐这群人的信仰之力向来无人在意,我们现在赶紧去别的地方给这些乞丐送金子吧!” “乞丐?” 王小苔勾起嘴角微微笑了笑,不经意地问道,“啖仙会······有这么多金子给我送么?” 王小苔还是为啖仙会的财力震惊了。 理论上是没有错,这些乞丐骤然乍富,又看见神像,一定会觉得是天上掉馅饼,对自己感恩戴德。 可是全天下乞丐何其之多? 每个人都送一块金子,啖仙会可以做到么? 财神到底是自己还啖仙会? “那······金子不够,我们可以用银子?用铜钱来凑嘛。” 长生想了想,送金子的确过于奢侈了一些。 “不如别这么急着就去撒钱,我有个想法,我们可以先试试看。” 王小苔垂下双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入一团阴影,她的睫毛颤动,像挥动着的蝶翼,压抑着心中的蠢蠢欲动。 另一边的阿四把金块藏在破庙,然后拢着手趁着刚刚亮起的天光就悄悄摸出了门。 长生和王小苔就带着隐身符跟在阿四身后。 在所有乞丐中,阿四是最年轻也是这次给王小苔提供最多信仰的一个。 他看上去头脑正常,身上也没有什么显眼的残疾,就是没洗澡脏了些,洗洗干净应该和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她们看着阿四一路直奔啖仙楼,在啖仙楼门口等到啖仙楼开门。 啖仙楼的守卫看见这样一个神态猥琐的乞丐缩着手等在门口,掐腰竖起眉喝道:“哪来的叫花子,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滚滚滚,别脏了我们的地!” 说着他们都动手去推搡阿四,想让他离开啖仙楼门前。 阿四一个不察被他们推倒在地,他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了起来。 叫唤了半天发现也没有什么人来理他,悻悻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往地上吐了口浓痰,“我呸!狗日的奴才,竟是狗眼看人低!谁说你大爷我是叫花子!” “你看看这是什么!” 阿四拿出了手中一小粒金豆豆,那是他从金块上面硬生生咬下来的一角金子。 怕别人看出牙印,他花了点时间把它磨成了金豆豆,然后赶紧就来到啖仙楼门前,就是为了吃上啖仙楼的仙家佳肴。 守卫看见他手上的那粒金豆豆,知道这叫花子八成是得了什么机缘不知从哪里捡了金子来啖仙楼享受来了,马上换了笑脸,笑呵呵把人往楼里迎。 守卫高声喝道,“原来是大爷来了,恕小的有眼无珠!大爷见谅,大爷见谅!” “大爷里面请!小二,上桌大爷一位!迎客!” 看见阿四大摇大摆走进了啖仙楼,长生有些无语地说道,“他拿到钱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啖仙楼大吃大喝?这傻子!” “若是拿去换块田地,再去盖房子,娶个媳妇,有家有室,有吃有喝,将来也不至于是个乞丐。” 啖仙楼的消费可不低,他手里这颗金豆豆一顿饭或许都还不够吃的。 长生也承认啖仙楼东西好吃,但这些菜肴原本也不是为了阿四这样的人设立的,像他这样硬撑面子去点菜吃饭的人,倾家荡产一顿饭都是小的了。 “这才是人啊。” 对于阿四这样的选择,王小苔却并不意外,反而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他这样,如果继续给他金子,他还会给我信仰之力么?” 王小苔比较关心这样的现实问题。 “我也不知道啊,就怕他贪得无厌。” 长生也是第一次接手这样的事情,并没有什么经验。 “那就继续给吧,我也想知道,到底要什么样的情况才能获得更多的信仰之力。” 长生看着王小苔微微勾起的笑脸,“他给你提供了信仰之力,就是你的信徒了,你对他不会有·····保护欲么?” “就是很想响应他的呼唤,很想满足他的愿望,保护他的感觉?” 王小苔转头诧异地看着长生,“姐姐,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王小苔想了想,侧头说道,“可能是我刚开始吧,也许以后,你说的那种感觉,我也会有的。” “如果神明会回应信徒的每次呼唤,那为什么之前没有神明在意我们的呼救?” “可见神明也不是每次都能听见,每次都会回应,这才是神明神威莫测的地方吧。” 长生讪讪一笑,她差点忘了王小苔可是求遍诸天神佛也没有获得任何回应的人,“我也只是听说,听说哈哈哈,你别在意。” 王小苔微微勾起嘴角,“长生姐姐你多想了,我是那种小气的人么?” 接下来小苔会走上怎样的财神之路呢?() 感谢埃洛塔和泠姒,用手说话的人同学的打赏!感谢WhaleFall鲸落同学的月票啦! 也谢谢大家的收藏,推荐票和投资,订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