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来 “老祖宗,大爷回来了。” “老祖宗,大爷他回来了……” 一道略显苍老浑厚的声音自城阳侯府门房处爆开,紧接着外院下人都跟着乱了起来。一句大爷回来,搅乱了整个正阳侯府的内外宅。 江老夫人正领着侯府女眷在海棠园听戏,眼看着府中老嬷嬷涕泗横流爬了进来。 “老太太,大爷他回来了,大爷他完好无损的回来了。” 宋挽坐在江老夫人身旁,闻言心中猛然一悸。 “易儿,易儿他……” “老祖宗,大爷回来了。” 老嬷嬷悲怆中带着兴奋的哭声万分惹人怜,还不等整理脑中思绪,宋挽便见门外走进二人,当中男子身形颀长,眉峰如剑。 他仍是那副俊朗倜傥的温润公子模样,只是没了少时的青涩腼腆,多了几分成年男子方有的坚毅同冷峻,仿似一柄收剑入鞘的利刃,敛着那股锐意锋芒。 “易儿。” 江老夫人扑上前,将侯府嫡孙紧紧抱进怀中。 男人低声安慰着自家祖母,待抬起头见到宋挽时,忽是一怔。 宋挽朝他福身行礼,心头思绪颇多。 江宋二府世代交好,她同江行简相识十二载,自幼定下婚约。自她六岁读书识字初学女工起,便日日被府中教养嬷嬷耳提面命教导妇言妇功,只为日后做江家妇而准备。 可谁都没想到,六年前江行简同城阳侯去边关押送粮草,被邻国游军偷袭,父子二人双双殒命。 而她,则成了上京中年纪最小的望门寡。 她抱着江行简灵位嫁入城阳侯府那年不过十一二岁,如今守寡六年,她的夫君却突然平安归来,且还带了位女子。 宋挽去看站在不远处的女子,那女子生得清秀娇美,一双猫儿眼似的眸子灵动俏丽,身上穿着件葱绿色攒丝软烟罗曳地裙,头上简简单单插着根白玉嵌珠发簪,颇有几分娇俏可人的模样。 她收回目光,静默不语。 “易儿,快来让娘亲看看。” 江母拉着江行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江老夫人在一旁默默垂泪。 宋挽见她二人哭得失了声,指着丫鬟让人去请府医,待江老夫人同江母情绪和缓下来,二人才将宋挽拥到江行简面前。 “祖母与你娘亲有甚苦的?府里上上下下多得是人伺候,倒是苦了你同挽儿。你在外多年餐风露宿,身边又无个丫鬟小子照顾,祖母真真不知你这六年是如何挺过来的。” 江老夫人抹着泪,拉着宋挽的手不放。 “挽儿年纪轻轻便做了望门寡,照顾我同你母亲多年,如今你回来祖母这心也算是放下了,日后你夫妻二人若能给祖母生下个小玄孙,老婆子我这一生,足矣。” 江老夫人说着,边将宋挽的手放到江行简手中,江行简动作微僵,宋挽心中一叹将手抽了出来。 “老太太这话说得重了,夫君刚回府怕是正疲惫着,不妨让他先歇歇,您同婆母也静静心神。” 轻抚了抚江老太太的背,宋挽柔声道:“您素有心疾,心情不可这般大起大落。” 说完这话,宋挽对江行简道:“夫君一路劳顿理应先去梳洗,只是您携了娇客归府不好怠慢。” 宋挽语气半点未变,仍是清清淡淡的,江行简知她性子自幼冷僻,可不知为何,如今见她这幅事不关己的模样,心中颇为不适。 他抬头去看宋挽,仔细打量了几分。 上一次见面还是他离开上京她来送行那日,那时候的宋挽不过十岁出头,稚嫩的小脸儿裹在红狐披风里,嫩生生的很是喜人。宋府乃钟鸣鼎食之家且以诗书传代,最是讲究规矩礼教,她小小年纪便一口一个妇容,一口一个妇德,端是可爱。 本以为六年过去,记忆中那个软嫩的小姑娘早已被他忘却,却未想今日得见,昔日情形竟悉数涌上心头。 记忆中那张埋在狐狸毛中的小脸,如今愈发秀丽絶俗,哪怕江行简知她自小儿便生得清秀,也没想如今大了容貌长开,竟这般美得令人心惊。 “行简哥哥。” 少女娇软甜音响起打断他的思绪,江行简回头,只见林葭玥捏着手,一脸局促不安地看着他。 他回过神,向府中众人介绍:“这位是林姑娘,孩儿可从边关安全折返,多亏了她。” 林葭玥好似不满这简单一笔的带过,她睁着一双笑盈盈的眸子,笑道:“我叫林葭玥,叫我小玥儿便好。” 小姑娘抿着唇,笑着的时候面上浅浅浮现出一对儿笑涡。 本以为介绍完自己,侯府众人便不会同方才那样视她如无物,林葭玥满脸都是笑意,可不过片刻笑容便僵在脸上。 她没想到根本没有一人答她,江行简的生母老城阳侯夫人,甚至颇为隐晦的撇了她一眼。 林葭玥满面通红,一时有些尴尬。 “林姑娘安好。” 宋挽淡淡接了一句,抵消了她的不安。 林葭玥感激看向她,大概守寡的缘故,宋挽只穿着一身缟素,头上身上没有任何饰品。可那身极淡的素服配上不施粉黛的娇颜,反倒别有一番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的意韵。 白色素袍勾着腰身,林葭玥脑中又忽然浮现出一句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来。 对方五官精致,乌黑长发只用一根木簪子挽住,素袍外若隐若现露出一截白皙到仿佛泛着柔光的手腕,让她一个女生看着都微微有些心痒。 林葭玥抿唇,不安地看着江行简。 “府里荫花楼同绣烟阁都空着,不知相公想安排林姑娘住在何处?” 荫花楼在外院乃客宿留居的地方,绣烟阁则在澜庭院内。 澜庭院是江行简同宋挽的院子,一个外院一个内院,江行简明白宋挽问的是林葭玥的身份。他微微蹙眉,看着一脸懵懂的林葭玥终是道:“将林姑娘安排在绣烟阁吧。” 他这话一出,江老夫人微微拧起了眉,而江母则隐隐有些厌恶地看了林葭玥一眼。 宋挽点头吩咐身边丫鬟:“将绣烟阁收拾出来,送林姑娘入住。” 第2章 钗裙 城阳侯府乃世袭爵位,江行简本该是最后一代,但怎奈他同父亲边关遇难,当今圣上不忍江家得此遭遇,便降隆恩让侯府再袭一代。 可城阳侯府只有江行简一个嫡出,余下虽还有几个庶子但江行简同侯爷去世之时,几个庶子尚未成气候,这爵位便保留下来未曾定下袭爵人选。 如今江行简回来,怕是可直接袭爵成为上京新贵。 这般喜事本是要进宫谢恩以及知会宋府,但圣上同后宫嫔妃,以及宋挽父兄共去了避暑山庄,是以这入宫一事便先耽搁了下来。 江行简走进宋挽房间,见她正提笔书写,猜她是给宋蓝安和宋扶去信。 他未言语,一人打量起房间来。 按说宋挽本该住澜庭主院,大约是不想挪动他的“遗物”,嫁过来后便一直住在了主院东边的拢香斋。如今这里空空荡荡,除了整面墙的书籍再无其他,唯一显得有些志趣的,便是窗上放着的一排生肖木雕。 江行简微微挑眉。 他上前执起一个把玩,只见那木雕刻法生疏,粗制痕迹依稀可见。但许是经常被人放在手中摩挲的关系,上头的刻痕变得圆润且富有光泽,他心中一动,转头去看宋挽,果然见她耳尖微红,仿似染了一层绯色。 江行简垂眸,片刻后又将木雕放回原位。 “你竟然还留着。” 宋挽闻言面颊更烫,却未发一言。 不知怎的,见她如此,江行简忽然升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只是千头万绪在心头翻腾,脱口而出的时候,唯化作一句淡淡的我不知你会嫁过来。 宋挽有些恍惚,好半晌才垂眸道:“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江宋两府为世交,两家婚事又是你我未出生便定下的,无论为了宋府声誉亦或女子清名,我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她抬起头看着江行简,丢下一句你不该不知便继续写信去了。江行简回京于两府来说都是大事,她必须给父兄去信。 三两笔写完,宋挽将信笺封好,交给身边丫鬟送了出去。 江行简还在屋中,二人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场面一时冷了下来。 好在门外跑进来一只皮毛油滑且身骨硕大的肥猫,宋挽见到它才堪堪露出个笑容。那笑容仿如冬雪消融,衬得整个拢香斋都亮堂起来。 那大肥猫喵呜喵呜叫着,拱着个毛茸茸的脑袋在宋挽怀里蹭,宋挽招来身边丫鬟让她们拿了肉羹来。 “再吃些。” “喵呜……” 大肥猫吃完直接翻了个身露出一片白白肚皮给宋挽抚摸,若摸得不舒服还要抗议似的喊上几声。 江行简正看得有意思,就见蘅芜挽了珠帘进来。 “大爷,林姑娘求见。” 宋挽摸着猫的手一顿,江行简拧着眉走了出去。 林葭玥站在门外有些好奇的往屋内看,只是她面前有两个颇有年纪的婆子,还有个十来岁扎着丫鬟髻的小姑娘盯着,她一时不好意思只能撇撇嘴扭过头去。 江行简出来的时候,就见她百无聊赖的捏着指头,很是不耐的模样。 “行简哥哥。” 见到江行简,林葭玥笑了起来:“侯府果然奢豪,不愧是贵族,只是为什么你娘亲喊你易儿,而你却告诉我你叫行简?该不会是假名字吧?” “江易是名,行简是我的表字。” 江行简见她满眼笑意,语气也柔和起来:“你可有什么不习惯?若觉得哪里不方便我让祖母再派两个丫头去你院中。” “不必了,我不习惯有人贴身伺候我。” 见对方不讲话,林葭玥眨着眼调侃:“真是没想到,你府里居然有个这么漂亮的夫人,若早知道我就不跟你回来了。毕竟我可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真没兴趣插足别人的婚姻,做什么第三者。” 江行简不语,似是不知该如何说。 他的反应让林葭玥有些不满,只是她实在喜欢眼前这个长相帅气,举止又极其有风度的男人,一时也不忍把话说得太过。 “呐,我只问你以前你同我说过的话,做过的约定还算不算数?” 江行简点头:“自然。” 他那时真不知宋府会履行这段婚约,尤其在他查出父亲同自己遇难的真相后。 江行简垂眸沉思,林葭玥却道:“你这样说便好,也不枉费我千里迢迢跟你来到上京。” 她看着江行简,似是亲昵似是不小心的轻轻碰了下他的手:“其实我找你是有点事啦。” “方才江老夫人身边的丫鬟来给我送衣物首饰,让我今晚同你一起赴宴,只是送来的衣物都太过花俏,不是翠绿便是大红的,我实在不想穿,你可不可以帮我另外找一条裙子?” “我让人通知绣房给你做一套。” 林葭玥咬着唇:“只半日时间哪里来得及?我看你夫人穿的一身就很是素淡,你就不能找她借条裙子给我?” 江行简不悦皱起眉头。 他祖母根本不可能给她送红色衣饰,林葭玥这点小心思他并非看不懂。 “行简哥哥?” 小姑娘抿着唇,一张脸有些涨红,想到她无父无母只身一人,江行简心软下来。 “我知道了。” 他说完便又返回了拢香斋。 宋挽手中正拿着个颜色鲜艳的布球逗弄猫儿,她的丫鬟蘅芜站在珠帘前,见江行简返回很是不屑地朝着自己的姐姐蘅芷努了努嘴。 蘅芷瞪她一眼,走到宋挽面前将那胖猫抱走。 猫儿离开,宋挽面上便有些淡淡的。 江行简道:“葭玥想同你借件衣裙,不知可方便?” “既林姑娘想借为何不自己开口?” 宋挽的乳母赵嬷嬷站在一旁,见自家小姐态度冷淡,忙笑着打圆场:“姑爷回府本是天大的喜事,但今日之前夫人还是孀居身份,这衣柜中尽是素服又如何给府中贵客穿?若真拿了去才是怠慢了人家。” “若那位姑娘不嫌弃,蘅芜蘅芷那边还有府里新作的衣裙,不若老奴拿来给您瞧瞧?” 江行简看着面色冷淡的宋挽,心中莫名不快:“素服亦无碍,下人的衣物给葭玥穿终归不妥。” 第3章 口舌 宋挽没什么反应,倒是赵嬷嬷同屋中的众丫鬟都不高兴起来。 她们家小姐到底是平章政事府千金,捧着牌位嫁人又守寡多年,如今终得老天垂怜夫君死而复生,怎却是这么个光景? 蘅芜抿着唇正要说话,却被宋挽打断:“蘅芷,带大爷去妆房。” 蘅芷点头,带了江行简出去。 二人离开,蘅芜立刻掐着腰骂了起:“什么东西?葭玥葭玥,不过是个不知礼数的小贱蹄子罢了。大爷怎还就当成了宝哄着捧着?下人的衣裳穿着不妥,我瞧她连下人都不如呢!礼义廉耻都不知怎么写的东西!” “小姐,您是没听见那小狐狸精在外头同大爷说什么。” “她跟大爷说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大庭广众的自报闺名给外男不说,无媒无聘的就同男子回了家,这般轻挑行径连个门子里的小娼妇都不如。” 蘅芜拉起袖子,越骂越气:“但凡好人家的姑娘,哪个敢无名无分随随便便就同男子有了私情的?做出这种腌臜事,同跟男子淫奔有什么区别?就算日后一顶小轿收了她入房,也是先奸后和,于那薄祚寒门之家都上不得台面的玩意,更何况咱们侯府?” “小姐,您就这么由着姑爷抬举那下作东西?” 宋挽听蘅芜气得喘息都粗了半分,无奈地按了按眉心。 赵嬷嬷既是宋挽乳母,又是她的教养嬷嬷,听见蘅芜这话立时呵斥过去:“呲什么胡话呢?你明知那女子出身卑贱上不得台面,还让小姐以千金之躯同她拈酸吃醋?那小姐成了什么人?” “且自古爷们纳妾便是正事、常事,你如今倒好,想挑唆着小姐做那遭人唾骂的妒妇不成?嫡妻善妒同乱家之贼有什么区别?日后这种没规矩的话,少在小姐面前胡说。” 蘅芜本就堵得慌,再被赵嬷嬷呵斥一顿心中更是替小姐不值。 “君子背后不言人,日后不要再谈论这些了。” 宋挽淡淡开口,一句话便阻止了二人的争吵。 赵嬷嬷瞪了蘅芜一眼,又朝着屋外扬了扬头,蘅芜见状这才咬着唇安静下来。 侯府到底不是宋府,说话不自在,她若言行出错,只会连累小姐担个无力管教下人的名声。 宋挽见她还气哼哼的,因笑道:“你在这儿哼哧哼哧的做什么?若无趣便陪金丝虎玩绣球去,只是仔细莫让他跑出了院子,吓到老太太养的八哥便不好了。” 蘅芜知道小姐心疼自己,福身行礼后默默退了下去。 只是她现在哪有心思配金丝虎玩儿,反而三两步去了主卧里头的妆房。 她可不能让大爷把小姐的东西,给那小贱蹄子拿去。 刚到妆房,就见江行简指着件浅珊瑚色锦边绣银的暗花罗裙说不错。 “这件不行。” 蘅芷还未说话,蘅芜便将那件裙子抢了回去,重新挂进衣橱中。 “大爷难道没瞧见这整个柜中都是素服,唯独这件暗花罗裙不同?夫人还未及笄就守寡,终身穿不得带颜色的,用不得胭脂水粉,是老太太心疼,在夫人本该大办的笄礼那日送了这套衣裙。” “这么多年夫人都未舍得穿,就这一件您还要拿走?” 被一个丫鬟抢白,江行简心中不悦,他眯起眸子正欲开口,蘅芷却道:“蘅芜性子急大爷莫同她一般计较。没她说的这样严重,比起这些,怠慢府中贵客才是失礼。” 蘅芷把那罗裙从一排素服中重新挑出来,又在妆匣中拿了宋挽唯一一套首饰头面递给江行简。 “女子梳头也要些时间,大爷快些去吧。” 江行简身后的丫鬟接过衣物,二人扬长而去。 蘅芜见自己姐姐将小姐的东西给了人,气的哇一声喊了起来:“你你你……你是不是瞧大爷回来生了什么歪心,才心眼子偏成了这般?” 蘅芷被她说得脸色一红,哭笑不得伸出手指戳在她脑袋上:“往日赵嬷嬷说你是个没脑子的我还不愿听,如今看看果真如此。” “我把那衣裙给大爷自有我的用意,你喊个什么?赶紧回去给小姐梳头更衣。” 直到二人回了拢香斋,蘅芜还在口中念叨着小姐除了素服根本没衣裳穿之类的话。便是为宋挽梳头,她那张小嘴儿还同炒豆子一般嘟嘟囔囔个不停。 宋挽莞尔,挥手让二人下去自己更衣。 待到屋中安静下来,她才坐在蒲团上微微出神。 蘅芜说了,江行简知道那是她的笄服,也是除素服外唯一可穿着见客的衣衫,却还是将它拿给了林葭玥…… 屋外烈阳高照,宋挽却觉得拢香斋安静空荡得过分,她起身走到窗台小榻前坐下,望着手边摆放的一排生肖木雕,伸出纤长皙白的手指轻轻推倒一只。 江行简归府,今夜江老夫人邀了东西二府、江家嫡庶两支所有人去福鹤堂赴宴,虽然众人都知宋挽以前孀居从不现于人前,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在这等喜庆场面再着素服。 选了身素色长袍,又去蘅芷柜中拿了件色鹅黄色绣花海棠软烟纱褙子套在外头,虽看着还有些寡淡,但到底不似之前那般压抑。 宋挽看着镜中自己,又随手从蘅芷的妆匣里抽出两根百珠花小簪别在头上。 蘅芷进屋的时候,看着自家小姐这般模样,也忍不住红了眼。 她们家小姐在宋府娇养了十几年,只因嫁给江易就吃了这般多苦头,任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不是见我穿了你的衣饰便心疼得哭出来吧?” 宋挽见蘅芷偷偷抹泪,柔声安慰:“待日后我送你一整套金镶翡头面可好?” “小姐惯会嘲笑奴婢。” 蘅芷被逗笑,却是愈发难受。 宋挽知她担心自己,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想了半天只温声开口:“我知你们心意,只是侯府到底不比自己家。澜庭院上百个伺候的,人多口杂,你多提点些蘅芜莫让她落人口实,日后被人抓了把柄我也未必能担待得住。” 蘅芷点头,表示知道她的意思。 女子外嫁等同脱离母族,尽要看婆家脸色过活,若得夫君敬重,那日子也仅略略能过得去。可看她家姑爷今日抬举林葭玥的做派,怕是小姐日后还有苦头吃。 蘅芷想到此,心头忽然冒出个大不敬的想法。 第4章 门户 福鹤堂是江老夫人的院子,是整个城阳侯府最为尊贵的地方。它位于侯府正中,不仅位置最佳占地也极广。侯府中小辈虽然日日都会来晨昏定省,但如今日这般嫡庶两支东西二府尽到的场面,也并不多见。 宋挽身为侯府嫡长孙媳,这般场合必要帮着婆母操持,是以她到得最早。 刚进到江老夫人的院子,便碰上了侯府中来请安的其他庶出子弟。 江老夫人见屋中男儿俊秀,女娃乖巧可爱不由打心眼里欢喜,她喊过宋挽又让一群姑娘小子来到面前,给她一一介绍过去。 “为首的这孩子是易儿庶弟江晏,只比易儿小了两岁,这小子是个乖顺识礼的,倒从不像其他小子那般淘气惹人嫌。” “再小的那个是江昂,今年刚满十岁,也算个大人了,只是不比他两个兄长文秀。” “这三个丫头是你三妹妹、五妹妹同六妹妹,你日后得空多携带携带她们,如果养成你这般柔顺和软的性子,我才安心。” 宋挽笑着答应下来,这才去看江行简的几个弟妹。 她往日孀居不好见府中男眷,老太太和江夫人便免了她晨昏定省,是以嫁入侯府六年,她同江行简的这些弟妹也不甚熟络,打过一二次照面的唯有江晏一人。 江晏比江行简小了两岁,按说已到及冠之年,只是方才没听老太太提及他表字,想来是生辰还未到。 “给嫂嫂请安。” “二弟弟、三妹妹、四弟弟、五妹妹、六弟弟安。” 宋挽回了礼,又示意蘅芜端了大漆钿螺盘来,将上头的吉祥物件一一发给几人。 江晏接过红封的时候,抬头望了眼宋挽又很快低下头去。 屋内众主子正谈得热闹,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宋挽向外望去,原是江行简带着林葭玥也到了福鹤堂。 林葭玥身上穿的正是她那件浅珊瑚色锦边绣银罗裙。那罗裙颜色雅致,搭配的首饰也俱都以浅淡素净为主,虽显清雅,但与林葭玥的年纪并不相衬。 孩子们虽然年幼,但生于公侯富贵之家不比寻常百姓,七八岁上就已经知事,见他二人过来便一个两个都不再言语。 林葭玥也不理会因她冷下的场面,她大方走到江老夫人面前温顺陪笑。江行简似乎也有意让她多与老太太亲近,便坐在跟前陪着。 不耐看这二人行径,宋挽带着蘅芷蘅芜退到门边,静静赏玩老太太房中花草。 “嫂嫂。” 宋挽抬头见江晏站在自己身边,她略略一笑把身边位置让了出来。 江晏也不动,在离她身边一步的位置停了下来。 看着眼前端庄明媚,星眸若嗔的女子,江晏只觉浑身血脉都灼热起来,那股激荡汹涌澎湃,激得他双手微微颤抖。 只是他向来克制,骨血中流淌的兴奋之意都被压在心底,只浅浅化作缠绵在舌尖的两个字。 “嫂嫂……” 宋挽微笑着点头,举止间带着明显的疏离。 江晏也不在意,他移开视线不再盯着宋挽,只是声音中仍带着几不可查的暗哑:“弟弟今岁及冠也该取表字了,这几日刚想到予迟二字不知嫂嫂觉得如何?” 宋挽一愣,不明白江晏怎么会同她提起这个。 “予迟?” 她轻声重复,江晏心头一震,随即露出个极其克制的笑容。 “二弟同我夫人在谈些什么?” 江行简不知何时走到二人身边,他低头审视江晏,心中暗忖对方变化颇多。 当年离府,江晏不过十二三岁,虽少年老成但远没有今日这般气度。 他身穿紫金团花箭袖外袍,脚蹬湘色朝靴,黑发用银簪绾成,整个人显得异常利落英俊。只是肤色过于苍白,人也略显清瘦。虽乍看之下有种温润如玉的文雅书卷气,可江行简却在他那双如墨黑眸中看出几分野心同莫名狂热。 “你面色赤红,是身有不适?” 江行简眉尾微挑,神色淡漠。 江晏微微躬身:“劳兄长挂心,弟弟无碍,只是屋中人多冗杂弟弟来这处透透气。” 二人语气平和一副兄友弟恭模样,宋挽却忽然想到若江行简未归,这城阳侯的身份势必要落在江晏身上,只如今却绝无可能了。 一想到日后府中兴许会闹出兄弟阋墙的戏码,她便觉有几分无味。 “相公同小叔先聊,我去助母亲摆饭。” 宋挽无心同他们寒暄,便领着乳母丫鬟去了内堂。江老夫人同江母以及林葭玥在屋中,江母看着林葭玥身上的衣裙又气又急。她祖上乃武将出身,自小也甚少学什么规矩礼教,还是嫁进侯府后方养了一段性子,倒不如江老夫人同宋挽那般沉得住气。 她扫视林葭玥一眼,冷脸问道:“老太太不是送了衣物给你,怎得偏抢了挽儿的笄服?” 林葭玥不懂什么是笄服,猜想自己身上这衣服应该有些来历。她只想证明在江行简心中,自己比那个空有名分的妻子重要,至于江老夫人同江母她完全没想过要得罪。 因此林葭玥赔笑道:“江老夫人送来的衣物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穿着不甚合身,行简哥哥便帮我重新寻了一套。” “老太太面前一口一个你呀我呀的,也不知是什么人家养出的规矩。” 江母皱眉看着林葭玥,心中愈发堵得慌,她身边丫鬟瞧出自家主子不满,便上前道:“倒怨不得林姑娘,小门小户出身自然不懂咱们府里的规矩,夫人也不必担忧,奴婢初初入府的时候也是这般莽撞不知礼数,日后寻了嬷嬷教导教导便成。” 林葭玥赔了一天笑脸,再听如今这话到底忍不住,她看着那丫鬟冷笑道:“我家虽然不是什么钟鼎书香之门,但也是华夏隐世之族,你们没听过也是正常,但小门小户四字我可担待不起。” 说这话的时候,宋挽正往内堂来,她身上穿得依旧素雅但通身端庄气质,完全不是普通人能比的。 林葭玥看着憋闷,只是想到这人也是封建时代的受害者,心头芥蒂方消散几分。 她深呼一口气,皮笑肉不笑道:“我家族专攻各种奇门巧技,于士农工商皆有助益。江行简邀请我来侯府,也是因为他知道我的厉害,特意请我过来的。” 第5章 圆房 林葭玥说完心中颇为痛快,她以为众人会对她另眼相看,哪知江母只是瞥了她一眼再无表态。 “祖母、母亲,该入席了。” 宋挽进来后,一群人连带着主子丫鬟离开,林葭玥这才脸色通红的冷哼一声。 待到江行简身边的丫鬟来寻她,林葭玥才跟着走到正堂。 侯府的富贵是她未想象过的,不过一顿家宴桌上便有上百道珍馐,金银瓷具无数。 她暗暗咋舌,又不得不暗骂两句骄奢淫逸。 “林姑娘,随我这边来。” “你叫什么?” 那丫鬟恭敬答了怀素二字,便邀着林葭玥来到桌前。 江老夫人左手边坐着江母,右手边坐着江行简,而宋挽没有坐在他旁边,反坐在了江母身边。 林葭玥见江行简身边无人,便顺势坐了下来,哪知刚坐下就引来所有人注目,上百双眼睛看得她如坐针毡,甚至头皮都有些发麻。 怀素也红了脸,完全没想到林葭玥这般没有规矩。她低头凑到对方耳边,低声道:“这是晏二爷的位置,林姑娘请随我来。” 林葭玥一顿,扭头去看江行简。 于小事上江行简或许可由着她,但这种伦常规矩,便是贵为一府主母的江老夫人都不可破,江行简拧着眉隐隐露出不悦,林葭玥无法只能委委屈屈起身,跟在怀素身后。 就在她以为自己该坐在宋挽身边的时候,怀素却领着她一直走到几乎是主座对面的位置。便是她再不懂侯府规矩,也知晓这地方差不多是地位最低的位置。 林葭玥咬着牙,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整张脸红成一片。 到了地方她想坐下又被怀素拉住,她回头正要爆发,却见怀素冲她使了个眼色。 林葭玥抬头去看,只见所有人都是按着身份地位一个个入座的,她心头一紧咬着牙等到身边人坐下,才坐在凳子上,还未等坐稳怀素又轻轻点了点她的背。 憋气了一整晚,林葭玥只觉自己已临近崩溃边缘,她猛地扭动身子甩开了怀素的手。 身旁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诧然看了她一眼。 林葭玥知道自己的举动,在这群千金小姐眼中必定又十分出格,只是她实在懒得管。 她索性拿起筷子要夹菜,却又有些迟疑,忍不住抬头观察着场上众人,才发现除了她整个桌上一二十个主子没有一个人动筷。 她心中一抖,又讪讪收回了手。 亏吃得多了,她才升起看看别人如何行事的心思。 一圈观察下来,她更加难受。 她先是见身边的小姑娘,整个身子只略略坐在椅子边,脸也并非朝着眼前餐盘而是微侧向江老夫人的方向。 怪道刚才她一坐下怀素便点了点她身后,想来这坐姿是有问题的。 再仔细看去,果真所有人都是这般。 林葭玥抿着唇脸上冷得厉害,只是最终拗不过心中别扭,还是欠着身子轻轻坐到沿边上。 侯府用餐的主子辈有一二十个,加上这些人近身伺候的丫鬟乳母,以及上菜等小丫头,整个正厅来来回回不下上百人穿梭,却不闻一声咳嗽以及碗盘碰撞声。 用餐环境寂然无声,令林葭玥别扭不已。 且她到底不是从小学着各种规矩,不过虚坐了一会儿便觉腰酸眼晕,加上跟江行简赶路数日,到了侯府又乍听闻他家中有妻,一通折腾下来身心俱疲,如今看着满桌美味珍馐在眼前,不免饥饿难忍起来。 她偷觑宋挽一眼,见她正吃着东西,心下放松便提起筷子夹了眼前一道不知是蹄髈,还是肘块的菜。 刚夹进碗中,身旁的小姑娘又难掩惊讶的看了她一眼。 只这一眼,险些让林葭玥暴跳起来。 “自家人吃饭不必守那么多规矩,尽兴便好。” 江老夫人开口她却并未觉得被安慰,反而有种被揭穿的羞耻感。 林葭玥咬着牙犹豫在三,强撑着最后一点脸面将筷子塞进嘴里。入口肉质软嫩鲜甜,风味又很是独特,但她却感觉同嚼蜡没有分别。 吃了一口,她便再吃不下任何东西,全幅心力都放在了观察宋挽身上。 只见宋挽从用餐开始便未曾夹向任何一道菜,且每一道菜都必端到江老夫人面前,她先尝过后,其余伺候主子的丫鬟们才会用精致的镶珠银筷同银羹匙,夹出三五道菜放到各主子面前的小碗中。 除了布菜的丫鬟和林葭玥外,无一人自己动筷夹菜。林葭玥眼睁睁看着所有女眷只吃了三五七口便放下筷子,仿佛夹菜吃食的数量也有规定。 她心头如梗着一根刺,尤其在看见传菜的下人将所有菜肴都送到江老夫人面前,唯独略过她夹过的那一道,这种羞愤更是到了顶点,直到用膳结束。 “祖母用茶。” 用过膳后,宋挽陪在江老夫人身边伺候她用茶,而江行简则带着江晏等众庶出兄弟给西府叔伯送行。 男眷离开正堂,屋中顿时自然几分。 江老夫人轻抿一口宋挽递过来的茶水,笑着道:“这是梅水泡的茶?” 江母回:“老太太当真厉害,媳妇方才便未尝出。” “这确是梅水,是挽儿去年冬日在院中自梅花上的雪收集而来,用来沏茶不仅带着梅香也比寻常泉水更清冽顺口。” 江老夫人知道宋挽往日孀居,整日除了看书礼佛便再无其他可做,她身下又无孩儿寻常也不能出院子,只能做这些打发那并不好打发的日子。她一想便觉心疼,又见林葭玥亦步亦趋跟在江行简身后,也难免不高兴起来。 她朝着身后的大丫鬟宝珠道:“去,让库房将红烛喜被都送到澜庭院里,那里灰扑扑的看着便让人腻味。” 江老夫人吩咐完,又对宋挽道:“既易儿已经回来,我同你母亲便绝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今儿你同易儿把圆了房,日后诞下一儿半女,这侯府便真真由你做主了。” 宋挽闻言脸色倏然绯红,她先是有些羞窘,随后又微微颦起了眉。 第6章 威胁 “祖母知你素来守礼,只是女子家的终不能同自家相公太过生疏,易儿回来,你也趁着今晚好生同他亲香亲香。” 宋挽被江老夫人说得愈发面红,见她面露羞怯老太太轻推两下:“去,去找易儿,整日陪着我们两个老的算什么。” 江母也笑着点头,让宋挽去寻江行简。 刚转过碧翠围屏,宋挽就听江母对江夫人道:“那什么林家姑娘真真可笑,行事言谈一股子矫揉造作的小家子气,竟还敢夸下海口说自己出身隐世之族。我倒想知道,究竟哪一族行事这般无礼,又是哪一族的姑娘如此骨贱身轻,不知自爱。” 江老夫人幽幽叹息:“那女子虽无柔和之姿又一派娇小作态,确是轻薄了些,但你也不好给她难堪。到底是易儿带回来的,六载不见你母子二人若为这么个东西伤了和气,实在不该。” 宋挽走出屋外,倒是不知二人又说了些什么。 门外林葭玥、江行简江晏站在一处,宋挽方走到正厅就听林葭玥似笑非笑道:“侯府的规矩也太大了些,是因为这规矩多得让人吃不下饭,才一个二个只舔了舔筷子便下桌了?” 江行简江晏闻言齐齐皱眉,便是院中的几个婆子都面露鄙夷之色。 她们还没见哪个姑娘家说话这般粗鄙的。 见众人反应,林葭玥心里愈发不舒服,她看着江行简道:“江易,我跟你回侯府可不是来受气的。” 一声江易让所有人都睁大了眼,江晏甚至颇有兴致的看了她一眼,只是回身见宋挽脸色苍白的站在身后,方收敛了三分。他略一思索,自己半退一步,将林葭玥同江行简二人的身影让了出来。 “你这小蹄子,竟直呼大爷姓名?” 一个身材丰腴的婆子站了出来:“谁教你指名道姓的喊人?整个侯府上上下下除了老夫人同太太,谁能直呼大爷姓名?你这小蹄子从哪儿学的规矩?” “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这么点道理你都不懂?你不知礼数也别带累了我们大爷。” “李嬷嬷。” 林葭玥被骂得气急,正想让江行简好生处置这个下人的时候,却见他同这婆子好声好气的打着招呼,她一时鼻酸,泪涌了出来。 那嬷嬷见状冷哼一声:“搔首弄姿,不知廉耻。” “你!” 林葭玥挽起袖子,红眼看江行简:“江易你说,我到底可不可以直呼你姓名?” 江行简未开口,江晏却道:“仪礼有云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君父之前称名,他人则称字。姑娘确实不可直呼兄长姓名,如此行径同辱骂无异。” 李嬷嬷闻言不住点头:“但凡读书识字人家出来的姑娘,就没有不懂这道理的,大爷便是想护你,也不能乱了祖宗规矩。” “行简哥哥……” 豆大的泪珠滚落,林葭玥咬着牙转身便走,江行简皱眉想要去追,却被李嬷嬷拦下。 “大爷,您这是做什么?” 江行简道:“她不懂规矩是我没有教好,日后我教她便是,届时还要劳烦您老旁中协助。” 说完,便寻林葭玥去了。 江晏看着二人背影微微挑眉。 “劳碌一日嬷嬷辛苦了。” 宋挽自屋中走出来,李嬷嬷向她行礼却被拦下:“您既是母亲陪嫁又是相公乳母,挽儿当不起这礼。” 李嬷嬷回道:“大奶奶千万别这样说,这可折煞老身了。” “母亲今晚喝了几盏茶,想来夜间要忙,您老多注意身子莫事事亲力亲为,若身子乏了便喊那些小的行动,万不要累着自己。” 宋挽示意蘅芷拿一两银子给李嬷嬷,又笑说最近暑气大,让她去打些冰饮吃吃。 李嬷嬷眉开眼笑接过来,千恩万谢道:“大奶奶仁善又和顺,这是府里无人不知的,怪道往日老太太同夫人赞不绝口,那些个小门小户出来的,真真连大奶奶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 宋挽笑笑让蘅芜送她回江母的绛香院,随后又朝着江晏点头示意,这才跟蘅芷往澜庭院走去。 江晏见她面色如常,仿佛丝毫未被江行简以及林葭玥影响,心中不由莫名失落。正准备也离开时,忽见地上遗落条素雅洁白的帕子。 在侯府,用素色帕子的唯有宋挽一人。 他盯着那帕子许久,才对边上一个穿着石青色锦裙的小丫头道:“易大奶奶落了东西,你洗干净送她院中去。” 小丫头愣愣点头,一张小脸儿粉得不行。 席上江晏喝了几盅酒,按说他平日酒量尚可,这点子算不得什么。可今日不过三五杯下肚便有些眩晕。不仅胸间雀跃雷动得过分,就连脑中也时不时嗡嗡作响,一道袅娜身影翻来覆去浮现,闹得他不知安宁。 好不容易回了毓灵斋,江晏脱下外袍直接躺在了二道厅里的罗汉床上。 “二爷?” 江晏睁开眼,见是青斋拿了浸过热水的帕子为他净面,便坐起身来。 “我方才睡了?” 青斋恭敬道:“您回来便睡了,只是睡得不久。” “有事?” 江晏接过帕子自己擦了擦脸,放下手时见帕子边角上绣着的小字,不知为何又有些出神。 半跪着将铜盆和帕子收起,把东西交给房中的二等丫鬟后,青斋边给江晏更衣边道:“外头来了个外院的小厮,说有重要事找爷,奴婢问了几遍他也不说,想来是真有什么紧要的,奴婢便唤您起来了。” “让他去书房。” 江晏皱眉,穿衣裳去了书房。 刚坐下不久,便有个身形干瘦眼珠子乱转,一脸不安分的小厮进来。他方进房,就从怀中拿出个油纸包放在书案上。 那小厮咧嘴笑道:“虽然易大爷是侯府嫡出,但这几年小人一家多靠二爷提携,若非有您,小的早不知哪里去了。” “这份恩情小的一直铭记于心,如今终于寻到报效二爷的机会,实在不枉小人对您的一片赤诚。” 看着那脏兮兮的油纸中露出一角柔软纯白,江晏不由青筋一跳,额头突突疼了起来。 第7章 灭口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十指骨节分明修,长如玉,小厮看了暗暗艳羡。 一双手,便足以看出这人的雍容同贵气来。 “你倒说说如何报答我?” 江晏向后倚去,语气中带着几分慵懒。他看都未看那小厮,目光却多次自那一抹纯白上扫视而过。 “回二爷的话,小人只知这六年您管理侯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凭什么易大爷一回来便可捡着现成的爵位?这几年府里分明都是您支应着,如今眼瞧着爵位就要下来,却被易大爷横插一杠,着实可惜。” 江晏懒懒哼笑:“你不过是觉得我手握侯府六年,比兄长更有胜算想借此扶摇直上罢了,倒不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再见那碍眼的油纸,江晏似是不能忍受。他伸出两指将还带着淡淡冷梅香气的帕子抽了出来。 “不愧是二爷,行事真是畅快。” 江晏也不理他那些虚言和恭维,只将那块帕子小心放到一旁。 “有话直说,我没时间同你耗。” 见江晏面露不耐,他忙道:“小人想过了,易大爷回府不日便会上折申爵,他是侯府嫡出袭爵名正言顺,可小人实在看不过这不平事,便想出了个法子让他不能顺利袭爵。” “世人都知大奶奶是由她姑母芸妃亲自带大,这些年最心疼大奶奶的便是芸妃。如今芸妃正受隆宠,小的想若是大奶奶在府中出了什么事,易大爷必会受到牵连。” 江晏抬头,忍不住露出一丝讥笑:“继续。” “小的想若是大奶奶被府里发现与人私通,进而被处置,说不得会引起芸妃震怒。” “若是日后芸妃查明这些事实则都是易大爷一手操控,为的只是给此次带回府的那个姑娘腾出嫡妻位分,二爷您猜这会如何?” “我猜?” 江晏微微眯起眸子,似乎真在琢磨芸妃震怒处置江行简的场面。 那小厮一脸喜色,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呼风唤雨,做城阳侯身边第一人的场景了。 “你倒有些急才,你是哪一家的?” 江晏站起身,拿起桌上那块素色巾帕走到盥洗架前,轻轻揉洗起来,那小厮看得一脸不解却还是道:“小的并非府上家生子,是大总管前年买进府来的。小的平日在随侍处伺候着,同各院小厮都颇为熟络。” 洗干净帕子,江晏把笔架将上头所有名家名制一一摘下,将帕子晾了上去。 “你同今日那个四等丫鬟是什么关系?” 小厮答:“是我妹子,大总管心善,允我二人一同进府,也算有个照应。” 江晏半弯下腰,将帕子上的褶皱一点点掸平,待没有一丝痕迹时才站起身。他走到百宝阁前,从上头取下个蹴球大小的螭纹青铜香炉,反手便狠砸在那小厮后脑上。 只听嘭一声,那人便倒地不起,一命呜呼了。 将青铜香炉丢在地上,江晏唤了青斋进来。 “二……” 看见地上氤出一滩血迹,青斋吓得魂飞魄散,只是她不敢喊叫出声,只能牢牢捂住自己的嘴。 江晏洗着手道:“小心处理了,老太太院中还有个四等丫鬟同他是一家,你寻个由头将她发卖了去。” “奴……奴婢知晓。” 青斋从房中拿了软垫将地上腥红血渍擦干,江晏却好似全然不在乎书房中有个死人。他只是将那块帕子从笔架上撩起,小心叠整齐握在掌心里。 回了卧房,江晏从书几最底层抽出个白玉匣子,将手帕放了进去。 江晏的心思无人知晓,毓灵斋也一如往日般安静无声,倒是澜庭院今夜颇为热闹。 大红色的喜烛、绣了鸳鸯的大红喜被、石榴红的帷幔、曙红色的瓷具甚至是系了红绸的银盆银桶,不停送入澜庭院。 宋挽看着被堆满的正厅,面色木然的让蘅芷蘅芜,以及香草绿竹搬入房内。 澜庭院的主仆除了赵嬷嬷外,面上俱没什么喜色。 “小姐,这衾褥……” 宋挽摸了摸翻着肚皮的金丝虎,淡声道:“不必换了,放大厨里收着便成。” “小姐。” 赵嬷嬷抱过喜被,蹙眉道:“今儿个是您同姑爷圆房的日子,怎能不换喜被?若是待会儿姑爷瞧见,还当您对他有什么不满呢。” 说完,她便一人去拔步床中张罗起来。 宋挽猜江行简今夜不会过来,倒也懒得扫乳母的兴。 房中小丫鬟见主子未开口,便顺着赵嬷嬷的意把那大红寝具一一搬入内堂,正往屋中走时,迎面碰上了江行简。 一屋子丫鬟婆子上前见礼,唯宋挽抱着恹恹的金丝虎坐在美人榻上未动半分。 “大爷……” 小丫头抱着大红衾被,屋中点着搀了花香的喜烛,江行简转头去看宋挽,只见她穿着月白纱软袍静坐在那未动半分,丝毫不像有同他共寝的意思。 他眸色渐沉,心中生出几分猜忌。 轻撩衣摆坐在宋挽面前,江行简拧着眉似是想说些什么,可也不知是那满室红绸把气氛衬得旖旎暧昧,还是那带着暖香的喜烛让人恍惚,他想说想问的话,忽然就停在了嘴边。 他坐得太近,男人高大身躯带着强烈压迫感,让宋挽不自觉抱紧了金丝虎,她双颊渐渐浮现出点点绯红,白皙的颈子也透着浅淡樱粉。 这幅羞怯娇媚的模样,惹得江行简心头微漾。 他忽然想起六年前离开上京那日,托了母亲的名邀她给自己送行,临行前,他将亲手刻好的白玉梅花簪轻轻插在她头上。 那时候的宋挽也是这般,一脸羞容但仍紧守着礼数不敢靠近他半分。 印象中,这人既乖顺又有些执拗气,像个想讨糖吃却又耻于开口的孩子。 金丝虎被抱得紧了,哼唧着抗议,宋挽心疼不已,忙放在床铺上。 江行简看着枕头边的绣花猫窝,狠皱了下眉。 “它歇在这里?” 宋挽站起身远离江行简,淡淡开口:“夫君有事同我说?” 江行简道:“这是我屋子,我来不得?” 见宋挽不答,他收敛神色,认真道:“确是有事寻你。” “葭玥不懂侯府礼仪,亦不知寻常礼数,你既无事,不如教教她行事规矩可好?” 第8章 拈酸 宋挽闻言道:“天晚了,夫君早点歇息,明日一早还要给祖母请安。” 她说完便吩咐蘅芜打水拆妆,再不理会江行简。 碰了个软钉子他亦不好再提,便不甚高兴的离开了正房。 卸了妆又拆了发,宋挽倚在大红蟒纹垫子上微微出神。 “喵呜……” 金丝虎从地上跳了上来,好似能感觉到她的心情一般,不住歪头蹭着宋挽。毛茸茸的大脑袋在宋挽掌心翻来覆去的磨蹭,时不时还会用温热的小鼻尖轻点她的掌心。 “可是肉羹吃完了?还是想我陪着你玩玩?” 金丝虎极有灵性,好像能听懂宋挽的话一般又喵呜喵呜的轻声喊了两声。陪伴多年,她们也算有些默契,宋挽摸了摸那肉嘟嘟的猫爪爪,将它抱进怀中。金丝虎哼唧着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呼呼睡去。 宋挽笑着以指尖梳理它的毛发,静静听着呼噜呼噜声。 心头烦乱随着一声声咕哝消失,宋挽看着窗上摆放的一排木雕,随手拿起一个递到蘅芜手中:“丢了吧。” 蘅芜惊讶:“小姐,您往日最珍……” “给我。” 蘅芷从蘅芜手中接过那木雕,很是利落的跑了出去,随手丢进花坛中。 看着少了一个的木雕,宋挽心中微有些抽痛,只是感受着金丝虎在她怀中传来的温暖,又莫名安心。 翌日一早,她早早起身由着蘅芷姐妹更衣梳发,正上着妆,院外来了个面色和善的婆子求见。 “好妈妈,您这么早就过来了?” 那婆子笑道:“绣房里有大奶奶的尺寸,老奴想着大奶奶往日素衣多,艳色的裳裙却没有几件,便让丫头们连夜赶了几套出来,且老太太同夫人让我们开了库房,拿最好的布匹给大奶奶挑选。” 蘅芷接过衣裳鞋袜,又让蘅芜从屋中拿了几吊钱出来:“辛苦您老,这您拿着给绣房的姑娘们添些茶水,买些瓜果祭祭脾胃。” 那婆子笑着拿了钱,留下几匹宋挽选好的布料,这才离开。因着处理这点子事,她主仆几人出门便耽搁了片刻,到院中时,江行简已等在那里。 “夫君久等了。” 宋挽微福身,走到江行简身后半步的位置停下:“夫君先行。” 江行简抿唇,对这种有礼到疏离的态度颇有微词,只是时间已不早,总没有让长辈等的道理,便未曾谈及其他。 晨昏定省是侯府每个晚辈必做的功课,若遇上江老夫人留饭便会耽搁到巳时后。 林葭玥在绣烟阁等了许久都未见二人回来,她本就有些吃味,待在院中见到江行简同宋挽一起回来,那副男人俊秀潇洒,女人温婉美艳的画面,更是让她泛酸不已。 “行简哥哥。” 二人刚过了垂花门,林葭玥便高声喊了起来。 怀素抬头看她一眼,无奈叹息。 “行简哥哥,今日你可有什么事?若无事带玥儿去上京逛逛如何?” 她在侯府一天便觉得要闷死了,且身边跟着个怀素处处提点她这不行那不让的,实在烦心。 江行简刚挣脱林葭玥手臂,宋挽就已经回了主院。他按了按眉心,朝怀素递去个眼神。 “姑娘若是无事,不如奴婢陪您在府中转转。” “怎么,我不能出去?” 怀素道:“后宅女子确实不好出去抛头露面,且也有规矩妇人无故不窥中门,这先人传下的礼数实不可破。” 林葭玥脸色一僵,冷笑道:“难不成整个侯府的女眷,都不能出院子不成?” “若无大事确是如此。” “行简哥哥……” 林葭玥抿唇看向江行简:“你真不能陪玥儿出去逛逛?若玥儿就想今日出去呢?” 江行简未曾答话,怀素道:“林姑娘想出府也不是不行,只是侯府内宅规矩多,老太太同夫人是万容不下心思活络的,为了侯府其他女眷着想,林姑娘若是出去怕是不好再进内宅了。” “呵。”林葭玥冷笑一声:“你口口声声说侯府规矩多,可怎主子未开口你一个下人便先说话了?” 怀素道:“是奴婢逾矩。” 说完,她便退到江行简身后不再说话。 林葭玥却是未曾看出她有什么悔过的模样。 江行简不悦道:“怀素原是老太太屋里的,自老太太房中出来的,身份自不比其他下人。” 按说怀素是江行简贴身伺候的丫鬟,原也该抬成姨娘。只是府中突变,江行简离开时这身份未过了明路,如今倒是不好提起。 若计较起来,林葭玥还应当喊她一声姐姐。但怀素速来处事稳妥,也无意同林葭玥拈酸吃醋便一直不曾言语。 见林葭玥咬着唇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江行简道:“既你在侯府住不惯,不如我在外头买个宅子给你。” “我不要。” 若离开了侯府她岂不真成外室了? 林葭玥红着眼:“行简哥哥不想要那火药方子了吗?” 江行简看她一眼,不再提及买外宅一事。 今日这闹剧便算揭过去。 江行简离开上京六年自是许多事要处理,交代怀素继续教林葭玥侯府规矩后,便外出访友去了。 怀素知她不待见自己,便喊了写意灵韵两个丫头来。 “今日夫人寻我有事,你二人陪着林姑娘,照顾仔细了。” 二人点头,怀素便到绛香院寻江母去了。 “走了一个倒来了两个监视的。” 林葭玥心中烦躁,随处寻了个地方便坐下,写意想要提点却被灵韵拉住。 她二人是江行简身边的二等丫鬟,这两日本就忙得很,如今还要看着一个时时闯祸的林葭玥自然心生不满。 灵韵见院子里也没有其他人,便懒怠起来,偷躲进假山里乘凉。写意让她看好对方,自己也忙别的去了。 在抄手游廊里坐了大半日,林葭玥才觉得心里舒服一些,她正准备回房喝点水解解暑,就见游廊处摇摇晃晃走来一只大胖橘猫。 那橘猫胖得腮帮溜圆,配上一对儿大眼睛显得异常可爱。 林葭玥看着金丝虎心中一喜,忙上前把它抱进怀里,正想带回房中呢,就见灵韵从假山里冲了出来。 “林姑娘,这是大奶奶养了多年的宠儿,整日抱在怀里的那种,您可千万小心,莫抓疼了他。” 才缓好的心情瞬间又冷了下去,林葭玥沉着脸道:“怎么她养的我就碰不得了?” 第9章 毒死 “奴婢并非此意。” 灵韵说完便伸手去抱金丝虎,林葭玥侧着身子一躲偏不给她。 “我抱到屋中玩玩,待会儿就还给她。” 金丝虎沉甸甸的,抱在怀里又乖又老实,猫咪亲人的举止,让林葭玥有了几分想哭的冲动。 回房让人煮了鸡胸肉来,她把金丝虎放在竹篮中一一撕了喂给它吃。 “那个冷冰冰的女人倒是把你照顾得很好,看来她也不是如表现的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嘛。” 金丝虎嗷呜一声,甩着尾巴仿佛在回答林葭玥。 “就是你身上实在脏了些,也不知是跑去哪里玩了。” 林葭玥洗了温水帕子给小家伙擦干净身上,又闻到它口中带着点儿腥气,不由惊讶道:“你不是去池塘里抓鱼了吧?吃生鱼会有寄生虫的。” 她顿了顿手,一时有些不敢再去摸金丝虎。 外头游廊走来两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她们都穿着靛蓝色衣裙,还扎着丫鬟髻,林葭玥知道这是侯府的低等丫鬟便问道:“灵韵哪里去了?” “方才见灵韵姐姐往主院那边走了,林姑娘可是要寻她?” 听闻灵韵跑去告状,林葭玥脸气得铁青,她指着小丫鬟:“府里有没有兽医?” “有的。” 东西二门边上都有马厩,侯府的马儿俱都是万里挑一的良驹,那身价便是捆一百个下人也比不上,自然是有专门伺候的兽医在。 小丫头也不知林葭玥要做什么,便乖乖道:“兽医都在外院,小厮们才去得,若姑娘要见得问过大爷才行,奴婢没有权限放人进内院来。” “不见不见,你去帮我要点东西总行吧?” 林葭玥翻了个白眼,见小丫头点头才道:“你去帮我寻些驱虫药,要外用安全的,回来拿给我就成。” “奴婢晓得了。” 小丫头蹬蹬跑出去寻看守垂花门的婆子去了,不多时便将东西给林葭玥拿了回来。 “成,你下去吧。” 小丫头抿着唇,见她也既无意打赏也不曾说一句体己话,委委屈屈走了出去。 “看在你主人够可怜的份上,我便帮你驱驱虫好了,毕竟这时代的规矩这么严,女人是不可能再嫁了吧?说不得她日后就得跟你相依为命,孤苦一生了。” 林葭玥打开纸包,看着里面的白色粉末有些犯愁。她光知道宠物要驱虫,但具体怎么操作却是不大明白。 金丝虎闻到那股药粉味慢慢躁动起来,它想走却被林葭玥直接抱住:“你也别觉得我说话太刻薄,我也不想的,可我总不能因为可怜她就断送自己的爱情吧?” “我同江行简认识的时候,他可是清清白白的单身汉,哪儿就知道你主人还能莫名其妙嫁给一个死人呢。” 林葭玥嘟囔着,伸手抓了些药粉直接涂抹在金丝虎身上。 “这样应该成了吧?” 猫儿嗅觉极灵,刺鼻粉末粘在身上,它便使劲扭着身子去舔舐,林葭玥见状忽然有些慌:“你别舔啊,都吃肚子里可别药死了。” 眼见着金丝虎越舔越来劲,林葭玥慌张抱着它放进铜盆里。 她想给金丝虎清洗干净,只是洗着洗着发觉手里的小家伙喘起粗气,身子也一点点僵硬起来,她越来越慌,不住的给金丝虎冲洗身上。直到猫咪开始吐白沫,才哇一声喊了出来。 “来人,快来人啊。” 江行简刚从府外回来,就见林葭玥抱着湿漉漉的金丝虎从屋中冲了出来。 “江易,你救救它,救救它。” 江行简皱眉:“它怎得了,吃了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只是见它身上有虫便想着帮它驱虫,但是我没想到它会把那个药吃进肚里去,我特地嘱咐了兽医要安全且毒性低的,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林葭玥很是慌张,抱着金丝虎的手不住颤抖。 江行简安慰几句便让院中下人去寻府医来,林葭玥正慌着,就见蘅芜远远提着个铃铛,甩来甩去喊着金丝虎。 “去请蘅芜过来。” 蘅芜被小丫头带过来,见金丝虎浑身湿漉漉不停吐着白沫,吓得脸色惨白呜一声哭了出来。 “阿姐,阿姐,你快来看看金丝虎。” 蘅芜把金丝虎抱在怀中,疯了一样朝着主院跑去。 这几年小姐未曾被守寡的日子折磨疯魔,多是因为有金丝虎在一旁陪着。小家伙极通人性又惯会哄人开心,若不是它,这几年大家困在拢香斋早就受不住了。 小姐虽然未曾说过,但却是拿金丝虎当亲生子一样看待,若它没了,还不知小姐要如何伤心。 蘅芜一路哭着喊宋挽,宋挽从她手中接过金丝虎的时候,小家伙已经开始抽搐。 “怎么回事。” “大爷说是吃了什么药物,已经寻府上大夫来了。” 宋挽抱着还在不停吐白沫的金丝虎,恐慌得浑身颤抖起来。江行简进屋的时候,忍不住伸手扶了她一把。 那摇摇欲坠的模样实在令人心疼。 “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不过是想要……” “送客。” 宋挽呵斥一声,林葭玥便被蘅芷推了出去。 江行简见状微微蹙眉,却在看见宋挽那双殷红眸子的时候,将话咽了回去。 往日胖乎乎威风凛凛的金丝虎,如今浑身湿透万分狼狈的躺在宋挽怀中,小东西的一双腿已经僵硬,唯独又大又圆的一双橘色猫眼还在眨着。它张着口呼气,吸气却是愈发困难。 宋挽忍不住抱紧了它,眼泪一串串滴落在它身上。 “喵呜……” 气弱的叫声喊得宋挽心都疼了,她忙把脸颊贴在金丝虎的小脸上,柔声安慰着:“小虎不怕,娘亲在呢。” 小猫努力伸出自己的小爪子想要触碰宋挽的脸,只是还不等抬起,便不停抽搐起来。 猫儿眼中也开始落泪,水盈盈的大眼睛望着宋挽,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来不及一般。 “小姐,府医来了,让府医看看。” 香草拖着府医侯在院外,这时候也顾不得男女大防直喊着看门的婆子让她通传。哪知她未等到自家小姐,却是将蘅芷等了出来。 “请老先生回吧,金丝虎它……” 蘅芷微微哽咽却是不敢落泪。 第10章 贱妾 院子里的丫鬟都别过头去,唯有林葭玥哭着道:“我不知道会这样的,我真不知道会这样。” 香草狠狠瞪她一眼,三两步回了屋子。 屋中宋挽还抱着金丝虎不松手,蘅芜红着眼站在一边,并不敢开口劝。 “小姐……” 蘅芷抱来了一个楠木匣子,里头放着宋挽亲手缝制的小褥子布铃铛等物什,每一件的边角处都有金丝虎三个绣字。 江行简见一屋子丫鬟小姐小姐的喊着,心中虽有不快却也不好表态。 他也并非想象不到宋挽这六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女子豆蔻至二九之年,本是最该享受父兄呵护,夫君疼爱的年纪,她却孤寂守寡空守着一个畜生伴在身边,也当真有些难为她。 “你莫伤心,待回头我去寻只一模一样的给你。” 江行简不说这话还好,这话刚一出口宋挽便忍不住扭过头去,再不看他一眼。 许久后,她抱着已经僵硬变冷的尸身语带哽咽:“送大爷出去。” 被下了逐客令,江行简不得不站起身,走至雕窗前他正好瞧见林葭玥也坐在外头,捂脸痛哭。 江行简停下脚步,低声道:“葭玥并非有意,我问过那送药的小丫头,是她误解了葭玥的意思,去马厩要了为马驱虫的药剂……” “大爷忙了一日,回绣烟阁歇着吧。” 蘅芷站在他面前,遮挡了江行简的全部视线。 江行简挑眉,可见满屋子的姑娘都红着眼,只能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火气。 他离开后,宋挽才在香草的安慰下将金丝虎放进楠木匣子里。 “小姐,您莫哭了。” 赵嬷嬷也红着眼,开口却道:“姑爷归来乃是大喜,您万不可于人前落泪。轻则落个不知轻重的名声,重则怕得担晦气二字。若传到老太太夫人耳中,便更不好了。” “知道的说小姐仁善,不知道的兴许要编排些您不喜大爷归府的话头来。” “嬷嬷让小姐一人歇歇吧,你们都同我一起。” 蘅芷招呼屋中人退出了卧房,在无人之处宋挽才可痛快落泪。 她将为金丝虎写的超度经文和诔文,以及小家伙的玩具,厨房刚烘的鱼干一同装进匣子,又将自己前些日子缝了却未完成的小褂子一一放入其中。 直到天色黑了下去,赵嬷嬷再三催膳她才将匣子扣好,吩咐蘅芷将金丝虎埋在她窗下的花坛里。 宋挽半倚在窗前,木然看着姐妹二人将土填上。 抬眼再见余下的十一个木雕,她随手抓了三个丢出窗外。 第二日宋挽早早等在了院门口,江行简见她神色如常,只眼皮微微泛红,不由暗叹不愧是宋府教养出的姑娘。 “夫君先请。” 宋挽福身请江行简先行,快到福鹤堂时,她忽然道:“前些日子夫君说想要林姑娘多学学规矩,此话可是真心?” “自然。” 林葭玥不知礼数闹出这么多难堪,便是他也觉着实不体面了些。 “挽儿知晓了。” 宋挽陪着江行简进到福鹤堂,二人给江老夫人同江母请安过后,江老夫人先提起了金丝虎:“实在是造孽……可惜那小东西了,只是去便去了,许你们只有这几年的缘分,挽儿切记莫太过伤心,仔细身子要紧。” “祖母说得是,挽儿知晓的。” 江母闻言颇为愤慨:“可不就是造孽了?那小门小户出身的东西,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手?挽儿的一件衣裙她瞧着好,养了只猫儿她也觉着好,眼皮子这么浅的东西,实我生平仅见。” 江行简静默不语,宋挽闻言道:“林姑娘既已经入了侯府,总不好日日以外客的身份居住。这等既不给人名分又收了人进房的行事,着实有失体面,若是传了出去世人只会说侯府不成体统。” 江母点头:“此话中肯。” “夫君虽不曾给过林姑娘身份,但挽儿身为嫡妻却不能坐视不理,由着她一直没规矩下去。” 宋挽抬起头,淡淡道:“按说林姑娘救了相公,该给个高位,但奈何她同夫君未有媒妁,便订私盟……” 话还未等说完,江母便皱着眉:“高位?一个与人淫奔在前的轻贱东西,还想要什么高位?若女子都由此淫浪行径进入侯府,还能得个高位,那侯府成什么地界了?” 江行简未想到宋挽会突然提出纳林葭玥为妾之事,他被打个措手不及却也无可反驳。 他同林葭玥确实私德有亏,再说不出什么。 若无宋挽,他自可说服祖母同母亲让他娶林葭玥为妻,可如今……再谈只会愈发污了葭玥名声。 “所以挽儿想不如趁着夫君归府大喜,将纳妾事宜一并办了,如此也算热闹。” 宋挽自袖中拿出两张薄帖,上头写着女子姓名同生辰:“既纳了林姑娘,怀素的身份也该给了。” 江老夫人叹息一声:“一遭纳了吧,怀素那孩子等得不比挽儿轻松。” 公侯世家,爷们贴身伺候的姑娘,大都要走这一条路。 宋挽将两张粉帖递给江母,江母看着心中欢喜:“挽儿贤惠是没得说的,易儿也不知修了多少福分才能娶到这样的良配。” 江母又道:“按说怀素可升为侍妾,但她是老太太房中出的,总不好给这样低的身份,我想着就将怀素提为良妾挽儿觉着如何?” 宋挽道:“怀素性情温柔又向来细致,娘亲的意思再贴切不过。” 江母笑着点头:“这林姑娘妇德有亏,实不堪大位,若是也给了良妾的位置,岂不是说怀素同她品德差不多?” “不成不成。” 江母手一挥,便将粉帖给了身旁伺候的人:“就将怀素提为良妾,将林葭玥纳为贱妾。二人一应用度同月银,就按着府中以往份例给。” “母亲。” 江行简不赞同的看着江母,江母却是笑说内院之事男子不该插手,便搪塞回去。 小门小户之女子,总以为可以依仗男子宠爱倾轧嫡妻,却不想世府联姻,看得从不是单单一人。她先前懒得同林葭玥计较,不过是觉得对方虽鲁莽无状,但到底不影响她什么,直至昨日她才发现自己实不该心软。 林葭玥口中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无耻又可笑。 看了眼江行简面色,宋挽心道她还未提及今日真正目的,便心疼了? 思及此,宋挽淡淡开口:“祖母、母亲,挽儿还有一事相求。” 第11章 不甘 “你这孩子说什么求不求的?跟祖母有话直说便可。” 宋挽柔柔开口:“既林姑娘已是侯府女眷这行止规矩便不能像往日那般恣意随性,挽儿是想请祖母同母亲拨一二人出来教怀素同林姑娘些女眷规矩。” 江母道:“挽儿这话说得正经儿,往日没名没分的不好说什么,如今既做了易儿的房中人再闹出什么难堪事就是给咱们府上丢份了。” 江老夫人也跟着点头,只是她心中另有盘算,对此并不在意,便随口对江行简道:“那丫头坐无坐相,站无站相着实不妥,确要安排几个教导嬷嬷教她行事规矩。只我身边也抽不出多人,便让齐顺家的同你奶母李氏教她如何?另外两人便从你娘亲房中出,如此既全了你娘俩的情分,也不会过于严苛。” 若四个教导嬷嬷都由老太太房里出,未免有插手他房中事的嫌疑,江行简知道祖母用心良苦,便低声应好。 江老夫人暗暗点头,看着柔顺坐在一旁的宋挽道:“你也知这几年你母亲思子过度伤了身子,这府中便一直没个能人撑起这担子,如今易儿回来你不必守在院子里,我想着咱们侯府这掌家的事宜便交给你如何?” “也不会让你如何劳累,背后终究有我同你母亲。” “是啊挽儿,由你协助娘亲,娘亲也能宽乏些。” 将中馈权力交给宋挽,是对江行简带人回来的弥补也是城阳侯府对宋家的安抚,宋挽深知自己不接也得接,只能柔顺点头应承下来。 如今江行简回来,江老夫人同江母越看宋挽越是欢喜,这边她刚答应接掌府中事务,另一边江老夫人便让管事婆子将府中对牌拿来给她。 “若你有什么不懂的,便去问江福媳妇。” “挽儿知晓。” 接过对牌,宋挽将珐琅嵌贝的楠木匣子交给了蘅芷。 在福鹤堂用过膳后,江行简同宋挽往澜庭院去,一路上二人沉默许久,待看到院门时候江行简才道:“葭玥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威胁,你又何必急着给她套个贱妾之位?” 宋挽眉头微挑,却未言语。 “日后袭爵,我会将葭玥抬为侧室。” 宋挽淡笑:“夫君在外多年想来规矩礼教都淡忘了,莫说林姑娘与夫君淫奔在前没了清名,绝不可能成为侯府侧室,便说今日祖母同母亲亲自定下她的位分,夫君日后又如何再动?” “上京的规矩夫君偶尔忘了片刻算不得什么,但若是连孝字都丢了,怕是要让城阳侯府历代祖宗蒙羞了。” 二人正说话,江福媳妇带着一群管事婆子远远走了过来。宋挽见状垂眸道:“夫君为个妾室扯了面皮不要还是小事,但城阳侯府同我宋家的百年清誉总糟蹋不得,还望夫君莫给两府蒙羞。” “葭玥她……” 话刚出口,宋挽便转身招呼府中管事婆子去了。江行简一句她身份不比寻常还未说完,眼前佳人便已远去。 他皱眉不语,反倒憋了一肚子火。 不过一日,宋挽便搅乱了他的计划,江行简按着眉心进了绣烟阁,心中正盘算着该如何将这事告知林葭玥。刚进屋,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小姑娘双臂紧紧圈在他腰间,语气娇软:“行简哥哥,你知不知道每次你跟别的女人在一起,玥儿心里就说不出的疼。” “本来我们说好回到上京你便娶我为妻,可如今这府里有个正牌夫人同大佛一般镇着,我又成了个什么了?若早知如此,我不如留在涑河,总比如今强。” 江行简拉开林葭玥,再次觉着她这行为实在不妥。 往日二人在外,林葭玥仗着年纪小虽偶尔露出些女儿家娇媚样子,但这等出格之事万不会做,如今许是她心中不安总免不得想要同他亲近一二,以证明二人情意相通。 只是…… 江行简按了按额角,颇有些疲累:“老太太给你安排了教养嬷嬷,今日便会有人来教你侯府规矩,嬷嬷们教导时你要用心,若还如现在这般肆意妄为,日后怕是要吃亏。” 听见教养嬷嬷四字,林葭玥脸色一僵:“我不想学那些压抑人性的糟粕规矩,难不成你希望我变成那个木头大佛?” 江行简只做听不见:“若你想留在侯府,这规矩是必要学的,且宋挽是我嫡妻是日后城阳侯府的主母,便是你不想称她为夫人,也不能如此无礼。” 林葭玥站起身,面上娇柔可爱全无:“她空有一个名分就要排在我前头去?行简哥哥……” “今日祖母已将你姓名生辰填到府中册部,你日后便是府中妾室,宋挽确实排在你前头。” “妾室?我不同意做妾,她们凭什么将我写到什么册部?且我的生辰我自己都不知,她们凭什么给我做主?我怎么可能去做一个妾室?行简哥哥,你知道我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江行简被林葭玥吵得头痛:“你若不想做妾,我今日送你出府。” “……” 林葭玥咬着唇,万般不甘心。 她不能离开侯府。 自从莫名其妙在这个时代醒来,她好不容易才脱离了原主穷苦得以吃草根树皮为生的家庭。而江行简则是她所遇之人中,身份地位最为高贵的那一个。 且她也是真心喜欢江行简。 一个出身公侯富贵之家的男人,姿容出众、身材挺拔,行为举止绅士且极具风度,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再遇见这样的男人,而就算遇见,她也未必会喜欢。 林葭玥低着头,咬唇犹豫。 虽然是个妾室,她日后也能扶正的吧?只要自己把江行简的心牢牢握在手中,她不信自己比不过一个木头一样的古代女人。 “你明知我舍不得离开你,更不会离开侯府,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便肆意欺负我罢了。” 林葭玥楚楚落泪,江行简见状轻声叹息。 为她擦去眼泪,江行简道:“日后袭爵我会将你抬为侧室,你无需担忧。” 林葭玥闻言却在心中暗忖,男人的话半点都靠不住。 她根本就不可能去做个侧室,且她一个受过堂堂现代教育的人,怎么可能甘心到封建时代给人做个妾呢? 真是可笑。 第12章 二房 安抚过林葭玥,江行简走出后宅。 他并非爱色之人,此时便难免觉得孔圣人那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再贴切不过,林葭玥哭缠得令他心烦,而宋挽…… 思及此,江行简脑中浮现出昨日她抱着金丝虎欲哭不哭的模样。那双眼愤怒中带着委屈,心疼中含着悲戚,似怒非怒似嗔非嗔的情态让他忍不住头皮发麻。 江行简颦眉。 “兄长身有恙?” 江行简未答,反问道:“你这是刚从外头回来?” 江晏点头称是,说完便站在一旁,眉宇间尽显恭敬。 侯府乃仕宦之家翰墨诗书之族,最是讲究纲常礼教。江行简同他不仅隔着嫡庶之分,更有长幼之别。江晏知那人最不喜无礼莽撞之人,这些年便克己复礼力求做个端方君子,千古完人。 便是面对江行简,他也能神色自若,打从心底尊敬这个兄长。 江行简看着眼前少年,忽而叹气:“我有些心烦,你同我一处走走?” 二人走至花园里白玉桥前,江行简看着桥下荷花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兄长言重了。” 江行简回身只见江晏眼中未有一丝波澜,心道他这庶弟要么对爵位不感兴趣,要么便是个城府极深之人。 会出言邀请共行本是一时冲动,如今说了两句便没什么话来。 江行简略略一顿,提起了宋挽。 “昨日你嫂嫂房中那只猫儿被毒死了,她……” “金丝虎被毒死了?怎么回事?” 江晏语气微高,江行简眉尾轻挑,似是不知他如何得知那猫儿姓名的。 “你知道那猫儿?” 江晏抬眸,一双乌黑眸子显得异常明亮,江行简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日在福鹤堂见到的他,某一瞬也如此刻一般,给人种病态狂热的违和感。只是那眸中光亮一瞬而逝,恢复如初让他来不及细思。 “兄长不知,那猫儿在府里也算颇有名气,且金丝虎本也是从柳姨娘手中送到……长嫂房里的。” 柳姨娘乃江晏生母,江行简闻言便不再多说。 一时无话,可江晏却像是来了兴致般问起了那猫儿的情况,江行简无法只得将林葭玥误伤金丝虎一事说给他听。 江晏听着虽面露温和笑意,身后的双拳却是越握越紧。 她待金丝虎犹如亲子,如今却被那轻佻贱妇残害致死,也不知会如何伤心难过。 江晏拧着眉,双眸不自觉微眯。 江行简以为他不满林葭玥所为,摸了摸鼻子有些歉疚道:“葭玥并非有意,此事实在是个误会。” “兄长这话不该说给弟弟听。” 江晏抿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只是终未能开口,他沉吟片刻说出一句稍等便回了毓灵斋。半炷香后,江晏抱着个竹编篮筐走过来。 “我院中猫儿前日刚下了崽子,兄长可送给嫂嫂以表歉意。” 竹篮中一只黄白相间的猫儿正喵喵喊个不停,不过巴掌大的小东西气量倒是够足,喊了好一会儿也未曾停歇。 江行简捏着那猫崽后颈将它提了起来:“生得倒是不错。” 江晏默不作声从他手中拿回猫儿,小心放在竹篮里的软垫上,又在上头盖了块靛蓝色方形软褥子。 江行简见他这般模样,轻声淡笑:“这东西皮实着不必如此小心。” “到底年幼,轻些为好。” 把那竹篮交到江行简手中,江晏垂眸道:“弟弟知兄长并非有意带他人回府,只是于公于私,侯府嫡夫人的体面都折损不得半分。” “……” 江行简抱着还在喵喵叫的猫儿,一时无言。 如今在侯府,无论是祖母母亲亦或是江晏,甚至是下人眼中,他都是那等宠妾灭妻不知轻重的混账东西了。 江行简想要辩驳,只是支吾片刻也未能想出什么有力言辞洗刷自己的冤屈。 半晌后,他才沉声从喉间挤出一句为兄心中有数,这才抱着竹篮和猫儿往澜庭院去。 江晏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涌出一阵无力和艳羡。 他不知有多么羡慕江行简,既羡慕他比自己早生了两年,也羡慕他托生为侯府嫡系。 “二爷。” 身后小厮出言轻唤,江晏神色恹恹,没有兴致。 那边江行简抱着猫儿回了澜庭院,宋挽在正厅同管事婆子交涉,他略一思索抱着竹篮去了书房。书房中,怀素正在收整案上书籍,见他抱着个竹篮进来便起身去接。 “抱好,莫要摔了。” 停顿片刻,他又道:“别让葭玥看见。” 怀素点头,将那猫儿小心放在书房的软塌上,又让写意去小厨房端了碟肉羹来。直到晚间饭时,那些婆子方陆续离开澜庭院。 江行简抱着吃饱喝足如今正四仰八叉睡得深沉的猫崽子,大步去了澜庭院正房。 “大爷来了。” 外头看更的婆子向屋中通传,二道厅的二等丫鬟听见又去寻蘅芷蘅芜,待江行简走进屋的时候,宋挽已换了外袍站在二人寝房前迎接。 江行简瞟过书案上满满的账册同桌上拨乱的算盘,皱眉道:“府中账数有问题?” “是不大好,若夫君无事待用过膳后可同挽儿一起看看。” 江行简点头,随口让房中丫鬟摆饭,留在这里吃。 等膳间,江行简将手中竹篮递给宋挽:“这猫儿……金丝虎被毒我也有责任,这只猫儿是我送来弥补你的。” 到底心中有愧,这底气便弱了三分。 有些僵硬的抱着竹篮,宋挽轻轻撩起上头的软被子。 只见里头毛茸茸的小家伙睡得正香,露出的肚皮同粉嫩的小爪子直挺挺摊在软垫上,宋挽见状却并没有开心的模样,反而鼻尖一酸想起了金丝虎。 这只猫儿同金丝虎小时候生得一模一样。 宋挽伸出手指在它肚皮上轻轻一点,又拈了猫儿身下的垫子。 那软垫用的是靛蓝色蜀锦,蜀锦并不算贵重但这料子上的浅色暗纹却有些来头,是前些日子二房江星画的联珠孔雀纹。当时绣房织出后,还送了匹素色的给她,她还让蘅芜回了件掐丝攒银的彩宝珍珠匣。 府里只有她跟江晏养了猫,这猫儿是江晏送来的。 第13章 分化 宋挽正出神,蘅芜端着宣窑瓷盘走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摆饭的小丫鬟,几人动作利落不多时便将一桌子饭菜拾掇好,宋挽让蘅芷照顾猫儿,自己则坐在江行简身边。 桌上放着六个巴掌大的翡翠荷叶盘,两个白玉汤盅,并十六个粉白色汝窑小碟。 六个正菜四热二凉,分别是爆灼羊肚、烧笋鸡、鱼肚煨火腿、野山菌炖鸡,凉菜小厨房备了凉拌酸素菜同红油炝鲜笋。 宋挽口味清淡,便单独给她做了虾仁鲜笋汤,另一份则是江行简的瑶柱乳鸽汤。 汝窑小碟四个成一份,分别放了点心四份、干果四份、蜜饯四份、同清口小菜四份。 江行简夹了块螃蟹小饺送入口中。 蟹味鲜甜淡雅,虽只是份小点,倒也能看出掌厨之人的技艺。 二人用膳时并不言语,举止亦轻巧无声,宋挽只略略吃了两口,江行简便知她已用好了,只是礼数在她不得先放筷。 身边人的端庄守礼是刻进骨子里的,江行简看着一桌珍馐,脑中浮现出林葭玥在侯府家宴那日的窘迫。 世族出身无论男女,自幼便恪守礼法礼教,无论衣食住行总别于庶民。限量而食,饮食量少、类多而质精,是他们自出生以来便时刻遵守的规矩,莫说如宋挽这般贵女出身,便是澜庭院中的一等丫鬟,也知这些…… 江行简忽而没了胃口,他放下筷子接过身边丫鬟递来的净手巾。 擦过手后,绿竹同香草又端了漱盂进来。 二人漱口后,江行简走到宋挽书案,随手翻起了府中账目,零零总总分门别类约有三四十册,他越看眉头拧得越紧。 宋挽道:“自侯爷同夫君离开,侯府便呈颓相,如今六年过去府中事务繁多,照比以往花费不减,但进项却是少了大半。” “且……” 宋挽略顿,从书案下翻出一本红皮账册递给江行简。 “自江妃入宫后,宫中上下打点亦是一笔巨数,如今侯府架子犹在,但内中却不好支撑。” 江家嫡长女江曼七年前入宫为妃,江行简离开上京时她正怀有龙子,这几年光是给江妃打点内宫,同侯爷丧事花费的银子,就已经掏空大半侯府。 只是侯府到底有些积累,虽不能同鼎盛时期比,但照其他仕宦人家来说,还算过得去。 但也只能说过得去。 侯府主仆上下远超千数,光是寻常吃喝就让人咋舌,更何况宫中还有两位更不得怠慢的。 遇上年节需要人情往份打点孝敬的时候,银子更是如流水一般,这副模样再有个三五年,怕是连如今勉强撑起来的尊荣,都维系不住了。 宋挽猜到侯府艰难,却未想到会如此棘手。 江行简道:“近年府里庄子的进项,怎会少了这么多?” “最出息的庄子同田地,前些年都打点司礼监掌印太监段公公了。” 宋挽说得有几分尴尬。 说来城阳侯府同宋府的关系,这几年实有些微妙,她姑姑乃当今芸妃,正受隆宠。而江行简的嫡姐入宫一年便怀有五皇子,侯爷同江行简边关遇害的消息传回上京后,圣上为弥补城阳侯府,便把江曼从婕妤提为江妃。 早年国力薄弱,圣上立了出身最不堪的二皇子为太子,五岁不到便将他送往邻国为质,十二年质子生涯,待回朝时只剩一具半死不活的躯壳,如今瘫在东宫已有八年,若非这时候褫夺他太子之位会被天下人唾弃,圣上怕是早将他谪为庶人。 大皇子乃皇后嫡出,若无质子一事这太子之位非他莫属,原本他只要熬到太子病故,便可稳坐大宝,怎奈大皇子为人太过不堪,实难当重任。 三皇子乃她姑母所出,刚过了九岁生辰,四皇子早夭,宋家…… 宋挽垂眸,翻看账册的手微微一顿。 自古财帛动人心,更何况是无上权力,她不信宋家对那个位置毫无想法,且自她兄长之名便可看出爹爹颇有野心。 宋挽看了江行简一眼,二人又齐齐避开对方视线。 片刻后江行简道:“我知你素习喜静,不耐管这些琐碎之事,只是府中事务总要劳你伤神。” “至于外头的往来……如今我既已平安归府,便没有继续用外务烦你的道理。” 宋挽道:“谢夫君体恤。” 将几本红皮账册一一找出,宋挽整理妥当交给江行简。 所谓外务,不过是江妃以及五皇子沈千沭相关,她倒也乐得脱手。 二人一时无话,蘅芜却是眼带怒气走了进来:“禀大爷,绣烟阁的林姨娘有事寻您,这会已打发丫鬟来催三五遍了,想来是有什么急事。” 江行简闻言眉心紧蹙,颇有些下不来台,房中人行事无状,他终归面上无光。 “去回林姨娘,就说我同夫人有要事相商。” 蘅芜福身行礼,甩着袖子走了出去。 “既提到林姨娘,我正有事同夫君说。” 宋挽道:“府中妾室一月一两例银,掌管贴身衣物钗钏等丫鬟二人,扫洒浆洗婆子四人,怀素可享此份例,林姑娘那边便按级降等,夫君可有异议?” “……” 若林葭玥方才不曾三番两次越界到正房来寻他,他兴许还能说上一二句,如今再让江行简开口,他却是没脸了。 “夫人按府中份例行事,为夫自然无异议。” 宋挽道:“澜庭院虽还有空院,但封闭六年总要修葺一番才可住人,怀素身份不同以往,总不能再留在下人房同丫鬟们同出同入,所以这段时日我安排怀素住绣烟阁,夫君觉得如何?” “如此不妥。” “那我将拢香斋让出来给怀素。” “如此更不妥。” 江行简皱眉。 宋挽抱着灵位嫁入侯府孀居六年,上京无人不知。他带葭玥回京已是极不体面的做法,同明着给宋府难堪并无区别。 如今若再让她将往日孀居之所让给其他侍妾,哪怕为了宋府颜面,圣上避暑而归都要向他问责。 且他自己也担不起一个宠妾灭妻,昏聩好色的名声。 “依你安排。” 江行简说完起身离开。 宋挽聪慧如斯,自不会放下身段跟葭玥计较,她只需将侯府同宋府的脸面,以及他的名声摆在台前,他便自会舍林葭玥而去。 不过一句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便反手一个贱妾之位按在葭玥头上,再将怀素送到绣烟阁,如此宋挽不必使任何手段,便可轻易分化他二人。 她自幼聪慧,打蛇七寸也使得娴熟,处理起内宅之事自是如鱼得水。 江行简无奈一笑,却又很快将笑容压了下去。 第14章 姨娘 江行简离开,宋挽便洗漱更衣继续看账册去了,只是那只猫儿醒后喵喵叫个不停。 “想你娘亲了?” 将猫儿放在掌心,宋挽轻轻安抚着,也不知是那猫儿喊累了还是觉得安全,竟在她掌心又睡了起来。 宋挽将它放在软垫上,自己则拿起针线,三两下缝了个布铃铛系在它脖子上。 布铃铛里面放了些可安神的银丹草,那猫儿戴上后果真安静不少。 宋挽唤来蘅芷,轻抚着毛茸茸的小家伙道:“明日送还给二房青斋,便说我如今无暇养它。” 虽说着无瑕饲养,但她的动作很是温柔,蘅芷见着心疼:“小姐若是喜欢留下又何妨?奴婢这次会好生照看,绝不会再发生上次那种意外。” “哪里是小心照看的事。” 宋挽看着猫儿沉睡模样,心中又是一酸。 这几日她好似还能看见金丝虎的身影,夜间睡得迷糊时,还会觉得金丝虎就在她身边。她不舍金丝虎是真,但也并不想再寻只猫儿代替它。 六年情谊,岂是说取代便可取代的? “你也知金丝虎小气得很,若是知道我养了新的猫儿,它该生气了。” 宋挽拨弄着小猫崽身上的布铃铛,强压下酸楚。 金丝虎意外身亡,那罪魁祸首喊了两日不是故意便再未提过。江行简更是丝毫不放在心上,偌大一个侯府,除了她同蘅芷几个谁会在意一只猫儿的生死? 若连她们也急急寻了只新猫,也太对金丝虎不起。 “好生照料着,莫让它着凉。” 宋挽交代完便继续拢账去了。 第二日,蘅芷抱了那小猫崽去了二房,未等到青斋,却碰上了从福鹤堂请安回来的江晏。 江晏见她抱着那竹篮,英眉微蹙。 “见过晏二爷。” “怎么抱着它在这?” 蘅芷道:“我家奶奶说她如今无暇饲养,让奴婢谢谢二爷好意。” 按说这猫不该由宋挽的贴身丫鬟退还给他,但江晏见到蘅芷,便知是那人不信任江行简,怕他再伤了无辜性命。 想到宋挽信他更甚自己夫君,江晏心中一悸,只觉双手发抖,难以自控。 他嗓音微哑:“嫂嫂可是不喜欢?” 蘅芷摇头,语气带了些伤感:“我家奶奶挂念金丝虎,见了它便要心疼,这才让奴婢退还给二爷的,想来是奶奶清楚这猫儿在二房方能过得安稳。” 江晏双颊因兴奋而微微泛红,只是声音还算平稳:“你回去同嫂嫂说,让她放心,在我这里万不会有任何差池。” “蘅芷代我家奶奶谢过二爷。” 蘅芷将竹篮递给江晏身后的丫鬟,自己行礼后便离开了毓灵斋。江晏则抱着竹篮回了自己寝房。 将那猫儿从中捞起,江晏看着那双琥珀色眸子抿唇一笑:“你倒是有些运道。” 他将那个小巧简洁的布铃铛摘下,看着上头平整细密的针脚微微出神。 布铃铛散发出一股淡淡草香,做得颇为随意,一看便知不是出自丫鬟之手。 江晏小心握在掌心,心情颇好地对那猫儿道:“她是我的了。” 好生把玩了一阵布铃铛,才依依不舍拿出个白玉匣子将东西放了进去。看着里面一本旧书,一块素色巾帕,江晏眼露温柔。 青斋进屋的时候,就见他仰头半倚在梨花木交椅上,眉眼透露出一股并不多见的愉悦。 “二爷,柳姨娘求见。” “不见。” 听闻柳姨娘三字,江晏面色冷了下来,只是还未等再说一句,外头便传来一阵刺耳女声。 一个容貌美艳身段风流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只几步路,那妇人腰肢便似要扭断一般,头上戴了七八件钗环,叮当环佩之声吵得江晏眯起了眸子。 “个黑心下流坯子,自己的老娘也敢拦在院外头?便是你翅膀硬了,有了能耐,不也还是从老娘肠子里爬出来的?这几年你愈发不把我放在眼里,如今这院子里的几个烂货丫鬟,也敢到我头上拉屎了?” 柳姨娘刚进屋,便抢白一顿,满口污言秽语让江晏同屋中丫鬟齐齐皱眉。 她本以为江晏袭爵是板上钉钉的事,哪知道一个早该死透烂透的人,突然又诈尸回来了。到手的荣华富贵鸡飞蛋打,柳姨娘气得夜不能寐,食不能安。 更可恨的是她想寻自己的儿子商量下对策,哪知被人一拦拦了三日。 若不是今日挠花了看门丫头的脸,她还进不来呢。 “窝囊搋子,对付我倒有的是办法,你有这心气怎么不去……” 青斋轻咳一声:“姨娘慎言。” 柳姨娘狠狠剐她一眼,冷哼道:“小娼妇,有你指摘我的份?” “你跑到我院中发什么威?” 江晏示意青斋同房中丫鬟出去,自己则按了按眉心,方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让她们出去做什么?有什么话她们听不得的?你整日也不知忙些什么,难道你想让江行简那个死人头,稳稳当当的袭了侯爷爵位?” 江晏嗤笑:“他是侯府嫡长子,袭爵名正言顺,莫说我对侯爷之位没有半点想法,便是日后我袭爵做了城阳侯,于你又有什么干系?” “你个黑心烂肺的小杂种,你是我肠子爬出来的,我做人母亲的还沾不得孩儿的光了?” 柳姨娘说着,便伸出艳红的指甲去抓江晏的脸。 自侯爷故去她在院中撒泼惯了,虽然知道江晏不待见她,但也仗着自己是他生母的身份,没少提过分要求,只是以往她念着江晏日后要袭爵,不若今日这般癫狂罢了。 本以为自己还能如幼时一样拿捏这个儿子,却未成想手刚伸过去,江晏便牢牢捏住她的手腕。 “你算哪门子的母亲?自古以来有哪一家的妾室,敢称自己为生子之母的?” 江晏的手如铁钳一般死死捏住柳姨娘,柳姨娘被他眼中狠厉吓退,支吾着不敢说话。 “日后无事别出现在我面前,好好在府中做你的姨太太,若你再来招惹我,别怪我拿柳呈祥开刀。” “你敢,你还想对你舅舅如何?啊……” 江晏抓住柳姨娘寸长殷红的指甲生生一掰,四片指甲齐齐断落。柳姨娘疼得哀嚎不止,却被江晏随手塞进口中的白瓷茶盏止住喊声。 “舅舅?我敢喊也不知他有没有命认我这个外甥。” 江晏冷哼一声,将柳姨娘推出门外。 不多时酥绵走了进来:“二爷,大房那边闹起来了。” 第15章 出身 “怎么回事?” 江晏皱眉询问,酥绵道:“听府中婆子说,是大爷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在绣烟阁吵起来了。” “你去江星房中寻个丫鬟,找个由头去瞧瞧。” 酥绵应是,去了澜庭院。 澜庭院中不少丫鬟婆子都围在绣烟阁前,原是林葭玥知道怀素也被抬为妾室,且身份还比她高一级这才闹腾起来。 “侯府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莫名其妙娶进一个寡妇,如今还找个下人来打我的脸?” “林姨娘这话可是有意思,你又哪里来的脸面?” 说话的是随侍处管事齐顺媳妇,原本她被江老夫人拨来给林葭玥做教导嬷嬷还颇为高兴。 江行简袭爵是必然,而他能顶着两府压力将林葭玥带回,便说明这姑娘极受宠爱。如宋挽那样的高门贵女,出嫁必是配着宋府人手,她们这些人很难近身成为主母心腹。原想着不若就跟林葭玥打好关系,日后她也可沾沾光,又哪里知这人竟是个蠢货。 “小门小户出身的闺女,若清清白白的咱们也能给上三分薄面,高看一眼。可你又是什么东西?咱们府里的粗使丫鬟都知避讳男眷,你倒好小小年纪就丢了清白不要,真真是给祖宗脸面都丢尽了。” “你放屁,我何时丢清白了?” 林葭玥气得眼泪直打转。 这些日子不管是府里的主子还是下人都瞧她不起,那鄙视的眼神藏都藏不住,不是说她跟江行简淫奔便说她涉于淫滥,这种难听的话不知听过了多少,天知道她跟江行简连嘴都没有亲过。 “皇天祖宗呦,你还想如何丢?姑娘家家无媒无聘的就跟爷们厮混到一处,还想要如何丢?” “什么厮混?我何时同他厮混了?” 她这话说出口,满屋的婆子外加看热闹的小丫鬟齐齐撇了嘴,更有那偷偷捂唇讥笑的。 林葭玥心底一慌,这才明白问题出在了何处。 想着这些日子听到最多的无媒无聘,不通姓名之类话语,林葭玥忽然意识到她眼中的寻常往来,在这些人眼里就是丢了清白,涉于淫滥。 这个时代,这些侯府高门里的女眷,怕是跟男人见个面说句话都叫淫滥失贞。 林葭玥只觉脑中嗡一声响,一股眩晕感让她险些站不住脚。 江行简乳母,李嬷嬷见状出来打圆场:“行了,闹成这样成何体统?都给我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轰走那些看热闹的,她走上前上下打量林葭玥。 “虽然姨娘大错已成,但你如今到底是侯府女眷,日后把规矩学好,好生伺候大爷同大奶奶,也是可将功补过的。” “让我伺候人?做梦去吧。” 她一个有手有脚受过教育的人,让她做低伏小? 林葭玥根本没打算乖乖听话,正想反驳,却被李嬷嬷掐在腰间,狠拧了一把。她从未受过这种侮辱,腰间剧痛让她再也忍不住气。 气不过也忍不住,林葭玥撸起袖子反手给了李嬷嬷一巴掌。 蘅芜正偷偷摸摸趴在绣烟阁假山后看热闹,见此一幕险些惊掉下巴。 她捂嘴看看李嬷嬷,又看看林葭玥突然蹑手蹑脚一溜烟跑回了澜庭主院。 “小姐,小姐……” “怎么毛毛躁躁的?奶奶正午歇呢。” 蘅芜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拉着蘅芷悄声进了宋挽午歇的锦隔纱幮中。 “小姐,您睡了么?” 宋挽撩起石榴红撒花帐子,柔声道:“还未睡下,怎得了?” 见她起身,蘅芷蹲下帮她换了室内穿的厚底软鞋,又寻来一件海棠色烟纱褙子伺候她换上,宋挽笑着打开妆台上摆着的翡翠描金嵌彩梳具盒,从中挑出一把莲花纹月牙梳,以及圆头剔篦递给她。 蘅芷拈了一小块桂花油,点在掌心轻轻揉搓起来,不多时屋中便弥漫着一股淡淡花香气。 宋挽见蘅芜喘着气,让她喝口茶顺顺。 喘息平稳,蘅芜道:“小姐,那林姨娘可了不得,她方才就这样……” 抡起胳膊,蘅芜学着林葭玥的模样给宋挽看:“啪一声甩在李嬷嬷面颊上,好大一巴掌,吓得奴婢赶紧跑了回来。” “啊?” 蘅芷惊得掉了手中梳篦,就连宋挽也怔愣一瞬。 实在是此事太过惊骇,让人一时找不出言语形容。 “除了府里那些个粗使婆子,奴婢上次听闻有人动手抽人嘴巴,还是十来年前,咱们府里庶出三房老爷纳的那个伶人拈酸吃醋打府中小丫头呢。” “奴婢原先只以为林姨娘出身不显,如今想想怕是很不堪了。” 宋挽也蹙眉,有些纳罕江行简究竟是如何同林葭玥扯上关系的。 如侯府宋府这样富而好礼的人家,无论男女嫡庶,都万万做不出这种撒泼打滚的事情来。世宦之家最重名声,家家自祖宗开族立府以来,最忌讳的便是出那等暴殄轻生的孽祸之人。 但凡做主子的,无论心中如何龌龊也没有人前苛责下人,明晃晃打人脸面的道理。 久处后宅的世家贵女,面对下人更是从来只恩多威少,从无作践的。再不济的世家祖训中,也必会有一条对下宽柔以待。 若一房出了个行事霸道的,整族的女儿家都会受到牵连。 今日这事实是少见。 且李嬷嬷身份大不同,先不说她是江母陪嫁,便说她乃江行简乳母,这哺育之恩外加半母之谊,便是她同江行简见了也需得敛着性子说话行事,更遑论动手了。 便是侯爷在世,也不敢拿这般大的架子呀。 宋挽同蘅芜蘅芷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一会儿,宋挽才道:“那位林姨娘行事出格,你们不要去沾,今日起绣烟阁有任何响动都不要近前。” 怀素居在绣烟阁,有什么问题她自会同江行简说。 她与江行简之间的夫妻情分本就淡薄,若再因林葭玥导致这点子表面情都维系不住,怕是会让江宋二府更为难堪。 主仆三人正在房中交谈,绿竹询问过后悄声走了进来。 绿竹道:“夫人那边派了十几个丫鬟婆子,都往绣烟阁去了。” 宋挽抿唇,暗道林葭玥怕是要吃些苦头。 第16章 受苦 林葭玥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为一个巴掌吃这样大的亏。 她打了姓李的老货一巴掌后,就被绣烟阁其他婆子拖进屋中。那些个婆子整日做粗活,手劲大得吓人,不仅挣脱不开,就连想要骂上两句都无能为力。 口中被人塞着软巾,而其他嬷嬷则端了一堆看着精巧,但让人心生不安的东西候在一旁。 “林姨娘也算有福气,这些物件都是老祖宗开族立府时特制的,百年来还无人享用过。” 李嬷嬷从大漆扇形盘中,选了个淡黄色玉质长板,那长板小臂长、巴掌宽,前宽后窄薄润透光。 林葭玥支吾挣扎着,李嬷嬷道:“将林姨娘放开。” “老东西,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动我一下。” 林葭玥有些怕,但她笃定这群下人不敢对她如何:“江行简平时见我都万分有礼,从不说一句重话,你们这群伺候人的东西,又敢怎么对我?” 齐顺家的哼笑一声:“大爷大奶奶体恤下人,就是见了府中拾掇夜香的都会说几句体己话,打赏两吊钱,姨娘可万不要以为是自己如何得大爷青眼。” “且大爷的名号也不是你能直呼的。” 李嬷嬷笑道:“正好不知这规矩该从何教起,便先改改姨娘这信口开河,没大没小的毛病。” 从红木盥洗架上抽了条软帕子,李嬷嬷用凉水打透后,缠在那犀角戒尺上。 林葭玥看她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有些害怕。 “林姨娘不用怕,犀角戒尺薄且缠了凉水帕子,虽然打着疼但既不会留痕,也不会真正伤你。” 话音刚落,林葭玥就听啪一声,脸颊顿时痛了起来。 又薄又韧的东西抽在脸上,脸颊很快便发热起来,但因为又缠了吸过凉水的帕子,那股子热便一直憋在肌肤底层,又疼又发不出的胀感,让林葭玥觉得牙龈同舌根都麻了起来。 “啪。” 一戒尺下去,李嬷嬷高声唪诵:“贤女谨口,不出无稽之词,不为调戏之事,不涉秽浊,不处嫌疑。” “啪……” “妇德静正,妇言简婉,妇功周慎,妇容雅娴……念出声!” 林葭玥四肢被人牢牢按住,她死死咬着牙无论如何都不开口。 李嬷嬷冷笑一声,反反复复念叨着同一句,念一遍,便伴随着啪一声。 她自幼在江母身边伺候,梁府十五年外加侯府二十几年生活,还没有哪个主子说过她一句重话,如今让个小辈贱妾劈了巴掌,这几十年的体面算是白白丢尽。 往日她虽瞧不上林葭玥,但也从未想过如何为难,如今却是说不准这规矩要学到何种程度了。 “纯一坚贞,持身之道……” “纯一坚贞……” 林葭玥遭不住一下又一下的抽打,终是坚持不住缓缓开口。 见她乖顺,李嬷嬷冷哼一声:“请林姨娘过来,同老身学行卧踏坐的规矩。” 她丢下戒尺,示意扎着丫鬟髻的小丫头给林葭玥换衣。 小丫头七手八脚扒下林葭玥衣衫,她只觉羞耻却无力反抗。 新换的衣裳不知用什么东西浆洗过,硬邦邦的,穿在身上又疼又不舒服。 随后又走上前一个婆子,手中拿着卷绣花针,快速别在林葭玥的衣裙上。 李嬷嬷拿出一根细长藤条,冷声道:“请林姨娘跟老身学行礼动作。” 林葭玥只觉满口牙咬得没了知觉,却不得不跟着李嬷嬷行动,只是浑身的衣裳同铁板一般,稍稍不慎还有银针扎入皮肉中,只不过走了三两步她便疼得浑身是汗,痛苦难当。 “啪。” 细长藤条抽在林葭玥腿上:“立莫摇裙。” “啪。” “行莫回头。” “啪。” “语莫掀唇。” “啪……” “轻行缓步,敛手低声……” 直至夜半三更林葭玥突然从梦中惊醒,口中还猛地喊出一句立身之法,惟务清贞。 回过神来,她忍不住啜泣出声。 “咳,林姨娘可要用茶?” “不……不必。” 林葭玥红着眼重新躺回衾被中,从未有一刻如此厌恶这个时代。 雕花大床厚重精美,一个木雕床中便涵盖了妆台同小桌,床里面还有数十个精致木匣,给使用者放置各种精巧物件。 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很是喜欢,甚至不由自主想像澜庭主院中的大床,又该是怎样精奢的样子。 可大床外就是值夜丫鬟的绣塌,美其名曰就近照顾,可实则她晚间翻身都会有人出声提点。而贴身丫鬟睡得绣塌外又是粗使丫鬟的耳房,再往外便睡着看更婆子。 若她晚上说句梦话,明日便会传得沸沸扬扬。 林葭玥看着头上的青色纱幔,咬着被子无声哭了起来。 半梦半睡,似醒非醒的煎熬了一夜,天色还未有光亮,林葭玥就又被李嬷嬷推搡起来。 她好不容易挨过昨日,正幻想今日江行简会来寻她,会如踩着七彩祥云的英雄一般来救她于水火,却不想这般心思被李嬷嬷一眼看穿。 李嬷嬷嗤笑道:“林姨娘可是想着大爷会出现?” 林葭玥抿唇不语。 “呵,老身实话同姨娘说吧,这等痴心妄想实在不必。当今圣上同江妃芸妃避暑回宫,大爷同大奶奶今日天未亮便入宫面圣去了,哪怕回宫,二人也还要到宋府回门省亲。” “没有个三五日,大爷同大奶奶是不会回来的。” 林葭玥一脸震惊,面色青中泛白,李嬷嬷见状道:“大奶奶是个有福气的,林姨娘还是早早祈祷大爷同大奶奶能诞下贵子,不然这避子汤喝多了来日可不好受孕。” “虽妾室诞下子嗣需得送至嫡母身下抚养,但若你乖顺好生求求大奶奶,也未必不会开恩。” 林葭玥咬着唇,齿痕处氤出点点鲜红。 她在这为了江行简受苦受罪,江行简却跟宋挽一起入宫见皇帝,甚至是回宋府? 林葭玥恨得心都碎了,却不知宋挽入宫也未舒坦到哪里去。 第17章 入宫 寅时刚过,宋挽便起身准备入宫面圣的妆容。 “你绾发的手艺是最好的,不必这般下力气。” 宋挽起身,见绿竹一夜未眠,缠着香草给她绾了一夜的头发不免心疼。 绿竹笑道:“奴婢太久未绾发了,这手生得不是一点半点,好在这一夜有香草在,让奴婢找回些感觉。” 正说着,绿竹用白玉勺舀了滴茉莉香露点在手腕间,又轻轻揉搓至散发香气,这才撩起宋挽头发轻轻绾了起来。 “奴婢给小姐选了朝云近香髻,按说入宫应该绾牡丹头的,可咱们府里的嫁妆未有适配的头面首饰,实在撑不起那富贵样子。” “老太太同夫人虽送了几套来,但富贵有余,朝气不足。” 宋挽半阖着眼,有些困倦:“好绿竹,便由你做主。” 她也知绿竹为难。 侯府如今入不敷出,老太太同江母送来的首饰头面大多是二人的陪嫁,虽然价值不菲但到底不是新兴样子,颜色款式也不太适合她。 而她又是以望门寡的身份嫁入侯府,嫁妆中莫说首饰头面胭脂水粉这些,便是连匹带颜色的料子都没有。 按说江行简回京,宋府该给她重新送嫁妆,但父兄都同圣上去山庄避暑这事便耽搁下来。 “小姐,您瞧瞧成不成?” 绿竹轻轻唤了宋挽一声,宋挽抬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陌生。 “绾了六年素髻,偶然戴了一头钗钏我竟是有些不适。” 镜中少女在金灿灿的海棠穿花步摇,同红宝石榴点翠簪的衬托下,显得容色绝丽,娇美无比。她肌肤胜雪又腻皙白若脂,如今只微微打扮,便让满室芍药牡丹失了颜色。 宋挽抿唇,双眸弯弯露出个略显克制的笑意。 “小姐真美。” 蘅芷同蘅芜端了衣裳进屋,见到上了妆的宋挽很是被惊艳了一瞬。 衣裳宋挽选了妃红色绣银碧霞纹霓裳裙,她如今勉强算新婚,穿红倒也应景。 待一身行头穿整妥当,天已渐亮。 江行简在院中候着,他今日也穿了一身妃红,宋挽在蘅芷的搀扶下姗姗而来,二人站在一处确有种天造地设,天然而成的般配感。 “夫人请。” 江行简撩起院中翠锦小轿,宋挽行礼后坐了进去。放下轿帘前,她看见江行简耳后至脖颈绯红一片。 宋挽抿唇,面上泛起点点羞意。 四个婆子抬着轿子行至垂花门外,那里还有一顶给随行丫鬟们准备的空轿。蘅芷蘅芜坐进去后,抬轿的四个婆子退下,另八个容貌周正,腿脚利索的小厮从他处行来。 轿子行至侯府角门前,府中婆子撑着青色纱幔遮挡出一道纱墙,至如此,蘅芷蘅芜才下轿服侍宋挽上马车。 江行简坐在马车上,伸出手扶宋挽上车。 宋挽面色微红,将手轻放在男人掌心中。 马车内空间逼仄,二人又穿得繁琐,身体伸展不开双膝难免碰触。 江行简只觉今日天气闷热,不多时面上便浮现出点点汗意,他撩起软纱一角以求透一口气。 宋挽睫毛微颤,放至双膝的掌心因紧张而有些发烫。 入宫规矩繁琐,二人很早便在宫门等待,待圣上口谕传来,江行简只觉里衣近乎被打透。 下马车时,他伸手去接宋挽,二人掌心相贴,热意灼人,烫得二人又双双松开。 “夫人……” 江行简喉头一紧,忙轻咳一声缓解尴尬。 宋挽还在车上未曾下来,蘅芷见状想要上前搀扶,江行简却快她一步,一手扣住宋挽纤柔腰肢,将人从车上半抱了下来。 二人从未这般亲近过,少女身上馨香馥郁,淡淡花意染了男子的龙涎冷香,颇有几分醉人之气。 宋挽落地,江行简立即收手。 蘅芷抬头去看,就见自家小姐同姑爷好似去熏笼里走了一遭,两个人从头到脚双双透着绯色,她家小姐的耳珠,更像是要滴出血一般。 江行简如今还未袭爵,只算是白身一个,圣上会召二人进宫,多也是出于体恤臣子之心。略问了几句当日情形,又御赐些金银珠宝略表安慰后,便处理政务去了。 是以江行简同宋挽便先去了芸妃的长信宫。 长信宫中,宋芸宁方看见宋挽便滚落一串热泪。 “拜见芸妃娘娘……” “挽儿快起,姑母瞧不得你行这大礼。” 芸妃三两步下榻将宋挽圈在怀中,不停摩挲她的后背。 她大宋挽七岁,说是姑母却情同母女。宋挽小时便乖巧懂事,她瞧着欢喜就将人放在自己院中带着。 可自对方嫁入侯府,二人六年未曾见过了。 宋芸宁紧紧搂着宋挽,语带哽咽。 姑侄二人亲热叙旧,江行简便在一旁陪着,直到宋芸宁担心宋挽哭花了妆,才不再提伤感之事。 “快看姑母都给你准备了什么。” 芸妃身边的女官向外通传,不多时十几个太监鱼贯而入,六七个半人高的箱子被抬了进来。宋芸宁一一打开,里面俱是这些年她为宋挽攒下的首饰布匹等物。 “往日我见到这些便想给你留下,本以为就是用不到日后也好……” 她话刚出口便戛然而止,江行简却明白芸妃的意思,这些东西是她准备给宋挽日后陪葬所用。 “如今好了,也不枉费姑母的一番心意。” 宋挽推脱,芸妃却很是强硬:“这些算不得什么,姑母这有件真正的好东西要送给你二人。” 芸妃道:“这是我特意从二欢道人那求来的,待你们回了侯府,便将它挂在房中取个好彩头。” 宋挽从女官手中接过一幅画,见芸妃让她打开看看,便以为是什么名家手迹,毫无防备的打了开。 江行简站在一旁帮她虚扶着卷轴,看到画中内容时二人齐齐红了脸。 画上是一对金童玉女,金童手持嫣红红桃,玉女手执荷叶莲花,二人相互依偎很是喜人。若论画技,此画人物神态憨然可掬,形神具备,一看便是可传家传世之作。 只是这幅图…… 宋挽慌张将画合上,却忘了江行简一手还扶着底轴,一时险些撕损那画作。 江行简见状不疾不徐握住宋挽的手,无声安抚后,才将手中的和合二仙图收了起来。 和合二仙图乃是洞房花烛夜必要供奉的二仙,既意味着欢乐和合,也有连年荣华、多子多福之意。 江行简捏着手中的和合二仙图,忽而喉间发痒。 第18章 世仇 离开长信宫,宋挽还觉得双颊发烫,颇为拘谨。 而江行简也不知是忘了还是如何,一直牵着她的手未曾放开。 宋挽知道姑母的意思,江行简已纳两房妾室,而她二人却一直未曾圆房。 若侯府出现庶长子日后必有乱局,姑母心疼她,不想让她亦或是她的孩儿受了委屈。 只是…… 宋挽低头看着二人相牵的手,心中晦涩不明。 若是他未有边疆一遭,亦或是不曾同林葭玥相识,她二人必可琴瑟和鸣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而如今,却是不知日后会有何样局面了。 宋挽鼻尖发酸,微微用力想要抽出自己的手。 只是她刚动动手指,就被江行简用力握住。 男人既不回头也未曾开口,只是握着她的手愈发紧。 “夫君……” 江行简停下,身后跟着的蘅芷蘅芜,以及芸妃派来照应宋挽的太监都停下了脚步。 “主院东面放熏笼的墙上位置,可是空着的?” 宋挽愣愣点头。 江行简僵着脸,抿唇道:“倒是可挂幅名作。” 宋挽眼神慌乱,一时不知该如何答他,少女满面羞怯,愣怔怔的模样显得有几分傻气。江行简强压住心中喜悦,拉着宋挽往江妃的衍庆宫去。 直到进入衍庆宫宫门,宋挽才稍微回过神来。 衍庆宫中静悄悄的,丝毫没有长信宫里盛情热闹的模样。 “江公子,娘娘候您多时了。” 长信宫中的管事太监迟迟而至,江行简拉着宋挽正准备去见自家姐姐,却听那太监道:“江夫人请慢。” “前些日子钦天监说了,娘娘近日身体有恙,见不得属兔属蛇属羊属狗的,未免冲撞了娘娘,您还是在小花园处等等吧。” 江行简皱眉,宋挽却是无声叹息,身后跟着的长信宫太监也眯起了眼。 “夫君去吧,莫让娘娘久等。” 宋挽松开二人牵着的手,微笑着站在衍庆宫外。 江行简不放心,叮嘱身边太监好生照顾宋挽,这才一个人去见江曼。 长信寝宫,江曼身穿一身月牙白宫缎锦裙,头上只带着一只银丝蝙蝠珍珠簪。虽不如之前宋挽守寡时候穿的素,但在宫中也是极少见的寡淡模样。 寝宫里,只有江曼的一二心腹在。 “阿姐。” 江曼眼眶微红:“这几年辛苦你了。” “是弟弟无能,未能为阿姐解忧。” 江曼伸出纤长手指,泛着樱粉柔光的指甲,显得异常莹润有光泽,身边宫女扶着她的手,带至江行简身边。 “那女子手中的火药方子,真如说的那般可移山平海?” “弟弟见过,威力不小。” 江曼捂唇:“也不枉你在边关筹谋多年,有了此人此物,爹爹的大仇必可得报。” “……” 江行简抿唇,面色微微发白。 江曼眉眼锋利,是女子中少见的英气相貌。若单论五官,她照比性情温和的宋芸宁差了三分娇媚,两分温婉,但江曼生了对举世无双的眸子。 那双眼明媚而多情,哪怕冷眼看着人的时候,也自带一股子欲语还休的撩情魅意。 若这样一双眸子生在寻常女子身上,只会给人行事轻佻之感,但在她身上,却是无端添了几分让人想要征服的欲望。 若非她实有过人之处,也不会入宫仅一年便诞下五皇子。 宫中尔虞我诈的生活过得久了,她对人心人性也看得愈发透彻,更何况是自幼看着长大的弟弟。 一个眼神,她便知江行简在想些什么。 “你想问我,为何不曾告诉你宋挽嫁入侯府之事?” 江行简挺直脊背,手脚微僵。 “你跟我来。” 二人走至殿中耳房,江曼搬开小佛堂供奉的白玉观音,露出后面的牌位。 “跪下。” 江行简看着父亲名号,毫不犹豫跪了下来。 “当年我意外入宫身怀龙子后,你同父亲便立刻被安排前往边关押送粮草,此差事本不该落在你二人身上,是也不是?” “是。” “爹爹身亡,侯府迅速衰败,大皇子德行有亏,太子瘫痪多年,千沭的出生于三皇子沈千柏最有威胁,是也不是?”. “是。” 江曼红着眼:“你我二人心知肚明,无外家支持的皇子犹如浪里扁舟,无风也难行。你不要告诉阿姐,你看不出宋蓝安的野心,宋芸宁之企图,看不出是谁在背后暗害了你同爹爹性命!” 江行简抿唇,眸中光亮慢慢散了去。 “易儿,阿姐知你心悦宋挽。” “你幼年送给她的那些宫灯、木雕、手钏,都是阿姐陪着你一刀一刀做出来的的,阿姐也知道你自幼便等着娶她入门。 “可那又如何?” “杀父之仇不可泯,你要怨,便怨她投胎无门,托生到了宋家,你要怨,便怨宋蓝安宋芸宁那勃勃野心去吧。” 江曼抓着江行简肩膀,太过用力导致食指指甲绷断都未曾注意。 她身边的宫女上前,却被江曼挥手屏退。 “若来日宋府家破人亡,只余宋挽一人,阿姐便允你同她一起,可若宋蓝安,宋芸宁一直未倒,阿姐不介意必要时候拿宋挽开刀。” “我……” 江行简痛苦闭上眼,片刻后沉声道:“阿姐,我知道该如何做了。” 江曼见他似下定决心,虽心有不忍,却还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姐弟二人这才慢慢叙起旧来,却好似都刻意遗忘了还在殿外等候的宋挽。 宋挽站在衍庆宫外晒得头脑发晕,跟来照顾她的小太监急得直跺脚。 “江夫人,您就同奴才回长信宫去吧。” “不可。” 宋挽笑道:“若无娘娘通传便自行离开,怕会落下个不敬皇妃的罪名,挽儿知道公公仁心,不忍我在此暴晒。” 抬头看着衍庆宫花园,宋挽指着假山道:“不若公公陪挽儿去那处逛逛,避避暑可好?” 那太监哪有不答应的?忙招呼着宋挽去到花园阴凉处,只是还未走进,就听见角落里窸窸窣窣的,一群小太监正围着个浑身是伤的洒扫太监欺负戏耍。 宋挽看着地上人背影,微微颦眉。 第19章 牵手 “小杂畜,由得你们撒野?” 长信宫的太监指着几个欺负人的厉喝一声,那些人一哄而散,跑了个没影。 那太监撇了嘴,嘟囔一句江妃驭下不严,便上前给地上的人扶了起来。 “你没事吧?” “无事。” 那太监佝偻着身子,腰脊弯得厉害,身上穿着宫中最下等的太监服,脏旧得没法入眼。就连脚踝和手腕都露在外头,想来是无人给他置换衣裳。 宫中当差命有不同,待遇也天差地别。若是命好得了哪一宫主子赏识,或可成为人上人,若是人笨嘴懒不招待见,便不比处在地狱好哪里去。 宋挽看着眼前太监裸露在外的手脚肌肤,心下不忍。 那手上满是青紫血痕,外露的细小伤口无数,手心手背又尽是冻疮反反复复发作留下的疤痕,一看便知这人是常年受苦不曾得闲的苦命人。 这样的伤,往日她还只在医书上瞧见过。 “你在何处当差,怎得在这里?” 小太监道:“小的名唤吉荣,今日得东宫王公公吩咐,来衍庆宫寻常胜公公拿些东西。” 长信宫太监闻言解释:“都是奴才未听过姓名的,想来是这群小杂畜私下里赌输了钱派他来要银子,这才被人敲了闷棍。” 宋挽见被欺负的太监点头,便让蘅芜拿了二两银子给他:“若你在宫中实在无处安身,可去长信宫寻我姑母。” 他身上的确是陈年旧伤并非作假,言谈也不似寻常内监圆融,这种人在宫中定然吃不开,长信宫不怕多他一个扫洒太监,但对吉荣来说,却或许可保住一条命。 哪想他闻言只呆呆摇头:“小的在东宫当差。” “你这小杂畜,怎么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宋挽淡笑:“无妨,他有处安身即可,且我亦敬重太子殿下,在东宫并未有何不好。” 这话说完,吉荣同宋挽身边的太监都愣了愣。 东宫之主瘫痪半年,太子尊位形同虚设,就是他们这群太监提起东宫,都难免语露不屑,倒没想宋挽这等贵女会说出敬重太子的话。 毕竟太子五岁便去往邻国为质,回来时已成废人一个,在宫里实在没什么存在感,倒是她姑母所生的三皇子,是下一任太子的大热人选。 宋挽说完便转身离开,吉荣却喃喃道:“为何……敬重太子?” 宋挽回头:“王者父天母地,太子乃天子所出,自然也同天子一般福厚延绵,他们庇佑江山百姓多年,是以我尊重太子。” 吉荣看着宋挽离去背影,心头诧异。 他一路回到东宫,只见整个东宫同冷宫无异,清冷孤寂不说,宫女同太监也散漫不堪。 “你跑到哪去了?里头那东西又尿在榻上了,骚哄哄的还不快去收拾。” 见他回来,一个坐在东宫寝殿前的宫女厉声催促,吉荣闻言木讷走了进去。 处处明黄的太子寝宫弥漫着一股骚臭,他走到金榻前,看着面颊凹陷,一身肉都瘦干了的太子道:“你也不是白遭了一场罪,还是有人念着你那功劳的。” 说什么福厚延绵,不过是托词罢了。 朝廷国力薄弱,送个五岁孩童给邻国为质,本就是奇耻大辱。当今圣上用太子之命换取十年太平,可当太子回朝,迎接他的并非荣宠加身,反而是唾弃鄙夷。 只因太子活一日,整个朝廷从君至臣,便需背负无能之名,太子一日不死,以孩童之躯换天下安稳的不堪事实,便无人能忘。 是以,从无一人敢说这十二年的太平是太子给的,也无一人敢说句敬重太子。 吉荣看着目光浑浊,口中无意识发出嗬嗬之声的太子,无奈将他扶了起来,手脚利落的换了身下衾褥。 世人都在等东宫早薨,却不想他生生挺了八年。 若非如今三皇子还小,大皇子又实难当大任,圣上怕是早除太子于后快,以消心头耻患。 宋挽今日的话不仅吉荣听着震撼,就连长信宫那太监也心有戚戚。 “夫人日后莫再提那一位。” 见他指了指东面,宋挽笑着点头。 闹剧已过,几人在衍庆宫小花园里逛了起来,直到离开前,她都未见上江妃一面。 看着江行简出来,宋挽遥遥对着百花窗内的江妃拜了一礼。 “宋挽尚可。” 江曼摆弄着绷断的指甲面无表情,身边宫女闻言道:“大爷自幼心慕宋家女,娘娘既觉得宋挽尚可,为何棒打鸳鸯?” “为何?” 江曼叹息:“为宋芸宁诞下三皇子,宋家挡了本宫的路罢。” “老侯爷边关之事……” 江曼挑眉,满目野心:“无论爹爹是不是宋府所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来日三皇子同我的沭儿必有一争,虎兕相逢胜败犹未可知,我不能让易儿分半点心,有一丝一毫心软的可能。” “且长痛不如短痛,若两人注定不能有个好结局,倒不如最初便不曾开始。” 江曼看着江行简的背影低低出声,见他走出殿外这才离开。 宋挽只见江行简自衍庆宫出来后,面上神色便淡了几分,远不如先前那般温柔和煦,她心下怅然,一时有些无措委屈。 江行简沉着脸走在前头,眼中隐有挣扎痛苦。 他心知宋挽无辜,却也明白她与宋府一体同心,若无宋府谋划在前,便无宋挽荣华在后。 女子心思细腻敏感,见他这副冷淡模样,宋挽便知定是江妃说了什么。她看着江行简忽而生起几分勇气。 他是她的夫,她总不能任由二人如此冷淡下去。 宋挽面色绯红,抿着唇快走了几步。 她看着江行简的手许久,才鼓足一腔勇气轻轻握了上去。 哪知江行简手臂一僵,思索片刻后,将她甩开,再未回头。 第20章 兄长 “阿挽?” “母亲。” 宋挽堪堪回神,发觉已回了宋府。 她方才一味沉浸在羞悔中,连宋夫人坐在自己面前都未曾注意。 宋夫人和煦笑道:“怎魂不守舍的模样?可是哪里不舒服?” “许是今日热了些,晒得孩儿有些晕。” 宋夫人闻言连忙让身边丫鬟给她送冰酪来,宋挽接过尝了一口便放在手边。 “这几日本该去侯府看看你的,但我忙着给你整理嫁妆便耽搁了,倒是没想你同行简今日归宁,老爷许久未见他,想来要多谈一会儿,你若实在不舒服便回房歇歇,你房里的东西未有人动过。” 宋挽腼腆一笑:“哪儿有那样娇贵?母亲不必担心。” “如此便好。” 宋夫人乃宋挽亲姨母,宋挽生母过世后父亲便娶了苏家庶女,一来为巩固宋苏二府姻亲关系,二来也是为了更好的照顾阿兄同她。 只是宋夫人嫁过来的时候,宋扶已过了后宅女子教养的年纪,她也被姑母接去自己的院子,是以这些年同宋夫人相处便不咸不淡的,说不上多么亲近。 一时没了话语,好一会儿宋夫人才干干道:“我让管事将你的嫁妆单子取来,你也好看看有无缺漏。” 不多会儿,宋府的管事婆子捧着个黄花梨木匣子走了进来,宋夫人打开递给宋挽过目。 宋挽看了一眼并没什么问题,不仅将她母亲的嫁妆完完整整放在里头,府里还出了几个位置极好的铺子,同京郊两处庄子以及二百亩良田。便是在上京,这份嫁妆也是极亮眼的。 “这几日辛苦母亲了。” “哪里的话,都是我该做的。” 二人说完,又没了言语,若是往日宋挽必不会这般不周全,只是如今她心头繁乱,纷纷扬扬的思绪让她无心寒暄。 直到府中管事婆子来寻宋夫人,她让宋挽回自己的院子歇歇,二人才轻松不少。 走出院子,宋挽就见一男子站在游廊下,仿佛正在等她。 那男子长眉入鬓,眉眼冷傲,孤身站在那处却透着一股傲然之意,宋挽看了片刻,认出这人是她阿兄宋扶。 宋扶转头,见她呆呆看着自己,不由露出三分温柔笑意。 “阿挽,过来。” 男人招招手,宋挽便加快几步走了过去。 “见过阿兄。” 见到宋扶,她忽然有些忍不住委屈,语气也带了点不容察觉的哽咽。 宋扶仔细盯着她的脸,半晌未说话。 记忆中她还是个喜欢吃糖糕的小丫头,若是哪日他从府学归家,不曾给她带些糖点,她就会委委屈屈的看着自己。 同今日有些像,却又不尽相同。 以前的她若是委屈了便会第一时间同他说,可如今她只低着头,生怕自己会看出来。 宋扶拧着眉,开口道:“行简已归,你在侯府不同往日,切记平日和顺做事、宽以待人,多孝敬长辈,与小姑妯娌之间也莫要争锋……” 刚说了几句就见宋挽眼眶泛红,宋扶急急停下。 宋挽红着眼轻笑一声:“阿兄这话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口吻好似后宅里头上了年纪的老嬷嬷。” 宋扶微顿一瞬,有些窘迫。 他怕宋挽无母亲提点,无人教她这些后宅之事,这才绞尽脑汁想了几句叮嘱,哪知自家妹子听了是这般反应。 “后宅之事阿兄不懂……” “挽儿知晓的。” 一句阿兄不懂,惹得宋挽眼眶一热险些落泪。 宋扶见状便知她在侯府并不顺心,只是他为人兄长的,也无法插手妹夫房中事。 想了许久,宋扶才道:“吏部那边有个缺,如无意外阿兄今岁会入吏部任职。” 他去年已在国子监任监丞一职,若按父亲所言,他在国子监沉寂数年,便可入中书省。中书省有父亲保驾护航,自可平步青云。只是这般的话,近十数年他都要韬光养晦,不展锋芒。 宋扶看了宋挽微红的眼眶,微微颦眉。 去中书省太慢了,十数年他可等,宋挽却等不得。 宋家嫡出两子三女,宋挽虽是嫡长女却并非父亲唯一女儿,且同城阳侯府的联姻实不稳妥,如今风波未显,他却可见平静之下的暗涌。 若来日三五两派争斗起来,宋府怕是不会全力保全她。 三两息间,宋扶便推翻宋蓝安数年准备。 “吏部乃六部之首,哪里来的空缺?阿兄莫不是唬挽儿守寡六年,不知世事?” “且父亲怎会让阿兄去吏部?” 宋挽柔柔道:“阿兄莫要多想,挽儿在侯府很好,老太太同夫人待挽儿如亲女一般,夫君……夫君温柔体贴,我二人又是青梅竹马,感情不知多么深厚。” “只是多年未见阿兄,挽儿念阿兄念得紧罢了。” 父亲对兄长如何安排她不得知,但肯定不会让他去吏部便是。吏部确有实权,但又哪里是那么好进的?他这般说,怕是见了她以为她过得不好,才急急去吏部想要给她撑腰。 可她又哪能这样自私? “阿兄好生听父亲安排,莫……” “男人家的事你莫管。” 宋扶半弯手指在宋挽脑袋上轻轻一敲,见她捂着头又笑着从怀中掏出个小木匣子。 “阿兄给添你的嫁妆。” 宋挽打开,里面装了满满一匣子银票,各种面值都有,有千两也有百两,甚至还有两张五十两的。她鼻尖一酸,咕哝着:“府里一月才给二两例银,这里头有三四千两了吧?阿兄攒了多久才攒出这一盒子?” 宋扶皱眉:“问这些做什么?阿兄给你的,你拿着便是了。” “一定是阿兄从小攒的。” 宋扶看她一眼:“姑母以前整日念叨,女儿家若无嫁妆到夫家是会被瞧不起的。” 宋挽捏着木匣,死死抿着唇,生怕一不小心眼中泪便会落下来。 宋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微微叹息:“阿兄是男儿,想要银子自有来处,不是你一个内宅女子可比的。” “阿兄不求其他,只希望你好好的……” 兄妹二人正温情叙旧,江行简自远处轻咳一声,宋扶见状将手收了回来。 第21章 挣扎 “夫君。” 见江行简过来,宋挽朝他温婉一笑。 江行简心头一紧有些不敢看她。 “同父亲聊过了?” “是。” 宋扶点头,见宋挽面上甜甜的不由笑道:“宫中规矩多你二人忙了一日回院歇吧,待晚间我二人畅饮一番。” “遵兄长教诲。” 江行简目送宋扶离开,夫妻二人面上笑意齐齐淡了下来。 二人沉默前行,宋挽紧紧抱着宋扶给的小匣子,心中宽慰许多。 从宫中出来后,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羞惭同委屈,以及那若有似无的情愫和被拒绝的沮丧惊慌,在见过兄长后一一消失。 “夫人,院中很干净,想来府里时常打扫,且床上的衾褥都换过新的,若您累了可去内卧午歇一下。” 进了宋挽幼时居住的院子,蘅芷四处看了看。 她们姐妹同宋挽都是在这院子长大的,如今故地重游难免心中欢愉。 “小姐,你以前亲手挂的竹铃铛还在廊上。” 宋挽看了眼早已褪色的铃铛,抿唇一笑。 自松开她的手,宋挽再未曾主动上前,江行简见主仆三人走进院子后无一人搭理自己,心中又不适起来。 宋挽已经进了屋子,他也莫名加快了脚步,只是刚进她幼时闺房,二人便都愣在了门口。 离开六年,宋挽早已不知房中都放了什么,如今再见那些东西,只有种人非物换的茫然。 她的闺房中,处处可见江行简的痕迹。 二人自幼定亲,她话尚说不利索的时候,就知自己日后的夫君名为江易。 侯府宋府乃世交,寻常年节都有往来,江行简小时候很喜欢给她送一些小东西,或是一本字帖,或是一个泥人,又或是一串瓷珠子手串。东西并不多么昂贵,但大多精致小巧,她很喜欢。 带去侯府的那套生肖木雕,更是她的心头好。 十二个,一年四个,他刻了三年,她宝贝了九年,亲眼见证着刻痕从粗糙童趣,到神形俱似。 “这簪子……” 少女闺房处处透着温馨俏皮,满屋子的纱幔都是鹅黄或月青色,偶有一两件粉白瓷具点缀,显得雅致清新,同她在侯府孀居的拢香斋,有巨大差别。 屋中最显眼的螺钿妆台上,摆着一只白玉梅花簪,下面还特意配了同样花色的螺钿摆架。 宋挽脸色灰白,有些后悔让江行简进她的闺房。 “这簪子……为何不带去侯府。” 离京那日,他亲手将这只自己雕了许久的梅花簪戴在她头上。原本是作为她那年生辰礼的,但江行简怕自己赶不回,便提早送了。 如今摸着触手生温的白玉,他心头微窒。 至如今,他似乎还能感受到自己当日那种雀跃的心情。 “孀居之人理应清净守节,这些物件带不得侯府去。” 宋挽从他手中拿回白玉簪,又从妆台下寻了个红绒布锦盒放了进去,见江行简盯着她,她略一思索,将想要放回妆台的手又抽了回来,转身递给蘅芷。 “小姐姑爷,衾被晒好了,可要午歇?” “铺上吧。” 天未亮就起身入宫,又被江妃晾在小花园大半日,宋挽早觉支撑不住。她见江行简对她闺房很有兴趣的模样,便由他观察,自己则入了纱幮午歇去了。 江行简回头,只见纱幔之下一道窈窕身影正拆着头上发饰,少女身段玲珑纤细、妩媚轻曼,他面上一热移开视线。 蘅芷蘅芜见他既不出去,也没有要午歇的意思,一时犯了难。 “下去吧。” 江行简压低了声,打发二人出去。 屋中一时只剩下他同宋挽,只是那人想来是困倦极了,这一会儿便传来浅浅呼吸,竟已经睡着,江行简淡淡一笑,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又冷下脸来。 方才去见宋蓝安,他句句不离这六年为何迟迟不归,以及在边关做了什么。 江行简只觉他是做贼心虚,却不得不小心应对。 方才升起的点点念头,又因这想法消散,他看着纱幮中午歇的宋挽眸光渐沉。 “小姐……” “嗯?” 宋挽双目惺忪,被蘅芷唤起的时候还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姑爷说要回侯府,让奴婢为您梳妆净面。” “我睡了多久?” 蘅芷垂眸:“还未到半个时辰。” “……” 宋挽蹙眉看着坐在绣墩上的江行简,忽而有种想让他自己回去的冲动。 “罢了,帮我梳妆吧。” 蘅芷重新为她整理了妆发,又换了宋夫人送来的衣裙,穿着整齐后便跟江行简去同父母兄长辞行。 “府上已备了酒菜,何不用完再回?左右咱们只隔着两条街,也不会晚到哪里。” 宋夫人出言挽留,江行简却道:“侯府事忙,如今阿挽还掌着府里中馈,离不得她。” 宋府众人闻言这才放心不少,宋夫人让人准备马车,将宋挽的一应物具,以及嫁妆都抬到侯府去。蘅芷蘅芜手中也捧着不少东西,加上芸妃给的添妆,宋挽今日一行,身家倒比得上大半个侯府了。 回到侯府,她开始登记造册,将芸妃所赐之物同自己的嫁妆一一记录下来。 嫁妆详单需给到府中档房登记,且澜庭院还要开辟出一间库房安置这些东西,零零总总事情也不算少,待宋挽同澜庭院里的丫鬟忙碌完后,天已黑得瞧不出五指。 “小姐,东西都齐了,只独独少了一样。” “少了什么?” “芸妃赐的和合二仙图。” 宋挽闻言脸色一红,却是知这东西除了江行简无人会拿。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愈发看不明白那人。 “罢了,将画册记录在案,回头姑爷如何处置都随他。” 宋挽不知江行简拿那和合二仙图做什么,江行简自己也是不知。 他看着铺在书案上的画,面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他也不想对宋挽动心动情,可…… 江行简狠揉了一把脸,万分颓然。 第22章 理家 自见了兄长,宋挽心中生了几分底气,便不去琢磨江行简的心思。 且她如今接掌中馈,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一早上方给老太太请完安,她便见了府里的管事婆子。 “几位辛苦,待我家奶奶换了衣裳便来。” 蘅芜端了茶又备了点心,那些个婆子只细看过宋挽一次,便是初初交接的那日。如今三五日过去,宋挽也未有什么举措,众人便觉她虽出身名门,但到底年岁还小,难免生了几分轻视之心。 又见蘅芜对她们很是敬重,再想起宋挽素来仁和温顺,先前升起的敬畏便少了几分。 十几岁的姑娘以前又未曾理过家,想来如今多要依仗她们。 几人交换眼神,面上露出几分轻松。 宋挽出来的时候,就见众人吃吃喝喝好不热闹。她柔声道:“来得晚了些,劳几位久等。” “大奶奶哪里的话,您贵人事忙,老婆子们等等也是应该。” 那婆子说话时口中还咀嚼着点心,宋挽看了一眼笑意未减。 “这几日事忙,未能同几位详说府中境况,今日方得空是我的不是。” 宋挽示意起身的婆子坐下,自己则坐在了主位上,蘅芷端了沏好的玉兰花茶放在她手边,又抱了厚厚一叠账册过来。 众人见她架势摆得足,不由好笑。 做掌家太太哪里是气势够就成的?若她行事得当,说不得她们高看一眼,面上恭敬二分。若是心软无能,少不得要向往日那般阳奉阴违。 她们都是侯府的老人,世代家生子,可不是一个新媳妇能拿捏得住的。 江福媳妇乃内宅管事,自是她先开口:“大奶奶事忙,今日既召了婆子们来想必是有所交代,如今大伙儿都齐了,还请奶奶吩咐。” 宋挽笑道:“倒没什么大事,只是嬷嬷也知如今侯府不比从前,现下出多入少,我便想着减少些不必要的开支。” “大奶奶说得是,咱们府确实不比从前。” 江福家的见宋挽淡笑,话锋一转:“只是咱们府里到底乃公侯之家,应有的份例同规制可不能少,若是因着俭省丢侯府脸面,岂不失了体统?” 皇族公侯之家,无论衣饰用度亦或出行配备,皆有严格规制,但凡不是整族的男儿无一个出挑的,也不会在日常用度上做文章。若真到连体面都不得维持的时候,外人只会觉得侯府大厦将倾,行将就木。 这等于告诉世人族将不族,那些同侯府息息相关的姻亲,以及朝中盘根错节的盟友,对侯府的态度都会因此而受到影响。 这般浅显的道理宋挽又怎会不懂? 她笑看江福媳妇一眼道:“嬷嬷多虑,我所言并非这些。” 江福媳妇讪讪一笑,宋挽也未为难她。 “如今不比往昔,虽日常用度俭省不得,但有些用项应当减减。” 随手翻开一本账册,宋挽指着上头的条目道:“各府小厨房日日备得东西都相同,如母亲的绛香院同老太太的福鹤堂日日都备了牛乳,可老太太素来不喜牛乳腥膻。” “母亲那里同澜庭院日日都备了武昌鱼,这鱼虽鲜美,但据我所知,我同大爷都不喜欢这些,寻常也并不见此菜。” 掌管内宅厨房采买的婆子忙站出来道:“夫人不知,虽然平日未必见其上桌,但若是主子们突然想吃了,厨房没有是不行的。是以有些东西不见得日日用得上,却是不能缺的。” “没什么不能缺的。” 宋挽语气仍温温的:“今日起,福鹤堂绛香院以及澜庭院小厨房的采买,统一由府里大厨房拟定,若主子想吃什么,会提前一日通知到大厨房,届时照着单子采便可。” “大奶奶,这……” 她一开口,就将府里老太太同夫人以及自己院中的便利摘去,府里其他院又怎么敢越过她们去? 这分明就是拣那最大头的镇压作筏子,她们做下人的怎敢、又怎能说什么? 那婆子悻悻退后,心里疼得流血。 宋挽也不管那些,扫了眼往日各院菜单以及采买单子,粗粗算了下,一日竟可省下七八十两之多。 “大爷二爷房中的间食点心,也一并取消了。” 掌管毓灵斋的婆子面露为难:“这……各院小厨房没了备菜再取消点心,怕是不妥。” “大爷二爷都已及冠,白日甚少在府中,这一月十两的间食点心是给谁吃的?” 宋挽又抽出各院账册,取消种种零碎边角等不必要支出。 先前那些婆子还不太将她放在眼中,如今一个二个却是有些明白她不好糊弄了。毕竟那些毫不起眼的花销,往日老夫人同夫人都不曾看在眼里过。 可如今想想,这般积少成多,也是笔不小的数目。虽不能解决燃眉之急,但长此以往俭省却能减轻不少负担。 有那心思聪慧的婆子已心生敬畏,但也有被短了利益心中不服的。 蘅芷抬眸扫视众人,又低头看了看宋挽眼下的青黑,不免心疼。 她家小姐几日不眠不休,为的就是反反复复翻看这些账册,从那一两二两银子中条条勘验对比,如此数日,方挑选出那些可俭省几分的条目,可忙了几日也未见大爷来主院同小姐说一句体己话。 蘅芷替宋挽不值,暗暗怨江行简冷心冷肺。 “府中旧例需改的只这几处。” “大奶奶没有别的吩咐了?” 宋挽道:“还有些事情。” 几个婆子脸色又沉了半分,却也只敢在心中嘀咕两句。 “刘顺家的,林良郜家的,以及张长胜媳妇……” “哎哎,老婆子在呢。” 三个身穿绫罗绸衣的婆子走了出来,战战兢兢道:“大奶奶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只是这几日发现账数有些问题,想着今日一并说了。” 宋挽找出几张府中领票,以及前几个月报过的府例递给几人。 “今岁二月报了青绸三十匹换府里爷们的马车,上月又报了十二匹八团锦重修皂盖,这领票上未写颜色,我让香草翻了许久库房,方对上是少了十二匹梅子青的。” 宋挽微微一笑:“宫中规制,侯伯用辇青盖、青帏、绿幨,这梅子青的并不符宫规。” 林良郜媳妇闻言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第23章 惩奴 “老奴该死,实是老眼昏花竟犯了这等错处,还好大奶奶目光如炬,寻到这由头。” 那婆子狠狠抽了自己两嘴巴,啪啪声震得其他几人都敛了敛身子。 “既然报错了,便将这账数补上就是,又何必如此?” 宋挽让蘅芜扶那婆子起身,又对张长胜媳妇道:“你是外院笔札房管事家媳妇吧?” “回大奶奶,正是。” “咱们侯府不讲究女子无才方是德,是以各院小姐都识文断字,平日于书画也有涉猎。只是内宅女儿不比大爷们白日府学念书,晚间又多练功课。” “但我发现姑娘们于这笔墨纸砚上的用度,倒比府里几个小少爷加一起还多。” “光是你今年报的仿古雪义堂墨便有四锭。” 张长胜媳妇讪讪一笑:“大奶奶以往孀居,并不知府中事,咱们府上的小姐可不比上京其他人家。别府的姑娘平时喜好些针黹纺绩之事,可侯府的姑娘们更喜欢读书画画儿。” “便说咱府里二房的三小姐,她便最喜画些鱼鸟走兽,是以这纸啊墨的可不就比爷儿们用得多了些?” 见宋挽不答,她愈发扬起了头:“夫人仁善,对府里嫡庶从无分别,无论姑娘小子都一视同仁,这姑娘们喜爱书画同老奴要些笔墨,总不好不给罢?” “如今大奶奶有话,老奴日后定会注意,只是不知府里小姐们,会否觉得大奶奶行事狷狂了些,毕竟往日夫人掌家,也不会克扣府中庶出小姐们的用度。” 她声音越来越大,宋挽只淡淡道:“仿古雪义堂墨价值中等,它并非府中最好的,但一锭也抵得上三四十两银子。你大概不知,这雪义堂墨乃是由桐油烧制再加香料而成,而油烟墨的特点便是光泽较亮但墨色略淡。” “府中几位小姐的画作……” 宋挽从白瓷画缸里抽出两幅山水图,打开后递到那婆子面前。 “此二幅画墨色深重却不姿媚,但因胶质尚轻缺少光泽,这是典型的松烟墨。” “这两种墨虽然都不粘不涩,细腻柔滑,但当中差别委实大了些。” “许是……许是老奴弄错了,老奴这就回去将领票领贴同账目查算清楚。” 宋挽点头:“自是要查对清楚。” 她说完,刘顺家的先绷不住了:“大奶奶明察,老奴上交的账数向来没什么纰漏。” 侯府里头刁奴众多,因老太太六年前突然丧子丧孙,身体垮了大半,而江夫人又是个心思粗大,寻常甚少过问这等小事的。 一日两日有老太太余威镇着,时日久了摸清了大夫人的性子,她们自然抵不住诱惑。 便是有那行事稳妥的,见身边同级的管事婆子各个捞得油水充足,又从未东窗事发过,一来二去心思自然也就活络了。 倒是不曾想,今日被个年轻媳妇捉住了手脚。 本有几个是来看笑话的,正寻思好好瞧瞧宋挽无力招架她们的窘态,回头再编排两句是非,谤一二笑料给后宅仆从添些乐子,哪知这会儿后背冷汗把亵衣都打透了。 “确是没什么纰漏。” 宋挽对刘顺家的微微一笑:“只是你这领票写得实在潦草了些,我辨认得有些费力。” “回大奶奶,老奴日后定勤加练字,万不会再这般了。” “成,你回去吧。” 一群人战战兢兢,都竖着耳朵听宋挽吩咐。 她看着先前账目有问题的二人,柔声道:“你二人一个负责外院杂项修葺,一个管着内院各库,这几年着实辛苦了些。总不好一味辛苦你们,我便想着换个轻爽的差事给二位。” “张家媳妇把账数补上后,便调入吉祥苑做管事,林良郜家的去茶水房当差。原吉祥苑婆子去大厨房负责采办,孙婆子去……” 宋挽调配了几个婆子,将侯府内院重要管事换了一圈。 这些婆子总在一处当差,府中纰漏摸个门清,上下人员也打点得差不多,便是不说全都同流合污也差不到哪里去。 如今打得一团乱,也能制止一下这歪风邪气。 张长胜媳妇闻言哀嚎一声:“大奶奶,老奴有错,老奴确是粗心大意了些,但老奴可保证绝无下次。” 吉祥苑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府中丫鬟婆子养病,以及姬妾、未成的小丁发丧所在,整日阴气森森不说,还无一点油水可捞。 她如今管着内宅库房,虽不敢动账上东西,但寻常让自家爷们从笔札房多出些文房四宝,挂到小姐们名下,一月也可捞上几十两银子,一次都顶上她二年例银了,她又哪里舍得? “大奶奶饶老奴这一次,老奴日后定竭尽所能伺候您。” 张长胜媳妇哭嚎不止:“老奴年纪大了,实在去不得吉祥苑,看在老奴伺候老太太夫人多年的份上,便给老奴一次机会吧。” 宋挽蹙眉:“说的也有理,你年岁大了却是不好再去吉祥苑操持。” “是了是了……” 那婆子正喜于宋挽年轻,面薄心软,就见她从桌上翻出个木匣子,从中拿出张卖身契递还给她。 “你年岁大了,也该放你回家荣养了,今日我便替祖母开恩放你归家。” “大奶奶……” “大奶奶老奴错了,老奴去吉祥苑,老奴不想归家……求求您了,老奴一家子儿女都在府里,世世代代都是侯府家生子,您又让老奴去哪里呢?” 宋挽朝蘅芜点头,蘅芜又翻出五六张卖身契:“你也算侯府老人了,既如此不舍家人便与儿孙一同归家吧。” 富贵知礼的人家从无发卖下人一说,便是犯了天大错处也不过是还了身契,开恩放归。只是这对在侯府生活了一辈子、有头有脸的仆从来说,比杀了她们还难受。 侯府待下宽容,从不苛责下人,哪怕做个最低等的管事婆子,衣食用度也比穷乡僻壤的官家夫人强上许多。 更别提她们的子侄行走在外,还可靠着侯府得利不少。若是哪一个入了家主的眼,赏了一官半职,就此改换门庭光宗耀祖也并非不可能。 若女儿家做了如蘅芜蘅芷这样的一等丫鬟,那更是祖坟冒青烟,说不得哪日就可一朝翻身,做了姨娘主子。 张长胜家的想着小女儿那张明媚小脸,哇一声哭了出来,凄厉之音可比先前诚挚多了。 满屋婆子见她被拖走,都吓得腿肚子发颤,生怕宋挽那澄澈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第24章 迷惘 “梁管事。” “回大奶奶老奴在。” 见她眼露担忧,宋挽道:“我听闻您家中老母亲前些日子病了,一直未将养好可有此事?” “禀大奶奶,老奴母亲身体康健,老奴近日也未曾归家,并不曾玩忽职守……”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宋挽接过蘅芷递来的一方红绒布,随手打开:“我房中有半只上五十年的人参,原是老太太给的,你若不嫌弃可拿回去给你母亲补补气血。” 梁婆子双腿一弯直接跪在了地上。 “多谢大奶奶,老奴替家中老子娘谢大奶奶恩典。” 蘅芷上前将人搀扶起来:“莫要如此,谁往日辛劳咱们奶奶心中有数,该你的总少不了。” 江福媳妇闻言面色难看。 她是后宅里的大管事,今日宋挽虽未说她一句不好,可先前所为件件都在抽打她脸面,怎奈她又心服口服,难生半点怨气。 “周嬷嬷。” “老奴在。” 宋挽见她恭恭敬敬给自己行了礼,不由温声道:“听闻你家孙儿五岁便能识上百个字?” 周嬷嬷点头,宋挽道:“这孩子有些灵性,我想着莫浪费了天赋,不如送到咱们族学中,跟府里少爷们一起开蒙,说不得日后还能出个小状元来。” 孙儿是周嬷嬷的心头肉,若这孩子一味淘气也就算了,如今老天开恩生了些了不得的天赋,她自然有所奢想。 若孙儿日后真能做个状元,便是让她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 周嬷嬷跪在宋挽面前,二话不说磕了三个响头。 “大奶奶开恩,老奴日后定马首是瞻,鞠躬尽瘁。” 宋挽将人扶起,笑说一点小事不值如此。 “诸位嬷嬷也知澜庭院的境况,往日院里清净,丫头自然也少了些,如今大爷回来,院中又添新人,人手上便短缺几分。我对府中人员尚未熟悉,免不得需要几位挑选些乖巧伶俐的丫头过来。” “若是你们有得力的,或是家中女儿孙女儿符合的,也可送来给蘅芷瞧瞧。” 众婆子你看我,我看你,心中乐开了花。 主子的院并不好进,尤其是澜庭院。 而进了澜庭院便有机会近身伺候大爷,灵巧的,说不得哪日就伺候进大爷房中去了。 她们都是家生子,世代在侯府为奴为婢,谁家没个女儿孙女儿的? 但凡有一个能傍上大爷,全家也跟着得道升天了。 几个婆子跃跃欲试,已在心中盘算起人选来了。 宋挽见状笑意渐深:“府中粗使婆子同丫鬟活计最累,月银却少了些,我想着再给这些丫头们每月添上五十文钱,冬日十一、十二、一月各加棉衣一套,夏日六七八月加薄裙一条,另冬夏二季再额外发两吊钱,可让她们买些瓜果炭火一类。” “大奶奶仁善……” 一群婆子争前恐后恭维宋挽,她只淡淡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江福媳妇。” “哎哎,老奴在,大奶奶有何吩咐?” 宋挽并未有什么不满,反而一脸歉疚:“大爷不在的这几年难为你了。” “奶奶哪里的话,都是老奴应该做的。” “哪有什么应该的?” 蘅芷递来一个木匣,宋挽转交给她:“您同江伯为侯府操劳了一辈子,终归是侯府亏欠你们的。” 江福家的愣愣打开,只见里头是一张荐书。 “您小儿子江有才跟大爷一起长大,按说如今大爷回来,该将他放在身边使唤。但我同老太太都觉得屈才了,便请人写了份荐书,举荐他去织染局做个副使。” “位置低了些,但到底是个官身。” 江福家的握着那荐书,一双眼瞪得血红血红。 “大奶奶……老奴……” 宋挽柔柔一笑,拍了拍她的手。 余下再没什么正事,宋挽简单交代一二便放众婆子离开,屋中清净下来,她才看见江行简站在角落,也不知待了多久。 宋挽略略出神:“夫君有事?” 江行简摇头,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其实他今日过来,本是不放心。 他想着若是宋挽被刁奴为难,自己也好出面给她撑撑腰,却哪知不过半日,她就将那些婆子治得服服帖帖全无二话。 先是一记杀威棒立下威严,又拆分府中奴仆勾结现状,重新平衡权力分布。再解决内院中饱私囊之人后,又收入澜庭院。 若想自家女儿得主子重视,她们自然要乖乖听话,为她所用,甘心受她拉拢驱使。 至于给府中最底层丫鬟婆子恩惠…… 江行简淡笑,想来不用半日,整个侯府近千数的仆从,都要知道府中大奶奶是个和善仁慈的了。 江行简拈了拈指尖,暗道这家让他来理,也不会比宋挽更好。 谈笑间杀伐决断的宋挽,他从未见过,如今初见,不免颠覆对她以往的印象。 “你……” “大爷,大奶奶。” 写意从屋外进来,同二人行礼后道:“大爷,绣烟阁林姨娘病了,想请大爷前去看看。” 江行简抿唇,忽而想起自己几日未见过林葭玥。 他看了看身边的宋挽,却见她半眯着眸子,一副欲睡不睡的困倦模样。 “夫人先午歇,我晚些再来。” 宋挽睁眼疏离笑笑,同蘅芷蘅芜回了寝房。 二人伺候她歇下后,轻手轻脚走出了屋子。 颈下的玫瑰香枕散发清香,香气清而不浊,芳香舒郁,往日宋挽最喜这香味,今日闻着却有些烦心,久久未能静下气息。 还未躺上一炷香时间,她便坐了起来。 昨儿夜里下雨,蘅芷便将窗上的生肖木雕放回屋里,如今八个木雕正放在绣塌边沿,摆得整整齐齐。 宋挽红着眼一一摸去,神情愈发迷惘。 第25章 情长 江行简到了绣烟阁,只见林葭玥确实病得厉害。 “行简哥哥……” 林葭玥躺在榻上,双颊因高热而泛红,只几日她便清瘦了不少,一双猫儿似的眸子愈发显大,湿漉漉的看得江行简心中不忍。 “怎得突然病了?” 林葭玥抿唇,欲哭不哭的盯着他。 她整日吃不饱睡不好,白日挨打挨骂,晚上担惊受怕又怎么会不生病?未见江行简之前,她甚至都恨上了他,可再见这人,林葭玥却发现自己究竟有多喜欢他。 “江行简……” “我在。” 林葭玥忽而痛哭:“我喜欢你,你知道吗?我喜欢你才为你吃这样多的苦,可你看见了吗?” “因为我喜欢你,跟你从涑河来到上京,因为我喜欢你,我留在侯府学那些规矩,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愿意委屈自己。” “可是江行简,你值得我喜欢吗?” 因为高热而烧得浑身发痛,林葭玥舔了舔紧绷到发疼,却看不出丝毫受伤痕迹的两腮,哭得更加厉害。 那犀角戒尺又薄又韧,缠了过水的帕子确实看不出面上有伤,可是她每晚都会神经痛,她牙齿痛,头痛,脚痛,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痛的。 她再怎么学规矩,也无法成为宋挽那样的闺秀淑女,就是李嬷嬷教她十年,甚至是百年,她也变不成他们要求的贵女! “我是喜欢你,但我不能为了你江行简一辈子过这种受人裹挟的日子。” “江行简,这几日你在哪呢?我生病受苦的时候你在哪呢?在陪着宋挽吗?” “江行简,我真的受不了侯府的生活。”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林葭玥挣扎着起身,滚烫的泪滴落在江行简掌心,烫得他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葭玥……” “抱歉,我并非有意冷落你。” 江行简揽着林葭玥的腰,将人横着抱进怀中。 怀中少女肌肤滚烫,浑身因高热而泛着不正常的红,她一直在落泪,却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偶尔啜泣得厉害才会小声呜咽几句。 林葭玥向来欢脱吵闹,从未如此脆弱过。 将人小心放进衾被中,江行简皱眉道:“葭玥病成这般为何不寻府医?” “府医在院中候着,是林姨娘说未见大爷,不让府医进来的。” 江行简看了眼被中少女,捏了捏眉心。 “让他进来。” 府医为林葭玥开了方子,喂过药后,她方安稳睡去。 直到夜半三更,才悠悠转醒。 “你醒了?” 林葭玥带着浓浓鼻音轻嗯一声。 江行简撩开床幔,坐在她身边,林葭玥转过身不看他,却又忍不住落泪。 “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 她将头埋进被子中,咬着唇宣泄痛苦。 江行简把人抱出来,将她牢牢拥在怀里。他神情木然的看着眼前一点,淡声道:“我知你钟情于我,我亦如是。” “但江宋二府联姻,宋挽抱着牌位嫁入侯府孀居六年,上京人尽皆知,侯府现在绝不可能停妻再娶。” 林葭玥似要挣动,江行简却是勒紧手臂:“我答应你,会竭尽全力给你想要的。” “你的意思是,我想要侯府嫡妻之位也可以?” 江行简不语,却也未出言拒绝。 林葭玥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开口,不由鼻尖一酸:“你是在哄我,还是真有什么打算呢?我还能相信你吗?” “信我。” 江行简轻抚着她的发,温柔哄慰:“我明日会搬入绣烟阁。” 如他同宋挽这样的世家嫡出,无论男女皆受全族之力供养,他们身上背负的乃是一族兴衰荣败,绝无可能因一己之私弃全族安危不顾。 且杀父之仇不可泯,更何况三五必有一争,江宋二府只可存一。 无论日后两家谁胜谁败,他都会将宋挽安顿好,护她安危以全幼时情谊。 他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江行简想到此,心尖忽然一疼。 他相信若是阿挽处在他的位置,也会做一样的选择。毕竟世家子、世家女,从来身不由己,更遑论儿女情长。 将林葭玥哄睡,江行简一人去了自己的书房。 芸妃送来的那张和合二仙图,被他收在锦匣里,江行简拿出来端详许久,唇边勾出淡淡笑容。 男人视线由上至下细细描摹,认真模样仿似要将这幅画刻进脑海中。 “大爷。” 灵韵端着个黄铜盆子进来,江行简让她放在地上后道:“明日将我的东西搬入绣烟阁。” 灵韵惊讶抬头,见他主意已定只能默默应是。 江行简手中还拿着那副图,仔细看过后拿起桌上烛火,顺着边缘点燃。 火舌很快将画作烧成灰烬,一副传世佳作就此烟消雾散。 第26章 羞耻 “小姐……” 宋挽刚起不久,就见蘅芷脸色难看的站在绣榻旁,她看了眼屋中丫鬟噤若寒蝉的模样,笑问道:“大爷那里出什么事了?” “大爷昨儿个夜里,便让灵韵将自己贴身的东西送入绣烟阁,今儿一早,连寝具同贴身丫鬟也搬了去。” “小姐……” 蘅芜双眼泛红,豆大的泪珠挂在眼中,却不敢哭。 “大爷他……太欺负人了。” 她家小姐才是侯府八抬大轿,从正门里抬进来的嫡妻,是正经拜过祖宗天地的。宋府还没没落呢,侯府怎么就敢欺辱她们到这个份上? 上京虽有那宠妾若宝的人家,但也没听说哪个府里的爷们为了妾室一直不跟嫡妻圆房的。 这若是说出去让外人知晓,还当她们家小姐有什么恶疾,生得如何难看呢。 “小姐,大爷这是什么意思?他这是防着您诞下侯府长子,好给那小娼妇的孩子让位吗?” “小姐……” “好了蘅芜,你吵得我头都痛了。” 宋挽笑着安抚她,只是面色却灰败的厉害。 蘅芷也是双眼通红,语带不忿:“在宫中那日,大爷分明说要同小姐圆房,还说要将那和合二仙图挂起来,如今这又是做什么呢?可是林姨娘同大爷说了什么,大爷才这般的?” 香草咬着牙道:“不行,不能由着他二人如此下去,奴婢去找老夫人,若老夫人也不理,奴婢今日就回府寻老爷去……” 香草说完便想往外跑,却被宋挽喊住。 “去同老夫人说什么呢?” “难不成要让老太太压着他同我圆房?这岂不是更难堪?” “小姐,那如今该怎么是好?若是那小娼妇诞下庶长子,日后您可怎么办啊?” “庶长子也占了一个庶字,大不了从族中过继个孩儿。” 见一个两个都红着眼,宋挽笑道:“梳妆了,再磨蹭下去要误了时辰的。” 四个丫鬟瞪着八只兔儿眼为她梳妆,宋挽先前还撑着笑意,发觉几人未曾注意自己,这才面露一丝惶惶。 书上说夫者,天也。 天不可违,夫不可离,却不曾说过如她这般的情况要如何。 娘亲未教过她,她也不敢将这些事同姑母说,而父兄虽待她十分好,天下却也没有女儿家回门诉苦房中事的道理。 她是穿着一身白衣嫁来侯府的,新婚那日也未有婆子同她说过,日后要如何同夫君相处,一切只能凭她自己。 宋挽看着镜中人,微微抿唇。 梳妆过后,宋挽同蘅芷蘅芜出了屋子,江行简一如往昔在院中等她,她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日自己主动牵他的手,却被甩开的场景。 熟悉的羞耻感席卷全身,宋挽只觉手脚僵硬,喉间发紧。 她活了一十八载,从未如此愧恨过自己那日的行为。 走至江行简身后两步远,宋挽敛声静气,满心的不自在。 “夫君先请。” 看着二人之间的距离,江行简眉宇间几不可查的一皱。 他向前一步,宋挽忙后退一步。 江行简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 “你……” “祖母怕是已经等着了,耽误了时辰不好。” 说完站在他身后,江行简沉默一瞬,转身去了江老夫人的福鹤堂。 如今虽是宋挽掌管府中对牌,但侯府真正掌权之人仍是江老夫人。 府里有旧例的事宜自可遵守旧规,但如给仆从增长月银,以及放奴仆归家之事,还是要得到老夫人首肯。这些事宋挽提前打过招呼,但真落实到实处,仍要跟江老夫人禀告一二。 一来二去便耽搁了时间,江行简陪在一旁,见她讲得口都干了,便顺手递给她一杯茶。 看着男人手掌,宋挽怔愣一瞬,未抬手去接。 江行简挑眉,略一思索后将那茶盏放在了茶几上。宋挽本不欲喝,可见江老夫人同江母都盯着自己,这才脸色微红的执起轻抿一口。 “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林葭玥见江行简从福鹤堂回来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出声询问。 江行简回神,并未说他觉得今日的宋挽性情怪异,让人琢磨不透。 “你捧着账本看了一上午,可是有什么难办的事儿?不如你同我说说,我也好给你出个主意。” 江行简想她平日就有些奇巧主意,又有心哄她打发时间,便将府中近况同林葭玥粗粗说了一遍,又说了几句前些日子宋挽处理的结果。 听完后,林葭玥拿过账本,又从房中找来一根裹着几层布的细细炭条,在纸上快速计算起来。 “我的天啊,侯府如今入不敷出,这么点收入怎么支撑这么大的开销?这样下去,怕是再有个几年就得坐吃山空了。” 江行简淡笑:“确是如此。” 林葭玥微微勾唇:“我有办法扭亏为盈,你信不信?” “你有办法?” “当然了,可是……我不告诉你。” 林葭玥丢下手中炭条,似笑非笑道:“反正现在侯府也不是我当家,既然老夫人同夫人那么相信主院那个,那就让她自己想办法去咯。” 江行简淡笑,不发一言。 “怎么,你不信我有办法扭亏为盈?还是说你觉得宋挽做的很好?” 她声音略高了些,江行简道:“你病还未愈,再去歇歇。” 林葭玥单手撑着下巴,眨着一双圆眼笑盈盈看着江行简:“你可知道什么叫开源节流?” “明主必谨养其和,节其流,开其源,而时斟酌焉……” 江行简放下手中账册,问道:“此话出自荀子富国篇,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 林葭玥一顿,有些意外。 她一直以为开源节流来源自后世经济学,如今听江行简这样说,竟有些尴尬。 随后,林葭玥哼道:“你知道,那宋挽总不知道了吧?如果她知道又怎么会想出那么笨的法子?与其节流,不如开源,更何况你看她节那三两二两的手笔,要什么时候才能堵上侯府的窟窿?” 第27章 风骨 江行简笑笑,低头自顾自拨弄算盘。 林葭玥不满他的举动,啪一声按住了算盘珠子,江行简微一皱眉,终是未发作出来。 “我说我有办法为侯府开源,你不信?” 被江行简的淡漠模样激起几分斗志,林葭玥道:“我好歹也……管理过好几个商铺,这点经验还是有的,不说比别人强,但比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后宅闺秀,应当还是厉害上不少的。” 江行简深吸一口气:“此话日后休要再提,女子抛头露面绝非礼数,更不要说涉及商贾之事。” “怎么女人就不能涉及商贾之事了?我们从涑河一路到上京,也没少见女子在外行走,街头上卖浆酪卖水粉的婆子不多得是?” “世家女同庶民不同,你只记着这一点便好。” 看出他不耐同自己掰扯这些规矩,林葭玥撇撇嘴,只是见到江行简的目光时,忽然想起李嬷嬷曾因她“挤眉弄眼”而抽过来的犀角戒尺。 林葭玥莫名烦躁,把玩着手中炭条,终于忍不住开口:“其实我真有一个很好的主意,可以让侯府赚大笔银子。” “侯府可以开一个青楼,然后网罗搜集天下美女,我可以帮她们炒出名声,让上京所有男人对她们趋之若鹜,为见一面豪掷千金。” “青楼不仅可以赚钱,还可以搜集很多情报,毕竟这里鱼龙混杂,往来之人高官走卒无数。如此上京所有大事小情,花边逸闻皆可掌握在侯府手中,到时候便是售卖这些消息,也可让侯府赚得盆满钵满。” “当然了,侯府的青楼一定要定位高雅,并不能什么人都……” “够了。” 江行简拍向桌面,额头青筋迸得厉害。 林葭玥眨着眼,一脸无辜:“怎么了?” “你们先下去。” 屋中写意灵韵纷纷退下,出屋前脸上的震惊鄙夷之色还未消退。 江行简按着眉心,满脸烦躁。 “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怎……怎么了?” 她这种身份搞个青楼不是挺正常的吗?怎么江行简的反应这么大? “以皮肉之资换取侯府荣华富贵,那我宁愿侯府明日便分崩离析。这种猪鼠弗如之言,切莫再提。” 林葭玥面色涨红:“我没有说让那些女子做什么皮肉生意,我只是说可以建立这样一个场所,给上京官员一个可以放松的地方,平日里听听小曲,看看歌舞……” 江行简只觉自己头疼得厉害:“身为女子你张口青楼闭口皮肉,李嬷嬷的规矩究竟是如何教你的?” “如此损阴德的买卖,你……” 手中笔越抓越紧,江行简这一刻突然明白,为何祖母同母亲对林葭玥颇有微词。 他往日只觉她过分活泼了些,虽不知礼数但心思澄净,纯简善良,那些略显亲昵的举动,也并非出于轻佻淫贱,只不过是缘于动情而不自知。 可今日她言之凿凿说出开青楼的话,江行简方知她缺了风骨。 江行简下颌紧绷,许久才吐出一句不义之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再不开口。 林葭玥不服,翻来覆去解释自己并没有让女子做皮肉生意的意思。 被她缠得烦了,江行简道:“前朝官员狎妓成风,仕宦沉迷寻欢作乐,以致朝纲松弛。是以我朝青楼皆乃官营,其中女子全部都是重罪者家中女眷。” “我朝律法明令禁止官员宿娼,无论公私宴席,寻歌姬陪酒者徒刑两年,杖责八十。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虽遇赦,罢职不叙。” “你所言‘大事小情,花边逸闻皆可掌握在侯府手中’,你可知这话只要透露出半个字,明日侯府就会被冠上个忤逆谋反之名?” “缉访刺探、察听大小衙门官吏不公不法及风闻之事乃东厂专职,如今侯府越俎代庖,是想要做什么?” “林葭玥,你胡言乱语之前,能不能考虑一下侯府上下近乎千数之人的安危?” 江行简脸色铁青,汹涌怒意抑在胸腔让他无处发泄。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懂。” “我只是看人家都这般做,我以为可以……” “这几日我让怀素来教你什么可说,什么不可说,你还在病中,多多养身为要。” 江行简说完,拂袖离去。 林葭玥哽咽出声:“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帮帮你。” 江行简脚步一顿,却未停下半分。 他一路来到澜庭主院,蘅芷蘅芜正在园中晒书,见他过来二人齐齐低下头,仿似未曾看见一般。 虽被丫鬟如此对待,但江行简也不知为何,方进入主院,心头那股郁气便消散泰半。 略略思索,他抬脚走进了进去。 宋挽正在书房看书,手边放着一碟红豆酥。江行简只见最上头的一块缺了小巧半圆,想是她先前浅尝过。 他轻咳一声,赶走那一丝幽微的不自在。 “夫君有事?” 宋挽放下书,起身将书房主座让了出来。 “无事。” 见他神色肃沉,显然是有些不快,只他不说宋挽也无意追问。 沏了茶放至江行简手边,宋挽刚准备去寻些别的事情做,就听他道:“是有些事想寻你。” “府里的事?” 她回身坐下,却并未坐在他身边。 江行简微微捏拳,低声道:“有人建议侯府开源,做些营生。” “只是如此?” “嗯。” “若只是如此你不会有这般反应,可是因为那人提议的营生不太稳妥?” 江行简并未回答她。 他只是看着宋挽,就觉满心焦躁烦乱都被涤荡干净,江行简忽然想知道若是她,会如何看待开源这事。 “若让你说,侯府再寻些什么样的营生好?” 宋挽微微沉思,片刻后道:“德之所在,天下归之,我想利亦如是。” “若是想做些利益长远的营生,大抵脱不开免人之死,解人之难,救人之患,济人之急的买卖。” 江行简闻言心头一震。 他想,女子之风骨,亦当如是。 第28章 婚事 “既今日说到此,我也有些话想同夫君说。” 宋挽道:“侯府不同寻常人家,一时的利益得失并不可解决问题根源,开源也好节流也罢,终归不是最紧要的。” 她几日未睡,思索了江宋二府的无数种可能,终于想到一个能保住根基的万全之策。 “世人都道富贵如蜜糖,我却觉富贵如霜刃,富且贵犹是。” 她方一说,江行简便知宋挽是何意思。 江妃芸妃三五皇子之势,犹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看似风光无限却说不得哪日便要一夕倾塌。能不能保住性命尚未可知,更遑论做什么营生。且太子苟延残喘多年,随时有暴毙可能,皇权之争一触即发,如何保下二府根基才是重中之重。 江行简也为此着急,却没能想到什么好的法子。 保全一族根本,实非易事。 他抬起头,很想知道宋挽是如何想的。 “一族根基无非子孙凝聚,佳子弟繁衍不息。” “如此,哪怕来日侯府真……有何变故,根基子孙在,也算保全祖宗血脉。” 江行简道:“祖茔在,族不会散。” “祖茔虽在,但无所供给也不可。若侯府失了这泼天富贵,子孙怕是也无力祭祀,日久天长的,总会慢慢怠惰无人打理。” 江行简皱眉,心知宋挽说的极对。 “夫人可有办法?” 宋挽道:“如今侯府虽日渐败落,但尚有能力购置祭田。若族中有恒产,便可保江氏血脉不至流散各地,无处安身。” 江行简闻言眉尾微挑,看向宋挽的眼神亦多了几分凝重之色。 祭田固然可以保祖宗香火四时祭祀,但更重要的是,朝中律法明文规定‘坟茔田地,不在抄剳之限’,所以日后哪怕五皇子败,江氏一族被流放亦或抄家,祭田也不会充公,而族中有田产,就可保族人不被饿死。 江行简指尖微颤。 宋挽今日所言,是为侯府最后做打算。 “其二还要为族中子弟提供读书识字,知荣辱明事理之机。” “族学。” 宋挽看着江行简柔柔一笑。 江行简只觉胸中砰砰直跳。 江家东西二府、嫡庶两支,子孙男丁何止数百人?只要能保下一房,让他们有片瓦遮头,有谷粟饱腹,男儿可习文断字通晓人情,这一族便不算败落,说不得还有东山再起之日。 他双手忍不住颤抖,看向宋挽的目光也越来越深沉。 宋挽被他盯得不甚舒适,便淡笑说还有其他事要处理,姗姗离开。 江行简心中大石落地,便寻人处理祭田事宜去了。 天知道他这段时日所愁的,便是如何保全一族根基,至于侯府短暂的收支失衡,根本算不得问题。 离开澜庭院,他奔着毓灵斋而去。 江晏听闻他来拜访,心中有些纳罕,二人虽算不上针锋相对,但也实在不是什么兄友弟恭的关系。 “兄长有何指教?” 将宋挽有关祭田同族学二事说给江晏听后,江行简道:“此乃族中大事,我想着寻你商量一二。这些年你掌管侯府,可知东西二府哪一房的子弟人品尚可,担得起掌管钱粮供给之事?” 江晏沉思片刻,也明白此事的重要性。 他细细琢磨几人,又将几人行事平生简单说与江行简听后,不由于叹道:“兄长思深忧远笔笔周到,弟弟敬服。” “倒并非我所想到……” 江行简微微勾唇:“是你嫂嫂想得周全,今日同我说的。” 提起宋挽,江晏喉间微动,指尖泛起一股酥麻痒意。 他哑着声道:“嫂嫂聪慧,实乃闺中典范。” 看着江行简与有荣焉的一笑,江晏满心艳羡。 那个人太过高洁美好,美好到哪怕他觉得江行简不知珍惜,各种不堪,也不敢生出半点狎昵心思。 “阿挽她……” 笑意深达唇边,却又被江行简压下,他看着江晏道:“你今岁弱冠,婚事理当提上日程,如今因我耽搁下来,实心中有愧。” 江晏婚事本不该拖到这时候还未定下,但因他是庶出,之前却又有袭爵可能,所以在新妇人选身份上便为难起来。 门第高的并不看重他,门第低了侯府又瞧不上,是以一直拖到如今。 现下他回府,这事更是麻烦。 “也不知你喜欢何样的姑娘?若有钟情的不妨同你嫂嫂说,她如今常同世家女眷打交道,有她斟酌必可办得妥当。” 江晏温和一笑:“若是能寻个嫂嫂那般的,便再好不过。” 江行简闻言一愣,忽而笑出了声。 笑过之后,喃喃道:“似阿挽那般的女子,怕是不好寻。” 江晏笑意也淡了三分,眼神略显幽深。 “若得空你去同她说说,有她帮你掌眼定不会错。” “弟弟知晓。” 江晏的婚事本不该落在宋挽头上,但江老夫人心中只有死而复生的江行简,江母又是个不大管事的。 江晏虽有生母,但不过是个妾室,在府中地位尚不如有头脸的管事,这差事兜兜转转便落在宋挽头上。 所以当江晏找上自己的时候,她也并没有惊讶。 “若非兄长有令,弟弟也不敢叨扰嫂嫂,还望嫂嫂莫怪。” 江行简今日去族中谈族学祭田之事,不在宋挽身边,江晏在福鹤堂前院等了许久,却未有一丝一毫的不耐。 “哪里谈得上叨扰,小叔言重了。” 宋挽站在一旁,似乎是在琢磨合适的世家小姐人选,江晏则静静在她身边,看着地上拉长的身影勾唇浅笑。 他看着看着忽而挪动一步。 地上的两道身影因他的动作而变得重合,看上去好似二人交颈相依,耳鬓厮磨一般。 江晏呆呆看着,笑容愈发难掩。 “我太久未外出参宴,虽想到一二合适人家,但却不知小姐们品性如何,小叔若是不急容我再斟酌两日,见见她们。” “终归是婚姻大事,草率不得。” 听着宋挽温软嗓音,江晏抬起头,满目柔情。 他看着宋挽双眼,轻声道:“全凭嫂嫂做主。” 第29章 拨银 “小姐,这是齐府给您送来的帖子。” “哪个齐府?” 蘅芷低头看了看手中名帖,回道:“现任当家乃是原李国公之孙齐伦,这帖子是他家嫡长孙媳送来的。” 宋挽接过那张名帖,仔细在脑中回忆这人,好半晌才道:“怪道我觉着名字眼熟,原是我未出阁时候见过她。” “若奴婢没记错,她是忠靖郡王府庶出的小姐吧?” 宋挽秀眉微颦,应了一声。 蘅芷道:“齐府也算贵族出身,只是老国公去世后族中未有出色晚辈,便一代代没落下来,如今嫡长孙竟是同忠靖郡王府中的庶出联姻了,实在令人唏嘘。” 蘅芜闻言凑了过来:“她今日下帖,可是因为前些日子小姐放出风去,要给府里几位爷同小姐相看婚事?” “应当是了。” 宋挽笑道:“齐府出身虽高,但如今实不够看,二爷虽是庶出却也不是齐府可匹配的,这帖子你帮我寻借口回了吧。” “奴婢记着齐府有个嫡出小姐今岁刚及笄……” 赵嬷嬷在里间收拾宋挽衣物,听蘅芜这般说便道:“嫡出的小姐也不成,便是品性再好小姐也不能为二爷做这门亲。” “为何?” 蘅芜不解:“不是都说低娶高嫁?先前小姐中意的那个孙家姑娘,父亲不过是一个五品的东阁大学士,照比这齐府还差了一大截呢。” 宋挽闻言撑着下巴笑了起来:“傻蘅芜,这当然不同了。” “孙大人虽只是五品,但孙家小姐的嫡亲兄长未满弱冠便得了进士,且孙家小姐的嫡亲舅舅如今在兵部。” “而东阁大学士虽官位低但却隶属内阁,是正经的官家近臣。孙家小姐的闺塾师请了太仓州王家出身的梅山居士,说明孙王两家亦有往来。” 宋挽眨着眼:“这王家……” “哎呦小姐,奴婢就就听不得这些,听得奴婢的脑袋混混绕绕的。” 赵嬷嬷抱着晒软的被子笑道:“便是老婆子我不懂这些,也知道那齐府的小姐不能说给二爷。” “为什么啊,可是齐府小姐有什么不妥?” 赵嬷嬷照着她背后拍了一下:“胡说什么,闺阁小姐的清名也容你这般诋毁?” “这点子事儿都看不明白,白长了一身大傻个子,问你阿姐去。” 被赵嬷嬷抢白一顿,蘅芜哼唧着询问蘅芷当中缘由去了。 蘅芷笑答:“孙家位卑却手握实权,而齐府则空有个光鲜出身,若是小姐给二爷选了这样的人家,外头要么说咱们奶奶目光短浅,要么说心思歹毒,作践二爷。” “啊……” “怪不得小姐这几日整天翻看各家名册,原是想得这般深。” 蘅芜见宋挽眼下青黑愈发明显,不由愤恨:“要奴婢说小姐就不该如此上心,姑爷待小姐一点都不好,凭什么让小姐受苦受累为侯府盘算?” “呸,你这小蹄子几日不挨打,皮子紧得厉害。” 赵嬷嬷听见这话,气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再见宋挽面上笑意敛了大半,忙翻出屋中挑杆要抽蘅芜。 蘅芜被她撵得满屋子乱转。 赵嬷嬷一边追,一边道:“整日胡言乱语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怎么啦,奴婢哪句话说错了?” “大爷不做人事,府里还有夫人同老夫人呢,便是不讲这些,小姐若真撒手不理,难不成将这管家之权让给那小娼妇吗?” “你眼皮子怎就这么浅?光看了眼前这一点得失,你就不想想若小姐万事不管只求自身安闲,侯府乱起来她能置身事外?你就没听过那句……什么巢……什么卵?”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宋挽在桌子后捂着唇笑接了一句。 “对对对,就是这句。” “小姐既嫁到侯府,那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当我不心疼小姐?可你见我说过什么?” 说着,赵嬷嬷眼眶也红了起来。 宋挽是她奶大的,巴掌大小的时候便由她护在怀里养着,如今好容易伺候成这般天仙模样,哪就想嫁了江行简这样的人?若是早知道江行简如此,还莫不如让她家小姐一直守寡呢。 这都说不上哪种日子更折磨了。 赵嬷嬷越想越气,她想着宋挽人前强端着一府主母的架子,人后却没心没肺同未长大的小丫头似捂唇偷笑,就心疼得厉害。 她家小姐十二岁守寡,在拢香斋一困就是六年,说到底她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傻孩子呢。 蘅芜只见赵嬷嬷追着追着,噗通一声趴在绣塌上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宋挽蘅芷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查看,蘅芜在后头呵呵傻乐,直到屋中传来低低啜泣,她才慌张闭上了嘴巴。 “好嬷嬷,我再不胡说乱说了。” “这出了嫁的姑娘们哪个不得克己慎行,步步为营?妇道人家活一辈子也就为个清名贤名,看着小姐日日受累,哪个会不心疼呢?在咱们府里,老奴是连滴水都不让小姐沾的。” “更别提有那拨算盘,拨得指甲都断了的时候。” 赵嬷嬷捧着宋挽纤嫩手指,心疼得直抽噎。 她家小姐除了幼年学女红摸过几次针线,那是再没做过粗活的,如今日日拨那算盘,指甲边都皲出细血口子来了。 “要是夫人地下有知,不知得疼成什么样子……” 宋挽被赵嬷嬷紧紧抓着手,心中也生出几分酸楚,只是并非因为江行简,而是为关心她的人。 想了想,她如小时一般撒娇的趴在赵嬷嬷怀中,咕哝道:“嬷嬷哪儿的话,我在侯府已算是很轻松了,不过是掌家理账又有何难?哪一个宗妇不是这般过来的?” “老奴说的并非掌家一事,老奴说的是小姐日后。” 宋挽心中叹息,却是笑着道:“夫君同我青梅竹马,有幼时情谊在总不会一直这般的,待过几日说不得便想起我的好了。” 蘅芷蘅芜也觉心酸,几人正感伤,就见绿竹手执府中领票走了进来,刚进屋就气冲冲道:“小姐,姑爷患癔症了,他竟给绣烟阁林姨娘拨了两千两开铺子,他难道就不知小姐是多么辛苦,才为侯府省下的这些银钱?如今竟都拨给了那物件,实在欺人太甚。” “什么?姑爷疯魔了不成?” 赵嬷嬷倏地站起身,晃得宋挽脑袋一晕。 宋挽扶着头,无奈道:“慎言……慎言……” 第30章 可笑 “小姐,那林姨娘还在院外等着。” 绿竹将手中领票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气得一双杏眼瞪得老大。 宋挽整理好头发,让蘅芷陪着自己出去。 林葭玥身边跟了两个小丫头,看见宋挽的时候齐齐行了礼,林葭玥面露微笑,举止动作乍看之下很有闺秀气韵。 “我方才将行简写的领票给了你的丫鬟,如今是来领银子的。” 宋挽道:“夫君既写了领票予你,你直接去府中总务拿银子便好,不必寻到我这里来。” 让房里二等丫鬟端了茶水,宋挽便等林葭玥开口。 江行简既越过她拨了银子给林葭玥,便说明他也知这举动不合情理,是绝不会让林葭玥来找自己的,如今她找上门来,也不知是想炫耀一二,还是准备耀武扬威一番。 果然,宋挽不过端起茶沉默片刻,林葭玥便沉不住气。 “江行简给我银钱开铺子,你就不生气?” “你的规矩学得实在不好。” 听闻规矩二字,林葭玥面色一沉:“他就喜欢我这样的性子,不会太过无趣。” 宋挽捏着茶杯的手一紧,轻笑一声后准备离开,却听林葭玥道:“你这样有意思吗?空守着一个嫡妻身份守活寡每天自欺欺人,真的会快乐吗?” “放肆,夫人面前岂容你无礼?” 宋挽摆手,蘅芷退后不再言语。 “那依林姨娘之见,我又该如何?” 林葭玥看着宋挽,眼露坚定:“我对你并没有敌意,我只是不明白行简不喜欢你,你又为什么要一直待在侯府?你已经浪费了六年时间,为什么还要继续蹉跎下去?” “……” 宋挽重新坐回主位,淡淡道:“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 “这有什么不懂的?我跟行简两情相悦,他曾说过回到上京会娶我为妻,可谁又能想到这世上居然有那么傻的女人,竟会抱着个牌位嫁进来守寡?” 林葭玥看着宋挽,也是满心的不自在。 明明是她跟江行简相爱在前,怎么如今搞得好似她插足了别人一般?她虽然对自己有信心,但江行简跟宋挽在一起的时候,也忍不住担心。 她是他名义上的嫡妻,他们每日早晚一起去福鹤堂给老太太请安,他们院中的东西全部都成双成对,提起宋挽的时候,江行简眼中满满都是未曾说出口的夸赞。 虽然他二人不曾有过什么亲密举动,但林葭玥就是忍不住心生醋意。 明明,江行简是她的爱人才对。 “你可曾想过,你对自己不负责任的做法,也会给别人带来困扰?” 宋挽眨着眼,想要试图理解林葭玥口中,给别人带去困扰指的究竟是什么。 她往日自诩聪明,但林葭玥的言语却实在无一句能听懂的。 抬头打量着眼前姑娘,宋挽至今也不明白江行简究竟钟爱她哪一点? 若说皮囊,她自觉更胜一筹,若说家世背景她同江行简之间也算不得高嫁,难不成真如林葭玥所说,她太过无趣了? 可她自幼琴棋书画,针黹女红都算精通,就连诸子百家、诗词歌赋也有涉猎,怎么会无趣呢? “你家世好出身高,就算离开江行简也可以再寻个意中人吧?” 原本宋挽还在琢磨自己是否无趣之事,听闻这句眉心拧得紧紧的。 蘅芷气不过,抄起眼前热茶猛的泼到了林葭玥面上:“你自己喜好出乖弄丑,整日提溜着满身贱气勾着大爷打转不够,还想污我们家小姐的清名?你这女人当得是黑心烂肺,死不足惜。” “蘅芷。” 见她还要上前,宋挽拦住了她。 那热茶虽然不烫,但被人兜头泼了满脸也实在羞辱,林葭玥气不过大喊道:“我是为了你好,你们发什么疯啊?” 两个小丫头上前帮林葭玥擦面,宋挽却是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许久,她才确定眼前人除了一股子蔑视她的傲然,确实没有恶意。 林葭玥真认为自己所言是为了她好。 宋挽忽然就好奇起来。 “世家从无和离妇,你所言的离开根本不可能发生,且你难道不知我朝律法规定,毋为妾为妻,以妾及客女为妻者,徒一年半?” “若是商贾庶人便罢了,如侯府这般的世家大族,便是来日我身死也要另选继室,是绝不会做那等抬妾为妻、有违伦常之事的。” 若林葭玥不是妾身,哪怕是个不上宗谱的外室,这事情或许还有可转圜的余地,至到如今,一切尽是空谈。 “不可能。” 林葭玥脸色惨白:“我不信世家不能和离,难不成就算是一对怨偶,也要死都绑在一起?” 宋挽垂眸,淡淡道:“你如此笃定和离一说,可是夫……他同你保证了什么?” “他……” 江行简保证一定会娶她为妻,让她做侯府的女主人了吗? 林葭玥细细回想,突然发现自回到侯府,江行简再没说过这样的话,便是搬到绣烟阁那日,他也只说了一句信我。 面上浮出细细汗水,林葭玥突然有些惶恐。 宋挽见状道:“世家从无和离妇是因为和离乃宗族大事,需得两府亦或两宗焚香开祠,两族族长祭拜过祖宗天地,且上达天听求得祖宗同意后,方可和离。” “和离虽少,但休弃却多,男子不满家中嫡妻可以七出亦或义绝休弃妻子。” 林葭玥猛地抬头,心中升起一份希冀。 宋挽勾唇,只觉林葭玥的想法愈发可笑。 莫说她有宋府同姑母撑腰,侯府生不出休她的胆子,就说她为江行简守寡六年一事,圣上也不能让侯府停妻再娶就是。 “夫君为何给你拨两千两银钱开铺?” 林葭玥白着脸:“我找到了可以夏日制冰的法子,为侯府赚取银钱。” “你先前问我夫君给你银钱开铺是否生气,我如今答你。” 宋挽目光平静无波,她看着林葭玥道:“女儿家唯有嫁妆是私产,如今侯府未分家,一切所出所入皆是公中账目,其余人,便是相公同府里叔伯也是没有私产的,至少明面上,不会有也不能有。” “而你妾室出身,本无嫁妆一说,便是相公疼宠你,也无非给你一二体己银子,所以你问我是否生气,实在是……” “有些可笑。” 第31章 相看 林葭玥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她眼中可怜可悲的宋挽说可笑。 她面色青白交杂,一时羞愤难当。 宋挽见她如此,淡漠道:“下次耀武扬威时,探明白了再来。” 她说完离开,惹得林葭玥险些撕烂手中帕子。 “去寻李嬷嬷,便说林姨娘的规矩学的不可,再去教教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蘅芷闻言点头,去福鹤堂寻李嬷嬷去了。 连让宗子嫡妻改嫁的话都说了出来,林姨娘怕是跟大爷一起得了疯病。 想到此,蘅芷加快了脚步。 送走林葭玥,宋挽一人坐在书案前沉思,赵嬷嬷也听见她二人所言,整理好心情安慰宋挽。 “奶奶不必同那小娼妇计较,男子爱色,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大爷新鲜劲儿过了会看到小姐的好。” 绿竹拧着眉道:“若大爷爱色,也应该爱小姐的颜色才是,小姐比林姨娘不知美上多少。” “是了,也不知大爷中意林姨娘什么。” 香草也是不解,低声嘟囔了一句,宋挽闻言眨着眼,竖起耳朵探听。 蘅芜斟酌一二,恍然大悟:“奴婢知道了,大爷定是喜欢林姨娘那股子不守规矩,轻佻浪荡的模样,咱们府里三房老爷就很喜欢伶人妓人,那些个女子也如林姨娘这般,一身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 “整日除了拈酸吃醋到三奶奶面前耀武扬威,便是缠着三老爷不放,如今想来,确有男子钟爱这样的。” “呸呸呸,什么伶人妓人的,你一个小丫头还没出嫁,口中便没了把门的什么都敢说,看我不……” “撕烂我的嘴。” 蘅芜笑嘻嘻接过赵嬷嬷的话,气得赵嬷嬷上前拧她的肉。 宋挽却是呆呆的,心中暗忖江行简是不是真就喜欢女子少条失教、轻薄无礼的模样。 她正想着心事,蘅芷回来报说门房送了帖子。 “谁家的?” “孙家的帖子,请小姐去智通寺礼佛。” 宋挽闻言笑道:“还以为孙家会回了我,既如今约见我,想来对二爷也有些心思,你去禀了老太太就说我明日要外出。” 蘅芷心中高兴,急忙忙禀告江老夫人去了。 毕竟是江晏的婚事,宋挽想了想派人到二房通知了青斋。 江晏晚间回府时,听闻此事略有出神。 “今日香草来寻奴婢的时候,柳姨娘也在,她打听了一二句,听闻大奶奶回绝了李国公之后的齐府,一下午都愤愤不平,说是大奶奶存了私心故意给主子选了门第低的。” “晚间时候还闹去了夫人院中,夫人不耐打点这些,便将柳姨娘推给了大奶奶。” “她去寻她了?” 青斋垂眸点头,不敢多置喙一个‘她’字。 江晏满脸烦躁,眼中郁气渐渐深浓,青斋见他手止不住发抖,想了想退至屋外。 她站在门边,直到屋中恢复安静方再次打开房门。 书房一片凌乱,江晏却是恢复温润模样,唯有面上因发泄躁郁而染起的病态绯红,显出几分心境不平。 “柳呈祥如今在哪当差?” “上月同玉喜坊的管事到江南走货去了。” 江晏双拳猛地握紧,呼吸也微有急促,青斋见状道:“柳姨娘的侄儿柳连升,如今正在瓷库当差。” “打断他的腿,让他告诉柳朱安分些,再有下次,就将柳呈祥一家送去南疆守药材铺子。” 说完,江晏站起身走到红木大厨前。 青斋只见他翻弄衣袍,却一直不曾满意。 “爷明日要出去?” “去智通寺。” 青斋上前拿出一件绀色蜀锦直裰:“奴婢觉着这件文雅些。” “文雅?” 江晏闻言褪下衣衫,青斋帮他穿好后,退到一旁。 “确实雅人深致,颇具君子风度。” 他眼中明亮,似十分欢愉。 “明日可要府上备车?” 江晏温笑道:“不必。” 智通寺位于京郊,香火不算鼎盛但胜在清幽,且此处有专给女子使用的山路,是以上京各家后宅女眷,都愿意来此处礼佛。 只是今日智通寺来了两位稀客,萧霁野进到竹林厢房的时候,还颇为纳罕。 “你今日倒是好性儿,竟寻我到这么个清净地方。” 他抬头打量江晏,冷笑一声:“头一次见你穿得人模狗样。” 江晏低头,笑问道:“可是颇有端方温雅之感?” “颇有衣冠禽兽之感。” 萧霁野大马金刀的坐在石凳上:“寻我何事?” 他同江晏有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合作四五年也算契合,虽说不上有过命的交情,但勉勉强强称得上肝胆相照。 “听闻你那个兄长回来了,可是耽误了你袭爵?” 江晏摇头,今日性情异常平和,他慢条斯理抽出棋匣一一摆放好:“陪我下一盘。” 萧霁野眉尾微挑,伸出满是伤痕的手,执起黑子乱放一通。 江晏也不生气,自顾自下着,直到一墙之隔的厢房出现人声,他才面露笑意。 见他全副精力都放在那低柔女声上,萧霁野也来了兴致,屏声静气听着隔壁说话。 “多年未见江大奶奶,想不到出落得这般秀丽。” 宋挽将手中提盒递给孙家丫鬟,笑道:“上回见您还是七八年前,我还记得您给我带的桂花糖呢。” “你这孩子,记性好得很。” 宋挽抿唇一笑,仿佛先前在山下等了孙家半个时辰的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谈婚论嫁,为表矜持女方姿态拿得高些也是寻常,她没什么不满的。 “见过江大奶奶。” 一个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同宋挽行礼,宋挽转头看去,只见孙家小姐生得柔媚可喜,娇憨动人。 小姑娘脸儿圆圆的,一双大眼水盈盈十分可爱。看人的时候眼里尽是羞涩笑意,只一眼宋挽便很是喜欢。 她从蘅芷那接过一个玉匣子送给孙家小姐。 孙夫人见状道:“这太贵重,实在不能收。” 宋挽柔柔一笑:“我见孙姑娘便喜爱得紧,想来我姐妹二人有些缘分,姐姐给妹妹的东西有什么不能收的?” 一墙之隔的江晏闻言,眸中似喜似悲。 第32章 不伦 萧霁野将一枚黑子夹在指尖翻滚把玩,凝视江晏的神色颇为好奇。 与江晏合作多年,此人给他的印象便是喜怒不定,亦正亦邪。但如今日这般有闲心听女人墙角的,还是头一回。 他听了半晌,也未听出几人身份有何蹊跷,直到见对方这副神色,方明白应是同私事有关。 “孙姑娘可及笄了?” 要提及婚事不好给未出阁的姑娘听,孙夫人让丫鬟领人离开,这才回道:“转了年才到岁数呢,如今正是淘气的时候。” “都是那时候过来的,我幼时也这般。” 孙夫人哎呦一声,笑说若是女儿像宋挽,自己死也能闭眼了。 二人寒暄一阵,宋挽方进入正题:“不知孙家属意怎样的男儿,说不得我知晓有合适的。” 孙夫人笑道:“我们家老爷虽官位低了些,但犬子尚有几分文采,是以我想着绣绣日后的夫君,最好也是个好读书的。” “不拘什么身份,能知书识礼待人温和便是上选。” 宋挽笑道:“我倒还真晓得个才华横溢,谦和有礼的。” 孙夫人一笑:“家中可和睦?你也知咱们这种人家,最讲究伦常礼数,实在怕家中有些品行不端,行事出格无状的带歪了性子,且日后惹出什么麻烦来,终归受牵连,” 宋挽抿唇,未有言语。 孙夫人这话说得明白,孙府不在乎江晏是嫡出还是庶出,只要读书识字性情温和便可。但孙家也不满江行简无媒带林葭玥回侯府的举动。 “我也知一族那般多的人,不大可能各个都性情端正,但关系远着尚且好说,若是什么亲兄长亲叔父的德行有亏,便只能分府而居了。” 宋挽淡淡一笑:“父母在不分家,到底是一族骨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里会因着娶新妇便离府的呢?且若是让外人得知娶孙家的姑娘必须分族分府,外头人该如何想绣绣?” 孙夫人笑意减淡,宋挽又道:“女儿家寻个知冷知热的夫君倒比什么都强,且到底是女眷,寻常多在后院,与其挑拣未来夫婿的兄长叔伯,不若看看府里的几位夫人妯娌。” “若是主母和善,妯娌性情温顺,绣绣在后宅也待得安心。” “哎,话虽是这样说,但若是府中人不安分,今日收个伶人明日纳个瘦马,整个后宅乌烟瘴气,闹得一地鸡毛,才是最恼人的。” 孙夫人叹息一声:“且你说一个男子整日看着自家兄长招蜂引蝶的,他心思会不活络?” “这一府家风如何方是最重要的,现在人再好,再知书识礼还能保证一辈子都这般?待日后女子容颜不在,会过得如何,凭借的便是男子秉性同处事底限了。” 宋挽静静听着,心中无来由烦乱。 只是她记挂这门亲事,便生出两分真心:“孙夫人如此说,我便不再拐弯抹角了。咱们府上晏二爷性情如何,想来夫人也打听到三分。” “这外人说得是不错,可我这为人母亲的,到底不放心。” “别的不敢说,但我对晏二爷……” 宋挽语气微微一顿,似乎是在思考什么,江晏在另一边捏着白子,呼吸都停了三分。 他面色凝重,微蜷着身一动不动,萧霁野在一旁眉挑得老高,眼中尽是玩味。 府中晏二爷……今日是来给江晏相看的。 只是瞧江晏这模样,倒不是太在乎未来夫人是谁,反而更在意那个说话轻轻柔柔的年轻姑娘。 萧霁野捡了桌上黑子丢进棋匣,轻微哗啦声惹得江晏不满。 墙外宋挽开口,江晏侧头去听。 “尚有几分了解……” “这几年府中外务都由二爷打理,无论府中下人亦或外头,都未听过涉及他的秽言,想来二爷是个人情练达处事圆融的。” “后宅中也未见他沉溺脂粉狎戏丫鬟,房中亦是干干净净再挑不出什么。” 宋挽微微停顿,在脑中思索着同江晏仅有过的几次接触,除了她方到侯府守寡那次有些特殊不太好说外,其余时候江晏都是一副彬彬有礼,谦逊柔和的模样。 “我嫁入侯府六年,同二爷相处不多,但年节祭祀总见过几次,若夫人信我,我觉得他会是个好夫君,至少会是个尊妻敬妻仁爱温和的人。” 江晏听着一张脸红得厉害,眼中柔情流转,又渐生黯然。 萧霁野俊眸微眯,拧着眉道:“你嫂嫂?” 江晏回神,眼中满是柔情笑意:“是我嫂嫂。” 嫂嫂二字被他咬得缱绻暧昧,听得萧霁野汗毛倒竖。沉默良久,他方冷冷吐出一句:“你真不是人。” 面上笑意迅速消退,江晏脸色由红转白,继而变得惨淡灰败。抓着棋匣的指骨愈发用力,分明就快维持不住眼下的端方君子模样。 萧霁野勾唇浅笑,慵懒向后仰去,口中低低说了句你嫂嫂在。 下一秒,就见江晏情绪平稳,呼吸渐缓。 “啧,真是有趣。” 江晏仔细摆好方才碰乱的棋盘,低声问道:“你不觉我恶心?” 萧霁野嗤笑:“世家大族暗昧之事还少?不过是肖想你嫂嫂又有何恶心的,那等父子同牝,聚麀之丑的我亦见过不知凡几,你这又算得什么?” 江晏喃喃:“可她必是觉得恶心的。” 隔壁孙夫人还在为难宋挽,但江晏同萧霁野都听得出宋挽很看好孙家姑娘,言语间身段放得很低。 江晏如饮蜜饮醋,内心甜酸糅杂。 他在府中万不敢露出半分端倪,可却又忍不住想要让世人知晓她待他与别个不同。思来想去,这等大不韪之事也只敢让萧霁野这混不吝的人知晓。 “便是她不觉着恶心又如何,难不成你还想同自己的嫂嫂有个什么首尾?只觊觎一二美色便罢了,可瞧你这模样也不似玩玩能算了的。” 萧霁野挑着眉,浑不在意道:“这种事终是女子丢丑,若真事发,男子大不了得个风流浪荡之名,你嫂嫂却要一尺白绫吊死拉倒,端看你舍得不舍得了。” 江晏眸色幽黯,脸色白得厉害。 第33章 野心 孙夫人被宋挽的言语打动,只是还有忧虑,言谈便很是端着。 宋挽也知婚姻大事不是一日两日可谈妥的,便点了几句说起其他来,期间又同孙家小姐谈了会儿女红琴技,方跟二人一一拜别。 见她要走,江晏提前离开,只剩了萧霁野在厢房。 今日也不知哪家女眷不懂规矩,横着马车堵在山脚处,侯府的马车被堵了小半日,热得宋挽半撩开一角车帘透气。 正盘算着同孙家的婚事,就见智通寺后山阴影处,一人目光灼灼盯着自己。 那男人站在阴凉地,虽看不清容貌但能察觉出他身形极为高大,树影明暗斑驳间,堪堪露出一双似若点漆的幽深黑眸。 只一瞬的对视,宋挽就皱起了眉。 那目光太过灼人,当中暗含的审视同锐利令人不适,她拧着秀眉放下车帘。 萧霁野眼露玩味,恣意一笑。 宋挽放下车帘后,对身边蘅芷道:“天气愈发炎热,府里马车还用着蜀锦绣面实在憋闷,回头让府里换成软纱,如此,各房主子出行也不至于如我今日一般遭罪。” 蘅芜闻言忙加了三分力气挥舞手中团扇。 主仆几人回到侯府,正准备去福鹤堂给老太太回禀今日事,就见江晏从当中出来。宋挽见了他开口道:“今日得巧儿,我正刚回府。” 江晏温声询问:“嫂嫂去了何处?” “前些日子选了几户人家,今日拜访了东阁大学士孙大人妻女,孙家姑娘性情柔顺,规矩也学得极好,我想着于你也算般配。” 江晏垂眸:“嫂嫂目光如炬,选的人定不会错。” 宋挽浅笑:“你莫看孙家门第低了些,但……” “嫂嫂的苦心哪有不懂的?孙家乃圣上近臣,孙正淳如今虽位卑官弱,但也只是一时,比逐代没落空有贵族之身的齐府强了不止百倍。” 江晏眸色深幽,低声道:“柳姨娘目光浅薄,嫂嫂莫同她一般见识。” 宋挽闻言微微露出个如释重负的表情,看得江晏心中一紧。 “弟弟再信嫂嫂不过,日后江星的婚事还要劳嫂嫂操持。” “自家人谈何操劳,你们婚事顺畅,夫妻和美才是正事。” 江晏语气柔软:“嫂嫂所希望的,定会达成。” 他这话听来有几分怪异,宋挽隐隐觉得不妥,只能笑笑推脱去了福鹤堂。 江晏站在她身后,想得却是萧霁野那句‘一尺白绫吊死拉到’。 他眉心一蹙,心下陡然一疼。 宋挽不知江晏心思,便抛过不提。 去了福鹤堂,简单同江老夫人说了孙家的态度,老太太也看重孙家手握实权,日后可做江行简助力,便笑说宋挽是个掌家的好料子。 同老太太交谈几句,宋挽回了澜庭院。 往日她甚少出门,六年未与人打交道,冷不丁交际倍感疲惫。 “女婢去通知香草准备热水,小姐一会儿好生泡泡解解乏。” 宋挽点头,正说到让蘅芷选瓶玉兰花露配着,就听绣烟阁里头吵得厉害。她微微蹙眉,心下没来由的厌烦。 “小姐……” “回主院。” 也不知为何,自昨日林葭玥信誓旦旦说她会和离后,宋挽就不耐烦琢磨自己同江行简这一遭剪不断理还乱的糟心事儿了。 “你说啊,世家从无和离妇是真的还是假的?” 绣烟阁的丫鬟婆子见宋挽自门外走过,一个个吓得缩着身子,尤其听见这句和离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了宋挽不快。 府里到底是大奶奶掌家,她们这些做下人的还要看她脸色行事,是以一个二个既不敢出言阻拦,也不敢帮腔,都杵在那里,活似只会喘气的木桩子。 江行简被林葭玥闹得头痛欲裂。 “江行简,你在骗我对不对?你说的一切都是假话对不对?” 江行简按着眉心,心中烦乱。 “你什么话都不说,只让我一个人去猜,可我能猜到什么呢?” 林葭玥哭红了眼:“你放任我喜欢你,放任我跟你来到上京,放任宋挽欺辱到我头上,你们未曾问过我愿不愿意,就将我定下一个贱妾的身份……” “江行简,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是一介孤女,而你呢?你出身贵族有身份有地位,在侯府你有祖母有母亲,甚至还有个出身名门的妻子。” “可我呢?我只有你,我也只能依靠你。但你是如何做的?” “你由着宋挽欺负我,不仅不帮我,还同她一起骗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跟宋挽根本不可能和离?” “我何曾骗过你?” “是,你不曾骗过我,你只是隐瞒了事实,任由我自己脑补猜测罢了,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不作为,你清高,你无辜,最傻的就是我!” 林葭玥哭得声嘶力竭,既有对世道不公的愤怒,也有对江行简的怨恨,更有一丝她不想承认的不甘。 江行简只皱眉看着,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同宋挽在一起的时候,他无需将自己所言所想一一剖白清晰,可林葭玥……她既看不清时事,也不懂他的苦心,她的全部心思尽在女儿情长之上,让他只觉莫名。 思索许久,江行简道:“我本不欲同你说这些,但为免日后你还纠缠在这些是非上,我今日便同你说个清楚。” 将三五皇子同江宋二府之间的渊源同嫌隙略略一提,江行简道:“江宋两家日后必有一伤,无论三五一派谁胜谁输,我同宋挽……” 江行简心尖一痛:“都绝无可能。” 林葭玥未曾注意到他的神色,眉宇间反而带着隐隐兴奋。 “侯府是要参与夺嫡之事?原来如此。” 林葭玥擦干面上眼泪,满目野心:“只要侯府胜,宋挽就可以跟着宋府一起……” “行简哥哥。” 林葭玥柔媚一笑:“你说的话我全都懂了,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第34章 贵妾 江行简同林葭玥说清楚后,她确实不再纠结宋挽,反而一心琢磨起奇淫巧技来。 宋挽忙着谈同孙家以及江星的婚事,倒也无心管这二人。好容易等到孙夫人那边软了些口风,她方能好生歇歇。 刚沐浴完,宋挽正由着蘅芷蘅芜为她涂抹养肤的香露。绿竹也取了锦绣堂的镇店香膏护为她养头发。 外头蝉鸣嗡嗡,宋挽却只觉热得昏昏欲睡,懒怠得不行。 “小姐,今夏实在是太热了些,便是穿着霞影纱也觉烦热得厉害。” 宋挽半趴在美人榻上,睡眼惺忪的嗯了一声。 “小姐,听说林姨娘那个制冰的铺子卖了不少银钱,前些日子夫人还给她院里送了进上的瓜果。” 香草在一旁为绿竹打下手,小心翼翼开口。 宋挽睁开眸子,略有失神,片刻后才道:“果真有过人之处,我想着她也不该如此平庸才对。” “小姐……奴婢听梁婆子说,那冰铺半月功夫便赚了一二千两银子,大爷给的本金已经回来,现如今连夫人都对她另眼相看,也不似往日那般张口闭口骨贱身轻……” “小姐,我们要如何是好?” 宋挽揽了揽衣衫,因天热而有些发烫的面颊透着淡红,她接过缂丝仕女图团扇,有一搭无一搭的扇着。 “如何什么?她可为侯府赚取银钱,于我们来说不也是好事?” “咱们的衣食用度不也是从公中出的?” “小姐……” 香草焦急唤着宋挽,宋挽睁开眼道:“我知你忧心什么,可你要知道,脸面从来都是自己挣的。若我无能,维持不住侯府嫡妻应有的体面,光是靠着老太太同夫人抬举,又能抬举多久呢?” “难道我们就只能看着林姨娘耀武扬威,勾缠大爷?” 宋挽淡笑:“一个人有本事终是令人敬服的,若她真有那份能来我面前耀武扬威的底气,我也欢迎。” 她起身,蘅芷见状忙拿起前些日子芸妃送来的云纱料子制成的内裙,为宋挽穿上。 “一个制冰的铺子而已,起不到什么作用,以林葭玥的性子,无人在后帮忙,想成气候实有些困难。” “如今可不就是大爷在后头撑着?” 宋挽淡淡道:“倒不担心他。” 穿好了衣裳,宋挽去了书房看书,刚看得入神,就见赵嬷嬷来寻。 “芸妃娘娘口谕,接了大爷同林姨娘入宫。” “是娘娘口谕还是大爷带了林姨娘去?” 赵嬷嬷脸色难看:“是娘娘口谕亲点了要见林姨娘。” 宋挽捏着手中书,眉头紧皱。 无非就担忧这点子事,如今倒正来了。 接到口谕的林葭玥兴奋不已,她本就对皇宫向往无比,且在了解到三五之争后,更是留心朝中动向,如今再配合江行简所言,林葭玥自觉可起到不小的作用。 “我穿这件衣裙如何?” 林葭玥扯着件桃红色曳地裙在身前比划,江行简见状拧着眉道:“不可,入宫不是儿戏,规矩礼数半点不可少。” 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模样,江行简却只觉烦心。 悻悻换了件鹅黄色的,直到入了宫中她还闷闷不乐。好在进入江妃的衍庆宫后,林葭玥端起了满面笑容。 “民女林葭玥拜见芸妃娘娘。” “起身吧,多亏有你,易儿方能捡回一条命在,本宫还未曾谢谢你。” 江曼一身宫装气质出尘,面容温和婉约,配上那一双多情眸子,看得林葭玥对这个温柔姐姐万分喜欢。 “娘娘言重了,行简亦是玥儿的心上人,救自己的心上人……” 林葭玥脸色一红:“天经地义。” 江曼淡笑一声,为江行简林葭玥二人赐座,在宫中用起了只有三人的家宴。 席间林葭玥使尽浑身解数,哄得江曼心情大好。 “你是个好姑娘,是易儿委屈你了。那制冰的法子当真厉害,没想到你小小年纪有这份能耐。” “不过是一个制冰的铺子,若是民女想,再多的银子也赚得来。” 江行简闻言不自觉皱眉,江曼却是淡淡哦了一声。 林葭玥满脸笃定:“并非民女托大,若是侯府交由民女管理,不出半年必定转亏为盈。如制冰铺子这样的营生,只要民女想,再开出十个八个也不是问题。” 江行简放在桌下的手捏得死紧,若非江妃在场,他怕是要一口桂花糕将林葭玥整张嘴堵上了。 江曼虽是他阿姐,但既入了宫便是皇家人,但凡跟皇权扯上关系的,哪里有那般简单? 今日口出狂言,日后侯府做得到,需要做得更好。 做不到……怕是性命难保。 江行简垂眸,愈发后悔。 心中有自己的算计,林葭玥自然不理会江行简如何想的。她今日方明白,无论爱情还是权力,都要自己争取,而江曼就是她为自己争取的靠山。 “只可惜民女人微言轻,在侯府中又无话语权,便是看见了……掌家奶奶的错处,也不好出言点拨,只能兀自着急。” 夹起一块蜜饯金枣,江行简道:“你素日爱吃甜食,不若尝尝宫中御厨的手艺。” 林葭玥害羞一笑,握住江行简的手。 “是吗?侯府掌家奶奶出了什么错处?不如你说给我听听?” 江曼淡淡开口,江行简只觉心中发凉。 “民女虽不是大家出身但见识颇多,掌管后宅自是要雷霆手段,如此方能立住掌势者威严,一味求个善名清名,倒是束手束脚了。” 江曼点头赞同:“沽名钓誉不可取,你说的有些道理。” 略想了想,江曼道:“你也算对侯府有恩,一个贱妾之位确是过于侮辱,我今日会给母亲去信抬你升为贵妾,至于……” 斜昵了林葭玥一眼,江曼似笑非笑道:“若是日后你于侯府有大功劳,我或许可求圣上予你一个平妻之位。” 平妻…… 林葭玥听见这两个字只觉通体舒畅。 宋府和宋挽日后必会倒台,可她却忘不了宋挽那日冷冷说她可笑的模样。 她倒要看看信誓旦旦自己会一辈子做侯府嫡妻的宋挽,在面对她成为江行简平妻那日会是个什么表情。 “多谢娘娘,民女日后定竭尽全力协助侯府,协助娘娘。” 江曼柔柔一笑:“如此也好,侯府不能由外人一手掌控……” “易儿,今日回府你同宋挽说,让葭玥同她一起管理侯府中馈,她二人互补之下,想必事半功倍。” 第35章 协理 离开衍庆宫,江行简质问林葭玥为何自作主张。 林葭玥却是嬉笑道:“你是不信我可以管理好侯府,还是不信我可以为侯府赚更多银子?” “冰铺的成功你不是看见了?且就连娘娘也相信我,还给了我五千两银子开新铺面,你又有什么担心的?” 江行简一脸阴沉:“你可知拿了娘娘的银子,这生意便定要营利?” “做生意哪有保证肯定会盈利的?娘娘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 笑挽着江行简的手臂,林葭玥甜甜道:“不过这生意由我做,必然可成功的,你放心吧。” 江行简甩开林葭玥的手,大步离去。 江曼第一次见她,必是同他最初一般觉得林葭玥机灵聪慧,可这种机灵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在侯府她有了什么错处,自有他为之兜底,可于皇权之下她若有了纰漏,也不知颠覆整个侯府可不可担待得起。 江行简脸色难看,想着江妃那句让林葭玥同宋挽一起掌理侯府,更是烦乱不已。 江曼既是他阿姐,也是五皇子生母,后宫嫔妃不需要开铺赚取银钱,但皇子却需要有力外家。如今江妃开口,这掌家一事便不仅仅是侯府的私事,他根本无法回绝。 看着林葭玥捏着五千两银子的模样,江行简愈发烦闷。 二人回到侯府,林葭玥便忙着回房琢磨生意去了,江行简冷着一张脸去了福鹤堂。 “你阿姐自幼便是个要强的性子,沭儿如今五岁不到,她动作便这样快,也不怕手伸得长了抻着胳膊。” 江老夫人半眯着眼,手中执着沉香珠子慢慢拨弄。 江行简跪在一旁,低声道:“皇宫多艰险,阿姐于其中举步维艰,咱们府里自是能帮便帮,且如今皇妃有令咱们亦不好不从。” “你自幼便被你阿姐拿捏得死死的……” 江老夫人站起身,江行简忙起来搀扶,只听江老夫人道:“你姐弟二人相互扶持自是好的,只是曼儿性子激进,当年我便不同意她入宫,若她不入宫你同宋挽也不会闹成今日这般。” “有宋挽这样贤惠聪敏的姑娘做你贤内助,加之你的天资秉性,未必不可再保侯府百年荣耀,如今却是要铤而走险抢那劳什子镜中花,水中月……” “就怕将来挣不出富贵荣华,反落了一身腥。” 江行简绷着脸,心中却道事已至此,早无回头路了。 “罢罢,既侯府交给了你,这府中事便由你做主,老婆子我又有几年好活的?免得我如今指手画脚,日后闹得你们姐弟不和,我反成了罪人。” 江老夫人一挥手,让身边大丫鬟宝珠送了江行简出去。 待人都走了出去,江老夫人才低低叹息:“历代皇子皇孙半路夭折的不知凡几,如今为一个五岁小娃,便要拼上整个侯府与宋府为敌,怕是宋蓝安知道江曼蠢成这般,都要笑出声来。” “既然老太太知晓不妥,为何不劝劝大爷?” 一婆子扶着江老夫人坐下,又低声安慰。 江老夫人道:“你看着江曼长大,还不知她那性子?当年我不过说一句她性情狂妄,不好嫁入高门做宗妇,她转头就勾搭了皇帝入宫。” “如今她要插手府中事,若我拦着易儿,只会让她心生芥蒂,与侯府渐行渐远。” “她乃江家所出,真闹出什么来难道侯府脱离得开?倒不如让易儿在一旁看着稳妥。” 那婆子也跟着叹息,除了说几句安慰话,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从江老夫人房中出来后,江行简一脸难色去了澜庭主院。 他到时府中婆子正同宋挽报账,一个二个再恭敬不过,手中账目写的既清楚规范,又详实细致,宋挽端看一会儿,笑着签了府中领票。 “大奶奶,这是本月府里厨房开销。” 宋挽接过一一看去,只见还未到整月已剩下数千两银子。 “大奶奶理家有道,内外院无不称赞的。” 梁婆子道:“是了,是了,前些日子天热得厉害,若不是大奶奶熬了解暑的绿豆汤给外院小厮,如今怕是要病上几个呢。” “寻常小事,不值当说。” 宋挽快速拨着算盘,见自己先前改的府例确是省下不少银子,心堪堪放松。 “大奶奶,您昨日送到孙府的那副秋月揽山图,这账数要如何入?” 宋挽头都未抬:“不必入了,当我私下送给孙夫人的。” “张少卿的真迹?” 江行简闻言走上前,一群管事婆子纷纷行礼,他抬手一挥几人不再言语。 “没有拿女子嫁妆填补夫家的道理,那副真迹我后日折成现银给你。” “夫君做主便好。” 宋挽朝他淡笑,又低头理账去了,江行简想了想屏退了那些婆子,坐在宋挽面前。 “夫君有事要说?” “确有些事要同你……商量。” 江行简眉头紧锁,想了半天也无法开口。宋挽看出他的为难,便知定是同林葭玥有关,她也不催促只是低头整理府中领票,更无意打探。 许久后,江行简才道:“江晏同孙家的婚事进展如何?” “孙夫人那边还有些顾虑,虽未曾应允但已谈得差不多,待孙小姐及笄礼后,许是可定下。” “有何顾虑?江晏同那孙家小姐还算相称,孙府不该不允这桩婚事才对。” 宋挽淡淡道;“孙夫人不喜行事出格不守规矩的人家,亦怕后院人多杂乱带累了孙小姐。” “侯府哪……” 刚吐出几个字,江行简便讪讪闭嘴。 本还想说让林葭玥同宋挽共同理家之事,如今却是不好开口了。 直到宋挽今日账目清算完,江行简还未说出来意。 她心中隐隐不安:“等了这般久想来是有要事,不若直说的好。” 江行简摸了摸鼻子,低声道:“我想让葭玥与你共同理家。” 第36章 膀臂 “夫君所言我未曾听清,不若夫君再说一遍?” “我……” 江行简抬头,只见宋挽澄净潋滟的眸中满是失望。 后半句话忽然就卡在了喉咙中,再说不出口。 宋挽却是第一次不依不饶,冷冷问道:“夫君方才说了什么,我未曾听清。” 她性情虽冷但从来温柔和顺,还未有这般咄咄逼人过。 江行简思索再三,解释道:“我同葭玥入宫,娘娘……” “江行简。” 宋挽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眉宇间冷若冰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江妃娘娘见过葭玥很是喜欢,已将她提为贵妾,她见葭玥有些巧才,便提出由她与你共同打理侯府内宅。府中事务冗杂,多个人也可帮你分担一二,并无什么不妥。” “好一个并无不妥。” 宋挽抓着巾帕手抖得厉害。 她是正经官家出身的千金小姐,前头活了一十八载从未受过什么委屈,如今却被江行简三番两次羞辱,如何能承受得住? “全天下怕是也找不出三代主母俱在,却由一个妾室执掌中馈的人家,若早知侯府礼崩乐坏罔顾伦常,我宋府万不会与之联姻。” “我今日会将府中对牌交还老夫人,至于日后谁去理家都于与我无关,免得出了脏事烂事还要扣在我宋家女的头上。” 宋挽转身离去,蘅芷跟赵嬷嬷连忙跟上前,蘅芜看着脸色青红交加的江行简,啐了一口:“伤风败俗。” 澜庭主院里的丫鬟婆子呼啦啦散了个干净,唯独留下了有苦难言的江行简。 “小姐……” 赵嬷嬷看着一进屋就拿了笔墨在勾画账册的宋挽,鼻尖酸得厉害:“小姐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真要将掌家之权让给那小娼妇?” 宋挽的手一顿,片刻后又很快忙碌起来。 “将这些日子所有领票同对牌统计一下,香草,去把我的嫁妆单子拿过来。” “小姐……” 宋挽眼皮泛红,淡声道:“嬷嬷觉得林葭玥可能管理好侯府?” “自是不能,她行事疯癫又不守规矩,日后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确是如此,所以这家我不能同她一起掌。” 宋挽捏着毛笔的骨节泛着粉白,她略略呼吸方压下心头烦躁。 “世人谁知林葭玥?若侯府掌家出了纰漏,所有错处必由我宋挽所担。宋氏一族所有姑娘的才名,不能由我败坏干净。” “可小姐,若是林姨娘既有了大爷宠爱,又掌管府中中馈,您日后的日子便更不好过了,您如今才什么年纪?难不成以后都要受那小娼妇的恶气?” “嬷嬷不必担心。” 宋挽强压下心头思绪:“常言道登高必跌重。” “此事是江妃开口,侯府不会不从。若我一味把持着中馈反惹人疑窦,不若交出去,也试试林葭玥到底有没有那理家的才能。” “不过是开了一二铺子,众人便觉她颇有大才,如我不让她试,反倒让人惦记她的功德。而我做得再好,别人也会认为林葭玥可以做得更好。” “这机会我给,端看她能不能接住了。” 宋挽按着气得发抖的手,拿来自己嫁妆单子勾勾点点:“除了我勾选的这些衾褥布匹同家具摆件放着不动外,所有药材现银以及田地铺面都帮我送至兄长手中。” “小姐这是做什么?” “告诉阿兄,让他收购上京能收的铺面,哪怕高出市价一两成也可。” 赵嬷嬷虽还是不明白,但人却已经动了起来。 宋挽又抽出一张单子,里头尽是芸妃给她的名贵首饰。 宫中赐下的东西不可私自变卖,且她也舍不得,宋挽端详一二又随手放下。 理家并非易事,林葭玥此人有小才却未见君子之大道,让她掌权不出三月侯府必乱,她不得不提前为自己做准备。 所有东西整理妥当,宋挽让蘅芷抱着府里对牌匣子和账册跟她一起去福鹤堂。路过绣塌的时候,她瞥见上头摆放的八个木雕,随手捡起一个丢出窗外。 福鹤堂中,江老夫人同江母都在,见宋挽抱着账册过来都微微一叹。 “好孩子,委屈你了。” 宋挽笑道:“有何委屈的?夫君既已归府便只有挽儿享福的,哪里来的委屈?” 江老夫人抿唇不语,江母臊得脸色涨红。 “祖母。” 宋挽回头,见江行简同林葭玥一起走了进来,林葭玥朝着她甜甜一笑,又柔柔拜见了江老夫人同江母。 宋挽眼神淡漠,让蘅芷将账册放在桌上。 “江妃娘娘远在宫中都知孙媳掌家不力,挽儿实在心愧难当,既府中有能人,挽儿乐于让贤。” 江老夫人看着洋洋自得的林葭玥,只觉心口窝着一口气,哽得她难受不已。 若这东西真是个有才能的便罢了…… “胡说什么?” 江母紧紧拧着眉:“哪有越过三代当家主母,让一个妾室掌家的?这说出去还当我侯府嫡出女眷都死光了。” 江行简额头青筋一跳,江老夫人深深叹气。 “府里是什么状况我并非不知,挽儿你理家理得再好不过,不必在意外人说些什么。” 江母拉着宋挽的手道:“母亲知你的苦楚,但如今府里艰难,万不是你任性的时候。” “并非挽儿任性……” “好了。” 江老夫人出声打断,她抬手招宋挽到跟前,语重心长道:“你的顾虑祖母都懂,你母亲有一点说得对,府中艰难你是知道的,便不为了别人,只为祖母这六年当你做亲孙女疼宠,你也不能丢下侯府不理。” 宋挽心头一酸,看着江老夫人满鬓白发心生不忍。 这些年老夫人确实待她极好,真心还是假意她总能分得清的。 “祖母年岁大了,操劳不起这些琐事。一家没有两个主子管事的道理,但娘娘有谕我们亦不能不从。” 江老夫人对江行简道:“府中还是由挽儿做主,至于林姨娘……便让她在一旁看着,给挽儿打打下手,做个膀臂。” 江母闻言点头:“如此甚好,林姨娘也算有点用处,日后同挽儿共同协作,再寻几个如冰铺那样的营生,也算解了侯府的燃眉之急。” 第37章 卖铺 宋挽垂眸:“挽儿知晓了。” 江行简心中一松,实怕宋挽真的就丢下府中不理,全权交给林葭玥。 掌家一事尘埃落定,除宋挽外唯有林葭玥对此结果很是不满。 她心中有许多想法,如果是给宋挽帮忙,日后这些功劳岂不是都要算在宋挽头上? 稍微一想林葭玥便没了兴致,但好在她也知自己不能操之过急,唯有一步步精打细算慢慢来。 思及不过几日自己就从贱妾升为贵妾,林葭玥勾唇一笑,眼中尽喜意。 “府中事忙,挽儿先告退。” 同江老夫人同江母行礼后,宋挽退出了福鹤堂,林葭玥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勾唇,正准备追上去却被江行简一把拉住。 二人离开福鹤堂的时候,林葭玥眨着眼:“为什么拉着我?” “府中事务皆有定例,平日无需你忙什么,倒是府外的铺子需你多多费心。” 江行简拉住林葭玥,一脸凝重:“江妃赐下的本金必保稳赚不赔,你可知晓当中的重要性?” “你放心吧,我如何不知?” 林葭玥挑眉一笑,搂着江行简的胳膊十分自信:“我已经想好要做什么了。” “你可知这世上什么人的银子最好赚?” “是女人和小孩,所以我想开个胭脂铺子,里面女子的服装首饰应有尽有,到时候这银子定会如流水般涌来。” 江行简闻言略略放心:“你心中有数便可,若是需要我从府中司房拨一二管事给你。” “也好。” 虽然她也想掌握侯府话语权,但江妃的差事可比侯府重要得多,是以林葭玥将全副心力都投入到府外的营生去了。 宋挽乐于她不在自己面前转悠,仍一如往昔处理着府中各项事务。 “小姐……” 赵嬷嬷刚从外院回来,她今日去见了宋挽陪嫁庄子的庄头媳妇。 女子虽嫁了人,但总有些田庄铺面等嫁妆需要打理,是以自有些在外行走的管事和婆子奔忙这些。 “嬷嬷回来了?” 赵嬷嬷应是,凑上前低声道:“小姐,绣烟阁那个买了您前些日子挂在大少爷名下的铺子。” “多少银子?” 赵嬷嬷道:“一万两千两银。” “也不知最近上京怎得了,自从小姐让大少爷收购铺子后,上京的铺面突然就紧俏起来,原本四五千两能买一间不错的,如今却是连主街都进不去了。” “还有人在收铺面?” “嗯,没打听出是谁,只知道背后东家姓萧。” 宋挽微微凝眉,一时没想到上京哪户人家姓萧。 想不到便罢,她接过赵嬷嬷递上来的匣子,随手翻看了里面的银票。除了卖铺子的一万多两,还有庄上的出息,零零总总加一起不过一万三千多数。 “不是说这银子送阿兄那里去?” “大少爷说了,让小姐您自己保管着。” “大少爷还说……” 赵嬷嬷略一顿:“大少爷让小姐日后不要做这等事情,会损了您同姑爷的情分。” 宋挽抿唇一笑,并未言语。 她抽出自己的嫁妆单子,在前些日子新购入的三间铺子上微微一点:“卖出的是哪一间?” “城南那个。” “不过半月怎会涨了这般多?” 她这铺子只不过花了四千多两,十几日的功夫竟是涨了三倍,实在怪异。 赵嬷嬷道:“听琅婆子说那姓萧的掌柜在小姐收铺子第二日,便放出风要高价收上京的铺面,您手里陪嫁的那间如今都涨到六七千两了,也不知是谁家竟阴差阳错帮了小姐一把。” “原本小姐默默收铺便有人猜测铺面要涨,这姓萧的大爷再锣鼓喧天的嚷嚷着要高价收,一来二去那些个手中有铺面的都不敢出了,生怕官家有什么新动向。” “如今上京都在传,铺子日后要大涨,若不是大少爷见再涨下去怕侯府实在拿不出,也不会吐口卖了的。” 宋挽闻言不由失笑:“阿兄心疼我。” 赵嬷嬷叹息:“大少爷一听是林姨娘要买铺子做生意,气得狠了才……” 赵嬷嬷看着侯府乱象也是一肚子火气,若不是江行简太欺负人,她也不会让小姐铤而走险出这一步棋。 “若让人知道这铺子是从小姐手中出的,怕是还要闹出些别的风波。” “不会。” 她信她阿兄。 半月不过便赚了八千两银,宋挽心情着实不错,她将银票收拢一番道:“将这些银子送到阿兄手中,便说我还有事情要麻烦他。” “另外,除了原先府里给的陪嫁铺子外,另外收的趁着如今价高全卖出去。” “小姐不等那铺子再涨了?” 宋挽捏着笔略略思索后摇头:“若真想收铺子不会这般大摇大摆的嚷嚷出来,这人倒像是故意帮我似的。” “既不稳妥,我又无力照管这么多铺面,倒不如早早卖出去。” 赵嬷嬷想了想也觉自家小姐说的在理,点头将所有文书整理妥当抱着匣子走了出去。 蘅芷在一旁磨墨,低声盘算道:“江妃娘娘给了林姨娘五千两银子,而侯府能动用的银子也不过三两万之数,大爷怎么会同意拿这么多银子让林姨娘买铺子?光是一个铺面就花了这么多,这生意可还铺得开?” 宋挽道:“这铺子不买也得买,林葭玥的营生日后能不能如她说得那般日进斗金还未可知,但铺子的价值是不会变的。江行简买下这铺子,日后必要送给江妃。” “若林葭玥能赚银子还好,赚不来,这便是林葭玥的买命钱。” 蘅芷闻言只觉憋了一肚子气。 她家小姐费尽心力帮侯府省那三五十两的碎银,江行简却豪掷千金为林葭玥收拾乱摊子铺后路,这如何能让人不气? “小姐……” “嗯?” 宋挽抬头,只见蘅芷一双眼亮晶晶的:“林姨娘要做胭脂铺子是吧?不若小姐也开个胭脂铺子,让她在上京做不下去。她既什么海口都敢夸,也要让她尝尝话说过头的苦果。” 宋挽闻言一笑:“傻蘅芷,又何需那般麻烦?” 第38章 说媒 宋挽随手抽出《齐民要术》同《外台秘要》翻到制作口脂那一页道:“熟朱、紫草、红蓝花都是胭脂主料,去寻个外地商人,让他吆喝着高价收这些东西。” “收多少?” 宋挽将书重新放回书几中:“大张旗鼓的吆喝,质精量少的收。” “小姐好聪慧。” “可是,小姐这般做不会引起江妃娘娘不满吗?若是姑爷知晓……” “便是我不做这些事,江妃便会对我满意吗?” 宋挽淡淡一笑,继续拨算盘去了。 蘅芷闻言也知自己问得多余,她家小姐守寡六年,初初入宫江妃竟是见都不见,既连最起码的面子情都不维持了,她家小姐又凭什么还要忍着? “奴婢去寻赵嬷嬷,让她将这事一起办了去。” 正往外走的时候,蘅芷碰见了来寻宋挽的周姨娘同侯府三小姐,她行过礼后便让香草接了二人进屋。 初见周姨娘同江景宋挽有些惊讶,只因这二人在侯府实在太安静了些,她几乎都要将周姨娘遗忘了。 “大奶奶,今日来寻您,是有些事想求您帮着掌掌眼。” 周姨娘一笑,露出面上两个浅浅梨涡,她面容秀丽说话慢悠悠的,很温柔的模样。 江景也一脸羞容,小姑娘十几岁正是模样出挑的时候,一双桃花眼妩媚多情,但因着年岁还小,显得纯净无垢,一身皙白肌肤如明珠美玉般动人。笑着看人时面上一对浅浅梨涡若隐若现,让人不由自主生出几分亲近之感。 宋挽起身给二人让座,周姨娘却是推脱着坐在了靠西面的绣墩上,而江景则乖乖巧巧站在她身后。 见此行径,宋挽知她二人都是规矩守礼的。 “姨娘也算挽儿半个长辈,谈什么求不求的?若是有话直说便是,一家人何需客套?” 周姨娘一笑:“是景儿,她今岁十四了。” 宋挽一听便知周姨娘来意,让香草带了江景去院中玩耍后,她问道:“姨娘可是为了三妹妹婚事而来?” “正是。” 周姨娘点头:“不瞒你说景儿这婚事……实是我一块心病。” 老侯爷突然故去,她身下又只有江景一个女儿,没男丁撑腰她母女二人在府中过得很是艰难。 她性子弱,年轻时候被柳姨娘压得死死的,如今老侯爷不在她又被掌管后院的几个刁奴辖制。 若非老太太同夫人还算仁善,她这日子真不知该如何过了。 好在宋挽前些日子将那刁奴一家打发出府,她同江星才舒坦几日。 周姨娘左思右想,也不敢去江母那里提及江景婚事,一来她有些怕江母,二来江母性子她多少了解一些,是不会尽心帮景儿寻夫家的。 思索许久,她才鼓足勇气带着江景求到宋挽这里。 “景儿大了,再拖下去怕是说不到什么好人家,所以想请大奶奶帮忙掌掌眼。” 周姨娘说着,边从怀中掏出个红绒匣子,很是羞赧的递到宋挽手中。她一脸涨红吶吶道:“我知道大奶奶见过许多好东西,但这……是我一番心意。” 宋挽心中一酸,将那红绒匣子打了开。 里面放着一只珍珠簪,正经的东珠,不仅莹润形状亦十分漂亮,还泛着微微淡粉。只可惜这珠子不过指甲大小,这般品相寻常连蘅芷蘅芜都瞧不上。 宋挽见了却很是爱怜的拿了出来,还让周姨娘帮她戴上。 “便冲着这么漂亮的簪子,我也定给三妹妹寻个好夫家。只是不知周姨娘想寻个什么样的?” 周姨娘想了想道:“不挑家世身份,最重要的是人品心性要好。景儿性子像我,懦弱了些,她这性子是担不起家的,若是可以还请大奶奶帮着挑个府里的小儿子,便是年纪大了些家中清贫些也不要紧。” 宋挽心里一软,知道周姨娘是真心疼爱江景。 “姨娘放心,三妹妹的婚事交给我便好。” 周姨娘千恩万谢拉着宋挽,许久才依依不舍离开澜庭院。 宋挽摸着头上的珍珠簪,微微叹息。 周姨娘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娘亲,想来若娘亲在世,也要这般小心翼翼帮她打点万事。 “小姐,您找什么呢?让奴婢来。” 蘅芷回来就见宋挽半蹲着身翻红木大厨,她搀扶宋挽起身,见她抱着几批料子道:“小姐可是要做新衣?” “给三妹妹寻的。” 想着方才周姨娘同江景身上的穿戴,宋挽又道:“去我妆匣中拿两套金丝彩宝头面,同这料子一起送到三妹妹房中,她母女平日甚少出院子,缺了什么少了什么我也不知,想来日子过得拮据。” 蘅芷点头,指使院中二等丫鬟送了去。 宋挽忙碌完又翻起上京世家的册子,其实她还真觉得有个人很适合江景。 “蘅芷,你可知沧州兰家?” “奴婢知道,兰家原本是官身后来因些事情受了牵连,被先皇夺了官位,但听说兰家上一代家主很有些经商才能,如今生意做得极大,十分富庶。” 宋挽点头:“兰家原是官身家风极正,不似寻常商贾那般计较利益得失,且族中子弟品性尚可,我有意将景儿说给兰家。” “若奴婢没记错,他家有个辈分很高的庶出男丁,如今刚弱冠不久一直未曾娶妻,他同大少爷还有些往来,小姐可是看中了这人?” “嗯,我记得阿兄提过这人几句,是个有些才能的。兰家富贵,且他辈分大身上又无担子,景儿嫁过去便可做家主叔母,可直接享福。” “小姐是真心为三姑娘打算,三姑娘有福了。” 宋挽淡笑:“周姨娘的一片慈母心,谁又能辜负呢?” “帮我研墨,我要给兰家主母递张帖子,看看能不能敲定兰家那位叔公同景儿的婚事。” 正兴致勃勃下帖的时候,江行简走了进来,蘅芷见状面上笑容全无,行了个礼后沉默离开。 宋挽看着江行简,方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连落笔都显得滞涩了几分。 第39章 放下 虽然她的动作并不明显,但江行简仍能感受到一丝不受欢迎。 他微微抿唇,却不得不将心中不快强按下去。 “我在院中遇见了周姨娘同江景,她二人可是有什么事?” “周姨娘是为三妹妹婚事而来,如今三妹妹到了年纪,这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江行简点头:“你可有人选?” “沧州兰家有位辈分颇高的庶出子,此人同我阿兄有些交情,我想着差人问问他可曾定亲。” 听闻沧州兰家,江行简略略思索便知这门亲事极好。 兰家家风正,虽祖上曾被贬官但族中富庶,且宋挽提及的人他也有所耳闻,是个行事沉稳妥当的。 只是据闻此人性格略桀骜了些,是以这些年婚事才一直未曾定下。 “兰家家主有一嫡子,今岁方过总角,据闻此子天赋极高,颇有才情,配以兰家巨富之财来日成就怕不会小。” 宋挽淡淡一笑:“家风肃正自是佳子弟频出,兰家再次入朝也不过早晚的事。” 江行简暗暗赞同,心中知道这门亲事再合适不过。 若真能跟兰家这样的巨富之族联姻,对宫中两位也只有好处。 “那就麻烦夫人了。” 宋挽淡笑,继续给兰夫人写帖子去了。待让绿竹送出后,她才询问江行简今日为何而来。 “倒没什么大事,只是今日我呈了袭爵的折子,若爵位下来还要劳烦夫人多多操持后宅之事。” 宋挽闻言垂眸不语。 若是江行简袭爵,她不仅要操持后宅,更要跟上京的各家夫人打交道,若是以往便罢了,如今有个林葭玥横亘在中间,她实在有些不耐。 “除此外还有一事,兵部职方清吏司孙良孙大人,今日被升为员外郎。” “孙小姐的亲伯父?” 江行简道:“正是。” “由此可见圣上确有重用孙家的准备,且今日后已有三两家上门提亲,但据闻都被孙夫人挡了回来,想来孙家是同意了与侯府的联姻。” “二爷于上京众多世家子弟里也算拔众,孙家这点眼力总该有的。” 江行简闻言挑眉,看宋挽面上淡淡的并未如何认真,这才将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点点酸意压在心底。 “孙夫人给您送了礼。” 香草拎着个硕大藤编捧盒进来,见江行简在又粗粗行了礼,这才把东西放在宋挽面前。宋挽拿起上头的小签拆开,看了几眼笑道:“看来府上好事将近。” 随手将小签递给江行简,宋挽打开了捧盒。 里面摆放的是一块块千层糕,方一开盖米香味便扑鼻而来。 宋挽很是好心情的捏起一块轻咬一口,又指着香草让她分给屋中人。 江行简接过千层糕,端在手中没有动。 直到回了绣烟阁,宋挽小口咬着千层糕的景象仍盘旋在他脑海中。 江行简失笑,提笔给江曼写了信。 江晏同孙家的婚事,已是城阳侯府如今所能挑拣的最好选择。 城阳侯府虽有爵位但到底手无实权,而江曼的皇妃身份对侯府来说亦是好坏参半。 若无江曼,江晏的婚事兴许可以再往上提提,可身为皇子外戚,侯府的姻亲就不能再往上选了。 思索一二,江行简又将宋挽看重沧州兰家之事一并写在其中。 林葭玥同管事忙完胭脂铺子等事后来寻江行简,见他正给江曼写信便开口问写了什么。 江行简随口答了,林葭玥闻言道:“照你说这孙家同兰家倒是不错,可宋挽怎么会这么好心?难道她看不出江宋二府的未来局势?” 江行简微皱眉:“姻亲关系盘根错节,无论孙家还是兰家同宋府亦有些关联,且不管江宋二府日后如何发展,她如今都还是侯府宗妇,是不会在这等大事上做文章的。” “是吗?” 林葭玥撇撇嘴,眼露不屑。 对于江行简口中宋挽识大体,什么都好一类话早听得厌烦不已。 “宋挽不是在侯府闭门守寡六年吗,怎得她既认识孙家夫人又认识兰家夫人的?难不成她守寡的时候也未闲着,整日交际去了?” 见林葭玥越说越难听,江行简心中不耐:“上京才几户人家?这些人家世代交好,说家家沾亲带故也不为过,你并非世家出身自是不懂。” “你不会是瞧不起我的出身吧?” 懒得理会她的歪缠,江行简让人把信送入宫后,问起了胭脂铺子的事。 “你尽管放心好了,我办事再妥当不过,再有半个月铺子装修完,你同江妃娘娘只等着收银子便好。” 林葭玥一脸笃定,江行简这才堪堪放心。 脑中再次浮现出宋挽捏着千层糕的景象,江行简捏了捏眉心,将那道曼妙身影从脑海中驱逐。再抬眼时,就见林葭玥正帮他整理书案上的凌乱杂物。 他微微叹息,拉住她的手将人拥进怀中。 “对不住。” 他对她太过不耐,江行简不忍。 是他将她拉进这场旋涡,林葭玥又何其无辜?他无法忍受自己对一个满心是他的姑娘,尽是利用,也不想更不能沦落为不择手段利用女人的小人。 紧紧抱着林葭玥,江行简那颗悬着的心安稳几分。 “没关系,我知道你心烦。” 林葭玥喃喃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我,也知道你心中有宋挽,但我不怕,我可以等。只要以后你如现在一般坚定的选择我,我们就一定可以稳稳走下去的。” 江行简重情,她知道的,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爱上这个男人。 青梅竹马的爱情经不起考验,江行简爱的宋挽是他在心中对初恋的美好幻想,而自己才是陪在他身边的人。 林葭玥不信自己会比不过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内宅女人,她对自己有信心。 “爱情是需要经营的,只要我们两个的心在一起,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林葭玥笑着踮起脚去吻江行简下巴,江行简见状略低下头,在她唇上深深一吻。 葭玥说得对,只要他二人的心在一处,他总会放下宋挽。 第40章 毒害 今年夏日格外炎热,林葭玥的制冰铺子进项日益见长,流水般的银子涌入侯府,倒是让江母同江老夫人对她另眼相看。 这几日晨昏定省,江行简都带着林葭玥一起,先前江母还会说嘴几句,这些时日只当做瞧不见便罢了。 “葭玥的胭脂铺子就要营业,她选定了几个名字给老太太过目。” 江行简拿出一张红贴递给宝珠,江老夫人却是直接推给江母:“你瞧着选一个吧。” 宋挽坐在一旁仿似一切与她无关,只捏着团扇静静扇着,心中却是颇为纳罕。 她让赵嬷嬷盯着林葭玥胭脂铺子的动向,可并未见她收任何同胭脂方子有关的药材,且也未见她拿出什么方子,怎的这便要开业了? “这焕颜斋不错,瞧着便知是做什么的,挽儿你说呢?” 江母将手中名单递了过来,宋挽略看一眼笑道:“母亲选的自是极好。” 林葭玥闻言一笑,眼中带了几分自信。 她这几日同江行简如蜜里调油一般,再甜蜜不过,如今看着宋挽也不若先前那般不顺眼,且她越是跟江行简感情好,便越是觉得宋挽可怜。 联想到这几日江母多次给她院子中送了东西,林葭玥也不计较宋挽给她的铺子选名一事。 “既然母亲觉得好,那玥儿便用焕颜斋这名字好了。” 母亲二字一出,宋挽挑眉去看,见江行简虽微微颦眉却并未出言阻止,而江母同江老夫人却好似没听到一般,不由心下冷笑。 这侯府的规矩,崩得愈发厉害了。 同来请安的众人见状也都低下了头,不敢多看宋挽一眼,唯有江晏眉头紧锁一脸怒容。 宋挽无意在这浪费时间,同江老夫人与江母打了招呼,便带着蘅芷蘅芜离了福鹤堂。 “小姐,这……” “回去再说。” 几人回到澜庭院,蘅芷道:“老太太同夫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林姨娘不过是赚了些银子,便可直呼夫人为母亲了?侯府真是落魄至此?为了些铜臭便可连规矩伦常都忘了?” “不说这些,倒是那胭脂铺子是怎么回事?我并未听说她收了什么方子,怎得这么几日便要开铺了?” “奴婢也不知,奴婢去寻赵嬷嬷。” 赵嬷嬷回来的时候,宋挽正对着窗外出神,她见状心疼道:“小姐,老奴让人盯了几日,确实未见那小娼妇收过任何原料。” “罢了,待她铺子开业,你让人买些回来我瞧瞧。” 宋挽本想看看林葭玥这胭脂铺子是如何开起来的,却不想还未等她派人去购,绣烟阁的小丫鬟便带了一大匣子胭脂水粉过来。 “禀大奶奶,这是我家主子让奴婢送过来的,说是给大奶奶同主院的姐姐们把玩把玩。” 那小丫鬟打开红绒匣子,宋挽只见里头箱子套箱子,匣子套匣子十分繁复。 当中最大最名贵的匣子,使用的是金丝楠木,打开后里面是一整套胭脂水粉,光是口脂就有七八种颜色。 更与以往不同的是,无论装水粉的匣子亦或是装口脂的纯金掐丝瓶,都极尽奢华。 上头东珠彩宝镶点,做工精美复杂到就连宋挽看了,都不得不承认这东西实在扎眼得紧。 “这几份是给蘅芷蘅芜几个姐姐的。” 将看上去最为名贵的套盒打开后,那小丫鬟又陆续打开几个相对普通的套盒。这些套盒里面的做工不如宋挽那套奢华,但无论所用的匣子亦或瓶身仍很不寻常。 “我家主子送给大奶奶这套名为洗颜,这水粉具有修缮肌肤暗沉同淡斑美白的功效,给几位姐姐的这套名为驻颜,具有……” 小丫头滔滔不绝讲着,宋挽上前拿起最为扎眼的那个掐金攒丝水粉盒,打开后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一股浓郁芳香刺得她微微皱起了眉。 倒并非难闻,只是她素喜淡雅,不太喜欢这股味道。 伸出指尖拈了一小块,宋挽将它涂抹在手背上。 只见这水粉细腻清透,抹在肌肤上光滑白皙十分贴合。 “是好东西。” 那小丫鬟听了喜得眉开眼笑:“自是好东西,我家主子说了,送给大奶奶的这套要六百六十两银子,且如今整个上京也只有二十套。便是送给几位姐姐的也都需要二百两的高价,整个侯府除了老太太同夫人房中的丫鬟们,便只有蘅芷姐姐几个有了。” 蘅芷闻言上前拿起属于自己的那套递给小丫鬟:“既你喜欢,我的送你。” 那小丫头惊慌推拒,却被蘅芷哄着送走。 宋挽见状笑道:“既是给你的,何不就收着?” “奴婢不稀罕她的东西。” 蘅芜香草等见状,也拿了属于自己的那套,挨个分给了院子里的粗使小丫头。 “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这东西自也是如此。” 宋挽笑道:“好你们便用着,何必同东西过不去?” 香草道:“再好的东西只要是那小娼妇出的,奴婢也不稀罕。” 宋挽无奈,随几人去了。 她自己则琢磨起林葭玥送来的胭脂水粉。 听那小丫鬟所言,林葭玥这胭脂铺子并非头脑一热便开了,而是经过精心琢磨的。那套什么淡斑美白的说辞讲得头头是道,想来是不知从何处翻来的古方。 宋挽再次打开水粉盒子,细细嗅闻,却始终未能想出半点头绪。 “怪道赵嬷嬷没打听到她采购一事,想来是为了保密方子行动严谨,不曾透露半点风声。” 赵嬷嬷闻言道:“倒是低估那小娼妇了,竟是个心思深的。” 主仆二人正研究着水粉同胭脂,就见绿竹拉了个院中最低等的小丫头匆匆走了过来。 “小姐……” 绿竹一脸惨白:“小姐,绣烟阁的林姨娘想要害你,这水粉中有毒。” 宋挽只见绿竹拉着小丫头的手伸到自己面前,上头擦了水粉的位置黑漆漆一片。 第41章 胡粉 小丫头惊慌失措道:“奴婢什么都未做,只方才绿珠姐姐送了奴婢一盒水粉,奴婢瞧着甚是喜欢就在手背上试了试,也不知怎的这一会儿便黑起一片,其余的奴婢什么都不知。” 绿竹不解道:“小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林姨娘生了恶心,想要毁您的容?” 宋挽摇头:“不像是。” 林葭玥小心思不少,但却称不上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宋挽不信她有毁容杀人的胆量。 “把剩下的水粉拿过来。” 赵嬷嬷把屋中未送出去的水粉一字排开放在桌上,宋挽不顾绿竹阻拦一一擦在手背上仔细辨别,半晌后她皱着眉道:“这应该是胡粉。” “胡粉?” 赵嬷嬷很是惊讶:“这东西前朝以前很是盛行,可老奴记得早就无人使用了。” 绿竹不解:“何为胡粉?” 宋挽道:“胡粉又名铅粉,色白且细,具有光泽。《余冬序录》同《本草纲目》都有记载,嵩阳产铅,居民多造胡粉,其铅气有毒……” 从屋中书架上翻出几本书,宋挽细细查看起来,半晌后她对几人道:“前朝出了个疯癫道士,他所著《无名丹方》有写‘胡粉又名铅粉’而铅属热毒,女子长期使用不仅会让肌肤粗糙不已,时日久了更会呈现青灰之色。” “本草纲目同本草纲目拾遗亦有记载,铅醋之气有毒,能铄人肌骨,且其性燥烈……长幼为毒熏蒸,多萎黄瘫挛而毙。” 宋挽捏着手中金丝水粉盒,眉头皱得厉害:“这东西消失有些年头了,我也只在一些地方志上看过只言片语。前朝以前胡粉盛行,一盒胡粉甚至能卖至百两黄金亦供不应求,可自无名丹方问世,这东西便消失匿迹,也不知林葭玥从何处寻来制作胡粉的方子。” “哎,老奴想起一件事儿。” 赵嬷嬷猛地拍掌:“那小娼妇怕不是寻了什么方子,而是不知从何处找了个作坊制作的这些。” “先前您让老奴安排人去查那小娼妇收了什么,来人回报只说她派出去的管事整日在燕山街那头转悠。那地界不干净老奴也未细问,如今想想那小娼妇怕是黑了心肝,用燕山街那群给烟花女子做胭脂水粉的低等匠人,做这焕颜斋的东西。” 宋挽皱着眉,喃喃道:“用最奢豪的粉盒装最廉价伤人的铅粉,自是可一本万利,她甚至连师傅都不必请。” “可……” 江行简知道林葭玥这做法吗? 这等奸诈取巧的行事法子,真是她所认识的江行简会同意的? 宋挽捏着金丝粉盒一脸凝重。 “我去寻大爷,有些话我要问清楚。” 刚走出澜庭院,宋挽就见江行简身边的大丫鬟写意一脸喜色匆匆而来。 她将人拦下还未开口,就听写意道:“奶奶大喜,圣上下旨命大爷袭爵,如今大爷正在福鹤堂给老太太报喜,奴婢正是回来通知大奶奶的。” “袭爵的圣旨下来了?” “是啊,奶奶大喜。” 宋挽点点头,面上倒未见有什么喜色。 将手中粉盒递给蘅芷,宋挽略思索一番去了福鹤堂。 福鹤堂中一派欢天喜地模样,江行简同林葭玥站在正堂,侯府各房之人围着二人连连道喜。江行简意气风发,林葭玥面上噙着甜笑,两人亲热模样俨然一对璧人。 宋挽的步子忽然顿了顿,随即嗤笑出声。 若是没有江行简的首肯,林葭玥一个后宅女子又如何在外开劳什子胭脂铺?便是她开口问了也无非自取其辱,反显得她不够有眼力了。 “大奶奶……您来了。” 福鹤堂里的丫鬟,捏着江行简刚给的红封走了过来,小丫头满脸笑意,口中不停说着恭贺之词。宋挽让蘅芷拿了些银稞子赏给院中下人,自己走了进去。 “嫂嫂。” 江晏率先开口,宋挽闻言朝着他柔柔一笑,这才去到江老夫人身边。 江老夫人搂着宋挽,笑道:“好好好,挽儿是个有福的,易儿袭爵,日后你便是侯爷夫人了。” 宋挽淡淡一笑,并未开口。 倒是林葭玥面色有些难看,故意走到江行简身边,挽着他的胳膊道:“最近真是多喜临门,不仅制冰铺子日进斗金,行简还成为了侯爷,待我的焕颜斋开起来,侯府必定锦上添花,如虎添翼。” 江晏闻言抬起头,见宋挽面色平静并未有被人挑衅的愤怒,方略有些心疼的收回目光。 “确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 江母站起身轻轻摩挲江行简的脸,眼中带泪道:“我还以为这辈子都看不见易儿穿朝服的模样。” “母亲……” 江行简面露羞赧,他拉下江母的手去看宋挽,却见宋挽察觉他的目光后淡淡垂眸,面上未见一丝喜色。 他正想上前,却被身旁的林葭玥死死拉住。 那股想要同宋挽分享的喜悦瞬间消散,江行简回过神,握住了林葭玥的手。 屋中人的小动作尽被江老夫人收入眼底,她微微叹息,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 江母还在滔滔不绝讲着要如何宴请四方宾客,宋挽只静静听着,心中想的却是焕颜斋私卖铅粉一事。 若今日去澜庭院送东西的小丫头所言是真,那以林葭玥水粉铺子的定价来看,她所谋必不是寻常百姓商贾之家。 一套胭脂水粉近七百两银子,也决计不是普通官员女眷可用得起的。 怕是林葭玥想要以侯府为靠山,将东西送入宫中亦或是上京世族之家。 可这水粉若是寻常东西便罢了,铅粉可是有毒的。 若不是今日澜庭院的粗使丫头带了银镯导致铅粉发黑,她也未必能想到林葭玥胆子如此大,敢用胡粉糊弄整个上京。 若是她这东西一经放出便被人拆穿还好,若是给宫中贵人,亦或上京里哪位夫人使出了问题,侯府怕是大祸难逃。 宋挽心事重重听着众人恭维林葭玥,自己则一直等到人群散场,才寻了宝珠说要见江老夫人。 江老夫人正准备起身,就被身旁的江母一把按住。 “孩儿知道挽儿是为了何事,母亲累了一日让孩儿去劝劝她。” 想到方才宋挽一直未见笑脸,江老夫人猜测怕是年轻人心气高,落了风头心中不愿,便点点头道:“那你去劝劝挽儿,绣烟阁那个近日是猖狂了些,你劝过后再去敲打敲打,莫寒了挽儿的心。” “孩儿知道了,母亲您先歇歇。” 江母拿了夏毯为老太太盖上,随后便走了出去,对江老夫人的话一点都没听进去。 第42章 嫂嫂 “母亲。” 见江母出来,宋挽微微行礼正准备去见江老夫人,却被她出言拦下。 “挽儿你过来,娘亲有话同你说。” 江母拉着宋挽走到耳房,只剩她二人的时候,江母道:“其实娘亲今日猜到你为何而来。” “母亲知晓?” 宋挽捏着手中金丝粉盒,一时有些怔愣。 “娘亲也是打你这年纪过来的,又有什么不懂的?” 江母一脸为难:“我也知易儿同林姨娘走得近了些,尤其是府中这制冰铺子同胭脂铺子一开,你心中更是不快。可挽儿你放心,无论何时在娘亲同老太太那里,林姨娘都越不过你去。” 宋挽正捏着焕颜斋的金丝粉盒出神,听闻这话微微蹙眉。 江母看见她的动作,略一叹气:“江曼同易儿虽然给林姨娘开了两间铺子,但这些银子最后都是要进入公中的,同林姨娘自身并无关系。” “母亲,挽儿并非嫉妒林姨娘。” 江母一笑:“母亲知道你不是个眼皮浅的,自然不会去嫉妒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只是母亲担心你胡思乱想,同易儿渐行渐远。” 门外江母的贴身丫鬟走了进来,手中捏着一个红绒布封,江母接过来递给宋挽:“这是春风街的一个糕点铺子,是娘的陪嫁,营收还算凑合你先拿着。” 把铺契塞入宋挽手中,江母继续道:“说到底,咱们女人就是不如那些个男子,寻常也未有什么见识,许是多读了两本书,但在常年奔走在外的男子面前,也只能浅浅掉两句书袋。” “可于男子来说,这样的女子是没什么用处的,许是都不抵身边亲近伺候的得用。为人妇者,首要是传宗接代,再则便是打理好后宅让男子无后顾之忧。” “你瞧瞧老镇国公夫人,那位夫人出身不显,只是个边陲小族首领之女,可那女子十分擅长医理,如今外头的医铺,至今还有六成都是老镇国公家的。这百十年来,整个上京又有谁敢低看这位夫人一眼?” “所以挽儿你看,这女子啊,出身容貌家世背景是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能为自己的夫婿带来什么。” “什么忙都帮不上自家夫婿只知拈酸,便是正头夫人又有何用处?” “娘亲觉得作为女子,这眼光就是要放得长远些,一笔总写不出两个江字,无论是谁,只要对侯府有功,最后得益的不还是咱们这些女人?” 江母从宋挽手中拿过那个奢豪得过分的金丝粉盒,笑着打开看了看:“虽我看不上绣烟阁那个,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东西,是个能为侯府翻身的好东西。” “挽儿,你觉得呢?” 宋挽险些被江母的一番敲打气笑了。 她低下头,不知为何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有几分心酸。 “母亲说的有理。” 宋挽站起身,说了句回去好生反省后便要离开,待到一只脚都迈了出去,又听见江母道:“你也不要生娘亲的气,实在是……易儿钟情她,为人母亲的总拧不过自己的孩儿。” 江母站起身走到宋挽面前,一字一句道:“我原本也以为那林葭玥,是个烟视媚行只会勾搭男子的轻贱妇人,但如今看看倒是个有些才华的。” “此女子亦算有立身之本,又得易儿宠爱,你一味同她拈酸吃醋,只会惹易儿不快,闹得家宅不宁。” “娘亲劝你,做女子的身段该软便软,不要总同易儿拧着,也不要总盯着别人,多为自己考虑考虑才是。你同易儿……” “还未同房吧?” 宋挽闻言脸色惨白,粉唇亦变得惨淡无比。 江母这话同将她扒光丢入人群并未有什么区别,福鹤堂一众小丫鬟闻言个个噤若寒蝉,都悄悄退了出去。只是心中难免嘲笑两句宋挽这个侯爷夫人做的,实在窝囊得紧。 “母亲今日这话……” “母亲可还记得挽儿如今还掌着府里中馈?” “自是,你怎得突然说起这个?” 宋挽垂眸:“若是母亲不想挽儿在众下人面前威严扫地,便莫在这里纠缠了。母亲今日所言挽儿都明白,挽儿会自省吾身,反思己过的。” 说完,宋挽便白着一张脸走出了福鹤堂。 江母看她一双眸子红得厉害,也觉自己今日这话重了些,再想追出去的时候,却只能看见个宋挽的背影。 宋挽大步向前走着,脑中一片茫白。 她只觉耳中嗡嗡直响,眼前的路也变得扭曲起来。 直到撞进男子健壮胸怀,她才红着眼找回一丝理智。 江晏哑着嗓子道:“嫂嫂,你没事吧?” 他等在福鹤堂院外许久,见宋挽从院中出来本想随意寻个借口上前询问一二,却未想她竟是一步未停,直直朝着他撞了过来。 温软馨香入怀,江晏脑中空白一瞬,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将人送出怀中。 他的手握在宋挽双臂上一触既离,见人站稳后,又快速向后退了一步。 虽万般不舍,却是不敢再多亲近半分。 “嫂嫂……” 江晏抬头,就见宋挽往日清冷的眸子如今红得厉害,急欲压抑的泪珠,在二人相撞的时候再忍不住,顺着面颊滑落而下。 见自己失态,宋挽动作飞快的抹了抹脸,强撑出一个笑颜道:“让二爷见笑了。” “是我唐突了嫂嫂才是。” 眼前人面颊绯红,还带着点点泪意的双眸看得江晏腰腹一紧,后脊滚烫。 突如其来的汹涌情绪附骨而上,江晏仿佛看见自己浑身骨血燃烧沸腾的模样。 宋挽向他点点头后便要离去,却被江晏开口喊住。 “二爷有事?” 女子软软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哽咽,江晏只觉自己心尖又疼又痒,手也忍不住微微抖了起来。 他将双手放于背后,紧捏成拳。 “我……我想问问嫂嫂,弟弟同孙家小姐的婚事。” 宋挽闻言勾唇笑道:“前些日子我还同孙夫人有过往来,想来这婚事是定了的,二爷尽管放心。” 江晏紧盯着宋挽渐渐恢复血色的樱唇,耳尖灼烧得厉害。 至于他同孙家的婚事,他丝毫都不在意进展如何。 第43章 打发 只不过从福鹤堂走回澜庭院,宋挽便觉浑身如脱力一般,刚回了自己的院子便褪了外衫坐在美人榻上。 她脑中还不停浮现着江母敲打她的那些话,每每想起一个字,宋挽便觉心尖疼得厉害。 “小姐,你没事吧?” “无事。” 宋挽接过赵嬷嬷递来的团扇,轻轻扇了起来。 也不知是白日气急还是在外头晒了烈日,到了晚上宋挽竟发起热来。 “丁大夫,我们奶奶这是怎得了?” 赵嬷嬷捧着宋挽伸出帘外的手,小心放回衾被中,见丁大夫正收拾着自己的脉枕,上前低声问道。 “大奶奶心烦壮热此乃阳邪之症,散了热便好了,待老夫抓几味药必药到病除。” 蘅芷蘅芜听了放下心来,绿竹则跟着大夫去了药房。 宋挽烧得浑浑噩噩,赵嬷嬷见状心疼不已。她一整夜未眠,忙着帮宋挽擦汗换衣喂药退热。待宋挽退了烧,赵嬷嬷这才顶着眼下青黑哭天抹泪的拜谢神佛。 “小姐,您怎么突然就病了呢?这一夜可心疼死老婆子我了。” “让嬷嬷担心了,是挽儿的不是。” 宋挽哑着嗓子,面上浮现出一个柔柔笑容。 虽病一场,但她却觉得畅快许多。 由着丫鬟服侍自己沐浴更衣,洗漱过后宋挽去了书房。 “小姐病还未愈,怎不多休息几日?” 宋挽摇头:“夫君袭爵侯府要办大宴,这名单同请帖总要先拟定了。” 写了大半日,宋挽才将写好的名帖递给蘅芷,让她送去府中礼房。 礼房专管府中祭祀礼仪之事。 寻常主子诞辰以及祖先忌日,又或者平日同各府往来下帖送礼,都由他们专管。今日这名单送了下去,明日请帖便会送至各府受邀主母手中。如江行简袭爵这种大宴,必是内外院男女眷分开大办,是以光是宋挽一人定忙不过来。 “此三人以我的名义去请。” 蘅芷打开看了一眼,这孙家夫人同兰家主母她倒能理解,可上头有一吏部员外郎白夫人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阿兄去了吏部,如今还只是个未入流的副使,这白大人是他顶头上峰。” 提及宋扶之名,蘅芷悄悄红了脸,愣愣点头后捏着定好的名册走了出去。 赵嬷嬷见状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她家小姐性子清傲,若是以往定不会做这种行侯府便利,为自家少爷谋私之事。如今既做了,只怕是对侯府彻底失望,不耐维持情面了。 赵嬷嬷想劝,可双唇开开合合终是未能发出一言。 江行简的袭爵大宴,宋挽负责了邀请名单同菜系后再未管其他,这些大宴府中都有旧例,只要安排管事婆子办好分内差事,便可求个无功无过。 准备好一切,又与江老夫人同江母禀告过后,宋挽再未过问,便是听闻江母又将管理大宴的一部分权力交给林葭玥,也未曾言语。 只是后来偶有婆子来报,言辞间含含糊糊说林葭玥又改了府例,宋挽也只问一句夫人是否知晓,听闻江母知道且仍让林葭玥全权负责后,她便彻底放了权,让婆子们尽管听林葭玥的指示。 “小姐,您就不怕那小娼妇捅出什么篓子?” 管事婆子刚走,赵嬷嬷便坐不住苦口婆心的劝:“您都让那小娼妇操持,若当日真出了问题,小姐的一世贤名岂不是被糟践了?” 宋挽捧着书淡笑:“你昨日同我一起去的绛香院,可见到夫人的态度了?” 最近炎热,江老夫人整日病恹恹的,既没有胃口身上也疲乏得厉害,除了宋挽同江行简偶尔还能见上一两面,其余人的早晚课都被老太太免了。府里所有事情交由江母负责,宋挽不好拿杂事麻烦老太太,便只能告知江母。 林葭玥的焕颜斋刚开业便有不少生意,可观的进项让江母同江行简对她信心倍增,对她主持大宴一事也有了底气。 宋挽不过刚提及旧例不好改,便被江母一句陈腐窠臼无趣无味顶了回来。 “如今我说什么都无用,再说得深了便是气量狭小,只知拈酸吃醋瞧不得侯府好了。” “咳。” 宋挽话音刚落,就见江行简面色微妙的站在屋中。赵嬷嬷生气的看着香草,香草刚想回话,江行简便道:“是我不让她通传的……” 他也没想宋挽在房中提起了他同林葭玥。 宋挽懒懒抬眸,丝毫没有被人撞破私话的尴尬。 她这幅平淡模样,倒是让江行简有些别扭,好似自己多余一般。 “江妃赐了东西给你,我帮你带了过来。” 将手中木匣放在桌上,江行简坐了下来。 这段时日他有意疏离宋挽,许久未曾来过澜庭院,本以为宋挽会有所怨怼,却未想她竟丝毫不在意。 “你若是觉得葭玥何处做得不好,自可出言拒绝,说到底你才是侯府嫡……” “让一介妾室掌管中馈,侯府祖宗规矩伦常礼教都抛在脑后了,我又有何可说的?” 宋挽放下手中《文史通义》淡漠道:“人重自重者,若侯府不自重,又怎么指望别人强拉着?” “我倦了,夫君回吧。” 不过刚坐下来便被下了逐客令,江行简面上讪讪却是无颜辩驳。自决心放弃宋挽的那一刻,他在她面前便再直不起腰,也没脸说一句重话了。 终归是他负了她。 江行简抿唇,略一犹豫离开了澜庭院。 “小姐,老奴觉得姑爷心中是有小姐的,如今江妃娘娘又赐下重礼,想是有心缓和同您的关系。” “若是侯爷迷途知返,小姐您还是听听夫人的劝,身段放软了些吧……” 宋挽看了眼桌上放着的楠木匣,淡漠道:“哪里是要缓和什么关系,不过是见我为二爷同三妹妹说了孙家与兰家的婚事,觉得满意罢了。” 做得好了便打发一二件玩物,让她继续为侯府奔波筹谋,若是她无用,便如先前那般入了宫也别想见她一面。 说到底江妃也只是拿她当个跑腿出力的使唤下人而已,说不得于江妃心里,她还不如衍庆宫一个下等女官。 拿起那楠木匣子,宋挽开都未开随手递给赵嬷嬷:“收起来吧。” 第44章 僭越 城阳侯府大宴当日,宋挽天还未亮便起身梳妆。 身为城阳侯夫人,她今日不仅要迎宾待客,更要同上京各家夫人女眷打好关系。男子于外拼搏女子于后院也要周旋于各家夫人中,许多不好谈,不能拿于明面之事便要看各家夫人的手腕如何了。 宋挽虽不耐为侯府做这些,但却又不得不做。 绿竹同香草一个帮她绾发,一个帮她上妆,忙了近一个时辰方打理好一切。 待装扮妥当,宋挽在蘅芷的搀扶下出了澜庭院。 澜庭院外,江行简同林葭玥已等在外头。 宋挽只见林葭玥身穿一条樱紫绣金牡丹绡纱长裙,腰间垂着榴花红串珠宫绦。头上挽着飞仙髻,鬓边插着红宝鸾鸟点翠步摇。 就连压裙的白玉禁步,都是宫中所出的上等物件。 宋挽视线自红色宫绦同鸾鸟步摇上扫过,眼神淡漠。 也不知是林葭玥不懂规矩,不明白这些东西远非她妾室身份能用的,还是明知僭越却非要压她一头。 宋挽收回目光,只当做未看见。毕竟还正怕她今日不够猖狂。 几人一同去了福鹤堂拜见江老夫人,今日大宴老太太自是要出席。 众人请了安,用过早膳,宋挽跟着女眷一起去了海棠园。 海棠园内假山怪石林立,当中楼台水榭尽有。 园内有一人工湖,湖内有一小岛,岛上居住的便是侯府养着的梨园弟子。世家大族都有几个常用的戏班子,如侯府这等人家府中更是常年供养着自己的戏班。 今日这等大宴,几出大戏是不可少的。 林葭玥心不甘情不愿的站在最后,跟着众人一起穿过东西内院关墙,她本以为自己对侯府已算了解,到今日才发现侯府之大之奢豪,远超她的想象。 走出关墙,便见外头绿柳周垂,两旁树木一高一矮,脚下是大块的白玉石板,置身其中可感受到一阵徐徐凉风,在夏日里显得格外清爽舒适。她正惊讶于自己平日从未来过这处,便见远处亭阁遍布,苍松翠柏无数,比侯府后院不知大上多少倍。 进了海棠园后,院正中是巍峨戏楼,近百数身穿戏服的伶人一字排开,方一见到江老夫人便齐齐行礼。 “都起来吧,老太太不喜这些。” 江母面色红润满眼笑意,让身边丫鬟端来红封后一一赏赐下去:“侯府多年未办过大宴,今日你们可莫要给府里丢份,若是谁演砸了,小心我回头抽你们鞭子。” 班主接过红封,笑道:“夫人放心,万不会演砸的。” 江母捂唇笑了半晌,又转头问宋挽:“挽儿,其他事宜可处理妥了?” 宋挽笑道:“娘亲忘了,大宴之事挽儿只负责了名单同菜系,其余万事皆是林姨娘负责的。” “林姨娘负责的?” 江老夫人闻言眼皮猛地一跳:“怎么没人同我说?” “这点子小事,哪里需要劳烦您老人家?媳妇瞧林姨娘有些才华,办理个几百人的宴席不会出什么差头。且府中还有挽儿同那些管事婆子看着,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江老夫人心头一窒,看着宋挽道:“你可知晓林姨娘都安排了什么?” 宋挽低着头:“林姨娘都同母亲报备过的。” “那就是你不知她如何办的了?” 见江老夫人音量拔高,江母笑道:“母亲不必担忧,林姨娘虽非大家出身,但能力终归是有的,便是有些细微小节处理不妥,挽儿也会帮府里圆过去。这两个孩子一个沉稳内敛,办事稳妥,一个胆大心细妙想奇多,二人联合自是锦上添花。” 宋挽面无表情,也未接言,江老夫人一看便知绝非江母所言那般简单。 “让林姨娘过来。” 林葭玥从人群后施施然走过来,朝着江老夫人笑着行礼,江老夫人刚见到她这一身,便立刻暴怒开口:“谁准许你穿成这般样子?你不知今日是什么场合?” “你当那些个世妇都如你一般眼皮子浅,看不出你那些个龌龊心思不成?” 老太太暴怒,侯府一行女眷都低着头不敢出声。 江母这才看见林葭玥一身行头,皱着眉道:“你怎得系了红色宫绦还戴了鸾鸟步摇?这些远不是你一个妾室能用的,快换了去。” 被当众呵斥,林葭玥心下不满,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她低着头道:“这些东西都是江妃娘娘赐下的。” 听闻娘娘赐下,江母不再言语,见江老夫人还一脸怒色,不由开口劝解:“既是曼儿赐下的便让她穿着吧,如今这时辰再换也来不及了。” “你糊涂啊。” 江老夫人瞪着江母,心中大为不快。 今日这等场合,乃是江行简同宋挽第一次正式显于人前,他二人一个是城阳侯府的一府之主,一个是城阳侯府一府主母,代表的是城阳侯府的脸面,远非江易同宋挽二人。 在这等场合公开抬举一个妾室打宋挽的脸,同向整个上京宣告城阳侯府与宋府决裂有何区别? 且上京所有人都知宋挽抱着牌位嫁入侯府,是守寡六年之久的孀妇。宋府姑娘大仁大德妇容典范上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他们侯府一朝翻身,第一件事便是急着踩宋挽的脸,这让世人如何看待侯府,侯府还有何家风可言? 江老夫人气得脑袋一冲,险些晕厥过去。 宋挽忙上前搀扶,却被老太太死死抓住胳膊:“你知晓……为何……为何不阻止……” 手臂一阵剧痛,宋挽却只是低着头不开口。 见她这模样,江老夫人又是一阵头痛。 她了解宋挽,若非是受了什么不可调节的大委屈,她是不会这般任性,不把侯府前途放于心上的。定是她病中这段时日,江母不知说了做了什么。 想到此,江老夫人又是一阵后悔,后悔当初让儿子娶了江母这样一个武将之女过门。 “母亲您没事吧?快传府医来……” 江老夫人死死拉着江母,断断续续道:“送林姨娘……回绣烟阁,今日……万不要让她出来……见人。” 江母闻言忙道:“不成啊母亲,今日还要林姨娘为众府女眷讲解焕颜斋的胭脂水粉呢,林姨娘说若是今日事成,焕颜斋必定一炮而红,日后再不愁销路的。” 听闻侯府大宴竟被人安排成充满铜臭的商贾卖货之流,就连宋挽那波澜不惊的性子,都惊讶的抬起了头。 侯府一众女眷,更是齐齐蹙眉不语。 江老夫人见江母如此油盐不进,气得眼白一翻,竟是晕了过去。 第45章 靠山 “快传府医。” 江母吓得惊慌失措,宋挽拉开她,指着几个粗使婆子抱起江老夫人,送到梨园厢房中。 府医为老夫人施针后,江老夫人方悠悠转醒。 “让林姨娘回……回绣烟阁。” 江母泪眼婆娑,慌忙点头:“您老放心,媳妇会让她回绣烟阁的。” 心头大石放下,江老夫人留下身边宝珠同翡翠,支开江母同宋挽,让二人不必管她,还是以府中大宴为要。江母同宋挽出了厢房,二人面上神色都有些紧张,只是想的事却是南辕北辙。 “挽儿……” 宋挽回神:“母亲请说。” 江母一脸为难:“林姨娘那边……可如何是好?” 宋挽垂眸,一时没有开口。 “你说话啊。” 宋挽道:“母亲可知祖母为何让林姨娘回绣烟阁?” “知道啊,老太太向来疼你,不忍你受了委屈。可眼下是侯府大事,娘亲相信同侯府的前程相比,这点子委屈你不会在意的……是吧?” 江母小心看着宋挽,心中有些焦急。 她是管过侯府中馈同账册的,那账上有多少银子她再清楚不过。而如今江行简回府,男子在外行走打点所需花费更是巨数。而原本府里的开销并没有减少,相反自从江行简回来后,往宫中同东厂那边送的银子更多了。 毕竟侯府还想为江行简谋个实缺。 这一来二去她焦得睡不着觉,自己的嫁妆也全都填了进去,却是杯水车薪不值一提。 若非侯府的缺如此大,她也不会抬举一个看不上的林葭玥。 江母幽幽叹息:“娘亲也不是不知你为难,但侯府的境况你并非不了解,如今林葭玥有了法子挣银钱,咱们就只有高兴的份儿,再没有拖后腿的道理。” 宋挽低着头,口中话到底咽了下去。 好一会儿,才在江母的催促下低低道:“林姨娘的事挽儿不好做主,还是母亲决断该如何做吧。” “我这不是不好拿主意才问你的?” “那就端看母亲觉得什么更为重要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挽儿做不得这个主。” 究竟是江行简的名声同侯府的家风后路重要,还是眼前短暂的银钱收入重要,她不好做决定,只能让江母自己去选。 “你说的对,我让林姨娘准备一番,一切照旧。” 江母拍了拍宋挽的手,随后便匆匆离开。 在江母心中自是想不到那般远,在她眼里宋挽一时的颜面落地,同林葭玥斩钉截铁保证今日必有大笔银钱进账,自是后者重要。至于江老夫人那边,江母已有决断。 待老太太知道今日收获抵得上庄子五年甚至十年收成的时候,自会平息怒气。 “……” 宋挽看着江母离开的背影,呆愣了好一会儿。 “小姐,来客了。” 蘅芷凑到宋挽耳边低声开口,宋挽去了垂花门迎别府女眷。 孙夫人带着女儿过来的时候,就见宋挽同兰夫人相谈甚欢,身边还站着一位衣饰简约,她从未见过的夫人。 孙夫人上前打着招呼,宋挽笑着为三人介绍。 兰夫人同白夫人也都带了自家女儿来,几个小姑娘性子都很是温婉。 “海棠园设了戏台,不若咱们一起去瞧瞧?” 白夫人笑道:“可好,我有些日子未听戏了,不知今儿都唱了哪几出?” 白家不比孙兰二府,她知自己托了谁的福才能踏入侯府。且白夫人也是个圆融聪慧的,方一来便将自己知道的有关宋扶之事,说了个大概。 宋挽正不知该如何谢她,听闻这话忙道:“这会儿应该唱着《寄生草》若白夫人有喜欢的,一会儿点几出便是。” 一行人说说笑笑往海棠园走去,刚进园子就见林葭玥捧着一套胭脂水粉,正挨个往穿着富贵的女眷身边凑。她一边捧着胭脂,一边滔滔不绝讲着什么。 孙夫人见状有些好奇,笑问道:“那是谁家媳妇?瞧着很是活泼。” 因着林葭玥身上的穿戴,众人都以为她是侯府哪一房的正头夫人,先前一个二个虽不耐烦,亦觉侯府没有规矩,但到底未曾说过什么。 可有那了解侯府的,知道侯府除了江晏其余几个小的男丁还未到娶妻的年岁,而江晏也从未听闻已成了亲,便嘀嘀咕咕同人打听起林葭玥的身份。 只是大伙儿问了一圈,也不知这人是哪房媳妇,如今听见孙夫人问宋挽,一个二个都竖起了耳朵。 宋挽看着眉飞色舞推销胭脂水粉的林葭玥,脸色一红,竟生出几分无地自容的窘迫。 她活了一十八载,还从未听闻哪一个世族大家有这般行事的,便是商贾出身的人家,但凡读过几本书,看过礼记懂得廉耻,也不会如此唐突宾客。 好一会儿,宋挽才道:“是府上林姨娘。” “……” 江行简从外带回一个女子,还为了她闹得府中不宁,上京人都知道。如今听宋挽这般说,一下明白了林葭玥身份。 有那古板人家的主母见侯府放一个妾室出来胡闹,脸色立刻黑沉得厉害。 再有那仔细观摩了林葭玥穿戴,同张狂言行的,更是频频朝宋挽投去怜悯、疼惜等目光。 宋挽说完也不抬头,只照常问候各位夫人。 林葭玥见自己忙了许久都没人搭理,如今宋挽一来所有人都围到她身边去,气得双手发抖。 众人却是如看不见她一般,一个二个入了座,高高兴兴听起戏来。 一折戏刚落幕,衍庆宫总管太监常公公来传江妃口谕,先是好生赞美了宋挽一番,又陆续赐下不少好物件。宋挽笑着接过,又重谢了常公公后,这才重新回到人群。 江妃给她做面子并非抬举宋挽,而是让孙兰二府知晓侯府背后有个五皇子沈千沭,宋挽心知肚明,那些东西收过便罢。 余下的各家夫人多少也知这一出为的是什么,简单恭维几句便抛开不提,唯有林葭玥看此场景心里酸得厉害。 第46章 挑唆 “三妹妹?” 林葭玥看着今日隆重打扮过的江景微微一笑,她等江景许久了。 “林姨娘?” 江景面露羞赧,不知林葭玥喊她做什么。 “你这是准备去戏楼给众夫人请安?” “嗯。” 扯了扯身上的银绣百福曳地裙,江景小脸一红,很是害羞。 今日要见未来夫婿的家人,是以她打扮得很是好看,新做的长裙配上宋挽送来的头面首饰,显得娇美又富贵。 江景从未想过自己会这般漂亮。 “若林姨娘无事,我先去给嫂嫂请安了。” 周姨娘耳提面命一早上,让她今日好生表现,如今就要见到兰夫人,她心里正忐忑着,自是无心同林葭玥寒暄。 江景提着裙子要走,却听林葭玥道:“你知道那位兰公子是什么人吗?你可曾见过他?” “林姨娘在胡说什么?哪……哪家未出嫁的小姐见过外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江景竖着一张小脸,林葭玥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关于兰家少爷的。” 将江景身边的小丫鬟支开,林葭玥拉着她躲进海棠园假山后。 她目光自下而上打量着江景,心中愈发不爽。 江曼同江行简都说那兰家公子如何如何好,她却只觉得可笑。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见都没见过那个男人就要跟他结婚生子,这种包办婚姻怎么可能会幸福? 就算她拆散了这桩婚事,也是在做好事。 “你都没见过那个兰公子,就要跟他谈婚论嫁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你今年才十四吧?据我所知那兰公子比你大了七八岁不止,你觉得你们两个会幸福吗?” “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经守礼的姑娘家都未见过自己的夫婿,林姨娘到底想说什么?” 江景知道林姨娘同江行简未有媒妁便苟合一处的,如今她跑来同自己说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江景转身想走,却又被林葭玥拦住:“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我真是为了你好。” 林葭玥有些焦急:“我知道所有人都在说兰家这桩婚事很好,可你就不想想这所谓的好,究竟指的是什么?” “兰家富贵不假,可这样富贵人家出身的男人,怎会这么晚才说亲,还说了个你这样年纪小的庶出女过去?你就没想过这所谓的好,是对侯府好,还是对你好?”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江景捏着帕子,一双大眼直直看着林葭玥。 只因林葭玥所言句句都戳在她心上。 她没见过那兰家公子,自然也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尤其是在周姨娘和身边所有人都说这桩婚事极好的时候,她更为忐忑。 这样好的婚事,如何会落在她身上呢? 江景低下头,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林葭玥见状抿唇道:“我也不跟你拐弯子了,侯爷同我说这桩婚事之所以会谈成,是因为宋挽的兄长跟那兰家公子相识。” “而侯府推举这桩婚事,则是因为兰家富贵,日后对侯府有所帮助。” “可我总觉得不妥。” 林葭玥摸着江景的长发,忧虑道:“以前侯府入不敷出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联姻对象,可如今侯府有了我便不再需要这些了。你今年才十四岁,宋挽怎么能拿一个豆蔻少女的青春,去换银子呢?” “她指望着让你提携侯府,可她就没想过你嫁入兰家以后,难不成还能跟兰家要银子补贴娘家不成?” 江景闻言心尖一抖:“这……这不可能。” 她一个外嫁女,如何跟夫家要银钱贴补娘家?且她还只是个庶女,只有生母周姨娘亲近自己,凭什么侯府缺银子要用她来填补?一个处处伸手问夫家要银钱的媳妇,怎么可能会受到夫家的喜爱? 难不成嫂嫂就没想过她日后的处境? 江景慌得面上出了薄汗,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虽没见过那个所谓的兰公子,可我想他都这个年岁了还不娶妻,定然有很大的问题。” 林葭玥拉着江景,皱眉道:“自从行简同我说兰公子同宋挽的兄长相识,我才想明白这事情的关键。” “宋挽怕是拿你做人情,送给兰家了。” 她也是想了好久才想到这一点。 林葭玥一直不信宋挽看不清两府未来局势,可江行简就好像被猪油蒙心一般,口口声声说她不会在这等大事上做手脚。 可这手脚如何不能做呢? 女儿家的婚事再容易利用不过了。 这个时代所有女人不管嫁得好坏,都只有打落牙齿混血吞的。江景又是庶女,没背景没靠山,宋挽想要如何拿捏都可以。 “把你嫁入兰家,她可以得到江妃得到江行简同老太太夫人所有人的称赞,也能让兰家承她哥哥的情。她一箭三雕唯独只委屈了你一个,这样厉害的手段,谁又能说一句不高明?” 林葭玥皱着眉道:“我承认我有私心,不希望这桩婚事成功,让她得到众人的称赞,可我也是真心为你着想。” “这婚事摆明了对谁都有好处,去独独要苦你一人,你自己好生想想吧。” 她所说全是真心,至于江景是会聪明的反抗,还是没脑子的顺从宋挽,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林葭玥说完,便走出了假山。 林葭玥潇洒离开,却是留下江景一人在假山内汗流不止。便是丫鬟寻来的时候,她还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她一张小脸煞白,险些吓哭小丫鬟。 “小姐您怎么了,可不要吓杏儿。” 江景红着眼,又气又急的将林葭玥的话转述给杏儿听。 “小姐,那林姨娘所言是真的吗?兰公子真的有问题?” “我也不知,可她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这样好的婚事又怎么会落在我身上?” 她在侯府从无人关心,自幼便同周姨娘备受柳姨娘欺辱,往日哪怕一个得脸的婆子也敢拿捏她母女二人,夫人虽未曾打压过她们母女,却也从来不闻不问,仿似府里没有她们存在一般。 她这样的庶出,又怎么会轮到什么好的亲事呢? 周姨娘在侯府,就是制约她的把柄,若是她不能为侯府要来银钱,府里人势必会用周姨娘辖制她。 江景越想越怕,抓着杏儿的手道:“我不能坐以待毙,若真如林姨娘所说,我同周姨娘日后的日子怕是比先前还不如的。” 第47章 截胡 江景带着杏儿去了戏楼。 戏楼中,宋挽正同孙、白、兰三位夫人交谈,身旁坐着的是几位夫人的女儿以及府中侄小姐。 宋挽看着白家小姐道:“白姑娘这绣活实在灵巧,我是万万不如的。” 小姑娘腰间挂着个八角系铃铛香囊,上头还绣着缠枝菊花纹,图案不大却极其精美,很考究女子绣功。 兰夫人闻言抬头看着白小姐,心中暗自点头。只是她今日是来相看江景的,称赞两句便提起了其他。 “三妹妹在何处?几位小姐都在,不若让她们见见,日后交得几个手帕交,也能多个消遣。” “是啊,还未见府上三姑娘呢,瞧侯夫人这气派三姑娘也定不会差了。” 周围几位夫人出声附和,宋挽转头让蘅芷去寻江景来给兰夫人请安。 蘅芷方准备去找人,便见江景带着身边丫鬟缓缓走了过来。小姑娘今日穿了身鸢尾蓝长裙,腰间扎着蔻梢绿丝带,整个人显得鲜嫩俏丽,十分可人。 刚见到人,宋挽便笑了起来。 她实在很喜欢小姑娘这娇俏模样,很有生气。 “这就是府上三姑娘?” 兰夫人见到江景,双眸也是一亮。 府中幺叔的婚事她无权做主,到底是长辈她不好越过人家私谈婚事。好在前些日子她小心打探,那位比她小了十几岁辈分却高了一截的祖宗终于点头,兰夫人这才接下侯府抛来的橄榄枝。 见到江景,她这心也算放下了。 小姑娘嫩生生的,长得漂亮年纪又小,不会越过她头上去,若是江景本分,她们一家也只有宠着的份儿。 兰夫人越瞧越欢喜,朝着江景招手道:“好姑娘,过来让我瞧瞧。” 见兰夫人的表现,宋挽便知她很是满意,不由笑着去看江景。 众人都在这等着呢,哪儿知江景站在远处一动不动,混似没听见兰夫人的话一般。 “呵,是个有性格的。” 兰夫人收回手,宋挽面上笑容也淡了去,望着江景蹙眉不语。 许是众人的反太过冷淡,江景怯生生走到宋挽面前,只做没看见兰夫人,喃喃道:“嫂嫂……” “三妹妹来了?同白家小姐以及兰家姑娘一起玩儿去吧,她二人不熟悉府中环境,你多照顾一二。” “啊……” 江景有些诧异,她还未做什么推拒这场婚事,嫂嫂怎么就推她出去了? 正疑惑间,蘅芷笑带着几位姑娘去了海棠园不远处的小筑。 “这欢喜班原是江南有名的戏班,小凤翎身段好唱技也佳,不若兰夫人点一折戏咱们听听?” 将戏折子递给兰夫人,宋挽笑着让人送了茶点来。 众夫人都将江景方才的举动看在眼里,一个两个摇着头,知道这姑娘日后怕是不好说亲了。长得虽好,但不仅没规矩,眼力也差了些,娶回家怕是也得不到什么助力。 兰夫人从容接过戏折子,笑盈盈点了一出《玉簪记》。 而兰家同侯府的婚事谁都再未曾提起,仿佛两家从未有过这般心思。 “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优伶开嗓,宋挽以眼神示意蘅芷,让她去查查方才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江景突然这般无礼起来。 一曲终了,兰夫人借口下楼歇歇,孙夫人也同其他后来的世家主母打招呼去,只剩下白夫人在。白夫人看着宋挽,忽而笑道:“要说虎父无犬子,我想着这虎兄无犬妹也是适用的。” 见白夫人又提起宋扶,宋挽知她这是有话要说,便邀着白夫人去了海棠园里的望月亭。 “我听相公说,宋公子会去吏部本就不寻常,实在是屈才了的。” 宋挽笑道:“阿兄疼我,他想着去了吏部可帮挽儿撑腰,才忤逆了父亲,若不然自是要留在国子监的。” 她这话说得真诚,让白夫人一愣,随后也认真起来。 “宋公子是个好兄长,女儿家能得此长兄,一生也算足矣。” 虽说女子出嫁从夫,但夫婿同父兄又怎么能一样?没有娘家支持的女子,在夫家也是直不起腰杆子的。再如宋挽这般,府里有两个糊涂的长辈,再有个冷心薄情的负心夫君,若是无父兄在背后撑腰,还不知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怪道今日那林姨娘都骑到她头上去了,也不见宋挽半点焦急。 想必是今日事若宋府知道,必不会善罢甘休,自是不用宋挽歇斯底里出面给自己谋颜面。 白夫人思绪颇多,一时也感伤起来。 “你是个好的,宋公子自也不错,只是吏部实在不适合他,若是宋大人有法子不若将宋公子调回国子监,总好过在吏部白白蹉跎了时光。” 宋挽闻言微微垂眸。 她知道白夫人在示好,也知道阿兄在吏部会比在国子监艰难许多,但白夫人分明话中有话。 白夫人的夫婿虽只是吏部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员外郎,远不值得宋家看入眼中,但白夫人的生父却是吏部左侍郎郭清的老师。郭清向来尊师重道,对白夫人的父亲十分敬重,寻常年节都会上门拜访。 宋挽从最开始看中的便是郭清的路子,她想为宋扶搭上郭清。 阿兄性子高傲,不屑做这些,她却不得不为宋扶打算。 思索片刻,宋挽道:“可是有人为难我阿兄?” 白夫人淡淡一笑,并未答话。 宋挽也不再追问,反而笑着提起了白家小姐:“白姑娘生得灵秀,性子又温婉,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绣功连我瞧了都羡慕不已,也不知哪个府上有福气,能娶得白小姐这样的姑娘。” 白夫人哈哈一笑:“前些年是有不少人家上门提亲,可我实在舍不得,想多留她几年,这一拖二拖的婚事便耽搁了下来。” “不知白夫人中意什么样的人家?若我有相熟的或可帮着举荐一二。” 白夫人拉着宋挽的手,好不亲热道:“不拘府上有什么官职,只是希望那男子辈分高些,如此嫁过去不必受拘束。我家姑娘虽性子温顺,但胆子也小了些,寻常规矩守得厉害,每日只知在房中弄弄针摆摆线的,若男子辈分高又长她几岁再沉稳些,便再好不过了。” “……” 竟是看上了兰家。 白家门第实在低了些,若无人保媒便是兰家如今乃一介商贾,也很难能入他们的眼。 宋挽微微拧眉,许久后才道:“我阿兄倒是认识这样一个男子,这事我需得问问我阿兄。” 白夫人一脸喜色:“自是自是,若是宋公子帮我家珠儿拉了这根红线,便是我们白府的大恩人了,这恩情我白府必有回报。” 宋挽微微勾唇,看来这白兰二府的婚事,只能成,不能败了。 第48章 撑腰 海棠园中唱了大半日,今日来参宴的宾客方陆续到齐。 宋挽同江母招待着众女眷前往鹿灵院用膳,一进院却都愣在门口。 只见偌大一个庭院未有一张桌椅,最前面搭建了一座大台,上头堆满繁花还竖有红色锦卷,那锦卷上书焕颜斋几个大字。前头摆放一排长桌,上面尽是些造型奢豪金贵的胭脂水粉。 而院中左右两侧也摆放了一整排长桌,上面佳肴点心应有尽有,看着十分壮观。 宋挽看着站在大台中央一脸喜色的林葭玥,微微抿唇。 蘅芷看见院中场景吓了一跳,随即道:“林姨娘就是这般执掌府里中馈的?简直胡闹。” 宋挽回头看她一眼,蘅芷低着头:“是奴婢逾矩了。” 宋挽知道蘅芷是故意当着上京众夫人面,爆出府里由林姨娘掌权为她脱身。 宋挽垂眸,语带歉意对众人道:“是挽儿管家不严,方闹出这些闹剧。” 江母闻言仿佛才反应过来一般,忙按着额头:“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便是江母再想要银子,也万万想不到林葭玥的吃相会如此难看。 眼下这是做什么?将宴请宾客的食物都摆在露天下不说,竟还连把椅子都不放?难不成林葭玥所谓的今日会有大笔银子进账,就是让这些夫人买了她的胭脂水粉才能得把椅子,吃一口热食? 这念头不过刚浮现在脑中,江母便觉一张老脸烧得厉害。 那小娼妇是怎么有脸这般做的? 一想到待会儿众人的鄙夷目光,江母就觉眼前一黑,顺势闭眼上假装晕了过去。 出现这等丢人事儿,她是万万担不起这责任的。 今日来参宴的尽是上京各个世家的主母,大多掌了一辈子家,又如何看不出江母的心思?一个二个憋着轻视指着身边丫鬟上前帮忙,自己却是站在院门口再不向前一步。 林葭玥在台上见江母一进院竟是直挺挺晕了过去,慌忙跑到众人面前。 宋挽让身边丫鬟请了府医,又送江母离开后,对着众人福身行礼:“今日是挽儿未能招待好诸位,家母身体欠安,这宴……便散了吧。” “宋挽,你在说什么呢?” 林葭玥见自己的发布会还未开始就被宋挽宣告结束,拧着眉毛怒视她。 她为了今日的发布会写了无数版稿子,每一句话都经过细细斟酌,就连今日的商品都是选了又选,甚至还拿出镇店之宝准备了拍卖环节。如今却是让宋挽一句话,直接抹杀了大半月的努力。 “放肆。” 宋挽未出言,一个手拄鎏金玛瑙拐杖的老妇人严厉开口:“莲金是怎么管理侯府的?一个出身下贱的妾室竟敢同正经主子大呼小叫?卿舟故去后,她就是这样败坏侯府规律名声的?” 莲金乃江老夫人闺名,而卿舟则是老侯爷的表字。 宋挽见这老妪如此称呼江老夫人,便知她应是元国公府的老太君,老侯爷的姑祖母。 “姑太祖息怒,伤了您老的身子实不值当。” 那老妪瞥了宋挽一眼,心下不满。 整个城阳侯府三代女主子都是废物一般,竟由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耀武扬威,实在是丢了她们江家的脸面。 元国公老太君越想越气,手中拐杖重重一杵,头也不回打道回府去了。 众女眷见状朝着宋挽歉意一笑,打过招呼安慰几句也陆续离开,不过一炷香时间,竟是走了个干净。林葭玥几次阻拦都未能成功,正准备冲宋挽而去的时候,宋挽早同蘅芷离开了鹿灵院。 刚一出院,宋挽便道:“去寻几个小丫鬟……” 她附在蘅芷耳边低声几句,蘅芷闻言点头忙跑了出去。 这边女眷散尽,外院的江行简也是一脸青黑。 “三宾象三光,四面之坐象四时也,主人者尊宾,故坐宾于西北……” “宾者,接人以义,主人者接人以仁,故坐于东南。” “天下礼自所成,这主家宾客所坐所行皆有定数,怎得老祖宗的规矩到了你江行简这儿便可丢了,抛了?今日所至宾客,长幼皆全,你是想让年过艾服的宋大人同我家玄孙儿一同站着抢食不成?这成何体统?” “江行简,你欺人太甚!” 朝中御史方大人痛骂一通,甩袖而去,身后又跟来一位皮笑肉不笑的中年男子。 “城阳侯好大的架子,在下敬服。” 那男子离开,又一满面白须的老者上前:“不求天下长惠幼顺,君仁臣忠,但如城阳侯府这等人家,礼义廉耻四字总该知道如何写的,江侯爷,好自为之。” 宋蓝安同宋扶父子站在远处,宋蓝安一脸肃色,见此情景冷声道:“可惜了挽儿。” 宋扶则满脸冷意,面色不善的看着江行简。 来参宴的男客一个二个冷着脸离开,待离开侯府同自家女眷汇合后,方痛骂起来。 孙夫人被孙大人好生责怪一番,孙夫人捏着帕子低声道:“今日这事侯爷同侯夫人是不知的,尽是府中带回的那小妾搞出来的。” “到底是小门小户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眼皮子浅不说,得了点势便猖狂起来。” 孙大人道:“宋蓝安的女儿怎么会连一个妾室都摆不平?还让她如此胡闹?那江行简也是草包一个。绣绣同侯府的婚事我不同意,这般人家,便是再富贵我都不会与之联姻。” “闹成这般,丢人现眼。” 孙夫人闻言忙解释:“这桩婚事我又不是冲着城阳侯府去的,再说先前你不也说那江晏是个有才能的?同绣绣再匹配不过?” 见孙大人不语,仿佛在权衡,孙夫人轻叹:“且今日这事怨不得宋挽,并非她无能,实在是……” 孙夫人指了指马车顶:“宫里那个不省心。” “江妃?” “嗯,刚才出来时,听见侯府几个小丫鬟在那嘀咕,若非江妃撑腰,那妾室又怎么敢如此猖狂?” 孙大人剑眉倒竖:“蠢货一个,五皇子有此生母,难成大器。。” 第49章 谋算 一场大宴还未开始便已经结束,江行简脸色黑得几乎能泛出水来。 他大步奔向后院,正准备找林葭玥问个清楚,哪知刚走进垂花门就被她扑个正着。 “江行简,你管管宋挽!” 林葭玥扯着袖子不忿道:“也不知是不是她嫉妒我,怕我为侯府赚银子,我那边还不等开始宋挽便开口将所有客人赶了出去,我就说她没安什么好心,你还处处维护……” “够了。” 江行简抓着林葭玥手腕,沉声道:“今日大宴你如何做的?为何府中菜肴都放在院中,且竟无桌椅?” “你抓疼我了。” 甩开江行简的手,林葭玥道:“这是自助餐,自助餐有助于人们交流感情,大家想说什么想同谁接触可以直接交流,不比坐在椅子上方便得多?” 江行简咬牙切齿:“你为何不早说?” 林葭玥笑道:“说了要给你个一鸣惊人的惊喜嘛,怎么样,那些宾客是不是都很高兴?” 江行简正想说待客规矩繁多,主家、宾客如何行走,如何进座,长幼尊卑如何安排皆有定数,谁人坐东谁人坐西伦理方位更是大忌,她这一番胡闹侯府丢了颜面是小,明日被人参上一本是大。 可话还未等出口,宋挽便自远处走了过来。 林葭玥面上一沉,正欲开口却被宋挽抢了先:“我有话要说,去澜庭院吧。” 江行简抿唇,看见宋挽时面颊突然热得厉害。 前些日子他才在江母同她面前,信誓旦旦保证林葭玥可办理好府中各项事宜,谁又能想到这一巴掌来得如此狠快。 江行简深呼一口气,大步跟了上去,林葭玥嘟着唇也不甘心的走了过去。 三人刚到澜庭院,周姨娘同江景便跟了进来。周姨娘心中忐忑,护着江景小声询问:“这是怎得了?” 让房中丫鬟沏了茶,宋挽道:“今日寻周姨娘来,是想说说三妹妹同兰家的婚事。” “景儿同兰家的婚事如何?可是兰家有什么不满的?” 宋挽道:“兰夫人很满意三妹妹,只是不知三妹妹为何自己拒了这桩婚事。” “我……我没有。” 周姨娘猛地抓住江景,江景怯怯道:“我并没有拒绝这婚事,我只是……我只是……” “三妹妹不必紧张。” 宋挽淡淡道:“同兰家的婚事是我牵线,成与不成皆需告知府上,三妹妹无需害怕。” 周姨娘一听宋挽这话,气得使劲拍了江景两下:“还不给你嫂嫂道歉?兰府这样好的人家你都不要,你还想要什么样的?你知不知道为了你同兰公子的婚事,你嫂嫂做了多少努力?一桩婚事哪是那般好成的,你说不要就不要,你到底如何想的?” 周姨娘出身不显,但她就江景一个女儿。自从听闻宋挽为她说了兰家的婚事后,便使尽了手中银子寻人到处打听兰家同那位兰公子。 虽只听个大概,但她也知道这是极好极好的亲事了,若非宋挽真心待她们母女,是不会如此上心选这样的人家的。 如今宋挽这话分明是撂挑子不管了,府里除了她,谁人又有能力给江景选个比兰家更好的? 周姨娘唯一所求便是女儿能嫁得好不走她的老路,如今念想落空,竟当着众人面哇一声哭了出来。 见生母痛哭,江景也红了眼:“姨娘别哭了,你就不想想,兰家这样好的婚事怎么可能落在我身上?这样好的婚事又凭什么落在我身上?” 宋挽闻言端着茶盏的手一顿,蘅芜却是被江景说得一肚子火:“三姑娘说的什么话,你的意思是我家小姐故意选了个下作人家作践你?三小姐多大的脸面,值得我家小姐这般看重?” “怎么回事,江景同兰家的婚事吹了?” 江行简拧着眉,宋挽抬头勾唇道:“这话你不若直接问林姨娘。” 林葭玥闻言冷哼一声:“是,是我让三妹妹推了兰家婚事的,怎么了?” “我撕了你的嘴!” 还在痛哭的周姨娘突然冲到林葭玥面前,面目狰狞的拉扯她。都说为母则刚,懦弱了一辈子的女人,到今日方生出几分血性。 林葭玥吓得躲在江行简身后:“你是不是昏头了?宋挽为江景同兰家牵线,不过是为了给宋扶做人情,你当她真为了江景好?” “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看着江行简同林葭玥又吵了起来,宋挽冷冷开口:“多说无益,今日找几位来,不过是告知兰家这门姻亲结不成了而已,日后不必再问我,至于三妹妹的婚事……” “恕我无能,实在挑不出比兰家更好的。” “至于你们要吵亦或要闹,都请自便,只是莫在我的院子中。” 放下茶盏,宋挽说了句送客,便一人回了寝房。 屋外周姨娘还在哭求,江景在一旁劝诫,林葭玥扯着嗓子大喊自己会为江景再寻一门更好的亲事。江行简看着眼前闹剧,只觉额头青筋直跳,一时间甚至不知自己该先处理谁的哪一件事。 蘅芜沉着一张脸将人该轰走的轰走,该劝离的劝离,待重新回到宋挽身边时,宋挽已躺在美人榻上闭目休憩了。 “小姐,今日林姨娘闹成这般,该如何是好?” 宋挽抬起头,按着眉心道:“侯府……不成了。” “我本以为林葭玥虽蠢,但无非也就是闹出些无伤大雅的笑话来,却是不知她闯下的祸事一次比一次棘手。” 绿竹上前为宋挽轻轻按摩头颈。 “经这次,姑爷怕是不会再信林姨娘了,江妃……应当也不会再支持她了吧?” 宋挽抿唇,不知思考什么,许久后她才喃喃开口:“白夫人说阿兄在吏部行得艰难,除了江曼无人会处处为难一个尚未入流的吏部副使。” 看着床边摆放着歪歪扭扭的木雕,宋挽沉默一瞬道:“将江妃娘娘抬举林葭玥,以及她让林葭玥主持侯府中馈之事散播出去,务必将二人死死绑在一起。” “小姐。” 赵嬷嬷不赞同道:“您就应该趁着这次机会将林姨娘一举拿下,最好是禀告老夫人让她把那小娼妇赶出府去。如此您同姑爷日后才能和和美美,恩爱一世。” “做什么将那小娼妇同江妃绑在一处?如此岂不是更助长她的气焰?” 蘅芷闻言喃喃道:“小姐……是为了大少爷。” 宋挽拉着蘅芷的手,温婉一笑。 她不仅是为了阿兄,更是为了姑母同三皇子。 林葭玥此人是个祸患,将她同江妃绑在一处,日后只有连累侯府同江曼的份,尤其那焕颜斋使用胡粉一事还未爆出…… 江妃不好,她姑母同阿兄才会好。 至于她同江行简日后会如何…… 宋挽垂眸,实在是不提也罢。 第50章 死心 “夫人醒了说要见小姐。” 宋挽刚在美人榻上歇了一会儿,听闻这话只能起身更衣去了绛香院。 刚进院子,就见江行简同林葭玥吵得不可开交,只是二人见到她都齐齐闭上了嘴,看着倒十分有默契似的。 “你来了。” 江行简冷冷开口,宋挽也只轻轻应是便进了江母屋子。 “你究竟是如何理家的?那东西将府里大宴搅成这个样子,你难道就一点不知,一点不过问?” 宋挽一只脚刚踏进江母寝房,江母便撑着身子厉声呵斥:“侯府中馈交由你掌管,你便是这样不上心的?枉费我同老太太信任于你,你倒是说说你如何做的?” “好好一场大宴,竟是让诸府宾客站着用膳,我侯府百年声誉被毁,这责任你担待得起?” 宋挽低着头,一时无言。 江母头上绑着抹额,面颊唇色泛着病态的白,想是这一会儿明白了大宴失败的严重性,竟真染了几分病气。 “母亲教训得是,是挽儿无能。” “你……” 她认错太快,竟让江母哑口无言。 许久后,江母带着几分啜泣声道:“易儿在边关吃苦多年,这六年他不知过得多么艰难,好不容易挨到回了侯府,怎么你们一个二个就不能让他顺顺心,省省力?” “他方袭爵便丢了颜面,日后如何在朝中立足?” “男子忙于外,怎么这豆大一点儿的后院你都处理不好?他日日辛苦难不成这后院之事还需要他来操心,来操持?” “母亲教训得是。” 宋挽乖顺站在一旁,无论江母说什么都只是一句挽儿知错,梗得江母心头难受,一口气憋着上不去下不来。 她心中有火,便免不得要埋怨宋挽:“你好说歹说也是宋府教养出的闺女,连一介妾室都处理不妥当?宋府教出的女儿也不过如此。” “母亲。” 江行简自外进来,正听见自家母亲攀扯宋府。他眉头紧锁,心中愧疚。 这事本就同宋挽无关,他们又哪来的脸面去攀咬宋家? 江行简本想解释一二,却听宋挽道:“挽儿知母亲心急,但母亲不必太过忧心。今日大宴虽与以往不同,但挽儿觉得林姨娘所为也算破了陈腐旧套,更不落窠臼,不至无趣无味。” “你……” 江母皱眉,愈发生气。 前些日子宋挽的确说过府例不可破,她便是这般回她一力推举林葭玥办理大宴。 可她哪里知道,那林葭玥会疯癫成这般? 江母站起身,一脸怒色:“你如今是在怪我?” “挽儿不敢。” 宋挽福身行礼,许久未曾起身。 江行简深吸一口气,同江母告了罪拉着宋挽走出绛香院。 方一出院子,宋挽便挣开江行简。 “今日事与你无关,你不必放在心上。” 宋挽点头:“我知晓。” 江行简道:“三妹妹同兰家的婚事,还要劳烦你多费心,兰家这门婚不可断。” “同兰家的婚事怕是不成了,今日三妹妹当着众夫人面踩了兰夫人的脸,若侯府再强推这桩姻缘,便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宋挽语气淡淡,听得江行简不是滋味。 半月前她提起侯府未来,还是一副忧心忡忡关切备至的模样,怎得几日过去,她对江景的态度冷淡了如此之多? 江行简不解,只能强压下心头不安道:“若是兰家不成,你又觉得上京哪一府更为匹配?” “夫君是不是忘了……” 宋挽抬眸,盯着江行简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说过三妹妹的婚事我无能为力,夫君又何必强人所难?” “你这是心中有气?” 江行简抿唇,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宋挽。 在他心中,宋挽从来都是乖顺的,哪怕有些冷情但于大事上她从来明理大度,不曾耍过小性儿,特别是在面对他与侯府的前途之时,更是谨小慎微处处留心。 “夫君觉得挽儿应因何而气?” 宋挽轻笑一声,看着江行简青白交加的面色眼中渐冷。 他迟迟不与她同房,让她成为府中下人口里的笑料,让江母因他的不重视而看轻。江曼一个出嫁女,伸手捏着府里中馈,侯府上上下下不仅毫无抵触,反而对一个后妃插手娘家事处处维护纵容。 江行简明知林葭玥为人轻浮,万不可能办理好府中大宴,却还是任由她掌内宅之权。她苦心为江景筹谋婚事,被人三言两语挑唆前功尽弃,他轻轻巧巧一句同兰家婚事不可断…… 如今,他却来问她是不是心中有气? 宋挽想着想着险些笑出声来。 “挽儿有事要忙,便不在此打扰夫君了。” 也不管江行简什么反应,宋挽转身便走,毫无一丝留恋。 大宴过后,江老夫人同江母都病倒了。 江老夫人身子本就不太好,大宴之事府里人都瞒着她,她还不知林葭玥闯了大祸,而江母一病不起则是因为江行简到底被人参了一本。 有御史参他行事乖张,擅纂礼仪,败世家声名,假沽清名实结狼虎之属,敛财冒进等罪名。 据闻原本江妃为江行简同圣上求了个实缺,被参过后,江行简被圣上赐了上林苑监监正一职。 上林苑监主管牧养牛羊猪,饲育鸡鸭鹅、种植花果树木、时蔬瓜菜等事,是个再清闲不过的闲缺。 圣旨下来那日府中大厨房都未曾备膳,整个侯府静悄悄的,唯有绣烟阁咿咿呀呀不知在吵些什么。 只是宋挽懒得管,她如今正忙着其他事。 因她先前寻人四处攀扯江曼同林葭玥的关系,焕颜斋的生意竟很是不错。 倒并非是因为林葭玥的胭脂水粉做得如何好,而是大多数人都想要借此卖江妃一个人情。 听着蘅芷报外院账数,宋挽抿唇笑而不语。 “那焕颜斋如今的营收就快要追上冰铺了。” “无妨。” 宋挽淡笑:“这营生铺得越大越好。” 正盘算着什么时间寻个机会帮白兰二府两位夫人引见一二,宋挽便听院外传来哭哭啼啼声,原是周姨娘又来求情。 宋挽颦眉,片刻后道:“让她们母女进来吧。” 香草去外通传,不多时周姨娘同江景走了进来,而二人身后还跟着一脸冷笑的林葭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