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不想当人了 d三角边境。 深林秘密研究所。 地下研究室。 小平米空间狭窄逼仄,室内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精密仪器。 空气中充斥着福尔马林刺鼻味道。 研究室中间,冰冷手术台上,黑发黑眸的小女孩手脚被铐子紧束,皮肤跟死人一样苍白,形销骨立,眼睛空洞。 连接在她身上的显示仪滴滴滴频响,几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在旁边走来走去测试仪器,边旁若无人交谈。 “六年了,一直研究不出她身上的神奇能力,上头已经很不高兴。这次要是再没有进展,她的研究经费会立刻停止,shit!” “当初她凭空变出东西的能力,我们都是亲眼看见的!” “那又怎么样?研究没有进展,继续在她身上撒钱就是浪费,她对我们来说,也跟废物毫无区别!” “当初把她买下来就花了一百万,加上耗时这么长时间所花费的研究费用……妈的,那些钱全打了水漂!” 研究员们骂骂咧咧。 一直站在手术台前凝视小女孩的白大褂老者开口,“最后一次,如果再不成功,编号零实验品——废弃。” “教授,要怎么做?” 老者回头,鼻梁上黑框眼镜闪过冰冷光泽,语气漠然,“活体解剖!” 那些冷血话语在小女孩耳边回荡,她脸上没有显出一丝情绪波动,眼睛始终空洞木然。 四岁生日那天,父母把她带到了这里,说只要她能给他们变出个东西来,就买甜甜的蛋糕,替她庆祝生日。 她变出一个很好吃的梨子,期待的看着爸爸妈妈。 可是那天没有生日蛋糕。 她变出东西后,这些人就出现了。 爸妈拿着一大笔钱高高兴兴离开,谁都没看她,没想起要带她走。 此后六年,她被关在这个玻璃房子里,像只猴子一样供人研究。 不断的药物注射、血髓抽取、机器透析、手术…… 她成了这里的实验品,编号零。 天生无共情能力。 “小崽子,天天这副死人脸可真没意思,笑一个,哭一个也行。”有人靠近手术台,伸手便往她脸上抽打。 妄图用疼痛让小女孩变脸、哭叫。 “这个崽子天生不能共情,加上神经末梢被破坏,根本不会哭也不会笑,你又不是不知道。”又有一人靠近,想要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将锋利手术刀狠狠扎上她大腿。 小女孩反射抽搐了下,漆黑眼珠缓慢移动,不叫,不哭。 研究员们怪笑,“看吧,还是这种死样子哈哈哈!” “待会活体解剖,你们猜她会现出什么表情?” “噢,等会,我录下来,肯定非常精彩!” 刀子划过皮肉,很疼很疼。 小女孩瘦得凹陷的脸因为疼痛,终于逐渐扭曲,黑眸一点点,蔓延上诡异猩红。 一旁显示仪上线条跳动骤然加快,滴滴滴的发出警告声。 “教授,她可能撑不住了!” “不用理会,继续!” 滴滴滴—— 滴滴滴滴—— 显示仪警告声越来越急,像是要破开仪器冲将而出。 空气中看不见的波动因子飞快凝聚,旋转,发热。 轰的一声爆炸巨响。 深林深处蘑菇云腾空。 地下研究室被炸得粉碎。 …… 北越。 洪德二十三年,仲冬。 数九寒天,北地的雪下个没完没了。 寒风嚣张呼号,所过之处卷起一地雪沫子。 禹州跟象州交界处的大槐村,一声细小啼哭声传出。 那声啼哭夹杂在寒风中,虚弱得跟猫叫似的。 午时得闲,村里正在烤火御寒的碎嘴妇人,揣着手往某个方向瞥了眼,“估摸是苏老大家的生了。家里穷得连耗子都不光顾,现在又生了小崽子,也不怕养不活,哼。” “你管别人家崽子养不养活?待会把屋顶上的雪扫一扫。这几天雪下个不停,积得太厚得把房梁子压塌喽。” 被男人逮着一顿训斥,妇人这才撇撇唇噤声。 妇人说的苏家,距她家就隔了两户。 是大槐村最穷的人家。 家里只一个破小院儿,巴掌大的院子,三间房。 此时破小院儿里传出老妇人呼喝声,“生了!秀儿,你送送稳婆,再去灶房打盆热水过来!老二家的,进来搭把手,把污物收拾喽!老爷们别在门口阻地方,都去灶房先待着!” 堂屋灰扑扑的门帘子立刻被人挑起一角,稳婆掂着手里六个铜板,无声撇唇,一刻不想多留。年约二十多岁的清秀妇人跟在后头小心把她送出门,无暇自苦,紧脚又去灶房打了一盆子热水回屋。 逼仄昏暗的房内,充斥着浓重血腥气,得赶紧拾掇干净。 “娘,男娃还是女娃?”苏秀放好热水盆,边卷起袖子忙活,边问了句。 “女娃。” “真好,咱家又多了个女娃娃了。” “好什么好,女娃生下来就是受苦的命。”苏家老妇用襁褓把小娃儿包起,粗糙变形的手在娃儿身上轻柔拍了拍。 这话听来像是嫌弃,床榻那边刚生产完的刘月兰跟帮忙收拾的苏二媳妇何大香,妯娌俩却皆挽唇一笑。 嫁到苏家这么多年,她们还能不知道婆婆什么性子? 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片刻,苏家老妇突然眉头皱起,“幺宝咋没动静了?就刚出来的时候哭了一嗓子,别是冻着了吧?” 这话一出,吓得房里三个年轻妇人白了脸。 刘月兰顾不得身体虚弱,挣扎着想坐起来,又心焦又心疼,“娘,你把幺宝给我看看!” 苏秀跟何大香已经把手里活儿一扔,几步奔了过去。 结果,恰好对上小娃儿缓缓睁开的眼。 漆黑,莹润,还透着刚变换环境的呆滞茫然。 “……”苏秀噗嗤一乐,“大嫂,你别被娘给吓着了,幺宝好着呢,眼睛又大又黑,精神又机灵。” 何大香憨憨笑道,“幺宝乖哩,不爱哭,不吵人。” 苏家老妇此时神色也松了下来,对上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刻满风霜的脸柔和几许。 “……”看着上方冒出的三个脑袋,幺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毛慢慢皱起,严肃得像个小老头。 这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她明明在实验室爆炸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为什么现在又活了过来? 她不想当人了。 第2章 家境窘迫 等堂屋这边收拾干净,灶房里六个大小爷们立刻迫不及待,一股脑涌了过来。 苏老汉,苏大苏江跟儿子苏安,苏二苏河跟俩崽子苏文、苏武齐刷刷杵在房门帘子外头。 “老婆子,咋样?大人娃子都好吧?”隔着门帘,苏老汉扬声问了句。 屋里立刻传来苏家老妇啐骂声,“幺宝已经生下来了,母女平安,要咋才叫好?” 问一声就被顶两句,苏老汉清了清嗓子,默默退下。 心里是安心了。 母女平安,大儿媳这回给家里生了个小女宝。 知道自己多了个女儿,苏大脸上溢出喜悦憨笑,“娘,我挑帘子瞅一眼?” 说完就等不及先伸了手,想把房门帘子挑个角,看看房里的媳妇跟闺女。 手刚伸出去挨着门帘的边儿,就被房里人精准打手。 啪的一声,手背立马火辣辣。 苏大,“……”娘是一点没收力。 “瞅啥瞅?这天冻得狗都不挪窝,你掀了帘子冷风呼呼往里灌,刚生出来的崽子现在能见风啊?也不是第一回当爹,咋还屁事不懂?”老妇骂人中气十足,“滚去灶房,把米缸里的米掏一把出来,熬点米汤先给幺宝吃上一顿。” 顿了顿,又吩咐,“老二,把家里那只老母鸡宰了,炖锅鸡汤端来!” 老妇人一迭声下令,家里其他人都没说啥,刘月兰先急了,挣扎着坐起,“娘,给幺宝熬点米汤就行。老母鸡就留着吧?等天气暖和了还能下——” 她话没说完,老妇眼已经瞪了过来,“我当家还是你当家?那只老母鸡半月不下蛋了,留着也是白糟蹋米粮!” 眼瞅着婆婆沉了脸,老二媳妇忙悄悄杵了下刘月兰手臂,示意她噤声。 平时妯娌俩负责煮饭做菜,家里什么光景她们是知道的。 米缸早就见了底,剩下的大米装不满一量筒。 那只老母鸡,算是家中唯一值点钱的活物。 婆婆会这么说,不过是找由头给大儿媳补补身罢了。 刚生完孩子,要是没点好东西补身子,大人不下奶,孩子也得跟着挨饿。 刘月兰眼圈微红,没再吭声,心里领了婆婆好意。 屋外,苏大也微红了眼眶,再为人父的喜悦过后,紧随而来是生活窘迫的辛酸。 苏二见状用力拍了下他肩头,“这种时候别矫情!我去逮鸡去!” 苏大擦擦眼角,带着三个小的也往灶房走,“行,我烧水!” 媳妇平安生产是好事,这种时候确实不能矫情,生产是第一关,第二关还没过去呢。 接下来,要保证一大家子能平安熬过冬。 苏老汉背着手站在门帘子旁没动,等孩子们都走了,才溢出一声叹息,扭头看了眼屋外纷纷扬扬的雪花,眉头紧锁。 “还杵这干什么呢?”门帘挑起一角,苏老妇的脸出现在帘子后,怀里襁褓中隐约可见刚出生的小娃儿粉嫩侧脸。 苏老汉眼角笑褶子堆了起来,知道老伴儿是特地抱娃儿给他看一眼解馋呢。 眼睛黏在小孙女小脸蛋上,欢喜又不舍,苏老汉道,“天冷哩,快把帘子放下,别让娃儿见风。我瞅着这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待会我出去把屋顶的雪扫一扫,门窗加固一下……对了,老婆子,我的箭筒你放哪去了?” 苏老妇立刻脸一冷,门帘子刷的落下,大嗓门从帘子后传来,“什么箭筒,没有!” 老东西一把年纪了也不看看自己老胳膊老腿的经不经造,还想着拿箭筒打猎去? 这什么天气啊?年轻力壮的汉子这种时候都不敢往山里跑! “……” 苏老汉不敢吭声了,讪讪摸着鼻子退下,从屋里找出靶子竹扫帚,扫雪去。 “幺宝”把这一切听在耳里,咂咂嘴巴闭眼睡了过去。 再醒来,鼻端一股淡淡米香。 “妹妹醒了!阿奶,娘!妹妹醒了!” 随着一声奶声奶气的叫喊,呼啦啦围过来一大群人。 幺宝还在懵懂状态中,感觉到有双手将她轻柔抱起,贴近后,气息温暖又让她莫名亲近。 她愣了下,这种感觉好陌生,印象里,她从来没被人如此对待过。 幺宝抬眸,入目是妇人年轻脸庞,对方注视着她,那双眼睛满是疼爱跟温柔。 “幺宝醒了呀,饿了吧?娘喂你喝米汤。” 连说话的语气嗓音,都是幺宝从未听过的柔。 因为没经历过,幺宝其实不懂什么是疼爱什么是温柔,只知道妇人这样抱着她、这样跟她说话的时候,她突然想哭。 可是为什么想哭,幺宝也不懂,她用力把眼泪憋了回去。 以前在实验室的时候,那些穿白大褂的人每天拿针扎她、在她身上戳管子,痛得身体像要撕裂,她一开始也哭过,到了后来,就再不哭了。 她在那里明白一个道理。 哭,没用。 “娘,米汤!米汤!快喂妹妹喝,妹妹饿啦!她嘬嘴嘴啦!”挤在人群最前方的小男娃再次急吼吼开口。 引来另外两个更小些的男娃子争先恐后去端米汤,“妹妹饿了!我端米汤!” “我端!” “我端!” 米汤刚端上来一会,就放在床头陈旧斑驳四脚木桌上,还冉冉冒着热气。 担心俩娃子把米汤打洒,一只大手抢先一步拿起米汤碗,“去去去!都别闹!万一弄洒了妹妹就没得吃的了!” 何大香小心翼翼端起米汤,顺势一脚把俩儿子扫到一边,免得俩碍事。 家里最后一把米,就熬出这么一碗米油。 大嫂奶还没下来,米汤再洒了,幺宝就真要挨饿了。 刚出生的小娃娃没东西下肚不成,这么冷的天,熬不住。 苏大杵在床头,好容易能进来看看闺女,眼睛不舍得挪窝,只知道一个劲儿傻笑,反应慢了不是一两拍,这会子总算知道接手,“弟妹,我来我来!” “你来什么来?粗手粗脚的老爷们,别把米汤喂到幺宝鼻子眼儿,边儿去!”灰布帘子被挑起,冷风顺着缝隙往里钻,苏老妇端着粗瓷碗走进来,飞快把帘子放下,一嗓门把汉子喝退,“幺宝我来喂!” 又对刘月兰道,“鸡汤熬好了,你趁热喝,紧着幺宝下顿能吃上奶。” 第3章 雪崩,哀鸿 鸡汤端进来,空气中立刻充斥诱人香气。 咕咚,咕咚,咕咚。 咕噜噜…… 三小只捂着瘪瘪的肚子,下意识吞咽口水,两眼发绿。 鸡汤啊!鸡肉啊!他们好久好久好久没吃过肉腥了。 尽管如此,三小只谁也没开口吵要喝汤吃肉,只是站在一边眼巴巴盯着那只粗瓷碗,懂事得让人心疼。 何大香见状,忙呼喝着把仨娃子带出去,这馋样儿大嫂看了,东西也吃不下嘴了。 苏老妇接过幺宝,压着心酸没往三个孩子那边瞧。 瞧了不落忍。 有什么办法?家里穷得叮当响,就这光景。 手心手背都是肉,只能先顾着眼下最要紧的。 幺宝也饿。 哪怕不想吃,但是小身板跟大脑好似还没接通不受控制,眼瞅着调羹递到嘴边,她已经先等不及张嘴,吧嗒吧嗒嘬得飞快。 米汤温度正好,不凉也不烫嘴,一口落肚身子立刻升起一股暖意,咂咂嘴,还能闻到淡淡米香。 幺宝小嘴嘬得更欢快了。 “看着倒是安静,吃起东西来跟饿虎扑食似的。”苏老妇哼笑,眼角褶子舒展,“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幺宝闭眼嘬嘬嘬。 不是她要吃。 是嘴巴要吃。 老妇喂娃就坐在木床边上,巴掌大的房间,地方逼仄陈设简单,除了床头一张木桌,床尾角落一个装衣物的矮柜,多张凳子都没有。 苏大夫妇眼光光瞅着闺女吃东西,一时间房里只有娃儿嘬米汤的吧嗒声。 “瞅啥瞅?老婆子带大好几个娃,还能喂不好幺宝不成?赶紧喝鸡汤,娃儿等着喝奶呢,再放就凉了。”苏老妇横了个眼神过去,“该吃吃该喝喝,用不着留点给这个那个,外面几个小崽子都几岁大了,不跟妹妹争这口吃的。心疼他们,以后从别的地方找补找补就是,日子长着呢。” “幺宝也要长。” 被婆婆戳破心思,刘月兰脸臊热,不敢多说什么,从男人手里接过汤碗开始喝汤。 成人两掌大的粗瓷碗,鸡汤盛得满满的,上面飘着油花,下方挤满鸡肉,香气扑鼻,对长年不见荤腥的人家来说,这一碗便是珍肴。 刚才三个娃吞口水的模样刘月兰看着了,她确实想偷偷留点鸡肉,过后给娃子们解解馋。 但是婆婆的话也没错,幺宝也要长。 穷苦人家熬冬本来就难,幺宝又恰好这个时候出生,要是奶水跟不上,家里又是这个光景,那么小的娃子怎么熬过这漫长寒冬…… “吃吧。”苏大站在一旁,对媳妇低声道,“等冬日过去开了春,我往山里多跑两趟,一定给几个娃儿跟家里弄点肉回来。” “嗯。”刘月兰低头轻应,眼泪悄悄盈于眶,强忍不掉下。 婆婆的情,家里的情,她好生记着。 幺宝吃得起劲,耳朵又关不上,被迫听着大人间的对话。 得出一个信息,这个家很穷,比她以前那个家还穷,连肉都吃不上。 但是又跟以前那个家不太一样,在这里,他们吃东西会让着吃,不抢。 还有,“阿奶”说,幺宝也要长。 她是幺宝。 刚出生的娃儿吃饱喝足就要睡,幺宝打了个带着米香的嗝,又带出个哈欠,迷迷糊糊睡过去间,还能听到窗外热闹动静。 “老二,那边柱子再固定一下,恁大雪一时半会肯定停不了,别让积雪把屋顶压塌了。” “三个小的,院子里的雪就交给你们了,把院子扫干净了咱就吃饭。” “娘,今晚咱吃什么呀?” “吃红薯糊糊!再给你们烤个大白萝卜!” “好,萝卜我爱吃哦!鸡肉汤留给大娘吃,大娘要奶妹妹的。” …… 幺宝眼皮子缓缓下坠,睡着了。 间中迷迷瞪瞪醒转过两次,嘴里被塞进温暖柔软物体时下意识吸吮,过后继续睡。 …… 再次清醒过来是身子骤然袭来寒冷。 上辈子在研究室夜半被拽起来扎针抽髓所形成的反射意识,让幺宝霍地睁开眼睛,便觉眼前剧烈晃动,紧接是山崩地裂般的轰响冲击耳膜。 “雪崩了!快跑!” “爹跟娘呢?出来了没?” “出来了,别废话,赶紧跑!” 四周声音杂乱,到处是怒吼跟惊惧哭声。 临近傍晚的大槐村,遍地哀鸿。 幺宝被年轻妇人抱在怀里,逃离屋子的时候还不忘扯了小被子把她裹得紧紧的。 即便如此,刚出生的小娃儿露天见了风,在严寒冬月里依旧被冻得小脸一下发了白。 “不怕不怕,幺宝不怕,娘在呢。”刘月兰搂紧女儿,颤着声安抚,自己也是惊魂未定。 此时一大家子已经全部跑出屋外,站在旷野心有余悸,周围还有人陆续跑出来,场面混乱又压抑。 苏老妇清点人数,家里人全部齐活,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把自己跑出来时紧急抱着的薄被披到刘月兰身上,苍白嘴唇蠕动,眼睛通红,半晌才挤出两个字,“裹着。” 刘月兰年轻,只两个字,立刻把她强忍的眼泪给逼出来了,“娘……” “行了,哭什么,掉眼泪伤身,憋回去!大家都活着,就是大好事。” 苏家其他人相继沉默,这个时候谁都没心思也没力气说话。 苏大跟苏二夫妇各自抱着三个小崽子,一齐看着村子后方那座雪山。 雪山很高,山顶常年堆积积雪。 崩塌下来便如天崩地裂。 让人庆幸的是雪崩向另一个方向,大槐村虽受到波及,但是损失已经算小的了,村里人大多跑了出来,没有伤亡,只一些年久腐朽的老房子,在震颤中部分垮塌。 苏老汉也看着雪崩的方向,沉默许久才说话,声音嘶哑,“那边是徐家村……一个村子怕是……” 死亡近在眼前。 逃出生天后的后怕开始爆发,周围哭声更响,更悲戚。 幺宝视线不够清晰,只听到哭声在耳边不断迸发,心淡如水。 她没有共情能力,只知道有人死了就有人哭,人哭是因为难过悲伤。 可是什么是难过悲伤,她不懂,也体会不到。 幺宝静静睁着眼睛,眼底是旁人看不到的平静冷漠。 不想死的人死了,想死的人还是个只会躺着吃的奶娃娃。 想死都死不了。 世事真奇怪。 第4章 爹的怀抱带着力度,宽厚可靠 从傍晚等到入夜,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漫长得仿似无止尽。 连绵的雪终于停了,寒风依旧肆虐呼号。 待在雪地里的人都是穷苦百姓,临急临忙跑出来,没了遮风的屋子,没了取暖的火盆,片刻时间就冻得手脚发僵,说话舌头都捋不直。 苏家人亦然。 一大家子,没一件足够保暖的衣裳,穿在身上的袄子里头陈年棉絮早就发黄发硬,根本御不了寒。 几个小崽子冷得牙齿咯咯打战。 担心孩子冻坏了,刘月兰把仨一块叫过来,挤作一团圈进薄被里。 就这也好不了多少。 苏老妇看看已经许久没有动静的雪山,咬牙,“走,回家!” 苏家一片狼藉。 雪崩时地动山摇,农家破旧小院在震动中屋墙崩裂房顶垮塌,地上散落残梁断木、锅碗瓢盆。 好在主屋白天刚刚加固过,除了屋顶塌掉一半,勉强还能住人。 灶房最为惨烈,此时已经不能称之为灶房,就是一片废墟,把土石拨一拨,随处可见被埋在下面的瓷碗碎片。 “老二家的,找点木柴先在堂屋生个火堆让孩子们暖一暖。老大老二收拾屋子,看看还有什么剩下能用的。孩他爹,你去修门窗,我到地窖看看,得扒拉点东西弄点吃的才成。”苏老妇持家有道,家里事,男人孩子都惯了听她的。 她说完顿了下,又对苏大道,“等家里收拾好,明儿你去隔壁村秀儿夫家看看情况,有能帮忙的就搭把手。” 苏大敛眉,立刻应声,“知道了娘,我明儿一早就去。” 妹子苏秀儿头年嫁了隔壁村陈家,汉子陈德人还过得去,但是她那对公婆就让人一言难尽了。 今天媳妇生产秀儿过来帮忙,明儿他也该过去看看,免得秀儿在公婆面前落下口舌。 堂屋升起火堆,暖意渐起,冲淡了空气中的冰冷。 三个娃子围着火堆不停搓手,遭遇雪崩的害怕惊惶,在回到家后也开始渐渐淡去。 家永远是能让他们安定的港湾。 刘月兰坐得离火堆稍远些,怕烟气把女儿呛着。 她刚刚生产完身子还虚弱,家里这一堆狼藉没法上手帮忙,只能力所能及的看顾看顾家里娃子们。 “娘,妹妹睡着了吗?”四岁的苏安伸长脖子,往裹得严实的襁褓里打望。 苏文苏武也纷纷支棱起脖子,窥着仅露出襁褓的一点点胎发,好奇又新奇。 刘月兰挽唇柔柔一笑,“妹妹还没睡着呢,你们可以靠近点看。” 这话一出,幺宝上方立刻多出三颗脑袋。 歪着发髻的,虎头虎脑的,吸溜着鼻涕的。 八目相对。 仨娃子,“哇!妹妹长得好丑!” 幺宝面无表情。 “妹妹的脸肉嘟嘟的,全是肉!!她长得好小哦!脸好软!滑滑的!好好摸!” “给我摸一下!” “我也要我也要!” 三颗脑袋挤在上面也就算了,说话就说话还动手,一人一指头往娃儿脸蛋戳。 幺宝不能忍,攥紧小拳头奋力钻出襁褓,往前一挥。 啪。 挥中鼻涕虫的鼻子,力道轻得像是在给他擦鼻涕。 鼻涕虫眼睛亮了,“妹妹好可爱哇!” 幺宝,“……” 幺宝在愤怒中睡着。 苏家忙活了半晚上,终于把家重新收拾出个模样来。 这期间还能不断听到隔壁几户传来的哭声跟叫骂声。 一场雪崩,周围的住户谁都不好过。 到处弥漫惨雾愁云。 幺宝迷糊醒来时,已经躺在之前出生的房间里,裹着襁褓,上面还搭了张发硬的薄被。 四周光线昏暗,没有点灯,月色从窗户流泄几缕勉强充作照明,时至半夜。 房门布帘子被人掀动,汉子轻手轻脚走进来,低声道,“怎么还没睡?幺宝醒了闹你了?” 刘月兰靠坐床头,柔声道,“没有,幺宝乖着呢,生出到现在都不闹人,饿了也不哭,乖乖睁眼等着。” 说罢她低头往床里侧看了眼,正对上闺女乌溜溜的眼睛。 适应了房里光线后,夜里也能实物。 刘月兰眼神不自觉变柔软,把女儿抱进怀里,轻拍了拍,一手解开斜襟里衣纽带,“醒了,定时饿了,娘喂你。” 幺宝没有在空气中闻到米香,再看妇人动作,隐隐意识到什么,眼睛咻地瞪圆。 晚了。 小嘴自动自发自然无比开始吸吮时,幺宝脑子是懵的。 耳边清晰的吧嗒吧嗒声,让她生无可恋。 苏大走到床边轻轻坐下,就着窗外月光,温柔注视眼前一幕。 期间一直安静不出声,怕打扰了闺女进食。 直到闺女吃饱了,他才伸手,“来,爹抱抱。” 幺宝被转移。 从一个怀抱转到另一个怀抱。 不一样的气息,同样的温暖。 她在昏暗中抬眸,无声看着上方脸庞。 那张脸方正,坚毅,亲切,敦厚。 抱着她时,小心翼翼,极稳。 跟娘轻柔的怀抱不同,爹的怀抱带着力度,宽厚可靠,莫名让人生出一股心安。 “幺宝,闺女。”汉子抱着娃儿,脸上泛出笑意,眼神变得柔软,连嗓音也不自觉放轻,“我是爹爹,诶唷我家幺宝真乖,当真一点不闹人,不像你哥哥小时候,皮得不行。” 幺宝眨巴眼。 她也就是太小了不能动,不然她一准翻身跑。 这个爹拿下巴长的胡须茬子扎她。 昏暗逼仄小房间里,一家三口低声轻语,和意融融。 把闺女逗弄了一番,瞅着她小嘴开始打哈欠了,苏大才不舍的把她放进薄被里,被角掖好。 安顿好闺女,苏大把刘月兰细瘦的手握进掌心,嗓音里的轻快不见,变得低落沉重,“月兰,今天让你受苦受累了。” 刘月兰怔了下,啐他,“瞎说什么呢?哪个女人生孩子不苦?你今天倒矫情了。” “家里光景不好,你生了闺女也没好东西给你养着。月子还没坐,又得跟着往外跑,冰天雪地里受了冻……”苏大眼尾染上湿意,喉咙发堵,“娘说,这怕得落下病根。” 刘月兰不是第一次当娘。 女人生孩子之后得好好坐月子才能勉强养回身子,否则一不小心就得落下月子病。 这些她都懂。 可是环境不由人,怨不得谁。 她的境遇比很多人都算好了,家里虽然穷,但是公婆好,妯娌也和气,家里糟心事儿少。 “值得的。”她将头轻轻靠在汉子肩头,挽唇浅笑。 她知足。 第5章 下梨了 “月兰,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脉脉温情过后,苏大犹豫片刻,心一横,“我想进山一趟,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回来。” “你说什么?!” 年轻妇人骤然提高的音调,把昏昏欲睡的幺宝吓醒,就听她那个爹道,“月兰,你小点声,听我说,家里没吃的了。地窖里存的两袋子红薯昨天被砸得稀烂,昨晚娘在灶房废墟下扒拉了半天,只扒出一小袋子还能用的黑面,家里这么多张嘴,那点黑面撑不上三天。还有你,你的身子已经伤着了,没东西养一养也不行,而且你没吃的幺宝就没吃的。……我要是不寻思门路,我们一大家子可能全熬不过这个冬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残酷的真相被揭开在面前,刘月兰望着男人,红了眼圈。 她怎么不明白? 家里什么光景她知晓,可是男人要进山,她同样明白这个决定背后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男人为了这个家,要独自去面对凶险! 现在是寒冬!人尚且饿得嗷嗷叫,山里的野兽何尝不是? 野兽也在到处觅食! 一旦人跟野兽遇上了,不定谁是谁的食物! “我们可以想想别的办法、我、我可以回娘家跟爹娘哥嫂借粮……我身子骨没事、好着呢!你别进山,我们一定有办法可以熬冬的……”年轻妇人语无伦次,说出的话自己都没有底气。 苏大隐忍叹息,再次握紧媳妇冰凉的手。 “月兰,”他道,“你娘家那边日子不比咱家好多少,何况救急不救穷,长贫难顾,我们还是得靠自己。这次听我的,行吗?” 刘月兰凄然,哽咽道,“你只会捏我这个软柿子,爹娘那里你怎么交代?” “娘让我早上去秀儿夫家看看,到时候我直接从那边进山,娘要是问起,你就说你不知道。你放心,我惜命呢,有你跟一双儿女在家等我,我定会回来,快则三日,慢则五日。” 男人性子踏实憨厚,但是也犟,一旦决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法让男人改变主意,刘月兰紧紧咬唇,眼泪从眼眶滑落。 幺宝又打了个哈欠,困意来袭,这是她这个年纪没办法控制的事情。 本来以为“爹”“娘”话说完了,自己应该能安稳睡会了,谁知道下一瞬发生的事情让她瞠目结舌。 “娘!苏大说明天要进山!!”年轻妇人抬手把眼泪一抹,扬起嗓子就喊。 苏家小院拢共就那么大点地方,隔壁墙角老鼠吱吱叫,这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是妇人扯起嗓子吆喝。 苏家立刻传出地震般动静。 苏老妇大嗓门穿墙而来,“兔崽子!以为当了爹老娘就不收拾你?!敢进山?想找死?等着,老娘现在就抽死你一了百了省得还得进山给你收尸!” 苏大,“……” 幺宝,“……” 这下子热闹了。 不出片刻苏老妇就杀到,身后还跟着苏老汉、苏二、何大香一众帮手,提着煤油灯盏,递扫帚的递扫帚,送木棍的送木棍,还有一根擀面杖等着上场。 苏大二十多岁的英武壮汉,俩孩子的爹,在媳妇闺女眼皮子底下被抽得叽哇鬼叫。 他尚且庆幸还有三个小崽子在另间屋子里睡得香沉,没跟着凑过来看热闹,闺女也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婴孩,让他勉强保住了当爹当长辈的尊严。 “娘,别打、别打,家里马上就要没粮了!”苏大从房这头蹿到那头,边跑边试图跟老娘讲道理。 苏老妇冷笑,丝毫不为所动,棍子挥得虎虎生风,“没粮了所以你去送死呗?给家里省口粮?” “……” 苏老汉抱着扫帚默默堵死一个角落,苏二从媳妇手里抢过擀面杖,守住另一角根据地,狠狠煽风点火,“娘,看见了吧,以前你还说老大憨厚实在,他主意大着呢!都敢打主意偷偷进山了!” 居然不叫上他! 苏大嘴角抽搐,“以前也没看出来你还会挑拨离间!” “彼此彼此,人不可貌相啊!” “苏老二,你等我——啊!” 苏老妇一棍子结实抽到上蹿下跳的汉子小腿,房间飘出惨嚎,闻者肉疼。 始作俑者刘月兰心虚撇开眼,抱起惊醒的闺女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 最后还是担心吓着小孙女,苏老妇才喘吁吁扔掉棍子,转身把孙女抱过来,“这几天你在家好好呆着,早上秀儿那边也用不着你去了,换老二去!” 苏大忍了忍,叹道,“娘,家里粮一断就真没吃的了,离开春至少还有三个月——” 他话没说完,就瞅着苏二把擀面杖递到了老娘面前。 “……”苏大闭嘴。 幺宝看了一出热闹,安安静静的,除了身体反射性打哈欠犯困,没有多余表情。 不过听了好几次大人说家里快没吃的了,幺宝想起个事来。 吃的,她好像有。 上辈子被卖给实验室后,她就再没去看过那个神奇的地方。 不知道那颗梨树还在不在,如果在,如果还长着果子,那就有吃的。 这么想着,幺宝抬眼看了眼抱着她的老妇人。 阿奶脸沉沉的,看起来很凶。 如果她突然变出果子来,阿奶他们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会跟她以前的爸爸妈妈一样吗? 如果一样,那他们肯定会把她当成妖怪。 幺宝眼睛一亮,这样她就可以去死了! 激动之下,幺宝想也不想就攥了下拳头。 咚,咚咚—— 没人说话时显得过于安静的房间传出几声异响。 苏老妇下意识护着怀里娃儿,拧眉抬头看向屋顶,担忧道,“房顶又破了?下冰雹了?” 其余几个站得稍远的人,表情不约而同,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 “娘,没下冰雹,下梨了……”苏二磕巴,下巴掉老长。 他亲眼看着下梨了,就从屋顶位置掉下来的。 房里煤油灯光昏暗,但是苏二肯定自己绝对没看错。 真的是梨子,黄澄澄的,一个有他拳头那么大,在他脚尖前方滚动。 像是印证他的猜想,紧接又是咚咚咚几声,上方再次落下几个大梨子。 满屋子人,“……” 见鬼了哦! 第6章 空间大变样 幺宝很平静。 确定自己身上的奇异全部被房里人看见了之后,就不再动作。 安静的,平静的等待死亡。 不管是被扔出去,或者是再被卖给实验室,她都能死了。 她没上过学,没进过社会,懂事起就被关在那个实验室冰冷的玻璃房里供人研究,所有认知都来自实验室那群人。 极致的痛苦让她封闭了五感五识,她也没被人喜欢过疼爱过,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 仅能跟以前区分开来的,是现在这个家的人看到她时总有笑脸,看她的眼神很柔和,他们的怀抱很温暖。 也仅此而已。 “咿,啊。”房里死寂一样的静默,幺宝等得有些焦急,咿呀两声提醒,快把我扔出去。 外面很冷,她很快就能冻死。 苏老妇是最先回神的,她低头,对上娃儿漆黑无波的眼,心突地便是一疼。 那双眼睛平静又淡漠,透着历经沧桑后的百无聊赖、心灰意冷,又仿似预料了自己的结局,安静的等待宣判,等待结果来临。 这不是婴孩该有的眼睛,没有婴孩的纯净无邪。 这样一双眼睛放在刚出生的娃儿身上,显得妖异又诡异。 换做常人,早该惊恐害怕了。 可苏老妇只觉得心疼,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一样,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干瘦粗糙的手把娃儿抱紧,面颊轻轻贴上娃儿小脸。 习惯了大嗓门说话的老妇放低了嗓音,生硬又温暖,“幺宝,不怕,阿奶在。” 幺宝漆黑眼珠动了动。 苏老妇安抚过孙女,再抬起头时,面色严肃冷厉,“这些梨子是老二从山上带回来的,你们怎么说?” 苏二一个激灵,腰杆挺起,“娘,这梨子就是我带回来的,为了摘这几个梨我摔了好几跤呢!” 苏大,“娘,明明梨子是我跟老二一块摘的,你怎么只揍我不揍他?” 何大香搓着手,憨声道,“娘说往东我从来不往西!娘,我数了数,一共有九个梨,幺宝现在太小还不能吃果子,正好够咱一人分一个!我先把梨捡起来?这么好的梨搁地上糟蹋!” 紧凝气氛因为何大香这番话破功,众人先是闷笑,继而大笑。 苏老汉放下扫帚走到老伴身旁,抬手想抚抚孙女的脸,看到自己手上满是粗糙的茧子,又把手收了回去,“咱幺宝这是报恩来了?——诶唷!老婆子快放手,孩子们都看着呢!我啥都没说你咋就动上手了你!” 爹被娘揪耳朵了,苏大、苏二等人抬头望天,不敢看。 免得过后被爹找晦气。 苏家小院半夜闹出的动静,周围邻里隐约能听到些许,至于闹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天寒地冻,白天又经了一场惊吓,听到吵闹的人裹在被窝里,翻个身就继续睡了过去,谁也没在意。 破晓将至,苏二夫妇拎着一篮子梨先回去补眠了,苏老妇走前又低头贴了下小孙女脸蛋儿,“宝啊,以后什么都别做,只管好好长大。这个家有阿爷阿奶,有你爹娘,还有二叔二婶,万事自有大人操心,晓得不?” 她声音低低的,认真郑重叮嘱。 她知道小孙女能听懂。 说完话后她抬头去看小孙女的眼睛,果然,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些情绪,一点茫然懵懂,一点疑惑不解。 苏老妇眼角泛开笑意。 这才像个婴孩样儿。 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屋外寒风呼号,刮过窗户、屋檐时发出诡异声响。 房里两大一小静静的六目相对。 半晌,苏大伸出一根手指头,小心翼翼去戳闺女自然蜷曲的小拳头。 刘月兰见状,蹙眉低问,“你干啥?自个闺女你怕呢?你这当爹的连二弟跟大香都不如!” “瞎胡说,老二跟弟妹走的时候脚下打着飘的你没看见?那俩不过死要面子硬撑罢了。再说我怕什么?我是想沾沾闺女的运气,说不定待会我一挥手也能挥出东西来,正好给你补补身子!” “……”刘月兰抱着闺女背过身,隔开了汉子目光。 苏大急了,“媳妇,月兰,你这是干啥?我真不怕——” “喂奶!” 俩字把汉子的话给堵了。 轮到幺宝急了,小小娃儿眼睛瞪圆,死死抿住嘴巴,小拳头挥个不停,用全身表达抗拒。 “饿了吧娘的乖宝?来,吃吧。” 幺宝小脸蛋涨红发紫,“啊、呜!吧嗒吧嗒!” 汉子低笑声从后传来,“看这小模样儿急的,是饿狠了。月兰,你说咱闺女到底什么来路?” “不管什么来路,都是我闺女。” “那是,你怀胎十月生的,谁敢说这不是咱闺女?我揍掉他大牙!” 夫妻俩又头贴头,稀罕的盯着正在进食的闺女看。 “知道家里要断粮了,会给家里变吃的,乖宝哩,可招人疼。” 耳边喁喁人声持续到幺宝吃完奶。 长了张嘴只会吃不会说,幺宝心头有淡淡无奈。 这个家的人好奇怪,以前她在爸妈面前变出梨子,他们吓得推开她就跑,现在的爹娘跟阿爷阿奶他们怎么不一样呢? 暂时死不了,幺宝闭着眼睛躺在娘怀里,思绪一沉,进了她的空间。 那个地方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进去过了,对她来说,那是她一切悲惨的起源。 幺宝对空间是厌恶的。 “唔???”看着展现在眼前的神奇地方,幺宝瞪大了眼,难得浮出惊讶诧异。 以前她的空间只有爹娘睡的房间那么大,里头除了一颗梨树什么都没有。 可是现在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一大片广袤平原。 梨树还在,就在她跟前,树上挂着的梨果压弯枝头,清香扑鼻。 梨树不远是一条蜿蜒潺潺的溪流,溪流对面是幺宝以前从没见过的菜地,上面长着她不认识的青菜,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菜地边际青山绵延,白雾缭绕,望不到尽头。 幺宝一屁墩跌坐梨树脚下,张着小嘴两眼茫茫然。 怎么空间还变大了?变得这么大,那她的悲惨岂不是要比以前更多上好多好多好多? 幺宝又悲又愤,火烧屁股般逃出空间。 她还得想辙儿,得快点死! 第7章 小名甜宝,大名苏九霓 晨时,天光破晓。 幺宝被屋外争吵声扰醒,迷迷糊糊间还没睁开眼,嘴里就被塞进口粮。 最初的羞耻跟抗拒无效后,幺宝开始坦然吮吸。 她既管不了给她塞粮的娘,也管不了只会吃的嘴,她能怎么办呢? 躺平了。 人醒了,屋外的争吵也变得清晰起来。 幺宝一听其中大嗓门,就知道是阿奶。 阿奶在跟人吵架。 先是一妇人尖利刻薄嗓音,“怎么,我哪点说错了?咱大槐村在雪山下这么多年,我嫁过来也几十年了,就没出过雪崩这种事儿!结果你家赔钱货一生出来就闹雪崩,村里哪家房子没被祸害?崩的崩裂的裂!她就是个灾星!咱大家伙的损失就该你家来赔!” 苏老妇冷笑连连,“我呸!真是棺材里伸出脑袋来,死不要脸了!正好今儿老娘也有话说!自打你嫁到大槐村,我苏家就没一天能发达!你家院子两边门户个比个的穷!你怕不是天生扫把星带晦气,谁家跟你沾边谁穷得底裤掉!你先把自己身上的晦气洗洗干净了,去大佛寺开个光!回来了咱把这几十年的账好好清算,一个铜板你都别想少!” 刻薄妇人登时急了,连声呸口水,“放你的屁!别人家穷干我屁事?整个大槐村哪家不穷的?凭什么怪到老娘头上!” 苏阿奶:“这话说得真有意思,帽子扣到你头上你就急跳脚了,把帽子扣到别人头上的时候你倒是不亏心!这边削尖了脑壳钻钱眼,那边有个猪栏,你是不是还要爬进去找屎哪?” “……苏兰氏!你不就仗着有个远亲当大官才敢这么横么!也不看看这么多年了,人大官瞅没瞅你家这穷亲戚一眼!不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里刨食!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 “说一道一扯恁远干啥?管好自己一亩三分地,别把嘴碎到别人院里来!下次再让老娘听到你骂我幺宝是灾星,老娘撕了你这个老赔钱货!千年扫把星!” 等幺宝吃完奶,外面的争吵也以苏老妇完胜告终。 苏家虽然人丁少,但是家里齐心得很,汉子又都是孔武有力的,连苏家老妇跟二媳妇都是有名的彪悍,村里人到底顾忌一二,不敢轻易踩到苏家头上去。 堂屋里生着火盆子,这是农家猫冬时唯一能取暖的物件。 苏安苏文苏武三个小崽子已经醒了,围在火盆旁等着吃烤梨。 对屋外阵仗,三个小崽子表现淡定得很,他们阿奶输不了。 反正打他们记事起,阿奶甭管是打嘴仗还是手上撕,就一次没输过。 再说阿爷叔伯他们抄着家伙在后头撑腰呢,隔壁长舌妇也只敢站得远远的叫嚣。 等阿奶带着她的兵团走进来,梨子烤好了,没有多余花样,就是黄澄澄的梨子架在火盆边上,烤软了就能吃,天寒地冻,免得娃子吃冷的闹肚子。 “个吃软怕硬的,每次探着老娘底线来踩,她刚才要是敢靠近一步,老娘就冲上去了!”勾了张四脚凳在火盆边上落座,苏阿奶还在遗憾没能动上手。 仨崽子,“欺软怕硬!阿奶,烤梨能吃了吗?我们等好久啦!” 一早上起来就看到篮子里装着满满的梨,仨崽子眼睛都绿了。 果子虽然不比肉精贵,但也是好东西,小娃子哪有不馋吃的。 愣是一早上不挪窝,守在火盆旁等着。 苏老妇上手捏了下烤梨,外皮已经被烤成黄褐色,阵阵焦香散在空气中,勾人肚子里馋虫。 “三个小馋鬼,吃吧,一人一个,小心别烫了舌头。”苏老妇将梨子分给仨崽子,还有四个分别留给苏大、苏二夫妇。 剩下两个放篮子里没动,“老二,晚些去秀儿那,把那两个梨带上。” “娘,你跟爹还没吃哩,干啥拿去便宜陈家老虔婆?”苏二不满嘀咕。 “你当我乐意给她吃?这是给你妹子长脸的!德性,叫你拿就拿,别恁多废话。” 苏二典型娘宝,娘眼睛一瞪,他就该缩脖子了,哪还有二话。 只是兄弟俩也私底下有动作,两对夫妻各自匀了一个梨出来,供给爹娘一块品尝。 “这梨真甜!我从没吃过这么甜的果子!爹,二叔,你们在哪摘回来的呀?”苏安品着甜滋滋热烫烫的梨,满足得眯起眼。 苏大揉了下他小脑袋,哼笑,“有的吃你就吃,哪那么多问题?不过这梨确实甜。” 闺女心疼家里没粮,特地变出来的,那么小就懂孝敬了,乖宝诶! 苏老妇跟老汉吃着梨,想到别处,“幺宝还没起小名呢,要我看,就叫甜宝了,怎么样?” “甜宝,甜宝……嘿!好听,小名就叫这个!”苏大乐了,眼睛转了转趁势道,“爹,娘,要不干脆把大名也给咱甜宝起了?” 大槐村念过书的人不多,苏老汉就是当中一个,上过几年私塾,算个半吊子。 家里小辈的名字都是他给起的。 闻言自然不二话。 “甜宝出生,家里就摘回九个梨,苏九……九梨……梨音同离,不吉利,就叫苏九霓吧!” 名字一出,满堂称道。 苏老汉笑眯眯的,隔着灰布帘看向一旁小房。 九天之上,云霓之巅。 他没想着孙女日后有多大造化,只望她能衣食无忧,平安喜乐,这便是大福了。 灰布帘被掀开,仨崽子登登登往房里跑,苏安冲在最前面,举着吃剩的半个梨献宝似的,“娘,妹妹有名字了,小名叫甜宝!大名叫苏九霓!可好听啦!妹妹你高不高兴呀?哥哥这里还有梨子!可甜可好吃的梨!我特地留了点没舍得吃完,给妹妹吃!” 眼瞅沾着口水被啃得坑坑巴巴的梨朝自己逼来,幺宝吓得眼睛一鼓,两腿蹬直,死死闭紧嘴巴小脑袋努力往后仰。 外面的话她听得到! 她不要吃梨! 有口水! 走开! 抗拒无果,幺宝脑袋一转紧紧埋进娘亲怀里:娘,救命! 刘月兰,“噗嗤!好了你们仨,别闹妹妹,妹妹还小不能吃果子呢,你们留自己吃。” 她双手轻柔将女儿往怀里揽紧,这还是闺女第一回跟她表现亲近。 可爱得她心都要化了。 第8章 苏老妇吓得冷汗都要下来了 苏二带着两个梨去了隔壁村。 两个村子相隔不远,来回脚程半个时辰。 午时去申时回,回来的时候头上肩上披着厚厚碎雪,脸色黑如锅漆。 彼时甜宝刚刚吃过口粮,正被阿奶抱在怀里拍嗝。 “陈家那个老虔婆真不是东西!两个梨给她白糟蹋了!” 苏二人还没进门,躁着嗓门就开始骂咧,“现在家家户户猫冬,哪家都是靠的存粮熬日子,为了不让秀儿难做,我还特地避开饭点过去的,就这人家还怕被我蹭口吃的!帮她家干了两个时辰的活儿,眼瞅要吃夜饭了,话里话外开始唱着赶人了!说什么果子稀罕是稀罕,也就胜在解个馋,在穷苦人家还顶不上一口饭一口粥金贵,他们家每顿饭都是精打细算省着吃!娘的!从头到尾老子就没打算在她家吃她一粒米,受不得那闲气!” 何大香心疼男人,忙从堂屋角落拿出锅子架上火堆,给他热中午留下的一碗面糊糊。 灶房没了,一时半会搭不好,现在家里吃饭就直接在堂屋开伙,先凑和。 “娘让特地给你留出一碗吃的,一早猜到你得饿肚子。那个老虔婆!不留饭还让你白干活,把咱家汉子当白工呢!我看她省那一口能不能发大财!呸!” 苏二在廊檐下拍掉身上的雪沫子才进门,顺手把堂屋门掩上,在火盆子旁坐下。 融融暖意将身上寒气驱散,加上媳妇跟他一个鼻孔出气,还有三个娃子一哄而上给他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苏二顿时浑身舒坦,憋了一路的气也散了近半,“还是搁家里自在。” 穷是穷,苦也苦,但是在家里有人嘘寒问暖,心里骨缝子里都是暖的。 苏老妇抱着甜宝从房里出来,勾着凳子坐下。 这大冬天的,屋子被震得四处漏风,火盆边上比房里要暖得多。 她糙手小心将襁褓扯拉起来,避免娃儿见风,神色平静,“行了,往年哪回在她家吃得上饭?秀儿嫁过去后,家里有事她也时常回来帮忙搭把手,看在秀儿面上,不跟她计较这些。先吃东西吧,垫垫肚子。” 老娘发话了,苏二嘴唇动了动,到底把还想说的话压了下去,岔开话题,“怎么回来没看见爹跟老大?” “拉柴火上集去了。”苏老妇道,“要是卖出去,换几个铜板,就能带点面回来。” 老妇眼底掠过淡淡隐忧。 柴火价贱,卖出一车顶多只能换六七斤黑面,撑死够一大家子吃个十来天。 家里粮马上就要见底了,这光景,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来年开春。 忧思间,遥远处传来隐约哭丧声,呼号悲凄,声声皆是对现实的痛苦跟无力。 苏老妇将叹息咽在肚里。 穷人的命,比柴火还贱哪。 火盆架上的面糊糊热了,气味随热气飘出来,粗糙劣质的面味儿并不好闻。 幺宝小脑袋扭动,往那方瞟了眼,豁了口儿的瓷碗应该是从坍塌的灶房里扒拉出来的,里面装着半碗稀拉拉的黑糊糊,糊粒粗糙,掺一点红薯碎块。 她以前没见过这种东西,但是贫瘠的记忆里,也能翻找出点什么来做比较。 她小时候隔壁大娘家的鸡,吃得都比这好。 苏二端起瓷碗,避开豁口的地方,呼噜呼噜就吸溜一大口,热糊糊的面糊下肚,暖流在内腑晕开,有种全然活过来了的感觉,满足得咂嘴又眯眼。 至于黑面刺嗓子什么的完全不是事儿,大家都是这样从小吃到大。 幺宝静静看着,有点不明白看起来就很难吃的东西,为什么二叔吃起来那么香。 仅意识到,这个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穷得多难得多。 她收回目光,想了想,小手手伸出来,攥起,正准备挥一挥的时候。 动不了。 被另一只干瘦粗糙的大手包住了。 幺宝不解抬头,看向阿奶。 她反正不想做人的,死了以后她空间里的东西也会跟她一块被掩埋。 梨树上还有好多果子,她可以都拿出来,免得浪费了。 从出生到现在,这个家里的人对她都挺好,不打不骂,让她觉得舒服。 那她愿意给。 当是回报他们,让她体会到的那点暖意。 苏老妇吓得冷汗都要下来了。 要不是幸好一晃眼看到那只小手手,现在家里又得下一场梨。 边上三个小崽子都在呢! 三四岁的小娃子还不懂事,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到时候家里的稀奇一不小心被传出去,那甜宝就真要被人当妖怪了! 摁住孙女小拳头,苏老妇不动声色起身、回房。 进房后才松出一口气,大手在小手上轻拍了下,低声斥道,“这小妮子,你要吓死阿奶啊?不是告诉过你家里的事有大人操心么?阿奶知道你有好东西,那是老天爷的馈赠,也是有数的。宝啊,东西你先藏着,当家里真的难道撑不住了,你再拿点出来行不行?” 刘月兰在补月子出不得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闻言莫名所以,“娘,咋啦?” “甜宝这丫头,刚在外面又想下梨了!这咋是随时随地能下的啊?” “……噗嗤!” 下梨两字一下让刘月兰想到昨晚画面,忍俊不禁。 “小安跟小文小武这三个崽子年纪小,嘴不严,万一哪天搁外面说漏了,那要出大事的!”苏老妇瞪她一眼,“你这当娘的也心大,还笑得出来。” 刘月兰忙敛神情,忍笑,“娘,甜宝是想给家里减轻点负担哩,梨子虽然不比粥饭顶饱,但是拿到集上也能换银钱。寒冬腊月的,那么好的果子算得是稀罕物,镇上富户人家赶年关不都往家里摆上些当零嘴么?正好换了银钱也能给家多买点米面。” 本来刘月兰是打趣陈家婆子那两句算计话,结果说着说着还真是个点子,不由眼睛亮起。 苏老妇在她脑门敲了一记,“说你心大还真心大,甜宝那——都说是老天爷馈赠了,能随便吃随便拿?多拿了万一遭反噬,那折的可是我甜宝的福!” 甜宝亏在口不能言。 折什么福?想要都拿走! 我就想死! 怎么那么难? 第9章 真是一群蠢货 苏老妇看不懂小娃娃幽怨,实际上甜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总而言之,老妇耳提面命,以后不准她再随便挥小手手。 在苏老妇的认知里,万事有得必有失。 甜宝给他们的那些梨,背后不定得用什么来交换。 那她宁愿甜宝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娃儿,家里虽然穷苦,但是一口粥一口水的,总能把娃儿养大。 泼天富贵,不如喜乐平安。 屋外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风雪依旧,外出的人迟迟不见归。 苏老妇期间往外打望好几回,眉头越锁越深。 苏武三个闹腾的小崽子也渐渐安静下来,时不时往院外跑一趟,看看小路尽头有没有熟悉的身影。 一股若有似无的紧张不安在空气中滋生蔓延,便是甜宝都感觉到了压抑。 入夜,破败小院亮起一盏油灯,灯光如豆,黯淡暖色氤氲。 院外传来动静,坐在火盆旁沉默的老少呼啦啦站起,拉开虚掩的堂屋门往外瞧。 “咋这时候才回来?不知道越夜越冷啊?东西要是卖不出去就先回来,夜路难走,没得掉进沟里——”苏老妇习惯性张口就斥,等看清院门口情形,脸一白,嗓子都变了,“咋啦这是?” “娘!我爹摔了!”苏大背着苏老汉进门,两人皆浑身狼狈。 屋里人立刻迎上去,苏二蹿得快,抢先帮忙把老爹抬进屋。 苏老妇听得老伴摔了,又见他伏在儿子背上不见动静,已经慌得脚底发虚。 等进了屋子,灯光下再看老伴模样,险些站不住。 老汉瘦削脸上全无血色,颧骨跟额角还有被撞出来的青紫淤痕,摔伤的右腿在地上无力耷拉着,不能动弹。 许是察觉到吓着老伴了,苏老汉抬起头来,苍白嘴角努力扯出一抹笑,温声说,“别慌,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什么大事儿。喏,这是卖柴火换的半袋子面,拿去放好。” “咱回来半道上木车打滑了,爹为了保住这袋面才摔的。”苏大闷声搭了句,没敢多说当时惊险。 雪地难行,他们回来的时候天黑了更不方便看路,木车打滑翻下斜坡,爹为了保住面袋子差点被木车砸中脑袋。 苏老妇眼尾发红,颤着从那只青筋虬曲的手中接过布袋,里面半袋子面粉沉甸甸的,她没有斥骂老汉不要命。 因为这袋面粉,是全家好长一段时日的口粮。 老汉保的不是面袋子,是全家人的命。 “老大,把你爹扶床上去,老二,你去请郎中,大香,烧锅热水。”吸了下鼻子,苏老妇再开口已经恢复冷静,嗓门依旧如往昔,中气十足,有条不紊,干脆利落。 被大儿子背进房的老汉闻听,还扭着脖子肉疼挣扎,“不用请郎中,我没事儿,别白废银钱——” “你闭嘴!” “……” 苏老汉立刻安静如鸡。 小辈们各自领着使命散去。 刘月兰在房里听到对话的时候就挣扎着下床了,这时候抱着甜宝刚走出房门,被老妇一声吼吓得打了个激灵,差点又缩回房里。 他们苏家从老到少,不怕天不怕地,就怕婆婆生气发飙。 等婆婆去放面袋子了,刘月兰才靠近公婆房门口,朝里担忧轻问,“孩他爹,公公怎么样?” 苏老汉尚在嚷嚷,“没事儿没事儿!一个个瞎操心,我自己什么情况我能不清楚?” 苏大,“爹你就闭嘴吧,待会娘听到了你还得挨骂。一把年纪了逞什么强?” 巴掌拍肉的声音顿时啪啪响起,“混账东西!路上怎么跟你叮嘱来?让你别说别说,一回来就竹筒倒豆子!不是你多嘴我会挨骂?!” 刘月兰默默捂着女儿耳朵,哭笑不得。 搁这问不出什么来,刘月兰先回了房。 把闺女放到床上掖好被子,她在床尾矮柜底下翻了片刻,掏出个巴掌大的小木盒。 坐在床畔安静等了会,男人被恼羞成怒的公公赶出来了,刘月兰把男人叫进房里,打开木盒,掏出里面存放的一对银耳环递给他,“待会郎中来了,你把这个抵诊金跟药钱。家里这光景,娘手里肯定拮据,她又不是个会跟儿子媳妇开口的,你机灵些。” 苏大看着那对细耳环,五味杂陈,“媳妇,这是你的陪嫁……” “我平时也不戴这东西,放着不过是死物,行了,别多话了,公公伤势怎么样,严重吗?” 知道媳妇好意,苏大咬牙把耳环收下,家里的情况也不容他拒绝,“爹的腿伤比较严重,腿骨可能折了……媳妇,这耳环我拿了,以后一定还你对更好的。” “一家人,说什么还不还?你去看着公公,我不方便过去。” “嗯。” 夫妻几句小话后,苏大离开,房里只剩下娘俩。 房外不安静。 三小只因为爷爷受伤了,闹闹哄哄的。 大人也里外忙活,烧水,给伤者擦洗,整吃食…… 刘月兰心里静不下来,遂又把女儿抱紧怀里,似乎这样就能找到个支撑,心里更踏实些,“甜宝,爷爷受伤了,你是个有福气的娃儿,娘跟你一块祈愿,让爷爷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甜宝眨眨眼睛,不懂祈愿要怎么祈。 自己不会说话,不会走不会跑,唯一会的就是给梨子。 可是她唯一能给的,阿奶又不要。 人真是太奇怪了。 以前别人对她扎针动刀的想要她的东西她都不给,现在她自愿给了,居然有人不愿要。 差别怎么那么大呢? 她看着阿娘:你教我怎么祈愿。 阿娘叹息看着窗外,“不知道你二叔请到郎中没有。” 甜宝:你别看窗,你看我,给你梨子可以祈愿吗? 阿娘,“希望你阿爷的腿没事儿,伤筋动骨一百天,老人遭罪哩。” 甜宝:你倒是说怎么祈愿呀! 阿娘,“唉。” …… 母女交流失败。 甜宝眼睛一闭,扎进空间去了。 坐在硕果累累的梨树下,甜宝小手捧腮,仰头看着满树梨。 伤了腿要怎么治?要吃什么? 她除了梨什么都没有,这么一想,其实她什么都帮不上阿爷。 那个看着她时会笑眯眯的,眼睛很慈祥的老头儿。 这时候甜宝突然觉得,自己真的一点用都没有。 实验室那些穿白大褂的还拿她研究了好几年,真是一群蠢货。 第10章 解燃眉之急 在空间里坐着也是坐着。 百无聊赖。 甜宝视线放远,落在一溪之隔的对面。 那是一片广袤田野。 跟她上次进来时看到的一样,没再发生变化。 肥沃黑土上生长满绿色植物,一开始甜宝以为那是菜园子,现在再看又不像。 那些菜她一个都不认识。 菜园子最里边的绵延苍山,依旧云缭雾绕,半遮半掩,透着危险与神秘。 这里太大了,大得像个小村庄。 只是这里没有房子,只有土地和山。 甜宝轻轻叹了声,小大人般蹙起眉毛,颇为苦恼。 给她这么大的空间有什么用?她除了知道旁边的梨子果能吃,其他东西她压根不认识,不知道能拿来干嘛。 要是被坏人知道她有这么古怪又神奇的东西,她又得被拿来研究一回。 真没意思。 起身拍拍屁股,甜宝赤着脚丫子淌过小溪,踩上对岸黑土,走到菜园子旁近观。 边看边摇头。 奇形怪状的红色菌子,她知道有颜色的菌子都是有毒的,不能吃。 长着紫色花朵的藤蔓,这种是野草,反正她见过的能吃的青菜都不长这样。 白色莲花?不能吃。 小红果?长得挺好看的,让它继续长吧。 …… 溜达一圈,没找到一颗能吃的青菜,甜宝肉眼可见失望。 她是想帮家里的,她尽力了。 这个空间好废。 至于往山上走走,甜宝压根没想。 太远太高了,甜宝爬不动。 离开空间前,甜宝回到梨树下,惺惺相惜的抱了抱粗壮的老树干。 “只有你最有用,谢谢你,老梨。” 空间无风,树影自动,枝叶摇曳娑娑声响,似对娃儿的回应。 …… 郎中请来了。 给苏老汉看过伤后,在他腿上做了简单包扎,写下一张药方让苏家自行去镇上药铺抓药。 “骨折了,接下来需得好好将养。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期间切勿乱动。” “我那里药材不齐,有些药材需得到镇上药铺去买,你们照着药方开药即可。” 苏家人皆神情认真,把郎中的话一字一句谨记,“石大夫,还有什么别的需要注意的地方,您请一并说了,我们好生记着!” 石大夫闻言笑道,“不用太紧张,伤者除了骨折,幸而未有伤着其他,只要按时给伤处换药做好包扎,在床上好好躺着避免乱动影响骨头重合便可。” 苏家人这才小小松了口气。 眼见大夫收拾药箱准备离开,苏大苏二双双上前一步,各自从怀里掏出物什递到他面前,异口同声,“石大夫,家里家贫,您看用这个抵诊金可行?” 但见兄弟二人手里,一掌心托细银耳环,一掌心托嵌银簪花。 苏大苏二对视,“……” 苏老妇掏铜板的手还没拿出来,顿在那里,“……” 她是俩货老娘,能认不出他们手里的东西? 都是俩儿媳妇嫁进家时带来的陪嫁,以前日子再难,她也从没打过儿媳嫁妆的主意。 怕是儿媳妇知晓她手里拮据,所以各自拿出来给家里解困的。 都是向着家的孩子。 石大夫看到那两样物件也怔了下,随后摆摆手笑道,“乡里乡亲的,这次过来也仅开了个药方,诊金就算啦。” 同一个村子,村里各家什么光景,大家伙都心里有数。 但像苏家如此友爱和睦的家庭,却是处处都少见的。 免一次诊金,当结一回善缘。 石大夫抱着药箱,拒了苏家追着交诊金,含笑步入夜间风雪。 苏老妇想了想,到底没再追出去。 不是她贪这点小便宜,老伴的腿需得拿药,到时又是一笔银子,家里早已捉襟见肘。 “待日子宽松些,到时候再把这份人情还回去罢。” 苏大苏二点头,又各自将手里东西塞给老娘,“娘,这个你先拿着,顶过这段时间,总要先把爹的腿养好。其他的日后再说。” 苏老妇沉默须臾,嗯了声,“以后,娘把月兰、大香当闺女疼。” 苏二撇唇,“不一直当闺女疼么?娘您要不说这句话,我都快忘了我才是亲的。” 幺宝耳朵灵敏,爷奶房里的对话,她不用故意去听,也能听个一清二楚。 这句话音落下,紧接传来二叔故意搞怪的哀嚎。 二叔又被阿奶揍了。 不过空气里让人难受的氛围,也因二叔挨揍,悄然散去。 刘月兰自然也听到了小叔子故意逗婆婆开怀的鬼叫声,压低声音跟怀里闺女笑语,“你爹肯定给你阿奶递扫帚了。” 幺宝竖起耳朵又仔细听了会,粉嫩嫩的小嘴,唇角往两边咧了咧。 她知道了。 昨晚下梨,二叔给阿奶递棍子。 爹今天就给阿奶递扫帚。 爹在报仇哇。 刘月兰瞧着女儿小脸上展出的纯净笑颜,惊喜轻呼,“呀,娘的甜宝会笑啦!” 甜宝顿住,“???” 她笑了? 娘乱讲,她没笑哦。 为了肯定自己没有笑,并且不让娘继续笑话她,甜宝小拳拳一挥。 昏暗逼仄的小房间里又开始骨碌碌满地跑梨。 刘月兰亲眼看着地上滚动的梨子越来越多,笑容渐渐僵硬。 甜宝满意了,这才收手了。 地上的梨已经多得想进来的人没法下脚。 苏大苏二两人拿箩筐来捡,最后捡起整整两筐。 苏老妇看着把大箩筐堆得冒尖的梨,心尖儿颤,她甜宝的福气哟!这得折去多少! 除了躺在床上下不来的苏老汉,苏家其他大人围在箩筐旁,皆大眼瞪小眼。 这么两大筐子,他们就算一天三顿的吃,也得吃上十来天。 最后苏老妇咬牙,拍板,“拉镇上去,把这些梨卖了,先把家老头的药给拿回来!” 事有缓急,家里这般,实在是没法子了。 孙女送的这两框梨,可以说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落下决定,苏老妇走进房中,把已经睡着的小孙女轻轻抱进怀里,又爱又怜,“乖宝啊,你是记着昨日你娘说的话呢。” 熟睡的娃儿没有回应,小嘴砸吧了下,睡得极香甜。 昨日刘月兰玩笑般说,梨子拿到集上能换银钱,可以给家里换米面。 大人的话题一揭而过。 但是甜宝把这话,放在了心里。 第11章 福祸相依 两筐梨,对眼下已经一穷二白的苏家来说,无异于注入一缕希望。 翌日天还没亮,苏大苏二就起身,趁着这个时间不易被人发现,在箩筐上盖上茅草帘子挑筐往镇上赶。 毕竟那么多梨,拎出来实在太打眼。 也经不住深挖。 大槐村位于北越北地,入冬后经天累月的风雪。 进了仲冬后,地上积雪厚的能没过脚面。 往镇上去一来一回,没点毅力的遭不住。 苏老妇抱着甜宝,坐在里房木床对面,冷着脸瞪床上老汉。 床边起了个小火盆,驱房中冷意。 苏老汉不敢跟老婆子对视,躺那儿心虚的闭着眼,嘴里哎哟哎哟叫唤。 苏老妇冷笑,“现在知道喊疼了?昨儿干嘛去了?那半袋面粉,放宽了算二十个铜板吧?晚些老大老二回来,咱算算你那老腿得赔多少药钱。” “……咳,你看你说得。当时情况紧急哪里容我多想,脑子还没回过神呢,手先抱面袋子去了,我不没料到会腿折么?”苏老汉张开一条眼缝飞快往老伴瞟了眼,“再说拿什么药?折的地方包扎好了,我躺个十天半月的就差不多好全了,敷药白废银钱……我说啥你们都没人听,非要去卖梨买药,还不如给家里多买点米面,熬过了冬才是正经,哎哟……哎哟……” “你这把老骨头要是有你嘴那么硬,昨儿也折不了!” “……哎哟!哎哟哟!” “行了甭叫唤了,好好歇着省点劲儿,今儿不收拾你。” 苏老汉停了叫唤,但觉老脸无光。 他们家甜宝别看刚出生两天,但是个机灵能听懂话的。 老伴真真一点脸面不给他留。 “甜宝睡着了?” “刚出生的娃儿吃饱就要睡,一天也就醒那么一会。”苏老妇到底压不住担忧,低道,“你是没瞧见,昨儿那边房满地的梨……我真担心会伤着甜宝。恁大的神通,是能随便使的?唉。” 苏老汉默了会,出声宽慰老伴,“你别瞎想,瞧瞧孙女睡得多香?应该没啥大事,要不这么小的娃儿,难受了不舒服了肯定得哭一哭闹一闹。” 苏老妇立刻瞪眼,“胡咧咧!我甜宝乖着呢,除了刚出生那一嗓子,就没闹过人!” “……”我话赶话宽解你,你倒不分青红的先打我一耙。 苏老汉躺床上没法动,孙女出生到现在就得昨儿看了两眼,眼见娃儿乖乖在对面睡着,眼馋了,“老婆子,把甜宝抱过来放我边上睡,搭着被子还能给她暖一暖。” 苏老妇哪能不知道老伴什么心思?转而想想小婴孩骨头软,确实不能老抱着,这才起身,轻手轻脚把娃放到了木床里侧。 这么一来月兰能安心歇会,她也能腾出手干活,灶房得重新搭起来,总不能一直在堂屋开伙。 “甜宝要是醒了你喊我一声,我再把她抱过去。” “好嘞!” 两只手能捧起的小娃娃,就睡在旁侧,小小软软一只。 睡颜酣甜,小鼻子随着呼吸浅浅翕动,身上散着淡淡奶香。 苏老汉心头绵软得像泡了水。 小心翼翼伸手,在娃儿剥壳鸡蛋似的的脸蛋上轻触了下,苏老汉喃喃,“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咱甜宝啊,那一身神通也不知是福是祸……” 他本是自言自语,没成想话还没说完,睡得酣甜的娃儿就忽地睁开了眼睛。 乌溜溜地,一双瞳仁漆黑莹亮如同浸在水中的琉璃,直勾勾盯着人瞧。 毫不闪避遮掩。 苏老汉愣了下,继而乐了,“你这小家伙,敢情装睡哪?” 娃儿眨了下眼睛。 “哦,甜宝听不懂福兮祸兮?别急,阿爷好好跟你讲……” 老汉仅凭一个眨眼,自行领会孙女的意思,“有句话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像咱甜宝,本来是普通无辜的小老百姓,但是因为你有幸拥有大神通,贪心的坏人就想抢夺过去占为己有。他们为了能抢走你的东西,会给你安很多罪名,用很多手段,不达目的不罢休……福兮祸兮是这个意思……所以甜宝啊,怀有瑰宝,说话行事就越得小心翼翼,不显山露水,凡事低调不出头,才能保护自己。” 老汉低头,对上孙女疑惑懵懂的眼,疼惜在心间蔓延,“阿爷不知道咱甜宝以前遭遇过什么,让甜宝变得这么灰心。但是宝啊,那些都过去了,你现在是苏家的幺宝苏九霓啦。家里再穷苦,也有你一口吃的。遇上再大的困境险境,自有爷奶爹娘先挡在你前面。你只管安心长大,就是以后不要轻易拿好东西出来啦……你阿奶担心你折福,晚上悄悄叹气抹泪哩。” 絮絮叨叨的话响在耳边。 甜宝静静听着,似懂非懂。 阿爷话有点多,但是她不觉排斥,因为阿爷说话的时候,看她的眼神很慈祥。 上辈子她曾羡慕过隔壁家跟她差不多大的小胖子,他爸妈爷奶会跟他说话会带他玩,看他的眼神就像现在阿爷看她一样。 甜宝凝着老头,细幼小手蜷了下,胸腔里有瞬间鼓胀。 她曾羡慕的,她现在好像也拥有了一会。 即便无法共情,出生后发生在身上的一点一滴,也让甜宝有所发觉。 这个家里,爹,娘,阿爷阿奶,二叔二婶,还有三个哥哥……他们好像都是喜欢她的。 甜宝眼皮子渐渐下坠,再次沉睡前,脑子里还在回放自己来到这个家后,被家里人喜欢的每一个瞬间。 那些喜欢,不是在她显出神通之后。 是在她显神通之前,就已经自然而然的流露。 被喜欢的感觉好奇怪,她还没弄明白。 要不,她缓缓再死? 做个明白鬼总比糊涂鬼要更好些。 屋外天光渐亮,呼号的风雪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停了。 村里各家各户猫冬的人立刻出动,挥起扫帚、铲子、耙子抓紧时间轻扫积雪。 嘈杂动静持续了一早上。 苏家小院的热闹也不遑多让。 没有男人上场,苏老妇领着二儿媳跟三个小崽子,把院子闹得鸡飞狗跳骂声阵阵。 这样的嘈杂里,甜宝依旧睡得香甜,甚至嘴角不自觉扬起一角。 第12章 甜宝拿出来的果子是仙果 将院里外积雪清理了一遍,估摸时辰,苏老妇带着二儿媳回到堂屋,开始准备午饭。 刘月兰一个人在屋里实在待不住,也跑了出来。 婆媳仨围在火盆子旁边忙活边闲话。 苏老妇舀了半碗面粉调成面糊,掺两把麸糠,撒点红薯碎,吩咐何大香烧锅抹油,准备烙饼。 这便是几口人今儿的午饭了。 这样的饼咽的时候刺嗓子,但是能扛饿,一顿能省不少面粉。 穷苦人家过日子,吃食皆需精打细算着来,粗茶淡饭在这个家里,都是奢侈。 伸手探了下锅够热了,苏老妇酌量倒入面糊摊开,滋啦声响带着淡淡香气迅速在堂屋里四散飘出,勾得屋外廊檐下玩耍的仨崽子口水直流。 “娘,你说老大他们东西能卖出去吗?”刘月兰翻着烙饼,眉间忧心忡忡。 何大香控着火候,闻言大咧咧道,“咱家果子恁好卖相,皮薄多汁,好吃得不得了,肯定能卖!” 甭说,她虽然只吃过一个,但是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味儿。 是真好吃。 长这么大,她就没见过那么好看又那么好吃的梨。 她们家甜宝有那等神通,肯定是天上的小仙人下凡! 甜宝拿出来的果子,可不就是仙果么? 世间罕有,独一无二,谁吃谁赚! 何大香惋惜,可惜这些不能往外说,就看谁个眼神好运气好,能买上他们家果子了。 她丝毫不担心果子卖不出去。 “要是真卖不出去也没事!拿回来咱自己吃!以后我就不吃饭了,给家里省一口口粮,我天天吃果!”何大香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把苏老妇跟刘月兰逗得哭笑不得。 心里那点愁瞬间消散。 苏老妇指头沾着面粉,往二媳妇脑门上点了下,啐她,“瞧你那馋样儿,哈喇子都流到胸口了!” 何大香作势把口水一抹,嘿嘿嘿的笑。 火盆子旁,笑声一阵阵的此起彼伏。 一碗面糊摊十张薄饼,就着热锅烧一锅萝卜缨子汤,苏老妇两手在围裙上拍了拍,扬起嗓门,“小崽子们,吃饭喽!” 话音还没落下,门外就传来三个崽子大叫声,“我爹回来了!” “阿奶!我爹跟二叔回来了!” “娘,爹跟大伯回来啦!!” 婆媳仨相视一眼,齐齐起身。 苏老妇将堂屋门拉开一角,一眼看到从院外走进来的兄弟俩。 挑着担子,脸被冻得通红,笑容却灿烂得晃眼。 再看挑出去时满得冒尖的箩筐,现在挂在老大肩上轻飘飘晃荡,苏老妇悬着的心便松了,喜悦爬上皱纹细密的眼角。 何大香也凑了过来,喜不自胜,“娘!箩筐空了!看我说啥来?我就说肯定能卖出去!孩他爹,是不是?” 苏二大笑,“是是是!卖光了!哈哈哈!” 仨崽子早在看到人回来时候就一拥而上,围在箩筐旁边转圈圈,欢喜兴奋得像在等骨头的小狗仔,“爹,是不是买啥好吃的了?我闻到香味了!” “小崽子,鼻子比狗还灵。”苏大笑骂,大手一挥,“先回屋!一会给你们分好吃的!” “噢噢!有好吃的,有好吃的喽!”仨崽儿立刻争先恐后往堂屋冲,笑闹声飞扬。 人进屋,堂屋门立刻关上,隔绝了周围听到动静伸头打探的目光。 刘月兰不能见风,刚没迎出去,这会见男人回来了,立刻上前帮他卸下挑子。 “都卖光了?”她往箩筐里瞅了眼,嗓音带笑,即便刚才听了小叔子回答,还是忍不住问一句确定。 “卖光了!”男人亦笑,漆黑深邃眸子亮着光,由心而生的喜悦,使得他整个人精气神焕然不同。 一家子在火盆子旁围坐,苏大掀开茅草帘子,露出下面装着的东西。 两捆草药包,一袋白面,半袋子精米,一小块肉,一条鱼,并几个鸡蛋两把青菜。 三个妇人看到里面的东西,嘴巴开开合合好久说不出话。 反是年纪小的娃子们,看到肉后欢呼雀跃,惊喜叫声差点掀翻屋顶,“肉!肉肉!” 苏二挨个拍了拍三小只脑瓜子,从米袋里掏出个油纸包,拿出几个半掌大小的豆粉粑,一人一个的分,“喏,馋猫子,这回给你们特地带好吃的了!” 芝麻馅儿的粑粑冷透了依旧甜香软糯,外面裹一层炒熟的豆粉,好吃得娃子们直想把舌头一块吞掉。 苏老妇这时才喘出一口大气,闭眼深呼吸,睁眼找家伙,准备开打,“两个败家子!家里什么光景啊,啊?让你们去卖点东西,转头买这些回来!挣的不够你们霍霍的!一个甭跑,老娘今儿抽死你们我!” 苏大苏二一溜烟蹿到墙角,求生欲爆棚,“娘,先别忙打!除了药包跟豆粉粑是咱掏钱买的,其他都没花钱!镇上大户买光了咱家梨,尝了觉着好吃,一高兴就把这些赏下来了!” “真的真的,真没花钱!挣的银钱在这呢!剩一贯二百钱!” 苏老妇刚拎到手里的烧火棍,哐当掉地上了。 苏家院子小,跟旁边住户仅隔一条狭窄小径,即便关上屋门,屋里热闹的欢呼声也关不住。 前儿刚跟苏老妇吵过架的碎嘴妇人,坐在自家堂屋烤着火,耳朵竖得高高的听那边动静,撇着嘴角满脸不屑状,心里实则好奇得跟猫抓似的,“他们家老大老二刚从镇上回来,挑着箩筐担子也不知道往家带了什么,瞧把那一家子给乐的!诶当家的,你说他们家是又卖了啥家当,挣铜板啦?” 男人恁不耐烦,开口就呼喝,“眼睛一天天的净盯着隔壁,你要不直接上她家过去?人关门过日子你关门过日子,怎么就你嘴碎事儿多!” “咋说话呢?什么叫我嘴碎事儿多?光我在面前横,苏家那个三八婆骂我扫把星的时候咋不见你出头来!” “你不先挑事人稀得搭理你?” 夫妻俩吵嘴间,隔壁又爆出一阵尖叫。 “……”夫妻俩闭嘴了,双双竖起耳朵偷听,妄图听出个一二三四五来。 苏老妇掂着钱串子,沉甸甸的重量在手心,铜板触感冰凉,真实感终于真真切切浮上来,“两筐梨……卖、卖了一贯二百钱?!” 第13章 以为她年纪小就好欺负么 “娘,不止一贯二百,总共卖了一贯二百五十钱,爹的药跟豆粉粑拢共花了五十铜板。还有大户家送的米面这些,折合下来也是不少一笔呢!” 警戒解除,苏大苏二重新坐回火盆旁,开始绘声绘色讲他们卖梨的过程。 寒冬仲月,这个时节的新鲜水果本来就稀少,苏大苏二挑着箩筐甫出现在集市就引来不少关注了。 何况他们带去的梨品相是真的好,色泽鲜亮,个头匀称,表皮没有一点瑕疵,拎在手里分量十足,行家一掂就知道好赖。 兄弟俩也是运气好,刚寻了空地准备摆摊,就有大户人家小厮过来询问,直接带他们去了大户人家后门,到对方请示过后带他们去见主人家,把东西全部卖出去,前后不到半个时辰。 “大户人家那小公子当场抓了个梨就吃,一口下去果汁四溅,果肉鲜嫩清甜……可惜你们没跟着去,没见着小公子跺脚叫‘买!全买了!’的场面。”苏大心头的激荡到现在还没完全消退,眼睛漆亮。 一贯二百多钱哪! 两筐梨就挣来了! 这要搁往常,他们家累死累活大半年都未必能挣上这个钱! 兄弟俩全凭一股振奋往家赶,脚踩在雪地上全程飘着。 直到进了家门,坐在火盆子旁,心才彻底踏实。 不是做梦,是真的,他们真的挣了大钱。 苏老妇已经把钱揣进了怀里,两手还无法克制的哆嗦着,没说话。 刘月兰跟何大香的兴奋劲儿跟自家汉子相差无几,两人年纪轻,搁自家人面前也藏不住话,“两筐梨呢,怎么也得有两百来个,那大户人家一下全买了,吃得完吗?” 这话是何大香问的,苏二咂嘴,眉毛挑得高高的显摆,“这你就不知道了,你以为人买回去当真全留着自个吃?成色那么好的梨,我敢打包票就是去府城都找不着一样的!加上现在寒冬腊月果子本来就少,走关系走人情的时候拎上一篮子,可比送别的什么礼都实在!大户人家一个个都是人精,人可不会做赔本生意。再说一贯钱在咱眼里沉得坠手,在大户人家眼里,实际上压根算不得大钱。都把心放肚子里,东西卖出去了肯定不会退回来,这钱咱稳拿了!” 何大香使劲点头。 可不是? 那是他们家甜宝给的仙果! 卖一贯多不心虚! 是买梨的人家有眼光,挣着了! “娘,要不咱先吃饭?我跟老二一来一回中间没顾上吃东西,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苏大瞄着火盆架上锅里温着的烙饼,是真饿。 激动的时候不觉,现在情绪慢慢降下来了,肚子也唱空城计了。 苏老妇两手在围裙上拍了拍,“吃饭!晚上煮肉!那条鱼拿来炖汤,月兰坐月子没吃着好东西,又受了冻,得补。” 苏二跟何大香对此完全没意见,“鱼给大嫂!” 大嫂吃好了甜宝才能吃好。 之前没条件没办法,现在既然有吃的,怎么也得先紧甜宝! 小娃子可是家里大功臣! 苏安苏文苏武三个小崽儿不知道大人们在谈什么,只要有好吃的他们就高兴。 这天中午,苏家一扫连日阴霾,整个家洋溢出明朗欢快气氛。 甜宝睡在阿爷旁边,在外面闹腾的时候动了下眼皮子,等大人们说完话开始吃饭,她砸砸小嘴又睡过去了。 苏老汉在旁守着娃儿,一刻不舍得挪眼,把娃儿小表情尽收眼底,眼角眉梢尽是笑意。 大人们吃饱饭,苏老妇担心甜宝饿着,把她挖起来进食。 回到该娘一块睡的小房间,甜宝小嘴对进食已经躺平不抵抗,每每都跟小兽扑食似的,吃得又凶又狠。 期间她爹轻手轻脚进房,一张脸笑得跟开了花,“娘已经把鱼炖上了,多喝鱼汤奶水足,月兰,待会你多喝点,咱甜宝能不能顿顿吃饱,就看你了!” 刘月兰下意识捂女儿耳朵,嘴里嗔道,“说话没给正经,在闺女面前胡说啥?” “咋是胡说呢?娘说你这次伤着身子了,让你多喝汤不光是为闺女,你身子也得补,要是落下月子病,那可是一辈子遭罪的事儿!”苏大一本正经教训完媳妇,趁女儿没有防备,飞快在她小脸蛋上亲了一口,眼睛眯成一条缝,“闺女,梨全卖掉了,咱家挣钱了!足够咱家熬到开春,到时候把家里田地全种上,爹保证不让你饿着!等你再大些,爹给你买好吃的!可要快快长大呀。” 甜宝被偷袭猝不及防,差点把输口粮的家伙咬断。 刘月兰疼得哎哟一声,反手在汉子身上使劲抽。 苏大面无表情搓搓脸。 行,闺女扔过来的锅,再大他也背! 愣是守在旁边等闺女吃饱,苏大迫不及待把娃儿抱过来,无视闺女抿嘴蹬腿防备姿态,乐颠颠抱着她在房里转圈圈,“今天爹买了豆粉粑,给你三个哥哥分了,你还太小,好东西吃不着。放心,爹都给你记着,以后一顿不少你的!” 娃儿又小又软一身奶香,抱在怀里身心满足,苏大不舍得放手,化身话痨子嘴里嘚啵不停。 甜宝口不能言,强力忍耐,眼角余光时刻注意。 果然不出她所料,爹以为她没注意,凑过来又要拿胡须茬子扎她了。 甜宝眼珠子微动。 啪的一声,苏大被什么东西抽了一嘴,冰冰凉凉,猝不及防。 没等他回过神,暗器吧嗒落地。 夫妻俩视线循声而下。 “???” “!!!” “鱼、鱼!鱼?!” 房里光线有些暗,但是外面还是大白天,绝对不影响房中视物。 那个暗器在地上不停扑腾,可不就是离了水的鱼儿么? 身上还沾着水渍,在地板上氤出一团濡湿。 夫妻俩瞳孔地震。 唯小甜宝最淡定,小嘴一张打了个哈欠,嫩白小脸因着打哈欠发红。 她刚刚才想起来,空间那条小溪里也有鱼,上次她去巡视领土的时候看见过。 坏爹爹,下次再偷亲她,她还拿鱼砸他下巴。 以为她年纪小就好欺负么? 第14章 满月,流放 苏家因为凭空出现的鱼再次掀起地震。 始作俑者甜宝则借着睡觉遁离喧闹,跑空间躲清静去了。 这次她专门沿着那条涓涓小溪走了一道。 溪流蜿蜒,顺着地势而下,远看如同一条天然缎带,在每个转折的地方,都有一汪小水潭,水质清澈,底部遍布干净河沙、鹅卵石。 粼粼波光下,斑驳水影中,长相颜色各异的鱼群惬意穿梭。 大的有大人手臂大小,小的细如幼儿指头。 甜宝不知道这些是什么鱼,只知道应该是能吃的。 她刚才拿出去那条,爹回过神后立刻拿水盆装了,说明儿还能继续喝鱼汤。 甜宝小小身影站在溪边,歪着脑袋淡淡看水里欢快鱼群。 她有好多鱼。 这么多全给娘吃,能把娘的身子骨补回来了么? 冬季代表凋零,意味休养生息。 这个时节,处处萧索沉寂。 大槐村笼罩在冰雪中,尤为冷清。 但是今年村尾的苏家成了例外。 作为村里最穷的人家,最近家里欢腾得跟天天过大年似的,隔着老远都能听到苏家小院里传出的笑声。 也有好事的村民寻着借口上门想打探一二,却什么都探不出来。 仅仅得来的小道消息,是苏家给村里石郎中及隔壁村陈家送过两条鱼。 苏家乍看还是那个苏家,破落的小院子,简陋的家什,苏家人也依旧跟往年那般,人人一身粗布衣。 硬要找区别,大概就是苏家人的精气神焕然不同。 苏家从老到少,人人脸上常挂笑容,眼眸清亮,看起来贼精神。 有种由内而外勃发的生气。 像落在腐土里的种子,蓄势待发,只待春至,就要冲破腐土长出绿芽。 这种蓬勃生气,看在长期生活在灰暗中被现实压垮了脊骨的人眼里,艳羡又嫉妒。 苏家深谙低调之道,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不显山不露水,不往外泄露一丝口风。 就连苏家三个小崽子口风也严密得紧,旁人从他们嘴里套不出半点有用的东西。 阿奶说了,谁要是乱说话,以后就再没有鱼吃啦。 为了一口鱼肉,小崽子们把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紧。 时间转眼划过,十二月隆冬至,天上又开始降下连绵大雪。 甜宝满月了。 一个月时间,因为口粮充足,小娃儿蹭蹭蹭地长。 珠圆玉润,白白嫩嫩,长开的小脸五官精致眉目如画,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清澈传神。 苏家小院又热闹得跟过大年似的。 一大早起来,苏老妇就烧了热水,在火盆子旁放木盆兑水,把小孙女洗得干干净净,换上特地给她缝制的小袄子。 袄子罩布是以前三个哥哥穿下的里衣布料裁剪的,洗得发白的藏蓝布,干净柔软。 中间夹层棉花是新的,苏大特地去镇上买的新棉,在罩布夹层塞进厚厚一层,足够保暖。 白净净香喷喷的奶娃子新鲜出炉,被阿奶抱在怀里供众人围观。 “阿奶,妹妹好白呀!怎么会这么白,像冻过的肥猪肉一样白!” “是又白又胖!妹妹刚才洗澡的时候,手上腿上全是肉褶子!我数过了,妹妹腿上的褶子有三个!” “还有脚丫子,我刚才戳妹妹脚丫子,她脚脚居然能抓我的手!脚指头跟手指一样的,真厉害!” 仨崽儿围在阿奶身边,又跳又叫踊跃发言,看妹妹跟看猴子一样稀奇。 大人们在旁听着童言无忌,一个个笑弯了腰。 甜宝面无表情。 她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洗澡被人围观。 家里所有人都看到她光碌碌的样子了。 尴尬羞耻得她脚趾抓人。 甜宝沉着小脸,目光落在自己小脚脚,被裹在小虎鞋里的脚丫子又蜷了两下。 ……她脚指头好像真的能抓人。 ……还挺好玩。 苏老妇抱着小孙女心满意足,不舍得撒手,“今天甜宝满月,原本该办满月酒请亲戚邻里过来吃一顿,好好热闹一番的。但是咱家这情况不宜打眼,我寻摸着就咱自家庆祝一下,以免多生枝节,你们觉着呢?” 苏大跟刘月兰没意见,“都听娘的。” 苏二跟何大香就更没意见了,他们家在村人眼里一直是最穷的,过去一个月好吃好喝已经惹了不少眼睛窥探,再要大张旗鼓办满月酒,更惹人怀疑。 还是低调点好。 苏老汉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死活不肯再躺,如今拄着拐坐在旁,一并享天伦之乐。 他也赞同老伴想法,“俗语云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都穷的时候没什么,但是原本最穷的一直垫底的人家突然没大家想象的那么难过,甚至比他们还要好过一些,各种追根究底就会跟着来了,人心最是难测……就这么办吧。” 定了主意,一家子开始为小甜宝满月忙活。 刘月兰跟何大香揉面和面做馒头,苏大苏二自发去新搭好的灶房处理食材。 灶房破水缸里装着七八条大草鱼。 是他们家甜宝每天扔出来抽爹爹脸的,小丫头玩得不亦乐乎,导致家里每天大鱼大肉,鱼多得吃不完。 最后攒着攒着就攒了半水缸。 家里老老小小,也跟着全都长了一圈膘。 苏家小院里其乐融融时,紧闭的院门被人敲响。 砰砰砰—— 力道大而粗暴。 苏大苏二对视一眼,两人下意识先把处理了一半的鱼给藏起来,破水缸也用木帘盖好,这才出去开门。 门开,门外两个中年男人,着衙役服,腰悬佩刀,一身煞气。 衙役后方不远围满看热闹的村民,对着苏家小院指指点点。 苏大看到那身衙役服的时候,心头就咯噔了下,陪着笑脸小心询问,“两位差爷,不知是有何事?” 当间一衙差看了他一眼,目光寒峻冷沉,“可是大槐村苏家?前通政司参议苏良是你家五服里表亲?” 此时苏老妇抱着甜宝,并苏老汉也听着动静出了堂屋,看到门外情形,再敏锐捕捉到衙差口中那个“前”字,夫妇俩心头齐齐打了个突。 苏老妇紧抱孙女,已是心头发凉,不好的预感蔓入四肢百骸。 苏大顿了好一会,方艰难称是。 苏良就是他家那个在京为官的表亲,虽然两家根本没有往来,但是亲戚关系确是在五服之内。 得了回应,衙差从怀里掏出一份加盖大印的公文,就地宣读,“前通政司参议苏良为官期间私结党羽,惑言逆行,藐视朝纲,是为奸妄,数罪并施,判抄家,全家流放千里,终生不得复仕,连坐九族!籍贯禹州大槐村苏祥一家获连坐之罪,一并流放!” “公文已经宣读完毕,现命苏祥一家往镇衙办理流籍,即日前往雍州边地应罪!” 第15章 你有种当着我的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衙差宣读完公文就走了,丝毫不担心苏家人逃跑。 在北越,老百姓去哪都需要路引,没有路引的人会被当成流民处置,下场不比被流放好过。 苏大木偶般将院门关上,隔绝外界目光。 回头,院里站着的苏家人,人人面色苍白,眼神茫然空洞。 骤来的噩耗犹如晴天霹雳,将苏家人震得无法回神,家里连日来的喜气也在此刻荡然无存,只剩让人窒息的压抑。 良久,妇人悲怆哭声传出。 整个大槐村同样不平静,闹闹哄哄。 苏家被高官亲戚连累,全家要流放的消息顷刻传遍整个村子,并且以极快速度往外传播。 一时间所有闻讯而来的村民都聚集在苏家院门外,对此高声议论,有唏嘘的,有同情的,更不乏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 “哎哟喂!平日里谁家出个小偷小摸的被抓去衙门,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现在苏家可是全家流放啊!得去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待下半辈子!那种地方哪里是人待的哟!” “可不是?我听说被流放的人好多压根走不到地方,半路人就没了!苏家这一大家子拖家带口的,老的瘸着腿不说,下面还有四个豆丁大的小娃娃,唉!难哪!就算一家子能齐齐整整去到流放之地,从今往后,也是罪籍。” “都说当官好当官好,寒门入仕好比鲤跃龙门,门第是高升了,风光背后伴着的危险寻常人却瞧不着……再说回苏老汉家,这次遭的是无妄之灾啊。” 苏家隔壁的碎嘴妇人抬脚往外一站,故意朝院子里高声冷笑,“当初我说什么来?他们家刚出生的小崽子就是个灾星!嘿苏家老泼妇还死撑跟我攀咬!现在应验了吧?大家伙说说,刚生出就闹雪崩差点累得咱大槐村全村陪葬,刚满月又害得家里飞来横祸,全家流放!这还不是灾星?你们苏家可继续把她当宝吧!看看你们这一大家子能不能好胳膊好腿的去到雍州——!” 苏家紧闭的院门猛地打开,一盆污水兜头兜脸朝碎嘴妇人直泼去。 碎嘴妇人尖叫声中,四周刚才还议论纷纷的人全住了嘴,往门处看去。 苏老妇手拎木盆,面色冷厉双眼赤红,眼神跟要吃人似的狠绝。 她冰冷看着上蹿下跳的妇人,把手里木盆往地上狠狠一摔,咚的巨响似砸在人心上,让人心脏跟着一跳,“我说过吧?再让我听到你骂我甜宝,老娘撕了你的臭嘴!我苏家反正全家流放了,能活着命就是捡来的!跟你同归于尽一块死老娘还多拉个垫背的,不亏!你有种当着我的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狠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碎嘴妇人再泼也怕死,眼见苏老妇要动真格,吓得她飞快往人群后躲,面子上过不去,嘴里不忘嚷嚷着给自己挽尊,“老泼妇!你你别以为我是怕了你!看在好歹乡邻一场,今天我我不跟你计较!” 苏老妇冷笑,往地上不屑地啐了口口水,转脚进屋砰地把院门又关上了。 有这一遭,其他人也没敢继续围在外面高谈阔论再往人伤口上撒盐。 免得哪句话不小心说错,把人家惹急了眼真冲上来拼命,到时候死了命也是白丢。 此时苏家人已经全部坐回堂屋。 火盆子里的火已经熄了,冰冷空气吸进鼻腔,冷得心肝脾肺肾都在疼,可谁都没心思重新生火,麻木的坐在那里,一个个跟失了魂般。 因为甜宝的到来,家里境况开始有点好转,刚刚重新生出希望,一家子满怀憧憬,只等来年开春,大家齐心协力把日子过红火。 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平淡安稳。 现在春天还没到,他们先等来了一纸流放公文,批下了他们后半生命运。 流放啊! 身上背了罪名,从今往后,他们就是罪籍!只能在流放之地待到老死,死了也不能叶落归根! 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只能固守在那个地方,做无根浮萍! 什么憧憬什么希望,全没了,他们的未来只剩晦暗跟绝望。 苏老妇走进堂屋,一双眼睛红得滴血,咬碎了牙也没能忍下满腔怨愤。 她手往老汉背上一下一下用力拍打,眼泪在脸上斑驳纵横,咽着苦水低吼,“你那是什么亲戚?啊?到底是什么亲戚?飞黄腾达的时候咱半点光沾不着!出事了倒要咱跟着一块背锅!他们高门苏家不是高贵么?不是压根看不上我们这等穷亲戚么?咋不跟咱断绝关系?蚂蟥尚只是吸血,他们那家子是吸人命!他们是想要老婆子的命啊呜呜呜!我们苏家要怎么活!” 苏老汉脸色灰败一声不吭,任由老婆子捶打。 事已至此,他们只能认命。 苏安等三个小娃子早被这场面吓得白了小脸,缩在爹娘怀里惶恐发抖。 “爹,娘,什么是流放?我们会死吗?”小小的苏安,紧挨在爹怀里,小手害怕的紧紧攥住爹爹衣摆。 苏文武苏年纪又更小些,骇怕之余咧着嘴直哭。 苏大把儿子揽住,眼眶发红,牙关紧咬着,嗓音堵得发不了声。 苏二一家四口也抱在一处,六神无主。 最后还是苏老妇最先冷静,用力抹掉眼泪,把始终安安静静的小孙女抱过来,深吸一口气,“公文已经下了,怎么哭都没用,只要还有一口气,咱就得好好活着!老大,老二,去镇衙领流籍!月兰,大香,收拾重要东西,今天咱就得出发,否则上面追究起来,咱们就是罪加一等!” 顿了下,她神色又冷厉下来,眼睛环视一遭,“外面说的那些浑话听听就算,甜宝姓苏,是我苏家人!谁敢信了那些鬼话,别怪我秋后算账!” “娘,您不用特地打杀威棒,我们晓得!” “哼,老婆子偏不信邪!什么狗屁灾星,咱甜宝要是灾星,所有灾老婆子一人扛了!” 一句话震荡人心。 苏家老小立刻铿锵应话,“一起扛!” 刘月兰泪眼迷蒙,呆呆看着婆婆,心头苦楚渐被感激取代。 只要有婆婆在,这个家就有主心骨,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境地,家都不会散! 这一瞬她突然觉得,流放便流放,也不是什么天大不能过的难关! 第16章 人与情 甜宝能感受到家里的彷徨压抑,但是无法产生共鸣。 她也不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于她而言,大抵是家里人带着她换个地方继续生活,或者能活,或者能死。 没什么所谓。 哪种结果并无差别。 倘若能死,反而正合她意。 就是这天气,是真冷啊。 没了遮挡风雪的屋子,没了取暖的火盆,即便穿着新袄子,被大人抱在怀里,甜宝依旧被冻得小脸发僵,瑟瑟发抖。 苏大苏二去衙门领了流籍,一大家子带着简单行囊,把苏老汉跟甜宝、三个小崽子一并放到木车上,沉默启程。 苏老妇是家里看起来最快冷静接受现实的一个,饶是如此,扭头看着渐离渐远的曾经的家,依旧忍不住潸然泪下。 苏老汉抱着甜宝坐在木车上,也呆呆望着家的方向,整个人仿似又苍老了十岁。 “爹,娘,衙门那边不派人亲自押送,我们要自己在规定期限内赶到雍州,否则要受罚。”苏大闷声道。 苏老妇点点头,哑声,“走吧。” 雍州离大槐村千里之遥,撇开路途险阻不谈,顺利的话他们也需走上两个月。 官家给的期限是开春三月前赶到,他们的时间并不充裕。 沿着家门口泥泞小路一路走到村口,一大家子在看到候在那里的人群时怔了怔。 是大槐村村长并数十个村民。 “苏老弟,妹子。”村长姓郭,年纪比苏老汉还有虚长几岁,他行道木车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子塞到苏老汉手里,“村里以前从没出过这么大的事,村里人话赶话说的那些你们别放在心上,大家其实并无恶意。你们这一去,以后想到再见面怕是难了,这是村里人一点小心意,希望你们……一路平安。” “郭老哥,这不成!你把东西拿回去!”苏老汉触到布袋子,就掂出里面装的是银钱,慌忙想要退回去,被村长按住手。 “这种时候就别推辞了,雍州远得很,你们路上要用钱的地方少不了,就让我们尽尽心意吧,啊?”老村长嗓音渐渐哽咽,红了眼眶。 这时在后方踌躇的村民们也开始接二连三走上来,有闷声不吭的,也有三两字黯然道别的,各人手上都拎着东西往木车上放,很快把本就不大的木车塞得满满当当。 有还热乎的馒头,咸菜缸子,用油纸包好的烙饼,有晒干的山珍野味,有刚纳好的鞋,以及特地整理出来的干净的衣物等等…… 就连前头刚跟苏老妇大吵了一场的碎嘴妇人都来了,往苏老妇手里塞了一包菜干,红着眼吭哧,“家里穷得叮当响,我把家翻了个遍,能用得上不易坏的也只有入冬后晒的一点菜干,你带上。……我说过的那些浑话,你就当是个屁,别往心上去。不是我说你,你也是个脾气硬嘴巴不饶人的,跟我吵就算了,去了那边可得改改,碰上硬茬子低个头不吃亏。” 苏老妇嗓子发堵,凝泪一笑,“好。” 所有恩怨罅隙,于此刻冰释前嫌。 简单送别过后,一家继续启程,掩在皑皑白雪下的大槐村落在身后,渐渐看不到。 “爹,娘,以后我们还能回来吗?”苏安跟两个弟弟扒在木车后沿,望着大槐村方向哭得稀里哗啦。 “会的,还会回来的。” 话虽如此,大人们心里都知道,这也仅仅是安慰孩子的善意谎言。 这辈子他们都回不来了。 …… 大槐村隶属禹州宁水镇。 镇北外五里坡是去往雍州必经之路。 刘月兰跟何大香娘家人都等在这里,前来送行。 跟亲人相见没想到是这种情形,两个年轻妇人痛哭失声。 “大槐村来人通知,我们才知道发生这么大的事。担心赶往大槐村会跟你们错过,我们就提前来这里等着,正好撞上刘家兄弟也等在这儿了。”何家来的是何父何母两口子,皆哭得眼睛红肿。 何母带了个大包裹,往已经满满当当的木车上堆,“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就是一袋子木薯粉,好歹能吃,亲家你们别见怪……大香、大香这死丫头性子大大咧咧憨得很,我知道你们对她都好,以后、还要拜托你们继续担待了……” 几句话,何母哽咽得几乎说不完整。 何大香看着猎猎寒风中,穿一身满是补丁的单薄短打,身形佝偻的爹娘,哭得说不出话。 苏老妇上前,把何大香揽进怀里,颤声道,“亲家公亲家母你们放心,不管大香还是月兰,嫁进我家的媳妇儿,我都当亲女儿看待。也别说什么见怪不见怪的外道话,咱家现在这境况,你们还能有心前来送行,老妇已经很感激了。是我苏家连累了大香跟月兰。” “娘,别这么说,我嫁进苏家就没后悔过!”何大香抹泪,刘月兰也上前,道,“既是一家人,便没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去了边地,咱一样能过得好好的!” 刘家来的是刘月兰大哥二哥。 看出自家妹子是要跟苏家同进退了,两人把原本想说的话压了下去。 两人也带了东西过来,半袋子自己烧制的碳,算得是精贵东西了。 临别前,刘家老大又往刘月兰手里悄悄塞了几十个铜板,“这是我跟老二打短工攒下的,你嫂子不知道,你拿着应急用。爹娘身子不好我没让他们来,原本是想带你回家,也算是条退路,但是你既有主意,定不会听我们劝……去吧,家里不用操心,我跟老二会照顾好爹娘。” 末了,兄弟俩还特地凑到木车前,看了眼还未谋过面的外甥女。 甜宝也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们。 亲人分别的痛,甜宝不懂,但是她胸口有点闷。 她好像不太喜欢看阿爷阿奶还有爹娘他们哭。 木车再次骑行,车轱辘轧过雪地发出嘎吱嘎吱声响。 站在原地目送的人,逐渐变成小黑点,最后消失于茫茫天地间。 空气持续沉闷。 甜宝在襁褓里转了转小脑袋,皱眉片刻后,小手微动。 熟悉的咚咚物体落地声,让闷头前行的苏家大人们集体僵了下。 众人缓缓低头。 果然,脚边雪地上,眼熟的漂亮的梨子果又在滚动。 “……” 这个场景,莫名打破了众人的低迷。 “甜宝,小祖宗诶!别顽皮!” “……娘,这像不像小祖宗在哄我们高兴?” “这是能玩的吗?瞎胡闹!快捡东西!” 一阵鸡飞狗跳,从中午开始就层层压在苏家人头上的压抑所剩无几。 第17章 苏秀儿来到,半神仙日子 第3章 数日跋涉行走,苏家人终于到达禹州交界驿站。 一家子在驿站附近找了处空地暂作休整。 因为囊中羞涩,一家子沿途风餐露宿,多日下来个个灰头土脸,乍看像逃难的难民似的。 苏大苏二就地取材搭灶起锅,他们停歇的地方旁边是座枯树林,烧火的树枝随地可捡。 至于吃的,一把提前用雪泡软的木薯粉,一把菜干,就够全家吃一顿了。 刘月兰跟何大香也没闲着,另起锅煮雪,顷刻一锅热水出炉,先给老人孩子擦脸净手。 交界驿站在他们侧前方数十米,驿站门前停着马匹、马车,旅客不多,却也热闹。 即将年关,驿站悬上了红灯笼,年味厚重。 苏老妇跟老汉一块坐在木车旁大石头上,怀里抱着甜宝,膝前三个不谙世事的小崽子嘻哈笑闹。 老夫妻俩看着那方随风轻晃的红灯笼,沉默不语, “爹跟娘挂心秀儿呢吧?”何大香心头酸涩,低道,“往年过年,到了年初二秀儿就会回来,一家子齐齐整整热热闹闹的……这次出事咱走得急,连秀儿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唉。” 刘月兰躬身往土灶里添柴,低应,“秀儿是外嫁女,幸免被牵连。咱家这种情况,不见面比见面好,她在陈家那边,处境也不好过。” 他们离开大槐村的时候,两人娘家人都来送行了,住在隔壁村的陈家人却没露面。 这种急急撇清关系的作态让人心凉,陈家如此薄凉的品性,秀儿在那个家里能好过到哪去? 刘月兰心头叹息,公公婆婆挂心秀儿,应也是看透这点。 以前苏家没出事,秀儿尚有娘家撑腰,陈家对她不敢做得太过。 现在苏家流放了,秀儿的后台等于垮了,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在那样的婆家日后只会更难。 烧水跟做饭的灶并排,妯娌俩的对话苏大苏二自然也听到了。 “陈德那个王八蛋,当初上咱家提亲的时候装得人模狗样好话说尽!老子要早知道他是个耳根子软的怂蛋,他压根别想踏进咱家门槛!”苏二捏着柴火瓮声低骂。 苏大把他手里的柴火抽走扔进灶里,“行了,都闭嘴,还嫌爹娘不够心烦的?咱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秀儿起码还能待在岸上。往后的事情,只能往后再说。” 两对年轻夫妻交谈音量极低,和在十二月刺骨寒风中,离得稍远便叫人听不清。 甜宝往爹娘方向淡淡看了眼,耳朵微动,举起小手去够阿奶下巴。 失神中的妇人被娃儿小动作拉回神绪,立刻把她小爪子塞回包被里,“乖宝,别闹。” “啊。”娃儿乌溜溜眼睛看着她,张嘴啊出个口水泡泡。 把脸色黯淡的老妇人逗得牵了下嘴角。 “老婆子,老婆子!”一老一幼逗乐间,苏老汉突然支棱起腰板,嗓音激动,“你听到没?” “听到什么?” “秀儿!秀儿在喊爹、娘!” “净胡扯,这里离秀儿少说也几百里——”苏老妇不经意抬头,嘴里斥责戛然而止。 随后,她豁地站起,眼睛死死盯着对面,嘴唇不住发颤。 驿站往后延伸的官道尽头,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往这边跑来,嘴里似在喊着什么。 越近,声音越清晰。 “爹!娘!” 苏老汉也撑着拐杖站了起来,未语泪先流,“是秀儿,是秀儿啊!” 苏大苏二此时也听到了呼唤声,齐齐激动起身朝那边看去。 闯入视线中的年轻妇人,面容憔悴风尘仆仆,头发散乱,看起来比他们还要糟。 三个小崽子认出了姑姑,又叫又跳的奔过去,“是姑姑!姑姑来啦!” 甜宝在包被里又玩了个口水泡泡,淡定如老狗。 姑姑还没出现的时候她就听到她的声音了。 以前她耳朵没这么厉害的,又变成小宝宝后,甜宝发现自己身上出现好多奇怪的地方,不止耳朵厉害,眼睛也厉害,还有…… 甜宝两眼望天眼神无辜,小手在包被里触着一点点布料轻轻一勾。 刺啦—— 包被里料裂了个口子。 甜宝若无其事把小手放开。 只要她不承认,就没人知道这坏事是她干的。 她这边坏事悄悄干完,那边苏秀儿跟家里人也抱头痛哭完一场了。 “爹,娘,我跟你们一块去边地!”苏秀儿抹掉眼泪,嘴角扬起,“我跟陈德要了休书,以后跟他们家再无干系,只要能跟爹娘在一块,流放我也开心!” 苏老妇红着眼,手用力拍打女儿的背,“你这傻妮子,傻妮子!” “娘,我不傻。家里出事的消息当天中午就传到陈家了,陈婆子怕被牵连,当时就变了嘴脸,骂我是不下蛋的母鸡,嫁过去两年都没给她老陈家生下香火,叫陈德休了我。”苏秀儿说起这些糟心事的时候,轻描淡写,“陈德是个耳根子软的,犹犹豫豫跟我说只要我肯让他把他表妹娶进门,他就保我在陈家有个位置。我没答应,直接跟他要了休书,从此跟他及陈家再无瓜葛。他想享齐人之福,我却不愿受这等屈辱。以后爹娘在哪我就在哪,我侍奉你们终老!” 苏二硬声,“做得好!陈家一窝蛇鼠,你跟他们划清界限算是脱离苦海了!放心,爹娘有我跟大哥侍奉,二哥连你一块养!我还就不信了,不就是流放么?咱照样能活得好好的!” 苏大也笑开,“秀儿,你这回真没来错。别看咱灰头土脸的,小日子是以前找不到的自在逍遥!衙差看不上咱这种小人物,不愿意吃苦押送,让咱自己去边地领罚。没人管着,咱一路下来跟游山玩水似的,想啥时候吃啥时候吃,想啥时候歇啥时候歇,还不用干活!没想到吧?简直是半神仙的日子!” 苏家一众,“……” 片刻后,“哈哈哈哈!” 一家子再次齐齐整整,苦中作乐,豁达的心态终于驱散了浓郁阴霾。 林中阵阵笑声随风飘送,传入驿站。 驿站内堂临窗的食桌,正在喂娃儿吃饭的年轻美妇被窗外笑声吸引,扭头探去,“是何人在那边喧闹?” 第18章 贵人相助 “一群刁民,官家驿站门前岂是你们能随意喧哗的地方!赶紧收拾了这些破烂滚蛋!” 林间空地的欢乐氛围,被一声暴喝打破。 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小厮冲了过来,凶神恶煞。 苏家人刚刚齐聚,哭哭笑笑过后正准备吃东西,紧着吃完了好继续赶路,没成想就遇上了这一遭。 苏大苏二年轻气盛,听到对方冲过来无礼咒骂赶人,起身就想跟他理论,被苏老妇及时拦了下来。 “这位官爷实在抱歉,我们这就离开。”苏老妇忍着气伏低作小,眼神示意儿子儿媳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对方一看就是有些背景的,他们这种小老百姓得罪不起。 她本意是想大事化小,息事宁人,想着自己低个头做足姿态,对方只要不继续相逼,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没成想对方压根不这么想。 看出了苏大苏二两人眼底的不服气,中年男人冷笑一声,“等等,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要到哪里去?把通行路引拿出来看看!瞧你们这身叫花子打扮,可别是四处流窜作案的流民!我朝有令,若遇身份不明的流民,可将其押送衙门受审。若遇反抗,则可就地打杀!” 自古民不与官斗,百姓对官有着天然的畏惧。 苏老妇平时再泼辣,也被中年男人的话吓白了脸,苏家三个小娃儿更是被吓得紧紧抱着爹娘哭了出来。 “官爷明鉴,我等并非流民!”苏老汉慌忙上前,携一家老小跪下,颤着手从怀里掏出带有官印的流籍文书,双手上举递出,急声道,“小民一家姓苏,受远亲连累被判全家流放,眼下正是去往流放之地中途。我等虽是待罪之身,但是家里老老小小皆清清白白,从未犯过事,绝非四处流窜作案的流民!” 眼下情形,容不得他们不自揭身份暴露。 北越律法确实有明文规定,对不明身份的流民,可送官,亦可打杀。 这也是他们一家明明被流放,衙门那边却敢放他们自行远赴领罪的原因。他们要是敢逃跑,就会变成流民,下场比流放还要惨。 现在这个中年男人明显跟他们为难,他们要是不拿出流籍承认罪民身份,对方抓着这个借口,可能真会把他们一家子就地打死。 “原来是一群罪犯,身上背着罪名还不知收敛,竟还敢跟我吹胡子瞪眼睛,下贱东西!”中年男人压根没查看苏老汉递上的文书,冷笑间一声令下,“来人,给我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两名小厮立刻从腰间抽出鞭子,就要上前殴打。 苏家老小煞白脸色挤作一团,敢怒不敢言。 中年男人明摆是要打他们一顿出气,他们这种平民百姓命如蝼蚁,在权势面前卑贱得犹如尘埃,根本无能反抗。 苏大苏二自知闯祸,两个年轻汉子挡在了家人前面,死死咬着牙关准备承受鞭笞。 甜宝被苏老妇紧紧搂在怀里,又被苏大、苏二两对夫妇护在身后,大人们此刻无暇他顾,谁都没发现包被里小娃儿眼神冰冷,眼底浮动诡异红光。 因为上辈子环境之故,甜宝不谙人情,也没受过教化。 她不知道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她只知道现在有人要打阿爷阿奶,要打爹娘跟叔婶,要打三个哥哥。 一股陌生的愤怒情绪在甜宝胸腔滋生,来势汹涌。 无人得见的神秘空间内,几根尖利梨枝对准了中年男人及两个小厮。 就在梨枝蓄势待发准备射出之际,又一声冷喝阻下了眼前混乱。 “住手!”女子年轻嗓音不大,却自带威慑。 两个气势汹汹的小厮下意识停下来。 众人齐齐往声音来源看去。 视线所及,让人眼前一亮。 年轻美妇锦衣罗裙外搭湖绿兔毛披风,步履款款,秀雅端庄,一身贵气。 她手里牵着个打扮精致的三四岁小公子,一中年嬷嬷在前开路,两个貌美丫鬟随侍在后。 这阵仗绝非普通人家能有。 中年男人认出来人是刚刚在驿站落脚的贵客,不敢怠慢,收敛了趾高气扬嘴脸,“可是这些人扰着夫人歇息了?夫人稍待,我这就把他们赶走!” 美妇人行至近前,笑着摇摇头,对中年男人道,“张管事此言差矣。他们不过在此借地休整,既未进驿站吵闹,也未有唐突过往旅客,得饶人处且饶人,缘何便要打要杀了?” 掌管是闻言,知道刚才这里发生的事情必然被妇人全部看在眼里了,强言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些是家里犯事的罪犯,不谨小慎微还敢言行放肆,当受教训!” “纵是罪民,自有官府定罪量刑,再者他们是自行奔往流放地中途,也算遵法守法,管事并无教训他们的理由。说他们扰了驿站清净,这话听来更是强词夺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可从未听说过这官道是属于驿站、属于你这管事的,寻常百姓还待不得了。” 听美妇人句句维护这些罪民,张管事沉了脸,露出不悦。 他能在驿站混个管事,身后也是有些背景的,这些年见过的人形形色色,认识的权贵更是不在其数,自诩有些底子。 现在被人当众数落撅了脸面,张管事说话也开始不客气起来。 “看夫人出身不差,为何却处处向着这些贱民说话?他们全是戴罪之身,夫人出言开脱,是要包庇罪犯?” “放肆!”开路嬷嬷冷脸厉喝,朝张管事亮出一块令牌,“敢对贵人出言不逊,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管事在驿站多年,见多识广,一看令牌脸色大变,吓得口青唇白瑟瑟发抖,立刻跪下请罪,“草民有眼无珠,还请夫人数赎罪!” 苏家人呆呆站在一旁,对事情的发展始料不及。 刚刚还高高在上的管事,顷刻跪地哈腰? 眼前出面帮他们解围的贵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苏家人不敢想,也想不出来,但是他们好歹还有眼色。 一场风波被贵人轻易化解,救了他们一家子免受皮肉之苦,苏家人齐齐跪地称谢。 第19章 这梨……绝品! 对着苏家人,年轻美妇敛了威严,示意嬷嬷将人扶起。 “你们不必谢我,我也是被笑声吸引过来的。刚才你们与张管事的对话我听了一些,陷入此等境地,你们尚能不愤世嫉俗怨天尤人,依旧豁达和乐,实属难能可贵。”美妇笑意温和,“此番,就当因缘际会,恰逢有缘吧。” 说罢,美妇眉头轻蹙,偏头往旁掩面轻咳了几声。 苏老妇见状,心头一动,想起木车上还有几个小孙女早上扔出来玩的梨子,立刻返身去取了来,回头递到嬷嬷面前,话却是对美妇人说的,“夫人,这是我们自家里带来的几个梨,罪妇感激夫人相助,这是我们一家仅有拿得出手的了,请夫人莫要嫌弃。我听夫人有些咳嗽,将这些梨跟糖一并炖水喝,能润一润嗓子。” 美妇怔了下,片刻后朝候令的嬷嬷颔首,嬷嬷方将那些梨子接过。 一块陈旧却干净的方布,上面放着四个梨。 个个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色泽淡黄,表皮细腻无半点瑕疵。 凑近了能闻到梨子散发出的浅淡果香,拿在手里分量十足,可见果子水分充盈。 这等新鲜水灵,像是刚才树上摘下来的一样。 嬷嬷眼底松了几分,对苏家人也浮上满意,并非好这几个梨,而是对苏家人处事多了些认可,是会来事儿的。 “这么新鲜漂亮的梨子,便是府城也难见到,你们有心了。”美妇掩面又咳了几声。 外间风大,嬷嬷见状忙将梨子递给后方丫鬟,上前替主子拢了拢披风,“夫人,外间风大,先进屋吧?免得着凉。现在也晌午了,再待会咱就该启程。” 美妇人点头,跟苏家人几句寒暄别过,在嬷嬷及丫鬟护送下,款款准备离开。 这时一直被她牵在手里的小男娃,突然挣开她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刻福字葫芦玉坠,递到苏老妇面前,“这是回礼。我阿娘咳嗽已有多日,多谢婆婆赠梨。” 苏老妇被此举打懵,慌忙拒绝,“不可不可!这万万使不得!” 她不过给了几个梨,那也是贵人先帮了他们,现在哪还敢要对方什么回礼。 再说那可是玉坠子!寻常人家一辈子见不着的好水头! 如此贵重,她更是连碰都不敢碰。 不说苏老妇及苏家人,就是年轻美妇也被儿子的举动弄得露出惊讶,及后她抿唇轻笑,眼底溢出欣慰。 离儿素来爱重她,他人对她好,离儿心里欢喜,所以才会以厚礼回敬。 “大娘,我们家有规矩,礼既赠出,断没有收回的道理,你就收了吧,不然我这孩儿要耿耿于怀了。”她笑道。 苏老妇依旧不敢收,矮身跪拒。 他们什么身份?对方什么身份? 总之这回礼是怎么都不能收的。 小男娃见状,抿抿唇,径自把玉坠子挂到了老妇怀里小娃娃脖颈上。 摆弄间男娃手指不经意触到小娃娃下巴软肉,触感绵软滑腻,让他惊奇得睁圆了眼。 他抬眸,恰跟小娃娃淡淡睨过来的视线对个正着。 “阿娘,小娃娃摸着好舒服!”小男孩圆睁着眼,小手蠢蠢欲动,片刻后再次在小宝宝滑溜小脸蹭了下。 又蹭了下。 爱不释手。 欢喜之余,面容精致的男娃儿,眼睛弯出浅浅笑弧,左眼角下方一粒红色泪痣若隐若现。 苏老妇嘴角抽动,“……” 苏家人眉心轻跳,“……” 甜宝小爪子攥起,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我忍! 要不是看在对方帮了她家,她一爪子挥过去。 “离儿,莫要顽皮。”美妇人忍俊不禁,浅笑着把男娃拉走,方才解救了甜宝,“这是我儿阿离,少有见他如此顽皮,唐突了。” 苏老妇能说啥? 但凡换个人敢这样摸她甜宝小脸蛋,她早叉腰开骂了。 她唯有庆幸小孙女年纪尚幼,对方也只是个垂髫小儿,这大抵、应该、可能还算不得非礼。 轻快笑声中,小男娃被美妇人牵着离去,走远了,小男娃还回头回望了眼,似意犹未尽。 甜宝裹在包被里,扭头淡淡回视对方,即便离远了,她依旧能瞧清小男娃左眼角下微小红色泪痣。 美妇人走后,苏家人也紧急收拾东西重新启程,不想在这个地方再多耽搁。 刚才那场插曲虽然有惊无险,但是也给苏家人提了个醒。 出门在外,尤其是像他们这样比平民百姓还要低一等的罪民,言行更需谨小慎微。 世道如此,无力反抗,就只能接受现实。 “走吧,接下来的路程我们要更小心,世道吃人哪。”苏老汉接过孙女,带着三个小娃子爬上木车。 他腿脚现在依旧行动不便,为了不更拖累家里,只能继续窝囊囊坐木车。 苏大拉车,低着头不语。 刚才发生的事情给了他很大冲击,尚且未能平复。 苏二在旁帮忙推车,他性子要更外放些,瓮声瓮气,还能听出心头愤懑,“这次幸亏有贵人相助,他娘的!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狗比!” “行了,话多易惹祸,世道便是这般,弱肉强食。”苏老妇叹了声,扭头遥望矗立官道旁的驿站,“那位夫人心善,定会有好报的。” 此刻驿站里,依旧是临窗的食桌。 年轻美妇抱着孩子靠窗而坐,咳嗽声有些压不住。 “定是刚才走出去吹了风,凉着了。”随行嬷嬷皱眉,心疼道,“老奴知道夫人心好,想替那一家子解个围,这等事交由老奴去做也一样的,您还非得自个亲自去,您看看,咳得停不下来了。” 美妇展唇笑笑,“不妨事,歇一会就好了。” 她视线落在摆于桌面的几个梨上,伸出素手拿了个,梨子淡淡果香立刻钻入鼻腔,引人垂涎。 “嬷嬷,洗个梨我尝尝。” “夫人想吃梨,老奴拿去厨房煮糖水,吃热的好。” “等梨煮好,我不定已经没胃口了,就这么吃吧。” 嬷嬷到底拗不过当主子的,只得将梨洗好呈上。 美妇先拿了个,送至嘴角轻咬一口,随即眼睛一亮。 梨子皮薄多汁,果味清甜恰到好处,果肉极是清脆鲜嫩,无论味道还是口感都能称绝! 最让美妇惊喜的是,喉间反复发作无法压下的那股痒意,经清凉梨汁滋润后,竟然消失了。 令她整个人为之一轻! “这梨……绝品!” 第20章 善念,积德 美妇尝过山珍海味不计其数,梨子一入口她便知道,这绝对凡品。 如果是普通人吃了这梨,或许只会感叹一句好吃,但是她身体有恙,沉疴难愈,吃了梨子之后身体反馈出的感受尤为明显。 能将喉间痒意压下去,让她整个人感觉轻松一层,是多少杏林圣手都做不到的事! 嬷嬷及两个丫鬟担忧主子身体,她吃梨的时候,三人一直紧紧在旁注视,就怕她有个不适。 眼下亲眼瞧着主子反应,三人惊疑不定,“主子?” “嬷嬷,剩的这三个梨,让离儿吃一个,另外两个好生收着,我留待慢慢吃。”美妇笑说,“咽一口梨,可比一粒止咳丸更有用。” 嬷嬷哪还有听不懂的道理,惊喜得老手发颤,不住点头,“好,好!老奴这就把梨好生收起,就放进皇——放进老爷赠的那个玉匣子,那个保鲜更好,梨子能存放更久些!” 小男娃就坐在娘亲腿上,梨香阵阵往鼻子里钻,早就馋得直咽口水,此刻听得娘亲要分一个梨给他,他却摇头道,“阿娘,孩儿不吃,都留给阿娘。” 美妇闻言,浅浅笑开来,眼神柔软,“可是阿娘想跟离儿一块吃,那样阿娘会更开心。” 小男娃想了想,就这美妇手里没吃完的梨,轻轻咬了一口,“这样离儿跟娘就一块吃了梨了。” “……”美妇无奈,“你呀,这倔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嬷嬷等人纷纷闷笑,“小主子是孝顺夫人呢。初时收了这梨,老奴也没作他想,如今看来,小主子赠了玉坠子回礼倒是真不亏。” 能让夫人说出一口梨比一粒止咳丸还有用,那这梨就值那个价。 要知道,宫里御医专门为夫人研制的止咳丸,一粒至少价值十两。 “夫人,既然这梨子您吃了觉着好,老奴这就派人去将那家人追回来!他们手里还有多少梨,我们全买了,也不叫他们吃亏!”嬷嬷陡然想起这茬,立刻进言。 美妇沉默须臾,摇头,“不必。他们既是去往流放中途,应该已经行走不少时日,可你们看这梨子,新鲜得像是刚从树上摘下的,定不可能如他们所言,是从家带来的,也不可能是路中途偶然摘得。” 美妇抬眸,眸中精光乍现,“寒冬腊月,早就过了梨子成熟的时节。那家人身上,应是藏着秘密的。” “……”嬷嬷一拍脑袋,她竟然没想到这茬。 可不是,十二月哪来的梨子? 便是宫里想吃梨,这时节也吃不上,只能等到初秋时节! “那那家人!——” “得饶人处且饶人。我有感他们一家氛围和睦欢乐,才起意给他们解围,遂又得了他们几个梨。诚如我此前所言,因缘际会,恰逢有缘,莫要强求。”美妇低头,素手温柔抚上小男娃发顶,“当是为离儿积德吧。” 嬷嬷及两位丫鬟低头,“是。” “此处乃禹州边界,想要去雍州,接下来需得先后行经襄州、西州,还要穿过禹都古道……”美妇又道,“古道多悍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家人想要安全通过怕是很难,伤亡难料。” “夫人?” 美妇又看了眼怀里娃儿,红唇轻启,“让紫衣去一趟,护他们过禹都古道,届时不用特地隐藏。事了后便回来,之后会如何,便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是,老奴这就吩咐下去。” 十二月的边界驿站,放眼望去白雪皑皑,寒风穿过枯树林,凛冽不减,刮在人脸上生疼。 有风穿窗而过,美妇怀里小男娃缩了下,立刻被一双温柔手臂抱紧。 “阿娘。”男娃不过四岁,童声奶稚,仰头看着阿娘时,满眼的依恋。 美妇亲了亲他额头,笑得柔和。 她的孩儿啊。 希望她存的这丝善念,日后能回赠到她孩儿身上,佑他逢凶化吉、一世平安。 接下来的时间,苏家人一心赶路,需要休整的时候也尽量避开人来人往的大路边,补充了体力后继续前行。 一路下来宿过荒林,住过山洞,年节时普通人家热热闹闹吃着团圆饭,一家子只能窝在四面寒风的山林里啃菜干,不可谓不苦。 三个还不懂事的娃儿遭不住的时候会啼哭片刻,哭完了眼泪一抹,又把小胸脯拍得响响的,男子汉小丈夫,也要顶天立地。 最乖的还要数甜宝。 年纪最小,却全程不哭不闹,也亏得她身体好,风餐露宿的竟没冻出病来,让苏家人轻松不少。 这天行至傍晚,眼看天要黑了,前方是晚蜿蜒陡峭山道,走夜路太危险。 一家子决定在路口休整一晚,天亮后再继续启程。 找了个稍微避风的天然土坑,刘月兰、何大香跟苏秀儿三个妇人去捡能烧火的枯柴,苏大苏二照例搭灶烧锅,准备一家人的晚饭。 “娘,”搭好灶后,苏大摸到老妇旁边,低声道,“木车上的东西已经吃空了,就剩最后一小把木薯粉,撑不到雍州。” 苏老妇皱眉,露出为难神色。 车上乡亲们送的东西再多也有数,沿途一家子还掏老本又给添置了些吃食才勉强撑到现在,这还是拼命省着吃了。 “娘,要不就、就吃点鱼吧?”苏大壮着胆子道,“吃的跟不上,咱大人还能忍个几顿,但是三个小崽子怕撑不住了……” 苏老妇抬头,看向围在生了火的土灶旁取暖的仨小子。 离家时仨脸上还带点肉,现在一个两个的,已瘦得小脸凹陷下巴削尖。 她咋个不心疼? 苏老妇又低头,看着怀里包被中安安静静的小孙女,眼底现出剧烈挣扎。 小孙女能变出鱼。 她知道,整个苏家除了仨小崽儿,全都知道。 就连苏秀儿,他们也寻着机会给她透了口风。 可是现在不是在家里,要是小孙女又把梨啊鱼啊扔出来玩,随时有被人发现的风险。 自打在边界驿站遭了事之后,苏老妇更为谨慎,之后再不准小孙女瞎玩儿。 “你让我再想想。”说是想想,苏老妇哪能想到什么办法? 一方面不忍孩子们挨饿,一方面担心小孙女暴露,两头为难。 甜宝眼珠子往某个方向移了下,淡漠收回,随手小手动了动,木车上干瘪的空袋子悄然鼓起一层。 第21章 遇匪 “娘,你看!”苏大将袋子打开一角,里面躺着六七条冻僵的大草鱼。 每条都有半臂长一掌宽。 已经两月不见荤腥的汉子,这时也不由眼睛发亮。 苏老妇将怀里娃儿紧了紧,抿唇,“去做吃的吧。” “好嘞!”苏大脆应,抱着袋子离开前,偏头在女儿小脸蛋上吧唧一下,低声道,“闺女,这段时间靠你了,等到了地方,爹给你当牛做马!” “忙活你的去!找抽呢!”苏老妇呼喝一声赶人。 到了灶头旁,把鱼拿出来,妇人孩子们一看见肉,讶声此起彼伏,激动欣喜溢于言表。 苏老妇见此情形,幽幽叹了声,她低头看着小孙女,悄声问,“宝啊,你老实跟阿奶说,拿这些出来,对你有没有害处?阿奶这心里老不安哪。” 甜宝眨巴眼睛,小脑袋摇了摇。 “真的?你可别哄阿奶,阿奶知道你能听懂话,也知道你乖,要是有害处你别硬撑着,还有十多日就能到雍州了,阿奶来想办法撑过去。” 这个问题不用嘴说,有点难回答。 甜宝想起之前看过三个哥哥拍胸脯证明自己行的情景,立刻举起小手,有样学样往自己胸口一拍,眼睛亮晶晶的。 甜宝行! 甜宝有,乐意给! 苏老妇本来心有忧虑,见着小小娃儿老气横秋的动作,噗嗤一声被逗乐了。 “好,好,阿奶知道了。”她轻拍娃儿背脊,笑中带泪,“多亏了有你啊,宝。” 不然,苏家这一大家子,能不能撑到雍州当真是未知之数。 刚才她虽说自己想办法,其实哪里有什么法子可想? 十张嘴要吃。 银子没有,粮食没有,为了在限期之前到达流放地,他们还得拼命赶路。 如果没有孙女时不时扔点东西出来填补,他们甚至不一定能齐齐整整走到这里。 想到这里,苏老妇突然愣住,再次抬头看向灶头方向。 那里,老大两口子、老二两口子、三个小孙子,还有闺女秀儿以及老头子,全聚在一块忙活。 寒冬里几十天长途跋涉,他们早没个整齐样子,头发凌乱、衣裳邋遢、脸上皮肤被寒风吹得皲裂发红,看着更像一窝乞丐。 可是奇异的,沿路下来不管天多冷环境多恶劣,家里人的精神头始终很好,没有一个人生病。 四个小娃娃也始终健健康康活蹦乱跳。 还有她自己,除了长时间走路脚底踩出满脚血泡,精神愣是没有萎靡的时候。 苏老妇缓缓低头,呆滞跟怀里正玩口水泡泡的小孙女对视。 “老婆子,还坐那干什么呢?快过来?火烧旺了,抱甜宝过来烤烤火!”苏老汉扭头朝这边扬了一嗓子,中气十足,浑然看不出是个腿伤刚愈年近五十的老头子。 “……诶!来了!”苏老妇应话,看着小孙女,笑容缓缓绽开,眼睛亮得出奇。 没忍住,她也在孙女红扑扑的小脸蛋上用力亲了一口。 诶哟喂! 他们家甜宝,真的是个宝啊! 甜宝小手在脸蛋上擦了擦,叹气,年纪小就是不好,老被亲,还没法反抗。 她视线往某个方向晃了下,还有那个奇奇怪怪的人,还要在大树后面藏多久?跟了他们好多天了。 紫衣隐在三十米外枯树干后,眼神晦暗。 他是暗卫,在暗卫营里功夫能排前十,一开始被主子派来护送这几个普通人,他是不太高兴的,也压根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会来,仅仅是完成任务。 但是…… 他如鹰视线穿透暗夜迷障,落在明火旁那个襁褓小儿身上。 不是错觉,那个小娃儿看到他了。 可这怎么可能呢? 犹疑间,马蹄疾声接近。 紫衣飞快隐藏身形。 苏家人对此一无所觉。 架在火上的鱼烤得差不多了,阵阵焦香溢出,勾得人口水直流。 随着苏老汉一声开吃,众人立刻撕了鱼肉就往嘴里塞,馋得顾不上烫。 旁边灶头上还炖了一锅鱼汤,那是特地给刘月兰的。她吃好甜宝才能吃好,这一点苏家人时刻记在心里,只要有条件,就绝对不差了娘俩吃的。 “阿爷阿奶,爹,娘,这鱼太好吃了!”苏安苏文苏武三个小崽儿先把肚子填了个半饱,这才空出嘴说话,满满夸赞。 热乎乎的鱼肉进肚,整个人都跟着暖和起来,苏二也觉着这鱼烤着吃香得不行,“确实好吃,要是抹点油,再撒点盐巴,就更好吃了。”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苏老妇斥了声,“你往寻常百姓家看看,有多少人家还在吃糠咽菜的。咱这境况还能吃上肉,已经是顶顶好运气了。” “哪用看别人家?往年这时候,咱一家子也正围着火盆吃糠咽菜呢。” 众人忆起从前光景,心酸之余又有点乐。 放宽了想想,他们现在好像真不到最差的境地。 “等等,你们有没有听到声音?”苏大突然开口,表情警惕。 “什么声音?没听到啊,这片山脚除了咱没别人了——”苏二大咧咧的,话还说完,一阵马蹄声就传进耳里,飞快逼近,同时出现在眼帘的还有十数火把。 苏家人皆脸色一肃。 苏老妇压低声音飞快道,“吃的先藏起来!妇人孩子都躲到后面土垛子去!” 沿途所遇所见,苏家人已经学会了事事小心谨慎,立刻分头行事。 他们此刻所在是小道路口,位于山脚,两边都是枯树林,林中大大小小土垛子密布。 在他们身后不远就有个大土垛子,借由夜色遮掩,足以让几个妇人带着孩子藏身。 苏老妇跟苏老汉、苏大苏二依旧坐在土灶旁,没有一并躲藏。 他们这里烧着灶,夜色下明火燃烧怕是一早就入了别人的眼,要是一家子全躲起来,真有什么事反而全部都得遭殃。 不若他们四个暴露在外吸引注意力。 四人此刻浑身僵硬,等着那方马匹行近,唯有在心里暗暗祈祷这些人只是普通过路客。 可惜事与愿违。 当先的马匹纵来,在苏老妇四人面前拉缰停下,几人还没将来人面容看清,先闻到了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 坐在马上的大汉一身匪气,悬在腰间的大刀于火光中折射寒光。 刀尖滴血。 第22章 两个致命伤口 “他娘的,还以为有油水可捞,没想到竟是几个叫花子!”后方赶到的人里,有人骂骂咧咧啐了声。 苏老妇壮着胆子朝这些人看去。 一群十多人,皆骑骏马着劲装,披着大氅扎着皮裘,人手一支火把把这小方空间映照得火光通明。 最让人胆战心惊的是他们身上流出来的气息,阴戾残忍。人人身上都带着血腥气!有人马上甚至还拦腰挂着毫无动静的男人女人,也不知道是晕过去了还是死了。 苏老妇脸色煞白,牙齿格格打战,他们这是遇上马匪了! 苏老汉跟苏大苏二也没好到哪里去,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如果没有流放这一遭,他们会在大槐村本本分分活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老死。 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马匪这种人物,他们以前也仅仅在旁人口中听过一两句罢了。 而今直面这种悍匪,四人皆浑身冰凉。 为首的马匪驱马缓缓逼至土灶旁,居高临下扫视一眼,随后抽出腰间佩刀,俯身在灶边火堆扒拉了下,被紧急埋在灰里的鱼刺鱼骨被扒了出来。 “叫花子能吃上这么多鱼,那也是有油水的叫花子。”马匪桀桀怪笑两声,笑意不达眼底,一双三角眼冰冷无情,他直起身,大刀在空中挥了下,“后面藏着人,有女的有小的。小的杀了,女的抓回去扔进寻欢居,男的丢到寨子里干活。” 他说话全然没有半点情绪,直接下令。 这些话落在苏家一众耳里,又惧又恨,心头冰凉。 苏大苏二骨子里的血性被激起,怒极之下,抓起手边的枯树枝就朝马匪冲去,“你们这些王八蛋,老子跟你们拼了!” 苏老妇跟苏老汉赤红着眼厉声大喊,“老大,老二!” 马匪看着冲过来的人,张狂大笑,“不知死活!兄弟们,杀!” 后方应声者众,口哨四起,“杀!” 前一瞬还其乐融融的地方,转瞬就要变成屠宰场。 马匪们纵马围着火堆转圈,又叫又笑,把苏老妇几人围在中间,频频将冲过来拼命的人踹倒,如猫逗老鼠。 杀人于他们而言,俨然取乐的游戏。 土垛子后方此刻也传出妇人及孩子们尖叫哭喊声,马匪将她们揪了出来。 此情此景,苏家人目眦欲裂,心头充满无力绝望。 甜宝被妇人紧紧搂在怀中,力道大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有温热液体滴落她脸上。 她伸手摸了摸,抬头,是娘的眼泪。 娘哭了。 阿爷阿奶也在哭,爹在哭,二叔二婶在哭,姑姑跟哥哥们也在哭。 甜宝手一瞬攥成拳,黑眸涌出红光,如星火燎原顷刻烧红了整双眼。 “唔!” 随着一声闷哼,重物倒地。 林中猖狂笑声哨声戛然而止。 马匪们眼睁睁看着身边同伴突然捂着鲜血喷涌的脖子,双目暴突坠下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一个就轮到他们自己。 步上同伴后尘。 十来个人,死在一瞬间。 他们手上挥舞的火把掉落地上,火光跳跃不灭,映出倒地的人死不瞑目的表情。 苏家人的哭声也于此刻停下了,不可置信看着眼前一幕,久久缓不过神来。 原以为他们马上要成为刀下亡魂,怎么死的竟是这些马匪?! 刘月兰跟何大香、苏秀儿三个妇人挤在一处,喘着粗气死死搂着三个小娃儿,庆幸没让他们看见这种血性场面,否则必将是一辈子的噩梦。 苏大苏二已经第一时间冲回妻子孩子们身边,将她们搂住,死里逃生,惊魂未定。 “不知是哪位侠士出手相救,请现身一见,老妇人跪谢恩人!”苏老妇跟苏老汉相互搀扶,环视旷野。 有人救了他们。 一家子十一条人命,这等大恩不容不谢。 夜色下的山脚,枯林树影诡谲,风声唳唳。 一道身影自树影后现身轻纵,须臾落在苏家人面前。 一身黑衣几乎融于夜色,身形高大劲瘦,脸上带着皮质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犀冷锐利。 “无需言谢,奉命行事。我家主子感念那几个鲜梨,命我前来护送你们过禹都古道。”紫衣开口,嗓音低沉。 “是那位夫人……?这、此等大恩大德,叫我们如何是好?”苏家人面面相觑,感激又无措。 紫衣沉声道,“夫人心善,知你们要去雍州,途中必要经过禹都古道,此地悍匪盘踞,危机四伏,不宜久留。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否则等马匪余党寻来,我一人未必能护你们全家周全。” “老大,老二,快!收拾东西,我们马上离开!”苏老妇闻听,不做二话,立刻作下决定。 不说紫衣话里透露的讯息,光是此地满地尸体,他们也不可能继续在这里逗留,大人没被吓破胆,孩子也得被吓坏。 苏大苏二动作利索,将锅碗布袋子扔上车后拉了车就走。 俩人经此一遭,着实被吓得不轻。 他们从未出过远门,哪里知道禹都古道竟如此危险! 期间,一家子目不旁视,谁都没敢往地上躺着的尸体看,光是闻着空气中浓郁的腥气,就忍不住频频作呕。 地上火把渐弱,火光苟延残喘的跳跃,光线明灭,越发显得此情此景阴森骇人。 紫衣冷漠扫过那些死去的马匪,视线在这些人喉间只停一瞬便掠过。 马匪皆中了他的暗器,穿喉而亡。 在苏家人紧脚离开后,又一群马匪后脚赶到。 看着那满地尸体,咬牙切齿杀气升腾。 “大哥,无一活口!全部被东西刺穿喉咙!是什么人敢在我们的地盘上大开杀戒!”前去查探伤口的莽汉怒道。 被称为大哥的马匪脸色阴沉眼底晦暗,“全是一击毙命?” “是……等等!不对!”最先开口的莽汉目光落在面前尸体胸口,发现了异样,他上手将尸体衣服拉开,瞳孔骤敛,“胸口也有伤口!正在心脏!伤口极微小,看不出是什么暗器所伤,像是针?大哥,致命的伤口是两个!” 黑夜光线昏暗,死的人身上又都穿着厚袄子,裹着大氅、皮裘,是以心口处的伤口若不细查,根本难以发现。 又因为伤口太小,血液不及渗出就渐渐凝固,便更容易骗过人耳目。 第23章 山,她有啊! 验伤的莽汉要不是因为离得极近,发现了死者外衣上细小破洞,大抵也要忽略过去了。 只是即便发现了心脏伤口,马匪们在现场掘地三尺的搜,也没搜出凶器。 “大哥,那人一下杀了咱十几个兄弟!格老子的,咱追过去给兄弟们报仇!” “住口!”马匪大哥脸色更沉,狠狠咬牙,下令,“把尸体埋了,回寨!” “大哥!就这么放过那些王八蛋?!” “你看看那两个伤口再说话!追上去?真要追上去不是报仇,是去送命!” “……” 莽汉及跟随而来的其余马匪们不敢说话。 禹都古道一个山头一个匪寨,他们只是其中一个。 说是悍匪,以凶残冷血闻名,实际上也不过是乌合之众,真正能打的掰着手指就能数出来。 真要对上能以一挡十轻松杀敌的高手,他们就是个菜。 谁不怕死? 地上躺着的这些弟兄,就当命数到了。 马匪们就地挖坑把尸体埋了后,静悄悄离开。 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苏家人不知道他们竟然就此又逃过一劫,只埋头拼命赶路。 只是这次赶路,多少有了点底气,后面有个高手沿途护送,遇事有帮手,便不觉那么仓惶害怕了。 “侠士,这禹都古道有多少土匪啊?这条道我总觉得阴森森的,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他们、他们是不是见人就——嗯嗯?”苏二性子莽,颇有点自来熟意味,结伴同行了一段之后,已经能自如跟大侠攀谈。 紫衣嗓音淡淡,“一座山头一座匪寨,禹都古道总共三十三峰。除非有高手护送,普通人行经此地能活着走出去的少之又少。” “我滴娘!那咱接下来岂不是还得遭遇诸多土匪?!”苏家人脸色微变,反胃的感觉又开始往上涌。 一场血腥场面就够他们呛的了,难道还得继续经历无数场? “古道上各寨土匪虽各自为营,彼此间也会相互通气。枯林里的事这时候应该已经传遍各个山头,他们不会轻易跑出来触霉头,土匪也是怕死的。”紫衣道,“何况,你们身上着实没有什么油水可捞,他们没必要冒着风险出来白送命。” 苏家人,“……”谢谢你。 甜宝被娘亲用背带背在身上,窝在包被里暖烘烘的,昏昏欲睡。 耳边攀谈声跟催眠曲似的,她干脆闭上眼睛沉入空间。 空间入口古梨树下,散着一堆梨针,针体沾着斑斑血迹。 甜宝捞起那些梨针,就着溪水,淡定将上面的血迹清洗干净。 上次家里人差点在边界驿站被人欺负后,甜宝无意间发现自己竟能操控空间里的东西当武器,接下来的日子,她有空就会沉浸在空间研究。 这些梨针就是她试手做出来的。 不废力气,就是有点费神。 一把梨针花了她大半个月功夫,所以用过后,甜宝又把针收回空间,坚决不浪费。 这是可以重复使用的。 至于杀了人这件事,甜宝并没有特别感觉,她上辈子被关在实验室里当试验品,不论醒着还是睡着,体验到的都是无尽的疼痛。 没人教过她是非黑白,她在那里学到的除了认识了人体各处关节及致命器官之外,学到更多的就是漠然。 对人性漠然。 对生命漠然。 把洗干净的梨针随手扔回梨树下,甜宝歪着脑袋想了想,不对哦,她还学会了怎么样扎人。 扎哪里最痛、扎哪里会瞎、扎哪里会死,她都知道。 那些坏人该死,她就把他们都扎死了。 想到这里甜宝又有点遗憾,如果上辈子她就有这种能力,哪能容实验室那些人蹦跶那么久。 站起身,甩掉手上水珠,甜宝扭头,透过空间入口看了眼二叔正与之攀谈的人。 这人有点烦,有他跟着,她都不方便拿东西给阿爷阿奶他们吃了。 她是不怕的,但是阿爷阿奶担心被人发现她的异样,怕她被抓走……唉,她不能让阿爷阿奶他们担惊受怕。 “哼。”甜宝委屈噘起小嘴,朝在自己脚边游来游去的鱼群道,“你们在这里乖乖的,多吃一点,养肥一点,肉多些才好吃。” 鱼群顷刻四散,肥硕身板拼命往石缝里钻。 不止甜宝愁,苏家人此刻也发愁。 赶了一晚上夜路,跌跌撞撞的,一家人昨儿傍晚吃的那点东西早就消化完了,现在是又累又饿。 可是木车上空空如也,浑找不出一点能吃的东西,三个小娃子已经饿得抱着肚子嗷嗷叫。 一家子暂时停歇半路,避着紫衣时,一个个露出苦瓜脸。 紫衣也注意到了一家子窘境,不疑有他,只当他们是苦于没有吃的。 “在这里等着。”他扔下一句话转身消失原地。 苏家人不敢动,也不敢搞小动作,当真坐在原地乖乖等着。 苏老妇担心小孙女又扔东西出来,到时候保准掩不住,趁着外人不在,抱着娃儿耳提面命反复叮嘱。 不到半刻,紫衣回来了,手里拎着两只瘦巴巴的灰毛兔子,扔到苏家人脚边,“吃的。” 惜字如金。 一晚上相处,苏家人对他已经没那么害怕生疏,看到野兔子,众人眼睛齐齐发亮,仨娃子更是欢呼着跳起来。 “兔子!侠士,你这是打哪弄来的?” 紫衣,“山上猎的。” 苏大苏二有眼色,二话不说上前,一人拎起一只兔子开始整理。 也不用去哪找水,古道上满地都是积雪,需要清洗的时候直接拿雪一搓就是。 苏大笑道,“侠士,你这打猎手段老厉害了。我以前也曾上山打过猎,想要猎点野鸡野兔啥的,没个一天半天的不行,有时候在山上猫一天就未必能遇上。” 苏二也道,“咱就是困在要赶路,要是有时间,沿途应该也能猎到一些吃的。” “你这话纯属给自己脸上贴金,以为见山就能见着吃的?寒冬里多的是人家缺吃少喝,想要填肚子只能冒险往山上跑,山里但凡有点东西的,早就被人抢光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甜宝睁开眼睛,眼珠子缓慢移动。 有山就有吃的? 能找到野鸡野兔? 山,她有啊! 第24章 到达雍州,遇苏家主支 两只兔子不算大。 估摸是冬日里没找着什么吃的,所以兔子瘦得几乎皮包骨。 但是再瘦,这也是肉,也是野味。 苏家人吃得满嘴留香。 重新启程走在坑洼难行的白雪古道,面对一座座看起来阴森的大山,竟也没那么怕了。 苏大苏二这时候对紫衣更为亲近,要不是碍于身份,恨不得把对方当亲兄弟看。 紫衣戴着面具,话不多,只在苏家人主动搭话时才会开口,嗓音听着淡淡的,却非冷漠高傲。 是以接下来一路,两方相处颇为和谐。 古道三十三峰,苏家人花了近三天时间才走出来。 等站在古道出口,抬头能望见前方山脚下村落,苏家人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他们安全了。 诚如紫衣所言,后面一路,他们再没遇上土匪。 过了古道后,再行经一座小镇,往前走十里他们就能到达雍州。 也意味着该分别了。 “侠士,这一路多谢您护送,不知能否告知您的名讳,我们日后向菩萨祈福,也好有个感恩的主儿。”苏老妇抱着甜宝,诚心道。 紫衣看了眼她怀中小娃儿,娃儿也偏头朝他看来,乌溜溜的眼睛漆黑透彻,如古井无波。 紫衣沉默须臾,道,“我家主子姓魏。” 顿了顿,他又开口,“到了流放之地,望你们依旧秉持谨小慎微,遇事莫要多言。雍州流放地秩序混乱,连朝廷都无力监管,尤其流放之地旁的风云城,乃恶人乡,切记。告辞。” 他话音落后,苏家人只觉眼前一花,紫衣便没了踪影。 古道出口处寒风萧瑟,只有他们一家子还杵在原地。 半晌,苏老妇轻吐一口浊气,“走吧,咱们该继续赶路了。” “那位夫人是个顶顶好的善心人,好心定有好报。走吧走吧,赶路了。”苏老汉也开口,脸上带着微微笑意,细察眼底却并不轻松。 禹都古道如果是狼巢,流放之地便是虎穴。 这一次,苏家能不能在虎穴里安然一隅,便纯看天命了。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苏家人没有再留下来歇息,一鼓作气穿过小镇直往雍州。 二月末的雍州边城,天空阴沉沉的不见阳光,沿途处处是未化的积雪。 经城门进入内城后,一股荒凉萧索扑面而来。 主干道两边店铺外观陈旧破败,悬在半空的店铺招牌于寒风中摇摇欲坠。 近半店铺门户紧闭,路上零丁来往行人行色匆匆。 在这里,感觉不到一点州城该有的热闹繁华。 死气沉沉。 苏家人进城后不敢多看,直奔衙门,先去递交流籍签到,之后听从安排。 衙门大门前两座镇门石狮污渍斑斑,狮身布满大大小小划痕及坑洼。 守门的衙差懒洋洋的,眼睛像是没睡醒一样睁不开,领着苏家人去办手续。 苏家人分到的任务是前往边城外西郊三十里的徒北山,负责开荒。 拿到这个结果,苏家人眼底一松。 等走出了衙门,没了衙差在旁,苏大苏二皆忍不住漾开笑意,“爹,娘,这个结果算是好的了,咱泥腿子出身,打小就在地头打滚,别的可能不行,但是开荒种地可难不倒咱!” “可不是?听说被流放的人好多被分配去当奴役做苦力,开山挖矿,这么一对比,开荒算是好的了,起码不用挨打受气。”苏二乐呵呵的。 苏老汉抬手在两人脑门一人一下,不觉乐观,“但凡流放,能有个好?说是开荒,不过放咱自生自灭罢了。再说徒北山是个什么情形还不知道,咱当更谨慎才是。” 老汉没忘了紫衣临走前的提醒。 那个恶人乡风云城始终是悬在他心口的一块大石头。 苏老妇叹道,“事已至此,只能见一步走一步,往好处想,起码咱一家子还齐齐整整在一块。走吧,莫要耽搁了,三十里地,到了地方天也该黑了。” 三个年轻妇人在这方面没什么主见,爹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倒是三个小崽子,被土匪吓着恹恹了几日后,此刻听着大人们的话,恢复了点精神。 苏安蹲坐木车上,小手扒着木车后辕,小脸微微发亮,眼带期盼,“阿爷,阿奶,到了地方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再一直赶路了?是不是可以住下来了?” 苏文苏武也眼巴巴的,等着答案。 苏老妇提起嘴角勉力笑了下,“对,到了地方咱就能住下来了,以后再不用这样赶路了。以后啊,咱的家就在徒北山。” 紧赶慢赶,一家子总算在天黑前赶到地方。 打眼一看,心瞬间凉得透透的。 徒北山,山脉绵延十数里,放眼望去一片荒芜。 整片山头跟山坳、山脚缓坡……除了堆积的白雪,就是奇异凸起的石头,间中夹杂被冻得腐败枯死的杂草荆棘。 除此之外看不到一点多余的东西。 连稍微高大点的灌木都不长。 苏二一屁股坐在雪地,望着满眼荒凉脸皮抽搐,“这他娘……咱就算把地开出来了,能种活粮食?” 苏家人沉默。 呜咽山风从上往下打来,刮得人透心凉。 “走快点!磨磨蹭蹭找打呢?一群贱皮子!不见棺材不掉泪!” “别打、别打了!官爷饶命啊!啊!” “闭嘴!嚎什么嚎!要不是你们这些贱皮,老子这会已经在福越楼喝酒吃肉了!真他娘晦气,今天偏偏轮到老子轮值!” 此时,一阵骂咧声伴着鞭子抽打声从后传来,伴着男人女人哭喊求饶,打断了苏家人愁绪。 一家子打眼往后瞧,皆面色一紧。 只见他们刚才来路另一头,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犯被衙差鞭子抽打着,正往这边走过来。 人人披头散发脚步踉跄,手上脚上锁着沉重镣铐,拖在地上发出刺耳声响。 下傍晚昏暗天光下,仍能从犯人们露出的脚踝看见被镣铐磨出的斑斑血迹,好些伤口已经露出白骨、血水化了脓。 泱泱几十人,老弱妇孺皆有,年纪大的满头银发,年纪小的尚在垂髫。 苏老汉紧紧盯着那些人,良久后从牙关挤出一丝声音,“是高门苏家!” 第25章 开发空间 苏家人闻言,再看那些人的时候五味杂陈。 他们一家子会落到这个境地,就是受了高门苏家连累,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怨愤? 可是现在亲眼看着对方凄惨模样,那些怨愤竟不知道要怎么爆发,不上不下如鲠在喉。 到底不够心狠。 苏老妇撇过头,“先找地方安顿,别杵在这里碍了差爷的眼。也甭往上凑,咱认得人家,人家未必认得咱。” 苏大苏二立刻拉起木车,趁衙差还没注意到他们,带着一家老小飞快退避。 那衙差手上鞭子可是不长眼的,他们这一路走来累是累辛苦是辛苦,好歹没实质受伤,犯不着临了了挨上一顿鞭子,更何况家里除了他们兄弟俩年轻力壮,剩下的全是老弱妇孺,哪里经得住打? 至于什么高门苏家,什么主支,滚一边儿去吧。 现在大家都是流放犯,别说高低。 “爹,娘,山脚那边有十几户人家,应是有人居住的。我瞧着周围还有不少空地,咱在那附近拣个地方暂时安顿?等明儿天亮了再想办法搭个屋子。”苏大指着徒北山脚下矗着一片茅草屋的地方,建议。 苏老妇跟苏老汉对视一眼,双双点头,“只能这样了。拣地方的时候离那些屋子尽量远些,别凑过去。咱初来乍到不知道那里住着的都是什么人,远着先好。” 小心谨慎保命长。 一家子这段时日奔波,学到不少东西。 最后一家人商量过后,拣了山脚下离茅草屋稍远一些的角落驻脚。 本以为静悄悄沿路溜过去不会引来他人注意,没想到还是招了人眼,不少人家有人跑出来打探。 等看清来人是一群叫花子,再看木车上除了几个小崽子空空如也,立刻没了兴趣,转身关上屋门。 苏家人,“……” 这里的人情就俩字,冷漠。 “咱车上要是有东西,我猜那些人会抢。”苏二咂嘴。 苏大,“咱大半天没东西下肚了,前胸贴着后背,现在该不该弄吃的?” “再谨慎也不能把自个饿死,吃!”苏二搓着手,舔着脸靠近苏老妇,“娘,甜宝……来点吃的?吃饱了有力气才能干活啊!” 刘月兰跟何大香、苏秀儿三个妇人瞧着他这不值钱的模样,想笑又觉苦涩。 一群大人指靠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小娃娃,说不出的丢人。 但是家里眼下这境况,他们真的没办法。 木车上三个娃子已经饿得抱着肚子蜷缩,娃子们知道家里没什么吃的了,恁小的年纪,愣是一路强忍不哭不闹。 恁个不心疼? 苏老妇唇角蠕了下,沧桑眼睛看向甜宝,“宝啊……” 甜宝举起小手在老妇人溢着苦涩的嘴角碰了下,“啊咿。” 木车上空袋子鼓起。 一早盯着袋子的苏大立刻咧了嘴,“月兰,大香,秀儿!去后面坡上弄点干草来,老二,搭灶!” “好嘞!” 一家人眼角微湿,应声清脆。 很快,远离那片房屋的角落,背着风口,苏家人围坐在生起的火堆旁,边烤火取暖闲聊,边偷偷摸摸吃梨垫肚子,等火堆下埋着的烤鱼烤熟。 苏安三个小豆丁受了大人叮嘱,吃东西也静悄悄的不吵嚷。 阿爷阿奶说了,要是被人发现他们有果子吃,就要来抢了。 可不能被人抢了去,他们都饿着呢,眼睛都饿得冒星星了。 “不用继续赶路奔波了,这心里踏实不少,”苏老汉就着微光环视周遭,叹道,“以后咱就在这里住下,开荒种地,一家子齐心协力,怎么也能糊弄一口吃的。” “万事开头难,明儿先把住的地方搭起来,再熬个十来天就开春了,到时候再跑一趟监管处,打听一下在哪领农具跟庄稼种子。”苏老妇跟着道,“还有周围这些人家,应是比我们更早流放过来的,已经在这里扎下根了,咱跟他们主动打打交道,熟悉之后也能打听到不少事儿。” 甜宝人小,这些事情用不着她操心,她也操心不上,便又进了空间。 山上有野物这事儿她还没忘。 她空间田地边上一大条云缭雾绕的山脉,甜宝之前只把那当成背景板,现在倒有心去探究一下。 爷奶爹娘他们吃了好久的鱼了,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是会腻的。 要是能多几个菜色,当然更好。 随着甜宝走近,山脉笼罩的云雾自动往两边散开,一点点露出真面目。 靠近山脚的地方,朦胧白雾后,竟是一大片果林。 各种果实坠满枝头,有橘红的橘子,有红彤彤的苹果,还有很多甜宝不认识的,以前没见过。 往里走,树木变得越来越密,诸多参天古木高耸入云,下方遍布藤蔓荆棘。 在甜宝走得快要不耐烦的时候,终于看到走兽。 三角形尖尖的耳朵,冒绿光的凶眼,一身灰白杂毛,足上覆利爪,屁股后头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四目相对,甜宝小眉毛慢慢皱起,歪头努力思考片刻,眼睛亮起,“我认得,你是狗!” “狗”:…… 狗身在须臾僵硬后,龇出的尖牙缓缓收起,眼里凶光敛去,垂在屁股后头的尾巴生硬笨拙的慢慢上抬。 然后,对着甜宝摇了摇。 “我没认错,你真的是狗狗啊!好像狗肉也是能吃的!” “狗”尾巴顿时僵在半空。 甜宝又失望叹气,小手挥了挥,“你样子太凶了,长得也大只,不容易烤熟,不要你。” “嗷呜!”狗尾巴又摇了下,咻地消失在丛林。 吓死狗了! 甜宝浑然不知自己吓到了丛林之王,见到了走兽,耐心重新恢复,一边往丛林深处走一边念叨,“野兔能吃,野鸡也能吃……要找兔子跟鸡。” 话落,脚边荆棘丛林便传出悉索声,很快,甜宝绝对认识的野兔跟野鸡出现在她面前。 灰兔白兔,一只只皮毛漂亮,体膘肉肥。 野鸡毛色靓丽,鸡冠鲜红,雄赳赳气昂昂。 甜宝眨巴眨巴眼睛,跟这些小动物对视了会,高兴得小嘴往两边咧开。 她伸手轻松抓住野鸡,另一手擒住一只肥兔,“就你们了!” 第26章 吓破胆了呗 翌日一大早,苏家人就摩拳擦掌准备搭建新家。 只是不出半日,就开始集体傻眼了。 就算盖个最简陋的茅草房,也得有木材做支架。 他们忙活半天,在后头山上扒开雪地收集枯草荆棘,编好捆好,也只能用来搭屋顶。 没架子支撑,白忙活。 苏大苏二跑遍了附近山头,也没能找到一棵树,竹子之类更没有。 “这咋整?”苏大苏二面面相觑。 妇人们愁着眉眼沉默。 苏老汉蹲在茅草帘子旁边,也是一筹莫展,下意识把手摸向腰间,才发现烟杆子压根没带来。 “爹,娘,我们建不成房子了吗?”苏文苏武年纪小,预感到住的地方要泡汤了,眼睛一红嘴巴一瘪,带上哭腔,“那我们是不是又没有地方住啦?” 何大香把俩娃搂进怀里,拍着他们脑袋安抚,“哭什么,谁说没地方住了?待会爹娘去把木材扛回来,咱肯定有地方住!” 苏二咬咬牙,霍地起身,“我去监管处问问!旁边人家都能搭起房子,不可能整个徒北山找不出一根木材!” 这时十数米外距苏家人最近的人家院门打开,一着青灰袄子棉裤的中年妇人走出来,手里一把瓜子边磕边懒懒走近,吊起眉眼嗤笑道,“不用问了,监管处压根没人,去了也没用。被流放过来的人死活全看天命,能熬就熬,熬不下去就扔后山乱葬岗一把火烧了了事。想上那儿去要木材?想什么好事呢。” 这个信息让苏家人更为傻眼,“咋监管处会没人呢?” “为啥没人?吓破胆了呗。敢在徒北山摆官威的管事来一个死一个,死得多了,谁还敢来?呵呵呵!” “……” 苏大转眼看一大家子愁眉苦脸模样,大着胆子问妇人,“既然监管处没有,这儿满山又遍寻不到木材,你们的房子院子是怎么搭起来的?” “山上的树都被人砍了,当然寻不到木材了,想要木材,去风云城找人买。”妇人扬掉手里瓜子壳,两手拍了拍,挑眉,“要是不敢去风云城,可以找我买,我院里还有多的建房材料,瞧你们这一大家子老老小小的,起码要建四五间房,三十两银子帮你们搞定,想好了可以来找我。” “三、三、三十两?!” “这都给你们算便宜了!不乐意自个上风云城买去!就怕东西没买回来,命落在城里了!想想三十两买你们的命值不值,哼!”妇人撇唇,眉眼吊高时看着恁尖酸刻薄,“别怪我没提醒,那风云城里恶人扎堆,一棍子打出去能砸到三个亡命之徒,没点本事的尽管有去无回。” 话说完了,妇人也不多待,转身走人。 直到不远处院子门再度关上,苏家人还没能从打击中回过神来。 风云城,又是风云城! 监管处无人管事,想要的东西只有风云城有,且不说去城里是不是跟夫人所言一样危险,就说银子,他们家也没有啊! 三十两银子!上哪弄来? 搁置以前还在大槐村的时候,他们一家常年到头能攒下的银钱,百来个铜板都是多的。 后来得那一两多银子还是靠卖梨挣来的,路上也尽数花了去了。 苏家人蹲坐地上,双目无神,一股灰暗绝望无法抑制的在心头滋生。 苏老妇见状,抱紧甜宝狠狠咬牙,喝道,“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做什么?大不了不要房子,咱就露天待着!再不行找个山洞也能窝!我就不信老天真要把咱活活逼死!再险再难,老婆子也要带着三个崽子、带着甜宝撑下去!” 其余人被一棒子打醒。 可不是,垂头丧气有什么用? 最重要的是得活着。 他们膝下还有三个小崽儿,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小甜宝。 就算打断骨头,也得把几个崽儿养大喽! “娘,咱一起撑下去!” “一起撑!” 一扫刚才颓靡,苏大苏二也不整茅草帘子了,准备再去山上找找能暂住的地方,山洞、避风的山坳都行。 刘月兰等三个年轻妇人也不肯闲着,商量结伴进山,跟男人们分头找。 这方小天地,转瞬又蹦出无限活力。 不远处小院里,刻薄妇人听着外头传来的干劲满满的呼喝声,撇唇冷哼,“这些新来的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等再过一阵,看他们还笑不笑得出来,北越流放地好几个,最难混的就是徒北山!” “咳咳咳!阿娴,咱院里还有不少木材,与人方便,拿去给他们用了吧。”屋里传出一道轻音,低沉又虚弱。 妇人一听,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嗓音尖锐,“放屁!想都别想!那些木材咱也不是白得的,凭啥白白送给他们用?没银子,老娘拿去当柴烧也不给!还有,你要再做烂好人,老娘跟你没完!” 堂屋里脚步声轻微,一白净瘦削的中年男人走出来,即便满脸病容也不掩俊美,他抵唇又咳了两声,无奈道,“阿娴,被流放来的人,哪个身上能藏几十两银子?再说这些木材放在这里也占地方,那家人有老有小,几个孩子呢,给他们吧。” 妇人沉脸扭开头,“不给!” 男人低叹,“你呀。” 说罢他走出堂屋,往院子外走,三步一小咳五步一大喘。 妇人,“你干啥去?” “我去叫他们过来搬木柴。” “你敢!” 男人依在院门旁回头,深邃眸子溢着无奈,溢着宠,柔柔的带笑。 “……”妇人便这么老脸一红,吭哧吭哧片刻,牙一咬,“行行行!给给给!老娘亲自去叫他们来搬木柴成了吧?你赶紧回屋去!见风就咳还嫌我不够操心的?” 男人唇角展开,浅浅一笑,“好。” “……咳。”妇人脸更红了,故作凶狠瞪男人一眼,“狗男人,就知道拿捏老娘!知不知道三十两银子能给你买多少好吃的?烂好人!” “你就是改不了嘴硬。要不是心软了,哪回来人见过你特意跑出去提醒对方?” 妇人被揭了老底恼羞成怒,又不舍得跟男人耍横,气鼓鼓冲出门。 第27章 宝,你拿恁多东西会不会得罪仙人? “喂!叫你们呢!过来搬木柴!”妇人叉腰对着苏家方向,吭哧憋气,“……不要银子!也不白送!先赊给你们,以后有好东西比如药材、吃的这些,逐一拿来抵债!” 正准备动身上山的苏家人瞪眼呆滞,“……” “要不要?不要算了!” “要要要!” 男人倚着门框,看着面前叉腰的恶婆娘,片刻后抵唇轻笑。 又遭了妇人回身横他一眼。 苏家人没想到事情还能峰回路转,妇人竟突然愿意白给他们木柴。 至于赊账一说,几乎可忽略不计。 苏家人自不会想着赖账,但是能分清真心假意,妇人大抵是两次言语有悖自觉面子过不去,所以才说出赊账二字来。 但若他们日后有好东西,定会拿出来还与妇人一家。 出门在外能得人相助,便当感恩。 苏家人欢天喜地搬木柴,只有甜宝有点郁郁,噘了小嘴。 她刚刚砍了空间里好几棵好大好大的大树,颇费了点精力劈好,白干了。 苏老妇此刻心情好,低头瞧见心孙女噘着嘴,笑眯眯伸出手指在她小嘴上点了点,“咋个还不高兴了?咱这次得了人方便,屋子总算能搭起来了,也算有了个容身之处。宝儿不兴噘嘴,得人恩果千年记哩。” 苏老汉也凑过来,乐呵呵道,“你阿奶说得对,记恩还情,方是品德。那位婶婶前头过来说的话虽然不太好听,实际上也给我们提了个醒,算得好心了。咱甜宝慢慢长大,也需得知晓人情世理哟。” 甜宝小脑袋偏了下,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露出些许茫然。 苏老妇跟老汉老两口见状,皆浅笑开来,“甜宝还小,不懂也正常,以后阿爷阿奶会教你。” 知道小孙女不同常人,老两口就没把她当普通小婴孩来看,尤其当初娃儿把梨随地扔,已能初窥其性情里透着“莽”,是以老两口有机会就会教她一些人情道理。 甜宝确实不懂这些。 但是阿爷阿奶教得高兴,那她就耐着性子听一听。 只要阿爷阿奶一直对她这么好。 那她,愿意当个乖孩子。 苏家人一个个都是干活的好手,有了足够的材料,搭个茅草屋压根不是难事。 苏大苏二年纪轻力气足,三两下就把屋子支架架起,把早上用枯藤蔓跟荆棘条编好的帘子往支架四面一搭,固定,顶上盖上茅草顶盖,压上一层新邻居额外赠送的树皮,防雨雪。 完成。 虽然比起以前在大槐村的家来差强人意,但是一家人总算在这里有了容身之所。 苏大苏二忙活的时候,其他人也没闲着。 三个年轻妇人继续搜集柔软的枯草,拿回家晾干后往各个房间地上铺一层,上面盖件旧衣裳就能睡人,等以后有条件了,再想办法弄几张木床回来。 苏老汉跟苏老妇则在屋子周围划出一个小范围,边界扎上荆棘条,这样一来院子也有了。 大人忙活的时候,三个小崽子围在木车旁,尽心尽责照看妹妹。 有家啦,有住的地方啦,崽子们笑颜逐开,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可这劲儿伸手往妹妹软绵绵的脸蛋又捏又揉。 小脸一会被黑乎乎的爪子夹得嘟起,一会被往两边扯开,头上稀疏胎发还时不时被揪起,甜宝面无表情。 她是想揍他们的。 但是。 “妹妹,甜宝儿!妹妹好可爱呀!” “不但可爱,还贼好看!以前村子里的那些小娃娃,谁都没有甜宝好看!” “这么好看的甜宝是我妹妹,咯咯咯!” “是我妹妹!” “我妹妹!这是我娘生的!” “我爹娘说了,甜宝就是我们亲妹妹!亲的!哼!甜宝,我是二哥,等你再长大一点,二哥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你吃!” “我是三哥!甜宝,以后再有梨子果吃,三哥把最甜的给你!” “幼稚!甜宝现在牙都没长,怎么吃梨啊?甜宝,等你长大了大哥给你吃鱼!” 甜宝小拳头已经攥得紧紧的了,又慢慢松开,小嘴吐了口气。 算了。 他们说她好看。 苏家除了搭建住的茅草屋,还用剩余的材料又搭了个简陋的灶房,有些漏风,但是胜在能遮人耳目,做饭的时候不用再跟做贼似的。 下傍晚,到了该吃饭的时间,已经被放到灶房角落的空袋子又悄然鼓起。 “哥!袋子,袋子!甜宝又给咱送吃的了!”苏二眼睛一早瞄在袋子那,第一时间发现,咧出一口大白牙,“今晚吃煎鱼呗?干净!” 烤鱼当然也好吃,但是鱼皮总被烤得焦黑,有时候不小心烤过头糊了就不能吃了,浪费。 苏大过去拎袋子,啐他一口,“你还挑上了,德行。” 将袋子打开,苏大伸手就想往外拿冻鱼,等看到里面的东西时愣住了。 嘴角抽了抽。 “煎鱼没有,兔肉跟鸡肉怎么样?” 苏二刚迈脚准备去烧灶,闻言踉了下,等站稳了立刻蹿到苏大旁边,伸长脖子往袋里瞧。 “两只肥兔?!三只野鸡?!”他激动得压着嗓子低吼,“我滴娘!咱甜宝到底有多少好东西啊?这、这些是仙鸡仙兔吧?一锅炖会不会有点罪过?” “炖不炖?” “炖!” 苏二大笑着冲出灶房,把还躺在木车上的小甜宝抱起,啾啾啾啾就是一顿猛亲,“诶哟喂宝啊!二叔真是太稀罕你了!” 笑完亲完又压着嗓子在娃儿耳边悄悄话,“宝,叔知道你有神通,你拿恁多东西会不会得罪别的仙人?要是仙人问罪,你把罪都推二叔身上来,二叔替你担!” 甜宝眨巴眼。 傻子二叔。 她抬起小手在傻子二叔下巴轻轻挠了下,小嘴试着咧开小小弧度。 “诶唷!诶唷!爹,娘!甜宝笑了!” 苏老妇手上最后一把荆棘条还没扎完,闻言垫着小脚飞快跑过来,一把抢过甜宝,先乐呵呵看了会小孙女甜甜笑脸,然后抬手往老二身上啪啪甩巴掌,“不去做饭你搁这逗甜宝作甚?你嫂子跟大香累了一天了,秀儿也累得直不起腰,不做饭今晚你别吃!” “别啊,今晚这顿我不吃不行!”苏二被打了依旧笑呵呵的,作势胡闪乱躲,低声道,“娘,今晚吃兔子跟野鸡!甜宝拿出来的!” 苏老妇手一错,挥了个空。 “……” 诶唷我甜宝的福,这是折进无底洞了啊! 第28章 不是没人想种,是没人敢种 苏家人磕磕绊绊,总算在徒北山安了家。 十数日转眼而过。 这期间苏家人对徒北村也有了些了解。 住在这里的都是各地流放过来开荒的。 最先跟他们打过照面的刻薄妇人家里只有夫妻二人,夫家姓霍,身子不怎么好,终日待在家中,夫妻二人不种地种田,往返风云城做些小买卖,在徒北村十几户里算是过得好的。 至于其他人,每日在死亡线上挣扎,活得颓废麻木。 这个地方,完全看不到一点希望。 眼看着开春了,苏家人望着屋后光秃秃的徒北山发愁。 开荒种地养家,不是说干就能干的。 他们现在一没农具二没种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苏老汉蹲在堂屋门口檐下,眉头紧锁,“山上积雪已经快化完了,过了春耕好时候,再想开地种田就赶不上趟了啊。” 苏老妇面对这情况也无能为力。 这段时间一家子能活下来全靠小孙女拿出来的东西。 要是开春地种不上,接下来一年都没粮食吃,难道还要靠孙女养他们一年两年,养一辈子? 那叫什么事儿? 她本来早打好主意,只待能有办法养活家里,就不准再要孙女的东西。 她是真怕折孙女的福。 就算甜宝有,他们也不能一直要,不能理所当然。 养家养娃,本该是他们做长辈的责任。 “老头子,你看着家里几个娃,我去隔壁走一趟。”苏老妇整整衣角,交代一声后准备出门。 临出门前犹豫片刻,又返回灶房,从挂在墙角的袋子里掏出一把鱼干。 自打屋子院子搭起来,孙女又开始玩往外扔扔扔的游戏,每天他们都能从屋子各个角落里扒拉出不断打挺的大鱼小鱼,还有被塞进袋子里的野兔野鸡…… 多得一家人吃不完,只能偷偷摸摸的把这些好东西风干烤干,以便能保存更久些。 这会子去串个门有事相求,苏老妇权衡后还是拿了点出来,这样也更好开口。 苏老妇把鱼干装小布袋里揣着,直接去了离家最近的霍家。 到了院门外,扬起嗓子往里喊了声,“霍娘子在家不?” 里面很快传出脚步声,紧闭的院门咿呀打开一条缝,霍氏靠着门,眉梢一吊,“啥事?” 苏老妇对她的态度并未介意,左右张望了下,见无人注意,飞快把怀里揣的一包东西塞霍氏手里,堆笑道,“霍娘子,叨扰了,我过来是想跟你打听点事儿。” 手里东西有些分量,透过布袋便能闻到阵阵鱼香,霍氏眼睛动了动,脸色可见好起来,“诶唷!远亲近邻的客气啥?婶儿想问什么尽管问!我知道的肯定不留底儿!” “你看这不马上就开春了,家里正为开荒的事儿发愁,霍娘子,我想问问这边过来开荒的,干活的农具还有庄稼种子,上哪能弄来?” “啧!这有点难办。”霍氏看了眼手里东西,犹豫了下,把苏老妇拉进门,又把门关上这才敞亮说话,“婶儿,我实话跟你说,你想弄农具,我在周边转一圈倒能给你弄一套出来,但是庄稼种子那必须得进城买,价钱还不低。” “这、想种个地咋还恁难哩!” “徒北山也分山头的,有点势力的手底下庄子田地无数,缺的是干活的人,所以他们把庄稼种子全搂了,外面买不着。过来开荒的人没种子种不了地挣不着吃的,为了活命最后只能去给那几家做佃户,懂不?” 苏老妇哑然。 霍氏说得这么清楚了,她咋还能不懂? 就是有人为富不仁,要把人当畜生使! 给人做佃户,累死累活一年到头别说挣个温饱,最后不定还得倒欠东家租子!这种事比比皆是。 佃户在那些富人眼里,比狗都不如! 看在那包鱼的份上,霍氏话也多了两分真诚,“而且,就算你们弄来庄稼种子,最后种出来的东西也未必能落你们自个手里。徒北山不好混,处处都是豺狼,要不你以为后面那么大的地方,咋个全荒着?不是没人想种,是没人敢种。种出来最后全被抢走,无权无势的人哭天天不灵,只能任人宰割。” 苏老妇白了脸,抖着唇,“……朝廷便不管吗?” “朝廷?嗤!朝廷早就放弃这里了,管不了,这地方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霍家院门开了又关,霍氏打开小布袋子,见着里面风干的鱼干,一条条个头匀称颜色漂亮,乐得咧了嘴,“当家的,今晚给你做好吃的!” 屋里压抑咳声传来,“咳咳咳!什么好东西?” 霍氏几步进屋,把东西亮给男人看,“鱼!鱼干!看苏家人来的时候一个个跟叫花子似的,也不知道怎么藏的好东西,我竟然没发现!” “确实是好东西,苏家能拿过来,既是谢礼,也是信任。”男人咳了两声,轻叹,“你刚把人吓着了。” “我不过实话实说,难道要说好听话糊弄他们?”妇人不以为然。 好话她不是不会说,但是话说的再好听有什么用?现实不是用好听话就能粉饰的。 不过苏家那家人,确实难。 几个孩子要养活呢,啧。 “我瞧那一家子是知道感恩的,要是能帮,便帮一把吧。” “行了行了知道了,就你话多!吃不吃鱼干了?” “吃,我给你做。” “待着!我去做!” 妇人白男人一眼,让他做饭,灶头冒出来的烟不够他呛咳的,不得心疼死她? 男人唇角动了动,低笑溢出口腔。 另边厢,苏老妇失魂落魄回到家,进了院子看到坐在檐下看娃的老汉,看到四个笑着不知愁的小崽儿,压在心头的情绪顿时绷不住了,蹲下来失声掉泪。 苏老汉被吓得腾地站起,三两步冲到老妇人身边把她搀起,急得声都颤了,“咋地这是?受欺负了?!” 苏安三个崽子也被阿奶吓着,齐齐扑过来抱着老妇的脚,嘴里阿奶阿奶不停叫唤。 “老头子,咋办啊老头子?弄不到种子,弄到了也没用,种不得啊,种不得啊呜呜呜!“ 第29章 他们家小丫头到底是哪路神仙? “娘,为什么种不得?!” 院门口,苏大苏二五人肩上还背着捡回来的荆棘枯草,到家刚好把老妇人的话听了去。 五人脸色皆变得难看。 进了屋,从老妇口里得知原由后,这个刚刚露出点欢颜的家,再次弥漫惨雾愁云。 “这到底是什么世道!”苏大蹲在廊檐,咬牙咒骂,“地不能种,那些人甚至把山上的树都全砍光,一门心思把人往死里逼!再过一阵山上枯草被捡光,咱家连火都烧不起!到时候想活命只能去给人当奴才!” 三个年轻妇人抱着孩子坐在一旁,沉默无言,满心彷徨无望。 苏二更是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们在山上捡草的时候听人说,这里但凡给富户做佃农当奴才的,最后大多被坑得卖妻卖儿女。半月前来的那拨人,就被带去当了佃农。” 苏老汉跟苏老妇眼皮一颤,嘴唇抖动久久说不出话来。 半月前来的,那不是就苏家主支么? 再想到卖儿卖女的下场,苏老汉抖着声狠道,“咱就算饿死,也不能去做佃农!” 苏老妇也发了狠,“横竖被逼到死角了,咱就种地!少少的种!我还不信了,自家种丁点东西糊口,那些人也能来抢!” 其他人闻言面面相觑,片刻后皆眼睛一亮。 何大香拍腿,“对啊!咱就少少的种!搁以前一样,弄个菜园子种点菜,份量仅够自己吃的,这么丁点东西,那些人来抢都嫌浪费力气吧!”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问题是,种子哪来?” “……” 一盆冷水,又把众人浇得透心凉。 就连三个小崽子也被此刻气氛感染,红着眼开始呜呜抽噎。 甜宝噘起小嘴,有点疑惑,自己都拿出来那么多东西了,怎么阿爷阿奶他们商量事情的时候就没想到她呢? 她虽然没有种子,但是她有好多好多树苗菜苗啊。 哦,她还有好多好多柴火。 爹不是说家里连火都快要烧不起了么? 甜宝扭头往灶房看了眼。 “秀儿,跟你俩嫂子先去做饭,办法可以慢慢想,饭不能不吃。”苏老妇眉间染愁,低声吩咐。 苏秀儿点点头,跟俩嫂子往灶房去,顺便带上仨娃子。 这时候大家都心烦,娃子们在旁哭个不停,听了更让人心头发堵。 甜宝瞅着三个哥哥走了,歪歪头,苏老妇身边凭空冒出一株尺长的小树苗,枝丫上挂着浅绿嫩芽,满是生气。 熟悉的动静让廊檐下几人嘴角僵了僵,视线齐齐落在小树苗上。 一株,两株,三株…… 片刻功夫小树苗就在几人脚边堆了一地。 甜宝一边扔东西一边观察阿爷阿奶表情,小脸上疑惑也渐浓。 她扔了这么多,怎么阿爷阿奶还有爹跟二叔都不说话? 这些都不能种吗? 她小爪子在一头短毛上挠了挠,没关系,树苗没用,她还有别的。 空间田地里,不同的“菜苗”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在外面。 担心阿爷阿奶也不认识这些东西,甜宝还特地扔了几株大苗,长红果的,开漂亮白花的,连暗红色毒蘑菇都扔了朵出来。 她身边四个大人呆若木鸡瞳孔地震,“……” 同时灶房那边传来三娃子连连惊呼,“柴火!柴火!好多柴火!唔——” 后面的话估摸被三个妇人捂下去了。 这几声惊呼也让外面呆滞的四人回神,苏老妇手忙脚乱压住孙女小手,未免万一连她小脚丫子一并用手肘夹住了,“我滴乖乖!别扔了别扔了!宝你这是要吓死啊奶啊!!” 苏老汉抖着手,罕有语无伦次,“老大,老二,快!把这些东西赶紧藏屋里!这些是、是……人参、灵芝!” 苏家穷,身份地位低,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但是以前村里有个赤脚大夫常上山挖药材,托他的福,苏老汉几个对名贵药材也识得一二,就盼着哪天在山里走个狗屎运能得点好药材,卖出去让家里境况好一些。 苏二本来蹲着的,这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看着地上东西两眼发直,“爹、我动不了……” 苏大稍微争气点,两手在半空左比右划,想把东西拢起来搬进屋,最后愣是不知道怎么下手,就怕一个出错,把恁好的药材弄坏了。 苏老汉鼻翼急促翕动大喘气,心急上来给了苏二一脚丫子,又一巴掌把苏大扇开,“俩没用的东西!咱家围墙就那么高,回头被人看见了指不定出什么事!赶紧搬!” 苏大苏二顿时打了个激灵,看了眼比他们仅高半寸的院墙,动作变得极快速又流畅。 东西往衣摆上一兜起身就冲屋里一放。 一气呵成。 东西全搬光了,小妮子被搂住也暂时不作妖了,四个大人才松了一口气,背心也被冷汗浸了个半湿。 东西藏好了,脑子能重新运转了,四人面面相觑,依旧对刚才得的东西有些不可置信。 人参啊,灵芝啊,药铺高价收都难得收到的好东西,他们竟然一下得了俩,不,应该是仨! 苏老妇吭哧喘气,“老头子,那朵白色的是莲花吧?” 苏老汉神情恍惚,点头,“是莲花。” “啥莲?” “可能……也是药材?” “那人参刚我看了眼,比我手掌还长,老多根须……多、多少年份的?” “……” “灵芝呢?” “……” “听说好药材要炮制存放的,咱啥都不懂,会不会藏坏了?” “……” “咋办啊?” 一连串无法回答的问题,四人每人头上都是一堆问号,最后齐刷刷把目光落到又玩起口水泡泡的小丫头身上。 他们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他们家甜宝到底是哪路神仙,怎么什么东西都拿得出来? 苏老汉用力搓搓脸,努力冷静,“这事儿万不可让外人知晓,咱都是普通人,护不住那些好东西。” 另外三人脸色严肃起来,点头。 再看扔了东西后就自顾自玩得开心不谙世情的小丫头,几个大人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小丫头到底年纪小,不知道那些东西亮出来,在流放地这座阳间炼狱会引来多少事端。 第30章 甜宝可真聪明 夜深人静。 苏家小院户门紧闭,连堂屋门都关得紧紧的,担心门缝漏光,苏家人还用布帘子把缝隙遮得严严实实。 屋里燃了个小火堆,用作照明。 几个娃子都已经睡下了。 苏家大人围坐一圈,对着面前的东西发呆。 白天因为太过激动紧张,急着先把东西藏起来,所以当时根本来不及细看。 这会子四周静悄悄的,避开耳目偷偷摸摸再把东西摆出来,一家子又重温了次白天血液沸腾的感觉。 先说那株人参,有成年人小臂长,根须毛须众多,须上密布珠粒,尚沾着泥巴,新鲜得像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 还有那朵拳头大的莲花,玉白花瓣薄得几近透明,拢着紫色花蕊,呈绽放姿态,冰清玉洁,漂亮得让人不敢伸手触摸。 还有那朵赤红色的灵芝,色泽鲜亮,虽然看着不大,重量却不轻。 饶是白天已经看过一次,苏老汉几人此刻依旧难抑气息发急,更别说刘月兰等妇人了。 “我这辈子,第一次亲眼见到人参灵芝……原来长这样……”苏秀儿晕乎乎的,低声喃喃。 何大香,“这些东西要是卖了换钱,够咱家一辈子吃喝不愁了吧?” 刘月兰没那么乐观,“咱能卖给谁?边城咱进不去,风云城更不敢去,而且这些东西拿出来,就等于把银子露给土匪看,到时候咱一家子都危险。” 苏老妇点头认同,沉吟道,“卖肯定要卖,不然这些东西搁手里咱不懂保存,坏了就真是浪费了。但是得想办法卖,不能莽撞。” 他们家现在太需要一笔银子度过难关了。 不说其他,就说吃的。 这段时间家里人虽然没饿着,但是每顿大鱼大肉的吃也不是办法,他们已经近两个月没吃过米面了,并非好事。 大人们在堂屋里又喜又愁,浑然不知睡房里的小奶包把他们的话全听去了。 甜宝坐在空间田地旁,两只小手捧腮,望着眼前一大片花花草草。 这些被她当成菜的东西,原来可以换好多银子。 但是能换好多银子也没用,看看阿爷阿奶跟爹娘他们,愁得都不睡觉了。 什么人参灵芝白莲花,还比不上几个大萝卜有用。 甜宝噘嘴,小眉毛皱起,怎么才能给阿爷阿奶帮忙? 夜渐深。 堂屋里的人苦思无法,只能将事情暂时搁一搁,各自回房睡觉。 甜宝也出了空间,嘬了一顿口粮后,闻着娘亲的气息安心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耳边听到动静。 “老大,拉我到这儿干啥?鬼鬼祟祟做贼呢?”是苏二的声音。 甜宝眼皮子动了动,分辨出方向大概在灶房角落。 很快她爹的声音飘来,“老二,我打算亲自去走一趟风云城,看看城里究竟是什么情形——” 他话没说完就被苏二急声打断,“你疯了?!你知不知道风云城是什么地方?那是咱能去得的吗!” “我们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等死!再说我只是去转一圈就回来。风云城再危险,里面的人也不可能见人就打就杀,要不还有人敢在里面做买卖?” “……行,你要去,我陪你一块去,龙潭虎穴咱兄弟一块闯!哎哟!你打我干啥!” “闭嘴,你搁家待着!甜宝拿出来的除了那些药材,还有不少树苗,我认得有好几株是果苗来着,你跟爹娘在家琢磨琢磨,咱不是要种地么?没有庄稼种子,种果树也能行!就这么定了!” 外面还说着什么甜宝没再听,缓缓睁开眼睛,看向窗外。 荆棘条扎成的窗帘子缝隙有光透进来,灰蒙蒙的,天将亮未亮。 她又扭头,看向身边还在熟睡的年轻妇人,朦胧光线下那张年轻的脸线条柔和,五官清秀娴雅,只是妇人眉毛轻蹙,睡梦中也在发愁。 甜宝伸手探向妇人眉间,想将她眉心褶皱抚平。 妇人受了打扰,精准就她小手捉住放进小被子里,全程眼睛没张开,“甜宝乖,睡吧,娘在呢……” 一声温柔呓语后,妇人继续沉睡。 甜宝这才发现娘亲眼底下方有疲累的青色。 房门细微响动,男人高大身影走进,担心打扰了房里正睡着的人,脚步放得极轻。 到了床边,苏大视线落在妻子脸上,怜惜、不舍、愧疚交织。 待想要转身离开时,视线一错,跟他不知道哪路神仙的女儿眼睛对个正着。 娃儿眼睛圆溜溜清凌凌的,定定瞧着他。 苏大,“……”莫名心虚,像做贼被抓包一样。 这种心虚只是一瞬,苏大又安心下来。 女儿四个月大,刚刚萌出两颗小牙包,还不会说话哩,他虚啥? 死几次,苏大眼神变柔,越过妻子俯身,在睡里侧的女儿小脸蛋轻轻亲了口,用气音道,“甜宝乖,睡吧,等爹忙完了晚上回来陪你玩。” 说完他轻手轻脚起身。 没成。 女儿小爪子抓住了他衣襟。 他尝试用手掰,竟然没掰动,又不敢太用力,担心弄伤女儿小手指。 “宝儿乖,快放手,爹得去忙活了!” 甜宝不放。 忙活? 骗宝宝呢? 她小嘴一张,作出口型。 “我。” “去。” 苏大,“……啥?” “带我去。”甜宝黑眸亮起,哎呀,还不会说话没关系,她会作口型! 甜宝可真聪明! “……” 苏大怀疑自己眼花时,发现女儿另一只闲着的小手,手心突然冒出一朵紫色小花。 他眨眼,小花在女儿手上消失了。 再一眨眼,小花又出现在女儿手里了。 “……”要不是知道面前这个是他亲亲的女儿,苏大简直要怀疑自己见鬼了。 能凭空拿出东西也就算了。 咋个还收放自如呢? 宝,你得亏得你爹胆子够大! 甜宝小嘴动了动,无声的三个字,“带我去。” 同时小手还往自己小胸口拍了下。 苏大懂,这动作女儿是跟家里三个小崽子学来的,意思是“我很行”。 “……” 蒙蒙亮的天,苏家小院院门悄悄打开。 男人高大身影从里走出,身上缠着背带,怀里背着他家小崽子,在苏二凄凉眼神目送下,离开小院。 父女首次交锋,当爹的完败。 第31章 今儿爹就带你一块去闯风云城 望着老大跟小侄女渐渐远去的背影,苏二的心是灰暗绝望的,心头弥漫巨大悲伤。 眼前这一幕在他眼里,几乎是永别。 要不是得留条命给二老送终门户,他势必要跟着去。 可是现在—— 他亲眼目送老大跟侄女去送死啊! 等那俩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帘,苏二悲从中来,八尺汉子蹲在家门口,捂着嘴哭得涕泪横流,好不凄凉。 苏大那方则是另一番景象。 甜宝小脖子已经能支棱起来了,窝在背带里,扭着小脑袋到处打量,眼里满是对周围的好奇。 以前被关在实验室,记忆里除了玻璃房子就是白大褂、针筒、手术刀、各种管子、仪器。 在苏家出生后,又一直被裹在襁褓里,能看到的除了天空就是白雪,像这样可以自在看各个方向看不同风景的体验,太让小宝宝稀罕了。 绿灰白交织的高山、土坡,破破烂烂零散而座的低矮茅草房,路边碎石缝隙里钻出的一抹翠色…… “宝啊,等回来了,你阿爷阿奶非提着菜刀砍我。”苏大垮着脸。 怀里小娃儿瞅他一眼,啊的吐个泡泡。 苏大,“……” 别说,带着女儿一块走,心态还真不一样。 多了份勇气跟狠劲。 就是死,他也要护好女儿周全回到家再死。 “有句话叫上阵不离父子兵!今儿爹就带你一块去闯风云城!”一股豪情油然而生,苏大挺起腰板足下生风。 当爹的,在女儿面前绝对不能怂了! 苏大没去过风云城。 但是平时上山捡枯草的时候,在稍高的山坡就能遥遥看见那座凶名赫赫的城。 近得很,距徒北山不过五里路。 为了不被家里其他人发现,苏大特意赶早出门,没想到就这还有人起得比他更早的。 他赶到风云城外时,刚刚天光亮。 城外置有大片田地,地里已经有忙忙碌碌翻田春耕的身影。 只是人人瘦骨嶙峋,一身死气,嵌在脸上的眼睛麻木灰暗,看不到一点光彩。 苏大沉默,猜到这些人应该是佃农。 敢在风云城外置田地的,必然是有实力跟势力的。 “宝,咱到了。” 站在风云城进城入口,苏大停了一瞬,看着竖在路边的的石碑,低低道。 石碑上刻风云城三个字,笔力虬劲龙飞凤舞,恣意霸气。 站在这里,已经能听到城里嘈杂。 风云城没有城门,也没有城墙,乍看更像是普普通通的小镇子。 但是城里城外之间却似有无形壁垒般,寻常人不敢越界半步。 察觉到爹语气里的低落复杂,甜宝抬眼,小手往前一挥,“啊。” 走! 苏大顿了下,嘴角一抽。 总有种自己被女儿鄙视了的错觉。 遂牙一咬,迈步跨入那条界,“走!” 当爹的还赶不上自个崽子有胆量?笑话! 甜宝不懂当爹的一瞬间心思怎么百转千回,张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继续张望。 越过石碑,走过一截杳无人烟的路段,嘈杂声骤然放大。 正式进入风云城,城里景象跃入眼帘。 “他娘的刚才是你瞪老子吧?格老子不想活,老子送你归西!” “上我这摊儿吃霸王餐?你也不到街上打听打听我赵老四是什么人!兄弟们,抄家伙,把他腿给老子卸了!” “打架的闪远点,别阻地儿,这菜是往白府送的,烂一片叶子你们所有人的命加起来也不够赔!” “杀人越货,坐地要钱,甭管什么单子,银子给够就接!来来来出摊了!” “跟老子抢地盘?!这个摊位姓李!老子就算没来也不是你能占的直知道不?来人,砸了!” 刚刚进城的父女俩杵在路边,眼睛瞪大的弧度一模一样。 鸡飞狗跳难以形容眼前的场面,不够血腥。 一大早的街道上已经很热闹,铺子开了,街边摊子也支棱了,就是打架的比吆喝的要多得多,碗筷桌椅木棍菜叶子齐飞。 路人一不小心就会被误伤。 还没地儿说理。 苏大脚步微微后退,想打退堂鼓了,“宝、宝儿啊,要不咱还是先回去,下次再来——” 甜宝看着纠缠在一起满地打滚的人,小手握拳呐喊助威,“啊……哒!哒!” 苏大,“……” 他飞快把女儿小手按下,吓得冷汗在额角刷刷流,声音都震了,“宝!这热闹不是咱能凑的,别拍手!刀棍无眼啊宝!!” 苏大后悔了,他为啥要把女儿带来? 这一波仇恨要是拉过来了,凭他双拳难敌四手,根本护不住女儿! 是他自大了! 要是女儿带着伤回去,娘不得就地把他埋喽?! 好在前方几拨人马打得正兴头上,没人注意到他们,苏大将女儿摁在怀里低头就溜。 场面太过混乱,谁都没注意到地上以及幸免于难的摊子里,有东西莫名其妙消失了。 苏大跑出老远,周围平静下来才敢抬头,心有余悸。 而此时的苏家小院,已经闹哄得快要掀翻天了。 刘月兰醒过来发现躺在身边的女儿不见了,原以为是婆婆把娃儿抱出去溜院子了,结果婆媳俩照面后双双傻眼。 找遍整个院子里外都没找着孙女身影,连同苏大也一直没现身。 还是苏老妇察觉老二神色不对,逮着他逼问,才问出答案。 老大带着甜宝去风云城了。 一大家子当即被这个消息打蒙。 刘月兰跌坐地上嚎啕大哭,“去风云城、风云城……那是能去得的吗?爹、娘、怎么办?孩他爹、甜宝……呜呜呜!” 何大香拎着根柴火朝呆立的苏二身上用力打,哭骂!“苏老二!你可能耐了!你看着大哥跟甜宝出门,你一声不吭!要是他们有啥事——你对得起大嫂,对得起爹娘吗!你良心怎么过得去!” 三个小崽子站在堂屋门口,被这一幕吓得娃娃大哭。 苏老汉从灶房取了东西出来,看着脸色惨白眼睛通红的老伴儿,沉声道,“去霍家,求一求霍家两口子,他们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也许能有法子帮咱把人带回来!要是不行,咱就亲自去风云城!” 苏老妇立刻抹了眼泪,转身往门外冲,“走!” 其他人仿似看见一丝希望,也停了吵闹,慌忙跟上去。 第32章 苏家老两口求人 时辰还早,这个时间霍氏夫妇俩都在家。 听苏家人开口说明来意,霍氏当即脸色一变,吊起眉眼嗓音尖利,“去风云城帮你们捞人?说什么笑话呢?风云城是什么地方你们不知道?老娘这样的人物在那里都得小心翼翼谨慎保命,还帮着捞人,我可没那么大能耐!“ 说完又叉腰骂道,“不是我说,你们家老大是跟天借了胆了?敢一个人进城,那么能耐他咋不上天?行了甭在我这儿哭哭啼啼了,这忙老娘帮不了!人能不能回来看他自个的命吧!” 几个年轻妇人一听,眼里绝望又浓了几分。 苏老妇在来的路上,跟老汉已经有了默契,她咬咬牙上前一步,“霍娘子,借一步说话。你是这徒北山的老人了,懂得比我们多得多,我们会厚着脸皮上门,也是想求看看,或许你有什么门道能帮上忙?要是成,我们绝对不会让你白白冒险,定重酬相谢!” 顿了下,她嗓音哽咽,眼眶益发红,“要是实在不成,我们也不敢强求……还望霍兄弟跟霍娘子包涵,我们、我们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霍氏两手在胸前交叉,斜睨哼道,“会让你们进门便是看在你昨儿给的那些鱼干份上了。本来以为你们苏家算是老实本分的,没成想也心里藏着奸。穷得叮当响居然敢说出重酬相谢这种话,什么重酬?鱼干么?给你们点好脸是不是就以为老娘好骗好欺负?” 对方话说得很难听,但是这时候苏家人压根顾不上,也不敢计较。 何况某种程度上霍氏也并没有说错,他们家确实穷得叮当响。 “霍娘子,我们是豁出一家子安危上门相求的,既是求人办事,绝对不敢下妄言诓人。”苏老汉也走了上前,把出门前带的东西拿出来,打开外面裹着的陈旧布袋,露出袋里一角,“这是我们的诚意,只要能把人带回来,不说这些东西,就是搭上我的命我也在所不惜!” 刚还脸带鄙夷不屑的霍氏,在看到袋子里装着的东西后,瞳孔一缩,环在胸前的手放了下来。 尽管苏老汉没把袋子全部打开,仅仅露出一角,也足够她看清楚了。 要是她没看错,那是一株人参! 而且年份绝对不少于五十年! 她难掩惊讶,没想到初来时跟叫花子进村似的苏家人,竟然不显山不露水,藏了这么好的东西! 先是鱼干,再是人参……霍氏再看苏家人,眼底藏了探究审视。 能藏起这种矜贵物,还能一路带到徒北山来,苏家人恐怕绝非看起来的普通平凡。 霍氏不知道的是,苏家老两口也同时在暗暗审视她,且于此刻,在心头皆悄悄松了一小口气。 因为霍氏在看见人参后,有惊讶,有探究,有怀疑……但是没有露出贪念。 只这一点,他们苏家赌赢了。 不管霍氏能不能帮忙,这样一个人,是不会轻易在背后捅他们一刀的。 霍氏或许泼辣刻薄,但是坦荡。 霍氏收起眼里诸多情绪,盯着面前老夫妻,“这么好的东西,拿到我这个没什么交情的人面前,你们也不怕被抢被害?” 苏老汉郑重道,“仅凭霍娘子这句话,老汉就像不像你不会是能做那种事的人。更何况——” 他往静悄悄的堂屋里看了眼,“疼夫君能疼上脸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霍氏,“……” 我他娘! 老脸发烫! 堂屋里先是几声轻咳,耳后是一串轻笑。 俊美瘦弱的中年男人从堂屋里慢步走出,“内人性子直来直去,说话也心直口快,多谢老哥谬赞了。你家老大跟孙女的事情能不能帮上忙我暂不敢夸口,但当尽力而为,你们先回去等消息吧。” 苏家人闻言,登时狂喜,朝男人千恩万谢。 苏老汉把人参往男人怀里塞,“霍兄弟,这份恩情我苏家定谨记在心!有什么我们能做的,你尽管吩咐!” “好,诸位请先回。”男人没有拒绝那根人参,话语间始终笑意浅浅,举手投足温文清雅,大方从容。 等苏家人离开后,霍氏急得连门都忘了关,朝男人怒道,“你是不是想自己去风云城!” 男人点点头,“阿娴,我在家待了很久了,正好想出去走走,风云城不算远,走一遭也无妨。” “不成!我不准你去!今儿你别想做这烂好人!这人参咱不要,我拿去还给苏家!” “阿娴。”男人拉住妇人,力道不大,妇人却像被千金重物拖住了脚步般,不敢使力挣扎。 “我去风云城不是因为想做烂好人。”男人凝着在他手里乖得不像话的妇人,眼底柔情晦暗轻涌,“你素来嘴巴不饶人,得罪人多称呼人少,苏家是第一个如此夸你的。我听了高兴。他们有胆量信任你,我高兴。” 霍氏抬眸,定定看着掩眼前俊美高洁的男人,有些不敢相信,“你、你高兴?” “别人夸我妻子,自然高兴。” “为为为什么?” “傻子。”男人轻笑,手在妇人瘦削脸颊捏了捏,“我现在出发,最多午时回来。” 临出门前,他把人参转递到妇人手里,“这些年你一心照顾我,辛苦你了,人参留着,你也该补一补身子。” 霍氏直愣愣杵在原地,男人离开好久都没能回神。 脸颊上被捏了一把的温凉触感迟迟不退,像是被烙在皮肤上一般。 及后,妇人削瘦脸颊一点点蔓上绯红、深红。 人参往怀里一塞,她足尖点地几个轻纵,往风云城方向纵去,转眼消失在徒北山。 狗男人,说走就走,没她当保镖,他也不怕进了城被那些地痞无赖打折骨头! 想到这里,妇人眼底溢出杀机。 谁敢动她男人一下,她扒谁的皮! 苏家发生的事情,苏大一无所知,带着甜宝在街上连躲带闪,磕磕绊绊的转了半条街。 最后停在一家小铺子前。 铺子上方挂着招牌,是卖米粮跟庄稼种子的粮种铺子。 “宝!找到了!就是这里!”苏大眼睛发亮,抬脚往铺子里走。 第33章 原来霍娘子会飞 粮种铺子很大。 装修看起来也很气派。 是这条街道上为数不多几家完整又高档的铺子。 此刻铺子里没有客人,一袋袋米面摆在货架上满满当当,墙角位置则放置各种农种子。 柜台在铺子靠门一侧,柜台后四十来岁微胖男人正低头拨打算盘,应是铺子掌柜,听到有人进来,他懒懒抬了下眼皮,冷淡倨傲,“不用看了,我店里的东西你买不起,本店也不施舍叫花子,要是想打抢,先思量思量有没有命走出这条街。” 苏大,“……” 他这一身打扮,灰扑扑的薄袄子破洞漏棉絮,还打着不少补丁,说是叫花子不为过。 他看了眼怀里小崽儿,想起家里那么多口人,到底没打退堂鼓,走上前鼓起勇气开口,“掌柜的,我想来找些菜种子,不用多,白菜萝卜种子一小把就行——” “一包菜种子三十铜板,有银子就买没银子滚蛋。”掌柜打断他的话,俨然不耐烦了。 这价格,高得离谱。 “我没有银子,用东西跟您换行吗?”苏大没有多言,从背带里侧掏出个布袋子,打开放到柜台上。 三只烘干的野兔,处理得极好,每一只都色泽均匀香气诱人,且个头很大。 掌柜眯了下眼睛,终于停下拨算盘的动作抬起头来,一双细眼精光闪动,“佃户没地,你要种菜,是城外散户吧?这光景能猎到这么好的野兔,运气不错。” “确实是运气好得的,自家人不舍得吃,想着换点菜种子,种点菜自个吃。掌柜的能不能行个方便,给我换些菜种?” “三只兔干换三小包菜种,不乐意就东西留下自己走人。”掌柜微笑。 这是一言不合就明抢的意思。 苏大脸抽了下,咬牙,认了。 掌柜的明显是看他人单力薄欺他无力反抗,他拿出来的兔干个头大品相好,搁以前在大槐村,这种野味拿到镇上卖给富户,一只随便都能得个四五十铜板。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要是跟对方掰扯,恐会多生事端。 苏大只想拿了菜种子赶紧走人。 掌柜的很快拿了菜种过来,三小包种子拢在一起填不满苏大手心。 甜宝一直静静看着,她不懂价格跟行情,就觉得那么大的兔子换这么少的东西,肯定是爹亏了。 “啊哒!”她不高兴,伸出小手就往掌柜的头上打了下,就跟刚才在街口看到那些人打架一样,一言不合快意恩仇。 掌柜拿东西过来正好站在苏大面前,小崽儿在背带里高度又正好合适,这一爪子直接拍掌柜的脸上了。 啪声清脆,那张微胖的脸被一巴掌打歪,小小的五爪印迅速浮出来又肿又高。 铺子里死一般寂静。 掌柜好一会才回神,僵硬把头扭正,盯着小崽子目露凶光,他脑袋差点被打掉了! 苏大,“……” 苏大腿一抖,撒脚就跑。 “宝!我的小祖宗!你咋个打人哩!咋力气还恁大!” 爹遭不住啊! 后方,掌柜怒吼传来,苏大话都不敢说了,卯足力气跑得更快。 生平头一次跑起来跟一溜烟似的。 于是乌烟瘴气的街道上又出现一道风景,身形高挑瘦削的汉子怀里背个奶娃娃,跑得屁股冒烟。后方一群人挥着棍棒凶神恶煞穷追不舍。 这种场景对风云城的人而言司空见怪,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也有得闲的来了兴致,蹲在街边凑热闹。 “跑错了跑错了,那边是死胡同,往右边跑。” “城外来的?胆子真大,敢在白家粮种铺生事,哈哈哈!白家伙计,弄死大的得了,小的留着,送春娘那儿能领三两银子!” “勇士,待会老子去给你收尸,我的包子铺正好缺肉!” “哎哟又跑错了,那是十二码头地盘,生人勿近有进无回啊!” 苏大此刻哪有时间多想,逃命间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跟着那些人的指挥走,等发现眼前无路时浑身冰凉。 而死路外头,街边那些人张狂大笑声遥遥传来,“哈哈哈哈!上当了!哎哟笑死老子了!白家的,回头记得在白掌柜面前替我王老三美言两句,下次去买米面给打个折啊!” 苏大喘着粗气脸色惨白,搂紧了女儿回头,追兵已经近至眼前。 这些人身上的凶残戾气丝毫不弱于当初遇见的马匪。 此地是条死胡同,巷子狭窄围墙高筑,逃无可逃,苏大知道自己跑不了了。 “祸不及幼儿,我认打认揍,求你们不要伤到我女儿。”颤着声卑微恳求后,他把女儿搂得更紧,绝望背过身,把女儿护在身体跟墙壁之间。 追来的是粮种铺子伙计及打手,被溜了几条街才堵到人,戾气飙升,二话不说高举木棒往下打,“死到临头废话还这么多!你认不认都得死!” 苏大努力把女儿包裹在怀里,以身体当肉盾,只希望能借此护女儿周全。 棍棒破空的声音尖锐冰冷,在棍棒落到身上前,苏大亲吻女儿柔软发旋,一滴温热眼泪落在娃儿发间。 很小的一滴泪珠,那股温热却瞬间侵袭甜宝四肢百骸,最后汇聚在她心脏,又于小小胸腔鼓胀炸开。 那是父爱。 沉重而磅礴。 甜宝眼睛也似被那股温热传染,突然发烫,烫出液体。 她其实不懂什么是父爱,更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奇怪。 仅知,那些敢欺她爹爹的人,都得死。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 苏大等啊等,破空的木棍却迟迟没有落到身上,疑惑刚上心头,略熟悉的嗓音便传入耳中,清润温和,“白掌柜,今日讨的这份人情,霍某他日再行感谢。” “……”苏大猛地转身。 面前还是那些追兵,只是一个个跟木乃伊似的僵硬不能动弹,棍子还高举在半空,张张凶残狠厉的脸表情凝固,乍看甚是滑稽。 视线往后移,巷口进来不远,并立两道身影。 一着天青长衫体型修长瘦弱,容貌俊美姿态从容,是他家隔壁姓霍的新邻居。 另一人不久前才见过,正是粮种铺子掌柜,着褚色万字长衫马褂,圆润富态,脸色算不得好。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过去!”苏大怔愣间,头顶又一道熟悉嗓音呼呼喝喝。 他飞快抬头,高高的围墙墙头上,霍娘子两手环胸英姿飒爽,吊高的眉眼满是不耐。 苏大,“……” 原来霍娘子会飞。 第34章 苏老妇磨刀霍霍埋大儿 死里逃生,苏大两腿还软得跟面条似的,走出去的时候连滚带爬。 换来霍娘子一句没用。 但是甭管怎么摔怎么狼狈,怀里娃儿始终被他护得好好的。 白掌柜视线在甜宝脸上定了一瞬,哼道,“霍先生亲自过来求情,这个面子白元不敢不给,算他们运气好!” 霍先生笑道,“他们运气好在碰上的是白掌柜,就算我不来,白掌柜也不会当真要致人死地。否则来追他们的就不会只是这些伙计了。” 男人说话好听顺耳,白掌柜总算脸色稍霁,“霍先生赶紧领着他们走人,甭再让我看见,我脸上这巴掌挨的,现在还疼着呢!” 苏大不敢说话。 甜宝不能说话。 父女俩反应相当一致,一个看地,一个望天。 霍先生把父女俩小动作看在眼里,暗暗失笑,招呼道,“走吧。” 有了熟人作伴,苏大两条腿好歹抻直了,跟在霍家夫妇身后一步不敢错落。 后头白掌柜声音再次传来,“霍先生,家主子一直在等先生回心转意,白家大门敞开,任何时候都恭迎先生前来!” 霍先生闻听,只回头朝对方含笑点点头,未有应答。 三大一小渐行渐远。 白掌柜这才上前给摆了半天造型的手下解开穴道,沉脸,“回铺子!” “掌柜的,就这么算了?!”得了自由,铺子伙计愤愤道。 “霍子珩亲自出面,不算了还能怎么着?主子给他面子,咱就得给他面子!”白掌柜骂道,“一群没用的东西,吓唬人都不会,放你们出来追人,反倒搞得老子脸面丢一地!赶紧滚!” 喝退手下人,白掌柜片刻不停,转脚回了白府,去报告霍子珩出面的事,以及那对诡异的父女。 几个月的奶娃娃,一巴掌过来让他脑袋差点转了半圈,正常? 还有,城外不管是地头还是山头,都被十二码头的势力把得死死的,除了草什么都没留下,更别说能找到三只那么大的野兔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霍子珩那样淡泊不理俗世的人,居然为了个流放犯打破原则再进风云城,最为让人不解。 这事事蹊跷,他自然要报与主子,那父女俩的身份也得好好查一查! 死胡同一下人走得精光。 谁都不知道,这里差点成为屠杀场。 霍子珩及时出现,救下的不仅是苏大,还有白家那群人。 甜宝将梨花针重新扔回古梨树脚下,小脸面无表情。 阿爷阿奶说人要有恩记恩。 那肯定也要有仇记仇。 这次没报成仇,下次总有机会,她记得那些人的脸。 正匆匆往白府赶的白掌柜莫名其妙头皮一凉,打了个冷战,浑然不知自己被人惦记上了。 “霍先生,多谢你跟霍娘子出手相救,我才捡回一条命。”走出风云城,苏大总算找回了声音,感激道谢。 霍子珩笑道,“是你爹娘跟家里人找上我,我才知此事。苏大,你此次确实有些莽撞了,风云城不比其他地方,在这里事事都需三思而行。” 苏大闻言惭愧不已,“是我想得太过简单了。” 这次差点出事,他被吓得魂魄现在还没归位。 自己莽撞不说,还带着女儿一块涉险,要是女儿因此出什么事,他一头撞死都不足补偿。 脑子浮出那幕凶险,苏大搂紧女儿心有余悸,实实在在感觉女儿还好好在怀里方才稍觉安心。 他低头,看着女儿乌黑眸子,依旧那么安静澄澈,好似完全不知道刚才他们父女险些丧命,没有被吓着,也未受任何影响。 苏大心一松,在女儿脑门用力亲了口,“宝,以后爹绝对不干这种浑事儿了!” 甜宝没有表情的脸多了丝裂缝,露出浅浅嫌弃。 说话就说话,干嘛老亲她呀! 爹爹好烦! 父女互动间,旁边有双眸子一直不动声色暗暗观察。 待看到小小奶娃儿脸上竟然浮出小大人般表情时,霍子珩眉尾不可察的挑了下。 霍娘子毫无所察,但是看苏大是哪哪都不顺眼,要不是为了他,夫君也不会再进风云城。 “现在知道自己干的是浑事儿了?哼,我告诉你,你家院子可翻了天了,回去想想怎么跟你爹你娘请罪吧!我出门的时候听到你娘嚷着往灶房拎菜刀呢!等你回去就把你剁吧剁吧埋了!” 苏大,“……” 甜宝想着那场面,眨巴眨巴圆溜溜的眼,小嘴咧开,乐了。 爹要被阿奶收拾了,家里又要热闹了。 她喜欢热闹呀! 苏家确实热闹。 苏老妇满屋子找趁手的家伙什,菜刀不知道被谁藏起来了,最后拎着根龙头拐大小长短的木棍站到院门口。 就等混账大儿回来。 其他不敢劝,也不想劝,有些人就得被狠狠收拾一回。 这边动静闹得太大,徒北山脚十几户人家,不少人被吸引得走出门口观望。 苏大在万众瞩目中抖着腿回家,远远的就看到老娘守在家门口,四目相对那一瞬间,苏大在老娘眼里看到了杀气。 “……” “杵着干啥,赶紧回去受死!”后方妇人一脚踢出,把苏大踢到老妇面前,断了他逃跑的机会。 苏大被踢得趔趄,堪堪在老妇面前刹住脚步。 他缓缓抬头,对上老妇冰冷的脸时,扯出僵硬讨好笑脸,“娘,我、我回来了,哈,哈哈……” 苏老妇视线先落在孙女身上,见她完好无损后,才咬牙冷冷一笑,扬起木棍就往苏大身上打。 苏大,“!!!” 立刻举起女儿往前挡。 早在看到老娘手里大木棍时,他已经悄悄把背带松开了。 就等着这一着拿女儿保命。 甜宝,“???” 她扭头看着她爹,面无表情的小脸再次龟裂。 这父女情,居然如此塑料? “宝,权宜之计!上阵不离父子兵啊!”苏大边闪边挡边低声道。 离得近,苏大这句悄悄话苏老妇哪能听不到?气得脸色铁青,偏偏一时不得法。 她棍子往那个方向落,宝贝孙女就被送到哪个方向,她哪里舍得打? “苏大,你居然这么贼!拿甜宝保命,忒不像话了!”后方,苏二奇袭而出,一木板精准抽上苏大屁股,大吼,“娘,我来帮你!” “苏二你造反了你!”那一板子结结实实,轮到苏大咬牙了,正要破口大骂,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看院门那里又一群人鱼贯而出,人人手里抄着家伙,直朝他奔来。 苏大,“……” 第35章 是亏得要死好不好! 苏家院门口一场混战,一家子人自相残杀。 场面十足壮观。 苏大是这场混战里被群殴的对象。 王牌保命符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抢走了,落到了苏秀儿手里,年轻小妇人一抱到侄女立刻退场,站到安全范围围观,“爹,娘,揍狠点!犯错还敢躲罚!罪加一等!” 苏二,“秀儿这话说得太对了!揍!狠狠揍!” 何大香,“孩他爹,那板子不趁手,来,换小木棍!一棍一个印儿!” 刘月兰,“该杀千刀的,一声不吭偷偷摸摸走,还把甜宝带着去,就该把你脑子揍清醒了免得再犯浑!” 苏老汉,“老婆子,累了你就歇会,我继续教训这个混小子!” 苏老妇喘着粗气,“不累!老娘还能再揍他三百回!” 三小崽子扒在院门边,三双眼睛瞪得溜儿圆,贼亮,“哇!” 苏大泪流满面。 后方不远,霍家院子门口,霍氏提了张凳子搁那一坐,磕着瓜子边看热闹边说风凉话,“躲啥躲?跑啥跑?站稳了扛打吧。要是扛不住了需要帮忙就吱一声,我可以再帮帮你。你这条命老值钱了,前头你家里过来找我当家的,给了全副家当呢!” “……” 苏大伤口上又被撒了一把盐。 更远些的地方,不少穿着破烂气息灰暗的人,静静瞧着这边。 那群人早被看不到光亮的生活磨得生气全无,活得麻木又阴郁。 像眼前这样的热闹鲜活,他们已经好久好久没看见过没感受过了。 徒北山下,常年死气沉沉。 不止徒北山,流放地大多地方皆如此。 是以偶然见到这种热闹,竟觉稀有,让人生出些许流连。 “是新来的那家,好像姓苏,他们家真热闹……” “也就现在还有力气热闹,等待的时间长了,便也跟我们一样了。” “是啊,来了这里,像我们这种没本事的人,想活着只能把自己当狗。” “他们竟然敢跟霍娘子打交道,再没本事也比我们强。” “强不强都是人家的事,我们攀扯不着,甭看了,回吧。” “嗯……我们这样的人,没人会理吧……” 苏家群殴散场,徒北山下又恢复平静,死寂如同往常。 刘月兰关了院门,一眼不带多瞧某个惨兮兮的人,夫妻多年恩爱和气,这是她头一回给男人甩脸色。 苏大自知理亏,不敢吭声,一瘸一拐讨好跟在后头。 堂屋里,刚揍尽兴的众人散落而坐,看见苏大进屋了,同样一个个不给好脸。 知道家里人还没消气,苏大露出苦相,耷拉脑袋蹲到小房门口的老妇面前,“娘,您要是还没消气,您就继续揍。今儿这事是我做错了,要打要骂都成,您别气着自个,行吗?” 苏老妇抱着孙女甜宝,撇开脸不说话,眼泪却唰地冲了出来。 把苏大吓得够呛,既愧疚又自责,抬手就往自己脸上扇。 其他人不吭声。 苏老妇抹了眼泪,用力拍掉苏大抽打自个的手,瞪着赤红的眼,哽咽怒骂,“你为家里着急我理解,我们都着急,但是日子是慢慢过的,办法也要慢慢想!你这样盲冲冲的冲去风云城,还带着甜宝一块去!你爷俩要是在那出事——你叫娘怎么活?!啊?你叫娘怎么活!” 妇人骂声尖锐凄厉,声声句句带泪。 苏大满嘴苦涩,知道自己让爹娘、让家里人操心了,理由再多,错便是错。 今天要不是有霍先生夫妇及时赶到,他可能真的回不来。 他要是死了,甜宝一个连坐都还坐不稳的奶娃娃会是什么下场? 苏大不敢想。 他屈膝跪在老妇面前,低着头,眼泪羞愧的往下坠。 “咳!娘……你看这打也打了,咱气也出得差不多了……老大去风云城我估摸也遭了罪,要不让他先起来,咱慢慢说话?”苏二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开口求情。 刚揍老大的时候他往他腿上抽了好几下,看老大走路腿瘸的,肯定不少疼,再这样跪着可别把腿弄废了。 “你闭嘴!别以为这会子装无辜就没你啥事儿了!”坐另一边的苏老汉板着脸,“苏老二,你也是共犯!” 苏二,“……”他就不该多嘴。 苏老汉骂完老二,紧接沉脸看向还跪在那流马尿的老大,“还有你,主犯!知不知道你娘知道你去了风云城,给吓成啥样了?还有月兰,魂都去了一半!甭以为掉几滴眼泪事情就能揭过去!去那边坐着,咳!先吃饭!折腾这大半天的,一大家子都没心思吃东西,你能挨娃子们也要饿坏了!” 其余人嘴角齐齐抽了下。 苏老二趁老娘不注意,朝他爹悄悄竖了个大拇指。 姜还是老的辣,强还是当爹的强。 老大不用跪了。 等饭吃完,事情也差不多能揭过去了。 有老爹发话,何大香立刻扯上刘月兰跟苏秀儿去灶房做饭,只要她们动作快,婆婆反对的话就没机会说出来。 苏老妇哪能不知道儿媳跟女儿的心思,就是怕她还要继续罚老大。 老妇哼了声,把孙女搂着贴近心口,满眼的心疼,“你那个爹不靠谱,竟把你带去险地了,阿奶的小甜宝,吓坏了吧?” 甜宝张着乌溜溜的眼睛,用力点头。 老妇立刻抬头狠狠瞪了不靠谱的人一眼。 “……”苏大嘴角狂抽。 不是,不对啊! 出城之后他特地瞧过女儿,根本没有半点被吓着的样子! 咋个现在—— 苏大回过味了,不可置信,想气气不起来,想笑又不敢笑。 女儿在告他黑状! 甜宝在她爹无声控诉眼神中,高傲的撇过头。 她可没忘记刚才在院门口,爹把她当盾使。 有小娃娃的中间做了回圆滑剂,堂屋里气氛眼见缓和。 苏大也生了胆量再次开口,“爹,娘,我带回三包菜种子,咱能种菜了!” 苏老妇呵了声,“灶房兔干少了三只,拿去换种子了吧?” 苏大点头,脸上露出点得色,“是拿去换了,乍看价格是高,但是以后咱就能自个留菜种了。爹,娘,细算下来不亏。” 苏二捂脸,实在没眼看,“哥,爹娘为了求霍家帮忙,拿着人参做报酬的。三包菜种,算下来花了咱家三只兔干加一支人参。” 不亏? 是亏得要死好不好! 苏大闻言,两眼一翻直想厥过去。 第36章 给,还是滚? 这件事好赖算过去了。 雍州地处大越西北,春天较南方来得晚。 苏家人得了菜种子,不想错过时节,开始紧锣密鼓开荒,等菜种育出苗,就能在屋后搭菜园子。 无论如何,这对苏家人来说,都是个好的开头。 霍氏大概是看在那支好人参的份上,干脆利落给苏家弄来了农具,还多送了半袋子粗面。 时间转瞬而逝,四月过了一半。 苏家屋后的菜园子已然像模像样,地垄一列列排得整齐,移栽的菜苗长势旺盛。 这一小片绿色,点缀在广袤荒凉的徒北山并不显眼,却似于此种下了一缕生机。 只要假以时日,生机终会将荒凉覆盖。 冬去春来,徒北山头堆积的雪终于尽数化了,野草荆棘复苏。 苏老汉从地垄出来,把锄头放在地头,就着锄把子坐下,看着眼前一垄垄青菜,浸染风霜的面容露出舒心笑意,“再过个把月,地里的小油菜、白菜就能吃了。等到七月入夏,萝卜也刚好成熟……这次咱自个留菜种,秋后就能再种一茬。” 菜园子四个角落还种了几棵果树苗,有梨树、桃树、李树、枣树、柿子树。 苏老妇提着木桶正在给树苗浇水,脸上也带着舒心笑意,“搭了菜园子,咱在这地方扎根就跟又多长了条根系一样,心里多一股踏实。” 她扭头看向旁边地上,五个多月的奶娃儿躺在一件旧衣裳上头,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安静又乖巧。 苏老妇笑,“等咱甜宝能跑会跳了,就能吃上阿奶种出来的果子了。” 甜宝眨了下眼睛,莫名有点期待。 她空间里果子很多很多,但是那些都不是阿奶种的。 阿奶种的果子吃起来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甜宝想着便有点馋。 她转动小脑袋看向那些在春风中轻摇嫩叶的小树苗,你们长快点,我很快就会走路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小树苗摇曳得更欢了。 这时苏大苏二前后脚挑着水桶进来,把水倒进菜园里特地挖的蓄水池。 “爹,娘,我们刚担水回来的时候,发现菜园外面有人在偷看。”苏二放下担子,扯着肩上汗巾拭汗。 徒北山水源离家有些远,要绕山脚走两里路才有一条清水河,兄弟俩这段时间光担水就累得够呛。 苏大也撂挑子歇口气,往菜园低矮围墙看去,还能看到外头躲闪畏缩的身影,“是住在附近的人。” 苏老妇叹道,“我跟你们爹早发现了。这方圆十里就咱一户搭了菜园子种上菜种子,少不得引人注意。没事儿,由他们去吧,过来看一眼,他们心里估摸也多一点希望。都是可怜人,唉。” 菜园子不大,一家子说话也没有刻意放低音量,围墙外偷看的身影顿了顿,片刻后缩着肩悄悄离开。 近晌,刘月兰妯娌跟苏秀儿洗好衣裳回来,脚步匆匆,进门的时候三人脸色皆不太好看。 “咋啦?”苏老妇也刚从菜园出来,见状张口问。 “娘,”苏秀儿急急唤了声,洗好的衣裳都顾不上晾,脸色发白,“我跟嫂子们回来路上有附近住的人等在路口,偷偷告诉我们一个消息,咱家被人盯上了!” 何大香挤上来,语速又快又急,“说是什么十二码头的人!要带人来毁咱家菜园子,给咱教规矩!” 刘月兰思路最清晰,“咱家是整个徒北山唯一种上菜园子的,咱要是种起来了,肯定会有越来越多人跟着咱这样种地。这种情况一定是那些人不乐见的,所以他们势必要来打压咱家,就是要立威!让所有人看看自个种地的下场!” 苏老汉跟苏大苏二手里拎着的农具还没放下,闻听消息,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空气中那种让甜宝觉得舒服的氛围没有了,甜宝拧起小眉毛,先就把那些还没出现的人记了仇。 苏大握紧扁担,发狠道,“谁要敢来毁咱家东西,老子豁出去跟他拼了!” 苏二更是气得浑身发抖,“穷人光是活着已经要拼尽全力,那些无良的王八蛋还要仗势欺人赶尽杀绝!要来是吧,老子提刀等着!弄死一个不亏,弄死俩还赚了!日他娘!” 苏老汉表情沉凝,“这两天大家都警醒些,老大老二晚上跟我一块守门,妇人看好孩子!” 尽管只是一个尚没有确定的消息,但是苏家所有人都不敢大意,提了颗心。 流放之地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他们在这里待了段时间,心里已经有底。 弱肉强食在这里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 边城流放地,根本是个丧失了秩序,连朝廷都放弃了的罪恶之渊! 抢掠无人管,烧杀不问责! 一味软弱示弱,只会让那些恶人变本加厉! 苏老妇死死咬牙,转身进屋,“以前搁家里的弓箭我带来了,我去拿出来!” 苏安苏文苏武三个小崽子尽管年纪小,但是在这个家里自小耳濡目染,小小就知道团结齐心。 此时仨小崽子也从堂屋涌出来,“我有打狗棒!哈!哈!坏人来了我就揍他!” “我有赶牛鞭!我也打!” “我、我、我有飞毛腿,我踢!” 人不经说,说曹操曹操就来。 一群地痞恶丁闯进苏家小院时,妇人孩子们甚至还没来得及躲进堂屋。 这些人来时招摇过市,毫不遮掩,到得苏家院外,一脚把紧闭的院门踹开,动作之大,连带跟院门相接的荆棘围墙都晃了几晃。 苏家人护着孩子们站成一团,看着来人警惕又愤怒,“你们想干什么!” “哟,这屁大点地方打理得还不错,干净整齐,灶房里居然有柴火?屋后还搭了菜园子。”为首地痞穿着细棉布短打薄袄子,这身料子在一众补丁叠补丁的底层布衣面前,已经算得光鲜亮丽高人一等。 对方在院子里大摇大摆绕了一圈,脸上噙着冷笑,神情倨傲不可一世,“都是勤快人啊,可惜不懂规矩,做事前也不打听打听这里是谁的地盘!给你们两个选择,一,种地交税,税钱每月一两!二,收拾东西从这里滚!” 走到苏家人面前,为首地痞头颅仰得高高的,双手负背表情张狂,“给,还是滚?” 第37章 赢得莫名其妙 苏家人被气得脸色铁青。 这哪里是让他们选? 种个菜地一月要交一两税钱!不交就收拾东西从这里滚出去另寻容身处!分明是逼他们去死! 这些人就是故意的拿他们开刀,用来震慑告诫门外跟来看热闹的人!敢不依着这些人的规矩做事,这就是下场! 而这些人的规矩,就是要想活着,只能去给他们当奴隶!任由他们剥削!除此别无他法! 苏家院外此刻聚集了很多人,沉默无声看着眼前一幕。 都是住在苏家附近的人。 细看能看出他们眼睛比以前更加灰暗,浑身透出的麻木与无力也比以前更浓。 果然如此,这世道根本没有希望,活在底层的人只能任人宰割,根本没有别的活路。 新来的苏家,那个如同破土生机的菜园子,终究还是要被人掐灭在摇篮。 苏大愤怒至极,上前一步将家人护到身后,咬牙切齿看着站在面前的恶痞,“我们被流放过来是来开荒的!既是流放地开荒地,根本没有谁的地盘一说!这里所有能开荒的地都是无主之物!开荒的人才是主!现在不管是这院子还是后面的菜园子,都是我苏家的东西!想要我们交税,不可能!想让我们走,更不可能!你们要敢咄咄相逼,大不了老子跟你们拼了!” “想拼命?”为首地痞叉腰大笑,后头随同的一众恶丁也是笑声轰天,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就凭你,凭你们?既然好言相告你们不肯听,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行,老子成全你们,让你们知道得罪我十二码头是什么后果!小的们,把这破地儿给我砸了!” “慢着!”霍氏从门口人群挤出来,走进院子,看着这些人皮笑肉不笑,“干什么呢这是?不过是弄了个小菜园子,胡帮主连这点都看不开,还要叫你们这些小喽啰来喊打喊砸?” 为首地痞看见霍氏,丝毫不杵,态度依旧倨傲,眼珠子一斜,阴阳怪气道,“霍娘子,这事儿我劝你最好别管。当初你夫君跟南北城及我十二码头都有口头约定,闲事莫理。你要是想破坏约定强出头,日后你夫君没了安稳日子过,你可别埋怨!” “你!”霍氏脸色一变,看看苏家老小,最后到底沉着脸退到一旁,没再多言。 为首地痞见状鄙夷冷笑一声,挥手,“砸!” 恶丁们立刻哄拥而上,准备动手打砸。 苏大苏二此刻也顾不上怕了,愤怒上头,兄弟俩抄起家伙迎面冲了过去,“格老子的,跟你们拼了!爹、娘!带其他人躲开!” 苏二啊啊啊的一通吼,挥着木棍见人就拍,下了死手,一双眼睛被愤怒绝望烧得通红。 苏家其他人没听话,苏老汉苏老妇也大吼着朝这些想砸他们家的人冲去,就连刘月兰何大香跟苏秀儿三个妇人也动了手,合力拦住一人又撕又挠。 三个小崽子初时本来被吓得要咧嘴哭,眼见家里人全冲上去了,三个崽子傻了一瞬,在苏安一挥手指挥下,仨齐齐往前撞,龇着牙就朝出现在眼前的大腿小腿用力咬。 恶丁们受了疼,吼叫声不绝于耳。 场面混乱又滑稽。 周围观望的人却没一个人觉得好笑,所有人呆呆看着这一幕,眼底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像长期被压制的种子,遭遇极致压迫后,终于生出了反抗的意识。 以前但凡有这些地痞恶丁出现的地方,被欺负的人只能默默承受,从来没人敢这样豁出命的去反抗他们。 苏家人开了先河。 而恶人们的惨叫声也让被压迫的人意识到,这些人原来也是会怕疼的,远没有他们以为的那样可怕。 为首地痞看到苏家人竟敢反抗,愣神后恼羞成怒,“一群不知死活的狗东西!打!给老子狠狠打!死活勿论——啊!” 怒吼未落便戛然而止,接在话尾的是一声劈叉惨叫,无比凄厉。 地痞睁着瞪大的眼睛,一手捂住另一只手腕,看着从指缝里溢出的鲜红色不可置信。 手腕处的剧痛让他瞳孔一度骤扩骤缩,下意识看向霍氏。 霍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移到了苏家堂屋门前,怀里抱着混战前被藏到堂屋门前角落箩筐里的小奶娃。 虽然不管闲事,到底还是存了一丝心软,担心小奶娃无大人看顾会被误伤,所以多做了这么个举动。 察觉地痞朝自己看来,霍氏眼睛一瞪,“看什么看,可不是老娘干的!” 恰在此时,地痞周围接二连三的惨叫声依次传来,跟乐章似的颇有节奏。 地痞扭头四顾,发现自己带来的人这时竟无一完好,人人脸上挂彩不说,还每个都跟他一样,手腕被不知道什么暗器洞穿。 这一幕也消除了地痞对霍氏的怀疑,带来的人受伤惨叫,是在他跟霍氏说话的时候,彼时他眼睛一直盯着刻薄妇人,确实不是对方出手。 这个认知让地痞心头一沉。 不是霍氏,那就说明现场另有高手在保护苏家人! 他们此行目的注定失败了,继续下去只会更丢人现眼! “好!好!这次是老子看走眼了!小的们,走!”地痞脸色阴戾,扼着流血不止的手腕,领着他的喽啰飞快离开。 背影狼狈。 片刻后,苏家院门口轰动传出欢呼声。 那些围观全程的人,眼里的黯淡乍被光亮驱散,激动得大笑大哭。 “走了!他们走了!他们逃跑了!” “苏家赢了!菜园子保住了!” 这是被现实折磨得断了脊骨的人,第一次抬起头。 所有人都知道得罪了十二码头,事情不可能这么轻易结束。 但是这时候大家都不愿去深想最后结局。 只贪婪的紧紧抓住眼下片刻的希望,并为此狂欢。 活得太苦太难了,总要抓住点光亮,才能支撑他们继续前行。 哪怕那光亮,只是一点点,只是一瞬间。 苏家人喘着粗气,抓着家伙什的手还在不停发抖,尚没从地痞狼狈败退中回神。 四眼相顾间,各人眼里皆挂着怔忡茫然,竟然赢了,就这么赢了,家保住了? 苏老妇颤着唇,几个大呼大吸后,手里细柴火一扔,紧脚往堂屋跑,“我甜宝——” 第38章 高手是谁 “在这儿呢。”霍氏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吐槽,“我说你们心也真够大的,一家子抱团去打架,把这么小的崽子丢在一边,以为藏箩筐里就安全了?” 苏老妇难得被人怼了没有反驳,看到小孙女好好的在妇人怀里,提着的心放松下来,“霍娘子说的是,我们刚才都急眼昏头了,哎哟我现在回头想想,真个后怕哩!” 那些恶丁呼啦啦十几人,个个凶悍嚣张,真要打起来他们一家人根本不是对手,当时的情况容不得他们仔细思虑,只想着多个人帮忙多分力,一股脑就冲上去了。 现在想想苏老妇是真的后怕,小孙女当时藏箩筐里,确实不是十分安全。 要是甜宝有个三长两短……苏老妇不敢想,探出双臂就想把小孙女抱过来,“阿奶的小甜宝,没吓着吧?” 霍氏一闪。 苏老妇抱了个空,脸上又露出茫然跟疑惑。 后头也跑了过来查看娃儿情况的苏大夫妇、苏二夫妇乃至苏老汉,见状也皆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霍氏。 霍氏嘴角不可见抽了下,“……” “咳,看什么看?老娘还能抢你们家娃不成?” 她强势挽尊,把小奶娃往老妇怀里一搁,若无其事走人。 奶娃娃抱起来又轻又软,拢在怀里小小一团,浑身的奶香,她竟然有点不舍得放手。 魔怔了魔怔了! 另边厢,苏家一众不疑有他,齐齐围在小奶宝旁边。 苏大一看女儿安静乖巧又淡定的小表情,就乐了,“娘,我女儿胆子大着哩!上回在风云城里被人追了几条街,我女儿也是这么乖,一声没嚎。” 刘月兰立刻给他一拐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还自豪上了?” 苏大忍了下,又闷笑出声,“媳妇,我还是头回见你打架这么彪悍。现在人也打跑了,要不你跟大香还有秀儿,先回屋把自个捯饬捯饬?” 他不说还好,说了其他人才发现,一场恶仗打完,苏家除了最小的奶娃娃,没一个干净整齐的。 要么披头散发,要么衣歪襟斜,乍看起来跟疯子一样。 还有三个小崽子也挤进来凑热闹,指着嘴巴喊牙疼。 苏家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抱着甜宝,皆大笑出声。 笑声里满是反抗后的痛快及解气。 “别说,打的时候顾不上害怕,打完了是真解气,这段时间的憋屈全散了!” “不能高兴得太早,那些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还得来。” “那是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这次我算整明白了,咱可以穷可以苦,但是绝不能活得窝囊!” “对!人穷不能志短!不能任人摆布!否则——”苏大朝门外看了眼,外头围观的人已经渐渐散去了,“否则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不断的低头退让懦弱卑微,最后他们只会活成门外那些人的样子,灰暗麻木,如同会行走的皮囊,没了灵魂。 “对了,刚才那些人突然灰溜溜走了,我看他们一个个手上都流血呢!是有人在背后帮了咱,要不事情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收场!”苏二眼里闪着光亮,激动道,“那人一定是个功夫很好的高手!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谁,没法当面谢谢他!” 苏老汉沉吟片刻,开口道,“大隐隐于市,不管如何,咱把这个恩情记在心里。这一路行来咱家多次得贵人相助,乃是大幸事。常言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日后咱有能力了,遇上苦命人也出手帮上一帮,当是替恩人积福,也是替咱家子子孙孙积福。” 其余人纷纷点头,莫有不应。 他们苏家就是在沿途中收获了种种善意,才能走至今日。 不管是边界驿站的贵妇开口解围,还是面具高手一路相送,再至霍氏夫妇出手相帮,最后至今日无名人背后援手……他们苏家人皆会铭记于心。 恶当扼,善当弘。 苏家院门重新关上,妇人们在院子里收拾满地狼藉。 仨小崽子们自告奋勇积极帮忙。 “功夫很好的高手”甜宝窝在阿奶怀里闭眼假寐,沉入空间把沾着血迹的梨针一一清洗干净,动作慢条斯理面无表情。 阿爷阿奶说那些人还会来,这些梨针还得反复使用。 什么善什么恶,甜宝不懂。 她就一个想法,把那些人打怕,怕了才不敢再找上门来。 甜宝烦有人老来打扰他们家。 今天因为是在家里她才没扎那些人心脏跟眉心,有限的记忆里,她听老人说过,家里死人的话会很晦气。 算那些人走狗运。 距苏家不过十几米远的霍家院子,霍氏回去后也跟男人念叨奇事。 “我当时就在院子里,凭我的眼力竟然看不出对方究竟是何时在哪个方向出的手,这人功力定在我之上。”她坐在矮凳,手指戳了下躺在旁边躺椅上的瘦削男人,“我们在这里待了十多年了,什么时候这里来了高手我们居然不知道?你说对方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手帮苏家?” 霍子珩躺得好好的,身边有只手非戳着他不消停,他无奈睁眼,“阿娴,连你都无法察觉的事情,我又哪里能知晓?我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 “啧!平时计谋一个接一个的看着能耐,关键时刻咋这么不顶用!”霍氏嫌弃得不行,“瞧瞧人苏家,那俩个妇人年纪比我轻孩子已经生了两个了!我肚子啥时候能大起来还遥遥无期!” “……” “我刚在那边抱了下她家小崽子,又轻又软,咱俩要是生个女儿,眉眼样貌随你,一定能比苏家小崽子更好看更招人!” “……” “你就说你到底啥时候跟我把房圆了!姓霍的老娘告诉你,你可别给我整啥歪心思,老娘既抢了你当压寨夫君,你这辈子都是老娘的,跑不了!” 霍子珩额角轻跳,忍无可忍,“我亏在不顶用,要是顶用,你且看看最后跑的是谁。” 霍氏眉飞色舞正数落得兴起,冷不防男人开了句洋荤,她嘴巴就卡壳了,老脸倏地发红。 不是,以前男人都是在一旁温和看着她,听她嘚啵数落的。 今个咋有胆子顶嘴了? 造反呢? 她才是一家之主! “你你说说说啥呢!老娘就是随口一咧咧,要真嫌弃你早八百年就跑了能陪你十几年?还、还顶嘴,反了你了!”妇人恼羞成怒耳根通红。 男人默了一瞬,低笑出声。 第39章 各方注目,第二波冲杀 徒南山,万家庄。 “堂主,那小小苏家太不识抬举,竟然敢反抗我们十二码头!这还不止,背后不知道是谁出手帮了他们,这次跟我一块过去的弟兄们全都受了伤!” 去苏家找晦气的地痞跪在庄园大厅中间,咬牙切齿满脸愤恨,“堂主一定要为弟兄们出口恶气!更要为十二码头找回颜面,绝不可放任他们就此作罢!否则那些下等贱民壮了胆子,日后必出乱子!” 大堂上座年约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着佛头青素面锦袍,身形精壮,蓄短须,眉目深沉狠辣。 此人乃是十二码头外城堂口堂主万福。 他沉声道,“受伤后你可有查看现场?地上可散落有什暗器?” 地痞顿了下,摇头,“小的看过,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暗器,这、这也是最奇怪的地方。” “能在瞬息间精准洞穿你们十数人手腕,且伤口全在大陵穴,背后的人手法确实高。形似针器,又比寻常针孔要大些……究竟对方用的是什么武器……”万福眯眼,片刻后又问,“那苏家是什么来头,打听清楚了?” “小的出发前就已经打听清楚了,有个屁的来头!就是寻常农户,这次会被流放也是受了牵连,那苏家一家十口人,全是土生土长的泥腿子,仅有算得是背景的苏良一族现在已经成了咱手里佃农了!” “你先下去,这件事情我会处理。” 打发了地痞,万福脸色冷下来,扭头吩咐站在身后的长随,“此事怕是已经传开,其他各势力定在等着看我们笑话,无论如何我万家庄都不能沦为笑柄!调五个身手好的堂口护卫再去徒北山苏家一试究竟!我倒要看看,不过一户小农户,背后的人还能时时能护着他们不成!若无阻碍,杀个干净!以震慑!” “是!”长随领命,立刻下去传达。 一如万福所言,徒北山上发生的事情确实已经传到流放地各势力耳里。 这等滋事实则不大,在大势力眼中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之所以会引起注意,不过是因为这是流放地十几年时间里,第一例面对压迫敢反抗且还先赢了一回合的。 …… 风云城城南望鹊楼,顶楼雕梁画柱,轻纱飘动琴音袅袅,古琴旁错金铜博山炉青烟散着雅香。 月白长袍男子端坐古琴前,修长指尖抚琴弦,一曲山鬼盘音绕梁。 “比起背后相护的高手,我倒对那苏家更感兴趣,十二码头这次要吃瘪了,呵呵呵呵……这场戏会越来越精彩。” “着人去徒北山探探,别惊动任何人。” …… 城北白府。 白家主白奎从练武场下来,一袭黑色劲装高大挺拔,龙骧虎步间霸气彪炳。 接过管家递来的汗巾随意擦了把汗,等汗巾扔回去,管家刚好汇报完。 “大胡子那个蠢物早晚有完犊子的一天,只是这次竟被只兔子咬了口,哈哈哈可笑!” “派人混去徒北山,不要打草惊蛇,就近监探。能让霍子珩另眼相待,苏家未必如看起来那般简单。让我瞧瞧,一个小小苏家,会炸出多少隐藏在暗处的大鱼。” “彧儿呢?又上哪捣蛋去了?” …… 城西外破庙。 穿着破烂头顶草窝的疯老头蹲在火堆前,一根树枝串两只飞鸟,闻着焦香味差不多了,也不顾烫嘴,大快朵颐。 “吧嗒吧嗒,唉,香是香,就是小了点,把肉拢一拢还不够我塞牙缝。你不爱吃肉,我就帮你一块吃了啊!” “听说望鹊楼百晓风那个伪君子近来得了只好参,你帮我抢来,送你一壶百虫酿!” “对了,徒北山那事儿,是你出手了吧?老子想来想去,整个风云城有那等身手的,也就你一个。” 破庙一侧斑驳墙角,男人抱刀而坐,双目微阖隐在昏暗光线中,嗓音沙哑低沉,“不是。两壶。” “……行!两壶就两壶!奇了,不是你出手,难道这烂地儿又来了个高手?诶哟喂好玩儿了!咱俩去瞅热闹去!” “滚。” “日你娘,迟早毒死你!” 锵—— 一柄断刀凌空横斜直指疯老头,男人缓缓睁开双眼,昏暗中那双眼如同寒星,凌厉狠绝,杀气四溢。 疯老头缓缓转开头望天,“啊,今天天气真好。” …… 苏家人浑然不知因为中午一遭事儿,他们家引来了多方注目及猜疑。 一家人吃过午饭后,谁也没心思出去忙活,全都聚在家里,孤勇后理智回笼,开始知道害怕了。 那些人肯定会卷土重来,他们一家接下来怕是很难再有安生日子。 “接下来一段时日,家里妇人孩子尽量别出门。”苏老汉思虑接下来的应对之策,“老大老二出去干活要结伴,不能落单。” 他拿过老婆子从大槐村带过来的弓,满是茧子的粗糙手指在弓身上轻轻摩挲,“这两天我用木柴弄些箭出来备用,再削两把木刀给你们带在身上,好歹能防身。” 苏大苏二点头,不敢大话。 妇人们则是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虽怕,但是目光坚定,因为为母则刚。 一如苏家人预料,十二码头第二波人马很快杀到。 距离上一波仅仅过去一个多时辰。 申时,春日和煦暖阳斜挂半空,苏家院门又被人在外紧急拍响。 “苏、苏家的,快躲起来,那些人又来了!已经快到山脚了!”是附近的人壮胆来通风报信,给苏家提醒后就立马跑了。 苏大提着刀去将院门打开,眼底带着豁出性命的决绝。 躲是躲不掉的,就算这次躲了,下一次呢? 流放之地到处是十二码头的势力,难道要带着一家老小在流放地过四处逃亡的生活么? 逼到绝境,他们只能拼死反击。 院门刚打开,那些人的身影就出现在苏大眼帘。 苏大眼睑一缩,大喝,“老二,拿锄头!” 这次来的人总共五个,手里都拎着刀!且走路时人人脚步轻且稳,一看就跟中午来的地痞恶丁不同,这些人是有功夫的! 他们家这次悬了。 苏大红了眼,五指紧紧抓住手里菜刀,“龟儿子们,老子跟你们拼命!” 苏二扛着锄头冲出来,双目怒睁,“老大,我来了!老子把命摆在这里!艹他娘!” 对方显然被两人激出了怒气,刀柄一摆刀刃向前,看着苏大苏二的眼,眼神轻视鄙夷,压根没把这两只蝼蚁放在眼里。 双方距离在快速缩短。 百步,五十,下一瞬就将至眼前。 苏大苏二心一横冲出门槛,准备跟对方拼杀,嘴里啊啊啊狂乱吼叫给自己增添勇气。 第40章 各方都在看笑话 对面来人同样狠厉。 蓄势向前的动作整齐划一,俨然训练有素。 眼见就是一场血腥搏杀。 院子里,苏老妇红着眼把甜宝放进箩筐,急声吩咐仨娃儿看好妹妹,起身就跟其他人一块抄着家伙往外冲。 甜宝窝在箩筐,抬眼只能看到箩筐口那么大的屋顶,以及三颗围在旁边噙泪的脑袋。 呼! 烦死了! 给我死! 她闭眼,意念随心动。 只有她能见的空间入口便骤然飞旋空降院门外,对准那五人,梨针毫不留情飞出刺入这些人眉心,穿头而过。 空间是甜宝的,只要她想,空间里一草一木一片树叶都能被灌上千钧之力。那些梨针穿石亦能不费吹灰,遑论几颗血肉人头。 苏大苏二跨出了门槛,嘴里还在大吼着,“啊啊啊来啊!” 下一瞬两人猛地顿住脚步,瞪大眼珠不可置信看着眼前。 因为收势太猛,两人还被惯力带着踉跄了两步才堪堪站稳。 后头冲出要来帮忙的苏家其他人紧随而至,待看清对面情形时,也齐齐停下,一家人险些跌作一团。 就在他们面前十步距离,那五人全部躺在地上,已然绝了气息。 只有眉心一点红迹,红色还在缓慢往外晕染,又于几息间全然凝固。 这几人死得利落,还干净。 苏家七人原地呆怔,被一幕吓得心脏狂跳,瞳孔不停收缩。 死人了…… 他们家又不战而胜了…… 霍家院子,霍氏急急越墙而出,听到外头动静时她不知怎么的立刻想到了曾抱过的小崽儿,从来不乐意管闲事的刻薄妇人,急得连门都没走,翻墙就要先去保下那个小幼崽。 结果猝不及防,她落地时差点摔个大马趴。 “我、我她娘咧!”看着死不瞑目的五尸,霍氏脸皮抽动,爆了粗口。 她功夫不算顶顶好,但是也绝对不太差。 可是这五人是怎么死的?她竟然毫无察觉。 再看五人眉心细如针孔的致命伤口,霍氏心头鼓了鼓,暗抽一口凉气。 好家伙。 徒北山确实来了个顶级高手。 而且看情形,对方怕是当真在保苏家,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路见不平偶而为之。 想透这一点,霍氏便不再看,拍拍屁股重新飞回自家院子,“散了散了,还以为有热闹看呢。啧,不堪一击!” 苏家人总算在这句话里回神,回神后立刻转身回家,砰的把院门紧紧关上。 手里菜刀锄头木棍子噼里邦啷落地,一家人瘫坐在院中,相顾无言间夹杂后怕及喜悦。 滋味相当复杂。 苏大抖着唇,眼珠子转动缓慢,“爹,娘,咱又过关了?” 苏二好不了多少,“那些人带刀呢,会功夫的……就、这么没了?一声没来得及吭呢就、就没了?” 苏秀儿,“高手又又帮了咱家一次……” 刘月兰,“那些人还会不会再来?下次来的人会不会更厉害?” 何大香,“要是还来人,高手还会帮咱家吗?万一他去吃个饭、解个手的当口来人,咱、咱家——” 苏老妇跟苏老汉看看这一大家子,又看看院墙外不知名处,颤颤巍巍伏身朝那个方向跪下,双手合十叩拜,“我们苏家已经得了人两次大恩了,高手愿帮,是咱运好。高手帮不上,也不能转而埋怨,这是咱自家的事,原本与人无关。” 苏老汉道,“恩人不愿现身相见,咱就在院里叩拜以感谢吧!” 甜宝解决了烦人的东西,精力有些困顿,正昏昏欲睡间,陡然晴天一记霹雳,把她惊得眼皮子颤了颤。 外头声音恰好传进来。 “老汉苏祥携妻苏兰氏、子、儿媳在此拜谢恩人相助!” “一叩,二叩,三叩——” 甜宝,“……” 小奶娃眼睛眨巴了下,两只小小手抬起捂脸,脸皮抽了。 阿爷阿奶,爹娘,叔婶,姑姑…… 别再叩了,再叩,你们的恩人就要被雷霹了! 苏安文武仨崽子听了爷奶的话,纷纷亮起眼睛往外跑去,“阿爷阿奶!咱家是不是又安全了?大恩人又救了咱家哇?我们也要拜谢他!” 甜宝,“……” 唉。 做小人真难,什么时候她才能长大啊。 苏家院外发生的事情再次以飞快速度传入各势力耳中,与此同时,徒北山也再次沸腾。 “苏家、苏家又过了一关!十二码头又输了一次!” “真的有人在帮苏家!这次苏家要是能闯过去,以后他们家的菜园子就再也没人敢来糟蹋了吧?” “那么厉害的高手,不现身就能把十二码头的人打杀了……他人就在徒北山,一直在徒北山!要是他不走,咱、咱是不是也有点希望了?” 苏家院门外的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收走了。 徒南山万家庄,庄主万福坐在大堂上座,脸色阴沉难看。 管家跪在他面前不敢抬头,浑身肥肉颤动,战战兢兢道,“老爷,奴特地挑了五个身手最好的护卫,这、这一下子全折在里头了!苏家背后的人看来是铁了心跟咱十二码头作对,浑然没把咱放在眼里!老爷,接下来要怎么办?如果要硬拼,咱庄子里那些高手怕是不成了——” “闭嘴!”万福狠狠拍打座椅扶手,力道之大,实木红椅发出细微碎裂声,他眼神阴冷,“十二码头岂容那些贱民轻视!此事我会往上报,帮里豢养的高手多如牛毛,那些人得意不了多久!” 现在各方都在看十二码头笑话。 十二码头在流放之地雄霸一方多年,能跟其他势力平分一方天下,实力不言而喻。 但是这次若是连小小苏家都解决不了,就真的要沦为笑柄了。 流放地弱肉强食,势力争夺尤其激烈,十二码头但凡弱一分,立刻会被其他势力哄拥而上分食! 所以,十二码头一步都退不得! 这事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 是夜,夜色深浓。 徒北山笼罩在夜色中静悄悄,住在这里的人早已睡下,只有夜风轻挽,在山林间刮过时带起轻微诡谲声响。 苏家人白天接连经历情绪大起大落,精力疲靡至极,也不知不觉陷入熟睡。 只有苏老妇觉稍浅些,于夜半时突然听闻一声闷响,打着激灵睁了下眼睛,发现毫无异动后再次睡去。 第41章 骑虎难下,得不偿失 外面彻底安静了。 甜宝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困得迷糊。 旁边爹娘安睡的呼吸声及呼噜声,更让她想立刻埋头就睡。 今天接连运转空间,她发现自己也不是一点事儿都没有。 会困。 别人打架费力气,她打架费精气。 要是有比打架更省事的方法就好了。 天色已将破晓。 徒北山依旧静悄悄,对于苏家院子外发生的事情,知晓的仅有那么三四人。 霍氏是其中一个。 她闻听到异动探头出来瞧时,刚好看到灰蒙的天空上方,一道飞纵的身影于半空陨落。 就砸在她家门口不足三四米的地方。 “……”霍氏蹑手蹑脚转身回屋。 十二码头果然不死心。 隐身高手也果然厉害。 打人跟打鸟似的,一打一个准。 她半晚上听到动静起来三回了。 回回都恰好看见天上掉人。 “狗男人,我发现一个秘密!”回房后,她朝房里睡另一张床上的男人神秘兮兮道,“我发现那个高手不用睡觉的!” 霍子珩,“……” “啧,你别不信啊!那边什么时候来人都近不了苏家方圆十米,就跟设了机关一样,于谁过界谁送死!”霍氏咋舌,“这功夫,我服气了!” 她不睡,霍子珩深知自己肯定也睡不成,无奈道,“苏家安全无虞,你用不着一直起来查看,快睡吧,天快亮了。” “这事儿玄乎又刺激,我哪睡得着?” “苏家事与你有甚关系?该睡不着的另有其人。”说罢男人作势咳了几声。 妇人立刻紧张起来,“行行行不吵你了,快睡吧,我也躺下了!” 低低私语消失,黎明前的徒北山再次恢复沉寂。 而在距徒北山五里地的徒南山万家庄,庄子里依旧灯火通明。 大堂里灯光亮如白昼,堂中坐三人,皆一夜未眠。 大堂中央地上,摆放数具物体,上方皆盖着白布。 这次万福坐在左侧实木圈椅,他对面是以四十来岁的彪炳大汉,上座坐的则是一面目深沉威严的老者,须发花白,似开未开的眼精光闪烁。 “今晚我们已经损失四名高手了!就连陈护法都折在对方手上,他在十二码头一众高手当中,功夫可是能跻身前三的!”万福脸色铁青,看着地上被白布遮盖的陨落高手,几乎咬碎大牙,“原以为不过一小小农户,出动高手偷袭总能把他们解决掉了,没想到却是我看走眼!终究还是小看了背后那个人!六叔,你说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被唤作六叔的老者同样脸色难看。 他又何尝不是看走眼? 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把帮里四个高手给折进去,尤其陈长老那种等级! 要知道在流放之地想要坐稳一席之地,最终拼的还是拳头硬! 这个毫无秩序可言的地方,谁拳头更硬谁更狠,抓到手里的东西才更多,旁人才不敢随意欺负。 十二码头在风云城外称霸半壁天下,凭的就是帮里养着十二十六名高手,现在一下去了四个,对十二码头而言是极大的损失! 坐右侧的是十二码头另一堂口堂主,他沉声开口道,“整个风云城能有这等身手的,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白奎是一个,望鹊楼百晓风是一个,但是以这两人的身份地位,不会也没有闲暇去管那种小散户的闲事。排除他俩,就只剩下最后一个。” 万福脱口而出,“断刀!” “除了他,我想不出谁还有可能,除非这片地方又有新高手进来了而我们不知道。” 但是这根本不可能。 流放地每年都会有人被流放过来。 盘踞在这里的各方势力都会在新人来时做好盘查,若是发现有点能耐的人物,几个势力便出手争夺招揽,不受招揽的杀了了事。 这么多年也只有同样住在徒北山的霍子珩是个例外,既不受招揽,还好好活了下来。但那也是他自己以发誓绝对不掺和任何势力之争,这才换来的安生机会。 是以堂中三人都在第一时间否定了有高手潜入的可能性,及后又是冗长的沉默。 十二码头今晚的动作,其他各个势力不可能不知道。 总而言之,十二码头的脸已经被打肿了。 “该死的苏家!命贱如蝼蚁,啃起来却这么刺喉咙!”万福再次开口怒骂,同时心头生出一股罕见的挫败感,“现在我们是骑虎难下!继续派人过去,等于继续给对方送人头,损失越发大!但若就这么算了,我们帮会脸面往哪搁?!” 他看向上座老者,无力又不甘,“六叔,接下来要怎么做?你说,我听你的!” 万六叔闭了闭眼,缓缓沉声,“帮里不能再次损失人才,为一个小小苏家搭进去那么多人已经是得不偿失了。一旦帮会实力削弱,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人就会立刻扑上来撕咬,那才是因小失大!苏家——暂且搁在一旁,待我们把对方深浅摸清楚了再徐徐图之。” “可是——” “暂时放过他们,他们也不过是能种个菜,撑死了开荒种田,对我们造不成大损害。且由他们蹦跶一些时日又何妨?我们最多不过少了几个佃农。再者你以为我忌惮的是他苏家?我忌惮的是背后屡次出手帮他们的人!要解决苏家并非全无办法,安排弓箭手偷袭、放火箭、下毒……自能让他们不得安宁,但我们要真这么做,难保背后的人不会来寻我们麻烦,那时候又当如何?行大事者,放得下才能拿得起!” 万福无言以对,终于闭了嘴巴。 老者起身,双手负背,沉沉看向堂外。 天际已现微光,破晓将至。 “天亮后我出城一趟,亲自去见断刀一面问清楚,如果出手的不是他,那我们要更加小心忌惮。风云城的势力,或许将会重新划分了。” 万福跟另一男子闻言齐齐一凛,脸色沉凝下来。 不知哪里的公鸡打鸣,鸣声清亢悠远。 徒北山四月春日的清晨,在朝阳白雾与鸟啼中揭开序幕。 苏家院子响起动静,屋里人起来了。 晨曦薄雾中,漱口声、低低交谈声以及灶房里升起的袅袅炊烟,交织出人间烟火气息。 天光大好。 第42章 求苏家诸位菩萨庇护! 苏家灶房外靠院墙角放着水桶,作日常取水之用。 “昨晚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睡得恁香。”苏大蹲在木桶旁漱好口,把木杯子往后方藤编支架上一扣,又舀了瓢清水随意往脸上胡噜,口齿不清,“今儿起得有些晚了,待会吃过早饭得紧着去担水,不然该不够用了。” 苏二打着哈欠从堂屋走出来,站在廊檐下伸了个懒腰,朝阳和煦金光打在他脸上,两个硕大黑眼圈无所遁形,“要不是那些狗娘养的上门找事儿,昨儿下晌咱就能把储水池装满了。早饭吃完了我跟你一块担水去,免得晚些再来人,又是半天功夫不能干活,耽误事儿。” 苏老妇骂咧咧嗓音立刻从堂屋里传出,“作死的两个,咋地?打架还打出味来了,盼着人找上门来呢?打得着么你们两个!吼就有你俩的份儿!” “……”苏二脸干,灰溜溜往灶房败走。 灶房里,刘月兰跟何大香早忙活上了,苏秀儿站在灶头后把锅盖揭开,一股热腾腾的白雾立刻扑腾而出,鱼香味四溢。 “哎哟,今早吃鱼啊!”苏二搓着手上前,伸长脖子往锅里看。 两掌大的草鱼干经水焖煮后软化,躺在咕噜冒泡的清汤汁中,上层浅浅焦皮色泽诱人,混着香气,让人口水直流。 苏秀儿利落把焖鱼盛起装入木盘,连着汤汁一块倒入,另一个锅里红烧兔肉也炖好了,一并起锅,她抬头,笑容清婉,“去洗洗手就能吃饭了。” “好咧!”苏二应了声,趁人不备抓着块兔肉就往嘴里送,动作快得何大香一巴掌落空,“哈哈哈,我洗手去!” 何大香磨牙,“吃就你最快!去叫爹娘吃饭!顺便把三个小崽子拎出来!” 刘月兰将灶里余柴夹出来,在灶口下冷木灰里摁灭,闻着空气中诱人香气笑道,“秀儿做饭手艺真好,材料不齐活都能把菜做得这么香,要是材料齐全,咱一顿饭吃下来要把舌头吞进肚子里。” 何大香立刻把这事儿惦记上了,“等过段时间山上草木重新长出来,我再上山一趟,去找找看有没有野葱野蒜,拔点回来搁自家菜地种上!” 买不着,就自己找! 刘月兰跟苏秀儿对视一眼,双双取笑,“还说老二呢,你呀,也是个爱吃的。” 三个年轻妇人笑作一团。 昨天的惊魂在笑声中渐渐消散,那些不愉快的事仿似揭过去了,并未在苏家小院里留下太多痕迹。 孩子们也是如此,年纪小忘性大,一点点高兴的事就能让他们忘记不愉快。 苏家人能这么快放下,归根究底,还是因为背后有人相助。 那个不露面的高人两次出手救下他们,即便不知道以后再有事的时候,对方还会不会帮忙,但是苏家人心里就是多了一股底气。 这个处于风雨飘摇的家,背后多了一根支撑他们好好活下去的脊骨。 苏家做饭吃饭时都会把家院门拴上,因为家里秘密有点多,不宜招人眼。 吃过饭嘴一抹,苏大苏二挑起水桶,打开院门准备去清水河担水回来。 院门打开,兄弟俩还没及往外走,就被门口情形吓了一跳。 只见门外乌泱泱的,围了数十人! 个个粗布灰衣脸色蜡黄瘦削,脊背早早被生活压垮,站着的时候背也是佝偻的。 全是住在徒北山的人。 看见苏家门开,这些人立刻激动起来,眼睛发亮。 “出来了出来了!苏家的出来了!” “快快快,跪下,都跪下!磕头!” 一时间磕头声汇成一片,此起彼伏。 苏大苏二被这一遭给整懵了,好一会回不过神,“不是,这、这咋回事儿啊?诸位,诸位!掀起来,都掀起来,有话好好说!你们干啥呢这是?” 弟兄俩一头雾水,想把这些人拉起来,一个个还犟得不行,非要把头继续往下磕,实打实的,再抬头时人人脑门沾着泥巴。 “苏家兄弟,我、我昨晚上都看见了!飞在天上的恶人掉下来了!死、死了!他们近不了你家地界!以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苏家有高人!我、我们斗胆、求高人庇护!”这时有人开口高呼,总算为苏家兄弟俩解了惑,也让他们知道了点之前还不知道的事情。 兄弟俩面面相觑,苏大,“昨晚我们家又来人了?咋没听到动静呢?” “不知道啊,我昨晚不是睡死了么?” 再次相视一眼,兄弟俩又齐齐转头,异口同声,“你们说昨晚来我们家想搅事的人又死了?” 门外一众重重点头,“死了!真死了!就掉在霍家门口,还砸出了个小坑!你们看,那坑还在呢!昨夜王小看见一次,我看见两次,总共来了几波人手不确定,但是我们看到的都死了!真、真、真是大快人心啊!” 苏大苏二,“……” 闻声跑出来的苏老妇等人,“……” 不等苏家人反应,这些人再次矮身磕头,“我等罪民斗胆!求苏家诸位菩萨庇护!” “求苏家菩萨庇护!” “求庇护!” 高呼声阵阵,伴着哭腔,震荡徒北山上空。 声声绝望呼喊声中,是压抑的,隐忍的,浓烈急切得几要破空而出的生的希望。 但凡有一点活下去的希望,谁不想好好活? 苏家人站在那里,看着眼前闹出的乌龙,不觉好笑,反而无比心酸。 “诸位先起来,别再磕头了,”苏老妇上前一步,试图把跪着的人搀扶起来,嗓音干涩发苦,“老婆子实话跟大伙儿说,我们苏家也是被流放过来的罪民,在来此地之前,家住禹州大槐村,夫家是地地道道的泥腿子,除了勉强认得几个大字,没人学过功夫,别说什么菩萨了,连高人也不是我家里的。此间事定是有见不得人间疾苦的侠士出手,正巧帮了我苏家,我苏家人亦对那位侠士感恩戴德。” 苏老汉也走了出来,对眼露犹疑的众人叹道,“这些话聚聚属实,绝不诓骗。如今我苏家已经在徒北山扎根定居,日后跟大家伙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真假瞒不了。诸位,这次是磕错人啦。” 第43章 替我揪出藏在背后的人! 老两口好言解释又相劝,本以为说清楚了这场乌龙也就化开了。 没想到众人并未就此散去,依旧站在那里流连。 苏家人跟这些人面面相对,空气寂静,“……” 苏大苏二手里拎着水桶,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径自去担水。 去吧,留下一屋子老小及妇人跟这些人待在一块,放不下心。 不去吧,是真耽误事。 他们苏家一身麻烦还没理清,十二码头的人不知道会不会继续冲杀过来,一大家子得见缝插针的抓着时间干活。 苏大抹脸,朝这些人小心开口,暗示明显,“你们……还有事儿吗?” 没事的话就散了。 真要干活。 结果他话音刚落,就见对面众人立刻眼睛大亮。 苏大后退一步,不好的预感骤然生出,他问错话了,肯定问错话了! 果然。 “苏家菩萨,我有个小小请求……我能不能、在在你们家院子后面开块荒地?我、我也种菜!我流放来的时候从家带了两包菜种子,一直没用上,还保存得好好的!” “我也想挨着你们家开块荒地,不用多大,一小块就成,行吗?” “求苏家菩萨行行好,让我们跟着你们一块种点菜吧!” 一人呼百人喝,场面不过如此。 对上那一双双灰涩黯淡的眼,攫着他们眼中冒出的那丁点光亮,苏家人五味杂陈。 倘若他们没有得人庇护,未来某日,他们也会活成这些人的样子。 灰暗,绝望,卑微。 苏老妇跟老伴相视一眼,对方轻轻点头后,由她开口,“徒北山到处是荒地,谁开荒谁做主。你们想种地便种吧,我家院子菜园周围的荒地,你们自行开荒便是。” 接着她又话锋一转,“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我家的的确确没有高手坐镇,若是再有人来寻晦气,大家伙种的地遭了殃,届时可不能埋怨我苏家。大家沦落到这里,都在挣扎着生存,我苏家能力范围内能予大家方便的我们可以行方便,但是能力不及的地方,也怪不得我们。” 能得苏家首肯,众人已经是大喜泣泪,哪还敢要求更多,莫敢不应,“好,好!多谢,多谢!” 聚集在苏家门外的众人这会子终于散去。 各自狂奔回家拿起开荒工具,领着家人,又狂奔到苏家院后,圈了地便埋头开荒。 这些人身上迸发出的干劲前所未有,强烈得冲淡了身上阴翳,发出光来。 沉寂多年的徒北山,终于有了点热闹,有了点真正的人气。 苏家人忙活完琐事坐在屋里,听着院后哐哐动静,豁达浅笑。 他们就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既做不到独善其身,也做不到兼济天下。 寻常就好。 随缘而安。 …… 风云城城西破庙。 这座庙不知道是哪朝哪代修建的,年代已经太过久远。 前院围墙早已崩塌只留下一截黄土泥墙根,院里杂草丛生。 主体庙墙斑驳、墙身上密布裂缝,破损严重,檐角、横梁结满蜘蛛网。 从外往里走,不知是不是因为少了香火供奉的缘故,破庙里透着一股阴冷寒气,连春日明媚阳光都要避道而行。 顶着草窝头的疯老头两手叉腰站在破庙门口石阶上,横鼻子竖眼,对台阶下着锦衣而立的老者极其不耐烦,“老子穷得就差没穿蓑衣了,你穿这一身光鲜亮丽的,上门显摆呢?” 万六爷对台上老头丝毫不敢怠慢,哪怕对方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个几岁,面上依旧客气有礼,“毒老还请见谅,万某此次前来,是想见一见断刀,有事相谈。” 庙里男子低沉微哑嗓音传来,透着股冷冰冰的质感,既冷又硬,“不见,不谈。不是。” 疯老头立刻下巴一扬,赶苍蝇一样要把万六爷往外赶,“不就为了徒北山那点事吗?十二码头这次干的事儿已经让人笑掉大牙了,还想上赶着到老子跟前送笑柄?你手底下死的那几个短命鬼跟断刀无关,不是他干的,赶紧滚滚滚!” 万六爷朝庙内暗处看了眼,眼底精光轻掠,“断刀为人一言九鼎,你说不是你,那就肯定不是你。不过老夫此次找来,除了询问此事外,还有一事相请。十二码头接连在一户小人物那里吃瘪,背后出手帮他们的人能耐不小。老夫想请断刀帮忙找出藏在背后的人,不需要你动手,只需将人揪出来报与老夫即可。限期一月,酬金五十两。” 他视线转向阶上不耐愈浓的疯老头,“加一朵天山雪莲,花瓣完好,品质上乘。” 疯老头表情一变,眉开眼笑,“接了接了!这活我替他接了!” “老规矩,先付一半酬劳,事成后,另外二十五两跟天山雪莲,苏某亲自送上。”万六爷脸上沟壑微动,翻手递上一个锦缎钱袋,又从腰间取下一壶酒扔进庙内,“知断刀无酒不欢,这是望鹊楼新酿,可一品。” 送走来客,疯老头立刻喜滋滋往庙里蹿,“诶哟喂!一方霸主不愧是霸主,出手真大方,不过揪个人罢了,出手就是五十两,哈哈哈!这生意接得过!” 等他在某个阴暗角落站定,回应他的是暗处斜出的一柄断刀。 刀身在光线下寒光泠泠,破空时带出的虎啸龙吟余韵犹在,杀气凛冽让人脚底生寒。 疯老头偷偷吞咽了下口水,伸出一根手指头小心翼翼把对准自个喉咙的刀推开,“你看你就是犟,不接活不赚钱你能天天有酒喝?老子兜比脸干净,你还想靠我养你怎么着!再说这任务也不难,不就找个人么?五十两呢!” 男子收回刀,靠墙闭目,“天山雪莲。” “……”疯老头咬牙切齿,蹦出的声音却相反的和煦,“是是是,是我见雪莲眼开,但是五十两也是实打实的银子进兜不是?还有这酒,望鹊楼新出的香琼露,百晓风那奸商定价五两一小坛,每天就卖五份。” 他伸指敲了下男子手里握着的白瓷酒瓶,脆声叮叮,“不接活,你把这酒还回去?” 男子沉默一瞬,拇指剔开酒瓶塞,仰头便饮。 第44章 断刀现身 四月春光媚。 空气尚带着冬去后的余寒。 徒北山上却是一片热火朝天。 以苏家菜园为中心,一块块新辟出的菜地呈扇形往外扩散延伸。 地里挥锄干活的人们,额角汗珠在阳光下闪烁细碎光泽,脸上挂着的笑容,比攀升的骄阳更明媚灿烂。 泥土的芬芳揉入空气,混着那股清冷,闻在鼻息间,久违的熟悉感让人鼻子发酸眼睛发红。 苏家菜园子里,荆棘丛围墙后探出个脑袋来,隔空朝正干活的众人扬声笑问,“伙计们,你们都种什么菜啊?” 众人先是一愣,立刻就有人高声道,“苏家的,我叫王川!住山脚路口进来第二家,我家种辣椒跟油菜花!” 先答话的人个子瘦小,平凡朴实五官,一双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是由心而生的喜悦,冲破了眼中堆积的阴霾。 苏大听到他的声音,立刻跟当初敲门给他们家通风报信的人联系到了一起,笑道,“回头等地里菜能摘了,跟你换点辣椒!出来这么久,别说,真想辣椒那个味儿!” “不用换,想吃了直接来我地里摘!大家伙也是,想吃就来摘!” 话匣子打开了,其他人纷纷加入。 “我叫陈大富,就住在霍家斜对面,种番茄、豆角!” “我家种丝瓜、芸豆!” “我家没有菜种子,但是开春后山上有野菜!我前两年发现一处地儿长鸡毛菜,地开好我就弄点鸡毛菜种上!” “李小小,你可真够鸡贼的,怪不得一到开春你家里总飘出菜味儿,原来偷摸藏着好地方呢!” “说我呢,你不也往山里挖过山药蛋子?还藏着掖着以为谁不知道似的!” “哈哈哈!” 久违的笑声回荡在徒北山上空,随风飘送,传出很远。 苏家其他人也在地里忙活,苏安三个小崽子在地垄间嬉闹乱蹿,最小的甜宝被放在竹篮里,下方垫着干净厚实的薄袄子,阳光打在身上暖洋洋,奶娃儿趁着暖意昏昏欲睡。 苏秀儿把拔掉的一把杂草堆在脚边,抿笑,“那个叫李小小的,就是前儿在路口给咱报信的人。” 苏二顺口搭话,“还有王川,也给咱家提过醒。” 菜地拢共那么大,能干的活儿实在不多,苏老汉干脆歇了手,坐在竹篮旁给小孙女挡一挡阳光,避免太阳一直照着她的眼睛。 听着园子外阵阵说笑声,老汉眼睛微眯,眼角褶子舒展,“现在的日子,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对不对?” 苏老妇白他一眼,“你就会马后炮。撑过去了自然不那么糟糕,要是撑不过去,看你还能说得出这话来?” “哎呀,这不是撑过去了嘛。”苏老汉轻咳,语带讨好,“你们看,咱家只种了白菜小油菜萝卜,就三个味,少吧?现在大家伙都开地种菜了,辣椒、豆角、丝瓜、豆角……回头相互换换,口味不也多得多么?这就是好事啊!” 苏二闷笑打趣,“娘,我爹说的对,回头咱不仅能跟大家伙换菜吃,得空了还能往山里摘鸡毛菜、挖山药蛋子呢!” 菜园里静默一瞬,笑声四起。 众人欢笑间,谁都没察觉家里多了个人。 只有竹篮子里似睡着的小甜宝,眼皮子动了动,微微张开一条缝来,往旁侧屋顶看了眼,及后又重新将眼睛闭上。 苏家堂屋茅草屋顶,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出现,屈膝躺坐于上,怀中抱断刀,在欢笑语声中双目微阖,晒起太阳。 姿势跟姿态,与竹篮里的小奶娃颇有些相似。 甜宝碍于客观因素看不到屋顶另一边的人,小眉毛微微蹙起。 重生后她对外界的反应变得极为敏锐,耳力甚至能听到落叶声,可是这次直到对方落在房顶她才有所察觉,这让她有些郁闷。 对方功夫显然比这两天她对付过的所有人都要高。 好在,对方身上没有会激起她戾气的杀意。 甜宝想了想,也不做什么动作,只将空间入口悄悄打开,梨针凌空备战。 她依旧坚持家里不能有死人,潜意识拒绝让这个家沾染晦气。 苏家人对此一无所知,菜园里杂草拔光,松了土浇完水,时辰也才刚刚巳时中。 苏秀儿起身拍掉手里泥巴,“爹,娘,我先去做饭,你们歇会出来就能吃饭了。” 苏老妇点头,“走吧,地里没啥要忙活的了,咱也回前院儿!” 苏秀儿跟两个嫂子先行,留下苏大苏二在园里稍作收拾。 苏老汉则抢先一步把竹篮子拎起,小孙女就到他手里了,老汉笑得心满意足,走路时背影透点嘚瑟。 苏老妇慢一步没抢着,跟在后头啐口水,“瞧你那德行!” 老汉装没听到,晃着竹篮,娃儿在里头便跟荡秋千似的,“诶嘿,好玩吧小甜宝?瞧瞧这小嘴儿,笑了!哈哈哈!” 甜宝小身板在半空晃悠,一点也不害怕,睁着黑漆漆的杏仁眼,看着满脸笑褶子的阿爷,跟着咧开小嘴。 快六个月的小奶娃,脸蛋已经长开,皮肤白皙粉雕玉琢,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弯月,露出四颗白白细细的小米牙,又软又萌的小模样,让人心都能化掉。 “诶唷咱家小甜宝,笑起来真漂亮,小模样可甜啦,就该多笑笑!”苏老汉朗笑声更甚,满是轻松开怀。 苏老妇紧脚挤了上来,凑到竹篮旁看小孙女笑脸,刻着风霜的面容也带了笑,眼神柔柔的,“是哩,小样儿笑得真甜,阿奶最喜欢看甜宝笑。” 甜宝刚要收起的笑脸再次展开,把嘴角上扬到之前的弧度,恁是脸酸了也没变表情。 竹篮下方又挤进三个小矮人,叫着跳着要看妹妹咋个笑的。 趁着阿爷阿奶不注意,甜宝悄悄把脚丫子伸出竹篮外,一通无影脚乱蹬,下方立刻传来仨崽子哎哟哀嚎。 甜宝,“咯咯咯!” 苏老妇苏老汉眼睛快要眯成一条缝了,“瞅瞅,踢了哥哥们就笑成这样,还是个调皮又霸道的主,哈哈哈!” 苏安、苏文、苏武捂着被小脚丫踹中的脑门,哀怨又茫然。 阿爷阿奶的话怎么听都不像在教训妹妹。 这要是换成他们调皮捣蛋,早被扫帚追着抽了。 咋感觉他们有点不值钱哇。 第45章 搭伙,他说 苏大苏二走在后头,眼瞧着仨崽子被妹妹欺负,也双双朗声大笑。 直把仨气得噘嘴跺脚了,才上前一手一个,怀里抱着,肩上扛着。 “瞧你们这点气性,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眼光要看远方,知道不?还跟妹妹计较上了,不就被踹了一脚么?这是妹妹在跟你们玩哩。” 苏安不服,骑在当爹的脖子上,小爪子往他耳朵胡乱扒拉,“我才不会跟妹妹生气!爹你刚才做啥子打我屁股!我都被踹了你还打我,坏!” “坏!爹坏!”苏文苏武也在自个爹身上造反,又揪又扯,把苏二端正英朗的脸生生扯得变形。 俩汉子大笑告饶。 灶房已经起灶生火,黑烟顺着烟囱往上爬出,烟火气立刻在空气中溢开。 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放菜入锅的滋啦声,锅铲翻动的当当声,与妇人们随口闲聊声,屋里屋外各种声响汇聚交织,组成一幅流动的民生图。 平和又温馨。 本是最平常不过的画面,于流放之地这座阴暗混乱的炼狱里,却是罕有得见的珍贵。 “吃饭啦!” 半个时辰后,随着一声招呼,小小院子里又是一阵嬉笑打闹的动静。 大人孩子们净手后涌入灶房,一张用木柴拼出的小方桌,桌上两盘菜。 一盘炖鸡,一盘焖兔肉。 十口人围桌而坐,说说笑笑,大快朵颐。 最小的甜宝依旧窝在竹篮子里,安安静静不吵不闹,乖得让人恨不得往心坎里疼。 大人们吃饭的时候,她时而玩玩手指头,时而晃晃脚丫子,时而在垫被上翻个身打个滚,有兴致的时候小手扒拉着篮把手摇摇晃晃坐起来,片刻后没力气支撑了又啪叽倒下去,两只小短腿被摔得老高。 大人们边吃饭边瞅她,直乐。 在灶头上还放着一碗面糊糊,是特地为小甜宝熬的。 霍家之前送的半袋子粗面谁都没舍得吃,全部留下来给甜宝做口粮。 奶娃儿月份大些,长了小乳牙后就可以开始吃些软糯的流食,更能顶饱。 苏老妇担心饿着小孙女,吃饭特别快,三五口肉下肚就把筷子一搁,端起面糊糊,掂量着温度晾得刚好了,便把孙女抱进怀里,一勺一勺耐心细致的喂。 刘月兰这种时候都会把吃饭速度放慢些,不是不想亲自喂女儿,是知道婆婆疼甜宝,总想着亲自喂,所以她便不抢。 对婆婆而言,一口粥一口糊糊的亲自把小孙女喂养大,是乐趣也是满足。 一碗面糊糊吃到一半,苏老妇明显察觉到怀里奶娃儿小身板软了下来,她挑高眉头,调侃,“哟,阿奶的乖宝,之前一直绷着哪?是面糊糊不好吃啦?” 甜宝眨巴眼,龇出小米牙,嗷呜一下朝木勺子啃去,咽下面糊糊还咂咂小嘴,证明自己吃得棒棒香。 苏老妇乐了,用力往她小脸蛋亲了口,“真乖!喜欢吃呀,阿奶还给喂!” 甜宝来一勺吃一口,顺势将空间的梨针收起扔回古梨树下。 堂屋屋顶上的人刚刚离开了。 她不用再全神戒备,吃东西就更香。 虽然面糊糊没有味道,并不好吃。 但是她吃得香了,阿奶他们会更高兴。 接下来一连数日,每日晨时俗家屋顶上都会落一人。 什么也不干,就躺在茅草屋顶上晒太阳,等苏家人吃过午饭后就消失。 俨然把苏家屋顶当成了晒太阳圣地,每天都要到此一游。 除了甜宝外,苏家人包括整个徒北山住户,对此始终一无所知,每天该干啥还干啥。 这边一直平静祥和,另一边有人开始急跳脚了。 “你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每天去那什么都不干,搁人屋顶上观光赏景呢?你的任务是有期限的!就一个月时间,现在已经过半了!五月都来了!”疯老头叉腰在破庙里暴走,朝角落闭目假寐的男人骂骂咧咧,“那边已经付了一半银子,你花得也七七八八了吧?到时候任务完不成,你有银子能还回去?老子告诉你,你别想在我身上打主意,老子穷得就剩一件破衣一条裤衩子了!” 骂完了,瞅着男人毫无反应,疯老头眼珠子转了转,又软下声来,“要不你告诉你怎么想的?这事到底要怎么个章程?我知道你做事有规矩,老幼妇孺不动,平民百姓不动……你要是下不了狠手,换我来?你放心,老子不随便杀人,就是吓唬吓唬他们,只要他们把后面的人供出来,我保他们继续安安生生。” 角落里的人动了动,眼皮子轻轻掀开,“苏家没有高手,那人也不在徒北山。” “什么意思?” “徒北山县现居一百一十六人,除了霍子珩夫妻,无一人会功夫。我听得出来。” 疯老头哑口,“……” 断刀的功夫有多高他不知道,反正来到流放之地六年,他未曾逢过敌手。 所以对断刀的判断,疯老头没有怀疑。 “难道那人已经悄悄溜了?真的只是路过,路与不平拔刀一声吼?”疯老头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黯淡无光,“完了完了,我的天山雪莲!又要去偷了,他娘的!” 这时一块碎银扔进他怀里,他反应不及没接住,碎银骨碌碌滚落地上。 疯老头不带一眼多瞧的,“作甚?拿银子打发老子?金银在老子眼里如同粪土,你要给就给我天仙雪莲——” “你进城偷东西的时候帮我带一袋米面,还有油盐酱醋等调料各一份。今晚买好带回来。” “???”日你娘,老子表错情,“你想干啥?先告诉你想做饭你自个来,老子只会烤鸟!” 回应他的是断刀清凌凌的寒光。 疯老头二话不说,捡了银子就走。 力有不及,打不过,溜。 苏家在春阳下又忙活了一早上,看着绿意蓬勃的菜园子,一家人脸上皆是落不下的笑意。 活干完,饭做好,一家子围坐木桌,捏着筷子准备开饭时,不速之客突兀出现。 人就杵在灶房门口。 来人身形太过高大,搁那一站几乎隔绝了白日透进的光。 不等苏家人警惕起身把饭桌盖上,一个大布袋落在饭桌前,袋口恰好散开,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米面,面上还搭着几个小罐子。 “米,面,油盐酱醋。”对方开口,嗓音低沉,透着坚冰般冷硬质感。 “搭伙。”他说。 苏家人,“……” “???” 第46章 刀在哭 苏家人对这一幕有片刻无法反应。 一个突然出现在他们家陌生人。 扔了一袋米面开口要搭伙。 怎么想这都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你是谁?”回过神后,苏大下意识上前,将家人挡在身后,顺势把饭桌也悄悄挡住。 灶房门有些矮,男人走进来时需得低头,“不用挡,兔肉鱼肉鸡肉,你们天天吃。” 苏家人,“……” 啥时候露馅的? 这人是不是扒在他们家外面闻很久了? 随着男人走入,门外被隔断的光线再次倾泄进来,小小灶房立刻显得逼仄,同时男人也在一家子面前露出真容。 高大伟岸,背脊笔挺,身量极高,比一八几的苏大还要高半头。 穿一身窄袖灰衣,腰间束带,足踏黑履,单手握残刀。 五官冷硬棱角分明,披散乱发下一双黑眸锐利如鹰隼,看人时如同千年古井般,冰冷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苏家人看清他的第一眼,脑中不约而同浮出两字——死气。 死气沉沉。 对方身上那股气息,仿似历经人间炼狱,从尸山血海中踏骨走来,生死无谓。 “断刀。”浑不在意苏家人的打量,男人视线移向苏秀儿,启唇,“我要吃米饭。” 他叫断刀。 他要吃饭。 苏家人,“……” 苏秀儿接触到那双冰冷无波的眸子,心脏猛地一跳,像被野兽盯上般手脚发凉,下意识依照对方命令,拎过米袋舀米煮饭。 苏二怒了,“秀儿等会!” 他看向男人,骂道,“不管你是什么刀,有你这样闯进人家里开口就要人给你做饭的吗?就算要搭伙也该先问问我们乐意不乐意!懂不懂道理!——” 锵—— 银白断刀于空中一晃,冷兵刃破空声冷厉狠绝,震慑心魄。 紧接又是一声细微的咔嚓声响,地上一截散落的木柴应声裂成两段,裂口平齐。 苏二视线从断裂木柴收回,咽了口口水,“秀、秀儿,咳,做饭。” 其他人面容僵硬嘴角抽搐,对这个场景不知道该怕还是该笑。 但是大家伙再次明白一个道理。 在流放之地,讲道理就是个笑话。 面前这个仅仅要求搭伙已经算客气了,人好歹带了米面过来。 像十二码头那等人,直接上门打杀才是真要命。 灶房里很快重新燃起烟火,灶上架上饭锅烧饭。 期间灶房里始终安安静静的,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先吃。 这种安静持续了好一会,才被一道绵绵软软的咿呀声打破。 被老妇人紧搂在怀里的小奶娃,挥舞着小手,嘴里咿咿呀呀往男人那边够,目标是男人手里半截断刀。 小身板在老妇怀里斜出大半,被搂回去了又挣扎着往前,颇有锲而不舍的架势。 苏老妇及其他人见状被吓得一头冷汗。 我的乖乖哟!作甚要往那边爬!那人有刀哩! 苏安仨个崽子各自依偎在爹娘脚边,一开始也被男人晃的那一刀给镇住了,这会眼瞅妹妹想往那边够,而凶男人并没有不悦的意思,仨崽子胆儿也跟着壮起来。 小娃子对新事物总是好奇大过害怕,尤其男人刚才露的一手,在男娃子们看来简直不能更厉害。 “娘,为什么他的刀只剩一半?”苏安仰头小声问娘亲,但是在窄小灶房里,小男娃放轻的声音听来并不是那么轻。 苏武立刻应声,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是跟人打架的时候被砍断啦!” 苏文,“那就是打输啦!叔叔也不是很厉害嘛!” 苏家人两腿簌簌。 不知道如何收场。 家里这些小崽子,恁个胆子都长毛! 甜宝在阿奶怀里使劲儿挣扎,到底没能挣开,最后被老妇人死死摁在怀里。 小小娃儿皱了小脸,眼睛依旧粘在那把刀上,满眼遗憾。 她听到刀里有很奇怪的声音,就想凑近了看看而已,但是继续挣的话阿奶会伤着的。 娃子兀自遗憾间,那把刀冷不丁就到了她面前。 苏老妇被吓得面无人色,以为男人要对他们动手了,立刻把孙女往旁一偏。 只这么一会功夫,却见孙女竟然伸手捏上了冰冷刀刃。 “甜宝!”苏家人同声惊叫,生怕她有丁点闪失,险些要给男人跪下了。 甜宝,“咯咯咯!” 娃儿清脆无邪笑声轻轻在灶房里荡开,嫩白无暇的小脸蛋歪着贴到了刀身,乌溜溜的眼瞳闪着新奇光亮。 而男人并未有多余动作,只是单手将刀平举,似在迁就童心未泯的小娃儿,又似以刀将她承托其上,免她摔着。 “……”苏家人额角冷汗涔涔。 甜宝耳朵贴着刀身,之前听到的奇怪声音再次传进耳里。 一副画面随之在她脑海中展开。 黄沙漫天的战场,千军万马在奔腾,旌旗猎猎,战鼓擂擂。 怒吼声嘶力竭,尸山血海中,是谁挥刀策马,坚定孤勇,为护山河百姓一往无前。 最后,所有声音汇入刀中,凝成一缕常人听不到的低吟。 甜宝笑声渐渐歇了,小脸淡下来。 她没有跟人情感共鸣的能力,但是她感觉到了,刀在哭。 甜宝抬头,看向单手托刀的人,及后倏尔伸手,小小软软的手在那只握刀大手手背轻拍了拍。 横举数十斤重断刀依旧稳得没有丝毫颤抖的大手,因那轻轻一拍,颤了下。 男人乱发下漆黑锐利双眸静静盯着小奶娃,有一瞬,平静无波的眼眸多了丝情绪。 只是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来不及看分明。 “饭、做、做好了……”年轻妇人战战兢兢的声音打破了僵凝。 苏老妇飞快把小孙女搂回怀里,一家子自发移动到饭桌一侧。 男人举步到饭桌前坐下,盛得满满的饭碗适时放到他面前,他沉默举筷,在苏家十一双眼睛盯视下,淡定自若进餐。 看着粗狂不修边幅的人,吃饭时动作却极优雅,有种普通人没有的仪态。 跟外表截然不相符。 饭饱,男人搁下筷子起身,便转身离开。 留下一句话。 “晚饭多煮。米面抵饭钱。” 苏家人一听,脑子齐刷刷发晕。 等男人消失了,苏二才咬牙切齿,气得脸变形,“他还要来?!” 第47章 他毒不侵可没那么好说话 苏安三个小崽子没有大人想得多,只知道锅里还有剩饭。 仨端着碗围在饭锅旁眼巴巴,“阿爷阿奶,爹,娘,还有剩饭!我们能吃一点点吗?就一点点!” 米饭啊! 他们好久好久没吃过米饭了! 虽然每天的菜也很好吃,但是他们还是很想念米面呀! 大人们相觑。 最后苏老妇开口,“剩下的饭分了吧。这人虽然来得奇怪,但是看他行事做派,还算是有规矩的。” 苏二刚还搁那骂人,这会得了老娘准话,第一个蹿到饭锅旁,“我来分我来分!娘说的没错,那人还算有规矩,他走的时候可亲口说了,米面抵饭钱!既然是搭伙,自然不能让他吃白食!诶哟喂可算有饭吃了!闻着这饭香味儿,不吃菜我也能扒两大碗!” 苏大见状,也一手一只碗走到饭锅旁,“吃!先盛给爹跟娘,剩下的咱再分!” 饭锅里剩下的米饭不多,苏秀儿怕给家里惹祸端,煮饭的时候没敢多下米,只估着量煮了男人一个人的分量。 家里这么多人分,分到的其实也就是剩下的些许锅巴。 苏秀儿,“要不我再、再煮点?这些米面应该是给咱一块吃的。” “这顿算了,下顿再多煮些,不然一来二去的等咱吃完日头都要落山了。”苏老汉视线晃过米袋里露出的小罐子,想了想上前一一打开看了下,“嘿!是油盐酱醋!好家伙,这是准备在咱家长期搭伙呢?嫌咱家调料不够,给一并带来了!” 众人眼睛又是一亮。 “调料!好东西啊!终于能吃上味道了!” 因为条件有限,家里油盐那些早就没有了,每天吃的菜其实都是清汤寡水,完全靠肉香在那撑着。 苏二满足了,“那个叫断刀的能耐不小啊,米面油盐都能弄来,你们说他是不是上风云城买的?” 苏大去过风云城,对流放之地的了解更多些,“除了风云城里,外面买不着。” 一家子又面面相觑,接着安静扒饭。 能在风云城来去自如的人,何止的能耐不小? 这种人只有四个字能形容——不宜得罪。 苏老妇一边吃饭一边佯怒教训小孙女,“你说你胆子咋恁大哩?敢摸人家的刀不说,还动手打人!下次可不能这样,那人要是动怒,阿爷阿奶护不住你啊宝!” 甜宝扬起小脸,眼睛眨巴眨巴,模样懵懂娇憨,无邪又无辜。 苏老妇,“……”啥脾气都没了。 另边厢。 断刀离开苏家后,先去了趟万家庄,之后才回了破庙。 疯老头再次暴走,一头鸟窝在头顶颤动,“你怎么想的?啊?说撂挑子就撂挑子!退银子也就罢了,还把老子辛辛苦苦藏的最后一瓶金疮药给舍出去了!你知不知道老子炼的药在外面是什么价?光是药材就得十八味!败家子!再说这任务的是你来说难吗?手到擒来的程度!白捡的银子都不拿,老子要跟你绝交!” 等老头停下喘气的功夫,断刀才淡声开口,“酒喝了,还不起。” “所以你就拿老子的东西去抵债?!你当我是你开的银庄呢!我不管,还药材!” “没有,帮你做次任务。” “那再把这任务接回来!” “免谈。” “为什么?你在那边盯了几天梢回来突然就说不干了,好歹告诉我原因吧?老子跟你认识好几年了,还得不了你一句准话?你别告诉我因为苏家饭香!老子不吃那套!” 断刀沉默半晌。 在疯老头要再次暴走时,方道,“那个娃娃,懂我的刀。” 疯老头在男人跟前蹲下,尾指掏掏耳朵,“你说什么?” “她听懂了,饮月吟。” “……” 疯老头表情逐渐敛起,不正经的神色消失不见,他静静盯着男人,良久后起身,拍拍屁股,“那娃娃顶多也才六个月吧?成精了这是?霍霍掉我一朵天山雪莲……我的金疮药,十八味药材,不给我找齐全了就绝交!哼!” “嗯。” 老头即将走出门口,突地又回头,“苏家饭菜有那么香?” 男人闭眼,恢复假寐姿势,“肉多。” “咳,你歇会,我出去转转,看能不能找到大肥鱼,日子艰难啊!” “望鹊楼,最肥。” “……” 我他娘要你说,正准备去呢! 整个风云城就数望鹊楼厨房最合他胃口。 出了破庙,疯老头侧耳鬼鬼祟祟听了下里头动静,随即眼睛一亮,乐颠颠往徒北山方向奔去。 他先去看看那个成精的小娃娃是不是长三个头六只手!顺便看看苏家厨房长啥样。 诶嘿! 五十两银子加一朵天山雪莲,全因为苏家夭折了。 他毒不侵可不是断刀那种木头,没那么好说话! 欠他的都得给他还回来! 没钱就给老子放血割肉! 太阳渐渐西斜,苏家院子后方热闹不减。 徒北山住户们刚开了菜园子,紧着把菜种子撒上,这时候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在菜园里守着,就怕错过菜苗生长。 苏家下晌没什么要忙活的了,待在家里没事儿干,就往菜园那边去,跟种地的人随便闲聊,听一听旁人口中的八卦,也能对徒北山四周多些了解。 苏老妇带着两个媳妇跟女儿则待在家院子里,把灶房里的木柴搬一些出来晒一晒。 三个男娃子在堂屋门口玩耍嬉闹,拿着小木棍哼哼哈哈的比划,试图像那个厉害叔叔一样,一道气劲就能把柴劈开。 下午日头有些烈,甜宝被放在堂屋门口靠里的篮子里,除了按时吃口粮,其余时候也不需要大人怎么操心,所以大家对此都放心得很。 没人知道甜宝有多无聊。 她又不是真的几个月大的小崽子,现在碍于客观条件不允许,只能天天躺在篮子里、竹筐里,别提多没劲儿了。 无聊的甜宝,听着哥哥们嬉闹声百无聊赖,只能自己跟自己玩。 空间的花,摘一朵,扔掉。 空间的果子,摘一个,扔掉。 人参,拔出来扯几根须须,扔掉。 趴在苏家房顶的疯老头,鬼鬼祟祟把茅草泥巴扒出个洞来,往下一瞧,跟正下方篮子里的小奶娃双眼对个正着。 “……” 彼时,小奶娃手里还抓着一瓣花瓣。 “……” 第48章 不见棺材不掉泪 “娘,今天上门的那人瞅着不是住附近的,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院子里,刘月兰边码放木柴边蹙眉忧心道,“他既都能知道咱家秘密,咱家吃食那些,怕是往外瞒不了多久。” 苏老妇也皱着眉,叹道,“现在暂时没办法,咱总不能不吃,不吃一大家子怎么熬?地里的菜再有一个多月就陆续能吃了,到时候咱还跟以前一样过日子。” 只盼着这期间不要再出什么事。 苏秀儿抿唇,小声道,“娘,那人会不会把咱家的事说出去?” “我估摸不能。”何大香搭话,“他不是来咱家搭伙么?要是说出去咱东西被抢了,他也没得吃。……你们说要是真有人上门抢东西,那人会不会帮一下咱?他挽刀那两下,可厉害哩!” 眼瞧越说越离谱,苏老妇低喝了声,“行了,都想什么呢,隔墙有耳小心说话。还有,不管啥时候都甭想着依靠别人,咱就是寻常老百姓,踏踏实实靠自个吃饭才是正经。” 三个年轻妇人低头称是。 “桀桀桀桀……吃饭先靠后,把这东西给老子交出来!交了什么都好说,不交,桀桀桀桀!”一道怪笑凭空响起,炸得四个妇人寒毛直竖。 仨崽子也齐齐瞪大了眼,看着从头顶落下来的怪老头,“阿奶,有怪人!” 苏老妇嘴角抽动,短暂心惊过后竟然很快就平静下来。 这种事情近段时间经历了太多次,已经开始有点习惯了。 “你是什么人,闯入我家想干什么?你要我们交什么?咱家一眼就能望到头,没啥好东西能给你!”苏老妇飞快把仨崽子拉到自己身边,一边使眼色给俩儿媳及女儿。 年轻妇人会意。 刘月兰跑进堂屋先抱起女儿,何大香抽了根柴火当武器挡在婆婆跟孩子们面前,苏秀儿则飞奔到菜园入口把菜园门反扣了起来。 疯老头能轻松上下屋顶,显然也是有身手在身的。遇上这种人,男人们来了也是送死,把他们堵在后头起码安全能多几分。 疯老头压根没去管妇人们小动作,在他看来那些都是多余的。 他要想弄死谁,对方跑多远都没用。 “这个,你家有,拿出来!”疯老头嘿嘿笑着,亮出从小奶娃手里抢的花瓣,耷拉的三角眼又红又亮,“天山雪莲!新鲜的!哈哈哈!不枉老子先来这儿走一趟,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苏老妇看见那瓣洁白清透又新鲜的花瓣,嘴角再次抽动。 甜宝这个皮蛋子,又乱扔东西了! “快点交出来,老子耐心有限,别逼我发火!”老头龇牙,样子看起来又疯又恶。 苏老妇也不二话,什么东西都没有命重要。 “大香,把那朵花拿出来。”她偏头吩咐。 何大香应声,很快从灶房墙上取下个破布袋跑出来,直接递给老头,忍着怒怕道,“就这一朵!” “……”疯老头看着那个破布袋,脸抽得比老妇人还要厉害,“天山雪莲这么珍贵娇贵的宝贝,你们就拿个破布袋兜着?!乡野山妇,目不识珠啊!” 嘴里骂咧咧,手上动作一点不慢,夺过布袋子打开。 “……”看到里头躺着的东西后,老头本就激动的面容瞬间更为扭曲。 他把袋子底部躺着的雪莲拿出来,手抖得都要不成样了,双目圆睁尖声厉吼,“你们究竟对它做了什么!!花瓣都卷曲霉斑了!花蕊、花蕊……” 疯老头一口气上不来,心痛得直翻白眼。 那朵被他捻在手里的天山雪莲,已经看不出半点莲的风采。 被晒成了一朵普通干花,色泽黯淡,花瓣边角卷曲,边缘散布点点细小霉斑,中间的精华花蕊瘪塌无形,一碰就掉芯子! 以他的眼力,这朵天山雪莲虽然不算大,但是品相绝对顶级,是雪山之巅最冷寒的地方才能长出的极品雪莲! 可是现在已全然丧失了价值! 苏家妇人们,“……” 她们本来就是乡野山妇,哪里懂得保存药材的法子?再说流放之地这地方,她们也不敢随便找人问,更不敢拿去卖,能想到把莲花晒干已经不错了。 暴殄天物总比一家子被强盗盯上强。 眼前疯老头不就是强盗之一么? “东西已经给你了,有用没用也就这一朵,请你速速离开我家!”苏老妇唇角紧抿下逐客令。 “就一朵?想诓我毒不侵可没那么容易!”疯老头脸色一变,再次桀桀冷笑,亮出新鲜花瓣,“你们家小崽儿拿的这花瓣,可不是干花上带的!另一朵,交出来!不然老子把你们全弄死!” 一句话触了某宝逆鳞,梨花针就要开工。 老头又桀桀阴笑,“老子告诉你们,你们已经中毒了,一刻钟不解毒,神仙难救!识相的麻利把东西全拿出来!” 梨花针停滞在空间入口。 甜宝小眉毛拧起,小脸头回显出凝重色。 她发现了自己的短板。 哪怕能借助空间之力,但是对上真正的功夫高手,她依旧处在弱势。 先是有断刀能闯进她的警戒范围,再有疯老头“中毒”一说打得她猝不及防。 对方出现时她只犹豫了一瞬便错失良机。 “没有就是没有!你就算把我们全杀了也没有!”苏老妇嘶声怒骂,身姿也随之踉跄了下,无法继续站稳,软软倒在地上。 再看家里其他人,也跟她一般,无一幸免。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疯老头好整以暇往地上一坐,“行,等着吧,待会你们就会浑身麻痒如同蚁咬,麻痒过后是剧痛,那种痛就像有人拿锤子把你们的骨头一截一截敲碎……桀桀桀桀!我看你们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妇人们瘫软在地无力动弹,小娃子们这时候也被吓得脸色发白茫然惊惧。 恐惧跟愤怒在他们脸上交织。 但是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就是没有一个人松口。 疯老头不笑了,脸色沉下来。 难道真没有? 不可能,没有的话那小崽儿哪来的新鲜花瓣? 总不能是六个月大的崽子自个爬着去摘来的吧? 就那小身板,能爬哪座雪山? 第49章 她要把这老头脑袋当鼓捶 院门咿呀打开。 男人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外,嗓音低沉冷硬,“别玩了。” 熟悉的嗓音让苏老妇等人眼睛现出一丝光亮,扭头朝男人看去。 坐在地上的疯老头白眼一翻油盐不进,“谁玩了?我搞药材呢,你一边去!” “解毒。” “不解不解就不解!” 锵—— “你对我亮刀?老子就吓唬吓唬她们你就对我亮刀?!”疯老头起身坐到廊檐下,背对男人表示自己生气了,“你要是晚来一会,她们身上的毒就自动解了!一点点软筋散就要对我动手,吃里扒外不是东西!” 苏家妇人们茫然,“……” 你刚说什么麻痒什么剧痛什么一刻钟后神仙难救,都是诓人的? 就、软筋散? 苏老妇尝试动了动,果然,身体的力气在缓缓恢复,至于麻痒……一点迹象都没有。 “断刀大人,你们是、是认识的?”她抖索着问了声。 “嗯。”断刀走进院子,眸子微垂,“我要吃饭。” “秀儿去做饭,大香你看看三个娃子。”苏老妇顾不上许多,吩咐过后马上挣扎着站起往堂屋去,“月兰,你跟甜宝咋样?没事儿吧?” 倒在堂屋的妇人传出应声,“娘,我没事,甜宝也没事——” 话音未落,再次变故陡生。 原本坐在廊檐的怪老头突地蹿进堂屋,掳了妇人怀里的小娃儿就走,身形快得让人看不清。 等众人反应过来,只看到一道残影越墙而去,“想要人,拿天山雪莲来换!要新鲜的!” 苏老妇望着远去的黑影,眼睛一下赤红,凄声厉喊,“甜宝——!!” 何大香跟苏秀儿也呆住了,接二连三的突发让她们难以反应。 刘月兰发疯般从堂屋冲出来,跪在断刀面前便砰砰磕头,“大人,求求你、救救我女儿,你跟那人认识,他一定会给你情面,求你、求你救救我的甜宝,我给你磕头!” 断刀面无波澜,以刀柄抵住妇人磕头动作,淡道,“毒不侵有双绝,一是用毒,二是轻功,我追不上。” 扭头看着会做饭的妇人还失魂落魄呆站在那里,他蹙了下眉,“我要吃饭。” 会做饭的妇人听到他这句话,猛地朝他看来,眼睛猩红满脸厉色,豁出去呛声,“不做!你们都是蛇鼠一窝的东西!掳了我家甜宝还想吃我做的饭,我宁下地狱也不做给你吃,滚!” 男人眉头皱得更明显,冰冷鹰眸凌厉,迸出的压迫感让人脊背发寒。 苏秀儿死死咬唇,强撑着挺直脊背怒目而视,不肯在对方气势下认输。 僵持只是一瞬,整个苏家小院却似刮了一场飓风。 片刻后,男人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院中再次传出妇人凄厉哭喊,孩童受惊后的啼哭也夹杂其中,悲怆绝望蔓延。 “秀儿,去喊你爹跟哥哥!我们去找甜宝!现在就去!” …… 甜宝被疯老头单手拎着,他在半空跳跃飞纵,她在他手里晃荡。 要是对方手一个不稳,她就会摔成肉饼。 “哼,我毒不侵不出手则已,但凡出手绝不空手而回!一句话就想让老子白忙活一场,交情能当饭吃?没门!” 老头嘴里喋喋不休,丝毫不在意手里的小崽子。 只是他在半空飞了这么久,小崽子居然一直不哭不闹,倒是教人稀奇。 疯老头在清河旁一处芦苇荡落地,顺势举起小崽子四目平齐,“胆子挺大啊!眼睛乌溜溜的,啧,你老瞅我干啥?小崽儿,你别怪我把你掳来,本来没想动你们,就吓唬吓唬,谁让断刀那个王八蛋要多管闲事,让老子在外人面前没脸?掳都掳了,你认命吧。要是你家里把雪莲拿来,我就让你好好回去。要是没拿来,哼哼,老子把你炖了吃喽!” 说罢又抬手在小幼崽小手小脚这里捏捏那里捏捏,“没什么特别啊,也没真长三头六臂……真能听懂饮月吟?” 小小娃儿浑身软绵绵的,因为口粮足够,小脸蛋又白又圆,浑身肉乎乎,捏着手感让人上瘾。 疯老头捏了会停了,过会继续捏。 “软、还香,”他在芦苇荡找了个干净地儿坐下,脑袋再次凑到小崽儿眼前,龇牙桀桀笑,“炖个汤,肯定好吃!” 甜宝静静盯着老头。 落地了,自己不会摔成肉饼了。 离开家了,也没什么晦不晦气的忌讳了。 好。 空间入口飞旋,下降,堪堪压在老头头顶。 还在喋喋不休的人对此一无所知,两指捏着小崽儿衣领,准备让她在自己面前转个旋,滚了滚,待会给她裹层你把做个泥巴娃娃。 砰! 一声响。 疯老头身子晃了晃,来不及喊痛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同时骨碌碌滚到地上。 甜宝没了支撑,也啪叽跌坐在地,正好坐在老头脑袋旁。 娃儿面无表情把滚落的石头扔回空间,小手握成拳。 她要把这老头脑袋当鼓捶。 天边金乌西坠,河面有风吹来,扫过芦苇荡,掀起一阵刷刷风声。 清河流水潺潺,随风飘来水跟芦苇夹杂的清新香气,让人心神愉悦。 入目美好的景色里,还伴着道极轻微的怪异的邦邦声。 不细听,很容易被芦苇摇曳声掩盖。 “玩够了吗?”男人低沉嗓音冷不丁响起。 甜宝循声看去,对上男人锐利鹰眸,丝毫不意外,小手握拳又邦的一声,在某个鸟窝头上砸出声响。 断刀视线落在毒不侵身上,嘴角不可抑的抽了下。 人没死,但是也出气多进气少了。 尤其那个脑袋已然不能看,满脸乌青,满头包。 “你、听得懂我说话?”举步缓缓走近,在娃儿跟前蹲下,断刀没有制止娃儿动作,只是眼底多了缕震惊及探究。 从初见,他就知道这个小娃儿不同寻常。 只是没想到,不同至这般。 连爬都还没学会的小娃娃,居然会揍人了。 而且,力道还不小。 “放他一码,”他说,打商量,“我包苏家两个月饭食。” 甜宝看着他,小拳头又捶了下,邦。 “三个月,包饭食,另护苏家三月安宁。” 断刀一直凝着小娃儿,眼见她歪着脑袋思考,最后勉为其难点了下头。 第50章 是我干的 夕阳紫金辉芒逐渐吞噬整座徒北山。 苏家十口人大大小小,抄着家伙抹着泪,从家黄土路往外杀出,后头还跟着一众徒北山住户,浩浩荡荡杀气腾腾。 行至一半时,黄土路尽头出现一道伟岸身影。 逆着光。 一手拎着小奶娃,一手扛着人事不省的老头子,稳步行来。 苏家人顿住,揉了好几回眼睛才相信看到的事实。 他们家甜宝没事。 好端端挂在男人手里,还怡然自得的玩手指,看到他们时,小脸漾出软软甜甜的笑,“啊呀。” 苏老妇手里攥着的菜刀哐当落地,跌跌撞撞朝小娃儿跑,眼泪扑簌簌而下,“甜宝,甜宝啊!” 小娃儿顷刻移了位置,进了老妇人怀抱,被搂得险些换不过气。 这还没完,苏家大人们挨着个的来,连男娃子们都要跳起来摸摸妹妹小脑袋。 直到小娃儿轮了一圈才消停。 这时候一家子才得空把目光移向旁边,看到断刀肩上空着的人时,再次怒目而视,木棍棒子蠢蠢欲动。 断刀轻松把疯老头翻了个面,让他模样暴露在众人眼前。 苏家人一看,“……” 老头的脸已然惨不忍睹。 脸上又青又紫,额角往上全是大包小包,浑看不出本来面貌。 苏二咬咬牙,还是没忍住幸灾乐祸,“谁干的?干得好!” 重新回到阿奶怀抱的甜宝闻言,努力抻出小脑袋,咧着小嘴咿咿呀呀。 是我干的。 我干的。 苏二,“我知道了!一定又是高人出手帮了咱家!爹,娘,等回家了咱再给高人拜一拜,磕磕头!” 甜宝亮着的笑脸回归面无表情,抬头看天。 待会又要打雷了。 后头跟着过来帮忙的徒北山众,看到生人出现时又变成畏缩模样,不敢抬头跟人对视,只是心里再次确定,苏家就是有高人在背后守护着的。 他们这次跟对人了! 这场惊魂最后在断刀一句“我要吃饭”中结束。 苏家院门关上,灶房升起炊烟。 三个年轻妇人在灶头忙活,动作利落。 苏秀儿洗米煮饭的时候,本来还犹豫该煮多少,坐在灶房门口等吃的男人头也不回,淡道了句,“米面有你们的份。” 闻言她也不犹豫了,立刻舀足了米煮上全家吃的量。 端着饭锅出去洗米时经过男人身边,她低道了句,“谢……谢谢。” 之前斗胆冲这人呛声,还让对方滚,事情平息后回想,苏秀儿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胆子会那么大。 对方跟她们实际上非亲非故,在流放地这个弱肉强食没有人情道理可讲的地方,对方没有一刀劈了她们,便是恩德了。 断刀并未亏欠苏家,最后还是帮着带回了甜宝,担她一声道谢绰绰有余。 男人未再应声,席地坐在灶房檐下,双手抱刀眼眸轻阖,也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时间渐晚,天际最后一缕落日余晖摇摇欲收。 满院烟火气中,三个男娃子蹲在院子中央,捧着小脸对躺在那里还未醒转的人品头论足。 为安全起见,疯老头被苏家人五花大绑捆得严严实实,跟只老虾米一样睡在那里人事不知,样子看着颇为滑稽。 “那个高手一定很厉害,能把老头揍出这么多包。”苏武叹为观止,对那位素未谋面的高手无比崇拜,“以后我也要做那么厉害的高手,帮好人打坏人!” 苏文,“高手当然是很厉害的,这个坏人会飞呢,那么厉害都不够高手打!” 苏安凝着小脸故作深沉,“他们打过一架,你们说坏人见没见过那个高手长啥样?” 另两只摇头,“不知道,等坏人醒了我们问他就知道了!把他弄醒?” “怎么弄?” “我有办法!” 苏武眼珠子一转,登登登跑到后面菜园子,再出来时手里拿着几根狗尾巴草,给俩哥哥一人一根,“挠他!以前我睡懒觉不起来,我爹就是这样挠我的,一挠我就醒!” 堂屋门口,被苏老妇抱着不撒手的甜宝见状,小嘴抽动了下。 苏老妇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儿,谁想来接手都不给,“宝啊,吓没吓着?阿奶被吓得现在还没回魂哩。亏得你没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阿奶也活不了了。” 苏老汉蹲在旁,眼睛黏在小孙女身上,嘴里斥了声,“跟恁小的娃胡咧咧啥?咱甜宝本来没事也要被你这话给吓着了。” “咋是胡咧咧?咱家也不知道招了哪路霉神,三天两头就闹出点事,就没个清净安宁的时候!” “慢慢会好的,过日子得往前看。你瞧现在的光景,不比刚来时候好得多么?而且断刀还说了,护咱家三个月安宁哩!” 苏老妇皱眉,眼底依旧忧心难去,“这话两说,流放地不比大槐村,这里聚着一堆牛鬼蛇神,个个都有咱想不到的本事,想要安生怕是难。” 断刀固然有功夫傍身,但是说会护着他们家,苏老妇不敢尽信。 不是不信断刀,是不信那些牛鬼蛇神。 比如还躺在地上的那个,悄无声息就能把他们一家毒倒。 她实在不敢说,是断刀的刀厉害,还是疯老头的毒厉害。 唉。 甜宝喜欢听家里人说话,每当这时候就特别安静还专注,苦于长了张嘴目前只能咿呀咿呀喊单音,郁闷得小脸发皱。 阿奶说的对。 至少甜宝觉得,疯老头的毒比断刀的刀更让她头疼。 因为老头放毒的时候看不见摸不着……甜宝对这个东西很有兴趣。 她歪了下脑袋看向院中央正被哥哥们挠鼻孔的老头,大眼睛扑闪,怎么样才能学到这种本事? 另边厢,苏大苏二兄弟俩交头密谈了好一会后,推推搡搡挪到断刀旁边,一左一右蹲下。 “那个,断刀大人?你是咋救回咱家甜宝的?” “那老头是被谁打的?” “你跟那人交手了吗?” “他长啥样?”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暗戳戳打探恩人情报。 断刀掀了下眼皮子,视线在不远处某奶娃儿身上一掠而过,“没有。” “没有啥?是没交手还是没看到人?”兄弟俩立刻紧着追问。 断刀,“都没有。” 他赶到的时候,只看到小奶娃短腿八叉坐在那儿捶脑袋。 毒不侵怎么晕的,他也很好奇,探查后得到的唯一答案是老头后脑壳鼓起的包。 老头是被人砸晕的。 至于谁砸的……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