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暮春三月,万物复苏,生机盎然。 颍川郡北部连绵的山峦林木已有绿意萌发,在和煦的阳光中倍显苍翠。 蜿蜒南下的颖水被春风吹皱了水面,朵朵次第晕开的涟漪与水畔的烟雾朦胧相得益彰。偶有几尾鱼儿调皮跃起,逗得几星鸟雀敛翼掠过,尽情欢腾着万物复苏的人间春晓。 河畔驿路上,七八骑士策马小驱,望着入雒阳的轩辕关而行。 从身上沾满了灰尘与头帻已冒出几缕凌乱发丝中,可以看出他们已然跋涉了好些时日且赶路颇急。 不过,似是他们早就习惯了。 不仅脸上半分倦色都无,在外围的骑士还不时将目光撇向矮丘、芦苇荡以及树林等可容歹人藏匿身影之处,机谨犹如行伍中的斥候。 驱马在最前探路的苍头,年纪约莫四旬了,须发早就被岁月染上了的白霜。 只见他抬手遮住阳光,在马背上直身眯眼远眺了片刻,便拨马回到队伍中,对被簇拥在中间之人略拱手,朗声请示道,“六郎,前方便是轩辕关前的最后一个驿落了,此关隘常年有天使与军中信使通行,戍守将士亦不敢松懈。我等皆佩剑跨刀且无有货物与妇孺随行,径自入谷道恐遭军士误会。不若,我等暂在驿落歇息,仆先遣一人前去报备后再入谷道可好?” 被唤作六郎之人,约莫弱冠之年。 身长七尺六寸,天仓饱满,双眸皎皎点漆,浓眉斜飞,鼻若悬胆,鬓若刀裁,端的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他乃夏侯惠,字稚权。 豫州谯县人,曹魏元勋故征西将军夏侯渊的第六子。 年幼时便以才学见称,但不及早亡的夏侯荣有“七岁能属文、过目不忘”之能。 年十岁时,父夏侯渊阵亡于汉中,惠随长兄夏侯衡在许昌城外守丧,除服后归居京都洛阳,以文见长,名声渐显。 年十四,郊游踏青于偃师,泛舟于洛水。 骤逢大风,舟覆,溺,一时气绝。 后复苏,并发温病,恍惚呓语频发、所言怪异,众弗知其意。 七八日未愈,日渐危。 家人请太医治。 太医往视之,束手无策,唯配以汤药灌入,辞曰:“风邪入体,寒邪入骨,非针石可及。恕老朽无能,少郎存活与否,唯天意耳。” 家人哀之,欲为之设坛祭祷。 未行,惠竟自愈,然犹如离魂,不能自已。 复后数日,终有神智,行举如旧。 此后惠寡言少语,尤喜武事,闭门勤读兵书习弓马,不复有属文扬名、与他人同宴辩论钓誉之事。 时人皆不解。 或有曰:“昔仓舒与幼权俱早慧,号神童,皆年十三而亡。今稚权逢厄,遂闭户守拙,乃畏天不假年乎!” 会母丁氏丧,守孝。 年十七,孝满,长兄夏侯衡欲表天子为惠求职。 惠辞曰:“年少学浅,才识不能理一邑,武略不能治一伍,安能登天子堂。” 家人欲求公卿女妻之。 复辞曰:“丈夫生于世,当求建功立业、名录青史耳!今身无尺寸之功,何汲汲求妻哉!” 衡壮之,不复强为。 是时,何晏、夏侯玄、诸葛诞、邓飏、丁谧、毕轨、荀粲、司马师等人常聚众交游,清谈名理,收名朝廷,京都翕然。 玄乃夏侯尚之后,亦惠族子也,是故常遣人作邀。 惠皆不赴。 长兄夏侯衡有闻,责曰:“泰初,宗族骨肉也。今殷殷之情,何故不赴邪?” 对曰:“年少当慕学笃行,交游清谈非我所欲。” 遂以京都求名利者众,非修学之地,乃辞别诸兄自归桑梓谯县,春夏习读书传,秋冬弋猎,三年不问世事。 如今北归洛阳,乃是天子曹叡诏令至,以他为散骑黄门侍郎。 散骑黄门侍郎是魏文曹丕所置的官职。 缘由是吸取了汉末宦官乱政的教训,故而改以士族担任天子内侍,后形成制度,朝廷常置散骑常侍、散骑黄门侍郎各四名。 职责是随驾左右,掌侍从,顾问应对、规劝得失。 虽没有什么具体的实权,但却尊贵异常。 盖因自魏文曹丕开始,散骑常侍、散骑黄门侍郎都是择心腹故旧、高门子弟或元勋之后充任,历任数年之后便转他职,外放则两千石、居朝则掌机要。 可以说,这个职位就是天子擢拔心腹重臣的。 如今诏令来,夏侯惠急于赶路亦不为奇了。 因为先前的夏侯惠在偃师溺水时就已经死去,如今占据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来自两千年后。 拥有了后世的记忆的他,大致知道历史的走向。 同样,他也知道自己如果不早亡的话,“高平陵之变”将避无可避。 或是说,司马氏掌权之后,夏侯渊一系除了夏侯霸亡奔入蜀、夏侯玄被诛杀之外,似乎没有什么损失。比如,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夏侯威的孙女夏侯光姬还成为了东晋司马睿的生母,同样能让夏侯氏的门楣继续显赫于世。 但夏侯惠一想到司马懿指着洛水发誓(放屁)、司马昭当街弑君的行径,以及其后代得了天下后所诱发的神州陆沉,便觉得自己有必要为曹魏续命。 不管怎么说,曹魏对黎庶再怎么不好,也不至于给天下苍生带来近三百年的至暗时期。 至于如何做到这点,他觉得并不难。 比如尽力劝阻曹叡不要放浪形骸,努力活得久一些、比司马懿死得晚一些。 比如曹叡在托孤的时候,努力争取不让孙资与刘放在中间作祟,将托孤的人选改成了曹爽与司马懿。 又或者是看有没有可能,让曹爽不要成为桓范口中的“犊耳”! 当然了,求人不如求己。 将成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他人身上,是不靠谱的。 他觉得,自身要尽力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 如努力让自己在庙堂上拥有话语权、麾下有兵马,在司马氏发动高平陵之变的时候,可以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黄雀。 不过,一切的前提,都要建立在他先进入曹魏庙堂核心的基础上。 先有权,然后才能掌兵权! 这种思虑,就是促使他来到这个时代后,行举异于往昔的缘由。 勤读兵书习弓马,是为了日后能有机会掌军;闭门谢客、不与名士交游、回绝夏侯玄的好意等,则是避开“浮华案”,避免曹叡将自己归入慕虚名之辈。 毕竟,他如果想改变历史轨迹、想抗衡有士族世家作为后盾的司马氏,唯有的选择,就是争取从曹叡哪里得到足够的权力。 现今,太和三年(公元229年),他终于等到了第一步。 “不必了。” 依旧策马前行的他,听闻家中部曲的请示,昂头目视着进入轩辕关的险要谷道,朗声说道,“天子有召,不可怠慢。你遣一人先行至关隘报备即可,我等今日在关后缑氏县宿夜,翌日至京师府邸。” “唯。” 第001章、入阙 二日后,洛阳皇宫,南阙。 晨曦方破晓,一身朝服的夏侯惠就从宜阳门进入皇宫、来到司马门外,等候着值守甲士通报与放行。 朝服是随着诏令一并赐下的。 但官职的印绶与进入宫禁的身份凭证,却要等他进入禁中到中领军官署录籍后才能持有。 这也是为了避免误会。 因为司马门隔绝(禁)中与外,相当于皇宫的内城,擅出入者以谋逆论处。 先前魏夺嫡期间,曹植就是因为醉酒而擅开(邺城魏王宫)司马门出,令魏武曹操彻底失望,这才在同年立魏文曹丕为世子。 不过,不知道是来得早了,还是值守甲士传报中领军署时耽搁了,夏侯惠在阙门外等候了一个多时辰了,愣是没有被甲士引入内。 期间,不乏三公府与尚书台的僚佐、各州郡上书诣阙者出入往来。 众人路过之际,不免好奇的往夏侯惠这边瞥一眼,继而在眼眸中绽放疑惑。 在宫禁内署事的僚佐们,是觉得这位身着散骑黄门侍郎服饰之人很面生,竟令他们认不出是来自哪家权贵。 而州郡上书诣阙者,则是好奇为何天子近侍竟会被堵在司马门外。 莫非,有忤天子了? 亦或者是行举有悖,故而被申责了? 众人诸多揣测皆化作眼角余光,不时飘落在夏侯惠身上。 而夏侯惠面不改色,耷眼养神,立如松柏。 其实他心中也很奇怪。 在昨日归来洛阳府邸后,长兄夏侯衡还特地叮嘱了今日叩阙领命之事,并且声称今日天子听朝。依着常理而言,现今的中领军也是很闲暇才对,但为何宫禁甲士都通传许久了,却迟迟不让禁卫引自己入内呢?【注1】 难道,庙堂衮衮诸公有要事争论而中领军被传召了? 然而除了仲春二月时,雍州刺史郭淮传军报来,言蜀相诸葛亮遣陈式夺武都、阴平两郡后罢兵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事了吧? 再者,若是庙堂之上有军国大事,一直在洛阳的长兄夏侯衡亦会知晓,也在昨夜提前知会,让自身不必今日叩阙空耗才对啊。 奇哉! 夏侯惠心念百辗,不得其解。 就在这时,远处隐隐有喧哗声起伏,似是有德高望重或位高权重的公卿往司马门这边来了。 夏侯惠本不想理会,反正他驻足等候的地方并不碍道。 且如今的他也不认得列位公卿的模样。 但起伏的喧哗声由远至近,竟不知为何来到了身后,令他不由生疑。 待回身而顾,不由哑然。 原来,来人并非公卿,而是已然被贬为羽林监的夏侯玄...... 羽林中郎将之下有左右监,夏侯玄便是其一。 至于他为何辰时将尽了才来署公嘛~~ 他是惹恼了天子曹叡被左迁的,羽林监仅是挂职,完全没有实权,亦终日无事,只需偶尔入宫署露个脸就可以走了。 “噫,不想族叔竟归来京师矣!” 夏侯玄冁然而笑,拱手作礼,“族叔当年不辞便悄然归去桑梓,竟三年之久。今归来亦不知会,由此可知,族叔不亲我也!” 两人虽然辈分有差,但年纪相近,兼皆正当年轻,言辞之间倒也无需拘束。 “有劳泰初挂念。” 闻言,夏侯惠颔首而笑,略带歉意说道,“我昨日方归至家中,今日便来叩阙,属实无暇分身,非不念亲族也。不过,昨夜家中大兄有言,不日将设家宴,届时泰初若有闲暇,还望来赴。” 设家宴? 而非广邀京师才俊同乐论道? 略微扬眉,夏侯玄颔首朗声说道,“若当闲,必前去叨扰。族叔,宫阙非闲谈之处,我且先自去。” “好,泰初自便。” 目视着犹如众星捧月的夏侯玄缓缓离去的身影,夏侯惠收起笑容,继续耷下眼帘养神。 他知道,夏侯玄此后都不会邀请自己一并交游了;就如夏侯玄也知道,他方才声称的不日设家宴,乃是重申自己仍喜清静自守的托词。 二人道不同,故而很有默契的保持距离。 算是君子和而不同罢。 司马门外的喧嚣,随着夏侯玄进入南阙后恢复平静,往来众人的目光依旧会撇落在夏侯惠身上。 比起先前的好奇,不同的是他们目光里多了些许不解。 或许,乃是觉得同样弱冠的夏侯惠,竟会对名动京师的夏侯玄如此平淡吧。 又是好一阵等候。 约莫两刻钟后,一小吏打扮之人匆匆而来,目光在阙外环视一番后,便来到夏侯惠跟前作礼,“在下乃中领军署书佐,敢问足下乃是夏侯稚权否?” “是我。” “请足下随我入阙。” ........ 应该被天子招去了,中领军并不在官署中。 那小吏引夏侯惠至,径直领印绶以及让他录籍罢,复引去一楼舍中,留下“此乃诸散骑候驾待命之处,君自入,在下尚有他事,不能逗留”后,便躬身行礼急匆匆的离去了。 此处楼舍很小。 只有十数根柱子就撑了起来,没有多余的屏风格挡,从外便可一目了然,且分作上下两层,应是以散骑常侍与侍郎尊贵不同而分阶的。 亦很冷清。 楼舍外不见甲士,入内亦无人影,一层内唯有四只案几分错而落。 每只案几之侧皆有笔墨、空白的竹简与少许绢帛,不同的是最上首的两只还搁置着些许案牍与私人物品,显然已经属他人了。 缓缓步入的夏侯惠,大致看了四周,便选了下首左侧的末席入座。 初来乍到嘛,还是谦逊点好。 没必要在一些小细节上引来同僚的不满。 不过,有时候事不遂人愿。 就在他觉得百无聊赖,索性闭目回顾昨夜长兄讲诉的朝中局势之际,一记颇为拘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个,这是我的席位。” 咦? 末席都有人抢啊? 闻言,夏侯惠睁眸循声而顾。 只见一身长不足七尺、年岁约莫弱冠之人,正前趋着身体,头微俯、肩略耸,满脸难为情的看着自己。明明身着绛服、头戴武冠,是为显贵之臣,却浑身都洋溢着久居人下的卑微与拘束。 此子应是毛曾吧? 心中暗道了声,夏侯惠连忙起身让出席位,含笑拱手作礼致歉,“抱歉,甫入宫禁,有失礼数,还望足下不罪。嗯,我乃夏侯惠,字稚权,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我....我....” 被问的那人,神情愈发拘束了,面红耳赤的磕磕碰碰说不出完整话语来。少时,似是想起了什么,笨手笨脚的还了礼,终于挤出了一句,“我是毛曾。” 呃~ 果然! 听到回答,夏侯惠须臾间就了然,为何今日自己在司马门外等候了许久与那书佐吏匆匆离去了。 不外乎,乃天子曹叡试探耳! ------------------------------------------------------------------------------- 【注1:自西汉宣帝亲政(公元前68年)始,每五天一听朝,后成定制。魏承汉制,无改。】 第002章、无所事 “今便以参散骑之选,方使少在吾门下知指归,便大用之矣。天下之士,欲使皆先历散骑,然后出据州郡,是吾本意也。” 在设置散骑常侍、侍郎时,魏文曹丕曾专门下诏,如此解释散骑官职的意义。 而在设立之初,也正是“是时,散骑皆以高才英儒充其选”。 只不过,规矩就是用来的打破的。 在魏文曹丕时期,孟康就依靠郭皇后的裙带关系入选为散骑显职。 此举亦引发了朝野的不满,在事无可改之下,便将孟康号为“阿九”讥于市朝。 而当今天子曹叡继位后,同样出现了类似的情况。 毛曾乃是毛皇后之弟,出身于“典虞车工”之家,愚笨而粗俗、识字不满十,竟也能跻身散骑之列矣! 那时,被誉为“朗朗如日月入怀”的夏侯玄同样身居散骑,与之同座,时人谓曰“蒹葭倚玉树”,讥之。 此便是夏侯玄被天子曹叡记恨左迁的缘由。 因为在与毛曾同席共座之际,他深以为耻,愤愤之色溢于言表。 夏侯惠当然不会步入后尘。 又或者说,作为后世的灵魂,他并没有门第观念。 王侯将相亦好,黎庶百姓也罢,百年之后皆是一抔黄土,且大多生来富贵者死后还不得安宁,都埋了上百年了还要迎来被发丘开棺、尸骨曝于野的结局。 如此,自是没有什么好鄙夷的。 当然了,虽不鄙夷,但他也不会亲近。 明知对方不通文墨以及外戚身份,还要热情结交,那便是攀炎附势,会被士林悠悠之口讥讽的。 “失敬,失敬,毛兄请就坐。” 须臾间心念百碾的夏侯惠,含笑客套了一声,便步入右侧下席入坐,继续自顾自的阖目养神。 盖因天子曹叡的试探,也正是想看他性情如何。 比如,被晾在宫阙外多时,是面露羞恼之色还是安之若素,由此可断定他能可堪任事与否。 毕竟散骑乃天子擢拔心腹重臣之职。 而恰好,他与天子曹叡先前并无交集,且又离开了洛阳三年之久,早就没有了可供臧否品行的对应名声。 公署内只留毛曾一人,也是想看他如何对待毛曾。 如若他与夏侯玄一样自持身份,亦或者是故作亲近刻意结交,那不必说,不日曹叡便寻个缘由将他左迁闲置。而若他一如往常、淡然处之,便可继续留任在职,待日后品行彰显后再作决定。 只不过,夏侯惠对此亦心有不解。 贵为天子的曹叡,想试探臣下品行如何,应是不乏心术才对! 为何会用上这种上不台面的小伎俩呢? 且何必于如此汲汲呢? 难不成,骤然辟命我入朝为散骑侍郎,其中尚有波折乎? 只是昨日大兄并没有言及啊! 带着如此疑惑,夏侯惠一直枯坐至日暮宫门落锁时,期间除了一小吏送来膳食外,都不见有甲士或宦者前来传他前伴驾。 至于毛曾~ 他仅是在楼舍里呆了半个时辰,便自顾离去了。 翌日,复入宫。 虽不再被宫禁宿卫堵在司马门外,但同样一直百无聊赖的枯坐等候着。 唯独不同的是,趁着毛曾在时,夏侯惠请问了取水、更衣处以及不奉令时活动范围多大等琐碎。 对此,毛曾知无不言。 也正是这种力所能及彰显“用处”的小问题,令他神色缓和了许多,不复昨日那般拘束,亦不再因为有夏侯惠在侧而如坐毛毡了。 第三日,夏侯惠开始喜欢上了这种清静的闲暇。 不止是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转变,更因为他已然问过禁卫,可以携带些许书籍与个人物品进入宫禁了。 有事情可打发时间,自然也不再汲汲于天子召去伴驾。 反正,那是早晚的事。 且天子曹叡具体如何作想的,时间也会给出答案,没必要自扰心绪。 权当是依旧在桑梓谯县读书罢。 他带来的是汉中郡舆图以及雍凉风物录。 舆图很小,录在绢布上;也很粗糙,山川河流以及道路等只是以墨点与虚线体现,若是没有看过行军所用的舆图之人,断然无法辨别出来。 事实上,这是他离开洛阳之际,依着家中典藏的舆图自己摹绘出来的。 而雍凉风物录,则是类似随笔的杂言。 源于早年夏侯渊与夏侯荣皆丧在汉中郡,故家中一直有夺回汉中郡雪耻,以及迎归夏侯渊尸骨的夙愿。【注1】 所以家中累年收集雍凉风物志异录于书,以备他日有机会随征汉中时裨益。 夏侯惠也自抄录了一份,时不时拿来参详。 此举倒不是他有随征汉中之心。 至少在蜀相诸葛亮没有星落五丈原之前,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生出这种念头来。 缘由无他,何必要不自量力的前去自取其辱呢? 如今他之所以对汉中郡如此上心,乃是在他的记忆中,曹真马上就要升迁为大司马,亦很快就要发起汉中之战了..... 虽然人微位卑的他,根本没有阻止这场战役发生的能力。 但他可以依托近臣的职责,寻找机会对此战事进言,让天子曹叡知道他有军略啊!以便彼日后对他不吝器异啊! 曹休已然丧亡了,曹真也时日无多了,亦是司马懿即将成为魏国军中第一人了。 不耍些心机,抓住为所不多的机会,他拿什么与司马氏斗! 时间在读书自娱中悄然流逝。 于不知觉中,他已经连续入宫阙了五日,亦迎来了“五日一休”的休沐日。 这几日内,就连毛曾都不来楼舍发呆了。 而终日枯坐读书的他,也只是遇见了另一同僚。 乃故尚书仆射杜畿之子,杜恕杜务伯。 杜恕是去岁被辟为散骑侍郎的,其人推诚朴质,不结交援,所以当夏侯惠行礼欲攀谈时,他只是通了姓名便不复言其他。 且他两番进出楼舍都形色匆匆,让二人交情止于点头致意。 还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了。 无事且无人攀谈,夏侯惠在日头偏西之际便收拾了杂物,在给少府公署报备了一声后便归去享受翌日的休沐了。 他还记得先前与夏侯玄所说的设家宴呢。 哪怕明知道夏侯玄必然会托词不来赴宴,但别人来不来与他请不请是两回事。 丈夫有言必践,岂可无信哉! ................. 翌日,建始殿。 结束听朝的天子曹叡,折道去东堂(皇帝日常署事之地)。 在车驾之上,偶将目光撇去随行在车后的侍中、散骑常侍、给事中、散骑侍郎等众,倏然想起一事来。亦冲着伴驾的骁骑将军兼给事中秦朗招手,发问道,“阿稣,似是夏侯稚权入阙领职数日了吧?” ------------------------------------------------------------------------------- 【注1:张飞之妻夏侯氏乃夏侯渊从女,得悉渊丧,求得先主首肯,敛渊葬于汉中。渊家中另起墓于许昌,是为衣冠冢。】 第003章、休沐 当早起的鸟雀叼来一缕曙光,催促朝霞点亮了天际,便是“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的夏四月悄然到来。 安宁亭侯府邸的侧门,五骑鱼贯而出,望着洛阳城北门而去。 他们是夏侯惠、夏侯和以及三名扈从。 目的地则是邙山前的阳渠畔。 至于去阳渠那边做什么,夏侯惠声称是阔别洛阳太久了想外出郊游踏青,但夏侯和却知道这是托词——这位六兄是不想去遵循大兄的嘱咐,前去拜会镇东将军夏侯楙。 昨日夏侯惠暮归,言今日休沐且邀请夏侯玄来家宴无果后,长兄夏侯衡便让他趁着闲暇前去拜会一下同辈的夏侯楙。 这也是夏侯衡为他的仕途考虑。 盖因夏侯渊一系在今日,已然有日暮西山的迹象了。 除去在饥荒年景时放弃的一子外,夏侯渊的七子中,当以三子夏侯称、五子夏侯荣才学最优。 如夏侯称十六岁射虎,令魏武曹操侧目;夏侯荣七岁能属文、有过目不忘之能,令魏文曹丕深奇之。 然而,可惜了。 此二人皆早早亡故。 其余五人,嗣爵的长子夏侯衡中人之姿,只在朝中挂了个闲职冗官。 次子夏侯霸在关中任职,勇猛有余而韬略不足,如今职不过偏将军,不出意外的话此生都难有若父辈功绩。 第四子夏侯威,有识人之能,但好游侠,无意仕途。 如今虽然为了家族也踏上仕途了,但是在中原腹地任职,并没有积累功勋与跻身庙堂的希望。 第七子夏侯和年方十六,尚未出仕。 是故,刚刚被辟为天子近臣的夏侯惠,自然也被家中寄以希望。 散骑嘛,本就是为了擢拔社稷重臣而设的官职。 而让夏侯惠前去拜会夏侯楙,也正是为了仕途之路更顺利一些。 虽说,夏侯惇诸子同样平庸,唯一被位于重任、出镇关中的夏侯楙,也因为军略不足被调任回洛阳,先任尚书后挂了个镇东将军的虚职。 但夏侯楙时运颇佳。 他最早与魏文曹丕亲善,且妻清河公主,故而其子夏侯献(史载不祥,姑且用了)在魏文时期就被辟为散骑,亦与天子曹叡亲善,如今已然被转入禁军中任职,不出意外的话,过些时日便会出任中领军,成为位卑权重的天子心腹了! 如此,夏侯惠以归来洛阳为名义,前去拜访一下夏侯楙,也能让夏侯献照拂一二、偶尔在天子曹叡面前为他美言两句。 不管怎么说,两家乃宗族之亲。 虽然早就出了五服,但若能勤勤走动,还是能相互扶持的。 然而,似是夏侯惠对这种人情世故颇为排斥,昨夜在大兄夏侯衡面前满口答应,今晨却直接跑出来踏青了,连让家里扈从送个名刺拜贴做做样子都不屑为之。 原本,这种事情夏侯和并不打算理会。 没办法,家中兄弟他排行最末,也没有置喙的资格。 但如今这位六兄将自己也拉出来作伴了啊! 届时大兄夏侯衡要是责骂起来,自己也要被殃及池鱼了啊! 所谓长兄如父。 夏侯和年幼而孤,且兼比夏侯衡的长子绩也大不了多少,是故夏侯衡当仁不让的扮演着严父的角色,平日里可少不了管教。 虽说,挨一顿责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孰人甘愿平白无故领受呢? 带着这种心思,一路上的夏侯和都有点心不在焉。 出城到了邙山前的阳渠后,亦对人间四月的旖旎风光兴趣缺缺,完全生不出踏青舒畅的心情来。 而夏侯惠则是不然。 到了邙山脚下后,他牵马缓缓而行,游兴大发。 此地山风徐来、林木苍翠,山石树影间爬着野花老藤,林深处偶尔飘出鸟雀的宛转鸣叫,似是在为阳渠两侧的麦苗青青而欢呼。 亦让他嘴里不住的对柳暗花明啧啧称奇,还嘟囔着非辞非赋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怪异话语,且让一扈从寻个渠水缓慢之处摸鱼、一扈从去寻周边农家购置鸡或鸭归来准备野餐,竟是乐不思归了。 夏侯和不知道“山寺”是指什么,也没有发现此处有桃花,更没有雅兴在这里野餐。 他就知道现今让扈从将名刺拜贴送到夏侯楙府上,拜访的时间还不算失礼;更知道如果自己不提醒的话,这位六兄肯定会日暮才归家了。 因而,他踌躇了片刻,便步前与之并肩而行,低声说了句,“昨夜大兄有过嘱咐,六兄可莫忘了。” “啊?” 闻言,夏侯惠微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哦,我没忘。” 既然没忘,你倒是让扈从送拜贴去啊! 夏侯和无语,按捺着心情继续提醒道,“今日天子听朝,六兄此时让人送去拜贴,或恰好赶上子林兄出宫阙归府之时;若是再晚些,恐就失礼了。” “义权所言极是。” 夏侯惠略微颔首附和,但脸上的神采却是半分急迫都无,“不过,我离开洛阳多年,与子林兄早就无有交集,贸然过去打扰反而不好。不若,待到日后宗祭时会面了,再作过府拜会之举罢。” 果然。 你就没打算遵从大兄的嘱咐.... 夏侯和在心中叹息了声,亦不复言。 因为他知道这位六兄自从早年在偃师河畔落水后,行举与性情皆大变,尤有主见,就连长辈都难劝说半句,更莫说是自己了。与其继续徒费唇舌劝说,还不如思考如何避免大兄夏侯衡的责骂更现实些。 或许,是对他的闷闷不乐似有所觉吧。 依旧走在前方观山看花的夏侯惠,头也不回的低声解释了几声。 “子林兄无有经国之略,且好治生。我归谯县这些年,亲眼目睹桑梓不少田亩被他家中宾客强取豪夺,以致黎庶流连失所。如此乡闾父老犹不念之人,我不欲亲近,亦不宜亲近。” 呃~ 本不打算劝说的夏侯和听罢,不由心中再次泛起无奈。 因他觉得六兄此言欠妥。 自古宗族相互依存。 君不见现今的后将军曹洪生性贪婪吝啬,在武帝时期就不乏以权谋财之事,武帝亦没有申责过什么吗? 夏侯楙好治产业,强取豪夺黎庶田亩那是州郡官署操心的事! 天子亦没有置喙,与你何干呢? 再者,大兄让你去拜会乃是宗族之间寻常的往来,而非是让你前去攀附,又有什么“不欲亲近”的呢? 为了仕途与家门,哪能单凭个人喜好行事! 这位六兄莫不是远离洛阳、在乡闾闭户读书太久,以致不谙宦途之上的人情世故了吧? 心里如此揣测着,夏侯和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劝解几句。 只不过,尚未等他想好说辞,夏侯惠陡然止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也差点没让他一头撞上去。 且彼尚不自觉,反而一把抓住了夏侯和的肩头,轻声嘱咐道,“大兄冠礼后便在朝中任职,且掌家极早,时日久了自是对家门与仕途心有汲汲,亦难免‘当局者迷’。我等年岁渐长,当自有主张,事兄择善者从之即可。” 当局者迷? 顿时,夏侯和眼眸中尽是讶然。 上唇胡须尚且柔细的他无法理解,不过是寻常的宗亲之间走动往来竟也忌讳? 他自作思量了许久,弗能解,遂发问道,“六兄此言何解?” “无他,恩出于上。” 夏侯惠冁然而笑,“我为散骑,乃天子念父辈功勋旧情,若复以宗族求幸进,恐适得其反耳。” ................ 皇宫,东堂。 署理完今日州郡上表的天子曹叡,没有当即归去寝宫。 乃是将笔搁置于案,起身来到榻上斜靠着,以手轻揉着鼻根缓解眼睛酸涩,心中亦回想着方才秦朗所言的夏侯惠到职后的行举。 的确,让夏侯惠在宫阙外久候、与毛曾同席以及故意不让其伴驾,都是他特地叮嘱的。 为了试探夏侯惠为人如何。 这倒不是他在宫禁内无聊而寻个乐趣所致。 而是实属无奈之举。 因为曹魏“代”汉尚不足十年的时间,赖以掌兵镇边的宗室与谯沛元勋便难以为继了——夏侯尚壮年而亡与曹休在石亭之战后丧亡,以致淮南、荆襄与雍凉三大战区的都督人选已经有两位并非宗室或元勋。 这是魏文曹丕在位的时间太短,并没有培养社稷砥柱的关系。 亦成为了曹叡的当务之急。 毕竟自董卓乱汉以来人心已丧,且魏代汉的过程并非商汤灭夏、武王伐纣那般天命所归,如此,身为帝王安敢不预兵权旁落? 但曹叡如今有心无力。 纵观宗室与谯沛元勋诸多后进,他寻不到一个良俊。 触怒了他的夏侯玄,不必再提了。 而被他擢拔入宫禁担任要职的曹爽,为人恭谦但优柔寡断、毫无主见;夏侯献与曹肇有才度却失之自矜;秦朗性情谨慎却无有杀身报国之热枕...... 各有弊端,皆非人杰。 或是说他们皆不算年长,尚有改进或增益的可能。 亦或者说,为帝皇掌军与镇边都督之选,首要的乃是忠心,能力稍为欠佳亦无不可。 然而,如今可不是四海升平! 蜀吴不臣、连年兴兵来犯,天下刀兵未熄,出于社稷长治久安的思虑,曹叡“国难思良将”之心日益炙热。 这便是他试探夏侯惠品性的主要缘由。 因为在诸宗室与元勋之后中夏侯惠显得很另类,令曹叡都觉得很不一般。 其一,彼有孝道。 其父夏侯渊、其母丁氏丧亡后,夏侯惠皆为之守孝足期,如今已然鲜有人能恪守了。 尤其是有父辈萌荫可享的贵胄或士族子弟。 其次,彼不求名声、不迎逢。 在早年,名动京师的夏侯玄便多番邀夏侯惠一同交游,但彼非但无有借此机会结交权贵、为自扬名之心,反而离京都自归桑梓谯县闭户读书。 名利唾手可得于前,而犹笃行者,自是令人刮目相看。 最后,乃是人遭大厄后必有异行。 曹叡知道夏侯惠年少有文名,但遭落水几身丧之厄后便行举大变、开始闭门读书勤练弓马之事。 是故,他觉得夏侯惠应是“开悟”了,不复功勋贵胄子弟的肤浅了。 现今在听罢秦朗的回答,知夏侯惠在试探中无有自持身份之矜贵、面对异常安之若素后,曹叡也觉得是时候将之带在身边考察了。 “来人,召夏侯稚权伴驾。” “唯。” 殿外候着的小黄门,恭声而应。 而片刻后,他又小趋步回来,躬身而拜,“陛下,夏侯稚权今日休沐,不在禁内。” “休沐?” 正欲起驾归去寝宫的曹叡闻言,讶然复述了一声。 待不自觉瞥了一眼方才自己批复的、将案几垒得满满当当的案牍,嘴角便不由自主的抽了抽。 第004章、欺以方 除了地位超然的侍中之外,散骑常侍与侍郎以及给事中等天子近臣,鲜有休沐之时。 倒不是天子曹叡苛待,不允许他们休沐;而是伴驾机会难得,且对日后仕途大有裨益。 所谓简在帝心嘛~ 无有朝夕相处,何来的青睐有加呢? 因此不管是谁,只要任职天子近臣后皆不舍得休沐,哪怕无法被天子青眼相加亦要争取留个“勤勉任事”的好印象。 但曹叡今日算是长见识了! 竟还真有人不珍惜的! 尤其是夏侯惠受职不过五日,连自己都没有见过便休沐了! 此子对仕途淡漠如斯乎?亦或者是在乡野时日久了,沾了草莽任侠之气? 坐在象辂(路)上归去寝宫的曹叡,心绪随着车轮的缓缓晃动而起伏着。【注1】 或许,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就是夏侯惠的这种不寻常之举令他心生新奇,给他留下的印象比起终日伴驾左右的近臣更深了吧。 少时,象辂(路)近寝宫。 诸近臣亦止步,躬身行礼告退而去,也打断了曹叡的思绪。 他目睹着渐行渐远的近臣,又侧头看了看天色,低头思虑片刻便让宦者折道往太皇太后的寝宫而去。 生在帝王家,且年少时生母甄氏便被赐死的他,鲜能从长辈身上感受到关爱。 除了少时常将他携带在左右并感慨“我基於尔三世矣”的魏武曹操外,也就祖母卞夫人能让他感受到亲情的温暖了。不过,他此番临时生出过去与祖母用暮膳的心思,却是不止于亲情,而是想亲口说一声,他已然将夏侯惠辟为散骑侍郎了。 是的,辟夏侯惠为散骑其中有卞夫人的缘故。 在魏文曹丕设置散骑常侍与侍郎时,乃是将宦官连通中外的权力均分给士人与宗室以及元勋。 如今曹叡继位后亦然。 如去岁将夏侯玄左迁之后,替补之人乃是选了士族的杜恕,故而现今散骑侍郎王肃升迁为常侍,替补之人须从宗室或者元勋子弟挑选。 此算是帝王权衡之术使然罢。 最初曹叡的打算,乃是从曹仁与曹纯的后辈子侄中挑选。 但前不久,他与祖母卞夫人用膳时,将近古稀之年的卞夫人在席间还兴致勃勃的忆起了曹魏基业创立的过往。 难免,亦缅怀起了旧人。 如感慨魏武挥鞭、谯沛元勋用命之事。 如讲述起魏武曹操的生母丁氏、第一任妻子丁夫人以及夏侯渊之妻丁氏都是来自一个宗族的缘分。 人老了嘛,习惯性念叨几句也无可厚非。 但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些话语落在同席的天子曹叡耳中,变成了祖母的隐晦告诫:既然将夏侯玄左迁了,是否该从夏侯渊的后辈子侄中擢拔一人替补? 毕竟,如今夏侯渊一系已无人居重臣之位了! 且夏侯渊虽有汉中之败,却也有虎步关右之功绩啊! 哪怕因为身居督帅而临阵修缮鹿角被袭击身亡、被魏武曹操怒其不争斥为“白地将军”,但夏侯父子皆临阵而没之忠烈,怎么能不对其后人多些圣眷以免寒了元勋之心呢? 更莫说,先前气量狭隘的魏文曹丕在位时,还做出了挟私寻隙欲诛杀宗室曹洪、不顾朝廷法度赐死鲍勋之事,已然令朝野士庶腹诽曹魏政权刻薄寡恩了~ 如此,身为天子的曹叡自是有所感。 故而他在心中衡量了一番后,便改变了辟散骑侍郎的人选。 刚好,曹纯的子嗣单薄,而曹仁的子侄年齿并不是很适合辟为散骑侍郎。 也正是这个缘由下,当侍从将夏侯渊诸多子侄的现状录于书呈上之后,他这才发现早就在洛阳无有名声的夏侯惠,在诸宗室与功勋子弟竟是如此卓尔不群。 亦无巧不成书。 在夏侯渊的后辈子侄中,以夏侯惠年齿最长且尚未步入仕途,宛如冥冥之中注定的不二之选。 不过,曹叡毕竟先前已然有预选之人了。 是故在辟夏侯惠为散骑侍郎后,也对其小作试探一下。 打算观其性情品行后,再决定是否将之当作社稷重臣来培养。 如若夏侯惠如夏侯玄那般自矜,那就将之左迁,用先前自己意向的人选替换。 而若夏侯惠为人可堪留用待日后擢拔,那便将此事告诉祖母卞夫人,让其多些开怀,亦算是略尽孝道了罢。 ................ 洛阳城外,邙山。 此时已至黄昏,斜阳缓缓堕入连绵山峦的怀抱,天际晚霞如火,余晖洒落在山林野花中,让前来交游踏青少郎与女郎“人面桃花相映红”;鸟雀敛翼低掠而过,鸣叫着归来山林,山脚次第坐落的屋宅,陆续升起了袅袅炊烟。 郊游踏青的夏侯惠也尽兴而归。 与他不同的是,策马缓缓的夏侯和满脸愁容。 不必说,他定是烦恼着归去府邸后,大兄夏侯衡必然责骂他们二人浪荡终日、没有前去拜会夏侯楙之事。 “义权神色恹恹,乃是担心大兄责骂乎?” 似是有所觉,并辔而行的夏侯惠侧过头来,脸上似笑非笑的宽慰着,“不必担忧。此番乃我不从大兄之言,大兄若责骂,我一人当之,定不会牵连义权的。” 我都被你带出来郊游了,大兄哪能不责骂我啊~ 再者,身为始作俑者的你都自身难保,哪能劝动大兄不责于我? 夏侯和暗中腹诽,无精打采的“哦”了声便当作回答了。 很显然,他是不信夏侯惠说辞的。 对此,夏侯惠看在眼里,只是轻笑了声,也不复再言。 归途无话。 待归洛阳城,才刚入府邸,便看见夏侯衡正伫立在厅堂前的檐柱下,眉目间尽是不豫之色。应是等候他们多时了,且知道他们二人郊游终日了。 苦也! 自幼被长兄带大的夏侯和暗叹了声,径直步前行礼唤了声“大兄”,便垂首恭立在侧,做好了被责骂的准备。 而夏侯惠则是大趋步向前,解下腰侧的环首刀塞入夏侯衡手中,然后侧身露出背部说道,“我外出郊游,一时兴起而误了拜访子林兄之事,有负大兄殷殷之情,甘愿领责。” 这是让夏侯衡以剑鞘抽打的意思。 亦令夏侯衡当即愕然。 身为家中长子,他已然代父约束诸弟妹行止、督促诸弟妹读书多年,但生性温和的他只是说教一番或罚禁足府中,还真不曾以棍棒管教过。 现今夏侯惠就是欺他这点,直接讨打,让他责骂的话语都说不出来了。 想想就明白了。 别人都恭敬认错、主动讨打了,自己要是忿怒难当就直接打几下,避重就轻的责骂几句那算什么事? 但夏侯衡是真下不了手啊~ 冠礼之前他都没有以棍棒教训过,如今夏侯惠都被辟为散骑侍郎了还打什么! 是故,发作不得的夏侯衡好一阵胡须抖动,捏着的环首刀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还是将之掷在地上,长声叹息,“罢了,罢了!你既已然步入仕途,且自有主张,我亦不复多事了。此些时日我为你寻门亲事,将长兄之责尽了,日后你如何作为我皆不复置喙便是。” 呃~ 怎么就扯到亲事了。 闻言,夏侯惠心中大急,转身过来抓住长兄之手,“大兄先前可是许过我,功业未立不言姻亲之.....” “哼,莫要拿功业未建等说辞来搪塞!” 但他话语还没有说完,就被夏侯衡给打断了,“你若是心念功业不立,何不听从我之言前去拜会子林兄为仕途裨益?此事我意已决,容不得你多言!” 言罢,径自拂袖而去。 令夏侯惠想再做争辩也没了机会。 且待他转目而顾时,还发现夏侯和脸上洋溢着幸灾乐祸的笑容,见他看过来了,彼连忙作肃容,“今日郊游甚为尽兴,亦颇为疲惫。六兄,我且先去休憩了。” 说完也匆匆离去了。 徒留夏侯惠独自在檐廊前摇头苦笑,满脸郁闷。 ------------------------------------------------------------------------------- 【注1:象辂(路),天子车驾的一种,上朝和巡游地方时乘坐。《周礼》有云“王之五路(辂),玉路(辂)以祀;金路(辂)以宾;象路(辂)以朝;革路(辂)以即戎;木路(辂)以田。”】 第005章、求教 休沐罢复当值的夏侯惠,继续着无所事事在宫阙中读书自娱,直至第三日,他才被告知可以去伴天子左右了。 那时他正枯坐案几前,心无旁骛的研读兵书,陡然听见了踏梯而下的脚步声。 此令他大为诧异。 明明,他都在楼舍内呆了近一个时辰了,竟不知道一散骑常侍在复楼之上。 亦连忙起身,循声而顾,只见一身着绛服、戴武冠,配着水苍玉之人正拾级而下。【注1】 其人长得不算雄伟,身不过七尺有盈,年纪已过了而立之年,面容颇为和善,举止从容,佐之双眸淡淡,一股儒雅之气不彰自显。 夏侯惠知道如今的四位散骑常侍分别是曹爽、曹肇、刘邵与王肃。 其中,曹爽早就升迁为城门校尉,常侍已然成为了挂职,寻常时候并不会在天子左右;而曹肇容貌殊美,夏侯惠早年曾与之谋面过,现今也能认得出来。 但眼前之人乃刘邵抑或王肃,他就无法分辨了。 未等夏侯惠行礼,那人便冲着他颔首,步履不停往外走,且出声招呼道,“稚权,陛下昨日有言,令我携你前去伴驾。” “唯。” 连忙拱手应了声,夏侯惠三两下将案几的杂物收拾了,亦步亦趋在其后。 “敢问尊驾如何称呼?” 出了楼舍,他执礼发问,惭言道,“惭愧。在下早年鲜与他人交游,又兼离开洛阳数年,已犹如乡野鄙夫,有眼不识当世良俊矣。” “噫,不想稚权竟不识得我!” 那人脚步微顿,侧顾而来的眼中尽是讶然,“我便是王肃。稚权虽闭户读书、不问世事,但也应听家人提及过吧?” 顿时,夏侯惠便知道他的惊讶从何而来了。 王肃字子雍,东海郡人。 故司徒王朗长子,曾学于大儒宋忠,乃当世公认的饱学之士。 早在曹丕执政的黄初年间便任职散骑侍郎,而今,其父王朗去岁亡故后,天子曹叡便将之擢为散骑常侍。而他的讶然,乃他的续弦是夏侯氏,只不过并非夏侯渊一系而已。 天子脚下贵胄云集、龙鱼混杂。 功勋清贵也好,幸进奸佞亦罢,彼此之间总能攀上若有若无的关系。 寻常之时,彼此之间倒是可以不做理会。 但当面不识人,那便是一种折辱了。 “原来是子雍兄。” 夏侯惠苦笑一声,连忙告罪道,“兄大婚之际,我恰好在桑梓谯县读书,适逢乡闾宗族共庆同乐,无暇分身赶回洛阳与宴。今当兄之面而不识兄,当真令我汗颜,还望兄见谅。” “无碍。” 对此,王肃摆了摆手,冁然而笑,“我性子亦平淡,尤喜静,平日鲜有交游之事。若非知道现今唯稚权被辟为散骑,我亦不识你乃何人。” 此人不止气度非凡,难得性情还真诚笃粹。 我若以沾亲带故的羁绊,请教任职宫禁的忌讳,不知他愿意告知否? 不由,夏侯惠心中一动。 这倒不是他汲汲营营,待人接物皆藏有功利之心。 而是出于伴君如伴虎的谨慎。 在没有入职之前,兄长夏侯衡就曾私下嘱咐过,声称天子曹叡因为生母甄皇后被赐死,以及魏文曹丕曾流露过易储之意的干系,以致性情有些偏激;即位以来,不乏以小过诛杀侍从、以私恚贬僚佐等事,让他受职后谨言慎行以免触逆鳞。 恰好,王肃在宫禁中任职多年了。 且刚刚被天子曹叡从散骑侍郎擢为散骑常侍,自是夏侯惠最佳的咨询人选。 不过,近臣私下置喙天子言行也是大忌。 夏侯惠若是想王肃详言告知,还需好生斟酌言辞与寻个好时机才行。 就在他心思辗转之际,步履缓缓向前的王肃不知想到了什么,陡然止步转身过来,只手捻须,对着夏侯惠就是一番上下打量。 且目光里还夹带着一缕新奇,宛如喜好论计人物的长者审察少年郎一般。 乃我仪容不整乎? 亦或者,天子令他引我去伴驾之时,尚且让他考察我言行乎? 这也让夏侯惠暗中奇怪,刚想出声发问,王肃便倏然而笑,说道,“稚权乃我魏国元勋之后,且相貌堂堂、笃行慕学,弱冠之年便得天子恩宠辟为散骑侍郎,日后为国之栋梁乃必然也!昨日尝闻宫中侍从私下嚼舌,言伯权谓叹你年已及冠而无尊长赏识、以女妻之,实属以讹传讹也。” 呃~ 这还真不是以讹传讹~ 一时之间,夏侯惠大感头痛。 他那位长兄做起事情来还真是果决,前两日才提及呢,昨日就放出风声,坐等家中有适龄女子的朝臣主动来联系了。 至于为何采用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被动方式嘛~ 如今的夏侯家虽圣眷犹隆,但出身并非士族高门,且今无人居重臣之位,在朝中的地位已然算是没落了。 因而,夏侯衡觉得自己主动去寻公卿之家,恐会自取其辱。 但让他屈尊去寻门第不高的姻亲,又觉得不甘心。 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六弟夏侯惠已然被辟为散骑侍郎了,是为天子近臣了,日后未必不能得到天子的赏识,重新让家族变成魏国数一数二的豪门。 再者,他觉得联姻本就应该成为仕途的助力! 怎么能寻一门第不高、声望了了之家,让夏侯惠在仕途之上无有助力呢? 如此思虑之下,且先隐晦提及有意为夏侯惠求妻之意,看有无公卿瞩目就是折中的做法。 反正,夏侯惠自身暂无娶妻的意愿,他姑且试试也好。 “让子雍兄见笑了。” 在心中悄然叹了口气,夏侯惠脸庞之上的笑容犹如春风,“此事并非谬传,数日前我大兄便在家中提及过。只不过,我自身暂无成家之念。” “哦,为何?” 闻言,王肃略微扬眉,伸手向前虚引示意二人边走边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理之当然。稚权何故不从兄长之言?” 话落,不等夏侯惠作答,他便又莞尔戏谑了句,“莫非,稚权有若前朝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之壮志,无谓家业、不慕天伦,此生但以功业为念,志在为国讨不臣、灭蜀吞吴者乎?” “哈哈哈~~子雍兄高看我矣!” 顿时,夏侯惠畅怀,连连谦逊道,“我本庸人,安敢以前朝冠军侯自比?暂无成家之念,乃我现今才疏学浅,恐成家后沉迷享乐,不复有求学之心。再者,身为七尺男儿,当求建功立业报天子隆恩耳,何故汲汲求妻哉!” “壮哉!” 如此作答,令王肃眼中闪过一缕异色,不由拊掌而赞,“稚权此言甚善,无愧功勋之后也!” 他并非是秉着人情世故之心在作态。 盖因在夏侯惠被辟为散骑侍郎、成为天子近臣之前,身世与生平都会被有司者一一详细考录,故而王肃对他早年闭户读书、勤习弓马之事也是知道的。 且夏侯惠乃元勋之后,生来锦衣玉食,能在鲜衣怒马的年纪不慕虚名一心向学,言自身有建功立业之志,自是令人愿意相信的。 而他这一声赞赏,也令夏侯惠觉得时机刚好。 连忙作了几声谦言,便径直执礼相求,“子雍兄,我在乡野多年且甫入宫禁任职,对宫阙禁忌已不甚了解,若兄不以我愚钝,还请不吝教诲。” “嘿,稚权无须多礼。” 不料,对于这种交浅言深的请求,王肃竟是一口应下,“稚权或许不知,早在你入宫阙领职之前,汝兄伯权便以此事嘱我了。” 而待王肃轻声将身居散骑的心得大致讲述罢,他便知道为何对方如此爽快了。 更知道,他先前将仕宦之途想当然了。 ------------------------------------------------------------------------------- 【注1:魏时散骑常侍与侍中均为比二千石、服饰相同,所不同者,是侍中乃左貂金璫,而散骑常侍则右貂金璫。后西晋司马伦篡逆,扩充近臣上百人,官帽装饰的貂尾不足,乃以狗尾代之,遂有“狗尾续貂”典故。】 第006章、入东堂 魏文曹丕设置散骑,主要是吸取了汉末宦官干政弄权的教训。 但此举在遏制宦官权柄之时,亦不免在无形中将士人的权柄扩大了,如一直都以士人充任的、堪称国政中枢的尚书台,权柄由是水涨船高。 自然,外伐无功而内图尤秀的曹丕,不会允许大权旁落于朝臣之事发生。 为了集权独揽,他还设立中书省掌管机要。 其中,中书监、中书令此两个职位作为皇帝近臣,备受信任而大权在握,是为枢机之任,乃有权无名的宰辅重臣,被称为“专任”。 平增了万人之上的“宰辅”近臣,也让其他天子近臣权柄不复。 如在前朝可“内干机密、出宣诰命,入侍帷幄,省尚书事”侍中,虽犹尊贵、甄选社稷老臣担任,但如今只能“平议尚书奏事”了。 而新设与侍中同品的散骑常侍,几无干涉尚书事的机会。 现今的四位散骑常侍,曹爽仅是挂职、曹肇亦在中领军署领了个职责,刘邵则是精通律法,常为喜好律法的天子曹叡解惑,而王肃乃饱学之士,专为天子解惑经书及典故。 虽然保留着伴天子左右的清贵,但顾问应对、规劝得失的职责鲜能彰显了。 其余如给事中、散骑侍郎等人就更惨了。 只有在天子发问,或者是诏令让群臣共议事与举荐人物的时候,方有机会参与奏对,其余时日仅此是充当着天子的玩伴。 是故,对于任职散骑侍郎的建议,王肃不过是让夏侯惠恭谨任事、勿要玩忽、莫让他人寻到攻讦的借口,以及莫要自持清贵而对其他朝臣无礼而已。 当然了,看在续弦妻子乃夏侯氏的份上,他还多加了一句“今天子聪颖异常,有若秦皇汉武之雄心壮志。稚权甫入宫禁任职,可如秦元明般悉心侍奉”的肺腑之言。 很隐晦的说出了曹叡有大略但性情颇刚,让年轻气盛、甫受官职的夏侯惠莫要只凭一腔热血莽撞进谏得失。 且拿秦朗来举例。 性情谨慎的秦朗自成为天子近臣后,不曾给天子举荐过一俊才,在天子举发他人罪行且罪责之时也没有规劝过,因而简在帝心。天子曹叡不管出行还是设宴,皆会将他召来左右,且很亲切的称呼彼“阿稣”的小字与多番赏赐。 说白了,王肃乃是劝夏侯惠守拙。 只要老老实实的给天子当陪伴,日后必然会依托谯沛元勋的身份迎来平步青云之时。 算是深得宦途的中庸之道罢。 对此,夏侯惠自是带着满脸受教的感激,真诚作谢。 但心里却知道,自己绝不会效仿秦朗。 无他。 所求不同耳! 他踏上仕途的初心并非是为了出于重振门楣、再续父辈功勋,也并非是向往金戈铁马或求自身名录青史的荣光,而是想改变原有的历史轨迹。 且作为一个来自两千年之后的灵魂,他并不喜欢这种等级森严、上位者予取予求的宦途风气与生活。 相反。 前世只是一个为了碎银几两而终日奔波的他,如今生来富贵了,情感之上更想当一个庸庸碌碌的膏粱子弟。 如那种牵黄擎苍的意气风发、芒鞋竹杖的逍遥恣意、横笛弄弦的清雅淡素,尚有红袖添香的夜读书等等。 既无案牍之劳形,又无人情世故之劳神,一生皆可坐享其成....... 如此生活,岂不美哉! 何必接受了辟命,为了名利而素餐尸位随波逐流,摧眉折腰不得开心颜! 当然了,王肃的劝戒还是令他有所得的。 如让他知道了,号称为国储才、最是清贵的散骑侍郎之职并没有规劝天子的资格,亦无有机会参与朝政大事。若想达成改变历史轨迹的心中所愿,他还需好生蛰伏等候时机,以一鸣惊人之势令天子曹叡侧目方有机会成行。 二人且谈且行。 少时,便至天子署政的东堂外。 只见此处楼阙前颇为空旷,寻常可见的花草树木皆被清理殆尽,隶属武卫将军的禁卫披坚执锐,以什伍为簇错落分布,将楼阙方圆百步内都当成了禁区。拾阶而上的东堂殿门,不时有侍宦、尚书台的僚佐以及前来觐见或被召来议事的朝臣穿梭,但人人神色肃穆、目不斜视,皆刻意放轻脚步、不做交谈。若不是不远处天子车驾的骏马偶尔打个响鼻,平添了一缕生气,此处比起深山水潭的死寂阴森都不多让了。 行走在前的王肃,同样不复言语,止步整理了衣冠、捋平腰侧佩戴的水苍玉缀缨,方拾阶而上。 第一次前来东堂的夏侯惠,自然是有样学样。 上阶,去履,小趋入内。 盖因是天子近臣的干系,二人无需等在殿门口候着的小黄门通传,径直步入大堂悄然无声的行了大礼,便自顾起身往散骑的席位入坐。 端坐在铜臺之上的天子曹叡早就看见他们进来了,但不做理会。 此时的他,正与两位老者交谈着什么。 从服饰上推断他们应该中书监刘放与中书令孙资。 夏侯惠的席位在最末,和天子端坐的铜臺之间还隔了侍中、散骑常侍与给事中,故而听得不太清楚。 不过,待屏息专注倾听,倒也能从只言片语中大致猜测出在说些什么。 如现今天子曹叡正在询策于孙资关乎冀州今岁的春耕情况、各郡邸阁尚有多少结余,以及征发多少民夫徭役转运粮秣入雍凉囤积以备便战事之时,尚能使民不苦之。 孙资对答如流。 不仅能详细计算出冀州在今岁青黄不接时期所预留的粮秣,且还对冀州每一个郡的储量如数家珍。 由此可以看出,他从魏武时期就在秘书省任职,直至现今犹执掌机密的确有过人之处。 至于中书监刘放..... 他已经执笔点墨,提前思虑当如何起草诏书,就等天子曹叡作出决策后的口谕了。 而夏侯惠在专注倾听了片刻,心中当即了然,为何散骑之职令所有人趋之若鹜了。 盖因任职了散骑,相当于得到了观政的机会,能在伴驾的过程中了解到举国州郡的情况,并可以学习朝廷重臣是如何处理政务的。 最重要的是,在此过程中能揣摩出天子对诸事的态度! 日后不管是外放州郡还是充任入庙堂,在言行与署事时皆不会触犯天子的心意。 不过,此时,夏侯惠更关注的是,庙堂已然绸缪着在雍凉囤积粮秣了! 虽然自从蜀相诸葛亮开始兴兵犯雍凉,魏国便陆续往雍凉增兵,但也在关中增加了不少军屯田,每岁出产还是足以供应当地戎卒所食的。 故而,如今天子曹叡打算从冀州转运粮秣,只有一种可能——雍凉很快就要迎来很大规模的战事了! 然而,曹真将兵子午谷的时间不是在明年吗? 怎么现今就在绸缪了? 且如此大规模的战事,理应在庙堂之上令各重臣共议才对,为何现今一点风声都没有呢? 该不会是我记错时间了吧~ 夏侯惠心中大讶,亦不由垂头眯眼努力回忆起来。 恰好此时天子曹叡刚给刘放口述诏书罢,习惯性的瞥了一眼殿内在座的诸散骑。 一瞥,神貌愕然。 复定眼望去,心头恼意顿生! 因为夏侯惠此时的神态像极了在假寐...... 第007章、面君 继天子位已三年有余的曹叡,在衮衮诸公的心里是一位很好的帝王。 一者,他不似魏武曹操那般酷虐。 虽然因为年齿尚轻、偶尔也会控制不住脾气,以很小的事情将侍宦处死,但他绝对不会做出类似曹操冤杀崔琰、娄圭之事。 其次,他不似魏文曹丕那般褊狭。 相反,曹叡对功勋故旧很好,且有容人直谏的气量。 哪怕朝臣的进谏之时言辞或态度很激进,他都不会因此降罪。 最后,则是他很尊重朝臣的权力、不干涉朝臣的职责。 如有一次他车驾至尚书台,打算看下朝政文书时,被尚书令陈矫拦在了门外。性情十分耿直的陈矫,直接声称如何处理汇聚在尚书台的朝政文书,乃是他的职分,而不是天子该插手的事情。如果曹叡坚持要看,那就是觉得他不称职,请曹叡下令罢黜了自己;如若曹叡觉得他当尚书令称职,那就回去吧。 然后,曹叡真就面带惭色的回去了...... 由此可见,现今的曹叡是略具明君风范的。 只不过,有气量也好,可接受犯颜直谏也罢,身为天子的他可容不得别人无礼挑衅! 他现在就觉得自己的天子权威,被夏侯惠蔑视了! 此子前番入阙就职不过五日便休沐、毫无勤勉之心也就罢了;如今入东堂不足一刻钟,竟毫不在意天子就在殿内便自顾昏睡了?! 安敢如此! 散骑,乃是当作社稷砥柱来培养的职位! 得位者日后必可显贵于世,多少人求之不得,此子竟不屑一顾邪? 有幸旁听天子与重臣议政,是何等殊荣! 而此子竟不思君恩浩荡、不悉心观摩以裨益自身,反而视若糟糠邪? 所谓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圬,夏侯惠是也! 在看到夏侯惠于殿内垂头阖目、犹若假寐之时,天子曹叡在心中闪过如此念头后,满腔怒火随即盈满了全身。 君前失仪,轻者左迁,重者下狱问罪! 如夏侯惠这种在东堂之内打瞌睡、蔑视君主威严的行径,以罪徙千里或诛杀都没人胆敢有异议。 因而,天子曹叡瞬息间怒不可遏也很好理解了。 于东堂之内,所有人都会将目光聚集在天子身上,而当曹叡面露愕然、旋即神貌皆厉后,众人不免将也会循着他的视线,将夏侯惠当成了焦点。 或许,是有所感吧。 正在沉思的夏侯惠倏然间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诧异之下睁开双眼,然后发现自己不知为何成为了众目睽睽的所在。 呃! 为何皆瞩目于我? 一时之间,他满脸茫然,心里也琢磨不定是否要问一声...... 而天子曹叡见他“睡醒”了,便再也遏制不住怒火,径直往铜臺案前一指,厉声呵道,“夏侯惠,近前!” 无需分辨语气,只需从直呼其名的话语中,就能知道曹叡此时的怒气已然盈满。 也令东堂之内的众人皆悄然屏息、作肃容,以免自身被殃及池鱼。 但他们眼神却出卖了此时的心中所想。 诸如年长的刘放、孙资以及各侍中早就处事不惊,养成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对这种小插曲兴趣缺缺、泰然处之。 而诸散骑与给事中则幸灾乐祸者有之、面露不虞者有之、匪夷所思者有之..... 唯独没有关切担忧。 就连一路相谈甚欢的王肃,都眼神淡淡,不流露出半分神采。 “唯。” 恭声应了句,有些不明就里的夏侯惠起身,小趋步来到铜臺案前端正跪坐、行稽首礼后,便挺直腰杆等着天子询问。 是的,对于天子直呼其名的怒意,他心中一点都不慌。 而是觉得有点烦。 因为他以为天子乃是佯怒、故作姿态在试探他,就如先前将他晾在司马门外以及遣毛曾同席一般。 而这种面君时的气定神闲,若是在平时还能被曹叡赞赏、觉得他气度非凡,但如今却是觉得他骄横无礼。 殿内昼寝、君前失仪竟不诚惶诚恐,且亦无请罪之辞邪! 竖子! 安敢如此放肆! 抑制着心中的忿恚,曹叡努力保持着天子威仪,沉声发问道,“方才,朕与孙卿所言何事?汝即刻一一道来!” 所谓师出有名、问罪有据。 他已经想好了,一旦夏侯惠答不上来,就以君前玩忽、大不敬之罪将他当场罢黜、驱逐出宫外。 看在谯沛元勋之后的份上,他不将夏侯惠以罪徙千里,但夺职废为民、永不叙用! 让其此生在山野终老罢。 “唯。” 闻问,夏侯惠应声,不假思索便朗声而道,“禀陛下,惠入东堂时短,仅是听闻方才陛下与中书令所言冀州各州郡邸阁余粮多寡、可征发徭役几多、可转运入雍凉有几多等诸事。中书令回曰,扣除预防今岁青黄不接时日的储粮外,冀州共有余粮....万斛、可征发民夫共....人。除去河间郡粮秣须供给幽州驻军,不可抽调之外,其余如魏郡、中山等郡可转运粮秣分别为....” 一言落,殿内静寂无声。 盖因夏侯惠不仅用事实说明了自己方才并非在昼寝,更是连孙资所言各郡县的粮秣与农夫数目,都一字不差的转述出来。 如此强识,虽算不上过目不忘,但已然胜却无数人了。 故而,原本坐等看好戏的诸散骑与给事中皆面露讶然之色,就连老神在在的刘放、孙资以及今日伴驾的侍中刘晔都不由撇来一眼赞赏。 至于原本打好治罪腹稿的天子曹叡,一时愣神。 此时的他,已然将羞恼之意抛却九霄云外了。 且还在心中为夏侯惠方才犹若假寐的行举寻了理由——或许,乃是他位于末席,离铜臺案有些远,为了能听清自己与孙卿之言,故而才阖目摒去杂念专注倾听吧? 而言罢了许久的夏侯惠,因为迟迟没有等到天子出声,暗自想了想,还以为天子乃是等着他将先前给刘放的口谕也一并转述出来,便又继续开口道,“中书令言罢后,陛下乃如此作口谕......” 且转述罢了,还不忘加一句,“禀陛下,惠入东堂后所听所闻,皆已道罢矣。” 意思也很明显,让天子有何吩咐尽可说,别老是这么沉默着..... 亦令曹叡回过神来。 咳! 轻咳一声化解尴尬后,他轻轻颔首,“嗯。卿有若强识之能,亦悉心听政,甚好!不过,卿切不可自矜,听政罢了还需自作思虑,以期悟得朝廷诸公署政心得、裨益自身。勉之。” 此言算是将方才之事揭过,也顺势表达了赞勉之意。 依着朝堂之上的默契,君主口出勉励之言,亦是表示对奏已经结束的意思。 亮直之臣此时该恭声而应,自行归班列。 而机灵一些的臣子,也应该口出一些感恩戴德的言辞后归班列。 但夏侯惠却两者皆不是。 天子话语甫一落下,他当即便回道,“回陛下,惠方才有所思矣。” 呃~ 顿时,曹叡语塞。 就算你出自武勋之家,又在桑梓闭户读书的时日久了,且甫入仕途,对侍君之道尚不熟悉,但性情也不需要如此直率吧....... 曹叡心中有些无奈。 但话头是自己提及的,再怎么无奈也得继续下去。 是故,他悄然叹了口气,按捺下心中不耐后,徐声发问道,“卿,何所思也?” “回陛下。” 夏侯惠复行一礼,昂头说道,“惠所思者,乃我魏国此时不宜伐蜀也!” 噫! 此子不过弱冠之年,心思已敏锐如斯邪! 竟是仅听闻根据从冀州转运粮秣入雍凉,便能猜测到庙堂将要伐蜀之事了? 且还在须臾间便有了思虑,直谏不宜? 此时曹叡再也无法保持高山仰止的天子威仪,眼中异色连连;就连知道转运粮秣缘由的刘放、孙资与刘晔都不免眉毛一扬。 “职不过散骑侍郎,安敢妄自猜测军国大事!” 片刻惊愕后,天子曹叡连忙出声呵斥,以防尚未有定论的伐蜀之事被朝臣议论,“念你甫入宫阙,不谙法度,此番不罪,然下不为例!速归座。” 问话的是你,不让说的也是你~ 怎么那么难伺候呢? 我记得大兄先前有过赞誉,声称你明识善断兼有容人之器啊! 怎么今日看来却不一般呢? 对此,夏侯惠心中满是不解,恭敬应了声“唯”后便起身,保持躬身拱手的姿势后退了几步,方直身入自己的席列坐下。 第008章、殊荣 伴着小插曲过去,东堂殿内再恢复了原先的肃穆。 在刘放、孙资以及今日当值伴驾的侍中刘晔等人顾问应对,天子曹叡继续署理朝政,而诸散骑与给事中则是继续充当着听众。 时间在尚书台僚佐、各州郡计吏以及宗室事务上禀者的纷至沓来中悄然流逝。 第一次有机会入东堂的夏侯惠,也在悉心听政中发现了,如今魏国的士人权柄已然远远盖过了宗室与谯沛元勋,以及中书省的揽权之炙。 比如,在一些宗室事务之上,天子发问之余,皆是刘放与孙资应答的。 而并非是使人招来宗正,或者同样在殿内就坐的曹肇与秦朗等,且他们二人对此的反应是一脸坦然。 似是,已经习惯了? 这令夏侯惠感觉有些悲哀。 君主被拒在尚书台门外、宗室对朝政无有置喙之权..... 魏国建立不足十年的时间,士人的权柄就被九品中正制催生得如此之大了! 也不知道始作俑者,那个刻薄打压宗室、为了尊天子号而向士族世家妥协的魏文曹丕,若是在泉下有知,将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此外,夏侯惠还发现了中书省的另一个弊端。 如天子曹叡在询问一些不算紧要的州郡上表之时,刘放等人同样不予诸散骑或给事中作答、历练的机会,直接便提出建议了。 可以说,除了以社稷老臣担任的侍中之外,中书监刘放与中书令孙资将东堂内其他人皆当作了可有可无的摆设。 老臣恋权,使新贵无所事,矛盾自然就会出现。 也难怪在原先的历史轨迹上,夏侯献与曹肇等人在即将获得权柄的时候,便迫不及待的对刘放与孙资放出狠话了。 想来,那是因被压制得太久了,所以才会忘形而口不择言罢。 当然了,纵使夏侯惠对朝中积弊心有所悟,但此时的他并没有改变的实力,就连进谏的资格都没有。 因而,他继续保持着恭顺的姿态,安之若素的听政着。 就是此时的朝政事务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事调任、州郡上表春耕情况以及顺便歌颂功德等等杂事,连庙堂朝臣都不甚了解的夏侯惠,自然听得昏昏欲睡,索性阖目养神了。 而在铜臺案后的天子曹叡也看到了,但没有再次动气。 相反,他心中还颇为赞许。 他以为夏侯惠又是因为距离太远而阖目凝神倾听了,且连这种琐碎杂事都能如此专注,勤勉任职的态度自是可嘉! 于不知觉中,便到了晌午时刻。 曹叡终于暂罢署事,转入东堂内侧的小殿用膳与小歇。 其中,有殊色深得曹叡宠爱的、寝止尝同的曹肇,不出意外被特殊照顾,一并入侧殿与天子共用膳了。 刘放、孙资与刘晔三位老臣,亦在众人的避道行礼中施施然离去。 在东堂内听政过的近臣都知道,如果他们此时离去了,也就意味着天子在下午的时候不会再署政了。如若下午的时候,天子不归寝宫,而是设宴或者前去巡查各司的话,于用膳毕时会让侍宦出来宣布孰人将留下伴驾,其余人则是可自行出宫归家了。 通常,这个人选都是秦朗。 除非天子有了雅兴,与众人设文会同乐。 这些不成文的规矩,都是在来东堂的路上王肃告知的。 对此,夏侯惠还心有愤愤然——先前没有伴驾之时,他可是一直在楼舍内等至酉时了,方敢离开宫禁的.....无端多枯坐了两个时辰! 不过,等下出宫了,要去作些什么呢? 知道自己不可能被曹叡留下伴驾的夏侯惠,在起身舒展跪坐久了的气血不畅时,心思也在盘旋着。 以往,他有了闲情便会读兵书或者习弓马,偶来闲情也会郊游踏青。 但今日看到士族权柄已然如斯、宗室元勋式微如此后,他便有了结交亲朋好友、与权贵斡旋之心。 毕竟依如今的环境看来,他如果想做些什么的话,单枪匹马是不可能成功了。 必须要有志同道合者! 只是,孰人合适呢? 夏侯惠在东堂门廊侧缓缓踱步之余,眼角余光也撇入殿内的同僚们。 此刻,殿内的近臣或前去更衣、或坐等侍从送来饮食、或如夏侯惠一样起身踱步疏通气血。 如若细心一些,就会发现他们已然分作了好几个小团体。 如王肃、刘邵等人聚集在一起闲谈,夏侯献与秦朗携肩前去更衣、其余不认识的给事中也根据出身门第与性情三两靠拢一起同案而食。 唯有杜恕是异类。 既没有与人攀谈,亦没有用餐或者更衣,依旧保持着听政的姿势在席位上端正跪坐着,唯有的不同,是此时的他正在阖目养神。 看到这一幕的夏侯惠心中一动,但随即又踌躇了起来。 无他。 杜恕才能是不缺的,但他与其父杜畿都不受魏国天子信重。 杜畿被荀彧推举入仕,任职河东太守后政绩“常为天下最”,但却在郡守任上呆了十六年之久。魏武曹操不将他擢拔入中枢的理由,是河东郡乃“股肱要地、充实储备的所在”,唯以他镇之。 但庙堂重臣都知道,那是因为荀彧反对曹操称公,以致他被“恨屋及乌”了。 待到曹操封王,他才被征召入朝为尚书。 但一直到曹丕继位后,功劳卓著的他才被赐爵为关内侯,曹魏代汉后方进封为丰乐亭侯,且食邑仅仅百户。 对比其他臣僚而言,杜畿得到的待遇很不公。 尤其是,当杜畿被曹丕遣去监造御楼船、试水时溺亡后,曹丕竟然只是让杜恕继承了爵位,但于执政期间都没有让其萌荫入仕! 直到曹叡继位了,杜恕才被朝廷想起,召来洛阳任职。 如此情况下,杜恕对曹魏的好感自然就少了。 且更重要的是,杜畿与司马懿都是被荀彧举荐的,二人之间颇有交情,如今司马懿算是位极人臣了,夏侯惠不敢确信杜恕会愿意与自己一起谋算司马氏。 毕竟,杜恕又不知道历史的进展! 又或者说,即使他知道了,也未必就甘愿为曹魏登锋履刃、百死不辞! 唉...... 若不,且先接触一番,看他心迹如何再做打算吧。 心中悄然做出定论,夏侯惠步归就坐,刚想出声招呼隔得不远的杜恕时,小殿内一名侍宦小趋步而出,轻咳一声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后,方朗声而道,“天子有诏,散骑常侍王肃、给事中秦朗、散骑侍郎夏侯惠午后伴驾,其余人可自行归府。” “唯。” 众皆恭声而应。 没有被留下伴驾之人,自是起身散去。 也不免将一记羡慕的目光,投落在神貌惊愕不已的夏侯惠身上。 是的,惊愕。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才第一次前来东堂听政,竟会被留下来伴驾了! 或许对于他人而言,这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天子恩宠的殊荣,但对现今的他而言却是一种苦差...... 不止是还没有摸清天子秉性,担忧伴驾之余会触怒天颜。 更因为刚刚他光顾着自作思绪了,又觉得侍从送来的吃食太少太清淡,便打算归去自家再用餐。常年勤习弓马的他,长得很雄壮,食量亦是很大的,宫禁内配给近臣的食物并不能让他饱腹。 但如今,他想吃都没有了。 当侍宦刚宣读天子口谕罢,侍从们竟开始将所有吃食都收走了。 且随着众人陆续离去,那名侍宦见夏侯惠兀自端坐不动,便很好心的来到他跟前,轻声说道,“夏侯侍郎,还请随仆前去车驾前恭候,天子今日不小憩,很快便起驾了。” 呃~ 好吧。 “多谢提醒。” 夏侯惠轻轻颔首,起身含笑道了声谢,大步往殿外而去。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的,龙行虎步之际,他开始觉得腹中一股饥饿感在袭来...... 第009章、狡诈乎 夏四月的午后阳光,已然颇为炙热。 步出东堂,来到天子御驾前等候的夏侯惠,不过等候了一刻钟便已经额头见汗了。 其他如秦朗与王肃等人亦不例外。 没办法,彼此都着朝服呢! 这一身绛服看起来颇为威武,实则密不透风,在室内或阴凉处还没有什么感觉,一旦在烈日之下堪称是一种受罪。 由此看来,伴驾的殊荣也不是那么好享受的。 且在候驾的时候,彼此之间不能攀谈,不然会被他人弹劾君前失仪之罪。 如归来京都洛阳后,第一次有机会看见秦朗的夏侯惠,也只是对其拱手见礼而对方则是颔首轻笑,就算是彼此打过招呼了。 至于同族的夏侯献嘛~ 他在中领军署领了官职,在原先的武卫将军许褚病故后,便时常引禁卫护天子朝会与出行,此刻正在外侧督促甲士做好准备呢,没空搭理夏侯惠。 约摸又过了半刻钟,换了一身燕服的天子曹叡,终于带着同样换了服饰得到曹肇从东堂走出来。 众人不必说,于天子拾阶而下时,便躬身垂头以示恭敬。 但夏侯惠正木然的看着脚下石块时,天子曹叡竟走到了他跟前,语气很温和的说道,“夏侯卿,直身,抬起头来。” “唯。” 依言而应,夏侯惠直身昂头,第一次近距离与天子对视。 之前在东堂殿内,天子是跪坐着的,且带着冠冕,故而看不太清容貌。 如今,他才发现天子曹叡长得不算高,约莫就七尺多一点,且相貌很普通,胡须淡淡的脸庞之上还依稀残留着几个痘印。亦不算健壮,两腮紧凑,鼻梁挺直,细长的两眼炯炯有神,倒也添了几分威势。 此时的曹叡,也在上下打量着他。 不同于夏侯惠心中觉得他很普通的评价,他此刻眼眸中洋溢着欣赏,且还伸手在夏侯惠胳膊上捏了捏,方出声称赞道,“卿仪表堂堂,且颇雄壮,无愧我大魏功勋之后也!” 话落,不等夏侯惠谦虚,他又紧着加了句,“嗯,尝闻卿昔日于偃师溺水后,便弃文习弓马,今成效如何?可舞剑否?” 闻问,夏侯惠连忙躬身垂首,朗声作答。 “回陛下,惠乃是随先父部曲学习沙场搏杀之术,并不善于类同游侠那般的技击之术,故不能舞之。不过,惠稍有勇力,若与寻常三五壮汉死斗,活者必惠也。且惠对射术颇有心得,若步射,五十步内例无虚发,八十步内十中八九,百步之内十中六七;而若骑射.....惠不曾临阵讨贼,故不敢妄言也。” 噫~ 于天子当前,此子竟不谦言邪! 曹叡听罢,眉毛微挑,眼中露出一缕异色来。 因为经夏侯惠这么一说,他才发现夏侯惠肩膀很宽,当得蜂腰虎背之谓,且两只手臂似是也要比寻常人长一些。 竟是天生猿臂! 猿臂者,亦作“猨臂”。 谓臂长如猿,可以运转自如。 《太史公记·李将军列传》有云:“广,为人长,猨臂,其善射亦天性也。” “善。” 刹那间想起司马迁对李广描述的曹叡,不由拊掌而赞,“卿既敢作豪言,他日若得闲暇了,朕当与卿共田猎。若射术果如卿言,朕有赏!而若卿言有夸大之词,必治卿妄言之罪!哈哈哈~~” 言罢,转身往御驾而去。 就是登上车驾坐定之时,他似是还想起了什么。 略斜头撇了一眼夏侯惠后,嘴角便泛起一缕戏谑,然后挥手招来侍宦耳语了几句,看那侍宦行礼罢急匆匆离去了,方让驭者赶车前行。 这个小细节,夏侯惠也注意到了。 故而心中有些腻味。 依此些日子里曹叡屡番考验的经验来看,他觉得自己接下来肯定不会迎来好事.... 亦有些愤愤。 贵为天子,总是玩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怎么就那么轻佻呢? 唉,闹心。 事实上,他的预感很对。 此番天子乃是打算出宫设宴以诗赋作乐,且还使人招来了任冗官的何晏、典农中郎将何曾(又名何谏)二人。 何晏,字平叔,乃魏武曹操的养子。 但他与秦朗不同的是,不管魏文曹丕还是现今天子曹叡都不重视于他。 如秦朗如今都是骁骑将军兼领给事中了,他仍任闲职,唯有在天子曹叡设文会的时候,才将他招来同乐——说白了,曹叡是将他当成了文学领域的“倡优”。 而何曾,表字颖考, 出身世代簪缨的陈郡何氏,乃是太仆何夔之子。 于曹叡乃平原侯时他任职文学掾,算是潜邸之臣,故而在曹叡继位后两次转迁,如今已经是负责洛阳京畿之地的典农中郎将。 同样博才多学的他,亦是天子设文会的常客。 至于,天子设宴为何要出宫嘛~ 那是因为早年董卓迁都长安,将洛阳付诸一炬,且后来还连频遭战火波及,故而前朝的皇宫残破不堪,仅剩下残桓断壁了。如今魏国君臣理朝政的皇宫,乃是魏武曹操下令修筑的建始殿。 且唯有这座建筑,方能被冠名为殿。 其余后来修筑的工事都临时所需,很简陋且低矮,仅能称之为楼舍而并非宫殿。 本来,魏文曹丕继位之后,恰逢蜀吴的夷陵之战,完全可以趁此机会修缮宫殿的。 然而可惜了。 这位器量狭隘之君实际在位时间不足六年,但当一腔情愿的被孙权戏耍之后,便大发雷霆,不顾群臣的反对三次伐吴。 结果当然是寸土未获,徒然消耗粮秣辎重无数。 也错过了修缮宫殿的最好时机。 待到曹叡继位了,在忙着收拾曹丕留下的烂摊子,推行与民休息的国策,且兼蜀丞相诸葛亮连年北伐,是故也没有充足的人力物力用来修缮宫殿。 故而,曹叡若是想寻些闲情逸致,已经被朝殿、皇帝寝宫、中领军署、尚书台以及三公府等各司场所挤得满满当当的宫殿自然无法提供清净之处,唯有出了宫禁方可。 不过,也还好。 新的宫殿楼宇虽然还没有修筑的条件,但场地却是已经提前预留出来了,且还常年有士卒驻守着。 天子闲暇出宫游玩,亦无需担心安危或扰民之事。 所谓散骑者,入则规谏过失,备皇帝顾问,出则骑马散从。 天子近臣随驾出宫,自是不会安步当车。待天子御驾出皇宫最北的大夏门时,早就得悉消息的侍从已然为诸近臣的准备好骑乘马匹了。 其中,有一匹尤为神骏。 只见那良驹浑身漆黑,唯额头中心有一道白痕点缀,黄白色的鬃毛细软且长,在阳光的照耀下尤显飘逸。 且看它那四肢修长,腰背宽平,颈细,头直而小,口鼻方正,双目炯炯有神等诸多特征,便可了然,其必然有着乌孙马(伊犁马)——也就是前朝孝武帝起名为“西极马”的血统。 事实上,这匹骏马就是来自西域。 乃是近些年丝绸之路复通后,有胡商想得到更多丝绸通关的配额,故而将数匹骏马进献给凉州刺史。而刺史也不敢私藏,令人专程送来洛阳的。 天子曹叡最喜欢的便是眼前这匹。 就是有点可惜。 此神骏被当作战马驯化,已然认过主了,故而被送入宫禁后,亦桀骜不驯。 不管曹叡想骑乘或者想用来当御驾的役马,皆弗能成行。 为此,曹叡还寻过善驯马之人来调教过。 但每每驯好之后,那驯马之人自骑则无碍,换作他人则又不服从,屡次将曹叡气得牙痒痒。却也舍不得杀了,故而一直闲置着。 如今让人牵来,并非他自己要骑乘,而是方才听了夏侯惠的自夸,便想用此神骏来暂代夏侯惠的骑乘马。 如此,不管夏侯惠可否驾驭,都是能令他开心的事。 闲暇出宫嘛,自然是要寻乐趣的。 是故,待王肃、秦朗以及刚刚被招来的何晏与何曾等人,皆从侍从领过骑乘驽马作为代步坐骑后,天子曹叡眼中带着戏谑,指着那匹神骏而道,“夏侯卿,此骏马乃汝之坐骑。” 此时的夏侯惠,也一直将目光放在那匹神骏身上。 他还真没有见过如此神骏,且常年习弓马,对骏马自是心喜不已。 待听到天子的话语时,他神情微愣了一下,满目的不可置信,旋即,欣喜之色洋溢于表,当即大礼参拜。 “唯!惠谢陛下赐马!” 言罢,径直起身兴冲冲往良驹走去。 徒留天子曹叡膛目结舌。 天地可鉴! 他不过是生出了让夏侯惠试试是否驾驭这匹良驹的心思,但真没有想将良驹赐下的意思啊~ 哪料到,夏侯惠竟谢恩说他赏赐了? 自古君无戏言。 经夏侯惠这么一谢,曹叡还真不好声称自身并没有将良驹赐下之意了..... 此竖子性情直率如斯乎! 亦或者,乃是狡诈非常而故意为之,令朕不得不将骏马赐下? 目光有些木然的看着向神骏走去的夏侯惠,天子曹叡心中愤愤然之余,还不免疑窦顿生。 第010章、各有思 两世为人的夏侯惠,当然不是性格耿直到令人无语的莽夫。 相反,他颇有心计。 他当然知道天子曹叡并没有赐下骏马之意。 而明知如此,仍大礼拜谢口出感激之言嘛,缘由有四。 一者,乃是机会难得。 对于如此神骏的良驹,他委实喜欢不已,亦想占为己有。 恰好,天子之言有模棱两可之意,他便顺势恬不知耻一次。若是能得偿所愿自是额外之喜,如若事不遂他愿,那也没有什么损失,何乐而不为呢? 其次,则是近些日心中所积累的愤愤然。 他被辟为散骑侍郎尚未足十日,但已然迎来天子曹叡三番两次的试探考察了! 且还尽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令他烦不胜烦。 索性,趁此机会表露“耿直”性情反将天子一军,让彼日后若是再起戏耍之心,也要好好思量一番是否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哼~ 再次,便是他也想由此来刺探天子。 于心中他已然打定主意要为曹魏政权续命了,自然也要努力积攒实力为日后做好准备。而在当前,没有比得到天子曹叡器异更好的途径了。 故而,他也想看看天子曹叡的性情如何。 因为每个人出发点不同,对事物的看法也会不同。 如庙堂衮衮诸公、大兄夏侯衡以及王肃等人对天子的评价与看法,夏侯惠只能当作参考,而不是当作依据来决定如何“简在帝心”。 最后,则是他觉得自己应得的。 在曹魏代汉承天命的过往中,夏侯一族咸相用命、居功厥伟,如今曹氏尊天子号了,已然富有四海了,身为夏侯氏一员的自己,还不值得被赐下一匹骏马吗? 天子马厩内又不是仅一匹神骏! 再者,自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便开始为曹魏社稷续命而竭诚绸缪了! 原本向往且可以当个纨绔子弟的自己,却要每日勤读兵书、苦练弓马,就连白发都......嗯,白发还没有,但也勉强算“殚精绝虑”了不是? 不过耍心眼索要一匹骏马而已,有什么不可以的! 夏侯惠觉得自己的行为,一点都不过分。 在谢恩罢,带着一脸坦然兴冲冲往骏马走去,并没有理会其他近臣听闻他恬不知耻的话语后满脸愕然,以及先是被噎得膛目结舌随后面有不豫之色的天子曹叡。 当然了,天子身侧自是不会缺了称心如意之人。 备受宠信的曹肇,在片刻的惊愕后,偷眼瞥向天子,待见天子眉目间有些不快时,便拨马挨御驾近些,轻声宽慰道,“陛下,此神骏良驹素来桀骜,夏侯稚权若想驾驭,亦非一时可如愿的。依臣之见,不若容稚权半刻钟,看彼可否驾驭也好。” 这番话语,看似是在为夏侯惠争取驾驭良驹的时间,实则不然。 自幼聪颖的天子曹叡一听,当即就明了,曹肇乃是在隐晦的声称,如果夏侯惠半刻钟之内无法骑乘这匹良驹,他便可以“朕有心赐下,然卿无法驾驭”的理由将骏马收回来了! 且如此做法,并不会有出尔反尔之嫌。 毕竟,伴驾出行的夏侯惠,不可能让天子以及其他同僚在此枯等他驯马吧。 “长思所言,甚善。” 对这位善解人意的玩伴,天子曹叡很亲昵的以表字称呼着,“不过,半刻钟太少,朕容夏侯卿一刻钟罢。” 言罢,天子脸庞之上再泛起笑容,将戏谑的目光投在夏侯惠身上。 盖因这匹来自西域的良驹已然用过往证明,哪怕是擅于驯马者想驯服骑乘,都非止一日之功。夏侯惠想骑乘,一刻钟的时间哪能如愿呢? 只不过,有时候世事就是如此离奇。 仅是片刻之后,天子曹叡便收起笑容,面无表情的挥手让御者驱车继续前行后,自顾阖目养神了。 是的,那匹桀骜不驯、就连天子数番尝试骑乘都不能的良驹,竟不知为何,一点都不抗拒夏侯惠! 当夏侯惠从侍从手中接过马缰绳,与它对视少时,再复轻轻的挠了挠它的耳后、捋了捋它的鬃毛,然后它就很温顺的甘愿被骑乘了。 过程之顺利,犹如它一直在等夏侯惠来当主人一样。 这一幕也令众人诧异不已。 但没人出声称奇。 没看被迫赐马的天子都面无表情、阖目养神了吗? 没看方才出声建言的曹肇,此刻都略显懊恼的紧紧抿着嘴,很自觉的放慢马速离天子御驾稍微远了些吗? 孰人又会在此时触逆鳞呢! 且他们策马缓缓随在天子御驾后面时,也都悄然与夏侯惠拉开了距离。 就连原本居中督促禁卫的夏侯献,都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然策马赶到最前方充当开道者了。 有些时候,衣冠楚楚者就是如此炎凉。 深谙趋利避害之道。 对此,夏侯惠心有所感,亦没有芥蒂,且还放缓了马速远远的吊在队伍的最尾。 倒不是他自命清高。 而是知道世间本就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寡。 有些人注定了只能虚与委蛇的,若想寻到肝胆相照者,还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从皇宫城北大夏门出,便是宣武观,乃京畿屯兵之处。 复向北行,便是北邙山了。 故而皇宫之北,素来无有黎庶百姓结庐而居,更没有士族或豪右胆敢天子眼皮底下私自占地辟田,亦让此处颇为清幽。 从北邙山延伸出来不少矮丘,皆不大,但也起伏了地形,令此处开辟出来的小径弯弯曲曲的,人行走其中,恍惚间有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道路两侧的树木交错如盖,虽不甚森凉,却也遮住了炎日当头,被交错枝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阳光洒落在行伍中,给人马都披上了一层光影斑驳的衣裳,如此梦幻般的景致,让偶来的山风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若是没有轻微的马蹄声踏破林静,或许便可谓是人在画中游吧。 啾~ 一只鸟雀展翅掠过,发出了被人马惊扰的抗议。 亦惊醒了兀自阖目养神的天子曹叡。 他睁开双眼,目光循声追逐着在宽广天幕上自由翱翔的鸟雀,神情之中依稀带着些羡慕。 盖因所有人都不知道,已然继位了数年的他,现今并没有想成为秦皇汉武那么遥远的奢望,而是只想踏出第一步,拥有如同祖父曹操那般的威势。 就连功绩可比萧何的荀彧逼死后,麾下群臣也只得噤若寒蝉的威势! 理由,是魏文曹丕为了代汉、为了让士族为曹魏乃天命所归背书,下放了太多权柄,也给社稷伏下了隐患。 虽说,他现今还不需要担忧曹魏社稷会迎来谋逆之人,但不将权柄收回来,他不安心啊~ 为了长治久安、天命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也必须要收回来。 只是如今的他并没有这种威势。 除非,他能再复魏武曹操时期那种宗室、谯沛元勋与心腹爪牙尽掌兵权的局面。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至少,在十年八年之内绝无可能。 十年八年之后嘛~ 想到这里,曹叡不由将目光瞥向了前方的夏侯献、两侧落后半个马身的曹肇与秦朗等人,心中不由悄然叹了一口气。 唉..... 彼等才能尚可,然皆非人杰! 不过,倒是夏侯稚权有些不一样。 他心中一动,回首往后方的队伍望去,只是一时之间竟寻不到夏侯惠的身影。 待眯眼仔细搜寻,这才发现夏侯惠远远吊在最末,与其他近臣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几乎与在外围护卫的甲士并肩了。 为何离得如此之远? 收回视线的曹叡,不由自问了一声。 旋即,心中便醒悟过来,便带着一缕讥讽再度阖目养神。 此刻的他对伴驾的近臣有了鄙夷之心。 因为在他心中,对夏侯惠得了骏马之事并没有怒意,但这些被当作社稷砥柱培养的近臣已然自行揣摩他的心思,对夏侯惠疏远了。 是的,他并无恼意。 他的器量可不类魏文曹丕! 且身为代天牧民、坐北称寡之人,看待事情的时候,首先是权衡利弊得失,然后才是对错以及个人喜怒。 夏侯惠性情耿直也好,耍心机厚颜讨要也罢,不过一匹骏马而已! 给了就给了,他何来心有吝啬之说? 夏侯一族,世与曹氏为婚姻,彼此之间早就一荣俱荣、休戚与共,亦是曹魏赖以安社稷的肺腑之臣。在如今宗室督帅、谯沛元勋凋零的时刻,于士族权柄在握之际,他还巴不得夏侯惠有心计呢! 行举乖张、不顾天颜那又如何? 一味唯唯诺诺、恪守规矩之人反而庸庸碌碌,难以委以重任。 就如秦朗、曹肇等人一样。 骨子里少了一股豪烈之气、没有那种无畏敢为的气魄,自然也无法被他寄托打破士族掌权的局面、收回魏文曹丕下放权柄的冀望! 是啊! 他们已然伴驾许久了~ 竟没有察觉到君主何所欲何所求,更没有那种忧君之忧、为君将欲为的觉悟与担当。 唉,多思无益。 但愿夏侯稚权今日行举,并非乃性情直率使然罢。 第011章、复哀之 在众人各怀心思的沉默中,车队来到了一处依着矮丘而落的庄园前。 这里应是前朝皇宫的最北边。 已然破损的城墙在不远处耸立着,无言的诉说着往昔的雄浑威武,丛生的杂草掩盖了城墙脚下的残败,枯荣了许多年头的爬山虎与苔藓攀附其上,很形象的演绎着王朝兴亡乃是周而复始的永恒旋律。 城墙前方,被木栅栏围出了很大一片地方。 很大一部分都以沙土铺平,不留任何树木或起宅屋,尤显四野空旷。 无需猜测便可了然,此处定是给驾车、赛马、比射、投石以及角抵等娱乐预留的场地。 另一小部分则是错落分布着几处亭台与几间庐舍,以曲曲折折的连廊将之串联起来,也顺势将场地分割成了多个小空间,将石案、炉茶、笔墨、琴台、棋枰、木剑、投壶等雅趣之物落差闲置其中。 两者结合,算是将武事之乐与文雅之趣皆包罗其中了。 自然,对比前朝汉灵帝那包罗市集、校场、(衣果)游馆、驴车华盖、胡风趣杂以及万金堂等的西园,自是无法比拟的。 随着天子入内的夏侯惠,对这些闲情雅致一点兴趣都无。 倒是留守此地庄园的侍从提前得悉了消息,早早就准备好的宴席令他颇为欣喜。 不仅在每张案几上都摆放好了酒水与干果蜜饯,且还在不远处炙烤着全羊与燕雀,那隐约弥漫过来的香味,让早就饥肠辘辘的他食指大动。 就是有点可惜,天子乃是饱餐而来,并没有让人将烤肉奉上来。 “今得闲暇,与诸卿同乐。” 高据案台之上的天子曹叡,甫一坐定,便举起酒盏向众人邀杯,“此地非朝堂,诸卿亦不必拘束,当率性而为,尽兴而归!来,饮胜!” “唯。” 刚刚入席跪坐的众人,皆直身双手举酒樽向天子贺罢,一饮而尽。 在外围待命的庄园主事监也不等天子吩咐,见天子与众人贺饮罢,便连忙挥手示意伎倡入场。一时之间鼓筝争鸣、丝竹靡靡,体态婀娜的伎者鱼贯而入,倡者引颈舒展歌喉,也让平时极重仪态的众人个个兴高采烈,觥筹交错了起来。 其中,连续饮了数盏的天子颇为放浪。 可能是还没有到稳重的年纪,抑或者是未继位之前经历了太多糟心事的关系,此时的他不仅毫无人君威仪的斜斜靠在案几沿,且还改为很不雅的盘坐,竖膝以手支颐,时而拊掌赞许一声,时而挥手示意他人满饮,形态与那些纸醉金迷的纨绔子弟无异。 君主以身示范,臣下自然迎合同乐。 众人或有屡屡举杯邀他人饮者,或有轻轻击案摇头晃脑与歌和者,亦有兀自拈须阖目自作思者,百态横生,各有不同。 而夏侯惠此刻在百无聊赖的吃着干果。 他本是想吃炙羊肉来的。 当天子声称众人皆可率性而为后,在最末席的他就偷偷挥手招来不远处的主事监,让其去取些炙羊肉来。 哪料到,那主事监竟不肯。 声称天子不使人上肉食之前,他不敢擅专给众人奉上。 更不可能单独给夏侯惠取肉来。 不过,干果蜜饯这些佐食倒是不限量的,若是夏侯惠腹中饥饿难耐,他便让人多添一些。 对此夏侯惠只能聊胜于无了。 干果虽不耐饥,好歹也能垫一垫。 拜兴致很高、时不时就举杯与众共饮的天子所赐,他都空腹饮了好多酒了。心里藏了太多事情的他,可不敢让自己醉酒。 少时,歌舞皆止。 席位在天子右侧的曹肇,唤人取来樗蒲,趁着酒兴笑颜邀天子曰:“三日之前,陛下与臣以衣物作赌,臣侥幸胜之。然臣归家后,却发觉所赢衣物中仍少博带,不知陛下可与臣再作赌一番,让臣得以集齐褒衣博带出行否?” “哈哈哈,有何不可?” 面色已经有些酡红的天子曹叡,闻言放声大笑,“不过,长思何以己必胜邪?朕今日必然取回褒衣也!” 樗蒲,本为博弈棋类。 是由六博演变而来,与宴饮结合后成为酒令文化之一。 乃是木制五枚牌子,每枚两面,一面涂黑,画牛犊;一面涂白,画雉,一掷五子皆黑者为卢,为最胜采;五子四黑一白者为雉,是次胜采;依次类推。 早期宴饮行酒令,不过是负者罚酒、胜者可免。 但随着世风推移,慢慢成为了士庶喜闻乐见的赌博游戏,胜负皆以钱财算。 民间不乏武断乡曲的豪右开设樗蒲场,诱使黎庶参与其中,以此达成放贷、夺他人田亩或产业的目的。 已然成为有识者不为的恶习了。 而如今,身为近臣的曹肇竟然邀天子戏耍,并约以赌注,由此可见他并非直臣也。 但天子曹叡对此非但毫无察觉,反而乐在其中。 不止欣然而应,且还招何晏、何曾与秦朗三人不顾尊卑的同席而坐,一并玩耍。 不是说此番出宫乃是设宴以诗赋为乐吗? 怎么就耍起了樗蒲呢! 看到这一幕的夏侯惠,不由哑然。 待将视线撇去并没有参与其中的王肃身上时,却发现他早已阖目神游天外,对如此荒唐之事视而不见,并没有依职责规劝一二。 或许,他先前有过规劝的。 但天子没有听从且还乐此不倦,故而不做无谓之事了。 唉..... 看来,我想为曹魏续命,面临的困难非止于士族做大。 心中感慨了一句,夏侯惠陡然觉得略带清香的干果变得很难吃,索性也学着王肃那般阖目养神,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了。 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很畅快笑声的起伏,打断了夏侯惠的静思。 睁开双眼一看,只见曹肇正喜逐颜开的拱手做谢,而天子则是略带惋惜的摇着头,原来是分出胜负了。 “罢了,罢了。” 天子曹叡悻悻然的摆了摆手,语气有些不甘,“樗蒲之戏非朕所长,长思胜之不武也。若欲朕赐下博带,长思还需舞剑助兴一番。” “敢不承命?” 闻言,曹肇敛起笑颜,起身执礼,“陛下,臣独舞无趣,不若让平叔以歌和之,同为陛下贺兴。” “好,依你。” 天子颔首,侧头看向何晏,“平叔同乐。” “唯。” 何晏躬身行礼,回到自己坐席自斟饮了一盏润喉后,方步入宴席中央;此时曹肇也接过侍从递来的木剑横陈于前,微微曲膝,做好了起舞之姿。 待二人对视了一眼,便作歌起舞。 何晏眉目清秀、肤白胜女子,且兼峨冠博带,踏步而歌之际,飘飘乎如遗世独立之画中仙;而曹肇体态修长、面容娇美,舞起剑来虽无有军阵的雄浑壮烈之势,却胜在赏心悦目,浩浩乎如冯虚御风。 二人联袂作乐,任凭谁有缘与会,都会由衷的发出一声称赞:好一对璧人啊~ 天子曹叡对此亦颇满意。 歌罢舞終之际,他不吝开心颜,“甚妙!当赏!” 也终于想起了今日出游的初衷,出声邀众人曰,“今日以诗赋为乐,诸卿皆俊才,不可推辞,且施胸中文墨,悦于朕者,赏!” “唯。” 众人领命后,皆自顾垂头蹙眉酿文思。 唯独夏侯惠例外。 因为天子终于让庄园主事监将炙羊肉奉上,依次分给众人了。 是故,宴席上出现了很怪异的一幕——天子曹叡正在举盏慢饮,伴驾近臣正在搜刮文思作腹稿,而夏侯惠则是在大快朵颐。 也很快被天子注意到了。 不过有了东堂内的前车之鉴,他并没有觉得夏侯惠是在蔑视天子的权威。 相反,他此刻心中还泛起了新奇。 尝闻夏侯稚权年少有文名,然而洛水逢厄后,便不复喜文事,亦不复有属文之举。今众人皆作思,而彼独异,莫非胸中已有文章乎? 天子曹叡自作思绪,视线也定定的附在夏侯惠身上。 应是有所感吧。 吃得七分饱的夏侯惠,从袖子里取出绢帛拭嘴后,于自斟酒水时,还昂头向天子的席位看去,也正好对上了天子曹叡的视线。 “夏侯卿,此间酒肉可美乎?” 天子曹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出声发问道。 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夏侯惠凭案起身,恭敬作答,“回陛下,酒肉甚美。” “嗯....” 轻作鼻音,天子曹叡仍然很温和的问道,“朕之酒肉美,不知卿之诗赋美否?” 此时,与宴之人皆被二人的对话打断思绪,各自静候下文。 而夏侯惠目不斜视,听罢天子之问,不假思索便作答,“回陛下,惠入此地以来,见前朝宫墙犹存,心有所感,回想起早年惠游长安,曾寻秦皇阿房宫废墟之事。今陛下有命,臣且以阿房宫为题作赋,美或不美,唯陛下定论。” 话落,不等天子再次发问,便径直朗声而颂。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说到此处,夏侯惠略作停顿,将声音转为激昂,几乎一字一顿。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第012章、可恨 不出意外的,庄园饮宴以不欢而散的方式落幕。 在夏侯惠那句“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刚落下,天子曹叡当即就黑了脸,径直起身拂袖而去。 这也不奇怪。 继天子位以来,曹叡并没有过昏聩之举,更没有有若桀纣之象。 相反,他兢兢业业、励精图治是有目共睹的! 如今他不过是出宫游玩,一时兴趣与近臣同乐樗蒲之戏罢了,夏侯惠竟将他与亡国之君秦二世胡亥作类比,如何不令他心中恚怒溢于言表呢? 至于,他为何不当场将夏侯惠拿下治罪嘛~ 也很好理解。 受职散骑侍郎的夏侯惠,规劝天子得失乃是本分。 言辞唐突了些、激烈了些,那也只是方式不妥,尚且构不成被治罪的理由。 天子曹叡若是恼怒难当,将之疏远、寻个他由将之罢黜或左迁等皆可,任谁都不能指摘什么;而若是执意将夏侯惠下狱问罪,那就是杜绝言路,反而变成天子的器量不足了。 是故,天子虽怫然不悦,但也没有发作。 只不过在接下来的十数日内,天子都没有拿正眼撇过夏侯惠一次,诸如出宫游玩或者巡查有司等事,更没有让夏侯惠再伴驾过。 对此,知晓事情经过的近臣皆有些讶然。 这都过去十数日了,天子怎么还没有将夏侯惠左迁呢? 难不成,还要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先前天子将夏侯玄被贬为羽林监之时,也没有说理由啊! 奇哉! 同是出身夏侯一族,何为待遇截然不同也。 每每看到夏侯惠的身影仍出现在东堂之内听政时,其他近臣都不由在心中发出了如此感慨,亦开始对天子曹叡愈发恭顺了。 理由,自然是他们倏然发现,自身想准确的揣摩到天子心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事实上,他们已然猜对了。 天子曹叡并没有那么高深莫测,也是真的恼了夏侯惠,不止一次动了将之左迁闲置或者罢黜的念头。 就是每每想付诸于行时,便又踌躇了起来。 准确而言,是他有点舍不得。 是的,舍不得。 在短暂的接触后,他已然可以对夏侯惠做出定论了。 其一,此子颇有才干。 如先前从冀州转运入雍凉的粮秣,可用于招羌胡部落内附、或是与杂胡换回耕牛战马、或用于赈灾,甚至是用于组建新军的演武所需.......等等许多可能。 而一直闲居山野的夏侯惠在首次听政时,于完全不知雍凉各郡县状况如何的情况下,便直接确凿了庙堂将有对巴蜀动兵的意图,且还提出了不宜用兵的建议。 虽然不知道夏侯惠声称不宜用兵的依据是什么。 但天子现在不关心这个。 他就知道,仅是洞悉庙堂意图这点而言,夏侯惠便已然胜却无数人了。 要知道,此子年方弱冠啊! 其次,则是夏侯惠颇有心计。 通过以《阿房宫赋》隐晦作谏言之事中,天子便可断定夏侯惠并非是性情直率的莽夫——如此,谢恩赐骏马自然也就是故意为之了。 再次,则是他有犯颜直谏的勇气。 散骑侍郎有伴驾左右、规劝得失的职责,但许多人在任职的时候,鲜有勇气犯颜直谏。 盖因以天子近臣的清贵,日后出据州郡、入参枢密乃是必然之事。 如此,谏劝之时尽可能言辞委婉姿态恭顺,只需尽了职责本分就好了,没必要犯颜触怒天子而自毁前程。 也正是因此,胆敢直谏者才弥足可贵。 那是秉持公心、不以自身私利为念,对仕途无有汲汲营营者方有的勇气! 忠亮之臣固然不如圆滑世故之臣那般顺君主心意、讨君主喜欢,但对社稷而言,后者可有可无,而前者乃是必不可缺。 最后,那自然便是源于夏侯这个姓氏了。 夏侯氏在魏国,乃是没有曹姓的“宗室”,是天子赖以拱卫社稷的砥柱。 于待遇上自然也会多几分宽容。 如今夏侯惠以言辞触怒了天子曹叡,看在两族唇齿相依的份上,曹叡也不会大动肝火。 或是说,夏侯玄与夏侯惠乃同族,为何先前天子曹叡毫不犹豫的将前者左迁了,如今却是对后者举棋不定呢? 何故厚夏侯惠而薄玄邪? 在寻常人的眼中,这种做法确是难以理解的。 然而,若是从天子的角度出发,以社稷长治久安为考虑前提,便会发现这种做法无可厚非,乃是必然! 盖因夏侯氏并非士族。 最早,夏侯氏乃是世代与曹氏相善的谯沛豪族。 在魏武曹操创业的过程中,夏侯一族倾力付出、誓死影从,故而在曹魏基业建立后,也理应成为夯实社稷的柱石。 然而,夏侯玄如今已然忘记了这点。 不仅终日与士族交游、邀名于世,还被赞誉为“四聪”之一,已然以士族自居矣! 要知道,魏文曹丕在吸取了前朝的教训后,已然隔绝了后宫干政、外戚掌权以及宦官弄权的可能,形成了君权与士族直接对弈的局面。 出身谯沛元勋的夏侯玄,在享受父辈功勋萌荫之时,也应该作为君主的马前卒,矢志捍卫君权才对,哪能与士族混迹一起呢? 如此,身为天子的曹叡,安能对他青眼相加邪! 同类的情况,也出现在秦朗与何晏身上。 许多人都以为,同为魏武曹操养子何晏没有如秦朗那般被器重,缘由是何晏早年触怒了魏文曹丕,故而如今曹叡继位后同样不喜之。 事实上,最大的缘由乃是秦朗一直恪守着本分,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出身与立场,而何晏则是积极向士族靠拢了! 已然忘了,他理应誓死捍卫君权的本分了! 唉...... 而在这点上,夏侯惠就做得很好。 宁可归桑梓谯县闭户读书,都不愿留在京师沽名钓誉,不忘却自己的本分。 这种恪守本分、才干崭露头角且兼不以仕途私心为念之人,天子曹叡舍不得将之罢黜或左迁,也就很好理解了。 毕竟,如今士族日渐坐大! 且在众多宗室与谯沛元勋中,类如夏侯惠才干之人不是寥寥无几,而是一个都无! 曹叡是真的没得选啊...... 《左传·昭公元年》有云:“鲁以相忍为国也,忍其外不忍其内,焉用之。” 在以社稷为重的考量下,曹叡按捺住了怒气,权当是相忍为国了。 当然了,竟被年岁更小的夏侯惠以秦二世为例给指桑骂槐了,曹叡自是难以咽下这口气与难释恚怒之心的。 哪怕是他素有容人之器,但也不能过分到要求他唾面自干不是? 好歹他乃天子呢! 这便是十数日内,他一直对夏侯惠视而不见的缘由。 但有时候不做处置也是一种处置。 或许,连天子曹叡自己都没有发觉,在夏侯惠犯颜直谏之后他没有当即惩罚,那就是意味着他将谏言听进去了。只是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打算给自己时间慢慢释怀罢了。 至于,有明识善断美誉的他,为何十数日了都没有释怀嘛~ 夏侯惠在冒犯天颜后,竟安之若素! 复来东堂听政,竟犹如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又或者说,他似是将犯颜当成了饿了吃食、渴了饮水那般寻常,毫无惶恐之意! 且不论孰是孰非,既然忝为近臣,难道不应该先低头做恭顺态来告一声罪吗? 竖子! 委实可恨! 而在天子曹叡羞恼了十数日后,夏侯惠也终于如他所愿,叩阙入宫来请罪了。 唯一不足的是,夏侯衡与他一起来的。 也就是说,如若不是夏侯衡得悉了事情的始末,以长兄如父的权威将他带来,或许天子曹叡完全没有等到夏侯惠先低头的可能.... 第013章、臣无罪 的确,夏侯惠根本没有觉得自己有错。 当日在庄园饮宴之时,在看见王肃对天子与曹肇等人以樗蒲为乐无动于衷时,他才猛然想起,有容人之器的天子曹叡,可不是一直都从谏如流的。 比如在原先的历史轨迹上,有公辅之节的杨阜就是因为曹叡屡屡不听谏言,故而心灰意冷反复乞求去职归桑梓。 也就说,犯天颜要趁早! 如若不趁着现今天子仍励志作圣明君主之际,以正言规劝他的行为,待到日后他因为蜀丞相诸葛亮星落五丈原后而放浪形骸再进劝,那就是对牛弹琴了。 也意味着夏侯惠的期待将落空——曹叡将如历史轨迹那般,给曹魏社稷伏下隐患了。 这便是促成那日,他以“阿房宫赋”指桑骂槐之举的缘由。 至于,以秦二世来对比天子曹叡,这实属有些过分了嘛~ 并非是他不知死活,而是为日后君臣相处的考虑了。 正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人与人在相处的过程中,总是惯于相互妥协、调和折中的。 就如夏侯惠觉得家中的一间屋子太暗,打算凿壁开个窗,长兄夏侯衡不一定能赞成;但如果他说要将这间屋子推倒重建,夏侯衡便会觉得开窗取光就挺好的,没必要如此折腾。 第一次规劝天子曹叡,他便以秦二世作例子,就是出于这层考虑。 只要日后规劝的言辞没有比这次那么激烈,天子曹叡便会觉得他已然尽力在克制了,亦会对应的宽容一些。 当然了,这种做法极有可能会适得其反。 比如天子曹叡在恼羞成怒之下,直接将夏侯惠给罢黜了,令他不复有规劝的机会了。 但夏侯惠对此并不在意。 无法改变曹叡,那就退而求其次,且先蛰伏起来,绸缪着在日后改变曹爽呗! 为曹魏续命又不是仅有一条道路可选。 带着这样的想法,夏侯惠也迟迟没有为自己的言辞失当而向天子告罪,且先静观其变,看曹叡的容人之器具体如何。 只不过,当夏侯衡与王肃谋面后,他就不得不前来告罪了。 却说,一直在朝中担任闲职的夏侯衡,前番曾托付王肃顾看甫入仕途的夏侯惠一二后,便汲汲开始为后者求妻之事了。 直到听朝日,他在宫门外遇见了王肃,还没等他上前寒暄,王肃便将他拉到一角落处,坦言自身有负先前所托,并将夏侯惠谢恩索马、以诗赋对天子指桑骂槐之事说了。 夏侯衡听罢,当场呆若木鸡。 就连王肃说罢经过后作别离去了,他都没有反应过来依礼致谢。 盖因前些时日夏侯惠将西域良驹带回府时,乃声称此是天子赏赐的,令夏侯衡以为自家六弟深受天子器异与喜爱,且日后必能再复父辈荣光了呢! 哪料到,竟是这般缘由? 且还是当众将天子比作秦二世胡亥了? 失神过后的夏侯衡,怒发冲冠,强忍怒火等上朝结束便火急火燎的赶回家中。 甫一进宅,刚好撞见今日休沐在演武场里练习射术的夏侯惠,亦不二话,径直从场地内操起几根箭矢便劈头盖脸抽过去。 且边抽边破口臭骂。 “竖子!” “安敢索要天子御马!” “焉能将陛下比作秦二世!” “枉你熟读诸子百家,竟不思家门没落而触怒天子,此乃智者所为乎!” ........... 一开始,不知缘由的夏侯惠还想躲来的。 但听到长兄口中的责骂后,便索性杵着不动,任凭箭矢抽下了。 反正自己皮粗肉厚,且夏侯衡也没有往脸上抽,就当“小杖受、大杖走”了。 或许,正是因为他的坦然受之吧,夏侯衡抽了十几下后便扔下了箭矢,犹愤愤的抬起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大声咆哮着,“还杵着作甚!还不速去更换朝服,随我入宫向天子请罪去!” “我不去。” 刚想爬起来的夏侯惠,听他这么一说,干脆盘膝坐在地上,脖子一梗,“大兄,我忝为近臣,规劝天子乃是分内之事,且天子都没有降罪.....” 但他还没说完,便连忙止声举起双臂护住脸庞。 那是怒极了的夏侯衡一听他还敢犟嘴,直接捡起方才他习射的弓身狠狠的砸过来。 “还敢狡辩!” “不过是樗蒲之戏而已,你如何能将天子比作胡亥!” “规劝乃是本分,然非是容你放肆!” “年不过弱冠,便受陛下隆恩辟为散骑,你竟不心怀感激,反而作赋当众讥讽!” .......... 一个跨步过来的夏侯衡,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口沫飞舞。 天子曹叡若是能看到这一幕,相比会觉得今日的膳食尤其美味吧。 而被责骂的夏侯惠一味垂头,丝毫没有起身前去更换朝服的意思——被长兄责骂,他恭顺接受那是应该的;但若想让他入宫请罪,那是不可能的。 咦? 怎么没声音了? 过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耳根清静了的夏侯惠,疑惑的抬起头来。 却发现夏侯衡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此时正阖目昂头向天,满脸的悲凄。 “大兄,你这是为何啊?” 连忙从地上起身,夏侯惠出声发问。 “唉.....” 闻言,睁开眼睛的夏侯衡,先是一记长声叹息,然后盯着夏侯惠的眼睛幽幽说道,“我先是没有管教好你,以致你鲁莽冒犯天颜;现今想让你知错改错也无法做到。我无能,愧对阿父的在天之灵啊~~~” 呃....... 顿时,夏侯惠哑然。 盖因中人之姿的夏侯衡,虽然在政略与武略等方面并没有建树,但在长兄如父这方面,他是真的很尽责。 源于夏侯渊常年镇守在外的干系,身为家中长子的他,未冠礼就开始掌家了! 不仅将家中的产业打理得井然有序,且还将人情世故处理得很好,最重要的是他几乎是将弟妹当作了自己的孩子那般爱护,衣食住行与读书学艺等事事操心。虽然平日里不免喋喋唠叨,但这份爱护十数年如一日,不曾有过不耐烦。 不客气的说,在年少而孤的夏侯惠、夏侯和眼里,夏侯衡比夏侯渊更像一位父亲。 是故,当夏侯衡将罪责归于自身、感慨对不住先父时,夏侯惠不由张了张嘴,最终在心中叹了口气,服软了。 “大兄,我依你之言,这便去更换朝服,叩阙向天子请罪。” 且不是说说而已。 话甫一落下,他便转身大步往自己的房屋而去。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当他的身影离开演武场后,原本满目悲凄、满脸自责的夏侯衡马上就满脸的阳光明媚,且还是捻须自得了片刻后,方前去整理仪容。 掌家了那么多年,他可不是一直都在虚度时光! 也早就对家中各人的性情了若指掌,现今想拿捏一下吃软不吃硬的夏侯惠,那简直不要太容易...... 少时,兄弟二人出门诣皇宫叩阙。 待值守甲士通传与得天子招入,已然是将近申时末了。 故而,二人是在崇华后殿见到的天子。 亦是说,如若叩阙求见得再晚一些,天子曹叡或已经因归了寝宫而不召见了。 此时的天子身侧也已经没有了伴驾的近臣,唯有十数侍从陪同,兄弟二人在面君时倒也无需过多拘束。 但夏侯衡则不然。 远远看见天子曹叡之际,他便小趋步向前,大礼参拜,俯首道,“臣衡教弟无方,以致冒犯天颜,死罪!死罪!” 将请罪的姿态作了个十足。 也令夏侯惠不得不有样学样,紧随其后伏拜在地。 对于夏侯衡,天子曹叡是很客气的。 不仅是因为夏侯衡妻海阳哀侯之女(曹操的从女),更因为他为人性情温和、安分守己,是一位没有什么污点的臣子。 “安宁侯无需自责,此事与你无干。此地非朝堂,不必局促,且起身罢。” 对此,天子曹叡含笑伸手虚扶,唤夏侯衡起身。 但对夏侯惠则就没有客气了。 待夏侯衡起身侧立一旁后,天子便敛起了笑容,神色有些阴沉的盯着伏拜在地的夏侯惠。 因为夏侯惠只是一味的垂头,半晌都没有做声....... 这是前来请罪的? 分明迫于无奈被夏侯衡带来,但依旧心有不服嘛! 持续了片刻的沉默,旁边站着的夏侯衡有些沉不住气了,发出了一声轻咳,提醒夏侯惠赶紧出言请罪。无果之后,他不由心中大急,便轻挪脚步过去,打算在天子面前表现一番棍棒之下出孝“弟”的戏码。 毕竟,他打骂了,天子就不好发作了。 但他还没有付诸于行,就被天子抬手制止,径直沉声对夏侯惠发问道,“夏侯稚权叩阙求见,何为也?” “回陛下,乃请罪耳。” 闻言,夏侯惠略微抬头,朗声而应。 那你倒是请啊! 天子曹叡一时气结,刚想出声,却又被夏侯惠接下来的话语给气笑了。 因为夏侯惠乃是如此说道:“然而,惠窃以为,自身无罪可请。” 无罪可请?! 将朕类比为秦二世,竟犹言无罪可请!? 天子曹叡甫一听罢,当即怒目圆睁。 原本,他在得悉夏侯衡二人前来叩阙求见,便知道二人乃是来请罪的,亦打算顺势将此事揭过了的。 哪料到,夏侯惠非但不领情,反而口出无罪可请之言? 竖子! 真以为身乃谯沛功勋之后,朕便杀不得乎! 当怒不可遏的天子曹叡正欲发作,出声唤来甲士将夏侯惠拿下之时,却被夏侯惠给抢了先。 只见他跪坐直了身体,神情激昂,朗声而道。 “陛下,惠尝闻‘明主在上,群下尽辞’之言;亦尝闻,但凡圣明之主,臣下必有触威以抒忠、身首不恤之忱。惠年不过弱冠,无有佐世之才,赖陛下隆恩、仰父辈功勋,得以入仕受职散骑侍郎,常怀惶恐之心,亦有感激之念,不吝杀身报国之时也!陛下自继位以来,明识善断、从谏如流,恩诏屡布,百姓万民莫不欣欣,是为圣明之主也!如此,惠自当不畏天颜,触威以抒忠,直言规劝尽本责,以报陛下之隆恩、以全陛下圣明之誉也!是故,惠窃以为,无罪可请。” 第014章、如卿言 夏侯惠一番慷慨作声罢,崇华后殿内便陷入了好一阵寂静。 不管天子曹叡还是在侧的夏侯衡皆一时无语,但反应则是截然不同。 如夏侯衡先是目瞪口呆,旋即便举袖遮面、羞愤难当。 竖子! 我让你来请罪,但没让你来阿谀谄媚啊! 是的,此时的他已然后悔逼迫夏侯惠前来叩阙请罪了。 且不是顾念到天子在侧,恐早就按捺不住上前对夏侯惠拳脚相加了。 盖因谢恩索马、作赋讽天子等行径,带来的后果不过是夏侯惠一人被天子记恨、日后仕途之上再难有际遇罢了。 并不能影响到家中其他人的仕途。 但这种左一句“明主在上”,右一声“圣明之主”的谄媚之辞,却会让以功勋立身的夏侯氏家声受损啊! 竖子不肖! 行事乖张不说,且还不念家门清誉! 待此间事了归家,看我不拿你行家法! 夏侯衡心里已经决定了,今日必令夏侯惠知道什么是家法了。 而天子的反应同样先是愕然,旋即是觉得好笑,但很快脸色又变得阴沉了起来。 神态变化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他自身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好稀奇的。 面有愕然,自然便是在先前的接触中,他已然对夏侯惠的品性有了大致的了解,亦先入为主的觉得彼乃刚直之臣。如此,骤然听到诸如“圣明之主”之类的奉承,瞬间愕然也就不奇怪了。 而觉得好笑,乃是觉得夏侯惠这种死不认输的行径有些幼稚。 明明,他都被夏侯衡带来请罪了,只需低头认个错便可获得谅解了,但他就是不愿意! 为了争这口气,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错,竟是诸如“心怀惶恐、杀身报国以及明主在上群下尽辞”等言辞都说出来! 也不想想,连谢恩索马这种事情都做出来了,还声称自己常怀惶恐之心? 且忘了自己在十数日前以秦二世来指桑骂槐了? 被朝臣公认为聪颖之主的曹叡,哪能因几句奉承的话语就被左右了心智?! 故而曹叡在听完后,不由觉得夏侯惠这种自相矛盾的阿谀之词,犹如三岁小儿般可笑。 至于,为何他很快又神色阴沉了嘛~ 乃是他倏然发现,夏侯惠这番言辞的“险恶”用心了! 盖因自古以来“君明则臣贤,君昏则臣佞”。 先前夏侯惠在北邙山庄园时作《阿房宫赋》规劝,虽然言辞不当、态度激烈,但不能否认此乃直臣所为;而如今,他被夏侯衡带来请罪,为了保全自身迫于无奈口出阿谀谄媚之言,自然便是佞臣所为了。 如此,天子曹叡当如何取舍呢? 若是取了夏侯惠的奉承言辞,那岂不是也将自己定为了昏君!? 但若是承认了夏侯惠先前的规劝无有过错,那岂不是纵容了此子的气焰,日后不得得寸进尺屡屡犯颜直谏了? 虽说,没有犯颜直臣的衬托,明君之誉便无从彰显。 然而不过是樗蒲之戏而已,夏侯惠便胆敢以秦二世作为类比了啊! 若是日后他有更过分的行为,那夏侯惠不得将他与夏桀商纣作为类比啊?! 竖子! 居心竟如此狡诈! 须臾间心念百碾的天子曹叡,又觉得一股怒气在胸腹中弥漫。 万幸,在一旁羞怒难当的夏侯衡,见天子默然不语,还以为曹叡是在感慨夏侯氏的家风不复呢!当即暗中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缕决绝,再次俯身而拜,请言道,“臣弟不端,先有犯天颜之罪,现复有奸佞之象,委实不堪散骑侍郎之职!臣衡斗胆请陛下,让臣弟去职归家。臣必将严加管教,若臣弟日后可有鸣吠之益于时务,当效父辈之志以身许国;若臣弟难成才,则令之老死乡野,不为国之祸害、家门之疽也!” 呃~ 此话甫一落下,莫说天子诧异了,就连夏侯惠都哑然了。 盖因会错意的夏侯衡,是在弃车保帅,以整个家族为重打算将夏侯惠的前程暂且掐断了。 不过,想想也很好理解。 左右夏侯惠出仕也没几天,现今去官了,日后不乏再复踏上仕途之时。 但若是让天子断定夏侯氏的家声不复先前,那便是整个家族都要面临灭顶之灾、日后不可能有再复父辈功勋的机会了! 屈一人与整个家族相较,夏侯衡自是理得清孰重孰轻。 “安宁侯言重矣。” 短暂错愕后,天子曹叡含笑宽慰道,“且起身罢。亦无需自责,纵使卿今日不入阙,朕亦无降罪之心。《孟子》有‘子路,人告之以闻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之言。朕年少继位,虽不敢自比帝禹与帝舜,然也不让闻过则喜的子路专美于前。” 是的,经夏侯衡这么一打岔,他已然想好如何处理此事了。 在安抚了夏侯衡后,天子便侧头目视夏侯惠,语气略带着怒其不争训示道,“汝家父兄皆死国难,是为我魏国忠烈之臣也!汝坐享父辈功勋萌荫,当奋父兄未竟之志也!安能不以家门清誉为念,口出如此阿谀谄媚之辞邪!” “唯!” 被天子以父兄以及家门训责,夏侯惠无论如何都不敢反驳的,当即应声,面带惭愧稽首,“惠惶恐!今后必修德行,唯陛下之言是从。” “嗯....” 这种恭顺十分的姿态,亦让天子曹叡瞬息间心情舒畅,很惬意的做了一个鼻音。 不过,他也不忘纠正夏侯惠日后的行为,复加言道,“再者,夏侯氏是为社稷砥柱,与宗室无异,朕自是知汝有报国之忠,且规劝得失亦乃本分。然而,朕不过一时兴起与近臣同乐作樗蒲之戏罢了,汝安能以秦二世比之邪?莫非,朕在汝心中已然昏聩之主不成?念汝久居山野,此番便不罪,然日后作规劝,不得忘形放肆!” “唯。” 夏侯惠再次恭敬作答,“惠谢陛下不罪之恩。” “起身吧。” 对此,曹叡只是摆了摆手,不复言,且还抬头看了看天色。 意思很明显,让夏侯兄弟二人赶紧告退。 久在仕途的夏侯衡自是心领神会,但他刚想出声的时候,却被夏侯惠给抢了先。 依旧没有起身的他,冲着天子再次稽首,恭声请道,“陛下以肺腑待惠,令惠感激莫名,亦不敢谋身为上,还请陛下允惠再作一言。” 你没完了是吧? 心情才刚刚好转的曹叡,又是一阵烦躁。 但他终究不负有容人器量的赞誉,在按捺住脾气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方颔首道,“可,且道来。” “唯。” 夏侯惠朗声而应,侃侃而道,“陛下,惠居山野多年,尝见民间豪右设樗蒲场,诱百姓戏耍其中,亦不乏目睹百姓因樗蒲赌戏而被夺田亩产业、被迫沦为世家豪族贫佃之事。是故,惠斗胆谏言,陛下不宜再以樗蒲为乐也。盖因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朝野知陛下之乐,必上行下效,令樗蒲之戏盛行。且豪右以樗蒲场强取豪夺黎庶产业的不法之罪,恐黎庶加诸于陛下之身矣!” “嗯?” 话落,原本还有些不耐烦的天子曹叡,双眸隐晦闪过一缕摄人精芒,作肃容催声道,“豪右夺黎庶田亩产业之事,稚权可确凿否?!” “惠安敢于陛下之前妄言邪?” 夏侯惠颔首,拱手刚张口,却又左右顾盼了一下后,才小声说道,“陛下,莫说豪右夺黎庶田亩产业之事属实,惠还曾于许都、谯沛之地亲眼目睹,不乏士族豪右私下勾连典农中郎将或典农校尉,侵占屯田之事。” 唉....... 这次,曹叡叹息了一声。 因为屯田被侵占的事他早就知道了,亦不复对樗蒲场之事有疑。 始于魏武曹操时期的屯田制度,分为军屯和民屯,其中民屯用官牛者,官六私四;不用官牛者,官私对分。 虽然官府抽取较多,但相对于当时百姓流连失所的实况,此制度还算是善政的。 但后来随着魏国定基北方,民屯就便成为恶政了。 毕竟,各州郡都安定了,百姓亦可安居乐业,收成还如此分配,屯田民与奴隶何异? 且随着士族坐大,世家豪右复横行,催生州郡法令废弛,屡有占据屯田之地而将赋税摊派在屯田民身上之事,以致收成的分配变成官七八私二三了! 也正是如此,屯田民在不堪其重之下屡屡逃亡,令民屯制名存实亡矣。 而给魏国带来的后果,则是国库日益空虚。 士族坐大之弊,由此可见一斑,犹如国之硕鼠也。 但如今的天子曹叡,对此束手无策。 且他知道,就算自身有心想改变这一切,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嗯,朕知矣。” 沉默了好久后,天子曹叡声音幽幽,“如卿之言,朕今后不复作樗蒲之戏便是。且卿日后若见朕有不德之事,当尽责规劝之。” 言罢,也不等夏侯惠作答,便有些意兴阑珊的起身往外走。 他这是打算归去寝宫了。 不过,还没有走出殿门之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还回头对亦步亦趋在后的夏侯惠叮嘱了一声,“稚权似是将良驹带归府中了?还是携来宫禁吧,养在朕马厩中便是。” 这是在暗示我,以后将常伴驾出行了? 心有所悟的夏侯惠,连忙躬身。 “唯。” 第015章、困顿 君臣芥蒂化解后,夏侯惠复拥有了伴驾出行的恩宠。 只不过,连续数日的伴驾,并没有让他拥有犯颜直谏的机会。 因为近些时日,天子曹叡委实太勤勉了! 不是在东堂内署政到日暮时分,便是出巡查各司,如听狱讼、巡武备、清点武库以及招各州郡计吏议徭役问民间疾苦等,宛如圣君临朝。 如此,夏侯惠以及其他近臣自是没有规劝机会的。 而曹叡之所以如此勤勉,乃是他受刺激了。 镇守荆襄的骠骑将军司马懿,前不久上表庙堂传报孙吴的消息,声称孙权在四月十三日(丙申)于武昌南郊即皇帝位了。 天下终究还是迎来了三足鼎立。 且江东与巴蜀依旧维护着盟约,矢志并力对抗一家独大的曹魏。 虽说,割据江东的孙权称帝是可以预见的事。 但对于曹叡而言,这个消息很不好。 是在隐晦的指摘着魏国两代君主,对江东战略的失策。 盖因如若魏文曹丕没有封孙权为吴王、让他拥有建立宗庙与分邦立国的资格,孙权的称帝行为是没有法理可依的。而如若不是曹叡准许已故大司马曹休发动石亭之战,让淮南精锐一举丧尽,亦令悬在江东举头三尺之上的威慑力不复,孙权未必就敢称帝了——至少,也不会称帝得如此之快! 故而,天子曹叡的勤勉隐隐有知耻而后勇的味道。 如此心态自是不会持久的。 毕竟事已然,他再勤勉有加也改变不了事实,久而久之那股热情就消退了。 不过,夏侯惠如今也没有心情规劝。 他最近也很闹心。 一者,是长兄夏侯衡对他动用家法了。 与其他武勋之家动则棍棒加身的家法不同,性情温和的夏侯衡在掌家后,制定的家法只是禁足,以及入夜后在祠堂内跪坐思过。 但夏侯惠宁可被棍棒加身。 缘由无他,夏侯衡对他在崇华后殿的阿谀之言十分恼怒,竟是让他连续一个月,每日入夜后都要在祠堂内跪坐思过一个时辰。 且这还是看在他需要入宫伴驾的份上,才轻罚了。 不然,便是不分昼夜皆在祠堂内思过了。 但对夏侯惠来说,同样难于忍受。 为期一个月啊! 在黑灯瞎火的的、冷冷清清的祠堂内独自跪着,且不可说话、不能看书、连打个哈欠都要被认定为不敬.....还不如挨一顿揍来得干脆呢! 哪怕夏侯衡揍了一次后,犹觉得不解恨,夏侯惠是可以接受多挨几顿打的.... 另一件事,则是关乎天子曹叡的“恩宠”。 先前在崇华后殿时,天子还特别开恩,让他将良驹养在宫禁的马厩中。 对此夏侯惠自是无不从,且心带感激。 然而,待有一日他伴驾出行归来,将骏马带回马厩安置时,恰好碰到了太仆署下掌管乘舆及厩中诸马的未央厩令。 那未央厩令以一番话,令他当场愕然,满目的不敢置信。 因为其他近臣的骑乘坐骑,并没有被天子赐下,仍归太仆署所有,故而不需要给太仆署缴纳坐骑所食的费用。 但夏侯惠的坐骑则是不同。 天子已然将骏马赐下了,太仆署便没有为夏侯惠养马的义务。 不然,便是对其他近臣的不公平,令天子有厚此薄彼之嫌,有损公正清誉。 说白了,太仆署的意思就是,夏侯惠得交钱! 至于是多少嘛~ 来自西域的骏马,未央厩令亦不敢怠慢,乃是将之与天子御驾的骏马安置在一起,享受同等殊荣。 故而每日所食极为奢侈,花费甚巨。 至少,以夏侯惠如今散骑侍郎的官职、不过六百石的俸禄,是远远不够的..... 但未央厩令让夏侯惠且宽心。 先是对北面做了一礼后,他才声称天子知道夏侯惠如今的俸禄不高,难以承担骏马每日所耗,故而只需出本职俸禄即可,其余差额就让少府来承担了。 言罢,不吝对天子遥奉赞誉之辞。 且还劝说夏侯惠当心怀感激、勤勉任事,以报天子的恩宠。 对此,夏侯惠义愤填膺、发自肺腑的“感激”! 不敢再休沐、天天伴驾左右直至日暮时刻方得归府也就罢了,竟是连俸禄都给扣没了? 且还声称,我这是享了天子恩荣的,要记得心怀感激? 所谓敲骨吸髓,亦不过如此了吧? 是故,当夏侯惠听罢未央厩令的说辞后,差点就忍不住将齐威王那句“叱嗟,尔母婢也”的千古名言给脱口而出了! 咳!咳! 只是想说,但没有说出来。 而且他想骂的是太仆署,而并非是天子。 当然了,不管心中再怎么不甘,夏侯惠都只能被迫接受事实,带着满心悲愤谢过未央厩令才离去。 盖因他知道,此事必乃天子曹叡处心积虑而为! 为了出被他以秦二世作类比的那口气! 莫要以为高高在上的天子不会记仇,做不出这种挟私报复之事。 魏文曹丕还曾经将头颅骨,系在曾因饥年食人肉的王忠马鞍之上以为戏乐呢! 如今的天子曹叡虽没有那般不堪,但借太仆署扣夏侯惠俸禄这种无伤大雅的事情,他绝对是能做出来的。 反正,天子心里如明镜般,知道魏国元勋夏侯家的子侄后辈,都不会依靠这点俸禄果腹。 索性就扣了,让夏侯惠明白君威不可犯! 不过,天子不知道的是,夏侯惠还真就对这点俸禄耿耿于怀。 不是他吝啬,而是他很缺钱..... 虽说,掌家的夏侯衡按月分配给他的例钱,足以让他逍遥自在了。 但他暗中还养了不少人啊! 早年离开洛阳归桑梓谯县隐居时,他春夏习书传,秋冬弋猎以为乐。 而这个弋猎自娱,只不过是幌子罢了。 事实上,他每岁秋冬时节,都会在家中老苍头的陪同下隐姓埋名当游侠儿,足迹遍布豫、扬、兖州与徐州,甚至还曾北上至青州过。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 最初,他的打算是想看看魏国治下的民生如何,以便对日后入仕有所裨益。 但当他每次看到黎庶百姓因为天灾、徭役、田亩歉收或者其他缘由卖儿鬻女时,以及路遇孤苦伶仃的乞儿时,便心有不忍买或带了回来。 这种事情在权贵或豪右之家很寻常,就当家里多个奴婢徒附而已。 不过,夏侯惠带回的有些多。 仅是三年的光景,他便带回来了三四十人。 且他没将这些小儿当作奴婢来看待,不仅出资寻了个通文墨先生教他们识字,还让家中部曲教导武艺。 盖因他倏然想起,历史上司马师曾经养了三千死士! 也正是这三千死士,才能让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奠定社稷改变姓氏的根基。 是故,他也想模仿一下。 打算将这些小儿当作心腹培养,让他们有机会读书学艺,日后若有才能可堪一用者,便假他人之手悄然将之遣入军中或效力于司马家族,在特定的时候或许能收奇效。 自然,众小儿资质不一,未必能有几个能成才。 但只需要有一个成才,就是足以让夏侯惠收获满满了。 毕竟,活命之恩以及从小耳提面命之下,他们的忠诚度是不需要担忧的。 这也是夏侯惠如今很困顿的缘由。 夏侯衡每个月给予的例钱,他皆用来养众小儿了! 原本,出仕之后,他还以为自己的日子能好过一些,至少在酒肆中沽一壶劣酒的余财是不缺了。 哪料到,天子竟会将他的俸禄给扣了呢? 如此,他哪能不愤愤于胸呢! 唉....... 如今当务之急,得寻个法子敛财才行。 虽说男儿当有封侯志,不可贪图安逸作富家翁,但身无分文则是寸步难行啊~ 且随着那些小儿日渐长大,耗费亦剧增,自己可承担不起。 故而,每夜在祠堂内思过的时候,他尽是在思虑着如何在不染上铜臭味的情况下,寻条持续的生财之路。 此倒不是他自命清高。 而是他受职散骑侍郎、身为天子近臣,如若汲汲营营于求财,将会被御史弹劾或他人攻讦,亦会在天子心中留下不堪重用的印象。 不过,还没等他想出法子的时候,长兄夏侯衡便将他的罚过给解除了。 缘由是他为夏侯惠物色了门亲事,原本双方都差不多谈妥了,却不想对方竟直接反悔不说,且还言辞中不乏鄙夷之意。 第016章、初见 却说,先前夏侯衡以姜太公钓鱼的方式,在闲谈中声称有意为夏侯惠寻桩姻亲后,还真有人“愿者上钩”了。 乃是督河北诸军事的振威将军,吴质。 字季重,出身单家(落魄寒门),颇有才干。 与司马懿、陈群、朱铄并为魏文曹丕的“四友”,在魏夺嫡事件中颇有功劳,故而备受曹丕的器重,不吝高官厚禄。 只是他人品很差。 一朝得志便恃宠而骄、作威作福,小人嘴脸尽显。 如在黄初五年(224年)他返京入朝述职,魏文曹丕出于恩宠之心,令时任上军大将军曹真、中领军朱铄等故旧去吴质家中饮宴。 曹真身躯庞大而朱铄偏瘦,吴质便故意让俳优上来唱说肥瘦之辞,令觉得被戏耍的曹真肝火大作,出声怒斥吴质。与席的骠骑将军曹洪、轻车将军王忠等人也都出言劝说,让吴质当撤掉俳优,并向曹真陪不是。 但吴质非但没有赔罪,且还拔剑于案,呵斥曹真曰:“汝非屠几上肉,吴质吞尔不摇喉,咀尔不摇牙,何敢恃势骄邪?” 而一同被调侃的朱铄,本着以和为贵的心思,出声劝吴质与曹真莫要因为小事而伤了和气,哪料到吴质非但没有收敛,竟还鄙夷朱铄官职品级低,声称朱铄没有说话的资格。 朱铄本就性急,哪能忍下这口气? 当即便目眦欲裂的拔剑斫地,令饮宴不欢而散了。 连故旧与宗室都羞辱,吴质人品之差可见一斑。 此外,他为人还汲汲于权势。 曹丕曾因情谊作私信于他,缅怀旧日时光,但他回书却以“张敞在外,自谓无奇;陈咸愤激,思入京城,彼岂虚谈夸论,狂耀世俗哉”之言,恬不知耻的以旧日情分请曹丕将他调回京都任职。 当然了,结果没有如他所愿。 如此不修德行之人,夏侯衡自然是不想与之联姻的。 但架不住撮合此事之人——吴质之子,留在京师的吴应多番示好、不断夸耀其妹才德兼备,乃是夏侯惠的良配云云。 恰好那时,夏侯衡偶然得悉天子曹叡与社稷重臣闲谈时,还问及了吴质现今的状况与才学。 那也意味着天子有将吴质调回京都重用的意思。 出于为夏侯惠仕途着想,夏侯衡便觉得吴质人品虽差了些,但若是两家结亲了,还是能裨益一二的,也就对吴应松了口,亦开始走“媒妁之言”的流程了。 却是不想,吴应竟热情不复。 盖因他得悉了,夏侯惠谢恩索马且作赋讽刺天子、不再被天子列入出行伴驾之选,便心有踌躇,以此事需要作书给在河北的吴质请示一番等言辞作为推脱。 的确是推脱。 嫁妹这种事情,他先前若是没有得到吴质的首肯,哪敢越俎代庖呢? 但夏侯衡对此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夏侯惠做出来的事情委实过分,别人心有犹豫又什么奇怪的呢? 然而,吴质的回书令他勃然大怒。 “吾家之女,才貌皆殊,当世名士才俊尚求不得,岂容夏侯稚权之流觊觎哉!” 此乃吴质书信所言。 寥寥一言,道尽了他的嚣张跋扈与对夏侯惠的鄙夷。 也可以推断得出,他自身应是得悉了,天子曹叡有将他调任归洛阳的打算。只是书信来往沿途有耽搁,他并不知道天子已然复让夏侯惠常伴驾出行了。 对此,夏侯衡自是受不了这口气! 不管他性情如何温和。 原本他都不太看得上吴家,若不是吴应连番自荐,他还不打算应下呢!结果倒好,他勉为其难答应了,却是迎来了羞辱之辞? 无信竖夫! 竟敢折辱我夏侯家! 然而,纵使夏侯衡心中恚怒难当,如今还真寻不到报复的办法。 不止于现今家中权势不复,更因为天子曹叡都流露出将要重用吴质的意思了,他哪能在这个时候诋毁攻讦? 就在他独自烦恼之际,恰好看到幼弟夏侯和正往祠堂而去。 似是有事寻夏侯惠。 心奇之下,便出声唤来跟前问了声。 这才知道夏侯和乃是受人之托,寻夏侯惠录《阿房宫赋》的。 是的,在天子复让夏侯惠伴驾出行后,令那日与宴的何晏知晓天子并无降罪之心,便在一次坐谈时将此赋宣扬出去了。 只不过,他只是记得此赋的后段,令不少喜欢诗赋之人徒作叹然。 但他们也知道夏侯惠从不与人交游饮宴、在京都之内亦鲜有友朋,若想得览《阿房宫赋》全文,唯有托付其弟夏侯和代为抄录一份了。 因为自幼长在京都、尚未出仕的夏侯和,以文扬名,不乏交游之事。 如此举手之劳,夏侯和倒无不可。 而听罢缘由的夏侯衡,顿时便知道如何报复吴家了。 他现今是对吴家无从下手,但彼竖夫吴质不是鄙夷夏侯惠才学不堪、配不上他吴家之女吗? 那他就让夏侯惠与夏侯和一并前去参加饮宴,借京都才俊对《阿房宫赋》赞誉之际,好好扬一番美名,让吴质日后择婿时,看他能不能找到比夏侯惠才学更优的后生! 若寻不到,他便让人大肆宣扬吴质今日之辞,让他吴家沦为笑柄! 而若是寻到嘛~ 夏侯衡觉得不可能。 毕竟,才学比自家六弟更优之人,安能去娶吴家之女、给臭名昭著的吴质当女婿! 只不过,待他来到祠堂将自身意图说了,夏侯惠却不想依言行事。 在夏侯惠看来,与一不修德行之人有什么好置气的? 小人无长久富贵。 既然吴质辱了自己,而现今无法报复,那便且先冷眼观他春风得意,待到他失势落魄时再落井下石不就行了? 所谓九世之仇犹可报。 自己等个十年八年也未晚啊~ 何必为逞一时之快,而毁了自己从不交游、不沽名钓誉的形象呢? “吴质匹夫辱我,我必有报之!不过,还望大兄莫要心切,容我些时日,坐等时机来临。” 夏侯惠是如此回复的。 对此,夏侯衡没有勉强。 只是觉得既然夏侯惠宁可在祠堂内思过,也不愿与夏侯和外出饮宴,那便将思过的时间延长到一年吧。 好嘛~ 夏侯惠当即便想起了“三人行必有我师”,觉得偶尔与京师才俊交游坐宴,增长下见识也挺好的。 反正,御前伴驾都没有俸禄可领了,索性该休沐就休沐呗! 而在三日后,他告了休沐,在夏侯和的带领下首番列席的饮宴乃是陈泰所设。 陈泰字玄伯,乃司空陈群之子。 虽然年近三旬但依旧没有出仕,似是其父受魏文曹丕遗诏辅政的干系,故而不欲让他步入仕途太早,以免在他人奉承之下养出骄横之气。 故而,他居家读书修身之余,不乏时间与贵胄子弟以及士人俊才周游。 但与夏侯玄、何晏以及邓飏等人的饮宴不同,家风甚严的他所设之饮宴止于文学与雅趣,不得议论时政、宣扬主张或者沽名卖直等。 故而能在他宴席上出现的人,品行这方面是有一定保障的。 不过,他与夏侯惠并没有交集。 夏侯惠如今不告而来,却也不算失礼,因为他也是请托夏侯和录《阿房宫赋》者之一。 饮宴设在陈家在城外的别居,依着洛水而筑。 颇有先秦遗风,以木结构和茅草搭建而成,坡屋顶,檐部出挑,屋内洗练简洁,既有返璞归真的质朴,也不失寄情山水的雅趣。 而前来与宴之人,也不负此宅屋的素雅。 分别为骠骑将军司马懿之子司马师、尚书令陈矫次子陈骞、已故太常之子桓嘉、现太常和洽之子和逌、已故荀令君第六子荀顗,还有前朝名臣傅介子之后、已然被陈群辟为司空掾属的北地人傅嘏。 除了傅嘏之外,此些人的父辈皆是社稷重臣。 而令他们聚集在一起,乃是尚公主的桓嘉将要被外放为官,故而陈泰设宴邀平日亲近友善之人一并饯行。 不过,夏侯惠并不关心他们父辈如何。 当他与夏侯和被扈从引入见过此间主人陈泰,便被引见与众人相互通姓名,而他一听到“在下司马师,字子元”的话语时,心中不由陡然一凛。 须臾间冒出的想法是,可算见到未来之敌了! 待寒暄了几句后,第二个念头则是:这位刚毅隐忍、理智冷酷更胜其父之人,乍一看也不咋地啊~ 的确,司马师的容貌很普通。 身长七尺有余,不算健壮,眉目疏朗,广额阔口。 蓄着短髭,令上唇看起来很薄;鼻子颇为挺拔,让法令纹深刻与眼眶深凹,倍显目光深邃。 不管是秦汉崇尚的阳刚之美,还是如今逐渐风行的阴柔之殊,都与他的容貌无关。 但他如今的名气已经很大了。 同样还没有出仕的他,常同名士交游,与何晏、夏侯玄齐名。 何晏就曾有过“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是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的评价,盛赞司马师为人洞察隐微、明能见机,能完成天下的事功。 虽这种言辞乃是何晏等好交游清谈之人,以评断人物邀名惯用的伎俩。 然而名下无虚士! 能被推崇如斯的司马师,自身资质绝不会差了。 更令夏侯惠意外的是,竟不知为何,初次谋面的司马师似是对他颇有好感..... 第017章、恨晚 所谓客随主便,不可喧宾夺主。 夏侯惠便先是对自己不请自来而告罪,声称有扰他们的雅兴云云;随后在入席之际,还很谦逊的以年纪比其他人小,很主动的拉着夏侯和一起在末席共案而坐。 如此识趣之人,自然赢得了众人的好感。 陈泰当然不会让他与夏侯和挤在一张案几后。 事实上,早在仆从迎夏侯兄弟二人入内时,他便让人增设案席了,但无改夏侯兄弟二人在皆末席的座序。 夏侯和不必说,未及弱冠且名声未隆,忝为末席理所当然。 而夏侯惠不过刚刚出仕,官职清贵品级不高,且现今也算不上是名士,恰逢其会之下能得到礼遇便是很得当的结果了。 毕竟,莫看在坐的这些人大多没有官职在身,但若是他们日后出仕了,依仗父辈功勋与门第助力,起家两千石或者入枢密任职都不算是稀奇之事。 如此,弱冠居散骑的夏侯惠还真不算什么。 他自身也了然于胸。 待与众人寒暄了数句后,便安之若素的将自己当作做客,很安分的看着这群才俊在饯行宴之上的插科打诨、言笑晏晏。 唯一令他有些不自在的是,司马师的席位竟然就紧挨着自己。 原本以司马师的名气,应该在前首,与主人陈泰以及被饯行的主宾桓嘉挨着才对。哪怕他谦虚,也得分清长幼有序,不应该列席同样娶了夏侯尚之女的连襟和逌之后啊! 但他就是这么坐了。 声称以自己的年龄,就应该坐在夏侯惠的上首。 且在众人乐宴举盏共饮之时,总不忘礼数周全的转来向夏侯惠邀杯,那结交之意不能说是昭然若揭,那简直就是路人皆知啊! 也让夏侯惠挺腻歪的。 他始终想不明白,自己都离开洛阳三年之久了,回来也就这么一月的时间,且素来深居简出的,怎么就让已然名士司马师如此示好了呢? 何德何能啊! 也不堪重负啊~ 难不成你也听闻长兄夏侯衡有为我求妻之意了? 然而,你家中现今唯一的妹妹,不是还没几岁就与给荀令君之孙荀霬定亲了嘛~ 难不成你的名士风流里,还有倾慕龙阳君的癖好这项? 但我不想割断你的衣袖、也想不吃你分来的桃子啊! 挨得那么近,且还连频举盏邀杯作甚! 就在夏侯惠眼观鼻、鼻观心的胡思乱想之时,一阵喝彩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善!” “妙哉!” “文致意、情动容,莫如此也!” ........ 原来是方才荀顗趁着酒兴,给即将离京赴任的桓嘉做了饯行赋,引起了众人的轰然喝彩。 唉,这种文会当真无趣。 难免随众口出赞辞的夏侯惠,一并举杯而祝时,暗中腹诽了一句。 却没有想到,他还没有将酒盏放下之际,其余人便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呃~ 看我作甚? 难道方才我神游太虚时被发现了? “稚权少有文名,前番所作《阿房宫赋》文采斐然,乃不世佳作也!” 就在夏侯惠愕然之际,身为主人的陈泰冲着他略拱手,喜笑盈腮而道,“亦令我等恨不逢时,与宴同乐也!而今,稚权恰逢其会,不若即兴作一赋,以令我等一解思慕之渴可好?” 原来是想让我作赋啊~ “不敢当!不敢当!” 连忙拱手还礼,夏侯惠言辞很诚恳的推辞道,“玄伯兄之言谬赞矣!诸位当世才俊在前,我不过一久居山野之鄙夫,安敢班门弄斧邪?” 不想,他的谦虚话语甫一落下,陈泰还没有作答呢,旁边的司马师便自来熟的接过了腔。 “噫!” 只见他先是大诧,然后故作愤愤的神情,“稚权竟不笃粹哉!词采华茂如《阿房宫赋》犹须臾而成,竟自谓山野鄙夫,实属折煞我等也!”且言罢,不等夏侯惠出声辩解,他便又拱手邀众人高声而道,“诸君,稚权失言且藏拙,可当自罚一盏否?” “当罚!” “那是自然!” “稚权莫发怔,速自斟!” .......... 顿时,已然酒过三巡的众人趁着酒兴鼓噪,纷纷出声附和。 你不说话,也没人当你是哑巴吧? 夏侯惠心中嘀咕了声,脸上尽是苦笑,也不得不如众之愿自斟自饮了一盏。 而性格很开朗风趣的和逌见了,便以沾亲带故的情分,复出声调侃道,“稚权,可有文思否?若无,可再饮之!” 没完了是吗? “非我故作姿态,不欲与诸君同乐,实属不能也。” 无奈之下,夏侯惠凭案起身,对着众人团团作揖,面带些许感慨而道,“诸君或有不知,游历长安寻阿房宫废墟之事,乃我年十三时。作《阿房宫赋》,亦是从那时伊始,直至我离开洛阳归桑梓时此赋方成。想必诸君应曾听闻,期间我曾溺于洛水,此后便不复交游饮宴之事,闭门读兵书习弓马。时人不解,皆谓我逢厄后性情大变,畏天不假年而闭户守拙,实则不然。盖因自那时起,我便知自身文思已枯竭,难为文事之能矣!” “啊~” “惜哉!” “此乃天妒英才乎?” ........ 众人听罢,或有惊诧莫名者,或有扼腕叹息者,皆不由感慨万千。 唯独司马师例外。 对于夏侯惠的解释,他先是愕然了下,旋即,竟离席而出,脸色十分惭愧的拱手向夏侯惠躬身作揖,“不想稚权竟有此遭遇!而我无德,竟作此咄咄逼人之态,当众令稚权难堪,委实非君子所为,惭愧!惭愧!” 呃~ 顿时,夏侯惠哑然。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不过随意寻了一个逃避作赋的理由,竟惹得司马师当众赔礼致歉,且从神情上看,彼还真不是虚伪作态。 此人,不负盛名也! 或许是如今不过二十有二的他,尚未转变为日后那位坚忍狠戾、果于杀戮的枭雄罢。 唉,可惜了。 若不是知道历史车轮如何向前,仅是他今日之诚挚,便足以让我引为肝胆相照的良友了。 须臾间,夏侯惠心念百碾。 而很快的,在司马师的话语落下后,方才调侃催声的和逌以及首个提议夏侯惠作赋之人陈泰,也起身做歉。 亦令夏侯惠从思绪中醒过来。 连忙起身,给他们还礼,面不红耳不赤面带坦然而道,“诸君不必如此。我难为文事之能,乃我之不幸耳,非诸君所为也。再者,我无诗赋与诸君同乐,乃是扰饮宴之兴也,诸君不罪责于我,已然万幸,安敢受诸君之礼邪?” 众人不疑有他,就连夏侯和都是满脸的悲凄,似是也接受这个谎言了。 毕竟,夏侯惠当年溺水后便性情大变的缘由,夏侯家的人同样很不解,只是无奈的将之归于人逢大厄后有变罢了。 “稚权诚然君子也!” “不敢当。此非稚权之过,委实乃我等思虑不周耳。” “嗟乎!天意薄而处之绰然,临讦犯而思己之过,夏侯稚权器气之恢廓,山谷不能受也!” ......... 自然,众人对夏侯惠这种引为己咎的做法,皆不吝赞誉之辞。 想必过了今日,众人也会替他扬名,让他达成夏侯衡的心愿——于京都内名声大噪了吧。 经过这个小插曲,与宴之人也都没有了作诗赋的兴趣,乃是唤仆从取来玩乐之器,转为以投壶、手谈、抚琴而歌等为乐。 而夏侯惠则是被司马师给“缠”着了。 他本就娶了夏侯尚之女,与夏侯惠也算是有了一层姻亲关系,故而当他殷殷切切的邀请夏侯惠一并前去草堂前以射术为乐,夏侯惠还真难以回绝。 没办法,方才自己才声称闭门习弓马来的。 且还作了虚己以听之态.... 如若回绝了,那不就是表示不屑于与司马师为伍嘛~ 不过,待他带着心中百般不愿前来草堂前,不过片刻过去,就变成兴趣勃勃了。 盖因司马师邀他比射术是虚,而是以他自言读兵书为由,打算一并探讨蜀国近些年频繁兵犯雍凉是实。 而且司马师早年也曾游历长安,对魏国如今在雍凉的守备以及地形地理十分熟悉,仅是寥寥数言的分析,便让夏侯惠有若心有戚戚焉之感。 无他。 司马师对于魏蜀战事的主张,乃觉得魏国应该采用守御扼敌为上,以坚壁清野的战术,让山川险固、粮秣转运艰难的蜀国疲于戎事,最终陷入积贫积弱的困顿中。而魏国则可以趁此时间,省息他役与民休息,惟务农桑以广军资、增作战具,抚养兵民,奖励将士演武备战,以致强者恒强,待天时来临之际一举灭之! 如此想法,几与夏侯惠不谋而合。 而令夏侯惠感慨的是,自己能有这样的战略,是因为有后世记忆的反向推演,而司马师则是自作推演,且他今年才二十有二啊! 竟有如此韬略矣! 此非家学渊博可概之,而可谓之当世奇才者也! 难怪,后世之人,常将司马师称为这段历史里的最后一位枭雄。 带着倾佩之心,夏侯惠与司马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在草堂前的台阶之上促膝抵掌而谈。直到夏侯和从内厅走出来,出声提醒日将暮,该回去了才罢休。 “稚权真奇才也!” 在作别的时候,司马师还如此作言,“今日有幸与稚权相识,获益良多,亦心生思慕。若稚权不以我愚钝,日后我当常厚颜求教。” 而夏侯惠的答复,则是不置可否。 曰:“子元之才宛若皓月之皎皎,而愚钝如我,堪谓萤火也。今与子元作谈,受益匪浅,喜不自胜。日将暮,就此别过。” 言罢,径直向在场之人团团作揖,转身离去。 就是离开陈家别院远了些,他心中便有一句怅然落地—— 唉,他为什么就是司马师呢? 第018章、将伐 洛水畔,凉风习习。 斜阳漫入陈家别院的草堂中,落在犹立在台阶前的司马师身上。 只见他立如松柏临渊,面容平静,若有所思,让原本就很深邃的双眸显得格外幽沉。 “子元何所思?” 刚刚将其他宾客皆送离的陈泰,回来见了,不由出声戏谑了声,“莫非,方才夏侯稚权不做回应,令子元心有恼意乎?” “玄伯莫说笑,我岂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 被打断思绪的司马师,冁然而笑,“再者,方才出声作邀乃是我一时情急而思虑不周,夏侯稚权不置可否亦是当然。” “哦?” 听到截然相反的答复,陈泰不由略微愣了下,待锁眉作思了片刻,便拊掌而笑,“哈,子元之意,我知矣!乃稚权已然散骑侍郎,日常伴驾天子左右,难有休沐或闲暇之时,亦难回应子元之邀也。” 的确,作为天子近臣的夏侯惠,在时间之上是不敢与他人作约的。 毕竟如今世风仍崇尚并恪守着一诺千金。 不过,这个心有所悟与司马师独自发呆无关,故而陈泰说罢,复追问了句,“既然子元心中无恼意,何故在此伤神邪?” “倒无伤神之说,我不过是有些感慨罢了。” 闻言,司马师颔首而道,“尝闻已故夏侯叔权,儿时便聚稚童戏行伍之事,年十六驰马逐虎、一箭射杀,名动武帝;而夏侯幼权七岁属文、有过目不忘之能,令文帝深奇之。然二者皆天不假年,时人皆谓再复夏侯一族荣光者,必乃我妻兄夏侯泰初也!今我与夏侯稚权坐宴,与之以雍凉戎事详谈,方知夏侯一族不乏贤也!我妻兄是否乃魁,亦尚未知也!盖因我私以为,稚权之才学,恐兼得叔权与幼权之长也。” 呃,兼得夏侯称夏侯荣之长? 那岂不是天纵之才?! 当司马师作别离去后,陈泰的思绪仍在因他断言而起伏着。 不是对夏侯惠的才学有所怀疑,而是源于他乃颍川士人。 初,魏武曹操早期创业的时候,征伐之事赖宗室与谯沛故里劳之,权谋与政务委颍川士人劳之。 荀令君,便是曹魏麾下颍川士人的领袖。 而随着荀令君故去与锺繇老迈,娶了荀令君之女的、出自颍川名门的陈群便成为了颍川士人的魁首。 然而,如今的颍川士人在曹魏政权中,已然不复旧日的权势。 表象的缘由是如今曹魏囊括天下十州之地,所聚拢的人才多不胜数,自然也要将权势雨露均沾的分予其他州郡的士人。 但最主要的原因,则是当年荀令君对魏武曹操封公之事持有反对意见。 哪怕锺繇、荀攸等人皆在曹操封王时领了魏国官职,但无改曹操心中隔阂,将颍川士人的权势给分均了。这点,从现今执掌枢密机要、有资格参与庙堂决策的重臣人选中,便可一目了然。 尤其是当年由荀令君推举入仕之人,已不复以颍川士人为核心了! 且有自发抱团之势,进一步将颍川士人的权势蚕食了! 如同为魏文曹丕遗留的顾命大臣,骠骑将军司马懿的权柄要比陈群大得多,且更受其他州郡的士人倾慕。 此中的缘由,可不是司马懿文韬武略更优之故。 或许,我当与夏侯稚权深交之? 嗯,此事还是且先禀过阿父,看阿父心意如何再做打算罢。 鲜有功利之心的陈泰,基于颍川士人的现状,很罕见的绸缪起了仕途之路。 ............ 洛阳城外。 夏侯惠与夏侯和两兄弟策马缓缓而归。 但不同的是,夏侯惠已然抛开杂念,优哉游哉的欣赏着夕阳映水岸的旖旎了,而夏侯和则是垂头怏怏沉默着。 似是,有心事? 只是才年十七的他,如今既不用操心家中事务,亦没有踏上仕途劳神案牍,何来心事呢? 夏侯惠见了,心中很是不解。 不由关切的问了句,“义权,何故怏怏不乐?” 倒是不想,这句问话却引起了夏侯和满脸悲凄,曰,“六兄文思枯竭,难为文事多年,而我与大兄竟是无察,犹汲汲催促六兄与他人交游饮宴,令六兄在席间难堪,委实罔顾兄弟之亲也。” 也让夏侯惠一时哑然。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的谎言连夏侯和都骗过了,且还令夏侯和心生愧疚,引以为咎。 而夏侯和见他愣神沉默,还以为是自己的言辞引起了他的感伤,便又紧着加了一句,“六兄,今日归去后,我一定劝说大兄,定不复让六兄勉为其难与他人交游饮宴了!” 唉,果然! 做人还是要实诚一点好,不然撒了一个谎之后,就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了。 “义权不必如此。” 心中带着感动,夏侯惠略思绪,才做出满脸恳切说道,“经今日之后,我即使再与人交游饮宴,亦不复有人令我作诗赋了。再者,我自以为,文思枯竭于我以及家中而言皆乃好事。” 喔..... 天意薄于身,犹言好事? 闻言,夏侯和讶然,完全无法理解,亦催声发问道,“六兄此言,我弗能解也。” “嘿,有何不解邪?” 夏侯惠乐了声,侃侃而道,“一者,自武帝创业伊始,家中便以武勋显名,我虽不复以文墨为能,然却可专注戎服之事,此非继家门之后乎?且今天下刀兵未熄,巴蜀与江东不臣,屡屡兴兵犯境,服戎马者不乏功勋也,亦可觅封侯也!若有朝一日我可率军伐不臣,以功封侯,此非为家门添誉乎?次者,于社稷而言,诗赋不过小道罢了。我不过是难为诗赋,并非是目不识丁,且现今赖陛下隆恩忝为散骑,不乏观政裨益自身之时,日后若能外放牧守一方,未必不能胜任。如此,不负我辈出将入相之志,有何惜哉!” 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伸手在夏侯和肩膀上拍了拍,勉励道,“丈夫生于世,当自强不息,志在青史留名。或以诗赋,或以功勋,或以忠直,或以施仁政,或以修德行,或以兴文教.......百般皆可!岂能因一事不能,而自艾自怜自弃之!” “壮哉!” 正处于血气方刚的夏侯和听罢,顿时拊掌而赞,昂扬做声,“丈夫生于世,当自强不息!六兄之言,令我如拨云睹日、顿开茅塞也!今后,我亦不执迷于交游与属文邀名之事,当求博众之长、略尽才学,不负父兄之志!” “善!” 夏侯惠不吝赞誉。 是的,他一点都不反对夏侯和常与京都才俊交游、饮宴坐谈。 更没有叮嘱幼弟要时刻谨记,自家乃谯沛元勋的身份与立场,莫常年与士族混迹在一起而引发天子心中不快。 因为这是他预想中的后路。 缘由无他。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并不敢确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成功。 而若是他失败了,向士族靠拢的夏侯和还有保住夏侯氏门楣的机会。 不将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嘛~ 如在魏夺嫡的时候,司马懿乃魏文曹丕的良友而司马孚则是在曹植府中任职;如崔琰曾公开力挺曹丕为世子,但他从女乃是曹植之妻。 类同之事比比皆是。 在权势的路上,许多家族每每做出选择的时候,都不忘预留后路。 “六兄心慕戎马,志在军功封侯,不知可有机会随征巴蜀否?” 就在二兄弟不复作言,继续驱马赶路,即将进入洛阳城的时候,夏侯和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如此发问。 也让夏侯惠猛然勒住马缰绳,满目匪夷所思。 随征巴蜀?! 难道大将军曹真已然征得天子与庙堂首肯,将要伐蜀了? 然而,为何身为天子近臣的我竟不知邪! 愣神片刻,他便压低了声音,发问道,“义权乃是从何得悉,庙堂将伐巴蜀邪?” “啊?” 不想,夏侯和也很惊诧,“六兄竟不知此事?” 只是反问罢了,他又抬手拍了一下额头,略带恍然而道,“六兄此些时日皆在宫禁伴驾,而大兄近日神色恍惚,应是忘了知会六兄了。昨日仲兄家书归至,在叙话家常时,还向大兄讨要数位阿父先前的部曲。仲兄声称,近些年巴蜀屡屡犯境,雍凉将士皆愤慨,不乏将率群起向大将军请命伐蜀之事。而仲兄尝有复汉中之志,且自忖大将军若上表求得天子首肯伐蜀,必允他随征。故而,他便讨要数名阿父之前的部曲,以备进军时作向导。” 他们口中的仲兄,乃是夏侯霸。 在魏文曹丕执政时期便在雍凉任偏将军之职了,且早就被赐爵关内侯。 赖夏侯渊早年虎步关右的功绩,他在雍凉军中颇为从容,对军中各种消息也都很灵通。 原来如此! 或许,大将军曹真日后上表请兵伐蜀的考虑,多少也有为了安抚雍凉各部的心思吧? 毕竟这两年的时间内,蜀国已然出兵寇雍凉三次了! 且还夺了武都与阴平两郡。 对于占据天下十州之地的魏国而言,若不反攻一次,未免也太伤国威了。 唉,若如此,伐汉中,应是事不可阻矣…… 夏侯惠听罢,心中有所悟。 “我受职时日尚短,应是无有机会了。” 淡淡的回了句,他没有提及自身对伐蜀持有反对意见,而是出声催促道,“义权,速入城吧。若再晚些,大兄应会担忧了。” “好。” 第019章、可志同 那日饮宴罢,从夏侯霸家书中得悉信息的夏侯惠,为了日后能在伐汉中之事有置喙一二的资格,便开始了每日勤勉伴驾的生活,连休沐都放弃了。 虽说,他并没有左右这场战役的身份地位。 然而一旦天子曹叡能让他对此发言了,便是得以彰显自身的军略了啊! 且待战役发展状况如他所料,那就是令天子器异,对自己日后的谏言也会慎重考量了啊! 当事情无可逆改的情况下,就应该放弃无谓的挣扎、果断的承认失败,然后争取让失败酝酿出未来成功的希望。 如此,才是成事者具备的胸襟与睿智。 只不过,他并不知道的是,他如今在士林中已然薄有名声。 那日在饮宴上,他所声称的文思枯竭之事终究还是流传了出来,人们对此信疑参半。 信者颇为天意薄他而惋惜,疑者则是认为他在故作姿态,是为日后饮宴中不复被人邀诗作赋的托词。 但不管如何,关乎他为人谦逊、有君子之德的赞誉却令众皆认可。 相传,其长兄夏侯衡与天子曹叡得悉如此赞誉后,不知为何竟皆半晌无语。 当然了,这种名声稍微之事,人们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几句,然后就被京都不断汹涌名利波澜给拍死在沙滩上。 真正的暗流,则是司马师与陈泰的私语。 二人的父辈皆乃社稷重臣,在得悉了自家长子的上禀后,皆不由稍微对夏侯惠多了一缕关注。 至于关注的缘由嘛~ 是出于社稷有梓才健长的诧异,还是出于自身立场对社稷“宗室”有贤才的考量,那就立场不同、见仁见智了。 夏侯惠对此些皆不知,亦不去关注。 近些时日,他的日常伴驾又有变得有趣了。 盖因天子曹叡果如众人所料,被孙权称帝刺激的勤勉仅仅维持了十几日,便又变得劳逸结合、张弛有度,不乏午后出游寻乐之事。 饮宴、文会、射猎、问狱等事不乏,夏侯惠亦时常被留下伴驾出行。 恩宠之隆,几乎成为了仅次于秦朗的近臣。 这也导致了令他啼笑皆非的事情:从五月中旬伊始,竟就有人给他送礼请托了...... 虽然知道京都之内总免不了蝇营狗苟的龌蹉,但自己才忝为散骑一个多月啊!伴驾出行算起来也没多少时日,哪敢以一些非分之事扰天子! 退一步而言,就算他敢天子也未必能听啊~ 此些汲汲营营之人,真可谓是利令智昏。 感慨之余,他也倏然发现,才代汉没几年的魏国竟已然行赂成风。 如才刚上任没几年的中护军蒋济。 因为中护军之职乃是典型的位卑权重,除却在军中总统诸将、执掌禁卫外,另有负责选任武官的权力。【注1】 亦令蝇营狗苟之辈争先恐后的行贿、请托。 而被魏武曹操擢拔起来的蒋济,竟经不起诱惑与回绝不了人情世故,不顾名节以职权之便大肆谋取私利。贪心之炽,令民间作歌谣讽刺曰:“欲求牙门,当得千匹;五百人督,得五百匹。” 品行名声犹如茅厕,迎风飘香十里。 尚有为人低调的秦朗。 得天子曹叡宠信,常年伴驾左右,令行贿请托之人趋之若鹜,也让他家中富可比公侯。 这些行径,换做执法严厉、连掾属署公稍不合意便杖责的魏武曹操,不将之下狱问罪见杀,也会罢黜废为民永不叙用了。 故而,虽然财帛动人心,但夏侯惠还是叮嘱家人将这些请托之财皆原路奉还,且以后不复让请托之人进门。 是的,身无余财的夏侯惠在心里有过挣扎。 因为少府令杨阜以事无先例、与法度不和为由,对天子曹叡让少府补贴夏侯惠坐骑养在宫禁的费用拒不执行,遣人来夏侯惠家中讨要坐骑所耗的钱财..... 那时,夏侯惠并不在家中。 夏侯衡得悉后,立即让人补齐了费用,且还亲自去寻了未央厩令。 与之折算了良驹在宫禁中一岁所耗后,便让家中管事一次性将钱粮给太仆署给送了过去。 也让后来得知的夏侯惠愤愤不已。 自己倒贴俸禄受职,天底下哪有如此荒唐之事! 更可恨的是天子曹叡,明明已然经少府令杨阜的驳言知晓此事了,竟装聋作哑! 如此情况下,夏侯惠对财帛动心也就不奇怪了。 不过,也幸好他忍住了,保住了忠直之臣的形象,不然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中,他都没有发言权。 在盛夏六月来临之前,还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乃是称帝后的孙权,留陆逊辅佐孙登镇守武昌而迁都建业了。 亦是说,日后江东兴兵犯境,乃是以淮南为主、荆襄为次了。 这点是魏国君臣的共识,天子曹叡亦招重臣们群策后,提前让淮南战场后方的兖豫二州郡兵专注演武以及做好随时增援的准备。 且在做出决策后,还起了考校之心,让诸多伴驾近臣对淮南战线各抒己见。 就是收获了了。 诸多近臣基于石亭之战后,魏国淮南精锐的元气大伤,对战略的谏言也不过是坚壁清野、扼守为上的老成谋国之言。 而“站在前人肩膀上”的夏侯惠,则是激进得多。 他提出了诱敌深入的战术,以江东素来依仗大江天险而偏安一隅,而着力发展水师,亦会导致吴兵离水则怯的心理。 是故,他建议淮南战线在坚壁清野的情况下,且先增一两千精锐骑兵蛰伏。 待吴兵来犯时,魏国示敌于弱,催生彼骄横之心离水上岸来战,然后魏国便可以精锐骑兵一举破敌。 若战事顺遂,此后江东复来犯,仅是否上岸作战都要犹豫再三。 只不过,可惜了。 天子曹叡听罢,仅是颔首而笑,说了句“稚权所谋颇有可取之处,然类如张文远之将,乃可遇不可求耳”后,便将此事揭过了。 对,止于考校之心的天子,并没有觉得夏侯惠能比社稷老臣更有军略,故而心生误解,先入为主的将夏侯惠的谏言,当成彼欲效仿“张辽威震逍遥津”之事了。 不过,夏侯惠对此也无所谓。 毕竟如今有满宠在淮南镇守着,彼贼吴孙权还能翻起什么大浪来? 而另外一件事,是又有散骑侍郎被左迁了。 乃杜恕。 从不与人攀交的他,在数日前上疏,借着乐安人廉昭很爱上书言事的事情,并以大将军曹真之弟尚书左丞曹璠“当关不依诏”、骑都尉王才私下免去乐人孟思违法罪行等事为例子,指摘如今朝中重臣不作为、庙堂风气阿谀奉承者、谋私利者众,提醒天子曹叡应该重视,并整顿吏治、罢黜奸佞小人,立志作圣明天子。 作了这种奏疏,被左迁是必然之事。 哪怕天子曹叡心中十分赞誉,但为了顾及衮衮诸公的情绪,也得将他左迁了。 故而,才被辟为散骑侍郎没多久、尚未积累足够经验与履历可任职两千石的他,被外放出京任了个闲职。 他自身对此似是也心灰意冷。 在任命下来之际,他出了洛阳城便称病去职,跑去宜阳一处泉坞内隐居了。 此事天子曹叡并没有让近臣作规劝,但夏侯惠很想规劝一二。 缘由无他。 一者,夏侯惠对如今朝中贪墨风气也很反感,对杜恕的奏疏也很认同。 另一则是杜恕虽乃士族,但在其父杜畿那时就已经是落魄寒门了。 不是底蕴深厚的世家、没有复杂的门户私利,如若天子曹叡器异,他是可以被培养成为曹魏死忠的。 也正好是夏侯惠所寻求的志同道合者。 可引为党朋者! 只不过,想对天子曹叡规劝这种事情,他如果不想迎来同样被左迁的待遇,就得寻到合适的机会。 带着这样心思的夏侯惠,一边为规劝之辞打腹稿,一边耐心的等候着时机。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于不知不觉中,仲秋八月悄然到来。 一直勤勉任事的夏侯惠,也终于等到了规劝的好时机。 ------------------------------------------------------------------------------- 【注1:魏国皇宫禁卫职责以司马门隔分中外。中护军掌外,中领军掌中(内)。】 第020章、何所惑 白云升远岫,摇曳入晴空。 甫入仲秋八月的北邙山依旧葱茏青翠,丝毫不见秋风萧瑟遍地枯黄的残败。 只不过,若是进了山麓谷地,就会发现前朝王侯贵胄墓园的残桓断壁与碎瓦焦木在诉说着凄凉。沿着尚未被野草漫过的石阶小径向上,一个被发丘开棺的坟茔就是一个坑,星罗密布,犹如大地被烫伤了许多疤痕,且早已雨水积潦、大量残叶蝇虫参杂在内,隐隐有一股腐烂污秽的味道弥漫开来。 夏侯惠手持弓箭,矮身猫腰藏在一处被发掘的坟墓封土后,目光死死的盯着前方。 那边有一只约莫土犬大小的小鹿在左顾右盼。 其皮毛为褐色,无角,尾短,四肢细长,耳长且直,一对长而尖的獠牙露出口外——显然,这是一只雄性的林麝。 是的,他在狩猎。 天子曹叡不知为何,今日陡然来了狩猎的兴趣。 早早就结束了在东堂殿内的署政,兴趣勃勃的带上诸多近臣跑来了北邙山麓谷地里。 自然,只是临时起意,而并非帝王公侯秋冬的田猎、社稷五礼之一的军礼,故而众人倒也可以随意自处。 如王肃、刘邵等不以武事为能之人,权当作是仲秋出游赏景了。 如秦朗、曹肇与夏侯献等人,自当奋起父辈尚武之风,被天子勉励了几句,定下猎物多寡为赏罚,便从禁卫手中接过弓箭遁入了山林中。 而是夏侯惠嘛~ 天子曹叡对他特别照顾。 盖因他还记得夏侯惠第一天在东堂听政,自夸稍有勇力、对射术颇有心得的言语。 故而,天子声称彼若能两个时辰之内,狩猎与自身体重相持的猎物便有赏;但若是少了,那便有罚,在接下来的饮宴之上为众人斟酒伺候。 对此,夏侯惠欣然领命。 拜早年游侠与冬猎的经历所赐,在山林中猎些动物他还是有自信的。尤其是如今的北邙山人烟罕至、丧葬诸事还未复兴盛起来,让许多野兽惬意的繁衍生息。 只不过,当他接过禁卫递过来的一石弓,左右手皆随意就拉了个满圆后,天子便觉得方才许下的条件太丰厚了。 当即就追加了一条:不可以野兔、野鹿等寻常野兽凑数! 须猎那些如野豕、豺狼虎豹之类的猛兽,尚有飞禽以及一些价值极高的野兽才行。 其中,考虑到飞禽分量很轻,故可分量倍计之。 这让夏侯惠有些为难。 这里只是北邙山啊,又不是南阳郡宛城一带的田猎场。 可彰显勇武的猎物是很稀乏的。 如莫说虎了,就连大一点的野豕都鲜有踪迹;至于金钱豹、豹猫、狐狸这些夜间活动的物种,那就更难寻到了。 而且宛洛一带的飞禽虽然很多,如野雁、黑鹳、灰鹤、白琵鹭等寻常可见。 然而,这里是山脉而非是水泽啊! 哪能那么容易就寻到呢? 原本,夏侯惠还想着随便猎只林鹿以及几只野兔便可完成天子的考验了,那料到条件竟如此苛刻。且他常年习弓马、胃口极佳,故而身躯颇雄壮,分量可不轻。 当然了,抱怨解决不了问题。 他想了想,寻人问了北邙山麓谷地里哪里有松树多些,然后便独自深入了山林中。 因为秋末冬初是野豕繁衍的季节。 而如今仲秋八月,许多雄性野豕会跑到松树林里磨蹭树干,将松油树脂黏在身上,形成一层铠甲,避免在争夺交配权与地盘的战斗中受重创。 他运气还不错。 花费了小半个时辰来到松树林,几经周折终于寻到了几处低洼有积水淤泥坑。 那是野豕时常打滚的地方。 但他运气也不怎么好。 空等了大半个时辰,只看到一群松鼠与野雉鸟出没。 好不容易等来了一只野豕,体型却很小,不过两百(汉)斤的样子。 但饶是如此,他在猎杀的时候也折腾得够呛。 他射出的第一支箭矢是瞄着野豕眼睛去的,恰好正在啃食松塔的野豕猛然警觉抬头,直接落在下颚中。 一石弓力道很大,箭矢也洞穿了野豕的下颚,然而这并非致命伤..... 骤然受创,也激起了它的凶性,嗷嗷叫着往被弓弦声暴露位置的夏侯惠奔来,就连那根洞穿它下颚的箭矢在奔跑中撞地折断、再次爆出一团血花都顾不上了。 夏侯惠自是不惧。 当即,将手中弓箭甩到一旁,抽出别在腰侧的短刃伸长脖子也发出了挑衅的大吼,然后.....转身往后狂奔。 嗯,他不是逃走。 于没有长兵在手的情况下,与野豕正面硬拼那是傻子才作的事情。 哪怕这只野豕很小,小到让他有足够的自信,在不受重创的情况也能将之击毙。 他只是不想与野豕来个拥抱。 就如先前的膂力过人、手格虎豹的曹彰也不会选择与野豕拥抱着在地上打滚。 无他,没必要让自己太狼狈。 在进入松树林寻到野豕时常打滚的泥坑之时,他就削尖几根木头布下陷阱,以防万一了。 说时迟,那时快。 只见一人一兽在疯狂追逐中,位于前方的夏侯惠时不时的回首,以自己与野豕相隔的距离控制速度,待两者仅是差半丈时,他便猛然发力,屈膝猛然跳跃而起,踩着前方的树干借着腰力来了个后空翻,两只手也紧握着短刃猛然往下刺下。 反观那只红了眼的野豕,先是发现夏侯惠的身躯腾空而起,眼前也猛然出现了一棵老松,本能的收蹄止步,但巨大的惯性让它的身躯仍滑行向前,稍微柔软的腹部直接撞上了藏在枯枝败叶中的几根尖木上,深深的被洞入,血花四溢。 它也发出了震天的惨叫声。 但很快,它就安静了。 盖因后空翻、手持短刃的夏侯惠正落下,将短刃朝着它的脖肩间刺下。 巨大的力量,让长达六寸的刀刃悉数没入它体内,且将它直接砸入枯枝败叶形成的腐土中,也让它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受力不均的作用下,它长长的头颅与身躯都呈现一个诡异的角度折着,自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但它的非人待遇还未终止。 嫌弃它太臭太脏的夏侯惠,径直削尖了一根直木,从它口中桶入腹腔,扛着带出松树林..... 唉,作孽。 也正是这种嫌弃,让深感野豕猎杀不易的夏侯惠,在山林边沿将猎物交给侍卫后,便折道往另一侧靠近水泽的矮丘寻到林麝与燕雀猎杀。 这两种猎物,都是可倍计分量的。 有了约莫两百(汉)斤的野豕垫底,还有半个时辰时间的他无需猎杀多少,就能完成与天子相约的份额了。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当侍卫将野豕带回营地后,让天子曹叡与王肃等不参与狩猎的近臣见了,皆感慨不已。 不是感慨夏侯惠独自猎杀野豕的勇猛。 而是感慨这只下颚被洞穿了、脖颈折了、腹部好几个洞口、脖肩处有个深深刺口的野豕死相惨不忍睹,委实是太可怜了。 唯一的好处,那就是分解炙烤的时候,让随行的庖令省了许多力气。 “看来,想让稚权斟酒侍宴是难成行了。” 丝毫没有君子远庖厨觉悟的天子曹叡,带着王肃直盯盯的看着庖令在忙活着将野豕分解、分配给随行侍从自行拿去炙烤食用时,还面带笑颜的发问道,“王卿,以你之见,朕当以何赏赐于稚权邪?” “回陛下,赏赐之物非臣可定也。” 闻言,王肃躬身而答,“不过,臣窃以为,此间乃君臣闲暇之乐,陛下赏赐助兴即可,不宜过于贵重。” “嗯,王卿之言有理。” 略微斜头,天子不知想起来了什么,轻声颔首而应。 也不在此事之上复言,见侍从陆续将秦朗与夏侯献等人的猎物带回来,便又拉着王肃一并去分辨狩猎手段的高下了。 时间在各有忙碌中流逝。 很快,夏侯惠背着长弓而归。 从亦步亦趋在他身后的侍从手中提着林麝与燕雀的数量来看,他是超额达成天子的戏约了。 对此,天子曹叡也很爽快。 挥手招其近前,依惯例赞许与勉励了几句后,便声称回宫禁后将一把收藏的两石弓作为赏赐嘉奖。 但夏侯惠却一口回绝。 辞曰:“回陛下,惠无有开两石弓之勇,受此珍赐实属暴殄天物。且惠先君在镇守长安之时,偶得一把弓,弓力一石有余二石不足,本为废弓,却深合于惠,故还请陛下容惠辞之。如若陛下执意恩下,惠斗胆,请陛下容惠将先前厚颜索要之良驹奉还,令惠可弥补无礼之举,自此寝食皆可心安。” 不过一匹良驹的耗费罢了,你便供给不起了? 再者,身为谯沛元勋夏侯家之后,你竟汲汲于这点俸禄? 天子听罢,心中不由觉得好笑,也故意虎起了脸,严词道,“不允!二石弓可辞,良驹不可奉还!朕既已赐下,岂有索回之理!看你今日恭谦有礼,朕心甚慰,且容你自请赏赐,所欲何赏,思定道来。” 我说了啊! 我就想要回我的俸禄啊! 在心中愤愤吼了句的夏侯惠,略作思绪,猛然想起个事来,当即满脸洋溢着感激作谢,“陛下恩隆,令惠心有惶恐,一时无所思,还请陛下容惠稍缓心绪,稍后再禀。”言罢,犹恐天子回绝,便又紧着加了一句,“惠伴驾数月,久沐陛下圣德,已然不复有山野粗鄙之举,定不敢讨要非分之赏。” “也罢。” 对此,天子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径直与其他人一并饮宴为乐了。 而夏侯惠的讨请,一直等到天子御驾回宫、诸多近臣执礼作别自行离去后,才趋步近前,行礼而拜,“陛下,惠所欲之赏,唯请陛下解惠一惑耳。” “卿何所惑?” “惠斗胆,敢问陛下,犹记武帝之冀望邪?” 第021章、殊矣 武帝之冀望? 面对夏侯惠隐隐有责问的话语,天子曹叡一时愣神。 早就对彼刚而犯上的性情有所了解的他,心中恼怒倒是无有,而是这个问题有众所皆知的答案——无非是横扫诸侯、收拾乱世山河,毕天下而四海一罢了。 然而,若是这个答案,夏侯惠怎么会不知道呢? 安能以此来发问呢? 此中必有缘故耳! 想到这里,曹叡倏然来了兴趣。 聪颖的他已然猜到,夏侯惠这是要作规劝之言了,且所规劝之事并不寻常,不然他也不会拿武帝来作幌子。 “稚权且说说,武帝之冀望乃何?” 挥手示意其他侍从离得远了些,曹叡才轻声发问。 且问罢,略微顿了下又加了一句叮嘱,“先前朕便有言,如若朕有不德之事,容你尽本职作规劝之言。稚权有言便言,不可效仿纵横家语不惊人死不休之道,胡乱冠以武帝名义。” 天家称孤道寡之人,素来人性淡薄。 故而饶是夏侯惠两世为人,甫一听曹叡语气如此殷殷、宛若推心置腹之言,仍不免在心中头上泛起一缕感动。 尚且在那么一瞬间,诞生了几分愧疚。 盖因他想为曹魏续命也好,立志杜绝司马氏弄权也罢,在他的心中,从来都没有将曹叡与曹魏社稷看作一体的。 而是将之当成一个可以左右曹魏社稷命运的之人。 一个需要被规范行为、规劝得失,避免走上歧路、令曹魏社稷堕入深渊的人。 仅此,而已。 是啊,在夏侯惠的心中,曹叡只是皇位上的过客! 只是可以让他实现自身所想的工具! 所以他也不需要付出情感,更不需要敬畏有加、誓死效忠。 他是想作曹魏的忠臣,不吝杀身报国的对象也是曹魏政权,而并非是在一段时间内戴着天子冠冕的曹叡。 但从曹叡如今的叮嘱中,便可听出他对自己的亲近、宽容以及器重。 而且是自己曾经借着他的言辞漏洞强行索要过骏马、作《阿房宫赋》当面讥讽的前提下! 既非骨肉、又非故人或心腹,便能受如此恩宠,实属殊遇! 这让夏侯惠有一种甘愿报效的冲动。 毕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 当然了,他感动也就这么一瞬间。 很快,他便将曹叡在不经意中做出君上示恩的帝王权术抛弃脑后,很恭敬的作答。 “唯。” “陛下爱护之意,惠谨记于心。” “然而,惠此番作言,并非效仿纵横家。惠言辞所指者,乃武帝曾对陛下有‘我基於尔三世矣’之冀望。” “此冀望,时人皆以为武帝欲陛下得承基业第三世。然依惠看来,武帝作此断言时,已然筑铜雀台、有如‘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之言,如此武帝对陛下之冀望止于三世基业乎?惠窃以为,非也!是时,武帝已然荡平北方、鼎定中原,天下英才几尽收囊中,基业得递三世乃必然也!所思所虑,乃恐人亡政息、时移世易,以令峥嵘数十年之基,殊也!” 言至此,他略微停顿了下,稍微压低声音复言道。 “陛下亦知,惠久居民间,对郡县之治、黎庶生计并非一无所知;入宫阙受职数月后,观庙堂衮衮诸公之为、京畿百官之风,乃有如此感触——今我大魏之基与武帝在世时之基,已然殊矣!” 天子曹叡没有作声。 只是满脸肃穆、眼神变得很冰冷的盯着俯首在前的夏侯惠。 倒不是他觉得自己又像上次那般,被夏侯惠毫不留情面的指摘了。 更因为先前夏侯惠曾道出士族豪族勾连官僚侵吞民屯之事,而令他知道这个年岁比自己还小的人,心智很成熟、会去关注一些社稷重臣才有心关注的弊病。 所以,他才变得很严肃。 将夏侯惠的此番言辞,当作了社稷重臣进言国策那般去慎重考虑。 许久的沉默后。 天子曹叡才收回目光,以手轻轻的揉着鼻根,沉声发问道,“卿可知,妄言诽谤公卿、佞言惑上之罪否?” “回陛下,惠知。” 闻言,夏侯惠略微昂头,不假思索而道,“若陛下听罢惠所言,犹以惠乃妄言,惠甘愿领死。” “嗯.....” 一记轻微的鼻音。 曹叡睁开眼睛,挥手向御驾驭者下令,“折道往崇华后殿。” 竟是连暮食都不用便要秉烛议事了。 不过,想想也很正常。 素来以祖父曹操作为此生追赶目标的曹叡,本就有容人直谏的器量,在听到夏侯惠不吝以性命作誓时,自然也心有汲汲。 少时,至。 天子曹叡让人奉来些许酒水与干果,随后屏退左右,虚前席于夏侯惠,做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且还不忘说句贴己话,“稚权乃夏侯氏之后,亦我魏国宗室也!有言尽可畅言之,无需忌讳其他。此间之话,必不传四耳之外也!嗯,稚权以为,武帝之基与现今社稷基业,何所殊邪?” 你也就是这么一说..... 但我要是真信了、肆无忌惮畅所欲言了,翌年今日便是我忌日了~ “唯。” 暗中嘀咕了声,夏侯惠连忙恭声而应,“惠,谢陛下恩宠。” 旋即,亦不等曹叡复催促,径直将心中所思和盘托出,“陛下,惠所思者,有三。” “一者,乃民患不均。” “前朝末年,世家豪右横行州郡、武断乡曲,田亩连于方国,而弱力少智如黎庶贫佃者无有立锥之地。逢天灾之年,官府征调不息,遂有张角振臂一挥,一月之内举国七州二十八郡尽头裹黄巾!” “武帝逢时而起、跃马挥鞭,平息战乱后犹戒于心,以前车之鉴不吝打压世家豪右,唯恐重蹈覆辙耳!然而如今我魏国社稷,世家豪右复起,恣睢于州郡,社稷民屯之田尚且胆敢侵吞,犹有何不敢为之!” “陛下,惠窃以为,世家之患,更甚于刀兵也。” “如前朝四世三公之汝南袁氏。彼袁本初者,逢汉室失纲之时,年不过三十有余,已然负天下之望,人皆谓之‘非本初无以靖安社稷’。而待董卓乱政、余孽作乱,以致汉室蒙尘,山阳公东奔洛阳,坐拥河北四洲之地的袁本初,竟不迎山阳公效忠!其弟袁公路,更无父无君,竟僭号天子于寿春!由此可见,世家一旦坐大,必蝇营狗苟于门户私利而弃克忠之忱也!所谓‘枝大者披心,尾大者不掉,有国有家之所慎也’者,如是也!” 说到这里,夏侯惠止住话语,偷眼往天子曹叡那侧撇去。 只是天子方才让侍从点燃的灯火很少,烛光依稀中也看不清楚他此时的表情,且还半晌都没有做声。 是故,夏侯惠略作踌躇,便又加了一句,“陛下,惠窃以为世家豪右之事,前朝便是顽疾,非一朝一夕可除也。且今天下刀兵未熄,以社稷安定为计,世家豪右可抑而不制也。” “嗯,此事朕已有思量。” 闻言,天子曹叡略微昂头,飘忽的烛火在他脸庞上游走,让光影交织出几缕阴沉,“稚权复言其二。” “唯。” 朗声而应,夏侯惠肃容说道,“二者,乃国之抡才。” “为今,我魏国抡才乃是九品官人制,虽乃基于前朝举孝廉制度已然蝇苟之弊,然同样失于偏允。如以家世定品,委实自绝于寒门草莽之辈也!陛下不见,昔日襄助武帝克成大业者,有若颍川荀氏、锺氏、陈氏与河内司马氏以及河北崔氏等世家豪门,然尚有如贾文和、满伯宁、戏志才、郭奉孝、张文远、乐文谦、徐公明等出身寒门者邪?” “武帝在世,屡颁求贤令,不拘一格降人才,唯才是举,故能收天下济济多士,克成大业。而今,我魏国受禅汉室承天命以来,犹有蜀吴不臣、屡屡兴兵犯境;公孙氏恣睢于辽东、阴奉阳违;北疆鲜卑、乌丸与各部杂胡不服王化,不乏掳掠杀戮百姓之事,未可谓之四海生平也!如此,国之抡才不可局限于门第,当布诏求贤,揽延天下英俊、收罗世间贤才,以令社稷不乏贤也。” “再者,以家世定品,出身微末者将无出头之日。长此以往,怀才不遇者必有忿恚。腹诽诟病朝廷者尚无所害,惠唯恐彼等对我魏国社稷觖望,有奔蜀入吴之举耳!” “且抡才有门第之分,必催生世家坐大。如出身微末者求进身之阶时,官府以家世不录,彼必转去依附世家。如此,彼等感世家举荐之恩,而不念朝廷授职之赐,必将以身许于世家而非忠于社稷也。” 言至此,夏侯惠豁然起身,离席而拜,音色皆厉而谏。 “陛下,惠窃以为,九品官人制或利于一时,然于社稷而言乃流毒无穷也!盖因以家世定品,犹如春秋之世卿制。若不加以遏制,日后庙堂公卿恐将不以德才公推而得位,乃以出身门第而定论耳。” “惠之族夏侯氏,并非士族世家,因先前影从武帝创业而显贵于当世。然若依今朝廷以家世定品抡才,惠终一生未有面君之时、不可得居两千石之位耳!方才陛下有言,谓夏侯氏与宗室无异。而贵为宗室,于国之抡才中犹处下品,此制乃社稷之福乎?惠年少,才疏学浅,望陛下自察之。” 第022章、卿之志 “唉.....” 一记轻声叹息,荡漾在空旷的崇华后殿中。 听罢夏侯惠所言的天子曹叡,有些意兴阑珊的起身,自拎着一酒壶在殿内漫无目的的踱着步,时不时还对嘴抿一口。 秋高气爽的秋八月,夜风已然有些微凉,偶尔打着旋从洞开的殿门呼入,肆意挑逗烛台灯火之余,也让曹叡落在地上的影子时而张牙舞爪、时而萎缩困顿。 一如他此时的心绪。 盖因他知道,夏侯惠方才对九品官人制的定论,是失之偏颇的。 但也正是他知道,故而才听出了夏侯惠的言外之意——有些犯忌讳、臣子无法宣诸于口的言辞,他以归罪九品官人制的方式隐晦说出来了。 如魏文曹丕让陈群制定的九品官人制,在最早是有可取之处的。 那时,前朝为国抡才的察举(举孝廉)制度,已然崩坏到“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的地步。盖因那时的郡望世家与豪右,已然完全左右了乡闾舆论,令察举制度沦为谋私利的工具。而九品官人制的推行,可以让庙堂中枢将抡才的品第人物权收回来,杜绝地方士族与豪右弄权。 但有资格在曹魏代汉的过程中得利的人都知道,曹丕此举乃是在与士族作交易..... 曹丕需要这些士族以世代为官在州郡乡闾积累的影响力,为曹魏代汉乃是天命所归背书;而代价这是通过九品官人制,将权力下放给士族作为犒赏。 各取所取,皆大欢喜。 然而,待数年过去,才发现九品官人制对社稷的威胁有多大! 如原本被地方世家豪右徇私的抡才权力,很大一部分的确是收回庙堂了,但却不是掌控在君主的手中..... 而是掌控在盘踞庙堂的世家官僚手中! 更令人扼腕的是,曹丕在位时间太短不说,且还不务正业! 竟不思将社稷根基夯实,亲自掘开的权力溃堤之口,也不思虑着如何堵上,反而毫无自知之明的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征伐江东去了! 令曹魏社稷的先天不足,演变成了士族世家攫取权力的理由。 且是日益猖獗肆意,逐渐有士族权柄盖过君权的趋势! 方才夏侯惠提及春秋时期的世卿制,就是在隐晦的提醒天子曹叡——在春秋时期,世卿的权力过大,不乏下克上,国君被幽禁、驱逐或杀戮的事迹比比皆是。 而他以自家夏侯氏作为例子,声称与宗室无异的夏侯氏,若是依法度被定品恐不入流,乃是在映射着曹家。 曹氏虽然在魏武曹操这一代,已然不算寒门了。 但若是再往上溯源嘛~~ 在官渡之战时,为袁绍作檄文的陈琳,给了一个很恰当的称呼—— 赘阉遗丑! 比寒门更令人不齿的出身! 亦是说,随着九品官人制继续推行,考之簿世的风气愈演愈烈,恐日后连天家都要被士族暗中鄙夷了! 如此,曹叡听罢,焉能安之若素邪? 尤其是他心中明白,九品官人制对于曹魏社稷而言,就如同饮鸩止渴一般。 不饮,很快就渴死了。 饮了,则是经历一个漫长且痛苦的过程再迎来死亡。 而在期间,说不定能寻到化解毒性的办法。 是啊! 九品官人制是不可以废除的。 不然,失去了士族世家的拥护与背书,汉室四百年的积威;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的血性自豪;镌刻在十几代人骨子里的根深蒂固,这种天命所归哪能是曹魏想代就能代的! 先前的儒家典范、道德楷模、被誉为圣人的王莽都失败了呢! 换作赘阉遗丑来就行了? 何德何能啊! 当务之急,还是着眼实际,尽快寻出缓解这一局面的良策,避免曹魏社稷因为九品官人制而毒发身亡。 而曹叡此时的独自踌躇,也并止于这点。 他自是知道,夏侯惠既然提及了,也会针对这点思虑过解决的方案。 故而他才迟迟没有发问。 在帝王的心中,是没有绝对善恶与忠奸的。 在问及如何打压士族世家的办法之前,曹叡且先要考虑清楚夏侯惠的立场,分析他想从中能想获得什么、能得到什么;以及彼之所需所求会对他、对曹魏社稷带来什么影响。 倒不是怀疑夏侯惠要当逆臣。 而是如今曹魏社稷的权柄,分别由士族与宗室执掌,乃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夏侯惠的出身与宗室无异,现今谏言要削弱士族的权柄,哪怕他言之有理,但身为天子的曹叡,哪能不在心头上泛起制衡的权术呢? 彼,何所求也? 带着这样的心思,曹叡在殿内漫无目的踱步时,偶尔也会将眼角余光扫一下夏侯惠。 夏侯惠此时很从容。 慢嚼细咽的吃几颗干果蜜饯,再抿一口酒水,好不恣意。 不是他没心没肺,而是真的饿了。 下午的狩猎可是个体力活,且饮宴之上也没来得及吃几口就罢宴归来了。 再者,他作谏言乃是出于一片赤诚,不需要担心天子曹叡会在崇华后殿藏了五百刀斧手来个摔杯为号啊...... 问心无愧,何必惶恐呢? 殊不知,也正是他这种没心没肺的作态,令天子曹叡颇为赞赏。 无他,坦诚耳。 以夏侯惠的年岁,曹叡并不觉得彼已然老谋深算到在谏言时包藏私心了,况且有荣辱与共的关系在,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作态反而更见外、更不足与谋。 “稚权,此生何所志邪?” 回到席位坐下的曹叡,不知想到了什么,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呃?” 对于这个问题,夏侯惠微愣了下。 本来,他还以为天子归座后,会问及如何遏制士族权柄的办法,哪料到曹叡会问自己的志向呢? 不过,他很快也反应了过来。 连忙拱手作礼,恭声作答,“回陛下,惠平生之志,有二。” 志向竟还能有两个的? 闻言,天子曹叡眉毛微挑,眼中冒出一缕兴趣来,催声道,“速言之。” “唯。” 夏侯惠不假思索,慨然作言,“惠之志,一者,乃是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不负自武帝以降予夏侯氏的恩荣;亦不负此生男儿身,可告慰父兄在天之灵耳!” “大善!” 顿时,天子曹叡拊掌而赞,“稚权无愧夏侯氏之后也!” 且赞罢,还举起酒盏向夏侯惠邀了一杯,“如此志向,不可无酒壮之!来,稚权,饮胜!” 待放下酒盏,便又迫不及待的催声道,“稚权之志其二者,何也?” 毕竟第一个志向已经是“了却君王天下事”了! 那第二个肯定会高崇些,如志在开疆辟土、为天子创造万国来朝的盛况了? 但夏侯惠接下来的话语,却是令他瞠目结舌。 “回陛下,惠之志,其二者乃富家翁。” 而且,夏侯惠在解释的时候,还带着满脸的惋惜之色。 “原本,惠乃是想作一膏粱子弟,一生衣食无忧、恣意自在的。只是可惜,家中天资卓然如三兄、五兄者皆天不假年,亦令惠于少时便被大兄耳提面命,当为门楣奋争、为社稷出力。故而惠少壮难为膏粱子弟矣,唯有寄望此生临老了,可为一不劳神于案牍之富家翁。” 额,原来如此。 这次,天子曹叡听明白了。 夏侯惠不是在自命清高或故作无权欲的姿态。 而是在声称,身为夏侯氏一员的他,此生都愿意为曹魏社稷竭诚效忠。 如若天子曹叡器重于他、以国士待他,他便会不以个人荣辱为念,甘为马前卒“了却君王天下事”;而若是曹叡将他当作庸碌之辈来畜养,他便会远离仕途归隐山野,作一个知足常乐、逍遥自在的富家翁。 有点类似先秦士风的“君择臣、臣亦择君”。 亦有悖两家荣辱与共的情谊,隐隐有“你若不贤明,我便远遁”的冒犯之意。 不过,曹叡对此并不在意。 生而为人,必有七情六欲,尤其是有能力且有抱负之人,哪能没点性情呢? 而且在如今士族坐大的局面下,曹叡还巴不得与宗室无异的夏侯惠有足够的能力,为他在巩固君权的道路上冲锋陷阵呢,哪会在意这点不足挂齿的冒犯。 故而,他在短暂沉默后,便又继续了先前的话题,“稚权,今与武帝时期之殊,其三乃何也?” “其三,则是吏治。” 闻言,夏侯惠侃侃而道,“陛下,惠窃以为,以史为鉴可知兴衰。” “前朝盛世,先有文景之治,后有宣召中兴,所秉法度,皆以霸王道杂之。概而论之,乃秉阴阳中庸之道,可张可弛,向悖殊途而同归耳。” “武帝时期亦然如此,以循吏、酷吏行王霸之道靖安地方。” “盖因奉法循理之吏,劝克桑农、循循善诱,以王道治州郡,不伐功矜能,百姓虽无称,然亦无觖望,皆奉法安之;而酷吏杀伐果断、手段残忍,可慑地方,纠尽奸轨弄法之徒,令恣睢豪右、乐乱小人不敢兴祸,皆畏法苟之。” “虽青史予循吏、酷吏两者臧否有异,然于社稷而言乃殊途同归,皆裨益国家之良吏也!而今,我魏国循吏不乏,却无有酷吏矣!无有酷吏,遂有世家豪右横行州郡,与奸凶之徒勾连欺凌黎庶矣!” 第023章、人事 以酷吏论,曹魏政权中当以满宠为最。 不仅曾杀了曹洪的宾客,更将四世三公的杨彪下狱拷打。 但他也是魏武曹操手中的一把利刃。 当袁绍雄踞河北之时,其桑梓乡闾汝南郡的门生故吏,皆拥部曲恣睢,不臣服于曹操的法令。 对此,曹操深为忧患,遂以满宠出任汝南太守, 满宠到任,招募了五百士卒,攻破世家豪右二十多个壁垒、诱杀作乱渠帅十余人,将两万多户徒附编户落籍以及遣两千余私兵归家务农桑,令汝南郡一时靖安。 仅是从这点而言,酷吏于社稷乃良吏。 不过,天子曹叡知道,夏侯惠声称魏国如今缺乏的酷吏并非如满宠这种。 盖因满宠骨子里同样是恪守德行的士人,虽然执法严厉、杀伐果断,但也不会做出无法可依的事情来。 夏侯惠是指类如前朝义纵那种酷吏—— 这类人往往出身微末,家世清白,赖帝王赏识而踏上仕途或平步青云,是为朝中孤臣。是故,他们也会唯帝王心意是从,甘愿充任鹰犬爪牙,不以名声为念、不以道德为绳,在帝王的明使暗示下撕咬任何对手。 而且,待他们搞到天怨人怒的时候,实际获利的帝王还能将“顺应民意”将他们下狱治罪、以息众怒。 可以说,这类人就是工具。 以身家性命,换取一段时间恩宠荣华的工具。 乃帝王手中一把锋利无比且随时可以抛弃的刀! 是故,天子曹叡在那么一瞬间,都被夏侯惠的这番言辞给感动了。 因为曹叡有了这种利刃,能砍在士族身上,他日同样也能对宗室以及谯沛元勋下手,夏侯惠这是连自己的后路都不留啊~ 唉..... 纵观今庙堂之内,不囿于家门,一心为朕谋划者,夫复何人也! 曹叡良久无语。 待心中感慨淡去后,他才挪动座席,与夏侯惠促膝抵掌,缓声说道,“卿之忠,朕今知矣。然而,卿之谏言恐难成行。非是不欲取卿之策,委实以当前庙堂形势,朕难物色心腹委以酷吏之人啊~” “陛下,惠窃以为,此事倒不难。” 闻言,夏侯惠轻轻颔首示敬,压低了声音说道,“惠之意,乃是陛下可效武帝求贤令,设天子恩科,于各州郡课取英俊。所取之人,皆可谓天子门生,彼等被陛下擢拔于微末,会感激陛下隆恩、任陛下驱使,亦有为社稷效忠而百死不辞之勇!且天下士庶皆知,陛下自幼便好钻研律法,应募成天子门生者,必不寡可委以酷吏之人也。” 言罢,不等天子曹叡作声,他又紧着加了句,“陛下,惠方才虽痛斥九品官人制之弊病,然亦知为我魏国社稷长治久安计,如今不可擅废法度也,唯有徐徐图之也。故而,惠谏言设天子恩科,亦有为国之抡才增一途径,分九品官人制专任之势耳。” 设天子恩科? 九品官人制专任之势? 天子曹叡听罢,原本就很深邃的双眸,须臾间如同夜空中的星辰般灼灼。 一直忧虑士族权柄过大的他,倏然有一种阔然开朗的感觉。 因为如今魏国虽然推行九品官人制了,但袭承前朝的察举制度并没有废除,只是不甚重视了,且慢慢被归入中正制考察定论了。 如此,将天子恩科挂着察举制度之内,是不会引发庙堂衮衮诸公激烈反对的。 尤其是还有武帝曾不计门第、唯才是举招贤的举措作为借口,声称如今天下刀兵未熄,朝廷亟需有学之士、鸷勇之徒为破蜀灭吴、一统四海效力...... 如此,孰能反对呢? 哪怕士族心中了然此举会增加君权,导致君权与士族的博弈更加激烈,但他们也不敢旗帜鲜明的站出来反对。 无他。 曹叡只需问一句“卿之意,乃先前武帝之举有谬乎”,就能让反对之人惶恐万分、自行除冠稽首请罪了。 最重要的是,此举会赢得一部分士族的支持。 在如今的庙堂之上,许多魏武时期的重臣仍健在,且不乏出身寒门者。 曹叡若是在宣布增设天子恩科的时候,举这些人为例子赞许武帝当年不拘一格降人才、为国储才的英明;然后再勉励他们要相仿先贤祁奚(黄羊)“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之风,暗示他们可以让子侄后辈或乡党通过天子恩科入仕,如此就是赢得他们的交口赞誉了! 退一步而言,不管天子恩科能否推行,只要曹叡提出来并让庙堂诸公商讨了,就是将士族的凝聚力给分散了。 很好理解。 若能顺利推行,那些出身寒门的朝廷重臣,便会迎来与名门望族一样染指为国抡才权柄的机会,亦会因为争夺话语权的干系与名门望族不断产生分歧、最终分裂。 毕竟,能为鸡首的机会在前,孰人还甘愿作附骥尾的蟁蝇! 而若是不能推行嘛~~ 这些寒门之人会倒戈成为坚定的君权捍卫者。 盖因他们会认为,乃是世家豪门阻止了他们的上升空间、扼杀了他们子孙后代未来成为豪门的机会。 无论如何,曹叡皆坐享其成! 且还是一石数鸟! 所谓强而分之、扶弱抑强....不外如此也。 故而,曹叡有若阔然开朗之感,也就不足为奇了。 当然了,再好的谋划,得实行了以后才能获利。 于须臾间了然夏侯惠谏言之利的他,在兴奋之余,一把就抓住对方的手以示亲近之意,殷殷而道,“稚权之真知灼见,令朕感铭五内!嗯,若设天子恩科之事成行,稚权为朕主事如何?” 呃~ 你别害死我啊~ 夏侯惠一个激灵,连忙借着拱手作礼,不留痕迹的抽出手,轻声回道,“回陛下,惠不宜主事。非惠不愿为陛下竭诚效力,委实出身敏感。若忝为主事,恐士族心生狐疑且群起攻讦,令此策适得其反也。” “啊~” 先是一声讶然,天子曹叡方恍然大悟,连连颔首而笑,“稚权之言甚是!甚是!乃朕一时心悦,以致无察了。” 说罢,又抓住了夏侯惠的手,拉着放在自己的膝头上,阖目思虑如何将天子恩科付诸以行了。 也令夏侯惠心中腻味无比。 知道你是为了表示亲近,但两个大男人的,别动不动就拉手行不行啊! 我是姓夏侯,又不是姓曹名肇! 觉得自己的手犹如被上千上万只蚂蚁在爬的夏侯惠,略作思绪,便再次抽回手行礼,“陛下,惠方才关乎吏治之言,尚未说完。” 噫! 竟未说完邪? 被打断思绪的天子曹叡,睁开眼睛,抬手按下夏侯惠的行礼,“稚权与朕有肺腑之诚,不亚骨肉之亲,不必过多拘束,且续言之。” 好嘛~ 又抓住手了~ “唯。” 应了声,夏侯惠再次抽回手,一边给天子斟酒一边说道,“陛下,惠窃以为,政事,即人事耳。若陛下欲有宛如前朝文景、昭宣之四海升平,当首重吏治。盖因吏治不清则法令不行,法令不行则积弊不改!倘若陛下不重人事,纵使庙堂有利国惠民之善政,于州郡而言不过水月镜花,于天下黎庶而言不过一纸空谈。” 人事啊~ 举起酒盏慢饮的曹叡,心中也在慢慢思虑着。 就是片刻之后,他便倏然发笑,问道,“稚权此言,似是意有所指吧?” 因为心智敏锐如他,已经想起先前作奏疏,痛斥朝中风气以及弹劾衮衮诸公的杜恕了。 是的。 他已然隐约猜到,夏侯惠将要为杜恕鸣不平且作举荐了。 盖因夏侯惠不适合主事天子恩科,但杜恕却是个良选——只需要让一名德高望重的公卿挂名,然后将实际执行权交付给杜恕就行。 杜恕家世清白,为人公允,且从不与人攀交,算是士族之中的异类。 最重要的是,如今的他不畏强权敢于直言啊~ 亦是说,如果曹叡不吝擢拔,他是可以被培养成为天子的心腹爪牙,甚至日后还能成长为第二个满宠。 “闻弦歌而知雅意,陛下之聪颖,惠不如多矣。” 不留痕迹的奉承了句,夏侯惠冁然而笑,轻声道,“惠入宫阙伴驾以来,与诸散骑、给事中等近臣鲜有交谈、无有亲近之谊。然在朝夕相处之中,却能大致了然各人性情。如推诚朴质如杜务伯者,彼父死于王事,咸袭父风,上言时弊不以仕途为念,有克忠之义也。而今因外放地方而称病去职隐居,实乃人事不清也。惠虽位卑,然不敢忘忧国。今斗胆谏言陛下,复辟杜务伯入朝,以全朝廷恩荣功勋故臣之仁义,使庙堂有开明言路之赞。且杜务伯才学不缺、家世清白,他日或可堪陛下委以重任也。” “嗯......” 轻作一记鼻音,天子曹叡对于夏侯惠慷慨作言不置可否。 不止是杜恕先前的奏疏言辞过于激烈,没有合适理由就召回来,会诱发庙堂诸公情绪不满;更是因为他已然做出处置了,不可朝令夕改。 而没有出言回绝,则是召回杜恕会给他带来的好处,令他心动了。 第024章、尔敢 夜已然很深了。 就连那如勾的月牙都觉得疲倦了,深深遁入了云层中。 徒留不食人间烟火的漫天星辰一闪一灼眨巴着,好奇倾听无眠人儿的话语。 阖目自作思绪了好久的天子曹叡,也终于睁开了眼睛,声音在诺大的殿内倍显飘渺。 “左迁杜务伯,乃是中枢诸公的决策,且尚未过去多久时间。若不寻个缘由,朕亦不好独断,以免寒了诸公之心。不过,洛阳太庙已然修筑两年有余,不日将落成。届时,朕以自邺城迎神主归来放生之名义,下诏博求众贤,稚权倒是可上疏举之。” 唉,果然! 所谓伴君如伴虎,诚不虚也! 在曹叡话语甫一落下之际,夏侯惠便不由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是的,此刻的他感受了帝王的刻薄寡恩。 因为想再将杜恕召回朝堂任职,天子曹叡是有很多办法的,且是有更好人选来举荐的。 如高堂隆或卫臻。 泰山人高堂隆,乃曹叡还是平原王时的王傅。 最近补了曹爽卸下散骑常侍的职缺,并被赐爵关内侯。 以他为人刚直的性情与大儒身份,如若公开说一声,其父有大功的杜恕不应该被弃于山野云云,天子便可以从谏如流将杜恕召回来了。 且其他庙堂诸公也不会阻拦。 毕竟,他们也想在日后自己身故后,自家子侄也能迎来这种天子念旧情的举措。 而尚书(右)仆射、加侍中的卫臻更不用说。 其父乃是最初资助魏武曹操起兵讨董的卫兹,乃是魏国最早的功勋之一,且曹叡尚未登基之前就与他私交很厚,若由他来举荐一句,朝廷诸公都不会驳情面。 再不济,曹叡随便露个口风给犹喜揣摩上意、谄媚迎合的侍中刘晔,他不就屁颠屁颠的慷慨激扬列古今来举杜恕入朝了?! 那需要名声了了、年齿轻轻且没有什么功绩的、没有什么话语权的夏侯惠来举荐啊~ 由他来举荐,成事的可能才几分啊! 然而,曹叡就是这么叮嘱了。 并非他一时疏忽,更不是他不知道其中的曲折,而是帝王心术的故意为之—— 为了把夏侯惠变成孤臣! 宗室元勋本来是就君权的拥趸,与士族的立场对立,乃是庙堂权柄相互制衡的君主筹码。 出身夏侯氏的夏侯惠,只要胆敢举荐抨击公卿不作为的杜恕,那就是引火上身,日后都要被士族记恨了。 最重要的是,此举还会自绝于宗室与诸夏侯。 杜恕可是翻了曹璠旧账的。 虽说曹璠行为不端犯了法,被骂了就被骂了,他该的。 然而,你杜恕为什么在骂曹璠的时候,还要加个前缀“大将军狂悖之弟”呢? 这不是意有所指,隐晦声称大将军曹真纵容家人横行不法嘛! 且不说这种指摘对曹真而言乃是欲加之罪,单凭如今宗室镇边的都督中曹真是硕果仅存者,就不应该以这种捉风捕影的事情去打扰了。 自然,杜恕这种言辞不当,也会被诸宗室元勋认为是在遏制宗室权柄,为士族发声了,也就被记恨上了。 而夏侯惠举荐杜恕这种行为,在诸宗室元勋眼里....... 妥妥的吃里扒外啊! 叛徒! 如此,宗室元勋之中,孰人还愿意与夏侯惠为伍呢? 是故,夏侯惠日后在庙堂之上的处境便是独树一帜,成为士族与宗室元勋携手孤立的臣子! 也可以让天子曹叡安心了。 盖因今夜他被夏侯惠所展现出来的才学给震惊了,亦本能的产生了忌惮心理。 帝王嘛~ 喜欢有能力的臣子,但不喜欢能力卓越、远超自己的臣子。 尤其是这个臣子还很年轻。 所以,曹叡觉得,为了日后君臣能够坦诚相处、一直能保持君明臣贤的佳话,就应该提前作好绸缪,先把夏侯惠变成孤臣。 所以,夏侯惠于须臾间心有悲凉之感。 尽管他早就知道,称孤道寡之人天性大多薄凉,但没有想到曹叡竟会如此迫不及待就将心机显露了出来。 毕竟,他还在带着满腔赤诚为曹魏社稷作谏言啊! 唉,或许,乃是我没有“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觉悟吧。 “唯。” 心中激荡而满脸平静的夏侯惠,毫无异样的恭声而应,“惠近些时日便且先做好疏表。” 而一直留意他神情的曹叡,见状,于欣慰之下也彻底放开了心怀,竟喜容可掬的问起了日常,“尝闻宫中侍从私下嚼舌,稚权家中似是有意为你寻一门亲事?” 你问这个干嘛~ 莫不成宗室中还有适龄待嫁之女? “回陛下,确有此事。” 夏侯惠轻轻颔首,略带一缕赧然而道,“惠少孤,家中长兄颇怜之,故而常为惠奔走。只不过,惠如今年不过弱冠,身无尺寸之功,暂无成亲之念。” “乃因年岁尚少乎?” 不料,天子曹叡反而露出了戏谑的表情,“稚权何言不由衷也!振威将军吴季重回绝令兄之言,朕已有耳闻矣!” 呃~ 此事我大兄并没有声张,你是如何知道的? 须臾间,夏侯惠顿感脊骨发凉。 他倏然想起来了,早在建安十八年魏武曹操就设立校事,作为传统监察机构的补充与作为君主的耳目,负责刺探臣民的言行了。【注1】 此校事权柄颇大,犹善构陷罪名。 如是时任职校事的卢洪、赵达还留下了这样“不畏曹公,但畏卢洪;卢洪尚可,赵达杀我”的凶名。虽然后来卢洪已经在众臣的弹劾下被曹操扔出来论罪杀了,但校事这个职位并没有废除,且延续到现今后,势力还渗透入了阴暗中,成为天子巩固权势的爪牙。 看来自己日后言行举止都得小心点了。 不然,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或者做出不敬的表情,令曹叡抓住了把柄论罪,那得多亏啊~ 就在夏侯惠暗中凛然的时候,天子曹叡见他久久不语,还以为是被监视而寒心了呢,故而又轻声宽慰了句,“稚权莫多心。吴季重辱稚权之言,乃是他在河北与旁人坐谈时宣扬,被有司禀于朕。且朕现今问及,并非是取笑稚权之意,乃是欲为稚权抱不平耳!” 抱不平? 你要为我出这口恶气? 顿时,夏侯惠讶然,忙不迭请示道,“还请陛下恕惠愚钝,弗能解陛下之意。” “嘿!稚权有何不解邪?” 曹叡轻轻拊掌,冁然而笑,“彼吴季重者,号为先帝之友,略有才干,然却品行不端,常有仗势跋扈之举,先帝亦不喜之。朕以如今外有伺隙之寇、内有贫旷之民,故询庙堂诸公,欲不以彼粗鄙而用其之才。哪料到,事尚未有定论,彼已然有恣睢之心,竟作书辱稚权才学与家门!如此卑劣之人,安可入庙堂侍君乎?朕问此事,乃是欲知会稚权一声,吴季重必将终老于河北矣。” 原来是示恩啊~ 先是逼迫我当孤臣,随后便施下小恩小惠来收买人心,啧啧! 这帝王权术可谓炉火纯青了。 然而,召与不召吴质归来京师洛阳,对我都没有什么影响啊! 拿这种小恩惠就想糊弄过去? 我又不是乞儿! 夏侯惠恍然之后,心中愤愤然。 “陛下恩宠,惠不胜感激。” 也连忙面带感激作谢,然后做出一脸的慷慨,“然而,惠斗胆谏言,陛下不宜迁怒振威将军。盖因彼与惠恩怨乃私也,陛下召彼归京都乃公也!陛下若私惠而废公,恐朝野此后皆言惠乃佞臣矣!” 呃,好吧。 他日再另寻个事由示恩荣罢。 曹叡听罢,虽心略有怏怏,但也略微颔首,口出称赞之辞,“善!不以私怨而废公,稚权果真直臣也!” 夏侯惠也不想天子在此事过多纠结,连忙出声转移了话题。 曰:“陛下,惠窃以为,杜务伯可暂缓召回朝中,然朝中风气整顿不可迟疑也!惠归来洛阳后,曾闻民间有‘欲求牙门,当得千匹;五百人督,得五百匹’之谣,讽中护军大肆收贿之事。一国京师之内,陛下肘腋之间,犹行贿成风,何况州郡者乎!蒋护军乃三朝重臣、社稷砥柱,犹不修德行,何况他人乎!若不加以整治,恐人心尽丧矣!” 天子曹叡听罢,当即愕然。 旋即,怒不可遏。 竖子好胆! 不过命尔作孤臣而已,尔竟求索中护军之职?! ------------------------------------------------------------------------------- 【注1:校事,三国时魏、吴所置掌侦察刺探官民情事的官名。《魏略》:“抚军都尉,秩比二千石,本校事官。”俞正燮《癸巳存稿校事》:“魏吴有校事官,似北魏之侯官,明之厂卫……或谓之典校,或谓之校曹,或谓之校郎,或谓之校官。”】 第025章、可作誓 曹魏政权的中军体系由三部分构成。 其一是中领军、二是中护军、三是骁骑与游击将军。 其中“领营、功高者居之”的骁骑将军与游击将军,并非是前汉外军的杂号将军职位,而是中(禁)军体系内没有调度或人事职权、领兵执行命令的将率。 而中领军,乃是最高职。 掌控中垒、中坚、武卫三营与五校尉营(袭承东汉隶属北军、负责拱卫京师的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五校尉)。分别由史涣(曹操门客)、夏侯渊(暂代)、曹休、曹真、夏侯尚等人任职过。 从这些人的身份与籍贯就可以看出,中领军一职干系之重。 于建安十二年(207)设立的中护军职,分别由韩浩、曹洪、王图等人担任过,职权远远低于中领军。 如在建安二十年(215),曹操伐汉中张鲁时,中护军竟然由牵招担任。 牵招可是刘备的“刎颈之交”! 且那时刘备已然雄踞蜀中,早就在窥伺汉中郡! 以牵招如此出身背景竟能任职中护军,可见中护军权柄十分有限。 事实上,在魏武曹操期间,中护军的职能十分单一,仅是负责“主武官选举”,完全是配合中领军的辅助职务。 中领军领营、中护军典选举,乃是当时之谓。 然而,到了魏文曹丕之后,中领军与中护军之间的权柄便开始此消彼长。 从卫臻、陈群以及如今在职的杨暨等士人担任中领军之中,便可以看出,中领军的权柄已然没落了。 盖因自曹丕伊始,中领军所督领的中垒、中坚、武卫等营逐渐被分立出来,有了一定的自主之权,且直接听命于君主,已然不需要再听中领军的聒噪了。 而中护军则是不然。 在曹魏代汉的绸缪、执行至如今的成功,在这么一段很长的时间里,不管是曹操也好曹丕也罢,都积极不倦的培养与提拔亲信来掌控兵权。 主武官选举的中护军职权,自然也就水涨船高。 直至当今的曹叡继位后,中护军的职权之重,已经是权在九卿之上、比可开府的三公都不逊色了。 就如中书省故事一般。 号“宰辅”、称“专任”的刘放、孙资二人,所掌之权比三公与尚书台更重一些。 中护军之职,非社稷重臣、天子绝对信任之人不可授之。 这便是天子曹叡陡然怒不可遏的缘由。 因为如今被他诏入皇宫任职的宗室与谯沛元勋诸人,秦朗已然职骁骑将军,夏侯献也进入了中领军署任职历练、为日后接替杨暨作准备,而城门校尉曹爽、曹肇日后也必然会在中垒、中坚、武卫或五校尉等职中占一席之位。 也就说,才被辟为散骑侍郎不足半年时间的夏侯惠,日后依着谯沛元勋子弟进入中军历练的惯例,已然没有什么好职位可选了。 且还要居于夏侯献等人之下。 如此,夏侯惠自是不会甘心的。 尤其是他才学不缺且被还刚刚天子曹叡示意要当孤臣,哪能甘心啊! 仅是被授意举荐杜恕,将要被宗室与谯沛元勋群起孤立唾弃的可预见后果,就知道进入中军后会被夏侯献等人联手排斥与不断找茬了。 是故,他倏然提及了中护军蒋济大肆收贿的不法之事,且义正辞严谏言曹叡不可姑息的时候,正自我沉迷于帝王心术的曹叡,误以为他是在隐晦的表示日后想染指中护军之职,也就不意外了。 毕竟,他才刚刚回绝了曹叡想拿吴质来施恩的好意啊~ 况且,虽然以夏侯惠如今的资历与身份,远远无法担中护军之重。 但天子让他当孤臣了啊! 都要当孤臣了、都甘愿背弃天下人而唯天子是从了,天子不得为他仕途辅路,就如培养夏侯献一样寻个机缘将他塞入中护军署兼领职务,为日后掌权绸缪嘛。 尤其是,在曹叡心中,夏侯惠可不是那种安分守己、唯唯诺诺的臣子。 谢恩索马的事情,他可没有忘却呢! 不过,心中恼怒归恼怒,曹叡并没有当场发作。 没办法啊~ 如今的他委实无有英俊心腹可用啊! 退一步而言,令他真正恼怒的缘由,也并不是夏侯惠这种“索要权柄”的试探言辞,而是隐隐有一种被要挟的感觉。 是的,如若夏侯惠在当了孤臣之后,用事实证明会给他带来诸多裨益的话,他是真不介意将夏侯惠放入中护军署的。 甚至都不需要夏侯惠提及,他都主动去做了。 毕竟,到了那个时候,由夏侯惠接替士族任职中护军,对他、对魏国社稷都是一件好事。 但事情还在绸缪阶段呢,尔如何能先行索要哦! 竖子! 对君主的敬畏之心都没有了吗? 带着这种思绪,天子曹叡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抑制着情绪徐徐而道,“稚权之言,不无道理。然而,现今时机未然啊!蜀吴不臣,近些年屡屡兴兵犯境,蒋护军乃是社稷重臣,熟谙江淮事务,对贼吴战事筹画所料无不中者。而今,朕若以财帛小事而斥之,恐寒老臣之心,与国不益啊~” 社稷老臣,就能肆无忌惮贪腐了? 魏国没了蒋济,贼吴孙权就能破合肥下寿春不成? 闻言,并不知道曹叡已然会错意的夏侯惠心中大愕,难以理解。 亦忍不住继续出声争辩道,“陛下之言,请恕惠不能苟同。《韩非子·喻老》之名篇‘扁鹊见蔡桓公’有云,‘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此乃防患于未然、不可讳疾忌医之戒也!虽今蜀吴不臣、连年寇境,然我魏国占尽天下富饶之地,户籍丁口之众、国力之强盛犹远胜蜀吴。若陛下励精图治,轻徭薄赋、省息民力以图强者恒强,他日破蜀灭吴乃必然也!而行贿之风不遏,奸邪之事不禁,必使朝廷法令废弛、州郡失纲,而由是朝野士庶觖望,以令陛下毕天下之冀望难矣!” 呃~ 有完没完! 你是真的听不懂我的言外之意,还是故意装作不知! 顿时,天子曹叡心中又是一阵怒火涌起。 也终于不再兜圈子,挑开了说道,“蒋护军忠贞,且任职无多少时日,不可以小事而罢黜。以稚权才学,他日位列朝班之前乃必然也。如今年纪尚少,且出仕未多久,无需对职权心有汲汲。” 啊?! 合着,你的满脸纠结,竟是在以为我想讨要中护军职权呢?! 闻言,夏侯惠一时张口结舌。 在曹叡的挑明下,他终于知道了二人之间的误会,也在须臾间让忿恚、羞恼、委屈、失望以及惆怅等诸多情绪在腹腔中交织。 你这人怎么如此龌蹉呢! 身为君主,正逢臣下满腔赤诚陈述朝堂弊病时,不应该心生忧国忧家之情、积极谋求解决良策,为社稷长治久安而努力嘛! 怎么就生出了臣子是在索要权柄的心思来了! 魏武曹操虽有暴虐奸诈之名,但也无愧雄才大略之誉,怎么会有你这种不肖..... 哦,一时忘了,中间还隔了个曹丕。 罢了,罢了。 摊上如此之君,指摘也无济于事,且忿恚于心还伤了自身。 想到了被后世评价为“望之不类人君”的曹丕,夏侯惠心中的忿怒于瞬间冰消雪融。 “陛下误解惠之意矣。” 略为愣神后,夏侯惠慷慨作言,“惠断无求职权之心,亦非有请陛下罢黜蒋护军之意,委实乃是目睹如今京畿风气不正,故而抒怀直谏耳。” 言罢,犹感难以释怀,乃豁然起身,给曹叡行了一礼后,便指着殿门外的漫天星辰作誓,“陛下明鉴,惠如有谋求中护军职位之心,当死无葬身之地!亘古星辰可为证!” 举头三尺有神明! 在如今崇尚一诺千金的世风中,在相信死后有灵、敬畏鬼神之说的世道里,以亘古长存的日月星辰与山川河流作誓,是最庄重的! 其可信度,更是不容置疑的! 故而,在听罢夏侯惠的誓言后,天子曹叡当即羞愧难当。 此刻的他,终于相信了夏侯惠今夜所言所谏,皆是出自对社稷的一片赤诚、一腔报国热忱;而不是他妄自臆度的蝇营狗苟。 亦感动得无以复加。 得臣如此,孰能不动容邪? “稚权不必如此!” 破天荒的,曹叡在起身执夏侯惠手安抚之际,还不顾天子身份口出了愧疚之言,“乃朕近日劳顿,思绪混乱,故而误解了稚权之意,非质疑稚权之忠诚耳!” 说罢,似是觉得自己的解释没有什么信服力,便又声色俱厉的加了句,“如稚权所言,行贿之风不可长,奸邪之事不可纵!蒋护军虽社稷重臣,然亦不可不德也!朕必当治之!” 早干嘛去了~ 心中嘀咕了句,夏侯惠连忙将“圣明、贤君”等言辞不吝奉上。 旋即,便又加了句,“陛下,惠窃以为,蒋护军乃社稷重臣,虽略有不德,然亦不可伤及颜面。不若,陛下如此....如此....” ............. 天际微微发亮之际,喜忧参半的夏侯惠终于走出了宫禁。 喜,自是曹叡接受了他的规劝。 而忧,则是他心中有了觖望,这一夜的长谈让他觉得,如若仅依靠规劝曹叡是很难改变历史轨迹了。 第026章、动怒 安宁亭侯府。 快到申时才睡醒的夏侯惠,草草寻了些食物果腹走出自己的小院,伸着懒腰看被炙热阳光晒蔫了的花木,一时不知道要去做些什么。 这个时间段有些尴尬。 若出门晃荡嘛,没多久便是暮食时间了,也去不了城外;想弯弓舞剑疏通筋骨嘛,才刚饱腹且日头委实太毒,不想胀气或中暑还是别折腾了。 思来想去,他索性沿着连廊转去家中的藏书阁,打算找些书籍来打发时间。 却是不想,才转出牙门,正好撞见在沉默呆立的孙叔。 孙叔,就是三月时引家中扈从将他从谯县护送归来洛阳的那位老苍头。 他最早是夏侯渊的部曲,颇有勇力,只是有一次随着夏侯渊外出平叛时受了箭伤,康复后在使力时却提不上劲了,便被夏侯渊安顿在家中成了苍头。 又因为人沉默寡言且识一些字的关系,被夏侯衡派给夏侯惠当私人管事,负责伺候夏侯惠的起居与处理一些个人杂务。 在夏侯家中,每一位男丁冠礼后都会有专属的管事。 生在贵胄之家嘛~ 男丁冠礼后总免不了会迎来出门交游、迎来送往、入仕后的琐碎杂事等等,自然需要专人来操持。 只不过,孙叔可不止于处理杂事。 先前夏侯惠不在洛阳那段时间,常常隐姓埋名当游侠儿,就是孙叔陪伴左右的。 期间那些被收养的小儿,也是扔给孙叔一人安置的。 事情之隐秘,就连夏侯衡都不知道。 可以说,孙叔就是夏侯惠的绝对心腹,可以性命托付的那种。 是故,他素来对孙叔很亲善,今见他大热天守在小院牙门外,也不由关切的问了声,“日甚毒,孙叔何故枯立在外?” “回六郎。” 孙叔略微躬身,沉声回道,“家主有嘱,让六郎若是醒了,便去主宅花苑寻他。” 大兄有何事找我? 不过,也正好,我顺势将一些事择日不如撞日提前说了罢。 略微讶然,夏侯惠轻轻颔首,“嗯,好。” 在转身往夏侯衡的宅屋而去时,还不忘叮嘱一声,“我宅院中无有女眷,孙叔也不必避讳,日后有事直接入内寻我便是。” “唯。” 对此,亦步亦趋在后的孙叔恭顺应了声。 但夏侯惠知道,性情谨慎的他绝不会依言照做的。 想了想,便又低声吩咐道,“孙叔,过些时日我应就不住在家中了,你看着将些细软收拾了,免得届时匆忙。” 这是,要外放为官了? 亦或者是,想出去置地起庐舍独自居住? 然而这种事情家主该不会同意吧..... 闻言,孙叔脚步微顿,但神情却没有变化,更没有出声问缘由,依旧很恭顺的“唯”了一声便继续默然了。 少时,至主宅外。 孙叔止步,沉默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去。 而素来不耐繁文缛节的夏侯惠,不等仆婢通报便径直步入。 在魏武曹操起兵讨董之前,夏侯氏便是谯县的豪族、用度不缺的殷实之家;如今随着曹魏克成帝业,更是拥有了钟食鼎鸣之家的排场。 故而,身为家主的夏侯衡所居主宅,规模颇为可观。 只见房厢庑游廊,悉精巧别致,随着曲折的石阶蔓延,轩峻壮丽的会客正堂映入眼眸;而绕过正堂之后,则是庭院深深,廊檐重重,亭台楼阁、池馆水榭还有假山怪石、花木碧翠点缀其间。 在庭院小亭里避暑气的夏侯衡,也颇为享受。 只见三五小婢正持着长柄羽扇轻摇,一小童正持着盛装冰镇米醴的长喙陶瓠立于侧,而夏侯衡则是斜斜依柱而坐,时而端起酒盏慢饮,时而从石桌上的果盘里捏起一枚青梅仍进嘴里轻嚼,优哉游哉,好不惬意。 也让大步过来的夏侯惠见了,忍不住打趣了声,“天下汹汹,刀兵未息,以令生民多艰,而大兄身为朝廷僚佐却是安逸自若,此可谓‘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乎?” 什么乱七八糟的! 才仲秋八月,且暑气依旧,哪来的路有冻死骨? 且不过是青梅佐饮罢了,何来的酒肉臭! “竖子,终日没个正行!” 不出意外的,被调侃的夏侯衡当即就张嘴骂了句。 只是骂完了以后,便又喜笑盈腮的招手,“秋后暑气盛,正是饮醴品梅时。来,稚权,快入座。” “好。” 依言坐下,夏侯惠直接从小童手中取来长喙陶瓠自斟自饮了一盏,随意抓颗青梅咬了口,含糊不清的问道,“大兄何事召我?” “一时兴起闲谈,没甚紧要事。” 夏侯衡是这么作答的,但话语刚落,却又挥手将婢女与小童都遣开了。 也让夏侯惠愣了下,不由正襟危坐了起来。 “嘿,稚权不必拘束。” 见状,夏侯衡呵呵一乐,摆了摆手,“当真是闲谈,只是不想让下人嚼舌罢了。嗯,昨夜稚权不归宿,乃是被天子留在宫禁议事了?” “嗯。” 轻轻颔首,夏侯惠缓声说道,“昨日我随驾于北邙山,因狩猎颇丰,天子欣喜之下便许我可讨一赏,故我言谏庙堂之事,长谈至晨曦破晓时。” “夜半虚前席,计议天下事。” 顿时,夏侯衡欣慰沾须,笑颜更甚而道,“稚权忝为散骑不过数月,竟已然可与天子长夜坐谈,可谓深得圣眷矣!可贺焉!他日必然可重振我夏侯家声望也!甚幸哉!” 呃~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好.... 夏侯惠哑然,想了想,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兄,我想外出自居。” “嗯!?” 正在喜不自胜的夏侯衡,沾须之手猛然一顿,扯断了几根胡须。 但他顾不上龇牙疼,而是略微愣神后便怒目圆睁,厉声呵斥道,“你说甚?!” “大兄,我想在外置个宅子,自居。” 夏侯惠朗声复述了一遍。 听得真切的夏侯衡,也没有再做声,而是豁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小亭外,一把就操起方才小婢留下的长柄羽扇。 看来,他是要效仿其他功勋之家的棍棒训导了。 其实想想,也不怪他如此动怒。 《白虎通·宗族》有云,“族者,凑也,聚也。谓恩爱相流凑也。上凑高祖,下至玄孙,一家有吉,百家聚之,合而为亲,生相亲爱,死相哀痛,有会聚之道,故谓之族。” 自古宗族相依,抱团取暖。 就连出了五服的宗族,都同气连枝、相敬相爱呢! 而夏侯惠竟然想着要分家?! 分了家,那不就是让原本就声势衰落的门楣更加暮气沉沉?! 莫拿昔日曹仁与曹纯分家的故事作例子。 那是因为曹仁早年行为不端,阴结浪荡少年作劫掠商贾的不法之事,担心会连累家门声誉才分的家! 况且,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分家。 曹仁那些年的掳掠所得,可都是暗中转给曹纯用来置田亩与治产业、丰厚家底了! 你如今忝为天子近臣,难道也要去打家劫舍不成!? 不过与天子长夜坐谈了一次,就想着要分家了? 悖行竖子! 竟不思阿父死难、叔权与幼权不寿后家声式微,诸兄弟苦苦谋求复振门楣的艰辛! 一时之间,夏侯衡怒火中烧。 觉得今日不打断几根棍子,不以长兄身份狠狠的教训一番,都对不住夏侯渊的在天之灵。 不过,他没能如愿。 不以武事为能的他,刚将羽扇长柄劈下来的时候,就被夏侯惠只手抓住了。 “大兄,莫急着动手。” 满脸无奈的夏侯惠,苦笑连连,“且先听我把事情说清楚可好?若是大兄听罢犹愤怒难当,我就算死在棍下,也不移动一步。” “你还有何可说的!” 然而,早就赤色浮面的夏侯衡根本听不进去,一边双手发力想羽扇长柄给扯回来,一边破口大骂,“不过弱冠之年,竟想着要分家!我今日必当代阿父打死你个不孝子!” 且努力了一阵没将长柄扯回来,令他愈加愤怒,当即松开手转身另操起一把直接砸了过来。 只是很可惜,还是没砸中。 夏侯惠一个箭步向前就避开了,且还抓住了他的双手,急声说道,“大兄,这是天子之意!” “管他谁之意!” 被抓住了手的夏侯衡,直接抬脚就踹,想都不想就继续骂道,“就算阿父托梦予我都不.....” 就是刚骂道一半,话语便戛然而止。 满目呆滞的愣了好一会儿,他犹不信的问了声,“你方才说的是,天子?!” “嗯,是陛下之意。” 见他终于冷静下来了后,夏侯惠松了一口气,半拉半扶让他坐下来后,才将昨夜天子曹叡想让他举荐杜恕的事情简要说了,然后加了句,“大兄,天子如此作为,不外乎想让我当孤臣。故而,为了家门计,我还是外出自居的好。” 听罢的夏侯衡,没有做声。 长长叹了一口气后,便自顾执起长喙陶瓠自斟自饮。 一盏,一盏,又一盏,因为饮得太急而让酒水打湿了胡须与前襟都不自觉。 在一旁的夏侯惠见了,不由按住他的手,宽慰道,“大兄,莫要如此,我为天子孤臣,也并非......” 话未说完,夏侯衡再度愤然起身,将长喙陶瓠狠狠的砸在地上,转身向北,指着皇宫的方向骂道,“好你个曹....你个曹....你个...” 胸膛激烈起伏了好多次,他都不敢将天子的名讳给骂出来。 第027章、穷也 曹魏政权在建立过程中,是有过孤臣的。 最有名的当属贾诩。 他在宛城时献计张绣,让魏武曹操兵败且丧曹昂以及典韦后,便知道自身处于嫌疑之地,故而成为曹魏臣子后,便阖门自守、退无私交,男女嫁娶不结高门。 然而,此中还有一层缘由,乃是他曾给董卓余孽李傕、郭汜出谋划策,攻陷帝都长安,将汉室威严践踏入尘埃中。 亦令天下有识之士深为不齿,不想与他有任何交集。 只不过,贾诩也不是纯粹的孤臣。 在魏夺嫡期间,他还参与了进去,以一锤定音之言促使曹操将曹丕立为世子。 是故,曹丕继位之后还不忘报答这番情谊,以他为太尉,捧上了三公之列。这番操作之离谱,就连远在江东的孙权都嗤笑了。 另一孤臣,乃是程昱。 其人性情刚戾,常与他人为迕,几乎到了人嫌狗憎的地步,时常被人构陷谋反。 但也是如此,他被曹操倚为腹心、不吝信重,在刚奉汉天子刘协归来许县的时候,曹操便以他为东中郎将、领济阴太守,都督兖州事了! 且此二人的后辈子侄,如今在朝中也同样显贵,就是没有什么亲近之家而已。 如若以贾诩、程昱二人为例来看,似是给天子当孤臣也挺不错的......好像付出与回报能成正比的..... 但却不然。 所谓彼一时,此一时也! 贾程二人当孤臣的时候,曹魏政权还很弱小,还很艰辛的活在北方霸主袁绍的阴影下,所以那时候内部没有什么激烈矛盾,诸多臣僚都知道群策群力辅佐曹操克成大业、自身才能迎来回报,彼此之间都不会有大肆争权夺利的内斗之心。 而如今呢? 在赤壁之战前,曹魏就是雄霸北方的天下最强诸侯了! 如今代汉都快十年了! 也就是说,诸臣僚早就迎来了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刻。 君权与臣权永远是对立的、此消彼长的;在分歧之中斗争、在斗争中妥协,是政权永恒的旋律。 如此,当了君主的孤臣、以身作君王的利刃,自然也不会迎来什么好果子吃了。 或是说,以夏侯家的功勋,即使夏侯惠当了孤臣,整个家族也不会迎来覆灭的结果——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家族弃车保帅、将夏侯惠当作弃子了而已。 而最有可能迎来的结果,则是夏侯惠在当孤臣的过程中,可以倚仗君主的器重与放权悄然反哺家族、让家族重振门楣。 从夏侯家族的角度上看,屈一人可令整个家族受益复兴。 以夏侯惠个人的角度出发,且为人子者,当为家族牟利而不惜身;为人臣者,当为君主效忠而不以个人荣辱为念。 怎么看来,都是很划算的交易。 或许,天子曹叡让夏侯惠当孤臣,也大致带着如此思虑的罢。 但夏侯衡则不能苟同! 相反,他心中对如此安排忿恚难耐,恨不得当面指着天子曹叡的鼻子狂喷一脸口水。 盖因曹叡物色孤臣的人选,挑选任何一家功勋子侄都行,唯独不可将此“殊荣”加诸在夏侯渊一系之后! 这不是殊荣,而是刻薄寡恩! 薄凉至极! 细数夏侯渊一生,便可以知晓缘由所在了。 最初,魏武曹操还未开始创业之时,夏侯渊与曹操乃是连襟、交情莫逆。且曹操在乡闾犯了重罪,就是夏侯渊不顾名节、不念安危以身为他顶罪被下了牢狱。 后董卓乱汉,曹操起兵讨之,夏侯渊散尽家财、纠集僮客誓死影从,临阵登锋履刃不曾有过一分犹豫。 汉天子刘协被安置在许昌后,同样是夏侯渊担任了颍川太守,为曹操监视随刘协与随之东归的臣子,肃清肘腋间的隐患。 再后,则是五出平叛,东征西讨,无不摧者! 尤其是在镇守长安之后,仅用了三年的时间,便都督众将击溃马超、攻杀韩遂、屠灭兴国氐、枹罕宋建、百项氐;转战安定高平讨平匈奴屠各与鲜卑小种部落,进军小湟中逼迫河西诸羌部尽俯首称降,彻底平定陇右、将为祸雍凉百余年的羌乱画上句号。 虎步关右,所向无前。 仲尼有言“吾与尔不如也”。 这是当时魏武曹操对夏侯渊的感慨,且曹操每每会见羌胡首领之时,皆会让夏侯渊一并出席,以威慑诸羌胡王。 可以说,在诸曹诸夏侯之中,夏侯渊的功绩自称第二、无人敢自称第一。 然而........ 待他死难在汉中郡后,却迎来了被曹操称呼为“白地将军”的耻辱定论! 白地者,谓大漠不生草木、多白沙也。 说白了就是“空空如也的将军”! 如此言论,与渊何其薄也! 哪怕是知道魏武曹操在作此言论时的思虑,是因为当时夏侯渊战死后军中将吏惧怖、如丧考妣,故而未了安定军心、不欲兵将弃地而逃,才有了贬低夏侯渊将才的言论。 但这也是夏侯衡无法接受的言论。 自古人死为大! 且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不吝为曹操以身代罪,不辞艰辛、不惜性命为曹魏基业戎马了一生,且立下偌大功绩的夏侯渊,在不幸战死之后、在迎来臧否一生之时,身为君主的曹操为了一时之计,竟给出了“白地将军”的身后名、亲自将之钉在了青史的耻辱柱上?! 夏侯渊何其不值也! 亦是曹操何其生性薄凉也! 或是说,上一辈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也改变不了了,不必太多于纠结。 然而,令夏侯衡无法接受的是,曹家对夏侯家的上一辈已然刻薄寡恩至极了,现在还要对下一辈继续薄凉屈待?! 是的,曹叡让夏侯惠当孤臣就是薄凉! 夏侯一族与曹家世为婚姻,乃是肺腑之臣,且以父辈勋业,子侄后辈只要不犯事,哪怕是中庸之才都能位列两千石!累世簪缨乃必然! 而夏侯惠更不一般。 在夏侯衡心中,这位六弟文韬可追已故夏侯荣、武略可比肩夏侯尚,只要勤勉任事好生积累资历,假以时日成为社稷重臣、如夏侯渊般镇守一方乃是必然之事! 重振门楣易如反掌! 何须充当天子孤臣、以得罪庙堂公卿百官与宗室元勋的代价来换呢? 再者,曹叡挑选谁当孤臣不是挑啊? 秦朗、曹肇、夏侯献、曹爽等人都已然出仕了,也跟在曹叡身边那么久了,为何不让他们其中一个当孤臣呢? 夏侯惠才出仕不到半年,偏偏就被挑中了! 莫非,在你曹家的眼里,就夏侯渊一系好欺负、活该的吗? 带着这样的思绪,愤慨难当的夏侯衡转身向北,做出指着皇宫怒骂的有悖君臣之道行举也就不意外了。 夏侯惠则是很从容。 虽然他也觉得曹叡很薄凉,但当了天子孤臣后,更能实现自身心中的谋划。 是故,他起身轻抚长兄之背,低声劝说道,“大兄莫要如此。事已成定局,忿怒也无济于事,且大兄若是作了犯忌讳之举,恐令家门招祸。” 言罢,还以目示意夏侯衡,让他看一眼在远处等着伺候的小婢小童。 也令夏侯衡猛然惊醒。 哪怕他知道,离得远远的小婢小童听不到两兄弟的言辞,但却能大致看出二人的争执。 他可没有忘记,自己的细君就是曹家人啊! 曹家的女子可不是让人省心的主。 要知道,夏侯尚壮年伤感而亡,就是因为德阳公主的关系;而夏侯楙一度被兄弟诬告谋反,同样是清河公主的作祟! 他所娶的虽然只是海阳哀侯之女,且德行淑良,但小心点总是好的。 毕竟,天家之女又不愁改嫁! “嗯,我知矣。” 平复情绪的夏侯衡轻轻颔首,就势坐下,“稚权无需忧虑。若是我细君知晓你我争执且问起缘由,我便说是你无有孝行,犹来与我争辩不欲娶妻如此早之事罢。” 啊~ 你这..... 我是不是还得夸你一句心思缜密、聪明机智找了个好理由啊? 夏侯惠听罢,好一阵无语。 也陡然觉得暑气有些难耐了起来,索性起身高声招呼远处的小童再奉来冰镇米醴,以及让小婢将小亭内狼藉收拾了。 少时,小婢小童忙活毕,再次被遣开。 已然彻底平复心绪的夏侯衡,也终于拿出了家主的担当与睿智,低声问道,“如稚权所言,事无可改易矣,不若早做应对绸缪。以稚权之智,想必早有思虑,且说说罢,需我与家中如何配合你?” 不愧是十数岁便掌家的大兄啊~ 在心中赞了声,夏侯惠很恭敬的给其斟酒,缓缓而道,“大兄,仓促之间我也没有什么思虑,就想到了三点。” “嗯,且说。” “一者,乃是我在上疏举荐杜恕之后,大兄再让我外出居住,做出恼怒于我、与我分家各居之举。如此,日后我有何行举,他人皆不会迁怒家中了。” “好。” “二者,天子令我当孤臣之事,大兄一人知便好,无需知会仲兄、四兄以及义权。非是我以诸兄弟口风不严,而是想让他们对我心有不满,不令旁人警觉,也让我日后有机会为家中裨益时,无人置喙家中乃是得了我之利。” “唉.....依你。” “三者,请大兄为我在城外寻个清静之地。大兄是知道的,洛阳城内龙蛇混杂、各家耳目众多。我日后若想与家中联系,还是在城外的好。” “这事好说。” 夏侯衡赞许的点了点头,“早年我在宜阳县地界、就是阳渠的西端头置了一片地,依山傍水,很是清静,且安排了四十余户徒附在耕种,皆是信得过的人,转与你名下便是。且其中有几家徒附有子弟被我安排在谷城当郡兵,日后稚权与家中联系,便以他们的名义作书信传递即可。” 说罢,他又有些伤感的感慨了句,“唉,就是委屈稚权了。” 亦没有了再叙话的心情,打算起身归去宅屋,还不忘随口说了句,“日后,稚权且安心谋己即可,有何事尽管使人寻我,为兄定会办妥。” “啊!” 却不想,他话语甫一落下,夏侯惠猛然拍了下额头,“大兄,我还真忘提及一事了!” 噫~ 我家六弟就是机警! 须臾之间,便想到疏忽之事了! 眉目间略带赞许的夏侯衡,闻言再度坐了下来,只手沾须而问,“还疏忽了何事?稚权但说无妨。” 而夏侯惠则是在脸庞泛起了讨好的笑容,双手向前一摊。 “大兄,我差钱....” 第028章、居不易 三日后,晌午时分。 在东堂署事完毕的天子曹叡,声称今日将归去御花园与皇后同乐,让诸近臣自行离宫归去。 就是待诸近臣行礼离去后,他却让驭者将车驾转来了崇华后殿,且在用过午膳与小憩罢,还让人悄然召来了中护军蒋济。 对此,已然在中枢任职十年的蒋济,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在他看来,贼吴孙权已然迁都扬州建业了,且再复与巴蜀重申盟约了,自然也会频繁跨江入寇淮南。如此,天子有召无非是心血来潮,陡然有了计议淮南兵事的心情罢了。 毕竟,今庙堂之上并无他事。 且在天子吸取了石亭之战的教训后,每每贼吴有了动静,都会在第一时间召刘晔或者自己来问策。 只不过,似是贼吴孙权现今也没有异动啊! 在春夏之交时,镇守淮南的前将军满宠因为提前得悉了江东大严的消息,便早早在遣兵马进入西阳作好迎战的准备,令孙权兵船未发便知难而退了吗? 难不成,入秋后大江支流水位涨高,令贼吴又有了来犯的心思? 带着疑惑,不敢怠慢的蒋济急匆匆赶来崇华后殿。 就是进殿之后他便有些愕然。 只见偌大的后殿内,天子曹叡独自在一堆绢帛、金银细软、皇室珍玩以及华丽异常的嫔妃绫罗服饰中挑挑拣拣,听闻殿外侍从传报他到了,也不等他行礼便挥手催促道,“蒋卿毋庸多礼,速来为朕参详一二。” 这是...... 想效仿前朝汉灵帝在宫中设肆集作乐吗? 看到许多嫔妃绫罗服饰的蒋济,眼角不由抽了抽,先是很恭敬的行礼拜过后,才“唯”的一声小趋步来到天子曹叡的身侧。 心中还没想着如何委婉发问一声呢,便见曹叡双手举起一件嫔妃的服饰冲着他展示着,满脸笑容的发问,“蒋卿,此衣物在城中肆集可值多少钱啊?” 自是一个五铢钱都不值! 就连白送都没人要! 因为谁敢要这种天家之物了,第二日就会被有司定个谋逆的罪名,族诛! “回陛下,此衣物无法作价。” 虽然心中有些不知所然,但蒋济仍缓声回道,“此乃天家之物,非肆集可有也。” 呃? 闻言,曹叡略微顿了下。 且还略带着些许不甘的喃喃了声,“竟是不行。明明,朕都让郭妃挑选出最寻常的衣物了.....”待将衣物如同败絮般随手扔去一旁,他又挑选出一对玉璧再次发问,“蒋卿,此物呢?可在城中肆集做卖否?” 当然也不行。 蒋济都有些无奈了,“陛下,此物虽无有天家痕迹,然却过于贵重。可为私下珍玩,或为陛下赏赐功勋之物,但却无法在民间流通。” “哦~” 语气悻悻然的应了声,天子曹叡再次将玉璧随手扔下。 旋即,又在诸多珍玩中挑拣了片刻,方怅然摇头抓起一匹绢帛,感慨道,“看来唯有此些绢帛可用了。唉,少府令杨卿为人刚亮公直,驳回了朕想动用宫廷财物之意。” 不是,身为天子尚且穷困如斯邪! 竟想着变卖宫中珍玩与嫔妃的绫罗衣物来筹钱? 蒋济再也按捺不住,执礼而问,“臣狂悖作言,陛下富有四海,天下万物皆乃囊中物,今何为汲汲于财帛邪?” “无他。” 天子曹叡轻轻放下绢帛,“欲赐与卿耳。” 竟是欲赏赐与我? 何故也? 蒋济再次愕然。 因为就在夏六月的时候,他上疏以前朝诸多权臣乱政为例子,声称号为“宰辅”的中书监刘放、中书令孙资的权柄太重,谏言曹叡当多取英才俊良之士、分中书省之权,不可使庙堂之中有专任之吏。 而曹叡对此上疏也很满意。 虽然没有依谏言将中书省的权柄拆分,但下诏嘉奖蒋济才兼文武、服勤尽节,并转迁为护军将军(资深中护军,职权不变)、加(官)散骑常侍。 这边是他的疑惑所在。 石亭之战后才升迁为中护军的他,仅任职一年的时间便加资重之号,已然是非常的殊荣了! 如今才仲秋八月,才过去了两个月,竟又有财帛赐下? 他并非佞臣啊~ 无功无迹的,如何能接受累番恩赐呢? “陛下恩宠,臣感激涕零。” 当即,蒋济躬身作谢,朗声回绝,“然而,请恕臣不敢受赐。陛下,臣近日无有尺寸之功,受之惶恐,且.....” 但他的回绝话语还没有说完,天子曹叡便又来了一句,“蒋卿不必推辞。京都居不易,卿家资不丰,度日艰难,朕于心不忍,遂以些许财帛略为资助。” 啊?! 不由,被打断话语的蒋济片刻愣神,旋即便涨红了脸庞。 也连忙俯身稽首而拜,羞愧难当的请罪道,“臣本江淮一布衣,无有才德,赖武帝、文帝信重,不吝擢拔,得以身忝庙堂之中。陛下继位后,不弃臣愚钝,常咨国事,拔为护军,以为腹心,殊恩之厚,臣万死难报其一也!而臣狂悖,受职以来不思报陛下、裨益社稷,竟不修德行心生贪念,以职谋私,愧对陛下隆恩,死罪!死罪!” 是的。 以他的才智,已然猜出天子曹叡此番作态之意了。 无非是他利用职权之便大肆受贿,让“欲求牙门,当得千匹;五百人督,得五百匹”民谣喧嚣京都之故也。 “蒋卿不必如此。” 上前一步,曹叡伸手扶起蒋济,轻声说道,“若朕有将蒋卿治罪之心,今便不会单独召卿来此殿了。” 言罢,牵着蒋济一并入座,轻抚其背,唏嘘而道。 “以财帛赐卿作家用,非揶揄之意,委实乃朕之爱护之心也。卿亦知,昔武帝当朝,兼文才武略者济济一堂,可谓不乏贤也。如今,蜀吴犹存,然诸多英俊已作古,可筹画军事者已寥寥无几矣!犹在京师之内、可与朕四时参详者,唯有卿与侍中刘子杨耳!而刘子杨常有构陷他人之言,且兼早过知天命之年,一旦....日后朕可倚仗者,唯卿耳!此便是朕赐财帛之故。卿乃国之重臣、社稷砥柱,必可留名于青史。朕委实不欲见,他日青史臧否卿身后名之际,犹着墨德行有亏也!” 一番殷殷切切之情、一席推心置腹之言,令蒋济听罢,当即涕泪齐下。 他是真的被感动得无可复加。 天家之人,素来人性淡薄。 而明明是他行为不德,君主不仅不罪且犹爱护如斯者,古今能有几人也! 是故,他也羞愧得不能自已。 连忙再伏拜在地,想说些感恩涕零之言,但只道了“陛下”两个字后,嘴唇抖动了半晌都没有说出其他来,索性一味叩首、纵声而泣。 也让曹叡好一阵宽慰。 二人在殿内上演君臣相得的戏码,又叙了些贴己的话语后,此番召见才结束。 只不过,当蒋济带着满脸感激告退离去之后,独自在殿内的天子曹叡,便再也止不住喜意,畅快的放声大笑。 同时,在心中对夏侯惠愈发欣赏了。 他今日的这番作态,就是那夜夏侯惠的谏言——在不伤及蒋济颜面、不寒老臣之心的情况下,让蒋济心有愧疚,自发收敛受贿的行举、以身作则倡导京都风气好转。 如今看来,效果斐然啊~ 因为蒋济在归去后,当夜便清点了任职中护军以来所敛之财,尽数封存翌日便送去少府署了! 且还作了上疏,自省受贿之罪。 也让朝野一片哗然。 在庙堂之上,天子曹叡先是对蒋济罚了半年俸禄作为惩戒,又称赞他的迷途知返的行为,并借机发挥,号令公卿百官当奉公守法、杜绝贪墨行贿之事。且设下了一月之期,若有贪墨与行贿者自发前来请罪,不罪;而不请罪让有司复察而出者,依律追之。 如此,自是让吏治一时间变得清明了起来。 嗯,至少表面之上是如此的。 而最让曹叡开心的是,经此事后,他还名正言顺的增大了校事的权柄、赋予了与御史有同样职权,也就是让君权悄然增大了。 深谙帝王权术的他,其实根本不在意蒋济是否贪墨,对夏侯惠那夜慷慨陈言的吏治弊病也不是很看重。 水至清则无鱼嘛~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 在君主的眼中,身为砥柱重臣有了把柄才是好臣子,反而无欲无求的臣子才会令君主忌惮。 因为难以掌控、难明心志。 所以,他才将夏侯惠对整顿吏治的谏言,当作了扩大君权的契机。 迎来了皆大欢喜的结局。 的确是皆大欢喜。 蒋济将受贿的财帛悉数上缴后,曹叡在当夜便让秦朗悄然送还给蒋济了,且还赏赐了很多金五鉼,比蒋济被罚去的半年俸禄更多。 如此,蒋济不仅博得了一个好名声,还获得了许多额外之财。 最重要的是,他被曹叡亲口许下了权柄。 在崇华后殿君臣私对之中,他俯首请罪后,曹叡还将提及了设立“天子恩科”的绸缪。 并声称如若事顺遂,将以他为主事官。 也就是说,他日后不仅拥有了选拔武官的职权,还会兼有为天子选拔门生的权力! 从有实无名的上卿,一跃成为权比三公的存在。 对。 天子曹叡并不看好杜恕,更没有打算让杜恕来主事。 一个资历浅浅、年纪轻轻的士人而已,破格擢拔让其参与在中即可,如何能委以这种权柄呢? 第029章、失东隅 暮秋,九月中旬。 云天蓝碧,而遍地泛黄。 北邙山沐浴着朝阳,将熬过长夜的喜悦塞入贯穿京师而过的洛水中,发出欢快的声音蜿蜒东去。就是两岸草烟低沉微寒,秋意渐浓。已然秋收过后的空旷原野之上,成群的麻雀不时从搜刮干净的麦地里腾空而起,让低空盘旋的乌鸦绝望的叫了一声,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带着一缕惆怅的夏侯惠,从宣阳门进入皇宫当值。 他的心情就如那只乌鸦一样失望。 只是如今还没有潇洒转身、另寻他处的翅膀。 自从蒋济上疏庙堂自省、天子曹叡借题发挥增加校事权柄后,他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此眼界的曹叡,是能被规劝成圣明天子的吗? 是啊,他有些失望了。 在那夜长谈之后,他不过是觉得想改变曹叡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而如今则是觉得.....或许,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政事,即人事! 吏治不清则法令不行,法令不行则积弊不改! 他谏言整顿吏治是吸取了前朝汉灵帝执政时卖官鬻爵、导致州郡各地吏治腐败、搜刮民脂民膏无已的教训,以身份与职权都很重的蒋济作为典范,将这股风气扼杀于青苹之末! 是为了社稷能长治久安! 且恰逢今岁庙堂以袭承的汉律繁杂,乃诏刑律用郑玄章句,置律博士;天子曹叡刚刚诏令司空陈群、散骑常侍刘劭等删约汉法,制新律、州郡令、尚书官令、军中令等事! 也就是说,如今正是将行贿贪墨以及其他关乎吏治理的律法重编与改进、形成万世之法的不二契机! 而且,在夏侯惠的谏言中,整顿吏治与天子恩科是相辅相成的、一致推行的! 盖因不管什么制度,从设立到实现预期目的,是需要一个磨合期的,甚至有很大的机率将半途而废、胎死腹中的! 所以,想通过天子恩科培养出酷吏是很难的事。 哪怕成功了,也要等候很长的时间。 夏侯惠觉得不需要再等,直接通过制定律法肃清腐败的弊病、令吏治转为清明,在此过程中,天子自然就可以从原有的官僚中选拔出心腹、充任酷吏了! 且有了天子对酷吏的越级擢拔作例子,日后被天子恩科选拔出来的人,自然就会投君主所好、让自己往酷吏的方向发展了! 如此,缓解九品官人制给社稷带来的弊病,就是迎来了一个好的开端。 然而结果呢? 曹叡竟是将之当成了增君权的手段!将夏侯惠针对时弊提出来的谏言、环环相扣的解决之道,扼杀在摇篮之中! 身为天子,在社稷之重与个人权柄之间取舍,孰轻孰重竟也分不清! 呵呵~ 这位自幼便有聪颖之誉的天子,可真不愧是曹丕之子啊! 有裨于社稷之事熟视无睹,投机取巧、弄权诈术之时却是汲汲营营趋之若鹜! 如此之人,如何担得起“我基於尔三世矣”之言! 或是说,曹叡还是听取了谏言的,不过是一时之差谋私了,待天子恩科设立与步入正轨之后,吏治复明清也不难。 但夏侯惠觉得希望渺茫了。 就在七八日前,博得了大好名声的蒋济,在曹叡的授意下,再次上疏谏言设立天子恩科之事,在庙堂上再次掀起波澜。 而天子曹叡先是不吝赞扬了一番、挑明心意后,才假惺惺的将让衮衮诸公共同计议。 也令衮衮诸公没有了反驳的余地。 然而,这种操作却是败笔。 想想就知道了。 由宗室元勋或者名声俱佳的饱学大儒提及,庙堂诸公会以为这是对九品官人制的查遗补缺,也会基于对天子的敬畏之心,勉为其难的接受了。 但怎么能让刚刚受到嘉奖的蒋济来谏言此事呢? 以门第不高的他提及,自然引发世家豪门的抵触,认为这是对九品官人制的挑衅,进而演变成为世家与寒门的斗争。 同样的言语,从不同身份背景的人口出来,所表达的意思是不一样的! 因为立场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就不同! 连这点都不懂吗? 的确,在天子曹叡的支持下,世家豪门不敢梗着脖子阻止天子恩科的设立。 但他们可以阳奉阴违啊! 以他们在朝中的权柄与根植州郡的底蕴,想从中败坏一件事很难吗? 天子权威在京都之内无可匹敌,然而到了州郡乡闾的江湖之远,在这些世家豪门的作祟之下,还能成什么事! 或许,天子恩科最终的走向,将会演变成为前朝汉灵帝时的鸿都门学那般虎头蛇尾、狼狈收场罢。 也就是说,曹叡的一个举动,让夏侯惠所有谋划都付诸东流了..... 竖子不足与谋! 带着这种怒其不争的失望,夏侯惠近些时日在入宫伴驾时,显得很安分很是沉默。 就连有一次随着天子曹叡前往北邙山狩猎为趣,他都以在家引弓拉伤小臂为由,委婉的回绝了君臣同乐了。 对于他的怏怏不乐,许多人都以为那是振威将军吴质回朝的缘故。 是的,吴质升迁为侍中了。 或许是新鲜的关系,他颇受恩宠,时常被天子曹叡带着身侧咨询与出游同乐,伴驾时间犹如散骑侍郎。 要知道,因为如今中书省权重以及天子年岁尚轻的关系,诸侍中几乎都只在东堂内伴驾,或者天子有国事咨询的时候才召来。 出游,则是不会被带上的。 彼此年纪相差得太多了嘛,难以同乐。 吴质得此殊荣,无改仗势恣睢的秉性,常常对其他伴驾近臣斜眼睥睨,对有过龃龉的夏侯惠更是不吝做出嗤之以鼻的姿态。 态度之恶劣,就连散骑常侍王肃都有点看不下了。 在念及了妻夏侯氏、以及与夏侯衡私交不错的情分,担心夏侯惠年轻气盛对吴质还以颜色、做出在天子面前失仪的事情,便劝说了几句。如“吴质重品行低劣,不值稚权动怒”、“小人之心常龌蹉,坦荡君子无需介怀”等等。 对此,夏侯惠自是满脸诚挚的谢过,并表示自身不会鲁莽。 随后便在心中泛起了腻歪。 不是对吴质的,而是王肃以及其他人的。 因为在先前以《阿房宫赋》讽刺天子曹叡后,诸多近臣就鲜与他攀谈或亲近了~ 然而,待那夜与天子坐谈后,所有人似乎都发现了他原来是一个品德优良的谦谦君子、可引为知己的友朋。就连在中领军署任职、平素鲜有机会与他人聊闲的夏侯献,都曾经趁着候驾的时候自动与他攀谈了几句。 作为高门之后的经学大儒王肃,虽不没有如此势利,但若是没有一夜长谈之事,他定不会好心到来多嘴安抚夏侯惠情绪的。 唉,果然。 世态炎凉,人情练达即文章啊~ 也正是这种感慨,让夏侯惠寻找志同道合者的心思愈发炽热了起来。 规劝天子之路难成行,也是时候做好两手准备了。 唉....... 只是天下才俊如过江之鲫,孰与我归邪? 依仗着“识人之明”,未卜先知的寻找俊才,在彼等尚未显荣之前便倾心与交,以期日后成为同道者?亦或者是,从山野江湖中寻找草莽屠狗辈,施以恩义、委为腹心,以期他日能为我操刀舞戈伐异己呢? 嗯,还是暂且忍耐吧。 如今朝野皆以为我得天子信重,故而此时寻得之人,必然也是趋炎附势者众。 待我上疏举荐杜恕得罪士族与宗室元勋,成为天子孤臣、被他人不敢结交之后,再寻得之人,方能肝胆相照、性命相托。 且如今我出仕时间尚且短,朝野有识之士也不敢对我的为人做出明确定论。 待我的名声日渐增长了,自身秉性品行也足以定论了,或许有志同道合者自发找上门来。 物以类聚嘛~ 情投意合的双向奔赴才是...... 啊呸! 是同心同德、拥有共同理想抱负的人,才能成为矢志不渝的刎颈之交。 带着这样的自我宽慰与对后路的思虑,夏侯惠缓缓穿过宣阳门,望着司马门而去。 就是走着走着,心中陡然感觉有一道目光久久黏在自己的后背上。待猛然回头而顾,却见头戴武弁、身着绛红青绶朝服之人正注目着自己。 见他警觉了,那人也不拘束,反而对他露齿而笑,带着赏识的目光轻轻颔首致意。 对此,夏侯惠也露出一缕笑容来,略微拱手遥遥致意后才继续前行。 那人乃是蒋济。 这令夏侯惠心中觉得挺讽刺的。 因为他与蒋济并无交情,而蒋济对夏侯惠示好的缘由,自是他从天子曹叡哪里知道了,设立天子恩科的谏言出自谁之手。 亦是他即将获得为天子选拔门生的权力,乃是夏侯惠促成的。 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并不知道,断绝了他利用中护军职权敛财之人是谁。而且夏侯惠的初衷,是想将他当作杀鸡儆猴那只“鸡”啊...... 还真是世事无常如白云苍狗了! 带着自嘲,夏侯惠走入了司马门来到东堂前,正拾阶而上时,脚步陡然顿了下。 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天子曹叡让自身的苦心付诸东流,但蒋济却对自己示好了~ 这其中的转折,意味着自己一直疏忽些什么啊~ 第030章、收桑榆 又是索然无味的一天听政。 已然习惯在天子曹叡与中书监、令以及侍中探讨一些州郡琐碎事务时,阖目养神的夏侯惠,心中百无聊赖的感慨了声。 的确,近些日的朝政挺枯燥乏味的。 尽是一些各州郡秋收入库的上计、各地军屯民屯收益锐减的老生常谈,以及即将迎来冬藏的民力富余、官府征发徭役疏通水利沟渠或修缮驿落以及城墙等状况。 莫说夏侯惠听得昏昏欲睡,就连天子曹叡都日渐不耐烦了。 每每看到类似的上表时,都忍不住轻微的叹口气。 没办法,他是天子。 对于这种关乎民生的上表可以让尚书台或者中书省处置,但必须要亲自过一遍,以取知微州郡与黎庶之名。 是故,他近些时日外出饮宴作乐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今日应也是不意外的。 在中书令孙资将最后一份上表放下,他便迫不及待的起身,转去偏厅用午膳与小憩,准备午后出游了。 而诸如夏侯惠散骑近臣,也都依例起身侧立一旁,让中书监、令与侍中重臣先行出殿。 这个礼让的环节,如今成为了夏侯惠最讨厌的事情。 因为几乎每日都被召来东堂的侍中吴质,每每经过他的身前,都会故意停顿一下脚步,趾高气扬的“哼”一声才离去。 这匹夫! 当真嚣张跋扈! 夏侯惠在心中已经不止一次,有过挥拳的冲动了。 盖因是可忍孰不可忍! 明明,联姻不成之事的过错在吴家那边,且夏侯家都暂时忍了、没有做暗中诋毁他的报复行举了,他竟然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真不知道这人心中是怎么想的。 如此行事,不是为自己家门后代埋下祸根吗? 你吴质不过是上一任皇帝的故臣,且都年过半百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还能被当今天子恩宠多少年? 而世与曹氏联姻、犹如宗室的夏侯氏,又能在魏国享受权势有多少年? 两家之间的底蕴与地位,犹如云泥之别。 逞一时之快如此反复挑衅,让夏侯氏记恨在心,这不是把子孙往火坑里推嘛! 不过,夏侯惠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因为如今庙堂的诸公百官,都一致断定吴质就是个疯子。 在他刚升迁归来京都时,竟对已经开始着手署理司徒府事、即将就要登上三公的乡闾定陶人董昭说“我欲溺乡里耳”! 定陶是一个县,自然不是他能引水淹沉的。 此言之意,是他想往乡里的世家豪右身上撒尿,羞辱之。 为了报复早年他还是山野之人,乡闾定陶的世家与豪右鄙夷他出身,没有给予他“士”的身份。 “君且止,我年八十,不能老为君溺攒也!” 这是董昭回复他的话语。 直接与他划情了界限,声称自己不能与他一起将乡闾尿一身..... 连乡闾都不屑为伍的人,自然是不会迎来什么好结果的。 而夏侯惠苦苦忍耐,倒不是觉得打了这种人会弄脏自己的手,或是担心给自己落了个莽撞的名声。 而是太庙还没有落成,他还没有上疏举荐杜恕成为孤臣。 所以没有嚣张跋扈的资本——以天子曹叡的秉性,在夏侯惠没有给他带来裨益之前,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护着他,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唉~ 说来道去,还是自己遇人....哦,是遇“君”不淑啊~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天子曹叡这些时日每每转去偏厅之时,都会不留痕迹的回头瞥了一眼,看一下吴质挑衅他的情况。 频繁招吴质伴驾出行,让他们二人有更多接触机会,也是故意为之。 缘由,乃是曹叡想观夏侯惠隐忍如何。 成为天子孤臣的人,必然会被其他臣子排斥,日后难免会迎来各种明枪暗箭,也不乏被挑衅、折辱的时候。 无有隐忍心性者,不可委以重任。 的确是重任。 孤臣是君主最忠实的爪牙、不二心腹,君主自然也不吝赐予权柄。 且是君主出于裨益自身的考量,会以这个孤臣的能力作为考量,赐予“物尽其用”的最大化权柄! 就如先前他误解的中护军之职,只要夏侯惠资历与能力到了,曹叡都不会吝啬赐下。 当然了,在此之前,曹叡要试探清楚。 毕竟,一个连些许挑衅都无法隐忍的孤臣、连脾气都控制不住的莽夫,他要来也无用啊~ 所以,他对夏侯惠没有对吴质有过激行为很是满意。 也终于在心中敲定注意,打算先给予点恩宠以收其心。 权当做是前番夏侯惠的谏言,让他得以扩大校事权柄的奖励罢。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 从偏厅内缓缓步出的侍宦,宣布了今日午后伴驾的近臣,仅有散骑常侍高堂隆与王肃二人。 莫说近日颇受青睐的夏侯惠不在其中,就连不曾缺席过的秦朗都无此殊荣了。 不过,这样的决定,诸近臣并不惊诧。 高堂隆可是天子曹叡潜邸时的王傅,且为人正直、品德淑良,每每规劝谏言的时候,天子都要肃容以待的。 如今天子留下了他,自然不会是去戏耍游玩。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让这两位经学大儒讲解《易》,或者是问一些事情的征兆罢。 事情也大致如他们所料。 天子曹叡起驾去了司空署,看陈群与刘劭二人新整理出来的律法,并让高堂隆与王肃一并参详。 因为在如今的世风中,偶尔也会引春秋决狱的。 只不过,天子曹叡的目的有些不单纯罢了。 却说,三人至司空署后,被司空陈群引入安静的内厅,素喜律法的曹叡便拉着同样精通律法的散骑常侍刘劭问这问那,而伴驾而来的高堂隆与王肃,自然也与陈群侃侃而谈,一时之间,颇有君臣为国裨益殚精竭虑的景象。 就是小半个时辰后,辩论得心满意足的天子便觉得乏味了。 让高堂隆留下继续与陈群刘劭二人探讨新律法,自己则是带着王肃先行归去宫禁。 对此,高堂隆并不意外。 日理万机的天子嘛~ 能有心亲自前来关切新律法就很好了。 若是事事皆亲为,那还要他们这些臣子做什么呢? 而王肃则是有些迷惑不解。 虽然四人中他是年纪最小的,但他家学渊博,在经学造诣上,可是遍注群经、整理注释了《孔子家语》的,乃当之无愧的大儒啊~ 怎么就被带走了呢? 莫不是,现天色尚早,故天子还要去饮宴作乐? 带着疑惑,王肃策马缓缓随在天子御驾之后,正在恍惚之际,却见端坐在车上的曹叡侧身冲着他招手,笑容可掬而道,“王卿,近前来。” “唯。” 朗声应了句,王肃略微用力夹了夹马腹,驱马来到御驾侧,略微弓腰将身躯放低以示恭顺,垂首而问,“不知陛下何所嘱?” “嘿,闲谈耳。” 曹叡摆了摆手,笑道,“尝问王卿膝下有一女,八岁即可诵《诗经》《论语》,苟有文义,目一所见,必贯于心。卿先君故司徒曾叹曰‘兴吾家者,必此女也,惜不为男矣’之言,可有此事否?” 若是君主问及臣下子嗣,那是一种无上恩宠。 因为这意味着臣子圣眷正隆,令君主打算爱屋及乌擢拔子嗣了。 然而,若是问及的是尚未出阁的女子嘛~~ 你该不会想纳为嫔妃吧!? 闻言,王肃陡然心中一凛,依旧恭敬的回道,“回陛下,确有此事。只不过,臣女唯略通文墨,非如市井传闻那般淑良。” “王卿自谦矣。” 对于王肃的谦虚言曹叡作哂然,略微停顿之后,才继续问道,“嗯,卿女而今应是豆蔻之年了吧?不知,卿可寻得良俊,与之许下媒妁之言否?” 依着如今的世风,公卿高门之女,大致过了冲龄之后,便会早早定下媒妁之言了。待到十二三岁却还没有定下亲事的,实属少数。 但王肃之女王元姬,还真是个例外。 在她九岁之时,生母羊氏便病故,十一岁时父王肃续弦夏侯氏;而在十二岁时祖父王朗则又病故,丧喜诸事的交替耽搁下,家中还真没有给她定下亲事。 毕竟,就算有慕东海高门王氏者不乏、有意联姻者众,但也没人会赶在别人家中治丧期间去提亲吧..... 唉,果然。 王肃在心中悄然叹了口气后,有些认命的回道,“回陛下,未有。” 他并非愚钝之人,既然天子都问及年纪了,其意所指自然也就昭然若揭了。 是的,他并不想自家女儿进入宫禁。 不止于宫禁之内龌鹾多,如曹丕有赐死甄氏、曹叡罢黜元配虞氏等事,更因为天子曹叡的子嗣已然接连夭折了啊~ “豆蔻之岁犹不定亲,王卿可谓失责矣。” 得到肯定答复的天子曹叡,并不知王肃心中所想,而是脸上喜色更甚而道,“不若,朕为卿女指一俊才可好?” 呃~ 还好,还好,不是采择入宫~ 顿时觉得心情好转的王肃,不假思索便颔首而应,“唯。臣肃,代臣女谢陛下隆恩。” 应声得如此爽快,倒不是他觉得曹叡看好的年少俊才很好。 而是曹叡乃君主。 君主都开口了,身为臣子的他,哪还有回绝的余地..... 第031章、上疏 数日后。 安宁亭侯府,将近午时。 在天子听朝日参与朝会、从皇宫而归的夏侯衡,甫一进入家宅,连朝服都没有换下便直奔夏侯惠的小院落而去。 待进入小院落后,便再也止不住喜悦之情,欣喜的叫唤着。 “稚权?” “稚权,喜事啊!哈哈哈~~ 今日休沐在家的夏侯惠如今正在书房中,听闻长兄的叫唤,不由起身出迎。 同时心中也颇为诧异。 自从得悉天子曹叡让自己当孤臣后,这位大兄可是郁郁不乐了好久的,如今怎么倏然变得如此兴高采烈呢? 难道是被升迁了? 亦或者是家中四兄如仲兄一般,以父辈功勋恩赐爵关内侯了? “大兄,我在此处。” 带着疑惑走出书房,夏侯惠冲着长兄招手,正待想问出疑惑时,便被大步流星迎面过来的夏侯衡一把抓住了手。 “稚权,喜事啊!你有良配了!哈哈~” 我被定亲了?! 顿时,夏侯惠一时哑然。 因为先前在花苑小亭内二兄弟坐谈时,长兄夏侯衡还声称不再为自己寻姻亲了。 理由,自然是夏侯衡知道他都要当孤臣了,觉得也没必要为他寻一姻亲作仕途助力,便遂了他不想成亲那么早的意愿。 哪料到,还没过多久呢,长兄竟声称他有良配了~ 且看他欣喜洋溢于表的模样,对方家世肯定非同一般。 至少,要比前番戏耍自己的吴家要强很多。 须臾间心念百碾的夏侯惠,请长兄进屋入坐,“大兄,进来细说。” 片刻后,他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今晨在夏侯衡入朝的时候,碰到了候在司马门前的王肃。其也不过多客套,径自问夏侯衡有没有为夏侯惠寻到姻亲,待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便将自家女儿给推出来了。 对此,夏侯衡自是欣喜莫名。 盖因京畿之内,公卿高门的子女皆略有名声。 已故司徒王朗对王元姬“兴吾家者,必此女也”的赞誉,曾经在市井中喧嚣了好一阵,夏侯衡当然也听过。 且东海王氏乃是当世数得上号的高门啊~ 以夏侯家如今无有重臣的声势、夏侯惠并非嗣爵嫡长的身份,明显是高攀了的。 长兄如父的夏侯衡,哪能不满口应下呢? 而夏侯惠听罢,则是一时愤愤。 好你个王子雍! 平日里你我兄弟相称,我对你亦以兄事之,不曾有过怠慢!而今,你竟与我长兄私下定议,要当我外舅?! “大兄,弟以为此事不妥。” 沉默少时,夏侯惠轻声说道,“大兄是知晓的,我将要上疏举杜务伯,亦必然沦为众矢之的。届时,恐会牵连子雍兄一家了。” “我乃不分轻重之人乎?” 不想,夏侯衡听罢,当即横了一眼,“子雍问我之际,我便心有此顾虑了。便以言试之,问他为何倏然有了联姻之意,你可知他是如何说的吗?” 说道这里,夏侯衡故意顿了顿,做足了神秘的派头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他说,此乃天子指婚!” 喔~ 原来如此! 这下,夏侯惠彻底明白了。 此不外乎,乃是天子曹叡示恩的权术罢了! 在先前曹叡就曾声称说,以不复将吴质征调归洛阳、让其老死河北来给自己出一口恶气,而自己回绝了。而今,换做指王肃之女为妻,自然便是基于吴质那句“我家之女才貌皆殊,岂容夏侯稚权之流觊觎哉”,来彰显君主对夏侯惠的恩宠不衰了。 毕竟,出身落魄寒门的吴质之女,与东海高门的王肃之女是无法比拟的。 只是明明都让我当孤臣了,怎么还给我指了如东海王氏这种公卿高门之女为妻啊? 此不是自相悖吗? 莫非,此中天子尚别有深意? 在听到婚事乃是天子指定的时候,夏侯惠久久不语,心中尽是茫然。 也让书房内陷入了好一阵寂静。 原本还在喜笑盈腮的夏侯衡到底是浸淫在仕途上久了,见状,便敛容沾须,轻声发问道,“稚权所思者,乃天子此举何所欲乎?” “万事瞒不过大兄!” 由衷的称赞了声,夏侯惠连忙请教道,“如大兄所言,以孤臣娶高门之女,我委实不明此中蹊跷也!大兄若是明了,还请为我解惑。” “我倒也无有确凿之念。” 夏侯衡点了点头,回道,“不过,我私自揣测,或乃陛下年岁尚轻之故耳。” 呃~ 这是指天子曹叡年纪轻轻,做事没有思虑周全,所以才有自相悖的行举? 对于这个答复,夏侯惠报以莞尔。 但接下来夏侯衡的话语,却是令他心头一片清明。 曰:“稚权何故自伤神邪?丈夫在世,吉来不忘形、厄至不踟蹰,从容而已。天子何所欲,假以时日自会见分晓,稚权只需坚持本心、恪守德行,何须在意吉厄与否哉!” 且言罢,他便自行离去。 嗯,他是忙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诸流程去了。 为了王肃家中好,他要在夏侯惠作上疏之前,先大张旗鼓的将亲事给敲定了。 而被开导暂时抛开得失杂念的夏侯惠,则是再度端坐在案几前,刚执笔点墨之际,嘴角便露出一缕笑意来。 他将与王肃之女定亲事,而案几上铺展的,却是他做给司马师的回信..... 自从前番在城外陈家草堂结识司马师后,二人便每个月都通书信。 是司马师率先伊始的。 那日,他出声邀请夏侯惠常一起饮宴坐谈、而夏侯惠不置可否后,他便时不时让家中僮客往夏侯府邸投一封书信。 很长的书信。 内容不止于探讨二人洽谈甚欢的兵事。 诸如文学、经学、礼仪、人事、军制、器械、方术或者地方志异等方面,甚至还曾有过附录了一曲音律在文末之事,堪称无所不罗。 可以说,他每作一次书信,相当于和夏侯惠坐宴详谈一次了吧。 但他也很谨慎。 信中一旦提及如人事、军制等敏感话题,他都会拿秦汉或者先秦事迹作例子,来问夏侯惠以及阐述自身的看法。 对于这种很新颖的“交游”方式,夏侯惠也兴趣盎然。 因为司马师不负盛名,不管在哪个领域都涉猎颇深且能提出很独特的见解,夏侯惠每每看到他阐述心得时,常有一种阔然开朗的感觉。 以致有时候,司马师隔了半个月没有作书信投来,他都会生出怅然若失的情绪了。 自然,能让司马师契而不舍的作书信,那是他每一次作回信时都很认真,也同样将自己的见解与心得细细道来,而不是随意敷衍应付了事。 就这样,二人的关系升温得很快。 明明就见过一次,但彼此之间都有了一种士逢知己之感。 有时候,夏侯惠甚至还自嘲过,明明自己是知道历史轨迹的,但与司马师却是如此契合呢? 待静心自我审视后,便发现二人身上有很多类同之处。 最大的契合,乃是自己的观念与性情皆带着些背经叛道的味道,而司马师同样是拥有着一颗不向世俗低头的心..... 若非心有忌惮,此子便是可与我肝胆相照的同道者也! 每一次提笔做完回信后,夏侯惠总会如此在心中感慨一声。 当然了,感慨归感慨,惋惜也终究只是惋惜。 他并没有付诸于行的念头。 而且他觉得,只要在过些时日自己上疏举荐杜恕后,司马师应该就不会再作书信来与他谈古论今了。 他乃士族,且是社稷重臣之子嘛~ 哪怕司马师自己没有明哲保身的心思,但总得为家中考虑啊~ 何必为了一个非亲非故、只是相谈甚欢之人,而让家中迎来他人的诟病呢? 至少,夏侯惠就觉得易地而处的话,自己也是会断了联系的。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于不知觉中,已然是暮冬十二月了。 自从曹叡继位以来,便开始营建的魏太庙在十一月落成,且在十二月太常韩暨持节从邺城迎回来了高、太、武与文四神主,在洛阳太庙里安放。 不过一个太庙而已,之所以营建了那么久,是因为天子曹叡还顺势大兴土木起宫殿了。 为此,那时尚在世的司徒王朗、廷尉高柔、时任洛阳典农中郎将的毌丘俭等臣子都出言规劝过,只不过曹叡耍了小聪明。 对规劝良言称善,但却将修筑的宫殿并入了太庙中,让群臣皆不复言。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性情再怎么刚直、不吝犯颜直谏的臣子,都不能规劝天子莫要修筑太庙吧...... 自然,已成定局的事情,与夏侯惠无干。 就在太常韩暨迎神主归洛阳太庙安放之际,天子曹叡亲临祭祀的时候,还下诏博求众贤,恩准各司各人以及州郡主官举荐贤才良俊,无使有识之士遗于野。 是的,只限于在野的贤良。 不管庙堂衮衮诸公百官,还是各州郡的地方主官,都以为天子曹叡这是在推行刚刚设立的“天子恩科”,趁机扩大为国抡才的途径。 而夏侯惠知道,这也是自己踏上孤臣之路的契机。 亦没有怠慢,径直将数月前就做好的举荐杜恕的上疏呈上。 在上疏中,他先是阐述了杜畿的功绩以及死难王事的忠贞,声称不该让杜恕遗于山野,然后话锋一转,义正辞严附和了杜恕先前斥朝堂风气不正的论述,恳请天子彻查云云。 自然,这种上疏,令庙堂波澜再起。 第032章、逐出 岁暮残年,如柳絮般的雪花一片片随风轻舞,将天地山川染成皓白。 兰陵侯府邸的院落中,告了休沐的王肃正独坐堂前,手执一卷竹简,目光有些迷离的看着庭前雪色点点飘零。 他大抵是心生烦躁了。 横竖都看不进书传,就连庭前兀自纷飞的雪花,他第一眼过去便觉得凌乱无序,复一眼过去还是觉得杂论无章,平端扰人心烦。 唉,都怪天子那日的胡乱指婚! 最初,天子曹叡不知为何,陡然就将他女儿指婚给夏侯惠,他心中还是没有什么抵触的。 因为在数个月的相处中,他觉得夏侯惠为人品性尚可。 虽是有时候行事鲁莽了些,但终究是年轻人嘛。 可以理解。 待在仕途上走得远了、见过的事情多,自然也就稳重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两家联姻的流程才刚开始走呢、才刚被京师各家茶余饭后呢,夏侯惠便就成为了人嫌狗憎的存在。 缘由,是他作了三次谏言。 第一次,是上疏举荐杜恕,并附和彼斥庙堂风气不正的言辞。 这次上疏,令所有人都有了一个疑惑——京都不是传闻夏侯衡持家有道、长兄如父吗?怎么夏侯惠还是一副没有父辈教养的样子呢? 的确是没有教养。 出身夏侯氏、职不过一散骑侍郎,竟将已然称病隐居的杜恕拉出来落诸公卿的颜面! 君不见,先前蒋济上疏自省,让天子曹叡重申修德养廉的那股热劲,不过月余时日便随着入冬彻底凉透了吗? 还旧事重提什么! 当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半点仕途世故都不懂! 只不过,他的这个上疏,众臣僚只是在暗中腹诽了几句。 因为天子不等此上疏在庙堂发酵,便一锤定音,再次将杜恕辟为中郎,让其协助蒋济署理天子恩科之事去了。 也让庙堂诸公私下揣测,这是天子为了推行恩科而授意他上疏的,故而不再纠缠。 但夏侯惠的第二次谏言,则是坐实了仕途“愣头青”的标签。 那是坐镇淮南的前将军满宠,上疏庙堂陈述御贼吴之方略,欲将合肥城拆了,搬到三十余里后的将军岭重筑。 此事,庙堂诸公意见不一。 反对得最激烈的,当属护军将军蒋济。 曾任职扬州别驾且对江淮事务十分熟悉的他,觉得合肥城建立了数十年,历来是抵御贼吴的前哨,哪能说拆就拆了啊~ 贼吴都没有攻陷过,自己反而主动拆了,管着叫御吴之策? 实属荒谬! 对此,天子曹叡也没有确凿的表态。 而是在一次东堂署政罢,想起先前曾以江淮事务考校过诸近臣,便让众人畅所欲言一番。 诸近臣都知道,诸如这种军国大事,并非他们现今可置喙的。 故而,在提出自身看法的时候,皆很委婉、很模棱两可的表述,力争不被卷入满宠与蒋济两位砥柱重臣的争执中。 但夏侯惠则是不然! 他竟叫嚷着“贼吴离水则怯”的主张,对满宠的方略赞不绝口,并劝说天子当取满宠之策。 要知道,蒋济可是对他颇为赏识的啊~ 在近个把月里,蒋济已然三番两次在“不经意”间,声称他乃夏侯家的后起之秀,日后必将复父辈功绩云云,为他美名了! 在人轻位卑之际,能得重臣亲口赞许,这是多大的恩德啊! 君不见魏武曹操在年轻时,被太尉桥玄断定为日后必将平定乱世之人,就让曹操记了一辈子。 每每经过桥玄墓地之时,总不免祭祀一番。 就连魏文曹丕都曾祭祀过。 而夏侯惠呢? 不念恩情也就罢了,竟还当朝以言悖之? 就算看法不错,你也可以闭口不谈,将表面的和睦维持住啊~ 鲁莽竖夫! 每每想到这件事,王肃就忍不住怒其不争、好一阵火大。 不过,夏侯惠在这件事上,仍很辛运的逃过一劫。 就在他对满宠的御贼吴方略赞不绝口的时候,蒋济还未恼羞成怒之际,大将军曹真从驻地长安回来了。 且就此事上,十分坚定的站在了满宠那边,也让天子做出了决断。 嗯,曹真是回来计议伐蜀的。 将要伐蜀,对于魏国朝野而言,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自天子曹叡继位以来,巴蜀在短短两年时间里,三次出兵犯境,还夺了武都、阴平二郡,这就促成了魏国上下皆汲汲求战之心。 想想就明白了。 对于曹叡而言,魏国独占天下七分,且曹丕在位期间并没有失疆域,若是面对巴蜀如此挑衅他都不伐之,国威何在?君威何存? 而对于庙堂可计议军国大事的重臣而言,则是出于对巴蜀认知颠覆的考量。 最初,蜀主刘备崩于永安,魏国庙堂皆以为巴蜀已然日薄西山,是时司徒华歆、司空王朗、尚书令陈群等人还各作书入蜀陈天命人事,劝说被刘备托孤的诸葛亮举国称藩。 但没想到的是,仅仅数年过后,诸葛亮率军出陇右,魏国的南安、天水、安定三郡皆叛魏相应,令关中响震! 如此,若不伐蜀以耀魏国军威,雍凉何能安也! 因而在武都、阴平二郡刚刚丢失的时候,天子曹叡便时常私下咨询庙堂重臣伐蜀事宜了。 就是群臣意见相左。 如被咨询得最多的侍中刘晔,与天子私对时声称可以,在众人面前则是声称不可以,将迎合谄媚的作态彰显无遗。 而中领军杨暨则是反对。 他以为巴蜀有山川之固,且道路崎岖,魏国最精锐的骑兵难以发挥战力等为由,认为伐蜀不可取。 待到冬十一月,大将军曹真上表陈述伐蜀方略时,司空陈群也明确反对。 因为曹真的方略中,是打算让郭淮督陇右各部入阴平与武都郡、骠骑将军司马懿走东三郡策应,自己则是督领主力走褒斜谷攻入汉中。 陈群觉得,此战略不可能成功。 且理由令人无法反驳。 当年魏武曹操走秦岭谷道、长达三百多(汉)里的褒斜谷入汉中都失败了,你曹真凭什么认为自己就能成功? 难不成,曹真自忖比武帝更善于用兵? 天子曹叡将陈群的意见,转去长安给予曹真,也促使了曹真亲自赶回来洛阳之行。 曾经留在洛阳帮曹叡稳定局势的他知道,如若曹叡心中罢了伐蜀之念,便直接下诏将此事暂时搁置了;而将陈群之言转示与他,自然是让他自己来说服陈群以及其他人。 曹真归来后,直接将方略大致修改了下,改为自身督领主力从子午谷进军,并分兵给宿将张颌走褒斜谷,形成四路伐蜀之势。 对此,陈群与其他反对者并没有当即反驳。 而是重新估量增加了一条路线进军后,大军粮秣以及辎重补给等问题,打算实事求是之后再作谏言。 但任凭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夏侯惠竟然上疏谏言了! 竟不知自身人轻位卑,妄议军国大事,以洋洋洒洒的数千言,从山川地理、兵将军心、环境气候以及魏蜀双方优劣对比等各个方面,有理有据的声称此时不宜伐蜀。 这份上疏,原本知晓的臣僚并不多。 尚书令陈矫在看到的时候,第一时间送去了东堂;但在天子看罢后,招来中书监、令与侍中刘晔以及陈群等人一并参详后,也不可避免的流传了出来。 反正,魏国将伐蜀之事也不算秘密了。 如雍凉军中的细作早就打探到,蜀丞相诸葛亮已然筑汉城于沔阳、筑乐城于成固,提前做好了守御的准备。 天子曹叡与诸重臣计议的结果是什么,妄议军国大事的夏侯惠将迎来什么结果,现今暂无人知晓。 但有一点却是确凿了。 从举荐杜恕、赞成满宠方略与争论曹真伐蜀三件事中,朝野都知道了,夏侯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党不朋、不囿家门、不苟私利且不以仕途为念的直臣。 也就是所谓的社稷孤臣。 因为他做事的方式,只从社稷裨益与否的角度出发,不惜把不能得罪的、不该得罪的人,都给得罪了....... 要知道,夏侯惠应该竭力促成曹真伐蜀才对的啊~ 源于夏侯渊、夏侯荣死难汉中郡的关系,大将军曹真伐蜀也是间接的为夏侯渊复仇;若是事顺遂将夺回汉中郡夺回来,那更是为夏侯家雪恨、摘掉丢失汉中郡的耻辱了! 身为人子,怎么能反对呢? “竖子!父兄之仇,犹不思报,汝尚有何面目苟活于世邪!” 这是夏侯衡的原话。 就在夏侯惠作上疏没几日,他长兄夏侯衡得悉了事情,便暴跳如雷的对他拳脚相加、责骂不肖。 但夏侯惠并不屈服。 在躲避拳脚的时候,还一味争辩着“我为臣子,当为国裨益,焉以私废公”云云。 这种死不认错的态度,也令恼怒难当的夏侯衡做出了兄弟分家的决定。 说得好听是分家。 但谁都知道,这是夏侯衡将他赶出了家门。 以实际行动向所有人表示,这个逆子以后所言所行都与夏侯家无关,他人若是想打想骂或者构陷,悉随君便,毋庸以夏侯家为念。 这就是王肃心中烦躁的来源。 他女儿,才刚刚与夏侯惠定亲了啊! 第033章、门户计 对于仕途,王肃并没有什么野心。 他真正追求的,乃是自己的学说能得到广泛推广与认可。 就如大儒郑玄的学说被称为“郑学”一样,他也希望日后自己的学说能被称为“王学”。 盖因一代人作一代人的事。 身为东海高门之后,他父亲王朗已然成就了三公门第,他日后能否可为三公对家门而言,裨益不大。 而《汉书·韦贤传》有云“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 在诗书传家的时代,他如若将自己的学说发扬光大,为门第再添一经学上的权威,那日后家中子孙后代累世簪缨、偶出三公乃是必然了。 就如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一样。 彼最初起家时,不就是凭借治《孟氏易》嘛~ 也正是如此,对仕途没有汲汲之念的王肃,对夏侯惠在朝中的作为其实并不反感。 相反,他还颇为赞赏。 社稷孤臣嘛,日后说不定会被青史不吝着墨呢! 唯有一点不好,是这类人往往不得善终。 而夏侯惠若是不得善终,那他的女儿自然也就被牵连了。 是故王肃枯坐堂前时,出于心疼女儿的心思,暗中腹诽天子曹叡胡乱指婚也就不足为奇了。 是的,他没有怪罪夏侯一家。 夏侯惠不必说,他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别人强求不了。 夏侯衡就更无法指摘了。 就在他将夏侯惠赶出家门的第二日,便带来了好几车财帛前来拜访王肃。 待被王肃引入内就坐后,他便满脸羞愧的道歉,一个劲的声称“自己没有教导好六弟,以致他狂悖不肖、屈尊王家之女”等等言辞。 姿态之诚恳,就差没有给王肃行大礼了。 最后,在王肃一番好生劝解之下,他才歉然离去。 那几车财帛他没有带回去,王肃也没有推辞就让家人收下了。 彼此都是奔着不惑之年而去的人了,有些事情心知肚明。 两家联姻是天子指定的,结果是无法更改的,且东海高门也做不出悔婚这种事来玷污家声、徒增他人耻笑。 这些财帛,其实就是夏侯家提前奉来的聘礼。 既然夏侯衡已经将夏侯惠赶出了家门,日后亲事的筹备与举办昏礼等诸多流程,他自然就不会再操持了。 提前奉上聘礼,是他念及父母皆亡故,最后践行长兄如父的责任。 至于,为何财帛如此之多嘛~ 一部分是让王肃置宅子的。 安宁亭侯府邸很大,哪怕诸兄弟皆三代同堂了,都能安置得都绰绰有余,所以夏侯家并没有在京城内置别宅。 被赶出去的夏侯惠,自然就没有了栖身之地。 据市井好事之徒绘声绘色的茶余饭后中,夏侯惠被赶出府邸之时,身边仅有一个姓孙的老苍头随行;所携之物也只是日常衣物、弓箭与长短兵以及书籍等杂物,仅是一匹驽马拉着的小车就装完了。 如今他的容身之处,在洛阳西城门外的民宅里。 且那只有两间房子的逼仄民宅,还是那孙姓老苍头的儿子所置...... 唉,真可谓凄惨啊~ 身为谯沛元勋夏侯氏之后,贵为天子近臣的散骑侍郎,竟落魄到被仆人收留了! 所以,夏侯衡送来很多财帛的另一层用意,就是让王肃日后嫁女的时候,顺便陪嫁一个小宅子让新人住,免得委屈了自家女儿。 这也是王肃对夏侯衡很友善的缘由之一。 因为依当今的律法,嫁妆归妇私有,夫与夫家皆没有权力处置。 他女儿日后成亲,一旦夏侯惠住进了陪嫁的宅子里,说话的底气都会弱几分,自然也会对他女儿好一点了。 世事洞明皆学问。 夏侯伯权为人处世堪称面面俱到,怎么就管教出了一个不谙人情世故的夏侯稚权呢? 唉..... 想到这里,王肃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随意将手中的竹简放下,正打算起身走走时,倏然听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想起。 回头一看,却见自己的长女王元姬,正以小箩提着套茶具细步缓缓而来。 见他看过来了,也没有出声。 只是微微屈身以礼、露齿一笑,便在他面前端正跪坐好,忙活着从小箩里取出饼茶、陶炉、承盘以及麻布裹着的木炭等物。 王肃也没有出声。 不仅罢了起身走走之念,还只手含笑沾须看着女儿忙活。 如今世风乃是饮酒。 豪饮之人被赞为壮士,但王肃却是喜欢吃茶。 故而,每每他居家在堂前读书传时,素来孝顺的王元姬都会亲自过来给他煮(煎)茶。 且先点燃木炭,取出一小块饼茶在炭火上灼成赤色,然后斫开打碎放在小臼中,研成细末,过罗倒入承盘中,用葱、姜、桔子等物作佐料,加水煎煮来喝。【注1】 少时,承盘水烟袅袅,茶汤沸腾。 在一旁煨火的王元姬,从承盘中将煮好茶汤的倒入陶碗,端放在王肃的案几上,细声慢语的说道,“阿父,天甚寒,吃茶暖暖身子。” “好。” 王肃轻轻颔首,欣慰而应。 待端起陶碗轻轻吹了吹,慢饮了一口,顿时感觉心里暖乎乎的。 他这个长女,知书达理且孝顺乖巧,不仅被已故祖父甚爱之,他自己也疼爱有加,只是.....日后竟要陪着夏侯惠这个竖子吃苦了! 轻抿了几口,王肃放下陶碗,语气有些惋惜,“元姬可曾知晓了吗?夏侯稚权被其长兄赶出家门了。” “嗯,孩儿听家中管事说了。” 王元姬神情没有什么异常,点了点头而应。 两家联姻之事,在夏侯衡请媒人到府走流程的时候,家人便给她说过夏侯家情况以及夏侯惠为人了。且王肃的续弦的夏侯氏对亲上加亲颇为欣喜,也不吝为自家人说项,如散骑侍郎清贵,乃是社稷储才,日后必然有一番大作为云云。 如今出了这种事情,家中自然也不会瞒着她。 不过,王肃对她的反应也有些心奇, 那可是你日后的夫君啊,竟是一点情绪都没有吗? 略作思绪后,他便忍不住发问道,“你....不觉得他不堪吗?” 对此,王元姬露出了微笑,不假思索而回,“朝堂之事孩儿不懂,他兄弟之间的矛盾,孩儿也不了解,故而不敢断言。嗯,阿父,他做错了什么吗?” 呃..... 好像也没有。 为社稷谏言乃臣子本分,他没有做错,只是不与他人一样且先谋身、苟利于己罢了。 王肃一时哑然。 顷之,倏然莞尔而笑,“嗯,他没有做错什么。” “哦~” 王元姬笑颜依旧,轻声说道,“阿父,茶汤趁热吃,我去督促恽弟与虔弟读论语了。” “好,去吧。” 堂前再次恢复了安静。 继续吃茶的王肃,一边回想着女儿的作答,一边自嘲着自己的庸人自扰。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从天子曹叡重新辟杜恕入朝之事中,便可知道夏侯惠简在帝心,如今他被夏侯衡被赶出了家门了,天子能不闻不问吗? 退一步而言,他是真没有做错什么啊~ 以谯沛元勋之后的出身,娶了自家嫡女的仕途助力,就算被朝中公卿排斥了,日后也能被天子外放为两千石吧! 而且,王肃还陡然想起了一事来。 先前在北邙山狩猎时,夏侯惠曾独自猎到一只野豕。 从那只野豕身上下颚、腹部以及肩背上皆有伤口之中,便可以知道夏侯惠做事情是有周全计划的。而今,他不惜得罪宗室元勋、落庙堂诸公颜面也要上疏,难道没有提前思虑过将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既然想到了结果,但还是去做了...... 当真一心为公乎? 抑或是,所谋甚大者邪? 放下陶碗望去庭院的王肃,又觉得纷纷扬扬的雪花很是杂乱无序了。 只不过,这一次他心中没有烦躁,而是有些不敢确凿,以及带着一些说不明道不白的期待。 .......................... 荆州南阳郡,宛城。 骠骑大将军署内,司马懿只手沾须,看着天子曹叡遣人转来的书信兀自沉吟。 那是夏侯惠上疏言不可伐蜀的复录书。 而司马懿的目光,也正是落在复录书的最末“此疏乃散骑侍郎夏侯惠所上”字眼上。 这是他第三次看到夏侯惠的名字了。 第一次,乃是出自与他私交甚好的蒋济之口。 那是他得悉蒋济上疏庙堂自省后,便做了书信归去与之叙话情谊,且还不吝赞誉了此举之善。而蒋济的回信,则是给他提前透露了天子恩科之事,还说了促成此举之人,乃是才被辟为散骑侍郎没多久的夏侯惠。 是时,他只是略微扬眉,赞誉一声年少有为便略过了。 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偶有遇见一个有主见的,又有什么奇怪的~ 以他的身份地位与资历,区区一个夏侯惠还不值得关注。 而第二次,则是从朝中任职度支尚书的司马孚书信中。 因为他已然出任地方、督兵镇守前线,且长兄司马朗早就亡故的关系,家中许多事情都是在京师的司马孚代为操持。 子女的姻亲同样也不例外。 他次子司马昭即将迎来弱冠之龄,故而司马孚便做书信来询,声称故司徒王朗之孙女颇淑良,是否要为司马昭前去求亲。 对此,他觉得挺好的。 东海王氏乃当世高门,家中嫡女自是不会差了的,配自家次子绰绰有余。 然而,待他刚想把做好的家书送出去的时候,司马孚又遣人急匆匆送来书信,声称王朗孙女已然许给他人了,要为司马昭另择他家之女了。 这也不足以让他奇怪。 娶嫁姻亲这种事,先求者得之。 魏国功勋权贵之家尤多,又不是只有他家次子有求妻之念。 就是听闻王朗孙女是许给了夏侯惠后,心中有了些兴趣——此子年纪轻轻,便能让蒋济着墨提及、王肃以女妻之,或许果乃我大魏后起之秀? 就是不知,比起我家子元如何? ------------------------------------------------------------------------------- 【注1:当时煎茶之法,见魏国太和年间博士清河人张揖所著的《广雅》中。】 第034章、门户计2 一者,乃民力难继。 《司马法》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 我魏国自代汉承天命以来,屡番对贼吴攻伐,而陛下继承大统之后,不臣如蜀、吴亦连番兴兵犯境,以致刀兵连年不休,民生凋敝。而今,国家正是亟需与民休息、省息徭役之时,焉能动刀兵而令生民烦扰邪? 二者,则蜀有险可依。 孟子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巴蜀地险守易,我魏国虽有精兵虎将,亦势难施也。如武帝始征张鲁、后战刘备,皆聚十万之众,身亲临履,指授方略,犹受困粮道转运艰难,弗能竟全功也。 此可谓地利不在我魏国也! 前番武帝伐汉中,便有宛城黎庶苦于徭役,守将聚吏民叛的前车之鉴。我魏国若发兵伐蜀,当不扰民春耕之时。而汉川闭塞,秦岭谷道夏秋时节多雨,恐大军未临阵而因雨水徒耗战心也。 如此,乃天时不在我也! 刘备丧于永安之际,巴蜀叛乱四起、吏民皆不得安。而自蜀丞诸葛亮受刘备托孤以来,殚精竭虑,讨平南中叛乱、北上汉中演武,至今已然将近八年矣!亦可谓之,巴蜀内部动乱不复、人心安定,皆咸相用命矣。此时我魏国若兴兵伐之,必激起彼等同仇敌忾之心。 此可谓之,敌有人和之势也。 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陛下何以伐之哉! 三者,雍凉羌胡部落易动难安。 自前朝伊始,凉州便有持续百余年的羌胡动乱,武帝亦曾有过“愿为征西将军”之言。 我大魏立国以来,虽有数次兴兵讨不臣、诛首恶、徙部落异地居而分其势等诸多镇压分化之策,然而羌胡部落叛乱之事犹不绝也。 而今,若我魏国兴兵伐蜀,必取羌胡部落牛羊粮秣、征部众入行伍耀军威以及转运辎重,恐激起彼等怨气,复有兴兵作乱之事也! ............... 这是夏侯惠上疏言不可伐蜀的复录书中,最主要的三点依据。 其他还言了一些什么圣主惜民、不妄动刀兵等等例行引经据典的事例以及赞誉之辞,司马懿直接略过了。 “此子年纪轻轻,胸中筹画规略,竟可对军国大事鞭辟入里矣!” 这是司马懿看罢后,暗中不吝赞誉的话语。 是的,他觉得夏侯惠才学很不错。 因为在他心中,同样也不看好曹真伐蜀的结果。 在曹真第一次上表求战时、天子曹叡就曾作书与他,让他也群策群力了。 只不过,他没有给出否定的意见。 而是以防区不同、对雍凉事务不太了解等理由给出了模棱两可的谏言,且还声称若伐蜀,他督领的荆襄各部必然誓死向前、为国尽忠云云。 之所以如此作为,倒不是他尸位素餐。 乃是缘由有二。 一来,提出伐蜀方略之人乃大将军曹真。 如今天子曹叡最信重的人,亦是魏国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举个例子。 如若曹真声称三公不称职,那么天子曹叡会慎重考虑,并且私下授意校事暗中调查三公的行举。 但若是三公声称曹真骄横或者不作为嘛~ 曹叡心中第一个反应是——竟敢诋毁大将军,试图挑拨离间君臣关系!? 尔是何居心!? 第二个反应,则是当即下令有司严查出言之人。 哪怕没有查出什么罪行,曹叡此后也会将之疏远了...... 故而,成为一方都督没多久的司马懿,并没有出言反对也就很好理解了。 在军中资历与职位皆不如曹真的他,何必去惹一身臊呢? 另一缘由,则乃他已然算是位极人臣了。 作为当今天子的顾命大臣之一,早在曹叡刚刚继位的时候,他就被赐下了开府、自辟僚属的权力,且如今又从庙堂出镇地方掌兵马,可以说,他此时声称一句“此生夫复何求”都很恰当了。 因此,在如今魏国宗室大将凋零、后继无力的实况下,他出言反驳曹真的方略,那不是给了他人一个“睥睨宗室”的攻讦理由嘛~ 非宗室而掌兵权者,当慎言慎行耳! 而且同为顾命大臣的陈群都出言反驳了,天子曹叡若是能听进去,他反不反驳都一样;而若是没有听取,加上他的反驳也于事无济。 何必要多此一举呢? 待到曹真改变方略、试图自率雍凉主力从子午谷进军时,他就更无法出言反驳了。 要知道,子午谷南段的出口在东三郡呢! 也就是说,曹真督领的雍凉主力与他督领的荆襄各部进军的路线,重合了! 都是要取道黄金峡攻入汉中郡! 如此,伐蜀方略更改与没有更改有什么区别呢? 但曹真就这么“更改”了,那不是无智,而是很明确的告诉其他人,这伐蜀之意是他与天子的决策,尔等莫要复多聒噪了。 是故,司马懿还有什么好反驳的。 有这闲功夫,还不如早点督促荆襄各部作好伐蜀准备呢。 “子元,你且来看看这上疏。” 已然不再纠结伐蜀是否妥当的他,将复录书转给一旁的司马师。 是的,司马师来宛城了。 还没有出仕的他,去留颇为恣意。 而今正值残冬暮岁之际,他身为家中长子,自然也要赶来南阳宛城探亲,做一些为父送衣奉食以及禀报家中情况的孝道之事。 反正宛洛自古并称,官道通畅且距离很近,往来甚是便利。 “唯。” 恭顺应了声,司马师起身来到其父案几侧坐下,接过复录书。 就是态度有些不认真。 第一眼之时略微诧讶挑眉,旋即便一目十行快速掠过,数息便把复录书放下了。 如此作态,也让司马懿轻轻蹙起了眉毛。 有机会观摩军国大事,怎么能如此玩忽呢? 且他离开洛阳也没有几年啊,被誉为名士的自家长子,就被他人奉承得如此自傲、目无余子了? 他的反应,也落入司马师的眼里。 当即,便泛起笑颜,轻声说道,“阿父,并非孩儿对此上疏不屑一顾。而是此上疏中所言,除却秦岭谷道夏秋时节多雨之外,其余所言所论,孩儿早在数月前便知晓了。” 噫! 我儿竟早就知晓了?! 夏侯稚权不是这个月才上疏庙堂的吗? 饶是早就养成荣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司马懿,也被长子之言惊讶到了。 而司马师也没有等他发问,紧接着就将数月前与夏侯惠在陈家城外草堂相遇、对雍凉魏蜀征伐之事促膝抵掌而谈,以及后来频繁通书信无所不谈的事情说了。 言罢,还顺势问了一句。 “阿父,孩儿与夏侯稚权相交不久,然颇为相契,常有知己之感。且彼之才学不在孩儿之下,若深交之,必乃相互裨益之良友也。只是为今,彼上疏陈述时弊、斥庙堂风气不正与反驳大将军伐蜀之方略,可谓是孤立于庙堂之中、自绝于宗室元勋之外,也令孩儿一时难以取舍,可否继续与他相交了。” “想必阿父也知晓,京师之内龙蛇混杂,各家耳目众多。孩儿虽然还没有出仕,然一言一行皆受他人瞩目,亦会被引申以为是阿父之意。是故,若师一如往常与夏侯稚权相交,恐会为家门带来没必要的讦语;而若孩儿与之断了书信往来,则彼必轻于孩儿也。以阿父之意,孩儿当如何自处邪?” 听闻长子之问,司马懿并没有当即作答。 而是兀自捋胡沉吟。 片刻之后,他便倏然发笑道,“我儿早已冠礼多年,且在士林之中颇有名声,对此事自是心有主张的。今以言问之,乃欲求为父解惑乎?抑或欲试为父心意邪?” 是啊,智略过人的他,略作思索便知道,其实司马师已经做出选择了。 以求解惑的方式来问他,不过是想征求许可而已。 对于这种略显孟浪的交谈方式,他也没有动气。 因为在他的眼里,司马师还很年轻。 年轻人,就应该有年轻人的朝气蓬勃、敢作敢为的意气风发。 且年轻人做错了事情,也并不可怕。 尤其是他乃先帝曹丕指给天子的顾命重臣、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都督。 庇护在他的羽翼之下,身为长子、日后要继承爵位与门楣的司马师,不管面对什么事情都应该有自己的决断、大胆的放手施为。哪怕做错了事情、走错了一步,也无需担心,自会有长辈出面斡旋,日后也不乏重头再来的机会。 就当是为日后仕途积累经验罢。 他真正担心的是,司马师毫无锐气,什么都不敢放手去做,在反复权衡得失中畏手畏脚、最终沦为庸庸碌碌之辈。 那才是家门最大的不幸! 所以,他才以反问的方式,隐晦的鼓励长子依着自己心意行事,让父子之间的相处变得更温馨。 “哈哈哈,万事瞒不过阿父。” 被道破心思的司马师,脸庞上半点赧然之色都无,反而畅声笑了起来,且边笑便执礼作谢,“孩儿谢阿父首肯。” “你我父子,莫拘束。” 司马懿摆了摆手,笑颜发问,“嗯,莫言庙堂与夏侯稚权之事了。子元,家中今如何?” “回阿父,家中如今一切安好。阿母......” 第035章、社稷计 “腊者,接也,新故交接,故大祭以报功也。” “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用大蜡,汉改为腊。腊者,猎也,言田猎取禽兽,以祭祀其先祖也。” ——应劭《风俗通义》 岁除之日将至,京师洛阳城内外都变得热闹了起来。 平时日高山仰止的公卿府邸,也如黎庶百姓之家一般开始祭祀先祖;饰桃人、垂苇茭、画虎于门,冀以卫凶。 而帝王之家,则是更为隆重。 天子曹叡引诸宗室在太庙祭拜过后,还袭承前汉礼仪,选年十岁至十二岁的中黄门子弟共计百二十人为伥子,皆赤帻皂制,执大鼗,在宫禁之内击鼓作声势以驱傩。 不过,这些热闹皆与夏侯惠无关。 原本他也是有心依着民俗归家中祠堂祭拜先祖的,但当他来到安宁亭侯府前时,守在府前的门子便告知,声称夏侯衡特地吩咐过不能让他进门。 且转述罢了,他还连连作揖,请夏侯惠不要为难他一个下人。 因为夏侯惠若是径直闯进去了,他不敢阻止,也阻止不了,然后他将会迎来被夏侯衡杖毙的结果。 对此,夏侯惠唯有悻悻然的返身而归了。 他当然知道以长兄夏侯衡温和的性情,是做不出杖毙下人之事的。 而且不让他归府祭祀的初衷,也是依着先前二人的私下约定,做出兄弟反目的姿态给外人看,如此,他又何必去为难一个门子呢? 就是在转身返回的时候,心中也有一句遗憾悄然落地—— 唉,不能入府好好吃一顿酒肉了。 是的,自从他搬出安宁亭侯府后,可就再也没有吃过酒肉了! 做戏要做全套嘛~ 都搬到城外民宅、挤入仆从的家里了,怎么能酒肉不缺呢? 况且,先前他在家中向长兄讨要财帛的时候,夏侯衡的反应是让他再读一次《孝经》,不要老是逼迫长兄做以棍棒相加之事,徒让外人看笑话。 想想也对。 要知道,夏侯家虽然颇为殷实,但兄弟可是有七个呢! 待诸兄弟皆有了子嗣后,夏侯衡还要挑选出两个来过继给早亡的夏侯称、夏侯荣奉血食,家业也要分成七份啊~ 且夏侯衡先前将以家中资财为他填补骏马养在宫禁中的差额了,也将位于宜阳县地界阳渠西端的数十顷田亩以及四十多户徒附都划给他了,竟还想着要钱?! 讨打不是! 但夏侯惠也是实属无奈。 他不贪财,只是在外面养了不少小儿。 且预感到无法通过规劝天子曹叡来改变历史轨迹后,他便打算再多养一些。 也不算很多,大概能凑个三五百之数就好了........ 按道理说,将三五百人小儿安置在阳渠西端那边,衣食住行什么的倒也能负担得起,只是他不打算将之当作徒附佃户啊~ 这些小儿,除了日后羸弱病残者被遣去当农夫之外,剩下之人要么操刀舞戈可充任死士爪牙,要么才学优秀,可被他悄然安排进入军中当个百人将或五百人督,亦或者是任公卿府邸的斗食刀笔吏什么的。 如此,前期投入的成本自然就很高了。 如请先生教导读书、让猛士来教导武艺就是很一大笔开支;才学特优者,还要寻个家世清白的人家为他们落户籍,以免别人发现他们是奉他夏侯惠为主的人。 最重要的一点,则是这些小儿不能集中在一起养着。 一来,是不想养着养着,就被别人扣个谋逆的罪名。 另一,则是出于防人之心不可无的绸缪。 在利益面前,人性有时候也会很难经得住考验。 日后,若是这些小儿之中出了个白眼狼,经不起权势的诱惑而当了叛徒告发此事,会导致所有小儿都暴露。 而分开散养在民间,就是杜绝了所有心血都功亏一篑的结果。 最重要的是,暴露的人数少了,也不会让人将夏侯惠定为居心叵测。 家奴与部曲嘛~ 哪个勋贵之家没养几个呢? 而且,在夏侯惠的心中,是希望自己终其一生都不会动用到这些小儿。 因为一旦动用了,那就是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 是啊,他并没有谋逆之心。 之所以做出这种犹如谋逆的绸缪,那是大忠似奸,想日后为魏国续命预留一丝可孤注一掷的希望。 或是说,他为何要选择这种风险最大的路呢? 明明,他出身夏侯氏,且忝为散骑侍郎的清贵之职,只需要好生伴驾博得天子曹叡的欢心,谨言慎行与庙堂诸公百官处好关系,日后也能在庙堂中拥有一定的话语权,同样能为曹魏续命,何必铤而走险呢? 道理是这个道理,实则行不通。 如今的士族已然坐大,朝中诸公也已经将权力划分得清清楚楚的,就连天子曹叡都被挡在尚书台门前呢! 他不过是一个刚步入仕途的新人,何德何能会如愿站在权力的巅峰左右朝政? 或许,他的安分守己恭谦任事,选择朝中一系权势去附庸,企图成为这系权势的引领者,最终换来的结果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天子曹叡想让他当孤臣之后,他便顺势而为,以得罪士族、自绝宗室之外的做法来树立自身乃社稷忠臣的形象,吸引其他同道者来依附自己,将自己变成一系权势的引领者。 正所谓穷则变、变则通。 既然在现状中无法看到破局的希望,那就另辟蹊径呗! 而且,他才刚开始转变策略、树立社稷孤臣形象的时候,就已经迎来收获了! 是重新被天子辟为中郎的杜恕。 就在夏侯惠被长兄赶出家门、沦落到被仆人收留之事,在京师内成为茶余饭后时,杜恕便不请自来拜访了他。 对,夏侯惠在上疏举荐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当即前来作谢。 不是他没有感激之情。 而是从来不与别人攀交的他,若是甫一复起便前来致谢,会给彼此都带来没必要的麻烦。 如天子曹叡会觉得,夏侯惠举荐他是出于私心。 尚有,公卿百官也会因此,将他们二人视作党朋、乃狼狈为奸牟取仕途权力之徒。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在杜恕的眼里,受了夏侯惠的举荐之恩,那自己就且先记在心里,待日后夏侯惠落魄的时候报答了便是。 没必要拘泥于人情往来,把感激挂在言辞中。 而今,正是夏侯惠落魄了...... 杜恕为人很朴质,心中没有什么蝇营狗苟的沟壑,故而前来拜访的时候,还让仆从带来了许多财帛。 意思很明显。 他想以君子有通财之义,让“穷困潦倒”的夏侯惠置个小宅子,莫要与仆人挤在一起让他人笑话了。 嗯,杜恕颇有家资。 虽然他父亲杜畿早年很清贫,但久居两千石的郡守,且那时候天下汹汹、黎庶为躲避战火弃家田藏匿山林,故而无主之地尤多,杜畿也用俸禄购置了不少田亩,给子孙留下了一份不愁温饱的家业。 不过,夏侯惠回绝了他的好意。 “务伯兄,我上疏举兄且附和兄之言,非图兄以财帛相报耳。” 他是这么说的,满脸的正义凛然。 也对。 他从来都没有图财帛之意,而是馋杜恕的身....咳!是想杜恕成为志同道合者啊~ 杜恕倒没有想那么多。 听闻回绝之意后,他冁然而笑,语气温和的劝道,“稚权误解了。我非是以财帛报之,而是我没有治生之能,亦在京师内无有友朋,便想着将这些财帛托付给稚权代为保管,日后我若有需再要回来。” “唉,兄不与人攀交,连理由都寻不好。” 对于如此蹩脚的理由夏侯惠抱以莞尔,戏谑了声后,才话锋一转,肃然问道,“务伯兄今番复被辟入朝中,若目睹朝堂风气不正或公卿不作为,兄犹一如既往,不以仕途为念上疏弹劾否?” “那是自然!” 虽然不知道夏侯惠为何如此发问,但不妨碍杜恕当即肃然以对,不假思索而道,“食君俸禄,当忠君之事。我虽不才,亦有报国之念,有何不敢言耳!” “善!” 闻言,夏侯惠拊掌而赞。 随后便拱手作礼,“若如是,兄便无需念我上疏举荐之情矣。” 呃~ 杜恕一时愕然。 旋即,肃然起敬,后退一步躬身作礼,“稚权之心,我今知矣!亦不复多作劝言,而有辱稚权高义矣!” 礼罢,也不等夏侯惠复做声,径直转身带着仆人以及财帛离去。 也让夏侯惠张了张口,最后揉腹作徒然。 我不接受你以财帛馈赠,但可以接受你请吃顿酒肉啊~ 眼瞅着马上就正午了,我也该拿出参杂沙砾的麦饭来暗示你,带我去酒肆里饮宴了,竟是走那么快干嘛呢! 真是的! 唉,看来,还得再等数日,待天子曹叡在宫中赐宴才能解馋了..... 暗中腹诽了句,夏侯惠又露出了笑容。 因为他知道,经此次攀谈后,将杜恕引为同道者是八九不离十了。 毕竟,小人诱之以利,君子欺之以方。 像杜恕这种人,若效仿了燕丹待荆轲的手段,那才是下下策啊~ 第036章、私召 翌日便是除夕了。 故而,今日天子曹叡在崇华后殿内大宴群臣以表心意。 有幸参与者,除了三公九卿之外,诸如大将军曹真、尚书监与令、诸侍中、守尚书台僚佐以及护军将军蒋济等有资格参与军国大事的重臣。 可以说,如若一颗陨石凑巧将砸在崇华后殿内,魏国就将迎来分崩离析了。 而俸禄不过六百石的夏侯惠,也得以混迹其中。 散骑乃天子近臣嘛~ 若如这点殊荣都没有,还如何被誉为清贵之职呢? 只不过,他还真是个凑数的。 在偌大的殿堂内,天子与诸公言笑晏晏,觥筹交错,唯独位在角落里的他无人攀谈或推杯换盏。就连座位相连的其他散骑或给事中,都不留痕迹的尽可能避开他的视线,以免给予了他举杯相邀或者攀谈的机会。 是啊~ 在如今庙堂中,他已然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了。 因为他最后那份反驳大将军曹真伐蜀的上疏,天子曹叡召刘放、孙资与陈群诸公群策之后,并没有具体的定论。 然而,有时候没有定论,也就是一种定论。 就如在南阳宛城之远的司马懿,通过曹真修改伐蜀方略揣测出天子曹叡之意一样,刘放孙资与陈群等人同样也不复以理据争了。 所谓的群策群力,实际上却是天子让他们针对夏侯惠反驳的意见,为伐蜀方略作补充,将上疏里的劣势规避掉或者是降损最低罢了。 能伴驾天子左右之人,皆人情练达。 如夏侯惠与杜恕这种毕竟是偶尔出现的异类。 故而,夏侯惠被孤立也就不意外了。 就连定下亲事的王肃,出于避嫌的考虑,也就在候驾时面无表情的冲他略微颔首,半个字都不愿多说。 夏侯惠也有自知之明。 很自觉的与谁都保持着距离,也维护着表面上的和睦,在天子赐宴上独乐乐,优哉游哉。 他的确颇畅怀。 一来,是无人打扰之下,可尽情大快朵颐的解馋。 另一,则是他日后都不用装穷,恣意沽酒割肉享用了。 因为在数日前,他在一次伴驾之后还特地寻了未央厩令,打算将骏马带出宫禁转去阳渠西端那边养着。 给出的理由,是他付不起宫中代养的费用了。 但未央厩令不允。 声称这种事情得经天子或太仆署应允后,他才敢将骏马交给夏侯惠。 也因此诱发了一系列的事情。 当太仆署让小吏前去城外民宅寻夏侯惠,让他提前将翌年的养马费用差额缴纳了,夏侯惠斜眼看了小吏片刻,便将之带入宅子内。 让他看看宅内有哪些物品是可以变卖财物的,自行拿去就好。 那斗食小吏哪敢取啊~ 呆立了半晌,才嚅嚅嗫嗫的说这不合规矩什么的。 而夏侯惠听了,当即将自己的官印取来放在小吏的手中,说让他把这个交给太仆署就好了。也让那小吏诚惶诚恐、手忙脚乱的放下官印,行了一礼后落荒而逃。 归去禀报后,太仆令听了也是好一阵无奈。 夏侯惠都将官印给扔出来了,他若是再执意索要养马费用差额,那不是逼迫其去官吗? 那可是散骑侍郎啊~ 他哪能给自己留下一个逼迫天子近臣去官的仕途污点呢? 当今之世,名望风评不仅能左右个人仕途,还能影响子孙后代的! 但若是不寻夏侯惠索要差额嘛~ 马政可是依军律管制的! 更莫说此中还干涉到了宫禁之中的用度,他哪敢让账目不清啊~ 思来想去,他索性心里一横,寻了个机会将此事禀给了天子,请曹叡首肯让夏侯惠将骏马领出宫禁,试图将这麻烦彻底解决掉。 岁末诸事繁琐的天子曹叡,甫一得闻时还颇为恼怒。 如此芝麻大的琐碎也拿来烦扰自己?! 真当自己终日无所事事乎? 但思索片刻之后,他便释怀了。 虽然他没有授意夏侯惠上疏反驳曹真伐蜀,但彼被长兄夏侯衡赶出府邸、落魄潦倒的起因,还真与他脱不了干系。 也大手一挥,准了。 还寻了个机会,招来夏侯衡训示了几句。 先是说夏侯衡将其弟赶出府邸那是家门私事,旁人置喙不得,随后便指摘夏侯衡为何不给点财帛呢? 让元勋之后沦落到被仆从收留,这让魏国颜面何存呢? 焉能如此! 在仕途上浸淫久了的夏侯衡,听罢,当即俯首请罪,信誓旦旦的声称归去后便将一些家业划给夏侯惠云云。 是的。 他并没有将已然把阳渠西端的良田转给夏侯惠之事挑明。 因为如此行事,既能借天子之口坐实了兄弟反目,又能体现自己对天子的恭顺,何乐而不为呢? 而夏侯惠就更恣意了。 骏马能带出宫禁了,俸禄也能按时领了,且还可以光明正大的收了阳渠西端的产业不必装穷,可谓一石数鸟、收获满满啊~ 是故,在崇华后殿的天子赐宴上,他也倍显格格不入。 别人的畅怀,是可以趁此机会在诸公面前混个脸熟、讨得天子欢心,而他的畅怀则是在庆祝日后有区区六百石俸禄可领,以及不限量的酒肉之美。 不过,论旁若无人的贪图酒肉之美,曹纂也没有让他专美于前。 曹纂字德思,乃是已故大司马曹休次子,曹肇之弟。 今在禁军内任职,虽没有与宴的资格,但他性情憨厚,身长八尺有余,能力举千钧,颇受天子曹叡恩宠,故而被特许入宴。 在宴的他,无有与他人推杯换盏之念,很是专注的饕餮着美味珍馐。 刚好,他席位与夏侯惠颇为相近,乍一眼过去,二人大快朵颐的样子犹如相互攀比孰更能吃一样..... 唉,当真有辱斯文。 被众星捧月的天子曹叡,偶尔撇一眼过来,不由在心中对夏侯惠指摘了声。 曹纂是个憨厚武夫,身为散骑的你是个粗鄙莽夫吗? 竟一点都不在意天子近臣的身份! 心中有些不快的天子曹叡,略作思绪,便对身侧的侍宦悄声嘱咐了几句。 然后,那侍宦便沿着殿内墙壁绕了一个大圈,来到夏侯惠旁边,躬身附耳说了几句。也让夏侯惠面露惋惜之情,放下割肉小匕,起身离开了。 这一小插曲没有影响殿内的言笑晏晏。 一些眼尖之人发觉了,还让脸上的笑颜更甚—— 他们都以为,这是天子曹叡觉得有夏侯惠这个不为诸公百官所喜之人在,会影响了君臣同乐的氛围,故而让其提前离席了。 但事实上,夏侯惠脸上的惋惜,只不过是他才吃了个七分饱~ 且天子并没有让他离开宫禁。 而是被早就候命在殿外的侍宦,带去了天渊池。 天渊池、华(芳)林园皆在宫禁之北,与洛阳驻军的宣武观只有一墙之隔,也是天子与后宫诸人日常闲暇游玩之处。 乃天家私用,宗室或臣子之流是不能进入的。 故而,一路跟随侍宦向北而去的夏侯惠,在看到刻录在石敢当之上的天渊池几个字样后,便止住了脚步。无论那侍宦如何催促、一味声称这是天子的口谕,他都不肯再往前走了。 宫禁之地,忌讳尤多。 他并非是宦官,哪敢进去天家后宫之人游玩之地? 且那侍宦只是声称此乃天子口谕,并非是白纸黑字可确凿证明真伪的诏令,才刚刚上疏讨庙堂诸公百官厌恶、反驳大将军曹真伐蜀自绝于宗室的他,哪能不担心这是有人暗中指使侍宦使坏呢? 再者,他知道天子曹叡并没有杀他之心。 不进去天渊池,在外等候,天子知晓了也不会罪责他什么。 而一旦进去了,被其他人弹劾了,那么天子为了维护宫禁的法度,也不得不依法将他治罪。 此中干系,孰重孰轻他拎的清啊~ 尤其是,他也想不明白,天子为何避人耳目让他前来天渊池等候。 现今,就连大将军曹真将欲伐蜀这种军国大事都不是秘密了,庙堂之中尚且还有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就算是有,身为散骑侍郎的他本就是天子近臣,若是天子有事咨询,何时何事不可以发问,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 故而,他以于宫制不合为由,坚持立在天渊池之外等候天子御驾。 让那侍宦在催促无果后,无奈的自行返归回命了。 这么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 一直候到午时将尽,他才发现自己多心了,也知道了为何天子有召。 因为就在他百无聊赖立在天渊池之前等候时,看到了一群宫禁卫士抬辇轿正往天渊池而来,上面坐着的人赫然乃大将军曹真。 来宫禁上朝入殿可乘坐辇轿之事例,源于太傅钟繇。 在天子曹叡继位时,钟繇年迈且有腿疾、下拜起身皆很不方便,而是时太尉华歆也年老患病,所以特许他们上朝进见时都乘车坐轿、由卫士抬着上殿就坐,且沿用为旧例。 如今曹真也乘坐辇轿,倒不是他有疾病在身。 而是在年轻之时以勇力闻名军中、以勇猛被武帝曹操赏识,遣入虎豹骑中任职历练的他,如今身躯十分庞大(胖),不管策马驰骋或步行奔走都有点吃力了。 自然,他也被天子赐予了如此殊荣。 而夏侯惠在看到辇轿的时候,也终于知道了天子私召,乃是大将军曹真要见自己。 同时,心中也莫名亢奋了起来——不知,我可凭三寸不烂之舌,让大将军曹真放弃伐蜀之意否? 第037章、何惧之 宫禁,天渊池外。 随着诸多抬着辇轿的卫士步伐愈来愈近,坐在之上的大将军曹真也看到了,已然避让在侧且垂首行礼的夏侯惠。 只不过,在辇轿经过之时,他并没有作声让其随入天渊池。 他当然能猜测得到,为何夏侯惠选择在外面恭候而不是直接进入天渊池。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继续候着吧。 待一会儿天子御驾到了,他自然就随进来了,没必要为难。 是的,虽然夏侯惠上疏反驳了伐蜀方略,但曹真心中并没有对他有芥蒂。 相反,还颇为赏识。 缘由不止于夏侯惠的上疏之中,所言所举皆属事实、乃是对事不对人,更因为曹真是经历过武帝曹操时期的人。 早年武帝曹操创业之时,诸夏侯诸曹咸相用命,登锋履刃不念死生,南征北战不辞艰辛,唯恐功绩落他人之后。 而如今的宗室与谯沛元勋呢? 生来富贵的他们,已然没有了父辈的果敢豪烈之气魄、不苟私利但求为社稷裨益的忠直奋发了! 这一点,夏侯惠就做得很好。 明知道反驳伐蜀方略,会给自己带来后果,但他仍旧如此作了~ 且不论上疏对错与否,仅是敢于谏言这点之上,便是实属难得、也是胜却其他宗室与元勋之后了! 这也是促成他想见一见夏侯惠的缘由。 不然,以他的身份地位,区区一个散骑侍郎的上疏反驳,还能令他侧目或者左右伐蜀方略不成? .............. 少时,天子御驾至。 早就从侍宦口中得悉夏侯惠不肯进入天渊池的他,并没有让车驾停留,只是在经过的时候招了招手,缓声说了句,“稚权,且随来。” “唯。” 躬身应了声,夏侯惠连忙跟上。 待进入了天渊池,才发现宫禁之中竟还有如此清静旷远之地。 远远地望去,湖水被天空映得碧蓝,湖畔边上积雪淡淡,薄薄一层细冰犹如朵朵嫩白的小花随风荡漾。 整个湖面白烟袅袅升起,犹如一面蒙了尘的镜子,数不尽的黄鹄、白琵鹭、秋沙鸭、黑鹳、鸬鹚等越冬的候鸟荡漾在其中,或展翅互追逐,或两两交颈亲昵,或随着涟漪摇曳,灵动且闲逸,给天地尽皓的残冬添了不少生机和魅力。 天子曹叡与曹真选定的坐谈场合,是一个沿着线桥深入湖中的小亭子。 凭栏处氤氲弥漫,偶尔还有几只不害生的黄鹄或黑鹳优哉游哉掠过,恰是令人再起温酒赏雪的闲情雅致。 而早来的曹真,如今倚在亭柱上,就目怔怔看着湖面鸟雀的悠然,连天子步履缓缓到了都没有察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将军何所思?” 对此,天子也没有恼意,而是很亲切的发问。 且见回过神来的曹真想起身行礼时,他还快步向前虚手按在其肩膀上示意继续安坐,“此间无外人,且不过闲谈耳,大将军不必多礼。” 的确,湖中小亭内仅有他们三人。 其余甲士与仕宦,皆被天子留在湖畔线桥端那边了。 夏侯惠则是没有入坐,很自觉的立在了陶炉温酒处,执起酒勺给二人斟酒。 没办法,谁让他官职低微且年岁最小呢? 况且,在君君臣臣且尊长敬老的时风里,他来给这两位魏国最有权势的人斟酒,也不算是折辱。又或者说,如此好事旁人还求之不得呢! 而天子入座后也没有理会夏侯惠,只是一味的与曹真叙些日常琐碎之事。 一直待到酒过三巡,他才抓起案几上的干果,转去喂食偶尔游过来的鸟雀,将话语主导权让给了曹真。 但曹真没有当即开口。 而是又侧头去看了那些优哉游哉的鸟雀,好一会儿才低声唤了声,“稚权。” “惠在。” 早就好整以暇的夏侯惠,当即朗声而应。 “陛下谓我,称你胸中才学颇优,然我有一事不解。” 久居上位的曹真,直盯盯的看着夏侯惠,虽面无表情但却不怒而威,轻声问道,“自逆蜀兴兵入寇雍凉以来,你兄夏侯仲权便不止一次作书于我,慨然请战,甘愿引本部为前驱,誓死报效国恩。同为本根生,而你为何言我魏国不宜伐蜀邪?” 唉,果然。 甫一开口,便是指摘我不孝了。 闻言,夏侯惠不由在心中叹息了声。 想想也对。 他父兄夏侯渊、夏侯荣皆死难于汉中郡,曹真将欲伐蜀,往大了说是为国尽忠,往小了说则是为夏侯渊复仇。依着常理,身为人子的夏侯惠理应喜不自胜、慨然请命随征才对,怎么能出言反驳呢? 这不就是不孝嘛~ “回大将军,非惠无有为父兄雪恨之念。” 早就有心理准备的夏侯惠,不假思索便做声,“巴蜀有山川之险固,不管彼出蜀入寇或我魏国伐之,皆受困于粮秣转运与行军之苦。不管敌我,孰兴兵挑起战端,皆乃未战而先败三分矣!而逆蜀自太和二年伊始便频繁入寇,两岁竟三次兴兵!逆蜀一州之地、地小民寡,必难堪征伐之苦也!旷日弥久,必内乱自生也!故而,惠上疏言今时不宜伐蜀,乃是纵容逆蜀频繁兴兵,待彼穷兵黩武、积贫积弱,可令我魏国可一战而定之机也。” 言至此,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激昂。 “大将军,惠无有一日忘却父兄之仇!亦汲汲冀望着有朝一日能为国舞刀矛,随军伐蜀夺回汉中,上报世受国家累恩,下为家门雪耻,以告慰父兄在天之灵也!” “善。” 听罢,曹真拊掌赞了声。 眼神也随之变得柔和了起来,“先公而后私,不以家门私计而偏颇社稷大计,稚权可当此谓也。” 就是赞罢了,他又加了句,“稚权所言巴蜀有山川之险固,出蜀难入蜀亦难,对于我魏国而言,倒无需忌惮。今天下三分,而我魏国独占其二,国力民力远胜于逆蜀,足以抵消行军与粮秣转运之难。无非,多征发些黎庶青壮罢了,尚不致于稚权‘未战而先败三分’之言。如此,稚权犹言不可伐否?” 我当然是仍坚持不可伐了! 夏侯惠昂头,正想继续道出自己的想法,却是被曹真给抢了先。 “稚权莫要拿我魏国连年征伐不休作理由。” 曹真抬手止住夏侯惠的将欲发言,缓缓而道,“我魏国自武帝兴屯田以来,各州郡皆有粮秣储备,今并无有征战粮秣难继之忧也。而刀兵频繁以令黎庶百姓苦之.......天下不平,黎庶何以安邪?今正当奋起兴兵,讨平不臣,方可令黎庶得以休养生息也!” 呃,好吧。 当今之世,于肉食者的眼里,所谓的黎庶不过是盛世的牛羊、乱世的炮灰,没有资格申述什么苦不苦的。 夏侯惠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报以沉默。 而曹真的话语还没有说完。 他先是举起酒盏,慢饮一口润了润喉后,才昂扬做声,“蜀,小国耳,名将唯羽。此乃旧日庙堂臣僚所言,虽有失偏颇,然刘备自兵败夷陵之后,逆蜀尚有何惧之!” 原来如此~ 我竟是忘却了一点! 天子曹叡也好,大将军曹真也罢,都没有和我一样有“未卜先知”啊~ 是的! 在这一刻,夏侯惠终于知道了,天子曹叡与曹真执意伐蜀的底气所在——乃是觉得蜀相诸葛亮无有武略、蜀兵战力无法与魏国精锐对抗! 为何有这样的心思嘛~ 细数蜀国三次兴兵犯境的战事,便可以知道了。 蜀相诸葛亮第一次兵出祁山时,可谓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以赵云引兵出褒斜谷入关中作为掩护,骗过魏国庙堂以及在雍凉各部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出现在了天水郡之内,令天水、南安与安定三郡皆叛魏响应! 可谓占尽了先机! 然而,结果呢? 竟以只会纸上谈兵的马谡为将扼守街亭,被张颌一举击破,也葬送了大好局面、无奈退兵归去了! 这便让魏国君臣对蜀相诸葛亮有了一个印象:识人不明! 第二次兴兵犯境,乃是取道大散关攻打陈仓城。 那时,魏国刚刚历经石亭之战、被江东重创,庙堂在不得已之下抽调不少兵马赶赴淮南东线,也算是趁虚而入了。 但战果呢? 数万大军围攻了陈仓城一个月,却始终无法攻破仅有千余士卒扼守的郝昭,且在天子令张颌驰援赶到之前,便受困粮秣不继而罢兵归去了。哪怕在退兵之际,还设伏斩杀了魏将王双,但魏国君臣仍以为蜀国将士战力不堪、力有不逮也! 无他,王双早年还被贼吴生擒过呢! 犯了归师勿遏的行伍大忌,被斩杀了又有什么奇怪的。 而待到蜀国第三次兴兵犯境,虽然夺下了武都与阴平二郡,但武都郡的黎庶、阴平郡的不少氐人部落,早在魏武曹操时期就被徙走啦!魏国将武都郡当作魏蜀边界的缓冲地带,只是设了些斥候,根本没有安排成建制的兵马戍守。 不然,在蜀国第一次出祁山的时候,也不会如此顺利了。 且在这次战事中,魏蜀二国并没有短兵相接。 蜀将陈式在夺武都、阴平二郡之时,雍州刺史郭淮是打算督陇右郡兵救援的,但蜀相诸葛亮引兵进入祁山下方的建威驻扎打援,让兵力寡少的郭淮不敢南下。 故而,哪怕失去了两个郡,但魏国君臣同样不会觉得,蜀相诸葛亮有治兵之能、蜀兵有不当之锐。 毕竟,有战绩可循嘛~ 至于蜀相诸葛亮有平南中叛乱的功绩...... 在魏国君臣眼里,不过是讨平愚昧的蛮夷部落叛乱罢了,何足道哉! 如魏国北疆的鲜卑、乌桓、西北羌胡部落等叛乱,哪一次不是一出兵即讨平! 讨胡虏蛮夷之功,有什么值得称赞的。 又不是类如前朝霍去病的封狼居胥、为国拓疆域数千里之功! 也就是说,在天子曹叡与曹真以及诸多鼓噪伐蜀的臣僚心中,已然将数万精锐葬送在夷陵之战的蜀国,不足为惧!彼蜀相诸葛亮虽有经国之略,然却无有督帅之才,不足挂齿! 是啊~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就是这样子的。 于曹真伐蜀失败之前,魏国皆以为有山川险固的巴蜀是可以被攻破的! 于司马懿在卤城之战中贡献“甲首三千”之前,洛阳中军与雍凉各部将士皆以为,蜀国将士是无法匹敌魏国精锐的! 故而,在天子曹叡与曹真的心中,伐蜀势在必行。 已然占据天下七分的泱泱魏国,岂能容仅有益州之地的、在夷陵之战中被贼吴重创的蜀国反复犯境挑衅? 尤其是蜀国还以前朝正统自居,与魏国争天命。 魏国若不兴兵伐之,何以扬国威! 何以证明代汉乃天命所归! 何以安人心! 心中有了明悟的夏侯惠,久久不做声。 毕竟,他总不能说自己反驳的理由,是知道历史轨迹如何发展的吧? 第038章、弗改 或许是因为夏侯惠久久不做声的关系吧,一直以干果凭栏喂食鸟雀的、将自己当作局外人的天子曹叡便以为夏侯惠已然被曹真屈服了。 故而,他也转身回来,作笑颜宽慰道,“稚权年纪轻轻且不曾在军中任职,便能可指出我魏国伐蜀之弊短所在,已实属难得矣。今有幸得闻大将军亲口解惑,当心怀感激而奋发,笃心向学,力争他日能裨益国家。嗯,勿要妄自菲薄,勉之!” 从这番言语之中,不难看出他对夏侯惠所期颇高。 也让在一侧的曹真听了,不由也来了兴趣。 不等夏侯惠谢恩,便也插嘴加了句,“陛下勉励,稚权当铭刻于心。稚权乃我魏国元勋之后,与宗室无异也!自当奋发父辈豪烈,无需效仿那些儒人前忧狼后畏虎。须知,军国大计虽应谨慎,然在军争攻伐之中,则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言罢,他还傲然作态,朗声说道,“彼蜀相诸葛亮,不过一儒生耳!经国之略或是不缺,然观其前番数次兴兵犯境,可断言军争攻伐并非他所长也!我魏国占尽天下七分,精兵猛将尤多、甲械精良,此番伐蜀乃千钧之力摧压而下,绝非逆蜀可当也!且,以临阵调度论,稚权莫是担忧我尚不如蜀相诸葛亮乎?” 唉,真是的..... 净说什么大实话呢? 不是我长他人威风,但这临阵调度之能,你或许还真就比不过蜀国那位~ 不由,夏侯惠当即在心中腹诽了一句。 当然了,这种话语是不能说出来的。 不然就算曹真大度不与一小辈计较,但天子曹叡也绝对会让他去廷尉呆一段时间,体验一下牢狱生活了。 “惠绝无此心!” 略作思绪,夏侯惠连忙拱手,“大将军戎马一生,岂是惠一后进可置喙的?大将军兴兵伐蜀乃是为国裨益,这点惠不曾有过质疑。而惠所思所虑者,乃是于陛下、对宗室而言,此番若无法夺下汉中郡,即使是略占上风或者全身而退,皆是不败而败矣!” 言至此,他顿了顿,后退一步分别对天子曹叡与曹真都躬身行礼后,方慨然做声,“陛下、大将军,如今我魏国士族坐大,而赖以巩固社稷长治久安的宗室大将,已然凋零无数,几近后继无人矣!” 此话语落下,也让小亭内陷入了好久的寂静。 就连偶尔游弋过来的黄鹄或黑鹳等鸟雀,都感受到此间氛围凝重而径直离去了。 天子曹叡满脸的肃穆,眼神之中还夹带着一缕忧色。 他当然听得出来夏侯惠的言外之意—— 在推行九品官人制之后,士族权柄坐大,而拱卫社稷与君权的掌控兵权镇边、慑不臣、靖内乱的宗室大将,正面临着青黄不接的时候。 如此,在石亭之战还没有过去多久之际,唯一硕果仅存的宗室大将曹真,如今的当务之急,不是应该协助天子镇国以安人心、努力哺育宗室后进成才,让魏国社稷能够长治久安吗?怎么能有伐蜀之念呢? 若是战事顺遂、夺下了汉中郡还好。 既能彰显国威与代汉乃是天命所归,还能让宗室威望大涨。 然而,庙算是应该先虑败后虑胜啊~ 要知道,当年曹休执意发动石亭之战的时候,被天子曹叡下令策应的满宠,在上疏中可是毫不留情面的说曹休“虽明果而希用兵”啊! 万一要是夺不下汉中郡,那曹真不就步入了曹休的后尘,让宗室再次迎来无有军争之能的非议?如今的宗室还没有成长起来呢,就先有了难为督将之能的非议,这社稷如何能安啊~ 诚然,对于如今的魏国而言,伐蜀有势在必行的理由。 但不可否认,伐蜀的战果,也藏着将会对曹魏社稷带来难以承受的隐患。 如何取舍,将会干涉到社稷安危。 故而,天子曹叡自作思片刻后,偷眼瞥了一下正沾须沉吟的曹真后,便对夏侯惠轻声发问道,“稚权之意,朕知矣。不过,当今之势,不伐蜀不足以彰国威。若如稚权之言,思前顾后,我魏国威仪何存哉!” “陛下,惠并非言不伐蜀也!” 闻言,夏侯惠连忙躬身作答,“惠窃以为,今我魏国伐蜀,颇类似昔日袁绍与武帝的官渡之战也。昔袁绍雄踞河北,坐拥四州之地,兵多将广,粮秣丰盈,天下诸侯莫能与之争锋。而彼欲兴兵南下时,帐下谋士田丰曾以武帝善用兵,当缓缓而图,献策曰‘简其精锐,分为奇兵,乘虚迭出,以扰河南,救右则击其左,救左则击其右,使敌疲於奔命,民不得安业;我未劳而彼已困,不及二年,可坐克也’。绍若纳之,恐以武帝之能犹病之。” “是故惠窃以为,不若依前事之智,且先从雍凉各部选拔精锐,频繁扰武都、阴平二郡。可战便战,弗能战则避之,反复诱逆蜀出兵、疲于奔命。反复数年,蜀民将苦于徭役不得安业、蜀兵将空劳困顿而斗志萎靡、蜀地必然内乱自生,亦乃令我魏国得击之机也!” “陛下,我魏国与逆蜀之优劣,莫大于国力悬殊也。” “逆蜀地小而民寡,连频兴兵犯我魏国雍凉之地,乃彼不争即亡也!而我魏国地广而民丰,修养生息一岁,可抵逆蜀三五岁之功也!是故,惠窃以为,我魏国当从容而对,彼急则我缓,彼攻则我守,彼退则我扰,不与之争一时之利,而期他日一战灭蜀之功也。” 呃~ 这是,以国力耗死逆蜀? 天子曹叡听罢,眉毛微微上挑,眼眸中也泛起了意动。 只不过,对此献策他并没有做出定论,而是将目光投在了曹真身上。 此刻的曹真,依旧在耷目沉吟。 久在行伍之中的他,再怎么蔑视蜀国,都不敢信誓旦旦对天子说,自己此番伐蜀定能将汉中郡夺回来的。 军争最是偶然。 战场上突然出现的一个小小意外,就能改变整场战役的走向了。 只不过,夏侯惠的担忧,终究只是战事推演的最坏结果,也不足以让他放弃伐蜀之念。 毕竟,侥幸之心不可有。 但畏手畏脚不敢施为,亦不可有啊~ 至于,夏侯惠后来提出来的伐蜀方略,他直接忽略了。 有些事情,不在其位是不知道的。 如仅仅是散骑侍郎、一直在京师伴驾左右的夏侯惠,就不知道雍凉各部将士对伐蜀的请战呼声有多高!更不知道,雍凉羌胡部落看到逆蜀数次出兵犯境并夺了阴平、武都二郡后,已然对魏国有了恣睢不臣之心! 是故,他在沉吟片刻后,便转头对上了天子曹叡的视线,喟然发叹道,“陛下,稚权所言虽不无道理,然而今我魏国伐蜀之势,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也让夏侯惠听罢,不由将头微微垂了下来,以免眼中的不甘被看到。 是啊,他很不甘。 因为知道,他的苦心思虑与费尽唇舌,最终还是败在了曹真一声“箭在弦上”之上。 而且,哪来那么多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最初将箭矢搭在弓身上的时候,不也就是自己所为吗! 真正有大气魄的人,从来都不会感慨什么不得不发,而是径直将弦卸了、将弓身折了! 唉,事至此,已不可阻矣! 他的预感没有错。 当曹真的喟然发叹甫一落下,天子曹叡眼中的意动皆化作了冰消雪融,且还结束了此番计议,“稚权,此间无事矣,你且出宫罢。” “唯。” 夏侯惠恭声而应。 依次冲着天子、曹真行礼后,小趋步缓缓倒退出小亭,待退得远了些才转身大步离去。 从龙行虎步之中可以看出,他并没有意志消沉或者怏怏不乐。 缘由无他。 上疏反驳伐蜀,他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侥幸心理罢了。 事顺遂,则欣喜。 事不可改,略有失落而已。 因为他上疏的初衷,是想经过此事让天子曹叡知道,他有军争筹画之能啊~ 不过,意外引来曹真的关注,且私下争论的过程中,还让他有了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思——该寻个时机,为自身积累些军功了! 不然,无有军功在身,在有机会争论军争大计的时候,腰杆子都硬不起来。 只是我才忝为散骑大半年的时间,好像也难征得天子首肯,外放去军中历练啊~ 嗯,得好好等个好时机才行。 想随着曹真前去伐蜀,那是不可能的了。 自己才反驳了伐蜀方略呢! 以曹真的为人自是没有芥蒂的,但汲汲求战的雍凉各部将士肯定会有意见啊~ 哪怕征求天子首肯有幸跟着去了,也不会有机会立功的。 更莫说此番伐蜀是失利了的.... 不过,淮南战线倒是可以去的。 如今合肥新城已然在修筑了,也意味着贼吴孙权将要开始源源不断的给满宠送军功了,自己如果能前去淮南,也应该能分润到一些军功吧? 只是,孙权具体是什么时间引兵犯淮南来的? 待自己寻到时机去淮南的时候,应该还来得及刷“十万大礼包”吧? 唉,但愿“生子当如孙仲谋”能坚挺一些吧。 第039章、新岁 “今日方知,陛下为何让此子上疏举杜恕,且指王肃之女为其妻也。” 天渊池的湖中小亭内,大将军曹真默默的注视着夏侯惠渐行渐远的背影,倏然出声感慨了句。 是的,作为天子曹叡最信任的人,哪怕他远在长安镇守,但许多隐蔽的事情天子也会以私信告知并顺便询问他的见解。 这算是天子早年养成的习惯之一罢。 因为在曹叡刚刚继位的时候,就是曹真留守在京都洛阳帮他稳定局势、渡过君主新旧交替最艰难的那段时间。 “夏侯稚权性情刚直,且行举略显乖张孟浪,然而瑕不掩瑜。” 闻言,天子曹叡颔首而笑,轻言说道,“在诸宗室与谯沛元勋后进之中,唯有此子能令朕生出爱才之心。故而,因他甫入仕途的干系,朕为避免他与他人一般喜好清谈、沦为沽名钓誉之徒,便让他上疏举杜恕且先断了与朝臣攀交的机会。不过,指王肃之女妻之,朕倒是心血来潮而为之,别无他意。嗯......” 言至此,曹叡略微停顿了下,方注目着曹真发问道,“大将军以为,此子之才,日后可如其父或从兄夏侯伯仁一般为国镇边、是为社稷砥柱否?” “陛下,臣并无有观评人物之能。” 对此,曹真连忙谦言了句,推脱道,“且臣与夏侯稚权遇不过一面、言不过数语,安敢妄断他日后如何哉!” 且言罢,还举起酒盏敬了天子一盏。 就在一饮而尽之时,还悄然将眼中的一缕落寞给咽下了。 他已然是含饴弄孙之人了。 且长子曹爽在宫禁中任事也有数个年头了~ 但名声仅是姿态恭谦、笃行任事,不管天子还是公卿都没有夸耀过其才学。 至于外甥夏侯玄嘛~ 在士林中名声甚隆,堪称小辈之中的魁者。 但却也因此不为天子所喜,早早就被左迁挂职了。 是故,在得悉天子曹叡如此看重夏侯惠的时候,他虽然没有心生嫉妒什么的,但难免会有泛起为人父的怒其不争: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再看看自己家的,唉,罢了,不看了,莫给自己徒增烦恼..... 天子对此倒没有察觉。 待饮罢一盏后,冁然笑道,“大将军谦言矣。今日言兵事,大将军焉能无断邪?且此间乃你我叔侄闲谈罢了,不必慎言。” 言罢,还真依着子侄辈的作态,起身执酒勺给曹真舀了一盏。 曹真只是略微欠身,便坦然受了。 石亭之战前,贼吴孙权还亲自为陆逊牵马开道呢! 更莫说他与天子是一家人,如若过于拘礼,反而显得生分。 故而,他也没有再推脱,沉吟片刻后,便如此作言道,“满腹韬略而临阵一败涂地者,自先秦以来便不乏事例也,此便是臣不敢妄自断言之故。不过,臣自出镇长安以来,不乏与夏侯仲权谋面之时,观其人闻其言,臣可断言夏侯仲权将略有余、帅才不足也。而今得闻夏侯稚权言伐蜀之事,臣亦可断言彼才学犹在仲权之上也。” 夏侯霸将略有余、帅才不足,而夏侯惠犹在其之上? 意思就是夏侯惠有成长为都督的资质喽? 对于这种没有言之凿凿、但却意思却表达得十分清楚的的答复,天子曹叡心领神会,甚是满意的连连颔首,“大将军之意,朕知矣。” 而曹真的话语还没有完。 紧接着又加了句,“陛下,诚如夏侯稚权所言,如今我魏国宗室大将凋零、难以为继。此些年陛下虽将不少宗室擢入禁军任职,然而《韩非子·显学》有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京畿之地内外靖安,且权贵众多、沽名逐利者众,恐难为社稷储都督之才也。依臣之见,不若甄选有将略的宗室后进,遣往前线任职历练,以期他日可有成才者。” “嗯,大将军言之有理!” 这次,天子曹叡更是拊掌称赞,当即采纳,“此事朕寻个时机图之。” 言罢抬头看了看天色,便又说道,“天色尚早,大将军不若先随朕同去看望太皇太后后,再出宫归府罢。唉,祖母近两年身体不佳、时常染疾。” 曹真少孤。 早年魏武曹操收养于府中,待遇皆与诸子同。 且与曹丕同吃同住同读书,因而他也颇受卞夫人的关照,在听闻卞夫人身体不佳之言后,他也不由焦灼起身。 “唯。” ........................... 洛阳城外。 换了燕服的夏侯惠在孙叔的陪伴下,策马小跑往毗邻宜阳县地界阳渠西端而去。 京畿内外虽然官道平坦畅通,但如今已经过了晌午了,从洛阳城到阳渠西端有数十里的距离,若不抓紧时间赶路,今夜就得在沿途寻个乡邑投宿了。 尤其是翌日便是除夕了。 阳渠西端的四十余户徒附刚被夏侯衡划给夏侯惠,对于家主的变更与日后待遇的未知,自然是惴惴不安的。故而,他想在今夜回到坞堡中露个脸,并在除夕之前将一部分结余赏赐给众徒附,使之心安。 也正是因此,孙叔只好一边颠簸在马背上,一边给夏侯惠讲述今晨有人来访之事。 一是夏侯和。 源于家中就数二人年齿最小、自幼一并便被督促读书与约束品行的关系,夏侯和与夏侯惠的感情很好。哪怕夏侯惠如今已经被赶出家门了,他都甘愿冒着被长兄夏侯衡责骂,也要让仆从送来了一些财物给“穷困潦倒”的夏侯惠使用。 也不算多,约莫值一万钱吧。 但夏侯和还没有出仕,家中每个月给予的例钱并不多,这已经差不多是他三个月的例钱了! 故而,夏侯惠听罢,心中也泛起了感动。 一边恶趣味的想着夏侯和日后知晓,自己已经有了阳渠西端产业后的神情,一边叮嘱孙叔,让他岁后给王肃家中送些礼物时,顺便问能不能抄录些孤本回来赠给喜好文学的七弟。 另一波拜访的人,乃是司马师的僮客。 与以往只是投书信不同,他此番还让僮客带了些礼物。 声称这是他前些时日从南阳宛城带回来的特产,正值逢年过节之际略表心意,不值什么钱,让夏侯惠不要回绝云云。 嗯,就是一些腊肉、干果以及笔墨之物,还真就不值什么钱。 但以如今夏侯惠被庙堂诸公不喜,而他仍然一如故往同书信且送来礼物之举,便当得“礼轻情意重”之谓了。 对此,夏侯惠没有什么感触。 大不了,日后“浮华案”爆发、他被禁锢的时候,自己也一如既往便是。 “六郎,七郎与司马家转来的礼物,我已经让子复先行送去阳渠坞堡了。” 禀报完来访之事后,孙叔还添了句自己的处置。 子复,是孙叔次子孙娄的表字。 孙叔有二子一女。 长子孙侃则是早就成家了,与已然出嫁的女儿都是定居在谯县——夏侯惠收养的那些小儿,说是让孙叔主事,但实际上却是孙侃在操持的。 次子孙娄年方十九,尚未成家,便随在身边使唤。 不出意外的话,孙娄日后也将会子承父业,接替他成为夏侯惠的管事。 毕竟,孙娄也算是夏侯家的家生子。 “嗯,如此最好。” 轻轻颔首,夏侯惠抬手抹了一把黏在脸上的雪粒,继续说道,“孙叔,过了除夕子复就是弱冠之年,也该成家了。这样吧,你寻媒人给他说门亲事,聘礼什么的直接从家中取就好。” “好,谢六郎。” 孙叔对此没有意外,只是淡淡的应了声。 “还有,孙叔,你让子复慢慢接手家中杂事吧。” 夏侯惠继续说道,“我现今有了些产业,也养得起更多人,你待子复可任事后,便再去收一些小儿来养。此事只有交给孙叔,我才敢安心。对了,新收的小儿别养在谯县了,太远,不便利。” “好。” 孙叔依旧是很平淡的作答,想了想,便又确定了句,“六郎之意,是养在京师吗?” “如若能养在京畿之地自是最好。若不能,在弘农、河内郡或者兖州也行。而且京畿之地,衣食住行等皆耗费甚巨,孙叔自己看着处置就好。” “好。” “对了,阳渠坞堡的四十多户徒附,孙叔也留意下,若是他们家中小儿资质不错,也可以出资让他们读书习武。” “好。” .................................... 新岁启封,太和四年(公元230年)如期而至。 新气象也随之而至,就在仲春二月时,天子曹叡颁发了两个诏令,皆是关乎人事。 一者,是以大将军曹真为大司马、骠骑将军司马懿为大将军,以扬烈将军、领辽东太守公孙渊为车骑将军。 此事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略知军国大事的人,都知道天子这是为伐蜀作绸缪了。 至于为何还封了夺叔父之位自立的公孙渊嘛~ 此番伐蜀动用的兵力、物力都很多,而贼吴与蜀国同盟,或许会出兵策应,故而曹叡以官职来安抚鞭长莫及的公孙渊,让他安分一些。 另一,则是诏布了“郎吏课试法”。 以兵乱以来经学废绝、后生进趣为由,诏郎吏学通一经才任牧民,博士课试,擢其高第者,亟用;浮华不务正业者罢黜。明眼人都知道,此“课试法”是针对京师内清谈沽名、相互标榜风气的。 原本,这两件事都与夏侯惠无干。 但吴质竟在此时上疏了,也让他寻到了雪耻以及被外放的机会。 第040章、当黜之 必须通一经,且通过博士课试后,才能外放牧民或者留任继用,而若不通经书、仅有虚名无有实干者被罢黜。 对于新诏布的“课试法”,朝野反应皆不同。 如庙堂衮衮诸公皆了然于胸,此是天子曹叡恶了京师之内权贵子弟结伴交游、相互邀名的风气,故而针对性的做出人事任用调整——若想为朝廷取之,单凭相互邀名无益! 至于,天子为何没有强硬呵斥,而是采取了如此温和的手段嘛~ 此些权贵子弟牵扯面属实太广了。 如魏武养子何晏、谯沛元勋之后夏侯玄,当今天子潜邸之臣毕轨,尚有如司马懿、刘放、孙资以及卫臻等社稷重臣的后辈皆参与其中。 在伐蜀诸事正在筹备之中,曹叡不想引发朝堂动荡。 且他觉得自己的心意已然表现得很明显,足以让那些权贵子弟领悟、自行收敛言行举止了。 的确是很明显。 在颁布诏令后,他不仅将潜邸之臣中黄门毕轨外放为并州刺史,并将背景很浅或资历不深的诸葛诞、邓飏等人以不务实之罪罢了官职,杀鸡儆猴。 故而一时之间,京师的清谈之风骤然被遏制。 至于会不会死灰复燃..... 那是绝对的! 因为这种模仿前朝末年士人清流派作风,聚众交游、品评人物、清谈名理的行为,本质上是皇权与士族的冲突对抗。前朝历经了两次“党锢之祸”,都没有彻底解决冲突,自然不是曹叡一个杀鸡儆猴的手段就能遏制的。 不过,夏侯惠对此倒不关心。 质变源于量变,受时代与生产力的局限性,有些事情总得有个逐步演化的过程。 他就算有心更改,也不过是徒劳无功而已。 真正让他关心的是,源于“课试法”的诏布有两个人上疏了。 一是杜恕。 重新被辟为中郎、遣去协助护军将军蒋济操持天子门生选拔的他,觉得受“课试法”的影响,官吏们会注重自身的修养,而不能尽力发挥治理地方的才能,如此,朝廷即便得到了有才的人也没有多大用。 这点,天子曹叡直接忽略了。 但杜恕在上疏中提及的第二点,则是被采纳了。 因为他觉得,能通一经、经过博士课试后才能任官职与“天子恩科”的选才有冲突。 天子恩科是选拔单家子、有才干的微末之人。 但通经且能通过课试的人,怎么可能家世微末呢? 读书可是个费钱的事。 仅是从启蒙识字到粗通文墨就要花费不少资财了,更莫说需要饱学之士指点、有机会揣摩先贤对经义注释的通经了!最重要的是,秦汉时期就有很多例子证明,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之人并非就是能治理地方的干吏啊~ 天子曹叡觉得颇有道理。 便寻了个空闲,召夏侯惠来询问。 课试法也是不能半途而废的,天子恩科是他提出来的,现在怎么化解冲突呢? 夏侯惠觉得很憋屈。 明明,曹叡都将他的谏言给改得面目全非,结果还要自己来负责,这真是...... 但憋屈归憋屈,天子有询还是要作答的。 他想了想,便建议曹叡特许“天子恩科”选拔出来的人,可以不受通一经的限制,但必须精通律法才能放官。 算是对“国无酷吏”的补充罢。 这种戳中曹叡想培养爪牙心思的建议,也让曹叡不吝赞赏了几句。 但很快,在吴质上疏后,他就让曹叡的心情很不愉快了。 却说,吴质自从被召回洛阳任职侍中后,颇得天子曹叡心意,常被召伴驾左右,且不时以事咨询。就在曹叡为伐蜀作绸缪,让有司拟诏升迁曹真与司马懿官职的时候,还顺势让问了吴质一嘴当今魏国的安危大计。 吴质不知道是为了巴结位极人臣的司马懿,还是趁机打压日暮西山的颍川士人,竟上疏声称司马懿忠贞机智,乃是社稷之臣;而司空陈群则是平庸之辈,尸位素餐,处重任而不亲事,并非国相之才。 对此,曹叡竟是采纳了。 在第二日听朝时公布吴质的上疏,诏责陈群在其位不谋其政,无有实干。 也让伴驾听闻朝政的夏侯惠,当即挺身出列,慨然作言,声如疾雷,“陛下,臣惠窃以为,黜吴侍中,社稷乃安!” 一语出,满朝公卿皆愕。 缘由无他。 乃是夏侯惠逾制了。 一来,作为散骑侍郎,夏侯惠只有规劝天子得失的职权,并没有在天子听朝时置喙朝政的权力。 另一,则是如今魏国的侍中皆甄选老臣担任。 不管是从资历、地位与紧要性等方面,侍中的擢拔与罢黜,皆不是区区一個散骑侍郎所能置喙的! 是故,朝堂在片刻的沉默后,许多人都出列,纷纷弹劾夏侯惠折辱大臣、咆哮朝堂、君前失仪以及逾朝廷法度等罪名。 还有个别议郎翻了旧账。 以昔日吴质回绝两家联姻,作“吾家之女非夏侯稚权之流可觊觎”之言为由,给夏侯惠按了个挟私报复的罪名。 之所以群愤汹汹,自是因为夏侯惠早就不被诸公百官所喜了。 而高据在上的天子曹叡,脸色也有些阴沉。 姑且不论夏侯惠所言对错与否,他才刚诏责陈群呢,夏侯惠就站出来指摘吴质了,这不是也将他一并指摘了嘛~ 就算你性情刚直,但也不能当着满朝公卿皆在的时候,如此鲁莽啊! 就在群臣弹劾的声音中,曹叡在那么一瞬间,还真有让甲士将夏侯惠拿下,交付给廷尉治罪的冲动。 不过,他到底是不负有容人直谏之赞的。 呼..... 悄然深呼出了一口气,曹叡缓缓将藏在铜臺案之下的拳头舒开了,抬手制止群臣的弹劾,注目着伏拜在殿的夏侯惠,面无表情的发问,“夏侯侍郎此言何解?” “回陛下,臣惠以为,吴侍中之上疏有扰乱纲常、流毒社稷之罪!” 闻问,夏侯惠先是一个稽首,再直起身口若悬河。 “陈公乃社稷重臣,武帝以治世之才而不吝擢拔,先帝在东宫时亦深敬器焉,待以交友之礼,且遗诏辅政。今吴侍中言陈公才能平庸、在位不谋政、无有国相之才,此非指摘武帝、先帝无有识人之明邪?此一罪也!” “夫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明主在上,各尽其用、人尽其才。诚如吴侍中所言,司马公忠亮为公、是为社稷之臣,然而何以出鄙夷陈公之言邪?陈公竭忠尽职,于我魏国有制定法度、定制社稷抡才大计、有谏劝武帝文帝任贤用能之事;且任朝中重职数十年,未尝言人非,以身作则推行德化靖安社稷;鲠直清严、不屑为招权纳贿、骄奢柔谄猥鄙之行,肃庙堂风化之功,此乃至德纯粹者也!吴侍中无视陈公之功而构陷诋毁,此二罪也!” “三罪者,乃吴侍中本为武帝召才之选,先帝爱其才而屡番擢拔,委以重任;陛下更选为侍中、视为辅弼大臣,恩隆如再造,彼当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庶竭驽钝以报社稷!而今,陛下以社稷安危大计咨之,彼竟不无有外讨蜀吴不臣、内靖黎庶安业之言,竟搬弄口舌、妄评三公,挑庙堂公卿褒贬不义。此风若长,庙堂诸公百官何自处哉!社稷何以安邪!” “臣惠位卑人微,无有置喙吴侍中之权。然忠义填膺,不敢目睹邪风长于庙堂而自安,故斗胆逾制谏之,待罪候死,唯陛下圣裁!” 一番慷慨作言罢,夏侯惠再次俯首,恭候天子曹叡作裁决。 但曹叡许久都不做声,而是自顾耷眼作思。 自幼便有聪颖之名,且曾私下与夏侯惠数番讨论过士族坐大危机、以及宗室大将难以为继的他,已经从夏侯惠的言辞之中,听出背后的意思了。 是的,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了,诏责陈群将为社稷带来的弊端—— 那就是已然督镇一方的司马懿,不能再迎来“举朝之望”! 文帝曹丕给他留下的四位顾命大臣,曹休已然作古,曹真镇守雍凉、司马懿出镇荆襄,而陈群则在朝为三公录尚书事。 可以说,此时魏国宗室大将已然难以为继了,但士族源于地域、经历等方面的干系,并没有一位众望所归的首领。 如若一定要选出一位德高望重者,那便是太傅钟繇。 但如今的钟繇已经年逾八十、常年疾病不断,应是时日无多了。 故而,他若是依着吴质上疏之言,诏责即将代替钟繇成为颍川士人首领的陈群无有国相之才,而嘉奖司马懿乃社稷重臣,也会让其他朝臣争相向司马懿靠拢,慢慢将司马懿变成“举朝之望”! 一个掌控兵马的都督,成为举朝之望...... 这是任何君主都不允许的事情。 虽然曹叡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司马懿的忠诚,但为何要亲手促成此事呢? 况且司马懿若是到了那个地步,他自身也不会心安啊~ 只不过,了然了其中轻重的曹叡,此时也有点骑虎难下:他才刚刚诏责陈群呢,马上就出尔反尔了,对君主威仪而言好像也不好啊...... 第041章、遂愿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建始殿之内,待夏侯惠在朝堂之上例数吴质的罪行罢,而天子曹叡许久都未有做声后,诸公百官们便开始了另一轮弹劾。 但此番不是再针对夏侯惠,而是吴质。 毕竟,夏侯惠虽然不讨人喜,但他上疏皆是对事不对人,然而吴质则是截然相反。 且其人还不修德行、仗势欺人,不乏扒高踩低之事。 若以孰人在朝中人憎狗厌论,那吴质可是当仁不让、实至名归啊! 再者,陈群乃颍川名门出身且又在朝中任重职多年,不乏与之相善者。在天子曹叡诏责的时候他们没有反驳,那是不想忤逆天子心意,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然而,当夏侯惠将矛头指向了吴质,他们焉能继续将自身当作木雕泥塑呢? 一时间,弹劾吴质的言辞在朝堂上汹汹。 百官不仅附和了夏侯惠的弹劾,还加入了其他罪名,几乎将吴质形容成为了魏国的附骨之疽,不除无以振朝纲、无以安社稷! 也让兀自沉吟的天子曹叡反映了过来,径自借驴下坡,以此事有待斟酌为由罢朝归去。 而且在归去东堂的时候,还特地让侍宦知会吴质以及夏侯惠,今日就不必伴驾了。 对此,夏侯惠不以为意。 历经大半年的相处,他已然大致摸清天子曹叡的性情了。 这位立志成为明君的人,最是爱惜自身的羽毛,绝不会给自己留下一个刻薄对待老臣的名声,哪怕名正言顺的处置,也要寻个遮羞布才行。 如今日之事,他若是依旧觉得吴质的上疏有理,便会在朝堂之上出声护其周全了;没有护着,那自然就是还没有想好处置的方式——如何给吴质一个体面的罢黜方式,也顺便给自身留个善待老臣的好名声罢了。 当然了,夏侯惠自身也会迎来处置。 不管他弹劾吴质之言如何正确,但逾矩法度、咆哮朝堂、君前失仪等罪名也是逃脱不了的。 就如先前的杜恕一样。 他即将要被罢了散骑侍郎之职、左迁外放为小官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故而,他如今就是在思虑着,如何说动天子曹叡的心意,好让他将自己外放去淮南战线任职,从贼吴孙权身上捞点军功。 只不过,一连数日天子不仅没有再招他伴驾,就连东堂听政的待遇都剥夺了。 徒让他每日进入宫禁点卯,在待命的楼舍中独自焦灼。 期间,他还收到了两封书信。 一封是夏侯和的作书。 声称近来夏侯霸作家书归来,让长兄夏侯衡莫要生气,待他伐蜀之后寻个时机回来省亲,再代父教训夏侯惠这個不肖子。 嗯,自幼喜武事、如今身长近八尺的夏侯霸,年纪与夏侯衡相仿,也是诸兄弟中最喜欢动手的,如夏侯和与夏侯惠小时候就没少被他棍棒教训。 所以,夏侯和这算是示警罢。 让夏侯惠日后碰到了,遵循“小杖受、大杖走”的孝道。 另一封,则是陈泰托夏侯和转来的书信。 有过一面之缘的陈泰,得悉夏侯惠在朝堂之上怒斥吴质声援其父陈群之事后,便做书信说了好些感激的话语以及赞誉夏侯惠高义云云。 字句之中的遣词,都透着一股亲切劲。 想想也无可厚非。 为人子者,父被折辱当以利刃报之。 碍于法度不能成行,他自然也好生谢谢夏侯惠的仗义。 尤其是以他之智,不难能猜到夏侯惠此番出言,将会迎来什么结果。 而夏侯惠对于他的感激,只是在回信之中淡淡的道了句“在下并非有攀附陈公之意。不过是身为臣子,难忍奸佞之徒乱朝纲罢了,玄伯兄不必念记”等言辞,便将此事揭过了。 看似回绝陈泰的善意,实则不然。 因为陈泰的感激是不会改变的,而他这种撇开干系的作态,还会令陈泰心有敬焉。 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时光如白马过隙,不知觉中已然是暮春三月。 万物生机焕发,绿意在山川田野上点缀着今岁葱葱茏茏的希望,而一直被晾在楼舍内的夏侯惠,也终于等来了天子曹叡私召的机会。 那是因为翌日他就要外出祭祀并亲耕籍田了,故而今日要沐浴更衣、独自夜宿以示对山川鬼神的虔诚。 故而,在东堂署事罢,天子便让诸听政的近臣自行出宫归去,御驾去了崇华后殿。 也在用过午膳过后,让人将独自枯守楼舍的夏侯惠召了过来。 是的,对于如何处置数日前的朝堂各弹劾,曹叡心中已然有了决策。而将夏侯惠召过来,是打算想问问他对于即将被外放,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或者想法。 身为君主,在处置臣子的时候,竟先询问臣子的意图,这种事情看似很匪夷所思,但若是从曹叡的角度出发,实则合情合理。 一者,是他素来爱惜夏侯惠之才,也想着将之培养成为未来的社稷砥柱。 另一个缘由,自然是感念夏侯惠的委屈了。 毕竟,夏侯惠挽回了他一时不察被吴质蒙蔽而做出的错误决策,但因为朝廷法度,却要迎来被左迁的结果,如此自是受委屈了的。 深谙帝王权术的他,自然也要私下彰显一下恩宠,不让臣子寒了舍身报社稷的热忱。 故而,待夏侯惠奉命前来,大礼参拜过后,他也没有过多客套,径直发问道,“想必稚权心中也了然,以朝廷惯例,不日将出京畿任职之事吧?朕知稚权一心为公,然而朝廷法度不可更改,便想在诏布之前想问问稚权心志,是欲治理地方牧民乎?抑或是入军中历练邪?” 当然是入军中了! 依我如今的年纪与资历,想牧守地方,外放一个县令都很要被人诟病啊~ “谢陛下恩宠。” 先是做了声谢,夏侯惠连忙回道,“陛下,今天下未平,惠但求可为国舞干戚以讨不臣。” “善!” 露出了不出意料的笑容,曹叡赞了声,“稚权乃将门之后,且早年逢厄后便闭户读兵书、勤习弓马,便可明心志矣!嗯.....稚权先君早年镇守雍凉、虎步关右,不若前去雍凉任职如何?正好,大将军对稚权才学颇为赏识,今伐蜀在即,必可得重用。” 呃~ 我若是去了,能不能被曹真重用不知道,但肯定要被仲兄夏侯霸先给“重用”了~ 再者,注定失败的伐蜀战役,我去了也没有功绩可立啊! “回陛下,惠不欲往雍凉。” 当即,夏侯惠便忙不迭回道,“惠先前上疏反驳大将军伐蜀之方略,想必雍凉各部兵将已知矣。若是去了雍凉,恐徒增大将军麾下兵将不和之乱也。且惠仲兄在雍凉任职多年,惠不欲与兄争功,是故还陛下遣惠往淮南御贼吴。” 想去淮南? 难不成,他心中犹坚持着此番伐蜀不利? 闻言,天子曹叡略微扬眉,随即耷拉下来眼帘,兀自沾须沉吟。 倒不是恼了夏侯惠的不遂他所言。 而是想起了先前曹真称当选拔宗室或谯沛元勋后进,遣入军中历练为社稷计的谏言。 依他之见,雍凉可是最容易磨练后进与积累功绩的战区。 因为石亭之战的惨败,魏国短期之内便不复有跨江讨伐的实力,对贼吴的战略不得已调整为守御为主。 守御为主,战功自然就难立,也不符合他想磨练后进的意图了。 且在诸多宗室后辈之中,就数夏侯惠令他觉得最有韬略,让他前去淮南战线,那不是徒耗年华嘛~ “稚权可知,淮南现今状况何如?” 沉默了片刻,天子曹叡才出声发问。 “回陛下,惠知。” 不知天子心中所想的夏侯惠,带着满脸期待,慨然做声,“贼吴孙权已然迁都建业,必然频繁兴兵寇淮南也!亦是惠可报社稷之时也!” 唉,罢了。 且遂他之意吧。 至多待两三年后,此事淡去了,再寻个时机将他从淮南征调回来。 思有所决的曹叡轻轻颔首,“嗯,甚好。” .................................................... 翌日,天子曹叡亲耕籍田后,还颁布了两个诏令。 一是关乎吴质与夏侯惠的处置。 对于吴质,天子没有将之罢黜官职,而是很体贴的以他归洛阳后时常染疾为由,让他归府邸养病了。 只不过,明眼人都知道吴质是被闲置了。 因为他这个病什么时候好、能不能好,那已然不由他自己的身体决定了。 而夏侯惠则是得偿所愿,改为牙门将之职前去淮南战线,划入征东将军满宠麾下。 牙门将乃千人将,论品级要比散骑侍郎要高。 但如今魏国的牙门将,没有五百位也不会少于三百,而散骑侍郎仅有四位啊! 论尊贵,不是一个级别的。 而且,源于前朝末期群雄割据、各据州郡者为了拉拢人心胡乱表官职的关系,诸如中郎将与校尉都沦为低级武职了。而今的牙门将许多都是虚衔,隶属的士卒或许就三五百人,甚至是仅百人。 更莫说,先前夏侯霸被文帝曹丕遣去军中时,起家便是偏将军。 从门第来看,夏侯惠被左迁太过了。 但另一个诏令,则是让朝野都知道了,夏侯惠为何受如此薄待。 未及弱冠的夏侯和,接替夏侯惠为散骑侍郎了..... 也就是说,天子以这种方式隐晦的表示,让夏侯家诸兄弟莫要再恼怒夏侯惠反对伐蜀之事了。 而对陈群的安抚,天子曹叡则是在一次朝会上不吝赞誉了几句与赐下财物,且让其子陈泰顶了毛曾之缺为散骑侍郎。 算是将此事揭过了罢。 第042章、士家 京师洛阳,阳渠西端夏侯家坞堡。 才刚刚赶到的、风尘仆仆的陈泰与夏侯和带着满脸遗憾败兴而归。 他们是来给夏侯惠饯行的,结果相约联袂赶到后,却被坞堡的管事告知,夏侯惠已然在二日前离开洛阳了。 至于为何错过嘛....... 倒不是他们二人来得太晚。 在有司转达的调令中,夏侯惠只需要在夏六月之前赶到淮南寿春的征东将军署报备,就不算失期。依着常理,有如此充裕的时间,他应该留在京都到四月下旬或者五月初,待与亲朋故友作别之后再启程也不晚。 然而,孰人能料到,他在调令刚下来的第二日便悄然离开洛阳了呢? “唉......” 策马缓缓的夏侯和,摇头叹息了声,“若不是我没有遣人先来问一声,也不至于让玄伯兄空跑一趟了。” “义权何出自责邪?” 闻言,一直默然注视前方的陈泰,不由莞尔,“不过是稚权太过心切罢了。而且.......以我之见,稚权应是不愿见我等罢。” 呃? 不由,夏侯和侧头而顾,待看到了陈泰脸庞之上依稀有些感激的时候,心中便也就了然了。 他六兄是被左迁的。 且还是因为做了正确的事情而被左迁的。 故而,他心中也生出一缕愤慨来。 奸佞如吴质犹能恩荣归邸,而笃粹如陈司空竟被诋毁,直言如我六兄竟逐出庙堂! 我大魏立国才多少年,怎么就变成了这种世道? 或许,是隐隐有所感罢。 久久没有听到夏侯和出声的陈泰,也瞥眼过来,见其眉目紧蹙的作态先是讶然,随后便也悄然叹息了声,复用略显空洞的目光注视着前方。 同样也不再做声。 他阿父可是顾命大臣呢! 被诋毁了、在庙堂之上当众诏责了,换来的补偿不过是天子曹叡的随意夸赞几声以及赐下财帛。 莫要拿自己被辟为散骑侍郎来说事。 出身颍川名门且养望至而立之年的他,会在意区区一个散骑侍郎吗? 世人皆道先帝以私忿治罪魏武功臣曹洪、鲍信之子鲍勋乃是刻薄寡恩之举;如今看来,当今这位可是一脉相承、毫不逊色呢! 唉....... 兖州,济阴郡。 在大野泽与雷泽中间的成阳县,是魏国最早兴屯田的据点之一。 也是典农校尉的驻点。 至于,明明济阴郡乃是大郡,负责掌屯田的主官为何不是中郎将,而是犹如小郡那般设校尉嘛~【注1】 兖州与豫州是最早兴屯田的。 各郡县各类军屯、民屯据点尤其多,魏国在期间为了防止典农中郎将职权过大,便将一些屯田佃户较多与土地比较肥沃大郡的屯田权一分为二,设立两位典农校尉分治。 如驻地在成阳县的这位校尉,管辖的范围仅是济阴郡的东部。 不过,整个郡的屯田事务,另一位校尉还是尊他为主的。 因为他姓夏侯名威,字季权。 早年好游侠、一直到魏文曹丕执政末年才出仕任职句阳县令的他,去岁二月时转为试守典农校尉,如今刚好改为真,可以食全俸了。 是故,他这一两个月都颇为意气风发。 许多早年结交的草莽匹夫或者寒门士子,皆趁着路过或者专程赶来拜访,让刚开始食全俸的他比先前更困顿。 而今日,他又复迎来了两位趁吃喝的。 且还是不远千里,特地从京都洛阳赶来的——为了见一见在外任职的四兄,夏侯惠带着扈从孙叔特地取道虎牢关,绕了半个圈子赶到了! 兄弟见面,自是很温馨。 得悉传报的夏侯威,快步出迎,远远在脸上泛起喜色,才刚走到跟前就一把抓住了夏侯惠牵着的马缰绳,欣喜而道,“好生神骏的良驹啊!” 且嘴里一直啧啧称赞着。 对着那匹乌孙良驹上下打量,怎么都看不够,但却许久都没有撇一眼依旧牵着马缰绳的夏侯惠。 被晾了许久的夏侯惠,满心欢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合着,在这位四兄眼里,数年不曾谋面的自己还比不上一匹西域良驹是吧? 带着心中愤愤,夏侯惠刚想出声抗议两句,但心念一转,便又露出笑容来,试声问道,“四兄可是喜欢这匹西域良驹?” “嗯,嗯,颇心喜。” 将视线黏在战马上的夏侯威,依旧目不斜视,连连颔首。 而夏侯惠继续说道,“既然四兄喜欢,不若我将此良驹赠给四兄如何?” “稚权此话当真?!” 猛然间,夏侯威昂起头,眼眸尽是惊喜有加。 “自是当真的。” 轻轻颔首,夏侯惠含笑徐徐而道,“只不过,此事还需一人应允才行。” “哈哈哈~” 一阵爽朗的大笑后,夏侯威很是亲昵的拍了拍六弟的肩膀,不吝称赞之辞,“数年不见,稚权已然一表人才矣!不愧是我家才学最优之人!嗯,此良驹,还需孰人允许?” “乃当今天子。” 朝着洛阳的方向摇摇拱手致意后,夏侯惠笑颜大盛,“此西域良驹原是陛下之物,后赐予我。四兄若喜欢,我便上表洛阳,声称奉命前往淮南寿春入骑兵营当职之际,还特地来四兄驻地拜访,一叙兄弟之情。而四兄对此良驹颇心喜,便让我留下战马,步行去淮南。” 呃! 此话语甫一落下,夏侯威脸上的惊喜皆化作错愕。 旋即,又变成了满脸铁青。 竖子无状! 我不过心喜这良驹而已,竟是以上表言我夺马来要挟? 待目怔怔了好一会儿,夏侯威陡然含恨甩手朝着夏侯惠的肩膀狠狠来了一记,声色俱厉的责骂道,“竖子不肖!竟不念父兄之仇,上疏反驳大将军伐蜀方略!” 且言罢,便拂袖转身往回走。 就连那神骏的乌孙良驹,都不屑多看一眼了。 不过戏谑之言罢了,我家四兄器量何时变得如此狭隘了? 吃疼的夏侯惠,呆呆的杵立着,有些愕然的看着夏侯威的背影渐行渐远。 而片刻后,他又看见其转身,指着自己大声呵斥,“呆愣着作甚!还不跟过来!难不成想我让为你牵马吗?” “哦,来了。” 闻言,反应过来的夏侯惠将马缰绳交给孙叔,疾步追上四兄并肩而行。 且还不忘侧头笑颜加了句,“我自是不敢让四兄牵马的。只不过,若是四兄执意为之,我就只好却之不恭了。” 言罢,敏捷错身避开夏侯威挥过来的巴掌,爆出一阵大笑先行跑进公署里去了。 也让原本有些悻悻然的夏侯威,摇头叹息了声后便展颜欢笑。 家中诸兄弟,夏侯惠虽然与夏侯和的感情最好,但性格上却是与夏侯威最合得来。 因为夏侯威早年在山野民间混迹久了,身上有一股不耐繁文缛礼、不拘小节、喜怒笑骂皆真性情的江湖草莽作风,令他觉得很是亲切。 就连早年他归谯县隐居,于秋冬之际外出游侠之前,还特地跑到句阳县寻夏侯威,悉心请教外出游侠的事项呢。 类如今日这种戏谑为乐,自是日常不乏的。 设立在城外的典农校尉公署,其实就是个士家驻扎的营寨。 士家,也称为兵家,诞生于世兵制。 在前朝末年的黄巾之乱后董卓乱政,以致朝廷失纲、群雄并起,相互之间连年征伐无休,各州郡土地荒芜、人口锐减,再加上世家豪右趁机兼并土地、收徒附隐藏人口,让汉室以来的募兵制无法推行。 为了保持固定的兵源和恢复发展生产,魏国开始实行“世兵制”。 乃是强制将黎庶及其家属固定为“军户”,称为“士家”,与民户分开落籍登记。 士家的男丁终身为兵,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不准更改;就算到了暮年的垂垂老矣,也不能退役,而是改为从事后勤运输等方面的琐碎。士家的身份低于平民,婚配只能限于军户,不准与平民通婚;士逃亡,家属要被连坐治罪。 且地方官府为了保持士家的数量,以及维护自身在位时的政绩,许多地方还做出了“生人妇”这种惊世骇俗之事。 是故,待两兄弟叙话完家常,夏侯惠声称自己一点都不在意被罢了散骑侍郎的官职,而是更欣喜被外放入军中历练,立志要在淮南战场上建功立业的时候,夏侯威默默的看了他好一阵,便带着他外出去看正在忙碌着春耕的士家以及其家眷。 也让夏侯惠变得异常沉默。 因为他看到的是一群“活死人”。 是啊,这些士家虽然还是活生生的人,但他们的心早就死了。 当一個人从出生开始,就已经被强制规划了人生轨迹与结局,且这种规划是无法挣脱的,那么这个人就已经死了。 在魏国天子与衮衮诸公眼中,士家不值得在意,也不需要怜悯。 因为他们与那随处可见的野草无异。 即使旱死在夏季、涝死在秋季、枯死在冬季了,待翌年当春回大地时,依旧会源源不断冒出来。 而适龄成为士卒的男丁,则是含苞待放的野花。 为了君主一统天下的野望、为了将率们的封侯荫子之志,他们以血肉之躯化作野花在某个地方刹那绽放、然后瞬间枯萎。 所以,这些知道自己命运的士家,也犹如行尸走肉般。 心中仅存的信念,是对九天之上的神灵祈祷,期盼着尽早迎来解脱;也向九幽之下的阴司哀求,但求往生后不复迎来如此命运。 是的,他们所期所求并不在人间。 因为将他们所期所求剥夺殆尽的人,就在人间且掌控着人间。 ------------------------------------------------------------------------------- 【注1:建安元年曹操兴办屯田,各郡国有屯田者置主官,郡国大者为中郎将(秩二千石),小者为校尉(秩比二千石),掌屯田事务,管理所部吏民,部内亦常设军兵。郡国太守、内史不得干预其事务。】 第043章、花明 夜幕低垂,虫豸欢鸣。 暮春夏初之交那如水的夜风,轻轻涤荡去了白天的喧嚣和浮躁。 空气中隐约弥漫的花香是那样的沁人心脾。 漫天星辰的倒影,就像无数珍珠洒落在波光粼粼的大野泽上,让夜晚是如此的浪漫多姿,也与白昼忙碌着春耕的士家身上那股了无生气的麻木,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果然,世间就是如此讽刺。 或许,原先历史轨迹的神州陆沉三百年至暗时刻,其缘由不仅是因为司马家的不堪,也因为曹魏政权早早就种下了因果了罢。就是不知,这股沉寂在黑暗之中的麻木,会不会在有朝一日变成燎原之火,将世间所有的不公都尽焚毁。 也顺势,将我们这群肉食者践踏入尘埃。 斜斜靠着小亭柱的夏侯惠,默默望着漫天星辰坠湖泽,心中思绪万千。 这是他来到成阳县的第三日,也是最后一个晚上。 翌日,他就继续赶路前往淮南寿春了。 而在这三日之中,夏侯威不仅带他去看了士家军屯、黎庶民屯,还给讲诉了许多事情,比如关乎于淮南战场的现状,以及支持淮南战线的后方兖、徐、青以及豫州等状况。 一来,是很笃定的告诉夏侯惠,今岁淮南应是难有战事了。 虽然大将军曹真伐蜀已成定局,而蜀吴联盟,依着常理贼吴在魏伐蜀的时候,也会策动出兵来围魏救赵。但就在开春之前,孙权便遣将军卫温、诸葛直领兵万人、船舰无数浮海去寻夷洲及亶洲了。 扬州被魏国与江东各据一半,大致是划江而治。 彼若是有兴兵犯境之念,断然不会在开战之前,先分出一部分精锐水师深入大海去寻遗世在外的岛屿与化外之民。 另一,则是以身示范的告示夏侯惠,身为谯沛元勋之后,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那时,夏侯威带他去黎庶民屯走走看看的时候,很自豪的声称,隶属于他管辖之下的民屯,是整个魏国为数不多不被世家与豪右侵吞田亩的,更是仍旧保持着“无牛官六民四,有牛对半”分配的个例。 因为他到任后,依着先前库册的记录,将所有被侵占的田亩悉数收回来了。 以很强硬的手段。 直接带着士卒,将侵占田亩的士族或豪右之家的管事、徒附全部抓了起来,录入了屯田客的户籍。用他的话来说,这些田亩都是武帝时期就划入官府的屯田了,耕种这些田亩的人自然就是屯田客了。 若是不承认嘛~ 尔等是想要造反吗?! 家中管事与徒附被抓了的士族豪右,对此自是不甘心。 想请托济阴太守以及兖州刺史出面说项,却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 无他,郡国太守与内史,依律不得干预屯田校尉事务。 最重要的是,夏侯威身份不一般啊~ 若是事情闹大了,被捅到庙堂之上了,同级别的官僚相争,天子曹叡会偏向谯沛元勋之后还是外姓郡守呢? 更莫说在这事情上,夏侯威师出有名有理有据啊! 也就是说,夏侯威这是对在即将孤身在外地任职的六弟,隐晦的传授着为官心得。 作为夏侯家的一员,最大的优势是天然具备天子的信任与偏袒! 所以,在为官之时不必顾虑太多。 只要事情是正确的、有法可依的,手段激烈点、行事孟浪一些也无所谓,大胆的去做,捅出篓子了也会有天子帮衬维护着! 至于,明明夏侯惠乃是被放武职,他为何要鼓励其行事更“鲁莽”一些嘛~ 他不希望夏侯惠久在淮南战场。 正如夏侯惠很了然他的性情一样,他也对夏侯惠知之甚详——他的这位六弟,并没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酷虐! 而想在淮南战场之上作出功绩或者大放异彩,首先要将自己变成视人命如草芥的人。 这是魏武曹操创业时期的遗留与敌我优劣势造就的。 在群雄割据的时期,兖州曾因为陈宫与张邈迎吕布叛乱、青州有黄巾肆虐、徐州数番被屠戮、江淮之间在袁术的横征暴敛之下人相食啖,白骨委积。以至素以丰饶著称的中原腹心之地,生民百遗一。 后来,江东与魏国在淮南反复拉锯互攻。 魏武曹操为了战略需要,还将整个江淮的黎庶徙走,让寿春城以下皆百里无人烟、千里无鸡鸣。且在曹丕执政时期,三次征伐江东,让黎庶没有修养生息的时间;当今天子曹叡继位后,便又有了石亭之战的惨败,将好不容易才恢复的一缕元气也给丧尽了。 可以说,如今魏国的东线,不管是兵士还是粮秣辎重都很吃紧。 半个扬州就不必提了,仅是六安县一带有些百姓。 青徐二州也只能堪堪自守,不复有驰援淮南战线之实力。 而豫州是与荆州并称的,隶属在司马懿的管辖之下,粮秣与物资的日常供给都是转运给荆襄战线的。非大战之际、无有天子诏令,豫州是不会为淮南战线供血的。 是故,真正持续给淮南战线供血的后方,乃是兖州。 并非是兖州寥寥无几的郡兵,而是“战时为卒、非战为农”的士家。 而兖州士家是什么状况,他已经让夏侯惠亲眼目睹了...... 想在淮南战场之上建功立业,希望能寄托这些犹如行尸走肉的士家登锋履刃、奋勇杀敌吗? 不! 是狠下心肠,让这些士家去填沟壑、去消耗贼吴的锐气;将他们当作弃子去诱敌、去牵制贼吴的主力,为常备精锐创造击破贼吴的机会。 是啊,要先以这些士家的性命作为代价,才能迎来破敌的希望。 “石亭之战后,我魏国东线受创甚重,恐十数年之内不复有横江之力矣。” 这是夏侯威的感慨。 也是对夏侯惠的劝告—— 如果夏侯惠想以武勋立身,那就应该力争进入洛阳中军。唯有进入洛阳中军,才能有资格参与举国的战事,才不乏建立功勋的时候。 而他才刚被左迁外放来淮南,如何谋划回去洛阳嘛~ 也不难。 学他处置民屯田亩被侵吞的手段即可。 如今镇守东线的满宠,最早就是以不畏权贵、打压豪右而扬名的。若是夏侯惠到了淮南后,维持着刚正不阿的作风,并趁机针对军制、屯田等弊病提出见解,自然就能赢得满宠的赏识,再加上夏侯这個姓氏,复归洛阳就不是难事了。 只不过,夏侯威的一番苦心悉数付之东流了。 夏侯惠很“固执”的认定淮南战场大有可为,是以武勋立身崭露头角的不二选。 毕竟有孙权嘛~ 不过夏侯威的苦口婆心,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相反,他让夏侯惠有一种柳暗花明之感。 更让夏侯惠心中那股对可左右朝政权柄的权欲蓬勃生长。 尽管他早就知道,魏国自武帝曹操伊始,对待黎庶与士卒便有着暴戾之名,但从他人口中听闻与亲眼目睹的感触是截然不同的。 是啊,他很想改变世兵制,让那些士家有做人的权力。 只是现在的他没有实力改变。 所以他也开始对权力无比渴望了起来。 这不是他有悲天悯人的胸襟,而是源于他的雄心壮志——如果他能改善世兵制,那么,他将会迎来所有士家的拥护,拥有无数甘愿为他死不旋踵的将士! 这股力量,可不是零零散散收养小儿能比拟的! 想为曹魏续命、避免神州陆沉,规劝天子曹叡是途径之一,扼杀高平陵事变也是其一,荡除诸如世兵制这种不得人心的弊病也是其一。 当然了,想改善世兵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也是不能如实告知夏侯威的。 是故,他很恭谦的听着四兄耳提面命,表现十分受用的姿态后,便图穷匕见,提出了此番拜访兄长的另一个目的:问夏侯威可否允许,让他的扈从孙叔从士家中挑选一些资质不错的小儿,带回去当作部曲来养。 对此,夏侯威略作思虑便允了。 自家六弟都从武职了嘛,哪能不需要培养亲兵部曲呢? 且他掌控着大半个济阴郡的士家军屯、黎庶民屯呢,横竖不过是随手将一些士家小儿的录籍标为早夭罢了。 才多大点事。 再者士家的小儿能被夏侯惠收养,那也是一种让他们改变命运的善举不是? 自然,在应允了之后,他还顺势唠叨了几句。 声称收养士家小儿当作亲兵部曲,这种事情是长远之计。 而夏侯惠的当前之计,乃是到了淮南寿春后,莫要以门第身份自矜,应以平和的心态与军中莽夫相交。如此,万一在战场上面临危机的时候,才能有将士秉着袍泽之义与他并肩决死而战。 对于这点,夏侯惠十分真挚的作谢。 也启发了他另一个思路。 驻扎在淮南战线的常备精锐将士,应是不乏出身低微、年纪尚少但才学颇优之人吧? 若是我在他籍籍无名、怀才不遇之际,坦诚相待、倾心相交,应能收获他的善意,日后也能将他引为助力吧? 而且,他与杜恕交情还可以啊~ 若是发现一些受限于门楣而无法晋升的刀笔小吏,也可以将之推给杜恕进入天子恩科啊~ 带着这样的心思,夏侯惠对今岁恐难从贼吴寻立功绩的实况一点都不沮丧。而他赶到淮南寿春入职后,还真就发现了这样的人。 第044章、无心 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 四月中旬的淮南寿春,绿意已然欣荣,入目皆旖旎万千。 “六郎,我等就此别过了。” 寿春城外,一名黑脸汉子泛起笑容,在马背上对着夏侯惠略作拱手,“此地乃战区,入城盘查尤其严格,我与张兄都非本地人士,就不徒增麻烦了。” 他姓苟,是夏侯威的门客。 夏侯惠将扈从孙叔留在成阳县挑选士家小儿后,夏侯威出于爱护之心,还遣了他与另一个张姓门客护送夏侯惠来淮南。 虽然兖州与豫州此些年已经鲜有战事、贼寇难寻踪迹了,但谨慎一些还是好的。 毕竟,夏侯惠那匹西域良驹太容易让人垂涎。 且武断乡曲的豪右素来行事跋扈,一旦有了见“马”起意之念,并不介意悄然遣徒附僮客扮作贼寇沿路打劫。 “好。” 闻言,夏侯惠也连忙还了一礼,略带赧然而道,“有劳两位壮士不远千里相送,不胜感激。只可惜今我身无长物,难聊表谢意,实在惭愧。” “六郎此言说得好是生分。” 他话语甫一落下,另一黄脸的张姓门客便接过了腔,“我等皆是你四兄的门客,既受你四兄嘱咐,自当沿途护你周全。不过区区数百里路途罢了,何足挂齿。六郎,我等就别过,待日后六郎复至成阳县,我等再把酒言欢。苟兄,走了。” 言罢,径直调转马头,头也不回的招呼苟姓门客离去。 这种干净利索的江湖草莽作风,也让夏侯惠笑颜更盛。 他是很喜欢这种草莽之徒的。 仗义每多屠狗辈嘛,与这类人混迹在一起,不需要烦心着尔虞我诈的龌蹉。 是的,淮南战线是有勾心斗角的。 扬州刺史王凌与征东将军满宠就有着龃龉。 准确而言,是王凌的权欲不满。 魏国的扬州前线分为两部分,一个是寿春、合肥所在的淮南郡;一个是以六安为治所的魏属庐江郡。 分别扬州刺史王凌与庐江太守、兼领鹰扬将军文钦戍守。 但具体军务调度上,他们二人皆要听令于假节都督诸军事的征东将军。 原本,在曹休惭恨离世后,淮南战线就属王凌资历最深、功劳最著,理应由他来执掌都督诸军事之权。 然而,天子曹叡却是将满宠从豫州调来了。 不管是资历还是功绩等方面,王凌都无法与满宠比肩,唯有屈尊在后了。 但他并没有放弃独揽淮南战线权柄的念头,就在满宠还没有从前将军转为征东将军之际,便上表庙堂,诋毁满宠已然年迈了但仍好酒、常常贪杯误事,想借此理由将位在己上的满宠给挤走。 算是与幽州刺史王雄挤走田豫的手段如出一辙罢。 当年王雄也想独揽北疆军政大权,很是忌惮在北疆拥有极高威望的、持节领护乌丸校尉的田豫,想将之挤走,便阴使人构陷田豫乱边。 且还成功了。 源于田豫早年效力过刘备且是幽州人士的干系,天子曹叡便将田豫转为汝南太守。 但王凌显然是不能遂愿的。 满宠自从随征赤壁之战开始,对抗贼吴已然有超过二十年的经验了。 不管是武帝曹操还是文帝曹丕皆对满宠信赖有加,当今天子曹叡自是不会轻易相信王凌诋毁的。 因此,在一次召满宠回洛阳述职的时候,曹叡还故意赐宴,以酒试之。 是时在宴,满宠豪饮一石依旧神智清醒,半点醉意都无。 也让曹叡明白了上表是怎么回事。 故改满宠为征东将军,彻底断了王凌的念想。 当然了,如今夏侯惠只是区区一个牙门将的身份,是不必操心这种事情的。 就算想参与都没有资格。 但在他的“未卜先知”里,想要在淮南战线立功勋,就应该得事事附和满宠的方略、时刻跟紧满宠的步伐啊~ 届时,不会遭来王凌的迁怒吧? 作为扬州刺史兼领建武将军的王凌,奈何不了满宠;但若是想为难自己,那简直不要太容易啊~ 带着这层心思,夏侯惠牵着战马往城门而去。 在经过很繁琐的勘验文书流程得以入城,又被两名城门士卒名带路、实为监视之下,夏侯惠整整耗费了小半时辰才来到城内兵营。 进了兵营后,倒是自在了。 守营戒备的校尉没有怎么在意,随便瞥了一眼调职文书后,便让一小卒将夏侯惠带去营内中间的公署处。 此时满宠并不在公署内,且这种小事也不值得他亲自出面。 接见夏侯惠的人,乃是征东将军署的长史。 姓李,不知道叫什么,从满脸沟壑与须发皆白的容貌中,看得出来他已然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了。且他的法令纹深深,犹如刀斧刻上的一般,让人一见便知道他乃性情刻板、十分固执之人。 但他对夏侯惠却是笑颜相迎。 在夏侯惠依礼拜见的时候,他还很亲切的以表字称呼,“数日前朝廷文书才到淮南,而稚权今日便赶到了,可见稚权任事之勤勉矣!” 呃~ 我被左迁外放都二十多日了,调令文书数日前才到的? 这是如今朝廷署事效率太低呢,还是一个牙门将的调令不值得单独转来呢? 而且,你为何对我如此亲切? 刹那间,夏侯惠心中不由泛起讶然。 也忙不迭的谦逊道,“不敢当李长史之赞,末将只是在京师也别无他事,且畏军法如山,忧心夏初雨水而误了行程,故而便匆匆赶来赴职。” “呵呵~” 不料,那李长史反而笑颜更盛了,语气殷殷的来了句,“不过是一时受挫罢了,稚权不可丧壮志。再者,稚权秉公直言、裨益社稷,乃是简在帝心的。” 噫! 你远在淮南寿春且乃行伍之人,竟是连我为何被左迁的缘由都知之甚详? 顿时,夏侯惠愕然,半晌都不知如何回复。 而李长史见了,先是指着堂下的坐席示意夏侯惠入座,然后才沾须缓缓道出了缘由。 原来,他也是谯沛人。 在已故大司马曹休都督淮南之时,便是征东将军的长史了。 而在更早之前的时候,他还曾任职过曹仁军中的军正、洛阳中领军署的文吏。 也就是说,他是曹魏的死忠、乃先前曹丕、如今曹叡这两位天子留在淮南战场的心腹之人。 “在稚权的调令文书中,陛下还附言了一句。” 大致讲述自身履历的他,末了还朝着洛阳的方向拱手遥遥致敬,缓声说道,“陛下言稚权勇而有谋,令我莫要以寻常牙将视之。” 原来如此! 不得不说,在某些时候,天子曹叡对我还是颇为器重的~ 将我左迁外放了,还也不忘叮嘱心腹照看一二。 恍然大悟的夏侯惠,自是连忙冲着洛阳的方向拱手致意不提。 而李长史也不再言其他,以夏侯惠初来咋到且是调入骑兵营任职为由,便大致给他讲述了一下淮南战线的状况。 除却一些郡兵之外,现今魏国在淮南驻扎的常备戎兵,仅有一万两千步骑。 且大多集中在寿春。 如六安与合肥二城,仅是驻扎了三千步卒。 六安不用提,远离巢湖两百多(汉)里,依着贼吴兴兵入寇皆以水师为依仗,自是不用担心被偷袭、也无须驻扎太多兵力的。 哪怕是贼吴果真上陆袭击六安城了,从寿春出兵救援也来得及。 且说不定还能趁机断了他们的后路、瓮中捉鳖。 而合肥城作为前线据点,为何驻扎如此寡少的兵力嘛~ 那是没办法的事。 寿春以南已然没有黎庶了,且合肥城之北乃是一望无际的沼泽地,受限于地力与粮秣供给,自然就减少戍守兵卒了。 而驻守在寿春的兵马,也只有一千三百骑卒。 其中的三百骑,还是日常巡视敌情、警戒在外的斥候营。 数量稀少的缘由,同样是受限于地域。 淮水以南,夏秋时节雨水颇多,且不乏出现连续下数十天梅雨的时候。 这种环境让产于北方的战马很难适应,生病、狂躁、食欲不振而掉膘等症状最是寻常不过。 最重要的是,以水师称雄的贼吴经常会选择在雨水充沛、大江支流水涨的时候兴兵犯境,而此时的道路的泥泞不堪,骑卒也难以肆意驰骋。 是故,淮南驻扎骑兵数量少,那也是权衡得失之后的选择。 “稚权乃是调入骑兵营,不若就在骑兵曲中任副职罢。斥候营终日在外、餐风饮露,太过于艰辛。” 李长史讲述完后,还做出了调度。 而夏侯惠听罢,沉吟片刻后,便起身行礼请道,“李长史,末将有报国之志,不畏艰辛。不知,可否让末将入斥候营历练?” “嗯,斥候营啊......” 闻言,李长史微微蹙眉,耷拉下了眼帘沉吟。 也让夏侯惠有些疑惑。 难道,我想进入斥候营不妥之处? 只不过,李长史也没有言其他,沉吟了片刻后,便又舒眉含笑点头,“也罢,既然稚权有报国之志,且陛下亦有心让稚权建功立业,那便来进入斥候营吧。” 言罢,便出声唤来小吏带夏侯惠去领备用战马、军服等杂物以及前去斥候营。 待到了斥候营之后,夏侯惠便知道李长史的片刻犹豫是因为什么了——他在无意之间,将别人好不容易熬到的升迁职位,给占了..... 且那人姓蒋,出身微末、颇有才干,恰好就是他想在淮南拉拢结交的良选。 第045章、安分 蒋班,字公俊,庐江郡灊县人。 祖上虽然没有出过什么光宗耀祖的人物,但诸如游缴、亭长之类的小吏却隔三差五便有一人,故而也小有家财、能勉强算得上豪强之家。 但蒋家时运不济。 侥幸逃过了黄巾之乱的摧残,却在袁术割据淮南时迎来了灭顶之灾。 那时袁术军中缺粮,便向庐江太守陆康索要米三万斛。 而陆康认定袁术乃叛逆之臣,断然回绝且整军备战,使得袁术大怒,遣孙策督兵前来攻伐。此战历时两年,最终以陆康兵败病死而告终。 而整个庐江郡的吏民也因此迎来了袁术的暴戾。 不仅在战事持续期间,被袁术的兵将肆意烧杀掳掠,战后还被横征暴敛。 蒋家那时因为家中有人在陆康麾下效力、坚决抵抗袁术的兵锋,故而也迎来了事后追责,被逼迫到遁入灊山后方的群山(大别山脉)中苟延残喘。 后袁术败亡,魏武曹操表刘馥为扬州刺史,遣来江淮抚民。 刘馥匹马到任,兴建且移治所至合肥城,招抚梅乾和雷绪等落草为寇的袁术余党,历经数年时间兴办学校推行教化、广修水利兴造屯田,让许多已然遁入深山水泽或者逃往其他郡县的百姓感其仁德,纷纷归来本郡。 蒋家也是在那个时候,走出群山归故里安居乐业。 且蒋班之父还因为识文断字、略有勇力,被官府召为郡兵屯长。 但在建安十四年(209年),武帝曹操为了防范孙权攻击,打算强制将淮南的民众内迁,也让刘馥的心血皆付诸东流——他耗费八年之功,好不容易在江淮聚拢了十余万百姓,皆因此受惊吓而逃去江东的地界去了。 蒋家没有去。 理由是早年家中有人死在了孙策的兵锋之下。 被转到了庐江郡西侧的安丰县定居,且因为蒋班之父在军中效力的干系也颇受善待,画了些田亩安置、温饱无忧。 也让蒋班从小便有了习文学武的条件。 年十七时,顶了其父之缺成为郡兵,后又因为是良家子的干系得以转入常备军,成为了一名骑兵什长。 魏吴在淮南的战事颇为频繁。 六七年勤勉任职下来,蒋班已然累功升迁为军司马、骑兵斥候营的副职。 且马上就要转为斥候营的主官了! 因为原先的主官,在石亭之战中受创,养了一两年也没见伤病好转,便征求得上峰允许解甲归田去了。 作为副职的蒋班,也理所当然的开始代理斥候营诸事务。 如今,随着前将军满宠被转为征东将军,淮南战线各部兵马的将率空缺也随着补齐、各自职责也落实。已然代理了骑兵斥候营事务一年的蒋班,堪称曙光在即。 哪料到,夏侯惠竟是在这个时候来了! 且还是放着上千人骑兵曲的副职不当,自动前来斥候营任职。 自然,哪怕没有天子曹叡的私下叮嘱,仅是以夏侯惠的牙门将官职,李长史就不会做出让他给蒋班当副职的事。 故而,蒋班唯有带着满腹的委屈与忿恚,徒叹世事如白云苍狗了....... 没办法,谁让人家姓夏侯呢? 昔日功勋卓著如张辽,还不是一样得听曹休的调度? 用这个理由安慰着自己心中的不甘,蒋班并没有将愤慨流露出来,更没有依仗着自己在斥候营中积累的威望,暗中怂恿骑卒给夏侯惠来个难堪,或者是悄然使坏故意隐瞒一些细节信息,以及生出阳奉阴违之心,计划着将夏侯惠挤走。 相反,他十分配合。 就在文吏引夏侯惠进入斥候营,将李长史的调度说了,他便聚拢了所有在营内的骑卒,当面交出了主事权。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很明智。 也是在行伍之中混迹久了,自己在摸索中领悟的心得以及想起了其父退役之前的告诫:在如今的世道,一個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是无法在仕途上与权贵相争的。 比如,当眼前的道路上突然出现了一块拦路石的时候,最正确的办法不是莽撞的试图将之砸碎敲烂,更不能争一时意气以卵击石,而是想办法将它撬开。 如若实在寻不到将之撬开的办法,那就绕道而行罢。 是啊,他以什么与夏侯惠争呢? 仅是夏侯惠牵着的那匹骏马,就足够买下类如他这种小人物的十条命了! 甚至是二十条。 若是他阳奉阴违、暗中使坏、拒不配合...... 到时候耽误了军机,迎来追责,他自己将要被军法处置,而对方却可以凭借着夏侯这个姓氏逃过一劫、换个战区继续混战功了~ 人与人,终究是不能相比的。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可适用的时代,已然随着群雄割据的时代过去了。 故而,蒋班如今的冀望,是贼吴孙权赶紧兴兵犯境。 也唯有贼吴入寇了,斥候营可以建立功勋了,这位从天而降的谯沛元勋子弟就完成了在底层“立功”的履历,也就可以被调走了。 是的,在蒋班眼里,不过弱冠之年的夏侯惠,就是个前来捞功绩混履历的纨绔子弟。 想想就知道了。 这种生来富贵、与魏国宗室无异的子弟,只要不犯事,就算是个平庸之徒都能仕途之上平步青云,怎么会有人自愿来斥候营历练? 时常餐风饮露、在野外宿夜的艰辛异常不提,斥候营的死亡率乃是全军最高的! 往往,在大战开始之前,两军的斥候就已经相互搏杀了。 有夏侯姓氏的人,不需要积累多少功绩就可以拥有居中调度的权力了,何必要亲临一线刀头舔血呢? 而对于这种惹不起的人,他蒋班又何必要阳奉阴违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有那般闲心,还不如积极配合,让夏侯惠早点混完军功与履历、早点离开斥候营吧,也让自己早日升迁罢。 至于这种做法,心中仍是满腹不甘..... 唉,形势比人强。 自己再不甘也无济于事,权当是好事多磨罢。 也唯有期盼着,这位纨绔子弟莫要逞强,妄自尊大更改军务、胡乱指挥,将我等斥候营的骑卒送去贼吴的刀锋之下吧。 或许,是跌入谷底之后,再怎么折腾都是向上爬吧。 夏侯惠还真如蒋班所期盼的那般。 从进入斥候营伊始,他就没有彰显出贵胄子弟那种天然高人一等的作态,且在蒋班交接完营内事务时,他还很谦虚的声称自己没有在淮南战线呆过,对如何刺探敌情、制定斥候打探范围等事务不了解,让蒋班继续代为处理日常军务。 对此,蒋班还颇为谨慎的推辞了好几次。 没办法,他不谨慎不行啊~ 直接从京师洛阳调任而来的人,最是擅长玩污蔑构陷这种伎俩了。 万一夏侯惠这是在玩弄心计,打算拿他来立威呢? 比如,他才刚应下来了,夏侯惠转头便寻了李长史,声称他依仗资历跋扈恣睢、没有将斥候营的指挥权交出来,那他不得被论罪逐出斥候营、贬去轻兵营内当小卒? 只不过,夏侯惠以“斥候乃军中耳目、干系战事成败”之言,让他以国事为重继续代理,且满脸诚挚的、言之凿凿的声称自己绝不干涉云云,让蒋班还是应了下来。 且夏侯惠还真就言出必践了。 入斥候营一个月的时日,他不止不曾置喙过蒋班的调度,且还将自己当作一名很普通的斥候,跟随在蒋班身侧,每次外出巡视或打探也不从来不抱怨路途遥远啊、没有时间进食或者夜宿荒野等艰苦。 这也让蒋班彻底安了心。 觉得这位纨绔子弟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堪。 至少,为人很安分,在有自知之明这点上,还是值得称赞的。 无独有偶。 征东将军满宠也觉得夏侯惠为人还行、挺安分,也终于在斥候营主官的空栏里,将夏侯惠的名字录了进去。 对,让夏侯惠进入斥候营,是李长史的主意。 在知道夏侯惠被外放来淮南的骑兵营,且天子曹叡在文书上私下注言称赞后,满宠是打算让夏侯惠在骑兵曲中任副职的。 骑兵曲的副职嘛,听命从事即可,不是很紧要。 如此,既能达成天子曹叡培养宗室元勋子弟的意图,也不会干扰了淮南各部的调度。 因为斥候营对战事意义重大! 刺探的敌情是否及时、是否准确无误等,有时候能左右战事的成败,容不得半点马虎。 故而,在得悉李长史将夏侯惠遣去了斥候营,满宠还隐隐有些动气。 怎么能如此玩忽呢! 一个毫无行伍经验、年纪轻轻的权贵子弟,怎么能担任军中斥候营的主官呢! 兵事不能不慎! 就算是夏侯惠被天子青睐,也得经过实际考察后才能委以重任啊! 带着这种心思,满宠也一直没有在正式调令上落笔。 打算趁着如今才刚春耕结束,贼吴孙权不会兴兵来犯之际,且看夏侯惠是否能任事后再做决定。而今,得悉夏侯惠在斥候营中很安分守己、没有肆意妄为后,他才安下了心,顺水推舟认可了李长史的调度。 只不过,不管是满宠还是蒋班都看走眼了。 作为胆敢上疏反驳大将军曹真伐蜀方略的人,夏侯惠是安分的人吗? 呵~ 第046章、威逼 夏侯惠当然不是安分守己之人。 亦或者说,心中汲汲营营于战功的他,也不可能坐等功绩从天而降。 之所以让蒋班继续代理军务,不过是他事有从权罢了。 就在文吏将他引入斥候营并声称官职的时候,他明显发现原先还围着乌孙良驹啧啧称奇的那群骑卒,明显脸色都变了。 那是一种排斥的表情。 而待到蒋班很顺从的交接事务之际,他便发现蒋班将斥候营管理得有条不紊,也意味着他很得骑卒之心。 这也让他隐约猜到了其中缘由。 那些骑卒之所以对他生出排斥情绪,那是因为他们早就将蒋班视作主官的不二选。 想想,也无可厚非。 在诸多斥候眼里,陡然从洛阳调任而来的他,怎么比得过朝夕相处且是曾经并肩作战的蒋班呢? 是故,他便顺水推舟,让蒋班继续代理军务了。 如此行事,也正好让自己有充足的时间来适应与熟悉淮南的情况。 因为熟读兵书与督兵临阵是两码事。 诸如刘晔、蒋济等满腹韬略之人,在筹画策算上算是当今魏国的翘楚,但若是他们督兵临阵厮杀,还真就比不上一个目不识丁的鄙夫。 夏侯惠早年是刻苦专研过兵书,也胆敢上疏反驳曹真的伐蜀方略,但终究是不曾在行伍之中呆过,故而也不认为自己万般皆能。 至于,继续让蒋班代为主事,会不会让自身威望有损,导致斥候营诸多骑卒日后皆不复有尊敬之心嘛~ 无需担忧。 军中男儿多粗鄙,亦最是诚挚。 只要将率秉心公正、赏信罚明、同甘共苦且临阵胆敢身先士卒,那就一定能收获兵卒之心。 而且他名分在握,也不需要担心自己会被蒋班架空啊~ 若是蒋班安分守己,被天子青睐的他,日后有机会了也为之美言报答一番;但要是蒋班日后胆敢生事或暗中使坏,寻个时机将之弄死就是! 清贵如侍中吴质,都被他弹劾归府“养疾”了呢! 不过一个军司马罢了,还能翻起多大的风浪来? 而他作为主官,麾下将士心有不服,他为何没有寻李长史相助,借其久在淮南的淫威来压制一下嘛~ 一来,是他丢不起这个人。 在行伍之中,能让兵将折服的从来都不会身居高位,而是赫赫战功。 如夏侯尚早年就被杜袭鄙夷,而曹休也曾被满宠直言用兵之能唯有“豕突猛进”,且这两人被鄙夷的时候,都已经颇有战功在身了。 夏侯惠可不想请托了李长史,然后留下被人嗤笑的把柄。 再者,他可是立志要成为海..... 咳! 他可是要曹魏社稷续命而奋争的人啊~ 若是连个区区三百骑的斥候营都折服不了,都要去求人帮忙,那还做什么为曹魏续命的春秋大梦! 带着这样的心思,夏侯惠很从容的将自己当作普通斥候。 连续月余时日都紧紧的跟在蒋班身侧,看他如何处理营内军务、调遣骑卒与从蛛丝马迹中发现蹊跷之处等等。 收获还是很不错的。 如蒋班对他的态度除了恭敬之外,还多了一缕亲切。 而斥候营的骑卒也不复像初来乍到时,对他有排斥的情绪了。 最重要的是,他已然大致熟悉了营内军务,且在频繁外出巡视之中,还将淮南战区各处地形都摸清了。 也就是说,他是时候将权柄收回来了。 此时已然盛夏六月初。 当满宠正式签署了任命的文书被送来,夏侯惠便拿着刚领到的军饷悉数购置了酒肉与士卒同乐。 嗯,不是所有的骑卒。 在非战期间,半数斥候营皆要自带干粮在外戒备与刺探军情,视天气而定三日或五日一轮值;而在战时则全营出动,非伤残或战死不得归。 这也夏侯惠得以缓解囊中羞涩,将另一半骑卒的同乐用下個月的军饷预订了。 日暮。 夕阳被群山收入怀抱,漫天的红霞也随之消逝。 寿春军营那杆无风耷拉的“魏”字大旗下,黑暗开始肆无忌惮的弥漫开来,一寸寸爬上营寨的望楼;星罗密布的火堆依次被点亮,与早早醒来的繁星相互辉映。 骑兵斥候营内,百余人围着十数个火堆炙肉举樽,欢声笑语。 酒是略带酸味的劣酒;肉也是犬、豕与鸡鸭等上不了贵胄饮宴的贱肉,且还很少,一人只能分到几块,但无改众人的插科打诨、其乐融融。 偶有贪杯多饮的,不耐暑气直接将军服上裳扒了,指着身上的伤疤吹嘘自己作战是如何如何勇猛;也有拿着自己的酒肉份额作赌,抵角决胜负的;更甚者还有还扯开嗓子,鬼哭狼嚎着俚语歌谣的。 军中律法犹为严苛。 如犯了军械不整、放浪形骸以及妄自喧哗等禁令,皆可斩之! 故而在清晨的时候,夏侯惠还特地跑去寻了李长史以及骑兵营的主官那边报备了声,免得兵将同乐变成了全军皆斩。 也正是这种特权,让蒋班再次感慨人与人有别。 他在军中不少年了,自然是知道魏国的军律有多么严苛。像今日这种放浪行乐,他是无论如何都征不得李长史允许的。 故而,在欢宴罢、将所有骑卒都赶回营帐内歇下后,他还独自去寻了夏侯惠。 一月有余了,若是还没有将权柄归还,那就是自己不识趣了。 而夏侯惠似是对他的前来早有预料。 不仅没有解衣卸下,还提前在署公之处预留了两个酒囊,虚席以待。 见他到了,也不赘言,直接指着一个酒囊,含笑说道,“公俊且坐。此些时日多亏有公俊帮衬,才让我得以熟悉军中事务。来,共饮之。” 言罢,便举起酒囊邀饮。 “多谢将军赐酒。” 微微愣了下,蒋班倏然而笑。 做了声谢后也径直盘膝坐下,操起酒囊拔开木塞就是一阵牛饮。 囊中之酒比方才所饮的要好得多,丝毫没有酸涩,似是还放在深井中浸过,入口时颇有甘冽之感。蒋班一阵牛饮,顿感凉意在胸腹中流转,将酷热的暑气悉数驱去,浑身舒泰,也不由赞了声,“好酒!” “呵呵,此酒还行吧。” 夏侯惠笑了声,语气缓缓,“待日后公俊封侯拜将,为国驱上万甲士讨不臣时,便不觉得此酒甚好了。” 封侯拜将?! 莫非他是想....... 闻言,蒋班心中一动,也连忙露出谦虚的笑容说道,“将军谬赞了。在下不过一江淮鄙夫,安敢奢望封侯拜将之.....” 但夏侯惠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语。 也敛起了笑容,轻声谓之,“公俊,你我皆军中男儿,有些事情我便直言了。” “唯。” 蒋班面露俨然,恭敬拱手,“将军有言,但可示下。” “好。” 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夏侯惠继续说道。 “公俊在军中效力多年,颇有功绩且代理斥候营事务一载有余,依着惯例当迁为正职。只是可惜,公俊时运不济,恰逢我被外放来寿春任职。” “将军,在下绝无怨.....” 当即,蒋班连忙出声辩解,但他再次被夏侯惠举手制止。 “不必忌讳。” 夏侯惠呵呵一笑,摆了摆手,“设身处地,我若是公俊也难免心有不甘。不过,不管如何心有不甘,事既已然,便无可改矣。我虽也心有不安,然调令已下,亦不敢无视法度而擅自让职于公俊。故而,我近日所思者,乃是如何尽早立下功绩,被朝廷改任他职,好让公俊执掌斥候营。” 言至此,夏侯惠还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嘿,倒是忘了知会公俊了。” “我先前乃散骑侍郎,因在朝会之际逾制弹劾侍中吴季重,故而被左迁外放为官。临外出之前,天子问我愿在地方牧民或入军中任职,我以好武事回之;天子便以我父兄早年在雍凉,欲遣我入雍凉任职,而我自请来淮南,是故便有了误公俊升迁之事。” 呃! 蒋班听罢,心中凛然。 他并不是愚钝之人,自然也听出了夏侯惠言中的威胁与拉拢之意。 拉拢,是夏侯惠声称的常怀立功之念。 牙门将的官职,在淮南战场是很低微的,但以夏侯惠的身份是不愁升迁的。 且还是只要略有功绩,便会被越级升迁。 故而,他这也是很隐晦的问蒋班,是否愿意以久在斥候营内的威望、带着所有骑卒坚决服从他的号令,帮助他尽早立下功绩以待升迁。 而在他升迁之后,也会把蒋班当作嫡系心腹。 不吝为蒋班美言推举,让他拥有更多机遇、有更好的前程。 算是双赢罢。 而威胁,自然就是夏侯惠自述的外放事由了。 一个能在庙堂之上弹劾侍中、可在天子面前自择去处之人,若是想要让蒋班永无出头之日,不过是翻手覆手之间。 故而,蒋班听罢后,不假思索便起身行礼,朗声而道。 “在下,任凭将军驱使!” 之所以如此爽快,不止于他也有建功立业之心。 更因为他根本没得选。 是啊,夏侯惠看似是在问他心意如何,其实却是在施压—— 如果蒋班不愿意,那么夏侯惠不介意动用李长史那边的关系,将蒋班调离斥候营,另选一个心腹。 更重要的是,蒋班出身寒微啊~ 若是想出人头地,仅仅依靠勤勉任职与战场立功是无法得偿所愿的。 对于从军六七年了才忝为军司马的他来说,庙堂太远了;且如满宠与王凌等人也不会将他视作心腹、不吝擢拔。 想迎来仕途之上的助力,也唯有接受夏侯惠的善意可选了...... “善!” 对此,夏侯惠当即拊掌而赞,“公俊之言,我必不负之!” 旋即便又加了句,“翌日,公俊挑选二十精锐骑卒,随我深入巢县一带打探罢。” 第047章、无畏 虽然在魏国朝野经常将江东称呼为贼吴、以彼乃是仗着大江的地利方能偏安一隅苟延残喘,但实际上,在过往的魏吴战事中却是魏国败多胜少。 嗯,彼此双方还不乏有贻笑大方的临戎不武之事。 而所谓的两家划江而治,其实也不准确。 早在魏武曹操时期,孙权便已然全据大江,且在江北沿岸各个渡口修筑防御工事了。 比如从北岸进入大江的濡须口。 濡须水连通巢湖与大江,且濡须口所在位置恰好毗邻大江中州所在处,可以让魏国实现濡须口-江心小岛-南岸桥头堡的进攻战略,极大规避水军不善战的短板,让魏国趋之若鹜。 但从始至终,魏国都没有从江东手中夺下濡须口。 且江东在历经多番战事后,还在濡须水中端修筑了濡须坞作为进攻淮南的桥头堡。其在江东的战略意义,相当于魏国的合肥城。 但要比合肥城易守难攻得多。 因为濡须坞就在七宝山与濡须山夹出来的河道之上,乃是天然的险要之地。自从坞堡修筑完毕后,魏国就不曾攻陷过,更没有了饮马濡须口的机会了。 故而,在夏侯惠声称,让蒋班挑选二十精锐骑卒随他前往巢县试探军情时,蒋班的第一反应就是原先自己看走眼了—— 夏侯惠根本就不是安分守己之人! 要知道,巢县位于濡须水与巢湖的连通处,如今处于江东濡须坞的警戒范围之内呢! 且巢县如今没有黎庶,不乏水泽且又在濡须山脉的怀抱之中,地形地理并不利于骑兵前去刺探。 依着军中的往常,都是由合肥城的驻军派遣细作轮值潜伏在群山中,昼夜不息盯梢着濡须坞的动静,而寿春的骑卒斥候只需要在巢湖沿岸警戒,等待细作刺探出敌情,然后快速传递回合肥与寿春而已。 如今,夏侯惠想去深入巢县,对江淮地形十分熟悉的蒋班,当然也能闻弦歌而知雅意。 彼定是想穿过濡须山脉,绕到濡须坞的后方,也就是江东掌控的大江北岸另一渡口,横江浦一带寻斩首之功了。 是的,斩首之功。 横江浦泛指一段很长的、水流颇为缓和的江岸。 当年孙策从寿春带领孙坚旧部渡江开创江东基业,就是从这一带横穿大江的。 而南岸所对应的渡口,乃是江东的命门,位于厉阳县的牛渚矶(另名为采石矶)。 且横江浦与牛渚矶之间同样存在着江心岛,故而在以往的魏吴战事中,横江浦历来是魏国青徐二州的兵马渡江进攻的首选。 也正是因此,江东在横江浦有山势依托的西端修筑了防御工事。 其战略意义,一开始是为了当作拱卫牛渚津的前哨。 但自石亭之战后,魏吴两国攻守彻底逆转,这里也变成了江东进攻淮南的桥头堡之一。 自然,江东在这里也驻扎了不少兵马。 夏侯惠若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穿过濡须山脉,骤然杀出,定是能斩获一些首级而归的。 而若是事不顺遂嘛~ 比如被驻守濡须坞的吴兵发觉了,那就是被江东瓮中捉鳖,成为不远百里给别人送斩首之功了。 毕竟,濡须坞与横江浦两地离得也不算很远。 素来是互为犄角之势、彼此守望的。 一朝掌权,便要贪功前去以性命弄险~ 这是贵胄子弟所为吗? 亦或者说,夏侯家的人始终不认可“为将当有怯弱时,不可但恃勇也”的诫言,终改不了要折戟在恃勇逞强的命运? 这是蒋班心中的第二个念头。 只不过,抱怨归抱怨、感慨归感慨,在第二日他还是依言挑选了二十精锐骑卒,随着夏侯惠东去了。 没办法啊~ 自己慨然许下“任凭将军驱使”的豪言壮语,犹在耳呢! 总不能须臾之间便食言而肥吧。 再者,他也是混迹军中多年的老行伍了,见多了死生,也习惯了死生,更是早就不以死生为念。 身份尊贵如夏侯惠,犹不畏死。 他有何畏之! “此番我等随夏侯将军东去,寻些斩首之功。” 他是这样对那二十精锐骑卒说的,带着神秘兮兮的表情,“尔等莫要声张,依令行事即可。” 也让那些骑卒的目光瞬间变得炽热无比。 因为自从石亭之战后,庙堂为了鼓舞淮南战线兵将的敢战之心,对斩首之功的赏赐可是很丰厚的! 但也正是石亭之战后,江东孙权忙着称帝、迁都以及遣兵出海寻夷洲及亶洲,毫无兴兵来犯淮南之迹,且满宠督领淮南后,还采取了龟缩守御、诱敌深入的战术,勒令他们这些斥候不得深入贼吴所据区域,令他们这些敢战之卒徒悲叹。 如今,蒋班如此作言,自是令他们热情高涨。 就连在赶去巢县的路上,抬头看一眼前方夏侯惠的背影,都莫名的觉得很是亲切。 只不过,他们的热情很快就消退了。 花了一日时间赶到巢县,又小心翼翼的避开吴兵在濡须山脉散布的斥候以及暗哨,整整花费了三日时间才得以穿过山脉,绕到了濡须坞的后方。若是继续再前再走七八十里,便是贼吴在横江浦修筑的桥头堡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夏侯惠的号令让众人很不满。 横江浦一带,贼吴还是设了一些屯田的。 而如今正值夏耘以待秋收之际,在野外忙碌农事的男男女女有很多。 依着那些骑卒的意思,直接寻个时机冲过去,一人砍下两三颗首级便是满载而归了。 反正那些屯田的贼吴农夫与魏国士家一样,战时同样要从军征伐,如今砍了也不算是以黎庶首级冒功。 但夏侯惠断然回绝。 声称这些贼吴屯田农夫个個面黄肌瘦、形容枯槁且还没有携带弓弩刀兵,杀了将首级带回去也无法向有司证明这是吴兵。 甚至,说不定,会被有司认定他们不知道从那个犄角旯旮里寻到了遗民野人,杀了带回冒功,不但没有奖励反而迎来追罪。 对此,蒋班也出来安抚众人。 不止于他也不屑于去杀戮这些屯田客。 更因为这些屯田客,都是早年害怕被武帝曹操迁徙去淮北而逃去江东的,也算是他蒋班的乡里父老。但时间来到第六日,一直都没有等到有小队吴兵从横江浦出来的他,也开始对那些唾手可及的斩首之功心动了。 无他。 他们只带了十日的口粮。 再扣除必须要留一天口粮在归途,他们已然没有时间了。 长驱了数百里,在敌占区小心翼翼蛰伏煎熬了数日,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故而,在日暮时分,外出刺探的斥候再一次带着满脸遗憾归来后,他便私下寻了夏侯惠,打算劝说其从了众人之愿。 但夏侯惠接下来的话语,令他目瞪口呆。 因为夏侯惠已经有计划了。 乃是打算让蒋班带着骑卒先沿着山脉北去,赶到阜陵一带蛰伏着,自己则是独身一人驱马在横江浦与阜陵之间,截杀两地联络的贼吴斥候与信使,将江东驻守在阜陵的守军诱出一些来杀了,然后众人再穿过阜陵归去寿春。 阜陵,是濡须山脉与江淮丘陵之间的一个大豁口,可容大规模兵马通行。 也是魏国进攻横江浦的必经之路。 江东在那边设立了一个戍守点,让三百余人警戒着。 至于江东为何让那么少的士卒驻守嘛~~ 阜陵那边的豁口很大,不是防御工事能彻底隔绝南北的。 且又离大江上百里,驻守的兵马多了引来魏国的袭击,江东也救援不及,甚至还会被围点打援。 这也给了夏侯惠计划可实施的机会。 江东的阜陵戍守点的警戒重心在北方,他引骑卒从后方骤然杀出,措手不及的吴兵肯定无法阻止。而且只要穿过了阜陵的豁口,他们就可以直接回去寿春,都不需要经过巢县了。 蒋班的惊愕,不是觉得众人无法闯过阜陵豁口。 而是觉得夏侯惠太过于胆大妄为,竟要单枪匹马去诱出吴兵。 要知道,他可是姓夏侯且还是斥候营的主官啊! 若是一个不慎,死在了这里,他们这些跟随出来的人,哪一个能逃得了罪责? 众人愿意随你出来搏命,战功没捞到也就算了,反而还要受你牵连? 是故蒋班坚持己见、百般劝说阻止。 对此,夏侯惠没有多费唇舌,只是起身挠了挠乌孙良驹的鬃毛,轻笑发问道,“公俊觉得,贼吴军中有如此良驹否?” 自是无有的! 蒋班沉默少时,然后摇了摇头。 他知道夏侯惠的言下之意,以乌孙良驹的神骏,贼吴根本无法将他困住围杀。 而夏侯惠取出自己那把一石有余、两石不足的怪弓,指着百步之外的一颗小树再次发问,“公俊看见那棵小树了吗?就是歪脖子的那颗。” “嗯.....” 蒋班默默点头。 闻言,夏侯惠搭箭、引弓、松弦毫不停滞、一气呵成。 “嘣!” 在强劲的弓弦声之中,只见那根箭矢饱饮长风、踏着日暮的余晖,疾如闪电钉在了百步外的那颗歪脖子小树上。 且不等蒋班出声喝彩,夏侯惠将弓身换手,再次将一根箭矢钉在了树上。 竟是左右开弓! 果然,猿臂者,其善射乃天性也。 “公俊依令行事便是,无需忧我安危。” 反手将弓身插入马鞍下方的弓囊,夏侯惠缓步前去捡回箭矢,以背影傲然而道,“江东太史慈、甘宁、周泰与凌统等鸷猛壮烈之将已丧尽,而今皆鼠辈耳!于我而言,不过土鸡瓦犬、插标卖首之徒罢了,有何畏之!” 第048章、逢时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盛夏六月的天气,能将一个人给晒化了。 策马在阜陵与横江浦之间区域游荡的夏侯惠,就感觉自己身上的水分仿佛就要被烤干了,也无时无刻不想着探手扯下水囊痛饮一番的冲动。 但他不能。 水囊已然空了一半了,但如今晌午还没到呢。 至于为何没有多带几个水囊嘛~ 骑卒斥候的命与胯下战马息息相关。 为了保证随时随地可逃命或追击,每个斥候都会尽可能的省惜马力。 如不带长兵、不着甲胄,每每外出都只是带着数日干粮、水囊、弓与箭囊以及环首刀与绑在小臂上的小圆盾而已。 而夏侯惠因为能左右驰射的关系还带了两个箭囊,自然就选了个很小的水囊了。 不过,他胯下的乌孙良驹却是十分适应这种天气。 在稳稳迈蹄之际,偶尔还抖抖耳朵惬意的发出一记响鼻。 或许,是刚来淮南之时便经历连续下了七八天的雨水,且它先前生长地西域乌孙的夏季,同样很炙热的缘故吧。 但蒋班的战马却是有些受不了了,时不时就昂起头,很是烦躁的摇晃。 也让蒋班忍不住出声询问,“将军,日头太炙且今非战时,贼吴兵卒应也不会在这個时候赶路。若不我们先寻个阴凉处避一避,待饮马之后再去寻贼吴兵卒?” 是的,他也跟来了。 就如他无法阻止夏侯惠以身犯险来诱敌一样,夏侯惠也无法阻止他执意跟在身侧。 用他的话来说,如果夏侯惠有了什么意外,回去后他与那些骑卒肯定逃不了罪责,还不如让他跟在身侧有个照应,也让那些骑卒安心。 至于那些骑卒没人约束嘛~ 无须担心。 能入选斥候营的骑卒,除了弓马了得之外,胆大心细也是必备的品质。 有没有蒋班约束,都能顺利的潜去阜陵一带蛰伏好。 闻言,夏侯惠侧头看了看蒋班那匹产于并州的、已然显露出狂躁迹象的良驹,心中也泛起了一缕无奈。 让你别跟来,非要跟。 结果呢? 才晃荡了两个时辰,战马就受不了了。 “也罢。公俊所言有理,我等且先避一避日头罢。” 轻轻颔首,夏侯惠应了声。 也在调转马头,往北侧山脉延伸出了小树林而去。 或许,是感觉出夏侯惠的语气不快了吧,蒋班在拨马北去之途,还略带赧然的告了声罪,“我原先的主马前些时日染疾了,不得已才将这备用马带来出,不想如今却是耽误了将军之事,唉....” “呵呵~” 夏侯惠轻笑出声,摆了摆手,“何来误事之说?公俊能带来骑卒.......” 言至此,他猛然扼住话语,身躯陡然往后仰砸在马臀上,一只手用力扯马缰绳让战马侧奔而出,一只手狠狠的拍在蒋班的战马腹部上让其改变路线,声音且急且切,“公俊,避箭!” 蒋班倏然一惊。 但出于老行伍的本能,也须臾间将身体往后仰。 在以小腿控战马转向奔驰之际,眼角余光也恰好看到有三点乌芒正从树林里射来。 其中的一根箭矢,还擦着鼻尖险之又险的掠过,让他鼻尖被劲风刮的火辣辣的疼,也惊出了他一身鸡皮疙瘩与冷汗。 竟有埋伏!? 复挺腰坐直身躯的蒋班,心中半是羞愧半是欣喜,利索的抽弓搭箭。 羞愧,自然是自己身为斥候营的老行伍,且还是打着照应夏侯惠的理由跟出来的,竟是被夏侯惠提醒才发现危险。 而欣喜,则是他隐约看到战功了~ 对方不必说,必定是贼吴士卒且只有三人,不然也不会只射出三支箭矢。 只有三人,蒋班还是有自信能尽数杀了的。 只不过,就在他刚引弓搭箭、打算还以颜色的时候,就看见小树林边缘处有一个人猛然挺起身躯,捂着胸膛仰面哀嚎着倒下。 而已经策马泡开的夏侯惠,在这个时候才在马背上直起身。 原来,他在仰面躺在马背上之际,就抽出弓箭还击了,且还一箭毙命! 将军威武! 心中赞了声,蒋班没有多言其他,而是策马继续往左侧奔去,很有默契的与夏侯惠一左一右迂回逼近小树林。 而此时小树林的两名吴兵,见偷袭非但没有建功反而还死了一袍泽,也不敢继续对抗,而是转身往树林后方的山脉跑去。 两条腿是跑不过战马的,但战马不能攀山。 且他们奔跑的路线很有章法。 每每跑出数米,便陡然往左或往右横插过去,利用树木避开持续而来的箭矢。 只是可惜了,他们时运不济。 其中一人在避开第三支箭矢后,被蒋班一箭钉入了后背,伏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而另外一人,则是在横插变向的时候,被早有预判的夏侯惠一箭射穿了大腿,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然后爆出一阵哀嚎。 显然,他是被夏侯惠留下来的活口。 收了弓箭,夏侯惠二人策马入小树林,在经过第一个被射死的吴兵之处时,才发现自己的运气很不错。 因为那吴兵上裳敞开着,水囊、一些被布囊包裹着的竹简也被整整齐齐的放在地上,三把环首刀则是错落放在——很显然,这三个吴兵定是横江浦与阜陵通消息的信使,也是因为避暑气来到树林里暂歇的。 “公俊,我且去饮马。” 驱马来到那名伤而未亡的吴兵面前,夏侯惠跃下战马,顺手将蒋班的坐骑也一并牵去小溪畔,“你审问下。” “好咧~” 有些兴奋的蒋班,摸了摸还微微发疼的鼻尖,快步向前对着那名吴兵先是狠狠的揍了一番,然后才一脚踩在其大腿箭伤处,露出满脸狰狞,“说,你是谁?” “在军中是什么职责?” “今日是出来作甚?” “阜陵那边如今有多少人驻守?” .............. 一刻钟过后。 夏侯惠牵着战马回来时,蒋班似是已经问完了。 依旧一只脚踩在那俘虏身上,正有些惬意扯开上裳以手扇风。 “问出什么来了吗?” “嗯,他都说了。” “既然都说了,就给他个痛快吧。” “好咧~” 锵! 刀出鞘,再落下。 猛然迸出的鲜血,在地上冲出一条浅浅的痕迹。 用手抹了下溅在脸上的血滴,蒋班将刀身在死尸身上擦了擦,然后俯身将其一只耳朵割了下来,随意将一片布条捻了成细绳串着。 且做完后,还拎着细细端详了一番,才露出满意的笑容跑去寻另外两具尸体。 割耳计功是斥候的惯常。 因为头颅太重了,不便于携带且消耗马力。 好一会儿后,将三只耳朵穿成一串的蒋班才回来在夏侯惠身侧坐下,毫不在意手上的血污拿出干粮啃着,口齿不清的叙说方才审问的结果。 “贼吴阜陵那边每日都会向横江浦戍坞禀报军情,此三人便是轮值的信使,但他们隶属横江浦,而不是阜陵。” “且将军,我军大喜啊~” “因为近两岁没有战事,而贼吴以为我军在石亭之战后不复征伐之事,便以横江浦那边屯田人手匮乏与转运粮秣不便,就将阜陵一些驻军调了回去。如今,阜陵那边仅有百余人!” 竟只有百余人?! 闻言,夏侯惠脸庞之上也洋溢起了喜色。 也终于知道,为何蒋班自从审问过俘虏后便如此亢奋的缘由了。 凭借他们二十精锐骑卒,且是从后方偷袭,将贼吴的阜陵戍守点一举攻破还真不是难事。 而百余首级的斩获,再加上焚毁一个戍守点的功绩,不仅让所有骑卒都获得丰厚的赏赐,还足以让蒋班的功劳履历也能添一笔了。 莫非,乃天助我也? 亦或者说,贼吴孙权真乃我的“福星”? 抑制着心中的喜悦,夏侯惠还谨慎的问了句,“公俊以为,此可信否?莫不是,此贼子知自身必死,故而弄虚作假,有意引我等自投罗网吧?” “将军谨慎,我不如也!” 先是恭维了声,蒋班才笑吟吟的说道,“不过,将军无需担忧。我任军中斥候多年了,也亲自审问过不少贼吴俘虏,彼若作虚假之言,我定能分辨得出来。” “那就好。” 拊掌而赞,夏侯惠安下心来,轻声谓之,“如此,那我等便稍作歇息,等下便赶去与骑卒会合,趁机焚了贼吴的阜陵戍守点。” “将军,事不宜迟啊~” 蒋班三两口将干粮咽下去,将满是血污的那串耳朵塞入衣襟内,催声建议,“依在下之见,我等现在便赶去与骑卒会合,也正好赶上贼吴日暮造饭的松懈之时,便可得一举建功之机也!” 什么事不宜迟~ 我看你是对军功迫不及待吧...... 不由,夏侯惠心中好笑。 但也不想扫兴,当即便颔首起身,跨上乌孙良驹望着阜陵而去。 一路无话。 待与骑卒会合,登高眺望江东阜陵戍守点之际,以此时袅袅升起的炊烟估算,还真就如那江东俘虏所言,营内不过百余人。 而在横江浦,此时同样有无数炊烟漫天竟舞。 戍坞营地的中军帐内,一将率正蹙眉盯着下方的小吏,“在本将来横江浦任职之前,可曾有过信使逾期不归之事否?” “回将军,未有。” 小吏恭敬作答,“自石亭之战陛下亲临牛渚矶,申军中信使逾期则斩律令后,便不曾有过逾期不归之事!” 亦让那将率听了,眼中陡然冒出冷芒来。 嗯,他乃庐江人氏,职为偏将军,今岁初才调任来横江浦任职主将。 第049章、顺遂 偷袭江东的阜陵戍守点十分顺利。 一来,是这些江东士卒的守备太过于松懈了。 淮南已然近三年没有战事爆发,且魏国先前还是惨败的那方,让他们都觉得魏国不复前来讨无趣,故而也没有了那股兢兢业业的士气。 另一,则是夏侯惠等人乃是从后方发起的进攻。 全据大江之险的江东,与魏国互攻了数十年,但源于地利优势,从来没有被魏国从后方偷袭过! 如此,孰人又能提防从后方而来的危险呢? 更莫说,今晨他们才与后方横江浦的信使交换了信息,怎么可能想到后方有敌情? 最后,那就是夏侯惠选择进攻的时机太巧妙了! 源于天下纷扰多年、各地人口锐减粮秣出产不丰的干系,不管魏国还是江东,除了天子嫡系精锐之外,戍守在外的士卒在非战期间都是一日两餐的。 且一个月下来,也未必能吃上一次肉食。 故而,士卒们也养成了个习惯,在每次用餐时,都尽可能的多吃一点。 尤其是暮食。 因为不复再有军务操劳,许多人都吃到撑才停止。 人一旦饱腹,便会有犯困、不愿再动弹等症状,俗称“饱昏”。 而夏侯惠挑选的时机,就是江东士卒们饱食后的半刻钟,正是他们松散无序、三三两两坐着插科打诨的时候。 至此,魏军唯一面临的困难,便是如何在吴兵反应过来之前冲入营内了。 只能容纳数百人的警戒戍守点,虽然没有护营沟、鹿砦或铁蒺藜等守御工事,但修筑得颇有章法。乃是坐落在缓坡之上,不算高,约莫两丈,后侧营门没有关闭,但堆放了一两重鹿角,且营门左右皆起了高高的望(箭)楼,各有一两名士卒在上戒备。 挪开拦路的鹿角,毫无难度。 只需要寻些蔓藤揉成绳索,让一两名骑卒手持着,待贴着营地侧驰而过,用绳索套住鹿角借助马力就能拉开了。 关键是如何将在望楼之上的吴兵敲锣示警之前,将他们射杀了。 “将军,七十步内,我倒是有八成把握可以射杀一个。但我只要策马靠近营寨百步,恐就被发觉了。” 在远处眺望的蒋班,指着吴军营寨视野很空旷的地带,语气有些怅然而道。 不过,他很快就满脸斗志昂扬,紧接着又加了一句,“将军,随我出来的骑卒皆可称精锐,哪怕被贼吴士卒惊觉了,同样能在贼吴反应过来之前冲进去将之尽数戮了!至于,临阵会有伤亡者.....我等斥候营之人,亦不是畏死之人!若将军承诺,在归去之后将战死者的抚恤与奖赏尽数交给他们家人,我等皆愿死力!” 呃? 淮南战线,竟还有克扣战死者抚恤与奖赏的? 闻言,夏侯惠不由侧目,满眼匪夷。 而被盯着的蒋班,也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支支吾吾了片刻,才低声说了句,“嗯,那个,似是军中有传闻,称庐江太守不为士卒所喜。” 是文钦啊...... 唉,这人也真是! 明明是谯沛人,且其父还是武帝曹操的元从部将,有如此渊源竟不思善待士卒而期立下大功、好让天子外放督镇一方,反而做出欺压士卒的贪鄙之事来。 本来还想着,待我立下功绩升迁了,便以乡闾的情分与之多走动呢! 而今看来,还是罢了吧。 须臾间,心念百碾的夏侯惠摇了摇头,将杂念抛出去后,才对蒋班笑道,“公俊安心,我虽乃平庸之辈,但也做不出克扣士卒抚恤这种有辱家声之事。” 紧着又慨然加了句,“再者,尔等既然愿意不吝性命随我深入敌后,我也必然将尔等一个不少的带回去!贼吴望楼之上不过三個士卒罢了,我若想在其敲锣示警之前悉数射杀了,也不算难事!” 言罢,将马缰绳交蒋班,让他带领所有骑卒做好攻击的准备。 然后操起长弓、三根箭矢大步望着贼吴营寨而去。 豪言壮语虽很是鲁莽,但脚步却是很谨慎。 只见他弯腰沿着峭壁小跑,待逼近贼吴营寨约莫一百五十步外时,便将弓身套在背上,三支箭矢贴着小腿插入鞋履中,随后趴在地上,四肢并用的快速匍匐向前。 远远看去,很像一只游弋捕猎的四脚蛇。 受益于江淮一带充沛的雨水,贼吴营寨前虽然也坚壁清野了,但野草也有齐膝高,也给了夏侯惠很好的掩护。 很快,他便逼近了营寨百步。 速度也开始放慢了,小心翼翼的前进。 不止于藏在野草下方的尖锐石头和不知名的尖棘,已经让他双手冒出不少殷红点点;更因为他需要时不时就略微弓腰抬头,观察射击的视野与隐蔽性,为了寻找到一处适合最狙击的地方。 终于,在逼近营寨的七十步处,他停了下来。 左手将背上的怪弓取下,右手抽出了绑在小腿上的箭矢,一根根斜插在地上;眼睛犹如鹰隼般盯住了左右望楼之上的三名吴兵。 左一,右二。 左边那个身体斜斜的靠着柱子,似是在抱着长矛打瞌睡呢? 但夏侯惠仍不敢掉以轻心。 因为在七十步内,他有绝对的把握将这三名吴兵尽数射杀,但没有把握不让他们在死前发出声音或者示警。 之所以许下豪言前来,只是抱着姑且试一试的心理罢了。 反正失败了,也没有人会怪罪。 不过,他还是期待着自己能成功。 所以在默默注视了片刻后,他便将眼睛缓缓闭上了。 脑袋也微微斜着,让耳朵迎着风儿,感受风力的大小,还在脑海里亮起点点光芒,汇聚成为那三名吴兵的模样,细细推演着狙杀的角度与顺序。 这一刻,他心无旁骛。 时间仿佛像是断了线的沙子,颗颗粒粒的掉落,走得非常的慢。 耳边只剩下了盛夏的风儿,在他耳畔呢喃,拨弄着他额前的发丝。时而尖锐粗鲁,像是想将他的发丝猛然拔去;时而温柔调皮,像是想用他的发丝挑逗出一个喷嚏来。 似是过了很久,但不过才过了十数个呼吸,他额头的发丝骤然停止了飘舞,而他的眼睛也猛然张开了。 豁然起身,搭箭矢、拉开弓弦、松指,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一箭、二箭、三箭..... 依次激射而出的箭矢仿佛没有空隙。 而在不远处紧张等候着的蒋班与其他骑卒,看到了神乎其技的一幕。 右侧望楼的一名吴兵陡然间被一支箭矢洞穿了咽喉,瘫倒在地;另一正与他谈笑风生的吴兵,愕然了下才反应过来,刚想张口叫唤,却被紧接着激射而来的箭矢洞入了嘴巴里。 至于左侧那名打着瞌睡的吴兵,那就更安详了。 径自被箭矢洞穿了咽喉,悄无声息的死在了美梦之中。 这是传说中的连珠射术吗? 蒋班张大了嘴巴,满目的匪夷所思。 但手中的动作却是不慢,猛然一夹马腹牵着夏侯惠的坐骑驰骋而出,一边疾声催促道,“快!快!将军得手了!” 只不过,他终究还是慢了。 那些精锐骑卒根本不需要他催促,在第一个营寨望楼之上的吴兵被射死的时候,他们就冲出去了。 其缘由,是多日的相处,让他们对夏侯惠的射术颇为倾佩。 但他们根本不相信,夏侯惠能在须臾之间让三名吴兵悄无声息的死去! 故而,本着抢先一步、功成几率多一分的心理,抱着对战功的热忱,自然就急不可待的冲出去了。 至于为何不信,但还是要听令行事嘛~ 那是斥候营的主官。 且还是年纪轻轻、身份尊贵的主官。 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难免会喜欢逞强斗勇,既然他要逞强那就随他去呗。 若是出声阻挠了,说不定还被暗中记恨了呢! 再者,成功与否也不重要,就当是给枯燥的生活添些趣谈了。 万幸的是,他们提前行动也没有误事。在马蹄声响起的时候,夏侯惠已经将第三根箭矢射出去了。 但这个小插曲,也让夏侯惠有些感慨。 此时的他很深刻领悟到,想折服军中男儿、想将这些精锐如臂指使,单凭酒肉同乐是不可能遂愿的。 在掌军的野望上,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将军,上马!” 正当他在感慨的时候,蒋班已然牵着乌孙良驹奔过来,远远就叫唤了声。 对此,夏侯惠没有搭腔。 只是将弓身套在身上,快速往前跑,待乌孙良驹奔到身侧时,猛然双脚发力腾身而起,搂着战马脖颈攀上了马背。 多年勤练不辍的弓马功夫,在今天算是迎来回报了。 很丰厚的回报。 待他冲入营寨的时候,战事已然接近尾声了。 阜陵戍守点远离大江北岸,一旦被袭击几乎不会迎来援兵,故而被遣来戍守的吴兵并非精锐。且如今正值日暮饱餐的松懈之时,被魏骑神不知鬼不觉的骤然杀入营内,一触即溃自是理所当然了。 嗯,绝大部分都降了。 当魏骑冲入营寨射死了十几个,驱马践踏死数个,再复拔刀砍翻了十几个后,其余六十多人皆伏地乞活了。 而骑卒们付出的代价,不过是数人受了轻伤而已。 如此悬殊的胜利,令众人皆兴高采烈,也让夏侯惠第一次收到了来自士卒的敬意与仰慕。 只不过...... 就在此刻,横江浦戍坞也营门大开。 十数骑斥候鱼贯驰骋而出,其中两三骑望着阜陵而来;其余者则是散去沿途的水泽、树林或山坳谷地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