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赵国余孽 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故燕赵边境。 “等乃公发达了,一定要把纸造出来!” 赵佗满脸悲愤,一瘸一拐的从枯草堆里钻出来,刚刚扔掉木片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此时正值日落西山,金色的霞光自天边抛洒,为大地罩上一层绚烂的轻纱。山间有风拂过,吹动落叶飘零的时候,也吹凉了赵佗的心。 他看着不远处停歇的车队,忍不住叹了一声。 “还是先活下去吧。” 赵佗原是赵国贵族。他父亲曾为李牧谏言,得罪了权臣郭开,被下狱身死并祸连亲眷。 赵佗狼狈出逃,在路上染了大病,一觉醒来病虽好了,却也换了一个灵魂。 如今的赵佗身体还是原装,灵魂却来自两千多年后,因为一场意外而穿越。 赵佗初来乍到,刚从记忆里得知自己的名字时,还惊讶了一下。 “赵佗,难道是那个活了一百多岁的赵佗?” 前世作为一名“网络历史爱好者”,他对秦末那位割据两广的南越王,不敢说多了解,名字还是听过的。 “不对,历史上的赵佗是秦将。统一没几年就当了南征百越的副统帅,应该是个秦国人。我一個十多岁的赵国余孽,历史上不被杀就不错了,怎么可能爬到那个位置上?” “天下姓赵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没错,肯定是同名!” 赵佗运用逻辑法理性分析,排除了自己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现在是秦王政二十年。赵国已经亡了,下一个灭亡的应该是魏国。” “韩赵魏楚燕齐,嗯,记得是这个灭国顺序。” 赵佗嘴里嘀咕着,突然感觉身上有些发凉,抬头一看,发现不远处的小土坡上站了个彪形大汉,正手按佩剑,冷冷的盯着自己。 他连忙低下头,压了压被风吹动起伏的下裳,向车队走去。 “佗,还不快些吃。等燕人食完飧(sūn),吾等就要上路了。” 飧,是晚饭的意思。秦汉之前古人习惯一天只吃两顿饭,早饭为“饔(yōng)”,晚饭为“飧”。 一个瘦黑青年正箕踞在辎车旁吃食,招呼着赵佗过去。 赵佗眼皮跳了跳,他们两人上身穿的是短衣,下面是类似裙子的下裳。 下裳里面则是“绔(kù)”,分别套在两条大腿上,是一种原始形态的裤子。 但让人无语的是,这种绔是开裆的,平日跪坐还没什么,一旦张开双腿箕踞坐下,胯下风景便一览无余,十分的不雅观。 “横,你这竖子还不起来,小心被人看到惩罚你。” 赵佗走过去踢了踢瘦黑青年的脚,好心提醒。 这青年名叫“横”,据说是因为他母亲生产的时候,他是横着出来的,所以被叫作“横”。 和赵佗一样,横也是昨日被车队招进来的,自小生长于乡间,不懂正式的礼仪。 箕踞虽然比跪坐舒服,但上不了台面,而且在一些人看来,露鸟就等于挑衅。 听说燕地有游侠在酒肆见人箕踞饮酒,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当场拔剑而起,血溅三步。 被赵佗一提醒,横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换了个跪坐的姿势。 见此,赵佗才不慌不忙的从辎车上拿起盛满饭食的碗。 “想念我心爱的小鸡炖蘑菇、土豆烧排骨、牛肉豆腐脑、加臭加辣螺蛳粉……” 赵佗面无表情的抓起一团饭塞进嘴里,嚼出一串“咔咔”声。 “佗,这乾饭要泡点水才好吃。”横出声提醒。 “我知道!”赵佗咬牙切齿的咀嚼着。 所谓“乾饭”,就是蒸熟的饭经过暴晒制成的干粮,可供人长途跋涉时食用,能够填饱肚子,但那味道就别提了。 不过赵佗很知足,在加入车队前,他都快饿死了,能够有口饭吃,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 只是这个车队…… 赵佗抬头,看向不远处车上飘扬的燕国旗帜,顿觉脑袋疼。 他穿越后,因为怕赵相郭开派人将他斩草除根,一路逃跑,在里闾间艰难求生。 好不容易挨到赵国灭了,他正准备投靠前途光明的大秦,结果还没动身,就听到那位让他“仰慕”的秦王政亲临邯郸的消息。 秦王政一夜之间坑杀邯郸数十家贵族大户,将与他母家有旧仇的人尽数诛灭,其中就有两家与赵佗沾亲带故,甚至还有姻亲关系。 同时因为公子嘉跑到代地称王的事,秦国正四处索拿赵国诸公子和许多赵国贵族。 这可将赵佗吓坏了,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他可不敢冒头,只能跟着一群不愿降秦的难民往燕国方向跑。 诸国连年征战,耗费粮草无数,百姓早已穷苦不堪,再加上这两年赵国除了兵祸之外,还接连发生了地震和大饥荒。 赵佗一路逃难根本找不到食物吃,只能和其他人一样用树皮草根果腹,身上的衣服更是破到衣不蔽体,每一次闭眼都有一种明天醒不来的感觉。 身边的难民不停有人倒下。 易子而食,吞食尸体的事情更是经常见到。 就在赵佗快要饿死的时候,活命的曙光出现了。 几个燕地游侠在附近出现,寻找会驾车的御手! “这活我熟啊!” 赵佗喜出望外,作为曾经贵族阶层的一份子,他可是自小修习君子六艺。 礼、乐、射、御、书、数。 其中的“射”和“御”可是赵氏男儿的必修课,特别是驾车赶马的御术,那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 虽然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但都快饿死了,赵佗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应募。 他和“横”一起被招进车队,得了身衣裳和吃食,这才活了下来。 “佗,你看到前面的那辆轺(yáo)车了吗?我听那些游侠说,坐在轺车上的贵人,是燕王派往秦国的使者。燕王已经被秦人吓怕了,这次是要将督亢之地献给秦国,以求定下和约!” “听说燕人还把投奔他们的秦国将军樊於期砍了脑袋,要一起送给秦王。” 横凑过来,在赵佗耳边小声说着自己探听来的消息。 赵佗深吸了口气,继续嚼着饭。 “我呸!我赵人与秦人拼死战斗的时候,这些燕人在后面打我们,如今我赵国灭了,他们却像狗一样给秦人摇尾巴,乞求秦王的善心!” 横越说越气,嘴里嚼的饭都喷了出来。 他满脸心疼,连忙躬身把地上洒落的饭粒一颗颗捡起来,重新塞进嘴里。 赵佗叹了口气,他知道横为什么怒火冲天,吃着燕人给的饭还骂着燕国。 秦赵世代仇敌,每一户赵人的家里都和秦国背负着血海深仇。 特别是三十多年前的长平之战,秦将白起坑杀赵军四十五万,堪称国殇,横的爷爷就是死在了那一战。 而七年前,秦军攻平阳,杀死赵将扈辄,斩首赵军十万。 横的父亲,那个曾教授他驾车马术的赵国士卒也在其中。 代代血仇,让横在赵亡之后宁愿投奔燕国,也不做秦国子民。像他一样的人还有很多,这就是那支难民的来源。 至于他们为什么不去代地投靠称王的公子嘉,因为那里既是秦军的打击目标,也没有可供平民食用的粮食。 去燕国,或许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听着横的愤慨之语,赵佗心中苦笑:“督亢之地……樊於期之首……这是荆轲刺秦啊!” 第二章:秦舞阳 赵佗很无语,按他原本的打算,是准备躲到边远之地苟下来,等到那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响起的时候,寻机抱紧刘老三的大腿,混一个从龙之功。 只要不想着当诸侯王,刘老三对手下还是挺大方的。 但没料到他自己会被卷入荆轲刺秦这场大戏中。 赵佗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昨天不响应燕人的招募加入车队,他恐怕早就饿死在易水之畔。 这时候,横借着情绪骂了半天,才想起刚刚准备说的事,他瞅了瞅四周,见没人在附近,对赵佗悄声道:“佗,你可知道这些燕人为什么会招募我们当御手?” 赵佗抬头,看了眼旁边马车上的箭痕,残留的痕迹清晰可见。 “应该是被袭击了,有御手被杀。” 横惊咦道:“你竟然知道?莫非你也偷听了那些游侠的话。” 赵佗微笑不语,车身上有不少箭痕残留,昨日来的时候,赵佗更看到有人身上带伤,明显是经历了一番搏杀战斗。 “嘿,那你知道袭击燕国使者的人是谁吗?” “是谁?” 赵佗来了兴趣,历史上的荆轲刺秦可没有半路被人袭击的记载。 横再次瞄了瞄周围,小声道:“是公子嘉派来的人!” “公子嘉不是在和燕国联手抗秦吗?怎么会派人袭击燕国的使者?”赵佗愣了下。 横冷笑道:“自然是因为燕人背弃盟友,一边和公子嘉联手抗秦,一边向秦人屈膝求和。公子嘉肯定是想袭击燕国使者,若是抢到脑袋和地图,秦王必定会大怒,这样秦国就不会允诺燕人的求和,更不会和燕国定下盟约。” 赵佗恍然,看来是自己太过上帝视角,反倒看不清现实状况。 他的灵魂来自后世,知道荆轲此行在表面上是向秦王献图求和,以求定下盟约,实际是抱着刺杀之心。 那督亢之图的最核心处,就隐藏着一柄淬了致命毒药的匕首。 等到图穷匕见的时候,只要秦王有刹那失神,荆轲两人就一拥而上,一人抓秦王,一人持匕首袭击,只需一击,就能要了秦王政的性命! 只可惜,历史上的荆轲副手太过无能,让这场惊天刺杀变成了一场闹剧。 荆轲刺秦王,秦王绕柱走…… 这些都是后世人人熟知的故事,但在眼下的时间点,除了燕太子丹和荆轲几人外,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所以在大多数人眼中,都以为燕人是真心求和,这才有公子嘉派人袭击,阻挠燕国求和的事情发生。 但因为秦将王翦的大军就驻扎在不远处的中山,公子嘉怕出动人数太多刺激到秦军,只派遣了小股部队前来袭击燕国车队,反到被车队的护卫击败。 想到这里,赵佗不由高看了横一眼,这小子可以啊,打听消息是一把好手。 但这时,横的一句话让赵佗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佗,你说咱们要是找机会把那颗人头偷走或者将地图毁掉,是不是就能破坏燕国和秦国的和谈立约?” “你可别乱来!” 赵佗吓得一个哆嗦,低吼道:“伱看看那些游侠,还有那辆车上护卫的燕军甲士,哪个是你能对付的?横,你信不信你还没靠近那辆车,就被射杀了,可别去找死。” 开玩笑,作为燕太子丹刺秦大计的重要一环,这個车队不仅招募了许多武艺高强的游侠,更有来自燕军的精锐甲士一直护卫着存放督亢地图和樊於期头颅的马车。 他们人数很少,只有数人。但却人人武装周全,腰间佩剑,手中持弩,半步不离马车,随时警惕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别说是横和赵佗了,就连那些燕地游侠都不敢随意靠近存放宝物的马车。 赵佗和横同是被招募的赵国御手,相互间又走的近,若是横胡乱行动,很容易连累赵佗。 被赵佗一瞪,横刚刚燃起的“雄心壮志”熄灭了,他小声道:“佗,你说得对,你是个有智的人。刚刚是我失言了,你可别说出去。” 赵佗点点头,还待说些话安抚横的情绪,身后拉车的四匹马突然嘶鸣起来。 赵佗回头,见一个青年男子向这边走来,只见他身穿颜色华美的深衣,头戴长冠,腰间镶嵌了珠玉的犀比(黄金带钩)在夕阳下闪烁着光辉,晃得人睁不开眼,好一副高傲的贵族打扮。 “君子。” 赵佗和横连忙行礼,头颅低垂,以示尊敬。 男子鼻孔朝天,就当没看到两人,自顾自的向赵佗刚才蹲过的枯草丛走去。 他要去遗矢。 “秦舞阳,你拽什么拽,到了秦国还不是被吓得尿裤子。” 赵佗脸上恭敬,心里忍不住吐槽起来。 刚刚那人就是荆轲此行的副手,十三岁就敢当街杀人,人不敢忤视的秦舞阳。 不过加入车队后,听那些游侠谈论,赵佗才知道秦舞阳敢当街杀人的原因,不是他自己多厉害,而是他爷爷很厉害。 秦舞阳的爷爷乃是当年为燕昭王驱逐东胡,征伐箕子朝鲜,开疆拓土两千里的大将秦开! 秦氏家族在燕国非常有势力,乃是一等一的贵族。 这样的纨绔子弟,当街杀人很稀奇吗? 被秦舞阳这一打岔,赵佗和横不敢多说,几口将饭食吃尽,回到各自的马车上,等待出发的命令。 车队规模不小,除了领头的代表使者身份的驷马轺车外,后续还有十多辆拉载着进贡宝物和补给的辎车,皆是独辀四马。 其实这时候已经有双辕马车出现了,一辆车只需要一匹马就能拉动,能大大的节省畜力,而且相比四匹马的马车,单马的驾驶难度要降低不少。 但这个车队可是代表了燕国脸面,怎么可以一匹马拉车? 我堂堂大燕还要不要面子了,必须驷马! 这样一来,就导致驾驶马车的难度迅速拔高,同时控制四匹壮马拉车,除了专门受过驾驶训练的御手,一般人根本驾驭不了。 这就是为什么车队会四处招募御手的原因,因为那些游侠不会开大马车! 第三章:雨夜杀人 “四牡孔阜,六辔在手。骐骝是中,騧骊是骖……” 如同《诗》中所言,赵佗手持六辔,四匹马儿在他的御使下缓行于道路上,车轮滚滚而动,车身却十分平稳。 原身长于赵氏名门,自小便是贵族子弟,驾车射箭从小习练,更有名师教导。 或许是继承了原身的技能,赵佗虽然是穿越后第一次驾车,但却十分熟练,四匹大公马在他的驱使下如臂使指,相比其他车上的老御手毫不逊色。 相较于赵佗,后方横所驾驭的马车则是歪歪扭扭,在道路行进时已经出现了好几次险情,呵斥声不停响起。若非没有可以替代他的御手,恐怕早就被赶出了车队。 “这么好的御术,应是从小习练,你是赵氏子弟吧。” 一骑黑马在侧,马上的黑衣骑士面无表情的看向赵佗。 赵佗手一个哆嗦,手里的辔一下拉紧,辀旁的两匹服马受到影响,差点偏离了道路。 他连忙稳住马车,应道:“见过韩君。佗只是祖上世代为贵人赶马,略通御术,当不得韩君夸赞。” 按横偷听来的消息,黑马上的骑士名为韩南,据说是韩国游侠,韩亡之后不愿降秦,北上入燕,在燕地混出了一点小名声。 此人面黑声冷,一看就不好相处。 赵佗继续昨日的说辞,如今赵国刚亡,公子嘉又在代地称王。赵氏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比较敏感,他不想轻易暴露,引来麻烦。 谁料韩南并不买账,他嗤笑一声,正要继续逼问,身后却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韩兄何必为难一个小小稚子,不管他身份如何,终归和昨日的袭击没有关系。” 一骑白马行来,上面的骑士是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大汉,体型魁梧壮硕。 和他比起来,十多岁的赵佗身体还没长开,勉强在七尺左右,站在对方面前就像是老鹰俯视下的小鸡仔。 这位白马游侠虽然长得壮硕,面容却很和善,一来就帮赵佗解了围。 韩南面色一变,但马上笑道:“乐兄说的是,我只是看这小子御术了得,夸奖他两句罢了。” “如今已至日暮,看来是到不了中山,荆卿应会在前面山谷扎营,我且去看看。” 话音落下,韩南已驾马驰行。 在赵佗看来,他的模样竟显得有些狼狈。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车队行至一片平地,便停了下来,看样子是要在这里过夜。 赵佗停下马车,向一直跟随的白马骑士道谢:“刚刚多谢乐君解围。” 乐成却仿若未闻,看着不远处:“你恨秦国吗?” 赵佗一愣。 秦赵两国数十年的仇恨,好几十万人的血债,提到秦国,哪個赵人不恨? 看看横的模样,就知道大多数赵人的想法了。 但赵佗来自后世,这一世的双亲又是死在赵相郭开手里,和秦国反倒没有实质性的仇恨,更别说他知道日后的历史走向,他会恨秦国吗? “亡国之人,对秦国自是恨极。” 乐成抚掌大笑:“是了,秦已灭韩赵,哪有亡国之人不恨秦国的。如今见燕王向秦求和,恐怕都想要将这场和谈破坏,让战火燃至燕国。” 赵佗猛然警觉,对方似乎话里有话。 但乐成没再多说,纵马前行,留给赵佗一个孤寂的背影。 赵佗若有所思,想来乐成或是在暗示昨天车队被袭击的事情。 天色已经晦暗,车队有序的安置下来。 “一路辛苦你们了。” 赵佗喂完马料,摸了摸“大黑”的脖子,对方舒服的打了个响鼻,其他三匹马见状躁动起来。 赵佗连忙爱抚,一阵手忙脚乱后终于将四位马大爷伺候的舒舒服服,这才安静了下来。 身处野外,没有马厩可供马儿休息,但幸好马这种动物本就是站着睡觉,可以连续几天不躺下,对它们来说站一夜算不得什么。 “夜间不要走动,守好辎车。” 乐成的声音传来,赵佗抬头,看到他和韩南正在两侧巡视。 “唯。” 赵佗连忙点头,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车后方。 车队的护卫不少,但主要分布在前面载着宝物的马车附近。赵佗和横驾驭的是装载补给的辎车,位于车队的后方,相比起来不算贵重,只有乐成和韩南两人巡视。 赵佗打了个哈欠,绕到马车后方,从“后户”上车。 车箱的空间并不大,主要装的是车队的吃食和衣物。一股诱人的香味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弥漫。 “肉……” 赵佗喉结滚动,看着堆放在角落的肉干,不停的吞着唾沫。 但他可不敢偷吃,车队里有专门给荆轲和秦舞阳等贵人做饭的庖人,他每日会来清点物资,要是发现少了一点,绝对饶不了赵佗。 咽着口水,闻着肉香,赵佗在车上辗转难眠。 不一会儿,头上的车盖传来滴答声,赵佗将戻(tì)打开一条缝,见外面下起了小雨。 赵佗摇摇头,又躺了下来,寻思道:“要是跟着荆轲去咸阳,等他一动手,我肯定会被株连,不说被车裂,至少也是一个腰斩之刑,想想就痛,嘶……” “还是得想办法跑,不能为了一口吃的,就把命给送了。可惜被袭击后,他们看的太紧了,只能慢慢找机会。” 伴随着雨水的滴答声,赵佗的思绪渐渐飘远,陷入一场美梦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撞击声将赵佗惊醒,车箱微微震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车外传来马匹的嘶鸣声。 赵佗本能的推开后车门,一跃而下。 小雨不知何时停止了,天上有半轮明月高挂,清亮的月光照在略显泥泞的地面上,一个躺在马车旁的人影清晰可见。 “乐君?” 赵佗一惊,从那身衣服看,这人就是乐成。 他本能的上前搀扶,结果一伸手就感觉情况不对。 乐成身体冰凉,根本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再往上一看,那张脸苍白无比,双眼大睁,眼珠子灰蒙蒙一片,已没了神采,其颈部更有一条长长的伤口。 胸膛处还插着一柄剑,那是乐成自己的剑。 “乐兄!” “竖子,你竟敢杀我乐兄,纳命来!” 一声如雷般的大喝响起,韩南满脸狰狞,提剑向赵佗冲来。 第四章:荆轲 是嫁祸! 赵佗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但这时候情况十分紧急,让他来不及思考。 韩南目露凶光,几步就冲到近前,手里的长剑反射着月光,只要中了,一剑就能砍死赵佗。 赵佗手里还抱着乐成冰冷的尸体,他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手一用力就把尸体往韩南的方向猛推过去。 “竖子怎敢逃跑!” 韩南一脚踹开乐成,见赵佗已经趁着这机会绕到车箱后面,顿时气急败坏,追了上来。 “救命!” 赵佗扯开嗓子大叫,同时绕着辎车跑起来。 韩南追赵佗,赵佗绕车跑! 韩南身材高大,又有武艺在身,换做平地追逐,几步就能追上赵佗将其一剑砍倒。但他没想到眼前的赵国小子这么狡猾,借着辎车转圈,一时半会儿竟然碰不到他半分。 大黑眨巴着眼,看着月下转圈的两人,一张马脸上尽是迷惑。 睡在后面车上的横发现了不对劲,他一下车就见到赵佗正被韩南持剑追杀。 “佗?狗燕人去死!” 他来不及询问,捡起地上的石头就往韩南砸过去,场面乱做一团。 呼喊和马匹的嘶鸣声响起,车队前方的护卫早已被惊动,打着火把冲来。 “韩南,乐成,怎么回事?” 秦舞阳离得最近,当先赶到并呵斥出声,见情况不是想象中的敌袭,让他松了口气。但眼前韩南追逐赵佗的场景还是让人搞不清状况。 听到询问声,韩南似乎早有准备,他停下脚步,狠狠瞪了眼车对面的赵佗,大声回应道:“诸君,这小竖子是间人,他刚刚杀了乐兄,大家快将其宰了为乐兄报仇!” “什么,乐兄被杀了。小竖子当死!” “杀!” 几个游侠怒骂连连,乐成生性豪爽又与人为善,很受其他游侠的尊重。他们这时候看到月光下的乐成尸体,一个個怒发冲冠,拔剑就向赵佗冲来。 “佗,你快跑啊。”横大惊失色,对着赵佗连连呼喊。 这时候情况十分危险,赵佗虽然能靠着辎车与韩南周旋,但若是其他几个游侠冲过来,他绝对没有生还的道理。 至于逃跑,在这种情况下更不可能。 生死存亡在即,赵佗的脑子格外清醒。 他手脚并用,借着车身一跃而起,跳到车顶躲过了游侠的刀剑,同时对着车队前方大叫道:“荆轲!你们中了奸人的诡计,莫要杀戮无辜!” 赵佗这一喊,真是拿出了吃奶的劲,声音压过游侠的怒骂,在月夜下听得十分清楚。 “狗竖子,还敢胡说。” 韩南脸色一变,一手攀着车顶边缘借力,一手握着剑想要捅上面的赵佗。 赵佗眼疾脚快,一个侧身躲开剑锋,同时一脚狠狠踩在韩南的手上,让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看我把这竖子捅下来!” 这时候已经有人取来戈,准备去捅车顶上的赵佗。 赵佗看到这一幕,眼皮猛跳,一旦中招,万事皆休。 “住手!” 好在一道声音自不远处响起,身着素色深衣的男子大步走来。 听到这声音,韩南脸色越发难看,他不管不顾,抢过旁边游侠手里的戈,就往车顶挥击。 赵佗无奈,为了躲避只能从车顶跳下,结果一落地,就被人一脚踹翻。 秦舞阳。 “诸君,看我宰了这赵国贱人。” 他对着赵佗咧嘴一笑,拔剑出鞘。 下一秒,握着剑的手在半空被人抓住。 “我说住手。” 冷静的声音再次响起。 秦舞阳微微眯眼,“荆卿,这赵国贱人杀了乐成,为何让不让我宰了他?” 荆轲? 赵佗看着月光下的素衣男子,略感惊讶。这两天他虽然加入车队,但只是远远看过荆轲的身影,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不清楚他的长相。 如今一看,眼前这位即将刺杀秦王,留下千古盛名的刺客荆轲,竟然长得平平无奇。 五官寻常,面白短须,大概四十岁的模样,光以长相来看只能算是普通。 但他的眼睛非常有神,闪烁着某种光芒。 赵佗联想到某种潜伏在丛林中的野兽。 “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不宜杀人。”荆轲淡淡说道。 秦舞阳冷笑。 “这还有什么好弄清楚的。韩南亲口所说,还会有假?乐成的尸体躺在地上,杀他的不是这赵国贱人,还会是谁?” “我亲眼见到这竖子把剑捅进乐兄胸口,绝不会有假。荆卿,让我们杀了这竖子,为乐兄报仇。”韩南声音冰冷。 周围聚拢过来的游侠都激愤起来,不少人拔出剑,只待荆轲让开,就上去将赵佗乱剑斩杀。 秦舞阳脸上笑容更盛,“荆卿,众命不可违。” 说着,他试图挣脱荆轲的手,挥剑将赵佗杀死。但马上他就发现自己的手动不了,握住他手腕的荆轲手掌如同铁钳一般,将其死死禁锢住。 “我说……住手。” 荆轲面容冰冷,眼睛里有慑人的光。 秦舞阳咽了口唾沫,那些叫嚣的游侠也被荆轲气势震慑,安静了下来。 韩南咬着牙,脸上阴晴不定,但在这种场合下也不敢再开口。 赵佗满脸惊讶的看着这一幕。 据说荆轲在来燕国之前,曾和盖聂论剑,被其怒目而视,吓得仓皇逃走。 后来他又在邯郸和鲁勾践玩博戏,双方起了争执,荆轲被鲁勾践一顿臭骂,也不发一言的就走了。 很多人以此为据,再联系他刺秦失败的下场,就认为荆轲其实是个无能之辈。 亲眼看着荆轲一言震慑群侠,赵佗感觉那两个传言恐怕是另有隐情。 古人,绝不可小觑! 特别是能在历史书上留下姓名的人物,更不能抱着轻视之心。 就在赵佗胡思乱想的时候,荆轲已经放下秦舞阳的手,走到他面前,低头盯着他。 “孺子,乐成是不是你杀的?” 赵佗立马回道:“不是,我是被人陷……” “竖子竟敢胡说!” 韩南一声暴喝,打断赵佗的申诉,他双眼泛红,低吼道:“荆卿,我亲眼看到他趁乐兄不备,夺了剑将乐兄杀死。我韩南与诸君皆是旧年相识,在燕韩之地也颇有声名,你们不信我,莫非还信这来历不明的赵国竖子不成!” “没错,我相信韩兄所说。定是这赵国竖子被人收买,杀我乐兄!” “我要砍了他的脑袋!” 受韩南一激,那些游侠又再次叫嚣起来,几个脾气火爆的,已经将剑对准了赵佗。 秦舞阳语带讥讽的说道:“荆卿,你看这事该如何处理。” 但荆轲毫不理会,他依旧面无表情的看着赵佗,淡淡道:“你说伱是被人诬陷,尽可说来。” “说出来!” “说不出来,把你剁碎了喂狗!” 游侠们怒吼起来,一双双眼睛有愤怒的火焰在燃烧。若是赵佗说不出个所以然,那火焰顷刻间就能将他烧成灰烬。 赵佗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满脸阴沉的韩南脸上。 赵佗笑道:“韩君说亲眼见我害了乐君。” “那请问,我一个身高不过七尺的小子,如何从乐君手里夺剑,还能将其一剑割喉,最后又将剑捅进了乐君的胸膛?” 第五章:刎颈 战国时各国度量衡均不相同,一尺的长度在22到23厘米左右。 以一尺23.1厘米来算,赵佗高七尺,相当于162厘米。乐成的身高则在八尺以上,换算下来至少是185厘米。 一米六的小个子,一剑割开一米八五壮汉的喉咙。 光是从身高来看,就有些不可思议。更别说除开身高外,不管是体重还是武艺,乐成都远远超过赵佗。 刚刚还怒火冲天的游侠们都愣住了,他们打量着赵佗的身高和体型,心里盘算着对方是否能从自己手中夺剑,还能一剑将自己割喉。 韩南脸色阴沉的快滴出水来,他低吼道:“那是因为乐兄没有防备你。被你引诱着低下身子,谁料你突然夺剑。” 赵佗脸上笑容更盛,他笑道:“姑且如韩君所说,我用计谋引诱乐君低首,从其手中夺剑,再割喉捅胸。那我请问,我是在何处动的手呢?韩君一定看的很清楚吧。” 韩南面无表情:“自然就是在这车边。我刚才在后方巡视,结果听到乐兄的痛呼声,等到过来时,就见你已经害了乐兄。” “哈哈哈……” 赵佗大笑起来,伸手指向辎车,“韩君说我是在车边杀的人。那我这一剑捅下去,必定会涌出许多血水,飞溅到车身和周围的泥土上,那请问韩君,为何这辎车旁竟无半点血迹!” 听到赵佗这一说,众人皆本能的将目光转向辎车和乐成的尸体周围。 明亮的月光下,辎车前后的泥土布满了杂乱的脚印,却看不到任何血迹的踪影。 杀人割喉,却无丝毫血迹! 这里绝不是凶杀现场! 这一下,所有游侠皆沉默下来。 燕赵之地,多有慷慨悲歌之士。 他们易怒易躁,一言不合,便可拔刀相向,血溅三步,但不代表他们都是傻子。 刚刚见到乐成的尸体,再加上韩南亲口控诉,他们本能的就认为是赵佗动的手,血气上头,自然要马上杀人复仇。 在游侠同伴韩南与不知来历的赵国御人之间,他们自然会选择相信自己人。 但如今破绽被赵佗指出,如果还看不出这其中的猫腻,那就真的是傻子了。 韩南愣住了,他之前根本没想到这茬。 他咬咬牙,犹自狡辩道:“那定是刚刚下的雨将血水冲散了!没错,定是如此!” 赵佗眼中的笑意溢了出来:“可是韩君刚才说是亲眼见到我杀了乐君,然后就冲过来想要报仇。那时候雨早已停了,后面又没下过雨,怎么能将血迹冲刷干净?” 随着赵佗开口,显露在众人面前的破绽越来越大。 荆轲平静的面容有了一丝波动,略带惊异的看着赵佗。 一旁的秦舞阳皱起了眉头,其他游侠则是带着怀疑的目光看向韩南。 韩南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年,眼睛里满是血丝。 他咬牙道:“定是你在别处杀的人,所以这里才没有血迹。你是想要将乐兄的尸体拖到车里藏起来,刚好被我看见了。” 狡辩的话语已经失去了逻辑,显得苍白无力。 赵佗大笑,转而朗声道:“韩君这点说对了。人确实不是在这里杀的,否则车边必定会血流满地。但可惜,杀死乐君的凶手并不是我,诸君请看我的衣服,可有血污?” 清朗的月光下,赵佗的衣服上除了些许污垢外,并没有喷溅的血水。 割喉杀人,必定血溅满身。 韩南面如死灰,但依旧不松口,低声道:“那是伱杀了人又换的衣服。” 赵佗嘿笑道:“韩君刚刚不是说看到我杀了乐君,还准备拖着他的尸体藏进车里吗?我哪来的时间去换衣服,更何况,我们这等鄙人能有一身衣裳穿就是福分,又哪里有可供换穿的衣裳。” “对,佗说的对!” 后方的横大声叫嚷:“我们又没有其他衣裳可换,佗白日穿的就是这身,如果是他杀了乐君,身上怎么会不沾血迹,所以肯定不是他杀的!” “依我看,换了衣裳的人才是杀人凶手!” 横的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皆望向韩南。 他白日穿的是黑衣,如今在月光下却成了灰色。 “韩南,竟然是你!”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乐兄下杀手!” “你和他不是刎颈之交吗?” …… 韩南脸上带着惨然的笑,他望向周围群情激愤的游侠,叹息道:“是我对不起乐兄。” “我乃韩国宗室,虎狼之秦灭我社稷。亡国之仇不共戴天,我自当以性命与秦相搏,用尽一切去向秦人复仇。” “当今之世,山东六国已亡韩、赵。齐人短视,只知道苟且偷安,楚之宗室内乱不停,更无力抗秦。而魏国不过是秦人刀俎下的鱼肉,只待随时宰割。唯有燕太子丹才有与秦搏杀之心,这是我不远千里来投奔燕国的原因,我只待有朝一日,能助燕国与秦人一战。” “可惜,燕王软弱,太子丹背信弃义,竟然屈服于秦人虎狼之威。杀樊於期,献督亢图,向秦乞和,此等行为简直荒谬透顶!” “所以我一定要破坏这场和谈,我暗中联通公子嘉,让其派兵来袭,但他竟然怕王翦驻军,派遣人数太少导致功败垂成。我暗中勾连之事又被乐兄看出。唉……” “乐兄与我是刎颈之交,曾誓言同生死共患难。但我是亡国之人,与那虎狼之秦有不共戴天之仇,绝不会向其屈服。而乐兄则是昌国君旁支后裔,所思所想皆为燕国。他为了和谈,多次劝我放下仇恨,但我实在是做不到啊。” “这次让公子嘉出兵袭击的事失败了,我还谋划着找时机再行刺荆卿,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阻止这场和谈。没想到这些都被乐兄看出,他知劝我不动,又不愿让我破坏和谈,便在今夜邀约……” “刎颈之交,共赴黄泉,从此忠义两全!” 说到此处,韩南转头深深看了一眼赵佗,低语道:“乐兄先我一步而去,我却放不下那刻骨仇恨,做出这等蠢事。我本想嫁祸于你,日后再寻找破坏和谈的机会。” “没想到赵人中竟还有汝这等英杰,是我走眼了。不过你也是亡国之人……希望你不要忘记那灭国之仇……真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那暴秦的覆灭!” 韩南仰天长叹:“乐兄啊乐兄,是我对不起你,我这就来向你谢罪!” 刹那间,剑光一闪而过。 韩南横剑自刎,殷红的血在月光下飞溅。 第六章:驾车 月夜清寂,众人看着韩南的身体倒在血泊中,一时间无人做声。 刎颈之交,誓同生死! 赵佗轻叹一声,有些人的行为他不赞同,但不代表他不钦佩对方。 这世间,有些东西是很难轻易衡量其价值的。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荆轲突然望向赵佗:“乐成死在何处?” 赵佗一愣,见荆轲正直勾勾的看着自己,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他不清楚荆轲问自己这个问题是抱着什么目的,但对方话语中充满肯定的味道,似乎断定赵佗一定知道乐成自杀的地方。 如果装傻充愣,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赵佗犹豫了一下,说道:“禀荆卿,小人猜测是这个方向,从此路过去,应能寻到流血之处。” 赵佗的手指向东南方向。 “你这竖子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既然乐成不是你杀的,你怎么可能知道他死在哪里?莫非你也牵扯其中!” 秦舞阳像是抓到了破绽,突然兴奋的发问,语气充满了攻击性。 荆轲则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着赵佗。 赵佗头皮发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惹到秦舞阳的,但此刻已经骑虎难下,只能继续应答。 “禀君子,这只是小人的猜测,并非一定准确。” 荆轲淡淡说道:“既是猜测,总有缘由。说一说吧。” “唯。” 赵佗理了理思路,开口道:“小人之前触碰过乐君的尸首,其体冰冷,可见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从其身上的血迹以及衣服来看,有被雨水淋刷的痕迹,死亡时间应是在雨水落下之前或是下雨的时候。” “小人斗胆猜测,在乐君自刎后,韩君为了继续潜伏,寻找破坏和谈的时机,所以拖拽乐君的尸首到此处。同时他将乐君的佩剑捅进胸膛,好嫁祸小人,摆脱他的嫌疑。” “乐君的背部有大量泥土,其形状绝非尸首倒在地上就能够出现的,而是在泥泞地面上拖拽形成。所以地面有拖拽痕迹的地方就是他过来的方向,寻此过去,多半就是乐君自刎之处。” 月光下,赵佗所指的方向,泥泞地面上的长长拖痕和一串脚印映入众人的眼帘。 在赵佗指出之前,那些游侠没人发现这近在咫尺的证据,或者说对那些满脑袋打打杀杀的游侠来说,就算他们看到了也很难联想到关键之处。 “善。” 荆轲抚掌,嘴角微微上翘,看着赵佗的目光带有欣赏的味道。 其他游侠皆赞叹起来,特别是横十分的兴奋,不停的大声夸赞赵佗。 秦舞阳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哼,这等见识都快赶上我了,我看你根本不是什么下贱的御人,定是逃亡的赵国宗室!” 赵佗面带微笑,既不反驳也不辩解,而是淡淡说道:“君子说小人是什么,那小人就是什么。” 秦舞阳对自己的恶意已经摆到了明面上,过多的争辩没有什么意义。 “舞阳,你且去看看前方轺车处。我来处理他的事。” 荆轲突然开口,声音平淡,却带有不容反驳的威严。 秦舞阳眯着眼,看了看荆轲。 “诺。” 他转身离去,走之前还狠狠瞪了一眼赵佗。 秦舞阳虽走,赵佗却不敢松懈,因为荆轲还在。 这位太子丹的座上宾客冷静发令,让那些游侠安置乐成和韩南的尸体,同时安抚车队诸人。 将一切安排好后,他才转身看向赵佗。 “伱是赵人?” “是。” “姓氏?” “嬴姓赵氏。” “果真赵国宗室。” “家君乃平阳君庶子,因国难死于秦人手中,佗不愿降秦,不得已流落于此,幸遇荆卿,方能侥幸活命。” 赵佗冷静回答,除了一些地方稍作修改外,大体如实。 如果不知道对方的底细,赵佗还真不敢随意暴露,万一对方为了博取秦国的好感,直接将自己举报给秦人那就惨了。 但荆轲不同,他此行的目的,赵佗一清二楚。 况且,不同阶层之间的人,表现出来的气质真的差别很大。 赵佗的原身做了十几年的贵族子弟,意识又来自数千年后,不管他怎么掩藏和改变,在一群鄙人中依旧显得十分显眼。 连秦舞阳都能看出他的不同之处,更别说是以沉着冷静著称的荆轲了,这时候想要伪装,恐怕只能引起对方的恶感,后果难以预料,反不如光明正大的表现出来。 果然,荆轲听完赵佗的话,微微颔首。 “明日,你来为我驾车。” 说完,荆轲转身就走。 ? 赵佗有些发懵。 荆轲不会将自己怎么样,他能猜到,但让自己给他驾车,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佗!” 见荆轲离去,横兴奋的跑过来,拍着赵佗的肩膀说道:“我就知道你是個智人!” “唉,没想到私通公子嘉的人居然是韩君,他失败了真有点可惜。但他居然嫁祸给你,这就过分了。幸好佗你机智聪慧,没有让他得逞,真是幸哉幸哉!” 赵佗苦笑一声,转而向横郑重道谢:“横,刚才还要多谢你帮忙,要不然我在开口辩解前就死掉了。” 之前横在发现赵佗被追杀的第一时间,就不停的捡石头去砸韩南,其中心意可见一斑。 “哪里哪里,我都没有砸中他。” 横傻笑着摸了摸后脑勺。 赵佗也笑了起来,眼前这位瘦黑青年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个对他表现出真正关心的人。 冰凉的夜风吹在身上,也显得不那么冷了。 ……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驷马飞腾,带动着使者轺车在大道上奔驰行进。 赵佗手持辔绳,随时注意着两匹服马和两匹骖马的状态。 他不时操动马儿转向,时而加速,时而减速,非常的带感。 “这驾驭马车可比前世开铁壳子刺激多了,这才叫真正的飙车。” 赵佗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劲风,身体里的血液急速流动着,整个人十分兴奋。 轺车! 轺者,遥也,远也。 乃是四面敞露,立在其上能四向远望之车,也是这时代使者的专用马车。 轺车因为材料和结构的关系,十分轻便,远比四面封闭装载货物的辎车要轻巧太多。 四匹马一跑起来,那速度简直飞快。 当然,因为轺车轻便的关系,这种车用双辕独马的方式最好驾驭,不仅节省畜力,而且对御手的要求也不高。反而四匹马挤在一起拉这种小车,会导致畜力的浪费。 但可惜,这时代虽然有双辕独马的马车形制出现,却并未普及开来。 而且在大量的场合,还是双马和驷马更显得有档次,这导致驷马轺车的驾驶难度,比之辎车要高不少。 所以当原本驾驭轺车的御手,看到是赵佗要来替换他时,脸上除了嫉恨外,还有不屑和讥讽。 “乃公驾过的车比你看过的马都多。” “小小竖子,毛都没长齐的东西,安能驾车?” “荆卿定是看走了眼!” 第七章:秦军大营 荆轲手扶车轼,感受着舆的平稳,不由微微颔首。 他看着前方专心御车的年轻人,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 这是个不错的选择,或许能再考量一下? 不过要换个时间,因为此时在前方的道路上,已经出现了身着黑色甲衣的游骑。 在那游骑后方的远处,隐隐间能看到一座座营寨相连。 连绵无尽的营寨上空,黑旗迎风飘扬,远远望去,像是一头长长的黑龙,盘亘在燕赵之地的上空。 黑龙尚处潜蛰深渊,磨牙待命之时。 只等咸阳城中的王者发下诏令,黑龙便会腾空而起,张开血口,鲸吞天下,把那易水对岸的八百年燕国撕成碎片。 想到此,赵佗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随着黑甲骑士的模样在眼中放大,他的心也跟着跳了起来。 秦军! 不同于前世从地里挖出来的兵马俑,出现在赵佗面前的是真正的秦军,是那号称虎狼之师的可怕军团。 吞韩、破赵、亡魏、屠燕、灭楚、降齐! 北驱匈奴,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南征百越,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 这是一支嗜血的军团,一支在这个时代无敌的军队! 赵佗深吸口气,见到对方已驱马过来,连忙控制辔绳,减慢车速,同时小心的观察起来。 这组秦军游骑有四人,皆挺胸昂头,非常有气势。 他们头戴皮冠,身着短甲,持短剑,战马身上还挂着弓箭。 “看来这时代的骑兵主要靠机动性作战,近则侵袭,远则射击。” 赵佗暗自寻思,他注意到秦军游骑的战马配套有齐全的鞍鞯,但没有马镫。 这可是個非常重要的点,因为没有马镫的话,骑兵的两脚就会悬空,在马上没有着力点。不适合真正的马上格斗,也不适合大规模的冲锋。 而且据他之前的观察,这时代也没有马蹄铁出现。 “等乃公日后发达了,定让你们见识见识科技的力量。” 就在赵佗浮想联翩的时候,秦军游骑已至前方。 “止步!” 车队缓缓停下,赵佗控制好马匹,近距离打量起对方。 游骑四人,其中三人年龄在二十岁上下,领头的官长要大一点,恐怕在三十往上,脸上带疤,唇下留着短须,那种气势只需一看,就知道是个战场拼杀的老手。 “来者何人?” 他沉声问道。 赵佗心里忍不住吐槽。两国邦交,自是早有传信。 在荆轲车队到来之前,早就有人通知秦军大营,甚至连咸阳都已经知晓。 这些游骑自是清楚的很,看看车队飘扬的旗帜,以及轺车上正使手里的持节,车队的身份不言而喻。 不过道理是这样讲,外交程序还是要走的。 身后的车轼上传来轻微的叩击声,赵佗知道这是荆轲在提醒自己。 轺车的御手不仅仅负担驾车的任务,更要负责这些答话的事情。 “燕国使臣,上卿荆轲奉燕王命出使秦国,前已知会上将军处。” 游骑回道:“上将军已有令,请使者前往大营。” 赵佗回首,见荆轲对自己点头,便应道:“诺。” 游骑开路,车队缓缓前行,顺着大道驶入秦军大营。 一路上赵佗不敢说话,因为气氛太过压抑。 秦军营垒连绵不绝,像是一座座连环相接的堡垒,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阵阵喊杀声。 秦军在演练。 戈戟如林,旌旗猎猎! 杀气冲宵,鼓声震天! 每一道战鼓声的响起,都震得大地在颤抖,那阵阵的喊杀声,就像是一柄重锤不停的击打在赵佗心头。 握辔的手微微颤抖。 “怕个鸟!” “前世什么没看过。他们再厉害,手里拿的还不是冷兵器。什么刀剑弓弩,再强能和火枪大炮,导弹飞机相比吗?想想一颗原子弹扔下来是个什么感觉。” “再想想宇宙飞船,歼星舰,二向箔……” 赵佗脑子里闪过各种宏大景象,那漫天的炮火轰击,高大的机甲战士,无垠的星辰大海,壮阔的宇宙星空。 原本的不适感自身体中驱离,赵佗脸上重新挂上了自信的微笑。 和未来时代各种毁天灭地的武器,以及那广阔的宇宙图景相比。 眼前的古代军队,又算得了什么呢? 赵佗手也不抖了,腰也挺直了,神态从容而沉稳。 大有一副纵使刀剑加身,我亦丝毫不惧的气势。 这是一个身为穿越者应该有的自信。 “此子颇有胆气。” 荆轲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轻轻点头。 这时他回头见到后方副车上秦舞阳发白的脸,眉头又皱了起来。 “少年杀人只是仗着父祖权势,终归不过狂徒竖子。此番刺秦大计不需要他有多强的武力,只要心神沉稳,不让秦王起疑便足够。” “此人外厉内荏,恐要坏了大事。可惜太子丹逼迫急切,不待我等的人到来,唉……” 思索间,已到秦军大营外。 荆轲下车,独自持节进帐,拜会秦国上将军。 “上将军……是王翦吧。” 赵佗抬头,看着不远处飘扬的“王”字大旗,心神激荡。 起翦颇牧,用军最精。 宣威沙漠,驰誉丹青。 自从李牧被战神郭开杀死后。 王翦便是当世武将中的巅峰存在,这位秦将就像是一块千斤巨石,重重的压在山东六国的心头。 无人能敌! 赵佗很清楚,此番荆轲刺秦失败后,秦王就会命王翦伐燕。 此役秦军势如破竹,一战败燕军于易水畔,再战破百年之蓟都。 燕王和太子丹狼狈逃亡,躲在辽东苟延残喘。 秦国统一是大势,不管是谁都无法阻挡。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一想到这里,赵佗心就慌了。 “不行,跟着荆轲混,绝对死路一条,必须找机会逃掉。大好头颅,怎能被人砍去。” 赵佗心中打定逃跑的主意,但计划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因为之前出现韩南背叛的缘故,车队防护十分的严密。 行进时有游侠骑马相随,他们监视着每一辆马车的动向。而驻扎休憩时,更有人放哨巡逻,就连赵佗去草丛里方便,都能感觉到监视者的目光。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逃跑被人发现,很容易被当场射杀斩首。 特别是经过昨晚韩南诬陷的事情,赵佗发现自己被秦舞阳关注并且恨上了。 一个赶车的御人,竟然敢抢贵族子弟的风头,若非有荆轲相护,赵佗昨晚就被弄死了。 饶是如此,赵佗依旧能感受到那双阴鸷的眸子在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一旦被其抓到把柄,秦舞阳绝对会很乐意斩下自己的首级。 “还得从长计议。还有横,他如果跟着去咸阳,一定会死在那里。” 就在赵佗思索谋划的时候,突闻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迫近。 他抬头一看,见一个头戴鹖冠,身着扎甲的秦军将领大步走来,其身后,还跟着数位亲兵侍从。 “樊於期的脑袋就在这里?” 第八章:李信 秦将大概三十岁上下,身材高大,足有八尺。脸庞俊朗且棱角分明,双眉高耸宛若尖刀,他的眸子里闪烁着侵略性的光芒。 “拿出来,本将要见见故人。” 他径直走来,对作为副使的秦舞阳开口,有一种不容反驳的气势。 秦舞阳脸色阴晴不定,他看了看秦将身后的持剑亲兵,以及不远处鼓声震天的操演秦军,一时间竟不敢反驳。 但若是就这样将呈献秦王的礼物给眼前的秦将观看,秦舞阳知道这并不合礼。 更别说,他清楚的知道此次入秦,他和荆轲还背负着刺杀秦王的任务,这导致他的精神随时处在紧绷状态,此刻面对一位秦国将军的咄咄逼人,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后方,守卫樊於期首级和督亢之图马车的燕军士卒全都紧张不已,他们的手掌放在剑柄和弓弩上,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但那紧紧咬住的嘴唇和颤抖的手,暴露了他们满是畏惧的内心。 一时间,局势紧张到了极点。 赵佗很轻松,看着秦舞阳吃瘪的表情,心理很舒坦。 别看这秦将气势吓人,但他敢肯定对方绝不敢硬抢。 当今的秦王性格刚烈果敢,特别是在剪除嫪毐和吕不韦势力之后,越发霸道起来,从其灭赵后亲赴邯郸诛戮仇家就能彰显一二。 樊於期本是秦国将军,因犯了大罪逃亡燕国。 其父母宗族尽数被秦王诛戮,并悬赏樊於期首级金千斤,邑万户,可见秦王对他的仇恨非常强烈,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 所以樊於期的首级,是秦王想要见到的东西。 也是荆轲想要成功刺秦所必须的筹码,只有拿着这颗脑袋,他才能真正接近秦王的身边,得到那千载难逢的刺杀机会。 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秦舞阳坚定拒绝,眼前的秦国将军绝不敢强行动手,否则首级一旦出现半点差错,秦王必饶不了他。 而且,大营中的上将军王翦向来以稳健著称,他不会允许手下将领,犯下强抢燕国献礼的错误。 但秦舞阳低着头,不敢应答,畏惧的身体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秦将冷笑一声,越过他直奔后方装载宝物的马车。 此时,荆轲恰从营帐中出来。 “将军且慢。” 他大步走来,身姿挺拔如松柏,只是扫了一眼,就明白了大致情况。 不堪大用。 荆轲从秦舞阳身上收回目光,此人的外强中干他早有察觉。但当他真正的看到,秦舞阳面对秦将展现怯懦的模样时,心中还是涌出失望的情绪。 若非友人未至,太子丹百般催促,他又怎么会允许这个纨绔子弟当自己的副手。 或许,换个副使是个不错的选择。 荆轲将赵佗轻松的表情收入眼底,不过此时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他收慑心神,直奔秦将而去。 “将军,此乃燕国进献秦王的宝物,已通过国书言明,非王者之命不得轻启。此乃两国邦交之礼,将军莫非不知?” 荆轲声音沉静,化作一道利箭,直奔秦将而去。 秦将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荆轲,目光如炬,皱起来的眉头像是即将出鞘的宝剑。 “本将要见故人樊於期,只需一眼便可。” 荆轲毫不退让,“那本使抵达咸阳之时,必会向秦王诉说清楚。” 两人四目相对,火焰在碰撞。 顷刻,那秦将退让了,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是本将唐突了。” “敢问将军名姓。” “李信。” …… 赵佗感觉荆轲看自己的目光有问题。 从秦军大营出来后,他就发现荆轲不时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特别是赵佗操辔的双手。 那目光深邃,隐隐间又透露出某种渴求。 “莫非野史记载是真的?” “这荆轲不会想要我的手吧。” 赵佗心中惊恐,他还记得前世曾从网上看过一個关于荆轲的野史故事。 据说荆轲被太子丹奉为座上宾时,太子丹对他特别好,用尽一切手段去满足荆轲的各种癖好。 一次,荆轲和太子丹在东宫临池而观,荆轲见池中有乌龟栖息,就捡石头和瓦片去砸乌龟。 太子丹一见,我堂堂燕国上宾怎能拿瓦片砸乌龟,有失体统。 来人,拿金块来! 侍从捧来一盘金块,供荆轲砸乌龟,金块用完了马上又有人进奉。 荆轲一直砸了很久的乌龟,才停了下来。 嘴里还说:“不是我吝惜太子的金块,是因为我手臂扔痛了。” 某天,荆轲和太子丹共乘千里马,走着走着,荆轲突然说:“我听说千里马的肝很美味,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太子丹一听,立即让人把千里马宰了,将马肝取出做成美味,进奉给荆轲食用。 惜哉千里马! 美哉千里马肝! 到了后来,太子丹在华阳之台举办宴会,置酒高歌。 酒中,太子丹叫来美人弹琴助兴。 荆轲用他那深邃的目光盯着弹琴美人的手。 “好一双善于弹琴的手,真美。” 太子丹马上就将这美人送给荆轲。 荆轲摇头,道:“不要美人。我只是喜欢她的手罢了。” 太子丹懂了。 他让人将弹琴美人拖下去。 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捧着玉盘进来,盘里盛着一双美丽的带血的手。 这故事里的荆轲,怕不是一个变态。 不知来历的野史故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赵佗感觉后背发凉,有些后悔在被韩南诬陷的时候表现的太过抢眼,不仅招惹了秦舞阳,还被荆轲给看中了。 但赵佗当时没有其他的选择,如果他不尽力辩解,绝对会被那些红眼的游侠弄死,成为韩南的替罪羔羊。 想要立刻逃跑并不现实,赵佗只能战战兢兢的给荆轲当御手,同时寻找着脱身的机会。 好在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像赵佗预想的那么糟糕,荆轲对赵佗虽有特殊的关注,但也仅限于一些交谈和问话,都让赵佗机敏的敷衍过去。 荆轲并没有对他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反倒是秦舞阳不时挑衅,或是在赵佗吃饭时过来指使他做事,或是找一些借口将赵佗当众臭骂。 赵佗对此都忍了下来。当今之世,贵贱有别,哪怕荆轲对赵佗另眼相看,但他的身份终归只是一个驾车的御人。 和秦舞阳这等燕国贵戚一比,差距非常大,更别说秦舞阳还是车队的副使。 赵佗将这口气死死忍住,他忍下来还好,秦舞阳总不敢将他直接杀死,那样会彻底得罪荆轲。 但若是赵佗敢还手,秦舞阳绝对会借机而起,将他斩除,到时候连荆轲都不好说话。 车队从驻扎中山的秦军大营开出后,在一支秦国骑兵的护送下,数日内过东垣、柏人,直入赵地腹心,抵达一座恢弘古城前。 邯郸! 第九章:你跟我来 邯郸! 自赵敬侯迁都于此,这座大城作为赵国首都长达158年之久。 而在此之前,它已有六百年的历史。 据说在那遥远的殷商时代,纣王帝辛曾大兴土木,在邯郸修建了大量的离宫别馆,从此邯郸之名登上历史舞台,一直沿用至今。 成为赵国都城后,邯郸更是被历代赵王加固修缮,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坚城大都。 此城是秦国东出,欲兼并天下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 特别是三十多年前的秦攻邯郸之战,堪称举世皆知,其中所牵涉的皆是当世鼎鼎大名的人物。 那一年,秦昭襄王派五大夫王陵率军攻赵,直抵邯郸城外,遭遇赵将廉颇的顽强抵抗。 赵国上下举国同心,赵相平原君亦散尽家财,将妻妾编入行伍,共赴国难。 在赵人万众一心的抵抗下,秦军到了第二年仍不能取胜。秦王增兵十万支援王陵,结果被赵军打的大败,阵亡五校,伤亡惨重。 秦王勃然大怒,命武安君白起掌军,但被白起称病推辞。 无奈的秦王只能改令王龁接替王陵为主将,增兵继续围攻邯郸。但没想到赵军强悍,直打的秦军死伤近半,仍不能攻下邯郸。 这时候,秦相范睢举荐郑安平为将,率领五万大军并且携带大量粮草辎重支援王龁。 在秦军不计后果的围攻下,邯郸虽然依旧坚挺,但城内粮食已经耗尽,赵孝成王被迫向魏、楚两国求援。 之后便发生了名传千古的“毛遂自荐”,信陵君“窃符救赵”等事件。 秦军被诸侯联军重创,王龁率秦军撤回河东,而秦将郑安平在被围困的情况下带两万秦军投降赵国,还被赵孝成王封为武阳君。 此次邯郸之战,秦军死伤近二十万之众,是秦国东出以来遭遇的最大一次惨败。 其中最令人惋惜的是,武安君白起因此受到迁怒,被秦王赐死。 同时,秦相范雎也被所举荐的郑安平连累,遭受株连。 邯郸之战,是东方诸侯国联合抗秦所取得的第一次大胜,一扫长平之战所带来的阴霾。 但可惜,最坚固的堡垒往往从内部被攻克。 邯郸啊邯郸! 天下间最难攻克的一座都城,终究还是臣服在秦王的脚下。 赵佗轻叹一声,当他亲眼见识过秦军的威势,在前往邯郸的途中,仔细观察秦人统治下的地域后,再一次清楚的认识到。 国力之外,不管是统治阶层,还是社会制度,亦或是军队,以及底层的民众,秦国都远远强于山东六国。 哪怕荆轲刺秦真的成功,但无非是换个秦王罢了。 秦并天下,乃是大势,谁都抵挡不了。 “佗,我听那几个秦军骑兵说。前几天邯郸城里有人作乱,所以这段时间城中戒严,咱们不能进去。” 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赵佗身后,共享他得来的情报。 此时,车队停在邯郸城外的一处平地,众人正在扎营准备度过今晚。 赵佗刚喂完马料,听到横这话,顿时惊讶道:“那几个秦人告诉你的?” 横撇嘴道:“我偷听来的。哼,那些狗秦人,占了我赵国土地,杀我赵人。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怎么会和他们交谈。” 赵佗低语道:“横,既然都到了这里。这种话你就别说了,要不然被有心人听到,会遭来杀身之祸。你的宗族如今只剩你一個,你若是轻易死了,那就真的绝了后,对不起祖宗神灵啊。” 听到赵佗这么一说,横脸上的怒气一下退去。 他咬着唇,“明白了,我会小心的。” 见到横的样子,赵佗松了一口气。 这年头,愤青都是活不长的。 特别是身负亡国之恨杀父之仇的横,按照他的脾性,保不准哪天就因为说错话,被秦人宰掉。或者是血气上头,找秦人拼命,最终落个丢掉性命的下场。 所以赵佗在路上经常给横灌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一切都是为了让这个年轻人能有活下去的动力,如今看来,还是有些成效的。 “佗,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秦人的强大我也清楚,我就算拼了命去杀一两个秦人也没有什么用,反倒断了祖宗传下来的血脉。” “伱虽然比我小,但比我拥有更多的智慧。我会听你的话,等这次燕国向秦王献完地,立下盟约后,我就跟着使团去燕国。在那里找块地活下来,不会让我家绝后的。” 被洗脑成功的横渐渐看开了,但赵佗却说不出话来。 他很清楚,根本不会有什么燕秦和谈,更不会有燕国这片世外桃源供横生存。 此行,有死无生。 赵佗暂时还没想到逃跑的法子,路上他倒是试探过荆轲,找借口想要离开车队。 但都被荆轲拒绝了,那双深邃眸子里闪烁的光让赵佗不敢再开口。 因为韩南背叛的事情,荆轲对于车队人员十分的在意。 不准任何人离去,哪怕是有人在路上生病或是受伤,都是直接装进辎车,一路拉着走。 所有人都必须到咸阳,除非是尸体。 就在赵佗苦思逃脱之法的时候,时间如白驹过隙,刹那而逝,转眼到了晚间。 天色黑暗,唯有半轮残月挂在高空,周围有散落的星辰点缀。 赵佗在巡逻游侠的目光下小解完,正要回下午搭好的营帐休息,却猛然发现营帐前站了个人。 荆轲! 那人正是一身素白深衣的荆轲,他静静的站在那里,仿佛一棵古木,无声无息。 “见过荆卿。” 赵佗连忙行礼。 “你跟我来。” 荆轲淡淡说道,转身向不远处的一片草丛走去。 赵佗倒吸一口凉气,一颗心如同小鹿般乱撞。 这个男人居然深夜邀约,他想干什么? 赵佗怀疑,秦舞阳之所以处处针对他,恐怕就和相貌有关系。 韩南选择他进行嫁祸,说不定也有这个因素。否则横明显要比赵佗笨的多,为什么不嫁祸给他呢? 如今被荆轲深夜相召,赵佗忍不住有些害怕,再加上他联想到荆轲“食千里马肝,爱美人手”的故事,那就更惊悚了。 赵佗手按住下裳,战战兢兢的跟在荆轲身后。 不远处巡逻的游侠看到这一幕,摇摇头转过身去。 而在另一处营帐的阴影中,一双阴鸷的眸子看着两人离去,目中的光芒越发冷冽。 第十章:我愿意 进入深秋后,草木枯萎,夜风凄凉。 赵佗跟在荆轲身后,缓缓走于乱木草堆中,干枯的树枝在脚下发出“吱呀咔嚓”的声音,在这幽寂的夜晚显得格外渗人。 赵佗心头忐忑,不仅是因为他感觉到荆轲看他的目光不一样,更重要的是,他心头藏着自己的秘密。 终于,荆轲停了下来。 他们走到一处低矮的山丘上,目光眺望远处的宏伟城池,残月的光洒落在两人身上,在后方勾勒出两道狭长怪异的影子。 荆轲蓦然转身。 赵佗咽了口唾沫,双手紧紧握拳,做好反抗的准备。 他脸上挤出一抹笑:“不知荆卿唤小人前来,有何吩咐。” 荆轲面无表情,没有说话,狭长的双目静静的盯着赵佗,那目光如刀似剑,在他的身上扫视。 赵佗被看的头皮发麻,但紧接着心里有一股火焰在燃烧。 “不行,不能在他面前示弱。一旦示弱,对方就会更加肆无忌惮,不管他想做什么,今晚最多一死。乃公怕他个鸟。” 在秦军大营时出现的穿越者自信再次复苏。 赵佗抬起头,面容镇静,目光与荆轲对视,丝毫不惧。 果然没有看错! 荆轲嘴角微微上翘。 此子在秦营中不惧兵威,如今在我注视下更能神态自若,是个身负胆气的人。 再联想到眼前少年被韩南诬陷时,慷慨辩解条理清晰的模样,荆轲心中越发满意。 身负常人少有的胆气,又沉稳机敏,这样的人才能托付大事。 一念至此,荆轲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赵佗察觉到荆轲的变化,心中发毛。 这荆轲果然如传言所说,喜怒无常,一会目光像是饿虎食人,一会又如水般温柔,真让人难以预测。 “你可看到那邯郸城头悬挂的头颅。” 荆轲终于开口,但说的话却让赵佗摸不着头脑。 赵佗眺望邯郸城,残月光芒下,城池笼罩在一片朦胧中。他除了一团大黑影,什么都没看到。 赵佗点头。 好在荆轲也不需要赵佗回答,他自顾说道:“三日前,平原君庶子在邯郸城中为乱,勾连赵国大族十三家,欲驱逐秦军,重夺邯郸。但这一切都在秦人预料中,不过半日便被镇压。” “平原君的族裔被尽数诛戮,受此牵连的赵人共有三千二百余,全都被秦人斩杀于邯郸东郊,血流满地,头颅成山。” “邯郸剩余的赵国公族被扣押,据说要迁往蜀地。” 巴蜀之地,虽有田土肥沃的成都平原,但地处偏远,蛮夷交错,再加上气候饮食与中原大不相同,被流放到那里,对许多贵族来说是件非常悲惨的事情。 他赵佗,根子上也是赵国公族。 所以他在赵国灭亡后不敢回邯郸,身份太敏感了,一旦出事,绝对会受到牵连。 “荆卿要将佗交给秦人吗?”赵佗冷静问道。 “哈哈哈……” 荆轲大笑,挥动袖摆,一改往日沉稳的姿态。 “我荆轲游于列国,结交豪侠壮士,重信轻利,一诺而必成,岂会行此背义之举。” “若将我的御手交给秦人,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那我荆轲还有何面目立足于世。” 赵佗知道荆轲说的是真的。 这时候的人,价值观和后世大不相同。 特别是游侠群体,他们“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专赴士之危厄”,这就是后世侠义文化的源头。 看看那夹在忠义之间,约刎颈之交共赴黄泉的乐成。甚至就连韩南也并非纯粹背叛,而是为了复国仇,雪国恨,才会做出背义之举,事败之后,他也慨然赴死,毫无偷生之意。 至于荆轲,他为太子丹一诺,明知刺秦必死,但毫不畏惧,慷慨而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侠”! 荆轲或许会杀赵佗,但不会出卖赵佗,那种行为与他的信念背道而驰,这也是赵佗敢向荆轲泄露自己赵国公族身份的缘故。 “多谢荆卿。荆卿救命之恩,小人必不敢忘。” 荆轲笑了笑,他话锋猛然一转,目光直视赵佗。 “赵佗,你亦是嬴姓血脉,赵氏族裔,如今国亡族灭,有何感触。” 原来如此! 赵佗有些明白了,荆轲这是要试探自己的立场。 略微思索,赵佗脑海里回忆着横满脸愤怒的模样。 “秦人暴虐,杀戮无辜,秦王更是狼子野心,欲吞并天下。他们毁我祖庙,灭我社稷,我的亲族死于战争中,天下之大,已无佗立身之处。我对秦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那若是给你一個复仇的机会,你可愿意复仇。” 荆轲图穷匕见。 赵佗咽了口唾沫,感受着那温和中带着冰冷的目光,头皮发麻。 荆轲的问话绝非无的放矢,但赵佗这时候有拒绝的余地吗? “佗自是愿意。” “很好。” 荆轲微笑着,走过来将赵佗的手掌握住。 “好一双善于驾车的手,不愧是造父的后裔。只是不知这双手持剑杀人是否锋利。哈哈哈……” 荆轲大笑着离去。 感受着手掌处残留的余温,赵佗身体微颤。 “莫非……他是想……” 赵佗连忙摇头,把那个大胆的想法从脑袋里驱逐出去。 荆轲再疯狂,也不可能临阵换将吧。 赵佗深吸口气,跟着荆轲的背影走回营帐。 至于趁这时候逃跑? 赵佗倒是想过,但马上就否决了。 别说他能不能趁黑逃走,并摆脱荆轲等人的追击。 就说因为平原君子孙作乱的缘故,邯郸城周围设立了不少秦军岗哨,亦有许多骑兵来往巡视,几乎封住了所有的交通道路。 赵佗可没信心在这种天罗地网中逃掉,若是被发现,绝对没有活命的机会。 回到营帐,赵佗犹自想着荆轲的话,辗转难眠。 到了第二天,有秦吏从邯郸城中出来,为使者车队补充消耗的粮草。 之后,车队便绕过邯郸城,向着咸阳方向行去。 赵佗手持辔绳,驭车而行,他虽努力驾车,但思绪却难以自持的飘飞。 不仅是因为荆轲昨晚的试探,更因为他今早发现秦舞阳看自己的眼神不对了。 除了旧有的嫉妒和厌恶外,还多了一丝杀意。 第十一章:此乃肉也 燕秦和谈,立下盟约是大事。 使者车队丝毫不敢耽搁,过了邯郸后快马加鞭,不久就通过魏境,进入昔日的韩国故土,如今的三川郡境内。 二十多年前,秦将蒙骜伐韩,取荥阳、成皋等地,置为三川郡。这里不仅曾是韩地,更是昔日周朝的国都,洛阳所在。 秦置三川郡后,这里就成了攻伐东方诸国的前沿阵地和桥头堡。 所以这时候虽没有到秦始皇大修驰道的时间点,三川郡亦有通往关中平原的大道。 过三川,入函谷,便可一路直达秦都咸阳。 这一天,时至日暮,来自燕国的使者车队行至道旁一处亭驿。 秦制,十里一亭。 作为秦国基层行政组织中的一员,亭不仅承担着“派出所”维护治安的责任,更兼有迎来送往的驿站功能。 亭中设有专供住宿的馆舍,在亭长之下,也有掌“开闭扫除”的亭父。 来自诸侯国的使者车队级别非常高,亭长将住在馆舍中的秦人尽数赶了出来,认真打扫后,才将两位使者和护送的秦军将领迎了进去。 至于赵佗和横这些车队下人,甚至护送的游侠,都只能在馆舍附近的平地搭建营帐,或是睡在狭窄的辎车中。 “佗,这次的飧食竟然有酱!” 横捧着碗过来,里面盛着满满一碗糙米饭,饭上面还有一层黑乎乎的东西,呈浓稠状,一看就没有什么卖相。 那是不知道什么东西制成的酱。 “一点酱罢了,没什么好稀奇的。” 赵佗看着碗里盖着酱的饭食,前世他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但好歹鸡鸭鱼肉样样不缺,蒸煮烹炸哪种花样没吃过。 区区一层酱,还入不了他的眼。 直到他吃下第一口。 “我的老母勒,太好吃了!” 赵佗感觉尝到了人间美味,舌头都快嚼烂了。 五口并作三口,几下就混着酱将整碗糙米饭吃了个精光。 一旁的横早就吃完了,正伸长着舌头舔着碗。 嚼了一路的暴晒乾饭,能够吃上一口酱下米饭,对赵佗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享受。 赵佗回味着嘴里的余味,眼睛不由瞥向不远处聚在一起吃食的游侠们。 他们碗里不仅有酱,旁边还有佐饭的菜羹和肉干。 至于馆舍里的荆轲和秦舞阳。 刚才赵佗看到亭父杀了一只鸡。 “人分三六九等,果然是亘古不变。” “想要吃得好,只有往上爬。如果这次能活下来,一定要努力。” 赵佗心中升起斗志,手紧紧捏住陶碗。 这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呵呵,两个低贱竖子,看你们那饥丑的模样,从没尝过酱的滋味吧。” 赵佗抬头,看到骑阳不知何时走过来,正满脸恶意的看着自己。 骑阳。 是赵佗被荆轲看中前的轺车御手,据说他是燕惠王时将军骑劫的后人,家族曾在燕国显赫一时。 当年昌国君乐毅遭受猜忌,被迫逃出燕国。 燕惠王命骑劫代替乐毅为将,结果这位新将军刚上任,就在即墨城被齐人田单用火牛阵大败。 骑劫当场战死,骑氏家族从此一蹶不振。 到了骑阳这一代,已经沦落到给人驾马御车为生。 但他们依旧以自己的姓氏为傲,言辞间常常追忆往昔家族荣光,瞧不起其他下人。 自从赵佗顶替他作为轺车御手后,这骑阳被赶去驾辎车,满腹怨恨,不时前来找茬。 赵佗翻了个白眼,他可没工夫理这种小人物。 反倒是一旁的横愤愤不平,撸起袖子就要上去动手。 周围吃食的游侠见到这一幕,全都嬉笑起来,甚至有人开始鼓噪煽动。 “打!” “上啊!” 赵佗连忙将横拉住,秦法禁私斗,虽然他们属于外国使团,但若是把事情闹大,恐怕多少都会受点惩罚。 骑阳见到这一幕,以为赵佗怕了,脸上越发得意起来。 “嘿嘿,竖子何必动怒,你们且看看我这碗中是什么。” “此乃肉也!” 骑阳得意洋洋,把自己手中陶碗炫耀似的向赵佗和横展示。 就看到那一碗饭食上,除了一层厚厚的酱外,还有一個鸡蛋大小的肉块。 盯着那香气诱人的肉块,横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长这么大,他还没尝过肉的滋味。 骑阳虽然也是御手,但他出身燕国骑氏,又在御手这一行干了许多年,颇有资历。 相比赵佗和横这两个新来的外国竖子,庖人对同是燕人老乡的骑阳自是多有照顾。 看到横的表情,骑阳不屑的笑笑,他转向赵佗。 “佗,从来没吃过肉吧。怎么样,只要你从乃公胯下钻过去,乃公就把这肉给你吃,嘿嘿嘿。” 骑阳发出嘲讽的笑声,他双腿岔开站立,露出一个能供人钻过去的洞。 当今之世,上层贵族常食鱼肉膏粱,下面的百姓却往往连豆饭都很难吃饱,更别说是食肉了。 许多人终其一生,甚至都没尝过肉的滋味。 所以骑阳很确信,眼前的赵国竖子绝对扛不过来自“肉”的诱惑。 到时候,只要他从自己胯下钻过去,自己定要好好羞辱他一番。 周围的游侠又开始起哄了,车队一路奔行,路程枯燥无味,对于众人来说,眼前的一幕不亚于一场好戏,能缓解旅途的疲劳。 “佗,你可别答应。” 眼馋的看了一眼骑阳碗里的肉块,横满脸担忧的看着赵佗。 赵佗笑了笑,在骑阳和众多围观者期待的目光中。 他盯着满脸得意的骑阳,缓缓开口。 “尔母,婢也。” 一阵寂静,紧接着爆发出一串大笑声。 “哈哈哈哈……” “笑死乃公了,真是好小子。” 游侠们哄笑着,周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骑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因为赵佗之前都对他的挑衅处处忍让,所以骑阳有一种感觉。 他认为赵佗怕自己,只要自己开口,再诱以肉食,这小小竖子定会顺着自己的计划,出一个大丑。 哪料到,事情发展到最后,出丑的竟是我自己。 骑阳哇哇大叫,就要扑上前和赵佗厮杀。 赵佗冷冷的盯着他,见此人扑过来,身子微侧,躲开对方的身体,同时返身一脚,狠狠踢在骑阳的屁股上,让他摔了个狗狗吃屎。 赵佗不想惹事,但也并不怕事。 这骑阳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真当他是好脾气不成。 骑阳见横和赵佗站在一起,已经把袖子撸起来了。 他寻思着再打起来,自己双拳难敌四手,恐怕不是这两个小竖子的对手。 他灵机一动,脸上露出一抹嘲讽。 “乃公不和你这竖子一般见识。” 骑阳从地上爬起来,高傲的端起刚才放下的碗,在赵佗和横面前,炫耀似的吃起酱饭和肉块来。 他每吃一口都把嘴巴咂的“啪啪”响,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吃的是什么。 赵佗哭笑不得。 这人竟然跟个孩子似的,打不过就来炫耀。 但他这招还真有用,一旁的横看的喉头直动,不住的吞口水。 一天只吃两顿,一顿只吃一碗糙饭,哪能吃的饱啊。 “呵呵,这肉真是香。有些人啊,恐怕一辈子都尝不到肉的味道喽。” 骑阳的脸上再次露出得意的表情,他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对付赵佗和横的秘诀。 两个连肉都没吃过的竖子,乃公不和伱们打架,每次吃饭就来诱你们。 哼哼,馋死你们。 就在这气氛变得诡异之时,亭父从馆舍中走出来。 “何人是佗?” 他的手上,还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肉。 第十二章:舞阳相召 诱人的肉味化作白气飘入鼻中,勾起身体里最原始的渴望。 “他是佗,他就是佗!” 横大叫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赵佗,盯着鸡肉的眼睛都快放出光了。 “此乃贵国使者所赐。” 亭父把碗递给赵佗,并嘱咐他吃完鸡肉后要将碗拿回庖厨。 秦法严苛细密,哪怕是最底层的亭舍馆驿,对于每一样用具的量都必须有严格记录,无故弄丢,可是要受责的。 赵佗忙点头称谢。 接过陶碗后,热气顺着手掌传遍全身。 “佗!那个使者竟然这么赏识你,不仅让你做他的御手,还赐肉食给你,你真是太有本事了。你要是跟着他,将来肯定大有出息,说不定以后能在燕国当一个大官。” 横满脸崇拜,不住的吞口水。 赵佗无奈的笑了笑。 荆轲这是在施恩吧? 自从邯郸一夜后,赵佗隐约间猜到了荆轲的打算。 但猜到了又能怎样,赵佗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马车御手,在荆轲面前,没有反抗的力量。 既然反抗不了,那就好好享受吧。 赵佗从碗里拿了块鸡肉递给横。 “佗,你……伱真的给我吃?” 横大口吞着唾沫。 赵佗笑了笑,拍着横的肩膀说道:“你我兄弟。区区一餐肉食,自当共享。快拿着吧,趁热吃下去,暖暖肚肠。” 赵佗将鸡肉塞到横手中。 横咀嚼着尚有温度的鸡肉,感受着嘴中那绝美的滋味,眼泪不由自主的滚落。 他父亲很多年前就战死在秦赵战场上,只剩孤儿寡母在里闾间艰难讨食。 虽有宗族亲戚偶尔资助,但大家都是平民黔首,平日能够吃上一口饭食都是奢求,更别说让他尝一尝肉味了。 一餐之恩,当以性命相报。 横下定决心。 赵佗伸出双指夹了块鸡肉在面前晃了晃,对还没回过神的骑阳笑道:“骑君看我这鸡块怎样,比你那碗中之肉若何?” 盯着赵佗手里那尚冒着热气,滴着鲜汤的鸡肉块,骑阳感觉嘴里的肉都没了味道。 肉还是小事。 更主要是来自荆卿的宠爱。 “荆卿看走了眼……看走了眼……” 骑阳嘴里喃喃着,失魂落魄的离去。 …… “荆卿,那竖子有什么本事,值得你如此看重?” 秦舞阳声音冷冽,目不转睛的盯着木案对面的荆轲。 灯火摇曳的屋舍中,荆轲与秦舞阳相对跪坐。 两人身前各有一方木案,上面有放肉和酱的铜豆,添满羹的耳杯,装酒的卮,以及盛饭的盒,进食用的箸和匕。 以荆轲作为燕国上卿的身份,本是有资格用鼎进食的,但这小小亭驿并没有预备更高规格的用具,只能将就使用。 荆轲并不在意,他虽爱好读书,想做那游说君王辅弼国政的良臣,但同时也是個能在闹市与人放歌饮酒的游侠儿。 荆轲自顾进食,取卮酒畅饮,并不理秦舞阳的话。 秦舞阳眼睛眯起来。 “那竖子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留着早晚是个祸害。” 咚。 铜卮扔在案上,酒水顺着木案流落。 荆轲探头向秦舞阳看去,似笑非笑。 “哦?是个祸害,此话何解?” 秦舞阳愣了下,他反倒被荆轲问住了。 自从赵佗加入车队来,一向谨言慎行,就算被自己多次欺辱,也从不还嘴顶撞,姿态十分温顺,让人根本挑不出毛病。 这下让他说出赵佗怎么祸害,秦舞阳一时间竟然找不到理由。 不过秦舞阳也有准备,略一停顿后便说道:“那竖子的谈吐模样根本不是黔首庶民该有的。若是我所料没错,他定是赵国公族子弟,说不定还被秦人通缉。” “你我此次入秦,是要干大事的。这竖子的身份恐怕会坏事,不如将他交给秦人,吾等便能脱去干系。” 荆轲满脸嘲弄:“就算他真是赵国公族,哪怕是赵王之子,那又如何?” “你不说,我不说,莫非他还会自己说出去不成。此子举止虽不似庶民,但我为燕国上卿,御手有此般谈吐见识,不也应当,何人会对此起疑心?” “反倒按你说的行事,定会引来秦人的关注。他身份一般也就罢了,若真是什么赵国贵戚,你觉得秦人会不会盘问他是如何加入的?若有人多嘴,将韩南之事也交代出来,层层牵扯,事情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荆轲连环发问,口中话语变成利箭,射的秦舞阳难以招架。 秦舞阳脸色开始变白,但眼中杀意澎湃。 “既然如此,那不如将他……” 荆轲伸手拿起匕,舀了一勺酱盖在粟饭上,低头以箸进食。 对秦舞阳的话仿若未闻。 …… 赵佗心中有忧虑的事,夜间在帐中辗转难眠,听着营帐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更是难以入睡。 好不容易到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赵佗起来,正要和横去取草料喂马。 不料被人叫住。 “佗!” 赵佗回身,看到叫他的人竟是骑阳。 赵佗眉头微挑,骑阳这家伙平日里对自己总是张嘴“竖子”,闭嘴“竖子”,从来没给过好脸色,特别是昨晚冲突后,双方本该势不两立才对。 如今骑阳突然叫自己的名字,怕是有问题。 见赵佗回身,骑阳一本正经的说道:“舞阳君子让你去馆舍后的竹林见他。” 秦舞阳! 赵佗眼睛微眯。 “诺。” 看着赵佗的背影没入馆舍的阴影中,骑阳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哼哼,佗你这个狗竖子。荆卿看走了眼,但舞阳君子看人可不会错。今日定会好好收拾你。” 他知道秦舞阳素来讨厌赵佗,平日里没事都会训斥他。今天特地将赵佗叫入无人的竹林中,恐怕少不了一顿棍棒教训。 特别是一想到秦舞阳脸色阴沉的模样,骑阳越发兴奋起来。 他刚才在秦舞阳面前,可说了赵佗不少坏话。 此刻天色将明未明,有晨风在竹林边游走,带来丝丝寒意。 赵佗踏入林间,脚下满是腐烂的落叶。 没有看到秦舞阳的身影。 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君子?” 赵佗出声询问。 回应他的是一道来自身后的劲风。 说时迟,那时快,赵佗像是早有察觉,一个前扑躲过来自身后的袭击。同时他顺着地上横滚一圈,绕到几株竹后,回首打量。 秦舞阳正站在后方,一脸惊讶的看着赵佗。 他的手中,还握着一柄短剑。 第十三章:竖子阴险 赵佗死死盯着秦舞阳手中的短剑。 剑长约一尺,柄首为环形,从材质来看,应是一柄铁剑。 剑刃未出鞘,不过刚才那一击劲风猛烈,可见力道之强,若是赵佗被击中,绝对会遭受重创,倒地不起。 “君子何为?” 赵佗口中说着敬语,但眼中尽是冰冷。 这个秦舞阳,刚才想杀了自己。 “哼,何为?” 秦舞阳啐了一口,不屑道:“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杀你罢了。” 说着,秦舞阳右手握着剑柄猛然一拔,瞬间寒光闪烁。 他双腿跃起,持剑直奔赵佗冲来。 见到这一幕,赵佗撒腿就跑。 “呵,果真无胆竖子。那一夜没有杀掉你,今日正好补上。” 秦舞阳越发不屑。 他和赵佗本无仇恨,作为高高在上的燕国贵人,他一向是看不起这些底层庶民的。 就算赵佗真是曾经的赵国贵族又如何,赵国已亡,如今不过是个狼狈逃亡隐姓埋名的御手贱人罢了,根本没有和秦舞阳对话的资格。 他之所以恨赵佗,不过是因为那一夜。 我要杀你,你竟敢不死。 还敢以伶牙俐齿,在车队中显摆。 仗着荆轲佑护就拂我颜面,真是弄不清自己的身份。 想到这里,秦舞阳脸上杀意越发浓重。 赵佗双脚狂奔,他想往馆舍那边跑,只要冲过去大呼救命,荆轲听到定会出手相救。 但可惜此路被秦舞阳绕后堵住,他只能一路往竹林深处逃去。 秦舞阳在后方猛追不止,他年已加冠,加上长期食肉,营养丰富,身高有近八尺,每一步迈出的距离都比赵佗要大的多,放到宽敞之地追逐,十秒间就能将其拿下。 但这里是竹林,到处都是林立的竹子,形成不大不小的障碍,反倒更适合赵佗的身形。 他辗转腾挪,在交错的竹间穿梭,如同一条游鱼,滑不溜手,让秦舞阳短时间内竟然摸不到他。 “竖子,给我停下!” 秦舞阳气急败坏的大呼,他有些后悔选择这里了。 本想着有竹林隐蔽,正是杀人的好地方。 哪料到这竖子像是提前知道自己会杀他似的,第一击落空,然后转身就跑,这和想象的有些不一样呀啊? 难道不该是自己一击将赵佗击倒,肆意羞辱后再将其杀死吗? 秦舞阳心里着急,昨晚出言试探时,荆轲态度不置可否。 自己就想着先将这竖子宰了,量荆轲也不可能为了一个死人和自己翻脸,毕竟两人还有個共同的秘密。 但若是下手太慢,被他闹出声响,引来荆轲反倒不妙。 就在秦舞阳心中焦急的时刻,前方逃窜的赵佗猛然停下了脚步。 “哈哈,竖子跑不动了吧。” 秦舞阳大喜,身体像一头饿虎般扑了过去。 “嘿哟!” 赵佗突然猛喝大叫,身子一蹲,从地上捡起一根五尺左右的断竹,向着身后的秦舞阳扫去。 “啊!” 秦舞阳发出一声尖叫,一时不备,被赵佗用断竹扫在腿上,重心不稳,猛地摔了个狗吃屎。 紧接着,赵佗趁胜追击,手持断竹,向秦舞阳后心戳去。 你想杀我,那就不死不休! 但这秦舞阳终归是太子丹看中的人,在那电光火石间,一个翻滚,躲开断竹戳击,同时双脚蹬地,翻身而起,双眼红彤彤的瞪着赵佗。 秋风拂过林间,带动落叶飘飞。太阳自天边显露,绚烂的朝霞将天空映照的五光十色。 在这秋日阳光下,两人各持武器,瞪大了眼睛,隔着几株秋竹相互对峙。 秦舞阳握剑的手微微发抖,脸色略显发白,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 这可恶的家伙竟然让自己用那种姿势摔倒,这是从来没有受过的耻辱。 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方能一解心头之恨。 好在赵佗已经被逼停,双方已经到了对决的时刻。 虽然赵佗的手中还握着根五尺断竹,但在自己这锋锐无比的剑下,又有何用处。 想到此处,秦舞阳脸上露出自傲的微笑。 “吾,秦舞阳。” “十三岁杀人,当街割下首级,所过之处无人敢以目相对。” “只要我想杀的人,就没有不死的。” “你这竖子今日也当死在这剑下。到时,我会割下伱的脑袋,挂在这断竹上,让你好好欣赏那秋日之风光。” 秦舞阳充满自信,刚才虽然吃了点小亏,但他相信那只是自己大意了。 只要认真起来,对方必死! 就在这时,赵佗突然面露惊喜,对着秦舞阳身后大叫:“荆卿,救命!” 荆轲? 秦舞阳猛然一惊,本能的回头看去。 但眼中所见只有飘飞的落叶,哪有什么荆轲的身影。 下一秒,赵佗猛冲上前,手中断竹直向秦舞阳胸口刺来。 “哼,竖子阴险。” 秦舞阳低吼一声,凭着战斗本能,返身一剑斩击。 在那锋利的剑刃下,突击的竹子断成两截。 但赵佗的攻击是连环之势,见竹子被斩断,他面色不变,果断将手中残留的竹节向秦舞阳面部扔去。 果然,见异物袭来,秦舞阳本能的挥剑格挡。 就是现在! 破绽已经出现,赵佗抬起右脚,全身力量凝聚于此,对着秦舞阳胯下就是狠狠一击。 “啊!” 痛苦的惨叫在竹林中响起,秦舞阳遭受恐怖重击,身体弯成了虾米状,脸上的五官尽数扭曲在一起。 赵佗没有放弃这个机会,上前再次一脚猛踹,将秦舞阳踹飞倒地,然后马上从其手中夺下那柄短剑。 做完这一切,赵佗才彻底松了口气。 生死危机暂时解除。 “竖……竖子……你竟敢……嘶……如此……阴险……嘶……” 秦舞阳倒吸凉气,双手捂着裆部,包满泪水的眼睛死死盯着赵佗。 在没有内裤的时代,断子绝孙脚一旦命中,伤害足以让人痛哭落泪。 纵使钢铁男儿,也得当场跪下。 “呵,兵不厌诈没听过吗?” 赵佗声音冰冷,来自后世的他对于某些招式的使用并不忌讳。 秦舞阳咬着牙,一手捂住裆部,一手撑地,勉强从地上爬起来。 此刻他遭受重创,铁剑又落在赵佗手中,已经没了再次攻击的可能。 “竖子,你赢了又如何,等下你还是要死!我秦舞阳乃燕国秦氏子弟,身份高贵,又是这车队副使,就冲你刚才的所为,定让你死无全尸!” 秦舞阳发出恶毒的威胁。 就像他说的,哪怕不论秦舞阳燕国贵族的身份,在车队中他亦是高高在上的副使,赵佗只是个御手,是下等庶民。 战国之末,虽然有“宰相起于州郡,将军发于卒伍”的说法,底层庶民拥有了往上攀爬的可能,但本质上依旧是个等级分明的社会。 赵佗这个庶民竟敢踢踹秦舞阳,不管放到哪里都是个死罪。 只要秦舞阳出去一说,光凭刚才的事就能正大光明的让人杀死赵佗。 至于赵佗杀死秦舞阳灭口,依旧难以了结这事,被人发现同样难逃一死。 或许只能灭口后逃跑了,能逃多远逃多远吧。 就在赵佗思考下一步动作时,他突然心有所感,猛地看向秦舞阳后方。 “荆卿。” “呸,竖子还敢欺乃公!” 秦舞阳骂骂咧咧,以为赵佗又在欺诈自己。 但紧接着,他发现赵佗神态不似作假,最终还是没忍住好奇,微微侧首。 荆轲,正静静的站在那里。 第十四章:舞阳死 “荆卿!” 秦舞阳面容一喜,他刚才虽然话语凶狠,但心里其实还挺怕赵佗下杀手的。 之前他追杀赵佗,生怕荆轲搅局,如今荆轲来此反倒是个救星。 荆轲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如同一根翠竹般挺直。 秦舞阳捂着裆部缓缓后退。 “荆卿,此子阴毒无比。他诱我来此,趁我不备夺取我的佩剑,若非你来的及时,后果难料。快快将他除去!” 听着秦舞阳陷害的话,赵佗不由眉头一挑,这家伙倒是狡猾,如今倒打一耙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自己身上。 若是荆轲听信他的话,自己今日怕是难逃一死。 但赵佗有种感觉,荆轲知道事情的真相,不会那样对待自己。 秦舞阳退至荆轲身旁,嘴里还不停说着冤枉赵佗的话。 荆轲低头看他,笑道:“我怎么听说,是你叫骑阳约他于此。” 秦舞阳面容一滞。 他和荆轲接触的时间不算长,但也知道这人的性子沉着冷静,敢这样说定是猜到了自己的作为。 这时,赵佗趁势插话,表明实情,他辩解道:“禀荆卿,确是君子召小人于此,不明原由便要杀戮小人。小人无奈,为了保全性命,只能尽力抵抗,还请荆卿查明。” 见事情被捅破,秦舞阳也不伪装了,他恶声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又如何。你一个御者鄙夫,低贱小人。不仅夺我佩剑,还敢行凶伤我肢体,此乃以下犯上,当杀!” 两人争执,荆轲不为所动,只是用略带玩味儿的表情看着他们,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秦舞阳见荆轲不动作,恨声道:“荆卿,此贱人冒犯我,你莫非还要护佑他?” 荆轲笑了。 “我护他,又如何?” 看样子荆轲是保定赵佗了。 秦舞阳非常恼怒,今日他受了奇耻大辱,这口气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的。 但赵佗手中有他的短剑,没有荆轲相助,秦舞阳绝不是对手。 秦舞阳愤愤说道:“好好好!没想到你竟然会为了一个竖子与我翻脸,伱不愿动手,那我这就叫人来。” 说罢,秦舞阳转身就要奔去馆舍。 那里有护卫车队的游侠和燕国士卒,他好歹是副使,只要开口,定会有人听他的。 就在这刹那,一只手从后方袭来,抓住秦舞阳的后襟,猛地将他摔翻在地上。 “荆轲!” 秦舞阳大叫,这下称呼里连尊称都没有了。 “荆轲,你想干什么!你竟然敢对我动手。莫非你忘了……” 秦舞阳话没说完,一只脚已踹在他身上,那股大力让他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赵佗十分惊讶。 他感觉荆轲可能会包庇自己,但也没想到会这么激烈。荆轲直接对秦舞阳上手,而且看他那一脚的力道之重,绝非装模作样。 “杀了他。” 荆轲目光平淡的看着赵佗,说出的话却让赵佗惊到了。 杀了秦舞阳? 荆轲让自己去杀秦舞阳? 赵佗万万没想到荆轲会这样说,要是杀了秦舞阳,那之后荆轲刺秦的大戏还怎么上演。 赵佗凌乱了,因为自己的到来,历史似乎在此刻出现了偏移。 地上的秦舞阳也惊到了,他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荆轲!你这卫地鄙夫,竟敢如此待我。你不能杀我,我是太子委任的使者,你没有资格杀我!” “荆轲,没了我,你凭什么去刺杀……” 惊恐之下,秦舞阳口不择言,将最隐秘的话也说了出来。 荆轲刹那间袭至秦舞阳身侧,他探手如风,在秦舞阳下巴上一捏一挤。 这位贵族子弟就说不出话来,只能从喉咙里传出痛苦的呻吟。 到此还没结束,荆轲单手握拳,力量凝聚猛击在秦舞阳胸口,有沉闷的声响传出。 秦舞阳面容扭曲,在地上缩成一团,无法动弹,看样子是肋骨断了。 做完这一切,荆轲才负手而立,面容云淡风轻,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做过。 赵佗嘴角微微抽搐,看着荆轲的眼神充满惊骇。 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这位荆卿太狠了,平日里行事沉稳,但若是出手就如同一阵暴风骤雨,让人难以招架,短短瞬间,就直接把秦舞阳给废掉了。 不愧是能在史书上千古留名的人物,果然不可小觑。 只是不知如此厉害的人物,为何会在最后一刻功败垂成。 荆轲依旧用他那沉稳的语调道:“杀了他,用那柄剑。” “荆卿……我……”赵佗张了张嘴。 荆轲淡淡一笑,“他不死,你就得死。” 话到此处,不容赵佗反驳。 赵佗深吸口气,提剑上前。 “呜……啊呜……” 秦舞阳哀求的看着赵佗,嘴里发出求饶般的呻吟。 “杀人么……” 赵佗看着脚下失去反抗能力的猎物,目光变换,最终化成坚定。 战国乱世,杀人流血再寻常不过。 赵佗清楚的知道,别看如今秦国即将一统,但和平是不会到来的。 庞大的帝国不过十数年间就会崩塌,乱世将再次降临,想要活下去,必须要变得强大。 就像荆轲说的,你不杀他,你就得死。 这世界的规则就是如此残酷。 想通这一点,赵佗再无顾忌,握剑猛刺,直入秦舞阳胸膛。 殷红的血在脚下漫开,将落叶染成一片刺目的红。 秦舞阳,出师未捷身先死。 赵佗俯身,将剑从尸体中抽出来,用秦舞阳的衣服拭去剑身上的血,这才看向荆轲。 “多谢荆卿相救。” 荆轲盯着赵佗,面无表情。 但很快,笑容在他脸上绽放。 他指着赵佗大笑起来,“何必谢我。我现今救你一命,是为了让你再还我一命。” 心脏猛然静止。 虽然已经有了预感,但赵佗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颤了下。 这世间,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 见赵佗愣在原地,荆轲脸上笑容更盛:“怎么,你不愿还么?” 赵佗咬着唇,他清楚地知道,荆轲脸上虽然带着笑,看上去一副和气的模样,但眼神里全是冰冷。 若是敢从嘴里迸個“不”字出来,下一个死的就是他赵佗! “小人,唯荆卿之命是从。” 第十五章:函谷关 赵佗坐在副使的轺车上,看着道路两旁急速退去的风景,忍不住摇摇头。 坐车哪有驾车爽。 看着前方御手位上,横全神贯注,操辔驾马的模样,他反倒生出羡慕之情。 自从那一日林间恶斗,赵佗在荆轲逼迫下杀死秦舞阳,出了竹林后摇身一变,他反倒成了车队的副使。 至于秦舞阳。 他作为燕国世家子弟,因为家族在督亢之地有大量田地资产,不愿燕王以此地向秦人乞和。 再加上他和秦国降将樊於期交好,胸怀为其报仇之心。 为此秦舞阳和身负国仇的游侠韩南勾结,私通代王嘉袭击车队,欲破坏燕秦和谈。 此事被乐成探知,就出现了那一夜乐成被杀,韩南欲嫁祸赵佗的事情。但没想到赵佗机敏,当场将其戳穿。 韩南死后,秦舞阳按捺住破坏之心,继续寻找动手的机会。但随着车队进入秦国境内,机会越发渺茫。 秦舞阳终究无法再忍耐下去,就在今早竟欲刺杀正使荆轲,希望让这次的燕秦和谈失败。 幸有御者赵佗察觉,让秦舞阳阴谋败落,被荆轲当场斩杀。 诸国邦交,必有正使副使两人,荆轲临时决断,赵佗年岁虽小,但智勇双全,可担负副使重任。 …… 以上就是荆轲关于此事的说辞。 此番燕使入秦,以荆轲为正使,秦舞阳为副使,按理说是不能随意更换的。 但实际上是出了燕国后,整个车队都由荆轲说了算,他才是老大。 护卫的燕国精锐只听正使号令,他们的任务就是守卫樊於期首级和督亢地图,除此之外,一概不管。 至于那些招募来的游侠,荆轲本就是游侠出身,在燕国得太子丹看中拜为上卿,从此声名鹊起,游侠们都会卖他的面子。 反倒是秦舞阳,素来高傲,仗着世代贵族从不将游侠们放在眼中,如今从车队中消失,倒让人拍手称快。 秦舞阳变成了一具尸体,车队更是成了荆轲的一言堂,他说谁做副使,谁就是副使。 哪怕有人在心里起了怀疑,但至少明面上无人敢提出异议。 赵佗开始还挺忐忑,但很快就适应了下来。 当车队的副使,和做赶车的御手,差距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仅可以出行坐车,不用干活。 还能顿顿食肉,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对重生以来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的赵佗来说,这福利比什么都好。至于后续的生死问题,只能再从长计议。 赵佗将横从后方辎车,调到副使轺车上给他做御手。 一個原因是富贵了自然不能忘记好兄弟,让横跟着自己吃肉喝汤,不用再去嚼那难咽的乾饭。 二来则是横和自己一样都是赵人,关系不错。横驾车的技术虽然不太好,但技术不行可以慢慢练,对自己忠心才是最重要的。 赵佗很清楚,车队里依旧有不少人对他心怀恶意。 比如骑阳。 …… 车队西进,半日后前方出现了一座宏伟巍峨的关城。 函谷关! “果真是天险之处!” 赵佗仰头观看,见关城夹于两山之间,地势险要,真有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这里是秦国最重要的关卡,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因深险如函,故称函谷。 秦国依靠函谷关之险,曾数次大败关东诸侯。 所谓六国之士,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 函谷关以外,是为关东。 函谷关以内,则称作关中,也就是后世俗称“老秦人”之土。 车队行至函谷关门,城中已有人外出迎接,与一路护送的秦军将领交换文书记录。 秦法极其细密,身负任务的秦军每日行动都必须要有严格的记录,一日行多少里,至于何处,是否有人员损失,全都得书写在册,并且要有相关的交接记录。 “荆卿,末将使命已成,在此告辞。” 秦军将领于关城处交接完毕,驾马而来,与荆轲告别。 这支秦军是由上将军王翦指派,一路从中山大营护送至此,保证燕国使者车队的安全。 到了函谷关,车队有关中之人接应,他们就会返回中山大营复命。 没有咸阳的诏令,所有秦军都不能擅自入关。 秦将与荆轲告辞完,率领手下骑士准备离去,行至副车处,他亦略微拱手,向赵佗行了一礼。 “见过将军。” 赵佗连忙还礼。 这位秦将大概二十五六的模样,大眼浓眉,颌下有短须,甲胄下的身躯魁梧壮硕,像是一头成年壮牛,十分的威武。 赵佗知道,这支秦军骑兵是王翦挑选出来的精锐,装备优良,而且纪律严明。 他们自中山大营将使者车队护送到函谷关,一路上只管护送导引之责,从不与燕国车队的人私自搭话,但赵佗很肯定,他们对于车队在路上发生的事情很清楚。 特别是秦舞阳身死,自己顶替担任副使的大事,这绝对是藏不住的,只是不知,荆轲的说辞是否能隐瞒过去。 不过这位秦将并未盘问此事,只是对赵佗点点头,便欲带队离去。 赵佗心中一动,他觉得这个秦军将领行事颇为沉稳,不该问的事情绝不会去过问,将来必有成就。 他不由问道:“尚不知将军名号,可否告知。” 秦将回头,微笑道:“吾名苏角。” 苏角? 赵佗看着那支护送的秦军远去,若有所思。 苏角。 这名字他前世听过。 秦末楚汉之际,巨鹿三秦将。 王离,涉间,苏角。 …… 负责在函谷关接应燕国使者的,是秦国五大夫蒙裕。 此人年约四旬,瘦高个,头戴高冠,身穿玄色深衣。姿态高雅,目光炯炯有神,一看就是个精明人物。 果然,在和荆轲交接完毕后,蒙裕一边客气的请车队入关,另一边则开始发难了。 “听说贵国副使于路中物故,新任使者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如此年纪,何以担当副使重任?”蒙裕看了一眼赵佗,面带笑容的说道。 他并未在秦舞阳之死上纠缠,而是以赵佗年龄相击,似乎是想给燕国使臣一个下马威。 听到这话,荆轲没有作答,转头以眼神示意赵佗。 赵佗知道荆轲的意思。 他挺胸抬头,朗声道:“蒙大夫此言差矣,佗有一言,还请大夫闻之。” 第十六章:甘罗 蒙裕闻言,眼中闪过一抹诧异。 他受秦王之令负责迎接燕国使团,自然清楚使团的副使原本是秦舞阳。 结果他一到函谷关,就听闻护送车队的秦军将领禀报,燕国副使秦舞阳死在途中,据说是因为内部火并,被正使荆轲所杀。 他作为接待大臣,不好开场就去问别国的秘事,只好以赵佗作为突破口,借此探听使团虚实。 按照情报,这新任的副使不仅年纪小,还是个御者出身,只是因为受到荆轲宠爱才会被委以重任。 蒙裕对这种靠出卖身体上位的人一向不屑,哪料到对方面对自己的诘问竟显得不卑不亢,展现出来的气度不亚于他所见过的某些贵族子弟。 “副使有话请说,吾自当听之。” 蒙裕微微一笑,对赵佗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赵佗拱手一礼,道:“大夫刚才认为小子年纪幼弱,不能担当副使的重任,对此小子并不认同。” “论年纪,春秋时代有名为项橐的幼童,七岁为孔子之师,名扬四方,以大夫的博学,想必是听说过这件事的吧。” “如果说这件事离现在太过久远。那关于上卿甘罗的事情,大夫一定听过。” “当今秦王慧眼如炬,不以甘罗年纪幼小来轻视他,将十二岁的甘罗拜做上卿,成为一时美谈。大夫作为秦国重臣,对此有何感触呢?小子以为,大夫总不会认为秦王做的不对吧?” “小子年纪虽轻,却已近傅籍,不敢说和甘罗、项橐这等神童相比,但区区副使之职,自问还是能做的。” 赵佗声音清朗,侃侃而谈。 他的原身本就是贵族子弟,家族基因优良,代代美人帅哥,相貌非常好。 如今穿上车队备用的使者服饰后,更是变得精神抖擞,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风度。 蒙裕很惊讶,没想到这少年竟如此厉害,短短几句话就用了两个典故。 特别是用甘罗之事作为论据,进行反攻,让他根本开不了口。 要知道,那個故事里拜十二岁甘罗为上卿的秦王,正是当今秦国的主宰者,秦王政! 秦王政都认为年龄不是问题,他一个小小的五大夫,凭什么对此提出质疑? 你是在质疑秦王吗? “副使说的是,倒是我欠缺考虑了。” 蒙裕倒也磊落,当场就向赵佗拱手致歉,脸上再无轻视之意。 一旁的荆轲面露微笑,眼中满意之色越发浓郁。 …… 车队驶入函谷关后,一路顺着山谷间的险道前行,到了日暮时分,宿于关内一处亭驿中。 残月高挂。 蒙蒙月光中,赵佗在屋外脱履,走入荆轲房内。 小心的掩上身后房门,室内只剩他和荆轲两人。 荆轲正坐在榻上,借着灯火的微光读着竹简。 “荆卿。” “上榻。” 赵佗着袜上榻,跪坐在荆轲对面。 他双腿接近并拢,膝盖和脚背贴着榻上的席子,屁股则落在脚后跟上,双手扶住膝盖。这是标准的跪坐姿态。 “你有疑问。” 赵佗点头道:“心中有所迷惑,还请荆卿解答。” “说。” 赵佗轻声道:“我以为秦舞阳之死已经引起了秦人的警觉,这时候我应该表现的懦弱不语,让秦人认为我是无能之辈,这样他们就会放松警惕,不会过多的关注我。” “但荆卿今日却示意我挺胸相对,一时锋芒毕露,让那蒙裕注意到我,这样下去不知是好是坏。” 荆轲闻言,摇着头笑道:“你这小子虽然聪慧,终归是缺少经验。我且问你,秦舞阳死了,我让你作为副使入秦,对他人来讲,此事可不可疑?” “可疑。”赵佗点头。 “那如果像你说的,伱再表现的懦弱不堪,一看就不能承担副使的责任,我却让你做了副使,这事情又可不可疑?” 赵佗略微思索,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荆轲又说道:“你之前在韩南的事情上表现聪慧,一路行来做事也颇为机敏,车队里的人全都知晓。如果你突然面对秦人的时候却变得怯懦胆小,这前后对比起来,又可不可疑?” 赵佗懂了。 就像荆轲说的,他之前在韩南之事上表现的很机智,这事情所有人都是知道的,秦人只需一打听就会清楚。 他如果进了秦国,突然变成一个无能的胆小鬼,这相当于是人设崩塌了,形成一种反差感,一看就不正常。 反倒是他继续表现出少年人的聪慧和锋芒毕露,才能与前面的人设相适应,这样前后统一,才不会露出破绽。 毕竟,荆轲这种精明人,不可能会选择一个傻子胆小鬼作为副使,真那样做的话,只会让人怀疑这其中藏有猫腻。 见赵佗明悟,荆轲脸上露出笑容,他探过身子,伸手拍了拍赵佗的肩膀。温和的说道:“别担心,你只需要按我之前教你的说辞,定然没事。” 耳边传来房门关闭的声音,赵佗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屋外。 荆轲轻叹一声,放下手中握着的竹简。 他喜欢读书,每日都会夜读一卷。 别看荆轲是以游侠出名,但他骨子里其实是个读书人,少年时的梦想便是能匡扶国政,一展雄才。 他曾仗着一腔热血,谏言卫元君,欲以自身才学和剑术报效祖国。 但卫元君根本不理他。 荆轲知道,卫国必亡。 他从此周游列国。 他曾见识过齐王建统治下外表光鲜,内里早已朽坏不堪的齐国。 也曾在魏地行走,看过那摇摇欲坠,早已没了武卒雄风的大梁城。 亦曾在邯郸城的酒肆间高歌,听着赵女悲哀的吟唱,目睹昏庸的赵王自毁城墙。 最终在燕国,他找到了知音。 世间常言千里马难寻。 却不知,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士为知己者死。 荆轲,愿舍身报效。 此行艰难。 他希望,自己选的人,没有错。 …… 赵佗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成为副使后,他就不用再和其他人挤营帐了,有了属于自己的单独房间。 房前站了一个人。 赵佗眼睛微眯,“横?” 横脸色有些发白,他瞪着赵佗。 “佗,你是从荆卿房里出来?” 第十七章:高佗 “对,刚和荆卿商议入秦事宜。横,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赵佗皱了皱眉头,横这小子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一看就有问题。 果然,被赵佗这么一问,横说道:“佗,你是否知道最近车队里流传的话。” “什么话?” 横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道:“他们说你是靠出卖身……出卖身体才被荆卿看中的。那秦舞阳就是因为欺辱你太甚,触怒了荆卿,才会被杀。” 赵佗愣住了。 他反应过来后,笑道:“是骑阳那竖子传的吧。” 横点头:“就是他。我听到他和庖人在那里哄笑,为此我还和他打了一架。” 朦胧的月光下,横的右脸上果然有一团淤青。 赵佗心中温暖,他笑道:“都是那些竖子瞎说,你下次若是再听到,莫要和他们争辩了。” 横不忿道:“可是他们那样说你,会坏了伱的名声。” “清者自清,只需做好自己就够了,那些愚者的话,何必过多计较。” 赵佗表现的很大度,他拍了拍横的手,“你且回去休息吧。此事,不用再管。” 横被赵佗说动,临走前,他还挺郑重的说道:“佗,我相信你。” 赵佗哑然一笑。 看着横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下,赵佗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有趣! 那些人竟然会自动脑补出一场包含爱恨情仇的大戏。 不过这事情对赵佗和荆轲有利。 秦舞阳突兀身死,他一个御者被荆轲当场提拔成为副使,这其中缘由很容易惹人怀疑。 如今有了骑阳造谣,虽然这谣言不甚雅观,但竟是将荆轲此举的动机和理由补上了,成为一个可信的佐证,想必会让那蒙裕的怀疑减轻不少。 笑着笑着,赵佗突然想哭了。 娘勒,自己明明只想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咋就在荆轲刺秦这场戏里越陷越深了呢? 从御者成为副使,赵佗代替了历史上的秦舞阳。 这是一条必死之路啊! 不过,现在的赵佗似乎有了改变历史的能力。 如果他在这场刺杀中给力一点,辅助荆轲完成刺秦壮举。 是不是,他们就真的能杀死秦王,杀死那位即将统一华夏的秦始皇! 历史会不会因此改变? 换了一个秦王,多半还是会灭了六国,这是大势,难以阻挡。 但新生的大秦多半就不会有胡亥和赵高这两個混球搅局,秦朝可能不会再二世而亡。 赵佗全身颤抖,他不敢再想下去。 有些念头,很危险啊。 …… 到了第二日,蒙裕果然再次对赵佗进行试探。 不过他这次的态度很好,笑着道:“副使的机敏博学,我昨日是见识过了,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才智,未来不可限量。” “不过我很好奇,以副使的聪慧,必出自名门望族,不知是何族姓有如此才俊?” 蒙裕脸上带笑,目中却带着刀。 他昨晚回去,已经彻底研究过关于赵佗的情报,其中有不少信息是从燕国车队中得来的。 此子原本是逃难的赵人,在中山附近被使团雇佣为车队御手,之后被人诬陷,其申辩过程表现十分抢眼,被荆轲看中提拔成轺车的御者。 之后他就和荆轲的关系不清不楚,有人曾见他和荆轲在夜间会面,亦单独进过荆轲的房间。 秦舞阳对此很愤怒,多次当众羞辱此子,在被杀前更召见赵佗前往竹林。 结果是秦舞阳在竹林中被荆轲杀死,而赵佗成了新的副使。 诸多情报关联起来,蒙裕在脑海中勾勒出此事的大致脉络。 贵族宠爱美少年,将其提拔为显贵的事情并不少见。 古有卫灵公心爱弥子瑕。 近有魏安釐王专宠龙阳君。 荆轲若有此心,为赵佗杀秦舞阳,虽不是什么好事,但在这时代也不算稀奇。 昨日赵佗的表现确实很好,谁不喜欢机智聪明的美少年呢? 蒙裕接受了这个解释,如果昨天赵佗表现懦弱的话,反倒才有问题。 但他心中有一个疑惑。 这新任的副使,年少机敏相貌不俗,举止谈吐皆有礼仪,一看就不是庶民黔首出身,定是某个大族子弟。 再加上他恰好是赵地的难民,联系到赵国刚亡,蒙裕怀疑此人说不定是赵国遗族。 而赵佗的真实身份恰好是情报中没有的,蒙裕必须搞清楚,他作为行人署长官,接待燕国使团的负责人,在这种事情上是决不能出现差错的。 听到蒙裕问话,赵佗早有准备,他拱手道:“敢叫大夫知晓,佗祖上乃齐国人士。出自姜姓,为高氏。” 蒙裕愣了下,问道:“是国、高二氏中的高氏吗?” “唯。” 赵佗解释道:“吾族曾受周天子册封,世代为齐国上卿,辅佐齐侯治理齐国。因田氏作乱,吾族避难离开齐国,在赵、燕之地皆有遗留。” “佗乃赵国高氏之子,赵亡之后,受父命前往燕国投奔远亲,路上幸遇荆卿。因荆卿看中,这才随使团入秦。” 蒙裕眨了眨眼。 一旁荆轲附和道:“是也。这小子是高氏之子,名为高佗。他要去燕国投奔的远亲,正是吾之好友高渐离。” “路上遇见,正好带他出来长长见识。没想到舞阳不幸物故,两国邦交必有正副二使,这时候再等燕国派人已经是来不及了。我见这小子颇为机灵,又是大族出身,便让他暂代副使之职。” “对此,蒙大夫不会怪罪吧?” 荆轲和赵佗配合有序,说的蒙裕一愣一愣的。 赵佗为什么年少机敏且博学有礼? 因为他出身高氏,祖上是世代卿族。 赵佗为什么会逃亡燕国? 因为燕国有另一支高氏,他承父命前去投靠。 荆轲为什么看重赵佗? 因为他有好友高渐离,正是高氏之人,再加上赵佗聪慧,故此喜爱。 好像,一切都说通了! 除了秦舞阳之死,不过那好像也可以用荆轲不忿秦舞阳欺辱赵佗,怒而将其杀死来解释。 毕竟,按秦国的情报,荆轲原本是个周游各国的游侠,做这种事很正常。 蒙裕恍然,眼中凌厉渐渐退去。 他对赵佗笑道:“那可巧了,我蒙氏先君亦是齐人,说不定祖上还和你高氏有些交往。” 气氛渐渐变得快活起来。 赵佗此次入秦,冠以“高佗”之名。 第十八章:咸阳 自从秦惠文王令秦军东出,夺下崤函之地,设置函谷关以来。 关中之地,一直是秦人之土,是秦国真正的根基所在,远非从关外夺取的六国故地能够相比。 其固塞险,形势便,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 入境,观其风俗,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 这是几十年前荀子入秦时,对秦地和秦人的印象。 如今赵佗进入秦国故土,感受差别不大。 函谷天险,易守难攻,确实能称的上“形势便”。 至于秦人。 使者车队顺路西进,赵佗看到路边田地里的庶民皆在奋力垦田。 赵佗对农业不太熟悉,不知道他们是在做什么,不过这时节,他猜测可能是在种植冬小麦。 察觉到使者车队经过,这些人最多就抬头望了一眼,很快又低下脑袋,继续干自己农活,似乎对使团不感兴趣,也不好奇路过的是谁。 他们衣着简朴,无丝绸艳服之丽,亦无高歌喧哗之音。 赵佗知道,这是秦国治民的特色。 《商君书》有言:声服无通于百县,则民行作不顾,休居不听。休居不听,则气不淫;行作不顾,则意必壹。意壹而气不淫,则草必恳矣。 简单来说,就是不允许各种淫声异服在底层流行。 没有靡靡之音,没有奇装异服,农民们就不会把精神耗在这些无聊的娱乐上。 他们的精神不胡乱损耗,就会专心的去耕田,这样一来,农田就能得到极大的开垦。 农田开垦了,粮食产量提高了,国力不就增强了吗? 对于秦国的黔首庶民来说,他们不需要娱乐生活,他们的一生只有两件事最重要。 在国内,不准打架斗殴,不准到处游荡,只需乖乖种田缴纳税赋,承担徭役就够了。 上了战场,就奋力杀敌,砍人头立军功,为了家人拼搏出一个美好的未来。 耕和战。 这便是秦国之所以能鲸吞天下,成为虎狼之国的根本原因。 使团入关之后,不用着急赶路,速度减缓,一直到第三日才抵达咸阳郊外。 “这就是咸阳啊!” 赵佗立在轺车上,远远眺望远处宏伟的城市,不由发出感叹。 自秦孝公迁都咸阳以来,经过上百年的发展,咸阳已成了当今天下最宏伟的城市之一。 咸阳城没有城墙! 并不是一直都没有城墙,而是曾经的城墙早已被囊括在城市中,拆毁废弃,没了用处。 至于新的城墙,因为秦国版图的不停增长,咸阳城的规模也越来越大,横跨渭河南北,并且还在不断的向外扩张,在这种情况下,新的城墙一直无法定下,自然就没了城墙。 而且,咸阳也没有修建城墙的必要。 整个天下,都将成为秦王的疆土。 咸阳,需要城墙做什么? 行至秦都郊外,车队速度减缓,坐在御者位上的横也放松下来。 “佗,你看那些人。” 赵佗举目望去,见不远处的一条大道上,正有上百人在几名秦吏的导引下,向着咸阳北部行去。 如今快要入冬,天气非常冷了,那些人却衣衫褴褛,手脚冻得发红,走路蹒跚,看上去随时都会摔倒。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穿的衣服都是一个颜色。 赭褐色。 赭衣塞路! 他们是刑徒,因触犯秦律而被罚作劳役的囚犯。 赵佗看到,刑徒队伍中,一個瘦弱青年因腿脚僵硬没有走稳,摔在地上。 他后面的刑徒见到这幕全都往两边躲开。 很快,一个秦吏走过来,不由分说,挥舞着鞭条猛打下去,嘴巴里还不停发出呵斥声。 青年像是变成了一具僵尸,感觉不到疼痛,挨了好几鞭后才反应过来,哆哆嗦嗦的从地上爬起来。 他似乎有些茫然,转头四顾。 赵佗清楚的看到,这青年的脸上刺着黝黑的黥字,且没有鼻子。 又挨了好几鞭,他才反应过来,迈着踉跄的步伐,跟在刑徒队伍的最后方,蹒跚前进。 刑徒们在秦吏的驱赶下,像是一群被放牧的牲畜,向着咸阳北阪行去。 到了那里,他们还将体验更加残酷的生活。 “是去修宫殿的吧。” 赵佗摇头轻叹,他听说秦王政每灭掉一个诸侯国,就会在咸阳北阪上,仿造修建具有该国特色的宫殿。 这就是所谓的“秦并天下,多自骄大,宫备七国”。 如今秦已灭韩、赵。 不出意外的话,渭河北岸的工地上,仿造韩、赵两国形制的宫殿正在拔地而起,以刑徒们的血与肉去修筑。 “太残暴了,这秦国真的太残暴了。” “怪不得被称作暴秦!” 耳边传来横愤愤的声音,赵佗无奈的笑了笑。 这就叫残暴了? 赵佗知道,十多年后,将会有七十万这样的刑徒被赶来修建巍峨的骊山陵墓。 亦有数十万役卒和徒隶们,在北方修筑绵延数千里的秦长城。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 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想到这里,赵佗又无奈的摇了摇头。 再残暴,再严酷,总比乱世好吧。 后世亦有言“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想想那些乱世中的屠城、杀俘,动辄几十万人口的被屠灭。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想想那一场场战争,头颅满地,白骨遍野。 如果秦不能统一,战乱中死掉的人,只会更多。 就在赵佗心中感慨的时候,车队已经越过那支刑徒队伍,抵达了咸阳城。 这时,恰好有一支车队从城中出来。 骑兵开路,仪仗相随,护卫着其中一辆輂(jú)车出行。 那马车装饰华丽,有金银点缀,珠玉装扮,四周的车沿上还系着漂亮的小铃铛,随着风儿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场面,一看就知道坐在车中的人身份不简单。 不是高爵之人,就是王族贵戚。 “是个女的吧?” 赵佗若有所思,輂车一般是女子乘坐,再加上那华丽的偏向女性的饰品,车中主人的性别不言而喻。 前世电视剧里的那些狗血场景没有出现,护卫輂车的骑兵并未跋扈的呵斥使团停步,让他们先行。 而是默默的停在路旁,等待使团车辆先过。 五大夫蒙裕对着輂车处行了礼,接着便引导使团车辆进城。 就在赵佗所乘坐的使者副车与那輂车交错而过时,那车中的人儿似乎按捺不住好奇。 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掀开了车旁的小窗。 第十九章:公主 那是一个美丽的少女。 一张小脸白皙晶莹,五官小巧精致,特别是那双大眼睛又圆又亮,嘴角边一个小小的酒窝增添了可爱的味道。 华丽的衣饰映衬出她秀美的容貌,肌肤白里透红,娇嫩欲滴,看上去更显得楚楚动人。 她掀开车窗,灵动的眸子正和赵佗相对。 那一眼,难以忘怀。 赵佗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什么表情,但他看到那少女在对他笑。 笑靥如花,灿烂如朝霞。 一个侍从上前,轻轻唤道:“公主”。 “知道了。” 少女应了声,鼓着嘴放下车帘。 帘布落下前,赵佗看到,她对自己俏皮的眨了眨眼。 赵佗心动了。 自重生以来,他一路在里闾间求生,所遇女子皆是蓬头垢面,黄脸瘦小的模样。 再一交谈,不是说话拘谨,便是满嘴粗鄙之语,让他转头欲走。 这少女眉目如画,冰肌玉骨,仿佛是钟天地灵秀而生成的精灵,不可与凡俗相比。 车队远去,使团进入咸阳城,在蒙裕的引路下,进入了专供诸侯使者休息的馆舍安顿。 在蒙裕离开前,赵佗终于鼓起勇气,询问蒙裕刚才入城时碰见的女子是谁。 “刚才的仪仗吗?” 蒙裕古怪的看了眼赵佗,笑道:“车中之人是阴嫚公主,当今大王最宠爱的女儿。” 嬴阴嫚! 秦王政之女,年未加笄,活泼机灵,最受秦王的疼爱。 赵佗心一下凉了。 不是因为少女的身份是秦王之女,高高在上的秦国公主。 而是他清楚的知道,秦王政,也就是秦始皇的所有子女,全都将在未来死绝。 而且下场一個比一个惨。 公子扶苏自杀于上郡。 公子将闾扬天长叹:“天呼,吾无罪!”。片刻后,昆弟三人流涕自刎。 公子高欲逃,又恐罪及家人,最终上书求死陪葬。 除此外,另有公子十二人戮死咸阳,十公主矺(zhé)死于杜。 这位阴嫚公主,恐怕就是其中一人吧。 所谓“矺”死,便是分裂肢体,让人死无全尸。 一想到刚刚那美丽动人的少女会落到这个下场,赵佗的心情非常不好。 荆轲很敏感。 他察觉到赵佗的异样,将赵佗唤入房间后,荆轲冷冷的说:“你的心乱了。” 赵佗强笑一声,低语道:“这里毕竟是咸阳,离秦王最近的地方,第一次来这里,自然会心乱。” “心乱,就会事败。” 荆轲盯着赵佗,冷声道:“事到如今,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吧。” 荆轲从来没有直接告诉过赵佗此行的目的,但之前的话语多有暗示。 比如邯郸城外,他曾问赵佗是否愿意为赵国复仇。 三川郡竹林中,他告诉赵佗,他救赵佗一命,赵佗亦要还荆轲一命。 聪慧之人,光凭种种只言片语就能知悉情况,更别说赵佗对此事一清二楚。 他深吸口气,点头道:“佗知道。荆卿是要行昔日专诸之事。” 见赵佗明白,荆轲笑了。 “你既然知道,那就应该清楚,此行有死无生,绝不会有活路。若是你怕了,现在便可离去。” 赵佗真想翻个白眼。 如果怕了,现在便可离去,真是好大度啊。 赵佗敢肯定,他只要转身,荆轲腰间的那柄佩剑会在瞬息间插入自己的后颈,毫不迟疑的割下自己的脑袋。 车入咸阳,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哪还有什么反悔的机会。 赵佗摇头道:“到了现在,只有奋力向前,好歹搏一个千古留名的机会。” 荆轲嘴角微翘,见赵佗态度端正,他语调亦转向温和:“这几日,你想吃什么皆可让人去做,但不能离开馆舍,以防引人注目。等到日子确定下来,我会告诉你具体的该如何做。” “唯。” 赵佗点头。 但他转而想到,今日蒙裕曾说过的一些觐见秦王的礼节。 按蒙裕所说,诸侯国的使臣上殿后,是要坐在所赐案几后。 他们携带的樊於期人头和督亢地图,也会由殿内侍从转呈秦王,不能亲自上呈。 如此一来,他们怎么才能拿到图中匕首呢? 赵佗心有疑惑,但并未表露。 荆轲见赵佗没有多问,心中越发满意。 此子少年聪慧又行事沉稳,可比那秦舞阳靠谱多了,自己冒着风险的选择,果然没错。 有他相助,此番大事必能成功。 只是,这样的少年却注定早夭,不能在大争之世中绽放光芒,殊为可惜。 荆轲在心中惋惜轻叹,他又嘱咐了赵佗一些注意事项,便转而离去。 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蒙裕的族人,秦王身边的中庶子蒙嘉,将是他的另一个助力。 千金之贿,珠玉之赂。 不信拿不下这位秦王宠臣的美言。 …… 赵佗走到屋外。 这里是秦国行人署为使团安排的国宾馆舍,环境很好。 包括横在内的众多下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房间,饮食上的安排自然也有秦之大国风范,餐餐食肉,顿顿有酒,是赵佗重生以来,所享受过的最好待遇。 但吃的再香,住的再好,也难以抚平赵佗的心情。 这是最后的机会。 赵佗抬头,见大门处有几个燕地游侠在玩博戏。 感应到赵佗的目光,他们直起身子,皆对赵佗以目示意。 出不去的。 赵佗很清楚,以荆轲的机警和沉稳,就算赵佗表现的再顺从,他也一定会做好万全准备。 荆轲定会吩咐这些人把守好门户,不可能让赵佗离开。 赵佗想了想,顺着木廊走到另一处房间。 两个披甲燕卒守在门口。 “君子。” 见赵佗过来,他们躬身行礼,但脚步未动,依旧牢牢守住门口。 “我来看看宝物是否安全。” 赵佗淡淡说道。 两个燕卒对望一眼,对赵佗说道:“君子且放心。吾等自离开燕都后,对宝物寸步不离,今屋中尚有两人守卫,定然无虞。” 赵佗点点头,转身离去。 没有破绽。 他信步走于馆舍中,行至后院时,赵佗看到那院中角落处,骑阳正和几个御者在那里嘻嘻哈哈的哄笑,隐约间,赵佗能听到他们在谈论自己。 一看这模样,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见到赵佗的身影,那几个御者立马止住笑,全都恭敬俯首。 “君……君子。” 骑阳畏惧的低下脑袋,但眼中依旧有恨意在闪烁。 骑阳知道秦舞阳是怎么死的,为此感到恐惧。但同样,浓重的恨意也在心头滋生。 赵佗盯着他,直到这家伙满头大汗,颤抖如筛糠。 没有言语,赵佗转身离开,向着横的房间走去。 第二十章:秦王 巍巍秦宫。 秦王政坐于案侧,他的身上穿着绘有日月星辰十二章的王服,头上戴着沉重的冠冕,广七寸,长一尺二寸,上有珠旈垂落。 他手中拿着竹简,旈后的双眼明亮又有神,正仔细阅读着简上的书文。 过了一会儿,他才放下竹简,看向不远处侍候在旁的中庶子蒙嘉。 “燕使到了?” 秦王政声音平淡,却有一种让人畏惧的力量,这是长期居于上位所形成的威严。 “唯。” 蒙嘉恭敬的应道:“燕使昨日到的,静待大王的接见。” 见秦王微微颔首,并未多说,蒙嘉大着胆子道:“臣听闻燕王因畏惧大王的威严,被吓得心惊胆颤,日夜不敢安睡。” “哦?燕王也知寡人之威。”秦王似乎有了些许兴趣。 蒙嘉连忙应道:“唯。前日上将军率军灭赵,军屯中山,我大秦兵威直指易水,如同利剑悬于燕王头顶,他自是日夜惊惧,生怕大王灭其社稷。” “因此燕王不敢出动军队来抗拒我大秦的将士,愿意举国归附,成为大王的臣子,纳税缴赋,像是直属的郡县一般。他只希望大王能够免其覆亡之危,让燕国能奉守先王的宗庙,保住姬姓血食。” 秦王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蒙嘉咬牙道:“燕王惧怕大王威严,不敢亲自前来诉说他对大王的忠诚。所以砍下逆贼樊於期的首级,并且献上燕国督亢之地的地图,装匣密封,在朝廷上举行了庄重的送别仪式,派出使臣来咸阳向大王禀明其中的情况,希望能得到大王的饶恕。” “樊於期。” 听到那熟悉的名字,秦王眼睛眯了起来,手指轻叩木案。 蒙嘉低着脑袋,不敢言语。 良久,秦王才开口道:“燕王既是诚心归附,那就让燕国做个天下表率,给齐、楚看看。” “告诉昌平君,议定时间,以九宾礼仪接待燕使。” “唯。” 蒙嘉神色一喜,任务完成了。 他今日的表现,也算对得起那满屋的珠玉和黄金。 就在蒙嘉转身欲退去时,身后传来秦王淡漠的声音。 “蒙嘉,你今日为燕国如此说话。可否告知寡人,是收了多少财货?” …… “樊於期与秦王关系复杂,秦王必欲见其首级为快。” “若所料不差,他会先行查看首级,之后才会阅览地图。届时,我会以国礼珍重,不得假借人手为理由,亲自捧图进献秦王。你在案前做好准备,待到图穷匕现之时,速速上前助我。” “我早已打探清楚,秦法规矩森严,群臣入殿者不能携带兵刃,那些郎中虽有兵器,但都侍卫在大殿之下,没有秦王的诏令是不能上殿的,这是我们的机会!” “殿中有武器者,唯有秦王。但图穷匕见时,他必会惊慌失措,我趁机刺杀,若能一击将其杀死,自然是极好。若是没有,我也不会给他拔剑的机会。” “使者之案,靠近王下,你和秦王的距离比所有臣僚都要近。我相信,事发之时,殿中必会陷入慌乱,你就要抓住这个时机,抢先上前,和我形成以二对一之势。” “如此一来,大事可定,秦王必死!” “你是否明白?” 荆轲声音冷静,将明日的计划细细与赵佗诉说。 “唯。” 赵佗点头,荆轲的计划和前世他了解的差不多。 荆轲会找借口亲自捧图展示,此时战国豪烈之风尚存,不比后世明清规矩死板,秦王想必不会阻拦荆轲献图,这就是刺杀的机会。 再加上副使在侧,事发之时冲到秦王身前也只需数秒,以二对一,以有备攻无备,怎么看都是赢。 历史上的荆轲刺秦是因为秦舞阳无能,刚到陛间,就恐惧的变色,引起群臣和秦王警觉,不准他上前。 导致荆轲决战时变成一对一,再加上荆轲的刺杀术似乎也有点问题,最终被秦王来了个绕柱反杀。 赵佗相信,他的能力肯定比秦舞阳强。 如果有他倾力相助,荆轲刺秦之事定能成功! 只是,他将付出相应的代价。 荆轲深深的看了一眼赵佗。 这小子好冷静! 虽然他知道赵佗年少聪慧,做事沉稳,有自己少年时的风范。 但这可是刺杀秦王的大事啊! 一旦成功,血溅五步,天下缟素。 你竟然连面色都不变一下,这份沉着冷静,让一向自负的荆轲都有些震惊。 莫非,这小子是個天生的刺客! 当世的专诸、聂政? 荆轲压下心中的惊讶,郑重的与赵佗商议各项细节,推敲各种可能发生的场面。 商议结束,两人又在屋中以地图进行演练,力求达到万无一失。 时间已入夜,今日的天空乌云密布,没有月亮照耀,除了馆舍中照明的灯火外,其他地方皆是一片黑暗。 有寒风夜嚎,吹动舍中树木沙沙作响。 夜黑风高。 屋中,荆轲收拢地图,一切都已计划妥当,只等明日。 那将是他荆轲,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刻。 想到此,他看向赵佗,最后一次问道:“事到如今,伱已知晓所有,可曾怨我让你走上这条不归路?” 赵佗摇了摇头,笑道:“若非荆卿,佗已饿死在易水畔,或是被秦舞阳杀死在那一夜。哪会有什么怨言。” 这是真话。 赵佗虽然几次想要逃脱这个没有底的旋涡,但从来没有怨过荆轲。 要不是荆轲,他早就死了。 屋外的天空被刺目的光染红。 火焰在燃烧。 浓烈的烟雾在馆舍中弥漫,刺激的人不停咳嗽。 “火!” “大火!” 混乱慌张的喊叫在馆舍中响起,紧接着各种喧哗声、尖叫声、马匹的嘶鸣声伴随着滚滚烟雾在咸阳上空回荡。 火,正在肆意宣泄着它的能量。 荆轲面色大变,一把将督亢地图和装着樊於期首级的匣子抱在怀中。 “走!” 赵佗紧跟荆轲,冲出屋门。 只见这占地广大的国宾馆舍,此刻陷入混乱中。 大火已经烧了好几间屋子,还在不停的向外蔓延。周围人群汹涌,有往外逃窜的侍从,亦有拿着水桶前来救火的馆舍吏员,相互交杂,乱成一团。 “上卿,你等没事吧?” 行人署的令丞慌张冲入,见到荆轲抱着地图和匣子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他是此地的负责人,若是燕国使团的使者,或是燕国进献的宝物出了问题,他就完蛋了。 荆轲面沉似水,质问道:“无事。这火到底怎么回事?” 令丞亦是一脸迷茫,他摇头:“不知哪里失的火。先不说这些了,上卿你快随我去安全的地方。” 就在这时候,混乱的人群中冲过来一个瘦弱青年。 横。 “荆卿,佗。是骑阳!” “我看到是骑阳放的火,他放了火,就趁乱从后门出去了。嘴里还嚷嚷着要告什么大事。” 荆轲和赵佗皆是面色大变。 事发在即,最怕出现意外,虽然不知道骑阳嘴里说的大事是什么,但他既然敢放火逃窜,怕是必有依仗。 如果往坏了猜,后果不堪设想。 明日之事,绝不能有半点纰漏! “不能由他逃掉,我去。” 赵佗在荆轲耳边低语,语中带有杀意。 荆轲面色阴晴不定,但这时负责接待使团的五大夫蒙裕也赶了过来。 荆轲脱不了身! 强行压下心中不安,到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周围人群混乱,除了赵佗外,荆轲找不到可以信任的助手。 此子,应可相信。 荆轲对赵佗点了点头,但并未让横跟着赵佗离去,只是让他为赵佗指明方向,然后留在荆轲身边。 赵佗的身影,消失在火光中…… 第二十一章:宫殿 火焰渐渐平息。 国宾馆舍失火,场面混乱无比,甚至引来执掌徼循京师的中尉亲自查看。 但好在没有出现什么大的问题,除了几间馆舍被烧成灰烬外,来自燕国的使团并没有出事,正副使者和进献秦王的国礼都完好无损。 若说损失,恐怕就是混乱中使团死了个驾车的御者。 赵佗提着骑阳的首级回来了。 荆轲与蒙裕交谈完,见赵佗回来,一直紧绷的心也放松下来。 “我一路追踪,发现他快跑到某个官署附近,情势紧迫,我来不及询问,只能先将其斩杀。” 赵佗低语解释。 荆轲点了点头,骑阳知道些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死了,赵佗也回来了。 “明日依旧按计划行事。” “唯。” 赵佗应诺。 秦王选定的日期不可更改,燕使觐见之事早已昭告天下,只要燕国使者和宝物没出事,就算把行人署的馆舍全部烧了,也不会改变日期。 …… 秦王欲兼并天下,虽已灭韩、赵,但强楚、富齐犹在,统一之路还有颇多困难。 所以秦王大肆宣扬燕国此次求和献礼之事,意在昭示秦国威严,以及对待臣服之国的仁慈,用以分化齐、楚两国。 有时候适当的怀柔外交,所发挥的作用比一味的战争要大的多,若是能借此让某个大国心甘情愿的投降,那可比百万大军还有用。 故此秦国准备了两国邦交上最隆重的礼节,九宾之礼。 九宾者,公、侯、伯、子、男、孤、卿、大夫、士。 从前四等的爵位也可以看出,这是天子方能使用的礼仪,原本是周天子在大朝会时接见天下诸侯的最高礼仪。 若在春秋之时,众多诸侯霸主虽有僭越之心,但多多少少还会顾忌一点,给周王室一個面子,不会这么张狂。 可惜如今已是战国末期,周天子都被灭了,再使用此等礼节根本不会有什么顾忌。 秦王接见燕使时使用九宾礼仪,实际也是在宣示自己即将成为天下共主,好让燕、魏、楚、齐的君王们认清楚当今形势。 如今的大秦,再也不是当初被诸侯鄙视的戎狄之国。 清晨,咸阳宫钟声大作。 五大夫蒙裕率领仪仗亲至馆舍,郑重的迎接燕国两位使者。 “呼……终于开始了。” 赵佗深吸口气,见荆轲面不改色的登上使者轺车,他亦整了整身上的华贵深衣,理了理腰间的黄金钩带,踏上了属于他的使者副车,立在那八尺伞盖下。 足有五百人的仪仗簇拥着燕国使团,驶出馆舍所在,进入咸阳大道。 早已听闻燕国献礼之事的咸阳庶民,全都早早的等候在街道两旁,看看这难得热闹。 “燕使,快看燕使!” “你们看,那个后车上的燕国副使,他怎么会这么年轻?” “是呀,看面相不过十之五六,这等年纪竟然能做一国副使,我看啊,定是燕国的某个大族子弟。” 耳边传来阵阵喧闹和议论声,赵佗闭上眼。 深吸口气。 再睁开眼时,他已神色从容,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 车队一路穿行,过了横桥,进入渭水北岸,来到咸阳宫的宫城南门。 “上卿,副使,还请下车。” 蒙裕面带微笑,他今日高冠博带,身上还有着淡淡的香薰味,表现的十分郑重。 赵佗跟着荆轲下了车,在蒙裕的引导下,走到宫门处。 在这里,他们交出身上的佩剑。 右丞相昌平君带着一班文吏早已等候在此。 昌平君有着典型的楚人长相,年约四旬,面白短须,身高在七尺五寸左右,看上去颇有秀气的感觉。 作为当今秦王的铁杆支持者,亦是血缘姻亲。 昌平君在吕不韦死后,一直位居秦国右丞相之职,堪称权倾朝野,是另一位左丞相隗状远远不能相比的。 一般来说,迎接诸侯使者,是不需要丞相这种级别的人物出马的。 但秦王既使用九宾之礼,自然是力求一切都用最高规格,以显示此番接待燕国使臣的郑重。 两方交接完毕,略微行礼寒暄后,昌平君伸手相邀:“大王与群臣早欲一睹上卿风采,请上卿先行。” 荆轲淡淡一笑,亦拱手道:“丞相先请。” 昌平君又道:“上卿乃燕国使臣,来者为客,敢情先行。” “还是丞相先行。” 荆轲又出言婉拒。 赵佗面色古怪的看着他们相互推辞,直到两人按照古礼,足足三辞三让之后,大家才往前走去。 赵佗想起前世,尚在年幼时,亲戚拿出压岁钱,他亦要按照父母旨意,推辞数次才能收下的场面。 “拿着吧。” “不了不了。” “快点拿着。” 辞让之礼,果真是华夏传统,千年传承。 赵佗跟在荆轲后面,前方是巍巍如天宫殿宇的咸阳宫,气势雄浑,确有一番王者气象。 特别是殿宇下,那群清一色穿着黑色衣甲,头戴沉重胄盔的武士。 他们的身高近乎是统一的八尺,手持长戟、斧钺,腰间挎着短剑,肃立在丹墀两侧,如同一片黑色的林木,凛凛威势让人畏惧。 这是郎中令统率的郎卫侍从,全都是由高级官僚或是勋贵世族的子弟担任,其素质非常之高。 赵佗暗暗咋舌,庆幸这些郎卫都只能站在殿外守卫,要是殿中的秦王身侧也有这般护卫的话,别说是行刺了,他们只要敢动手就是找死。 所谓刺客,在这些装备精良的披甲武士面前,就是一砍就死的纸娃娃。 “两位使者,还请携好国礼,随我觐见大王。” 昌平君微微一笑,引领着两人走上殿前石阶。 荆轲踏上石阶前,回头看了赵佗一眼,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到了此地,不能随意交谈喧哗 他只能以目示意,宽慰赵佗,不要紧张。 赵佗笑了笑,跟在荆轲身后走上石阶。 殿前的高台石阶,又被称作陛,或是丹陛。 所谓“陛下”,其中的陛之含义便是这个。 历史上,秦舞阳就是到了丹陛所在,因为畏惧秦宫威严,瞬间变了脸色,引起了殿前侍立的群臣察觉,最终止步于此,没有帮助荆轲完成那刺秦壮举。 如今,赵佗到了秦舞阳变色之地。 他的脸上带着淡淡微笑,从容而过,跟着荆轲向大殿走去。 那里,高高在上的王者,正在等着他们。 第二十二章:鹿鸣 咸阳宫,大钟轰鸣,一连九响。 掌管宗庙礼仪的“奉常”为这次的燕使朝拜,早早就准备好了一整套的礼乐流程。 太乐丞一声令下,三百名身穿绛衣的乐官们立马叮叮咚咚的敲了起来。 先是一排排编钟发出声音,紧接着鼓、笙、琴、瑟等乐器也开始奏响,共同演奏出悦耳动人的古老曲歌。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 曲声悠扬,充满了欢快和乐之意,正是被称作《小雅》之始的《鹿鸣》。 此诗本是周天子宴会群臣宾客时所作的乐歌,如今在秦王接见燕国使臣时使用,是为了显示其怀柔之意。 只要你诚心归附,我便将你当做宾客接待,好吃好喝招待你。 但如果你要负隅顽抗,与我为敌,那下次演奏的便不是这《鹿鸣》之音,而是《无衣》、《采芑(qǐ)》、《出车》之类。 此曲,既是怀柔燕国,更是演奏给魏、楚、齐三国所听。 赵佗的心思全然不在悠扬乐歌中,他虽面色从容,但此刻即将见到那位“千古一帝”,心情岂会没有起伏。 “燕使觐见!” “燕使觐见……” 负责接待宾客的司仪大臣和传声的侍从发出一波波声浪。 昌平君亦微笑指引。 荆轲整了整衣衫,在殿门前脱下鞋履。 赵佗也跟着脱鞋,脚上只留洁白的足衣。 所有人入殿都必须脱下鞋履,所以脚部的卫生很重要,若是在这种重大场合,出现什么奇怪的味道,那可是极其要命的。 荆轲面不改色,怀抱盛装了樊於期首级的铜匣迈入殿中。 赵佗则捧着卷起来的督亢地图,跟在其后。 咸阳宫的正殿宏伟壮丽,足有上百米的进深,里面金装银饰,珠玉镶嵌,自有一番华丽气象。 特别是一眼就能看到的,用以支撑宫殿穹顶的大柱,不仅数量有上百根之多,而且根根粗壮,起码要两人才能环抱。 “怪不得荆轲会失败,给我一根这样的柱子,我也不惧任何刺客。” 赵佗心中嘀咕,脑袋里冒出两人绕柱转圈的场景,心情放松不少。 这时候,随着乐曲演奏完毕,殿上的谒者高喊道:“趋”! 荆轲和赵佗立马小步向前,向殿中快走。 按照礼仪,与地位尊贵者见面时,必须要趋,也就是迈开脚小步快走,以示对对方的尊敬。 若是走的慢了,那就是不敬,是不讲礼。 所以“入朝不趋”常常和“剑履上殿”相联系,是只有顶级权臣才能拥有的待遇。 自从吕不韦死后,秦国似乎就没听过有人享受过此等殊荣。 赵佗低着头,捧着地图跟着荆轲快步进入殿中深处,同时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站在大殿两侧的秦国臣子。 站在殿内靠前位置的大多数都是些中老年人。 赵佗估摸着,历史上有名的尉缭、姚贾、冯去疾、王绾等人肯定在里面,只是赵佗分不清谁是谁,他唯一认识的也就是昌平君、蒙裕、李斯了。 “殿内的武将很少啊,怪不得历史上荆轲刺秦近乎成功。” 赵佗若有所思,如今的秦国对外征战频频。 秦王政十七年灭韩,十八年王翦杨端和攻赵、十九年王翦灭赵。 今年上将军王翦更带着辛胜、李信、杨端和、羌瘣等一干大将屯军中山,随时可能渡过易水伐燕。其子王贲亦率军防备楚、魏。 可以说秦国的武将大部分都在外面征战,殿上武人自然稀缺。 文臣虽多,终归少了些武勇血气,面对刺客突袭,全都慌了神,这才被荆轲找了个空当,一显身手。 不对。 赵佗眼睛微眯,他看到一群老臣中站了两个青年,他们虽穿着文臣服饰,但身材壮硕,目中泛着精光,一看就是血勇锐士。 似乎是感应到赵佗的目光,其中一人竟露出淡淡的笑容。 不等赵佗深思,赞礼者已呼道:“燕国使者荆轲、高佗,拜见大王。” “外臣荆轲,拜见大王。” “外臣高佗,拜见大王。” 赵佗跟着荆轲行拜见之礼,他头颅低垂,做出恭敬之态。 但眼光不停上瞥,想要看一看那位千古一帝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秦王跪坐于帝榻上,身姿端正,腰部挺的笔直,身上负着一柄剑,但被身体和铜案所挡,看不清具体的长度。 他的身上穿着庄重的绣有日月星辰的王服,头上冠冕垂下细细的珠旈,挡住他大半容貌,以赵佗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颌下长长的髭须。 突然,这位王者似有所感,珠旈后,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赵佗连忙低下脑袋,避开那威严的双眸。 在这种庄严肃穆的大殿上,任谁也不敢直视王者的眼睛。 好在拜见完毕,赵佗起身,虽不敢直视,但目光还是将秦王珠旈后的面容看了個大概。 面无表情,不怒自威! 赵佗不自觉的想起刚入咸阳时,所见的美丽少女。 他忍不住腹诽:“这长得不太像啊,看来容貌是随母亲了。” 就在赵佗胡思乱想间,荆轲已开口道:“外臣燕国上卿荆轲,奉燕王之命出使秦国,今献上逆贼樊於期首级,以及督亢之地地图,还请大王勘验。” 帝榻之上,秦王肃然开口:“燕国既知天时,愿臣服于秦,献人献地,寡人心中甚慰。赐使者座。” 谒者亦宣示“请燕使入座”。 荆轲捧着铜匣,赵佗持着地图,按照指引落座。 如同荆轲所料,他们两人的位置在最前列,与右丞相昌平君相对,光是这座位的安排,就可看出秦国朝野对燕国使臣的重视。 但这恰好为荆轲提供了最好的机会! 只要图穷匕见,荆轲就近刺杀,赵佗亦掀案而起,只需三步就能奔至秦王身侧。 届时,秦国诸臣定会震惊当场,来不及做出反应。 血溅三步,天下缟素! 入座礼节完毕,秦国重臣无人开口,皆将目光放在荆轲和赵佗身上,等待王命宣示。 很快,谒者高宣: “燕国进献叛臣首级。” 第二十三章:图穷匕见 殿中侍从走到荆轲案前。 荆轲打开案上的铜匣,只见里面还套着一个小匣。 他面无表情的看了小铜匣一眼,双手将其捧出,跽(jì)而说道:“此乃秦国叛将樊於期头颅,如今奉上。” 侍从伸出双手,接过小铜匣,转身送到秦王身前的大案上。 “叛将樊於期首级在此,请大王勘验。” 随着谒者传声,赵佗挺直脊梁,举目注视秦王。 就见秦王并没有马上打开匣子,而是默默的注视着,目光里不知想着什么。 赵佗心中惊讶,世间之人皆传言秦王憎恨樊於期,恨不得将其车裂腰斩,生吞活剥。 为此,秦王不仅夷灭樊於期三族,还以金千斤、邑万家来悬赏他的首级。 但以现在的情况来看,秦王与樊於期之间的仇怨,恐怕比想象的要复杂的多。 赵佗不知道两者之间发生过何事,民间各种说法皆有,但其中有不少是别有用心的谣传,不得当真,真实的情况恐怕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终于,秦王发出一声冷笑,他径直打开铜匣,目光直视里面那经过处理的人头。 “樊於期啊樊於期,寡人何负于你,你竟敢背叛寡人,活该落到如此下场。” “传下去,让在场的人都好好看看。” 随着秦王诏令,侍从捧起铜匣,让殿中的大臣们传看。 殿中无人做声,哪怕是最有权势的两位丞相,或是深得秦王信任的长史李斯都只是默默传阅,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樊於期之事,是秦国的一大丑闻,亦是秦王的禁区。 良久,侍从回报众臣皆已传看完毕。 秦王冷声道:“送至赵地,令上将军和诸位将军都见见故人。” “唯。” 殿内寂静,沉重严肃的氛围,让赵佗感到很压抑。 这和他之前想象的场面不一样,本以为地图才是重心,哪料到一个樊於期头颅就让整个咸阳宫变了颜色。 但好在,一番预热之后,好戏终于开场。 昌平君首先开口:“大王,此番燕使入朝,除了奉上叛臣首级外,亦将献上督亢之地的地图。” 秦王颔首,转向殿前的两位燕国使者。他的目光在赵佗身上略微停顿了一下,最终落在荆轲身上。 “燕国此番乞降,可是诚心?” 荆轲面不改色,拱手道:“大王相问,外臣自当如实禀告。今秦国已灭韩、赵,兵威震于天下。吾王不愿与秦大起兵戈,又感大王仁慈之德,愿举国内附,成为大王藩臣,一切只求保全宗庙。特此先献上督亢之地,以示诚意,还望大王勘验。” 秦王盯着荆轲,眼中凌厉的目光渐渐隐去。 他淡笑道:“既如此,那就请燕使将地图呈上来吧。寡人听闻那督亢之地最为肥沃,又是燕国要冲之处,还要劳驾燕使为寡人细细指明。” 荆轲怔住了,一旁的赵佗也很惊讶。 这剧本不对啊! 按规矩,这地图本该由侍者转呈,就像刚才的樊於期首级一样。 荆轲和赵佗只需坐在案后,等秦王问话就够了。 在荆轲原本的设想中,只要秦王命人呈上地图。他就以国礼珍重,并讲解图上要点作为名义,请求亲自献图,最后图穷匕见,给秦王致命一击。 但如今,秦王竟主动开口,让他持图上前,真是出乎意料。 秦王政啊秦王政,你这是自寻死路! 看来是上天垂怜于轲,助我功成,幸哉幸哉! 荆轲心中狂喜,事情虽有变故,但却对他有利。 这定是连上天都看不惯秦王的残暴,要借由自己的手来将其除掉。 殿中诸臣有些意外,但并未多说,只是觉得秦王让使者亲自献礼,可能是想要以示恩宠,算不上什么大事。 荆轲欣喜若狂,正要伸手去取放在赵佗案上的地图。 就在这时,秦王又开口道:“副使取地图上来,一人展图,一人讲解,让寡人好好感受这燕地风貌。” 此话一出,荆轲愕然,赵佗愕然,群臣亦愕然。 “大王,此事不合礼制!” “大王,此事不可。正使一人上前便可,万万不可两人!” 昌平君身侧的两位大臣面色紧绷,开口想要劝止秦王。 秦王只是淡淡一笑,道:“无妨,寡人自有分寸。两位使者,取图来。” 谒者道:“燕使献图。” 王命已下,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唯。” 荆轲低首回应。 赵佗亦默默行礼,拿上案前地图站了起来。 荆轲心有所感,他转头深深看了一眼赵佗,目中不知在想什么。 侍者引路,赵佗捧着细长的铜匣跟在荆轲身后,两人在秦国群臣各怀心思的目光中走到秦王案前。 秦王面前的铜案十分宽大,五尺宽九尺长,上面都可以躺人了。 秦王神色冷漠,看着两人在铜案对面跪坐,他和两人之间的距离足有六尺以上,整整一大步,一旦出现什么变故,亦有缓冲的余地。 殿中一片寂静,甚至能听到某些人粗重的呼吸声。 “取图吧。” 秦王开口,珠旈后的双眼微微眯起。 这一刻,哪怕赵佗早已准备多时,哪怕他来自后世对一切因果都已知晓,哪怕他在荆轲的指导下排练了许多次。 但,事到关头,如何不紧张! 这可是将震惊天下的大事,远比专诸、聂政之事更加让人震动! 事成,天下震怖,整個华夏的历史都将被改变! 事败,他赵佗亦将名留千古! 荆轲微微侧首,目光冷静的看着赵佗。 赵佗深吸了口气,恢复了平静,他伸手打开细长的铜匣,将粗大的卷轴放在王案上。 “展图。” 秦王淡漠说道,那双眸子,盯着赵佗的手。 赵佗此刻也进入了状态,他缓缓伸手,开始展开地图。 荆轲亦带着淡淡的微笑,指着徐徐展开的地图开始介绍。 “大王请看。” “这就是燕国的督亢之图,此地沃野千里,物阜民丰,可以比作那秦国的关中沃土……” 就在荆轲“土”字落下的一瞬间,地图已被彻底展开,卷轴中骤然显出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 图穷匕见! 第二十四章:荆轲刺秦 地图尽,匕首现! 寒光映亮了三人的眼眸。 荆轲一言不发,伸手直取匕首,只要兵刃在握,他顷刻间就能取下暴君性命,解天下倒悬之危。 但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荆轲的手却落了空。 有一只手比他更快。 在图展开的瞬间,就已将那柄号称天下利刃的徐夫人匕首握在手中。 “大王,速退!” “逆贼大胆,竟敢行刺!” 群臣惊呼,特别是站在殿后的那些臣僚根本没反应过来,整个场面乱成一团。 在这一片混乱中,那两个精壮青年一跃而起,如同飞鹰骏马,直奔王案前的刺客冲去。 “静!” 秦王的声音冷若寒冰,又似带着某种魔力,只是一声,便让混乱的场面安静下来。 就连飞奔来的两个郎卫勇士,也在秦王扬起的手掌下止步。 珠旈后的双眸依旧平静,突兀出现的刺杀没有引起丝毫波动,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 秦王看着案前对峙的两人,嘴角微微上翘,眼中多了一丝戏谑。 “惧死?” “不惧。” “那是为何?” 荆轲立在原地,目视身侧的赵佗。 身着使者服饰的少年正手持匕首,指着他的脖颈。 荆轲若有异动,匕首就会刺入他的要害,血溅王案。 赵佗面容沉静,他曾在事前思虑过许多。 他想过自己可能会害怕,可能会紧张,亦可能会后悔。 但当事情真正的发生时,他才发现,自己其实很冷静。 心若磐石,没有一丝摇颤。 面对荆轲疑问,赵佗坚定的说道:“天下。” “天下?” 荆轲的眉皱了起来。 帝榻上的秦王亦眯起了眼。 下方的群臣被秦王所止,不敢异动,只能一边警惕,一边听那少年的话语。 “诸国连年混战,互相攻伐。四海之间流尸满河,白骨蔽野,百姓受苦,庶民蒙难,唯有当今秦王方能停止战乱。亦唯有秦国一统天下,才能结束这残酷的乱世。” “是以,为了天下,秦王不能杀!” 赵佗声音铿锵有力,言语间透露出无比的坚定。 这话语传入秦王耳中,让这位一直沉稳自若的王者,第一次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荆轲皱眉,道:“荒谬!” “你之所言,只是欲止干戈。若欲止干戈,那就该如子墨子所言,大不攻小,强不侮弱,众不贼寡,诈不欺愚,则天下诸国,莫以水火毒药兵刃以相害。” “但吾之所闻,只见这秦王暴虐,秦国凶蛮。自惠、武以来,秦国东出残害天下。夺魏之河西、崤函,占楚之鄢郢、巫黔,亡二周、并巴蜀。可谓虎狼之心,只欲灭人社稷。” “时至今日,秦国更破赵亡韩,屯兵易水之侧,其灭燕之心天下皆知。此等凶残之国,暴虐之主,战争皆是由其挑起,何来还天下之安定!” “秦王若真有欲止天下干戈之心,那就该息兵罢战,还所夺诸侯之地,复所灭韩赵之社稷,从此诸国不相侵,则天下自定!” 荆轲冷冷发声。 “大胆,逆贼胡言!” 殿中群臣愤怒大吼,更有人欲上前扑杀荆轲。 “退下。” 秦王眉头微皱,将那些躁动的群臣喝退。 他位居帝榻之上,离两個刺客只有六尺之遥,若是两人联手,顷刻间就能越过王案将其刺杀。 但秦王毫无畏惧。 他面色从容,不仅止住欲要上前护卫的臣僚,更挺直脊梁,端正而坐,倾听赵佗与荆轲两人的辩驳。 秦王的目光落在案前的少年身上,有了一丝期待。 “若依荆卿所言,似乎天下的战乱皆是由秦王、秦国所起?”赵佗问道。 “莫非不是?你亦是赵人,当可知道那长平之战,你赵国被秦人坑杀四十五万青壮,举国皆哀,此乃亘古以来未尝有过之事。就算是以桀之残暴,纣之歹毒,也未曾做过这等恶事!秦国暴虐,岂不比夏、商更让人恐惧!” 荆轲厉声怒斥。 赵佗并不气恼,既然秦王没有阻止他们的意思,那他在此正好抒发胸中之意。 “荆卿此言差矣。若战乱皆由秦而起,那天下若无秦,是否将安定?” “别的不说,就看那齐国趁燕之内乱,出兵灭燕之事,是否和秦国有关?又看那魏攻河西、齐国灭宋,五国伐齐是否又都由秦国挑起?若是再往前看,桂陵、马陵之战,亦是秦国之力乎?” “天下就算没有秦国东出,亦会有魏国、齐国,楚国,甚至是那燕国、赵国、韩国来挑起战争!” “荆卿,你怨秦国灭了韩、赵社稷。那请问周初八百诸侯国,至今尚存者又有几国?” “你只看到秦灭韩赵、兼并巴蜀。可曾想起三家分晋,韩灭郑、赵灭代、魏灭中山、齐国灭宋纪谭鄣、楚国屠尽淮泗诸侯,尽收江汉之地。哪怕是地处偏远的燕国,占据的亦是昔日无终、孤竹之土,就连燕国之蓟都,也是灭了蓟国社稷才夺来。” “若依荆卿所言,要秦复韩、赵社稷。那被六国所灭的诸侯是否也该尽复!此事燕王、魏王、楚王、齐王是否又能答应?” 面对赵佗的严声质问,荆轲一时间竟被问住,愣在当场,难以回答。 赵佗声音激烈:“荆卿,你只看到了秦国东出以来造就的杀戮。却没看到自周幽王被杀骊山,平、携双王对峙以来,天下诸国已经混战了多久?” “五百年!五百年啊!” “五百年间有多少诸侯被灭,有多少百姓、庶民亡佚?” “无数!无以计数!” “所以天下必须统一!” “只有天下定于一,才会没有诸侯连年血战,才会没有那白骨蔽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场面出现!” “所以,秦王不能死,他不仅要做秦国的王,更要做天下的王!” “当今天下,只有秦王才能结束这五百年的乱世,才能带给万民真正的安定!” “太子丹为一己之私,使荆卿刺秦,是欲将一人之痛苦,施加在万民之痛苦上。” “此等行为,吾不愿也!” 赵佗说到动情处,气血上涌,激情澎湃,铿锵有力的声音在这咸阳宫大殿回荡。 荆轲震惊的看着他。 殿下群臣亦皆瞠目结舌,他们万万没想到,一个未及加冠的稚子竟有如此见识,已经远远超出了在场之人。 帝榻上的秦王神色动容,目中异彩连连。 这一刻,他的心,动了。 荆轲叹了一声,他深深的注视着眼前昂扬激辩的少年,看着这个曾被视作助手的少年。 荆轲曾以为自己能看透他,掌控他。 事实证明,他错了。 “伱之见识,吾不如矣。” 荆轲闭上眼。 再睁开时,目中尽是决然。 赵佗说的对也好,说的错也罢。 都与荆轲的选择无关。 太子丹以上卿相待,千金相报。 他亦将以一诺相还。 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专赴士之危厄。 这就是当世之侠,是他荆轲的信念。 荆轲一跃而起,空手向帝榻后的秦王扑去。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荆轲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幕幕虚幻的场景。 少年时,习剑读书。 青年时,游历列国。 时至中年,方才得遇知己。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那段最为快乐的时光。 燕市酣酒,高渐离击打着筑,在那悲亢、激越的曲调中,荆轲放声高歌。 “渐离、渐离。”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第二十五章:问对 秦王起身拔剑,血溅三步。 青铜王案上绽放出殷红的花。 荆轲的身体重重的摔到在地上,早有准备的两位郎卫勇士已冲到案前,将倒地的荆轲制住。 “车裂。” 秦王声若寒霜。 “唯。” 郎卫一人拖动荆轲出殿,一人拾起赵佗早已丢在地上的匕首,好奇的打量了眼前的少年一眼。 赵佗跪坐在地,身子端正,目光十分平静。 该说的,该做的,他都已经说了,做了。 剩下的一切,都将由对案的王者来抉择。 身后,传来秦国群臣的怒吼声。 “大王,燕喜、燕丹竟敢派遣刺客行凶,当扫灭燕国!” “荡平燕国,覆其社稷!” …… 在那一片愤怒声中,秦王已重新坐于帝榻上,他没有去理会殿中喧闹的群臣,目光直视对案的赵佗。 “你之所言天下,是谁教你的。” 他声音淡漠,让人无法判断其中蕴含的情绪。 赵佗应道:“禀大王。无人所教,皆是臣以所见所闻领悟。” “臣本是昔日平阳君庶孙,自幼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所以曾跟随夫子学习过诸侯历史。” “在臣看来,诸侯连年混战,百姓庶民死伤惨重,其原因都是因为天下的王者太多了,每一个都想攻灭他国,扩张自己的领土,这才导致战争不绝。” “如果天下只有一个王者,只有一个声音,天下庶民也只有一個国家,那自然就不会再有战争,百姓庶民才能真正安定下来,安居乐业,繁衍生息。所以臣不愿意和荆轲做行刺之事,希望大王能够一统天下,让天下万民得到安宁。” 这是赵佗的真心话。 他最终与荆轲决裂,并不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 来自后世的他,很清楚一个统一的国家到底是有多么的重要。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 西涉流沙,南尽北户。 东有东海,北过大夏。 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不仅仅是疆域领土的扩大,更是天下万民都能在一个声音的领导下凝聚在一起,其力量将远超过去。 赵佗知道,以如今的大势来看,就算秦王真被刺杀,秦国多半还是能够一统,成功兼并六国。 只是那样一来,将要耗费更多的时间,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才能完成这项统一的大业。 但,时间不够了! 赵佗很清楚,北方的草原上,阴云正在凝聚。 那个名为匈奴的部族正在日益强大,他们如今不仅拥有着广阔的北方草原,更占领了关中以北的河南地,甚至赵武灵王时修建的北长城也在那群游牧者的控制下。 阴山、阳山、北假…… 依山带水,沃野千里。 占领这里的匈奴人将日益强大,他们还会在不远的将来灭掉东胡,驱逐月氏,征服西域诸国,建立一个庞大的草原帝国。 继而,他们将会把目光放到南方,华夏之土。 前世,汉高祖被困白登山,屈辱求饶。 汉家公主北入胡地,献身乞和。 汉匈血战百年之久,方才扬眉吐气。 其中,不知死了多少人,不知流了多少血。 就这还是蒙恬北驱匈奴将其重创,汉家亦迅速统一华夏后才形成的局面。 如果秦王被杀,统一战争被继续拖延,不能及时夺回河南地,重击匈奴。 那匈奴必将比原本的历史更加强大。 一个分裂的华夏,能够抵挡住强大的匈奴帝国吗? 赵佗不敢想,也不敢去试。 所以他哪怕死在这里,也要阻止荆轲。 秦王不能死! 秦始皇必须统一天下! 秦王深深的注视着赵佗。 大一统理论由来已久,不管是儒、法还是道、墨等诸子学说其实都有和大一统有关的理论,只是各有区别。 这样的理论本身并不稀奇,刚才那番话如果是一个见惯世间诸事的老者所说,比如尉缭、李斯,秦王并不会太过惊讶。 但说出这话的恰恰是一个少年,看他的年纪和扶苏也差不了多少。 想到扶苏,秦王不由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同样的年纪,见解学识却差别如此之大,真让人感叹。 秦王心中思绪涌动,但面上不动声色,他淡淡道:“可是秦赵世代仇敌,当年武安君杀了数十万赵人,今日寡人更灭了你赵国社稷,甚至所杀之人,有你之亲眷。你身为赵氏族裔,就一点不恨吗?” 赵佗面色平静。 “禀大王,臣之父母并非死于秦人之手,而是亡于赵王。臣与秦国,并无仇恨。” “至于宗庙社稷,就如臣刚才对荆轲所说。天下诸侯社稷亡佚者不知多少,就连那周天子都亡了,区区赵国宗庙在这统一大势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秦王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所以你才会故意纵火,趁夜告奸,让寡人对这场刺杀提前有准备。” “唯。” “臣相信,由大王来统一天下,必将比诸侯混战要好上太多。” 赵佗声音清朗,在这殿中回荡。 殿中诸臣皆惊讶的看着那跪坐的少年背影。 这个少年,今日带给他们的惊讶已经太多。 “此子见识如此不凡,将来必有所成。” 立在殿前的秦之邦尉,尉缭捋着颌下白须,感叹道:“李长史,伱这次倒是发掘了一个好人才。” 一旁的长史李斯亦赞同颔首,他本以为这少年当夜登门告奸,只是为了保全性命。 毕竟秦法有言,告奸者免罪,且能得到封赏。 但他没想到这少年竟有如此见识。 作为秦王心腹,李斯很清楚。 秦王对眼前的少年,心动了。 “王离,你且带他下去,此事自有赏罚。” “唯。” 随着王命下达,等候在侧的郎卫王离对着赵佗伸手。 赵佗再次对秦王行了一礼,起身随同王离向殿外走去。 所过之处,秦国诸臣都对他注目相送。 将这张少年人的脸,深深刻进脑海中。 “大王,燕国谋刺,罪大恶极,当诛!” 赵佗一出殿外,殿中诸臣便再次出言伐燕。 秦王扫了一眼群情汹涌的臣子们,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他之所以在知道荆轲会进行谋刺之后,还继续排演这场刺秦大戏,不仅是因为秦王有掌控一切的自信。 更是因为他要让此事变成伐燕的借口。 荆轲刺秦,是燕国挑衅在先! 若秦国灭燕,亦是燕王咎由自取。 此事之后,秦国上下必将义愤填膺,民情汹涌,灭燕势在必得。 魏、楚、齐三国亦不敢在这种情况下支援燕国。 此事,风险虽大,获利亦大。 更别说秦王,这一次遇到了让他动心的少年。 秦王神色肃穆,用满是威严的话语宣告。 “令上将军,灭燕。” “寡人,要燕丹的首级!” 第二十六章:赐爵 赵佗坐在窗边,看着院中树木在那寒风中摇曳,吹落满地的枯枝残叶。 他被安置在这里,在整件事彻底了结前,不能离开。 赵佗并不担心会死,因为他在那大火熊熊燃烧的一夜,亲赴长史李斯府邸,将刺杀之事告发。 商君有言: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 他不仅不死,甚至还有赏赐。 荆轲。 赵佗闭上眼,眼前浮现荆轲看自己的最后一眼。 没有怨恨,似乎他在秦王召唤赵佗同呈地图的时候就猜到了结局。 赵佗在荆轲的眼神中,甚至看到了一丝解脱。 荆轲并非蠢材,从头到尾都知道他所做的事情不过是抱薪救火。 不管秦王死不死,燕国都会被灭。 但荆轲还是来了,做了,只是为了履行他的诺言。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价值观,是荆轲这一生所信奉的东西! 赵佗摇摇头,将荆轲的身影从脑海中驱逐,不管如何,他这件事不会后悔。 荆轲有他的信念,赵佗亦有自己的坚持。 只是不知,经过这事,秦王会如何处置自己。 赵佗毕竟出身赵国公族,而秦王政年幼时在赵国待过一段时间,受了不少赵人的欺负。 秦王在灭赵后亲赴邯郸将昔日仇家尽数诛杀,可见其心中对曾经欺负过自己的赵国贵族怀了多少怨气。 赵佗估摸着秦王可能会派人查清自己的底细,再决定对自己的处理,所以他当时在朝廷上并没有说假话。 如今赵佗只希望自家老爹老祖什么的,当年没欺负过秦王,要不然秦王一记仇,别说赏赐了,自己的小命说不定就没了。 这时,门外有侍从传声。 长史李斯来了。 李斯是楚国上蔡人,少年时曾做过郡中小吏,后来见仓鼠与厕鼠之状,颇有所感。 便丢下官爵,去荀子处学帝王术,之后入秦拜在吕不韦门下。 他一路攀爬,在关键时候又果断与吕不韦划清界限,成为秦王政真正的心腹。 如今的李斯年已半百,脸颊两侧甚至已有华发滋生,但官职依旧只是个长史。 不过赵佗很清楚,别看当今右丞相昌平君比李斯还要小十岁,又是秦王亲眷,但昌平君是靠不住的。 未来的秦国,李斯才是最大的潜力股。 官拜丞相,权倾朝野。 诸男皆尚秦公主,诸女皆嫁秦公子。 甚至他还将与赵高一起改变这个帝国的未来。 所以赵佗告奸时没有选择丞相府,而是去找了李斯。 两人之间,果然搭上了线,就连秦王对赵佗的处理结果,都派了李斯来宣告。 “李公。” 赵佗对着李斯行礼。 李斯笑道:“赵君可知,老夫此番前来是为了什么?” 赵佗被“赵君”的称呼吓了一跳,连忙推辞:“小子可不敢在李公面前称君。李公唤小子赵佗便是。” “既如此,那老夫就托大了。”李斯也开口笑道。 赵佗忙请李斯上榻,两人相对而坐。 两個人都有相互结交的心思,赵佗知道李斯未来会权倾秦国,李斯也看中赵佗有飞黄腾达的潜力。 双方一来二去,房中气氛倒是和乐融融。 “大王问,你可愿做秦人。” 寒暄完毕,李斯直入主题。 赵佗肃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秦国必将统一天下,天下人都将是秦人,赵佗自然也是秦人。” 满分! 李斯看了眼赵佗,这孺子年纪不大,觉悟还挺高,说话一套一套的。 他料定自己如果用赵佗的原话回禀秦王,秦王定会对这个回答满意。 见李斯点头,赵佗心中亦松了口气。 看样子自己的政审是过了。 原本的赵氏族裔身份并没有让秦王记恨,赵佗如今做了秦人,也算是安全落户,再不用像之前一样提心吊胆了。 “秦法有言,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你此次告奸立下大功,大王命诸位臣僚议你功绩。” 李斯话到这里停下,似笑非笑的看着赵佗。 赵佗恨得牙痒痒,这老头可恶,在关键时刻故意吊他胃口。 不过赵佗心中也挺高兴,李斯能这样对他,而非古板的公事公办,可以看出是包含着善意的。 李斯把胃口吊足了,才缓缓道。 “赐爵三级,金十镒。” 赵佗深吸了一口气。 赐爵,他早有猜想。 秦国以军功爵制度起家,自商鞅变法创建早期军功爵制度,到如今发展成完备的二十级爵位。 整个秦国的政治、军事体系全都被军功爵所贯穿。 有功者赏爵,有错者夺爵。 在秦国,人们的社会地位和生活待遇,几乎都取决于有无爵位和爵位的高低,这就是所谓的“有功者荣显,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有了爵位,你就能得到一系列的权利。 首先是赐田宅,按《商君书》所言“赏爵一级,益田一顷,益宅九亩,一除庶子一人。” 如果秦法不变,那赵佗此次被赐爵三级,就能得到三顷的农田,二十七亩宅基地,还能要求三个为自己干活的仆从奴隶。 要注意的是“益”字,就是在原本的基础上增加。 秦国本就会授予平民田宅,即所谓的“百亩给一夫”。 军功爵赐田是在原本的授田基础上增加。 秦制,一顷为百亩,一亩二百四十步。 这样算下来,赵佗落户成功,又被赐爵三级,瞬间就能拥有四百亩的田地。 这巨大的数字,让前世只有百平米小宅的赵佗有些发晕。 除此之外,爵位还能让人拥有成为官吏、将领的资格。 爵位越高,在官场所担任的职务就会越高,在军队中亦能成为相应的军官,拥有统领的部属。 爵位还有诸多妙用,比如你犯了罪,可以“以爵赎罪”,享受减刑、免刑的优待。而无爵者若是犯了罪,那就得“各尽其刑”。 在服役方面,有爵位的人五十六岁就能退休(止役),而无爵者必要服役到六十岁才能退休。 不仅如此,高级爵位还有诸多生活上的优待,不可尽数。 所以,想要在秦国活的好,那就必须要有爵位,爵位越高越好! 赵佗渐渐平静下来,爵位虽好,但对他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弄清楚。 “敢问李公,不知使团其他人会有什么惩罚?” 李斯好奇的打量了赵佗一眼,心中略显惊讶。 眼前的少年果然不同,虽说赐爵三级,也不过是个簪袅爵位,在二十等爵位体系里位于下层,对李斯来说这种小爵位根本不算什么。 但对方只是个少年啊,对赐爵之事平静略过,可见其定力之深。 “荆轲谋刺,罪当车裂。使团诸人除告奸者外,皆当连坐诛戮。” “你之前曾言‘横’助伱纵火,有功免死。但他并未出首告奸,故罚为隶臣。” 第二十七章:赎罪 “他要以爵赎罪?” 秦王看向侍立一旁的李斯。 “唯。《军爵律》有言,欲归爵二级以免亲父母为隶臣妾者一人,及隶臣斩首为公士,谒归公士而免故妻隶妾一人者,许之,免以为庶人。” “只是那个横不属于赵佗亲眷,与律不合。是否允诺,还需大王决断。”李斯应道。 秦国虽然是以法治国,但这个法管的只是庶民百官,而王者却不受约束,这就是常说的“王在法上”。 别看秦律怎么说,别看秦法怎么写,只要秦王一句话,就比所有的律法都管用。 但王者虽有这个特权,却不能胡乱使用,特别是在一些大事上,随意破坏律法带来的后果是十分严重的。 不过赵佗请求的以爵为横赎罪的事情,明显不在此列。 秦王略微思索,“可。” 李斯应了一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大王,他还欲从军伐燕之事?” 秦王皱了皱眉,低语道:“他就这么想去战场?” 李斯苦笑道:“我知大王有惜才之心,想要留他在咸阳栽培一二。但我观此子心意已决,他还言道‘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他想去沙场立功,为大王一统之业献力。” 秦王突然问道:“他今年十五吧?” 李斯点头道:“唯。大王五年前令男子书年,命国中男子十七岁开始服役,严格来说赵佗年岁不足。但他身高已达七尺,符合之前的征兵标准,若是大王许可,他亦能征召。” 秦王冷笑一声:“他既然想去,那就让他去吧。” “唯。” 李斯领命退下,离开前,他看到秦王冰冷的面容,心知这位王者已有不悦。 他无奈的摇摇头,真不知道那個赵佗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好好地咸阳不待,非要跑去战场搏命。 就在李斯退下后不久,一个活泼的少女奔进殿中。 “父王!” 还未靠近,她就欢快的叫了起来。 小小的身子扑上来,像是归巢的燕子,开心的搂住秦王脖颈,少女撒娇道:“父王,我回来了!” 秦王一直紧绷的脸,难得露出一抹笑容。 他慈爱的看着少女:“回来就好,去上林玩的怎样?” 少女撅着嘴道:“没什么好玩的,寒冬腊月,连雀鸟都看不到多少。而且我刚到不久,就听到燕使行刺的事情,连忙赶回来了,父王你没事吧?” 秦王笑道:“事态都在寡人掌控中,又能出何事。” “父王没事就好。我听兄长说了那个燕国副使的事情。听说父王很赏识此人呢,是不是呀?”少女瞪着大大的眼睛,里面满是好奇。 …… 赵佗和横走在乡间道路上。 “佗,你真要去从军,帮秦人攻打燕国吗?”横还是不敢相信的问道。 赵佗随口道:“秦国此战必定灭燕,我亦是为了混点战功。” 听到此话,横一下泪流满目,他跪在地上,向赵佗稽首。 “我虽然不是秦人,但也知道爵位贵重。战场厮杀,需要斩杀一个披甲之士,拿着他们的人头才能换取一级爵位。如今你却为我这个小人赎罪,甘愿舍弃两级爵位。此等恩情,我无以为报。” 赵佗笑了笑,忙伸手去拉横,嘴里说道:“爵位虽好,却没有人重要。此番若不是有你帮助,在夜间纵火给我换来告奸的机会,我哪还能看到今天的太阳。我的爵位,本就有你的一半,为你赎罪有何不妥。” 这是赵佗的真心话,他这一次能从荆轲刺秦的旋涡中脱身,离不开横的帮助。 刺杀之前,荆轲将赵佗看的死死的,哪怕离去,也让游侠守卫着门户,不给赵佗任何逃跑的机会。 所以赵佗才会去寻求横的帮助,请求横在赵佗与荆轲呆在屋中演练时纵火,在混乱中为赵佗创造机会。 为此,横还帮助赵佗杀了骑阳,双手沾染了鲜血。 而横当时帮赵佗做这一切,并没有问为什么。 只是因为赵佗开口,让横纵火,他就纵火,让横帮忙杀人,他就帮助动手杀了骑阳。 这种信任,让赵佗很感动。 可以说,如果没有横在里面帮忙,赵佗的谋划绝对不可能成功。 所以那一夜告奸时,赵佗特意提了横的名字,就是希望能帮助他免去连坐之责。 想到这里,赵佗就恨得牙痒痒。 秦法太过严酷,商君之术十分变态。 “禁奸止过,莫若重刑。” “所谓善治者,刑不善,而不赏善,故不刑而民善。不刑而民善,刑重也。刑重者,民不敢犯,故无刑也。而民莫敢为非,是一国皆善也。” 什么意思? 就是法家认为,想要禁止奸邪阻止犯罪,没有什么办法比得上使用重刑。 守法者不需要褒奖,而只要犯罪就狠狠重罚,罚到死的那种。 秦律。 偷盗别人桑叶,价值不到一钱,罚劳役三十天。 偷盗一钱以上,不到二百二十钱,流放。 偷盗二百二十钱到六百六十钱之间,黥面罚为城旦。 偷盗超过六百六十钱,黥面后还得割鼻子,最后再去做城旦。 而如果团伙作案超过五人以上,那就更惨了,哪怕只偷了一钱,那也要砍掉左脚,再黥面罚作城旦。 这还只是盗窃,其他刑罚只会更严,而且动辄株连,一人犯罪,什伍连坐。 什么腰斩、弃市、车裂、夷族…… 总之,只要伱犯罪就是重罚,让你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那种。 其核心目的就是为了以刑止刑。 所以横只要和荆轲一个车队,那他就是有罪。只要当初没有跟赵佗一起告奸,就属无功,就要罚。 念在他纵火帮助赵佗告奸的份上,秦廷免了他的死罪,但依旧罚作隶臣。 所谓隶臣,就是这时代的奴隶。 男为臣,女为妾,隶臣常和隶妾连称为隶臣妾。 他们的工作很多,包括并不限于:耕地、垦荒、放牧、筑城、修路、守田、运输等等。 而且一旦沦为隶臣,那就是终生为隶臣,并且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是这个身份,除非能够立功或是有人愿意用爵位赎买。 赵佗知道,秦王统一之后,就会开始搞大量工程。 六国宫殿、骊山陵墓、筑长城、修驰道…… 这里面,不知道有多少隶臣埋骨其中。 如果赵佗不为横赎罪,以他的身子骨,怕是干不了两年就会一命呜呼。 爵位没了,还可再挣,但人没了,那可就真的没了。 所以赵佗宁愿以两级爵位帮横赎身。 横趴在地上,泪眼朦胧,他意志坚定的说道: “横,愿为赵君效死。” 第二十八章:落户 咸阳郊外,朝阳里。 里监门倚靠在里门上,正晒着太阳,摸着身上的虱子。 “哟,逮住了一个。” 他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黑牙,举起的两指间正捏着只小小的吸血虫。 看着虫子扭动的模样,他手指用力,只听“啪”的一声,虫子爆炸成了一团。 里监门露出开心的笑,嘴里哼唱起秦地歌谣,不一会儿又从下裳里摸了只虱子出来。 “老丈。” 突如其来的呼唤声将里监门吓了一跳,他手一个哆嗦,小虫子趁机逃命,蹿到麻布衣服上不见了踪影。 里监门抬头,看到不知何时两个年轻人站在了自己面前。 其中一人是個瘦黑青年,穿着褐衣下裳,皮肤黝黑,正拘谨的看着自己。 里监门心生警惕,目光扫过这瘦黑青年,落到一旁的少年身上。 凭他几十年的经验来看,这两人的主事者应是这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 只见这少年高七尺,样貌端正,颌下无须,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光是站在那里就显得神采飞扬,自有一番气度。 当然,最引里监门注意的是,这少年头上的包着发髻的布,是褐色的。 证明他有爵位在身,公士! 秦国以爵位为尊,每一级爵位都有属于自己的特权,自然会在外表上有所体现,一眼就能让人看出爵位的高低。 这就是商君所谓的“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最普通的无爵黔首,名如其意,就是脑袋上的发髻外裹一块黑色的布。 升级成一级爵位公士后,头顶的布就要换一换,让人知道这小子可是个有爵位在身的人,不能轻易小看。 当然,区区一级公士算不了什么,光是这朝阳里就有七八个公士之家,就连二级上造也有两人。 只是里监门见这少年公士气度不凡,不敢小视,忙问道:“尔等何人,来我朝阳里作甚?” 少年笑了笑,让一旁的瘦黑青年取出几块木板。 “这是吾等验传,还请老丈检视。” 里监门接过杨木板制成的“验”和柳木条削成的“传”,瞅了眼上面的文字。 “内史咸阳上原乡朝阳里,名赵佗,公士爵,高七尺一寸。” “验”是秦人的身份证,上面刻写着每个秦人的身份信息,不仅有籍贯住址,还有爵位和身高之类。 另一块“传”则相当于后世的介绍信,由秦的政务部门派发,上面不仅有更加详细的身份信息,比如注明了赵佗“貌白皙,年十五”之类,更重要的是上面有写了持传者出行的理由。 秦法严格,庶民百姓居于里中,五户一伍,十户一什,比邻而居。平日里只能在家好好种地,不能随意离开乡里,哪怕是去隔壁乡县都是不行的。 若要离乡,必须要找户籍所在乡里的里典(同里正,秦王政时期避讳“正”字,故称里典)开据出行证明。 如果没有这个证明,私自逃跑,被发现后果是非常惨的,那可是严重犯罪。 将阳(游荡罪)、阑亡(逃亡出关罪)、邦亡(偷渡出境)就是专门惩治这种行为的,一不小心可能就会罚为隶臣妾,终生改造,再无翻身之地。 而且这种律法不仅游荡者本人要受惩处,若是当地地区的官吏查验不当,都会负连带责任。 《游士律》规定,游士(像张仪苏秦之类的说客),若是在某地定居逗留,但被查出没有携带官府授予的证件,所在县的官吏要被罚一套甲。 如果他逗留时间超过了一年以上还没被查出来,当地的官吏更要受到斥责。 在这种种律法高压下,秦国各地对于验、传的查勘十分仔细,谁也不想担责,想想当年商君被拒门外,作茧自缚的事情就可知道秦律执行的有多严。 赵佗的验传是由咸阳所发,刺秦之后,秦国朝堂以极快的速度将事情处理妥当,该追责的追责,该奖赏的奖赏。 赵佗因告奸有功,被赐爵三级,金十镒。 不过他以自身两级爵位将横赎为庶人,如今只有一级公士爵。 除此外,他和横都入了秦国国籍,分配在咸阳上原乡的朝阳里中。 赵佗算是成功落户秦国,在身份上彻底融入了这个时代,再不用像刚穿越时在燕赵之地流浪逃亡,整天过着不知生死的日子。 两块传上面专门写着让赵佗和横来此落户的事情,在此之前,已有乡上的通知传达下来,所以里监门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两人的来意。 他仔细打量了一眼赵佗,咧嘴一笑,“原来是你们,且稍待,等我唤里典过来。” “唯。” 赵佗应了一声,初来乍到,自然要表现的谦恭一些,尽快融入这个社会才好。 让赵佗没想到的是,这里监门并未进里去找人,而是走到门后,不知道从哪里找到根悬吊的麻绳,猛地一拉,就有一阵滴溜溜的清脆铃声响起。 紧接着,里内巷道玩竹马的几个稚童欢快的叫嚷起来。 “里典里典,有人叫。” “里典里典,有人找。” 靠门的几户人家院里的土狗听到儿童呼声,也各自扯开喉咙嚎叫起来。 赵佗眨着眼。 好家伙,这小小的朝阳里竟还有这般通信系统。 不一会儿,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就从里中走出来,他先是狐疑的打量了赵佗和横一眼,接过里监门手里的验传看了起来。 “赵佗,横是吧。” 里典把验传交还给赵佗,说道:“之前乡部已有令来,你们跟我走。” “多谢里典。” 赵佗连忙拱手相谢,一旁的横身子略僵硬,见赵佗使眼色,才不情愿的跟着拱手。 他作为土生土长的赵国人,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皆是憎恨秦国秦人,如今虽然在赵佗的洗脑下慢慢接受了秦国将兼并天下的事实,也愿意放下仇恨好好生活,但一时间还是很难适应。 里典看赵佗气度不凡,再加上所持咸阳处亲发的传符,料定对方身份不一般,不敢拖延,很快就带着赵佗进入里中深处,指着一处宅邸道:“此宅本是里中公士所有,因犯律被罚没,如今便是你的了。” “唯。” 赵佗打量着眼前的屋子,打量着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个家。 我赵佗,也有家了。 第二十九章:分田 秦国的里,相当于后世的居民小区,是封闭式的结构。 每一个里都有“里墙”环绕,高度在七尺上下,和一般的成年男子差不多高。 里墙上有门,由专门的里监门来看管。 这位里监门就相当于后世的保安大爷,每天的工作就是早上起来开门,晚上关门,还负责防火防盗,不过这工作也不轻松。 秦律规定,若是失火烧了里门,就要罚他一盾。 进了里门,是一条有固定宽度的通道,称作里巷。巷道两边各有住宅按照长条状排列。 巷道左边的被称作闾左,住穷人。 右边的则是闾右,豪富之人居之。 赵佗被分配到的住宅是在闾右的深处,是一处公士宅邸。 他用里典给予的管钥(钥匙)打开住宅大门,带着横走进去。 这处宅邸很大,院墙里面不仅仅只有住的房子,还包含屋外的大片院落。 院落的空地上种着二十多株桑树,正张开它们光秃秃的枝干欢迎着新主人的到来,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厚厚的落叶,在空中飞扬。 空地上有着一口水井,不远处还有一座倒塌的谷仓。 院子的角落有专门用来排泄污水的排水管,不过早已堵塞。 正中的房屋虽然没有像谷仓一样倒塌,但也因为原主人被罚去做了奴隶,无人打理而显得年久失修,土筑的屋墙在风吹雨打中裂开了许多缝隙,门户间更是蛛网密布,尘埃满地。 虽然一眼看去残破不堪,但赵佗很满足了。 在这里,他终于有了一个家,不再是无根之萍,随处漂流。 身后的横亦呆呆的看着住宅。 没有迟疑,赵佗和横立马动手,开始打扫起这处废弃已久的住宅。 到了下午时分,他们两人终于把这住宅打扫干净,虽然看上去还是很破旧,但已勉强能够住人。 只要再添置一些家具,前院养一只看家的黄狗,屋后的圈里添两头猪,一个家的感觉马上就有了。 赵佗甚至在心里冒出了一個就此安家,过平淡生活的想法。 但这想法只是冒了一个头,就被他直接掐灭。 不可能的。 在这种时代,普通小民根本不可能活下去! 不说统一后的大兴徭役,让无数人仓皇奔命。就说如果赵佗不改变这个时代,一切都按照原本的历史发展,那么二十年后到来的秦末乱世,那位霸王会亲自将整个关中犁上一遍。 火烧咸阳,烧杀掳掠,哪个秦人跑的掉? 所以赵佗必须趁着还有时间往上爬,努力拼搏。 只有爬的更高,掌握更多的权力,才能拥有改变历史的能力,在未来的乱世中取得一线生机,这就是他为什么想要入伍立功的原因。 当赵佗和横把屋子打扫完毕,那位花白胡子的里典又来了。 这一次,随同前来的还有负责管理农事的田典。 这位田典有上造爵位,右髻赤帻,与赵佗脑袋上的褐色包巾又不相同。他瞥了眼赵佗和横,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跟我去看田。” “唯” 赵佗略激动,这是要分田了! 毕竟是自己在这个时代所拥有的第一块土地,这可是属于自己的地啊! 但赵佗这激动的心情没持续多久,因为他和横随着田典出了里墙,在大片农田中穿梭很久,走了近三里地的样子,才在靠近林地附近看到了分给自己的田。 太大了! 秦制,一顷百亩。 赵佗落户成功,按秦国的徠民政策能分到一顷土地,升级公士爵位后又被赏赐了一顷土地,加起来就是两百亩之多! 这是什么概念? 原本按周制,一亩地是宽1步,长100步。 但商鞅变法时,认为“以一夫余力,地利不尽,于是改制二百四十步为亩,百亩给一夫矣。” 秦朝的一亩变成了长240步。 赵佗算了一下,这时代的一步长六尺,约等于后世的1.38米。一亩地的面积就差不多是457.056平方米。 而100亩就是45705平方米,赵佗拥有两百亩土地,岂不就是91410平方米! 赵佗眼睛又开始晕了,若是再加上横身上分得的土地,他们两人拥有的田地面积大的吓死人,那可是十几万平方米啊! 他还只是公士爵位,如果爵位继续往上提升,每升一级都能得到四万五千平方米的土地……太可怕了! 但很快在田典的普法下,赵佗热腾腾的心又渐渐凉了下来。 这么多的田可不是给你白种,得交赋税的。 秦的赋税体系包括按田亩数征收的田租、刍稿。 以及按人头算的口钱、算赋。 最后还有每个傅籍男子每年都要服一个月的徭役。 算下来一户普通人家在地里刨食,大部分收成都会被收走,一年下来也剩不了多少积蓄,更别说是想要靠种田发家做大了。 “还是生产力不行啊,没化肥农药,也没先进的技术,亩产太低了。再加上环境也不太安定,这时代种田前途不大。” 赵佗很快就没了种田的心思,眼前的农田虽大,但他一点亲自耕田的想法都没有。 反倒是一旁的横看的双目发光,他所在的赵国连年战乱,再加上土地兼并严重,哪有一下得到这么多田的机会。 等送走了田典,赵佗和横回到朝阳里的屋舍中。 一路走过,路上的里中居民全都好奇的打量着他们,但因为两人刚落户于此,在没有熟悉之前,都没人主动打招呼,也就看守里门的里监门大爷对他们提点了一下开门关门的时间,让他们晚上不要乱跑。 横本来也在闾左处分了一处小宅,但这家伙如今以赵佗的仆从自居,自愿住在赵佗这里,日夜跟从。 赵佗也乐意多个人说话,就同意了。 到了夜间,因为白日的一番折腾,横已经在小屋睡了。 赵佗却睡不着觉,他走在屋前的院子里,看着天空中那半轮残月,眼中有火焰在燃烧。 “田宅虽好,却不适合我。如今应该趁着秦灭六国的机会,博取军功,方能在未来有说话的能力。只是不知秦王何时发兵灭燕?” 赵佗的等待没有持续多久。 数日后。 曾有一面之缘的郎卫王离亲至朝阳里,他带来了王命。 诏赵佗入宫,面见秦王。 第三十章:生当封侯,死当庙食 王离很年轻,二十出头,高八尺二寸,因为常年食肉的缘故,身材很壮硕,衣服下鼓鼓囊囊的,全是一块块肌肉。 但与魁梧的身材相比,王离的面容却很清秀,而且颇显白皙,乍一眼看去给人很大的反差感。 赵佗在宫中时和王离有一面之缘,当初刺秦风波后,秦王便是让他引赵佗出殿。 所以赵佗很自然的就和这位年轻郎卫搭上了话。 “王君,不知大王召我何事?” 王离微微一笑,摇头道:“吾不知。不过定不会是坏事,否则前来召你的就不是我了。” 赵佗也跟着笑,同时打量着这位历史留名的人物。 王离。 上将军王翦之孙,秦之大将王贲之子。 父祖皆是秦之栋梁,所以王离一加冠,便被召入郎卫中,随侍秦王左右,只等资历积累足够,或是秦王一个念头,他就能外放为将或是成为某地主官。 将来,他更能继承王翦、王贲的爵位,不需要努力都能站在这个帝国的顶层。 但了解过秦末历史的赵佗知道,这位名将之后的下场并不好。 在秦二世胡亥赐死公子扶苏,又囚杀蒙恬之后,整个秦帝国的长城军团都交给王离掌控。 没过多久,天下大乱,王离奉诏南下剿灭叛军,围攻巨鹿城。 那一战,举世震惊,成就了西楚霸王的威名。 项羽破釜沉舟,一战大破秦军于巨鹿城下,掳秦将王离。 从此,这位名将后代消失在历史舞台中,只留下后世的一句评语。 贲、离继出,三代无名。 名将世家,传不过三代。 不过此刻的王离虽然有着出身名将世家的傲气,但对赵佗的态度还不错,估摸着是根据秦王的态度来的。 赵佗趁势与他拉近关系,两人一路上倒是相谈甚欢。 马车飞驰,没过多久便直入咸阳。 赵佗发现咸阳城里的氛围变了。 上一次他随荆轲来这里,咸阳的庶民黔首大都很兴奋,走在街上的人们脸上都带着自豪的神色。 在上将军灭亡赵国后,燕王对秦国感到惧怕派遣使者朝贡,愿意割地乞和,这对秦人来说是多么值得自豪的事情,秦王又摆出九宾之礼的排场,让整個咸阳上下都弥漫在一股喜庆的氛围中。 结果事情突变,使者化身刺客,在朝堂公然行刺秦王。 这还了得,派遣刺客行刺,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是侮辱! 燕国无耻,该当诛灭! 荆轲被当众车裂的时候,每一户咸阳居民都去观看了,将一口口唾沫吐向那该死的刺客残尸。 如今,不仅是咸阳,整个秦国上下都弥漫着一股好战的情绪。 荡平燕国! 群情激愤,无数秦人嚎叫着,他们愿意走上战场,将燕国毁灭。 “不愧是未来的秦始皇,这手段果然厉害。” 赵佗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忍不住赞叹起来。 在他告奸之后,秦王本可以直接派人将荆轲擒获,不用让自己陷身危险中。 但秦王没有,他反倒将计就计,大胆的利用荆轲刺杀来转移秦国内部的矛盾。 要知道,秦国连年征战,数年间连续亡韩灭赵,战果很大,但自身付出的伤亡也不小。 特别是赵乃强国,在武安君李牧没有被郭开杀死前,他就是秦军的噩梦,就连王翦也不是李牧的对手,秦军在邯郸外损兵折将,伤亡不少。 所以灭亡赵国后,秦国内部不管是朝堂还是民间,都兴起了一股厌战情绪,特别是以昌平君为首的外戚势力,他们希望秦王能暂时延缓征伐速度。 这就是为什么王翦屯军中山,却一直没有渡过易水攻燕的原因,秦国内部本身就已经出现了意见上的不统一。 而如今,随着荆轲之事爆发,那股厌战情绪瞬间被清扫干净,秦国上下只有一个念头。 灭燕! 谁敢说个“不”字,谁就是秦国的敌人! 赵佗跟着王离入了宫门,但不是去上次召开大朝会接见燕使的咸阳宫,而是后面的一处偏殿。 在得到秦王的召令后,赵佗在门口脱下鞋履,小心翼翼的踏入殿中。 宫殿里的地面铺着绘有凤鸟纹的方砖,走在上面凉悠悠的。 特别是在这寒冬季节,一丝丝冷气不停顺着脚底板往身上走,让人不得不打起十分的精神。 赵佗看到,秦王正坐在榻上,低垂着头,认真阅读着手中的简文。 工作狂啊! 据说秦始皇一天至少要批阅100斤以上的竹简,按一根竹简重1两,30字来算。 他一天的阅读量至少也在五万字以上。 后世甚至有人怀疑,秦始皇之所以死的早,和他如此工作积劳成疾有关。 “如果把纸发明出来,不知道会不会给我赐爵。” 赵佗心里嘀咕着,但他现在也只是想想。 造纸岂是件容易事? 他虽知道大体的方法,但毕竟是纸上谈兵,还需大量的试验,更需要很多人手和时间才能弄出来。 就在赵佗心中各种乱想的时候,秦王已放下手中简牍,珠旈后的双眸静静的看着赵佗。 “拜见大王。” 赵佗恭敬行礼,跪坐在一旁。 秦王直入主题:“李斯说你想去从军。” 赵佗连忙点头:“唯。臣虽年少,但亦有几分气力,愿意投效沙场,为大王一统天下的大业奋战。” 秦王对此不置可否,他淡淡说道:“不想入学室学法么?” 赵佗一惊。 学室。 是秦国除了军功之外的另一条入仕途径。 秦以法治天下,自然需要大量法律专业的人才,所以便诞生了学室这一东西。 入学室者被称作“弟子”,可以享受一定的特权,比如免除徭役兵役。 学室弟子师从于吏,除了学习书写姓名和认识名物之外,最主要的学习任务就是明习法令。 他们要把法律文书背的滚瓜烂熟,并且灵活使用,在经过一番考察和实习后,若是合格,便能被任命为官吏,直接进入仕途。 可以说,学室这条路和后世的科举有相通之处,只要努力学习,就能当官为吏,无性命之忧,不需要像获取军功爵一般在战场上与人搏杀。 而且,学室这东西不是一般人想进就进的。 《秦律·内史杂》有言:“非史子殹(也),毋敢学学室,犯令者有罪。” 不是“史”的儿子,不准去学室学习,违反者属于犯罪! 秦王让没有资格入学室的赵佗,进入学室,本就是一种恩宠。 但赵佗只是略微思索,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咬牙道:“大王好意臣已心领。但臣不愿埋首学室中,甘愿入卒伍拼杀,搏取军功。” 秦王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他略带戏谑的说道:“所以,你想上战场。并非是为了什么统一大业,而是想要立功拜爵。” 秦王看穿自己,赵佗亦丝毫不怯。 他昂首道:“大丈夫居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 第三十一章:少女 “大丈夫居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 秦王嘴里默念着这句话语,手指轻轻摩挲着木案上的简牍。 看着赵佗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他轻声道:“倒是有些意思。” “父王,父王。” 这时,斧扆(yǐ)之后,蹦出一个少女的身影。 她先探着脑袋往门口望了望,见赵佗的身影已经不见,这才蹦跳着跑到秦王身边,挽着秦王的手臂,轻笑道:“父王,那人好笨呀。要是我的话,肯定就选择去学室。有父王看重,将来肯定有前程,何必去战场拼杀,说不定哪天就没命了。” 秦王捏了捏少女的鼻子,笑着摇头道:“你也知道那是你呀。” “你刚刚听到了那小子的志向,生当封侯,死当庙食。我且问你,若是走学室之路,能封侯吗?” 少女歪着脑袋想了想,最终摇头道:“好像不能耶。” 秦王点头:“自商君变法以来,士卒用力,武将奋威,我秦国才能崛起于西垂,再到如今亡韩灭赵独霸天下。这其中原因,都是靠军功授爵,在当今秦国,只有走军功一路,方有封侯的可能。” “所以,这小子年纪虽小,却宁愿去战场搏命,也不愿枯坐学室,此等雄心壮志,倒是值得嘉奖。” 秦王眼中闪过一抹期待,之前他还想着此子聪慧又识大体,加之年龄不大,可送去学室明习法令,将来或许能和赵高一样成为秦国的法律大家。 所以他之前听李斯禀报赵佗自请去战场时,还有些不舒服。 但如今秦王亲见赵佗有封侯之心,口出豪言壮语,愿意去战场搏杀走军功之路,反倒欣赏起来。 秦王正是血气充沛的年纪,又有鲸吞天下之心雄踞四海之意,对于那些有冲劲的臣子一直很欣赏。 特别是随着王翦、杨端和等一干大将年老,王贲、蒙武等人亦日益老去,秦国军中优秀的青年将领不多了,能称得上名号的也就李信罢了。 还未外放的蒙恬、王离也可期待一二,但总的来说数量并不算很多。 赵佗的出现,倒是让秦王多了一个培养目标。 毕竟,秦王之心,不仅仅在于吞灭六国。 他要的是,天下。 一个大大的天下! 四海八荒,所有能看到的土地,寡人都要在上面插上一杆“秦”字大旗。 “既然愿意走军功之路,那就让寡人拭目以待吧。此子若是能成长起来,当可成为寡人征服天下的良将。” 少女撇了撇嘴,道:“父王尽想着打打杀杀。兄长说就算灭了六国,如果不施行仁义的话,也很难让所有人归心的。” “仁义?” 秦王的脸一下黑了。 他瞪着少女,沉声道:“扶苏还说了什么?” 少女眼珠一转,狡黠道:“我不知道,我胡说的。” “哼。” 秦王冷声道:“扶苏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你告诉他,让他给寡人好好抄写秦律和《商君书》,待寡人空暇,自会考校他。” “哦。我马上去告知兄长。” 少女心知不妙,俏皮的吐了吐舌头,转身就想走。 秦王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阴嫚。李斯那长子李由,你已经见过,感觉怎样?” 嬴阴嫚一下变成了苦瓜脸。 …… 赵佗走出宫门,回头看了眼那巍峨壮丽的宫殿群,轻轻叹了一声。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别看如今秦国如日中天,这万千宫殿华丽又壮阔,如同修筑在人间的天宫。 但二十年后,一把大火会将其埋葬。 一起死去的,还有这庞大的帝国。 如果赵佗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他自然会选择入学室。 修习法令,顺着这条路慢慢往上爬。 有秦王的青睐,相信他赵佗总有一天能成为外放地方的两千石郡守,或是在中央位居九卿。 若是能躺着升官,谁愿意去战场拼命啊。 可惜,赵佗知道未来的历史。 他若是走学室这条路,太慢了。土生土长的秦国人入学室,一路顺利也要三年以上才能毕业,而赵佗恐怕要花费更久的时间。 第一,赵佗对秦国文字只是能认,并不能熟练的读写。 毕竟天下文字还没统一,各国皆有自己的文字。 赵佗的原身对赵国文字很熟溜,但秦国文字并不精通。他若是入学室的话,恐怕要从头学起,不知花费多少时间才能熟练掌握,更别说还要去背那繁杂深奥的各种律文。 要知道学室之途虽然能做官,但那要考试的啊! 背书,考试。 若是秦律掌握不好,别说做官了,直接一個不及格打回重修,未来的无数光阴都要耗费在那律条之中。 这场景,赵佗光是想想就惨。 至于第二点,赵佗若要在未来的乱世活命,他必须要熟悉军旅之事! 赵佗很清楚,他在荆轲刺秦这场大戏里扮演的是一个不光彩的角色。 对秦国来说,他告奸有功,告发了刺客,救下秦王是有大功的,是值得表扬的,秦国上下对他自是信任。 但对其他六国来说,他就是一个背叛的小人,是值得唾弃的鄙夫。 在立场抉择时,赵佗选择了秦国,与六国贵族处于对立面。 如果将来有一天,秦国如同历史上那样崩塌,那不管是首义的陈胜吴广,还是刘邦、项羽都不会放过他的。 他将作为一个背叛者,被六国贵族处决,并昭告天下。 车裂、腰斩恐怕就是赵佗将来的下场。 站队已经完成。 赵佗唯一的选择只有保秦! 所以赵佗必须要趁着秦灭六国的机会捞取爵位,尽快的往上攀爬,封侯拜将,好在二十年后拥有改变原本历史的能力。 如果有他的参与,或许秦国,将不再是二世而亡的暴秦。 “下月初一,出兵。” 赵佗嘴中喃喃,秦国这架战争机器已经开始运转,只等待关中援兵聚集妥当,就会开往中山大营处。 届时,上将军王翦将统领秦军,渡过易水,一举荡平那八百年燕国。 灭国大战,将再次开始。 “要先去买东西了。” 赵佗目光转向咸阳集市的方向,他还需要置办许多物资。 毕竟秦国的士卒上战场,都是要自备物资的。 好在,他还有之前得到的赏金。 金,十镒(yì)。 第三十二章:黄金 后世常说秦军虎狼之师,上战场都要自备干粮和武器装备。 这话对,也不对。 很多年后从墓里挖出来的《黑夫家书》写道:“妈,你要给我寄钱了,顺便再送点夏天的衣服。如果家乡安陆的丝布便宜,你就在那边做好衣服寄过来,要是布的价格贵,你就直接寄钱吧,我自己买布做衣服穿。” 而他的兄弟惊则在另一封书信中写道:“妈,你快给我寄钱和衣服来,最好给我寄五六百钱,布的话不能少于二丈五尺。我借了垣柏的钱,全花光了,要是再不寄钱来,即死矣。急急急!” 可见秦军上战场需要自备衣服鞋履,但武器和甲胄却不用自备,甚至不能自备。 因为作为战场厮杀之器,武器的质量和规格非常重要。 秦军的武器铸造流程秉承标准化原则,不管是尺寸还是形制都近乎一样。 《秦律·工律》规定:“为器同物者,其大小、短长、广亦必等。” 后世对秦俑坑中出土的箭镞的三个面放大20倍,发现同一个镞的三个面误差小于0.15毫米,不同镞的误差,小于0.2毫米,这样的精度标准在那個年代是非常可怕的。 每一件战场兵刃都秉承着“物勒工名”的流程铸造,武器上镌刻的铭文精准到铸造它的每一个工匠和每一级管理者身上,若是武器的质量出现问题,那可是要层层追责的。 更别说除剑之外,战场上使用的还有大量的戈、铍、矛,甚至是最为高端的弩箭,这些都是民间无法铸造,秦国官府也绝不可能任由流通的东西。 所以赵佗只需要在市场上买足衣服鞋履和一些干粮就够了,武器甲胄什么的并不需要他操心。 赵佗在路上找人问了前往集市的路,但不知道是咸阳的路太广,还是他脑袋里想着未来的规划,一时没注意,竟然走岔了路。 等到赵佗反应过来时,他已进入一条小巷中。 巷子不大,两边开着一扇扇小门,不时有男子带着神秘笑容进去。 没有男子进出的门户处,则站着一名名花枝招展的女子。 她们年龄不一,胖瘦不定,但无一例外的都打扮的很艳丽。 见赵佗走入巷中,一道道目光全都落到了他那英俊的脸庞。 准确的说,是他身上鼓鼓囊囊的包袱里。 “君子,到我这里来吧。” “小君子,还是让阿姊来。” …… 一道道娇声呼唤在赵佗耳边响起,同时有女子已急不可耐,步出门来,伸手就抓向赵佗的手臂。 哪怕赵佗两世为人,陡然间也被这场面吓得小脸煞白。 没有犹豫,赵佗避开那一条条挥舞的雪白手臂,转身,撒腿就跑。 巷中,留下一声声叹息。 等到出了巷子,赵佗才反应过来,他刚刚应该是误入了女闾(lǘ)。 他摸了摸身上装满钱币的包袱,见没有出问题,这才松了口气。 “吓死人了。” 他此次蒙秦王相召来咸阳,把之前得到的赏金也带上了,想着顺路买东西。 毕竟秦法严格,普通庶民只能在乡里活动,不得随意走动。 想要进城逛街买东西,都得向里典打报告,走的地方越远,就得向越高级的官吏请求批准。得到批准后被发下相应的传符,才能出门。 赵佗若是不趁着来咸阳的机会把物品买足,以后就算有钱也找不到地方买。 他很快来到咸阳最热闹的集市处。 与后世的商业街沿街叫卖不同,秦国的市集有专门规划的场所。 集市除了大门外,周围有市墙环绕,将其封闭起来,并且有专门管理的官员。 咸阳,帝都所在,集市的规模很大。 走过有官吏站岗的市亭,进入市场大门,赵佗眼前豁然一亮。 一个个摊位上摆放着各种销售的物品,从古朴的陶碗、陶豆,到有着美丽花纹的各式漆器。再到平日家中使用的食案、木几、榻等家具,以及农业上少不了的犁、耒、耜、钁(jué)、臿(chā)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贩卖的农业用具,基本都是铁制。 当然,这偌大的集市中,自然少不了赵佗想要购置的衣物鞋履。 赵佗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很快就找到了好几家卖衣物的摊位。 “君子,快来我这里看看,我这里的衣裳最好了。” “君子,别听他胡说。我的衣服才是最好的,你看看这布,穿在身上不会硌的疼。” “君子,看我这个绔,这个是我家小君亲手做的,穿着绝对舒服。” …… 商家们各展所长,想要做成赵佗这笔生意。 赵佗在每家摊位前都看了下,最后还是摇摇头离去。 并不是他怕被这些商贩宰。 《秦律·金布律》规定,市场上卖东西,只要价值超过一钱,就必须要在物品上用木签标上价格。类似于后世的价格标签,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而且这价格也不是乱标的,不会像后世那种标上三位数、四位数,动辄998、1888,然后各种大甩卖大清仓。一顿打折猛如虎,最后花了95。 市场有专门管理的吏员,若是发现有人哄抬价格,引起市场骚乱,当场就会将其拿下。 赵佗之所以不在这几个摊位买,最主要还是这几个摊位都是私人摆设,所卖的东西质量参差不齐,不算太好,而他想要买更贵,保暖效果更好的衣服。 赵佗很有钱! 多有钱? 可以说在平民阶层里,现在的赵佗就是大富豪的级别。 他之前告奸立功,除了赐爵三级外,更有大量金钱的奖赏。 金,十镒。 这是什么概念? 秦国认可的货币共有三等。 黄金为上币,以镒为名。 布为中币,长八尺宽二尺五寸的布可以换算成11钱。 铜钱则为下币,文曰半两。 黄金与铜钱如何换算? 黄金一两可折合为576铜钱。 而一镒等于24两。 所以一镒金就是13824钱。 赵佗手上的十镒金,换算下来就是138240钱! 这个数字,换成甲胄都能有上百套。 若是换成粮食…… 第三十三章:购物 现在的赵佗,身上有一级爵位,家里有两百亩农田,还有价值相当于十几万铜钱的黄金,可以说是财大气粗。 他一路在集市中穿梭,挑挑拣拣,最终在一处官营的店铺里找到了想要的衣服。 虽然看店的胖商人摆着张死人脸发呆,货物的价格也要比私人小贩卖的贵,但毕竟是秦国官营,经过了层层检验,有质量上的保证。 冬衣厚实保暖,里面的单衣布料轻薄,鞋履更是加厚的底,走在地上十分舒坦。 赵佗之前已将一块金饼换成了铜钱,这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按照木签上的标价给钱。 他给自己买的加厚版冬衣花掉了200钱,两件舒适单衣共180钱,一双厚底鞋和一双靴子花了150钱,还有下面穿的绔和下裳也选的是好材料花掉了120钱左右。 赵佗还顺带买了300钱的丝绸,准备自己回去改制几条内裤出来。 他已经受够了这该死的开裆裤生活。 不管是走路运动还是和人交际都得小心翼翼,特别是在这大冬天的,敞着裆部真的不好过。 不过他这段时间也明白了,为什么先秦的人都穿开裆裤。 并不是说这时代没人发明合裆裤,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时就已经弄出了这种东西,但也只限于骑射的士兵使用,并未普及开。 不仅是因为布料珍贵,可以拿来当钱用。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这时代的纺织技术还不行。 普通麻布衣服很粗糙,穿在外面还行,若是用这种材料来打底,特别是在下身部位,要不了多久就能磨破皮,所以大多数人宁愿光着都行。 有资格和财力穿丝绢制品的贵族,他们基本都是着深衣,既保暖又护住隐私,且符合礼制,让他们对合裆裤并无需求。 而且在纸没有发明出来之前,穿开裆裤也有相应的好处。 赵佗不仅给自己添置了一身行头,也给呆在家里的横买了不少衣物,花掉了500钱左右。 开始还板着脸的店主,眼见赵佗这小小公士竟如此财大气粗,也来了精神,带着热情诚挚的笑容接待,帮赵佗挑选的物品打包好。 赵佗数出相应的半两钱,放在店前的木案上,拿上打包好的东西,准备转身离去。 “君子,别急走,请等一下,我还没有放钱!” 胖商人突然叫停赵佗。 赵佗愣了下,这才想起按关市律的规定,官营的店铺在收到钱之后,必须当着客人的面,把钱放进相应缿(xiàng)里面,这样可以防止他们中饱私囊。 赵佗回身,看着面前的胖子伸着肥厚的指头,捏着一枚枚铜钱丢进瓦罐中,丢一枚,嘴里还会数一声。 赵佗无奈的等了他半天,才把钱全都给收进了瓦罐里。 但事情还没完,钱货清点清楚后,胖商人又在一块木板上写明这次的交易物品种类、数量和价钱,最后将这木板锯成两半,把其中一半递给赵佗。 “这是君子的券,还请拿好。” 赵佗看着手中带锯齿的木块,有种前世去超市购物的感觉。 这大概是最早的购物小票了。 秦法有规定,凡是超过一百钱的交易,买卖双方都要立下契券,双方各拿一半,如果在金钱或是货物上出了问题,这个券可以作为打官司的凭证,而且这东西上的交易钱数也要和瓦罐里所收的金钱数量符合才行,进一步防止看店的商人中饱私囊,贪污腐败。 买完了衣服,赵佗又专门去买了一些路上吃的干粮,不过相比衣物,这些粮食就很便宜,赵佗买了一大堆,都才花了30钱。 一来二去,赵佗买完所有东西时,已经花了快1500钱。 要知道这时代一名给秦国官府干活的服役抵债者,一天的工钱只有8钱。 赵佗这一天花去的,就相当于别人近半年的工钱。 但他并不在乎,此去燕国天寒地冻,若是不多弄点保暖衣物,说不定还没开战,就直接冻毙在营帐中了。 赵佗出了集市,又花钱租了一辆顺路的牛车。 将大包小包往那牛车上一扔,赵佗躺上去,前方拉车的老牛,慢悠悠迈着步伐,往朝阳里行去。 赵佗之前坐王离的车来咸阳时还没觉得有什么,但他坐牛车回去却发现沿途亭驿查的非常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荆轲行刺的缘故,每隔十多里地就会有亭卒堵在路中央,检查沿途车辆和旅人的验传,若是发现有问题的,就当场拿下,带回亭中审问。 幸好赵佗证件齐全,虽在路上遇到不少诘问,但还是安全回到了朝阳里的家。 和看门的里监门大爷打了个招呼,赵佗进入里中,没走几步,他就看到横站在院门口,正等着自己。 夕阳下,人影拉得很长。 赵佗很感动,看到横脸上担忧的表情,他就知道对方肯定是担心自己会被秦王怎么样。 毕竟,在赵人的眼中,秦王就是世间最残暴可怕的人。 “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我提。” 赵佗笑着招呼。 横也笑了。 “唯。” 他跑过来,接过赵佗身上的大包小包,一起走入院中。 但这和睦的气氛,在晚上赵佗说出他即将进入卒伍时,打破了。 横趴伏在地上,额头触地。 “赵君,让我一起去吧。秦人需要兵员,我如果主动要求,他们肯定会让我和你一起进入军中!” 赵佗摇头。 横咬牙道:“你救我性命,又以爵位为我赎免,我当以死报效。你若抛下我,独自上战场,那我亦当自刎相随。” 说着,他还真站起来,要去拿剑。 赵佗见横来真的,连忙阻止道:“你先别冲动,我让你留在这里,是有事让你做的。” 横狐疑的望来。“佗?” “伱我手上有好几百亩土地,若是两人都走了,这些土地岂不都荒废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且向里中老者学习农耕之术,再雇佣几个人为我们耕田,不要让田地荒掉。毕竟每年都要交田租和刍稿税的。” “佗,如果只是这些的话。那恕我不能从命,若是你在战场上……那我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横一张脸涨的通红。 赵佗摇头道:“当然不只这些,我还有一些农事上的想法需要有人帮忙,你必须先熟悉农耕稼穑之术,方能助我。” 说着,赵佗低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苦口婆心,劝了整整一夜,才将横给说通了。 毕竟战场之事,谁也说不清,更不会由他二人做主。 横如果去了战场,到时候不一定会和赵佗分配到一個什伍中,若是不在同一个什伍,那去和不去又有什么分别呢?只是徒增横的风险罢了。 横原本是赵人,性子又直,若是去了很容易被秦军当做炮灰,一不小心就是性命不保,还不如留在家里。 而且赵佗确实有重要的事情需要横来做。 作为来自后世的意识,赵佗虽不擅长农业,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他的脑海里有许多比这个时代更加先进的农耕技术,哪怕只是一些很简单很基础的东西,如果能弄出来亦会给这个时代的农业生产带来巨大的进步。 发展生产力,提升亩产,增加粮食。 若是将来献给秦王,说不定还能升爵。 但赵佗心里有的也只是一个大方向,具体的操作还需要有人来慢慢摸索试验。 横作为招徕之民,可以有很长的时间不用服兵役,刚好家里又有几百亩地,正是实验赵佗想法的好机会。 若是成功,将来定会带来巨大的好处。 好不容易将横说通劝走,赵佗叹了一声,目光望向窗外。 黑云,正在吞噬着月亮。 战争,马上要开始了。 第三十四章:入伍 一处占地极广的军营。 咸阳下辖各乡里征召的兵卒正在聚集。 秦国的兵役制度,是耕战结合,寓兵于农。适龄男子平日耕田种地,一年需服一个月的更卒役,接受相应的军事训练和工程劳动。 若是战争打响,根据国家的需要,这些预备士卒就会在各级行政组织的征召下入伍参战。 一个个士兵像是流水般,从各乡里到各郡县,汇集在一起,最终凝聚成席卷天下的滔天巨浪。 如今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秦王下令再次征兵,要北上支援上将军王翦,一举灭亡燕国。 军营前,赵佗递出自己的验传,负责登记的军吏接过,仔细看了眼传符上的信息,脸上顿时露出意外的神色。 “赵佗?” “唯。还请上吏指教。” 赵佗开口应道。 那军吏惊讶的看了赵佗一眼,眼前的少年只有十五岁,却拿着邦尉府亲发的传符入伍,十分的特殊,那东西可不是一般人拿得到的。 而且对方名前有氏,年纪轻轻又是公士爵位,怕不是哪家贵族的子弟。 但若是贵族子弟,为何会从一個小卒做起? 搞不懂。 “没什么,只是确认一下。” 军吏摇摇头,不再多问,少年有验传符节,自己只需按程序登记就好。 他低头认真的将赵佗的信息写在简牍上。 之前灭赵时,关中士卒已经被征发过一次,大量青壮离去,至今或是屯驻中山,或是分驻赵国各地,亦或是早已埋骨他乡。 所以这一次征召的士卒数量多不到哪里去,对于赵佗这种自愿入伍参战的年轻人自然欢迎,特别是他还有邦尉府的特许令。 军吏登记完信息,又从案旁的木盒里抽出一块木条,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后,递给赵佗。 “辛屯庚什,往里走右转,第四行,第七间,上面有标示。” “多谢。” 赵佗淡淡一笑,接过军吏手中的木条,走入营门。 此处营寨,并非真正的作战军营,而是专门用来集合士卒的半永久性设施,更类似于郡县上的更卒屋舍,只做暂时整编所用,等到士卒们在这里集合整编完成,就会统一开赴到真正的军营处。 进入营门,所见处都是一排排低矮的夯土屋舍,赵佗顺着军吏的提示,一路走到庚什所在的土屋。 墙面上用漆写了一个大大的“庚”字,虽然漆色脱落不少,但还是很显眼,不怕别人找不到。 什么,你说不识字咋办? 对照木条上的字找呀,长得一样的就是了。 这房子不知修建了多少年,土墙坑坑洼洼,甚至能看到墙上有个对穿的孔洞。 若是趴在上面,不用进门,都能看到里面的人在做什么。 但赵佗明显没有窥伺的爱好,他径直推开破旧的木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顿时一股热风扑面,风中还夹杂着各种奇怪的味道。 “那燕人身高一丈,青面红眼,牙齿露在嘴外,长得真是凶神恶煞。就看他将地图一展,伸出手来就想去拿地图中暗藏的匕首。” “那匕首可是淬了剧毒,旁人挨着死碰着亡,就是一头大豕被戳上一下都会立刻倒毙。” “吁!燕人这么厉害,那可如何是好?”屋舍中响起一阵惊叹。 “怕什么,大王岂会被这区区燕人伤到。” “就看到那燕人伸出的手落了空,匕首已经被大王提前握住。那燕人看到情势突变,顿时吓得屎尿齐流,转身就跑。” “大王去追他,没想到燕人刺客十分狡猾,竟然围绕着殿中大柱绕圈,让大王一时间捉不住他。” “好狡猾的燕人,竟然敢围柱绕圈,这可如何是好?” “哼哼,大王岂是一般人物,他灵机一动,直接转身反向追逐,一下就和那燕人刺客撞在一起,然后就听到‘嗖嗖嗖’几声,燕人就被大王给砍翻在地上。” “好!大王神威!” “不愧是大王!” 满屋赞叹,喝彩声响起。 赵佗站在门口,嘴角微微抽搐。 这已经是他所听过的,不知道第多少个版本的荆轲刺秦了。 这屋子里说的“荆轲绕柱走”还不是最离谱的,更加荒诞不可思议的版本他都听过。 自从事情发生后,整个秦国上下,特别是关中地区都沸腾起来了。 黔首庶民们一边痛恨燕人刺客的同时,亦开始脑补当时发生的景象,由此诞生了各种版本的故事。 当然,这些故事里不约而同的都是燕人刺客卑鄙无耻,秦王高大威武神机妙算,当场将刺客诡计识破。 至于真相到底如何,黔首们并不关心,他们只需要知道燕人行刺,秦国需要复仇就够了。 包括就连秦国官府对庶民的告知里,也只说了燕使行刺之事,并没有提及他早被副使赵佗告发。 赵佗估摸着,若是提及他告奸的事情,恐怕会显示出秦王早有准备,且利用此事谋利的形象,所以直接在告示里将他隐形了。 这一来,倒是对赵佗有利,至少在卒伍中,不用担心别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 当然,这也只是底层的庶民黔首不知晓罢了,上层的权贵基本都很清楚事情的真相,当时赵佗在大殿上慷慨陈词,殿中诸人全都看到了,哪能瞒的下去,估摸着六国贵族早晚也会清清楚楚。 故事讲完,屋中诸人才感觉到有冷风从门口吹进来,皆侧头相视。 赵佗眯着眼睛,打量着屋中情景。 只见这破烂的土屋中间是一条宽六尺的过道,过道两边则是拉长的两个土台子,每个台子上各有五团枯草垫,看那枯草黑漆漆乱糟糟的模样,都不知被多少人睡过了。 秦制五人一伍,十人一什。 一什之人共居一室,这破土屋就相当于是十人宿舍了。 赵佗进门前,屋中已有八人,正箕踞着吹牛,大谈荆轲刺秦的故事。 此刻赵佗进门,一双双目光皆落在了他的身上。 “好年轻的公士,快快进来。” 右边土台上,一个八尺大汉首先开口,打破了沉寂。 赵佗面上露出一抹笑。 屋中的人,就是他未来的袍泽了。 第三十五章:袍泽 “你也是庚什的吧。外边天冷,快进来暖和暖和。” 那大汉说着,伸手拍了拍旁边的漆黑枯草垫,意思是让赵佗过去。 “诺。” 赵佗应了声,提着行囊走进屋子。 说话的汉子身高有八尺左右,年龄在三十往上,方脸浓眉,说话间脸上还带着憨厚的笑容。 以赵佗的眼光来看,这种人一般没啥坏心眼,且做事很热情。 而且赵佗注意到,这汉子的发髻上缠着褐布,竟也是一个公士。 果然,赵佗一把东西放下,那大汉就热情的自我介绍起来。 “我叫柱。柱子的柱。上原乡杨木里人。” 赵佗笑道:“巧了,我也是上原乡人。” “咦,你哪个里的?” “朝阳里。” 柱一脸惊喜,对旁边的另一个黑瘦男子笑道:“黑臀,看到没,又是我们上原乡的人,这一什都有三個了。” 说完,柱又转头,指着那黑瘦男子介绍道:“这人叫黑臀,是上原乡墨石里的。他妈生他的时候,发现这娃屁股是黑的,就起名叫黑臀了,哈哈哈。” 屋子里其他几人也都哈哈笑起来,一个皮肤略白的青年打趣道:“黑臀你倒是给我们看看呀,你这屁股到底黑不黑。” 黑臀倒也不怵,真的从土台上爬起来,对屋中众人撅起屁股,嬉笑道:“来呀,乃公还怕你们不成。你们要看,乃公就给伱们看。” 屋子里响起一串欢快的笑声,充满了快活的氛围。 赵佗也跟着笑。 这年代庶民黔首的名字都挺奇怪的,因为他们没有姓和氏,一般只有一个名,而且取名的时候大都是随意取的。 或是指着周围的东西,比如叫“石、山、柱”。 亦或是某种动物植物,比如“葵、雉、鸟”。 还有根据孩子的情况或者自己生孩子时候的心情,比如眼前的“黑臀”,亦或是“惊、喜、哀”。 当然,还有一些人懒得取名的,就直接让娃按着伯仲叔季的叫。 老大叫伯,老二叫仲,一路顺下去,直到老幺叫季。 至于姓和氏,那是贵族才有的东西。 当然,随着诸国混战,许多曾经的贵族沦落变成平民,他们的后代也是带姓氏的。 就像那陈涉、吴广、刘季之辈,光听名字就知道人家祖上也是阔过的。 大家笑完了,黑臀反应过来,指着赵佗说道:“不对。你说你是上原乡的人,可是你这口音不像啊。” “我是徠民。” 赵佗解释道,将手里的“验”递给柱看了看。 柱瞅了眼,点着脑袋:“是的,上面写的是我们上原乡,虽然是徠民,但也是同乡。” 徠民,也就是招徕之民,泛指六国移民。 他们受秦国政策吸引,离开故国跑到秦国落户安家,会被分配到一些土地,然后免除一段时间的徭役,让他们专心从事生产。 这项政策在秦国实行已有几十年了,用非常优惠的移民待遇吸引来了大量的三晋之民,极大提高了秦国的国力。 只不过随着兼并战争的进行,这项政策已经到了快废除的边缘,因为秦国再也不需要吸引六国移民了。 等灭了六国,天下庶民皆是秦人。 柱一解释,大家恍然,对赵佗的口音就不奇怪了。 之后柱又开始为赵佗介绍起来。 “这是长和短。他们是两兄弟。” 长和短两兄弟的枯草垫挨在一起,听到柱的介绍,他们皆向赵佗点着头。 这两兄弟果然是一个高,一个矮。 但和赵佗想的不一样。 矮个的哥哥只有六尺八寸,却叫做“长”。 高个的弟弟有七尺二寸,但叫做“短”。 按秦律,同一家庭中的适龄男子是不能同时征发的。但可惜两人早已成年分家,而且父母处还有幼子在,所以这次征兵倒是将长短两兄弟一起给征召了。 “这是阿牛,是下原乡的人。” 阿牛对赵佗露出一个笑,以示友好,这人二十多岁,脸上长了一堆痘子。 “这个是石头。” 石头点点头,没做声,目光有些呆滞的看着角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个是小白,也是下原乡的。” 小白确实很白,身上穿的衣服比其他几人好一些,看上去家境应该还可以。 虽然还比不上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但小白脸上的肤色比屋里的其他几人都要白的多。 他身材和赵佗差不多,性格很开朗,之前给大家讲荆轲刺秦,还有调侃黑臀的人就是他。 见赵佗望来,小白笑道:“你没进来之前,这屋子里我最白。你一进来,我看你才应该叫小白。” 赵佗忍俊不禁,打趣道:“这可不一定,说不定你身上比我白。” “好呀,那你脱了衣裳,让我看看到底谁最白。” 小白见赵佗也是个性格随和的人,也不怵他那公士爵位了,开起了玩笑。 赵佗笑道:“少来,你要看,就去看黑臀。我的身体,可是以后给新妇看的。” 这话一出,笑声又在屋里响了起来,短短几句聊天打趣,大家的关系都拉近了不少。 但不合时宜的声音总是有的。 就在众人欢笑的时候,角落处,尖利的冷哼声响起:“笑什么笑,这是军营。不是你们这些鄙夫吵闹的地方,再嚷嚷,我就告你们去。” 笑声一下止了。 赵佗顺着声音看去,说话的人坐在左侧土台的角落处,是个胖男人,三十岁左右,脸圆圆的,颌下还有一丛胡须,一看就知道平日保养的不错。 他身上除了衣服外还披了件皮裘,虽然不是很新,但已经比屋里其他人要好上太多。 特别引赵佗注意的是,他的发髻上也包着褐布,赫然是除了赵佗和柱之外的第三个公士。 见众人没开口,他才冷笑一声,转过头去,转头之前,还狠狠的瞪了赵佗一眼。 赵佗若有所思,自己的到来恐怕让这胖子不太高兴。 就在土屋里一片寂静的时候,掩蔽的木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瘦弱的少年蹒跚着走了进来。 “你也是庚什的吗?” 柱热情的询问,他们这一什只差最后一人,就满员了。 少年听到询问,既不点头,也不说话,只是默默举起手里的木条给众人看。 赵佗的眼瞬间眯了起来。 少年的木条上写着他的名字。 涉间。 第三十六章:岂曰无衣 “那个西乞孤是我们乡的小吏,这次也在征发之列。据说他祖上是个老贵族,整日高傲的很,这次咱们什的什长和伍长多半就是他和柱兄两人。” 溷(hùn)之中,小白说起刚才角落里的圆脸男子。 赵佗微微点头,和他猜的差不多。 那个西乞孤相比庚什的其他人,不仅长的圆胖,还披了件旧皮裘,若他的身份是不用劳作的乡间小吏倒也正常。 秦国的征兵制度,可不仅仅是针对普通小民,就算是政府的公职小吏也在征发之列,除非你爵位够高可以免除兵役,或是达到止役年龄,否则只要国家需要,你就得上战场。 不过西乞孤的姓氏倒是罕见,应该是四百年前秦穆公时代的西乞术后裔吧。 孟西白三族是秦国最古老的贵族之一,可惜随着商鞅变法,军功爵贯穿秦国,这些老贵族的后代一個个跌下神坛,到了如今大多数都成了平民黔首,只保留着一个无用的姓氏,昭示着祖先曾经的功绩和荣耀。 “嗯,若是柱兄做什长,我定是支持的。” 赵佗笑着说道。 秦国军制,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一什。 什伍之中必有一什长,一伍长。 只有拥有爵位的人才能担任军吏,除非有爵者不足,才会在其余士伍中选择。 他们庚什算上赵佗在内,共有公士爵位者三人,什长和伍长必定从这三人中产生。 但赵佗肯定是当不了什长的,他和柱、西乞孤爵位相等,但两人的年龄都是他的两倍往上,在三十岁左右。 不仅是年龄,更因为柱和西乞孤都服过好几次役,有充足的什伍经验,远比赵佗更适合当一什之长。 “我也想柱兄当什长,可惜这得屯长说了才算。”小白撇撇嘴。 什长伍长虽然是个芝麻大的官,那也得上级任命,至少要管理五十人的屯长认可才行。 赵佗摇摇头,按现在的情况,反正也轮不到他。 说着,他和小白一起走出溷。 这军营里好的是,厕所虽然也叫溷,但旁边没有修猪圈,体验可比在乡下要好太多。 走在回去的路上,小白自来熟的摸着赵佗身上的冬衣。 “我说佗,你这衣服可是新做的呀,太暖和了。我看你又有姓氏,又有爵位,还有钱,怕不是哪家贵人的子弟吧?” 赵佗学着西乞孤刚才的口气说道:“我要是贵人子弟,还会跟你们这些鄙夫呆在一个屋里么。不过是来秦国之前,家里有些余财罢了,算不得什么。” 小白咯咯笑着,两人一路向土屋走去。 或许是刚刚提到衣服,赵佗脑海里浮现出刚才进屋的那个名叫涉间的少年。 他注意到,涉间身上的衣服非常单薄,是炎热季节才穿的夏衣,而且很破,透过那些撕裂的破洞,都能看到衣服下皲裂的肌肤。 要知道他们这一次可是北上燕地,如今又是寒冬腊月,如果衣服不够厚,恐怕还不用打仗,直接就冻死了。 被征召的士卒,哪怕各人家里再怎么穷,都会挤出点钱布弄一件冬衣。 涉间如此穿着,是家里已经穷到拿不出一件冬衣来了么? 两人刚进门,就听到西乞孤在发牢骚。 “好臭啊,你这竖子身上的衣服多少天没洗过了,快臭死乃公了。离乃公远点。” 赵佗顺着声音看去,见那西乞孤正捏着鼻子,靠着土墙,一脸嫌弃的看着旁边枯草垫上的少年。 这十人住的土屋不过是供他们暂时居住一天,等到明日集合整编完成,就会开拔去蓝田大营,到了那里再进行下一步动作。 临时居所,哪来的固定床位,都是谁先来就先选。 在赵佗和涉间来之前,众人都不喜欢西乞孤那张尖酸刻薄的臭嘴,把挨着他的枯草垫空了出来。 等到赵佗来报到的时候,柱见赵佗年纪小,怕他被西乞孤欺负,所以提前招手让赵佗去睡柱旁边的床位。 哪料到,最后报到的一人,竟是个刚傅籍不久的少年。 涉间沉默寡言,进屋之后一句话没说过,直接去空位上躺下。 或许是嫌弃涉间衣服上的脏污,西乞孤很不爽,不停的对其冷嘲热讽。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一个什伍的,少说几句吧。” 柱出声劝阻,屋里也就他和赵佗在爵位上能和西乞孤相比,其他人哪怕再不爽都不敢说话。 “乃公和伱们这群鄙夫一个什伍,真是倒了霉。” 西乞孤哼了一声,这时他看到赵佗和小白进屋,又叫嚷道:“你们两个还不快点把门关上,没看到旁边这竖子冷的像狗一样缩着了么,要是给冻死在乃公旁边,那可真是晦气。” “呸。” 小白暗暗啐了一口,返身把门关上。 赵佗则是笑笑,懒得和这混人计较,跟他吵架都是降低了自己的档次。 这人还是个小吏,也不知道他平时在其他官吏面前也是不是这种嘴脸。 好在,这西乞孤嚷嚷了半天,见没人理他,也就住了嘴,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赵佗上了自己的床位,观察对面的涉间,见他果然像西乞孤说的,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夏衣外的肌肤都爬满了鸡皮疙瘩。 过了一会儿,涉间可能是要去上厕所,从土台上下来,这时赵佗注意到他脚上的草鞋都快破烂的不成样子了,露在外面的脚趾上全是冻疮。 涉间挪动着身子,打开门,冷风吹进来的一瞬间,赵佗看到他的身子打了个寒颤。 门重新被掩上,少年的身影消失了。 赵佗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下了土台。 “佗,你去哪里?这营里可不能乱走。”小白看到赵佗去开门,好奇的问道。 “我去溷。” “啊?你不是刚去过吗。” 赵佗没管身后的疑问声,他径直出了土屋,走到溷外等候。 不一会儿,涉间的身影出现了。 这少年直愣愣的往庚什的土屋走去,连等候在一旁的赵佗都没有注意到,亦或许注意到了,但不想搭理。 “等一等。” 赵佗连忙叫道。 涉间回头,神色冷漠的看着赵佗。 天气很冷,但他的神色更冷。 赵佗叹了一声,将身上厚实的还带着热气的冬衣脱下,径直裹在涉间的身上。 这时候,他才感受到这少年身体的瘦小,他年纪比赵佗还要大两岁,但身体比赵佗单薄多了,手挨上去就能摸到凸起的骨头。 “为何?” 涉间终于开口,他皱眉的看着披在自己身上的冬衣,有些不解的看着赵佗。 赵佗笑道:“我听说过秦地有一首诗。”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就像那诗中说的,你是我的袍泽,你若没有衣服穿,我自当与你共享。” 涉间愣了愣,不由说道:“你若给我,那你岂不是没有穿的。” “哈哈,没穿的就没穿的。这天气还冻不死我。” 赵佗说完,一阵冷风吹来,只穿单衣的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涉间皱着眉,伸手欲把身上的冬衣扯下来。 但赵佗已经跑开了,他抱着膀子,往土屋跑,嘴里还笑道:“逗你的。我里面还有衣服,你好好穿上就是。” “我的袍泽,可不能挨冻。” 涉间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赵佗奔跑的身影。 冬衣上残留的热气暖着他的身体。 眼中的寒霜,化开了。 他喃喃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第三十七章:与子同袍 赵佗抱着膀子跑回庚什土屋。 “佗,你的衣服?”柱看到满脸不解。 赵佗边翻行囊边说道:“我见那涉间的衣服太薄,刚好我还有件换穿的冬衣,就把身上的给他了。” 说着,赵佗已经把另一件冬衣罩在了身上,虽然这件不如在咸阳集市买的那件加厚版冬衣暖和,但也足够抵御寒冷。 听到这话,大家皆是满脸羡慕。屋中诸人,除了小白和西乞孤家境要好一些外,其他人都是普通农家出身,身上的衣服也就那样。 “佗,你还有没有冬衣,我也想要。”黑臀觍着脸把脑袋伸过来。 赵佗翻了个白眼,“没了。你不是有衣服穿么,要那么多干嘛。拿来遮你的黑屁股呀。” “对呀,我屁股可冷了。” 黑臀嘻嘻笑着,其他人也都笑起来。 角落里的西乞孤见众人打成一片,脸色越发阴沉。 这时,涉间推门进来。 他脸色比之前红润了许多,赵佗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刚好。 涉间和之前一样,他关上门,一言不发的爬上土台。 “这小子莫非是个喑(yīn)人,佗你把衣服给他,他也不道声谢。”黑臀看着涉间身上的新衣,言语间有些吃味。 赵佗笑笑,没有回答。 此刻天色暗淡下来,今天是受到征召的士卒集合的日子,他们会根据报到的时间和籍贯被分配到相应的什伍之中。到了明日,就会在相应的屯长指挥下集合,然后开赴真正的军营。 至于今日没有按时报到的士伍,就会被算作逃兵处理,相应的文件下发各乡里,等待他们的下场会很凄惨。 外面天寒地冻,屋里又没啥娱乐。安静没有持续多久,又有人说起话来。 “柱兄,你去年灭赵的时候就上过战场,又是公士爵位。屯长应该会让伱来做咱们庚什的什长吧。” 说话的是黑臀,他是柱的同乡,自然希望是柱来做什长。 小白也附和道:“对对对,柱兄要是做什长就好了。我肯定听什长的号令。” 柱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还没说话,对面就响起西乞孤尖利的声音。 “呸,一个乡里鄙夫也配当什长?” 黑臀忍不住道:“我柱兄也是公士爵位,怎么就做不得什长。” 西乞孤冷笑道:“公士爵位,谁没個公士爵位似的?吾西乞氏乃秦之贵胄,多少男儿为秦国血洒战场,吾之祖先西乞术更是世之名将,论资格血统,你们这些代代贫贱的鄙人能和我相比吗?” “更别说我在乡中做事十余年,整个下原乡谁不知吾名号。就算是乡啬夫见到我也要以礼相待。” 西乞孤说到这里,扬起下巴看着屋中众人,傲然道:“比姓氏血统,比见识人情,尔等这些乡里鄙夫能与吾相比否?” “呵呵,我话就放在这里。这庚什的什长我西乞孤是做定了,你们现在开始,都对我恭敬点,要不然等吾做了什长,定会好好收拾你们。” 西乞孤格外自信,但就像他说的,在柱和西乞孤之间,西乞孤的胜率要更大一些,因为他是现任的乡间小吏,又有高贵的姓氏。 柱一张脸涨的通红,黑臀和小白也是眼含愤怒,但都不敢吭声。 一旁的长、短两兄弟相视一眼,连忙恭维起来:“西乞君说的是,以你的姓氏爵位,定是什长。” 旁边的阿牛也跟着点头,嘴里不停叫着“西乞什长。” 赵佗将众人态度尽收眼底,战场厮杀,最需要袍泽团结,若是内部出现裂痕,这是最为致命的。 如今随着西乞孤的冒头,这个所谓的庚什才刚刚诞生,就已经出现了分裂的苗头,这是一心欲挣爵位的赵佗无法容忍的。 或许是感应到赵佗的目光,西乞孤皱着眉看过来,嘴里低语道:“小子莫非有什么意见。” 赵佗嘲讽道:“我能有什么意见,毕竟西乞什长都已经自己定下,恐怕上面的长吏也只能同意喽。” 西乞孤冷笑道:“哼,你少在那里讥讽。小小年纪能有个公士爵,怕不是死了老父,继承来的吧。” 赵佗眼睛微眯,一缕寒光出现。 西乞孤突然觉得对面那少年的眼神有些吓人,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把目光转到缩着身体的涉间身上,叫道:“还有你这竖子,给乃公移到旁边去。” 西乞孤对着涉间发号施令,结果对方不理他。 他有些尴尬的捋着颌下短须,嘀咕道:“等乃公当了什长,再好好调教你们。” 枯草垫中的涉间听到这话,眼睛睁开了。 吱呀。 这时,掩盖的木门被推开。 一个身穿甲衣,头上包着红色头巾,代表着拥有上造爵位的军吏走了进来。 “我是辛屯屯长梁广,庚什的人齐不齐?” 听到这话,众人都坐了起来。 “禀屯长,庚什的人都齐了。” 西乞孤抢先开口,脸上带着谄媚的笑。 梁广数了眼屋中人数,见确实足够,脸上露出一抹笑。 “屯长,吾名西乞孤,在下原乡乡部任职,做过多年属吏,屯长有事尽管吩咐。”西乞孤趁热打铁,表明自己的身份。 梁广微微点头,道:“你既然在乡中任过职,那这庚什暂且交给你管,明天日出时带着他们在屋外集合。” “唯,谨遵屯长吩咐。” 西乞孤面露狂喜,见梁广转身,不由得意的向赵佗和柱等人看去。 赵佗眉头微皱,这家伙还真会来事,不出意外的话,西乞孤真要成为庚什的什长了。 一旁的黑臀和小白面露不忿,柱也在一旁苦笑着摇头。 而长短两兄弟和阿牛已经做好了再拍一轮马屁的准备。 但就在这时,满脸得意的西乞孤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竖子!你竟敢咬乃公!” 他要害部位被攻击,本能的一巴掌扇在涉间脸上。 涉间亦挥拳还击,两人顷刻间扭打在一起。 “糟了!” 赵佗心中一惊。 但此刻已经晚了,原本刚掩盖上的木门猛地被踹开。 梁广气冲冲站在门口。 “好大的胆子,尔等竟敢私斗!” 此言一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商君制法,鼓励公战,禁止私斗。 在秦国,只要敢动手打架,就是有罪。不管你有没有理,都要受罚。 听到那吼声,西乞孤愣住了,他怔怔的看着自己还扇在涉间脸上的巴掌。 完了。 他这时候也顾不得涉间,连忙转头向梁广告饶道:“屯……屯长,我不是故意的,都是他,都是这竖子先咬我。” 但梁广根本不管这些,怒吼道:“出来,你们两个给我出来!” 西乞孤连滚带爬的下了土台,而涉间则慢悠悠的走下来。 在随着梁广出门前,涉间回头向赵佗望来。 他在笑,残留着巴掌印的脸上绽放着笑容。 这是涉间进门以来第一次笑。 第三十八章:出征 商君变法时曾规定“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 私斗,是秦国明令禁止的行为,一旦犯错定惩不饶。 只要双方动了手,不管谁输谁赢,都要接受法律的制裁。 至于对双方的处罚,并不以伤势来判定,而是根据性质来判决。 比如,两人斗殴,你就算下手凶狠,不仅打人,还咬断对方的鼻子、耳朵、甚至是手指或着嘴唇,都只会判你一个“耐刑”,也就是拔光胡须、鬓发就算了。 但若是你敢将别人捆起来,还恶作剧似的扯光别人的眉毛胡须。哪怕你没有殴打过对方,但不好意思,你都得被罚作城旦,加入无限期的工程大队,日夜不停的去修城墙造宫殿。 另外,如果拔剑,或者用其他带鞘的武器如铍、戟、矛等进行斗殴,哪怕没有伤人,也都会被拉去当城旦终生改造。 涉间和西乞孤的行为就属于私斗罪中较轻的一种。 按彼时的情况,罪在涉间,只要西乞孤不还手,转身上告,他就不会有罪,但可惜西乞孤本能的还了手。 不管对错,只要还手,就是互殴。 当两人重新回到屋舍的时候,涉间走在前面,神色淡然。 他脸上的巴掌印已经消了,样子和之前差不多,惟一的区别就是他两鬓的头发被剃掉了,但这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说,好像并无大影响,那点发量,半个月就长起来了。 走在后面的西乞孤就大不一样了,他之前唇上和下巴上都蓄有胡须,两边鬓发更是旺盛浓密,颇有一番官相。如今却成了光溜溜一片,整個人看上去比以前年轻了好几岁。 但他的精神却比刚才差远了。 西乞孤低着头,捂住脸,灰溜溜的爬到土台角落里。 脸靠墙壁,背向众人。 门口,梁广的身影出现。 他瞪了一眼屋中众人,低吼道:“两人私斗,已按照律法处以耐刑。二三子都记清楚了,若再有人敢犯,定严惩不饶。下一次,就不是耐刑这么简单了。” “唯。” 众人连忙应声。 梁广转头看向柱:“你叫柱是吧。伱来做庚什的什长,管好他们,明天日出时外面集合。” “唯。”柱欣喜答应。 梁广又看向赵佗,在他略显年轻的脸上犹豫了下,道:“你来做伍长好了。” “唯。” 赵佗亦开口应道。 这是一个很理想的结果,赵佗没有服过更卒役,也没经受过专门的军事训练,若是来做什长反倒显得经验不足。如今给柱打下手,倒是可以多加学习。 其他人也都很高兴,性格憨厚耿直的柱,可比西乞孤好上太多。 赵佗不由看向涉间,见他已经自个儿睡了,不由在心中感叹。 这小子果然不可小瞧,是那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角色,顷刻间就把西乞孤的什长之梦给废掉了。 经过这事一闹,大家都倦了,相继进入梦乡中。 此起彼伏的鼾声里,夹杂着一声声抽泣。 到了第二日,天还未亮,众人便在柱的催促下起身,在屋外集合。 西乞孤落在最后面,面无表情,但赵佗注意到他偶尔看向涉间的眼神,充满怨恨。 这家伙很不甘心,恐怕会找机会报复。 但赵佗不怕,如今他是伍长,有权利惩罚手下士卒。 他可以好好调教对方。 随着集结的命令下达,营寨中士卒开始整编。 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一什,五十人为一屯,百人…… 在一位二五百主的率领下,上千士卒按照相应的队伍走出营寨。 与此同时,整个关中地区的各处官道上都有士卒在行军。 从高空往下看,他们仿佛一条条黑色的溪流,共同向着蓝田的方向汇聚,他们将在那里变成汹涌的浪涛,然后向着燕赵之地奔涌,最终席卷整个北方。 蓝田大营,是秦都咸阳的门户,亦是秦国东出的渠道。 受到征召而来的关中士卒在这里聚集,在余下三天的时间里进行再次整编和基础的行军训练。 战争,贵在阵型号令,而行军的基础,也在行伍队列之间。 兵何以为胜? 以治为胜! 所谓治者,居则有礼,动则有威,进不可挡,退不可追,前却有节,左右应麾,虽绝成陈,虽散成行。 与后世一样,秦军对这些新卒的训练亦是练习站队和行进。 前进、后退、止步、左转、右转…… 因为上过战场的老卒大都在王翦军中,这一批支援部队里虽然也有柱这样的老兵,但大多数都是新人,一些人虽在更卒训练里练过阵型队列,但新兵之间的配合还是很难,三天之间整个蓝田大营里都充斥着各种呵骂声。 但在辛屯,屯长梁广却注意到,庚什那个名为赵佗的伍长十分机灵。 他学习队列操法十分迅速,像左转右转之类的高难度动作竟然是一遍就会。 而且还用了一些奇怪的技巧让庚什其他人都快速熟练了队伍行进。 似乎连那个什长柱都对赵佗言听计从。 相比辛屯其他四个什的混乱不堪,颇有秩序的庚什简直是鹤立鸡群。 “此子不错。” 梁广心中暗暗记下。 要知道作为屯长,他如果想要在战争中升爵,依靠的不再是单个首级。 《商君书》有言:其战,百将、屯长不得,斩首;得三十三首以上,盈论,百将、屯长赐爵一级。 每一次战斗,百将屯长必须得到敌人首级,而若想升级,至少需要三十三个敌人的脑袋才行。这已经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而是整个集体的功勋。 作为屯长,手下有能力的人自然越多越好。 三日时间一过,进入新的月份。 初一,大军自蓝田军营中开拔,如同一条黑色的长蛇,向着北方蜿蜒而去。 …… 燕国,蓟都。 燕王宫。 “都是荆轲,都是他的错!” 燕丹愤怒的来回踱步。 “这该死的荆轲,竟敢私杀秦舞阳。要不是他私自行事,这次刺杀定会成功!” 燕丹越想越气,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 “竖子荆轲,坏我大事!” “秦舞阳十三岁便能当街杀人,若是跟着上殿,此事定然功成。这该死的荆轲竟敢杀了秦舞阳,换上一个什么高佗,结果被那竖子将此事告发,吾恨矣!” “恨矣!” “够了。” 王榻之上,燕王喜冷冷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此事既已发生,恨之无用,还是想想如何对付那王翦吧。” 燕丹冷静下来,道:“赵嘉那里已经回信,他会率军亲至,与我燕国共抗王翦。” “辽东那边呢?” “父王,辽东边军也已经在路上了,要不了多久就会赶到。” 说到这里,燕丹脸上重新出现自信的神采,他冷笑道:“只要再征发国中男子,我燕国顷刻间就能聚兵数十万,那王翦以疲惫之卒,想要灭我燕国,没那么容易。” “嗯。” 燕王喜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表情。 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在微微颤抖。 第三十九章:军营 中山,秦军大营。 “上将军,如今增援的士卒已到,正是我军一举克敌之时。” 李信站在营帐中,声若烈火,在这寒冷的燕赵之地熊熊燃烧。 “咳咳。” 坐在上首的王翦捂着嘴轻咳两声,拿起一旁的绢帛擦了擦鼻子。 他这两天受了些许风寒,哪怕帐中让人点了营火,依旧能感觉到丝丝寒气往身体里钻。 下雪不冷,化雪冷。 冬天即将结束,天气却比往日更加寒冷,真让人受不了。 见王翦不说话,李信又忍不住道:“上将军,若是再不抓住战机,等到燕人的辽东军和赵嘉的代军赶到,合兵一处,死守武阳。我们想要灭掉燕国,就会更困难。” 年轻人啊。 王翦看着说话中气十足,满脸红润的李信,既感叹又羡慕。 他笑着问:“李将军有何良策?” 李信昂首道:“信愿率军前驱,破龙兑、武遂,渡易水,直取燕国下都武阳。” “只要在燕国援军抵达之前,攻取武阳。我军便能以此为据,将支援武阳的燕国辽东军和代军各个击破,最后大军合围蓟都,立下灭国大功!” 李信说话掷地有声。 王翦摇头道:“若是在代军和辽东军赶到前,拿不下武阳又如何。” 李信皱眉。 这在他看来是不可能的,连邯郸都破了,区区燕国下都,如何拿不下? 王翦又笑道:“李将军,军情策略老夫心中自有决断,战机出现时少不了你的战功,你就不要忧心了。” “刚好大王增援的关中士卒到了,就交给你进行操练,这可是大事,不得怠慢。” 上将军老矣。 李信眼中闪过一抹失望,他深吸一口气,垂首道:“唯。” 看着李信大步走出营帐,王翦摇了摇头。 用兵打仗,须知天时、地利、人和。 论天时,如今寒冬虽然要过去,但依旧冷的人发抖,连他堂堂上将军都受了风寒,更别说是底层的那些士卒了,在这种天气下攻击坚城硬垒,这不是逼人送死吗? 再说地利,下都武阳作为燕国西部的堡垒,被燕人经营了上百年早已成为一座铜墙铁壁。 据探子回报,那城池南北皆有易水环绕,主体更分做东西两城,中隔一条运粮河互为犄角,堪称易守难攻,城内的燕军也做好了誓死血战的准备,岂是李信说的那般,等闲之间就能拿下。 最后是人和,燕军护卫家园,代军与秦有亡国之恨,两军皆是士气高昂,视死如归。 且他们都是本地土著,早已适应了这严寒的气候,而秦军却正好相反,不仅士气低下,还有很多人水土不服,支援的新卒更是仓促间征召,如果不多加训练,没有多大的战斗力。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 就算李信的突袭真有可能打下武阳,随后攻灭燕国,建下不世奇功,但风险太大了。 “老夫打仗,讲一个‘稳’字。” 王翦看着李信离开的方向,一边擤着鼻子一边摇头。 年轻人啊。 …… 新建的军营。 八尺高的木墙环绕外围,驻扎在里面的军队分作前、后、左、右、中五个小营。各個小营都有单独的营区,各营之间又有明确的界线,并且挖了相应的壕沟区分。 军营中的道路,每隔一百二十步都设有岗哨,不准未经允许的士卒通行,并负责将道路肃清。 在五个小营中,又按照百人来划分。 “使非百人,无得通。非其百人而入者,诛之。不诛,与之同罪!” 军令已下,不是一个百人队的人不准通行,如果有人擅自进入其他营地,该营地的百将就要将擅入者抓起来严惩,如果不进行惩罚,该百人队将连坐,不仅是百将、屯长,就连什伍诸人都要与之同罪。 “真严格啊。” 赵佗心中感叹,刚刚统率他们的百将吕武已经传达了一遍军令,接着回到营帐,管理辛屯的屯长梁广又把下辖的五个什集合起来,重复了一遍。 “非将吏之符节,不得通行。采薪刍牧者,皆成行伍,不成行伍者,不得通行。吏属无节,士无伍者,横门诛之。逾分干地者,诛之……” 军法严格不是随便说说的,通篇都是各种不行,各种诛。 在上面下令之前,所有人都得乖乖的呆在营帐里。 一旦有人违反军令,什伍连坐,一个都跑不了。 在这种不能随意走动的情况下,赵佗也只能和庚什的袍泽们缩在营帐里大眼瞪小眼。 “太冷了,天啦,这种天气还让人打仗,光是冻都冻死了。” 营帐里,小白唉声叹气,抱着被衾(qīn)缩成一团,身体还在瑟瑟发抖。 柱说道:“等吧,到做饭的时候,就能烤下火了。” 军中有专门的勤杂人员去打柴割草,但因为秦军人数太多,打来的木柴只能用来做饭,平日想烤火取暖,不可能的。 一片唉声叹气,营帐中大部分都是关中人,虽然关中的冬天也好不到哪去,但至少是从小长大的故乡,身体有一定的适应性。 如今到了燕赵之地,不仅水土不服,还刚好遇到最冷的化雪天,这可比下雪的时候还冷的多。 而且营帐里还没床榻,大家都是打的地铺,那种滋味,可别提了。 赵佗倒是还好,他本就是赵人,对这边的气候比较适应,但为了合群,他也表现出寒冷的样子。 “挤一挤吧,大家互相取暖,熬一熬就过去了。” “好,佗,我跟你一床,让我暖和一下。” 黑臀眼睛一亮,就要往赵佗的被衾里钻。 要知道,秦军除了兵器甲胄之外,不仅是换洗的衣物,就连被衾之类也得自带或者去驻扎地附近的集市买。所以每个人的被衾厚薄都和自家的财力有关,帐中诸人,自然以赵佗为最。 对此,黑臀早就瞄上了。 但还没等他将赵佗的被衾拉开,涉间的脑袋就钻了出来,他冷冷的瞪了黑臀一眼。“找其他人去。” 黑臀悻悻的转过身,这时候其他人都互相组了队。 只剩他和角落里的西乞孤。 西乞孤感受到黑臀的目光,叫道:“不行!” 黑臀嬉皮笑脸,正待说话,突然神色一变,愣住了。 不仅是他,帐中众人都快速从被衾里钻了出来。 缓慢又沉重的鼓声敲响了。 伴随的,还有一道道传令兵的吼声。 “将军巡营!” “将军巡营!” 第四十章:巡营 秦军制度为临战任将,根据作战对象等各方面情况确定总兵力,然后由秦王任命三军统帅,即为上将军。 上将军之下,又根据总兵力的多少,分设若干个副将,也就是裨将军。 赵佗所在的新卒军营,便是归属于一位裨将军麾下。 随着“将军巡营”的传令声和沉重的鼓声响起。 被惊动的兵卒们仓皇从营帐中跑出来,站在路边,紧张的看着辕门方向。 “好家伙,这是搞突击检查啊,只是不知来的是哪位将军。” 赵佗心中嘀咕,他对眼前的状况并不陌生。 前世上学时住寝室,经常会有什么学生会干部、辅导员、各种领导什么的来搞突击检查。 “黑屁股,你说这巡营的将军是个啥模样,来的该不会是那位灭了赵国的王老将军吧?”小白伸长了脖子往外望。 黑臀抱着膀子,嘀咕道:“谁知道呢,管他来的是谁,还是快点弄完回去暖和吧,这外面要冻死乃公了。” 旁边的阿牛插话道:“说不定就是王老将军,我阿翁之前就在王老将军麾下待过。听说这位老将军最爱巡营,且关心士卒,若真是他来巡营,说不定还会赏咱们几条被衾暖和暖和呢。嘿嘿嘿……” 站在后面的西乞孤听到这话,眼中露出一抹不屑,他本不想开口,但又忍不住表现欲望。 “竖子真是无知。若来的是上将军,那刚才传令兵喊的就该是‘上将军巡营’,而不是将军了,连这点都不懂,蠢。” 阿牛被说的面红耳赤,又不敢和西乞孤争辩,羞的低下脑袋。 一旁的黑臀嘴里嘀咕道:“这家伙又开始卖弄了。” 倒是赵佗听在耳中,忍不住高看西乞孤一眼,这家伙虽然脾性不好,但毕竟是做过多年的乡中小吏,不管是见识还是判断力都比其他几人好太多。 这时候,长短两兄弟也开始说起话来,旁边的小白更是问柱之前上战场时,是否在王老将军手下待过。 赵佗转头四顾,见不仅仅是他们庚什,其他的什伍,也都在各种攀谈讨论,整个军营闹哄哄的。 毕竟是刚征召不久的新卒,短短三天的操练后便是长途行军,没有足够的时间进行纪律训练。后世的大学生军训尚且有交头接耳,更别说这时代的一群粗野鄙夫。 赵佗想到那些领导突击检查时的作风。 检查嘛,就是找问题,找出问题一顿臭骂。 没有问题,那也可以挑出问题嘛。 一念至此,他脸色肃然起来,对不知道说到什么话题嬉笑起来的长短兄弟斥责道:“不得交谈。” 赵佗既是伍长,又是有爵者,再加上见识非凡,一路上已在庚什中树立了威信。他这一声呵斥,倒是把众人都镇住了。 “佗,这是……”黑臀动动嘴,却被后面的涉间一脚踹在屁股上,顿时把话咽了回去。 赵佗看向还没回过神的柱,说道:“什长,令有言,将军巡营,不得喧哗。” “哦哦,是是是。” 柱挠了挠头,对众人说道:“佗说得对,大家不准说话了。” 赵佗又让众人将甲衣穿好,手持戈矛,按照高矮秩序排列整齐,昂首挺胸的站着。 同时,他又在柱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柱连连点头,向不远处的屯长梁广走去。 …… 李信头戴鹖冠,身穿扎甲,足踏战靴,在诸校尉、军候的簇拥下,绷着脸走进辕门。 乌合之众! 这是李信对这支增援部队的第一印象。 虽然营地的主干道都已经被清干净,路上无人乱蹿,但那些听到鼓声和传令兵呼喊的士卒站在营帐前,竟还有人相互交头接耳,远处的营帐更是还有喧哗声响起。 甚至还有人传承着散漫懒惰的黔首秉性,自己这個将军都已经进营了,他们竟然才慢悠悠的从营帐里钻出来。 好大的架子! 最让李信无法容忍的是,这些所谓的士卒一个个站的东倒西歪,左一个右一个,一个什十个人,竟然能站成一个三角形。 而且他们有的人身上穿着甲衣,有的人却连鞋履都在仓皇中丢了一只,打着赤脚站在地上直摩擦,发放的武器更是有人拿,有人没拿,乱糟糟的一片。 要不是李信打了个突袭,根本看不到这种狼狈样。 如韩非子所言:知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 一个突然巡营就让他们措手不及,可见这营新卒的军规军纪是多么的差。如果换成敌人突袭,纵火烧营,短兵厮杀,这些新卒,怕不是一群被轻易屠宰的羔羊。 想到这里,李信的脸更黑了。 周围两位校尉也见到这场景,面容铁青,一人对身边的军候说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整肃。” “慢。” 李信转头,狠狠瞪了那校尉一眼。 那校尉连忙闭上嘴,神色惶恐不安。 “走吧,让本将先看个清楚,看看这是支什么样的军队。” 说着,他迈开大步,顺着营中道路巡视起来。 兵者,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李信作为沙场战将,自是清楚作为主将必须要了解麾下军队素质的重要性,如果连自己率领的军队是什么货色都不清楚,就和人对垒沙场,那就不叫战斗了,而是送死。 随着李信在各个百人队的营区间行进,脸上的寒霜越来越重。 都是些什么东西。 怪不得王翦对这批支援的新军不以为然,让自己来好好训练。 就这些货色能在战斗中起到什么作用? 如此散漫的军纪,上了战场那还得了。 李信出身陇西大族,父、祖皆是郡守级别的高官,一成年便蒙受祖荫进入咸阳成为秦王的郎卫。 之后外放出来直接就是军将,随着几位大将南征北战,手下率领的都是百战精锐,或是上过沙场的老卒,何曾领过这种新兵蛋子,这混乱的场面,气得他心头火起。 就在李信胸中燃烧的火焰越来越炽烈的时候,突然,他眼前一亮。 前方的一个百人队营垒竟然和之前看到的不一样。 一个营帐前站十人,按着顺序一字排开。 虽然这支百人队依旧很散漫,一百人站姿各异,但至少无人说话,比之前的混乱场景好上太多。 特别是,李信注意到,其中一个营帐前的什伍竟按照高矮顺序排列,每个人皆身穿皮甲,手持戈矛,昂首挺胸的站在原地,在眼下的环境中显得十分有军纪。 这年头,就看谁比谁更烂。 在前面那些同袍的衬托下,这个什伍的出现让李信心头的火气散了一些。 第四十一章:什长 这时,李信的目光注视到那十人中的一个少年。 只见那少年身高七尺以上,手持短兵,昂首站立,双脚并拢,整个人站的笔直,一动不动,看上去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宝剑,寒光照人。 李信剑眉微挑。 此子,他似乎见过。 但那少年头上的椎髻和身上的秦军装扮,又和记忆中不太符合。 特别是他的头上还带着象征公士爵位的褐色包巾。 李信摇摇头,不是很确定。 一旁跟着的两位校尉却看的心惊胆战,这位突然巡营的李将军先是点头让他们松了口气,但马上又跟着摇头,一下让他们从高山坠落低谷,心中忐忑不安。 要知道秦军上下等级森严。 战诛之法曰:什长得诛十人,屯长得诛什长,千人之将得诛百人之长,万人之将得诛千人之将、上将军无不得诛。 作为上将军派来管理此营军卒的李信,他就是这处营寨最大的权威,若想惩治这两个校尉,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除此百人外,全军飧食减半,此百人额外赐酒食。” “明日,全军整肃,本将要亲自操练。” 李信扔下这句话,大步离去。 两位校尉相视一眼,这才松了口气。 寒冬腊月里伙食减半算是比较惨的,估摸着很多人半夜都会被饿醒。 但相比其他惩罚,已经够轻了,估摸着还是李信看在整個军营都烂的情况下,人数众多,不好严惩。 …… 眼见李信离开。 赵佗也松了口气。 他之前想着让队伍严整些,免得被巡营的将军处罚。 但没想到来人竟是李信! 赵佗之前为荆轲驾车的时候,曾进入过秦军大营,并和李信打过照面,只是当时李信的目标是马车上的樊於期脑袋,并且说话的人是秦舞阳。 赵佗估摸着李信可能会记不得自己,但没想到这位将军的记性竟如此之好,居然一眼就盯住了自己。 那种眼神,锐利如刀,似乎是已经看穿了自己的身份。 赵佗硬着头皮,身体僵硬的不敢动。 直到李信离去后,他才松了口气,发现在这冬日里,自己的后背竟出了一身汗。 这时,他们辛屯的屯长梁广,引领着一个右髻苍帻,身穿甲胄的中年军吏大步走来。 百将吕武! “这就是庚什的什长柱,和伍长赵佗。” 梁广伸手指了一下还有些呆愣的柱,又指向赵佗,为吕百将介绍起来。 吕武面容粗犷,有着第三级簪袅爵位,他也是个大嗓门的直汉子。走过来,指着柱说道:“就是你向梁广提的建议?” 柱有些紧张,“上……上吏。是佗告诉我的。” 梁广也在一旁说道:“这个叫赵佗的公士很机灵。” 吕武看向赵佗,见他虽然年轻,但神色不卑不亢,对自己一揖行礼,举止间颇有风范,不由心生喜爱。 要知道将军突然巡营,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在没有准备和演练过的情况下,军营里从上到下都是乱糟糟一片。 如果是提前告知将军巡营,情况绝不会这样。 在这突袭中,百将呼喊屯长,屯长怒斥什长,什长也忙的焦头烂额,一会让那个士卒别乱跑,一会儿让这个战士把身上裹着的被衾放下,到处一片混乱。 而这时梁广突然跑来,告诉自己把士卒们赶到帐外,站成一排不准交谈就够了。 吕武试着弄了一下,果然原本的一团乱麻一下就理顺了。 站成一排,不准说话。 多么简单清晰的命令,效果却十分明显,让他们这一个百人营垒在混乱的大营中显得鹤立鸡群。 他不仅得到顶头上司五百主的夸奖,据说就连巡营的将军也对自己表示满意,还给自己这一百人赐下酒食。 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啊。 吕百将简直走上了人生巅峰。 想到这里,吕武看着眼前的赵佗越看越喜欢。 “好,如此聪慧,区区一个伍长怎么能够。这庚什的什长就由你来做吧。” 吕武直接钦定,把赵佗提了一级。 赵佗愣了下,并未马上应下,而是看向原本的什长柱。 柱这人虽然没啥大的才能,但憨厚老实,对赵佗的一些建议也是言听计从,算是很不错的袍泽,赵佗并不想因为一个芝麻大小的什长就伤害两人的感情。 “怎么,你有意见?”吕武察觉到赵佗的目光,向柱冷脸看去。 柱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本就该佗来当什长,他比我有才能的多。让佗来当什长,小人心甘情愿。” 庚什众人听到这话,也都赞同的点点头。 赵佗虽然年纪最小,但一路上展现出来的才能已经远远超出众人,让其他人很佩服,甚至连自傲的西乞孤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年颇有本领。 吕武略显惊讶,要知道他看多了为了什长伍长之位吵得唾沫横飞,怒目相向的场面。如今这庚什的什长之位却平稳过度,而且大家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这情况就很少见了。 唯一的理由,恐怕就是眼前的少年太过优秀,让人心甘情愿的佩服。 一想到这里,他心中喜爱更甚,看向赵佗。 这一次,赵佗没有拒绝,他拱手道:“唯,多谢上吏。” 赵佗,从伍长升级成了什长。 …… 太阳偏西,全军飧食。 军营中哀嚎一片。 唯有庚什所在的这个百人队,人人面露喜色。 托赵佗的福,他们的饮食配额不仅没有被削减,反而增加了一倍,甚至还被赏赐了热酒。 赵佗摇着杯中略显浑浊的酒,耳边传来众人大口啜饮并大声称赞的声音,不由微微一笑。 今日李信巡营之事虽显突然,却成功让他崭露头角,得到了上面屯长、百将的欣赏。 这表明,只要他愿意,想要从这囊中脱颖而出并非难事。 就在这时,涉间突然走过来,将属于他的浊酒径直倒入赵佗杯子里。 “为何?” 赵佗愣了下,要知道这时代的酒,度数虽然不高,但喝下去依旧很暖人,特别是在这寒冷的燕赵之地,喝上一口热酒,那感觉简直爽死了。 涉间摇头道:“我不饮酒。” 说完,涉间转身,走到营帐外。 赵佗心中一动,他一直觉得涉间是个有故事的人。 涉间的涉,是一个氏。 他的祖上,至少也曾显赫一时,为何却落魄到连冬衣都置办不起? 但不管赵佗和涉间的关系再亲近,甚至共用一床被衾,依旧无法得知涉间藏在心底的故事。 “或许就和这酒有关系。” 赵佗看了眼杯中浊酒,仰头一饮而尽。 第四十二章:训练 到了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军营中就响起了一道接一道的鼓声。 鼓声如雷,响亮且带有节奏,将睡梦中的兵卒惊醒,甚至有人一下从被衾里蹦了出来。 “起来!快起来!” 赵佗先拍了一下近旁的涉间,然后大声吼叫,催促众人速速起床。 涉间反应最快,一个翻身跃起,一脚踢在旁边裹成粽子的黑臀屁股上。 黑臀惨叫一声,惊的一旁的小白也跟着叫。 营帐里一阵鸡飞狗跳,好在赵佗这段时间下来颇有威信,柱和西乞孤也曾服役上过战场,对鼓声敏感,帮着赵佗叫人。 很快庚什众人就穿戴好甲胄,拿着武器在营帐外站成一排集合。 一鼓整兵,二鼓习陈,三鼓趋食,四鼓严办,五鼓就行。闻鼓声合,然后举旗。 这是昨日吕百将对两位屯长、众什长再三嘱咐的话,被赵佗牢牢记在心中。 但可惜,这批士卒中虽有柱这样上过战场的老兵,但大多数都是没经过金鼓训练的新卒,一时间又是混乱不堪,到处都是屯长、什长的呵斥。 吕百将吸取昨日的经验,不下达复杂的命令,就吼叫着让麾下百人穿好甲衣,站在帐前,一套流程下来又比其他百人队快了一截。 他一路巡视过来,见庚什众人早已穿戴整齐的站在营前,不由满意的点点头,看来自己将那赵佗提拔为什长,是个非常明智的决定。 要知道,吕百将虽然现在担任的是百将之职,但那是因为精锐部队早就被征召到上将军军中,新兵营中缺少中下级军吏,才会在矮子里面拔高个,将他任做百将。 吕百将原本不过是個屯长而已,突然被提拔成新兵营里的百将,原本只能管五十人的他,突然要管一百人,翻倍的人数让这个大老粗管理起来手忙脚乱。 不仅是他,这样的情况在新兵营中非常普遍。 原本的屯长变成百将,什长变成屯长,柱这样的小兵变成什长,再加上征兵突然,缺少足够的训练时间和磨合,这也是新卒营一遇状况就混乱的原因。 但好在,不比昨日将军巡营来的突然,今日的集合有足够的时间,让这些下级军吏整顿。 很快,一列列什伍就在各级军吏的指挥下,略微有序的进入校场。 到李信将军进营时,整个新兵营虽然还称不上军容齐整,但好歹也在校场上排列起来,让李信微微点头。 看来还不算烂到底。 接下来,便是治兵训练。 李信的练兵方法,并不像他性格那般激进,反倒显得中规中矩。 首先便是从练习队列开始。 后世一些小说里的穿越者常抱着某种优越感,认为穿越回古代,就能依靠站军姿、走队列,前进后退左右转之类的基础操作训练出一支现代化强军,碾压古人。 不可否认,古代的许多军队,特别是农民军纪律涣散,打仗只会一窝蜂的冲锋,如同山贼土匪,毫无阵型可言。 但真正的正规军队,练队列只是最基础的东西,各种操作亦不少,后世的练兵技巧许多都是承袭老祖宗的余泽。 比如在周武王伐纣的誓词里就曾言“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这就是非常严格的队列要求了。 再到之后《司马法》里“立卒伍,定行列,正纵横”。 还有孙武子为吴王试练女兵,斩杀两位美人后,众妇人左右前后跪起皆中规矩绳墨,无敢出声。 所以李信练兵的第一招,亦是要求各营部队先练习队列之法。 让每一个什伍分开,不停训练前进、后退、停止、起立、蹲下等种种基础。 练完了这些,当然还有更高难度的左转右转。 到了后世,尚且有许多人分不清左右转向,更别说是这战国之末的粗野鄙夫们,一进入左右转环节,哪怕许多人已经在更卒役里训练过一些基础了,但真到了这时候还是晕头转向。 不过好在训练并不要求小兵们熟练掌握左右,他们只需要看着前方什长手里握着的小旗,跟着什长前进就够了。到了战时,小兵们也只需要紧随长官就行。 这种情况下,就要求什长有很高的分辨能力。但可惜,许多新任的什长做不到这一点,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左右。 明明是左转,有什长却带着自己的士卒往右边冲。刚好和另一队该右转,却往左边冲的什伍撞在一起。 鞭笞声、呵骂声不停响起。 看着旁边一位什长被当场笞打十下的惨样,柱心有余悸的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庆幸道:“幸好佗当了什长,要是我的话……嘶……” 就如柱所说,赵佗手持小旗,带着身后九人,按照号令左转右转十分迅捷,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别说是屯长梁广了,就连吕百将也多次前来表扬赵佗。 “左右转都还好,幸好上面没要求不准同手同脚。” 赵佗面上冷静,但心中十分庆幸。要知道他这庚什里的长短两兄弟、石头,甚至是黑臀走路都是顺拐,想要在短时间里将他们纠正过来,那才是真正的困难。 随着一日接一日的练习,整个军营中的新卒们也在成长。 什伍学成,合于百人。百人学成,合于千人…… 这支军队渐渐的开始号令齐整,有了那么一丝感觉。 一段时间后,队列训练的差不多,便开始了辨识旗帜金鼓的习练。 所谓“击鼓而进,低旗则趋,击金而退。麾而左之,麾而右之,金鼓俱击而坐”。 金鼓作为战场最重要的信息传达手段,是每一个什长,伍长都必须要掌握的东西。 让赵佗头晕的是,金鼓之音并不是简单地分成两种,而是要玩出许多花样。 比如鼓声。 若是走一步击一下鼓,叫做步鼓,是要求步伐整齐的慢步行进。 若是走十步敲一下鼓,叫做趋鼓,就是让快步前进。 如果鼓声不停,不断敲响,就叫做骛(wù)鼓,是要开始跑步冲锋了。 所以上了战场,就必须要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一边看着旗帜的方向高低,一边听着每一道响起的鼓声,跟着鼓点的节奏进行动作,如果做错了,扰乱了大军秩序,就要遭受处罚,严重者甚至直接枭首示众。 “这就是我要入卒伍的原因啊。” 赵佗眼中闪着光,他放弃在咸阳进入学室的机会,执意来战场厮杀,除了想搭上灭六国这趟顺风车提升爵位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学习真正的沙场兵战之术。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看再多的兵书,也不如去真正的军营、战场中学来的多。 赵佗不想在日后与人对垒时,成为赵括。 他,要成为真正的沙场战将。 第四十三章:阅兵 随着寒冬渐渐退去,在每日操练下,哪怕是最难的金鼓也被士卒们慢慢掌握,整个新卒营已经不再像初来时那般混乱,有了那么一丝令行禁止的味道。 “禀将军,士卒金鼓已成,还请将军检阅。”校尉桓昭拱手相请。 “嗯。” 李信点点头,在两位校尉的陪同下,走上典兵高台。 在这里,他将检阅自己这近两个月的练兵成果。 一支军队只要能齐队列,正纵横,辨识金鼓旗帜,那就已经是孙武子所说的节制严明,部伍整齐的“正正之旗”“堂堂之阵”。 这样的军队,不说上了战场有多强的战斗力,但至少不是一击即溃的乌合之众,拥有与敌正面对垒的能力。 若是在此基础上,再进行胆气、体力、武艺的操练,那就有成为一支强军的可能。 随着李信的许可,校尉下令击鼓,在那轰隆如雷鸣的鼓声中,营中士卒以千人阵列走入校场。 啪! 啪! 啪! 整齐的脚步声跟随着鼓点奏响。 随着掌旗手挥动手中令旗,入场的千人大阵开始变换,顷刻间变成了一字长蛇阵。紧接着,又随着旗帜的挥舞,长蛇扭动,又转换成一个個百人方阵。 在那越来越急促的鼓声中,这十个百人方阵大踏步前进,向前冲锋,整个途中,并没有一人左顾右盼,人人昂首挺胸,一往无前,真正有了那种沙场冲杀的气势。 紧接着,鼓声缓慢下来,冲锋的士卒亦转化成踏步前进。即将抵达校场边缘时,掌旗手将手中令旗一挥,激昂的鼓声一下消失,代之的是“钲”被击打时发出的尖利嘹亮的金鸣声。 鸣金! 走到校场边缘的士卒转身而回,在令旗的号令下,阵型又不停变换,最终回到典兵台下时已经变回了原本的千人大阵。 一阵完成,紧接着新的千人阵列走入校场中。 一阵接一阵,每一个千人阵列都表现的不错,虽转换阵型时还有僵硬之处,但总归是能辨明金鼓旗帜,不是胡乱奔袭。 不错。 李信微微颔首,看来这段时间的辛苦没有白费。 见将军点头,两位校尉也放松了不少。 桓昭往校场中一看,发现正有一队千人阵列即将走入校场,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对李信道:“将军,你之前看中的那个百人队亦在其中。” “哦?” 李信受到提醒,将目光落到校场中。 …… “大家别怕,跟着我就行。” 赵佗对后方众人安抚道,毕竟今日是要接受将军检阅,不比平日的操练,众人心中自然会紧张。 “好,大家都看着什长的动作,跟着他准没错。”小白第一个表示支持。 黑臀舔了舔嘴唇,道:“我倒是不怕,就是想……想遗矢。” “竖子,不准!” 走在黑臀后方的西乞孤脸都白了,他还真怕黑臀说到做到,污了自己的鞋履倒还罢了,要是被台上的将军校尉看到…… “给我憋回去。” 赵佗哭笑不得。 黑臀嘻笑道:“骗你们的啦,我半夜才去过溷,哪能那么快。” 这一番打岔,倒是把众人的紧张情绪都笑没了。 随着鼓点声敲响,众人开始按着节奏前进。 士卒看什长,什长看屯长,屯长看百人将,百人将…… 按着平日的操练,整个千人大队井然有序的前进,时而变成长阵,时而转为百人方阵,时而冲锋,时而慢走,分分合合,一切都听从鼓声旗帜号令,显得军容齐整,不似以前那般乌合之众。 不过就在阵列转换成十个百人方阵,即将走到校场边缘的时候。 掌旗手正要挥动令旗,停鼓鸣金,让他们转身回走。 李信盯着其中的一个百人方阵,突然开口道:“继续擂鼓,用力!” 都到校场边缘了,还擂鼓? 不仅是两位校尉愣住了,就连鼓手也差点停了手中鼓槌,等反应过来,才咬紧牙关,死命捶打战鼓。 咚! 咚! 咚! 战鼓轰鸣,声音越来越急促,催促着士卒们向前冲锋。 但校场中的士卒都愣住了。 带队的人有些发懵,怔在原地。 他们这一阵列已经到了校场的边缘,再往前就是一条挖开的壕沟,壕沟对面则是堆满了杂物的一处小营。 按理说,到了这里,就该停鼓鸣金,让他们掉头回去了。 之前的几个千人阵都是如此,咋到了自己就不同了? 疑惑充满了所有人的心,各百人队的百将也都茫然四顾,甚至回头去望指挥处,看是不是号令错了。 士卒们自然也是疑窦丛生,有人相互交谈,有人到处张望,基本都停了下来,或是在原地踏步。 除了庚什。 赵佗眯着眼,耳边听着那隆隆鼓声,前方深一米宽两米的壕沟在眼中无限放大。 击鼓而进,鸣金而退。 鼓不止,不能停。 金不鸣,不能退。 骛鼓敲响,便是冲锋。 赵佗咬着牙,对身后众人吼道:“向前,冲锋!” 说着,他一马当先,越过前方停滞的什伍士卒,在那激昂的鼓声中向前奔跑,持着武器发动冲锋。 后方的涉间一言不发,紧跟而上。 庚什的其他人先是愣了下。紧跟着,黑臀、小白甚至是西乞孤和柱也奔跑起来。其他人相视一眼,亦抱着对赵佗的信任追了上去。 校场边缘,在那停滞不前的十个百人队中,一个只有十人的什伍冲了出来。 他们在隆隆鼓声中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跳跃进了前方的壕沟,奋力攀爬着,穿过壕沟,继续向着前方冲刺。 所有人都看呆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庚什所在的辛屯屯长梁广,他大叫道:“吕百将!” 吕百将也清醒了过来,他想到庚什那小什长平日间的种种聪慧。 “跟上去,跟着庚什!” 吕百将大叫一声,身先士卒的跳进壕沟。 在他身后,两位屯长也带着士卒们追了上去。 不停重击的鼓声中,其他九个百人队的士卒皆是一脸懵的看着这一幕。 …… 典兵台上。 李信双目炯炯,看着已经越过壕沟的士卒。 他回头,看着两个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校尉,不容置喙的说道: “将那个什伍的人带过来。” 第四十四章:金鼓 “我们该不会被惩罚吧。” 在前往典兵高台的路上,黑臀小声嘀咕着。 除了涉间冷着一张脸外,其他人也都左顾右看,神色不宁。 刚才的操演,他们已经到了校场边缘,前方是一个壕沟,壕沟对面已经出了线。 按理说他们是不能越过壕沟的,应该在到达校场边缘的时候,像前面那些千人阵列一样,转身变阵回去。 但本该停止的鼓声没有停,本该响起的金钲声也没有出现,这就导致众人都愣在那里。 赵佗这时候踩着鼓点声冲出去,显得十分突兀。 他们这些人也是抱着对赵佗的信任才追上去的。 但没想到,鼓声停下后,突然有传令兵到来,令他们这一什的人前往典兵台。 这就很让人害怕了。 毕竟其他九个百人队都没有跟着冲锋,让庚什这十人的动作显得十分突兀,相当于打乱了阵型。 军令有言,乱阵者,诛! “莫非要将我们作为典型,在三军面前严惩?” “不会砍脑袋吧?” 长短兄弟和阿牛都是面如土色,已经有些后悔跟着赵佗冲锋了。 柱安慰道:“不会的吧,毕竟百将他们也跟着咱们一起冲了。而且我们是跟着鼓声来的,应该不会被算作违令。” 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柱还记得上次服役时,就有一个什长扰乱阵型,结果全什都被斩首示众,脑袋挂在辕门上,让过往的士卒看的心惊胆颤。 一想到这里,柱的双腿就有些打颤。 “噤声,保持队列。” 赵佗神色冷静,这时候依旧让众人保持好队列行进。 典兵台上,李信负手而立,刀削般的面容上双目炯炯有神,盯着那個受命前来的什伍。 身旁两位校尉面面相觑,他们拿不准这位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要惩罚,还是要奖赏? “小人庚什什长赵佗,拜见将军、校尉。” 赵佗快步趋来,对典兵台上的三位上吏恭敬行礼。什中众人也颤抖着身体跟着赵佗作揖。 李信的目光动了一下。 口音。 并非关中秦人。 哪怕赵佗说的是雅言,能让大家听懂,但地方上的口音还是略明显。 不过李信并未在这问题上纠缠,只是微微颔首,却不去看赵佗,而是将目光落到其他人身上。 “诸阵皆停,你们为何冲出,不知这会打乱大军阵型吗?” 李信的声音冰冷,听不出感情。 扑通。 阿牛被李信的质问吓得全身发颤,一下跪倒在地上,说道:“我是跟着大家冲的,将军,不是我的错。” 长和短也哭叫道:“将军,我们都是跟着他们的,他们不冲,我们也不会冲出去啊。” 李信面无表情,目光移到一旁。 黑臀叫嚷道:“我是跟着什长冲的,之前军令里说过,让我们一切跟着什长行动。” “对,我们紧跟什长,什长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柱和小白亦附和说道。 西乞孤咬牙道:“按军令,我们要听什长指挥。” 众人说法都差不多,核心问题是在于赵佗发出了冲锋的命令。 对此,李信不置可否,目光最终落到赵佗的身上。 “你下达了冲锋的命令?为何已到校场边缘,所有阵列都停下了脚步,你还带着一什的人往前冲入壕沟,将阵型打乱,不知军令有言,乱阵者诛么?” 赵佗抬头,挺直脊梁,目光清澈。 “小人听说,自古长胜之师,全靠节制号令。如果节制号令不严,虽然上了战场,也是乌合之众。之前训练金鼓时,屯长、百将再三强调‘击鼓而进,鸣金而退’。” “是以,小人认为作为士卒,只要上了战场,就只需看旗帜号令,只听金鼓之音。如果旗帜和鼓声都催促着我们前进,哪怕主将口说不许,我们也不该依从,而是跟着鼓声前进。” “如果擂鼓不止,休说前面只是一条壕沟,就算是有刀山火海,我们也要冲进去。如果是鸣金声响,哪怕主将让我们前冲,我们也该立即退回,就算是前面有金玉珠宝,我们也不该有丝毫留念。” 赵佗说话掷地有声,七尺的身躯在这一刻显得格外高大。 两位校尉惊讶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李信更是双眸闪光,朗声开口。 “好一个只要擂鼓不止,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也要前冲。” “若是众军皆有如此之心,有何军不可破,何功不可立?” 李信深深看了一眼赵佗,勉励道:“本将不管你是何出身,希望你能保持此心,未来必有前程。” “唯。” 赵佗恭敬一礼,心中大松一口气。李信的话,似乎是在暗示他并不在意赵佗的出身,只看重能力。 李信对桓昭道:“桓校尉,阵战之法当如此子所说,闻鼓进,鸣金退,一切依金鼓而动。若是出现一点意外情况便仓皇无定,上了战场,恐有覆军杀将之危。” “将军说的是,还请将军责罚。”桓昭面露苦色。 李信又转头看了一眼沉静自若的赵佗,心中不由轻赞一声。 “此子赏万钱,此什之人各赏千钱,百人之队赏百钱。至于其余九百人,各削减饮食三日。传告诸军,以此为戒。” “唯。” …… “阿佗这番出了好大的风头,依我看,休说是区区什长,就是屯长也做得。” 庚什帐中,黑臀穿着新衣,一边饮着赐下的热酒,一边嬉笑开口。 “就是就是,什长太厉害了,你看当时所有人都愣住了,那些什么百将、屯长一个个都不知道该干嘛,就只有咱们庚什随着鼓声冲了出去。伱说说,这是不是说明那些百将、屯长都不如咱什长厉害。” “就是就是,我看什长说那番话的时候,连将军都听的一愣一愣的。那两个校尉就该把什长提拔成屯长的。” 长短兄弟,阿牛等人亦附和赞同,他们一边数着手里的赏钱,一边大拍着赵佗的马屁。 连小白和柱等人也加入称赞的队伍。 此番千钱之赏,已经让他们彻底拜服在赵佗的身下。 到是西乞孤翻了个白眼,道:“你们以为屯长好当么?那是需要爵位的,至少需要上造以上的爵位才行。” 这一下西乞孤惹了众怒,黑臀叫道:“那又怎样,以阿佗的能耐,早晚能升爵当屯长。” 其他人也纷纷出言,帐中一片喧闹。 门口,赵佗一边听着诸人的争论,一边摇头。 就如西乞孤说的,秦国是爵本位的国家,军功爵贯穿一切,哪怕他被李信将军点名表扬,表现远远超出那些屯长、百将。 但他没有足够的爵位。 无爵,便不能担任更高级的军吏。 “快了。” 赵佗的目光望向外面。 寒冬从燕赵大地上退去,万物在复苏,远处光秃秃的树枝上已有绿条抽出,大地的泥土也被嫩绿的小草顶开。 远方,甚至能看到鸟儿展翅飞翔的景象。 春天,来了。 战争,也来了。 第四十五章:后发 燕都,通霞台。 燕王喜高坐台上,紫色与红色的烟雾将他环绕,旁边缠绕着火浣布的铜灯放出光芒,里面燃烧的龙膏发出“滋滋”声响,有一种奇异的香味在这处宫殿中弥漫。 燕王喜睁开双眸,扫视着殿内镶嵌的片片碎石。 碎石片片,光影可见,如同一面面铜镜,里面映照着无数扭曲的燕王身影。 “没有出现。” 燕王喜眼中闪过一抹失望。 这里是通霞台上的燕王行宫。 传说,先祖昭王曾在此台与神女相遇。 那神女自光滑的碎石镜中走出,与燕昭王共游此台,嬉戏玩耍。 时有鸾凤鼓舞,如琴瑟和鸣,神光照耀,如日月之出。 台上种植着恒春之树,叶如莲花,芬芳如桂,花随四时之色。 燕昭王得神女相助,有英杰豪士相投,将一个弱小的燕国治理的强盛辉煌。 乐毅南伐,破齐七十余城,威震诸侯。 秦开东征,逐东胡迫朝鲜,拓地两千余里。 那是燕国最辉煌,最巅峰的时刻,一跃成为战国七雄之一。 这让后继的数代燕王皆心驰神往,恨不得这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代代相承,无事便会在这通霞台上高坐,等待属于自己的神女出现。 燕王喜也不例外,王翦驻军中山,随时会渡过易水伐燕,这让他很忧虑,但作为一国王者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日日皆来通霞台打坐消遣。 “若是孤能遇神女,得仙神之助,定能像昭王灭齐一般,一举灭了秦国。” “可惜神女无踪,难以追寻,倒是近来那几个方士说海中有神山出没,若是遣人浮海而去,或是能登上神山,得仙人不死之药。” 燕王喜想到此处,眉开眼笑,嘴角都咧开了,秦国大军的事已被忘之脑后。 就在这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将燕王喜从美好的幻象中惊醒。 “何事如此仓皇。” 燕王喜收起笑,皱着眉看着大步走入殿中的燕丹。 这儿子让他伤透了脑筋。 燕丹快步走入殿中,见自家父王还高坐烟雾里,想来又是在这里发呆等神女了。 “是王翦发动进攻了?” 燕王喜见儿子表情不是很好,心里咯噔一下,率先发问。 燕丹摇头道:“禀父王,那王翦麾下大军并无动作,依旧缩在中山大营里。” 燕王喜皱眉道:“既如此,又有何好慌张的。只要王翦不渡过易水,我燕国便与他相安无事。” “父王,是辽东出事了!” 燕丹咬牙切齿说道。 他们之前惧怕王翦进攻,不仅征发国中男子入伍,更将数万辽东边军召了回来,准备和王翦决一死战。 按燕王的想法,他们只需将军队集中在下都武阳城中,依靠那座经营了上百年的堡垒和城前流淌的易水,等待秦军的主动进攻就够了。 天寒地冻,城坚墙固,士卒又万众一心,管你什么名将王翦,到了武阳城下,亦要折戟沉沙,耗都能将你耗死。 谁料那王翦竟然不按计划走,整个冬天都龟缩不出,只是日日在营中操练士卒,这就让燕王父子很难做了。 他们如今骑虎难下,特别是因为辽东军调回的时间太久,那些曾被燕军赶到偏僻蛮荒之地的家伙又钻了出来。 东胡、高夷、濊人、貊族,甚至就连被燕国狠狠敲打过的箕子朝鲜也在蠢蠢欲动。 “已有好几座城邑被那些野人劫掠,而且听说那东胡诸部正在集结,意在夺我辽东。” 燕丹的话让燕王喜悚然一惊。 辽东! 虽然那地方气候严寒,蛮夷众多,但在燕国数代人的开发下,农业上已经有了起色,还兼有鱼盐之利,皮毛之饶,更兼地势广阔,称得上是燕国十分重要的后备仓储地,绝不容有失。 燕王喜神色凛然道:“看来与秦国之战,必须尽快解决。你且召诸位将军前来,共商军事。” “唯。” 看着燕丹走出殿外的身影,燕王喜彻底从虚幻的美梦中清醒过来。 他做了二十八年的燕王,所看到的东西,远比燕丹要远的多。 “春耕。” 他喃喃着,目光看向种植在台上的小树,上面已是绿意盎然。 …… 秦军大营。 “上将军,大王命我们伐灭燕国,复刺客之仇,到如今已有数月之久,我们却连易水都没有打过去,如何向大王交代啊!” “没错,之前上将军怜惜士卒,不愿将士们顶着寒冬攻取坚城。但如今冰雪已融,正该一举出兵,灭了燕国,而非枯坐大营,每月空费数十万石粮草啊!” “末将请命,率军直渡易水,拿下武阳城。” 辛胜、羌瘣、李信等诸将聚于帐中,争相催促王翦发兵。 跽坐在上位的王翦脸带笑容,静静的看着诸位副将说的面红耳赤,等到他们说完了,才慢悠悠开口道:“诸位的心情,本将军理解。” “自王上下令伐燕以来,已过数月,我们却无尺寸之功,徒费粮草百万石,诸位心中很焦急吧。” 众将点头,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们耗费的粮草越来越多,却依旧寸土未得,换成谁都得着急啊。 王翦大笑道:“可是诸位想过没有,你们焦急,那缩居在蓟都中的燕王比你们更焦急!” “我十万大军屯驻中山,每月耗费粮草数十万石,那燕国呢?他们囤聚在武阳的士卒不会比我们少,据老夫所知,燕王不仅征发了国中男子,更将辽东边军也召了回来。再加上赵嘉也率军前来,吃食全靠燕国供给。如此一来,燕国每月耗费的粮草要比我们多得多!” “我秦国有巴蜀之地,关中沃野,粮草充足,咸阳仓中至少有百万石粮草积蓄,更别说各地仓储富饶,足以供给我军。反观那燕国地处苦寒之所,虽有余粮,却不足此番花销。两军对峙,论消耗,燕人能耗过我否?” “更别说,如今冰雪已消,即将春耕。若是继续对峙下去,燕国没有时间和人力去耕种田地,心中定会焦急。” 说到这里,王翦年老的身躯里迸发出自信的活力。 他朗声道:“故此,本将军认为,燕人不会再继续拖耗下去,必会邀约我军会战!不需要去攻武阳城,他们自会前来邀战。” “此乃兵法所云,后发制人也!” 正说着,有使节入营递交战书。 王翦将那绢帛扫视一眼,大笑道:“这不就来了。” 第四十六章:北上 燕国下都,武阳。 “什么,王翦拒战?” 燕丹怒吼出声,将手里的帛书揉成了一团,狠狠扔在地上。 一旁的代王赵嘉撇撇嘴,说道:“太子何必气恼。管他王翦战与不战,我军只管据守武阳。此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只需数万人便可在此挡他百万大军,何必非要去和秦军野战。那王翦屯军不进,早晚会被秦王斥责,届时我等只需据城而守,必能在这武阳城中耗死秦人。” 燕丹冷冷的瞪了赵嘉一眼,这家伙说的什么屁话。 若是能守城,谁愿意冒险去和秦军野战? 冷兵器时代,攻守城池,守城的一方占据极大优势,特别是武阳这种坚城,几万人据守,就能挡住敌人数十万大军。 但这不是燕国耗不起了吗? 不仅是辽东方面出现警兆,东胡将大举入侵,需要辽东边军回援。 更重要的是就如父王所说,燕国这几个月耗费了大量粮草,加上春耕在即,若是不尽快结束这场战争,燕人无法安心耕种,别说耗下去,到下半年连一粒粮食都拿不出来。 还有这赵嘉打的什么意思,真以为他燕丹不知道么? 去岁赵国卒灭,赵嘉带着一群旧贵族跑到代地称王,重新聚集了数万兵马和十数万百姓。 但他手下的地盘不过三百余里,又兼年年饥荒,只能跑到上谷郡屯兵,嘴上说是要和燕国联手,吃食却全靠燕国供给,如今更带着人跑到武阳城来,名为联合抗秦,实际也是蹭吃蹭喝。 如此多的人吃马嚼,就算燕国之前略有积蓄,但也扛不住这般消耗。 不过燕国如今还需要赵嘉手里的兵马,想到此,燕丹缓和道:“代王说的有理。但我军粮草已不敷使用,更加上辽东告警,必须与那王翦决战。” “若是他不来呢?”赵嘉问道。 “不来,那我们就渡过易水,去主动将那秦军打垮!” 粗犷蛮横的声音响起,一个身高八尺,披着铁甲,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走了进来。 秦无忌。 他是辽东边军的统帅,燕国名将秦开之后,亦是秦舞阳长辈,多年来驻兵辽东,率领燕国辽东军将东胡、高夷、濊貊这些野人打的屁滚尿流,十分有自信,是当今燕国一等一的名将。 秦国? 亦不过是西戎蛮夷之邦,和东边的野人想来也差不多。 听说秦军号称无敌于天下? 之前还不是被赵国的李牧打的屁滚尿流。 王翦,李牧的手下败将罢了。 而我秦无忌,百战百胜,乃天下名将。 所以秦无忌丝毫不怕,他觉得自己就是燕国的李牧。 不,他更要成为先君秦开或是昌国君乐毅那般的人物,一战破王翦,再战灭秦国! …… 咚! 鼓声在营中敲响。 赵佗率先惊醒,一声呼唤,帐中诸人经过长时间的训练,早已对金鼓变得敏感,纷纷起身,穿戴甲衣,寻找兵刃。 当五鼓之后,众人已吃过朝食,在各级军吏的指挥下,走出营地,在旗帜下结成一个個方阵。 一骑白马的李信飞驰而来,在他身侧,两位校尉紧紧跟随,其下的众军候则是已经将手下军卒集合完毕。 李信身穿甲胄,站在典兵台上慷慨激昂,似乎在说一些出兵誓词,但庚什所在的位置偏后,又背着风,听不清楚,只能看到最前方的方阵发出一声声呼喊。 “必胜!” “必胜!” 激昂振奋的情绪在军营中蔓延,形成声浪一层层传递,哪怕赵佗身处后方,亦被那股情绪所感染,体内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他左右四顾,见柱和黑臀等人亦在振臂高呼,甚至就连一向沉默的涉间,脸色都微微泛红,举起了手。 军队! 一入军中,便不再是单独的个体,每一个人的性命、情绪全都相连在一起。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随着色彩鲜明的将旗向着东方而去,各营以千人为单位按着行军阵列,开始拔营东进。 赵佗目中泛着光,一边指挥庚什众人迈动脚步,一边回忆着这段时间得知的军情。 据说数日前上将军已经派副将辛胜夺取易水以西的桑丘等重要城邑,兵临南易水,但却止步于此,并未渡河攻击易水东岸的燕长城,似乎是在等候着什么。 有小道消息传言,燕人已经连下战书,要在易水之西,主动与秦军做生死决战,一战而定乾坤。 赵佗不知道这消息的真假,但如今连他们这只后备部队都开始动作,想来离决战不远了。 “此战王翦必胜,然后如秋风扫落叶般将燕地席卷,最后合围蓟城,打下燕国首都。不过燕王会逃到辽东,等到灭了楚国后,秦国才会腾出手来将燕、代一起消灭” 赵佗脑海里回忆着学过的历史知识,这场战争秦国必胜,所以赵佗只需杀敌立功就够了,不用操心大的局势,这可是难得的顺风仗。 就在这赵佗心中盘算的时候,他却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 “不对,这不是通往桑丘的路,怎么是往正北方走的。” 赵佗之前就是跟着难民跑到桑丘附近,才被招进荆轲车队中,所以他认识那条路。 按理说王翦大军屯驻于桑丘,燕人就算要决战,也该在那附近才对,他们这只后备部队却避开前往两地的道路,走向另一条向北的小道。 莫非他们并不是去支援王翦? 答案在一个时辰后揭晓。 彼时这支军队已经偏离官道很远,到了一处没有人烟的山谷中。 到了这里,就不怕走漏军情。 将军李信站在高处,向他们陈说此行的目的,风儿将声音带入赵佗的耳中。 “上将军已诱出燕人,将在易水之西决战。” “我部不需参与此战,因为上将军另有重任。” “在两军对决之时,我部将绕开战场,北上渡过易水,直扑燕南长城,将其攻克,堵截燕军回逃之路,将燕代溃军绞杀!” “此战,我秦军必胜!” “秦军必胜!” “秦军必胜!” …… 随着李信话语落下,无数激动的声音响起。 赵佗亦惊讶莫名。 他的第一反应是王翦太自信了。 这位老将军不用秦王派来的这支增援部队,也有正面击败燕、代联军的信心。 与此同时,赵佗也不由赞了一声“姜还是老的辣”。 大军正面对决,奇兵绕后偷家。 正面战场打赢了,他们这只奇兵便可断联军后路,绞杀溃军,消灭燕代有生力量。 反之,如果两军正面战场僵持不下,偷家的奇兵夺下燕南长城,被断掉后路的燕代联军势必军心大乱,为秦军所破。 至于正面打输,可能吗? 第四十七章:踵军 大军出动,并非一股脑一窝蜂的挤在一起往前走,而是有严格的行军之法。 按当今邦尉府传下的制度,行军之法,要分成兴军、踵(zhǒng)军、大军和分卒四个部分。 所谓兴军,便是常说的先头部队,多为轻骑组成,有强大的机动能力,他们分成好几个单位,相距数里,负责探查前方敌人,传递军情。 李信所部的兴军有五百人,其中两百人骑壮马,上着短甲下穿紧口裤,头上带着皮冠,马上挂有弓箭,是这支奇兵里最精锐的部分。余下三百人则是不穿甲胄的士卒,便于山地河谷行动。 在兴军之后,则是有近三千人的踵军,均只穿皮甲,跟在兴军之后数里距离,一旦前方的兴军发现敌人踪迹,当信息传递过来时,踵军便要迅速上前,若是敌少便将其击溃消灭,若是敌众,便为大军争取时间。 之后的大军拥有最庞大的军力,亦是将旗和辎重所在,所以行动略缓。 至于分卒,则是在大军两侧各安插一队兵马,与中央大军平行而进,这一来便可掩护大军侧翼,或是在战斗胜利时追亡逐北,当做机动力量。 分成如此四部,互相配合,首尾相应,堪称完备。 而赵佗所在的千人便被划入踵军之中,踵军的主将便是校尉桓昭。 “阿佗,我悄悄听屯长说,四部之中,最容易立功的便是兴军和踵军。但兴军太过危险,反倒踵军进可攻敌退可坚守等待大军支援,一般不是将军的嫡系是不容易分配到这个位置上的。我看是不是那李将军看重你,才将咱们分到踵军来?” 黑臀跟在赵佗身后,一边在山路中行进,一边神秘兮兮的说着。 赵佗心中一动,想起李信之前对自己的勉励,不过他还是摇头道:“休得胡说,将军可不会对我这种小卒徇私,你刚才这番话若是传出去,恐怕要受军法处置。” “不说了,不说了。” 黑臀缩了缩脑袋,但那双溜溜转的眼睛表明他不相信赵佗的话。 赵佗懒得理他,因为在向导的引领下,他们一直行进的山谷道路终于到了出口。 前方是一片开阔的河岸湿地,往前数十米则是一条顺着东南流淌的河流。 南易水! 世所谓易水者,共有三条,分别为南易水、中易水和北易水。 南易水位于燕赵交界,是燕国对抗赵国的天然防线,几代燕王又先后顺着南易水往东南方向修建了绵延五百里的长城,将这道防线巩固,不仅防御赵国,亦是抵挡齐国北上的重要壁垒。 如今燕代联军主动放弃这条坚固的防线,渡过易水与秦军交战,不知修建这条长城的历代燕王得知此事会是什么表情。 不过此时的赵佗可管不了这些,因为军令来了。 随着前方兴军处有骑兵回报,踵军前队出现一阵骚动,紧接着,最前方的一個千人阵列加快脚步,跟随那骑兵继续北上,而赵佗所在的千人和后方殿尾的千人则留在原地。 吕百将兴奋的从前方快走过来,一边走一边传达他们这一百人队即将开始的任务。 兴军一部已经在北边数里的浅水处渡过易水,之前离开的那支千人亦会渡河过去,佯攻那一段长城,将附近长城上的驻守燕军都吸引过去。 而剩下的两个千人只有一个任务,夺取对面那段被调走了兵力的长城! 赵佗瞪了黑臀一眼,这厮刚才说踵军容易得功劳,这话倒是没错,他们这一队是挺容易的,但前面那支佯攻的千人,恐怕会死伤惨重。 “什伍相连,听从指挥,不得轻易追逐敌人,不要抢首级!” 吕百将再次宣告军纪,说完之后两位屯长也再次强调,特别是对那些刚入伍的新卒。 没办法,对于屯长、百将以上的军官来说,他们想要升爵,需要的是集体战功,而不是单独的首级。 而且有一条最变态的规定,就是斩首人数必须要多于这个百人队的死亡人数才行。 如果死的人比斩首数还要多,别说升级了,还得接受处罚。 其实什伍中的小卒也是同理,如果同一什伍的死亡人数比斩首数还要多,不仅无功,还要受罚。 所以吕百将必须要多次强调,就怕那些愣头青为了人头一味冲杀。 不仅不顾袍泽,若是不小心送了人头,什伍同袍还得多杀一个敌人才能抵偿回来。 当然不同的情况也不可能一概而论,比如先登死士,或者刚才佯攻当做诱饵的千人士卒,在功劳算法上就不一样。 “大家一定不要乱跑,听我号令,该冲就冲,不要轻易追杀,也不要私自后退!” 赵佗也向庚什众人宣示了一遍。 十人中,柱和西乞孤上过战场,两人微微颔首,脸有些发白。 黑臀和小白则有些兴奋,特别是黑臀这厮,竟开始舔起了嘴唇。 长短兄弟目光有些游离。阿牛的眼中则有畏惧的情绪。 至于石头,他一向是没有表情,也不说话的。 唯有涉间对着赵佗点点头,眼中的光芒仿佛是在说,我一切听你的。 这时,北边已经有喊杀声顺着风飘下来。 定睛一看,那里的烽火台已经燃起了狼烟。 “渡河。” 主将桓昭下令,赵佗所在的千人和后方的千人队开始涉水渡河。 南易水虽然宽阔,但此时刚刚开春,尚处于北方的枯水期,再加上有专门的向导带领,选择的地点是河床最浅之处,人马足可蹚水而过。 赵佗一脚踏进易水中,顿时一股寒意传遍全身,让他不由打了个哆嗦。 “母耶,这水可真凉。” 黑臀的嘀咕声传入耳中,让赵佗想笑。 “别抱怨了,好好注意脚下,跟着前面的人走,别踩到坑里,落进去了可不一定能拉出来。” 赵佗再次嘱咐,这段河水的深度虽然只到膝盖附近,但下面其实暗坑密布。 他刚才可看到有人踩进坑里,要不是同伍的人立马伸手拉扯,恐怕还没打仗就直接丢了性命。 “哦哦。” 黑臀害怕的缩了缩脑袋,引起跟在后面的小白一阵笑。 幸好,众人平安蹚了过去。 两千踵军顺利渡河,出现在他们面前的。 是足有十米高的燕南长城! 第四十八章:夺长城 燕南长城横亘在南易水北岸,顺河而下绵延五百里,其城墙大体由黄土夯筑而成,高十米左右,宽度亦在八米以上,十分的雄伟,绝非轻易能够攻下。 不过李信率领的这一支奇兵,目的并非将五百里燕南长城全数拿下,而是只需要打开一个突破口,顺势将长城捅穿一截,占据燕代联军身后的关城要害,断掉他们的后路就行了。 赵佗所在的这支踵军,就是打开突破口所用的利剑。 “怎么就这点人?就算一人上去戳一下,人头也分不到乃公头上呀。” 身后的黑臀抱怨起来,原本紧张的阿牛、长短兄弟等人却松了口气。 赵佗看着城墙上稀疏的人影,若有所思。 因为长城太长了,燕军在每一段城墙上布置的兵力并不会太多,特别是另一支千人的佯攻吸引了周围城墙的燕军前往支援,导致赵佗所部面对的这一段长城竟然只有五人。 两千人打五人? 再加上后面还有上万人的大军。 这感觉,就好像用火炮去打蚊子。 赵佗隐隐有些明白,为什么王翦会派他们这一部来绕后偷袭长城了,因为这次迂回开始的难度并不高,刚好给这批新卒见见血适应。 上过战场见过血,和整日只在军营里训练的军队,是完全不一样的。 而且登上长城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们还要顺着长城杀穿十数里,夺取燕军渡河处所在的重要关城,断掉燕代联军后路并追杀溃军,到了那里才是难度所在。 开始容易,后面难。 “攻!” 虽然长城上敌人稀少,校尉桓昭依旧一板一眼的下达进攻命令。 随军的战鼓敲响。 咚! 咚! 咚…… 连绵不绝的鼓声中,收到命令的先锋百人队扛着五架随军的竹梯就往前冲。 这些竹梯虽然简陋,但胜在轻便有用,全都是根据长城高度打造,一旦搭到城头,一队接一队的士卒就会蚁附而上。 一队死了一队接着上。 当然,现在的情况是用不上的,长城上的五个燕军士卒并非傻子,眼见对面一窝蜂的涌出上千人,哪还不知道他们中了调虎离山计。 这几人撒腿就跑。 赵佗等人按顺序爬着梯子上城墙后,别说是拿人头立军功了,连人影都看不到一个。反而是之前负责佯攻的千人队虽然会有不少死伤,但很多人都能拿到军功。 “你部前去支援佯攻处,同时阻绝自北过来的援军。你部留下接应主帅大军,剩下的顺着城墙杀下去,在敌军堵截之前尽力前冲!” “唯!” 桓昭按照既定计划,分配任务,赵佗这一部负责前冲。 “二三子,今日正是立功得爵之时,跟着冲。” 吕百将发出兴奋的喊叫,指挥手下百人按顺序跟随先头部队快速行进。 长城之上,一条道走到底,唯有狭路相逢勇者胜! 不过秦军在燕长城上攻略,也非一窝蜂乱上的,而是按照百人队排成五列,同排并进,前面的持矛戟,后面的握短兵,虽然人多,却不显杂乱。 或许是因为袭击突然,途中所遇燕卒皆是望风而逃,短短时间秦军便在长城上冲出了近千米。 但很快,他们就遭遇了有建制的燕军抵抗。 数十個燕卒堵在一处烽火外,手持弓弩,严阵以待。 刹那间,箭矢飞来,冲在最前方的倒霉蛋瞬间中箭到地,但后续的同袍可没有时间去救治他们,而是从他们身上跃起,或是直接踩踏而过。 在阵阵惨叫声中,直扑入燕卒阵列。 短兵相接,血肉横飞。 就这样,前面的一批人倒下或是受伤躺在墙边,剩下的人立马填补上去。在后续万人大军的支援下,整个秦军如同一道澎湃的激流在长城上急速涌动,一路击穿所有阻碍,直奔燕军渡河处的汾门关口。 不仅仅是在长城,在中途夺取了一处关口后,后续增援的大军从那里下墙,直接顺着城墙内缘行进,因为地面上没有燕军阻挡,他们前进的速度反倒比长城上的同袍还要快的多。 若是从高空下望,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黑色的洪流分成上下两支,一路沿着长城奔涌。 秦军编制按天干顺序排列,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辛屯庚什,属于是这个千人较后面的排位了,所以当前面的同袍伤亡殆尽,轮到庚什的时候,他们已快冲到关城五百米处。 这里有数千燕军屯驻,牢牢把守着此处关城,作为燕代联军的退路。 但此刻,他们皆神色惊惶。 明明是两军在易水之西决战,但怎么有秦军从北方长城处攻来,同时长城内侧也有秦军冲杀。 处处皆是烽火,满眼尽是黑甲。 “杀!” 长城上,百将吕武已持着短兵率先冲入敌阵,辛屯的屯长梁广亦嘶吼着冲杀。 作为秦军的下级军吏,百将、屯长必要身先士卒,特别是领着一群新卒,若是连你这个当百将的都畏畏缩缩,何谈让士卒勇猛。 “诸君,随我上!” 赵佗亦大吼一声,持剑上前。 他身前的己什什长刚刚被一个燕军用矛戳穿,赵佗借着同袍的身体作为遮挡,一个侧身,从墙侧跃出,手中秦剑向着那持矛的燕卒刺去。 “啊!” 那燕卒尖叫一声,但手中武器还戳在尸体中,一时间竟无法格挡,被赵佗一剑刺在咽喉,鲜血狂飙。 “要升级了。” 赵佗心中一喜,但身后马上传来黑臀的叫声。 “阿佗小心!” 赵佗受到提醒,身子往后一倒,堪堪避过刺来的矛尖。 持矛的燕卒一愣,紧接着,就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如鬼魅般奔到眼前。 涉间! 他身形瘦弱,但十分矫健,一剑就刺进那燕卒胸膛,将其杀死。 “冲啊!” 一向憨厚稳重的柱像是受到了刺激,他大吼着,将一个拾捡来的燕军盾牌顶在身前,一马当先往前冲去。 他本就长得强壮有力,身高足有八尺,此刻冲锋起来,竟像是一辆坦克狂奔,有种一往无前的气势。 在柱的身后,小白、黑臀以及庚什的其他人也都吼叫着冲上前。 后方,还有更多的秦军在不断涌来。 就在这时,赵佗惊讶的发现,前方一直顽强抵抗的燕军像是突然间被抽去了所有的勇气。除了最前线还在拼杀的人外,后方的燕军竟开始了溃逃。 “败了!” “燕国败了!” 后方的袍泽兴奋的大叫。 赵佗站在城头,往西看去。 易水西岸,烟尘滚滚。 无数士卒丢盔卸甲,仓皇逃来。 那绣着“燕”字的大旗被扔在地上,紧接着就被无数人马践踏。 燕代联军,败了。 第四十九章:斩将 秦无忌骑着马,在一众亲兵的护卫下,向着燕军把守的长城关隘处飞驰。 他本该坐在战车上,神态自若的指挥燕国三军,与支援的代军联手,将秦军打垮的。 但联军竟然败了。 秦无忌没想到那天杀的王翦老贼,竟如此阴险。 说好了两军对垒决战,但王翦老贼竟不讲武德,在半路设伏,打了燕军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更阴险的是,王翦还派了偏军偷渡易水,袭击燕南长城。 当那燃烧的烽火烟雾在空中弥漫,形成巨大的黑云时。 所有人都知道,燕代联军的后路被抄了。 更让秦无忌感到抓狂的是,明明说好并肩作战的代王赵嘉,见战事不利,第一个带着手下的代军转身逃走,这些赵国余孽似乎断定长城不保,也不往易水长城方向撤,而是向北奔亡,看样子是想回到代地。 还有那太子燕丹也是个属兔子的,他见后方烽火四起,代军撤离战场,便知此战必败,也带着手下亲卫后撤,想要在渡口关城失守前,抢先回到燕地。 随着赵嘉和燕丹的逃跑,秦军顺势大喊“燕军败了,燕丹跑了”,这一来就引起了燕军的大范围溃败。 让还想驱动辽东边军做奋死一搏的秦无忌,一时间也没了斗志。 一群猪! 赵嘉和燕丹都是蠢猪! 秦无忌心中怒骂,但也没有办法,形势如此,他就算是乐毅重生,秦开在世,也不可能翻盘。 而且秦军那可怕的战斗力也让秦无忌感到深深的恐惧。 铺天盖地的箭雨狂潮。 蹶在地上靠肩膀撑开的弩弦,数百米外,一支弩箭能射翻一匹烈马。 还有那些穷凶极恶,悍不畏死冲上来的秦军勇士。 强弩在前,锬(tán)戈在后。 秦人捐甲徒裎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 秦无忌想起听过的关于秦军凶蛮的传说,当时他还不屑一顾,认为连一個肢体不全的李牧都能打败的王翦和秦军,他作为名将之后,百战百胜的燕国大将,怎么可能打不垮一群西方来的蛮夷。 如今,他才知道秦军之强,远非辽东那群野人能够相比的。 所以,秦无忌也逃了,弃车上马,在亲兵护卫下紧随燕丹的步伐,扔下大军阻挡秦人,为自己的逃跑争取时间。 “只希望关城能够坚守住。若是被攻下,断了此处归路,想要回到燕地,就要绕着易水长城奔驰很久,途中还有被秦人追上的危险。” 秦无忌心怀忐忑,幸好当他纵马奔驰回易水边缘时,见浮桥还未断绝,汾门关城也没有完全失陷。 虽然驻守在这里的燕军已经有部分溃逃,但另一部分依旧在主将的带领下,堵在关城门口,与从长城上冲下来的秦军誓死拼斗。 秦无忌正要驾马上前,一马当先渡过浮桥。 这时候,他身侧的亲卫勒马过来。 “将军,如今大军兵败,关城难保。此去前路定有追兵,我愿与将军交换衣甲,如此一来,将军之危便由我一人承担。” 秦无忌愣了下,说话的是秦恒,是他秦氏一族的子侄,随他在辽东征战数年,颇得秦无忌喜爱。 见秦无忌犹豫,秦恒催促道:“将军,当今燕国可无秦恒,但不可无将军。还望将军留有用之身,再整军备,护我燕国八百年社稷,亦不堕我秦氏先君之名!” 被秦恒这样一说,秦无忌亦血性上头,红着眼道:“好,若是你身死。我来日必用王翦老儿的头颅来祭你。” …… “阿佗,快看那人!” 赵佗此时一脚刚踏出关城的阶梯,面前是正拼死搏杀的燕秦士卒,受到黑臀的提醒,他侧头一看,就见到一匹战马正小心翼翼的走在浮桥上,看样子是想渡河而走。 驾马之人,三十余岁,头戴武冠,身披华丽铁铠,这装束一看便是燕国的高级将领。 只是如今,这位将军的脸上充满了焦急的神色,双眼中更是血丝弥漫,十分的狼狈。 在他的身后,还有一批燕军骑兵正跟着过桥,像是他的亲卫。 更远处,还有溃逃的大批燕军士卒。 “天降功劳,正好遇到我!” 赵佗双眼放着光,对方甲衣华丽,还有亲卫相随,至少也是校尉级别的军吏,若是能拿下他的人头,赵佗至少能升两级。 他对紧跟而下的袍泽们吼道:“诸君,功劳就在眼前!” 说着,他从地上捡起一根砍断的长矛,直奔过桥的将军而去。在他的身后,庚什众人亦紧跟上来。 这是天赐良机! 所谓富贵险中求,犹豫就会败北! 那将军身披铁铠,防御很强,再加上骑着一匹好马,一旦上了岸冲锋起来,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够拦下的。 如果给他机会,说不定纵马冲锋,直接就能冲破关城,直入燕地。 当然,关城之内,此刻也到处都是秦军,一部分正与前去抵挡的燕卒鏖战,还有一部分正在追杀之前太子丹冲关时带来的一部分兵马。 不过这情况,渡河的将军是不知道的,如今,他正小心翼翼的勒马走在浮桥上,丝毫不敢乱动。 对赵佗来说,这岂不是现成的靶子? 那将军正驾马走到离河岸两米左右,见一批秦军士卒迎面奔来,他的脸上出现紧张的神色。 “冲!” 将军低吼一声,跃马而起。 战马撒开四蹄,跨过这最后的距离,落到了岸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马儿落地的瞬间,早有准备的半支长矛被投掷了出来,锋利的矛尖直接刺入马儿的前胸。 痛苦嘶鸣,战马狠狠的摔倒在地。 这时候还没有马镫出现,那将军无法固定,直接被甩了出来,重重砸在地上。 赵佗持剑上前,向那倒地的将军刺去。 紧跟赵佗身后的庚什众人也知道这是个大功劳,这一刻,就连一向胆怯的长短兄弟也变得凶残起来,嚎叫着杀来。 但那将军毕竟是在辽东战场上经过磨练的强者,生死危机之下,他怒吼一声,身体猛然一个侧滚,就听到刺耳的金鸣声响起。 赵佗的剑刺在铁铠上,溅出一团火花,难以寸进。 秦国的铜剑技术再好,也难以破开铁铠的防御。 趁着这一下,那将军猛然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想要去捡掉在地上的剑。 但这时候,不仅仅是赵佗。涉间、黑臀等人已经冲了过来。 他们手中的剑如疾风般刺向那将军裸露在铁甲外的身体。 将军吃痛,身体不由自主的跪在地上。 “啊!” 他发出大吼,想要站起来,但赵佗的剑已将他的咽喉刺穿。 秦恒的眼睛里,倒映的最后景象,是一匹匹战马从浮桥上跃下。 流血的嘴角勾勒起一抹弧度,随之而来的是身体重重倒地。 “快退开!” 赵佗大吼一声,虽然那将领被己方快速杀死,但现在根本不是割首级的时间,因为那将军的亲卫此刻已经冲下浮桥,勒马冲来。 这些人双眼血红,看样子是要进行复仇。 但赵佗并不惧怕,因为关城处的燕军已经被消灭殆尽,大量的秦军同袍正在奔下城头,只要赵佗他们能坚持一会儿,这些燕军骑士就会被围上来的秦军袍泽杀死。 “冲!” 燕军骑兵中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发出怒吼,策马狂奔,其速度之快,如同迅雷疾风。 庚什中的长、短兄弟一向反应迟缓,之前跟上来没赶上杀将军,如今撤退的又不及时,瞬间被战马撞翻,在马蹄翻滚中惨叫连连。 出乎赵佗的意料,那些燕军骑兵并未因为将军被杀,向赵佗等人复仇。 而是驾着战马狂奔,凭借着那战马奔跑的可怕冲击力,硬生生从关城中杀了出去。 劫后余生,黑臀欣喜万分,甚至没顾上袍泽的牺牲,他惊喜道:“阿佗,咱们立大功了,这可是杀了一个大将啊!” 相对于黑臀的欢天喜地,赵佗眉头微皱,看着那队骑兵离去的方向,眼神中尽是疑惑。 这些亲兵竟然不管这位被杀的将领。 太不正常了! 第五十章:首级 易水之战落幕。 此战,王翦诱击燕代联军,半路伏杀,同时以奇兵绕后夺取燕南长城。 劣势之下,赵嘉的代军率先撤离,燕军主将太子丹和秦无忌亦先后逃走,使得燕军全线崩溃。 一部分燕军临阵投降,另一部分溃兵则在逃至易水时,发现退路被断,进入燕地的关城已被秦军夺取,这些燕军被紧追而至的秦军屠杀,或是被迫跳入冰冷的水中…… 秦军上首功,以敌军人头计算功劳。 虽然吕不韦和尉缭先后提出“义兵论”,不提倡大举屠杀敌军,并扩大奖励军功的途径,以消弭六国的抵抗意志。 但也只是相对于昭襄王时期杀戮较少罢了,战争从来都与慈善沾不上关系,特别是在军功爵的激励下,不杀,不足以满足士卒立功拜爵的欲望。 整个军功爵体系也会因此动摇。 所以当秦军封刀时,此地早已尸横遍野,流淌的易水都被鲜血染红。 战争落下帷幕,更加重要的时刻开始了。 各部的军法官开始清点斩首数量。 记功记罚。 首级并非单纯的按照谁先砍下就是谁的来算,这种简单的规则很难适应复杂的情况。 战场拼杀,不只是单打独斗。 比如黑臀和燕卒死斗,黑臀即将被杀死,这时候小白上前捅了燕卒一矛,然后黑臀抓住机会,将燕卒杀死,并割下了首级。 问,这个人头算谁的? 如果将人头分给黑臀,那小白所做的岂不是都白费了? 那还不如等同袍被敌军杀死杀伤,然后他再趁机杀死敌人,割下对方的首级,岂不是功劳全归自己? 这样的情况还有很多,沙场血战,不是让士卒们一对一,捉对厮杀。 经常是多对一,多对多,在阵型和什伍队列下,一个被杀死的敌军经常是被多個秦卒围攻,你一戟我一矛,少了谁都不行,那杀了人,人头怎么分? 还有像弓弩手之类,远程射杀射伤敌人的情况,弓弩手的军功又怎么算?莫非人家一阵狂射,杀死不知多少敌人,到头来却连一个首级都没有。 像那些先登城头的勇士,他们出力最多,上去也不知杀了多少人,但最终被敌人杀死,最后一算,他没首级就没军功,莫非就白死了? 若是有一屯秦卒伤亡最大立功最多,只剩下几个伤兵,得到的首级连抵消惩罚的数量都不够,伤兵们不仅无功还要受罚,那日后谁还愿意拼死作战,这还叫什么公平公正。 所以,除了那些真正的一对一杀死敌人,并且有人见证,首级归属确定无疑的情况外,军阵混战中的首级,一般是以战斗中出力的多寡来刮分。 虽然军法官们不一定每位都能做到公平公正,但在此时的情况下,已经是最合适,也最容易让人接受的方法了。 赵佗所在的这支千人,首先将得到的首级分配给冲杀在最前方的那些士卒,让大部分战死的人得到了爵位,毕竟人家勇猛作战,连命都没了,给一个首级让后代继承爵位,岂不应该?这一点大家都没有异议。 当然,那些被确认了没有立过功的倒霉蛋死者是没有的。 赵佗就知道他们这屯,有人被挤的从长城上掉下去,这种死法就真白死了。 赵佗所在的这个百人队,此次战死了二十一人,但他们得到的首级足有四十,不仅斩首数比战死数多,还达到了“盈论”的标准,可以让他们所在的屯长、百将都能提升一级。 屯长梁广从上造升为簪袅,百将吕武从簪袅升为不更。 然而,梁广战死了,这位屯长在长城上冲锋时,身先士卒,被几个燕卒以长矛戳死在地上。 他的爵位可以通过后代继承,并非死的没有价值。 但梁广的死,让辛屯众人陷入危机中。 《束伍令》有言:“亡长得长,当之;得长不亡,有赏;亡长不得长,诛之。” 如果本方军吏战死,其统率下的士卒就必须要杀死一个同等级或以上的敌军军官才能抵罪,否则就会受罚。 梁广一死,代表着辛屯众人,必须拿出一个燕军屯长的人头。 “尔等得到的首级中,可有屯长以上。” 军法官板着脸盯着眼前的辛屯众人。 然而眼前的场景有些出乎军法官的意料,按一般情况,面对自己质问,士卒们本该惶恐不安,或是拿到屯长首级时会表现的兴高采烈。 眼前这一屯士卒却是神色古怪,是他从没见过表情。 军法官不悦道:“屯长战死,若是尔等拿不出相应首级,此战可是要受罚的。” “有的,有的!” 一个躺在地上,捂着屁股的士卒一下叫起来。 他嚷道:“我们什长杀了一个。” “什长在何处?还不将首级拿出来。” “我们什长被李将军召去了!” “李将军?”军法官双眼大睁。 “没错,他杀了一个将军,嘻……哎哟!” 地上的士卒得意洋洋,结果一笑起来扯动屁股上的伤口,顿时疼的直叫唤。 …… 燕南长城内,临时搭起的营寨。 赵佗提着一个血淋淋的首级,走入主帅营帐。 在他的身后,两个主将的亲兵抬着一具无头尸体跟进,沿路还在不停滴血。 赵佗所杀之人身份超凡,本不用割掉首级的。 但他还是割下了,因为当时场面混乱,他怕自己不割,会有人趁乱偷取。 毕竟,这种抢首级的事情真的发生过。 李信站在营帐中,静静的等着赵佗。 一旁,桓昭正向他禀报着此次战斗的伤亡情况。 李信抬手,让桓昭噤声。 他已经得到禀报,说是有人斩杀了燕军一个大将,但身份还在确定中。 李信性子急,便让人将赵佗和那将领的尸体带过来。 “是你杀的?” “唯。” 赵佗点点头,上前将沾满血的人头放在几案上,站在一旁,等待主将的检视。 李信的目光先从人头上扫过,落到后方抬进来的无头尸体上。 剑眉微挑,眼中多了一丝惊讶。 燕地产铁,多铸铁甲,眼前尸体上的铁甲制作精良,装饰华丽,足以显示其身份的不一般。 “身份确定了吗?” 李信向抬尸体的两个亲兵询问。 “禀将军,根据尸体上佩戴的符节来看,此人应该是燕军主将,秦无忌。” 李信神色一变,盯着赵佗。 “你,竟然杀了秦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