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长安东市,人来人往。 虽说东汉定都雒阳,长安也在两汉相交之际屡受战火摧残,但毕竟是西汉故都,热闹依旧。 此时一处米肆前,一人身着布衣,努力挤出笑容问道:“掌柜,这米价咋涨这么快咧?上回来不才七百钱?” 掌柜正在算账,头也未抬,伸手指了下肆前悬挂的木牌,便又继续忙自己的。 那人又抬头看了一眼木牌,每石三千钱,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犹豫许久,他刚想再问,掌柜拿起账本已经进了后舍。 摸了摸怀里为数不多的五铢钱,他收回目光,选择转身离开。 他唤作王长生,父亲希望他能够长生,便取了这名字。 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王长生找了个角落坐下,没有饭吃,便喝了口水充饥,心里盘算起来。 去年粟米的价格还是每石二百二十钱,那时米肆还管他们收米。 今年老天爷不下雨,地里种不出粮食,米价便一个劲地往上涨。 可往年就算这般旱,米价也没涨上五百钱过,更别提三千钱。 现在这价,他买了得靠卖田才能过冬。 隔壁老王去年就是卖田当了佃户,今年没了收成,听说都当流民去了陈留,也不知道死活。 不过他前面在米肆门口站那么久也没见其他人来买米,米肆的米卖不出去,晚点准能降价。 靠在墙壁闭上眼,强忍着饿,王长生决定再等等。 …… “就这些?”米肆后舍,一着蓝色布袍,戴赤色帻巾的人看着箱里的五铢钱,皱紧眉头。 “大人,米价定得太高,买米的人少,往年即便有旱,米价也不会过五百钱,可今年……”掌柜拿着账本努力解释,对方虽无官无爵,但是大宦官王甫的门生,他如何得罪得起。 “聒噪!要不你自己去与常侍解释?”对方直接打断了他。 “大人救我!”掌柜闻言霎时脸色煞白,就差跪下。 “我怎么救你?”对方忽然眯眼道。 “我……我……”掌柜想起什么,转身进了屋,出来后手里已多了块玉佩。 那玉佩质地看着很不错。 “还望大人救我。”掌柜递过玉佩,打躬作揖道。 对方接过把玩了一番,又拿到光下看了眼,最后收进怀里。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还有把米价改到五千,不就不用担心不足数了?至于无人买米?再等等,人嘛,总要吃食的。”对方拍了拍他肩膀,说完便出了米肆。 等到对方离开,掌柜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玉佩只够应付一月,下月怎么办? 王甫的可怕之处他非常清楚。 早前隔壁贩盐的,因为钱不足数,又不肯提价,一家三口夜里失踪,后来有人在河里见到了他们的尸体。 …… 不知多久,一阵冷风刮来,王长生醒了过来。 他方才竟饿得昏睡过去了。 扶墙艰难起身,他抬头便看到有人往马车上搬着箱子。 那一箱箱沉甸甸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他收回目光,接着起身往回走去。 刚才梦见隔壁老王死在陈留,醒来他便想通了。 当佃户总好过流民,明年说不定就不旱了,到时候他再努力把田买回来。 每石五千钱! 回到米肆,看着木牌上的价格,王长生以为自己饿花了眼,赶忙使劲揉了揉眼睛。 没错,就是这个价。 霎时间,他从头凉到脚,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要买就买,不买别站着挡路!”看着半天没动静的王长生,掌柜不耐烦地驱赶道。 王长生只能离开。 他晕头晃脑,决定去别的米肆看看。 然而一圈转下来,他发现所有米肆都已涨价,此时最低的米价变成了五千钱! “俺真是猪,猪都没俺这么能睡,俺就是那傻驴咧!”等最后走出市场时,王长生抱着一袋粟米,边哭边骂道。 三千钱要卖田,五千钱不仅要卖田,还要借高利贷,这辈子都只能当佃户了! 可能怎么办,他饿,家里的娘俩更饿,再饿下去便要死人。 王长生就这么抱着粟米从东面出了城,他的家在东乡。 出城后没走多远,看到有流民在乞食,他擦了一把眼泪,赶紧把米袋子捂紧一些。 这些流民跟蝗虫一样,每过一个地方连树皮都给你啃得不剩。 “让开!” 后方似乎有人开道。 他回头望去,只见一架輼輬和几辆马车从城内驶出。 马匹黝黑健硕,车体装饰华丽,两侧兼有精骑护卫,甲胄齐整,光鲜亮丽。 汉代马车多为敞开式,中间置一车盖,用以遮阳避雨,然而輼輬车身硕大,内可置床,四面封闭,两侧开窗,这在长安极为少见。 輼輬速度颇快,周围百姓慌张避让。 一个避闪不及,王长生便被骑士撞倒在地。 他饿得没力气,这一下倒地没护住粟米袋子,里面的米全撒了出来。 眨眼间,流民全扑了过来。 “不要抢,不要抢!这都是我的米!”王长生回过神来,奋力护住米袋。 可转眼他便被人拉开,还不知道挨了谁几脚。 他爬起来,使出浑身力气想挤回去,却发现根本做不到,只能绝望地看着米在眼前被疯抢。 有些抢急眼的,就这么带壳生吃。 城门口有贼曹,看了一眼,没动。 “民生疾苦。”輼輬一掠而过,一身着黑色丝袍的人关起车窗。 “大人心怀百姓,代天子巡视长安,旱情不日便能好转。”此时说话之人,正是先前米肆与掌柜对话之人。 “王翘,你可知我最喜你哪点?便是诚实。”王甫一边说一边继续把玩手里的玉佩。 确实是块不可多得的好玉。 “长安何来流民?”他忽然停下手中动作,望向王翘。 “流民?没有流民,那都是横行乡间的盗贼。”王翘反应极快。 “长安狱关得下如此多盗贼?”王甫笑了笑。 “大人恕罪,是盗匪,我马上让长安县尉出兵清剿。”王翘赶忙说道。 王甫未再说话,闭目养神。 外出巡游着实累人。 虽说替天子办事不言苦,可终究还是不忍见这场面。 第一章 死罪 雒阳,南宫朱雀门。 城门前百米处,此刻站着两位世家公子。 年长那位约莫十八九岁,面如冠玉,星目剑眉,穿着一身蜀锦。 年幼那位看似十三四岁,也是一身蜀锦,生得肤白脸圆。 “兄长,你真要这么做?”年幼公子一脸担忧。 “此人一日不除,百姓便一日难活,大丈夫行事,需当机立断。”年长公子摇摇头,目光坚定。 “那兄长小心。”年幼公子见状不再劝说,转身便快步离开。 望着弟弟远去背影,杨明面露笑容。 待不多时,耳旁一阵马蹄声传来。 他转过身,收起笑容,面色严肃起来。 雒阳内城路有三道,左右道以及中央大道,两侧隔有四尺高的土墙。 依律,平民左入右出,中央大道则是公卿尚书御用,可此时,却有輼輬在中央大道上纵马前行,且无人敢拦。 杨明伸手,拦停了輼輬。 輼輬内先探出一个脑袋,过了不一会儿,又有一人掀开了车帘,正是代天子长安巡视归来之大宦官王甫。 “杨家小子,速速让开。”王甫呵斥道。 杨明并未让步,而是从袖里抽出早就备好的竹简,淡淡道:“王翘长安辜榷……” 王甫闻言脸色大变。 “常侍,借一步说话?”杨明接着说道。 王甫脸色阴晴不定,但还是示意杨明上輼輬来。 此时輼輬内除了王甫外,还有一名为高望的小黄门。 待高望下车后,王甫主动开口道:“此物你是从何处......” 杨明却挥手打断了他:“常侍可知今年大旱,百姓已然难活?” 王甫皱眉不耐烦道:“与我何干?我是问你这竹简……” 不过他话音未落,杨明却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抬手便砍。 王甫面露惊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皇宫城门前,竟有人敢对他行凶,且对方还是出身大族的世家公子! 咫尺距离,他虽侧身躲闪,却直接被削去鼻梁。 血流如注,他惨叫出声。 “砰!” 却被杨明一脚踹翻。 车外高望听到动静,掀开门帘,看见其间场景后并未上车,而是转身朝朱雀门卫士大喊。 卫士飞奔而来。 “杨明!你疯了!”王甫捂脸大喊。 杨明不答,近前一脚踩住他肚子,双手持刀,直刺胸口。 王甫伸手格挡,刀直接穿手而过,插入心脏。 他想再说话,嘴里咕噜冒血。 杨明脚踩刀背,再一用力,短刀直接捅穿身体! 不一会儿,王甫便再也没了动静。 杨明见状拔出短刀,割下王甫头颅,然后掀开车帘走出。 此时輼輬外已布满围观百姓,卫士也快赶到。 他右手握刀,左手高举王甫头颅:“今日,吾为天下人诛此贼!” 其声如洪钟,卫士见状急忙止步,高望则吓得跌倒,裤裆处已湿了一片。 很快,百姓自惊骇中回过神来,随即爆发出铺天盖地的欢呼声! 王甫何人? 宫中中常侍,位仅次大长秋曹节之宦官。 自然,也是操弄国权、浊乱海内、搜刮暴敛、骄纵贪婪的大宦官! 可是,他竟被人杀死在皇宫门前,当众诛杀,身首异处! “那不是弘农杨氏的杨少君吗?”许久,路边有人开口道。 …… 北宫玉堂殿。 天子刘宏震怒。 当高望一把鼻涕一把泪与他说完王甫被杀之事后,正在进膳的他直接拍桌而起。 王甫为他心腹,当年党锢之乱,宫中一片混乱,他能从外戚与士人手中收拢皇权,便是靠曹节、王甫二人。 且这十多年来,二人与他日日相伴,形同亲人。 亲人被杀,他怎能不怒? 不过当高望说出杀王甫之人为杨明时,他却又重新坐了下来。 弘农杨氏,三世太尉,当今天下前二世家,素以忠君直谏闻名。 如今杨氏的当家人杨赐,更是位列三公,当朝司徒,且为他的老师。 除了杨赐,还有杨赐之子杨彪,杨明父亲杨琦,皆为当朝侍中。 可杨明一世家大族公子,和王甫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又怎会痛下杀手,还是当街诛杀? “陛下,此为杨明手持竹简,臣拘捕他时,他说是为此而诛……杀王常侍。”廷尉手呈带血竹简。 刘宏示意,他身旁一高大小黄门立马过去把竹简拿了上来,放到刘宏桌前。 刘宏打开,接着便看到其中记载,上面一笔一笔记得清楚,从马匹到盐铁,王翘以王甫名义辜榷长安两市。 且在竹简最后,那名字也分外显眼。 长安令,袁遗。 汝南袁氏。 袁氏素来和宦官暧昧,他们竟也参与其中? “去把袁隗找来。”刘宏强压愤怒,开口说道。 小黄门还未出殿。 “还有刘宽。”他又补充道。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留下殿内众人面面相觑。 不多时,宣德殿内,刘宏单独召见了袁隗。 汝南袁氏四世三公,袁隗乃袁氏当家人。 “王甫令王翘长安辜榷七千万钱之事,卿可知晓?”刘宏开门见山问道。 袁隗来时已知王甫被诛之事,答道:“几日前,从侄确与臣说过此事,只是臣忙于政务,还未来得及确认。” 刘宏皱起眉头,袁槐这推脱说辞他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袁槐竟真知此事! 待袁槐出去,他又召刘宽进殿。 看到刘宽进来,刘宏起身迎接。 刘宽也是他的老师,当朝太尉,三公之首,且是皇室宗亲。 “陛下,臣有罪。”然而让他未曾想到的是,刘宽甫一进来便手持笏板跪下认罪。 刘宏本想扶一下他,但刘宽素来以不爱洗沐闻名,黝黑的皮肤有点下不去手,只能隔空轻拖一番:“刘师,这是为何?” “昨日杨明手持竹简来太尉府,请臣捉捕王甫,但因王甫为陛下巡游灾区,臣便让其先回家中,臣昨日未将此事禀明陛下,臣有罪!”刘宽伏地。 刘宏一时无言。 司隶有人犯罪,当找司隶校尉,可此时司隶校尉为王府养子王萌,杨明自然不可能去找。 那退而求其次,去找当朝太尉,也是合情合理。 所以此事来龙去脉似已清楚,当是那袁遗先把罪证呈于袁隗,但袁隗碍于和宦官的关系没有行动,那袁遗便去找了杨明,杨明年轻气盛,找到刘宽,不曾想无疾而终,一怒之下便选择行凶。 “为天下人诛此贼”,言犹在耳。 “刘师无罪。”刘宏说着扶住刘宽衣袖拉他起来,盯着他道,“朕尚有一问,你可查过竹简内容,是真是假?” 刘宽看着刘宏,点了点头:“确有其事。” 刘宏闻言脸色阴沉。 待刘宽离开,他手持竹简,越想越气。 “大胆王甫!” 他大吼一声。 此时殿内曹节、赵忠、张让等人皆在,全都一下跪倒在地。 “朕的钱!王甫拿七百万给朕,他自己却拿七千万!还说什么忠君,便是这般忠君?!”刘宏气得直接摔了竹简,竹片四散飞溅。 辜榷一事,他自是知道的,此次长安巡视,也是他安排王甫为其敛财。 如今大汉国库空虚,无税可收,他只能行此手段。 可他万万没想到王甫竟敢背着他私贪如此之多,那本都是他的钱! 他气得差点晕倒,那高大的小黄门眼疾手快,迅速上前一把扶住他。 许久,他才缓过神来。 “陛下,王甫该死,却不该这般死法。”正当此时,一直沉默的曹节开口道。 刘宏冷眼看向曹节。 “依大汉律法,内官犯罪当由黄门令审理,由陛下决断,即便王甫罪该万死,也断不该被人在皇宫门前弑杀。”曹节镇定自若。 “陛下,王甫代天子巡视,这般当街诛杀行径无视天威,杨明罪该万死。”曹节话音刚落,赵忠也立马开口。 曹节赵忠开头,其他宦官也陆续附和。 不多久,他们变成功把事之重点由“王甫该不该死”转向“杨明该死”。 王甫已死,且欺瞒刘宏已无可救药,与宦官而言,此时关键便是必须让杨明死,最好能一并把杨氏除掉。 前不久蹇图为曹操棒杀一事,再加今日王甫被诛一事,若他们再无回应,那士人便都会觉得他们宦官不得势,又要喊着剪灭他们。 “陛下,司徒杨赐、侍中杨彪求见。” 就在这时,有小黄门进来禀报。 “让他们在云台殿候着。”刘宏皱了下眉,开口道。 云台殿是南宫正殿,也是内省所在。 他选在此地召见是为一种态度,他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杨明。 便如曹节等人所言,王甫纵然该死,但身为两千石常侍,也轮不到杨明一个白身之人当街诛杀。 “陛下,臣请罪!”杨赐一进殿来,便直接磕倒在地,其声清晰可闻。 刘宏不由一颤。 “杨师何至于此?”等看到杨赐抬头时前额的血渍,他更是面露不忍。 老师在两汉地位崇高,仅次于父母,且杨赐今年都六十了,尊老也是儒家传统。 “陛下,臣无能,还要靠一孙辈为陛下除奸,若无今日之事,那王甫苟活,又不知会再有多少个七千万,不知多少百姓深受其害,我大汉几百年基业,便要被这等奸臣日日蚕食!”杨赐本就生得威严,又声音宏亮,气势逼人。 在场曹节等人均不敢直视其目光。 “陛下,今年大旱,长安因王甫辜榷,米价已涨到五千钱一石,流民四起,已有至雒阳境内,若再不控制,恐生大乱。”杨彪接着奏禀道。 刘宏手按颞颥,一时头疼不已。 本来曹节等人成功转移了话题,但杨赐父子所言又提醒他一遍:杨明是为天下百姓而杀王甫! 若他此时杀杨明,那便是杀大汉忠臣,是要被天下人所唾骂的。 且杨赐上来就磕出血的样子来看,杨氏必当死保杨明。 但偏偏是王甫,虽然此时他已觉得王甫死有余辜,但毕竟是宦官的二把手。 这真是让他左右为难。 “朕头疼难忍,今日且先这样。”刘宏也只能先祭出拖字诀。 等离开云台殿,他并未回玉堂殿休息,而是自出西明门进了濯龙园。 濯龙园为雒阳最大之皇家园林,由汉明帝所建,林木葱郁、奇珍异兽。 刘宏在一处瀑布前停下銮驾,下车后的他望着眼前景象陷入沉思。 濯龙园虽大,但布局上并不合他心意,他想打造一个由自己亲手设计的皇家园林。 那会需要很多钱,也正是他让王甫代他敛财的目的。 想到这,他转头望了一眼身旁的曹节等人。 王甫敢贪他的钱,其他人就一定不敢吗? 他已给足身边这些宦官权力,包括他们子弟贪污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们却仍不满足! 一念至此,他对宦官的信任降到了冰点。 “你们都先退下,蹇硕留下。”刘宏开口道。 曹节等人虽不解,却也只都躬身退往远处,留下的便是先前那个高大的小黄门。 宦官之中,论权势,曹节作为大长秋为最高,王甫次之,再次之便是赵忠张让等人,蹇硕不过一小黄门。 然而他却颇得刘宏信任,只因他格外特别。 宦官体型多阴柔瘦弱,唯蹇硕长相俊美且身材健壮。 且蹇硕即不与曹节等人从流,亦不主动参与士宦之争。 “你说这杨明,是该杀,还是不该杀?”刘宏望着瀑布问道。 瀑布水声隆隆,他们说话的声音稍远一些便无人能听到。 “陛下,奴婢不敢妄议。”蹇硕躬身低头。 “朕问你,你答便是。”刘宏转头皱眉。 蹇硕抬头,只能答道:“奴婢以为国家法度在此,当街弑杀两千石官员,死罪难逃。” 刘宏点了点头,国家法度,确是国之根本。 可若真杀杨明,又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又该如何处理杨氏? “不过陛下。”蹇硕又拱手说道,“奴婢此前听府库令议论,说缣帛颇有不足了。” 缣帛,一般称帛书,又称缯书、素书,为细而薄之丝织品,其柔软轻便,用于书信、绘画、地图等、价值昂贵,此时是类同于金、银的硬通货。 东汉时,常有以缴纳缣帛赎罪的诏令,为充实国库之行为。 刘宏一愣,转头看着蹇硕。 蹇硕低头,深怕被察觉出什么。 良久,刘宏脸上露出笑容,伸手拍了拍蹇硕的肩膀:“善。” …… 第二章 扬名 “王甫,遣门生王翘辜榷长安七千万钱,死罪,子王萌、王吉贬为庶人,流放雁门。” “杨明,当街弑杀两千石官员,死罪。” 在杨明杀死王甫的第二天,刘宏下达了最终诏令。 一时间,朝堂上书不断,多为杨明请罪之书。 廷尉诏狱,门庭若市。 东汉一朝,还从未出现过士人当街诛杀大宦官之事,做了此等大事的杨明谁不想一见? 一些士人甚至拿着缣帛,只为求杨明在上面签一名字。 诏令下发翌日,士人已在诏狱外排起了长龙。 若非诏狱门口写着的大字,还以为这是哪个世家公卿的府邸。 到了第三日,长龙阻塞交通,廷尉不得不下令,除非得到杨明许可的人,否则不许再进。 转眼已是一月后,诏狱外前来探监的士人依旧络绎不绝。 此时诏狱牢房内,一人正和杨明隔着矮桌席地对坐。 此人相貌平平,但举止间温文儒雅,有名士之风。 “公达,你方才所言为真?”杨明一脸诧异。 “我怎敢拿此事打趣,叔父之意,欲嫁女与少君,两家结为秦晋。”被杨明唤作公达之人,乃是颍川荀氏荀攸。 “公达莫与我说笑,我一将死之人,又如何娶妻?”杨明笑道。 “少君并无性命之忧。”荀攸摇头。 杨明假装疑惑望向他。 “以王甫之地位,少君若有性命之忧,此时又怎还有机会与我对坐?”荀攸笑着说道。 杨明闻言却并未作答,看了一眼门外的狱卒,摇了摇头:“我之生死,由天子裁定,不由你我,不过即便我侥幸得活,恐怕也无法答应公达。” “这是为何?少君觉得此事当问杨侍中?又或是觉得荀氏不足以配君?”荀攸语气平静。 “公达哪里话,颍川荀氏乃天下世家,何谈不配?”杨明摇头。 颍川荀氏虽不及弘农杨氏,但他也并非主支之人。 “那为何?”荀攸不解。 “数年前,家父已与晋阳王氏结下姻亲,故才有此一说。”杨明解释道。 荀攸闻言一愣,接着便露出一阵“来晚了”的表情。 不过他很快也释然,杨明说的是数年前,而荀氏不过是此时想来一出“雪中送炭”,绑定杨明这个士族新秀。 而且他接着便对杨明投去欣赏的目光。 晋阳王氏虽说也算世家大族,但位居太原远离朝堂,且自王莽乱政后便一直处于隐居状态,在朝中并无权势,杨明即便是旁支,也是王氏高攀的姻亲。 杨明完全可以假装没有这门亲事,然后和荀氏联姻,这会让他那一脉在家族中地位大增。 但他并未那么做。 一念至此,荀攸起身向杨明拱手行礼,接着才转身告辞。 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进来。 来人手提酒肉,腰挂金印紫绶,狱卒见了惶恐,开门之时钥匙竟掉落。 “莫着急,慢慢来。” 来人非但未怪罪,还开口宽慰。 杨明见到来人也是隔着牢门作揖行礼:“刘公。” 此时来到诏狱之人,便是当朝太尉刘宽。 等开了牢房门,狱卒也赶忙离开。 刘宽进了牢房,笑着握住杨明的手,接着便也和他席地而坐。 “此番多谢刘公相助。”杨明刚坐下又拱手致谢。 “子骞不必如此,我也只是实话实说。”刘宽摆手,还拿出碗倒上酒,自己忍不住先喝了一大口。 子骞是杨明的乳名,正常情况下只有族内长辈才会叫,但刘宽是个特例。 刘宽虽是皇室宗亲,但也出身华阴,在杨明少时就与之相识。 “子骞可有意来我太尉府任职?”等放下酒碗,刘宽便开口问道。 杨明本来也端起酒杯,听到这的时候又放了下来。 刘宽,这是要辟他为官。 东汉明文规定,二十及冠后方能出仕,且途径是察举制,即以高级官员考察并举荐之方式。 但在察举制之外,仍有作为补充的征辟制,皇帝征召谓之“征”,官员则谓之“辟”。 二者最大区别,是征辟制不受年龄限制,但从属意味更为强烈。 被辟之人,基本上视辟主为君主,加上天然的君主天子,便会有“二元君主制”存在。 因此一旦辟主离任,被征辟之人仕途便会大受挫顿。 “当然,我知子骞素有大志,这等任职只是过渡,待明年子骞及冠,我便以三公之权,举你为茂才。”刘宽笑着继续说道。 这一下,杨明马上起身对刘宽行礼:“多谢刘公提携。” 察举制有三种方式,分别为举孝廉、举茂才,及举贤良方正。 举孝廉以郡为单位,且受郡人口影响。 人口十万以下的郡,三年一个;十万到二十万的郡,两年一个;二十万到四十万的,一年一个;以此类推,最多为一百二十万的一年六个。 因此像颍川、南阳等大郡,每年出的孝廉其实并不少。 但是茂才,以州为单位,依照规定,唯有三公、监察御史、司隶校尉、州牧才有一年举一人的名额,因此名额稀少。 刘宽直接把名额给杨明,且是提前预定,可见其厚爱。 刘宽示意杨明坐下,越看他是越喜欢。 毕竟,品貌非凡,又通经达礼,还能干出杀王甫这般英雄少年之事之人,又怎能不让人喜欢嘛! 等聊完正事,刘宽并未马上离开,而是与杨明喝酒聊天,聊起杨明少年之事。 杨明少时和曹操、袁绍一道,那可是雒阳闻名的闾巷少年,飞鹰走狗,裘马轻狂。 等酒喝完了,刘宽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杨明严重怀疑,这位嗜酒如命的太尉是因为在家喝酒会被夫人吐槽,加之脾气太好,所以才特意跑牢房来喝的。 此时已至酉时,要见的人都已经见完,杨明也准备休息。 廷尉左平却又到了牢门附近。 “外面还有人?”杨明看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开口问道。 廷尉左平闻言立马开口道:“确有一人,自称北海孙乾,已等候两个时辰。” 看他样子,不知是收了来人的钱财,还是为来人的意志所感动。 “快请他进来。”杨明听到这名字却赶忙说道。 不一会儿,一高冠博带、唇红齿白之人进入牢房。 “北海孙公祐,见过杨少君。”孙乾在牢房外就对他作揖行礼。 杨明也马上回礼。 “我受郑师所托,邀少君出狱后前往东莱一聚。”等坐下,孙乾开门见山。 杨明听完后非常惊喜。 孙乾所说郑师,他虽然未见过,但也听过。 这里需提一下经学。 儒家有经典:《诗》《书》《礼》《易》《春秋》。 自汉武帝由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研究这些经典之经学便成为了汉代官学。 所谓“通经入仕”,可理解为后世之“文凭”。 经学又有今文经与古文经之分。 秦汉相交时儒家古籍大都丢失,经书便只能靠儒家弟子口述记录,以汉代字体小篆记载,此便为今文经。 因口述有差异,今文经便有诸多版本,如《诗》就有《鲁诗》、《齐诗》、《韩诗》。 后鲁恭王于孔子故宅壁间寻得残留古籍,以及民间有志之士冒死留存的部分,以先秦大篆记载,便是古文经,如《诗》中的《毛诗》。 今文经为东汉官学,由世家大族代代相传,又被称为家学。 古文经分布则更为广泛,朝堂和民间都有人研习,如马融、卢植便是代表。 而孙乾口中的郑师,则是兼采古、今文经两家学说的经学大儒郑玄。 “郑师听闻少君之事,正与我等授课,他停下后行谶纬,得谶语:勿曰一木,不可为林,日月交替,百姓将兴。”孙乾接着说道。 谶纬之学自古有之,最为知名的,当属秦末时的“忘秦者胡也”,当时秦始皇的理解以为说的是北方的匈奴,即胡人,于是便修建万里长城,不曾想“胡”指的是胡亥。 汉代以经学治国,谶纬之学更加兴盛。 郑玄作为经学大师,自然也会谶纬之术。 他这句谶语的字面意思:不要说一根木头不可以成长为一片森林,太阳和月亮往复交替,百姓将要因此兴起。 但谶语从来不单单指字面意思,勿曰一木组合在一起便是楊,日月便是明,说的就是杨明。 所以也可以解为杨明兴起,百姓会因此而兴盛。 这和杨明为百姓而诛杀王甫呼应。 当然,它或许还可以解为其他意思,不过此时只能解成这样。 杨明听完自然愈发开心,此并非一句谶语之事,而是此事本身。 这就好比许劭评曹操之“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这是助他扬名! “依乾拙见,少君若能拜郑师为师,再有此番事迹,他日位及三公亦不是不能。”看到杨明反应,孙乾接着又说道。 杨明点了点头。 他并非有意三公,而是这确实会在日后给到他诸多帮助。 且孙乾句句戳人心坎,他很难不同意。 “如此,便劳烦公祐,我不日当往东莱赴约。”杨明拱手说道。 …… 翌日为四月辛亥,天子下诏,在押囚犯尚未判决者,允许缴纳缣帛赎罪。 杨氏在为杨明缴纳一笔数额巨大的缣帛之后,杨明得以出狱。 杨明走出廷尉诏狱的这一天,整个诏狱外交通不畅,道路两旁尽是前来迎接之士人。 从诏狱外持续了一月的长龙便知,杨明当街诛杀王甫,已是名扬四海。 且关键是,他活着走了出来! 须知自桓帝开始,士人与宦官斗争,引发两次党锢之祸,均以士人失败告终,无数士人死于诏狱之中。 去岁永昌太守曹鸾上书为“党人”鸣冤,更是使得灵帝下诏,凡党人门生、故吏、父子、兄弟中任官者一律罢免,禁锢终身,并牵连五族,士人被打压到谷底。 所以此刻,杨明诛杀王甫且活着走出诏狱对士人的意义可想而知。 这是士人唯一的一次胜利,也是空前的一次反击! 三公中杨赐、刘宽在场,九卿也来了四人,且有百姓自带锣鼓。 杨明自诏狱出,一时间锣鼓喧天,欢呼四起,此等排场,东汉一朝闻所未闻。 杨明望着眼前场景也是心潮澎湃。 穿越八载,他终于迈出了争霸之路的第一步! 而且,是坚实的一步,就如同建造一幢摩天大厦,他为自己打下了无比坚实的地基。 这一路他走了很久,一直到穿过人群上了马车,他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马车自大道而回,在一处小巷停留,接着便继续前行。 杨明此时已经在巷子里换了马车。 马车七拐八弯后转入一隐蔽的巷子,停在了一处酒肆前。 杨明下车,与门口的伙计对了个暗号,接着便进了后舍。 推门进去之后,内有一桌,桌上有两杯一盘一碟,杯中有酒。 桌一侧已坐有一人,面色白净,但高大健壮,此时闻声转头。 若有其他士人在场,见到此人必定会拍案而起,大喊一声奸宦。 然而杨明只是静静坐在了其对面。 第三章 谋略 蹇硕看着杨明,目光中满是欣赏。 “少君自今日起便名扬天下,两千石已是尔尔,三公之位亦不过需些履历而已。”蹇硕举杯恭喜道。 杨明莞尔一笑,举起酒杯,和蹇硕碰杯,等看到对方先喝之后,接着也一饮而尽。 “不过我仍有诸多疑惑,望得少君解惑。”蹇硕放下酒杯后看向杨明。 “但问无妨。”杨明说着也把酒杯置于桌上。 “少君是如何说动那袁遗的?”蹇硕满脸好奇,世人皆知汝南袁氏与宦官之关系,要让他们中丨出一个“叛徒”并非易事。 “我并未游说。”杨明摇头。 “并未?”蹇硕愣住。 “袁伯业与我旧交,一年前找上我,不忍百姓疾苦,说了王翘辜榷一事。”杨明说着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雒阳最知名的便是这杜康酒。 蹇硕一阵沉思,接着笑道:“不曾想那袁遗竟也是仁爱之士。” “我无张良计,便只能持重待机,顺势而为。”杨明说完又一杯下肚。 当初袁遗找上他,是因为袁氏不肯与宦官为敌,而杨氏素以忠君直谏闻名,他当然也知道杨氏不会为袁氏出头,所以便让袁遗先回去搜集证据。 所以这七千万,并不是王甫今年辜榷的,而是去年。 王甫虽嚣张跋扈,却也不傻,大旱之年行辜榷之事,纯粹自找麻烦。 当然,他已死,自然无机会辩解。 “受教。”蹇硕端起酒杯敬了杨明一杯。 “我还有一惑,少君又是如何说服杨公,让其以杨氏全族为少君铺路的?”蹇硕刚问完,接着马上又追问道,“若非杨公也不知情?” 杨明颔首,蹇硕却是瞪大了眼睛。 他本以为是杨氏谋划,却没想到是杨明在谋划。 不过他其实隐约已有感觉,因杨明只是旁支,且杨氏素来不是袁氏那般擅长谋略之世家。 “我杨氏为经学大家,先祖杨震因居高位不能除奸饮鸩而死,杨氏不缺忠君直谏之士,只缺一把刀。”杨明说着拿起盘里面的杨梅,沾了碟子里的盐送入口中。 这便是王甫对他毫无防备的关键之处,谁能想到一直以经学著称的弘农杨氏,会出一个敢当街弑杀他的公子? 如是曹操按刀拦住去路,王甫是断不可能下车的。 “少君对于人心、人性,看得颇为透彻。”蹇硕发出感慨。 “这也是我对蹇黄门信任之原因。”杨明接着说道。 蹇硕一时沉默。 “蹇黄门非曹节王甫之流可比,虽为宦者却是因不得已,不敛财不骄纵,若出身世家大族,也是我大汉良臣。”杨明接着说道。 这并非假话,就如同袁氏也不是所有都亲近宦官一样,每个群体都有异类,宦官自然也一样。 最知名的莫过于太史公司马迁,即便如今,也有中常侍吕强,上书求斥奸佞,任忠良,薄赋敛,厚农桑,开言路,刘宏封他都乡侯他都不就。 蹇硕同样出身寒门,因家贫而为宦,他日后怎样还不好说,但至少现在,确实如他所言那般。 蹇硕白净的脸色为之一阵潮红。 他和杨明合作,除打压曹节为首的宦党,谋求政治地位外,也确有忠君之心。 “我还有最后一惑。”蹇硕说着都直起了身体。 杨明也正襟危坐,示意他接着问。 “少君是如何确定陛下一定会寻我建议?若不寻,少君岂不是……”蹇硕最后几个字没说出口,但意思很明了,刘宏若不问他,大概率还是会杀杨明,毕竟如今内宫只有宦官,人的耳根皆软。 “不寻便不寻了。”杨明的回答却让蹇硕困惑。 “我已杀王甫,若死也为百姓除一害,为百姓而死,又有何憾?”杨明接着表情淡然道。 他是穿越者,已死过一回,这辈子相当于是额外送的。 即便有意外,计谋没成功,但也已干了一件轰轰烈烈之大事。 就如同关羽所说那样,虽身死,也名垂于竹帛,又有什么遗憾的呢? 蹇硕闻言愣住许久,接着双手作揖,对着杨明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夫英雄者,当如少君。” …… 从酒肆出来,杨明已略有醉意,上了马车后不由笑了起来。 与蹇硕会面风险重重,他甚至要担心蹇硕会不会杀人灭口,全程精神高度集中。 包括此前在大牢,他也不知刘宏会不会忽然改变主意,看似淡定实则仍有忧虑。 直至此刻,他精神才得以放松。 他脑海中也不由回想起八年前的经历。 他前世原本是某站的一个历史区UP主,主更三国,后因网站大幅削减创作激励被迫停更,然后拿着积攒下的钱去创业,雄心壮志本来想打拼出一番天地,没想到刚有起色,就因为过度劳累,直接猝死。 带着无数遗憾不甘瞬间死去,却不曾想下一秒睁眼就发现自己在灵堂里,当他坐起来的时候直接吓死了个仆人。 后来因为停尸没两天,在成功搬出“扁鹊和虢国太子起死回生”的事迹证明自己确实活着之后,他那个叫杨琦的父亲哭得差点晕厥。 古代夭折很正常,但夭折之后又复活的,恐怕也只此一例。 总之他穿越前后的那段经历,可以说相当离奇。 然后他就知道自己穿越到了东汉,成为了弘农杨氏的一员,再找铜镜照了照自己后,差点又笑死。 本来他前世只是个长相普通的普通人,结果现在,身高八尺、长相帅气,又出身天下前二世家,就如同做梦一般。 不过现实很快给了他一巴掌,他虽然出身杨氏,但是旁支,就跟那袁遗一样,天生绿叶。 好在他马上又吃到了一颗糖,虽然是旁支,但他父亲给力,是当朝侍中。 侍中,在西汉只是个加官,但到了东汉变成了官位,两千石,和太守一个档次,还是皇帝近臣。 而且因为起死回生的关系,杨琦对他宠溺到了极点。 所以总得来说,刚穿越那段时间,他主要的生活,除了捣鼓造纸、铁锅等发明外,就是和同在雒阳的曹操、袁绍等人飞鹰走狗、放浪形骸。 直至党锢之乱,他切身感受到了士人在宦官面前的无力。 他清晰得记得,那是熹平元年,渤海王刘悝因为得罪宦官王甫,全家百余人被诛。 当桓帝的弟弟在宦官面前都形同草芥的时候,一个世家又算什么? 这是东汉末年,不久将要天下大乱,历史中他所在的弘农杨氏忠君、护君,最后却落得个杨修被杀,杨彪都只能“老牛舐犊”苟活的下场。 要想在这样的乱世中活下去,他必须要足够有实力。 而且那段时间,他也亲眼见到了何为东汉末年,制度崩塌,苍生涂炭,就如同病入膏肓的老人,积重难返。 所以他直接放弃了扶汉的想法,他自认没有张居正那种为王朝续百年寿命的能力,更何况张居正也没能善终。 争霸之路,对他而言是必选项。 在意识到这点后,他反而兴奋起来。 好男儿谁没有驰骋疆场、一统天下的争霸梦? 只是普通人的那种梦,只能在游戏中实现而已,但是他现在获得了一个真实的机会! 当然这些年的经历也让他知道这和游戏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要做成一件小事都得小心谋划,还得承担风险。 但他是穿越者,开了天眼,知道哪些人是真的有能力,这就是他最大的优势。 所以他有机会,而且机会很大。 然后,他便开始了“五年计划”。 第一个五年规划,便是扬名。 汉代以察举制选人,便意味着你首先得有名气,要不然人家高级官员知都不知道你,又凭什么选你? 要知道即便名额最多的举孝廉,一郡一年也才几个人,还是全年龄段选人,这可比当高考的省状元都难。 扬名的办法,前辈们已经早给出来了,包括但不限于:经学、行孝、杀人、抗宦。 先说经学,察举制那么多年,世家大族之间的利益交换多如牛毛,如果他现在是杨彪的儿子,那其实躺着等被举孝廉就行。 可惜他不是,所以这经学之路就很难走通。 行孝则是主流,但两汉早有二十四孝之载,要博出位,主流的法子其实是最难的。 然后是杀人,没错,杀人也能扬名。 典韦、夏侯惇,这都是靠杀人扬名的主,为了老师杀人,为了朋友杀人,这都是被世人传颂的。 所以这涉及到价值观问题,东汉的价值观便是这样,不能用他前世的目光去看待。 不过杨明出身弘农杨氏,经学大家,那种方法也没法走。 所以抗宦是他唯一的选择,因为杨氏和宦官天然就站在对立面,且不像袁氏那样有缓冲区。 于是,他便制定了如今的计划,或者可以说是结合了杀人和抗宦的计划:杀宦! 历经两次党锢之祸,宦官早已权势滔天,为首便是曹节、王甫二人。 曹节为人内敛阴毒,常居幕后,不易对付。 王甫则高居台前,其人最为残暴,也最为嚣张跋扈。 当年二次党锢之祸,宦官诛杀大将军窦武,便是王甫割下窦武头颅悬于雒阳都亭,为士人所愤。 接着便是熹平元年,王甫因五千万钱构陷渤海王刘悝,致使渤海王族百余人身死,引得皇族愤怒。 再就是如今,他竟使门生王翘往长安辜榷七千万钱,致使民怨沸腾。 这一桩桩一件件,罄竹难书。 所以杀王甫,既为扬名,也是人心所向。 当然,他也不是真的和蹇硕说时那样,单纯等袁遗找上自己。 与人说话留三分,更别说是和宦官交流。 实际上他早就看中了袁遗,袁遗为长安令也是杨氏影响的结果。 他没有张良计是真,但涉及生死之事怎么可能不小心谋划? 并且杨赐他们也知道计划的一部分,只不过他们原先商定的,是要拿这些证据去面见刘宏,让天子决断。 而杨明知道刘宏断然不会因为区区七千万杀扶他的王甫,尤其是在这个时间节点,所以这就是杀宦的时机。 不过有一点是真的,杨明确实没有十分把握刘宏是否会问询蹇硕,也不百分百确定刘宏会听蹇硕的建议。 刘宏的性格他只能揣度,这里面有赌的成分。 但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 正当杨明自酒肆归家之际,北宫之中,曹节手握一份竹简,正匆忙前往禁中面见刘宏。 第四章 辞赋 北宫,云台殿。 刘宏看着手里竹简。 竹简上乃是帝国北方军情,鲜卑四月寇掠三边,九郡损失惨重。 自北匈奴西迁,鲜卑便成为草原新主人,时常寇边袭扰,但规模有限。 待檀石槐一统鲜卑后,鲜卑国力骤增,汉庭北部边境便永无宁日。 桓帝时期,汉庭曾试图封檀石槐为王,并下嫁公主与其和亲。 但檀石槐不仅拒绝,且加大寇边力度,由时常袭扰变为一年一掠。 近两年频率再增,去年十二月才刚刚劫掠过,今年四月竟然又来。 欺人太甚! 刘宏怒得一把把竹简拍在桌上,曹节立马下跪。 良久,刘宏叹了口气,也是无可奈何。 自他登基以来,帝国连年灾荒,今年洪水明年大旱,蝗灾未断瘟疫又起,加之世家豪强林立,土地兼并严重,朝廷无税可收,国库早已空虚。 且帝国边境,北有鲜卑,西有羌戎,南有蛮夷,即便如九江、庐江这等内郡也时有蛮夷叛乱。 大汉风雨飘摇,积重难返,得过且过而已。 “陛下,田晏有书要奏。”正当他无奈之际,曹节又拿出一竹简。 刘宏示意他递过来,展开一看,为田晏请战之书。 “鲜卑人多而分散,兵多而将少,制度落后,信息不畅,若能三路齐出,令其东西不能兼顾,必能大胜而归。” 刘宏看了一眼曹节。 田晏本为护羌校尉,不久前因事获罪,他的上书若无曹节相助,便来不了御前。 刘宏又从台上取出另一竹简,是夏育不久前的上书。 “鲜卑寇边,自春以来,三十余发,请征幽州诸郡兵出塞击之,一冬二春,必能擒灭。” 田晏、夏育,均为段颎昔日麾下司马。 段颎,凉州三明,当世名将,杀东西羌七万余人平定凉州羌乱。 此后段颎兵权被收,夏、田二人便为边军主要将领。 “你可知奏书内容?”刘宏放下竹简望着曹节。 “奴婢不知,田晏只说事关重大,求奴婢呈递御前。”曹节神情自若。 “鲜卑连年寇边,夏、田二人请战。”刘宏收回目光,放下竹简。 “奴婢不通战事,但若二人皆请战,想必心中已有几分把握。”曹节思考一番回道。 刘宏闻言不由点头,接着便示意曹节起身坐到一旁。 “陛下,昔日鲜卑寇边正值羌乱,朝廷无力应对,如今四方平定,此事可议。”曹节坐下后继续说道。 刘宏若有所思,接着又拿起竹简细看起来。 自汉武帝后,汉对边疆各族便长期压制,那是国力、科技、战斗力多方因素,四方臣服已是常态。 作为刘氏子孙,谁愿当个孬种? 看到刘宏的反应,曹节便乘势继续说道:“昔日和帝时,窦宪率万余汉军,两万胡骑,便大破北匈奴,勒石燕然,若夏、田二人亦能北破弹汗山,陛下不失汉武雄风,青史留名。” 刘宏望着曹节,跃跃欲试。 大汉军力虽大不如前,但凑出三万士卒之力还是有的。 若能打赢这一仗,真破了那离边境仅三百里的弹汗山,北部边境少说有十年安定! “可惜国库空虚。”刘宏收回目光,无奈摇头。 战事,尤其是这等大战,所需不仅是军力,更是经济。 国库本就空虚,至于让他出钱那万不可能,他的钱都是要留建自家园林。 “陛下,昔日羌乱不止,也是一战而定,近几年凉州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若北疆亦能如此,苦一苦百姓,于国于民皆有利。”曹节继续劝说道。 刘宏不语,道理他皆懂,可钱呢? “陛下。”曹节此时忽然又起身跪地,表情肃然,“奴婢知士人对我等抱有成见,此次出战,我等愿散尽家资,凑齐两亿钱,为陛下分忧!” 刘宏闻言怔住。 王甫之事已了,却又未了,他对曹节等人是否贪墨仍持怀疑。 甚至从曹节反应,他也猜出曹节应当早知奏书内容。 但这一切,当曹节说出方才之言,都已不再重要。 那些士人田地无数,但真让他们出钱,那是一钱都无。 所以话漂亮与否并不关键,关键是行动。 “你素来忠君,此番若得胜,劝谏之功不可没。”刘宏回过神后起身亲手扶起了曹节,脸上已是笑容不断。 他心中已有算计,此前抄没王甫家中,得钱一亿八千万,他留一亿为已用,分出八千万钱,再算上曹节等人的两亿,便有近三亿钱,再算上国库剩余的,这军费便成了。 “陛下,奴婢尚有一议。”曹节起身后马上说道。 “但说无妨。”刘宏笑着说道。 此时他心情大好,别说一个建议,三个他都允了。 “奴婢听说今日那杨明出狱,近千士人前往诏狱迎接,锣鼓喧天,好似迎接得胜而归的将军一般。”曹节并未直接提议,而是说了一事。 刘宏闻言脸色骤变。 “奴婢还听说,自陛下降了死罪之后,廷尉诏狱外便起了长龙,堵塞交通,为一时之盛景。”曹节继续说道。 刘宏脸色愈发难看。 这些士人,这是取他之仁慈,为他人之垫脚石? 曹节观刘宏脸色,这才建议道:“奴婢等年老体衰,无法为国尽力,但那杨明自称为百姓而行事,此次伐鲜卑陛下可遣他出战,让其为国、为百姓而战。” “善。”刘宏点头。 此次伐鲜卑,宦官出钱,士人不肯出钱,总得出人。 杨明如今名扬四海,有士人新秀之姿,当为表率。 …… 马车在永和里停下。 汉代尚无坊之概念,以里为单位,概念与日后的坊相近。 雒阳内城的里并不多,多为王公贵族居住之所,其中尤以北宫右侧,永安宫南侧的永和里和步广里知名。 里内的房子大门不临市,马车停在闾巷,杨明下车后进门。 有婢女先去屋中禀报,他甫一进家门,便有数人迎了过来。 当先一人便是他的父亲杨琦,望见他时,眼圈已红了一片。 与他而言,杨明十一岁死一回,如今十九岁又差点死一回,命途多舛。 “父亲。”杨明躬身行礼。 杨琦收拢情绪,上前扶他起身,拍他肩膀颔首,神色自豪。 此时其他人也已出来,杨明相继拜会。 叔公杨赐,叔父杨彪、杨众、杨篡,晋阳王氏王柔、王泽,以及议郎蔡邕。 众人进屋,刚坐下,蔡邕便发出感叹:“我十九之时,正值徐璜等五宦擅权不法,却仅能不合流而已,整日无所事事,品玩古董聊以自慰,对比少君之所作所为,相形见绌,惭愧不已。” “蔡公之才,闻名遐迩,明不敢相比。”杨明赶忙谦虚道。 蔡邕,当世大文豪,精通音律、经学、辞赋,书法大家,藏书万卷,闻名天下。 蔡邕闻言大喜,摸着长须越看杨明越发顺眼。 “可惜昭姬尚在垂髻之年,不然许配与君,当无憾也。”蔡邕接着感叹。 此言一出,一旁的王柔、王泽两兄弟已有些坐不住。 杨明心里一笑,确实可惜。 蔡邕的女儿,那可是蔡昭姬,也就是日后的蔡文姬,大才女,兼王者高手御用打野。 蔡邕和杨氏关系不错,他也早就认识蔡邕,当然也去了解过蔡文姬。 就像前面说过的那样,不能用前世的价值观来看待东汉的事情,结婚也一样。 对于他这种世家公子,政治联姻是必然,不过因为杨琦对他溺爱,他有比较大的选择权。 既然都是联姻,那有机会当然要选个漂亮的,有名气的,不那样岂不是对不起自己穿越者的身份。 然后直到三年前,蔡文姬才出生。 两人差着十六年,娶妻是不可能了,就看以后有没有机会娶妾。 “多谢蔡公垂爱,不过我已与晋阳王氏有婚约,婚约不可违。”杨明开口答道。 杨明此言一出,王氏兄弟长松一口气,蔡邕也对杨明越发喜爱,接着便大笑掩饰过去。 “不过无妨,我已为少君作赋一首。”蔡邕说着便起身。 众人也是齐齐望向他。 两汉有诗但不多,多为辞赋。 蔡邕为辞赋大师,却鲜少为人作赋。 “观九州之大旱兮,见赤地之千里。官尸位而素餐兮,民易子以相食。” 当先两句,一副生灵涂炭之卷已映入眼帘,引得众人肃穆。 “愤豪右之辜榷兮,敛百姓以血肉。叹苍生之涂炭兮,愧无力而自慰。” 蔡邕颂赋至此,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嗟叹。 正此时,他语调陡然增高: “闻王甫之异首兮,睡卧榻而惊醒。见皓月之当空兮,知杨氏之少君。 谓曰:天地不仁,民不生兮。贼不悯民,反食肉兮。为民除奸,不畏死兮。俯仰天地,真英雄兮!” 待蔡邕颂赋完毕,堂内先是一静,接着便暴起一阵喝彩声。 精彩!实在精彩! 杨明也为之动容,他前世接受的九年制义务教育,多为唐诗宋词,两汉辞赋并不多见,还印在他脑海的仅剩《离骚》当中那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上下而求索。” 蔡邕这赋作的,不可谓不好。 而在座众人之反应,不单是因这赋作得好,更因蔡邕此举,便如郑玄行谶语一般,皆是为杨明扬名。 第五章 报复 等送走蔡邕等人后已过酉时,吃了晚饭,杨琦便拉着杨明进了书房。 父子月余未见,杨琦拉着杨明左右观察,溺爱之心溢于言表。 待见杨明非但未瘦反胖了几分,这才心满意足,于榻上对桌而坐,聊了起来。 “阿父听说你在诏狱拒了荀氏婚约?”杨琦给杨明倒了清酒,父子夜话,怎能少了酒。 “父亲从何处听说的?”杨明好奇地问道。 “那荀攸与人说的,倒也是为你又添了几分名气。”杨琦端起酒杯,和杨明碰杯后一饮而尽,喜形于色。 杨明稍一思索,便也笑着饮尽。 也难怪蔡邕要在先前说起蔡文姬之事,估计也是想对他试探一番,若他应了,反倒没了之后作赋之事。 “既已定了和王氏结婚,你不日便往晋阳纳征。”杨琦放下酒杯后接着说道。 “纳征?”杨明一下没反应过来。 汉代的婚礼流程是非常规范的,尤其是他这样的大世家,分婚前、正婚、婚后三部分。 其中婚前就有五个步骤: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简述一下,纳采是媒人去说媒,问名就是问女方名字,纳吉就是看看八字合不合,然后杨琦刚刚说的纳征,就是下聘礼,最后的定期就是定个结婚日子。 可之前那些他没听父亲说过已经办了啊? 等等,也就意味着,杨琦已经知道女方名字是什么了? 杨琦从怀中掏出一张用红绳绑好的缣帛,递给杨明:“名字与八字皆合,不瞒你说,王氏担心有变,半月前就遣两兄弟来了家里,这次纳征之后,你便把人先接到雒阳来。” 杨明愣住。 这是多怕他反悔,竟然提前把女儿送来! 不过他如今名气之盛,年轻一辈无人能及,王氏担心有变,倒也是人之常情。 “阿父见过她幼时模样,美人胚子。”在杨明打开解开缣帛之绳时,杨琦笑着说道。 杨明的动作一顿,知子莫若父。 不过等打开之后,看到上面的名字他却是一下愣住。 王异? 王异! 杨明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 肝过率脸之滨的都知道,这是最贵也最难抽的女武将。 可估计没多少玩家知道,这是《三国志传》里少有的有名字的女性。 换言之,她是真的在历史中存在过的。 杨明也是因为前世是三国UP主,才有所了解。 史载,王异极为贞烈,且有勇有谋。 他娶不了蔡文姬,却等到了王异? 甚至相比于“才女”蔡文姬,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王异这样的妻子能带给他的帮助显然会更多。 而且杨琦还说王异是个美女,那么唯一的问题就变成了,这个王异是不是他所知道的那个王异? 两汉取名多取单字,名字重复率还是很高的,最典型的莫过于曹节。 曹操的曾祖父叫曹节,现在的大长秋,宦官的首领也叫曹节,历史中曹操嫁给汉献帝刘协的女儿也叫曹节。 但这个问题恐怕没人能给他答案。 “有何不妥?”杨琦看到杨明反应,不由问道。 “并无不妥,只是……”杨琦把缣帛放下,说起了另外一事,“在诏狱之时,有北海之人名孙乾,其为郑玄弟子,邀我前往东莱与郑公一聚,言语间颇为让我拜郑公为师之意。” “竟有此事?”杨琦有些意外,郑玄虽融古贯今,但以古经文学为主,而杨氏学的则是今经文学。 他本以为郑玄只是以谶语助杨明一臂之力,未曾想竟还有收徒之意。 “你答应与否?”杨琦追问道。 杨明点头,目光望向杨琦。 此前他听孙乾之言,未曾多想,现在想来,经学之事涉及家族门第,并非他自己可定。 只道是那孙乾投人所好,确有交际能力。 “答应了便好。”杨琦笑着说道。 “父亲并不反对?”杨明倒有些意外。 “若是叔父在场,我定然反对且会斥责于你,但此时只有你我父子二人。”杨琦笑着摇头,“须知我们终是旁支,若想率领杨氏,拜郑玄为师不失为一种办法。” 杨明闻言沉默,这还是他初次听到这些。 细想一下,却再正常不过。 当面对宦官,甚至其他世家时,世家是铁板一块。 但内部,主支与旁支之间也有竞争。 就拿汝南袁氏举例,四世三公,但在第三世时便已换了一脉,至杨明所知的历史,袁绍与袁术也互不对付,董卓退出雒阳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群雄的斗争,就是围绕二人进行的。 杨明如今的处境,也有这样的机会。 因为杨彪两年前才生子杨修,而如今他已诛杀王甫为士人新秀。 杨琦虽不知乱世将临,但即便无乱世,杨明也大有可为。 孙乾此前所言,或也有这般想法,有提前结交之意。 想到这里,杨明点了点头。 杨琦所想虽然和他所谋划不同,但二者之间并不冲突。 个人能力在乱世之中要得以展现,有无家族支撑区别巨大。 刘备之所以颠沛流离,便是其出身皇族,西汉七国之乱后,皇室宗亲便已无实权,且遍地都是。 相比之下,无论曹操还是袁绍都有家族支持,这让他们有犯错空间,而刘备没有。 所以想要争霸天下,率领杨氏是必要前提。 “那儿是先去东莱,还是先去晋阳?”杨明接着问道。 如今他离及冠尚有一年光景,但若前往北海求学,一年后便得先回雒。 “先往东莱,经学之事胜于联姻之事,王氏那边我晚些去说。”杨琦心中已有了盘算。 “便依父亲之意。”杨明拱手道。 …… 自云台殿出来,曹节便差中黄门去寻其他中常侍,而自己先一步前往宦官庐。 不多时,在禁中十二个中常侍中的十一人便皆已到位,唯独吕强不在列。 让两个小黄门看着门口,他们在其中议起事来。 “先前王甫一事,陛下已疑我等,无论是否有做,疑心一起,就难消除。”曹节开口,众中常侍皆点头。 王甫死后,刘宏对蹇硕的宠爱骤增,便是信号。 “陛下方才召我,有意出兵鲜卑,但困于钱粮,我已进言,由我等凑齐二亿钱,忠君之事,疑心即可除。”曹节接着再开口,屋内却是骚动一片。 此时五铢钱虽已不如此前值钱,但两亿钱绝非小数目,换算下来每人要出近两千万钱。 王甫敢贪也贪到,但他们并非个个都有如此大胆。 “长秋,我虽有一些余钱,却实拿不出两千万。”高望开口说道,王甫死后,他便成了中常侍之一。 “你拿不出,你的父子兄弟们也拿不出?此钱非为谁而出,只为你自己。”曹节冷声道。 “长秋所言在理,我愿出这两千万。”赵忠立即开口道。 “我也愿出。”张让也随即附和。 “能者多劳,我出三千万,记住我方才所言,不要因小失大。”曹节环视一圈说道。 曹节这般言语,众中常侍赶忙点头称是。 自宦官庐出来,曹节并未继续留在宫中,而是径直出了北宫,乘车往步广里家中去。 两汉做四休一,明日便是休沐日。 曹府深宅大院,内更有碉楼可巡视四周。 见到曹节回来,大门已提前开启,有仆人在门口相迎。 他进了家中,开口问道:“破石不在?” 他嘴里所说破石,乃是他弟弟曹破石,现为北军五校之一越骑校尉。 仆人欲言又止。 曹节当即沉下脸来。 “去寻他回来。”他冷冷甩下一句,接着便进了屋。 仆人闻言放下扫帚,匆匆离去。 曹节并未回自己屋,去的是客房。 里面之人本在卧榻上休息,闻声起身,等看到是曹节后,立马起来笑着上迎。 此人身材高大,姿容威武,便是前护羌校尉田晏。 “长秋,如何了?”他等曹节坐下,迫不及待问道。 如今他因事获罪,若要起复,唯有起战事,要知汉军将领虽多,但能为大将者屈指可数。 原本因为段颎关系,他为王甫党羽,可如今王甫已死,他便投了曹节,此次更是以重金贿曹节。 “已有九分把握。”曹节话未说满,这等大事,刘宏应该还会召集群臣议事,未定之前仍有变数。 “多谢长秋!”田晏当即行了大礼。 曹节示意他坐下,接着开口道:“我已进言,若与鲜卑开战,陛下当召杨明同往,我会设法让他与你同路。” 田晏闻言会意,冷笑一声,目露凶光道:“长秋放心,我定让他有去无回。” 即便无曹节命令,杨明杀王甫,让他和夏育在内宫失去了依仗,便是他最大的敌人。 第六章 拆招 曹节自田晏房间出来,曹破石已回来。 他本在院中无所事事,一脸不耐烦,不过等看到曹节出来,立马变得恭顺乖巧。 曹节一声不吭径直走开,曹破石见状立马跟了上去。 二人进了曹节房间。 “你欲当王甫,亦或是蹇图?”进了屋,曹节沉声问道。 “哥哥,我错了,我只是闷得慌,便去章台……”曹破石挠着头。 章台街为西汉长安街名,其内多娼妓,后世便以章台代指妓棺。 “住嘴!”曹节回身呵斥,一脸怒其不争的模样。 曹破石立马闭了嘴,他虽放纵,在曹节面前却不敢造次。 “你啊,总有一日会因这等事吃亏!”曹节想要呵斥,却对自己这个唯一的亲弟弟狠不下心来。 “嘿嘿,哥哥莫生气,对身子不好。”曹破石见曹节样子便知已无事,立马笑着坐了下来,拿出酒碗便给曹节倒起酒来。 曹节无奈摇头,却也是坐到对面。 “不久陛下将遣下诏攻伐鲜卑,届时你随军同去。”曹节开口道。 曹破石本已端起酒杯,闻言吓得差点倒掉。 “哥哥,我不晓战事啊!”他放下酒碗,立马叫屈。 且先不说他真不懂战事,便是那北境之地,条件艰苦,哪有雒阳呆着舒服。 “没让你去冲锋陷阵,你随田晏去了并州,便留在边郡,我已令田晏借机除掉杨明,但事有万一,杨明若苟活回来,你便……”曹节说着做了一个杀的动作。 曹破石明白过来,拍胸道:“包在我身上。” 行军打仗,排兵布阵他不会,但人这些年他可没少杀,信手捏来。 “那王萌、王吉此时在雁门,我修书一封,你去召来二人,可为你所用。”曹节怕仍有变数,便又说道。 曹破石闻言点头。 他不敢在曹节面前造次,除了知道其所有一切皆因曹节外,更知曹节之手段。 曹节手段众多,他欲除之人,必能除之。 …… 几日后,刘宏在北宫德阳殿召见群臣,行大朝会。 伐鲜卑之事一被提出,便遭到多数群臣反对。 蔡邕更是当场上疏,分析了鲜卑不可伐之原因。 一曰国力不足,汉武帝时期,将帅优良勇猛,财物军赋充实,然伐匈奴经数十年仍未平定,官民皆贫,不得已而下罪己诏,今日国力与汉武帝时期相比远远不如。 二曰鲜卑强势,檀石槐即位,鲜卑国力来到顶峰,甲兵十万,且精锐勇健。 三曰边关流失,因边关把控不严,大量铁器、金属流入鲜卑,鲜卑甲胄武器提升巨大,且有诸多汉人逃往鲜卑,成为鲜卑智囊,实力已超昔日匈奴。 四曰得不偿失,若战争不能迅速结束,便会陷入消耗,以举国之力战鲜卑,使内陆虚耗殆尽,甚至他还做了比喻,鲜卑之痛,如手脚芥藓之小患,而内陆困顿如胸背毒疮之大患,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蔡邕深得刘宏器重,先前修《熹平石经》,如今修《后汉史》,皆由其主导,包括不久前他上疏七事,刘宏也多半采纳。 但此次,刘宏不仅未采纳,且极为不悦。 所谓未战而怯,大抵如是。 且蔡邕为杨明所做之赋他也已经有所耳闻,杀王甫便为真英雄,伐鲜卑这等英雄之事却不可为? 群臣持反对者仍为大多数,刘宏起身俯视群臣:“若卿等能如曹节般散尽家财为国筹集军费,我便依了你们之言。” 刘宏此言一出,德阳殿鸦雀无声。 望见朝臣反应,刘宏内心冷笑一声,便转身离殿。 北伐鲜卑之事,由此而定。 …… 这一日,杨明正与杨琦商议何日前往北海,却收到蹇硕差人递来的口讯。 杨明不由皱起眉头。 “出何事了?”待传讯之人离去,杨琦便开口问道。 “陛下欲让我随军北伐。”杨明开口道。 “怎会如此?”杨琦脸色大变。 此次北伐他也反对,他为侍中,对边境局势了然于胸。 桓帝时期边郡尚与鲜卑互有胜负,现在只剩被动防守,无论战力、士气皆为谷底,强行出征胜机渺茫,随军北伐九死一生。 杨明这是刚刚出了虎口,便又要入那狼窝? “曹节进言。”杨明接着说道。 杨琦闻言沉默,这便是宦官报复。 杨明也陷入思考。 他也预料到宦官们会报复,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 在雒阳他是安全的,因为他死了的话明摆着就是宦官动的手。 但等出了边境,就算还是不敢明着杀他,要弄死他方法很多,比如安排他和田晏或者夏育一路什么的。 这种操作不管是史书还是影视剧里面,都很常见。 他此时的处境,大概也是无人敢对抗宦官的主要原因。 刘宏依靠宦官掌控皇权,宦官们耳边风吹起来,士人根本无力对抗。 “阿父去寻叔父上书。”杨琦说着起身,他也想到这些,自不可能看着儿子白白送死。 “父亲。”杨明喊住了他,“前几日大朝会,天子说了曹节等中常侍募捐军费一事,宦者捐钱,士人出力,上书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杨明还有一事未言,那捎信之人还说了吕强遭遇,中常侍捐钱之事并未通知吕强,结果刘宏发现十二常侍唯有吕强未捐,对吕强疏远不少。 曹节的手段,比想象中还要厉害。 杨琦也反应过来,无奈坐了回来。 二人皆未再言,良久,杨琦叹了口气:“这该如何是好!” “父亲,儿杀王甫便早料会有这般境地,只需见招拆招即可。”杨明的眉头已经舒展开来。 看见杨明模样,杨琦面露不解,接着便问道:“如何拆招?” “曹节等人所愿,无非是想以军令挟我,逼我身陷险境之类,故我只需自请为别部司马即可。”杨明回道。 东汉军制,以五为倍数,五人一伍、有伍长,十人一什、有什长,五十人一队,有队长,百人一屯,有屯长,五百人一曲,有曲军侯,曲上为部、有司马,部上为营、有校尉。 部,为仅次于营之序列。 而杨明所说别部,又不在正部之列。 别部,有协助、机动之意。 用杨明前世的理解来说,就相当于独立团。 杨琦闻言点头。 如为别部,杨明在战场便有了自主权,生还希望自然大增。 “那如何募兵?”杨琦仍是担忧。 此时汉庭已尽募可战之兵,若自请为别部,则需额外募兵,兵源便成了大问题。 若招流民为兵,战场必然一触即溃。 杨明宛然一笑,开口说道:“三河骑士。” 所谓三河,便是河东、河内、河南三郡,而三河骑士,指三地世家子弟,即为良家子。 汉以经学治天下,良家子打小就要学“六艺”,射、御这种都是基操,只要稍加训练便可成军。 杨明能想到这些,也与他前世所知有关。 历史中黄巾之乱,卢植带走了雒阳的主力北军五校去讨伐冀州黄巾主力,皇甫嵩和朱儁去讨伐汝南黄巾,领的主力便是三河骑士。 汉代的贵族子弟,即便到了末年,和大明、大清也不是一个概念。 “可!”杨琦闻言大喜。 …… 半月后,朝廷起复田晏为使鲜卑中郎将,正式开启北伐鲜卑之战。 按照计划,使鲜卑中郎将田晏领兵一万,自云中郡出兵;使匈奴中郎将臧旻与南匈奴单于一道领万余匈奴骑,自雁门出兵;护乌桓校尉夏育领兵一万,自代郡出兵。 三路大军,共计三万余人。 当然打仗非一朝一夕之事,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当由役夫用骡马运送粮草、物资先往三郡,接着才是各营集结、开拔。 无论粮草,还是大军,都需要时间,这准备时间大概需一至两月。 这便意味着,战事真正开打也要到七八月份。 所以鲜卑必然会有所应对,就看届时双方将领如何排兵布阵。 在战事开启不久,杨明便收到诏令,命他为假司马,与田晏一路。 假司马,若本部无司马,则假司马代司马之权,若有司马,假司马便为司马佐官。 杨明的情况,显然属于后者,有名,但无权。 诏令一下,杨赐便上书进言,以杨明不晓战事为由,请以他人代之,天子不允,言:杨明为真英雄,为国出战当仁不让。 杨赐无奈,便再进言,望以杨明为别部司马,自行募兵,刘宏应允。 因为时间紧迫,在得朝廷允许后,杨明便迅速在雒阳开始募兵,王氏兄弟为其左右手。 一时间,三河应征者无数。 察举制能察举的毕竟是少数人,不乏有志有才却无机会之人。 若换做平时,让这些人从军他们自然是不乐意的,毕竟世家子弟,不愁吃穿,谁愿意拿命去搏军功? 还不如在家等察举或征辟机会。 但杨明募兵,那意义就大为不同。 杨明如今为士人最耀眼之新秀,一举一动牵引万众目光。 而光,能照拂身边之人。 若能跟随杨明一同出征,那不比在家里苦等更有机会? 几日下来,应征者竟已达三四千人。 其中除良家子外,竟也有不少寒门子弟。 于他们而言,动机更加简单,能建功立业最好,就算不能,也和杨明有了联系,出头机会便多了一分。 杨明并未应者皆招,而是以体型、弓马娴熟、品性等为要求,从其中遴选出五百人。 吴起有云,兵不在多而在精。 不过在选人之后,他却马上遇到另一难题。 他去武库领取装备之时,武库令回复:武器不缺,但甲胄只能提供四成。 且管理马匹的太仆也告诉他:此时雒阳及周边马场已无马。 有马为骑兵,无马便是步兵,区别巨大! 第七章 嫁妆 马,在冷兵器时代尤为重要,并且极为珍贵。 按汉和帝时统计,一匹战马所消耗粮食,可供二十五人食用。 而且马需要固定马场,就连场地都需依山傍水而建。 春以山地阳坡带为春牧场,至中部草甸草原过渡;夏时转高处山地森林、草甸、草原,气候凉爽,水草丰美;秋时高山积雪,又由高处转低地,转入秋窝子;冬时再回到平原、荒漠、谷地草原,此地无雪,能觅得牧草。 山地转场的养马方式,成本也极为昂贵。 因此即便有西汉时汉武帝大兴马政,但到了如今,马依然是稀缺品。 甚至因此,汉军强势时直接把边郡游牧民族当养马人,时不时通过战争劫掠对方马匹。 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段颎平羌,得牛羊七百多万匹,马一百五十余万匹。 然而如今面对鲜卑,汉军反过来时常被劫掠,马匹消耗巨大,再加上连年灾荒,许多马场无以为继。 此前正部也陆续征调马匹,朝廷没有马,是可以理解的。 注意,是朝廷,市集中、以及那些马匹贩子手里依然有马。 只是,价格昂贵,精良战马价格需二十万钱左右一匹。 杨明若选择自行购买,五百匹马,便是一亿钱! 杨氏世家大族不假,但毕竟经学世家,拿不出来这么多钱。 这是杨明未曾想到的。 以他的估算,即便有缺,也大概和甲胄一样,缺一些,而不该是全部。 当然,他自请为别部司马的操作曹节不可能看不到,也不排除是被针对。 回到家中,杨明便已开始思索。 待到翌日,他已有了对策。 西魏时期,为应对东魏之敌,天子宇文邕依照本国情况,以突厥部落制为基础,创立府兵制。 府兵制为之后北周、隋、唐沿用,唐初贞观因府兵战斗力强盛,以千万人口开创盛唐。 当然此时杨明并非是要在此时的东汉弄什么府兵制,因为府兵制依托于均田制,均田制前提又是国家土地多为前提,此时东汉土地兼并严重,土地多在世家豪强手里,是没这个土壤的。 他此时想到的是府兵制中的某个运行规则。 所谓府兵,便是战时为兵,闲时为农,免除徭役,自备战备。 没错,战备自备! 三河骑士,多是世家子弟,家境殷实,家里难道就没几匹马?难道就不能自备马匹? 杨明所招募的五百兵中,仅有一百二十人的寒门子弟,所以他需考虑的就仅是这一百二十人所需。 而一百二十匹马,所需钱为两千四百万。 这个数目,就在杨氏可以设法解决的范畴之内。 至于甲胄,这没办法,世家子弟即便有钱造甲胄也没那个胆,古代私藏甲胄是死罪。 所以这块他只能找杨赐或刘宽,试试能不能施压府库,让那边多给一些。 从乐观的角度来讲,多三百副甲而已,还能难倒两个三公不成? 如此下来,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于是乎,他找来王氏兄弟,让二人先把自备马匹的消息先传递出去。 他先前的分析仅为理论,难保有世家子弟也无法提供,仍需以实际人数为准。 “少君,马匹之事王氏可以帮忙。”只是让杨明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听完他的方案后,王泽竟直接开口道。 王氏兄弟二人差异颇大,兄王柔生得魁梧高大,武艺超群,而弟王泽温文儒雅,腹有经纶。 “我大汉马匹,以西凉马品质最优,次之便是我并州马,所差亦不多,故若要马匹,我这便写信回家中,不日便将马匹送至雒阳。”王泽继续说道。 杨明听后大喜。 王泽说的他其实也不是没想过,毕竟晋阳所在的太原郡就是并州人口最多的郡。 但老婆都没娶过门,他是不好开这口的。 现在王泽主动说,那情况自然不同。 或许是怕杨明仍有担心,王泽接着又说道:“王氏在并州之地颇有渠道,可以低价购入良马,所需费用王氏可以一并负担,无需少君再操心。” 杨明闻言马上摆手:“这恐怕不妥。” “少君,并无不妥,王氏既已与少君结为连理,便是一家人,还望少君万莫推辞。”王泽拱手用上了大礼。 杨明望着眼前这位经纶之士,大概能明白对方此举的想法。 这是雪中送炭,是最能被记住的。 当然更为重要的是,此次北伐确实凶险,王氏要极力护他。 因为如果他战死,那别说五百匹马,五千匹马都将毫无意义。 反之杨明活,王氏才能有机会依托他这个新秀快速重登政治舞台。 想到此处,杨明便也不再客气,点头应允。 只当王氏提前给他的嫁妆就是。 未过两日,杨赐便差人告诉杨明,甲胄之事已定。 当朝司徒、太尉齐出手,自然水到渠成。 甚至,还有惊喜。 那多申请的三百副甲胄,还有五十副是三层甲! 汉时三层甲,并不是穿戴三层铠甲,那样根本无法战斗,也并非后世锁甲、扎甲与棉甲的三层组合。 此时的三层甲,最里层为掩脖,类似背心的小型甲,可遮挡胸肩;中层为胸背甲,可遮挡前胸与后背;而最外层便是护心镜。 这样算来,胸口处防护便有了三层甲。 汉书中负三层甲冲锋,便是这个意思。 东汉之平均披甲率大概为四成左右,而他这支别部,披甲率百分百,甚至以单层甲算为百分之一百二十! 且均体型高大、弓马娴熟,并配备并州精良战马。 一番运作之后,杨明这五百兵,便是实实在在的五百精兵,绝无半点水分。 这等精兵,若遇到鲜卑骑兵,只要指挥得当,一汉抵五胡自不在话下。 在甲胄到位之后,杨明的别部便在雒阳校场开始训练。 五百精兵齐列校场,披坚执锐,尤其是那五十着三层甲之士卒,护心铜镜熠熠生辉,引得旁人一阵侧目。 杨明望着眼前场景豪迈之情油然而生。 他并没有蔡邕那样的文采,但此时脑海中已不自觉地浮现出李贺那首唐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好男儿,自当驰骋疆场! 此时不远处,曹破石正望着校场军士,已是目瞪口呆。 作为越骑校尉,他自然可自由出入校场,今日更是受曹节之命来监视杨明所部。 之前他并不觉得杨明弄个别部能募到什么兵,不曾想才几日,杨明不仅募到了,且是这般装备精良之精兵! 他愣神之际,那五百军士已开始训练。 虽是新兵,但射箭时弦无虚发,摔跤时耐力出众,单兵素质顶级。 相比于他麾下以越人为主的越骑,竟已胜出许多。 兵源质量,太过关键。 他此时已然在庆幸先与太仆打好招呼,不然这五百兵为骑兵的话,即便到了漠北也难以下手。 一转眼,已是十余日后。 曹破石躲在校场阴暗处,吃着西瓜,看着远处训练的杨明部一脸愁容。 这五百人训练速度之快超乎想象,这才几日,结阵时已是令行禁止,进退有序。 能有如此神速,除兵源之外,士气高昂也很关键。 这些良家子,都鼓足士气要与杨明这世家新贵领袖一起,在这北伐之战中建功立业。 大军差不多半月后才会陆续开拔,可以想象,届时杨明所部已完全是一支精锐之师,所缺不过战场经验而已。 别部,精兵,还未出征,杨明便已一一破曹节招式。 曹破石此时已想着要和曹节,还有那田晏再细心规划一番。 正当此时,门外忽然一阵喧哗之声。 他本就有些心烦,闻声便招来一旁侍从,让其去看看何事。 不多时,那侍从便回来了,欲言又止。 “何故如此?!”曹破石怒气冲冲起身,手持西瓜,就要砸过去。 侍从赶忙解释。 曹破石闻言一时惊愕,手中西瓜竟失手掉落而不自知。 杨明此时也正好与身旁王泽交流完毕,也笑着起身,二人一起去了门口。 此时校场门口,自门口至外几里,乌压压一片。 矫健有力之马腿,黝黑健硕之马身,神采奕奕之马首。 杨明望见眼前场景,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他的嫁妆,已到! 第八章 成型 “并州之马,不愧为天下良驹!”待收回目光,杨明发出感慨。 “见过少君。”此时有人上来拱手行礼。 来人一脸风霜,却慈眉目善,倒也颇为特别。 “少君,这是我从兄王邑,字文都,都邑之邑。”王泽马上介绍道。 或许是为了不让杨明误会,王柔还特意解释了一下名。 杨明闻言还了一礼。 打过招呼之后,王泽便让王邑先把马匹送入校场。 也就在这时,杨明留意到护送之人皆怒马鲜衣,竟也有五六十人。 “从兄出身于北地,故有边人风貌,不过其宅心仁厚,在族中也是出了名的,也因此他得以拜刘宽刘公为师。”待王邑离开,王泽又说道。 难怪。 他们说话间进了校场,此时士卒们欢呼声四起。 士卒多数为良家子,家中并不缺马,但有马,和有宝马是两回事。 更何况,这不单单是钱的问题,所谓马匹易得,宝马难求,更何况眼前这么庞大的数量。 就连阴暗处失神的曹破石也是回过神来,心中竟不由得生出嫉妒之心。 世家即便面对宦官几无抵抗之力,但这底蕴也非宦官能比。 他越看越嫉妒,终是忍耐不住,起身离开校场,这地方再待下去,他恐怕要发疯。 待士兵们训练结束,杨明便开始分发马匹。 这些日子,王氏兄弟都在考察士兵训练,并一一登记他们的表现。 考察结果不仅关系到他们挑选马匹的优先权,也意味着他们以后在别部里面的职位。 杨明之前并未过问这些,前世因为劳累猝死,他懂得适当放权。 且训练之时他也在一旁,心中已有大概。 王泽递过名单,杨明扫了一眼很快被一个名字吸引过去。 他的心里一喜,接着指着上面的一名字道:“我之前怎未见这人?” 遴选之时,所选五百人他大致浏览过一遍。 穿越者嘛,怎么可能不大浪淘沙,看看有无历史名人,要知道这可是三河地区。 比如从隔壁陈留来的吴匡,本不在三河范围,但看到这名字,杨明立马选了。 这位历史中是何进部下大将,攻杀十常侍,还生了个儿子叫吴班,有个侄子叫吴懿,这都是蜀国后期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有个侄女叫吴苋,后来嫁给了刘备,成为了吴皇后。 但是现在他看到的这位,如果之前有的话,他不可能没印象。 “当初遴选之时,有候补名单,有人退出,便有人候补,这人便是候补进来的。”王泽解释道。 “原来如此,他出身哪里?”杨明追问道。 “河东杨县。”王泽如实回道。 一听到这,杨明忍不住笑了起来。 重名可能,但重名又重地的不可能。 “那就按这份名单来。”杨明没什么异议。 王泽点头,接着便下去安排。 一般而言,一部至少二曲,但杨明这个别部只有五百人,所以官职而言,先是他这个别部司马,接着是假司马、曲军候,然后是五个屯长,十个队长,五十个什长和一百个伍长。 杨明和王泽安排至队长,其下什长和伍长由队长钦定,出现差错也由队长负责。 王泽方才所拿名单,假司马、曲军候暂空,由战场表现再擢升。 这般操作也是一种激励,要是全都安排妥当没了升迁空间,军队积极性自然就差。 且按照各屯能力不同,又加以区别。 一屯,突骑,配戟(矛)、骑兵盾,三甲之士皆在其中,此屯由杨明自领; 二屯,配以臂张弩,弩骑兵,屯长吴匡,字崇义,陈留人; 三屯,配以臂张弩,弩骑兵,屯长郑浑,字文公,河南开封县人; 四屯,配以强弓强矢,弓骑兵,屯长任峻,字伯达,河南中牟县人; 五屯,突骑,多为训练表现一般者,屯长是那候补之人,名徐晃,字公明,河东杨县人。 四个屯长中,郑浑、吴匡、任俊皆出身良家子,徐晃为寒门。 且寒门子弟与良家子并未单独分开,全凭个人表现。 这便是杨明要的第一条:公平。 战场并非朝堂,鲜卑人并不会因为你出身而对你区别对待。 王泽去安排之际,王邑来到近前。 “少君。”王邑拱手行礼。 “文都兄。”杨明示意他坐。 “此番来时,叔父尚有一事交代与我。”王邑坐下后便开口道。 “文都兄请讲。” “此次护送马匹之骑士,皆为昔日雁门、云中诸郡与鲜卑交战之老兵,因叔父有恩于他们便入了王氏,此番交给少君,添为义从。”王邑望着杨明说道。 义从,取归义从命之意,也可解为依附。 比较有名的,便是昔日段颎之凉州义从胡,所属均为胡人。 然义从并非皆胡人,如日后公孙瓒所属之白马义从,便仅是因为其所骑马为白马而命名。 王邑此次带来的,也皆是汉人。 杨明闻言大喜,对王邑行礼:“替我代为谢过丈人。” 他这里用了一个不太合理的称呼,婚礼未行,依礼制不可称丈人,但此时他如此称呼,便是让王氏心安之举。 王邑自然明了,接着又开口道:“叔父说如少君有需要,两位从弟亦可为君驱使。” 两位从弟,说的便是王柔、王泽,此处驱使,不单单是为左右手办事,而是可带着征战之意。 “如此甚好。”杨明毫不客气。 他正缺用人之际,而且这些老兵他也不准备用来当义从。 而且这五六十人本属王氏,有王氏兄弟在更为稳妥。 不多久,马匹已经分发完毕,杨明便把王氏兄弟,以及五个屯长都召到近前。 杨明多看了徐晃两眼。 他身高是众人中最高的,且一脸英气,若不是因为出身寒门,凭此外貌便早已闻名。 “此前所议之事,有所变动。”杨明开口,便引得众人一阵疑惑。 尤其是徐晃,被杨明多看了两眼,脸色颇为不安,应当以为自己努力挣来的屯长之位要拱手让人。 “我们训练进展神速,但训练与真正的打仗终有区别。”杨明的话引得众人沉默。 他们中最为年长的便是王柔,其他人均及冠未久,确无半点实战经验。 “所以我从并州诸郡募得老兵五六十人,会分散到各屯,各屯人员自有所变动,一屯屯长改由王柔任职,那五十余名三甲之士,便成为我所属亲兵。”杨明接着一口气把改动说完。 王泽并未言语,他自然知道那是父亲给杨明的义从,但给了杨明,如何安排便是杨明之事。 王柔则是欣喜,杨明把最为精锐的一屯给他,便是最大的信任。 其他四人闻言同样一喜,有老兵带新兵,部队战力自然提升巨大。 “若无异议,便各自散去,去安顿各屯之事,如所料不错,再有半月便要开拔。”杨明接着说道。 众人各自散去,唯独徐晃未走。 “公明有何事?”杨明淡淡道。 他看着徐晃自然是很兴奋的,这可是曹操的五子良将之一。 所谓五子良将可不单单是武力出众,更是能独领一军、独当一面的将才,能薅一个过来,他等于多了一臂。 但越是这种人才面前,越是要不露声色。 “司马,到了漠北是否要安排斥候侦查?”徐晃问道。 “这个自然。”杨明回道,却有些不解徐晃为何忽然有这一问。 “那侦查之事能否交由我来安排?”徐晃接着问道。 杨明看着徐晃,似乎有些明白徐晃问这的理由,应当是觉得被看低,着急想证明自己。 “可。”他笑着点头。 “多谢司马。”徐晃面露欣喜。 “公明,你莫要多想,我并非因你出身寒门子弟才命你为第五屯屯长。”杨明收起笑容道。 徐晃面露尴尬,他未曾想一眼便被杨明看穿内心想法。 “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信你治军能力,除你之外,无人能把第五屯带好。”杨明语气肯定道。 徐晃怔住,面色复杂。 他有些疑惑杨明是如何看出他有治军能力,当然更多的是震惊于杨明所说的,那是十足的信任。 虽然,那或许仅是为了安抚他,但也已足够。 “五百人,当皆为精锐,这便是我的想法。”杨明转头望向士卒,此时或者应该叫做骑士,认真说道。 徐晃抬头望着杨明,内心不由升起一股巨大使命感。 “晃当竭尽全力,不辱使命。”他旋即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杨明回头把徐晃扶起,也并未再多言,只是拍拍他肩膀。 待徐晃离开,望着眼前兵强马壮的队伍,杨明陷入又一轮沉思。 此刻开始,有兵有将,他已经拥有了一支真正有战斗力的部队。 有了这支队伍,且是有相当独立性的队伍,那么他要考虑的,就不单单是活着那么简单,而是要设法建功立业。 一方面是为自己继续扬名,这样被察举之后能迅速驶上快车道,而不是从底层一步步往上爬。 另外一方面,这五百人跟着他,自然是求一份功业,他也不能辜负他们。 但他也知道,即便是五百精兵,在鲜卑的十万骑兵面前也不过是一粒粗糙的沙子而已。 要想建功立业,必须得细心谋划。 第九章 云中 半月后,杨明所属别部开拔。 除本部五百五十余人外,还有随行役夫近两千人,自雒阳谷门出,浩浩荡荡往北而去。 出城时,谷门送行之人绵延数里。 天子刘宏与随侍曹节、蹇硕等出现在城头。 谷门为内城北门,但与北宫仅隔一芳林园。 刘宏此时则面露豪迈之情。 此时出城之兵,为内郡最后一军,甲坚兵利,旌旗蔽空,尽显大汉军威。 恍惚间,他竟有昔日光武帝观执金吾之感慨。 有此良军,何愁北伐鲜卑不胜! “此部为何人所领?”刘宏开口问道。 “回禀陛下,此为别部,司马为杨明。”蹇硕立马回禀道。 刘宏闻言皱眉。 杨赐当初奏请他记忆犹新,不曾想短短一月,便能募到此等精兵。 世家豪门之力,已至这等程度? 察觉刘宏神情,蹇硕接着开口道:“奴婢听闻此部多为三河良家子,且所用马匹皆由杨明亲家晋阳王氏所供,闻所未闻。” 刘宏愣了一下,接着大笑。 原来是东拼西凑之军,倒是他误会了,说来弘农杨氏素以经学闻名,确无那般能力。 “这杨明倒是颇为聪慧。”他接着感慨道。 先前王甫被杀一事,他虽放过杨明一马,但之后曹节所言,让他对杨明心有不满。 但今日之事,倒是让那不满之情又消散大半。 甚至,生出那么一丝欣赏。 于杨明而言,唯一可用之物便是杀王甫之名望,能以此化无为有、物尽其用,非有才智者不能为之。 蹇硕闻言内心窃喜,若杨明此番能有所表现,他在外朝之助力便算真正有了。 曹节则是凝神沉思,越是这般,越是不能让杨明活着回来。 …… 过孟津渡,自河内郡西南角横穿而过,沿太行陉穿过天开关便入上党郡,再一路向北过上党与太原二郡,北出雁门关,经马邑转向西北,越过杀胡口,杨明一行人便进入了此行目的地,云中郡。 行军月余,从最初时满心希冀,到被西北风霜刮得满面干裂,那些平日只呆在雒阳的良家子们已是疲态尽显。 不过一入云中,往前方绵延草原与天连,疲态旋即一扫而空,竟忍不住欢呼起来。 杨明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景色,也不由心生豪迈。 一阵北风袭来,吹的人神清气爽。 此时正值夏季,草长最高,风吹过后,竟见不远处有牛羊在其间吃地下的嫩草。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里,便是阴山以南,河套平原。 沿着草原往北不多久,就到了定襄城。 定襄古城,历史风霜,当年卫青便是从这出发,率五万大军北进漠北,打的匈奴再无南下之力。 城依托阴山东南支脉蛮汉山建,此时云中一路近万大军都驻扎此处,营帐连片,极为壮观。 杨明别部还未近前,已有斥候探得他们,等到时,便有人上前安排驻地。 他们的驻地被安排在最靠北,也是最外围。 这等待遇早有预料,因无其他安排,待扎营之后,杨明索性领着别部军士直奔不远处的荒干水。 这一路行军,无暇洗沐,加上正值夏季天气炎热,军士身上早已臭气难闻。 只待杨明一声令下,众人便如饿狼扑食一般跃入水中,如入天堂。 杨明并未一起下去,而是与徐晃,以及一个名为张义的老兵一起,沿着荒干水往下游骑行。 “司马,那边便是东出河套的出口,因北有秦时长城,无论汉人或是胡人,均由此进出,其内沟壑纵横,时有岔路。”等往前骑行十余里,张义指着远处一个左右宽几里的山谷说道。 杨明勒马远眺。 谷的北面是阴山,东面是蛮汉山,山谷就位于两处山脉的东北交汇处,谷两侧多红石,荒干水沿谷一直往东。 “此谷无名?”他接着问道。 “本来无名,当地人因此地多红石,便有红螺谷的叫法。”张义解释道。 杨明看了一眼山谷,又回头望了望。 一般而言,谷窄处筑城便为塞,但此谷口过宽,加之张义所言其内时有岔路,于是汉人便改在出口不远处筑城。 “司马,那是武泉、北舆、原阳三城。”注意到杨明目光,张义又指道。 他所指三城,为阴山脚下自北向南,加上定襄共有四城,如同一口袋,将谷口包围。 胡人若至,无论攻击哪城,都将身陷重围,而若弃城不顾直入河套,则又会被前后夹击。 “谷东面为何处?”杨明转头继续问道。 “向东三百余里为阴南丘陵,那边无险可守,却又易于伏兵,汉军轻易不敢深入。”张义回道。 杨明闻言沉思。 离开雒阳之前,他也曾对地形有过分析。 但汉军地图绘制于多年前,这二十多年没能力深入漠北,自然无法更新,也只能看个大概。 他当时最疑惑的地方,就是檀石槐为何敢把王庭设在代郡高柳县北面仅三百里的弹汗山下。 原来是因为这阴南丘陵。 若换做西汉武帝时期,甚至东汉桓帝以前,漠北势力必然不敢这么做,那纯属送人头行为。 但如今汉庭内忧外患,无力反击,唯有被动挨打,那王庭立在那里,反倒最为有利。 距离近,又多丘陵,那早上出帐篷,晚上便可劫掠而归,这是把汉人当地里庄稼,随时收割。 而这或许也是刘宏认为此番可战的原因之一。 丘陵虽然可设伏兵,但若汉军集大军推进,便可逼迫鲜卑决战,并且三路齐出,使鲜卑顾此失彼或不得不分兵。 若有一路推进至弹汗山下,鲜卑必然大乱,汉军便可乘势攻下王庭,一雪前耻。 其实无论是城池布局,还是战略部署,都透露出汉军极高的军事素养。 但他知道历史中这场仗是汉军败了,且败得很惨,十不存一。 可惜历史上只有寥寥数语,他也不知道因何而败。 “既有阴南,便有阴北?”杨明继续问道。 张义点头:“阴山最东端有一平原,其右侧便为阴北丘陵,前汉李广便由此入漠北之地。” 杨明闻言点头,接着便提僵回马,示意先回去。 在定襄城外修整了五日后,田晏召集众将前往定襄城议事。 杨明此时方才见到了这位使鲜卑中郎将。 只见此人虽身材高大,但大腹便便,面有横肉,倒与他脑海中董卓似有几分相似。 说来田晏此前为护羌校尉,在凉州任职,倒是与那董卓出自一处。 此时距段颎平羌已有八年,八年凉州均无大战事,若每日与豪帅饮酒吃肉,倒也不算奇怪。 “杨司马让人好等。”议事尚未开始,田晏便皱着眉望向杨明道。 其他将领闻言均望向杨明,多有不悦,他们中最早一月前就已到定襄。 杨明宛然一笑,并未理会。 部队行军,自有时限,他并没有误了时限,自然无罪可追。 田晏果然也无法再刁难,接着便开始部署。 漠北广袤,胡人居无定所,汉军与胡人交战,向来都是寻歼主力,所以鲜卑王庭必然是此行目标。 关键便在于,军队何时开拔,三军如何协同。 按田晏所讲,大军看似三军,实为两路。 右路夏育领代郡一军为偏师,绕道马城从右侧牵制,他们今日已经开拔。 左路田晏领的云中一军,明日开拔,出红螺谷于七日后在阴南丘陵左侧诸闻泽处,与臧旻和南匈奴单于所领自平城出的匈奴突骑汇合,合兵后越过阴南丘陵,直攻鲜卑王庭。 鲜卑在檀石槐治下,已分东、中、西三部,各有首领管辖,檀石槐居中调令。 若三军合兵一处,将面临鲜卑十万大军,丘陵又不利于汉军排兵布阵,胜算不高。 而如此先出一军牵制便可令其分兵,左右不可兼顾,再以重兵中心突破,胜率大增。 并且南匈奴只是臣服,要统领他们至少需要同等兵力,加之诸闻泽有提供水源及迟滞鲜卑骑兵作用,这等安排并无不妥。 “杨司马。”田晏部署妥当,忽然又喊道杨明。 “你可愿为先锋?”田晏眯眼看向他。 此言一出,帐内诸将皆又望向杨明。 鲜卑强盛,且檀石槐又为草原枭雄,先锋军最为危险。 杨明倒无半点意外,他甚至能想到如若他遭遇敌袭,向田晏求援必然是有求无应。 不过他昨日已有计划,此时田晏安排正中下怀。 “领命。”他回复的相当干脆。 这让田晏一下愣住。 不过他反应倒是快,与一旁曹破石对视一眼,便让诸将回去准备。 自定襄城出来,杨明领着亲兵准备回营,不过未走几步,就见路边某部大帐有所骚动。 不一会儿,便有人被驱赶出来。 只见此人身高九尺,细腰扎背膀,面似傅粉,鼻如玉柱,威风凛钉,气宇轩昂。 他见杨明望着他,尴尬一笑,收拾一番,便又往下一处大帐去了。 杨明并非在意,骑马回到营帐,接着便招来王泽与五屯屯长,商议明日为先锋一事。 带商议完毕,杨明独自留下徐晃。 “探清楚了吗?”他直接问道。 五日前沿荒干水走时带着徐晃,便是有所安排。 徐晃点头,接着拿出匕首,以地为盘画了起来:“沿红螺谷行进约八十里,谷势右转,往前约二里有一岔路向东北入阴山,再沿此路往前十里、二十里均有岔路往右出阴山,不过两侧山高谷窄,如遇伏击,九死一生。” 杨明看着徐晃所画抚颔沉思。 正当此时,账外忽然一阵骚动。 杨明眉头皱起,不一会儿便有亲兵进来禀报:“外面有人说要见司马,自称五原郡九原人士,弓马娴熟、骁勇尚武,愿为之效力。” 杨明略有不解,此次出征并未有五原郡所部,怎么还有人来投军的? 不过他却是忽然想起一人来,便停下思索,让亲兵放人进来。 来人一进来,两人均是一愣。 不曾想竟是方才路边所见之人。 对方也拜下身来,抱拳道:“九原吕布,早闻杨司马大名,今日特来投拜,望效犬马之劳!” 第十章 抉择 听到吕布两个字,杨明脸色未变,但心中是即惊又喜。 但凡接触过三国的,谁人不知吕奉先?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方天画戟,专捅义父。” 吕布的勇猛不必多言,吕布的反复也世人皆知。 历史中杀死对他“大见亲待”的举主丁原,光这一点就已足够杨明不敢重用。 但不能重用并非不能用。 杨明再细看一眼对方比自己还大了许多的年龄,接着便淡淡说道:“方才你在帐外大喊骁勇善武,何以为证?” 听闻此言,未等杨明开口,他便已站起身来,一脸得意道:“不瞒司马,布之骁勇,胜过司马营人任意一人。” 此言一出,杨明眉头紧蹙。 这说好听点叫傲气,说不好听点就是情商极低。 难怪那些将领要把他往大帐外赶。 “布因擅射,人称‘飞将’,司马若不信,可差人与我比试一番。”吕布全然不自知,接着开口道。 “公明,你与其比试一番。”杨明开口道。 “唯!”徐晃沉声答道。 几人出了营帐,杨明便唤人搬来箭垛,直接立在一百步外,同时也唤人拿来一石弓与六钱箭。 个人所用弓箭,因身高体型差异尽皆不同,但训练时常用一石弓。 而且士卒训练,三十至五十步足矣,此时百步之远,难度极大。 此时别部其他军士也尽被吸引过来,不多时便已围成了圈。 徐晃先射。 只见他双脚张开超出肩宽,左手持弓右手搭箭,拉开之后三指扣弦,箭与肩平,瞄准后射出。 一箭正中靶心! 徐晃作为寒门子弟,而且是候补进来,能脱颖而出为一屯之长,所依仗的便是自身实力。 这也引得周围众人一阵叫好。 吕布表情未见异样,从徐晃手中拿过弓之后竟往回走。 众人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嫌百步距离太近! 只见吕布走到将近一百五十步左右的距离方才停下,挽弓便射。 箭如流星,正中靶心! 这一下众人看的均愣神。 一百五十步,便是近两百米,非常人所能及。 正当众人觉得胜负已分之时,徐晃竟也走到吕布位置,拿过弓箭,举箭再射。 只听“砰”的一声,竟同样正中靶心! 周围顿时欢呼声再起。 吕布此时才仔细看起徐晃来,当是也未料到杨明仗中竟也有这等神射手。 不过他反倒兴奋起来,未再往外走,而是径直去把自己的马牵了过来。 踩着马镫跃身上马,他示意弓箭拿来。 待人群让出路来,他便纵马往前,离着箭靶百步距离,忽得背身瞄准速射。 此举看得众人瞪大眼睛。 射箭有步射与骑射之分,骑射因在马上,难度倍于步射,而背射需瞬间调整,难度再增。 只见箭矢如虹,竟又正中靶心! 此时周围众人已忍不住为吕布欢呼。 即便他们不认得此人,但军中自尚勇武,吕布之勇,当真勇冠三军。 杨明这时也算开了眼,他想起那辕门射戟,相比演义虚构之武力,这射术才是真的天下无双。 吕布纵马回来后,马上一脸得意地望向杨明。 “去牵我马来。”徐晃此时开口。 正当众人以为他也要效仿之时,他却径直走向箭垛,从怀里掏出一物用细绳挂在箭羽之上。 待他做完之后,众人才发现那竟是一枚五铢钱。 五铢钱虽为铜制,但悬在箭羽上随风摆动。 这是要射五铢钱! 当众人意识到徐晃意欲何为之时,皆一脸震惊。 且不说那五铢钱孔洞不足尺,单说它随风摆动并不固定,难度可想而知。 就连吕布都脸色微变,当是自己也无把握。 却说徐晃悬好五铢钱后,便回身骑上自己所乘之马,在众人期待中纵马向前。 待行至百步之时,他挽弓搭箭,呼吸之间一箭射出。 “叮!” 众人只听闻一声脆响,再望去时,那箭已将五铢钱牢牢钉在箭垛之上! “好!”这一次,杨明率先拍手叫好。 他方才觉得吕布射术已是天下无双,不曾想徐晃竟还有这种操作。 百步穿杨,也不过如此! 众军士也是齐声高呼,士气大振。 吕布神勇,但终还不是别部之人。 徐晃一箭定乾坤,有此将领,士气怎能不振? 便是那吕布,此时也是收敛傲气,对回马的徐晃伸手行礼。 徐晃见状下马,也对吕布还礼,脸上并无得意之色。 杨明看到这越发喜爱,何为大将之风。 等重新回到大帐,杨明赐了吕布一座,接着便聊了起来。 “奉先如此骁勇,此前又怎会投军无门?”杨明望着吕布问道,就算吕布是真的情商不高,但也不至于不用。 “哎!”吕布此时一声长叹,“只因我出身寒微,皆是些势利小人!” 说到后面,竟不由咬牙切齿。 “据我所知,吕氏起于并州?”杨明对边郡的世家了解有限,他所知并州在春秋时就是“吕人故地”。 “司马有所不知,我这一族并非本地居民,乃是先前定居琅琊,后迁入九原,族人大多死于战乱,我此时不过一介武人。”吕布说到这时不自觉地下移目光。 东汉出身太过关键,世家子弟把控政治资源,寒门子弟毫无升迁路径,也难怪吕布聊到出身会是这般反应。 “这样,公明麾下尚有一队长职位之缺,若奉先不嫌弃,可暂居之。”杨明开口说道。 让吕布当个普通骑士是不可能的,但也不可能一来就委以重任,不然此前公平之举荡然无存。 所以以他今日营外与徐晃比试表现,屈居徐晃之下为队长最为合适。 且从吕布反应来看,他对徐晃心悦诚服,徐晃又善于治军,在他帐下也最为稳妥。 吕布此时却似乎在犹豫,许久才开口问道:“不知公明兄现为何职?” “我为司马帐下屯长,司马所领别部为精兵,仅有五百余骑。”徐晃心思缜密,即是回答,也是点醒。 吕布脸上瞬间换成笑脸,接着起身向杨明跪谢。 “公明,你先领奉先去熟悉状况,如有需要,可先为其配一副手。”杨明示意其起身后,又转头对徐晃叮嘱道。 一是吕布性格感人,二是明日便出征,确有此需要。 待徐晃领着吕布出去后,杨明内心也是颇为感慨。 一个人的性格很大程度上由出生决定,简单的交流便能感觉出吕布非常在意出身,也极其想摆脱这种出身,那么他很可能会成为一个急功近利之人。 所以他原本只是基于史实的判断,也和此时的感觉不谋而合。 这种人顺风能用,逆风久了恐怕就要“茅塞顿开、拨云见日”。 好在此战打的是鲜卑,是胡人,倒是不必担心这个,反倒是突然加入如此勇猛一人,会是一大助力。 翌日五更,号角连营,全军起床洗漱,起锅造饭。 待吃完早饭,杨明召集众人宣布命令之后,便带足干粮,率先拔营。 和单独行军时不同,那两千役夫不再跟随,而是与其他役夫一起押送大军粮草在后,由专门军队保护。 杨明所领别部,北上至荒干水,接着便顺河转入红螺谷。 因全是骑兵,他们行军速度极快,除了派斥候往前侦查,也会派出骑兵与后面主力队伍保持联系。 往前行十里,他们与身后主力便已拉开二里。 再往前二十里,距离便已是五里。 这速度虽不及急行军,但也超出正常行军。 途中在荒干水处稍作歇息,接着便一口气行进至约八十里处。 此时山谷出现了一个大的右转弯,阴山和蛮汉山的山势至此都出现大幅下滑。 按照徐晃先前所探,过了那个弯,再有一里便能到岔路口。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就在此时,杨明抬头忽然看到一只鹰出现在远处空中。 那鹰展翅应有丈宽,在他们头顶盘旋一阵后便往回飞去。 杨明身旁一个亲卫纵马上前:“司马,是海东青,鲜卑人要来了。” 所谓海东青,便是胡人用于侦查之猎鹰。 杨明伸手示意停止行军。 霎时间全军止蹄,尘土飞扬。 杨明在飞速思考。 鲜卑人有反应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河套胡汉杂居,除汉人外还有匈奴人、乌桓人,甚至鲜卑人,想要不被鲜卑发现也难。 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来的如此之迅速,要知道他之所以以超常规速度行军,就是为了避开和鲜卑接战。 计划还未开始便遭遇意外,如今他面临关键抉择。 是领军回去与大部队汇合,还是消灭鲜卑部队后继续转入阴山。 前者稳妥,后者冒险,因为不知对方鲜卑部队的数量,若是主力,接触后想再脱离便是难事。 但以他知道的历史,与鲜卑交战后会十不存一,且主帅为田晏,他们存一都难。 没有太多思考时间,他调转缰绳,手按腰刀。 此刻他心脏加速,初上战场如何能淡定,只是他身为主帅,不能露出丝毫怯意。 “吴匡、郑浑听令!” 二人闻言提缰出列。 “你二人领各自骑兵为左右翼,迂回牵制。” “唯!” “其余人随我将旗而动,锥形列阵。” “唯!” 富贵险中求,勇者方无敌! 随着杨明排兵布阵,五百余骑均动了起来。 所谓锥形阵,便是骑兵常用冲锋阵型,形似锥形而得名。 不多时,阵型已成。 阵最前方,便是杨明及所领五十亲兵。 只见杨明此时头戴红缨兜鍪,着玄铁扎甲,手持一柘木槊,槊长一丈八寸,槊首长三尺,两侧开刃,刃泛寒光,下挂一红缨,迎风猎猎。 此时别部多数军士面露紧张之色,但望见当先杨明,想起带领他们乃当街弑杀王甫之人,紧张情绪又消散大半。 远处尘土漫天,鲜卑骑兵已至。 第十一章 初阵 当先一人,乃是徐晃麾下斥候,当是侦查之时被发现,未来得及回来通报。 杨明眯眼远眺,鲜卑骑兵如同洪水般蜂拥而至,铺天盖地。 不久,杨明收回目光,心中已有把握。 鲜卑骑兵人数当在一千至一千五左右,应该也只是先锋部队。 虽是两三倍于己方,但双方装备有差距,有胜算。 对方也已发现他们这五百骑兵,来势不减,分出四五百骑攻击两翼,迎面近千骑疾驰而来。 杨明长槊往前一挥,双腿用力拍打马肚,率先冲出。 他身后三百五十骑随之冲出,阵型不乱。 双方均为骑兵,转瞬之间已不足百米。 只见空中箭雨袭来。 鲜卑骑兵与匈奴骑兵区别不大,大多为弓骑兵。 杨明举盾,身边有亲卫中箭,但三层甲防护,箭矢竟未能破甲。 实际上锥形阵骑兵分散,本就不易射中,加之汉军突骑均披甲持盾,一轮箭雨,汉军这边几无损失。 反倒是锥形左右强弓兵开射,不少鲜卑骑兵中箭落马。 百米距离,双方又均在加速,鲜卑骑兵此时想要射出第二轮箭雨也已无机会。 杨明躬身持槊,心跳急速加快。 耳旁尽是骑兵轰隆声。 战场之上,生死一瞬。 “砰!” 他感觉手中长槊一震,紧接着他的眼前,一个皮甲鲜卑骑兵已经被他直接捅穿下马。 只是未等他抽出长槊,就有侧面的鲜卑骑兵挥刀砍来,他侧身闪躲,刀刃在他扎甲上划出一道火星,却愣是没能砍进半分。 “司马当心!” 只听得一声叫喊,却是徐晃持斧而来。 只见他直接一斧将那骑兵斩首,血水旋即喷涌而出。 此时徐晃左右挥砍,转眼之间竟已清空一片区域。 杨明环顾左右,双方冲势均止,皆在骑马挥砍,地上尽是鲜卑骑兵尸体。 近身之后,甲胄差距放大。 汉军皆披胸甲或扎甲,杨明亲卫更是三层甲,即便脖颈处都有防护之铁盆领。 就如杨明先前遭遇一样,鲜卑骑兵一刀大概率破不了甲,而汉军骑兵一刀过去,不是斩杀就是击伤。 鲜卑将领此时应当在后悔,先前隔着距离只能大约看到军队数量。 所谓一千打三百,优势在我。 未曾想靠近之后,才发现是汉军精锐! 此时他想要收拢部队拉开距离,但双方已缠斗在一起,也已做不到。 不过他也未慌乱,而是发出指令,令两翼散出去的骑兵迂回包抄,准备以全军之力围歼这三百余人。 杨明看着聚拢过来的两翼鲜卑骑兵,顿感不妙。 虽然装备占优,可一旦被围,形势将急转直下。 但和鲜卑一样,双方已经缠斗,汉军想要脱离也做不到。 吴匡、郑浑也发现两翼意图,均近身搏斗,意图黏住,但毕竟兵少,鲜卑骑兵收拢之势已不可逆。 “直冲中军!” 杨明在极短时间内做出判断,再次下达命令。 众人此时展现出极高战斗素养,得令后陆续与身边之人脱离战斗,转而攻向鲜卑骑兵将领所在。 当先一人尤为耀眼,挺枪向前,无人能挡,赫然是那昨日才投身杨明麾下,添为一队之长的吕布! 吕布奋勇,汉军备受鼓舞,个个争先朝前推进。 即为包围,每处兵力都有限,汉军合兵一处,鲜卑难以抵挡。 眼看就要冲到眼前,鲜卑将领见状,竟率先调转马身,纵马回撤。 须臾间汉军已冲出包围,朝着将领追去。 原本合围之势,瞬间变为追击之势。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 然而杨明很快便发现,鲜卑将领虽退,但鲜卑骑兵并未溃退。 两翼鲜卑骑兵移动中又在合拢,整体呈一雁形阵。 雁形为克制锥形之阵,要想破阵必须破雁首。 杨明见状弃槊,从马屁股上取下弓,再从马身箭壶中取箭,屏息凝神,瞄准对方鲜卑将领,一箭射出。 箭矢破空,却因为双方都在高速移动,且速度不一,从马屁股擦了过去。 耳旁忽然一阵马嘶鸣声,却是不远处徐晃勒马,马在高速运动中骤然停下,前蹄悬空。 只见徐晃此时夹紧马身,挽弓搭箭,瞄准前方。 “嗖!” 一阵箭矢破空声,直中马首! 马儿吃痛倒地,将那鲜卑将领摔下马去,将领竟被后至之马直接踏死! 敌将一死,鲜卑先锋军瞬间大乱,合拢之势骤散,全军溃退。 汉军一阵追杀,杀得鲜卑骑兵丢盔弃甲,四散而逃。 待至岔路口,杨明勒马喊停。 汉军陆续停下,望着远去的鲜卑残兵大声欢呼,声彻谷内。 以五百破一千五,射杀敌酋,汉军已久未有如此酣畅淋漓之胜! “司马,为何不追了?”吕布浑身是血来到跟前,短短两刻间,他已击杀十余人。 “鲜卑主力要来了。”杨明回了一句,接着便转身令人快速打扫战场。 吕布也反应过来,若一千五百人只是先锋,那鲜卑主力少说也有万数,甚至数万。 他们所属云中一郡,怕是到不了那阴南丘陵,就要在这红螺谷与鲜卑军大战。 这其实也是杨明着急之原因。 从鲜卑先锋的出现来看,檀石槐的策略恐怕比预想中要简单得多,应当就是分而击之。 以西部鲜卑击云中一军,以中部鲜卑击雁门一军,而以东部鲜卑击代郡一军。 这种战术简单,但能最有效规避鲜卑调度不如汉军顺畅的弊端。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檀石槐的绝对自信,他自信三部鲜卑都有正面击败汉军的优势。 历史也证明,檀石槐的自信并不是盲目。 十余年对汉军的压制,鲜卑之心理优势,再加上鲜卑将领的出色指挥,这些都在刚才短暂的接触中体现。 若不是徐晃一箭射杀敌将,他们想要脱身并非易事,甚至等鲜卑大军来到,必死无疑。 须知他们这还是披甲率百分百之精兵,其他汉军可没这优势。 战场很快打扫完毕,别部伤二十三人,死三人,杀鲜卑骑兵近二百人。 单以战损比而论,刘宏即位以来,怕是仅有段颎平羌能与之相比。 杨明令受伤的人带上尸体回定襄,再让张义单骑去通知田晏,告诉他别部沿红螺谷向东追击敌军的动向,以及鲜卑大军可能自红螺谷东面而来的信息。 待张义走远,他便领着剩余将士向北,一头扎进了阴山之中。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汉军沿着阴山小道一路向东北,杨明此时脑海中浮现出诸多与阴山相关之诗句,但最后回荡脑海的便是王昌龄这首出塞诗。 若以此诗的气势,飞将指的当是那卫青,直捣龙城,杀得胡人不敢南下阴山。 但李广又有“飞将军”称号,又有说是代指李广。 到底是谁,恐怕无从知晓,倒是先前张义说过李广自阴北丘陵而出,与他这次不谋而合。 而且此时军中有“飞将”吕布,倒是不错的兆头。 待全军行至第一个岔路口,杨明让所有人下马歇息,吃些干粮喂食马匹。 他则把王氏兄弟、四个屯长,以及吕布聚在一起。 “公明此战斩将擎旗,奉先奋勇杀敌,现让公明任曲军候,奉先为五屯屯长。”一开始,杨明便宣布决定。 众人并无异议,二人昨日比试技惊四座,今日战场表现也有目共睹。 而且杨明这么快就以战绩提升,也让其余几人跃跃欲试。 要知司马之下,仍有假司马一职,在曲军候之上,若别部扩充,可领另一军。 “你们此时应当都有疑惑,为何我们要进这阴山之中。”杨明接着说道。 相比于擢升之事,此事更为重要。 果然,在杨明问完之后,其他人均陆续点头。 “我欲重现昔日卫青、霍去病之举,直捣黄龙。”杨明语气平静道。 几人却一时未反应过来,因为汉军此次出征的目标便是鲜卑王庭,便就是杨明所说的“黄龙”。 “司马的意思,是要从阴北丘陵自北向南袭击王庭?”徐晃开口问道。 杨明先前在荒干水旁与张义所聊,又让他先遣斥候探路阴山,便只有这一种可能。 杨明点头,其他人均面露惊骇。 深入漠北腹地,很容易迷失方向,能否找到王庭都是未知数。 “诸位可知李广难封?”杨明接着问道。 几人点头,却仍不解。 “李广难封,是相较于卫青、霍去病,其与二人最大差别,是时常在漠北迷路,而之所以迷路,便是缺少向导。”杨明此时所说,便是他前世所做分析视频内容。 “司马的意思,是已寻了鲜卑人为向导?”徐晃惊讶地问道。 “然,便在我亲卫之中,其原属鲜卑中部,因妻被王庭萨满所辱举家逃往河套,妻子皆在河套,我也以重金予之。”杨明解释道。 接着他又转头望向徐晃:“先前让公明差人探路,亦是为验证其所言真假。” 几人均目露惊骇,他们到定襄才几日,杨明竟已有这等安排。 不过细想一下,倒也能理解。 蔡邕上疏时说有汉人逃往鲜卑,成为鲜卑智囊,自然就有鲜卑人逃往汉地。 世上不公平之事,在哪都会有,且又多为深仇大恨。 不是迫不得已,谁又愿意逃往敌国? 所以有心寻找,找到不难。 而且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又是汉人这重视门庭之国,鲜卑人必然生活窘迫,重金诱之,十有八九能成。 “如我所料不错,檀石槐当是以三部分而击之,若我们能绕道阴北丘陵,在五日内赶到王庭,王庭必然空虚。”杨明说着拔出环首刀,在地上画出大致路线。 他在定襄未说这些,一是怕消息泄露,二也是怕有人退出。 待杨明画出路线,几人看得已是按捺不住。 若真能打下王庭,那他们就是立了不世之功。 “若那檀石槐在王庭……”吕布说着不自觉咽了下口水。 “便擒之!”杨明举刀直插王庭所在。 第十二章 火势 寂静的阴山小道,忽得鸟惊四起。 杨明所率别部五百余人,正在其中快速行军。 自他们所在地到鲜卑王庭的直线距离为五百汉里左右,路程在七百汉里左右。 若是骑步同行,以平均日行七十汉里速度计算,那至少要十日才能到。 这便是为何田晏之前说七日才能到诸闻泽。 他们虽全是骑兵,但山路不比平原,正常行军到阴北丘陵也要四五日。 所以他们此时的选择是尽可能北上,出阴山后再沿地势相对低的丘陵前进,那样会省下一些时间。 但北上便意味着深入鲜卑腹地,很可能会遭遇鲜卑人。 即便他们运气好,五日内要赶到也很极限。 所以为了增加成功率,必须适当夜行。 其实在杨明最开始的计划中,他们有至少七日赶路,就是云中一路到诸闻泽的时间。 但鲜卑先锋出现的那么早,已经不单单是有人去通知这种,而是鲜卑对汉军早已渗透,提前知晓了汉军计划。 杨明此时的目光在山谷两侧。 有向导指引,他们在阴山中的行军很顺畅,但他担心路上会遇到鲜卑人。 只要有一人去通风报信,那他们此行计划便宣告失败。 万幸运气不错,这阴山腹地人迹罕至。 两日后,他们已出了阴山,进入阴山余脉的丘陵地带,行军速度也随之增加。 在被通知要前往直捣黄龙后,骑士们的兴奋之情完全藏不住。 这一日在丘陵地带行军一日后,前方不远处忽然出现羊群。 向导所提供路线,已避开鲜卑人主要放牧区,但免不了有独自放牧的。 许是听闻马蹄声,羊群中原本躺着休息之人站起身来,样貌清秀,嘴里叼着草,是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在看到是汉人铁骑之后,他吐草转身便跑,不远处就是他的马匹。 “奉先!”杨明握紧缰绳,喊了一声。 吕布纵马而出,朝着少年追去,赶在少年上马之前,一箭将其射倒,接着过去补了一刀,确认已死之后拔箭回到队列。 杨明握紧的手松开,便不再去看。 他不敢冒险,若王庭那边事先得知,他们不是无功而返,而是全军覆没。 这样的情况并不只有一次,在大漠腹地,很难不遇到鲜卑人。 他们前后陆续杀了几十人,日夜兼程,绕过阴北丘陵南下,终于在第四日夜里,进入阴南丘陵的北部。 此时他们距离王庭已不足二十里,时间为三更,即子时。 杨明的计划,别部原地休息半个时辰,接着便在四更之前袭击王庭。 当然也不是干等,徐晃这次亲自充当斥候,已前往打探王庭状况。 此时众人都借着月色在吃干粮,喝水。 多数人眼眶发黑,这是星夜赶路,睡眠不足的结果。 但即便如此,他们的神情依旧无比亢奋。 几日的赶路,就是为了此刻。 杨明也和几个主要将领一起商量。 袭击王庭,并非一击之事。 分几路进攻,各自负责哪块区域,进攻之后往何处集合,都需要事先计划。 “砰!” 忽然一人被绑着扔到了跟前。 除了杨明,周围众人都面露疑惑之色,那分明是这几日引路的鲜卑向导。 “他欲偷往王庭,当是通风报信。”吕布开口说道。 “你要辩解吗?”杨明看着向导。 是他安排吕布盯着向导的,这一路过来杀了那么多鲜卑人,他也担心向导会叛变。 向导看着杨明,似乎有很多话,但最后却只开口道:“还望放过我妻子。” 杨明点头,接着开口道:“杀了。” 吕布也不含糊,拔出匕首上前直接一刀抹了脖子。 杨明看着已死的向导许久,接着示意亲卫把尸体扔到别处去。 “司马,此人妻可否给我?”吕布收起匕首,忽然眯眼道,杨明先前所言其妻因色被王庭萨满所辱,必然姿色出众。 杨明摇头:“他已带我们至王庭。” 吕布闻言无奈,只能作罢。 正当此时,徐晃已经回来,下马后喘气来到几人身旁。 杨明递过去水袋。 “借着月色,我摸到百步开外。”徐晃喝了几口水后,放下水袋,当即拿匕首画了起来。 按他所画,鲜卑的王庭北靠弹汗山,面向歠仇水,从山腰到山麓,绵延望不到边的帐篷。 有利的消息是,鲜卑人以歠仇水为南面的天然护城河,王庭的防御设施并不多。 这也正常,二十多年劫掠生涯,对面的东汉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又哪还需要什么防御设施。 不利的消息是,此时王庭有留守部队,数量不明,且大多在歠仇水的西侧开阔地。 “我们走弹汗山东面,让人检查火油,准备出发。”杨明起身说道。 没错,火攻。 这是杨明在离开雒阳之前便制定的计划。 要想以少胜多,在这个时代最有用的无非两样:水、火。 火烧赤壁、火烧夷陵、水淹七军,这都是三国正史中所载以少胜多之战。 而且还有天时可以利用。 今年东汉九州大旱,七洲蝗,漠北也好不了多少,这也是鲜卑今年开春便不断劫掠边郡的原因。 而大旱,就代表着干燥,易燃。 只不过在雒阳之时,杨明还尚未想到要火烧王庭,只是来了边郡摸清地形后才一步步把计划完善。 因为夏季刮的是东南风,他们只能从东面开始烧,按照徐晃侦查得来的鲜卑部队驻扎西侧,情况也有利他们。 检查完毕后,一行人马裹蹄、人衔枚,借着月色朝弹汗山摸进。 弹汗山左侧是开阔地,右侧是丘陵,这本是屏障,但此时却成为他们最好的庇护。 不过就在他们行进到丘陵半坡时,山顶忽然响起了号角声。 月色让他们的潜行未被发觉,却也让他们未发现鲜卑夜里巡逻的游骑。 “上马!”杨明立马命令道。 众人随即迅速扔掉嘴里的木棍,纵马朝着坡顶冲去。 可还未等到顶,伴随着一阵马嘶声,坡顶率先出现了两三百鲜卑骑兵。 那应当是鲜卑夜间巡逻的骑兵队。 单论战力而言,这些骑兵队并非别部对手。 可一旦别部无法迅速突破,王庭内的其他鲜卑骑兵就会陆续汇拢过来,他们的偷袭就变成羊入虎口。 吕布见状挥舞着长枪率先冲了上去。 此时对方居高临下,这属于逆风仰攻。 好在他们距离坡顶也不远,鲜卑骑兵也无法提速。 双方很快接触,吕布长枪如龙,一下刺穿当先的鲜卑骑兵,大喝一声,借着冲劲竟然又刺穿第二个鲜卑骑兵! 而且他奋力甩出长枪后,左右劈砍,竟独自一人冲进鲜卑骑兵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这一幕看得别部骑士热血沸腾。 须知此时还未有双边马镫,骑兵要靠双腿夹住马身固定身子,冲锋时极容易摔下马来,然而吕布此时却如同盘在马上一样。 鲜卑骑兵也是匆忙赶来,数量、甲胄均处劣势,再见吕布神勇,均面露惊骇。 徐晃、吴匡等人也陆续领兵冲杀,不多时这二三百人便被冲得四散而逃。 众人顺势冲上坡顶,弹汗山下之景尽收眼里。 从弹汗山下到歠仇河岸,果真如徐晃所言,绵延一片尽是帐篷。 只有在靠近弹汗山的那一块,由一些石头围拢起来的矮城,应当就是王庭所在。 草原部落居无定所,皆随牲畜转场而更换住处,所谓王庭,不过平日祭天所用之地。 此时王庭内有火把亮起,当是被号角声惊醒。 不过更多处仍未见动静,夜深时刻,多数人仍在睡梦之中。 “烧!” 杨明大手一挥,五百余骑便如洪水一般倾斜而下。 待冲到近前,一个个火球被点燃扔出,直接扔向帐篷。 鲜卑人所用帐篷大多为黑帐篷,材质为牦牛绒和牦牛毛,加上天气干燥,一点即燃。 不一会儿,风助火势,已是火起一片。 甚至帐篷外意外地堆满了各种辎重粮草,更是成了天然引火带。 待帐篷中人逃出来时,四周已皆是火海。 终于远处有其他人惊醒,用鲜卑语言大喊着,提醒有敌袭。 然而叫喊声很快便截然而止,别部骑兵如同神兵天降,收割人头。 杨明此时领着亲兵与王柔所率一屯直冲弹汗山下王庭所在。 一屯战力最为强势,突进飞快。 杨明在最前面,有数个鲜卑人拿着环首刀冲来,他长槊直接挑飞当先一人。 骑兵呼啸而过,鲜卑人悉数被杀。 鲜卑骑兵战力本就不如汉军,此时又未骑马,加之睡梦中被惊醒,谈何战力。 远处忽然一阵马鸣声,王庭之中数十人骑马,弃了王庭直接往西奔走。 杨明令王柔带人去烧王庭,自己率着亲兵径直追去。 那数十人逃往歠仇水西侧,应当是想寻求那边驻军保护。 不待杨明下令,亲卫们此时已投掷出一个又一个火球。 原本火势还未蔓延到此处,这一下火起,让鲜卑人更加惊恐,不知汉军到底来了多少。 “莫走脱了一个鲜卑人!”杨明大喊道。 鲜卑人中不少懂汉语,以为是汉军大部队到,醒来之人尽皆上马四散而逃,寻不到马的,更是直接跳入河中。 火海之中,那数十骑中有一人挥着马鞭,用鲜卑语指挥,不多时身边竟被他聚拢起来数百人。 “少君,王庭已毁。”不多久,王柔率兵赶来。 杨明回头望去,弹汗山下也已是火势冲天,那红色岩石被烧的如同火焰一般。 与他一同望去的还有那先前挥着马鞭之人,他此时眼中尽是愤怒、震惊以及难以置信。 杨明回过头来,正好借着火光望见那人表情。 “莫走了檀石槐!”他长槊直指那人,大声喊道。 第十三章 神明 檀石槐闻言心惊肉跳,脸色大变。 这几日捷报频传,他方才更是梦见自己与天神相见,预示鲜卑将迎来鼎盛之世。 不曾想他梦中被号角声惊醒,出来大帐便见火起。 他开始还想招呼亲兵去救火,可是呼吸间火势已呈燎原之势。 王庭外更是到处有人喊汉军大军来袭。 可汉军三路主力皆败,哪来的什么大军? 然后他便见到直冲王庭而来的杨明等人,个个身披三甲,装备精良远超想象。 再加上此时亲眼看着王庭被烧,早已是惊弓之鸟。 “捉住檀石槐者,赏亿钱!”杨明看到檀石槐反应,顿时确定对方身份,双腿猛拍马肚,随即挺槊而上。 “活捉檀石槐!”身后众骑士大喊着也随之冲出,气势逼人。 檀石槐见状提缰调转马身,纵马便走。 他身旁那一百余骑匈奴骑兵也紧随之奔出王庭。 两路人马,旋即在阴南丘陵的平原地带你追我赶。 鲜卑骑兵所乘之马多为青駹马,檀石槐坐下枣红色更为汗血宝马,在平原地带汉军一时间竟追不上。 不多时,远处天际泛白,五更已至,即将天亮。 杨明此时留意到檀石槐肩上披着红色蓬衣,格外显眼。 红色蓬衣一般为汉军将领穿戴,有提振军心、临时为毯、包扎伤口等诸多作用。 檀石槐也不知道从哪里缴来的。 不过胡人都以汉化为荣,这倒也并不稀奇。 “穿红袍的是檀石槐,先射下马来!”杨明看到追不上,直接喊道。 别部骑士闻言,有弓弩者,皆取下来挽弓齐射。 一时间,前方不少鲜卑骑兵中箭倒地,有一箭更是差点射中檀石槐所乘宝马之尾。 檀石槐回头望见汉军骑兵甲胄光亮,稍一犹豫,便解开胸前蓬衣活结,把红色蓬衣丢到空中。 杨明此时望见檀石槐长须,当即又挺槊大喊:“长髯者为檀石槐,先射他!” 众骑士闻言又弓弩齐射,有一箭从檀石槐身旁飞过,差一点便将其射下马来。 檀石槐大惊失色,直接掏出匕首,把长髯割掉,然后纵马狂奔。 杨明此时恨不得飞上前去,奈何檀石槐马实在太快,便只能又喊道:“短髯者为檀石槐,速射之!” 檀石槐闻言俯身马上,头也不敢抬。 骑士们再弓弩齐射,此时却已难够到。 那些鲜卑骑兵此时也回马对射,双方自平原缠斗至丘陵,待冲上一坡顶,已不见檀石槐踪影。 杨明勒马示意众人停止追击。 “可惜!若是公明在此便好了!”王柔纵马到杨明身边,略显懊恼,方才他差一点射中檀石槐。 “我们目的已成。”杨明回头望去,弹汗山青烟四起,哭喊声一片。 这鲜卑王庭,如今已成了人间地狱! 王柔此时也从懊恼中回过神来,望着眼前场景激动万分。 虽说王氏已选择竭力助杨明,但在阴山之中杨明说出计划时,他也觉得那是不可能之事。 可如今,他们真的做成了! 他再转头看向身旁之人,暗自庆幸家族选择。 杨明杀王甫,烧王庭,便如蔡邕所评:俯仰天地,真英雄也! 不多时,别部其他各屯均陆续来到,唯有徐晃迟迟未见踪影。 “公明何在?!”杨明喊道。 “徐军侯陷在王庭了。”有骑士喊道。 “你等留在此地,亲卫随我来。”杨明说罢策马向前,身后亲卫随风而去。 一路往回疾驰,隔着很远距离,杨明便望见河边几百人正在围攻当中几十人,徐晃那开山斧显得格外晃眼,却也勉力支撑。 那鲜卑骑兵见有人回来且人数不多,当即分出兵来。 双方转瞬之间接触,杨明长槊当即戳飞一人,旋即又抽出环首刀,左右挥砍径直前冲。 亲卫战力彪悍,转瞬间便已击溃来拦截之鲜卑骑兵,在包围圈冲出一道口子。 徐晃远远便望见杨明去而复返,为之一振。 “司马来救我等,随我杀将出去!”言罢,大斧劈开交战之人,纵马前迎。 双方很快汇成一股,齐齐朝东而去。 身后数百骑鲜卑骑兵紧追不舍,挽弓射箭。 双方边走边战,前方忽然又一股骑兵杀到。 前后夹击,他们又要身陷重围。 “司马先走!”徐晃勒马回头,不想因为自己害了杨明。 “公明莫慌,是叔优。”杨明也勒马停下。 来人正是王柔,他终归还是放心不下杨明,违了军令,领本屯骑士来接。 三人合并一处,回身反杀,把追击的鲜卑骑兵杀得大败。 “天色已白,切莫恋战。”看到有骑士追击,他喊了一声,接着便往西狂奔。 不多久他们回到丘陵处,此时五百余骑折了三四十人。 那留守王庭之兵,当有三四千之众。 若不是用火攻,他们断难成功。 “司马,我们去哪?”吕布上前问道。 因向导意外叛变,他们虽烧了王庭,但如何回去,去往何处便成了大问题。 尤其是烧王庭时见到众多汉军辎重,想必汉军大败,此时不止是漠北,边郡各地可能到处都是鲜卑骑兵。 杨明稍一思索,接着便开口道:“过善无,去马邑。” 胡人自并州南下,一般有三条路线,以蛮汉山、洪涛山分隔: 一条是蛮汉山以北,过红螺谷入云中,再沿着河套平原一路南下,直击关中; 第二条是洪涛山以东,走平城,一路南下直抵雁门关,平城附近有小山名为白登山,便是刘邦昔日被围之处; 第三条是蛮汉山与洪涛山之间,善无、马邑一线; 善无西北侧有杀胡口与云中相连,本为边境要塞,因胡人被杀者甚多而得名。 可自从汉得河套之后,杀胡口便成了腹地关隘,重要性下降,且其道路不如平城路线平坦,胡人反而不常走。 加之马邑又在雁门关外,并无战略价值。 杨明选择这条路线,也是判断鲜卑还未深入雁门腹地。 众人无人反对,杨明带领他们完成如此壮举,此时在他们心中宛若神明。 …… 在外面晃荡了数个时辰,檀石槐方才遇见北还的鲜卑中部主力,并随之一起回到鲜卑王庭。 此时王庭火势仍未熄灭,那弹汗山外部岩石都已被烧得裂开。 这么大的火,单靠人力已完全无法灭掉。 更何况就算想救,就算河水就在一旁,他们也无盛水之用具,那些尽皆毁于火海! 与之一同毁于火海的还有他们于汉军一战中缴获的辎重粮草,以及他们本就囤积在此的牛羊等肉。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他们数年积累的金银、五铢钱! 望着已无法扑灭的大火,鲜卑中部的部落贵族们均跪地向天神乞求。 然而此时艳阳依旧高照,下雨却是奢望。 “大汗,这是天神对我族的惩罚吗?”有贵族哭着回头道。 他们这二十多年劫掠汉人,杀得汉人都已经多的数不过来。 檀石槐望着对方,脸色阴晴不定。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长髯,却发现已成短髯,顿时一脸愠色。 屁的惩罚!这全拜那个汉军年轻将领所赐! 那将领不过十八九岁,天神都不知道他是如何突然出现在王庭的。 甚至这一刻,他脑海中自动联想到历史中另外一个同样如此年轻的人:霍去病。 那是汉朝不出世的将才,打的匈奴不敢南渡阴山,难道汉朝又出了一个这样的人物? 他没法确认这点,但贵族的哭诉让他意识到自己身为大汗需要做点什么。 “萨满在哪?”他开口道。 虽说这种天气不可能下雨,但总得做个样子。 而且求不来雨,正好让萨满背锅,那家伙平日里仗着身份私下欺淫部落妇女,正好借他人头稳定族人。 “大汗,萨满已死。”有鲜卑族人回道。 檀石槐皱了皱眉,这死的还真不是时候。 “圣物也被汉人夺去了。”那鲜卑族人继续说道,他先前围杀抢夺圣物之人不成,追击又被汉人支援的将领打败,侥幸活命。 檀石槐此时瞪大眼睛怔住,萨满死事小,圣物丢失事大。 “轰隆隆~” 正当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 众人全被声音吸引过去。 那早被大火烧得通红的弹汗山再也支撑不住,裂缝成了断层,大半个山体发出巨大的声响后直接坠落下来,掀起漫天灰烬。 所有人均已看呆,虽说那巨石滑落之后,算是用物理法将大火灭了大半。 但,也将他们的王庭彻底埋没了! 王庭,是游牧部落的精神象征,鲜卑的图腾! “噗!” 檀石槐终是一口鲜血难忍喷出,跌下马来。 “大汗?” “大汗!” 众人惊慌失措。 檀石槐强忍着痛,被亲兵搀扶起身。 他此时张口满嘴的血渍,但咬着牙下了命令:“去召东部鲜卑,三部一起攻打定襄各城!” 先前三军大军,代郡和雁门的汉军几乎被全歼,唯有云中一路有半数逃了回去,坚守定襄各坚城。 如今粮草辎重尽毁,必须打下这些城池,才能得到新的资源。 当然还有一点,鲜卑本就是被他强行粘合在一起的散沙,要是出现大面积断粮必乱。 去打那些城池是他们需要胜利,也是尽可能消耗掉一些鲜卑人口。 第十四章 马邑 杨明等人一路往南,长途奔袭早已疲惫不堪,却也不敢停歇。 直至洪涛山,杨明才下令休息,徐晃也放出斥候往平城和善无方向侦查。 众人坐下吃食,徐晃此时来到杨明身边。 “司马,我一寒门子弟,不值得司马为之涉险。”徐晃一脸自责,应当是为先前杨明去而复返之事。 若不是王柔赶到,他会害得杨明与他一起身陷险境。 “公明,你觉得我对寒门与良家子有无区别?”杨明淡然道。 徐晃摇头道:“并无。” “那便是了,别部其他人深陷重围我一样会去救,我带你们来,自然要把你们都带回去,更何况……”杨明说着顿了一下,“你徐公明,是我最信任之人。” 徐晃闻言怔住,似有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杨明倒未多言,只是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不必自责。 “司马,这是我从一个鲜卑人手里抢来的,也是因为此物,那些鲜卑人便发疯了一样围攻我。”待回过神来,徐晃从怀里拿出一物。 杨明接过后看了起来。 这是一个纯金制品,双马头,一左一右,臀部相连,如符节一般,看着颇为贵重。 “这是鲜卑萨满所持,为鲜卑圣物。”王柔看到后走过来说道。 鲜卑信奉天神,部落中主持祭祀者便是萨满。 杨明闻言先是一愣,接着不由笑出声来,让人拿来布包好。 “如此,公明大功劳。”杨明接着说道。 “差点害了司马,谈何功劳,此物便交给司马。”徐晃赶忙说道。 杨明也未拒绝,收进怀中。 若真如王柔所言,等回了雒阳这东西便大有用处。 此时斥候陆续归来,带来消息。 一是善无一代并未发现鲜卑骑兵,二是平城已被攻破。 看来确和他们判断一样,汉军已大败。 他们也再一次庆幸领军之人为杨明,若是走了平城一线,很可能就会在半路遭遇鲜卑主力。 “既如此,抓紧赶往马邑,在那里稍作补给,便往雁门关。”杨明说着起身。 这一路来回,干粮和水已所剩无几。 沿着洪涛山一路往南走,等出了丘陵地带,他们远远便望见远处青烟四起。 众人不由勒马驻足。 看来情况比他们预想之中更为糟糕,鲜卑不止是攻破平城,而且已在雁门四处劫掠。 杨明纵马向前。 若雁门到处都是鲜卑骑兵,他们更应早些赶往雁门关。 雁门关为雄关,是雁门唯一阻挡鲜卑人南下的天堑。 他们一路疾驰,在接近马邑时,看到马邑城刚刚被攻破,正有鲜卑骑兵自城门涌入。 徐晃正欲开口询问是否救援,杨明已纵马朝马邑城奔去。 城头此时仍有汉军在抵抗,在望见杨明等人出现时激动大喊道:“骑兵!是我们的骑兵!” 仅一个时辰,冲入城内尚未来得及展开的近千鲜卑骑兵,就被杨明所率别部与城内剩余守军前后夹击冲杀殆尽。 这些鲜卑骑兵至死也没明白,已被他们扫荡了一遍的雁门,又哪来这等规模的精兵。 杨明命令军士打扫战场,同时加固城门。 城内的百姓也都参与其中,并未见慌乱。 边郡善武,可见一斑。 杨明就近找到马邑县丞,询问县长所在。 他之所以选择救援马邑,除了并未在附近发现其他鲜卑骑兵,救援风险可控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补给。 马邑到雁门关尚有近百里。 这点距离平日对骑兵而言最多半日路程,但此时雁门到处鲜卑骑兵,他们连续奔波了几夜,又缺补给,野战遭遇鲜卑骑兵处境十分危险。 所以在成功救援马邑之后,他马上要做的事情就是要补给。 “县长率全城百姓死战……已殁。”县丞咬牙握拳道。 “我大汉多忠勇之士,我当去吊唁一番。”杨明马上说道。 不管是出于要补给的目的,还是真的敬佩这样的县长,都有理由去一趟。 县丞当即领着杨明过去。 此时县长尸体刚刚入殓,其子在家中迎宾。 杨明至,躬身行礼吊唁,其子还礼。 杨明观其子相貌不凡,忽然想起一人来。 他们先前去云中也曾路过马邑,只是当时时间紧张他没来得及多想。 待出了县长家,杨明便向县丞问道:“匆匆而来,还不知县长姓名?” “县长姓张,名忠,字伯诚。”县丞回道。 “那方才迎宾当是其子?” “正是?” “唤作张辽?”杨明追问道。 县丞一愣,随即摇头。 “其子名恒,尚未及冠。”县丞答道。 杨明闻言苦笑一声,他这是糊涂了,张辽此时应当还只是个八岁孩童,刚才所见少年怎么也有十三四岁。 史载张辽为聂壹后人,聂壹为“马邑之谋”谋主,因马邑之谋并未成功,于汉徒耗钱粮,于匈奴则背信弃义,两边都不讨好,便改姓张氏。 不过现在这县长也姓张,说明雁门聂氏,或者说雁门张氏在本地仍是望族,那要找到张辽并非不可能。 就在这时,有军士快步而来。 “县丞,斥候回来,鲜卑大部北归了!”军士满脸欣喜。 “当真?”县丞不敢相信。 “说是鲜卑王庭有变!”军士激动道。 县丞闻言大喜,接着便和杨明匆匆拜别,想必是要把消息传给军民,以鼓舞士气。 杨明也是松了一口气。 既然鲜卑主力北归,他和他的军队倒不着急去雁门关,可以先在这马邑好好休整一番。 说来火烧王庭原本是精神层面的打击,但如今意外烧掉粮草辎重,战果超出预期。 县长战死,县丞便成了马邑的临时一把手,他忙着处理各种事务,难得见到人影。 不过他安排了曹缘和杨明对接,提供补给。 站在他的角度,虽说鲜卑骑兵主力北归,但难保还有留下劫掠的,杨明的别部留在马邑,就是一大保障。 雒阳那边,因为战报没那么快传到,也暂时没有新的命令下达给他们,所以在连续奔袭后,杨明和他的部队迎来了难得的十几日休整。 补觉、休息、巡逻,便成了这些日子他们主要做的事情。 这一日,杨明亲自带着亲卫出马邑附近巡逻。 自西北方面忽然出现一队人马,他令人上前巡查,不多会儿,那人便领着对方一起过来。 来人让杨明意想不到,竟是先前他派去与田晏通知消息的张义。 “司马!”看到杨明时,张义情绪竟十分激动,下马直接跪地。 杨明不知发生何事,也是下马把他扶起。 “司马,我没能把其他人带出来!”张义一脸羞愧。 “发生何事了?我让你前去通知,云中一线当能全身而退才是?”杨明开口问道。 虽说在鲜卑王庭见了那么多辎重粮草,能推断汉军大败,但云中一军最坏的情况也能退守谷口四城。 鲜卑缺乏攻城器械,四城城坚,一时半会儿难以攻破,等到粮草耗尽,他们自然也就退去。 “田晏得知消息后,在谷口设伏,未料鲜卑竟有数万骑兵,军士折损过半被迫退守谷口四城,本是相持,不曾想那檀石槐竟又调来数万骑兵,不计伤亡强攻,最终城破,我仅带别部轻伤几人勉强突围,其余……” 杨明愣住,他也没想到事情会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 不过他倒不是觉得云中四城城破是因为别部烧了王庭,因为如果不是他让张义前去通知,那些人也一样会死。 他只是心疼那些别部骑士,他们从雒阳一路追随自己到云中,也是他安排他们去的定襄。 包括张义,若不是突围成功,怕也是死在定襄。 想到这,他伸手扶起张义,自责道:“是我未思虑周全,当时就应让你等直接回晋阳。” “司马已思虑周全,是那田晏轻敌才致如此。”张义闻言赶忙说道。 “总之活着就好,先与我一起回马邑。”杨明说着转身又上了马。 一行人往马邑回走。 “司马怎会来到马邑?”张义一脸疑惑道,他被杨明安排去通知消息,并不知别部后续所做之事。 “说来话长,倒是你怎么也来了马邑?”杨明反问道,突围之后,他们应该往五原那边去才对。 “我本是马邑之人。”张义回道。 杨明勒马,望着张义,忽然意识到一事:张义也是雁门张氏? 第十五章 封侯 一行人急匆匆回了马邑。 杨明随着张义一起,又马不停蹄赶往了县长家中。 张义进门之后,直接跪倒在灵柩前嚎啕大哭。 张义,便是张忠之弟。 早年因不务正业被兄斥责,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投了边军,之后并未建功立业羞于归家,又去了晋阳王氏。 此次死里逃生,得知汉军大败,鲜卑长驱直入,便匆忙赶回马邑,不曾想竟已与兄生死离别。 望着张义,杨明也是一时感慨。 等从县长家出来,张义当即又向杨明跪拜:“待我为兄长处理后事,便追随司马鞍前马后。” 他本就漂泊不定,现又得知因为杨明马邑才得以保存,兄长妻子也因此才得以幸免于难,唯以身相报。 杨明思索少顷,伸手将其扶起,紧握双手。 张义虽未在青史留名,但办事稳妥,又能突出重围,也非常人。 说来历史中那些名人除了自身硬实力外,运气和机遇也很重要。 比如徐荣,险杀曹操、两败孙坚,如果不是死于长安内乱,也应当是名将。 再比如高顺,治军出色,有勇有谋,所部陷阵营攻无不克,却不被吕布信任,也不肯投降曹操而亡。 “季阳,你为雁门张氏,可否帮我在族中寻找一人,唤作张辽,应当只有八九岁。”杨明开口道。 张义字季阳,此时已投了杨明,便以字相称。 “主公稍待,我这便去查。”张义也不问原因,拱手便办事去了。 望着张义背影,杨明不由点头,他此时最需要这种可信任的办事之人。 杨明先回了城北军营,别部便驻扎在那里。 还未至营,吴匡便已在门口迎接,原是雒阳来人。 他们虽驻扎在马邑未归,但杨明早已遣人先行回雒。 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避免曹节等人冒功。 待进入军营,杨明发现来人竟是叔父杨彪。 除杨彪外,那许久未见的县丞,以及马邑的县尉等均已在此等候。 “别部司马杨明接旨。”待杨明入营,杨彪便开口道。 秦及西汉,未有圣旨,皆称诏书,至东汉刘宏,改诏书为圣旨。 杨明闻言跪地。 “诏,别部司马杨明率部火烧王庭,退鲜卑三部,壮我大汉雄风,立不世之功,特封其为万岁亭侯,食六百户,钦此。” 杨彪宣读完毕,众人皆惊。 尤其是县尉等人,此时瞠目结舌,他们此时只知有人火烧王庭,并不知火烧王庭之人竟就是杨明所率别部! 且这道圣旨,为杨明封侯! 侯爵制,自周便有,王、公、侯、伯、子、男。 秦时商鞅将侯爵分二十级。 至两汉,侯特指关内侯、列侯。 所谓李广难封,指的便是李广难封这两等候。 关内侯本为第十九等侯,无封地但有食邑,至东汉末年,多无食邑,已成荣誉爵位。 因为此时能封列侯者,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封侯”。 列侯,本为彻侯,避讳汉武帝刘彻名改为列侯,为第二十等候。 如霍去病之冠军侯,便是列侯。 列侯又分县侯、都乡侯、乡侯、都亭侯、亭侯。 而杨明所封万岁亭,在雒阳东轘辕关附近,昔日汉武帝登太室,闻呼万岁者三,因以名亭。 虽说是列侯中最低的亭侯,但也是侯。 李广终其一生未封侯,杨明却一战封侯! 尤其自东汉建国始,封侯者多为外戚及宦官,士人极为罕见。 弘农杨氏封侯者,上一个便要追溯到先祖杨喜,因抢到项羽一条腿而受封赤泉侯。 且刘宏遣杨彪来宣旨,意图明显,他对杨明火烧王庭一事大为赞赏。 俗语有云,凡事最怕对比。 三路大军北伐,三万大军十不存一,且丢掉辎重粮草无数,更丢了节(符节)、传(过所文书),加上云中四城又刚刚被攻克,汉庭颜面扫地。 并且此战还是刘宏力主,他连在朝臣面前说话的底气都丧失大半。 恰此时杨明火烧王庭,打得檀石槐割须弃袍,吐血坠马。 由此,刘宏丧失大半的底气系数回归。 要知道,杨明那可是他钦点之人! 且杨明还一把火烧了鲜卑粮草。 若杨明与霍去病一样是外戚,那便是又一个霍去病,封侯有何不可! 杨明此时也是一脸震惊。 “杨明,还不接旨。”杨彪此时尽力按捺兴奋情绪,却也挡不住上扬的嘴角。 “臣,接旨。”杨明起身接过圣旨。 一时间,周围众人便上前恭贺,杨明也一一还礼。 等应付完众人,杨彪便单独拉着杨明进了营帐。 “子骞,此番你所作所为,让叔父钦佩至极,我杨氏有你,当兴!”甫一进去,杨彪便拍着杨明肩膀赞不绝口。 “叔父,我有不解。”杨明却是开口道。 “你是说封侯之事?”杨彪笑着说道。 杨明点头:“曹节应当会极力劝阻才是,若真劝阻不了,也理当力谏我为关内侯才是。” 这便是他先前震惊的原因,关内侯是虚的,列侯却是实的。 且两汉还未有非外戚未及冠而封侯者,他这是开了先例! “本来确该如此,不过定襄那边出了状况。”杨彪神情略显神秘。 “定襄?定襄不是被鲜卑所破,大部分战死,包括那田晏,曹……曹破石未死?”杨明霎时反应过来。 “子骞果然聪明,田晏战死,就连那王萌、王吉不知为何也在定襄,皆被杀,唯有曹破石降了鲜卑,鲜卑得知其身份后,以其为质,向我朝索要一亿钱。”杨彪接着说道。 “原来如此。”杨明此时神情颇为精彩。 如此说来,他这亭侯还是他自己争取而来。 不过归根结底,还是那曹破石贪生怕死。 曹节本人城府极深,却被这弟弟给坑惨,想必此时刘宏应当对曹节很不满,曹节又怎敢在封侯之事上多言。 “叔父方才说王萌、王吉也死在定襄?”杨明忽然抓住一个细节。 杨彪点头。 “这便解释通了。”杨明冷笑一声。 说起来他到云中看见曹破石之时还心有疑惑,曹节怎会舍得让他弟弟去定襄。 即便为了监视他,也犯不着让自己弟弟亲自下场。 现在看来,这都是奔着他去的。 如果他没去偷袭王庭,而是和田晏等人在红螺谷与鲜卑激战,即便侥幸逃脱,到了定襄曹破石等人就是处理他的后手。 曹节为了除掉他,还真是煞费苦心。 只是这位大长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百般设计,千般谋划,到最后却是变向为杨明封侯做了嫁衣! “何事解释通了?”杨彪看着杨明神情变化,不解地问道。 “叔父,陛下可曾说过我何时回雒阳?”杨明并未解释,而是又问道。 杨彪摇摇头。 杨明憬然有悟。 此时边郡尚未平定,刘宏应当是想让他留在并州再镇守一段时间。 杨彪聊完,留下一堆随行的赏赐后,便离开了马邑。 他身为侍中,宣旨应当是刘宏指定。 待送走杨彪,杨明打开连同圣旨一起到的两大箱子,那是赏赐之物。 第一箱是珍宝及钱帛,第二箱则是两坛清酒以及一把剑。 这赏赐还颇为讲究,尤其第二箱,有种御赐之感。 能看得出刘宏对他此次北伐所做之事极为满意。 杨明伸手把剑拿了起来。 这是一把八面汉剑,长约五汉尺,剑鞘通体漆黑,剑柄镶以宝石,视之威严肃穆。 八面汉剑为汉剑冶铁技术巅峰作品,剑身挺直,方方正正,朴实无华。 杨明抽出剑来,却一瞬间八面寒光,锋芒毕露。 这便是汉剑的“藏”与“显”,外圆内方。 说起来剑在秦时比较盛行,但在战场上容易损坏,到了汉代,环首刀出世便迅速取代了剑,剑则更多成为一种贵族装饰物。 “所谓剑者,君子武备,所以防身。” 这世家子弟出门随身佩剑才是常态,不像杨明之前在大街上配把环首刀。 也就因为王甫是个宦官,若是世家子弟,看他那架势就会对他有所防备。 而八面汉剑,因研磨有八面而得名,强度胜于四面剑,也更为威严。 杨明拿着剑挥舞了一番,有些爱不释手。 等把刀剑归鞘,悬在腰上,他接着唤来亲卫,让其去把队长及以上的军官叫来。 待众人进得大帐,杨明便把两个箱子全部打开,拱手道:“此番火烧王庭,全拜各位千里奔袭,奋力搏杀,这些是陛下赏赐之财物,除这把佩剑无法转赠之外,其余皆分与大家。” 第十六章 孤寡 吕布闻言哈哈大笑,当即往前捧起箱中美酒,早已迫不及待。 他之所求,功名利禄,他之所好,唯酒色尔。 “司马不可,此为陛下赏赐司马之物,岂能分与我等。”徐晃此时却是拱手道。 吕布笑容僵住,虽有不舍,却也还是放下手中酒坛,看向徐晃表情颇为不悦。 “公明所言甚是,此次火烧王庭均司马一人谋划,我等不过遵命行事。”王柔也随即开口道。 杨明看了看徐晃,又看了看王柔,确认过眼神,都是自己人,这配合打得挺好。 “陛下身在庙堂,自然不能知晓各位骁勇之姿,但我岂能不知?若非公明一箭射杀敌将,奉先奋勇冲阵杀敌,又何来这不世之功?诸位切莫推辞,待我回到雒阳,还当禀明陛下,为诸位邀功请赏。”杨明随即说道。 “多谢司马!” 话已至此,徐晃等人也不好再言语。 而吴匡等人齐声行礼,看向杨明更为尊敬。 与徐晃不同,这些人大多是良家子,每一人背后都是一个世家。 此次随杨明建功立业,他们本就对杨明推崇至极,如今又得杨明分赏,自是感激不尽。 日后杨明若有所需,他们定当鼎力相助。 吕布看到无人再反对,复又大笑,端起那酒坛,开封之后闻了闻,已是急不可耐。 “要喝酒的,随我去外面。”言罢,他抱着美酒直接出了大帐,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正当此时,张义进了大帐。 杨明看到后让徐晃分财物,接着便与张义一起出了大帐。 “主公,我已查得张辽,住在城西,其父张羽为县属吏,殁于阵中。”张义开口道。 杨明闻言一怔,雁门张氏自先祖聂壹至今,尽皆忠良。 这就如同弘农杨氏忠君直谏一般,家风使然。 他问了张义具体地址,让张义先去忙其兄之事,回身换了件汉袍,拿了一些钱帛,便独自一人寻去了。 待到了地方,他正欲伸手敲门,门恰好自己打开。 他接着便看到一妇人,虽着布衣,但依然风姿绰约,美艳动人。 对方看到他也是愣了一下。 “请问,这可是张羽家中?”杨明开口问道。 妇人疑惑地点了点头。 “是这般,我为朝廷司马杨明,先前朝廷遣人送来赙赠,我代为分发。”杨明解释道。 赙赠,是汉代的抚恤制度,分官赙和私赙,他此时是以官赙名义。 妇人闻言面露喜色,接着便开门放了杨明进来。 杨明高大英俊,衣着华丽又有佩剑,一看便出自世家大族,断然不会有假。 杨明进了院子,发现里面萧条破败,屋檐下的蓑衣都破了一大块。 “母亲,何人来了?”他正看着,有人从屋内走了出来。 杨明隔着几米,便看到一面带笑容之孩童。 孩童看着只有八九岁,但已身高六尺,清秀儒雅。 这应当就是张辽。 不过当看到杨明之时,张辽脸上笑容却迅速消失,近而转为警惕。 “隼儿,这是朝廷来的杨司马,来发赙赠的。”张母解氏温柔道。 杨明闻言颇为惊异。 隼儿应当是张辽的乳名,隼即猎隼,有自由、勇猛、胜利之寓意。 那张羽只是一县之属吏,竟也识字。 张辽小眼睛打量着杨明,竟然摇了摇头:“母亲,官赙只发王公贵族和朝中大臣,我们没那个资格。” 解氏愣了一下,转头疑惑望向杨明。 杨明面色稍凛,他没想到一个八岁小孩竟然懂得那么多,接着说道:“你这黄口懂得不少,那你可知朝廷会为地方清廉之士、忠义之士发特别赙赠?” 他观院内情况,张辽之父当是清廉之士。 这一下把张辽说的顿时哑口无言。 解氏眼见杨明不悦,立马催促张辽回房,接着便客气迎着杨明进了正堂。 杨明进了正堂,和解氏聊了一阵,大概知道了张辽家的情况。 张辽父亲出身张氏旁支,素来上进,年少时还曾去河北求学,为人刚正清廉。 在留下钱帛后,杨明便先告辞。 出屋时,他看到张辽在屋外窥视,见到自己出来装作低头玩耍。 杨明笑了笑并未在意,径直出了院子。 张辽父死,此时孤儿寡母,对外人心生警惕也并不奇怪。 待杨明走远,张辽进了屋内,看到桌上钱帛立马说道:“母亲,儿知道此杨司马,出自雒阳大世家,刚被天子封侯。” 解氏好奇问道:“隼儿怎么知道这些?” “那张恒告诉儿的,母亲,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提防他。”张辽回道。 “为何?”解氏不解,杨明不过送了些赙赠而已。 “母亲你想,即便有这等赙赠,又怎需他堂堂司马亲自来送?且其刚刚封侯,更无可能。”张辽说着摇头。 解氏闻言不由点了点头,却又疑惑道:“那他这是为何?” “定是有所求,如儿所料不错,当是为母亲而来。”张辽倒也直接,他们家徒四壁,如今唯一能让人图的便是母亲姿色。 解氏闻言愣住,随即问道:“那这些钱帛?” “他既说是赙赠,那收了便是,如今家中钱粮耗尽,正好可以过渡,只是日后他若再来,一概不收便是。” 解氏点头,一脸欣慰道:“隼儿虽小,却有早慧。” 过了几日,杨明又找了个理由,带着些钱帛去往张辽家中。 他知张辽如今家贫,送些钱帛当是雪中送炭,是最能亲近之举。 只是让他未曾想到,这次无论如何解氏也不收他的钱帛。 他觉得或许是因为自己身份缘故,隔了几日让张义代为送去,结果依然被退了回来。 这让杨明颇为不解。 这一日杨明正在大帐,张义走了进来。 “主公,我兄长之事已全部办妥,即日起将常伴主公左右,任由驱使。”张义下拜。 杨明伸手扶起,面露笑意。 “我有方法可助主公得那解氏。”张义起身后马上开口道。 既已正式投效,自当为杨明排忧。 杨明却是一下愣住,这从何说起? 不过他旋即哈哈大笑。 原来是这样。 他是因为张辽的原因才行雪中送炭之举,然而除了他无人知晓,倒是解氏确有姿色,自然会以为他为美色而亲近。 可能张辽也是因为这个才对他抱有敌意。 “罢了,适得其反。”杨明摆摆手。 既然如此,还不如等日后直接辟为从属。 “季阳,你带些亲卫去雁门其他地方探一探情况。”杨明接着说道。 北方已许久未有战事,若鲜卑已退,他也要上书请回雒阳,一直留在马邑也是浪费时间。 “唯。”张义拱手出了大帐。 待张义出去,杨明还是忍不住笑着摇头。 差点,他就被人当人妻曹。 又几日后,张义回来,探来了鲜卑情况。 鲜卑攻打云中四城虽成功,但损失惨重,如今已各回各部,休养生息。 那檀石槐为了缓解压力,令人在乌侯秦水捕捉鱼虾代为食物,然而鲜卑人只擅畜牧射猎,哪懂结网捕鱼,往往徒劳无获。 在听闻倭国人不仅擅于结网捕鱼,还擅做鱼食,蒸煮熏烤,花样百般,于是便亲自率军攻打倭国,捕得倭国千余人,迁往秦水附近定居,并向当地鲜卑人传授技术。 杨明闻言愣神,旋即忍不住大笑出声。 也就是说,此时檀石槐忙着捕鱼之事,一时间抽不出身袭扰边境,那边境无战事,汉军便可乘此机会修缮城池,应当有一段和平时期。 就是苦了那倭国人,只因擅长结网捕鱼,却凭空多了这无妄之灾。 “既如此,便遣人前往雒阳,我们要早回雒阳。”杨明随即又安排起来。 一来他先前答应前往北海赴约,郑玄为名儒,他不能失信于人家; 二来曹节此番欲置他于死地,他必然要有所应对。 于是在马邑又呆了十余日后,杨明终于收到了天子诏令,令其率别部不日回雒阳复命。 临行之前,杨明又让张义带着钱帛,与自己一道去了张辽家中。 这次是张辽开的门,在看见杨明之后,小张辽依旧一脸警惕。 解氏对杨明倒是依旧恭敬,她既已知道杨明身份,若杨明真有所图,她根本无力抵抗。 杨明此时也极为正式,在堂中与解氏躬身行礼,倒是让解氏有些不知所措。 杨明起身后便正色道:“听闻有传言说我对夫人有所图,我特来相告并无此事,我初到马邑时便往县长张忠家吊唁,盖因一向敬重忠义清廉之士,先前所行亦是因此,如给夫人造成困惑,还望原宥。” 解氏闻言顿时羞愧难当,虽有张辽之言,却终是她以妇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明日即回雒阳,这些钱帛还望夫人收下,若它日有困难,亦可随时往雒阳寻我。”杨明说完,再行一礼,便带着张义离开。 第十七章 惊喜 “隼儿,是我们误会了少君。”等杨明走后,解氏对张辽说道。 张辽也一脸惭愧。 “隼儿,你可知更多关于杨少君之事?”解氏忽然开口问道。 “儿近日听闻他杀了大宦官王甫,又烧了鲜卑王庭,之前也是他率别部救了马邑,确实也去吊唁了县长。”张辽说着不由挠起了头。 “如此说来,他当为天下士人楷模?”解氏虽不懂政事,但杨明所作所为,很容易得出这般结论。 “确实。”张辽此时涨红了脸,说到底还是他年纪小,因为担心母亲被人欺凌而产生了偏见。 “既如此,隼儿,你可愿追随少君?”解氏忽然开口道。 张辽挠头的小手一顿,放下后一脸疑惑地看向解氏:“母亲为何忽然说这个?” “你阿父尚在时,可教你许多,可如今……阿母不懂那些,便也帮不了什么,但是少君如此人物,若你能追随其左右,他日必能有所成就。”解氏虽是妇人,却也聪慧。 张辽闻言心有所动,但马上摇头道:“儿若走了,母亲一人如何生活?” 解氏眼圈一红,不过狠下心道:“母亲有手有脚,怎么不能一人生活?倒是你在身边,我还要照顾你,有些顾不过来。” 张辽沉默不语,他知道解氏是想让自己有个好前程,可一个女人独自生活,生病怎么办?遇上鲜卑劫掠怎么办?遇上别人欺负她又怎么办? “隼儿,你若一事无成,我们孤儿寡母便要受人欺负,阿母说不定哪天真被人强占了去,但你若能在杨氏闯出一番天地,自然没人敢欺负母亲。”解氏自是最懂儿子心思,又接着说道。 张辽望着母亲许久,终于跪地道:“儿定不负母亲所期。” 解氏暗暗擦了一把眼泪,接着把张辽扶起来。 不过虽有了计划,她却也难免担忧。 杨明只是因为钦佩忠义之士而给予他们帮助,又有了先前的误会,他还会要张辽吗? …… 杨明回到大帐,便传令各屯收整装备,明日一早便准备拔营。 说是回雒阳,但也还要去一趟晋阳。 先前杨琦和他聊过纳征之事。 当时因计划要先去北海,便暂时搁置。 如今他回雒阳要经过晋阳,正好把纳征之事办了,也把他的未婚妻王异一并接到雒阳去。 此次火烧王庭王氏帮了大忙,如此也算有了交代。 刚忙完,忽有亲卫进来禀报,说军营门口有一八九岁的小孩,自称张辽,说要见杨明,驱赶不走。 杨明闻言起身,赶忙让亲卫带他过去。 他在张辽家说过有事可找他,莫非他前脚刚走,便有人上门寻他们麻烦? 他走到门口,见张辽站在那儿,身旁更有一个大包裹,不由心生疑惑。 看见杨明出来,张辽躬身后跪地道:“雁门人张辽,愿为司马义从,追随左右。” 杨明愣住,这是发生了什么? 原本他想要张辽而不得,如今张辽却自请为义从? 莫不是张义做了什么? 他转头看向张义,张义赶忙摇头示意不是自己。 只见张辽已直起身来,双手抱拳,开口道:“辽虽年幼,却已识字,习得刀、戟,若为义从,六尺之躯,尽护主公。” 此时军营门口尚有其他士卒,看见这幕皆暗自称奇。 一个八九岁的黄口小儿,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母亲可知此事?”杨明问道。 “母亲知晓。” “那你可知你随我而去,你母亲便独自一人?” 张辽怔了一下,但旋即开口道:“辽自当努力,他日接母亲于身旁。” 杨明闻言大笑,随即上前把张辽扶了起来。 虽然他很想故作矜持一下,但似乎好像没那个必要。 他拉着张辽的手直接进了军营,张义随即拿上张辽的行礼跟在身后。 等进了大帐,杨明接着说道:“你母亲之事尽管放心,我会知会张氏先代为照顾,等回雒你安定下来,便接她一并回雒。” “多谢主公,我可否先去知会母亲?”张辽一时间喜出望外,他毕竟还只是个八岁小孩。 “去吧。”杨明挥手说道。 等张辽走了,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还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不过很快他就感觉到了一丝压力。 每个人的成就,都与环境密不可分。 张辽离开了并州,还会是那个八百破十万,江东止啼的召虎吗? 一不小心,可能就是半成品。 不过他很快又有所期待。 说来张辽也算大器晚成之人,他若是给了更好的培养条件,谁说张辽不会变得更好呢? 养成的快乐,唯有体会了才知道! 翌日,别部拔营。 马邑百姓在城门口为众人送行,别部救了马邑又保了马邑一月平安,百姓心有感激。 杨明也见到了解氏,颔首后便纵马前行。 其实本来带着解氏一并回雒阳也不是不行,但他还要去晋阳纳征,带着这么一个漂亮的妇人似乎有些不太合适。 一行人过了桑干河,沿东南一直走,过了雁门关再往南,一路顺利,六日后便到了晋阳。 太原是并州人口数量最多的郡,晋阳作为治所自然也是最繁华之地。 与定襄和马邑比起来,这才真正算得上是边郡大城。 而就在这大城之中,杨明感受了一把何为“地方豪强”。 偌大的晋阳城,竟有四分之一的房屋都归属于王氏! 须知这还是处于“隐居”状态的王氏,当真是“大隐隐于市”。 难怪单王氏一族在太原便要分出晋阳王氏与祁县王氏来,这家族庞大的超乎想象。 这也解释了为何他们早早就能和弘农杨氏攀上亲家,又为何能轻松出五百匹并州良马,当真是“颇”有家资。 看到如此景象,杨明心中自然欣喜。 争霸之路,除了人才之外,便是钱财。 历史中曹操起兵靠的是卫兹出钱;刘备最初是靠张飞张世平、苏双,之后靠糜氏资助。 如此看来,他坚持和王氏联姻,附加之回报远超预想。 在一栋深宅大院中,杨明见到了他的丈人,王柔、王泽、王异之父,王宥,即晋阳王氏如今当家人。 王宥年过半百,慈眉善目,见到杨明时也不拘礼数,相谈甚欢。 一番交谈下来,杨明才知道王宥虽为家主,但遵循西汉黄老之道,对家族之事并不太多过问。 换言之,如今王氏当家的就是年轻的王柔、王泽两兄弟。 这也就不奇怪,为何王泽在雒阳时能直接写信家中安排事情。 在晋阳休整两日后,杨明一行又继续出发。 此时队伍多了一辆輼輬,王异便在輼輬内。 只可惜结婚之前夫妻不能见面,虽近在咫尺,但杨明也只有等到结婚之日才能一睹芳容。 离开晋阳,他们并未再继续往南走,而是到渡口弃马坐船,换了水路。 汾水河道宽阔,沿它向西南,过河东郡,汇入河水,再沿着河水向东便可直达雒阳。 顺流而下,又多是水路,能大大缩短行程。 至于他们的马匹,王氏也会遣人送往雒阳。 船速飞快,仅仅两日后他们便进了河东。 然而此时出现了一个大问题,杨明晕船了。 一开始他还未有什么感觉,因为太原境内多平原,汾水水势缓慢。 但等到离开太原,进入河东郡边境时,汾水转入山林,水势变得忽缓忽猛。 他很快便晕头转向,吐得七荤八素。 不得已,他们在河东杨县停下休整。 杨明躺在床上,头晕反胃。 “主公,乌梅浆。”张辽端着一个罐子进屋。 杨明迷糊中应了一声,张辽倒出一碗,先喝了一口,接着便把杨明扶了起来。 一勺乌梅浆入嘴,浓郁的酸甜味让杨明顿时感觉舒服了不少。 等一碗喝完,他整个人感觉舒服了不少。 “这是你所熬制?”杨明开口问道。 “这是夫人差人送来的。”张辽摇头道。 “夫人?”杨明一脸诧异。 夫人,自然只可能是王异,虽为正式婚娶,但也就差个形式。 在明白过来后,他顿觉心里一暖。 乌梅汁熬制最是耗时,王邑还未过门就已对他如此上心。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再来一碗。”他笑着说道,胃口大开。 休整一日后,杨明便继续上了船。 或许了酸梅汤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入了河东水势变缓,杨明晕船的症状好了许多。 就这样又过了十余日,船队抵达孟津,杨明时隔两个多月,又回到了京都雒阳。 一行人才到谷门,便见到蹇硕领着中黄门在门口等候。 “天子有诏,杨明若回雒阳,即刻进宫。”蹇硕望着杨明道。 第十八章 天子 中央大道,马车自北向南。 杨明转头看,左右道人群川流不息,多有人驻足望向他这边。 “少君不必担心,此为天子特许,无人敢拦。”蹇硕开口道。 杨明放下帘子,笑了笑。 封建社会,等级森严,就连马车的规格也一样严格规定。 所谓天子驾六,指的便是六匹马的车只有天子才能坐。 天子之下,卿架四,士大夫架三,士人架二,庶人架一。 他们此时乘坐的是四驾的马车,这是超规格待遇。 杨明笑是因为,这比王甫当初坐的规格还高。 当然他也很清楚,刘宏这么做,并不是对他有多好。 刘宏是要告诉天下人,是他选的杨明。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他们现在乘坐的不是輼輬,而是马车。 而且这点在之后的行程中继续体现。 他们并未从北宫的城门入宫,而是绕了大半个雒阳,特意从南宫朱雀门进的皇宫。 这下他乘天子御驾进宫的事情,雒阳百姓皆知。 而且到了朱雀门,城门校尉开了中阙放他进去,规格拉满。 等进了皇宫,他们便改为步行。 往前走了一段后,蹇硕领着杨明辗转上了复道,待得到复道丞审批后,他们便沿着复道行走。 此时居高临下,南宫尽收眼底。 杨明此时的表情诧异,因为眼前所看见的,和他所了解的历史南辕北辙。 他上辈子也曾做过东汉雒阳复原图。 东汉皇宫分南北两宫,先有南宫后有北宫,南宫应当是主要行政区域。 但眼前这番景象,人影稀少,只有永巷处住着一些宫女,哪是什么行政区域,分明就是个冷宫。 他接着把目光收回,又观察起复道来。 复道,是东汉皇宫特有的离地一米悬空的通道,也分左、中、右三道,左入右出,中间唯有天子方能通行。 然而与他所知道的“复道连接南北宫通道”不同,此时的复道不是连接,而是贯穿。 从南宫起,一直进入北宫深处,这简直就是空中楼阁。 当然,前进也颇为缓慢,不仅每隔五十步就有卫士,并且每隔一段复道就有复道丞审核文件。 并且一路过去,杨明也未见其他人通行,看得出这复道平时除了天子也没多少人能走。 等过了玄武门,他不自觉地抬头。 映入眼帘的乃是雒阳地标,朱雀五阙。 五阙高耸入云,似与天相接,且均为三重阙,气势磅礴。 此乃汉明帝刘庄所建,置于德阳殿之前,连同德阳殿一起是雒阳最恢弘的地标建筑。 “旋容万人,陛高二丈,皆文石作坛,激沼水于殿下,画屋朱梁,玉阶金柱,刻镂作宫掖之好,厕以青翡翠,一柱三带,韬以赤缇,天子正旦节,会朝百僚於此。” 这便是蔡邕叔父蔡质在《汉仪》之中对德阳殿的描述。 “杨司马,我们从这下复道。”蹇硕忽然开口道。 杨明略显意外,杨琦曾与他说过刘宏觐见百官都是在云台殿,这怎么到他就换成了德阳殿? 虽有疑惑,他也还是随蹇硕一起下了复道。 下了复道后没走多远,杨明便远远看见前方有人。 其中有一人他还认识,正是那太尉刘宽。 此时与刘宽交谈之人,华盖之下,身高七尺,身着冕服,其貌不凡。 这应当就是当今天子,刘宏。 刘宏并非汉桓帝刘志子或者弟,他当初能从众多王族中被选为天子,样貌自然差不了。 他们在离着刘宏十几米外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开始等。 头顶烈日,不多时额头便已渗出汗来。 此时一阵风吹过,让人凉爽了许多,也让那刘宏转过身来。 等看见不远处候着的杨明与蹇硕时,他竟弃了刘宽径直朝他们走来。 身后数人紧随而来。 等快到近前,刘宏大笑道:“今早朕见苍鸟过宫廷,便知有祥瑞,原是万岁亭侯归来。” “臣杨明,参见陛下。”杨明闻言单膝跪地行礼,刘宏这样的开场白,给足了他排场。 “来,与我进殿中说话。”刘宏上前伸手扶起他,然后竟直接握住他的手。 此举看的身后众宦官脸色俱变。 “快与朕说说那火烧王庭之事。”路上,刘宏已是迫不及待问道。 这里离德阳殿稍远,等他们进了殿,杨明已经把火烧王庭之事说了一遍。 “不愧是士人新秀,朕果然没看错人。”刘宏听完已忍不住大笑起来。 说到底,还是他这个天子慧眼识珠。 杨明听到这,随即开口道:“陛下,臣有一物,乃鲜卑王庭所得。” “哦?何物?”刘宏满脸好奇。 蹇硕此时把东西拿了出来。 他们进皇宫要过层层检查,杨明自然不可能再藏于怀中。 等蹇硕打开绵帛,露出其中双马头金饰时,刘宏目露疑惑之色:“这是?” 杨明还未开口,一旁的刘宽轻咳了一声,接着便开口道:“陛下,此乃鲜卑圣物,为部落祭祀时所用,持有此物者,在鲜卑可免一死。” 刘宏闻言先是一愣,有些难以置信,接着大喜,拿起圣物看起来。 “这等普通金饰,鲜卑人竟将其视为圣物。”刘宏看了一阵后笑道。 也不知道是在笑鲜卑人的冶金工艺差,还是开心的笑。 火烧王庭,虽是事实,但毕竟所见者甚少,若是那鲜卑人抵死不认,也未必有说服力。 毕竟汉庭这边折了近三万大军,那可是实打实的。 但是如今有了这鲜卑圣物为证,那便不是什么空口无凭,而是确之凿凿! “曹节。”刘宏随即开口。 “奴婢在。”曹节出列。 “你去安排,朕要会朝百僚于这德阳殿之中。”刘宏此时神情豪迈。 很显然,他这是要把这鲜卑圣物示于天下,好好挽回一下先前失去的尊严。 “唯。”曹节应声道。 待说完,刘宏转过身又望向杨明:“杨明抢夺圣物有功,食邑赠四百户,另赐缣帛十匹,钱三百万。” “陛下,先前已有赏赐,臣此次万不敢受。”杨明拱手婉拒。 刘宏愣了下,他没想到杨明竟然还是个谦让之士,旋即便笑着说道:“卿可大方受之。” “陛下,臣有一请。”杨明却开口道。 “哦?说来听听。”刘宏收起笑容,继续把玩起手中双头马,眼神颇具玩味。 “陛下,此物乃我帐下一屯长所得,他此战兼有射杀敌将之功,臣奏请其为别部司马,仍领军镇守边郡,抵御鲜卑。” “竟有这等人物?”刘宏停下手里动作,颇为意外。 “此人姓徐名晃,河东人氏,射术了得,可于百步外射中悬挂之五铢钱。”杨明点头道。 刘宏闻言略显吃惊,却也并未马上回复。 东汉开国,为避免武将做大,出征回来后均解除职务,改为他用。 但杨明此番奏请并非为自己。 而果真如杨明所说,那徐晃确实颇有将才。 至于杨明奏请之缘由也明白,河东并无徐氏望族,这徐晃应是寒门子弟,若不这样,恐难有出头之日。 并且赏赐之钱出于少府,是他的钱,而别部所需军饷则出自大司农,是朝廷之钱。 “有如此将才,自当镇守边郡,允了。”思索一阵,刘宏开口道。 “谢陛下。”杨明躬身拜谢。 …… 回到宦官庐,曹节脸色阴沉。 其他中常侍见了都不敢过去搭话。 可刘宏吩咐了要在德阳殿会朝百僚,此为大事,准备需众多时日。 最终还是赵忠走上前去。 “长秋何必与一小人置气。”赵忠大概知道曹节为何生气,开口劝道。 曹节看了一眼赵忠,冷笑了一声。 若经历这么些事,还把杨明当成一小人看待,那就等着当下一个王甫。 “你可知杨明奏请之请为何?”冷笑过后,他开口问道。 赵忠摇了摇头,不就一别部司马,不过若仅是如此,曹节应当不会如此反应。 “那支别部并未解散,那日后便是他杨明在边郡的依仗。”曹节冷冷道。 赵忠闻言一怔,霎时明白过来。 杨明看似是在替那叫徐晃的谋官职,实际却是为保留这支别部! 须知别部本就战时增设,回雒便自动解除,然而它却因杨明谏言得以保留。 而且再去并州,那就不是五百人的别部,徐晃可随时以战事为由,一千甚至数千人皆有可能。 那徐晃必然听命于杨明,就如曹节所言,杨明自此在边郡有了依仗。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想借鲜卑之手除掉杨明的方法,几无可能。 至于在雒阳,杨明立了不世之功封了侯,还进献鲜卑圣物,如今正得刘宏宠爱,更不用想。 也难怪一向淡定的曹节会是这般表情,他们无形之中帮了杨明一把,且是一大把。 “此事需从长计议,你等约束各家子弟,不要被他抓住马脚。”曹节说完便起身离开。 他此时亦无暇顾及杨明,他那弟弟曹破石尚在鲜卑人手中。 第十九章 家 从皇宫出来,杨明并未直接回家,而是于城中酒肆约见了别部一众将领。 约见目的,除说明别部得以保留、徐晃任司马外,还有就是要询问众人去向。 既已留下别部,自然是要借机壮大充实。 此次火烧王庭出奇制胜,但所谓奇招自然不可常用。 他所知道的历史,黄巾之乱也不过还有五载。 届时他如果直接拉出一支能征善战的队伍,那必定能再建功立业。 而黄巾之乱后,地方不再受朝廷约束,他自然也就可以拥有个人地盘。 这就是他的第二个“五年计划”:扩充军队,收拢人才,打造基本盘。 “司马,我需回家与父商议。”吴匡开口道。 杨明点头,吴匡此言,应当是不会继续留在别部。 这能理解,陈留吴氏为望族,此番已有军功,家族定会为其往雒阳谋划官职。 除吴匡外,郑浑也是相同态度,郑氏也是河南望族。 “我愿随公明一起。”任骏选择留下。 王柔自然是会留下的,那么别部四个屯长,二去二留。 杨明接着便把目光望向一直未开口的吕布。 “布欲回九原,成就一番功业。”吕布应是有犹豫,不过最后仍是选择离开。 杨明也未说什么,只是敬酒一碗。 若吕布留下,他会让徐晃任他为假司马独领一军。 如此安排,也算是不负其一路之神勇。 但吕布的决定也可理解。 他若继续留在别部,终归还是一介武人,而若能借此战功得五原郡太守举为孝廉,或被辟为幕僚,那便能迅速摆脱武人出身,进入世家团体。 等酒喝完,其他人陆续回去,屋内只剩杨明与徐晃。 徐晃此时直接对杨明单膝下跪,双手抱拳道:“主公!” 这一声主公也把杨明叫的心花怒放。 与史册未载的张义,又或是尚在黄口的张辽不同,徐晃已经及冠,且展现出了极为出色的即战力。 所以这算是他正儿八经收入麾下的第一员大将。 而且还是五子良将之一,这怎能不让人喜! 而徐晃,此时也是心悦诚服。 且不说他作为寒门子弟,能被杨明在军中一视同仁,单说在弹汗山杨明去而复返救他,就足以让他感恩戴德。 更何况,如今杨明更是把他提到了别部司马之位。 这可是千石之官! 以他背景,若无变故,上限也就为一郡吏。 在如今年代,能力与职位从不对等,像他这般的寒门子弟,九成机会在出生时便已没了。 知遇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一声主公发自肺腑,亦心甘情愿。 杨明赶忙把徐晃扶起,握着他的手又重新坐下,旋即开口道:“公明之才,我最知晓,然这主公之称,却也不必着急,我如今不过一介白身,你称我少君即可。” 杨明这话极有必要,主公一词有多处可用,一是客人拜访时对主人的称呼;二是奴仆对主人之尊重;三便是高官开府之后,其下缘属对其的尊称。 如今张义、张辽的情况当属第二种,而徐晃显然不合适,所以只能是第三种,但杨明此时还未获得开府权利。 “谨遵少君之命,他日少君一旦征召,晃必昼夜星驰而至。”徐晃再表忠心。 杨明闻言不由开怀大笑。 穿越者的好处,便是知道一个人的品性如何,这就是最大的优势。 要知道能在乱世中有所作为的都非泛泛之辈,只不过很多时候无法看穿别人。 比如丁原,若是穿越,他又怎么还敢重用吕布? 而徐晃,素有忠义,满宠劝其杀旧主杨奉却不从之人。 这其实也是杨明收揽人才的前提,要忠。 徐晃如此,张辽如此,即便那张义也是如此。 “公明,此番你再去并州,也要招揽并州本地士卒,并州多骁勇之士,能为之一用。”杨明接着聊起正事。 “若再有三河骑士投军当如何?”徐晃接着问道。 此一战火烧王庭,别部声名大振,如今别部得以保留,三河骑士必然接踵而至。 “自然择优录取,鲜卑经此一役实力大损,近几年应当无大的战事,但他们困于补给,小的袭边反而会愈发频繁,先前云中、雁门、代郡三郡边军皆损失惨重,别部需四处转战,扩军是必然。”杨明回道。 徐晃点了点头。 “还有一事,张辽母亲解氏尚在马邑,待你回了雁门,便遣人送她来雒阳。”杨明接着说道。 “唯。”徐晃拱手道。 …… 送别了徐晃,杨明便带着张辽坐上马车一起回家。 王异他已安排张义送到内城的闾里中,那里是杨氏实现购置的房产。 他怕不安全,让张义带两人在旁保护。 回家刚下马车,他便看到杨亮在门口等候。 “兄长。”杨亮看见杨明后开心地唤道。 杨明笑着上前,上前摸了摸其脑袋。 他这弟弟生得肤白脸圆,自小便乖巧可爱,加上杨琦时常忙于政务,差不多是由他带大,二人自是亲密。 “父亲已在书房等候你有半日。”杨亮接着说道。 杨明点点头,接着示意张辽过来后说道:“这是我新收的义从,你去为他安排一住处。” 言罢,便径直往里走去。 杨亮此时才发现杨明身后有人,望着与他一般高,但却只有八九岁模样的张辽,他满脸好奇。 兄长,怎收了个黄口小儿为义从? “父亲。”杨明走到书房门口,看到里面杨琦闭眼在休憩,似是已经睡着,便开口唤了一声。 杨琦睁开眼来,看到杨明已经回来,当即起身大笑着过来,免不了又是一阵嘘寒问暖。 等坐下后,他忽然眼圈泛红。 “父亲?”杨明还是第一次见杨琦这样,自从他穿越后,他这个父亲在他面前向来都是一副笑脸。 “以前阿父忙于政事,疏于照顾,以至于你……没想到如今你诛王甫,火烧鲜卑王庭,十九岁便封侯,阿父只觉得恍如梦中,情不自已。” 杨明闻言也很是感慨。 对杨琦而言,他对杨明的溺爱是之前的补偿,只不过他应该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已经换了人。 对杨明而言,这八年他也变了很多。 最明显的一点,在八年来见了太多,他的心已经冷了不少。 无论是杀王甫,或是杀那些鲜卑人,那种波澜不惊的心态,是前世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的。 “儿与父亲讲一讲如何火烧那鲜卑王庭。”杨明笑着说道。 杨琦瞬间收起情绪,好奇又耐心地听起来。 霎时间,杨明秒变杨田芳,一通抑扬顿挫的说书说的杨琦开怀大笑。 等说完了,杨琦意犹未尽回味,杨明则起身告退。 出了书房,杨明长呼一口气。 本来他是计划和杨琦说曹节那些布局,以及商量如何应对的。 要知道曹节城府极深、精于算计,政治水平远非王甫之流可比。 抱着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的原则,他自然是要集思广益。 可杨琦方才的态度,倒是让他想起弘农杨氏虽和汝南袁氏不相上下,但终非袁氏那样擅于权谋的家族。 这事,还是只能靠他一人,倒是让人忧愁。 他从书房往正堂走,正好遇上了母亲邓氏。 “母亲。”杨明躬身行礼。 “我烧了些苦羹,你喝了酒,我让人盛一些你解酒。”邓氏还是观察得细致入微。 “多谢母亲。”杨明并未拒绝,随邓氏到了正堂。 不一会儿就有婢女端来了热着的苦羹和一盘牛肉干。 所谓苦羹,是加了一些苦菜的羹。 他正吃着,邓氏忽然与他聊起了他离开雒阳后家中发生的事情。 说到最为重要一件事情时,杨明不自觉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因为刚才邓氏说杨亮已经定亲了! 杨亮,今年才十三岁。 男子二十及冠才能行婚礼,十三便行纳采,这即便在汉代也略早。 “可是三河之地之人?”杨明好奇地问道。 邓氏摇了摇头,接着说了一个让杨明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回答:“颍川荀氏。” 荀氏,素以婚宦闻名,他们联姻王族、一流世家,甚至宦官,无所不拒。 比如已被南阳名士何颙称有“王佐之才”的荀彧,便已与中常侍唐衡之女定下姻亲。 荀氏先前联姻杨明不成,转而寻了杨亮,这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对杨琦这一脉而言,能与荀氏这般地方大族联姻,也是互为助力,杨琦很难拒绝。 “再有三日,荀氏那边便要差人携雁过来报喜,成纳吉之礼。”邓氏笑着说道,她也颇为开心。 因为杨亮仍年少,这婚前准备纳吉其实便已是结束。 杨明此时却忽然想起一人来,不知这次来的会不会还是他。 若是他的话,他现在所忧愁之事,或许就有了破解之法。 第二十章 三策 三日后,荀氏携雁来访。 为示尊重,杨琦携妻、子迎接。 杨明望见领头之人,面露欣喜,主动行礼道:“公达。” 来人便是数月前来廷尉诏狱之荀攸。 颍川荀氏前以荀淑为前任家主,其有八子,号曰“荀氏八龙”,荀彧便是荀淑次子荀绲之子。 荀攸之父却不在八龙之列,便是旁支。 这也是杨明猜测来人会是荀攸的原因。 旁支之中有能力者,及冠之后便要四处跑腿,为家族出力,借此混个脸熟。 待行完纳吉之礼,杨明邀请荀攸留下饷食。 此时虽仍是九月,但东汉一朝自建国便气温暴跌,六月飞雪都有过,九月已是秋风瑟瑟。 好在杨府四面高墙,倒也不惧秋风,且二人所坐石桌中间,有一铜酒樽,下有炉火,内盛青梅酒。 九月青梅成熟,正是青梅煮酒时节。 两人一边喝酒吃饭一边闲聊,与当初在廷尉诏狱时相比,平添了一分惬意。 酒过三巡,杨明忽然长叹一声。 荀攸疑惑地望向他。 “世人皆以为我此时春风得意,然而我却愁眉不展、惴惴不安也。”杨明叹息道。 荀攸闻言很是意外:“少君何出此言?” “公达有所不知,此次北上并州看似顺利,实则险象环生。”接着,杨明便把曹节安排田晏,曹破石及王萌、王吉后手尽数讲出。 “若非我去了马邑,怕是早已客死他乡,哪还有机会与公达在这青梅煮酒。”杨明感慨道。 “曹节手段,当真险恶至极。”荀攸附和道。 杨明闻言起身,对荀攸恭敬行礼道:“曹节欲置我于死地,水火不容,我该何去何从,还望公达指点一二。” 荀攸见状心有所动,却也并未开口。 他虽外露愚钝于人,但却极为聪慧,杨明在荀氏与杨氏联姻后说出这番话来,他怎能不知是有所求。 然而荀氏婚宦世家,与宦官有着千丝万缕之联系,他并不愿开这口。 杨明看到荀攸反应,也并未继续追问。 荀攸是三国知名谋士,为曹操进献“十二奇策”之人,史载荀彧坐镇,荀攸随军,二荀谋略自然不用多说。 这也就是杨明听到荀氏来纳采之时,觉得荀攸可以帮他解忧的原因。 当然他也知道荀氏微妙处境,且荀攸又素来低调,要想问策于他,并非易事。 所以他坐了回去,继续与荀攸把酒持螯,高谈阔论。 等酒饱饭足,他接着发出邀请:“公达,我从雁门得一古书,书无名,其内却深谙天地至理,不知公达有兴趣与我一同观之?” 荀攸闻言立马来了兴致:“竟有这等奇书?” 杨明点头,说话间已拉着荀攸往里走:“此书应当极为珍贵,我将其藏于阁楼之中,以防失窃。”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阁楼,先后爬了上去。 荀攸上了阁楼后便被一屋子的竹简吸引过去,杨氏经学大家,藏书自多不胜数。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询问古书在何处,身后杨明再次躬身行礼:“还望公达指点我迷津。” 荀攸迅速反应过来,知道这是杨明诈他。 他有些生气,转身欲走,不过走到阁楼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原来阁楼那梯子,不知道何时已被人撤走。 “此地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言出子口,入于我耳,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杨明走过来再次躬身请教。 天地你我四知为弘农杨氏先祖杨震名言,杨明此时搬出来,倒颇为巧妙。 “少君何至如此。”荀攸长叹一声,终是未开口。 杨明见状单膝跪地,抱拳道:“其实若仅我一人,无所畏惧,却恐累及家族,万劫不复。” 荀攸见状赶忙上前扶起杨明。 杨明已贵为亭侯,这等大礼他一介白身哪里受得起。 而且杨明方才所言,累及家族,如今荀氏已与杨琦一脉联姻,在政治上便是利益共同体。 帮杨明,也等同于也是在帮荀氏自己。 至于宦官那边,联姻则更多只是权宜之计。 “少君处境艰难,我也仅能提供少许思路,姑且试之。”荀攸开口道。 杨明闻言大喜,当即起身道:“愿闻其详。” “我有上、中、下三策,不知少君要哪一策?” 杨明面露喜色,他当然是全都要。 “公达可一一详述。”杨明找来坐榻,示意荀攸坐下来说。 “少君可知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荀攸坐下后便开口道。 杨明点头。 申生为春秋时晋献公太子,为丽姬譖言所迫自缢而死,而重耳出逃在外,后来返回继位,是为晋文公。 “以少君如今作为,及冠之后求外放一大县之令,甚至一郡太守皆非难事,若远离中枢,想必那曹节也未必会阻拦,且曹节早些年得过重病,想必不出几年自会病逝,届时少君可用家族运作再回雒阳。”荀攸接着说道。 杨明闻言思索。 这和历史中诸葛亮劝刘琦如出一辙,可以称之为“避祸之举”。 虽说曹节死后还会有赵忠张让等人,但论政治能力,他们与曹节相去甚远。 按荀攸所说,他再回雒阳,自然可以沉着应对。 这确实是一种方法。 “此为下策?”杨明开口问道。 荀攸颔首。 杨明见状心喜,如果避祸之举只是下策,那中策和上策就更加值得期待。 “那中策是?”杨明继续问道。 “以家族运作,为司隶校尉。”荀攸这次说的简短。 杨明却显得很是兴奋。 因为有历史加成,荀攸的下策对他而言并不意外,但是这中策就十足惊喜。 甚至他此时也不得不感慨,谋士果然与常人不同。 东汉十三州,置十三州刺史,行监察之权,监察司隶的,便是司隶校尉。 再详述一下,司隶校尉便是监督京师及京城周边地方之监察官。 虽说它的秩仅有比二千石,不如一般郡守,但就和那北军监侯一样,位卑权重。 之前那王萌便是司隶校尉,王甫也因此权势滔天。 “那上策是?”杨明听完中策,对上策已是有点迫不及待。 “少君可知宦官也分派系?”荀攸反问道。 “中常侍吕强不与他们合流。”杨明回道。 “不仅如此,曹节王甫为旧宦,赵忠张让位新宦,他们私下亦争权不休。”荀攸继续说道。 杨明若有所思。 “古来政治斗争,无非都是‘多立友,少树敌’,若少君能与赵忠张让结盟,那曹节自然不是对手。”荀攸终于说出上策。 新宦取代旧宦是趋势,与新宦结盟是顺势而为。 而且杨明已除王甫,某种意义上与赵忠张让等人利益一致。 只要杨明不和那些极端士人一样喊着除尽宦官,那赵忠张让等人自然也乐意合作。 而且这么做风险最小,故是上策。 “多谢公达指点。”杨明起身向荀攸行礼。 有了这阁楼三策,他对前路也看得更清。 不过他并未着急选择,因为中策与下策,都需等他及冠之后才能执行。 并且三策各有利弊,他也需要多加考虑。 行完礼,杨明拍手,张辽又把梯子搬了回来。 下了阁楼,杨明亲自送荀攸出杨府。 “此番多有得罪,还望公达原宥。”待把荀攸送上马车,杨明躬身致歉。 荀攸摆了摆手:“少君并非池中之物,今日所言若能些许帮助,攸也荣幸之至。” 言罢,他便示意御者驾车离去。 这反应,可不像什么荣幸之至。 杨明目送荀攸,也并未在意,他如今的地位要荀氏为他所用还远远不够。 一直到荀攸的马车消失在视野中,他才收回目光。 既然忧愁已解,他也是时候收拾一番,准备去东莱与郑玄会面了。 第二十一章 孟德 “这是夫人的贴身婢女?”看着眼前的婢女,杨明有些困惑。 婢女长得极为好看,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明眸皓齿,秀色可餐。 若不是张义说了来历,他都以为是王异来了。 “夫人担心少君晕船身体不适,也怕少君在北海生活不适,特遣婢子来照顾。”未等张义开口,婢女便回道。 她这一说,杨明想起先前在河东晕船之事。 “你叫什么?”杨明接着问道。 “婢子唤做阿一。”婢女答道。 杨明闻言笑了笑,婢女一般都没名字,都是主人随意起一个,“一”即有“首”之意,倒是与贴身婢女的身份颇为契合。 他最终点了点头,算是允了。 王异有心,他拒了不合适,况且这婢女养眼,带着也无大碍。 安排了阿一,他接着又去看牛车那边。 今日他便要启程去孟津,准备坐船前往北海。 “这些杜康酒小心一些,莫摔坏了。”杨明看到仆人在搬酒,叮嘱道。 正当此时,杨琦的马车也进入巷子。 今天本是休沐日,杨琦一早却接了诏令,说是有要事要议,一大早便出去了侍中寺。 侍中寺为刘宏专设,其职能是分化尚书台权力,故又称为“审尚书事”,意为审核尚书台奏事。 “子骞,你与我来趟书房。”杨琦下了马车便开口道。 杨明颇感意外,随杨琦进了书房,把房门关上。 “阿父今早被叫去寺中,是为那顿丘令曹操。”杨琦开口道。 “孟德出何事了?”杨明马上问道。 “他在顿丘草菅人命,擅自虐杀,尚书令阳球拿着十余封上书面见天子,那曹节却在一旁说曹操并非滥杀之人,只是惩治犯人,赵忠张让等人皆附和,便是那桥公也为其言,陛下最后竟不治其罪!”杨琦脸色颇为气愤。 杨琦的气愤可以理解,曹节为曹腾之孙,曹腾则为前大长秋,与曹节等人有恩情,如今曹操仗着宦官子弟身份大开杀戒,作为士人岂能不愤? “我知你与那曹操为竹马之交,可此人出身宦官,喜滥杀无辜,当初在雒阳棒杀蹇图,如今在顿丘又草芥人命,你要敬而远之。”杨琦旋即告诫道。 “儿明白了。”杨明并未反驳什么。 “你东西准备的如何了?”杨琦看到杨明这幅模样,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有些重,遂岔开话题道。 “都已准备妥当,只等父亲回来。” 杨琦闻言调整情绪,起身带着杨明出了书房。 自书房到门口,杨琦一路叮嘱。 “如今流民四起,路上多加小心,到了便书信一封。”杨琦最后不舍道。 杨明点头上了车。 “在外切记莫再逞强,一切以小心为上。”杨琦又补充道。 “父亲不必担心,儿已是上过战场之人。”杨明笑着回道。 杨琦闻言一怔,终于不再开口,挥了挥手。 杨明一行十余辆车,浩浩荡荡近百人,离开闾里,朝着城东而去。 他们此行虽走水路,但东莱与雒阳相距近两千里,平均船速按每日七十至一百汉里算,至少得二十日。 算上上岸后的一段陆路,少说也得近月。 这还是一路顺风顺水,若遇上暴雨天气停靠,那就得月余。 若是杨明半路再想在哪逗留一番,那就更久。 而且这次与先前杨明出征并州全然不同,那是是为战事,许多事情从简。 但此去求学,必然不能如此。 首先便是护卫十余人,若遇上盗匪,能护住杨明安全。 那随着这些人,包括杨明在内,便会产生许多换洗衣物。 路上换洗衣物,则需要安排婢女跟随。 然后就是吃食问题。 黄河沿岸也不是到处有渡口,随时有驿亭,所以干粮必须带足。 然而月余时间,必然不可能只吃干粮,毕竟这也不是行军打仗。 所以或在船上,或在岸边起锅造饭。 那一要食材,二要厨娘,三要锅碗瓢盆。 除此之外,还需带上大量财物(东汉可没银行)、书籍(坐那么久船必要娱乐)、束脩(汉代拜师所需)、兵器等等。 十余车,百余人的队伍看似规模庞大,却也是缺一不可。 他们抵达孟津后货物开始装船。 黄河水流多湍急,加之地形因素,可用于建造渡口之处并不多。 在关中地区,也仅有河东蒲板、弘农茅津、河内小平津与孟津几处而已。 孟津为最大的渡口,要从河北入雒阳,大多过这里,因此这也是最繁华的渡口之一。 人来人往,装船速度自然也慢,他们足足花了小半天时间。 不得已,他们只能在船上先睡一夜。 翌日天一亮,船夫们开船,十余艘的船队便顺流而下。 杨明此时站在船首,回首望去,繁华的孟津远去,雒阳城那与天相接的朱雀五阙也渐渐消失于天际。 他回过身来,此时船首还有其他二人,一是婢女阿一,还有一个是张辽。 阿一此时正在煮酒,张辽则在一旁帮忙。 此去东莱,他并未把张义带上,而是留他继续在雒阳照看王异。 杨明旋即坐在自己发明的靠椅之上。 闻着酒香,看着江景,这远行之始,倒也颇为惬意。 八日后,船只抵达濮阳附近。 因为是在秋季出行,一路并未遭遇暴雨天气,旅途极为顺利。 在到濮阳之后,杨明让船队暂时停靠在北岸,自己带着二十余人租了马车,径直往西北方向而去。 半日后,他们抵达此行目的地,顿丘。 今年二月,曹操棒打蹇硕叔父蹇图,结束了上任才月余的雒阳北部尉一职,调任顿丘令。 汉代,县万户以下称长,最高秩六百石,万户以上才称令,秩一千石。 须知雒阳北部尉仅有笞刑之权,并无杀人之权,曹操越权杀人不仅未被治罪,还升了官。 要不杨琦怎么会如此愤怒。 杨明到顿丘县衙时,看见门口竟排着长龙,排队之人多是布衣百姓。 这场景,倒是让他颇有种“曹青天”之感。 有人上前去通禀,不多时他便被小吏带到县衙的后舍。 不过曹操仍在处理政务,他也只能稍等一会儿。 他在官舍转了一圈,发现架上多是兵书。 曹操博览群书,尤其酷爱兵书,这点他是知道的。 他随便拿了一本看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已到寅时。 “子骞~” 隔着老远,杨明便听到一兴奋之声。 他放下兵书起身,接着便看到一人出现在门口。 身材偏矮,细眼长髯,神色激动,便是那曹操曹孟德是也。 “孟德。”杨明随之上前。 却不曾想,曹操忽然单膝跪地,对他行以大礼:“子骞诛王甫,烧王庭,实在大丈夫行径,操钦佩至极!” 杨明见状赶忙扶他起来:“孟德不必如此,说来杀王甫,也有因你棒杀蹇图之故。” “子骞此言令我无地自容,蹇图何人,怎配与王甫相提并论?便是杀那蹇硕,也不及子骞所行万分之一。”曹操眼中尽是崇拜之色。 杨明闻言一笑,心里暗道得亏曹操棒杀的不是蹇硕。 “都为天下百姓,并无高低之分。”他说着握住曹操的手,拉曹操到桌边坐下。 曹操此时方见桌上有一壶热酒,那熟悉的酒香味沁人心脾。 “这莫非是?”曹操咽了下口水。 “正是杜康。”杨明说着打开酒盖。 “知我者子骞也。”曹操迫不及待拿起酒壶倒酒。 杜康酒为雒阳名酒,他昔日在雒阳时,想喝随时都有,但到了这顿丘,那便成了奢望。 “孟德不急,我特意为你带来了五坛,已命人置于你库中。”杨明笑着说道。 曹操动作一顿看向杨明,少倾放下酒壶起身,径直走向书架。 杨明面露好奇。 不多久,曹操便手持一竹简,坐下后递给杨明:“此简为我抄集众多名家兵法而成,我为其取名《摘要》,或对子骞有所助力。” 杨明惊讶之余,把竹简递还给曹操:“此为你心血,我怎敢受之。” 曹操却摆手道:“昔日我离开雒阳之事,子骞便赠我那可用于炒菜之铁锅,我本就该还礼,只可惜彼时兵书未成,如今子骞又赠我美酒,我自当双手奉上。” “那我却之不恭。”杨明闻言不好再推辞,便收入怀中。 “子骞这是要往何处去?”曹操继续倒酒,与杨明碰杯后问道。 杨明此前并未书信与他,自不可能是专程来寻他的。 “往东莱求学。”杨明说完喝了杯中酒。 “东莱?郑玄?”曹操愣住。 杨明点了点头。 曹操此时眼中已是藏不住的羡慕。 如今杨明已贵为亭侯,若再拜郑玄为师,待到及冠之日,恐怕天子都要公车征召。 再对比自己,长杨明三岁,却仅是一县令,还深陷囹圄,难免令人唏嘘。 一杯酒下肚,他不由叹息一声。 “孟德何故叹息?”杨明好奇地问道。 曹操放下酒杯,苦笑一声感慨道:“昔日在雒阳时,不知世间险恶,待到了这顿丘,方知其中之事,远胜我等当初所想。” 杨明拿起酒壶给曹操杯里倒满,接着开口道:“愿闻其详。” 第二十二章 下策 “子骞可知顿丘一县三十年有过多少任令君?”曹操开口问道。 “二十?”杨明猜了一数字。 曹操有这一问,这数字当不低,以两年一换计,便有十五,二十已是多算。 曹操摇头,左手大拇指内按为四,右手食指与中指为二,说道:“四十二。” 听得这个数字,杨明很是吃惊,这换算下来一年都快换两任县令? 这县怎么可能治理的好? “二十二任不满一年便申请调离,十任被撤换,六任半夜弃印出逃,还有四任死于非命。”曹操苦笑道,说完端起杨明为他所倒之酒,与杨明碰杯后一饮而尽。 杨明此时对曹操“升任”一事也有了更为准确的认识。 杨琦的那种看法,他是不认同的。 曹操调任县令,远离中枢,自然不可能是“升迁”之举。 但如今看来,这不仅只是远离中枢那么简单,而是一次实实在在的惩罚。 “杀人放火纯属平常,抢财越货理所应当,官民冲突,集体械斗,不胜枚举。”曹操接着说道。 “那应当是孟德初来之时,我来时看县尉外所排长龙,应当已大有改观?”杨明问道,说话间帮曹操再倒酒。 曹操赶忙端起酒杯相迎,等酒满后放下,脸上颇为自豪道:“如今顿丘境内官尽其职,几无械斗,民得其田,致力生产,市无盗贼,狱无冤案,往来投奔流民无数。” “孟德大才。”杨明举起酒杯。 这话不假,曹操到顿丘不过半年而已,有这种治理效果,极为罕见。 两人碰杯之后相继一饮而尽。 “既如此,孟德又为何还是叹息?”杨明继续问道。 曹操欲言又止,最后从怀里掏出一封竹简。 杨明疑惑接过,展开之后,便看到是其父曹嵩所书。 其中内容,是说尚书台那边已有十多封上书,多为弹劾曹操草芥人命之举,要曹操挂印辞官,以免不测。 杨明放下竹简,回味曹操所言种种,忽然意识到一问题。 如顿丘真如曹操说的那般,必然是豪强林立之地,民又是如何得其田的? “子骞,我与你说一事。”曹操娓娓道出他在顿丘所干的第一件事。 在到顿丘后不久,熟读兵书的曹操,知道要治理这等地方首先要有武装,于是遣人往外乡招募百余乡勇。 待乡勇训练完毕后,他便开始大张旗鼓的颁布“十诛”令,规定杀人放火、强买人口、聚众械斗、挑起祸端、窝藏罪犯、知情不报、奸淫掳掠、欺压良善、妨碍公务、私自圈地者皆诛。 这个令颁发出去,自然是……没有效果。 那些被欺压之人多为平头百姓,即深受豪强欺压,又不知曹操之能力,这等稍有不慎便身死之事,哪会因为几句话就冒头。 于是曹操又从牢狱下手,找到一名为孙陂的犯人。 此犯人之遭遇堪称离奇,他家半夜遭人纵火,全家十一口除他临时外出有幸免于难,其余皆葬生火海。 不曾想,他这般遭遇却被前任县令定为诬告,被扔入县狱大牢之中。 纵火必然有仇,曹操令其仔细回忆可能结仇之人。 一番排除之后,城南杜氏成为最大嫌疑人。 于是曹操便花了一月时间私下查案,果然被他查到纵火之人,再寻得纵火器具,人证物证俱全。 是夜,他便率乡勇前往杜氏邬堡。 他以计诈开堡门,率领乡勇鱼贯而入,杜氏毫无防备,尽数被擒。 那杜氏家主杜德面对证据无可抵赖,只能和盘托出,期望能得曹操宽大处理。 原来杜德之所以要火烧孙陂全家,只因孙陂家田地位于他家中间,几番换地不得,便行此手段。 “可怜那孙家最小者为孙陂之孙,不过两岁孩提。”说到这时,曹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圈微红。 杨明未言,只是默默替曹操再次倒满酒。 曹操也继续讲述起来。 他自然是没放过杜氏,杜氏一门二十余人,被他以巧取他人财产、杀人放火、窝藏罪犯、欺压良善等罪,斩首于东市。 如此,他之前所颁布之“十诛”令便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政令。 当然,这样还不够。 顿丘先前那些县令待不长,当地世家间必然是互通有无,沆瀣一气。 于是他便在杜氏的账房之中找到其与其他家族相互勾连、鱼肉乡里之证据。 他从其中遴选出十家豪强,每晚都带领乡勇搜捕一家。 而在搜捕之后,他也即刻发布榜文,征询受害之人,只要证据确凿,可发还被侵占土地,可赎身自由,或得被占良田,并令不得诬告,违令者亦斩。 一时间,顿丘沸腾,告状呈情者无数,顿丘得以恢复清明,如曹操先前所言那般。 杨明听完后大为触动。 先颁布法令,再寻一典型树立法令威信,法令威信一有,那必然是令行禁止,进退有序。 曹操这是用治军之法在治民。 不得不说,这满屋子兵书并非摆设。 只是这番讲述,与杨琦在他离开雒阳时说的那些话,大相径庭。 其实以他对曹操的了解,他知道杨琦说的必然不对,但未了解真相,仅凭认知判断也有失偏颇。 如今听完曹操描述,再见县衙外长龙,才知所谓的“草菅人命、擅自虐杀”,不过是世家的报复而已。 “如今顿丘已大治,我或许也该挂印辞官。”曹操端起酒杯再一杯下肚,接着便把桌上竹简拿回,收起后要收入怀中。 杨明此时却是摇了摇头。 曹操手中动作停住,疑惑地望向他。 “若孟德是因竹简上之事,倒也不必忧愁。”杨明随即说到。 “子骞有良策?”曹操复又放下竹简,看向杨明满是期待,待望见杨明空杯时,也拿起酒壶为其倒满酒。 “我并无良策,不过在离雒之时,听父亲提起尚书台上书之事。” “如何?”曹操闻言放下酒壶,期待地看向杨明。 “桥公为孟德谏言,陛下并未追究这事。”杨明笑着说道。 曹操面色一顿,表情颇为复杂,苦笑着感慨道:“桥公素重我。” 杨明并未说曹节等人,曹操一心想成为士人,他说曹节帮忙那就是在折辱曹操。 但即便他不说,曹操的反应说明他其实也猜得到。 所谓桥公,便是名满天下的桥玄,历任司徒、司空,但桥玄如今年事已高,早已不参政事,只是挂职光禄大夫,光靠他说话是不够的。 “顿丘得以大治,皆因孟德,孟德若去,那些得你庇护之百姓,怕是要万劫不复。”杨明接着说道。 曹操闻言一怔,等回过神后望向杨明,拱手感激道:“子骞一语惊醒梦中人,操大为受教。” 言罢,他把竹简重新摊开,翻过面来,拿起毛笔,在背上写起来。 杨明望去,只见曹操所写十六字:父亲在上,儿意已定,不除残暴,誓不罢休。 他脑海中此时忽然浮现出许劭评曹操之语“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不可谓不准确。 “孟德,我敬你一杯。”情到此时,杨明举杯。 曹操把竹简放在一旁晾干,也举起酒杯与杨明碰杯。 杨明举杯欲饮之时,不由自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曹操闻言怔住,望着杯中杜康酒陷入沉思。 “此情此景,此短歌沁人心脾,子骞文采斐然。”曹操听到杨明停住,不由好奇问道,“只是这下面?” “下面没了。”杨明稍显尴尬,他就记得这么多。 “可惜!”曹操闻言叹息。 “不可惜,孟德他日可续作,你我二人所作合二为一,必能流芳千古。”杨明神色自如。 曹操闻言也是哈哈大笑,接着认真点头。 二人一直喝到亥时方休。 杨明自不可能回去,而是留下与曹操抵足而眠。 曹操早已鼾声如雷,杨明则是夜不能寐。 曹操在顿丘的经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即是荀攸三策之下策。 杨明虽为穿越者,但论治理地方的能力,未必见得比曹操强。 那么必然的,侵犯地方世家豪强的利益,被上书也在所难免。 须知两汉皇权不下县,刘宏自然不可能知道真相是什么。 其实别说刘宏,杨琦这种下面干事的侍中也不知道。 那么换下位置,若他被上书,杨赐或者刘宽能像曹节他们一样救下他吗? 答案,大概率是不能。 士人与宦官在刘宏心中份量有差距,要不然何来的党锢之祸? 他在雒阳时还能见招拆招,但离了雒阳,就与曹操如今一样,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哪还由得自己。 第二十三章 人间 翌日一早,杨明辞别曹操。 回到船上后,他头疼得要命。 一是昨日饮酒确实多了一些,二是昨夜基本没怎么睡。 折腾许久,他才勉强睡去。 人在头疼之中极易做噩梦,他做了一吃人噩梦。 他猛地一下惊醒。 一睁眼,便看到一张漂亮的脸蛋在眼前,正张大眼睛仔细地看着自己。 阿一未想到杨明会忽然醒来,脸蛋唰一下通红,迅速起身后退。 杨明注意到她手中拿着一巾帕。 “我……少君发了梦魇,婢子为少君擦汗。”阿一回过神来,慌忙解释道。 杨明“嗯”了一声,随即坐起身来,手按着额头,头还是很疼。 阿一看到后放下巾帕出了庐去,不一会儿便提着一铜壶进来,壶口还冒着热气,应当是刚烧开的热水。 等放下铜壶后,阿一又在庐内找出了茶饼。 “少君稍等,婢子泡一壶解酒的茶水。”阿一头也没回地说道。 杨明抬头望去,目光好奇,解酒的茶水喝过不少,但这如何泡制还是初见。 只见阿一又拿出一杵臼,把茶饼倒入其中,接着开始将其捣碎。 等茶饼被捣成茶末后,她又拿出一陶瓷茶壶,先置一纱布在其中,把茶末倒入纱布中,紧接着再加入葱、姜、桔后,用热水浇淋,再盖上盖子。 这倒是和杨明前世的茶包差不多。 “我睡了多久了?”杨明看到阿一转过身来,开口问道。 此时天色已暗,庐内已点起了油灯。 “三个时辰左右。”阿一回道。 竟这么久了。 杨明有些意外,白天睡到晚上,这夜里他怕是又要睡不着。 “婢子先前已熬好了白羹,少君此时是否要吃一些?”阿一接着说道。 杨明点了点头。 阿一见到后转身又走出庐去。 热羹需要一些时间,她不一会儿又进来把茶水倒入碗中,用冷水稍凉了一下碗,擦干后端到杨明手里。 杨明端起喝了一口,茶水温热,辛香味中有一丝酸甜味,喝下之后身体一热,精神清新许多。 待喝完一碗,他感觉浑身出汗,头疼也好了许多。 在感觉好些之后,他起身穿鞋,阿一看到后也很快拿起袄给他披上。 他走到桌边坐下,阿一又重新给他倒了一碗热的茶水,这一次茶碗直接放在了桌上。 “去把隼儿叫进来。”杨明吩咐道。 阿一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张辽便进了船庐。 杨明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然后从怀里拿出了那卷《接要》递给张辽。 张辽疑惑地接过,然后在杨明的示意下打开。 “此为友人所增兵书汇篇,你需好生钻研。”杨明叮嘱道。 如果是普通兵书,张辽不一定看得懂,因为这时的书籍没有标点,多以虚词分隔,因而容易产生误读,需要有人进行句读讲解。 但这是曹操做的兵法汇篇,杨明看过一点,基本上识字就能通读,即便有不理解的,他也可以帮忙。 张辽有些疑惑。 “我身边并不缺义从,缺的是日后能独当一面的将军。”杨明随即说道。 他说的,是乱世之后的事情,但此时这么说也并无不妥。 段颎被夺了兵权,但在朝中仍颇具影响力,很大原因就是因为他昔日的部下田晏、夏育都已成为封疆大吏。 两汉以经学治国,诞生了二元君主制,知遇之恩也算其中的一种。 所以杨明的这句话,也可以理解为他日后要提拔张辽去当封疆大吏,为他地方上的助力。 张辽闻言大喜,旋即起身单膝跪地对杨明行大礼:“多谢主公!” 虽说他已为杨明义从,但不出意外的话,这一辈子所做之事便是护卫杨明个人安危。 然而此时杨明却要培养他为一方将领,这其中的区别无比巨大。 此时阿一端着白羹进来,为杨明盛了一碗。 张辽起身后坐在一旁,迫不及待地借着油灯的光看起兵书来。 杨明本来不怎么想吃东西,但看到这幕心情大好,食欲似乎也一下起来了。 …… 半月后,他们一行驶出黄河进入渤海。 汉代航海技术因楼船出现得以质变,昔日汉武帝攻卫氏朝鲜时,便遣楼船军将领杨仆率水军五万自东莱渡渤海。 他们进入渤海,沿着莱州湾一直到北海北面渡口才上岸。 郑玄为北海高密人,但此时并不在高密,而是在高密以东,东莱境内的不其山上讲学。 自他们登陆的地方过去,还需几天的行程。 不过这第一天上岸,他们就差点遇到麻烦。 渡口处竟然布满流民,即便有维持治安的官吏,也显得有些混乱。 待全部装车完毕,杨明让护卫手持刀剑分散在车队两侧,以防有流民哄抢物资。 当然,也是保护拉车的牛。 青州少马,多是牛车。 正要出发之际,忽然有人寻了上来。 “在下营陵王修,不知可否与少君同行?”来人身着锦袍,体态雄伟,眉目疏朗。 杨明听得这名字似有印象,却想不起此人经历。 这也正常,他前世虽是UP,但做视频的素材多是三国名人,不可能每一个都记得清楚。 不过有印象,对方大概也是能在青史留名之人。 而且对方自称营陵王氏。 他来青州之前,对这里的世家提前做了些了解。 北海一地世家不多,孙氏和王氏是其中翘楚。 而王氏,主支便在营陵。 所以他不仅同意,还邀对方同乘一车 结交当地豪族,对他而言并无坏处。 “还未请教少君姓名?”王修上车后面露感激之情。 “杨明。” 王修愣了一下,带着不确定的语气问道:“可是弘农杨氏?” 杨明点了点头。 王修闻言愣住,接着忽然哈哈大笑。 杨明面露疑惑之色。 王修接着叹道:“不曾想我王叔治自南阳归来,竟能与万岁亭侯同乘一车,幸哉!乐哉!” 感慨完,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旋即拱手道:“修一时情难自已,还望少君见谅。” 杨明笑了笑示意没事。 王修说他自南阳归来,知道他被封侯倒也不算奇怪。 “少君可是要去不其山?”王修接着问道。 “叔治为何这么说?”杨明疑惑道,他求学之事并非宣扬。 “昔日郑公为少君得谶语,北海士人皆知,少君不远千里,自是为郑公而来。”王修回道。 “倒是被叔治言中了。”杨明笑着点头。 “此去不其山路途遥远,北海多河泽,若道路不熟,恐要多绕路。”王修接着说道。 “这般吗?”这倒是杨明没想到的,缣帛上的地图,也只是画个大概。 “修愿为少君引路。”王修随即毛遂自荐。 “这不会耽误叔治?”杨明颇感意外,营陵与不其山是两个方向,理论上他们只是有一段路同路。 “我本是因为流民太多,怕路上不安全才与少君结伴而行,少君不仅不弃,还邀我同乘一车,我感激不尽,若能为少君引路,当修之幸也。”王修摇头拱手道。 杨明闻言不由多看了王修几眼,这王修倒是坦诚之人。 “那就有劳叔治,待至不其山,我遣护卫送你回营陵。”杨明拱手道。 “如此,多谢少君。” 车队一路向前,时不时就能遇到流民。 瘦骨嶙峋,衣不蔽体,形容枯槁,眼神麻木,宛如行尸走肉。 杨明一路看下来心中也是多有感慨。 他穿越那么多年,自以为见多了大汉凄凉,但此时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见得少了。 雒阳境内有灾情时,尚有朝廷可以开仓赈灾,即便遇上瘟疫,天子也会遣使者前往疫区巡视,发放医药。 但其他地方可没这些,一遇上灾年,那便是流民四起。 “未曾想北海蝗灾已如此严重。”王修也发出感叹。 “叔治怎知是蝗灾?”杨明好奇道,对方也是和自己一样才到北海。 “北海多河泽,即便遭旱也不至于这般场景。”王修解释道。 “多河泽之地,应当也少蝗灾才是?”杨明反问道,蝗虫喜干旱植物,故蝗灾多在旱灾之后,甚至有“大旱后必大蝗,大蝗后必大疫”的说法。 “少君有所不知,北海虽多河泽,但少山,若周边郡县爆发蝗灾,无山可挡,很容易蔓延过来。”王修解释道。 杨明这才明白过来,倒是他忽略了蝗虫会飞这点。 今年四月就已是七洲蝗,蔓延开来只怕是已无一洲幸免。 果不其然,他们再往前走了一个多时辰,远远就往前前方铺天盖地的蝗虫。 杨明第一次亲眼见到那种遮天蔽日之景,深为震撼。 前世之时,得益于国家强大,蝗灾早已被治理,要体会蝗灾这两个字,只能在影视剧中窥探一二。 但那种感觉,远非眼前的场景来得震撼。 “少君可有布幔?”王修问道。 杨明点头,接着便示意众人找出布幔来。 面对蝗虫群,以现在的人力基本治理不了,唯一的方法只有避。 用布幔遮在头顶,穿过蝗虫群,这就算过去了。 很快,他们就和蝗虫群遭遇,杨明感觉四周全是翅膀扑腾的声音,还有时不时婢女害怕的尖叫声。 他此时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阿一和张辽。 张辽面无惧色,这倒不算意外。 意外的是阿一,她竟然还在安抚那些害怕的婢女,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感。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穿过了蝗群。 杨明命人拿下盖在头上的布,等再往前看时,整个人不由怔住。 不止是杨明,车队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王修更是从车上下来,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场景,不多时竟掩面抽泣。 他们的眼前,一望无垠过去尽是光秃秃的树干和黄色不见一点绿色的土地。 而在黄草与树干间,是数不清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 饿殍遍野,人间炼狱。 第二十四章 对峙 三日后,杨明一行终抵不其县。 其紧邻北海郡,原属徐州琅琊郡,今属东莱郡,因在不其山下而得名。 即已到不其县,王修便向杨明告辞。 “此番多谢叔治引路。”杨明躬身致谢,有王修在,他们省了至少一日时间。 王修也躬身拜别,和杨明的两个护卫一起前往营陵。 杨明则带着剩下车队的人到了不其县外,然后他带人进去找房子去了。 一百多号人不可能全上不其山,大部分人会住在不其县城,然后杨明带少数几人上山求学。 不其县城周十里,有三千六百户。 城不算大,但人并不算少。 而且杨明进城后很快发现,与来时路上饿殍遍野不同,此时的不其县人来人往,竟还算安定。 他们很快便寻得一大宅,能住百余人,杨明租下后,便安排剩余人进城。 浩浩荡荡的队伍,也引来众多路人围观。 古代道路不畅,县城一般难得有外人进城,一下来那么多人想不被关注都难。 结果便是,他刚安顿好,就有人来拜访。 “东莱伏雅,见过少君。”来人自报家门。 杨明听完对方介绍后也马上还礼。 东莱伏氏,青州顶级的世家大族。 其先祖可以追溯到西汉的一代大儒伏生,其后代伏湛更是东汉开国大臣,官至司徒,封不其侯。 此时的家主是伏湛的七世孙伏完,袭不其侯爵,任侍中,娶桓帝之女阳安公主。 因为伏生是《尚书》的始作者,杨氏研究的也是《尚书》,杨明因此还在雒阳见过伏完。 当然杨明还知道,伏完的女儿伏寿,历史中会嫁给汉献帝成为伏皇后。 “我已为少君在家中备有宴席,还望少君赏脸一聚。”伏雅很客气。 这样的邀请也不难理解,杨明此时风头正盛,连颍川荀氏都可以联姻不成退而求其次嫁女给他弟,更何况伏氏。 “如此,盛情难却。”杨明并没有拒绝。 除了上述那些,伏氏还与郑玄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今郑玄在不其山的学堂就是伏氏的庙堂。 在叮嘱其他人先收拾东西后,他便带着张辽一起去了伏氏家中。 片切酱狗肉、红烧马鞭、豉汁煎鱼、白灼猪肝、清汤鲍脯、甘脆泡瓜…… 伏雅为杨明准备了一大桌子的菜。 菜色丰富,不过杨明此时却不怎么吃得下。 任谁在见了一路饿殍后,都很难有一个好的食欲。 “可是菜色不合少君口味?”伏雅面带歉意。 杨明马上摇头,解释道:“只是舟车劳顿,胃口有些欠佳。” 伏雅闻言反应过来:“是我思虑不周,此时确实该清淡一些。” 言罢,他并未撤去桌上酒菜,还是又让人去做一些清淡的上来。 “连年灾荒,今年蝗灾之严重更是史无前例。”伏雅长叹一声。 “这一路过来,生灵涂炭,唯有不其县状况尚可。”杨明也感慨道。 “也是天佑不其,西有少海,东有崂山,偶有受灾,我伏氏也已尽力施救,可惜势单力薄,也仅能保不其一县而已。”伏雅解释道。 杨明闻言举杯敬了伏雅一杯。 大灾之年能出力救济,再加上借庙堂给郑玄,这样的世家确实不错。 而且也别说伏氏不去救济其他地方的人,即便有那个能力也不敢,别说一洲,一郡的灾民都能把伏氏吃光。 他们正聊着,忽然一仆人慌张闯了进来。 “何事惊慌?不知我正与少君小酌?”伏雅面露不悦。 “是童督邮,他领人与赵县长在县衙对峙!”仆人飞快说道。 伏雅闻言脸色大变,一下站起身来。 不过起身后他又想起自己正在宴请杨明,此时离去不合适。 杨明见状也跟着起身:“不知是出了何事?” 伏雅欲言又止状,思索一阵后开口道:“少君若是无事,倒是可以一同去看看。” 伏氏先前如此热情,杨明也不好拒绝,跟着伏雅一起出了门。 等坐上牛车,伏雅和杨明先介绍了一下情况。 仆人口中所说的童督邮,为琅琊郡姑幕人童恢,此时为青州督邮。 督邮又称督邮书掾或督邮曹掾,代太守督察县乡、宣达政令、案验刑狱、检核非法。 基本上,类似于后世之监察御史,位轻权重。 不过与仆人口中说的另外一位相比,督邮就显得完全不够看。 赵县长,叫赵延,乃十常侍之赵忠族弟! 杨明听到伏雅说出这个的时候,他的表情是意外的。 不过似乎又不那么意外。 自从渤海王刘悝被冤杀后,宦官子弟已是“公卿列校、牧守令长,布满天下”,赵延才是一县长,屈才了。 “童恢之父童仲玉与我伏氏是故交,此去是为调和。”伏雅也在车上向杨明坦白了此行目的。 那么他叫上杨明的原因自然也能理解。 杨明可是诛杀过王甫的狠人,如今更是贵为亭侯,那赵延怎么也得给个面子。 不多久,杨明便与伏雅一起到了县衙门口。 只见此时,门口石阶之上一人着县长官服,脑满肠肥,当是那赵延,他左右有十余小吏。 石阶之前,一人容观资貌,气度不凡,怒目而视,其身后则站着十余吏卒,应当就是那童恢。 县衙外也已聚拢不少百姓,正在议论纷纷。 看见伏雅过来,赵延旋即拔高音量道:“童督邮好大的官威,即便是陈太守亲至也不敢如此,莫不是有人在你背后撑腰?” 赵延意有所指,伏雅一阵尴尬,却也还是走了上去。 杨明闻言看了看童恢再看了看伏雅,若有所思。 “赵县长,童督邮,二位可否给在下一个薄面,去后舍说话?”伏雅劝说道,说话的时候还转头看向那些百姓。 县衙门口对峙,先不说对错,大汉朝的威严荡然无存。 赵延冷哼一声,转身进了县衙,童恢向伏雅行礼后,也随伏雅一起进了县衙。 待进了县衙,一行人到了后面的官舍坐了下来。 “这是出了何事?”伏雅开口问道。 “你问他。”赵延冷声道。 伏雅转头看向童恢。 “有百姓检举赵县长滥用职权,肆意与人定罪,再乘机勒以钱粮。”童恢怒气冲冲道。 杨明此时不由再看了一眼童恢。 这年头,敢与宦官子弟对抗的士人,凤毛棱角。 “检举者共有一百五十六人!” 然后童恢接着的话让让他一阵咋舌。 “此乃恶意中伤!”赵延横肉抖动。 “童督邮可有实证?”伏雅开口望向童恢。 “我今日来便是要查阅卷宗,若那些案件皆为凭空捏造,则必无实证,便是实证!”童恢回道。 伏雅闻言点头,又转头看向赵延。 童恢此举并无不妥,督邮本就有“案验刑狱、检核非法”之权。 而他所言也在理,如此多案件,即便赵延有心伪造证据,也必有漏洞。 “卷宗乃机密要件,岂是你说查就查?” “我乃本郡督邮,怎不能查阅?” “即便要查,也要先递文书,哪能像你这般?” “若是递了文书,你一把火烧了卷宗又怎样?” “你这是子虚乌有,恶意中伤!” …… 二人又吵了起来。 杨明抚颔若有所思。 从二人对话中,能明显感觉到赵延是心虚的。 这也正常,宦官子弟大多不是通经入仕,道德层面的约束自然也低。 打个比方,大部分士人官员对百姓,就如同如今的鲜卑对汉庭边郡,时有劫掠,但不会斩尽杀绝。 而宦官对百姓,则是竭泽而渔,只顾一己私利,全然不给百姓活路。 伏雅表情纠结。 一边是宦官子弟,一边是故人之后,他帮哪边也不是。 他转过头望向杨明:“少君?” 杨明疑惑地看向伏雅。 “少君可有方法劝说一二?”伏雅低声道。 杨明苦笑摇头。 他先前是不知道赵县长是什么来路,天底下姓赵之人众多,谁能想到远在东莱会有赵忠族弟。 而知道之后,他其实并不想掺和进去。 当初荀攸给的三策之上策,是要他结盟赵忠张让。 他如今已结盟蹇硕,很难再结盟二人。 但,仍可以利用二人。 可一旦他帮着童恢搞死赵延,那就与赵忠撕破脸皮,上策自然也就彻底封死。 正当此时,忽然一声拍桌,童恢怒目而起,竟猛地拔出剑来。 第二十五章 论经 “二位。”杨明此时不得不站起身。 他要是看着二人血溅当场,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好事。 赵延与童恢皆转头望向杨明,且均面露不善。 “此乃万岁亭侯,弘农杨氏杨明。”伏雅旋即起身介绍道。 他这话一出口,赵延脸色骤变,眼神闪躲,便如同那老鼠见了猫一样。 且不说杨明昔日当街诛杀王甫,便是前不久,他收到从兄赵忠送来的信件,要家族子弟收敛行径。 他此前并不在意,毕竟杨明远在雒阳,与他有千里之遥。 不曾想,杨明竟就这么奇迹般出现在他眼前! 童恢则是面露喜色,他正愁力量不足,杨明的出现无异于凭空给他增添了一大助力。 伏雅挥手示意二人坐下。 二人各有心思,赵延率先坐下,童恢也刀剑入鞘,坐下身来。 “此时正值蝗灾横行,二位此时关注重点难道不应是灾情,以及可能会出现之疫情?”杨明接着问道。 童恢面色一僵。 赵延则是面色一喜,杨明这摆明了是在转移话题,并非是助童恢来的。 他随即开口道:“那依少君之意,此事当如何解决?” 这话一出,舍内几人的目光均望向杨明。 杨明走到二人中间,他刚才那句话,要的就是赵延这个态度。 “依我之意,若真有冤假错案,自然是要查的,可案件如此之多,又正值灾荒,自不可能如此多一起查,可先遴选重要的一二先查。”杨明给出了方案。 这方案让童恢与赵延皆陷入深思。 杨明的态度毋庸置疑,支持童恢查案,即支持律法,又站在士人一边。 但此方案也给足了赵延回旋余地,先是说冤假错案,而非肆意定罪敛财,再是给了赵延准备证据的时间。 对二人而言,这都是可以接受的。 童恢不会因为不能查案而败了名声,而赵延也不会因此被治重罪。 至于后续,童恢若真有那能力,自然可以以一二件案子为突破口,治赵延的罪。 赵延真有能耐,也可以把所有案件的假证都造的天衣无缝。 但那些都是之后二人的斗争,就不是如今相持不下,甚至要血溅当场的局面。 杨明看到两人还未表态,于是又开口道:“二位莫不成是想继续让百姓看笑话吗?” 童恢闻言起身,向杨明拱手道:“便依少君所言。” 他其实也很清楚,以赵延之背景,对峙下去也未必能如他所愿。 杨明随即看向赵延。 赵延也点了点头。 “季尚,我竟有点饿了,我们回去继续小酌?”杨明转头望向伏雅。 伏雅立马起身,与二人行礼拜别,和杨明一起出了县衙。 “此次多亏少君出手相助。”等上了牛车,伏雅拱手向杨明致谢。 “希望童督邮能为百姓讨回公道。”杨明回道。 扪心自问,他是支持童恢的,一百五十六件案子,这还只是敢去检举之人,实际不知道要多出多少,不知有多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 尤其这还是大旱之年,这跟王甫长安辜榷一事并无差别。 但是因赵延一人而放弃除曹节的上策,对他而言实属不划算。 所以这只能靠童恢自己,他若真能以以此治了赵延的罪,即是为百姓除一害,也是为自己扬名。 等回了伏府,杨明并未进去继续小酌,而是和伏雅拜别。 翌日,杨明带着张辽,以及几名护卫扛着束脩,随伏雅一起上不其山。 “因古时‘不族’与‘其族’居住于此,因而取名不其山。”沿着山路拾级而上,伏雅也在介绍着与不其山有关之事。 “昔日秦皇巡游至此,登不其山而望不其南城,取名‘城阳’。” 杨明听得津津有味,这些人文故事,再加上如今郑玄在此开学授课,这座不大的山倒是充满传奇色彩。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书院所在。 书院位于不其山东侧,只有一小道可进,此时有两名弟子守在出入口。 “郑公授课之余与弟子一起耕种,设有义舍,凡求学者皆可用,但因先前有人混入其中,弟子便自发轮流守住入口。”伏雅解释道。 杨明听得点头,郑玄“客耕东莱”的事迹他也有所耳闻。 见到伏雅过去,那二位弟子皆躬身行礼。 “郑公此时可在授课?”伏雅开口问道。 “夫子正在田间耕种。”一弟子回道。 伏雅闻言,便带着杨明往书院后山去了。 杨明此时观察了一下书院,确如传言所说,不过一庙堂而已,且已有些年份。 从书院旁小路穿过时,他发现路边墙角下间隔有序地种着一些奇怪的异草。 其株大如韭,叶长一尺余,看着坚韧异常,他穿越那么久还从未见过。 等走出小路,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大片田地。 远处一群人正在那田间深耕易耨。 九、十月份,正是春小麦的耕种季节。 伏雅带着杨明到了跟前。 杨明此时也见到了郑玄模样。 此时的郑玄头戴方巾,身着布衣,鞋有淤泥,装束与大儒不沾边,更像是田间农民。 不过待其抬头,那股大儒的气质便扑面而来。 只需一眼,你便知晓此人学识如海,不可轻渎。 杨明忽然能理解为什么史载黄巾军“见玄皆拜,相约不入高密”。 “弘农杨明,拜见郑公。”杨明躬身行礼。 在杨明观察郑玄之际,郑玄亦在观察杨明,杨明行礼之前,他已颔首,待到杨明行礼,他也拱手还礼。 此时田间弟子也都停下手中动作,望向杨明。 十九岁的亭侯,士人新秀,在哪都备受瞩目。 杨明环视一圈,并未发现孙乾。 郑玄与弟子们以及伏雅等人打了个招呼,便和杨明单独在田埂行走。 “我曾好奇何人能做出那番惊天动地之举,今日得见,原来如此。”待已与众人离得远时,郑玄开口说道。 “郑公何出此言?”杨明却是一阵疑惑。 “人之相,目占四分,你之目,似有万物。” 郑玄接着的一句话更是说的杨明心中一颤。 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对什么谶纬之学、相术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的。 包括什么帝王之相,在他的理解里那纯粹都是为了得人心编纂出来的。 毕竟所谓皇帝、天子,大部分人一生都见不到一面。 但是此刻,他那颗坚定的心有那么一丝被撬动。 在这种人面前,说话要格外小心。 “郑公,我为求学而来。”杨明岔开话题道。 “你对古文经学如何看?”杨明聊到求学,郑玄也不再纠结面相之事。 “古文经是趋势。”杨明回道。 “为何?”郑玄追问道。 “除世家大族外,士人多在研习古文经,大流即是趋势。”杨明并没去剖析古文经之内容,那并非他所长。 郑玄没想到杨明会如此分析,不由笑了笑。 “你如何看待经学之于国家?”他接着又问道。 杨明停下脚步,并未马上回答。 郑玄此问,出乎他预料。 他本以为下一问,当是问他对今文经之看法。 然而也是这一问,让他思考如何即显露求学心志,又避免露出真实想法。 毕竟他出身今文经学世家,孙乾说他可以拜郑玄为师,杨琦也认可他拜师的行为,可关键在于郑玄是否愿意收。 思索一阵后,杨明回道:“以儒治国,所以周亡;以法治国,所以秦灭;外儒内法,汉之治国之道,然今文经为官学,古文经为大流,二者不能相容,致使士人分裂、官民背道,外儒之道即失,治国之道自然难行。” 郑玄若有所思,便在田埂上坐了下来。 杨明见状也盘腿坐在了对面。 “那你可有解法?”郑玄思索一阵后抬头再问道。 能明显感觉到他此时的语气已经有了变化,并非像开始那样问学,而是论学。 “郑公便是解法。”杨明淡然道。 “我如何为解法?”郑玄问道,却也古井无波。 “昔日王莽新政,便今、古并行,最终无论官、民皆弃其而去,究其原因,便在乎二者不能相容,而今郑公兼采二者之说,若为国学,便可士人同心,官民同德,治世可期。”杨明接着回道。 今文经学阀孤立,杨氏也是如此,他此前无法接触他学。 但数月前在廷尉诏狱,孙乾的意外现身让郑玄与他有了联系。 郑玄之学,后世之人称之为郑学,影响深远,不仅统一两汉之古、今文经,更是在魏晋隋唐广为流传。 这就意味着,经学有为国学之潜力。 当然,这是杨明未来者之视角,此时郑玄并不自知。 事实上,在杨明说完后,郑玄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好似平静水面起了涟漪。 他这一生,四十岁以前历关东,入关中,皆在求学;四十岁以后客耕东莱,屡辟不仕,致力兼采古、今文经。 郑学,便是其毕生所学。 若有一日郑学真能成为国学,他便是大道圆满,死而无憾。 郑玄再望向杨明。 眼前之人,诛王甫,烧王庭,目有万物,兼有此番言论,说不定真能做到。 “你方才所言,是为求学?”郑玄说着站起身。 “正是。”杨明也跟着起身。 “那今日便在田埂拜师,一切从简。”郑玄接着说道。 杨明闻言行三叩首之礼,接着伏地道:“夫子。” 他没有抬头,因为他怕郑玄看穿他此刻的真实想法。 须知要把一学定为国学,非君王难为。 第二十六章 王胡 拜师虽然从简,但束脩不可免。 尤其是当杨明命人把束脩抬入书院之后,他认识了一样新东西:书带草。 就是他先前从书院小路经过时看到的那种草,其作用是代替绳子用于捆扎竹简。 这并非标新立异,而是因为书院教学条件艰苦,买不起那么多绳子。 在不其山的第一天,杨明并没有开始学郑学,而是在一弟子的帮助下学习古文经。 郑学兼采古、今文经,自然需要通宵两家之学。 直到寅时,他才下山。 “要是无趣,你明日可以不用跟来。”下山路上,杨明向张辽说道。 明日他便要搬东西到书院,在附近结庐向学。 “不无趣,山上幽静,我看兵书都能专心许多。”张辽笑着回道。 杨明见状也未再言语。 不多久,他们回了不其县。 正走着,前方巷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打闹声。 经过时,杨明转头看到是一群小孩正在踢打一个小孩。 那小孩蜷缩着身子,用双手死死护住脸部。 “叫你偷!”踢打之中,有人喊道。 看样子应当是被打的小孩偷了谁家的东西。 杨明本来不想管,却看到张辽此时站在巷口,双手握拳,面带怒意。 “想去帮,便去帮,但要帮只许你一人去。”杨明给了张辽一个选择。 张辽二话不说,直接冲了进去。 霎时间,巷内鸡飞狗跳。 张辽学过武,刚开始占据上风。 但是对方人多,他很快被逼到角落。 就在这时,他发现不远处有根木棍,心一横,挨了两拳一个翻身过去,然后抄起木棍就开始反打。 有了武器在手,他习武的优势迅速发挥出来,那些小孩很快便被打得一哄而散。 杨明此时走了进去,张辽已把那小孩扶了起来。 也就是这时,杨明注意到被扶的小孩长相有些特别,看着像是胡人。 “你会汉语?”杨明开口问道。 小孩抬头看了一眼杨明,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王胡。” 胡人中并没有王姓,这么说来,他父亲应当是汉人。 “你偷人东西?” “我没有!那是伏氏发的!”王胡情绪忽然有些激动。 “那他们为什么说你偷?”杨明追问道。 “他们……”王胡欲言又止。 “把你当胡人?”杨明问道。 王胡未说话,算是默认。 杨明从怀里拿出一些五铢钱:“去买些吃的吧。” “你我不相识,我不能平白要你的东西。”出乎杨明的意料,王胡竟然还拒绝了他。 “那你就当是借的,以后有机会还。”杨明又递了过去。 王胡犹豫少许,接了过去,接着躬身对杨明拱手行礼:“不知少君姓名,他日定当归还。” 杨明暗自称奇,这小孩还竟还懂礼数。 其实这点五铢钱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不过出于礼数,他还是告诉了对方自己的名字和住处。 王胡闻言,再次躬身致谢,然后一撅一拐地走了。 杨明望着其背影,抚颔笑了笑。 “走吧。”他接着说道。 他并没有去问为什么张辽要救人,或许是张辽以前也被这样欺负过,又或许是这样误会过别人,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张辽方才展现出了勇气。 翌日,杨明准备带着张辽再上不其山。 阿一此时主动要求一起上山。 “不许,我是去求学,不是去享受,而且你是女子,多有不便。”杨明拒绝。 “那婢子每日给你送饭上山。”阿一还有些执拗。 杨明正要开口。 “夫人要我照顾少君,若少君瘦了、病了,夫人必定拿我是问。”阿一马上说道。 杨明一时间哭笑不得。 若是普通婢女,他哪需要在乎对方想法,汉代的婢女那都是明码标价,与商品无异。 可偏偏是王异的贴身婢女,且这一路过来对他悉心照顾,无微不至。 他最后只能点头,允许阿一送饭上山,当然也安排护卫在路上护她周全。 安排完,杨明便带着张辽、阿一,以及一众民夫上了不其山。 庐,在汉代便是房屋之意,如内宫中的宦官庐,侍中庐(又称侍中寺)。 所以结庐不是盖个茅草屋,而是建筑房舍之意。 袁绍在汝阳袁氏墓旁结庐六年之久,自然也不可能是茅草屋之类。 民夫们在忙着结庐,杨明则在书院之中继续研习古文经。 几日研习下来,他更深入知道为何古文经能在民间流行。 今文经,口述传承,微言大义,大多是朝廷需要什么,就摘出一句,然后曲解其意,甚至杜撰一句,为其所用。 这无异于忽悠,但这等忽悠久了,谁都知道是假的。 只不过因为是官学,牵扯着世家利益,传承已久,官员们都不愿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而古文经则重训诂,求本意。 先秦之文字、发音,和汉代皆有不同。 所以训诂,就是以文字之形体与发音,解释文字本意。 即为追求本意,自然无法曲解其意,也更容易为人接受。 而且今文经为官学已三百余年,世家大族皆习,又因察举制,相互之间利益输送,垄断士人上升渠道。 那么自然的,站在对立面的古文经,便如同宦官之鸿都门学一样,为打破垄断之工具。 民间之士苦于无上升渠道,又多不愿与宦官合流,自然倾向古文经。 在知晓这些后,杨明进入更深层次的思考。 古文经就是世之良药? 也并不是。 所谓古文经就是追求经文本意,那么经文一定就是对的吗? 或者即便经文是对的,就一定符合汉代社会吗? 社会在前进,经文也有时代局限性。 经学之争,说到底依然是政治之争。 若今日大汉独尊道家,那经学之争,必然就会成为道法之争。 因此对杨明而言,他只需知道郑学有成为国学之潜力,然后可以利用它整合政治资源即可。 更深入的研究,于他而言并无用处。 不过,即便浅尝辄止,也需学有所成,不然泛泛而谈,自然谁也不会信你。 并且兼采之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古、今文经之争自汉哀帝始也有近两百年,自然也有不少人尝试兼采,但无一成功。 这也让杨明越发好奇,郑玄是如何做到的。 在不其山求学的第八日,郑玄终于准备要在书院进行授课。 杨明也即将迎来他学习郑学的第一课。 此次授课是面向所有弟子。 与大儒而言,弟子均有入室弟子与普通弟子之分。 入室弟子不仅能时常得到与大儒私下交流、论经之机会。 例如古文经大儒、郑玄之师马融,只授课于入室弟子,然后再由入室弟子教授普通弟子。 郑玄昔日便是因此求学三年不得见马融一面。 也因此,郑玄授课,大多面向所有弟子。 他授课时往往大门敞开,其内弟子满座,门外窗外也都站满弟子,场景颇为壮观。 这一日,他从庐中出来,准备往书屋去。 时不时有弟子与他拱手行礼。 虽是初来求学,但当初田埂行师礼,他便成了郑玄的入室弟子。 孙乾此时也回了不其山,见到杨明后与他并肩而行。 一番交流,杨明得知孙乾此前是去东莱黄县救灾。 “如今东莱先起了疫,北海怕也难以幸免。”孙乾满是感慨。 东汉时尚无瘟疫一词,疫便是瘟疫。 因饿死的尸体无人处理,就如杨明初来北海时所见那般,便会起疫。 杨明闻言也是一阵唏嘘。 三国小冰河时期,这个前世他所研究过的内容。 它的伊始,还要追溯到王莽新政,那时气候开始转冷转干燥,暴雨开始集中,水灾、旱灾、雪灾、冰雹,接踵而至。 汉代以农耕为主,对频繁的天灾毫无抵抗之力,百姓无以为继,便接连爆发了赤眉、绿林起义。 到东汉建国,这样的气候仍未得到缓解,尤其是进入桓帝之后,情况比昔日王莽新政时更为恶劣。 他穿越那么多年,每年也是天灾不断。 天灾尚且如此,更别提有赵延之流的人祸,此时的百姓,最是困苦。 他们正说话间,前方忽然一阵吵闹。 两人循声走了过去。 人群之中,有一小孩正被一弟子拎着手。 周围弟子指指点点,他却一直低着头。 “何事喧哗?”孙乾开口问道。 孙乾也是入室弟子,且求学多年,颇有威望。 他这一开口,众人便安静下来,让出一条道来,马上也有弟子上前汇报。 原来是这小孩想从山口混入书院,被守在那里的弟子逮个正着。 “这黄口小儿屡教不改,每次夫子授课,他都来义舍混吃食。”弟子气愤道。 孙乾闻言教育道:“爱人者,人恒爱之,此为童子,与他吃食又如何?” 说完,他还不由叹了口气,当是又想到如今东莱之疫,不知有多少小孩像眼前童子一样。 书院自是无力救助更多人,但也不至于连一童子都不能救。 “他是胡人。”那弟子开口回道。 孙乾愣了一下,周围也是议论声再起。 “我并非来此混吃,我为求学而来!”就在这时,那小孩终于抬起头来,气鼓鼓地说道。 杨明看到此人时却愣了一下。 这不是那日张辽在巷子里救了的王胡? 第二十七章 郑学 众人也是一愣。 胡人会汉语,这倒挺稀奇。 “你说你是求学之人,可行过束脩之礼?”有弟子问道。 这一问,王胡顿时脸色涨红。 许久,他才憋出一句话:“我先欠着。” 此言一出,顿时引得众人大笑。 古往今来,还未听过有欠束脩之礼。 孙乾此时也颇为尴尬,他未曾想到对方如此厚颜无耻。 汉时奉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思想,对待胡人,都是带有歧视目光的。 杨明这时往前走了一步。 王胡注意到了杨明,面露欣喜,正欲开口。 “你说你来求学,那你可学有所成?”杨明先于他开口道。 杨明此言一出,众弟子都齐齐望向王胡,等着看笑话。 王胡不过黄口,哪可能学到什么。 杨明这招,可谓釜底抽薪。 “《中庸》十九篇曰: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夫子注曰:言诚者天性也,诚之者,学而诚之者也。”王胡昂首说道。 他说完,一众弟子均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杨明也是刮目相看。 他之所以有刚才一问,也是因为那日见王胡懂汉礼。 如果王胡真在求学,那必然会有所答。 没想到他不仅答了,还意有所指,用“诚”来表达自己并未撒谎。 “夫子将至,且先散去。”孙乾这时开了口,此话便是默认王胡留下来。 众弟子闻言陆续散去。 王胡此时向着杨明面露感激,躬身行礼道:“多谢少君二次相助。” 杨明颔首,面露微笑。 这小孩不亢不卑,颇讨人喜欢。 待王胡离去,杨明与孙乾再往前一段便到了书屋。 书屋内座位不多,也仅有入室弟子有座位。 杨明的座位就在孙乾一旁,在最前排。 郑玄进来时望见杨明,微微颔首,接着便坐在台上,开始授课。 “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经有数家,家有数说,章句多者或乃百余万言,学徒劳而少功,后生疑而莫正。故需回归经文本身,是以古文经学为主,然古文经多有缺失,或有难解之处,可兼采今文经之言。” 郑玄开场气势磅礴,却也简明扼要,明确了古文经与今文经之主次。 然后,他开始讲述了杨明最为关注的部分,如何兼采。 他以巡守之制举例。 所谓巡守之制,类似于明朝之巡抚制度,只不过在秦以前,是天子巡守。 关于巡守之制,经书中一共有三处提及: 《尚书·尧典》云:“五载一巡守,群后四朝。” 《礼记·王制》云:“天子五年一巡守。” 《周礼·大行人》云:“十有二岁,王巡守殷国。” 很明显就能看出,《尚书》与《礼记》之中记录一致,均为天子五年一巡守。 这也是昔日汉章帝白虎观会议后,《白虎通德论》中有定论之事。 然而《周礼》之中却记载,天子仅有在十二岁时巡守一次。 三者之间有矛盾,而三本经书,《尚书》与《礼记》均为今文经,沿袭自西汉初年,而《周礼》至西汉末年才被发现,为古文经。 那么很自然的,研究《周礼》之古文经弟子,认为今文经的记载因来自儒家弟子口述,出现了记忆错误。 反之,研究《尚书》与《礼记》之今文经弟子,则认为是《周礼》记载有误,否则不会和两本经书不同。 二者观点不可调和,争论不休。 郑玄则是这样注解的: 《礼记·王制》云:“天子五年一巡守。” 郑玄注:天子以海内为家,时一巡省之。五年者,虞、夏之制也。周则十二岁一巡守。 杨明在郑玄说出注解之后,内心不由感叹,郑玄大才! 这个注解通俗易懂,天子要巡守,在虞、夏之时,五年一巡,但到了周,改为十二岁巡守一次。 即便以后又在其他经书之中找出所谓“六年一巡守”,那也无碍,因为可以将其排到诸如“殷制”或其他某一代霸制之中。 至于“六年一巡守”与已有经书冲突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每一个朝代的巡守制度必然是唯一的。 那么,三家之言汇于一注之中,简洁明了。 这就是郑玄的方法,赋予经书时间性。 在此基础上,便可得出:《周官》是周公致太平之迹;《尧典》等系于尧舜者,成为唐虞之制;《禹贡》等系于夏世者,成为夏法;《商颂》等系于商世者,成为殷制。 这些不同的圣人之法之遗,一起构成了“经学”。 当然,古、今文经之间的差异,并非都像郑玄所举例子这般明显,要兼采绝非易事,这也是为何郑玄要杨明先学古文经之原因,博览全经,是郑学之基础。 这一日授课下来,杨明对经学的认识翻天覆地。 当然,也越发确定郑学为国学的可行性。 通晓郑学者,与人论经时,对方甚至无法反抗。 因为否定郑学,即等同于否定自己。 待郑玄授课完毕,杨明又和他交流了一番。 等聊完之后,天色都已有些暗了下来。 杨明心满意足地回了庐中,却忽然发现,本该每日出现在庐中的阿一却并不在。 他寻来张辽,张辽看《接要》入了迷,也才意识到这事。 等了一阵还未见人来,二人便一起往山下去。 一直走到山麓,他们才看见阿一,神情看起来有些许慌张。 “出何事了?”杨明向护卫问道。 “无事,就是婢子手脚慢了些。”阿一解释道。 “我是问出何事了。”杨明声音低沉下来。 “是那赵延,他在街上言语轻薄阿一,我等说了少君之名,他才离去。”护卫解释道,阿一怕给杨明惹麻烦,让他们别说。 杨明的脸色明显变冷。 “从明日开始,你不用再往山上送饭。”他看着阿一说道。 “少君,婢子……”阿一本来说些什么,可看到杨明的眼神又憋了回去。 “你们送她回去。”杨明拿过食盒,接着对护卫命令道。 阿一面露委屈,也只能随护卫一起离开。 “隼儿,去看看那童恢案子查得如何了。”杨明转身对张辽道。 张辽领命,直接下山去了。 杨明望着远处的不其县城。 他不想与赵延正面起冲突,但并不代表不能用其他的方式。 等回到山上,杨明发现王胡竟未回去,在庐门口,像是在等他。 “你有何事?”杨明此时心情不好,语气不善。 “少君能否借我一些钱财,我想购一些束脩与夫子,求其收我为弟子。”王胡手抓住衣角道。 “自己想办法。”杨明虽对王胡观感不错,此时却无心这些事。 说完,他便要进庐中去。 却不曾想,王胡竟直接对他跪了下来:“少君是唯一愿意助我之人,还望少君再助我一次。” 杨明听到这冷笑了一声,他帮过就一定要帮? 这与张辽不同,张辽是他知道日后必为大将,而眼前王胡,他听都未曾听过。 更何况他已帮过两次。 “你既已求学,不知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冷声道。 “韩信尚能忍胯下之辱,况且少君世之英雄,我跪之并无不可。”王胡面不改色回道。 杨明听到这怔住,再仔细看了看王胡。 王胡,最多不过十岁,虽说汉代男性成熟得早,但若无足够经历,也难以这般早熟。 “你应该还未飧食,进来与我一起吧。”杨明最终开口道。 王胡闻言一喜,马上起身随杨明一起进了庐中。 第二十八章 瘟疫 王胡此时正襟危坐,腹中作响。 杨明分了一半吃的给他。 王胡虽饿,却也吃的不紧不慢。 杨明见状略有愧疚。 他的心情本与王胡无关,却累及王胡。 一念至此,他不由关心道:“你此时仍未回家,家中不会担心?” 王胡停下手里动作,笑着回道:“我不回家,家里少了一人吃食,父亲应当开心才是。” 杨明闻言一时百感交集。 “你家中有几人?”他随即问道。 “父母,还有一哥哥,本来还有一从叔与我们住在一起,去岁得疫死了。”王胡说到从叔时,杨明能明显感觉到他眼中之哀伤。 “你从叔待你不错?”杨明又问道。 “便是从叔教我识字、做人。”说到此处时,王胡脸色又颇为骄傲。 “他为世家子弟?”杨明好奇道。 汉代识字率极低,不足百分之五,能识字的大多是世家子弟,这也是为何当初张羽识字杨明诧异的原因。 “嗯,他出自营陵王氏。”王胡点头道。 杨明先是诧异,接着点头。 这和他初到北海时遇到的王修是同一家族。 不过其不在营陵而是到了不其,不是出身旁支,便是家道中落。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杨明继续问道。 “佃农。”王胡挤出笑容回道。 “我叔父在世时为私塾,家中尚可为继,去年遇上水灾和瘟疫,叔父死了,田里无收不得不卖了田地。”不过说到此处,他又不自觉地低下头。 杨明怅然。 所谓佃农,便是租田种地。 普通百姓田税三十税一,再加上军赋,以及人头税和徭役,就已艰难度日。 但若成了佃农,一半粮食都要给地主,与奴隶无异。 他也知道为何王胡这般早熟。 只是一想到对方最多不过十岁,让人心疼的同时,也不由钦佩。 能于苦难之中成长之人,将来必然有所成就。 待吃完飧食,王胡便起身拜别。 束脩一事,杨明已经答应了他。 待过几日郑玄授课,他便可拿束脩拜郑玄为师。 郑玄收普通弟子并无那么多要求。 而且杨明在知道王胡身世后,很自然地对他多了一些照顾。 飧食之时,多会留下他来一起吃。 经常接触之后,杨明越发能感受到他的聪慧之处与坚韧之心,确是难得的可塑之才。 这让杨明一下把他与前世所知的一人联系到一起。 汝南有人名吕范,少年时家贫,但仪表过人,当时城中有一刘姓富户,女儿貌美,与吕范一见倾心,吕范前往提亲,刘母嫌弃其家室,刘氏却说:“其宁当久贫者乎?” 后吕范成为三国时吴国重臣,孙权将其比作东汉开国之吴汉,官至前将军扬州牧。 二人之同,同在人穷,但也同在志不穷。 这一天,张辽回了不其山。 童恢的案子,未能查下去。 因为就在杨明离开后不久,赵延找来管理仓库的曹缘,当着童恢的面以管理卷宗不当为由杀了,然后领着众人去往库房。 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不见一简卷宗。 杨明听完后脸色一沉。 他没想到赵延竟然这么大胆,还真是仗着从兄是赵忠目无王法。 不过这种方法确实让童恢无以为继。 “童恢还在不其?”杨明问道。 “仍在县里,有传言说赵延遣人去了黄县,但陈太守并未召童恢回去。”张辽回道。 杨明闻言若有所思。 黄县是东莱郡治所,这个陈太守就是东莱太守。 孙乾去东莱救灾回来后和他提到过,出自下邳陈氏。 下邳陈氏是地方大族,如今家主陈球也是郑玄师,七月份刚当了司空。 这么看来,他之前县衙所见之事并非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那不是童恢不畏权宦,而是地方大族和宦官子弟争夺地方资源的戏码。 童恢,不过是他们选中的一把刀而已。 这听起来似乎就合理许多。 党锢之祸最大的起因,便是宦官子弟把手伸向地方,侵犯世家大族的根本。 虽说两次党锢之祸后,士人势微,但那是在雒阳。 地方上,士人还是老树盘根,根深蒂固。 君不见党人被禁锢,到了地方却是受到地方士人夹道欢迎。 不然他童恢就算公正,又拿什么和赵延这种十常侍从弟抗衡? 伏雅赶着去县衙,应该也不是和他说的什么故人之后,更多也是知道童恢背后的陈氏。 甚至更可能,就是伏氏找陈氏帮忙。 毕竟不其,应当是伏完这个不其侯的不其。 而杨明当日,是伏雅意外发现的另一把刀。 只不过他这把刀有自己的想法,没按照伏雅的设计走而已。 想到这,杨明苦笑一声。 这地方上的坑,似乎比雒阳的还多。 不过这样的话,他倒是不用着急插手,可以先观望一阵。 “主公,不其县城门口如今有吏卒值岗,不得随意出入。”张辽说完赵延的事情,又顺便提了一嘴。 “北海出疫了?”杨明很快反应过来。 少海和崂山可以隔绝蝗灾,但瘟疫可隔不了。 瘟疫这东西,只要有人在流动,那就会传播开来。 张辽点了点头。 “你下山去叮嘱所有人,不要随意出门,每日买菜之婢女也需戴药水浸润之麻布为面罩。”杨明马上说道。 他可不想等到自己求学下山的时候,成了光杆司令。 张辽闻言转身又走,杨明又特意叮嘱道:“阿一别让她出门。” 等张辽走了,杨明便回去继续研究郑学。 他不会在不其山待太久的。 明年三月他就年满二十,届时需要在宗庙内行冠礼。 而西去洛阳即便走水路,因为是溯江,逆水行舟,所花时间会比来时多不少。 也就是说,他在东莱最多呆在一月下旬。 这么算下来,他求学的时间最多还剩三个月。 这三个月,他要把郑学学有所成可并不容易。 不多时,天色暗下来,张辽重回了不其山。 让杨明未想到的是,阿一竟然也带着几人跟着一起上山,还背许多的食材和锅碗瓢盆。 “是婢子坚持要上山的,少君莫要怪隼儿。”阿一见到他就开口道,低着头也做好了挨训的准备。 杨明伸手,把阿一背上的东西拿下下来,然后转身搬进了庐中。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斥责,阿一说到底是为了更好的照顾他。 而且山下有瘟疫,让他们在山上确实也安全一些。 包括阿一做吃的,他这一路也有些习惯,总归是要好过山上义舍中的东西。 阿一见到杨明没斥责什么,开心地忙活起来。 庐中本来有两个房间,张辽把自己的床褥搬到杨明房间,把另外一个房间腾出来给了阿一。 这样的调整似乎还不错,唯一让杨明感到有些不顺的是,王胡今日没上山。 这段时间王胡每天都来,忽然有一日没来,他反而有些不习惯。 然后,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整整十余日。 即便郑玄重新授课,杨明也没见到王胡的身影。 本来郑玄在的时候他就要以束脩拜师,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忘了的。 杨明问了一下周围的弟子,也没人见过。 他的心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 如今山下瘟疫四起,王胡说不定就中招了。 以他们家佃户的条件,中招了大概率只能躺在家中等死。 甚至可能此时此刻,王胡就在等死。 思索再三,杨明终于还是决定下山一趟。 他让阿一煮了一些药水,弄好了麻布,接着便独自下山。 等到了不其县,他远远便看见了值岗的吏卒,城门口排队在进出,和张辽所述一样。 不过城门还未关闭,说明疫情还未真正波及不其。 进了城中,杨明去往家中找了两个护卫,让人租了一辆牛车,带上一些麦子和草药,接着便往西乡而去。 王胡并未住在城中,而是在西乡。 汉代实行乡里制,所谓西乡,便在不其县西侧,有数个里组成。 还未到,杨明便看到路旁有官吏在焚烧尸体。 得疫之人死后不能掩埋,必须焚烧,也只有这种方法才能隔绝疫情传播。 这一路过去,青烟四起,就如同在并州时见到鲜卑四处劫掠的场景一般。 不过若真论起来,因为饥荒、瘟疫而死的人,比战争所死的人要多出十倍,甚至百倍。 牛车到了西乡王胡所在的里,护卫去寻了那里长来。 里长见了杨明毕恭毕敬,即便不知道杨明身份,看见杨明的装束也知道是贵人。 但他并不建议杨明进里面去。 因为这条里已被瘟疫波及,乡已下令,所有人不得出门。 每日清晨,里长会带人去敲门,若里面有人答应,则询问是否需要买药或者其他食物,若无人应答,则会进去搬运尸体出来焚烧。 想要活命,全看你家存量和钱财是否充足。 这已非不其县第一次遭疫,处理方法已经较为成熟。 正当他们聊天之际,杨明余光望见一人步伐平稳,自远处青烟中缓缓走来。 只见其人身着宽松黄色道袍,手持九节杖,斜挎一布包。 当然最为显眼之处,乃是其头上缠着的那一块黄色葛布巾帻。 第二十九章 太平道 “道长。”等那道人走到近前时,里长恭恭敬敬向对方行礼。 对方颔首,待望见杨明衣着,主动行礼道:“在下太平道大贤良师弟子管亥。” 果然,张角的太平道。 杨明看见装束时,已隐约猜到对方身份。 只是未想到,对方竟还是他所知日后黄巾军渠帅之一。 虽然正史中并未记载管亥最后的去向,但能青史留名的都不是寻常人物。 不过从里长的态度能看出,太平道如今极受尊重。 杨明礼貌性地还了一礼,却并未自报家门。 “道长,今日之人我已做了统计,这就带道长过去。”里长接着说道。 管亥点头,接着便持着九节杖随里长一同入里。 杨明也带人跟了上去。 里长回头看了一眼,知道劝阻不了也未再言语。 管亥则是又拱手问道:“还未请教少君?” 杨明本不想和太平道有什么联系,不过对方一直以礼相待,他也只好说了名字。 管亥听到后驻足道:“可是弘农杨氏?” 杨明点头,不过也并未惊讶于对方反应。 按时间算,张角创建太平道已有八九年时间,信徒应当不少,管亥又是弟子,知道他不足为奇。 管亥却是忽然退后一步,对杨明行了恭恭敬敬一大礼。 杨明此时颇为意外。 “众星亿亿,不若一日之明也,我师曾说,君兴天下百姓,见必当以礼待之。”管亥起身后解释道。 杨明恍然大悟,却是讪笑回应。 管亥嘴里的“师”自然是指张角。 张角给他如此大的排场,莫不是想发展他当太平道的信徒? “少君可是寻友?”管亥继续往前,却也再问道。 在得到杨明的确认后,他又转头望向里长。 里长点了点头。 “既如此,我便与少君一起先往友人处。”管亥接着说道。 杨明也未反对。 王胡家里既然求了太平道,他也不可能代人拒绝,而且他也好奇管亥要做什么。 不多久,他们就到了王胡家门口。 管亥此时从布包里拿出棉布包住口鼻,棉布上有很浓的药味,也是泡了药水。 王胡家的门被打开,映入眼帘的就是王胡的脸。 此时他脸色发白,眼神空洞,看起来极为虚弱无力。 他甚至在一开始都未发现杨明。 直到里长提醒了他一声,他才转头望向杨明。 看到杨明的一瞬,他原本空洞的眼神迸发出强烈渴望。 那是最为直接的求生欲。 他甚至都想走到杨明身前,只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身子更是不自觉地向后退。 杨明见状,开口道:“束脩我已替你备好,等你回来自取。” 只一瞬间,王胡的眼眶就已通红。 他似乎是用尽力气点了点头。 杨明回头示意护卫把麦子和草药放到门口。 管亥全程目睹,却也什么没做。 直到护卫走开后,他才开口道:“去取碗来。” 王胡此时的脸色有些尴尬,因为杨明的出现是他未曾想到。 不过他最后还是转身进了屋。 杨明虽然为他带来草药,但谁也不知道瘟疫要多久才会过去。 待王胡拿来碗后,管亥命其有序放好,接着便令王胡叩首思过。 做完这些,他旋即从布包里拿出黄色的符纸,又拿出毛笔和装着朱砂的碟子。 看到此处,杨明大概也能猜到管亥要做什么,应当是要赐予“符水”。 只见管亥左手持九节杖,右手把毛笔沾上朱砂,口中念念有词,在符纸上画咒。 这个过程,就是符祝,而符祝完的符纸,便是符箓。 等到咒语画完,他点火烧了符箓,一张一碗,再倒入水,就是符水。 只是不知为何,符箓似乎多画了一张。 “切记饮符水后需一日三省,叩首思过,若信道,疫病自可痊愈。”管亥接着开口道。 当然他有半句未说,若是未能痊愈,那便不是符水不灵,而是服用之人不信道所致。 王胡端了符水进去,对着管亥一拜,又对着杨明一拜之后,接着便关上了门。 也就在这时,管亥把那张剩余的符箓递向杨明,开口道:“少君,此符箓可饮而治病,也可缄封佩戴,或贴于寝门上,可驱疫镇邪。” 原来这是为他而画。 “多谢。”杨明收了下来。 管亥转身拜别后去往他处为人送符水,而杨明则坐在牛车上离开。 杨明拿出管亥送的符箓,看着上面还未干的朱砂,心情复杂。 符水本身自然不可治病,这点以王胡的见识,应当是知道的。 或许去年王胡从叔死的那年,他是拒绝符水的。 但如今他们家成了佃农,他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毕竟对已经几乎一无所有的家庭而言,一碗并不需要任何钱的符水,它就是最好的安慰剂。 这也是杨明未加以阻止的原因。 符水虽是安慰剂,但心理疗法也是被认可的治病之法。 尤其是当其结合药物之时,会事半功倍。 只要能救王胡,到底是符水还是药水奏效,便不再那么重要。 车往前行,又有不少尸体被搬出来,运到远处的空旷地上焚烧。 旋即,又是一道道青烟燃起。 杨明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初入北海时那饿殍遍野的场景。 两者之间很相似,却又不同。 那时候他见到的是已经死了的人,而现在看到的更多是等死之人。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人皆有求生欲,频死之际有稻草出现,谁又不会去抓一把? 这就是太平道能迅速传播的原因,因为它就是那根稻草。 …… 一月后,因为应对及时,青州的瘟疫明显缓和。 当然,即便是如此,一月时间,青州有户籍者依然死了近十万。 须知青州在籍人数也不过三百多万。 而且这还只是在籍人数,不在籍者不知又有多少。 这就是瘟疫在这个时代的杀伤力。 而且这还只是得到控制,毕竟按照王胡所说,去年也有瘟疫,那谁又知明年会不会还有? 不过终归是好的事情。 这一天,王胡又一次上了不其山。 他上山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杨明的庐前拜谢。 他看起来比杨明上次见他时又瘦了很多。 “你家中情况如何?”杨明关心道。 “幸得少君送去麦子与草药,今年家中并未死人。”王胡一脸庆幸。 他实该庆幸,因为这一场瘟疫下来,他那个里不乏全家销户者。 杨明闻言露出欣慰笑容,都活着便好。 对王胡的家庭而言,他们即遭受不起又一次的天灾,也损失不起任何一个劳动力。 接着,杨明让张辽从房间拿出了两个月前就已准备好的束脩,然后带着他找郑玄拜师。 郑玄问了几个问题,王胡回答的都令他十分满意。 收徒的过程,自然也很顺利。 束脩之礼毕,王胡也正式成了郑玄的普通弟子之一。 “诸多恩情,他日必定涌泉相报。”在从书院出来后,王胡直接向杨明跪谢。 杨明扶起他,心中欣喜。 王胡为可塑之才,如今又得以拜郑玄为师,假以时日,或可成治郡之才,甚至成长为吕范一般的人物也并非全无可能。 不过此时杨明也不得不承认,他对王胡的欣赏,也与前世经历有关。 初入某站时,他对做视频极其渴望,但得不到流量一直无人问津。 是凭借着坚持,和不断钻研之精神,才终于做出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 他又何尝不是从王胡的身上,看到了昔日的自己呢? 作为穿越者,他选择那些青史留名之人并无不对,但这如曾经自己的“普通人”,努力之人,坚韧之人,也值得一个机会。 第三十章 偏爱 阿一在用热水给杨明轻轻擦拭身子。 昨夜杨明又梦魇,浑身大汗。 杨明伸手揉着颞颥。 在雒阳之时,他很少做噩梦,不曾想到离开雒阳才两个月,就已经第二次,而且做的还是类似的梦。 等帮杨明擦拭完身子,阿一又赶紧给他换上棉袍,然后端来了姜汤。 最近天气转冷的极快,尤其是昨夜,已经到了能把人冻醒的地步。 一碗姜汤下肚,杨明顿时感觉整个人暖和了起来。 他起身到了庐外,一股凉意袭来。 抬眼望去,眼前一片萧瑟。 没有下雪,但却如同置身冰窖一般。 转头看了眼,庐檐有倒挂的冰锥。 他下意识伸手折了一根下来,挥舞了几下,然后因为太冷又扔到一旁。 就在这时,他听到庐后有敲击声。 他走到后面,看到是张辽拿着拿着环首锥在那里凿冰。 不其山并非孤山,而是与邙山相连,山上有不少溪流。 杨明当初结庐就选在一条溪前,但此时溪面均被冰冻住。 虽没有冰冻三尺的地步,但半臂厚的一层,取不出水来。 “隼儿,去取一些盐来。”杨明开口道。 张辽应声去了庐内,不一会儿便取了一些粗盐。 等撒到冰面上,过了一段时间,他再用锥子去凿,成功破开了冰面。 望着眼前潺潺的溪水,张辽那小眼神满是好奇。 杨明此时却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去了书院。 从书院旁的小径穿过,他到了后院的田里。 郑玄已经在那,面有愁容。 他们的眼前,麦苗已经冻坏了一大片。 冬小麦,最怕的便是这种极端天气。 而且这时代能做的补救措施十分有限,这种状况,便意味着明年夏天大概率又没了收成。 杨明面露无奈。 刚刚经历了蝗灾、瘟疫,又来这样的极端低温,老天爷还真是“偏爱”青州。 回到庐中后,张辽正在烧水,杨明坐在一旁暖手。 “你待会儿去山下让人多买些麦子屯着。”过了一会儿,杨明开口道,这个冬天不好过。 “对了,送一些去王胡处,也给他们送些盐过去。”等张辽起身,他又叮嘱道。 …… 一晃,又是一月后。 因为天冷,山上存粮也足,他们这月并未下山。 不过除夕将至,几日后他们就要下山过年。 只是他们还未动身,就先有人寻上山来。 “不其县县尉伏直,见过少君。”来人自报家门,是伏氏之人。 而且,他还带了一队配刀吏卒。 “伏县尉有何事?”杨明很是疑惑。 “从兄让我上山寻少君,说有要事相商。”伏直开口道。 “何事?”杨明看着那队吏卒道。 伏直说的从兄,应当就是那伏雅。 自从上回知道山下形势,他对山下的斗争就持观望之态,对伏雅也心存戒心。 “从兄未说,不过少君放心,这些吏卒是护我等安全,此时山下已闹了饥荒。”伏直看到杨明反应后解释道。 杨明闻言一愣,饥荒? 即便低温冻坏了冬小麦,引发了饥荒,那也应该到明年开春才对? 不过他还是迅速招呼张辽和阿一,与伏直等人一起下了山。 如果真闹了饥荒,他那一百多人也必须去管。 他们跟随伏直一路下山,快到快到山麓之时,便看到有人拿着刀在那里刮树皮。 等到山脚之时,他们更是被眼前景象惊呆。 几乎所有树的树皮都已被剥掉,就连地里也不见野草,整片大地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荒芜感。 而就在这片荒野之上,竟然还有人搜寻着什么。 这一路过去,他们在田间见到了不少饿死的饥民,这一幕看得杨明面色凝重。 不其县扛过了蝗灾,瘟疫,终究还是没躲过这饥荒。 不多久,他们到了不其县,远远便望见不其县城门紧闭,如临大敌。 待走到近前,城门外有众多饥民席地而坐,眼神都不约而同巴巴地望向不其城。 吏卒此时都拔出刀来,个个神情紧张。 不少饥民见状站起身来,但望见那明晃晃的刀刃,又下意识地坐了回去。 待到城门下,伏直喊了一声,城门大开。 等到他们进去,城门马上又关了起来。 杨明让张辽和阿一先回家,接着便随伏直上了牛车,去往伏氏府中。 一路过去,他左右环顾,街上已鲜有人影。 唯一见到有人聚集处,是有人在售卖野菜和树皮。 待到了伏府,伏雅见到杨明立即迎了出来。 “少君可算回来,此时城外人心惶惶,季尚很是担心。”伏雅开口道。 “才一月时间,情况怎会如此严重?”杨明好奇道。 说话间二人进了正堂,相继坐了下来。 “哎,一言难尽。”伏雅长叹一声,示意仆人给杨明端上一些酒菜。 杨明望向伏雅,已是洗耳恭听。 “看似天灾,实则人祸,那赵延一月前买空了麦子,又去乡里搜刮一空,如今麦子价格疯涨,已五万钱一石,寻常人家哪里买得起。”伏雅气愤道。 杨明闻言脸色也一下绷紧。 赵延这是在灾年行辜榷之事,比王甫更蠢,也更肆无忌惮。 只是,赵延如此行事,伏雅他们竟没什么反应? 这不就是他们留下童恢,一直要等待的时机? “童督邮未有行动吗?”杨明问道。 “那赵延募得了百余死士守护粮仓,无可奈何。”伏雅回道。 杨明闻言霎时反应过来。 东汉立国后,刘秀罢天下之兵,只有雒阳、边郡及三辅等少数地区才有军队。 其他内郡不仅无兵,甚至都不设校尉。 这便导致一个十分尴尬的现象,地方朝廷官员无兵可用。 平时惩治百姓,有小吏即可,但若遇上地方豪强,尤其是那种给奴婢武装,修建邬堡的,毫无办法。 这点从曹操治顿丘之经历也能看出。 若不是募了百余乡勇,又用了兵法计谋,曹操哪能治理得了那地方。 “少君可有良策?”伏雅接着问道。 这应该还就是他邀杨明下山之原因。 杨明摇了摇头。 伏雅邀他,大概率是想找他合作,可他依然不想与赵延起正面冲突。 而且即便他真意,此时也没什么好的办法。 身处地方,即无家族势力可用,也无别部兵马,单靠那十几个护卫能做什么? 伏雅见状也是无奈,不过还是起身道:“少君不必为粮担忧,我伏氏此时虽已无力再救灾,但尚有过冬余粮,若少君有需要,我自当送往府中。” “多谢。”杨明也起身告辞。 回到家中,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检查余粮,然后再去买一些野菜和树皮回来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城内局势波云诡谲,城外流民也那么多,他们想走也走不了。 紧接着他就安排护卫守在前后门,人在饥饿之下便如同野兽。 等安排完一切,他就继续在房中研习郑学。 虽时局动乱,但学业还是不能落下。 “郑公那边会有事吗?”张辽此时也在屋中看《接要》,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问道。 杨明摇头。 郑玄名扬天下,在青州宛如圣人一般,这也是为何山下早闹了饥荒,他们在山上却一月都未见到饥民。 而且伏氏既能接他们下山,自然也会护郑玄安危。 “你看到哪了?”杨明摇头后望着张辽,面露责备,看书最忌分心。 “孙子兵法虚实篇,摘‘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竹简上未有注解。”张辽回道。 曹操这篇《接要》并非全文注解,有些只是他个人觉得重要便摘录了。 “你如何解?”杨明问道。 张辽想了想回道:“先知己知彼,知虚知实,然而调动彼之实,进而击之虚。” 杨明听完满意地点头。 他决定要走争霸之路,自然兵书也没少研习,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战场要掌握主动。 那如何掌握主动的方法就很多,诸如示敌以弱、诱敌深入、声东击西、围点打援等等,都是这句话的体现。 调动对手,让对手跟着你走,你才能掌握主动权,而不能被动地把希望寄托于对手。 张辽不曾读兵书,却能结合虚实,有这种理解,已属不易。 “继续看书,莫再分心。”杨明叮嘱了一句,接着也拿起经书再看起来。 不一会儿,他自己却忍不住放下经书。 郑玄是不会有事,可王胡呢? 虽然之前他让张辽送了些盐粮过去,但那并不多。 再说王胡家没多少自保能力,要是被人发现有余粮,也难免被哄抢。 第三十一章 地狱 青州的饥荒仍在持续,不其县的气氛也依旧剑拔弩张。 不过双方仍未发生真正冲突。 这与城外饥民有关,也是地方格局有关。 东汉《三互法》规定,地方长官不得由本郡之人担任,但除长官外,地方属吏基本都是地方世家或豪强之人。 换句话说,不其城是赵延的,但更是地方大族的。 因此即便与赵延有矛盾,这些大族的首要任务依旧会是守卫不其城,避免城外饥民袭扰。 这样的形势持续了整整近月,不其城的城门也紧闭了近月,禁止任何人出入。 一月后,城外的饥民或饿死,或转往他处,关闭了的不其城们这才重新打开。 但随之而来的,便是越发剑拔弩张的局势。 杨明此时带着张辽和一些护卫出了门。 不过他并不是去掺和那边的事情,而是出发去西乡。 他必须得去看王胡。 即便他们家没遭哄抢,到这个时候粮食也已吃完。 他这次再去西乡,准备把王胡接到府中来。 出城未走多远,天色逐渐阴沉,温度也不断降低。 不过比起温度,路边的场景更让人觉得寒冷。 荒芜的土地上看不见一丝绿意,就连很多地方的土都被反复挖过。 那应该是有人在寻甘土,也就是后世更为人熟知的观音土。 更多的,还是此前入北海时就已见过的饿殍遍野。 至于青州多河泽,为何不捕鱼,此时河里没有鱼,只有漂浮的尸体。 看到最后,杨明眼眶有些发红。 即便他多年经历心已冷了很多,但这满目疮痍,是个人都会触动。 而且这种程度的饥荒,等到明年夏天又大概率会再次爆发瘟疫。 这种循环太过恐怖,就如同置身地狱一般。 晌午时分,他们终于抵达西乡。 隔着些距离,他们就望见里亭内坐着人,看装束依稀能辨认出是此前见过的里长。 看见里长之时,杨明的心安定不少。 先前遇上瘟疫时西乡隔离有序,或许此时的饥荒也会好一些。 他和张辽下了车,然后朝里亭走过去。 张辽隔着一些距离喊对方,但对方没有应答,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此时一阵风刮来,杨明的眉头很明显皱起。 因为他从风中闻到了血腥味与腐臭味。 张辽已经走到里长近前,他的脸色夜瞬间变得煞白。 很显然,里长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了。 “砰!” 或许是刚才那阵风让里长的尸体失去了平衡,它一头栽倒在张辽面前。 也就是这时,张辽的瞳孔瞬间放大,转身吐了起来。 杨明的目光也是一凛。 此时他也看清了里长的尸体。 或者更准确一些,是半个里长。 因为他整个后背和臀部的肉已经全都不见,只剩下风干的骨架。 从痕迹上来看,那并不是被鼠或者其他动物吃掉的,此时即便是老鼠应该也被人吃得不剩。 杨明的手不自觉地攥紧,神色也变得凝重。 他未再多看,直接入里,张辽和护卫也紧随其后。 整个里死寂一片,路边偶尔能看见的,也是其他和里长一样的尸体。 别说张辽,那些护卫都面露惊骇。 这等惨绝人寰的景象,即便在东汉末年也十分罕见。 他们终于到了王胡家门口。 杨明站在门口,却并未马上敲门。 他并不会对那些尸体害怕,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看见王胡也如他们一样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最后,他直接伸手推门。 但是门并未被推动。 而且就在他推门的瞬间,屋内忽然有声响传来。 里面还有活人! 张辽闻声上前敲门:“有人在吗?我是之前给你们送过麦子的张辽。” 没有回应。 张辽回头看了一眼杨明,正准备破门而入之际,屋内忽然又传来声响。 不一会儿,门被从里打开,一个人探出头来。 杨明并不认识,上次瘟疫时他虽来过,但也只见到王胡一人。 “是你,王胡的哥哥,王大力。”好在张辽认得对方。 张辽说话的时候,杨明也打量对方。 一十五六岁的汉人小孩,看着很瘦,且比张辽还要矮,蓬头垢面。 至于名字,普通百姓起名没世家那么多讲究。 王胡的名字,应该是因为他母亲是胡人,而王大力,大概是希望他长大后能有多一些力气,能多干一些农活。 不过王大力是汉人,这么说来,王胡的父亲先后娶两妻,有一个还是胡人,想必也有些经历。 张辽和他一番沟通后,一群人旋即进了屋。 屋内似乎有一股淡淡的肉香味。 杨明环顾一圈,并未发现味道是从何处发出来的。 不过一圈看下来,他发现屋内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看长相就知道是胡人的女人,眼神空洞无光,想必应该是王胡的母亲。 而另外一个,就是给他们开门的王大力。 “王胡呢?”杨明问道,他并不关心为何屋子的男主人不在,他只关心王胡。 “他去营陵了。”王大力回道。 “营陵?”杨明有些疑惑。 “当年叔父是营陵王氏出来的,他求了学,一月前便去了。”王大力解释道。 杨明稍一思索,上次他见到王胡还是一个多月前,时间能对得上。 只是王胡去营陵也未和他打招呼,不然他认识那王修,倒是能再给他一些帮助。 既然王胡不在,他们也没必要继续留着。 他起身往外走,准备把带来的麦子给他们。 王大力送他们到门口。 杨明却忽然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问道:“你们方才是在吃肉?” 王大力似乎没想到杨明会这么问,愣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王胡母亲此时开了口:“是夫君与其他人打来的野豕肉,当初分食,用你们送来的盐腌做了肉脯。” 杨明没想到对方还会汉语,看来应该是汉化了的乌桓或者东羌人。 不过他在听完这个回答后,却马上转回身。 接着,他便在屋内翻找起来。 这个举动有些突然,屋内的其他人一下都没反应过来 “你要做什么?”王大力先回过神来,就想过去阻止杨明。 但下一秒,他就被张辽给拦住。 张辽虽不知杨明为何忽然如此,但他作为义从不允许别人妨碍杨明。 王大力看对方年龄小没在意,但很快便被张辽推了回来。 两人的身体素质不在一个档次。 可不是说起个大力的名字,就一定有力气。 王大力嘴里嘟囔着想绕过去,结果已经被其他护卫给一把按在地上,疼得直叫。 杨明并未理会身后发生的事情,而是继续翻找着。 王胡的母亲神色慌张,却也完全不敢动。 不多久,杨明在一个坛子里翻出了肉脯。 肉脯已所剩不多,他拿出来放到光线下看,肉色鲜红,看着倒是有几分像是野豕肉,也就是野猪肉。 不过大部分动物的肉做成肉脯之后都是这种颜色,很难分辨。 他把肉脯扔到一边,又去了里屋,也没发现什么。 他回到正屋,推开了侧面的门,那便是厨房。 王胡母亲此时张嘴,但未发出声。 然后,杨明走进厨房,在灶台之上看到了他想到,却又不想看到的东西。 第三十二章 泪目 那是一堆人骨。 杨明的脸色霎时愤怒。 他走回正屋,对着王胡母亲,愤怒地问道:“王胡到底去了哪里?” 王胡母亲突然抱着头,疯狂地摇头,像是不愿去回忆一样。 杨明转过身来。 张辽见状示意护卫先把王大力放开。 “他……他去了营陵。”王大力有些害怕地回道,说完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锵!” 回应他的是杨明的拔剑。 方正的八面汉剑,拔出之后泛出慑人寒光。 王胡母亲一下哭了出来,王大力也是“噗通”一声跌坐在地。 “没有办法,我们真的没有办法。”王大力重复着话语。 杨明拖剑朝王大力走去。 “已经没有吃的了,一点吃的都没有了,里长都被他们吃了,要活下去,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要吃的……”王大力的说话开始有些语无伦次。 “你们杀了王胡?”杨明走到了王大力面前。 “不!我没有!他是我儿子!”王胡母亲此时停止了哭泣,大喊道。 “嘘!小点声!”王大力此时突然一下蹿到王胡母亲身前,捂住她的嘴,恶狠狠压低了声音道,“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有吃的,绝对不能。” 王胡母亲不动了,屋内忽然安静了下来,安静的格外诡异。 “他被换去了哪里?”许久,杨明开口问道。 他身体这时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连带着他问出的话都带着一丝颤音。 昔日蔡邕为他做的赋中,“民易子以相食”不过六个字,如今他却在亲历。 可那一般都是幼子,王胡都已经十岁了!这就是杀人! “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没有东西吃,要活下去。”王大力松开手,颓坐在一旁自言自语。 张辽这时候也明白过来了,他直接上前质问道:“我不是给你们送了麦子吗?” “麦子在一个月前就被他们抢走了,他说我们是偷来的,不交就要把我们抓走。”王胡母亲说着又开始哭起来。 杨明闻言,颤抖的身体渐渐停了下来。 他把剑收起,走出屋子。 冷风吹来,有一点凉意落在手背。 他抬头,脸上也有点点凉意。 细沙一样的雪子随风飘落。 要下雪了。 不一会儿,张辽也走出了屋子。 “他说是换到隔壁里的孙家。”张辽开口道。 “你去吧。”杨明回道。 “那他们?”张辽回头望了望屋内。 杨明没有再说话。 张辽也未再问,叫上两个护卫往隔壁里去了。 待心情稍微平复一些后,杨明转身又回了屋子。 回到屋内,看着还瘫坐在那的母子二人,他搬过来一张胡凳,坐到了他们对面。 “你叫什么?”杨明把目光望向王胡母亲。 “薄奚氏。” 薄奚氏,乌桓人的姓氏。 “抢走你们麦子的,是平时抓捕盗贼的,还是来收税的那批人?”杨明继续问道。 “收税的。”薄奚氏想了想回道。 杨明目光一冷,伏雅并没有骗他,赵延确实劫掠了乡里。 “你们为什么不上山找我?”杨明接着问道。 “我去了,但你不在,我想进城,但城门已经关了,我只能回来,再后来我们饿得没力气……”王大力这时接过话去。 杨明无言,一个月前,那时候他被伏直提前请下了山。 这是王胡的命数吗? “什么时候换的。”他深吸了一口气。 “半个月前。”王大力这回说了实话。 也就是说,他们饿了整整半个月,实在受不了才跟孙氏换食。 杨明起身,猛地一把抓住王大力,把他直接拎了起来,眼圈发红:“为什么是王胡,不是你?” 是的,为什么去换食的人不是你,而是王胡! 王胡那么努力,那么乐观,他本可以成为治世的郡才,可现在却成了别人的口粮! 王大力没有回答。 “回答我!长兄如父,做兄长的不应该保护弟弟吗?!”杨明愤怒道。 王大力侧过头,不敢直视杨明的目光:“他只会求学,干不了多少农活,而且……他是个胡人。” 这个回答让杨明气得直接把王大力一把扔到地上,然后猛地一脚踹到他肚子上。 王大力痛得大叫。 杨明接着又是一脚,直接把王大力踹得蜷缩成一团。 其他的他虽然愤怒,虽然接受不了,但至少还能解释,可因为他是胡人是什么? “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是你弟弟!”杨明眼睛通红,发泄式地吼道。 王大力除了呻吟没有回答。 此时那一旁的薄奚氏却大笑起来。 或许她是不想送王胡去的,可王胡父亲应当是死在外面,家里只能作为长子的王大力做主。 就在这时,门外有躁动声。 有护卫匆忙进来禀报:“少主,外面聚集了很多饥民。” 杨明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王大力,转身出了屋子。 此时屋外,已全是瘦骨嶙峋,蓬头垢面,如果那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最前面的几个人应当是闻到了肉味,努力昂头耸动着鼻子,嘴角有口水流出。 他们的样子,比杨明在不其城外见到的饥民更加恐怖瘆人。 这些人之前应当是全躲在自家屋中,被声音给吸引了过来。 “我们走吧。”杨明说着径直往前走。 护卫举着刀,那些饥民全都让开道来。 等到他们走出院子,背后忽然一阵躁动。 不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了王大力的骂声,然后变成惊恐的尖叫声,夹杂着薄奚氏的大笑声,最后两种声音全都戛然而止。 杨明并未回头,径直走向牛车,此时那里也有饥民围在周围,把路都堵住。 不一会儿,张辽也回来了。 他的刀带着血,手里拿着一捆带血的竹简。 等到近前,他把竹简递给杨明。 杨明打开后,看到是《周礼》注。 郑玄注书,兼采古、今,尤以三礼为主,《周礼》即是三礼之一。 此时,空中已经开始飘起了雪花。 杨明通红的眼睛再也控制不住,婆娑了双眼,滴下泪来。 他不知道王胡是怎样被送过去的,但在他清醒的那一刻,哪怕饥寒交迫,他也仍在研习郑学。 许久,杨明把竹简收起放入怀中,接着对张辽说道:“等回了不其县,你先回家中。” 张辽闻言直接跪了下来:“辽为义从,岂能不在主公左右,刀山剑树、火炕镬汤,在所不惜!” 杨明虽然未说,但是他知道杨明对王胡的看重,所行之事必然凶险。 杨明见状也未多说,示意张辽起来后,接着便站上牛车,面向一众饥民道:“我家中有一大仓麦子,只要你们跟着我,我全分给你们。” 说完,他掀开牛车上的布幔,把原本带来准备给王胡的一袋麦子划开,然后撒了一把到饥民群中。 饥民顿时如狼似虎一般扑了上去,一些甚至想要扑到牛车前。 场面有些失控,张辽随即拔刀砍死两人,护卫也回过神来,砍死任何敢靠近的饥民。 饥民瞬间退了回去,虽然他们此时看起来如丧尸一般,但仍有求生的本能。 杨明接着又撒了一把,饥民全都涌了向了那一侧。 “走。”杨明随即对张辽说道。 张辽赶着牛车往前,护卫举刀护卫在两侧。 杨明则是时不时往身后撒一把麦子。 待他们走出里来,身后已经跟着一大群饥民。 张辽驾着牛车,和饥民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 就这样一路洒一路走,时不时有饥民汇入其中。 他们并不是所有人都看见了麦子,但是听见前面的人嘴里喊着麦子,便逐渐汇入其中。 此时的他们早已丧失了思考能力,在本能的趋势下,亦步亦趋地跟着。 等杨明他们走到距离不其县只剩几里地,已经能遥望见不其县城时,他的身后已汇聚起了近千饥民。 浩浩荡荡,宛如一群行尸走肉。 第三十三章 攻府 不其县城头,伏直正坐在城头休憩。 如今饥民散去,他的压力总算小了许多。 至于赵延,那自由他的从兄去应付,便不是他需考虑之事。 就是这该死的天气,怎么又下起雪来。 “县尉!”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吏卒大喊。 他站起身来,一脸不悦。 可他还没发出火来,就被远处景象所惊呆。 远处浩浩荡荡的饥民群,正极有规律地朝着不其县城移动而来。 “关城门!快关城门!” 伏直旋即大喊道。 不其县的饥民早已散去,哪里又来那么多的饥民! 很快,城门便被关上。 “去找些废弃的车辕来,把城门堵上!”或许是觉得不放心,他又转头喊道。 不其只是座小城,城门要是破了,他们这点人根本挡不住。 有的吏卒去找车辕,有的则在城头和伏直一起,呆呆望着那不断靠近的饥民群。 下着雪的天,他们额头却都不自觉地渗出汗来。 饥民群最终在城门百来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也就在这时,他们远远望见队伍最前面有辆牛车。 然后,在他们的注视下,那只牛被宰杀,然后扔给身后的饥民分食。 这一幕对他们等人的视觉冲击极大。 也就在饥民分食之际,有几人来到城门下。 伏直这时才发现领头的人竟然是杨明。 他第一反应是要赶紧放杨明进城,但看着他身后的那些饥民群又不敢开城门。 可杨明的出身,以及他如今的名气,真要是让他开城门他又不敢不开。 正当他纠结之际。 “你去与伏雅说,就说赵府的粮仓我来开。”杨明开口道。 伏直见杨明未叫他直接开门,顿时欣喜,也不差吏卒,自己下城寻伏雅去了。 未过多久,城门开了一道口子,伏雅走出城门,与他一起出现的还有童恢。 “不知少君要如何开那赵府粮仓?”伏雅开口问道,说话时他望向不远处的饥民群。 赵延豢养百余死士,他并不觉得这些饥民能做什么。 杨明也未隐瞒,把计划与伏雅和盘托出。 伏雅听完一脸欣喜,他忽然想起杨明可是火烧鲜卑王庭之人,区区一赵府怎么可能难得倒他。 “少君且稍待,我为君取些农具来。”伏雅对着杨明拱手行礼。 杨明点头,招呼张辽去把吃过牛肉的饥民叫到最前面来。 麦子更多只是个念想,但是牛肉吃下去是实实在在的,那些人总有了些力气。 未过多久,城门打开,杨明领着饥民进入城中。 待领了农具,他便率领饥民,与那童恢所率吏卒一道直奔赵府。 …… 赵府。 赵延正与众食客饮酒作乐,屋外大雪纷飞,桌上美酒佳肴,其间舞女婀娜,人生快意之事莫过于此。 待到兴起处,他拽着舞女到怀中。 “主人深谋远虑,我等自愧不如。”有食客举杯恭维道,这说的自然是赵延辜榷一事。 赵延闻言哈哈大笑,得意道:“你等何须考虑这些,等日后我进了雒阳当了校尉,你等尽可日日如此。” “多谢主人。”食客尽皆起身,向赵延跪拜叩谢。 赵延见状哈哈大笑,颇有种君王之快感。 他忽来兴致,一把抱起舞女就要转入后堂。 “主人!不好了主人!”正此时,忽然有仆人跑进堂屋,许是太过慌张,进屋时被门槛绊倒,连滚带爬到跟前。 “何事如此慌张?”赵延一脸不悦,这好不容易起来的兴致就这般败了。 “饥民,府外来了好多饥民!望不见边!”仆人咽着口水道。 “饥民?哪来的好多饥民?”赵延把舞女扔到一旁,快步走到仆人跟前。 城外饥民都已散去,这城内哪来的什么饥民? “我望见杨少君领着来的,那童恢也在一起!”仆人倒是眼尖。 赵延闻言脸色大变。 此时不其县内能称之为杨少君的,便只有那杨明。 那杨明初来不其时,他也颇为忌惮,杨明可是连王甫都敢杀,并且杀了还全身而退之人。 但那日他与童恢对峙,杨明却只为息事宁人,他便知杨明不会与他为敌。 他当时还有些不解,后来细想几日,却也明白过来。 杨明杀了王甫,与曹节水火不容,此时若再招惹上赵忠,那几乎是与所有宦官为敌,他杨氏即便三世太尉,怕也不敢如此。 不过他也不敢确认,仍有顾忌,收敛了一段时日。 可克制本性实在难熬,他便寻了一机会,有意言语轻薄其婢女试探,结果杨明仍未有回应,他顿时放下心来。 再看之后杨明摆明了专心求学,不参与地方之事,他更是有恃无恐。 也是自那之后,他不再收敛自己,大肆辜榷百姓,今年冬日极冷,更是让他积金至斗、钱粮无数。 如今饥民已散,事情已过,那杨明怎会突然发难? “你确定未看错?”赵延再问。 “赵延,你已穷途末路,出来束手就擒!”仆人还未回答,门外已有人大喊。 那声音,应当是那童恢。 他闻言怒火中烧,却也心惊肉跳。 那童恢之前投鼠忌器,怎么突然就敢如此张狂? 看来那杨明最终还是倒向了地方士族。 跑! 这是他此刻的第一想法,杨明敢杀王甫,如今又贵为亭侯,不是他所能招惹。 但是他想跑谁也拦不住,自己百余死士,就势杀出城去,看谁拦得住! 他赶忙招呼众人收拾细软,准备从后门遁走。 “不好了主人!”正当此时,忽然又有仆人慌张跑进屋来。 “他们开始攻门了?”赵延着急道。 仆人摇头,飞快说道:“是伏直带着吏卒到了后门,还搬来了车辕把路都堵死了。” 赵延闻言跌倒在地。 这下他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被人瓮中捉鳖! “这可如何是好啊?”此时他已是六神无主。 “主人,那杨明不过十余护卫而已,即便加上童恢等人,也并非我等对手。”此时有食客回开口道。 赵延转头望着食客,思索一阵,当即回过神来。 对,他有百余死士,那童恢与伏雅除了忌惮他身份外,也是因此拿他无法。 就如食客所言,杨明虽出身大世家,但这是不其县,他的那些家族之力完全使不上手段。 至于什么饥民,全是乌合之众,毫无战力可言。 他把这些人全部杀死,到时候把辜榷罪名按在伏雅头上,再编织一聚众闹事的罪名给杨明,还不都是他说了算? 想到这,他也不再慌乱,起身后喊道:“童恢等人谋反,速去库中取兵刃,随我诛杀贼人。” “唯!” 众食客闻言随即四散而去,不一会儿,百余死士均聚于堂前,手持兵刃,声势浩大。 少顷,赵延与仆人至堂前。 只见仆人手抬皮箱放下,一一打开,里面尽是钱帛,映着白雪更显通亮,众人看得不由目露精光。 “这些钱帛尽散于诸君,还望诸君与我奋勇杀贼,事成之后另有赏赐。”此时事关生死,赵延也顾不得那许多。 众死士闻言皆振臂高呼。 “砰!砰!” 此时府外,童恢也令人搬来原木开始撞门。 赵延见状赶忙领着众人扑向大门。 死士中有还有几副臂张弩,他让站在门口,对准大门方向。 “砰!” 伴随着一声巨响,门闩被撞飞,大门随即被撞开。 “射!” 随着赵延一声令下,臂张弩齐射。 一阵砰砰作响。 射出的弩箭并未造成杀伤。 原来大门最前方,有几人举着方形木盾,弩箭全射在木盾上。 赵延这两月忙着搜刮麦子,豢养死士,童恢显然也没闲着。 原木、木盾,这些攻打府邸时所需器械早已准备完毕。 赵延见状也不含糊,直接命令死士冲杀。 童恢人少,虽有木盾,很快便被冲出门去。 赵延见状大喜,大步走到门口,抬眼望向门外手持农具,衣衫褴褛的一众饥民。 那些饥民此时已面露惧色,他们虽感恩杨明给他们一口吃食,可要让他们为之拼命也难。 尤其是那些明晃晃的刀刃,那不正是先前杨明威慑他们之物吗? 赵延见状忍不住放声大笑道:“童恢,你带一众饥民来我府上,莫不是来乞食?” 不多时,童恢等十余人已缩成一圈,被重重围困,若不是手中有盾,此时已被悉数冲杀。 至于那些外围饥民,举着农具哪敢上前,只待童恢等人一死,他们便要做鸟兽散。 童恢见状大喊道:“眼前这人便是劫掠你等麦子之人!” 饥民望向赵延,虽有怒意,却慑于刀刃,仍不敢上前。 此时有死士冲入圈内,被童恢奋力斩杀,不过他手臂也被划开一道大口。 “你等被劫掠麦子皆在府中,城外无粮也是等死,何不放手一搏?!”童恢忍痛大喊道。 此时饥民终有所躁动。 饥饿是他们最为惧怕之物,吃甘土,吃人肉,没得吃时腹中绞痛,那已超越对生死的恐惧。 况且童恢此言,也让他们想起杨明是如何把他们带来这不其城的。 饿,他们饿! 粮食,他们要粮食! 只见最前的饥民眼中冒光,举着农具往前,后面那些饥民也露出最原始的渴望往前。 赵延脸色一变,这童恢竟能鼓动一众饥民无惧生死。 “本君心有怜悯,你等既然自寻死路,就莫怪我无情!”赵延说完,挥手示意死士分出一部分冲杀饥民。 转眼功夫,那最前排的饥民便被砍翻倒地,血溅雪地格外鲜红。 他们本就是农民,又挨饿至今,即便吃了点牛肉也不过有些气力,哪是死士对手。 转眼间已有几十饥民倒在血泊之中。 此时血腥味冲天,饥民眼中的原始渴望再次被死亡的恐惧所取代。 赵延再次放声大笑。 果然是一群乌合之众! 等他收拾完童恢和这群饥民,便去寻那伏氏,杨…… 他的笑声顿住,环顾四周,忽然想起一事。 之前那仆人说是杨明领着一众饥民而来,怎么此地只有饥民没有杨明? 那杨明提前跑了? 不对,那杨明可是敢当街弑杀王甫之人,怎么可能会临阵逃跑? 对了,他走到大门便只见童恢未见杨明。 不知为何,他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他这是想起杨明除了杀王甫外,还有火烧王庭之事。 据说那杨明在漠北宛如神兵天降,忽然出现在鲜卑王庭,杀得檀石槐只有割须弃袍的份。 这杨明莫不会又…… 忽然,他身后传来一阵厮杀声。 他回身望去,只见有几个死士浑身是血的跑来,而他们身后则有数十人持刀追杀而来。 而在那群人之中,一人身高八尺,手持染血八面汉剑分外惹眼,不是那杨明还能是谁! 第三十四章 杀 饥民,当然没有战力。 杨明即便怒气冲天,也不会以为靠这些饥民可以攻破赵府。 但饥民可以造声势。 赵府虽不是邬堡,但墙高人也攀爬不进,能进入的只有正面大门和后面小门。 那方式无非两种,一是从大门攻破,二是从小门偷袭。 但伏雅说赵延劫掠乡里的时间,和他当初让张辽去买麦子的时间相差无几,说明赵延并不蠢。 所以无论大门还是小门,他们想要攻入都不容易。 但除此之外,仍有第三种方法:声东击西。 让赵延误以为他们要从大门进攻,把赵府死士大部分都吸引到大门后,再让人从小门攻入。 而要让并不蠢的赵延按照他的想法走,那必然要有足够大的声势。 如此多的饥民,再加上童恢和理论上也应该在大门的杨明和十余护卫,赵延不得不去。 这其实,也是杨明和张辽聊到《接要》时那句“致人而不致于人”的一种运用。 此时门外童恢见状,振臂大呼:“与我杀进去,诛杀贪佞!” 他身旁众人闻言奋力冲杀,那些饥民也是挥舞农具一拥而上。 死士被前后夹击,加之饥民众多,逐渐有溃退之势。 一些人更是找准时机,直接拔腿而逃。 钱帛固然好,哪有命重要! 赵延见状知道大势已去,招呼着身边还愿跟随的十余死士,直接逃往正堂。 不一会儿的功夫,剩下那几十死士便被全部冲杀。 那些原本砍杀饥民的死士死状最为惨烈。 先不说是被锄头柴刀,甚至是拳头活活打死,单说现在,他们转眼的功夫就已只剩一副骨架。 人死之后一段时间便会产生众多毒素,割肉必须趁早,更不用说这些死士被赵延养的膘肥体壮。 杨明望见后找来伏直,让他安排吏员带着饥民去赵府粮仓分量,再让受伤的童恢先去包扎。 接着,他便带着吏卒和护卫到了正堂外。 此时正堂大门紧闭,台阶上那一箱箱钱帛颇为惹眼。 因为太过匆忙,死士们还未来得及搬进屋去。 “赵延,出来受死!”杨明此时剑已归鞘,手握剑柄喊道。 屋内许久未有动静。 杨明见状也不犹豫,挥手就令人强攻。 不过也就在这时,正堂的大门打开,赵延独自走了出来。 “且慢!”望见欲要冲杀的众人,他当即喊道。 吏卒本能停下来,对方此时毕竟仍是不其县长,谁也不想担上杀县长的罪责。 但护卫未听到杨明命令,仍旧往前攻杀。 赵延见状大惊失色,直接大喊道:“杨明,我是赵忠弟,你可知杀了我的后果?!” 杨明微微皱眉,终于开口:“捉过来。” 少顷,赵延被押到杨明面前,双手已经反缚。 见杨明并未直接杀死自己,赵延以为杨明顾虑自己身份,旋即开口道:“少君,杀了我与你并无好处,放我一马,我可让我兄长与你结盟,与你大有裨益。” 他连称呼都改了,而且也把最要紧之事说出。 杨明看着赵延,面露笑意。 赵延以为有用,正欲再开口,哪成想杨明抬腿便是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锵!” 杨明接着拔出八面汉剑,提剑走上前去。 剑擦着石板发出刺耳的声响,赵延不由瑟瑟发抖。 出堂门之前他还抱有幻想,但此刻他已确定,杨明是真的想杀他,也是真的敢杀他。 “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我什么都给你!”赵延此时已经吓得脸色煞白。 他实在想不明白杨明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世家之间利益交换,但那些他也可以想办法给! 杨明摇了摇头,一剑刺下去,赵延一个侧身,本来插向心脏的剑直接插进了肩胛骨,疼得他发出一阵惨叫声。 杨明看见后直接一脚踩住他,然后把剑拔了出来,疼得赵延又是一阵惨叫,脸上已是大汗淋漓。 “等下!你总要让我死个明白吧?”赵延此时已经吓得失禁,求生欲驱使下咬牙喊道。 回应他的是杨明直插而下的剑。 这一次赵延被踩着侧不了身,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剑自上而下,插入胸口。 一股剧烈的疼痛感传入大脑,他张大嘴想要呼吸却呼吸不上。 杨明却还未停下,双手握着八年剑转动,他的生机在飞速流逝,最后张着嘴瞪着眼,死不瞑目。 看到赵延已死,杨明这才停下手来,抬头望着西面的天空。 眼前的这幕看得身后一众吏卒胆战心惊,此时他们内心只有一种想法:千万、绝对、一定不能惹杨明。 许久,杨明拔出剑,刀剑入鞘。 此时正堂内的死士全都走了出来,把刀刃丢到地上,束手就擒。 刚才正堂大门敞开,他们亲眼看到杨明杀人的全过程,哪还有什么反抗的想法。 杨明转身,也准备去寻伏雅,商议善后之事。 他杀赵延,是为王胡报仇,但却非莽撞。 之前他拒绝伏雅,是不想与赵忠起正面冲突,但在王胡死后,他已经放弃了那种想法。 赵延必须死。 所以他此时的选择,也不过是接受伏雅的提议,成了伏氏想要的那把刀。 那么自然,伏氏也会为他做好善后之事。 “小心!”就在这时,身旁忽然一阵喊声。 紧接着他感觉自己被猛地一下撞击。 “嗖!”他听到弩箭的破空声。 他回头看到张辽胸口被弩箭射入。 这突然的意外让杨明猝不及防,他迅速抱住张辽倒地。 其他护卫反应过来已经冲了上去。 原来是还有一个死士躲在角落,这时冲出来拿着弩想要射杀杨明。 死士很快被杀死。 杨明起身,抱起张辽就往外跑,朝着伏府狂奔。 “主公,我没事,我咳……”张辽在怀中努力开口,却被呛得一阵咳嗽。 “别说话。”杨明脸色焦急。 “让开!”路上遇到有饥民,他直接大声开道。 饥民见看到一个八尺大汉汹汹而来,纷纷让道。 不多久,杨明跑进伏府,大喊救人。 伏雅此时正在府中等杨明等人的好消息,未曾想等来的是这样一幅景象。 “快救他!”杨明此时已顾不得那许多,直接对伏雅喊道。 伏雅愣了一下,接着赶忙道:“沛国人华佗游医至青州,此前滞留在我府上仍未离去,我这就去请。” 说完,匆匆出门。 杨明本来焦急万分,毕竟汉代的医疗水平太过有限,被射中胸口十有八九没救。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显得如此慌乱的缘由。 张辽要死了,因为他而死。 刚才若非张辽,死的人就是他! 可是当听到华佗的名字时,他仿佛又找寻到了一丝生机。 华佗不仅是当时名医,更重要的是他擅长外科。 “元化兄,人在此处。”不多时,伏雅领着一人快步进屋。 此人肩负药箱,三十余岁,长髭长须,天庭饱满,有出世飘然之姿。 华佗望了一眼张辽,开口道:“万幸射中的是右胸。” 他这话说出口,杨明和伏雅这才发现确实如此。 杨明是乱了方寸,伏雅则是猝不及防。 如今知道是右胸,杨明顿时长舒一口气。 人的心脏大部在左侧,若射中左胸大概率难活,但右胸主要为肺,存活几率大增。 华佗说完放下药箱,让人准备火炉和热水,接着便示意其他人出去。 “少君宽心,有华佗在,必然能化险为夷。”走到屋外,伏雅看到杨明面有愁容,开口宽慰道。 “方才多有得罪。”杨明此时回过神来向伏雅致歉。 伏雅摆摆手示意无事,接着问起了赵府的情况。 得知赵府已破后他面露欣喜。 “那赵延可已抓到?”他接着便问道。 “已被我杀死。”杨明回道。 伏雅闻言一脸惊愕,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去赵府做下善后之事。”最后他开口说道,说完便匆匆离去。 杨明也无心关心其他事,只是转身直勾勾地望着房门。 “辽虽年幼,却已识字,习得刀、戟,若为义从,六尺之躯,尽护主公。” 张辽在马邑时所说言犹在耳,然后他真的做到了。 再回想张辽侍奉左右的一幕幕,杨明忽觉一阵眩晕。 王胡、张辽,他一天之间连失二人,这让他倍感伤痛。 所幸身旁就是院墙,扶住不倒 他站稳身子后,深吸了一口气,旋即稳住心神。 张辽断然不会有事! 此时他也下了决定,若张辽得救,待回了雒阳,他便直接将其收为义子! 大约两个时辰后,房门打开,华佗走了出来,神情稍显憔悴。 “华神医,如何了?”杨明立马上前问道。 “神医不敢当,不过其性命应当已无大碍。”华佗回道。 杨明闻言长松一口气,当即对华佗行以大礼:“华神医真乃当世神医。” “少君不必如此大礼,医者救人本是职责,幸而弩箭并未贯穿肺部,静养一些时日应当便能恢复。”华佗扶起杨明道。 “此子对我甚为重要,明日我便携重金登门拜谢。”杨明起身后说道。 华佗笑着摇头,然后拱手离开。 望着华佗身影,杨明也躬身再行一礼。 第三十五章 双向奔赴 翌日,伏府。 昨日张辽意外受伤让事情有所耽搁,但赵府粮食全分给了饥民,饥民散去,不其城局势随即稳定。 如今杨明、伏雅、童恢他们可以坐下来商议善后之事。 伏雅此时的表情有些无奈。 赵延被杀,这与他们此前的计划大有出入。 他们原先是计划抓住赵延,然后押送去往黄县受审,由陈太守定罪。 至于杀死赵延也并非他们目的,只要能把赵延赶出东莱即可。 毕竟赵延是赵忠族弟,且关系颇为亲密,他们也不想和赵忠撕破脸皮。 “少君能否告诉我等,是因何故要杀那赵延?”伏雅开口问道。 “赵延行辜榷之事难逃一死,可毕竟为一县之长,应由郡守定罪,再择日行刑,如此行事确有些欠妥。”童恢也开始说道。 杨明闻言看向童恢。 伏雅见状赶忙说道:“少君行事必事出有因,汉宗不可妄议。” 童恢也意识到刚才所说欠妥,拱手致歉,毕竟没有杨明相助,他们都进不了赵府。 “不过还望少君告知缘由,我等也好妥善处置。”伏雅接着说道。 “西乡有一少年,名叫王胡,乃郑玄弟子,与我相交,因赵延劫掠乡里而死。”杨明开口回道。 原本为百姓杀赵延并无不对,但就如童恢所说,他这么做并不合规矩。 所以那要伏雅善后,自然也要把事情原委叙述清楚。 “少君为友人杀人,并无不对。”伏雅先给杨明的事情定了个性,这和那典韦杀人是一个道理。 “只是这赵延身份特殊,被那赵忠知晓恐对少君不利,因此我有一法,不知少君可愿一听?”伏雅接着说道。 杨明举手做了一个请讲手势。 “赵延并非死于少君之手,而是死于民变,那赵延辜榷百姓,劫掠乡里,引发民变,最后为饥民所杀,尸骨不存。”伏雅开口道。 杨明闻言若有所思。 这样讲述逻辑并无不合理之处,并且赵延尸骨不存,自然也无法追述死因。 “至于吏卒少君也不必担心,我伏氏在不其有些影响力,我可一一安置,自然无人妄议。”伏雅接着补充道。 “我也会如实禀报太守,让太守依季尚所言如实上书。”童恢此时也开口说道。 伏氏、陈氏,有两大家族进言,不其县必然无人敢乱说。 而且古代交通闭塞,别说青州,曹操在顿丘所行之事雒阳都不知真相,更何况现在是在青州。 这确实是一种较为稳妥的处置方法。 “不可!”不过杨明还未表态,却忽然有一人推门而入。 众人脸色皆变。 杨明抬眼望去,发现进来之人竟是那日初抵北海时所遇之王修。 “叔治怎会在此?”伏雅一脸惊讶。 从他说话来看,他是认识王修的,而且关系还不错。 这也并不奇怪,北海与东莱紧邻,两个世家大族的子弟不认识才奇怪。 奇怪的是王修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伏府,而且出现在门外。 “我来时仆人说季尚正与人议事,在客堂等候时套话知道是与杨少君,故躲过仆人,潜到室外。”王修解释道。 此言令众人汗颜,杨明也一时无语,这王修和那日相遇时所觉一样,还真是个坦诚之人。 伏雅一阵摇头,起身去关了房门,却也并未责怪,看来他也素来知道王修性格。 “叔治刚才说不可,有何不可?”杨明开口问道。 这杨修除了坦诚之外,那日给他的感觉也颇为聪慧。 伏雅也伸手示意王修入座。 “隔墙尚且有耳,诸君又如何确保赵忠不会知道事情真相?”王修坐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说的众人无言。 尤其是那句隔墙有耳,他不就是那个耳嘛。 “即便堵得住一时之嘴,能堵住一世吗?更何况赵延在不其也经营多年,便无几个忠君之士?”王修继续问道。 众人再度沉默。 杨明也不自觉地点头。 那射中张辽的死士也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仍然冒死射之。 与杨明而言,他是歹人,但与赵延而言,却是忠于他那个令君的死士。 谁又能说这样的人在不其县仅有一个呢? 而只要还有一个,偷溜到雒阳将真相告之赵忠,那地方的上书就毫无意义。 这点与曹操顿如出一辙,宦官深居宫内,地方的上书哪比得上他们的近言。 “叔治有何高见?”童恢开口问道。 童恢这话虽然和前面一样不中听,但杨明和伏雅都齐齐望向他。 “少君,那王胡几岁?”王修也不生气,只是望着杨明问道。 “十岁。”杨明回道。 “既如此,那王胡便是少君义子。”王修接着说道。 这话说完,童恢一愣,但是伏雅与杨明却是马上明白过来。 为友杀人无错,但还差那么点意思,但为子杀人,天经地义。 “可如此行事,应当会触怒赵忠。”伏雅望向杨明。 “无论怎么做,只要赵忠知晓赵延为少君所杀,都会与之结仇,我想少君在做出决定之前已有所思虑。”王修接着说道。 杨明点了点头。 当张辽把那带血竹简呈给他之时,他并非鲁莽决定要杀赵延,而是做了选择。 当初荀攸给了他三策,在顿丘一行后,下策已被他排除,只剩下上、中二策。 也是因为不想轻易舍弃上策,因此他一直不想与赵延起正面冲突。 但凡事都有底线,赵延害死王胡触碰了他的底线,所以他做了选择,舍弃了上策。 也就等于,他选择了中策。 没错,他做了选择,但仍有选项可以选,这就是他的思虑。 而且选择中策,也是“致人而不致于人”的体现。 杨明接着再看向王修,目光与先前大有不同。 作为穿越者,看人带着历史光辉,或者开天眼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对王修这个仅有一丝印象的人物,他此前并未太在意。 但就如同他收张义时所想那样,也如同王胡给他的感觉一般,人才能发挥多少能量与所处环境关系太大。 从刚才一番言论可知王修之才不低,如果能为他所用,应该也能大有所为。 他此时帐下有徐晃、张义、张辽,但还缺乏谋臣。 他现在杀了赵延,等于和所有宦官为敌,他需要谋臣为他出谋划策。 原本荀攸是更好的人选,但从上次他阁楼才求得三策的经历来看,如今他地位不够,荀氏是不会为他所用的。 而相比之下,出生地方世家的王修则有可能会为他所用。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几番接触下来,王修坦诚、聪慧的品质也同样吸引着他。 剩下的问题,就是不知王修有没有意向。 他如今毕竟尚无官职,而王修是地方世家大族的子弟。 “少君,此事还是由你定夺。”伏雅看到杨明反应,开口道。 杨明这次帮了他大忙,无论杨明如何选择,他都会尽力善后。 “便依叔治所言。”杨明开口道。 商议完善后之事,待出了正堂,杨明找到伏雅问道:“昨日事发突然,我还未来得及向华神医答谢,不知他现在何处?” “他今早已离了不其。”伏雅回道。 杨明闻言一愣,走了? “他本就是滞留在不其,如今他已往兖州去了。”伏雅解释道。 杨明瞬间恍然,心中不觉得对华佗敬佩了几分。 昨日他说了要重金酬谢,华佗却等都未等他。 既然华佗已不再伏雅,杨明也准备离开。 而他还未出府,王修便追了出来。 杨明虽有意王修,但王修今日是来拜访伏雅的,他肯定不能在这时候提。 “修能否有幸再与少君同乘一车?”王修上来就拱手道。 “叔治今日不是来拜访季尚?”杨明好奇道。 王修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我为少君而来,来伏府只因不知少君如今住在何处。” 听闻此言,杨明欣喜,便邀杨明一起上了车。 “叔治来寻我是有何事?”路上两人闲谈,等到了自己府上,进了书房,杨明便直接问道。 “听闻赵延身死,我知少君有难,便借了兄长快马连夜赶来。”王修坐下后说道,依旧无比坦诚。 杨明闻言霎时愣住。 “叔治怎知赵延之死与我有关?”等回过神,他开口问道。 “伏雅其人好谋无断,童恢匹夫之勇,二人难成大事,我听闻赵延身死,便知必是少君所为。”王修笑道。 杨明此时看向王修越发喜爱,这等行事风格,实乃名士之风。 机会难得,他旋即站起身来:“叔治,我有一不情之请。” “少君但讲无妨。”王修也跟着起身。 “此番回雒,宦官必然欲置我于死地,但我也不甘心就此束手就擒,而是要与之搏斗一番,不知叔治是否愿与我一道?”杨明说着已走到望向面前。 让杨明未曾想到,王修直接摇了摇头,道:“我在南阳游学时听闻君诛王甫时,便刮目相看,归途时又听闻君火烧王庭,更是击节赞叹,那日在车上失态实乃情不自禁,昨日又闻君诛杀赵延,便再也难以自己,昼夜星驰而来。” 言罢,王修直接行以大礼:“修并非要与君一道抗宦,而是要为主公驾车引路!” 杨明闻言喜不胜收,不由大笑,当即扶起王修,握住他手道:“明之有叔治,犹鱼之有水,幸哉!甚哉!” 第三十六章 前路 杨明决定采纳王修的建议,但并不代表赵延被他杀的消息会马上传往雒阳。 事实上,在昨天事发后,作为预备动作,伏直已经第一时间全城禁严,除了不知情的流民,其他人都不得出去。 但这样的方式肯定不能长久,这也意味着,杨明回雒阳的日子要提前。 王修在和杨明聊完后就先回了营陵,收拾东西准备同杨明一起前往雒阳。 而杨明,翌日带了两个护卫,离开之前最后一次上了不其山。 他到山上时,郑玄正在自己的庐中为《礼记》做注。 知道杨明是来辞行,他停下了手中的事情,邀着杨明在书院到处走走。 不经意间,他们就走到了书院后面的田间。 杨明此时注意到田间已经铺上了一层干草。 他好奇地上去把干草掀开,接着便看到了一片绿意盎然的麦苗,很是吃惊。 两个月前,他看到这些麦苗被冻坏了大半,以为都活不成了。 “生命之力量,比你我预想中都更为强大。”郑玄开口道。 杨明认同地点头。 “人也是如此。”郑玄接着说道。 杨明闻言若有所思。 郑玄以物喻人,麦苗所代表的,应当是青州的老百姓。 蝗灾、瘟疫、饥荒,他们都不会被打倒。 可麦苗有郑玄知道为他们铺上干草,百姓又有谁为他们送上‘寒衣’呢? “你可知谶纬之学?”郑玄说着抓了一把干草垫在田埂上,然后坐了下来。 杨明也拿了一些垫坐在旁边。 “弟子不甚了解。”杨明如实回道。 “那日夜里我出庐中,望见紫微星大亮,翌日便有了你在雒阳诛杀王甫之事,我于是行了谶语。”郑玄接着说道。 杨明转头看着郑玄许久。 紫微星亮,有代表昌盛、兴盛之意。 他以为郑玄只是单纯想助他扬名,不曾想还有这么一事。 他的思想再一次出现松动。 相面,谶纬,这些在未来被视为迷信的学说,并非完全是假的?或者仅仅只是巧合? “勿曰一木,不可为林,日月交替,百姓将兴。”郑玄摸着长须把当日的谶语又说了一遍。 等停下手中动作后,他望着杨明道:“你所行之事于百姓而言皆是兴事。” 杨明闻言不自觉地看向了眼前的干草。 说起来他诛王甫,烧王庭,再到杀赵延,或许缘由各不相同,但就结果而言,确实像郑玄所说,于百姓皆有利。 所以郑玄为麦苗铺上干草,而他为百姓送去‘寒衣’吗? 这又是巧合?或者他的本性之中,本就有仁,只是他不自知? 杨明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郑玄道:“夫子,王胡死了。” 郑玄闻言叹息一声,道:“他若成年,当为治郡之才。” 王胡努力,有天赋,拜师之后也好学,即便是普通弟子他也印象深刻。 “一月前我被困于不其县城,事后才知家中断粮,其兄与他人易人相食。”杨明说着手又不自觉地握拳。 他杀赵延,是因为赵延该死,可杀完之后他的情绪没有一点好转,因为即便杀了赵延,王胡也不会复活。 郑玄听到此处眼神一阵哀伤,经纶之才,却沦为他人腹中食物,这是何等的悲哀。 “最让我无法理解之处,是我质问其兄,长兄如父,其应当护他周全才是,他竟说王胡为胡人。”杨明说到此处神情仍有悲愤。 过了许久,他长呼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一些。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为《春秋左传·成公四年》篇中所云;‘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胜则流,礼胜则离。’此为《礼记·乐记》所云。春秋时,秦、楚皆为异族,然秦时,已尽皆汉人,何为我族?何为异族?”郑玄开口问道。 郑玄这番话让杨明陷入深思。 《春秋左传》为古文经,《礼记》为今文经。 若以郑学来讲,秦以前,是非我族者,因其心必异,不能相容,但秦以后,始皇帝一统六国,车同轨,书同文,华夏文明完成了最早的民族融合,求同存异,异族自然都成了我族。 只是秦始皇选择的是暴力之法,得国之后实行的也是以严酷著称的法家,六国的百姓并未真正归心,所以等到秦始皇一死,帝国便分崩离析,二世而亡。 然后是高祖刘邦一统华夏,汉的统治者吸取教训,开始重视思想教育,到汉武帝独尊儒术,儒家中的礼、孝、忠等概念开始植入,外儒内法的治国之道开始。 再到汉武帝北驱匈奴,西抠氐羌,“汉”这个字形成了强大的民族向心力,汉人以汉为荣,甚至异族也以模仿汉人之事为荣。 但是,当帝国达到鼎盛之后,对异族的态度又回到了过去。 用杨明那个时代的话来讲就是:你什么档次?敢跟我一样? 对周围的这些少数民族,汉人有着天然的民族优越感,然后把他们视作异族,低贱、下流,鄙视链的最底端。 那些所谓的融合、东迁、南迁,也不过是把对方当奴隶看待,当狗来用。 东汉一百多年的羌乱,根本原因不就是如此? 大多数人全然忘记了,再往前倒几百年,真正能被称为华夏的,也就黄河流域的一些部族而已。 历史的发展,其实就是一个民族融合的进程。 顺流而走,国家强盛; 逆流而行,国家消亡。 郑玄并未提出看法,但是他对杨明提出这样一问,已是一种回答,而且是集其毕生所学的回答。 郑玄,兼采古、今经文学,本质上不就是融合? 历史上不就是因为它所展现出的包容性,最后才能一统经学? 经为史,史照今。 杨明此时不得不再次感慨,郑玄大才。 而且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此时很自然想到了另外一个华夏民族的代表,盛唐。 唐的包容性可以说是历史之最,“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无数异族以唐人身份而自豪,更以唐人身份去为之开疆拓土。 也许只有到了那样的时代,王胡的事情才会发生改变。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可师者并非全对,如何取舍,如何运用,子骞你心中自有定论,但愿有一日天下大同,再无王胡者。”看见杨明神色变化,郑玄开口道。 言罢,他起身,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杨明赶忙起身,回礼,然后望着郑玄的背影,心有所动。 除了他这个穿越者,就一定无人看得出这天下将大乱吗? 比如郑玄。 郑玄四十年游历求学,又能有几个人比他更了解这大汉的满目疮痍。 他之后的屡辟不仕,还自称无能,是不是也是知道大汉已非个人能力所能挽回? 这个问题或许不会有答案,但是此刻,杨明心中对前路更加坚定。 他之前想走的是争霸之路,但这条路的终点只是一统天下。 但现在,求同存异,心往盛唐,这成为了他真正要走的路。 虽然在这个时代,那或许会是一条无比艰难、荆棘满布的道路,但他也将为之奋斗终生。 望着郑玄方向,杨明躬身大拜。 第三十七章 遇险 几日后,待张辽伤势稍微好转,杨明便启程回雒阳。 一群人浩浩荡荡出了不其城。 他们来时一百多人,回去的时候人更多。 除王修外,伏雅还安排了人护送他们到北海渡口。 “路途遥远,少君一路珍重。”伏雅在城门口为杨明送行。 杨明拜别,接着便上了牛车。 回头望去,不其县与不其山渐渐远去。 等回过头,杨明不自觉地望向路边。 此时大地虽仍显萧条之色,但已不见多少饥民,远处更是有在田间耕作的农夫。 春季已到,又到了春小麦耕种时节。 就如同郑玄那日带他所见冬小麦一样,经历众多灾荒,生命又呈现出复苏迹象。 在经过正在耕种的农田时,有农夫停下手中动作,对着杨明的方向跪拜。 这应当是之前随杨明去不其县,从赵延府中分得粮食的饥民。 三日后,他们抵达北海渡口,沿来时的路开始返回雒阳。 因是溯江而上,速度慢上不少。 不过此时气候春季少雨,走水路依旧最为方便。 二十余日后,他们抵达青州东郡苍亭,在岸边停靠休整,准备明日再出发。 在船上坐久了烦闷,杨明和王修一起下船走动。 苍亭,后来又被称作仓亭津。 杨明对这地名较为熟悉,因为三国历史上此地爆发过两次大战。 一是吕布入兖州打曹操时,陈宫想渡仓亭津东取东阿,剪灭曹操残余势力,却未能成功; 二是官渡之战后,袁绍纠结余部在这里与曹操打了最后的决战,即是仓亭之战,袁绍战败; 不过此时的苍亭还是一个比较小的渡口,渡口后面有个里。 他们进入到里后,发现这里也正遭遇着饥荒,只是程度还未到不其县之前那种人相食的地步。 “叔治,我们可还有余粮?”杨明转头问道。 “伏氏离开时多给了一些,应该有近十斛。”王修回了杨明,但跟着又说道,“不过那些粮食并不足以帮他们渡过饥荒,且若遇上风浪,我们也会受影响。” “能多活几人也好。”杨明望着饥民说道。 他们行船速度快,真遇上风浪受影响,再停靠中途补给便是。 王修也未再劝说,示意护卫去拿粮食。 于是乎,本来只是散步的他们,此时在里发起了粮食。 那些村民领到粮食都对杨明伏地跪拜。 杨明此时心有感慨,这已是他离开不其县后第二次遇见这样的场景。 他忽然觉得,张角的成功其实也并非很难复制,因为汉代的百姓所求,也仅仅是活下去而已。 即便没有张角,也会有李角、王角,只是规模和时间的区别而已。 杨明正想着,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眼帘。 “少君。”对方主动向他行礼。 “华神医。”杨明则是面露兴奋,直接上前。 他没想到那日答谢不成,竟然在这里又遇上了华佗。 不过算算时间,华佗早他十余日出发,在这遇上也不奇怪。 当然,也是缘分。 杨明自然不会错过机会,让王修继续分发粮食,自己把华佗邀请到船上做客。 二人对坐,阿一在给他们泡茶。 “少君不必唤我神医,叫我元化即可。”华佗开口说道。 杨明点头,接着便问道:“元化兄怎会在此地?” “游医至此,路上遇见有饥民饿死,便引导他们把尸体下葬,以免有疫。”华佗解释道。 此时阿一泡好了茶水,杨明对华佗做了“请”的手势,接着称赞道:“万幸世有元化兄,不知多活多少人。” 华佗闻言摇头道:“我一人之力势单力薄,倒是少君施粮与民,令人钦佩。” 他这话并非恭维,游医多年,他见过的世家大族少数也有数十,但把老百姓当人看的,是的,仅仅是当人看,也屈指可数。 杨明也是感叹道:“灾荒连年,杯水车薪。” 两人接着又聊起了张辽的伤势,杨明直接把张辽叫了进来。 此时的张辽看起来已恢复的差不多,不得不说华佗真是外科圣手。 等又聊了一阵,王修已经发完粮食回来了。 杨明此时开口问道:“元化兄接着准备去哪里?” “鄄城,那里起了疫。”华佗回道,所谓游医,便是哪里有灾病,便去往哪里。 “那正好与我顺路,要不元化兄与我一道?坐船的话也能早到一些。”杨明发出邀请。 “如此再好不过。”华佗点头答应。 翌日,他们继续往西。 华佗在船上也未闲着,除了给张辽复诊外,还给杨明船队中身体不适者看起了病。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般,行医救人是本职。 就这样过了约十日,他们一行抵达濮阳。 华佗与杨明拜别前往鄄城,杨明的船队则停靠在濮阳进行补给。 之前送出去的那些粮食,确实如王修所说那样,让船队粮食出现不足。 张辽此时身体已好得差不多,杨明令他带人去买粮,他则与王修在船首下六博棋消遣。 正下着,忽然岸边有人来访。 待望见来人时,杨明放下手中棋子,旋即笑着起身。 来人竟是昔日他的部下,郑浑。 “司马。”待到船上,郑浑笑着向杨明行礼,他还是习惯昔日军中的称呼。 杨明打量起身上装束,笑着问道:“濮阳县长?” 郑浑点头回道:“刚刚调任不久,听闻司马到了濮阳,便马不停蹄赶来。” “不错。”杨明给出评价。 此时的濮阳虽不是大县,但有黄河渡口,算是个很不错的仕途起点。 昔日袁绍举了孝廉,第一任官职也是濮阳县长。 “这是叔治,出自营陵王氏。”杨明转头介绍起来。 “在下河南郑浑,字文公,司马昔日麾下屯长。”郑浑拱手行礼道。 王修笑着回礼,客套一番。 “我已在府中备好了酒席,司马务必赏脸。”郑浑接着转身向杨明邀请道。 杨明看了看天色,颔首同意。 他们本就要停留一阵,且郑浑是昔日部下,盛情难却。 于是带着王修,还有两个护卫,随郑浑一同去了府上。 刚入府中,有一仆从走路慌张,竟直接撞上了杨明。 “如何走路的!”郑浑当即呵斥。 那仆人跪地瑟瑟发抖。 “算了,我也未有什么事,莫要坏了兴致。”杨明当即劝说道。 “若非司马仁义,你今日便性命难保,还不快下去!”郑浑挥手,那仆从慌忙退下。 一幕插曲,几人进得正堂。 堂内确实如郑浑所说早已备好了酒席。 待入座后,自然少不了一番往事追忆。 酒过三巡,郑浑举杯感慨:“司马于红螺谷一马当先,我当时心想此生能追随司马而死,也死而无憾。” 杨明笑着举杯隔空对饮。 再一杯酒下肚,杨明起身离席小解。 不多时,王修也起身离席。 “主公,此地危险。”待到了溷轩寻得杨明,王修小声说道。 杨明疑惑地望着王修,这话从何说起? “我进府时观察仆从,皆面有慌张,方才我来溷轩时也发现有人暗自跟踪。”王修继续压低声音道。 “会不会是叔治多虑了?”杨明想起初入府时确有仆从慌乱中撞到了他,但那看起来是个意外。 “主公,我等到濮阳并未声张,郑浑如何知晓?”王修继续道。 杨明听到这酒醒了大半,也觉察到不对。 只因郑浑为昔日部下,千里奔袭可谓生死之交,加之他对郑浑有提携之恩便是其恩主,根本就未往这方面想。 “且郑浑未被举孝廉,以昔日军功,怎能为一县之长?又是刚刚调任濮阳,太过巧合。”王修接着说道。 “我们从后门走。”杨明旋即道,虽未确定,但生死攸关,马虎不得。 “主公先走即可,我需回去稳住他,以免他生疑派人追击。”王修摇头道。 “如何能让你置身险境?”杨明马上摇头。 “主公不必为我担心,依我所料,郑浑目标应当仅是主公,断然不会为难与我。”王修回道。 “可……” “主公,当机立断,迟则生疑。”王修说着又往溷轩门口看了一眼。 杨明稍一思索,点头同意。 王修见状转身就往外走去,正好遇见有仆人要进来,他当即装醉,口中胡言乱语,拉着对方进了一旁小竹林。 杨明抓住机会,转身匆忙离开。 离开溷轩范围,他并未乱走,而是先找了一个假山藏身,待有婢女路过,一把把人掳了进来,捂住嘴巴。 待问清郑府地形,他把对方敲晕,又解下对方腰带绑住手脚,接着才小心离开。 快到后门时,他发现有一马厩,厩中有一匹红枣色宝马。 马厩此时无人看管,他上前去解开缰绳,接着便牵马快步到后门处。 守门之人并不认识杨明,见其竟牵着郑浑坐骑,当即伸手阻拦。 杨明直接拔剑,同时露出所佩金印紫绶,厉声道:“我乃万岁亭侯,速速与我开门!” 仆人闻言吓得脸色煞白,一人跪地,一人慌忙开了门。 “你们令君问起,就告诉他我已骑马西归。”杨明对着仆人说完,接着便一跃上马。 那马性烈,杨明直接剑身拍马臀,马儿一声嘶鸣后狂奔出去。 杨明骑马在大街上狂奔,引得路人一阵围观,他也顾不了那许多。 他自濮阳城西门出,直接往北骑了一大段,遇到一密林处,方才折向东南。 …… 第三十八章 名士 话说两头,王修拽着仆人到了竹林,忽然暴起把对方敲晕。 待把仆人拖入草丛藏好,他又大摇大摆回到正堂。 此时堂内有一人正与郑浑说话,见到王修归来,起身退到一旁。 郑浑则是站起身来,望向王修问道:“司马呢?” “司马腹疼,此时正在溷轩如厕。”王修淡然说道。 郑浑半信半疑。 “我听闻文公兄长孝廉出身,公车征辟不出,却喜交豪杰,有四百顷田地仍常常不够食粮,名闻山东。”王修落座后神情自若,继续与郑浑聊道。 “兄长之才,我不及也。”郑浑见王修如此,也重新坐下与他继续聊起来。 他身旁之人则是跨步离开。 “这位是?”王修见状起身望向那人问道。 对方未想到王修会问起自己,未予理会,继续往外走。 王修却是起身一下大步上前,忽然一把拉住对方:“你莫不是那汝南袁绍?” 对方一愣,显然未曾想到王修会这么说。 “你认错人了。”对方甩开他手,想要继续往外走。 没成想王修又是一把拉住他,而且这次直接把他往郑浑身旁拽:“世人皆说那袁绍姿貌威容,我未能得一见,今却在文公府上见到这等姿貌威容之人,文公快与我介绍一番。”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郑浑也不好再视而不见,只能硬着头皮介绍道:“此人确实出身汝南袁氏,却并非袁绍,而是袁胤。” 王修闻言也是一愣,他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竟还真是个汝南袁氏之人。 “营陵王修,幸会。”他回过身来后,当即对袁胤行礼。 袁胤已有些不耐烦,随便回了一礼就要离去。 不曾想王修此时却又开口道:“素闻汝南袁氏礼贤下士,今日得见,果然名副其实。” 不过王修接着的一句话,让他想要踏出去的脚步又硬生生收了回来。 郑浑见状只能起身开口道:“叔治,仲绩尚有事要办,待他日有闲暇之时再聚。” “如此要紧?少君曾与我说袁绍为其竹马之交,我想他想必也很想认识仲绩一番。”王修依旧不肯放袁胤离去。 郑浑还欲再说,正当此时有仆人慌张进了正堂。 他本想直接开口,但望见王修时又只能快步到郑浑耳边一阵附语。 “什么?!”郑浑闻言脸色大变。 仆人与他说,杨明出了后门,并未回渡口,而是骑马走了陆路,这下他想追也很难追上。 “我妻儿命休矣!”长叹一声,郑浑跌倒在地。 袁胤见状也是脸色大变,甩袖就要出门去。 不曾想此时忽然一声剑响,王修竟然直接拔剑,乘着袁胤不备,一剑从背后胸口刺入。 事发突然,等郑浑回过神来,那袁胤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王修,你疯了?!”郑浑目瞪口呆。 地上被杀之人自不可能是那袁胤,他方才之所以说是袁氏之人,不过是想让对方早些脱身而已。 只不过杀了此人,他的妻儿便彻底没了活路。 王修杀人之后却也不慌乱,刀刃入鞘后,淡定走回到席间坐下。 “王修,你知道你做了什么?!”郑浑大惊失色,此时埋伏在屏风后的死士尽数冲出。 “我在为文公下决心。”王修却是面色淡定道。 郑浑眼神直直地看着王修许久,在又转头盯着血泊中的尸体看了一阵后,挥手示意其他人先出去。 他一直在观察王修脸色,在见王修始终面无惧色后,这才开口道:“你方才所言是何意?” “文公妻儿此时应在雒阳,且为赵忠控制,若你未能杀掉少君,他便杀你妻儿,不知修说的对否?”王修看着郑浑说道。 郑浑眼睛瞪大不可思议:“你如何知道?” “如今欲置少君死地者,唯曹节、赵忠二宦而已,曹节深有城府,不会行此鲁莽之事,想来应是赵延被杀消息早入赵忠之耳,他知少君与你有恩不会防范于你,因此胁迫你行刺杀之事。”王修分析道。 郑浑望着王修,仿佛此时才认识眼前之人。 许久他叹了口气:“司马于我有提携之恩,若非赵忠挟我妻儿,又以家族存亡相逼,我断不会对少君出手。” “糊涂!”郑浑话音刚落,王修已猛地一下起身呵斥。 这声呵斥让郑浑霎时呆住。 “你以为杀了少君,那赵忠便能放过你妻儿?且不说少君出身弘农杨氏,便是他如今为陛下亲赐万岁亭侯,刚立了不世之功,你若杀他,不仅救不了妻儿,恐你家族不复!”王修一脸怒其不争。 这郑浑真就比其兄郑泰相差甚远! 杨修这一阵劈头盖脸,郑浑一时间无地自容,且如今杨明已骑马西去,赵忠死士也死于他府上,他已别无他法。 他起身向王修行礼道:“还望叔治救我妻儿。” 望见郑浑这番模样,王修摇了摇头道:“我救不了你,如今能救你妻儿者,唯少君尔。” “还望叔治详说。”郑浑见王修这么说,连忙追问道。 “我有一计,可救你妻儿,不过行此计,你必死。”王修看着郑浑说道。 郑浑闻言一怔,接着惨笑一声。 其实他被赵忠寻上,杀与不杀杨明都难逃一死。 因持“刀”杀人,无论成败,为免怀疑,毁“刀”是必然。 只是他虽知道,但仍心存侥幸,以为杀了杨明能换来妻儿性命。 他面露决然之色,走到王修近前,跪地道:“浑欲杀司马,已万死之罪,若能救下妻儿,死而无憾!” 王修见状将郑浑扶起,开口道:“所幸你念及旧情,迟疑不曾下手,这才未酿成大错。” 郑浑却是突然脸色一变道:“司马如今已骑马赶回雒阳,你所说计谋如何来得及?” 王修却是笑着摇头:“以我对少君了解,他此时应当已回到船上。” “当真?”郑浑闻言欣喜。 “是否是真,一看便知。”王修说着已经起身。 郑浑当即也跟着起身,喊来仆人把尸体抬去处理后,接着便与王修一起出门。 …… 却说杨明回了渡口,立马做了两件事情,一是令所有船只都做好准备,只待王修回来便立马离开;二是派人快马去顿丘寻曹操,说他身陷囹圄,让曹操马上派人驰援自己。 待做完这些,他便坐在船头,等待王修归来。 只不过他坐了没一会儿便又坐不住,站起身来在船头踱步,面色焦急。 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谋臣,可不想这么快就失去。 而且王修今日处变不惊,又用自己身处险境来换他逃走,这样忠心的谋士可遇不可求。 但是偏偏他此时又不能去濮阳城,不然王修以身涉险就将失去意义。 他又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北岸,虽然明知道曹操的援兵不可能来得如此快,但也还是忍不住去看。 就在此时,忽然背后传来一阵马嘶声。 他转过身来,接着便看到有四骑出现在身后,那其中有王修以及他先前带去的两个护卫,顿时面色大喜。 但是当看到还有一人是郑浑时,他眼中却尽是疑惑。 难道是王修猜错了,一切不过是虚惊一场?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再好不过,毕竟谁又希望昔日下属真的背叛自己。 王修领着郑浑与杨明一起进了庐中。 甫一进去,郑浑就跪地道:“浑一时愚钝,险些酿成大错,还望司马恕罪!” 杨明见状诧异,看了一眼跪地的郑浑,又看了一眼王修,眼中满是疑惑。 郑浑如此举动,说明王修所料不错,他确有害自己之心。 可既然郑浑欲加害自己,那此时他却在请罪,这又是为何? 第三十九章 遇刺 王修并未说话,只是对着杨明点了点头。 杨明会意,伸手去扶郑浑。 未曾想这一下竟然没能扶起来。 郑浑直接伏地:“浑欲加害少君,万死不足以赎罪,只是还望少君能救我妻儿!” 杨明听得一头雾水。 他把目光望向王修。 王修接着便把他在郑府后面发生之事说了一遍。 杨明这才恍然大悟,他先是看了看王修,一脸赞赏。 身处险境不仅成功避险,还说服对方来请罪,这份应变与口才,实是名士之风。 他接着再看向仍伏地的郑浑,神情颇为复杂。 郑浑被胁迫,为妻儿都可以理解,可也就像他自己所说那般,欲杀恩主,万死之罪。 然后,现在还请他帮忙。 杨明接着再望向王修,既然王修知道这些还把郑浑带回来,必然是有其他说法。 “主公,我们此时尚有两个选择。”见杨明望向自己,王修便开口说道。 “说来听听。”杨明示意王修坐下说,接着自己也坐了下来,至于郑浑,就先让他在那伏着。 “一是船队不再靠岸,尽早赶回雒阳,赵忠冒险行此手段,想必也是知道主公回了雒阳他便无计可施。”王修坐下后说道。 杨明听完点了点头。 老实说他真没想到赵忠会这么冒险行事,赵延一个族弟有如此重要吗? 不过确实如王修所说,赵忠既然这么做了,就说明在雒阳不敢,或者没法拿他怎么样。 “二是借此谋划一番,对那赵忠下手。”王修说到此处时压低了些声音。 “我选后者。”杨明很快做了选择。 虽说他们分析赵忠到了雒阳不敢对他们做什么,但万一呢? 就像他们谁也没想到赵忠竟然会冒险刺杀他一样。 与其被人天天惦记,倒不如主动出击。 致人而不致于人。 王修点了点头,似乎早就猜到杨明会这么选,于是把郑浑叫起,然后一点点把谋划说了出来。 …… 夜幕将临时分,北岸一阵马嘶声。 杨明出得船来,便见十余骑出现在北岸渡口,当先一人细眼长髯,正是曹操。 他忙命人架船到北岸。 曹操神色焦急,待望见杨明时才放松下来。 “子骞,见你无事,我方才安心呐!”曹操上来就握着杨明的手。 “我尚有百余乡勇,夜间时分可到,不知是否还来得及?”他接着又说道。 杨明内心感动,曹操倾巢而来,是真把他当挚友。 “来,我与你介绍一番,这是营陵王修,所幸有叔治,我才化险为夷。”杨明开口道。 曹操闻言知道杨明已脱险,长松一口气,也转身和王修寒暄起来。 杨明邀曹操到船上喝酒,两人免不了又是一阵家长里短。 当然主要是杨明在讲青州经历。 曹操听得大为震撼,情绪也是几度变化。 “早知我当初就辞官挂印,与子骞一道去东莱求学。”听到最后,他忍不住一声长叹。 相比杨明,他这几月在顿丘的经历可以说是平淡如水。 顿丘大治,境内无事,他所做最多之事,竟是续作杨明去时留下的那短歌。 可惜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后面的,当真是一事无成。 杨明听得也不由笑了起来。 这其实很正常,历史之中《短歌行》是曹操半生戎马后的抒情之作,此时的曹操哪里作得出来。 “只是如此一来,你在雒阳危机四伏,曹节、赵忠或许此时不敢拿你如何,但假以时日,必会寻机会置你于死地。”曹操面露担忧道。 “我当初既选择杀王甫,便知已无回头路,此生除奸宦,虽死也名留青史,又有何惧。”杨明淡然回道。 曹操闻言望向杨明,目光比当初在县衙之时更为崇拜。 他举杯敬杨明:“操一生能得此挚友,死而无憾矣!” 那眼神,分明已是杨明的小迷弟。 “孟德,我有一事仍需你帮忙。”待碰杯后,杨明开口道。 “子骞,莫说一件,十件又如何!”曹操拍着胸脯说道。 杨明挥手,示意其附耳过来。 待听完,曹操先是一愣,接着大喜。 两人饮酒到夜里,抵足而眠。 翌日,曹操只带了半数乡勇回顿丘,留下半数护送杨明西归。 杨明与曹操拜别,接着便令船队西归。 郑浑此时换了装束,也与他们一道回雒阳。 行船四日后,他们已进入河南郡境内,水势平缓,再有三四日便可抵达孟津。 此时天色渐暗,杨明屏退了护卫,与郑浑在庐内饮酒。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阿一在给他们煮酒,时不时出去弄一些酒菜进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明有了醉意,枕在榻上休息,郑浑也直接睡在一旁。 阿一见状拿来被褥给二人盖好,一阵摇头后便收拾碗筷,到庐外清洗去了。 过了许久,她忽然听到庐内一阵声响,回头看去,见那郑浑忽然快步出来。 正疑惑间,对方走到船首,突然纵身一跃径直跳入水中。 她一开始的反应是郑浑得了癔症,睡梦中落水,正要喊人施救。 可当她扔掉手中碗,跑到船首,看着郑浑瞬间没了踪影,隐约有不好预感。 她脸色一变,立马跑进庐内。 待看见庐内场景,她呼吸一滞,脸色煞白,身子一晃差点栽倒,手扶着庐门才站稳。 此时榻上,杨明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流出,已经没了动静。 她深呼了一口气,平复一些心情后走到杨明身边。 “少君?”她先是颤抖着叫了一声杨明的名字,见没反应,颤抖着伸手抵在杨明的鼻子前。 在感受到并无呼吸之后,她一下跌倒在地,泪水霎时模糊了眼眶。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嘴里喃喃自语,难以置信。 自从离了濮阳后,杨明便与郑浑夜夜饮酒。 以她对杨明的了解,杨明必然是知道对方完全可信才会这么做,可为何前几日王修都在,今日只有二人? 她想不明白,那便不再去想。 “少君?”她颤音又叫了杨明一声,目光中满是期望,期望杨明此时能应她一声。 可杨明依旧一动未动。 她见状擦了一把眼泪,像是做了决定,扶着床榻站起身来。 他拿起挂在庐壁上的八面汉剑,在看了一眼杨明后,深呼一口气,面露决然之色。 “锵!” 她直接拔出剑来,竟然举剑就要自刎。 不过就在她举剑之际,一只手突然猛地抓住了她手臂。 她低头看去,一脸惊色,正是杨明。 杨明呼出一口大气,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阿一既惊又喜,扔下汉剑后,竟然抱住他直接大哭起来。 杨明疼得一咧嘴,望着怀中阿一,也是心情复杂。 王修所谋划之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除了那日在庐中的三人,还有便是张辽,也是因为需要他做事。 就连另外一个需要办事的曹操,也只是知道一部分。 所以阿一是不知情的。 杨明以为阿一看见他死了最多伤心而已,哪成想竟然会直接拔剑自刎。 他只知王异贞烈,怎知贴身婢女也如此? 怀中的阿一仍在哭,杨明想伸手安抚一下,但最后还是又收了回去。 王修差不多也该来了。 事实上王修确实来了,他看到正在大哭的阿一,接着便转身在船首大喊道:“快来人,少君遇刺了!” 第四十章 局 雒阳,杨琦府中。 辰时刚过,杨亮刚打开大门,就看见一人站在门口,眼眶一圈是黑的。 “隼儿?”等认出对方是谁后,他一脸诧异,“你如何回来了?我兄长呢?” “还有寒具吃么?我赶了夜路,有些饿了。”因为杨亮并不比他大多少,张辽说话比较随意一些。 杨亮点了点头,接着便把他领进屋来。 客堂内,张辽狼吞虎咽地吃着。 直到杨琦进来,他马上放下手中吃食,然后躬身行礼,开口道:“主公有事情要我与侍中大人单独讲。” 杨琦本来已准备去侍中寺,听到这的时候马上带着张辽进了书房。 不久后,杨琦便出了书房,又坐着马车匆匆出门。 “出什么事了?”邓氏看见后忍不住向杨亮问道。 杨明摇了摇头,他也什么都不知啊。 对了,去问问张辽。 他想着去了杨琦书房,结果发现张辽已经躺在那直接睡着了。 看样子他是昼夜赶路来的。 他见状去自己屋里找了被褥来给他盖上,出来时再把书房门带上。 张辽虽然只是义从,但杨明一直形影不离把他带在身边,关系非同一般。 等出了书屋,他此时又不免担忧。 之前已有消息传来说兄长在青州杀了赵延,这番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 濯龙园。 刘宏坐在胡凳上,手托着腮正看得津津有味。 他目光所及之处,有两只九真麟正在交媾。 春天已至,万物复苏,便到了繁衍的季节。 在他身后几米外,站着赵忠、张让、蹇硕等人。 他们此时不敢吱声,怕坏了天子兴致。 就在此时,忽然有一小黄门匆匆而来,他附耳到蹇硕身边。 “你说什么?!”蹇硕有些失态。 他这一声喊,也吓跑了远处的两只九真麟。 刘宏皱眉,转过身来。 “陛下恕罪。”蹇硕慌忙伏地。 “出何事了?”刘宏站起身来,却也并未怪罪蹇硕。 “回禀陛下,刚杨琦来禁中,说杨明在延津附近,遇刺身亡了。”蹇硕绷着身子禀报道。 “你说谁?”刘宏愣了一下。 “确是万岁亭侯。”蹇硕回道。 刘宏脸色阴沉,转头望向赵忠:“何人所为?” 此前有消息传来,说杨明在东莱为义子杀了赵忠从弟,他有心敲打一番。 但也就仅限于敲打而已,他此前破例封了杨明,就是要用杨明,最起码此时鲜卑那边对杨明是大为忌惮的。 现在他竟然被人刺死,而且还是在司隶境内! “说是新任濮阳令郑浑,其为杨明麾下屯长,于船上刺的杨明。”蹇硕说这些的时候也转头望向赵忠。 杨明如此得刘宏信任,赵忠明知如此还敢直接刺杀,这是胆大包天。 “陛下,奴婢确为从弟鸣不平,可也不至于蠢到如此行事,这定是有人陷害。”赵忠看见刘宏神情,慌忙跪下。 刘宏看着赵忠许久,最后收回目光。 赵忠能为新宦之首,确实不至于如此行事,因为此时行刺明摆着告诉天下人杨明是他杀的。 可不是赵忠,会是谁? “你方才说新任濮阳令?何人举荐?”刘宏望着蹇硕问道。 “袁隗。”蹇硕回道。 刘宏闻言一愣,又是汝南袁氏。 上一次王甫被杀时就有袁氏之人,这次杨明被杀竟然又有! “令司隶校尉阳球彻查此案,务必找出真凶。”刘宏说完,甩袖直接走人。 看得出他是真的动怒了。 杨明到了司隶被杀,这行刺之人当真是目无王法,胆大包天。 …… 司隶校尉府,后舍。 阳球愣愣地望着杨琦。 就在方才,杨琦告诉他自己的儿子,刚刚前不久被天子册封为万岁亭侯的杨明,被人于河南境内刺杀身亡。 刺杀的人出身河南荣阳郑氏,名叫郑浑,此时已经逃匿到了雒阳城。 就这一个消息,已经足够让他吃惊,以及疑惑。 吃惊是杨明被杀,杨明此前杀王甫可谓是做了他一直想做而未能做之事,是少有他钦佩之人; 疑惑则是若真是那郑浑杀了杨明,既不远逃边郡,又不折回荣阳,反而逃入雒阳? “你是说背后主谋之人,在雒阳?”待回过神来后,阳球随即问道。 杨琦点了点头。 “何人?” “赵忠。” “赵忠?!”阳球脸色由吃惊转为震惊。 杨明杀赵延之事雒阳不少人已经知晓,只是那赵忠会如此冒险? 不过很快,他又恍然。 虽然冒险,但如今事情已成,那赵忠只需设法为自己撇清关系即可,比如,杀郑浑灭口。 可想到这,他又面露疑惑。 若是这样,那郑浑回雒阳,岂不是自寻死路? “郑浑妻儿被赵忠控制。”看到阳球反应,杨琦又解释道。 阳球思索一阵,点了点头,这么说来倒是能解释得通。 “你是想我搜查那郑浑,还是搜查赵忠?”阳球接着问道。 杨琦摇了摇头,接着说道:“郑浑妻儿尚被赵忠控制,即便抓了郑浑,他也未必会指认赵忠。” “那依你之意?” “郑浑到了雒阳必然会设法见他妻儿,届时待他进了赵忠府邸,我们再来个人赃俱获。”杨琦随即说道。 阳球摸着长须若有所思,接着望向杨琦点头道:“我本以为公挺兄腹有经纶,未曾想竟也胸有成略。” 杨琦闻言讪笑,他哪有那种谋略,这些话不过都是杨明借张辽之后,让他如此行事而已。 “只是……”阳球却仍有疑虑。 “方正还有什么疑虑?莫不是怕了赵忠不成?”杨琦反问道。 “公挺何必如此激我?若是觉得我怕那赵忠,你又怎还会来寻我?”阳球倒也未生气。 “那还有何疑虑?”杨琦不解道。 “虽说刺杀案发生在司隶境内,可若涉及到赵忠,必然需要陛下定夺,若陛下……”阳球说着看向杨琦。 杨琦并未回答,这个杨明确实没和他说。 他正寻思着要怎么回答。 “圣旨到!”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喊声。 阳球赶忙起身向往迎去。 “诏,贼子猖獗,竟于司隶境内刺杀当朝亭侯,着令司隶校尉阳球彻查此案,不得有误。” “臣阳球,领旨。” 当送走宣旨的黄门侍郎后,阳球拿着圣旨,望着后堂,神色复杂。 这还真是缺什么,就来什么。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看不清堂中坐着的是他杨琦,还是那袁隗。 而且说来杨琦对那杨明是出了名的宠溺,杨明身死,怎不见其有多悲伤? 不过他旋即又笑了起来。 他本就是一利刃,若能除尽这天下宦官,握刀之人是谁又有什么分别? “公挺兄,想必此时郑浑身在何处你也知晓?”等回了堂中,阳球旋即问道。 “郑浑刺死我儿后,被我儿义从跟上。”杨琦回道。 “既如此,那便静等公挺兄消息。”阳球拱手道。 杨琦也起身,拱手拜别。 等出了司隶校尉府,他先观望了一下四周,接着才上了马车。 之前因上书曹操一事,尚书令阳球被曹节等人挤出了尚书台,不过刘宏知其能力,又因其在任上无过失,便把他改任了司隶校尉。 其不畏权势,行事严酷,任司隶校尉后雒阳贪腐之风一时肃清。 杨琦知道自己儿子选的人不会有错。 问题在于,那郑浑,真的可信吗? 第四十一章 乐极 赵府。 在得知杨明已死后,赵忠便生病告假了。 一来,是为躲避士人对他的攻诘;二来,自然是等郑浑来找他。 除此之外,他还派了人去确认杨明的死讯。 他安排前去监视郑浑的人没了消息,他自然会多加小心。 此时院中,就有死士在汇报消息。 “我抓了几个顿丘乡勇,他们说确实见到了杨明的尸体,胸口被刺。”死士汇报道。 “顿丘乡勇?”赵忠疑惑。 “是那顿丘令曹操派人护送杨明西归的,据说顿丘令曹操得知杨明死后连夜狂追二百里,在杨明尸体前嚎啕大哭,几近晕厥。”死士接着禀报道。 赵忠听到此处,基本确认了杨明的死讯。 这么算来,当初他也力挺曹操,算是为自己提前铺了一路。 他站起身来,长舒一口气。 此次刺杀杨明,曹节是极力反对的。 理由无非有二,一是刘宏此时对杨明颇为信任,贸然杀之必引发天子震怒; 二是杨明城府极深,一旦刺杀失败,反被杨明抓住马脚,必然汹涌报复。 曹节的理由,他都认同。 但他依然选择冒险,原因同样有二。 一来自然是因为赵延,也是主要原因。 赵延并非他的族弟,而是他唯一的亲弟! 当初他入宫父母深以为耻,便把他弟过继给了叔父,于是便成了他名义上的族弟。 如今他父母已故,赵延此时也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们宦官生不了子嗣,认再多养子也与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因此对亲人会格外看重。 因为那不仅是血脉,更关系到财产继承。 这就是为何曹破石投了鲜卑,曹节背负极大骂名以及被刘宏怀疑的风险,也要把后者赎回的原因。 而且赵延也尚未有子嗣,杨明这一杀等于绝了他一家的血脉,他必须报仇! 二来,也正是因为知晓杨明厉害,相比于在雒阳与杨明斗法,还不如冒险一搏。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杨明城府深,但也有弱点,从他对徐晃等人的做法来看就能看出,此人极重感情。 抓住这一点,他对杨明昔日部下逐一筛选,最后选中了郑浑。 郑浑的河南郑式早些年不错,其曾祖父郑众官至大司农,但到了这一辈早就没落。 那郑泰还故作清高,公车征辟不仕,以至于郑浑需要随杨明去漠北搏命扬名。 而且郑浑也有弱点,便是其对其妻极好。 这二人的弱点都被他抓住,才有了今日的结果。 并且自从王甫被杀,曹节费尽心思才把曹破石弄回汉庭后,杨明便成了悬在他们头顶的一把利刃。 如今杨明已死,大仇得报,利刃已除,他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 不急,不能急。 他又坐了回去。 还是等那郑浑来找他,等能完全确认杨明死讯再说。 说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等消息也未好好休息,此时放松下来,便转身回了房中休息。 等他醒来之时,天色已晚。 “几时了?”仆人伺候他起床,他开口问道。 “酉时刚到,主人。”仆人伏地回道。 他点了点头,接着走出屋去。 门口已有死士侯在那里。 “郑浑来了。”死士禀道。 听到这,赵忠脸上露出一阵阴冷的神情,接着便走了出去。 在院中,他见到了郑浑,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看起来颇为狼狈。 他漫步上前,等走到五步左右时停下,笑着说道:“文公此番立了大功,我必不会亏欠与你。” “我要见我妻儿。”郑浑无心寒暄,直接开门见山道。 赵忠收起笑容,开口道:“文公不必着急,这一路回来想必你也受了不少苦难,先在我府中休息一番。” “我写了一份证词,现在我友人处,若是见不到我妻儿,或者我过了戌时我仍未回去,他便会拿着证词去找杨琦。” 赵忠闻言脸色旋即一沉,这郑浑也不蠢。 不过也对,要是真蠢怎么会被他看上,自然也不可能刺杀成功。 “我派去协助你的死士在何处?”赵忠并未马上答应,而是询问起来。 “被我杀了。”郑浑淡然回道。 “杀了?!”赵忠脸色一变,他身旁的死士旋即拔出刀来。 “我杀了他,获取了杨明的信任,上了船,然后才有机会杀掉杨明。”郑浑随即说道。 赵忠闻言面色一阵潮红,如此,他终于能完全确认杨明已死,也确定为弟弟报了大仇! 他伸手示意死士刀刃入鞘,走到郑浑面前说道:“你的妻儿我好吃好喝伺候,我这就送你去与他们团聚。” 郑浑点了点头。 于是乎,赵忠亲自带着死士与郑浑一道坐上輼輬。 原本他是不打算亲自去的,可是郑浑刺杀杨明的方式,加上他所说证词的手段,让他不得不提防。 輼輬在内城绕来绕去,最后驶入一处偏僻小巷。 死士下车观望左右无人后,接着便掀开了车帘。 除了门口留下两个死士警卫外,剩余的人全都进了府邸。 府邸并不大,不过到处都有死士戒严,宛如一座牢狱。 等进入后舍,郑浑终于见到了自己久未谋面的妻儿。 二人只是神色有些憔悴,并未受到什么伤害,赵忠所言非虚。 郑浑见状上前拥抱其妻,妻儿哭声一片。 赵忠见状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三人的团聚,开口道:“既已见到妻儿,文公是否可以带我去取那竹简?” 郑浑闻言转过身来,不过却也并未点头,而是开口道:“常侍遣我一家出了城,我送常侍信物,再告知地点,常侍自可差人去取。” 赵忠闻言一愣,接着哈哈大笑。 这笑声尖锐,吓得郑浑儿子哭出声来。 等笑完,赵忠望着郑浑,摇了摇头。 “常侍难道不怕那杨琦持证词进宫面圣?”郑浑反问道。 “怕,可你就不怕吗?”赵忠说着挥手。 死士马上冲向郑浑妻儿。 郑浑想要阻拦,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架开。 不一会儿,郑浑的妻儿就被死士抓住,其儿子更是哭着喊父亲。 “赵忠,你要做什么?!”郑浑此时愤怒到了极点。 “说出你友人在哪。”赵忠声音冰冷。 他话音刚落,死士一把掐住了郑浑儿子的脖子。 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郑浑儿子涨红的脸。 郑浑双拳攥紧,身子不停颤抖。 “哦,我差点忘了,你在乎的似乎不是儿子。”赵忠接着道。 他话音未落,另外一个死士直接撕掉了郑浑妻子的深衣,露出里面的抱腹,死士动作未停又要去撕抱腹。 “我说!”郑浑终于控制不住吼出声来。 赵忠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何必那么麻烦?” 就郑浑的这些伎俩,在他面前还是太嫩。 他既然敢用郑浑,自然有办法拿捏。 “不过我自知说了绝无生路,能否再给我和我妻儿一些团聚时间?”郑浑开口道。 赵忠闻言看向郑浑,他倒是有些惜才了。 “一刻钟。”说完,他便领着其他人出了房门。 “守好门口。”待交代完之后,他便去了正堂休息片刻。 一刻钟时间未到,忽然有死士匆忙闯进堂来。 “主人,不好了!”死士神色无比慌张。 “慌慌张张,什么事?”赵忠脸色一沉。 “阳球,是阳球……”死士飞快说道。 “阳球?”赵忠一愣。 “阳球带人把府邸大门给堵了!”死士终于一口气说完。 赵忠闻言霎时呆住。 第四十二章 生悲 阳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赵忠此时心中疑惑。 他马上想到了郑浑,定是郑浑来找他之前先去寻了阳球!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同时他脑海之中又闪过数个想法。 首先闪过的便是杀了郑浑一家。 只是这很快被他否定,因为若被发现郑浑死于自家宅中,那便是人赃并获,不再是一封证词之事。 其次,就是带上郑浑一家从后门走。 方才死士所言,阳球乃是带人堵了大门。 有了决断,他当即让死士带上三人离开屋子。 众人快速到了后门,但是死士刚一打开后面便迅速退了回来。 后面外,也已有中都官徒隶堵住了门口,而且领头之人是杨琦。 这一下赵忠被前后夹击,已无路可走。 此时死士们齐齐望向赵忠。 是战是降,就等赵忠发话。 “把人押入屋中,其余人随我去前面。”赵忠做了决定。 既不是战,也不是降,而是选择去和阳球正面对峙。 此处是他的私人府邸,他只要咬死郑浑不在府中,量他阳球也不敢硬闯。 “吱呀~” 府邸的门打开,赵忠带着两个仆人走到门口。 此时门外火把一片,阳球骑着高头大马,领着近百中都官徒隶把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阳校尉,你率人围我府邸,意欲何为?”赵忠望着阳球,厉声质问道。 阳球马上拱手,淡然回道:“我接人举报,说刺杀万岁亭侯之人郑浑进了这间府邸。” “那恐怕阳校尉要失望了,我府邸有护卫把守,并非见到有陌生之人进入。”赵忠同样淡然回道。 “行刺之人怎可能光明正大而入,自是偷摸进去的,又岂能被赵常侍知道,有或没有,我带人进去搜查一番便知。”阳球接着道。 “阳方正!”赵忠脸色霎时变冷,沉声道,“此乃我私人府邸,岂是你说搜就搜?!” 他这话说完,身后屋内霎时间冲出十余持刀死士。 “赵常侍莫不是心中有鬼,才不肯让我进去?”阳球意味深长道。 “一派胡言,今日你阳方正没有天子诏令,我看你敢不敢硬闯我府邸!”赵忠说着挺直身子。 他可不是平头百姓,而是两千石的中常侍,虽说因病告假,但他的府邸,也不是他阳球可以随意搜查的。 阳球冷笑一声,接着真就从怀中拿出一份圣旨来。 这并不是杨琦给他的那份,而是他来之前去皇宫请来的。 在郑浑前往赵府之前,他就已经拿着郑浑的证词进宫面圣,刘宏见到证词后脸色阴沉。 然后,他火上浇油,向刘宏禀报了赵忠在邺城的房屋超出逾制,且到处搜刮钱财为自己建造府邸之事。 刘宏彻底暴怒,令他即刻捉拿赵忠。 赵忠愣住,随即大喊道:“不可能!那是假的!” 阳球哪还跟他废话,大手一挥,中都官徒隶已经冲了进来。 “你们敢!”赵忠开口呵斥,妄图吓唬住这些徒隶。 可事实证明那根本没用。 自打阳球上任后,这些徒隶跟着阳球那就叫一个雷厉风行。 反正阳球每次出发前都与他们说得明白,出事他一人负责,但若是干事时不往前冲,那司隶校尉府明日便对你关闭大门。 那些死士有几个抵抗了一下,但面对巨大的人数差距很快就被控制住。 这些徒隶进去之后,直接开始搜索起来。 很快,郑浑一家就被找到了。 屋外的死士负隅顽抗,直接被就地击杀。 郑浑的妻儿被带走,郑浑则被押到了阳球面前。 看见郑浑之后,阳球冷哼一声,接着道:“赵忠,你还有何话说?” 赵忠脸色几度变幻,但最后还是开口道:“我要进宫面见陛下。” “赵常侍恐怕是没这个机会了,带走!”阳球大手一挥,徒隶直接上前把赵忠拿下。 …… 玉堂殿。 刘宏手按颞颥。 此时殿内仅有他与曹节二人。 在他令阳球去抓捕赵忠后,曹节已在此为赵忠求情了近半个时辰。 但是刘宏气虽消了一些,但仍对赵忠极为不满。 只因赵忠刺杀杨明之事,性质比当初杨明刺杀王甫更加恶劣。 那时杨明尚有大义,赵忠有什么?不过是一己私利! 如今北部边郡好不容易安静了半年,杨明一死,又不知会生出多少祸患来。 就在此时,蹇硕匆匆入殿。 “陛下,阳球在赵忠府邸搜捕到郑浑及其妻儿,现已将其押入雒阳狱。”蹇硕跪地禀报道。 “好一个赵忠!”刘宏消下去的气瞬间又蹿了上来。 这下人赃俱获,曹节再怎么说情也是白搭。 “陛下,奴婢奏请剥夺赵忠爵位,将其降为小黄门。”曹节开口道。 刘宏闻言死死望着曹节。 曹节早前不顾一切赎回曹破石已令他不满,如今这样还为赵忠求情,真不怕他天子一怒? 当然他此时也有些好奇,他自然知道新宦与旧宦私底下的斗争。 如今赵忠有难,曹节冒死维护有些不合情理。 曹节伏地,开口道:“陛下,王甫已死,奴婢年事已高,恐无多少时日,若赵忠再去,又还剩多好奴婢能够真心伺候陛下?” 此时他已不顾蹇硕在场,直言不讳。 不过他这句话让刘宏沉默不言。 曹节先前是在为赵忠求情,但此时,是在提醒。 他刘宏毕竟是依仗宦官才得以重掌皇权,而宦官再嚣张跋扈,也不过是皇权的延伸而已。 离开了宦官,他拿什么去抗衡那些士人? 难道他要又重用那些可能威胁到皇位的外戚吗? 蹇硕此时并未说话,如今杨明已死,他在外廷助力已失,要极力低调。 “你们先下去吧。”刘宏放下手,开口道。 曹节的提醒很及时,可若仅仅只是除去爵位,士人必然不肯善罢甘休。 杨明如今身份实在太过特殊,他还得思虑一个更为稳妥之策。 …… 星月皎洁,船向西行。 一支船队正向西行,绵延的船队首尾一里多长,正是杨明一行人。 王修站着,杨明则躺在他的靠椅之上。 此时两人正望着河南岸的雄关,成皋关。 此关高约十丈,犹如天堑一半卡住黄河南岸西进雒阳之路。 当然此关还有一个更为人所熟知的名字,虎牢关。 或者因为汜水是关前的护城河,又被称作汜水关。 “不知此时雒阳城内局势如何了。”虎牢关遮挡了北望的视线,杨明不由开口道。 他们虽谋划了诸多,但毕竟还在船上,并不知道城中的具体情况。 “主公不必担心,即便郑浑失败,与主公而言也并无损失。”王修开口回道。 事实却是如此,郑浑等人成功最好,失败了,就当是杨明用假死安全回到了雒阳。 “那你怎么也面有担忧?”杨明笑着问道。 “主公昔日为何要杀王甫,而不留于天子决断?”王修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杨明道。 “天子不一定会置王甫于死地。”杨明回道。 不过等他说完,他再看向王修,似乎也知道王修担忧的是什么。 天子不一定会置王甫于死地,也不见得会置赵忠于死地。 不过他却摇了摇头。 “主公这是何意?”王修不解道。 “若赵忠真被抓,他必死无疑。”杨明回道。 “为何?”王修还是不解。 “因为抓他的人是阳球。”杨明接着回道。 阳球,字方正,幽州渔阳人,天性严厉,喜申不害、韩非学术,当世酷吏。 年轻时,郡中有官员辱其母,他纠集数十名少年将官吏及全家杀死,得以扬名,被举为孝廉并入了尚书台。 其精通典章制度,起草奏章为尚书们推崇,官至九江太守,但因行事风格过于严苛,几经沉浮。 他为议郎时,正值曹节、王甫等人奸恶肆虐,玩弄权术,煽惑朝廷内外,他就曾拍着腿发愤道:“若阳球作司隶,此曹子安得容乎?” 如今,他便是司隶校尉。 第四十三章 死 “滴答~滴答~” 血顺着赵忠白皙的身子滑落到脚底,然后一滴接一滴落到地上的血泊中。 此时的赵忠双手被绑,吊在空中,身上早已是皮开肉绽。 在把赵忠抓入雒阳狱之后,阳球亲自拷打,五刑俱用,场面极其血腥残忍。 牢门外的狱卒都不忍直视。 不过阳球却仍觉得不痛快。 他知道刘宏对待宦官一向宽容,所以他要尽可能多地搜集罪名。 赵忠此时已极为虚弱,他已知难有活路,便开口央求:“阳校尉,看在我侍奉陛下多年,还望能少些刑罚。” 阳球闻言霎时大怒,指着赵忠鼻子呵斥道:“你从弟赵苞,去岁末母及妻子为鲜卑所掳,他为国舍孝,率军攻鲜卑,母及妻儿皆遇害,事后葬母,呕血而死,你呢? 操弄国权、横征暴敛、骄纵贪婪、祸国殃民,如今为一己私利不顾边境安危,擅杀万岁亭侯,罪恶不可言状,死尚不足以消你罪责,有何颜面奢求宽恕?!” 赵忠大怒,用尽最后力气喊道:“早知当日你回雒阳时就该除掉你,如今你折磨于我,不久必将自取其祸!” 阳球闻言也是大怒,转身喊道:“取土来!” 身后狱卒不敢忤逆,取来黏土递给阳球。 阳球当即用土封住赵忠的嘴,然后一手持棍一手持棒,左右开弓,其声不断。 身后狱卒见状全都低下头去。 赵忠开始还有些反应,但后面已毫无动静。 待到筋疲力尽,阳球方才扔掉棍棒罢手。 此时狱卒伸手去探赵忠鼻息,吓得跌倒在地。 “校尉,他……他死了。”狱卒害怕道。 中常侍,且还是中常侍新宦之首,如今被活活打死在诏狱之中。 这是大汉建国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阳球却只是冷哼一声,毫不在意。 第一次党锢之祸时成瑨、刘质等人被狱中处死,第二次党锢之祸时李膺、杜密、翟超、刘儒、荀翌、范滂、虞放等百余人皆被下狱处死! 如今只不过一个赵忠而已,这对他而言仅仅只是开始。 那些宦官,包括曹节之内哪一个不是罪该万死? 只要他任职这司隶校尉,那些宦官便休想有一日安宁。 他淡定走出赵忠牢房,接着往下一处牢房去。 此处牢房内关押的郑浑。 与赵忠不同,郑浑并未受到任何刑罚。 阳球在牢房外坐下身来。 “赵忠已死。”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让郑浑大笑起来。 “用我郑浑一命,换他一命,值了!”待笑完,郑浑望着阳球淡然道。 “你可还有什么想做之事?”阳球开口道。 郑浑刺死杨明,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都是必死无疑。 阳球之所以会尊重他,是因为那封证词,若无那封证词,他请不到刘宏圣旨。 而请不到圣旨,单凭先前那份彻查令很难进去府邸,人赃俱获也无从谈起。 “若有一杯美酒,当无憾。”郑浑开口道。 阳球点头,接着便让人去准备了一顿美酒佳肴。 看着郑浑吃得开心,他也起身离开。 待到阳球离去,郑浑从怀里拿出一根羽毛来。 那羽毛呈紫绿之色,鲜艳异常。 进入牢狱会有检查,利刃是带不进来的,但一根鸩毛并不难办到。 他把羽毛划过酒杯,接着端起酒杯来。 在他来雒阳之前,杨明也已向他保证会赡养他妻儿。 便是先前在赵忠府邸,他也看到妻儿被杨琦接走。 如此,他已没有憾事。 脑海中闪过妻儿容颜,他举在空中碰杯,接着一饮而尽。 鸩之羽毛剧毒,划过酒杯,酒便成了鸩酒。 …… 翌日,刘宏终于有了决断。 他当即召见曹节,令其让人把郑浑带来面圣。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情的关键还是在郑浑。 如今杨明已死,人死不能复生,对他而言最好的选择是保住赵忠。 而要保护赵忠,那只需郑浑推翻证词,然后一人揽下罪责即可。 至于为何要推翻,那赵忠如何要挟郑浑,他便以同样的方式要挟即可。 而且他与赵忠不同,他是天子,若是郑浑不同意,那他妻儿必死无疑。 刘宏在等曹节把人带来。 约半个时辰后,曹节回来了,不过并未带来郑浑。 “陛下,赵忠、郑浑皆已死于狱中。”曹节跪地道。 刘宏听完怔住。 “你说什么?为何都死了?”等回过神来后,他直接起身走到曹节面前。 “郑浑畏罪饮鸩自杀,赵忠……被那阳球活活拷打致死!”曹节说到赵忠时面露悲愤,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刘宏皱起眉头,却也并未再开口。 他调任阳球为司隶校尉,一是因为曹节等人不满阳球在尚书台所为,二是想借阳球之手在司隶为他弄些钱财。 事实上阳球调任司隶校尉后干的确实不错,折腾了不少世家豪右,帮他弄了不少钱财。 至于阳球说要惩治的宦官,宦官多在宫中,阳球鞭长莫及。 可赵忠的鲁莽终究还是给了阳球机会,而阳球本就为酷吏。 至于郑浑,杀了恩主,或许本想救了妻儿远走高飞,但被抓也自知无活路,畏罪自杀也正常。 只是可惜他考虑的时间有点长,若是昨夜有决断,这二人倒是不会死。 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陛下,阳球任平原相时本为酷吏,昔日三府上书免去其官职,因其在九江时有微末功劳,才得以被重新提拔任用。 如他这般愆过之人,好为妄作,不宜再以其为司隶校尉,以免放纵其暴虐,还望陛下明鉴。”曹节伏地道。 宦官虽内斗,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他先前极力劝阻赵忠莫要冲动行事之原因,也是赵忠事情败露之后他会竭力挽救赵忠之原因。 但如今赵忠已死,那当务之急便是先去掉阳球司隶校尉一职。 “若阳球作司隶,此曹子安得容乎?”此话非阳球此时才说,且他如今态度,非要把所有宦官除尽才肯罢休。 刘宏颔首:“调任阳球为卫尉,此事且先这样。” 曹节领命退下。 …… 杨明的船队终于抵达孟津。 抵达孟津之后,他们并没有即刻赶往雒阳,而是遣人往杨府送信。 杨琦在收到信后,即可进宫面圣。 “你说什么?!”云台殿中,得知杨明未死,刘宏惊得直接站起身来。 “先前不是你入禁中说你儿已死?”接着,扑面而来的便是怀疑。 “臣也以为我儿已……今日收到我儿送来的信才知发生了何事。”杨琦解释道。 “说来听听。”刘宏眼睛死死盯着杨琦。 “我儿被刺之后重伤濒死,顿丘令曹操飞奔二百里赶去,见我儿已奄奄一息,哭至近乎晕厥,当时我儿义从便赶往家里送信,让人提前准备后事。 不曾想名医华佗此时竟也在东郡,被请到船上后对我儿医治,两日两夜施救,竟转危为安,捡回一条性命,如今行至孟津停留养伤。” 杨琦回禀道,说到濒死处不禁老泪纵横,伸手掩面。 刘宏闻言一阵沉思,接着起身扶起杨琦道:“这是天佑你儿,也是天佑我大汉。” 待送走了杨琦,刘宏当即把吕强叫来。 “你去一趟孟津,看看杨明伤势如何。” 吕强为人公正无私,想要知道实情,派他去最为合适。 待吕强走后,刘宏又召来高望,让其去雒阳狱查验郑浑之死。 等做完这些,他走出玉堂殿,令人准备輼輬去濯龙园。 第四十四章 谋定 阳球又接连审讯了赵忠党羽,翌日才回到司隶校尉府,此时他把目标瞄准下一个人,张让。 赵忠所供证据之中,张让牵连甚至,若能顺势拿下张让,那宦官势力将被彻底打压。 须知曹节年事已高,剩余中常侍能力也远不如赵忠、张让。 “圣旨到。” 他正思索间,忽然有黄门侍郎来了府衙。 他起身迎了出去接旨。 “诏,司隶校尉阳球为卫尉,即刻上任,不得有误。” 当黄门侍郎宣读完圣旨后,阳球整个人愣住。 他才除了一赵忠而已,天子怎么可以这么快就把他调离?! “阳球,还不接旨?”黄门侍郎看到他没反应,开口提醒道。 “臣阳球,接旨。”阳球上前接了圣旨,不过他接完之后直接拿着圣旨奔向府衙外。 他要去面圣! …… 輼輬内,刘宏正与何贵人嬉戏。 何氏生得貌美又擅于房事,他尤为宠幸,之前更是为他诞下皇子,封为贵人。 如今何氏身体恢复,又可以受他临幸。 说来上次观九真麟交媾被打断了雅兴,这次带上美人与院中奇珍异兽共迎春机,必定别有一番趣味。 只是车还未出北宫,就被人迎面拦下。 他掀开车帘,接着便看到阳球手持圣旨跪于车前。 望见刘宏,阳球立马道:“陛下,臣无清高德行,却被委以尽忠之重任,虽诛杀赵忠,但仍遗漏张让等狐狸,不足以向天下表明朝廷圣明,请陛下再予我一月时间,臣一定使豺狼鸱鸮统统服罪。” 刘宏闻言眉头紧皱,放下帘子坐了回去。 如今赵忠刚死,阳球便如此急不可耐要除掉张让,意欲何为?! 莫不是要把宦官全部剪除,使其成为士人摆弄之傀儡? 亦或受何人指使,想要篡位不成? 不过阳球之司隶校尉乃其亲任,他此时虽气愤,却也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好让对方识趣退去。 可紧接着车外便是一阵清晰的磕头声。 刘宏眉头紧皱,以阳球之政治水平自不可能不知此时他不想再动宦官,这是在逼他! 然后,是一连串的磕头声,声声清脆可闻。 阳球这是用实际行动告诉刘宏,没错,他就是在逼刘宏! 刘宏呼吸加速,脸色阴沉,一旁的何氏不敢作声。 许久,刘宏直接隔着帘子呵斥道:“卫尉阳球欲抗拒诏命?” 外面磕头声止,但没有其他动静。 刘宏见状掀开帘子,看见阳球仍跪在那里,额头上全是血迹,他随即又呵斥道:“卫尉阳球欲抗拒诏命?” 阳球双手攥拳,表情绝望,但仍未起身。 刘宏见状直接走出,站在輼輬上,俯视着阳球,第三次呵斥道:“卫尉阳球欲抗拒诏命?!” 终于,阳球痛哭伏地,哽咽道:“臣阳球,领诏令。” 刘宏冷哼一声,转身进了輼輬,直接示意回宫。 在回宫路上,刘宏靠在软榻上一言不发。 阳球方才的行为胆大妄为,若是以往怎敢如此? 这必然与王甫、赵忠之死大有关系。 一念至此,他坐起身来。 他必须放出姿态,否则这些士人真会顺势把宦官赶尽杀绝。 等回了玉堂殿,刘宏随即让蹇硕把曹节、张让叫到殿中来。 等他们到了,他随即让蹇硕宣布了两个诏令。 第一条诏令,曹节仍任大长秋,但同时兼任尚书令。 当这一诏令下达之时,一向淡定无比的曹节眼皮都跟着跳了一下。 东汉二百多年,还从未有宦官兼领过尚书令,他这是成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人。 刘宏此举信号强烈,这不仅是弥补宦官权势损失,更是在敲打士人。 尚书令可以给,若士人再不识趣,司隶校尉亦不是不可! 曹节跪地拜谢。 接着,是第二条诏令,令中常侍张让即刻在鸿都门内设置学校,招收学生。 关于鸿都门学,刘宏并不是此时才有想法。 早在数年之前,他就已经令人在鸿都门内设置个人场所,以招收尺牍辞赋、书法等人才。 但因为其为宦官掌控,一直受到士人强烈抵制。 也因此,设置类似太学一般的学校也一直被搁置。 如今正好是个机会。 此条诏令相较第一条更为露骨,须知当今掌握朝廷的今文经世家本就遭受着古文经士人压力。 若天子再支持宦官子弟一同攻击,那他们的形势将岌岌可危。 等颁布完这两条诏令,刘宏心情这才好转许多。 最后,他令蹇硕告知群臣,他此时身体不适,要在内宫歇息,这几日不接见任何人。 等做完这所有,他这才搂着何氏去往内宫之中。 …… 杨明,此时是真的在孟津养伤。 为免怀疑,他早在郑浑“行刺”之前就在胸口划开了一道大口。 阿一寸步不离地照顾他。 虽说杨明未死,但自从上次刺杀之后,她表现的比张辽还要护主。 包括杨明在内,谁也无法说任何不适,她可是王异贴身婢女,在杨明遇险之后这么做无任何不妥。 不过相较于于阿一的理所当然,杨明此时的心情却颇为复杂。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路的悉心照顾,让他对阿一生出好感,那日拔剑自刎更是让他动情。 这怪不得他,当有一女子因你死了在你面前拔剑自刎,这怎能不让人触动? 所以他此刻既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王异,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阿一。 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说服自己,此时的他毕竟不是身处原先那个一夫一妻制时代,而阿一终归也是王异的贴身婢女。 他若真喜欢,大不了以后纳为妾便是。 “主公。”就在这时,张义进了屋内。 孟津与雒阳之间有六七十汉里,消息仍需有人传递。 张辽大伤初愈,之前又受命奔波,如今在雒阳休息,这任务便给了张义。 一旦雒阳有什么大事发生,张义就会第一时间赶来汇报。 与张义一起进来的还有王修。 阿一见到王修后主动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张义接着把阳球被调任卫尉,曹节出任尚书令以及天子开办鸿都门学等事悉数说了一遍。 待张义禀报完下去,王修便开口道:“主公,司隶校尉如今空缺,不过我以为此时并非良机。” 荀攸的阁楼三策,杨明先前已与其提及。 杨明示意他坐下说。 “陛下如此行事,态度明确,便是要维护那宦官,此时若图司隶校尉之职,一来因主公先前所行之事,陛下很难应允,二来即便当了司隶校尉,与宦官再起冲突,陛下也依然会维护宦官。 且主公即将及冠,届时入郎署,极有可能入尚书台,而此时曹节为尚书令,必然刁难,主公应付起来也非易事,故修以为主公此次回雒阳后应当收敛锋芒,韬光养晦,待时机成熟,再图司隶校尉之职。”王修坐下后说道。 从他言语之中,首先能感觉出他是支持杨明选择中策。 其次,他觉得这个计策需要考虑时局。 如今刘宏态度明确,杨明宜守不宜攻。 杨明听完后点头认可。 如今发生的一切,赵忠被杀,曹节提前出任尚书令,都是他杀赵延所引发的连锁反应。 就如同王胡的出现是个意外一样,这些事情的发生都不在他计划之中。 不过这些并不影响他的主体计划。 因为他的计划从来都不是和此前的窦武,或者是历史中的袁绍那样“除尽宦官,士人专政”。 作为穿越者,他知道刘宏是可以说出“张让是我公,赵忠是我母”的天子,你杀尽宦官跟杀刘宏有多大分别? 所以刘宏在位之时,这么做就不可能成功。 而他此前所做看似处处针对宦官,但都事出有因,杀王甫是为扬名,杀赵延是意外,计除赵忠则是自保。 何况宦官就是导致大汉崩盘的所有原因吗? 不,它们只是最后那根稻草。 士人,或者是世家大族兼并土地才是主因。 历史之中,几乎每个王朝末年都是土地兼并到极端诱发了农民起义,朝廷被迫将军权下放,然后形成割据势力,进而导致王朝崩塌。 东汉也是如此。 而且东汉先天畸形,这是一个为了延续汉国祚,皇帝向世家妥协而建立的王朝。 这意味着即便他现在是皇帝,也拿这些世家大族毫无办法。 别说刘宏如今就是这样,当初立国的汉光武帝刘秀什么人杰,他丈量土地都能搞得“民变四起”而不得不中止。 杨明可不觉得他比“大魔导师”还更有治国才能。 因此“除尽宦官,士人专政”一不可行,二即便成功也没太大意义。 他的主体计划一直未变,就是破而后立,走争霸之路。 第一个五年扬名已成,第二个“五年计划”就是要招揽人才,打造基本盘,为黄巾之乱做准备。 关于黄巾之乱,他在雒阳时也曾想过是否可以靠杀张角来阻止,或者减轻起义规模,让百姓少遭些苦难。 但这次青州之行,他越发感到黄巾起义爆发的必然性。 底层百姓连活着都是奢求之时,那就是一堆干草,一粒火星就可以点燃。 杀了张角,无非是等待下一个起义军领头人出现。 况且此时的张角为“大贤良师”,杀了他民怨沸腾,未尝不会让起义提前爆发,又或者是参与之众更多,适得其反。 换句话说,两汉四百多年堆积的问题,已经呈现出一种不可逆的大势。 所以王修“韬光养晦,等待时机”的建议恰到时机,也正中下怀。 …… 几日后,一辆輼輬在执金吾卫士护送下抵达孟津。 杨明在卧榻上见到了吕强,那个他只听过却又素未谋面的宦官中的“特例”。 吕强其人看起来也如曹节等人一般消瘦,但那份气质,即便是不会相术之人也完全能感觉出来,与曹节等人截然不同。 吕强持节,代天子慰问。 杨明自然知道慰问不过幌子,确认伤势才是目的。 因此他坦然展示了自己未愈合,看着仍触目惊心的伤口,吕强看完后关心了一阵便走了。 等到吕强离开,王修走了进来。 “他往东郡去了吗?”杨明开口问道。 王修点了点头,接着道:“我有些担心,那华佗是否会依主公所言回答。” “叔治不必担忧。”杨明摆了摆手。 “主公为何如此肯定?”王修仍有担心。 “他知我活,于百姓有利。”杨明回道。 …… 第四十五章 及冠 在孟津休息月余,杨明终于动身回雒阳。 他伤势已愈,当然更为重要之事,他要赶回雒阳行冠礼。 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及冠,这是《礼》中的规定。 虽然诸如天子诸侯,因要早日执掌国家会提前,又或是百姓担心活不到二十而提前。 但那些终归是少数,对多数人而言,尤其是世家子弟,二十及冠是常礼。 杨明回到雒阳,让张辽领众人先回杨府,自己则带着张义独自去了隐巷酒肆。 他回雒阳之前,便已约定好与蹇硕在此相会。 进入酒肆,杨明发现蹇硕是站着在等他。 等看到他之后,蹇硕更是一步上前,兴奋道:“我就知你未死!” 杨明笑了笑,回道:“侥幸而已。” 说话间两人已坐下。 蹇硕坐下后便压低声音道:“少君此前是否为假死?” 或许是担心杨明有所顾虑,他又补充道:“此地就你我二人,少君但说无妨。” 虽然吕强为天子带回了杨明确为被刺的消息,但他仍有疑惑,毕竟杨明谋杀了王甫。 杨明摇了摇头,然后解开了自己的袍子,露出胸口的伤痕。 伤口虽已愈合,但疤痕看着仍触目惊心。 蹇硕见状也打消了怀疑,说来赵忠是被阳球打死,杨明又不在雒阳,若要谋划难度太大,看来确实是侥幸。 “说来也是阴差阳错,陛下原本因赵延之死欲对你施以小戒,不曾想你被刺杀,如今陛下恐怕反而要施恩于你。”蹇硕接着说道。 杨明听完倒不觉得意外。 刘宏忽然连续做出对宦官有利的诏令,那自然需要做一些安抚士人的举措,此为帝王平衡之术。 那么此时还有什么,比给刚刚被宦官刺杀过的他恩惠更有用的呢? “那赵延也是该死,陛下已调徐州之粮前往赈灾,他竟还辜榷乡里,实是贪心不足,自取灭亡。”蹇硕感慨道。 杨明闻言却是一愣,抬头看向蹇硕道:“朝廷有向青州赈灾?” “少君不知吗?陛下调了十万石粮食,优先送往灾情严重的北海和东莱等地。”蹇硕疑惑道。 杨明摇头,他并未在不其听任何人提起过。 那日赵府分粮,他也未见到谁说过什么赈灾之粮。 很显然,这批粮食并未在赵府。 若不在赵府,那要么是徐州之地未发粮,要么这批粮到了不其地方大族手里。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进了士人口袋。 他们虽未劫掠乡里,但又何尝不是饥民人相食的推手? 一想到这,杨明忽然有股强烈的生理不适感。 蹇硕此时也有所意识,干笑了一声。 “曹节最近有何动向?”杨明转移了话题。 中常侍当中,他最顾虑的还是曹节,蹇硕会怀疑他假死,曹节自然也会怀疑。 而且如今曹节兼领尚书令,权势滔天。 蹇硕摇了摇头:“他此时忙着和尚书们争权。” 杨明闻言明白过来。 虽说刘宏让曹节兼领了尚书令,但尚书们作为士人怎会屈服。 不敢明着和你作对,把你架空这对士人来说还不是轻而易举? 那么自然的,曹节肯定也要设法把尚书换成自己人,这必然又是士宦之间的又一轮激烈交锋。 此时的曹节,确实应该无暇顾及他。 这算是好消息,在纳了王修建议后,他正要韬光养晦一段时间。 从酒肆出来,杨明接着便乘车回了家。 杨琦见到他,直接老泪纵横。 假死之事,杨琦最开始并不知情,他只知杨明被刺重伤,死里逃生,准备对赵忠反戈一击。 如今真见到杨明平安归来,他情绪有些失控。 待父子家长里短完,杨琦接着便说了冠礼之事。 礼在汉时极为规范,受冠者要先卜筮吉日,十日内无吉日,则筮选下一旬的吉日。 所谓“旬”就是十日之意。 等选好了吉日,然后将其通知亲友。 及冠礼前三日,又还要用筮法选择主持冠礼的大宾,并选一位“赞冠”者协助冠礼仪式。 这是杨明的人生大事,自然要提前安排妥当。 等和杨琦聊完,刚回到房间,杨亮就来寻他。 “兄长,你行了冠礼是不是就有字了?”杨亮好奇心很足。 杨明点了点头。 表字,乃是及冠最重要的标志。 而且表字之后,除非是非常亲密之人,否则不能再以小名相称。 “不知道谁会给兄长取字,又会取什么呢?”杨亮此时颇有点期待。 实际上杨亮说完,杨明也有些期待。 这个表字可是门大学问,并非想叫什么,就可以表什么。 表字一共有两个字,如果按照《礼记》的要求,第一个字按照辈分,嫡出者顺序为伯、仲、叔、季。 比如王修,字叔治,他就是自己那一脉第三个嫡子。 然后第二个字,大部分都要与“名”意思相近或有联系。 依旧拿王修来说,修与治,这应当是取自《礼记》当中的“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 再以曹操举例,字孟德,曹操是庶长子,第一个字用孟而非伯,而操和德,操行和品德。 当然时间来到东汉,也并非所有人都按这个方法来。 比如袁绍,字本初,绍本意为继承,本初则有初始根基之意,寓意克继祖业。 所以这和是否出身世家大族也没关系,就看取表字的人是谁。 “伯亮?”杨明试探性说道。 《苟子·天论》云:“在天者莫明于日月”,明的本意就是明亮之意。 诸葛亮,就是字孔明。 “那兄长岂不是与我都有亮字?”杨亮开口说道。 杨明闻言一愣,他倒是一下子没注意这个。 所以,取字的人应该会有所避讳? 那若不取“亮”字,会取“光”自? 伯光? ……田伯光? “再有几日便及冠,届时自然知晓了。”杨明瞬间失去了再猜下去的想法。 一转眼,已是六日后,为杨明主持冠礼的大宾确定,是他的叔公杨赐。 又三日后,杨氏宗庙,亲友集聚,宾客盈门。 杨明身着采衣,即缁布衣进入宗庙之中,跪于蒲团之上。 父亲杨琦与大宾杨赐皆着礼服,站于杨明身前。 冠礼一共要加三冠,衣服也要加三次。 第一冠,为缁布冠,加之,便代表有了治人之权; 第二冠,为皮弁,加之,便代表有了服兵役之权; 第三冠,为爵弁,加之,便代表有了参加祭祀之权。 礼乐声中,杨明三冠加完,衣服也已是大袖长裙礼服,还戴上了他的金印紫绶。 等到这时,宾客都齐齐望向杨赐。 接着,便要给杨明取字了。 杨琦此时走到一旁,从他和杨赐眼神来看,两人显然先前已有过交流。 “《礼记》四十二篇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为你取字‘德’。”杨赐开口道。 明之本意为亮,但《说文解字》中多意,引申有英明、德才之意。 听到德字,杨明还是稍显意外,不过幸好不是光字,要不然他真怕自己一时接受不了。 “又因其为嫡长子,故字伯德。”杨赐接着说道。 伯德,当听到这两字组合到一起时,杨明忽然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只是他一时间也未想到,不过表字已取,他向杨赐行礼致谢。 杨明,字伯德。 这便是伴其一生的名字。 第四十六章 公车征召 冠礼并非取完字就结束,在这之后还有诸如拜见乡大夫等一系列流程。 等完成所有流程之后,杨明才得以回到府中与宾客们一起飨食,整个过程才算结束。 飨食宴上,杨明自然也是备受瞩目,时不时有宾客前来打招呼。 此时来打招呼之人,是那许久不见的荀攸。 不过荀攸此次并不在最前,而是跟随在一旁。 他们一共有三人,领头的人是一五六十岁的中年人,品貌不凡。 不过杨明的目光很快被第三个人吸引过去,那是一个看着年纪和杨亮差不多大的少年,长相清秀通雅。 待走到近前,他更是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这让杨明不由得又多看了少年几眼。 杨琦和对方打完招呼,杨明也知道了中年人的身份,是荀攸此前说过,那个要将女儿嫁于杨亮的叔公荀绲,此时为济南相,两千石之职。 一番交谈后,荀绲向杨明和杨琦表达了来意,他准备为杨明举孝廉。 原本去年之时,刘宽已为杨明设计好了入仕道路,先为三公府属吏,再举茂才,一片坦途。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先是杨明忽然被刘宏拉去北伐鲜卑,自然无法入太尉府为属吏。 再是等到他北伐归来,一个日食,刘宽被免了太尉之职,结果到如今都还未轮到新的三公之位。 所以荀绲此时提出要为杨明举孝廉,合情合理。 至于什么两家联姻不合适之类的完全不存在,因为察举制向来都是“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 聊完了正事,荀绲便坐下来与杨琦闲聊。 杨亮虽仍未娶荀绲之女,但此时二人已与亲家无异。 杨明也与荀攸坐下叙旧。 聊了两句,他便忍不住转头望着荀攸身旁的少年,好奇道:“公达,这位是?” “荀彧见过少君。”荀彧拱手向杨明行礼。 果然。 杨明闻言欣喜,忍不住又多看了荀彧几眼,而且是越看越顺眼。 荀攸擅奇谋,荀彧却是个全才,谋略、政治、军事、识人,甚至品德都是顶流。 给三国谋士综合能力排名的话,荀彧是和诸葛亮争第一的存在。 如果荀彧能为他所用的话,那他的争霸之路至少多了三成把握。 至于荀彧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也不奇怪,荀氏八龙虽名满天下,但入仕的并不多,如今出了一个“王佐之才”,自然是要重要场合露脸。 “不知公达近日是否在雒阳?”杨明回头问道。 “我与叔父今年均已定居东都。”荀攸开口道。 他嘴里的叔父,应当指的就是旁边站着的荀彧,虽然他年龄比荀彧大许多,但辈分更低。 杨明稍显意外,他所知的历史中可没有二荀客居雒阳的记载。 不过细想一下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再过几年就是黄巾之乱,那时的汝南会是黄巾重灾区,可历史中未有黄巾之乱世二荀的记载,那么他们早迁入雒阳是种合理解释。 想到这,他当即发出邀请:“此时正值桃花盛开,何不一起郊游,赏花、烤肉、喝酒?” 荀攸还未开口,荀彧已一脸期待道:“能与少君一起郊游,彧之幸也。” 杨明闻言大笑,荀彧这落落大方的性格相比荀攸的寡言少语更为招人喜欢。 而且虽说荀氏此时不能为他所用,但眼光要放长远,先打好关系有利无弊。 尤其二荀此时不过只是荀氏家族之中的小辈,以杨明如今的名望,对方很难拒绝他的好意。 就在这时,荀绲与杨琦已经聊完,转身准备离开。 二荀与杨明约好了郊游的时间,也随荀绲一起离开。 “荀绲之子,举止谈吐颇为优雅。”杨琦坐下后望着三人背影,抚着长须道。 杨明听到这话时转过头来:“父亲说什么?” “我说那荀彧,颇有其父之风。”杨琦重复道。 杨明却是愣住。 “我儿不知荀彧是荀绲之子?”注意到杨明反应,杨琦开口道。 杨明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他之前没见过荀彧,刚才也以为是荀彧年少有名被带来露脸的。 至于前世,他只知道荀彧出身颍川荀氏,且是八龙中某一人之子,至于具体是谁他并未去了解。 毕竟作为UP主,做的内容要迎合观众市场,观众想看荀彧的是才能,是如何驱狼吞虎,面对忠于曹操还是忠于汉室的艰难抉择,而不是他父亲是什么名字。 只是这样的话,等到他弟弟杨亮和荀氏完婚,那他和荀彧? 他一时间有些理不清“弟弟的丈人的儿子”是何关系。 好像是没有关系? 杨明正寻思着,此时又有二人向他走过来。 杨琦这次主动起身向对方行礼。 等杨琦介绍完,杨明当即也向二人行礼。 二人都姓陈,且都是大儒。 年长一些,面色刚毅与杨赐有几分神似的,是出身东海陈氏,现居三公司徒的陈耽。 稍年轻一些,看着胸有城府的,则是下邳陈氏如今的掌门人,此前任职司空,如今挂职九卿之一廷尉的陈球。 陈球对杨明大家赞赏,这与杨明先前在东莱所为有关。 而二陈来的目的与荀绲如出一辙。 “我准备以司徒府名义,举伯德为茂才。”陈耽开口道。 陈耽说话时,陈球望着杨明,不断暗示的点头。 陈耽虽非出身下邳陈氏,但东海也在徐州,与下邳紧邻,二陈其实仍是一家,这多半是陈球之意。 杨明在东莱帮了陈氏大忙,陈氏自然要回报,这便是世家之间最为寻常的利益往来。 况且弘农杨氏地位崇高,陈氏这么做能增加两家关系,何乐而不为? 杨琦也是笑得尤为开心,两千石、三公争着为杨明察举,这即便是在杨氏也极为罕见。 杨明率领杨氏指日可待。 而作为当事人的杨明,此时却并未见欣喜。 虽说他知道这些人举荐他与一般的察举不同,并非是为了当他的恩主,而是要与杨氏交好。 可即便这样,这是两汉,他也跑不开二元君主制的问题。 比如陈耽,他虽并未深入了解,但在做十常侍视频时,知道此人日后因为力谏刘宏杀十常侍而死。 如果他为陈耽所举,那他那时必须站出来为陈耽发声,自然也就需要承担因此可能带来的政治风险。 在这点上,他与别人是大不同的,别人与举主绑定利益关系,是大有裨益,而他则是弊大于利。 如果真要被举,他宁可等一等,等到刘宽或者杨赐再任三公之时。 就在此时,府外忽然一阵马嘶声,紧接着便有仆人领着一官员匆匆进门。 “杨明何在?”官员手持一封公文,进门便手举公文喊道。 此言顿时引得院内所有人注目。 此官员佩戴铜印黄绶,秩五百石以下,但能入杨府直呼杨明姓名,且手持文书,必大头来头。 杨琦当即迎了上去。 “杨侍中,我乃公车府公车司马丞,陛下已公车征召杨明。”来人见到杨琦恭敬行礼道。 公车征召!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顿时一阵躁动。 尤其是荀绲、陈耽等人,他们已对杨琦许下承诺,后面其实就看杨明个人怎么选择。 结果刘宏完全不给他们机会,直接公车征召。 而且还是在杨明行冠礼当日公车征召。 那分明是说,杨明早已是他的人,你们都别与我抢! …… 皇帝征召一般有三种:安车征召、公车征召、征召。 安车征召,又叫安车蒲轮征召,指的是给公车的车轮裹上蒲叶,公车行驶时更为安稳,一般针对的是大儒或者名望高的隐士。 公车征召,由公车署出车,把被征召之人接到雒阳,很多时候都是长途接送。 征召:皇帝下诏到郡县,被征召之人自己到雒阳报道。 第四十七章 婚礼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杨明也从席间站起身。 关于公车征召,早前在顿丘与曹操见面时曹操就曾提过。 而他回雒阳与蹇硕私下见面后,蹇硕也提到了刘宏会施恩于他。 所以他被公车征召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不过这对他而言美事一桩。 一来他不用再为谁会成为自己恩主的事情而烦恼,毕竟被天子征召,他的君主就仅有刘宏一人。 二来刘宏这么早把他从士人手里抢走,显然是想对他有所重用。 这个态度尤为关键,要知道他可是有诛杀王甫和赵延的事情在前。 不过刘宏会如此,与他所处时代,以及杨明的士人身份大有关系。 宦官、外戚、士人,此为东汉庙堂三股势力。 这三股势力之中,宦官为皇权延伸,外戚为皇权争夺者,而士人只是皇权服务者。 因此东汉庙堂之争说复杂也并不复杂,无非就是宦官与外戚争斗,而士人成为他们争相拉拢的对象。 或者可以说,士人这个团体始终都非固体群体,它在大多数时候都被分割成三部分: 第一部分,亲近外戚,或者可能本身即是外戚,如窦武,年轻时以经术德行而著名,名显关西,因长女窦妙被立为皇后,才成为外戚; 第二部分,亲近宦官,这部分在宦官得势之时尤为众多,就如当今,宋氏外戚被打压的毫无存在感,因此大部分世家大族的士人都亲近宦官,如汝南袁氏、颍川荀氏,都是如此; 第三部分,清流以及党人,这部分既不亲近宦官也不亲近外戚,他们以澄清天下为己任,清除宦官外戚,匡扶汉室正朔,当然这部分人最少,且许多也已变了味。 理清了这三者的组成以及关系,那么刘宏的选择也就不足为奇。 因为有王莽篡位在前,在他的眼里,能真正能威胁到皇位的只有外戚。 要知道包括他自己,以及他的前任汉桓帝刘志在内,都是靠杀了外戚才把皇权夺了过来。 至于士人,并不会对他们构成真正的威胁。 这就是时代特点,这要是放在魏晋南北朝,权臣篡位如家常便饭的世代,刘宏自然不可能这么想。 而且此时的杨明看起来属于士人中的第三部分,对他而言也是威胁最小的。 更何况他都已经封了杨明亭侯,这不把他抢过来为己所用,之前的投资可就全打了水漂。 于是乎,杨明与一众宾客拜别,临时从飨食宴中离开,坐上公车前往公车署。 这要是换做地方公车征召,那得坐很长一段时间的公车,但是现在,也就内城一段路而已。 道路两旁士人见到杨明乘坐公车都不由议论纷纷。 万岁亭侯虽只是弱冠之年,可早已名满天下。 如今又躲过了大宦官赵忠的刺杀,被天子公车征召,这排场已非士人新秀足以形容。 此时正值酉时散班,中央大道上也多有公卿,望见杨明也是目光各有不同。 多数人眼中是赞赏,少数人眼中则是若有所思。 “子干,你说这杨明进了郎署,曹节是否会阻拦其入尚书台?”此时中央大道一侧,望着远去的公车,一体型削瘦、不修威仪之人开口问道。 被他唤作子干之人,相貌与之恰恰相反,其人身高八尺二寸,星眉剑目,虽是儒人装束,却透出一股威严,正是古文经大儒,二千石曹尚书卢植。 问话之人,则是皇室宗亲,今文经大儒刘陶。 “即便入了尚书台,也未必能在你我二人曹中。”卢植开口回道。 “可惜。”刘陶闻言叹道,如今他们在尚书台被曹节压得喘不过气,杨明本可以成为他们手中一大助力。 此时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阳球望着远去的公车若有所思。 待从公车署报道,换了新的任命文件,杨明并未直接去郎署,而是又回了家中。 这份文件就如同一份录取通知书,拿着去郎署报道,他就可以成为大汉几千郎官中的一员。 但与录取通知书不同的是,这份文件并未规定报道时间。 因为即便进入郎署当了郎中,也不是马上就能为官的。 在为大汉王朝呕心沥血之前,杨明还有一件大事要完成,结婚。 王异都已经被他接到雒阳住了半年多了! 不过好在当初纳期之时就有考虑这些,所以婚期定得离及冠之日不远。 大概月余,他就要与王异正式结婚。 及冠、婚礼连续进行,他算是短时间内把人生大事完成了大半。 婚礼由母亲邓氏操办,杨明也不用操心什么。 婚前唯一需要他做的,便是选一所婚房,结了婚,他自然不可能再和杨琦他们住在一起。 他最后选了步广里东北角的位置,一个三进四合院。 这里靠近内城的上东门,交通便利,而且相对也清净一些。 时光荏苒,转眼便已到了杨明成亲之日。 杨明的新府邸热闹非凡。 这次来参加杨明婚礼的就不止是及冠日的亲朋了,除了雒阳的高官外,还有不少奔着杨明而来的世家子弟。 杨明当初带着三河子弟火烧王庭,那些世家子弟不少跟着翻身,杨明成婚如此大的场合他们自然不可能不来。 于是乎,自内城上东门南至中东门,东至皇宫东明门,堵得水泄不通。 这也是自杨明当初出诏狱后,雒阳的又一盛景。 杨明此时也有点忙,他在杨琦的带领下,忙着和诸多来参加婚礼的雒阳官员打照面。 比如眼前这位,站在那就鹤立鸡群的卢植。 杨明对卢植非常熟悉,这位“汉末三杰”可不止是刘备老师那么简单,那是实打实的文武兼备。 文是古文经大儒甚至领袖,武是平蛮乱征黄巾的大将。 他只是没想到对方会那么高,比他都还要高,是除了吕布之外他所见身高最高者。 他自然是恭敬行礼。 “倒是让康成捷足先登了。”在杨明行礼之后,卢植开口道。 他这一开口宏亮的声音也让杨明一阵诧异。 难怪能文武兼备,这身高和嗓门,在战场上可太合适了。 而且这一声“康成”也很显亲切,卢植和杨明的师傅郑玄也是同门,都是马融的入室弟子。 “夫子每与我提及卢公都赞不绝口,称卢公为当世人杰,让我见到之后务必以师礼待之。”杨明接着道。 卢植闻言似笑非笑地看着杨明。 就在这时,院内忽然有一阵嘈杂声,原来是宾客中有人吵了起来。 这大喜之日如此败兴致,争吵的二人很快便被请了出去。 卢植见状也是皱起眉头,面露担忧。 “经文之争何时方休!”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发出感叹。 杨明循声望去,发现此人相貌颇为俊美,只是自己并不认识。 对方见到他在关注自己,当即拱手行礼。 杨琦看到后随口介绍了一句:“此人为你叔公门生,东海王朗,字景兴,因通晓经籍如今在尚书台为郎中。” 杨明闻言不由盯着王朗多看了几眼。 王司徒年轻时果然也是一表人才。 第四十八章 王异 待杨明还完礼,杨琦便领着他又去了别处。 直到申时,杨明方才得闲。 他寻了一角落坐下休息,可落座未有一会,就又有人寻到他,自报家门口后开始高谈阔论。 杨明此刻不由想起袁绍。 史载袁绍“隐居”雒阳时,拜访之人府外排起长龙,到后来没有一定地位之人都无缘相见。 这是袁绍自视甚高吗? 不,这是应付不过来。 正当杨明应付完来自河内司马氏的一旁支弟子后,又有一人媚笑着坐到一旁。 此人面如冠玉、风度翩翩,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不过杨明此时只觉口干舌燥,准备寒暄几句就借机离去。 哪曾想对方坐下之后不按套路出牌,也不自报家门,反而与他聊经学,聊的还是杨氏所擅长之《尚书》。 且此人并非泛泛而谈,而是引经据典,杨明想离去都不方便开口。 到后面杨明实在是坐不住,于是干脆开口问道:“不知足下姓名,改日有机会我再寻你私聊。” 杨明这话说出口,明显是想敷衍,哪曾想对方一脸欣喜,立马拱手道:“在下南阳何进,字遂高,如今为虎贲中郎将。” 他这一介绍,杨明瞬间觉得口不干舌不燥,也不想走了。 何大将军,没想到竟然长得如此不凡。 不过想来也是,何进的妹妹何氏能从一个屠夫之家进入后宫,又被刘协宠信成为皇后,家族基因不可能差。 况且何进本是屠夫,要真如印象流的一脸横肉,那在靠脸吃饭现象尤为严重的汉代,是不可能步步高升的。 须知何氏还有个哥哥叫何苗,何进与何氏是同父异母,但何苗与何氏可是同母异父。 虽然关系有点乱,但一个母亲带大的,自然会更亲近一些。 “何中郎将对《尚书》颇有研究?”杨明开口问道。 “研究谈不上,只是很有兴趣,可惜此前未能与少君这般真正研究之人探讨一二。”何进笑着回道。 杨明望着何进,心生赞赏,屠户之家却对《尚书》能有如此研究,这必然下足了功夫。 而且话语间让人如沐春风,也算得上是善于交际之人。 当然他也知道这位未来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和他套近乎的目的是什么。 本质上,何进比曹操更需要完成身份的蜕变,成为一个“士人”,因为他的出身甚至寒门都算不上。 这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因为人少,何进的家族根本不可能像窦氏、梁氏那样权倾朝野。 就比如如今的外戚宋氏,一共就几人,没有才能特别突出者,你甚至都感觉不到其存在。 间接的结果是,何进必须依仗士人的力量才能拥有权势。 从杨明所知的历史,何进最后做到了,虽说袁绍技高一筹,他反被利用了。 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做到了。 这说明何进并非多数人眼中的草包大将军,真的草包不可能会是大将军,也不可能搅弄风云,而是会像宋氏外戚一样,青史寥寥数笔。 换句话说,这样的人物杨明如果能提前结交,甚至成为和蹇硕一样的“政治盟友”,加以利用,能得到极大好处。 “我也只是粗通而已,你我探讨一番自无不可,不过今日我大婚,怕是只能改日。”同样的话语,杨明再次说出时无论语气还是感觉,都与先前大相径庭。 “那改日我登门拜访,定与少君论个不醉不归。”何进拱手道。 杨明点头,何进见状一脸开心,拱手拜别。 待送走何进,杨明是真的起身准备去休息一番。 这要是过度劳累,腰酸腿疼,洞房花烛夜表现不佳,那就闹了笑话。 不过他刚起身,看见有一人路过,他喊了对方一声,挥手示意对方过来,然后又坐了下来。 “少君,你怎么在这?”王朗一脸疑惑坐下。 此时的王司徒不过二十六七,即无皓首,也无苍髯,且看上去神采奕奕。 因为“诸葛亮骂王朗”的点击量实在过于惊人,杨明还特意做过一期和他有关的视频,名为“真正的王司徒”。 所以自然的,他知道王朗也是很有才干,且品德出众,真正体恤百姓的治国安邦之才。 而且对方既然是杨赐故吏,那以后有机会为他所用。 不过此时杨明找王朗却不是因为日后之事,而是前面他发出的那句感慨。 “景兴说的经文之争是何意?”杨明开口问道。 “方才二人争吵就是因为经文之争。”王朗解释道。 杨明旋即明白过来,他刚才注意力都在卢植身上,而且又隔着些距离,确实未留意到他们为何争吵。 不过他旋即又是疑惑,能在他婚礼上争起来,这有些不寻常了。 想到这,他又问道:“如今士人势微,又怎会有如此激烈的经文之争?” 离开雒阳半年多,加上及冠、成婚等一系列事接踵而至,他还未来得及了解如今的经学局势。 “伯德不知吗?近来暗流涌动,古、今文经又有争锋之意,陛下更是有意效仿章帝昔日白虎观会议之事,召集双方进行辩经大会。”王朗旋即解释道。 杨明闻言颇为诧异,竟然刘宏也参与其中,这还真不是小打小闹。 “景兴可知因何而起?”杨明追问道。 “这我倒不甚清楚,只是忽然之间就呈风云之势。”王朗摇头道。 杨明颔首,王朗只是一个郎中,不知内情倒也正常,他后面可以询问杨琦。 “子骞,你怎还在此?”说曹操曹操就到,杨琦这时寻了过来。 杨明算了算时间,差不多要准备婚礼了,他向王朗拜别,接着就和杨琦一起往后舍准备。 婚字,拆开后便是“女”与“昏”,昏便是指黄昏,黄昏为婚礼之吉时,具体时刻则要看生辰八字。 此时杨府正堂内,堂上杨琦、邓氏,王宥、孙氏正襟危坐,左右宾客如云,院中宾客也是翘首以盼。 堂中央,杨明与王异都着周制礼服站立。 汉式正婚过程繁多。 首先便是二人向宾客致礼,接着父母过来为他们赐酒并劝诫,是为醮子礼; 然后杨明先洗手与脸,再为王异擦干净手,是为沃盥礼; 也就是这时,杨明看着王异的手不由怔了少顷,不知为何,这双手给他一种莫名熟悉之感。 沃盥礼之后,二人同食一块肉,是为同牢礼; 二人又各饮半杯酒,剩余半杯由对方饮下,是为合巹礼; 杨明再为王异解下先前所增红缨,二人再各取一丝秀发绑在一起,是为解缨结发礼。 等这些礼完成,他们才开始在一众宾客注目下开始拜天地。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夫妻对拜。 待三拜完毕,宾客们开始宴席,王异先进了洞房,杨明则留下来又与主要的宾客们喝了一些酒。 等走完了最后的流程,杨明带着微醺的醉意推开了洞房的门。 王异在榻上,正襟危坐。 杨明扶门而入,反手关门后依在门上。 望着眼前盖着红盖头的王异,他的心跳不自觉地加速。 他上辈子谈过恋爱,但没结过婚,这种如同开盲盒一样的婚姻更是想都没想过。 紧张?兴奋?期待?甚至还有一丝小小的担忧? 说一千道一万,杨琦说的,他自己推测的,那都是往好的方面去想。 毕竟女大十八变,历史上也没记载过王异的长相。 若是王异长得真不好看,那他便只能相敬如宾。 想到这,杨明深吸了一口气,踩着略显摇晃的步伐朝塌前走去。 等坐下后,他呼了一口气,然后轻唤了一声:“夫人。” 王异的身子一下绷紧。 杨明的目光不自觉地下移。 烛光下丰满婀娜的身姿,他醉意中不由有些心猿意马。 这身材和阿一不相上下,吹了蜡烛那就都一样。 不过想到这,他用力甩了甩头。 此时他正要与新婚妻子入洞房,怎么能想着别的女人。 等把阿一甩出自己的脑海后,杨明伸手,没有多少犹豫,一把掀开了王异的红盖。 然后,他一下愣住。 他以为自己喝醉看花了眼,又伸手揉了揉眼睛。 等确定自己没看错后,他望着眼前熟悉,但又因为化了妆而越发动人的王异,心情久久未能平复。 第四十九章 郊游 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应该是王异,但却是阿一。 难怪行沃盥礼时,他感觉那双手那么熟悉。 阿一为他端茶倒水,甚至擦身子,去青州来回照顾了他一路,他怎么可能不熟悉! 但为什么会是阿一? 王异跑路了? 这是他最直接的想法。 因为自己把她一个人扔在雒阳不管不顾,王异受不了回了晋阳,然后让自己的贴身婢女替了自己? 不可能。 他很快就否定了这种仅限于理论的想法。 且不说这样会彻底得罪弘农杨氏,就以历史上记载王异贞烈就不可能会那样。 那么,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阿一,就是王异! 是啊,他早该想到的! 阿一,阿异,这根本就是王异给自己起的一个化名! 但是,这似乎又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因为这个时代,女子出嫁之前一般不出闺房,更别说和未婚夫相见,这被视为不详。 但想想这一路相处下来,王异本身就是一个性格特别的女子,能做出这种叛道离经的事情也并不奇怪。 尤其是当得知自己“死”后,王异竟然要拔剑自刎之时。 想到这,杨明温柔地问道:“阿一?” 王异脸色绯红,应了一声。 “阿一就是夫人?”杨明看到王异反应,伸手握住了王异的手。 王异娇羞地点头。 杨明闻言脸色霎时一阵潮红,然后直接一把王异揽入怀中。 因为王异,杨明此前一直压抑自己对阿一的那种好感。 也因为阿一,他一直对王异有那么一丝愧疚。 但现在,王异就是阿一,阿一就是王异。 当你发现自己可能喜欢上别人,最后却发现那个人就是自己妻子的时候,那就只剩下一种想法,拥有她,好好地拥有她! 王异被杨明揽入怀中,脸色已经红得要滴出血来。 杨明望着怀中娇滴滴的美人儿,轻唤了一声:“夫人”。 “夫君。”王异呼着热气回道。 …… 几日后,春日暖人,张义驾车,杨明带着王异、王修、张辽、二荀,以及一些护卫、婢女去了缑氏山。 缑氏山在雒阳城南,紧邻嵩山北侧,山高仅百余丈,因西王母姓缑曾在此修练而得名,又因周灵王太子晋在此升仙而闻名。 许多大儒都喜欢在山麓开办学堂授课,比如前几日杨明在婚礼上见过的卢植,再比如杨琦也有在这办精舍,门徒常有二百人。 当然这一日他们显然不是来求学,而是郊游。 缑氏山山上草木不多,但山下植了一片桃林,而且桃林对面就是绵延的嵩山,是个非常值得郊游的去处。 他们寻了一块僻静的地方,铺上布,摆上桌子,婢女们则开始忙碌起来。 几人烧起炭火准备煮茶,几人把铁板架在石块搭起的灶上准备烤肉。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何当结作千年实,将示人间造化工。”望着眼前桃花盛开的场景,杨明不自觉地吟出唐代诗人吴融的诗句。 虽然这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的是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但崔护的那首诗整体并不应景。 杨明这诗也引得二荀皆是一惊,然后都陷入沉思。 汉代少诗,七言诗更是几乎没有。 “少君文采斐然,此诗若是传出去,想必要风靡雒阳。”荀彧回过神后给出了一个评价。 七言诗虽不是主流,但能流传千古的诗句,那种意境极容易引发共鸣。 杨明闻言笑了笑,古来雄主都是诗人,要是有朝一日他能吟出那句“气吞万里如虎”,那是多么豪迈的场景。 而且既然要韬光养晦,那自然也是要做出样子来,带着王异寄情山水、吟诗作对,即麻痹对手,又获得美名,还能借机结交士人,一举三得。 这时铁板已经烧红,婢女把切好的牛肉放在上面,不一会儿已是肉香四溢。 杨明从怀里拿出一香料,洒了一些上去,顿时间肉香中又多了一丝特别芳香。 “少君这香料颇为特别。”荀彧忍不住开口道。 杨明闻言把香料递给荀彧。 荀彧接过之后闻了闻,很快说出了香料的几种组成。 “你对香料深有研究?”杨明露出意外表情道。 “仅有此好而已。”荀彧笑着把香料递还给杨明。 杨明却并未接回去,而是开口说道:“既有此好,那赠与你便是。” “这岂能受之?”荀彧把香料放在杨明身前桌上。 香料在两汉可是极为珍贵之物,尤其是异香,许多时候都是可遇不可求。 “我不懂这些,这在我手中是暴殄天物,但若是到你手中,才物有所值。”杨明说着又把香料递了过去。 而且递过去之后,他已经伸手开始翻动烤肉,没再给荀彧推辞的机会。 荀彧也不好驳了杨明的面,只好收下后拱手致谢:“多谢少君割爱。” 杨明见状,摆手示意荀彧不必客气。 荀彧爱香这事在史书上多出有记载,什么“百步可闻”,“坐处三日香”,就连唐代王维都有诗句“遥闻待中佩,暗识令君香。” 因为荀彧长期出任曹魏尚书令,被人称为“荀令君”,因此“令君香”后来都被用来泛指高雅之士。 那天在杨府,他也是闻到那香味,才猜出荀彧身份。 所以搞这么一出,自然是给荀彧增加好感。 郊游只是方式,交友才是目的。 几人喝茶吃肉,不多时已半饱。 他们聊天的话题,已由风景转向政事。 此时的士人,坐在一起很难不聊到政事。 他们聊到的,是先前王朗说到过的经学之争。 刘宏虽还未定下来要在哪论经,但此事已传得沸沸扬扬。 “如今之势,党锢之祸,士人势微,经学之争虽未中断,但迫于宦官压力,已久未有大纷争,如今却一下而起,连陛下都参与其中,实是意想不到。”杨明感慨道。 “想必是有人有意为之。”荀彧开口道。 “我听闻此次经书之争乃是袁氏袁胤所挑起。”杨明接着说道,这是他从父亲杨琦处得知的。 荀彧沉思一阵,接着开口道:“曹节出任尚书令,若想控制尚书台,引发士人内斗,再借机将六曹尚书换为宦官子弟是为上策,袁氏素与宦官交好,便也不足为奇。” 或许是性格与荀攸有差异,又或许是拿了香料的缘故,他此时侃侃而谈。 杨明闻言看向荀彧,荀彧不过十四五岁,这份分析能力,让他忍不住发出赞叹:“真王佐之才也!” 不过他这句话说完,此时不止是二荀,就连王修都露出一阵诧异神情。 杨明看着众人反应,也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情。 “王佐之才”历史中是南阳名士何颙给荀彧的评语。 因何颙昔日与陈蕃、李膺交好,在士人中名气很大,于是便帮荀彧扬了一次名,后来又因为荀彧确实展现出了与之相匹的能力,便广为后世所熟知。 但史书上并未记载这句评语是何时给的,只载“荀彧少时”。 但仔细一想,何颙一南阳人,是如何跑到颍川,找到荀彧给出评语的? 即便何颙曾逃往到汝南境内,但汝南和颍川两地并不相邻。 再想起之前荀攸说他们已搬来雒阳住,唯一的解释便是,何颙是在雒阳时给荀彧评的。 因为何颙所在的汝南是袁氏的老家,史书上也有载袁绍在何颙逃难至汝南时与他结为“奔走之友”,后在雒阳“隐居”时,身为“党人”的何颙也频繁私自跑到袁绍府上,与袁绍商议救助党人。 袁绍某次宴会上邀请了已搬到雒阳的荀彧,恰逢何颙在府上,看见荀彧其貌不凡,加之出身颍川荀氏,然后给出评语,就是最为合理的解释。 那么此时袁绍仍在汝南为袁成结庐守孝,何颙自然也就还未给出评语。 荀彧脸色通红。 他如此反应,也基本上证实了杨明推断。 “王佐之才”出自《汉书》,是其中评价董仲舒之语,这评语不可谓不高。 此时的聚会虽只是小范围,但也算不得私下,若是有心,评语自然能传出去。 以杨明及冠及婚礼之盛景,名声已是年轻一辈的翘楚。 因此此时的杨明,无人敢给他评语,他给别人评语却全然可以。 杨明闻言面露笑容,却也未见尴尬。 之前连曹操的《短歌行》都薅了一手,薅何颙一句评语,微不足道。 不过说来,他赠荀彧香料未必能有多大作用,虽是投其所好,但颍川荀氏颍川大族自然不缺这些,荀彧无非会觉得他为人大方而已。 但他无意之间这一句评语助其扬名,却胜过一车香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