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怎知春色如许 真不甘心…… 竹榻上,魏紫死死握住脚上的铁链,难道重生回来,仍旧摆脱不了被困在后院的悲惨命运? “公鸡都打鸣了,你这当儿媳妇的怎么还在赖床?!”刘婆子粗鲁地闯进闺房,“再过半个时辰,老夫人和小姐就要醒了,你还不赶紧烧水煮饭伺候她们!” 魏紫压抑恨意,沉默着下榻梳洗。 她幼时被拐子拐了,婆母把她买进萧家,打算养大了做儿媳妇,后来萧家经商发迹,她那青梅竹马的夫君有了读书的机会,半年前上京赶考去了。 两个月前北方传来消息,说夫君落水死了,公婆给立了衣冠冢,又叫她为夫君守节,好好伺候他们。 可是重生回来的魏紫知道,萧凌霄没死。 不但没死,还上赶着成了昌平侯府的上门赘婿,如今已经考上新科进士,金榜题名,洞房花烛,风光无限。 停妻再娶乃是大罪,萧凌霄怕她知道了找去长安影响他的前程,于是暗中写信叫公婆把她拖住,就说他死在了赶考的途中。 公婆心狠,收到信后就给她戴上脚铐,又把她关在暗无天日的深宅后院,每天逼她干各种家务活儿,打算等萧凌霄在长安站稳了脚跟,接他们去享福时再偷偷打死她灭口。 可怜她前世被三纲五常压弯了腰,怜惜公婆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心一意伺候他们,比亲女儿还要孝顺,从没有生出过改嫁的念头。 到头来却像只被遗弃的野猫,被他们扔进枯井害死。 魏紫气自己无能,蹬了一下脚上的铁链。 铁链打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干什么、你干什么?!”刘婆子见状猛地拉了一下她,“戴它可是为了你好,我们家待你不薄,你可别学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见到男人就张开腿,干出对不起公子的事儿!” 魏紫红了眼眶。 谁不三不四了,她两辈子都没跟萧凌霄圆过房,清清白白一个人,不像这个老娼妇,一把年纪了还整天跟府里的那群下人鬼混,自己的裤腰带都没扎严实,却整天盯着她的裤腰带。 刘婆子见她绷着小脸不说话,满意地训斥了一句“少动歪心思,老老实实给公子守寡”,才扭着腰离开。 魏紫孤零零站在窗前。 她发霉的那一生,就像这座腐朽的宅院。 她发泄般推开窗:“守你娘的寡,你们全家自己守寡去吧!” 窗后是一座偏僻的花园。 正是草长莺飞的春天,园子里花草葳蕤,太湖山石林立,花亭曲廊半掩,牡丹杜鹃争妍斗艳,莺啼燕语呖呖婉转,风景好极了。 温暖的春阳,逐渐蔓延到阴暗潮湿的闺房。 魏紫迎着春光,久违地弯起眉眼,苍白清瘦的面颊浮现出点点血色,像是胭脂和捣开的花瓣般绮丽鲜艳。 正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怪异的笑声。 魏紫惊醒,寻声望去,对面是一座古朴的小书斋,书斋外的台阶上坐着一位闲云野鹤般的少年郎,皮囊比满园春色更加昳丽俊俏,在瓦檐阴影里慵懒地半抬起脸,又垂下内勾外翘的丹凤眼,意味不明地觑着自己。 魏紫的脑袋轰然炸了。 这几天她只顾悲伤,竟然忘了这个人! 她的小叔子—— 现今萧家最卑贱肮脏的妓生子,将来天下最残暴嚣张的大奸臣,萧凤仙。 萧凤仙是公公从外面带回来的儿子,据说是从前与他欢好的青楼妓子所生,很不受婆婆待见,常常骂他是野种。 可是魏紫知道,三年之后,十七岁的萧凤仙将被天子钦点为陈国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 之后,平步青云,一手遮天。 只是,萧凤仙此人断情绝爱,邪门的很。 他拜大太监为义父,发明九九八十一种酷刑,随心所欲逮捕折磨达官显贵,不知有多少官员死在了他府上的牢狱里,他嚣张跋扈剑履上殿,就连皇子公主也不放在眼里。 他凭一己之力,活生生把长安官场变成了尸山血海。 坊市百姓,人送外号“小阎罗”。 她的夫君萧凌霄曾仗着兄长身份打压萧凤仙,却吃了大亏,官品连贬三级不说,最后竟到了听见“萧凤仙”这三個字就惊恐到小便失禁的地步。 魏紫记得自己死后,魂魄游荡在萧家的宅子里,亲眼看见萧凤仙提着刀含着笑弑父杀兄,满宅子上百口人他一个也没放过,就连那位出身显赫的侯门千金也凄惨地死在了血泊里。 他生得那样好看,心思却那么狠毒! 再望向小书斋外的萧凤仙时,魏紫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她刚刚那番咒骂,好像…… 被他听见了。 萧凤仙微笑着打量窗后的少女,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位寡嫂。 半晌,他道:“嫂嫂安好。” 魏紫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结结巴巴:“你……你也安好。” 细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抠弄窗棂,魏紫犹豫良久,鼓起勇气望向萧凤仙:“你……你刚刚可曾听见了什么?” 萧凤仙:“只听见过路的风声。” 魏紫正要松口气,就听见萧凤仙口吻无辜:“还听见一只死了伴儿的雌雀,大清早在那里唧唧歪歪地骂人。嫂嫂,弟弟愚昧,夫子在书院也未曾教过,不知道‘守伱娘的寡’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呀?” 第2章 没人要的小寡妇 魏紫心梗! 他果然全听见了! 萧凤仙歪了歪头。 他的这位寡嫂年纪幼小,又老实蠢笨,性子也很木讷无趣。 可是今天,她站在窗后,身姿清瘦单薄,用竹叶枝挽着乌黑如云的单螺髻,肌肤白腻通透,面颊晕染起一层薄薄的胭脂血色,羞恼焦急的模样颇有些鲜活生气。 萧凤仙记得,自打她搬进对面的闺房,那扇窗始终没有打开过。 每一夜,他都能透过窗纱窥见里面昏暗的剪影—— 豆蔻年华的少女穿着粗陋、面容枯槁,孤零零坐在窗边以泪洗面,蜡烛都舍不得多点一根,只在睡前脱衣时,窗纱上才会映出少女的妩媚倩影。 他以为她要在这座宅子里当一辈子活死人,没想到今天竟然破天荒地骂起来人。 有趣,有趣! 他玩味时,魏紫紧紧扶住窗棂。 将来狠毒残忍的大奸臣,现在只不过是个稚嫩的少年。 她可是多活了好几年,难道还搞不定一个小孩子? 想到这里,魏紫忽然湿了眼。 她在窗后只露出半道细弱的竹青色身影,咬着小手帕嘤嘤啼哭,黛青的柳叶眉轻蹙,桃花眼里的泪珠欲落不落,宛如一朵笼着雾水的纯白茉莉。 她哽咽道:“不怕弟弟笑话,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大着胆子骂了几句……你若是告诉婆母,这个家恐怕就再也容不下我了。莫非弟弟是想逼死我吗?” 魏紫垂下湿润的长睫,用手帕遮掩着眉眼啜泣了几声。 眼瞳里,全是算计。 她都哭成这样了,总该能叫这小孩儿心软几分吧? 萧凤仙眯了眯眼。 当年小寡妇被卖到萧家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女孩儿,一进门就哭哭啼啼不成样子,被邢氏他们磋磨了几年,如今更是胆子小不禁吓,他不过说上两句,她就哭得这么可怜,迎风娇颤的模样活像一朵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白花。 只怕他再吓唬几句,她就要悬梁自尽了。 这座宅子里的人都很坏,嫌他这个妓生子丢人现眼污秽肮脏,巴不得他早点死。 唯独这小寡妇,待他还像個人。 每每撞见,她都会软软糯糯地问一句“二弟安好”。 萧凤仙不想小寡妇死掉。 他慢条斯理道:“嫂嫂,我想吃鱼。” 魏紫噎了噎。 大清早的,谁有功夫给他弄鱼吃? 她现在可不喜欢伺候人。 然而把柄落在了他的手里,魏紫不得不低头。 她擦了擦泪水:“这有何难,我这就去厨房给你做。” 萧凤仙目送她沿着曲折游廊走远。 凛冬渐远,南来的春风携裹着花香暖意,吹拂少女的衣裙,勾勒出嫩柳枝般不盈一握的腰身。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萧凤仙才慵懒地收回视线:“没人要的小寡妇。” …… 魏紫做了一道红烧鱼,才开始煮粥。 公公这几天外出做生意,只有婆母邢氏和小姑子萧杜鹃在家。 邢氏挑剔地扫视过桌上的饭菜:“天天炖肉粥,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哼,魏紫,我瞧你是懒虫上身手脚烂了,烧不动火做不动饭了!传出去,落个苛待婆母的罪名,你这小蹄子可是要被沉塘的!” 魏紫侍奉在侧,暗道她煮饭嫌硬,煮面嫌不好消化,现在连煮粥都要嫌弃,明明嫌弃,吃的却又比谁都欢。 于是魏紫拿小手帕捂住脸,悲伤哭诉:“婆婆,昨夜儿媳又梦见了夫君,夫君他死的好惨啊,此刻若是还没投胎,恐怕就是成了水鬼!儿媳悲伤不已,哪有心情做饭?嘤嘤嘤嘤嘤……” 邢氏气怒。 她儿子明明在长安城当大官,还娶了侯爷的掌上明珠,前程锦绣贵不可言,怎么就成水鬼了?! 这死丫头大清早跑到她院子里哭丧,真是晦气! 然而她又不能把真相说出来,只得憋着气低头喝粥。 萧杜鹃不善地盯着魏紫。 她不喜欢魏紫。 陵州地偏,处处都是穷山恶水,百年也难出一个大美人。 可是她这位嫂子,哪怕穿着廉价的麻布衣裙也依旧难掩美貌,豆蔻之年水灵灵干净净,乌发红唇雪肤花貌,像是穷山恶水里长出来的一朵纯白茉莉。 真不爽。 她眼底闪过恶意,面上却笑道:“我今天请了几个小姐妹来家里赏花做客,陈知县的千金瑞香姐姐也在。瑞香姐姐很优雅,饮食方面尤其喜欢吃辣椒,嫂子,你给我们做午饭的时候,记得每一样菜都要多放几把辣椒,省得瑞香姐姐不高兴。” 魏紫收拾碗筷,唇角抿出一点冷笑。 上辈子也是这样,陈瑞香根本不吃辣,萧杜鹃却故意让她多放辣椒,陈瑞香是个一点就炸的爆竹脾气,看见满盘红艳艳的辣椒,气得立刻叫丫鬟扇她耳光,她又不敢反抗,最后丢尽了脸面和尊严。 魏紫知道萧杜鹃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萧杜鹃。 她摸了摸戴在颈间的黄铜雕花如意锁项圈。 这是她被拐走时就戴着的项圈,原本以为只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后来无意间发现黄铜里面竟然包着沉甸甸亮澄澄的金子,还刻了细密的花纹,竟然是镇国公府寻找丢失嫡女的那件信物。 她正侥幸,可还没来得及认亲,就被婆母抢走,安排小姑子拿着项圈冒名顶替认祖归宗,当了镇国公府的大小姐,唤她的亲生父亲做阿爹。 至于她,她被公婆亲手推下了枯井。 她那一生,被萧家敲骨吸髓,死时才不过十八岁的年纪…… 她被萧家兄妹嫌弃了一辈子,也利用了一辈子。 他们欠她的,她要一件一件拿回来。 魏紫抬起头,盯着满脸坏水的萧杜鹃,笑道:“不就是多放辣椒吗?妹妹放心就是。” 魏紫回到厨房,发现自己放在灶台上的那盘红烧鱼被吃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副完整的骨架。 她放了心。 萧凤仙吃了她的鱼,应该就不会再为难她了。 她系上小围裙开始做菜,如萧杜鹃所愿,在菜里撒上许多辣椒。 第3章 财神爷爱吃鱼 花园抱厦。 七八个少女坐在一处,簇拥着陈瑞香说说笑笑。 萧杜鹃殷勤地替陈瑞香剥坚果:“瑞香姐姐,听说上次书院考试,你哥哥考了第一名,可真厉害呀!说起来,陈公子也到相亲的年纪了吧?” 陈瑞香瞥她一眼,漫不经心道:“我娘说了,等我哥先有了功名,再给他说亲不迟。回陵州城守孝的吏部侍郎沈春秋你们知道吧?过几天清明,他会去云深寺上香,我娘打算安排我哥在云深寺偶遇沈侍郎,借机拜入他的门下。有沈侍郎当老师,还愁功名和前程吗?” 她顿了顿,瞥向萧杜鹃,意有所指:“所以,小门小户的女子可是进不了我家门的。” 萧杜鹃噎了噎,气恼地暗暗揪紧手帕。 不就是个县令的女儿,有什么可张狂的! 她哥哥成了昌平侯府的贵婿,又有官职在身,她如今也是个优雅的官家淑女,她有炫耀过吗? 她不敢在明面上得罪陈瑞香,只得赔着笑脸转移话题:“快中午了,咱们也该吃饭了。瑞香姐姐,我嫂子厨艺可好了,她听说你今天要来,要给你做一大桌好吃的呢!” 很快,魏紫领着两个婆子,提着攒盒过来摆饭摆菜。 萧杜鹃伸着脖子,见她端出来的每一盘菜都洒满了红艳艳的辣椒,又见陈瑞香的脸色渐渐难看,忍不住窃喜。 陈瑞香像是骄傲的孔雀,最喜欢对人颐指气使,旁人稍微不顺她的心意,她就仗着身份肆意打骂,今天魏紫犯到她手里,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菜摆上了桌,魏紫款款行了一礼:“多谢各位姐妹照顾我们家杜鹃,小女子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陈瑞香已经恼了。 她瞪着满桌的辣椒,重重把茶盏掷在桌上:“萧杜鹃,你嫂子什么意思?!你没告诉她我不能吃辣吗?!她是不是故意的?!” 萧杜鹃故作惊慌地站起身:“嫂子,早上我不是告诉过你,瑞香姐姐从不吃辣吗?你怎么……你怎么放这么多辣椒?” 她又转向陈瑞香,满脸歉意道:“瑞香姐姐,我嫂子大约是没听清楚,她不是故意要下你的面子。诶,真奇怪,我当时明明说了好几遍,嫂子,你是不是这几天太劳累了,所以没听进心里去?” 陈瑞香冷笑:“既然说了好几遍,聋子也该听清楚了。我看,你这嫂子就是对我不满意。我乃知县之女,伱对我不满意,就是对我父亲不满意。对我父亲不满意,就是对朝廷不满意。你侮辱朝廷命官,来人,给我掌她的嘴!” 萧杜鹃喜不自胜。 掌嘴算什么,打烂魏紫那张脸,那才痛快呢! 她正迫不及待地等着看好戏,魏紫微微一笑。 她盈盈上前,拿起筷箸,夹起一块辣椒放进嘴里。 吃罢,她柔声道:“陈姑娘瞧,这辣椒看起来红艳艳的,但是吃起来一点儿也不辣,乃是长安城传到咱们陵州的新品种,叫做甜椒。不仅拿来配菜好看,吃起来也有美容养颜的功效。” 她说完,又连吃了几块,小脸白润呼吸平稳,并没有辣到的迹象。 其他女孩子满脸好奇,跟着尝了尝,纷纷笑道:“果然不辣!吃起来酸酸甜甜像是水果,瑞香姐姐,你也尝尝!” 陈瑞香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不禁狐疑:“真是怪了,天底下还有不辣的辣椒……” 她觉得味道不错,对魏紫道:“刚刚竟是我错怪你了。” 魏紫仍旧笑盈盈的。 这些女孩子非富即贵,像萧杜鹃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甚至连韭菜葱蒜都分不清,又哪里知道辣椒也有许多种类呢? 她瞥向萧杜鹃。 此刻她这小姑子一张脸绷得紫红,像是熟透了的茄子。 她含笑上前,拿帕子温柔地替萧杜鹃拂了拂肩上的灰尘,以嫂子的口吻叮嘱道:“这些姐妹难得来咱们家里做客,你可要好好招待。” 萧杜鹃恼恨不已,一把推开她,压低声音骂道:“自己什么身份心里没数吗?!我是何等优雅的闺秀,我喊你一声嫂子,还真把自己当嫂子了?!当心我叫我娘把你撵出去!” 魏紫不在意地笑了笑,转头对其他小姑娘们柔声道:“我家小姑子年纪还小又是娇养长大,免不了小孩心性,就爱乱发脾气大呼小叫,让大家见笑了。你们先玩,我还给你们每人准备了一份点心,临走的时候给大家捎上。” 少女们连忙致谢,忍不住暗暗为魏紫感到可惜。 说什么萧杜鹃年纪还小,她明明就跟她嫂子年纪相仿,可两人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 萧杜鹃咋咋呼呼粗俗虚荣,她的寡嫂却格外美貌娴静,只可惜是个没有爹娘兄弟的孤女,否则,这样的姑娘,便是做官夫人那也是绰绰有余的,又何必在萧家守寡受欺负? 萧杜鹃察觉到这群人的眼神,几乎快要气疯了。 今天受委屈的人明明应该是魏紫,怎么到头来只有自己倒霉? 她一屁股坐到饭桌旁,也不管自己是主人家,也懒得招待这群姐妹,只顾一個劲儿地掉眼泪。 落在众人眼中,越发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被萧杜鹃这么一闹,众人也没了玩乐的兴致。 萧杜鹃是没心情送客的。 魏紫亲自送她们出门,从刘婆子手里接过一包包点心,送到每人手里。 临到陈瑞香,她蹙起柳叶眉,迟疑道:“敢问陈姑娘,你和我们家杜鹃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陈瑞香愣了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早,杜鹃确实叮嘱我多放辣椒。”魏紫捏着小手帕,“我想着你们小姑娘都爱打打闹闹,故意用辣椒捉弄对方也是有的,只是玩过头就不好了,因此才选了甜椒。杜鹃还算乖巧,不会无缘无故捉弄别人,所以我想你和她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陈瑞香愣在当场:“我跟她有过节?!她是个什么东西,她求着我我才跟她一起玩的,她背地里竟敢对我怀恨在心?!” 魏紫连忙笑道:“也许是我多虑了。” 陈瑞香对着萧府大门咬牙切齿:“好一个萧杜鹃,明天上学你给我等着!” 魏紫目送她气冲冲地坐上马车离开,才回到厨房做晚饭。 煮饭的时候,魏紫想起萧凤仙爱吃鱼。 说起来,他好像挺憎恨萧家人的,否则也不会在前世干出那么忤逆不孝的事。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魏紫忽然意识到,萧凤仙是可以争取的盟友。 他完全不像是萧家能生出来的儿子,不仅容貌昳丽,聪明才智也近乎妖孽,不仅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就掌控了朝堂,还成了陈国最富有的大商人,手里攥着盐铁和运输,几乎一手垄断全国的经济命脉。 魏紫想赚钱,只有手里有钱,她才有底气脱离萧家。 近水楼台先得月,跟萧凤仙搞好关系,等他心情一好,随便给她出个什么主意,说不定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魏紫计划妥当,拿起网兜,去池子里捞鱼了。 财神爷爱吃鱼。 她得拿鱼拜财神爷。 第4章 嫂嫂想学,我可以教你 黄昏时分,彩云旖旎。 魏紫端着一盘糖醋鱼,踏进小书斋:“二弟喜欢吃鱼也不早点告诉我,这不,我捞到一尾大鱼,特意糖醋了给二弟送来——” 话音未落,她僵在原地。 小书斋里一塌糊涂,旧籍古书、鞋袜领抹扔的满地都是,墙上贴着各式各样搔首弄姿的美人图,魏紫看一眼都脸红。 怎么这个年纪的少年郎,都喜欢看这种图? 萧凤仙盘膝而坐,正扔飞镖玩。 余光瞥见魏紫,他手腕一抬,一枚飞镖精准地射进了她的发髻。 魏紫:“……” 她咽了咽口水,捧上瓷盘:“鱼?” 萧凤仙示意她放在矮几上,也不洗手,拿起筷箸专心地剔鱼刺。 魏紫站了片刻,弯腰替他收拾满地狼藉,状似无意地提起:“听说清明那日,回乡守孝的沈侍郎会去云深寺上香。沈侍郎博学多才,在长安官场上又有许多门生故旧,上香那天,肯定会有不少书生去他跟前露脸,想拜入他的门下。二弟可也要去碰碰运气?” 前世云深寺上香,听说整个陵州的贵族子弟几乎都去了。 可惜沈春秋谁也没看上,反而在孝期结束回到长安的时候,收了萧凌霄那个人面兽心的败类当门生,萧凌霄后来年纪轻轻就进入吏部实权中心,跟沈春秋的关系很大。 她把消息透给萧凤仙,是希望他能抢了萧凌霄的位置,让萧凌霄将来在官场上少一份助力。 萧凤仙剔着鱼刺,余光落在魏紫的身上。 她正跪坐在角落,背对着他,把书籍一本一本放回矮架子里。 她今天穿了件竹青色的褙子,洁白的裙裾散落满地,乌黑的发髻上罕见地簪了一朵纯白茉莉花。 萧凤仙觉得这样的嫂子很好,宛如重新活过来的人,再也不是长夜里犹如槁木死灰,孤零零坐在窗边掉眼泪的小可怜。 却又觉得,这样的少女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即将挣脱这座深宅,飞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 萧凤仙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 魏紫刚被拐子卖到萧家时,还只是个五岁的小女孩儿。 她当时脑袋受了重伤,什么也记不得了,扎两个小髻,穿着小红袄、戴着圆项圈躲在树后,小脸粉雕玉琢,漆黑的圆眼睛里噙满了泪珠儿。 邢氏嫌她是個哑巴,拐子就拿棍子狠狠抽了抽她的屁股。 被打疼了,魏紫的泪珠子吧唧滚落,委委屈屈地走出来,翘着小手指行了个福身礼,讲话时软软糯糯:“……记不清爹娘是谁,也记不清家在哪里。” 十二岁的萧凌霄满眼放光,拉了拉邢氏的衣袖:“娘,就要她吧。” 十两银子,魏紫留了下来。 拐子走后,全家人才发现魏紫格外娇贵、格外爱哭。 萧凌霄哄了她片刻就没耐心了,带着妹妹萧杜鹃出门找同龄人玩耍,萧贵和邢氏忙着赚钱更不会管她的死活。 萧凤仙闲着没事,用一块糖哄好了魏紫。 小姑娘含着两包泪躲在门后,咬着糖块儿探出半张粉嫩小脸,胆怯地唤他“凤仙弟弟”。 后来,魏紫留在萧家之后的每一天都被邢氏使唤折磨。 稍不听话就会被狠狠打骂,她小小年纪就学着洗衣服、择菜、扫地,几乎承包了一大半家务,通身的娇气也被磨得所剩无几。 她懵懵懂懂地知道自己长大了是要嫁给萧凌霄的,于是稍微有点闲暇时间,就会跌跌撞撞地跟在萧凌霄的屁股后头,那双奶栗色的桃花眼似乎永远只会凝视萧凌霄的方向。 萧凤仙不开心。 明明是他哄好的小姑娘,眼睛里藏着的为什么不是他? 于是他趁全家人不在的一个午后,把魏紫哄骗出门,雇了一辆马车,将她一个人丢在了离家三十里外的深山老林。 邢氏以为魏紫逃跑了,十分心疼钱,领着全村人夜以继日地找,从村里找到镇上,找了整整两天也没找着人。 萧凤仙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 屋子里、院子里再也没有那个爱哭的小哭包,他摸着手里的糖块,认定是魏紫罪有应得,谁让她永远看不见他? 他年少却心狠,他认定她的眼睛里没有他,就是背叛。 可是长夜降临的时候,他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他满眼血丝地盯着帐顶,想着那个小哭包那么胆小娇气,又豆芽似的丁点儿大,被孤零零丢在深山老林,会不会被狼叼走?会不会又哭成泪人儿? 萧凤仙两天没睡好觉。 第三天,他顶着血红的眼睛重新回到了山里。 小姑娘仍旧坐在被遗弃的大榕树下,乖乖抱着附近的野果充饥,眼泪果然打湿了她的衣襟,她哭得眼睛红肿如小核桃,也不知道是不是哭了整整两天。 看见他出现,她的眼睛倏然亮了。 她哭着站起身,伸出手踉踉跄跄地奔向他:“凤仙弟弟!” 那一刻,她的眼睛里全是他。 萧凤仙很满意。 他给了她一块糖,才背起她下山回家。 那年那日的黄昏,山里夕阳很暖。 他踩着青苔山阶,轻声道:“萧凌霄是个什么东西,又蠢又笨又丑。魏紫,你就不能看看我?” 小姑娘握着半颗野果趴在他的肩上,又困又累快要睡着,迷迷糊糊地回答道:“凤仙弟弟,我看着你呢。” 明明说看着他,可是后来渐渐长大,那些深深浅浅的年月里,她眼睛里藏着的人依旧不是他。 甚至,还当了他永远不能触碰的长嫂。 “骗子。” 小书斋里,萧凤仙声音极低。 魏紫一页一页整理好揉皱的书籍,不解回眸:“我并没有骗你呀!二弟若是不信,可以去外面打听打听,我也是为了你的前程着想。” 萧凤仙开始吃鱼,对拜师的事不置可否。 他用余光盯着魏紫摆书,他记得她没读过书也不认识字,可她竟然是按照朝代顺序摆放书籍的。 他道:“嫂嫂会认字?” 魏紫整理书架的动作顿了顿。 前世她想读书认字,想跟萧杜鹃一起去念书,被邢氏以“一个寡妇读什么书,别把心都读野了”为由,拒绝了她的乞求。 后来萧凌霄衣锦还乡时觊觎她的美貌,没舍得杀她,把她带去了长安,却又嫌她没文化丢人现眼,他身为进士连和她说话都费劲儿,于是她求府里的丫鬟们教她读书认字,可无论她怎样努力,得到的始终是嫌弃。 她想上进却不得章法,加上那时觉得萧凌霄是世上最有文化的人,于是把自己的字拿给萧凌霄请教,可是得到的不是指教,而是“不堪入目,不是所有人都配读书”的嘲讽。 背对着萧凤仙,魏紫的眼神暗了暗。 她自嘲道:“我哪儿认识字,也就是个没读过书的小妇人。” “嫂嫂想学,我可以教你。” 第5章 嫂嫂的闺名取得极好 魏紫愣了愣。 她诧异地回过头:“当真?” 她未施粉黛肌肤润白,五官之中最出彩的恰是那双桃花眼,瞳孔呈现出浓郁的奶栗色,弯起眼睛时带出的卧蚕娇憨可爱,可她从前总是低着头不敢看人,今天这么扬起眼尾,竟莫名生出几分妩媚。 萧凤仙觉得,老实木讷的寡嫂仿佛变成了一只小狐狸。 连他,也捉摸不透。 他道:“当真。” 有上进的机会,魏紫当然不会放过。 哪怕早已学会读书认字,她也不介意重新学一遍。 她面露感激:“你哥哥还活着的时候,常常骂我反应慢又呆笨,什么都学不会,因此不肯教我。读书认字这么麻烦的事,二弟当真有时间、有耐心教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她看起来那么自卑软弱。 萧凤仙心底油然而生不忍和怜惜。 他坚定道:“嫂嫂放心,我保管教会你。” “那就劳烦二弟,先教我写我的名字。” 书斋里,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 萧凤仙研磨:“萧魏氏?” “魏紫。”魏紫弯了弯桃花眼,“二弟,我不叫萧魏氏,我叫魏紫。” 魏紫,魏紫…… 萧凤仙想着这个名字,在宣纸上落笔:“魏紫是牡丹花名,也是赫赫有名的花中之王,嫂嫂的闺名取得极好。” 前世今生,还是第一次有人夸自己的名字好听。 魏紫抿着笑,提起毛笔熟稔蘸墨:“多谢。” 她觉得萧凤仙的字也极好,横竖撇捺清峻凌厉,像是生长在悬崖上的松柏,她虽然不十分懂字,却觉着似乎比萧凌霄的字更好。 萧凤仙看她提笔的姿势,又盯着她在宣纸上落笔,不禁眯眼:“嫂嫂学过写字?” 魏紫运笔的动作僵了僵,很快故意写下蜿蜒颤抖的笔画:“不过是经常看你大哥临帖,略微看懂了一点提笔落笔的诀窍。” 萧凤仙单手托腮,睨着身侧的女子。 她在撒谎。 尽管假装笨拙,可纸上的那些笔画根本就是有基础的。 半晌,萧凤仙忽然从匣子里取出一本书:“嫂嫂当真不认字?” 魏紫头也不抬:“我骗你干嘛?” “嫂嫂能面不改色、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这本书,我才信你。” 魏紫好奇地接过那本书,视线刚落在第一行,就僵住了。 这是哪里弄来的腌臜话本! 上面写的都是什么不堪入目的淫词艳曲! 萧凤仙歪头,无辜地眨了眨丹凤眼:“嫂嫂怎么不往下看?” 魏紫强装镇定。 不就是讲男女情事的话本子嘛,她皮囊底下可是藏着二十岁的灵魂,又不是没经历过春闺人事,有什么可害臊的? 她强迫自己往下看,刻意模糊视线不叫自己阅读那些字,可是那些词曲就像有生命力一般钻进她的眼睛里,才看到五六行,魏紫的脸就开始发烫发热。 萧凤仙忍着笑:“既然不认字,嫂嫂的脸怎么红了?” 魏紫强忍难堪,轻颤着咬住唇瓣。 她是长嫂,灵魂又比萧凤仙年长几岁,怎么反被他挟制住了? 就算自己骗了他不认字又如何,她可是长辈! 思及此,她绷着小脸,把那本书摔在萧凤仙的怀里,站起来学着长辈的口吻训斥道:“小小年纪就看这些东西,不务正业,改日全给你没收了!” 萧凤仙哈哈大笑:“只怕嫂嫂没收了,自己躲起来偷着看。” “你——” 灯火葳蕤。 魏紫羞恼至极,白玉似的面颊晕染出嫣红的胭脂色,就连薄薄的眼皮也泛出荼蘼花红,明明未施粉黛,却呈现出天然的艳丽。 她自小爱哭,受委屈了哭,挨欺负了哭,羞恼时也爱哭。 此刻被萧凤仙调侃,忍不住捂住脸啜泣起来:“你欺负人!” 萧凤仙暗道,此时此刻,她才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女。 不过是死了一个包办婚姻的相公,连房都没圆过,也没甚感情,有什么可伤心的,更没道理为他守一辈子的寡。 萧凤仙笑够了,见魏紫跺着脚要走,连忙拽住她的衣袖:“嫂嫂别哭,明日我全烧了就是。” 魏紫红着脸,哭哑的嗓子透着几分娇气:“那……那你还教我写字吗?” “教。”萧凤仙毫不犹豫,尾音甚至带着无可奈何的轻哄。 魏紫这才破涕为笑。 她重新落座,用余光窥了窥身侧的少年。 他生得俊俏,像寻常少年一样喜欢看美人图,偶尔也会旷课逃学,也会在书案底下偷藏几本叫人脸红的话本子。 他有血有肉,他甚至比这座宅子里的人更有温度。 究竟经历了什么,他才会变成前世那般模样? 甚至,干出弑父杀兄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魏紫对萧凤仙起了几分好奇、几分心疼。 她端起长嫂的架子,谆谆教导:“我没有放弃自己,你也不能放弃你自己。清明去云深寺拜师的事……二弟,沈侍郎两袖清风满腹经纶,是指引伱走正道的人,你可不能错过。” 萧凤仙嗤之以鼻。 嫂嫂都被欺负成那样了,竟然还想让他当一個好人。 可他这些年若是不偷不抢,早被邢氏饿死了。 面对小寡妇期待的目光,萧凤仙敷衍:“知道了,我去就是了。” 魏紫临走前,萧凤仙送给她一套笔墨纸砚,又把自己从前写的一本大字送给她:“嫂嫂藏好了,别叫他们发现。” 魏紫居住的闺房十分偏僻,夜里不会有人打搅。 她回到房中,多点了两根蜡烛。 她把笔墨纸砚摆在桌案上,拿轻薄透明的纸蒙在萧凤仙的大字上,一笔一划认真描红。 小书斋。 萧凤仙慢条斯理地生了一盆火,架上串好的新鲜鱼肉,把魏紫不让他看的小人书一页一页撕开,全扔进了火盆里。 萧凤仙吃着烤鱼,看见对面闺房烛火幽微,少女坐在窗前的身影婉转纤弱,犹如无枝可依的菟丝藤蔓,夜间落了一场春雨,满园子簌簌雨声,连屋里也寒凉几分,她便拿毯子裹在肩头,继续伏案写字。 至东方渐白,她写了一夜的字。 次日,清晨。 萧凤仙还在睡觉,魏紫推门而入:“二弟!” , 好久不见,新书报道! 第6章 太软了 萧凤仙睁开眼,瞳孔晦暗,还带着红血丝。 他才刚睡着不到一个时辰! 魏紫愣了愣:“二弟,你放着好好的竹榻不用,怎么反倒睡在地上?地上又没有被褥,多冷啊!” 萧凤仙声音喑哑:“你管我。” 多年来萧家人对他不管不问,他天天睡到中午自然醒,今天被魏紫吵醒,顿时满肚子不高兴。 “正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魏紫替他打开花窗,柔和的春阳立刻照了进来,窗外园林翠绿如洗,“二弟,你过几天就要去见沈侍郎,得打起精神多读几本书。我昨夜写了几张字,你帮我瞧瞧?” 阳光刺眼,萧凤仙被迫坐起身,接过她递来的字。 他一一看完,抬眸望向魏紫。 小寡妇跪坐在他对面,手指揪着裙裾,桃花眼睁得圆啾啾,奶栗色的瞳孔藏满期待,饱满的脸颊淬过牡丹花汁似的透出天然的嫣红,一副娇软可欺的模样。 他顿了顿,道:“太软了。” 魏紫怔住:“什么?” “笔锋太软。” 萧凤仙把大字还给她,不自然地偏头挪开视线,“见字如人,嫂嫂的心太软。” 魏紫捧着字,沉吟了片刻,又和萧凤仙的字对比了片刻,了然道:“我只是在刻意模仿你的笔画,但行文走笔软绵绵的,毫无风骨可言。” 萧凤仙撑着腮。 他这寡嫂,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但却挺有悟性。 魏紫得了指教,收起那几张大字:“可否再请教二弟一个问题?” “嫂嫂请说。” “怎么样才能赚到一百两银子?” “嫂嫂要一百两银子做什么?” 魏紫暗道,一百两银子既不多也不少,足够她将来去京城的盘缠。 她不想告诉萧凤仙她的秘密,于是半真半假道:“我一直寄人篱下,心里总不踏实。如果自己有个一百两傍身,能安心许多呢。” 萧凤仙嗤笑。 一百两就能安心? 他去外面喝一次花酒,都不够随手赏人的。 他从匣子里拿出一只荷包,丢在魏紫面前:“给。” 荷包沉甸甸的,魏紫打开,里面竟然装着一百两银子! 她惊呆了:“你从哪里弄的钱?” 萧凤仙漫不经心:“陵州一带的漕运、船只、赌坊,全都是我的。” “吹牛。”魏紫不信,把荷包还给他,“肯定是你这些年省吃俭用存下来的,我不要。二弟,我要自己亲手赚钱,心里才踏实。” 萧凤仙觉得这小寡妇实在太蠢笨了。 放着他这条捷径不走,偏偏要自己赚钱,不是傻又是什么? 他想了想,道:“想赚一百两,做个小生意就能办到。我看陵州城里新近流行一种豆腐,用青矾浸泡,再放进卤水里腌制。腌好之后,把茶油倒进锅内烧红,将豆腐煎成焦黄,再撒上辣椒油、酱油、麻油,鲜辣咸香,很受人喜欢。咱们山阴县还没人卖这种豆腐,嫂嫂如果第一个卖,自然能赚钱。” 卖豆腐? 魏紫沉思。 虽然听起来不太靠谱,但她相信萧凤仙的赚钱能力。 她腆着脸:“那……那你能不能借我一点本钱?” 萧凤仙惊奇:“嫂嫂既没有赚钱的主意,也没有本钱,跟我谈了半天,原来是为了空手套白狼?” 魏紫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揪住裙裾掩饰自己的窘迫。 萧凤仙屈指,在案几上轻叩了叩,忽然道:“如果我帮了嫂嫂,嫂嫂能给我什么好处?” 魏紫望向他的袖口。 袖口磨损发毛,他身上的这件玄色袍子已经很旧了。 她笑道:“我的针线活儿做得不错,我替二弟做一件新衣,可好?清明节去云深寺见沈侍郎的时候,二弟刚好能穿上,也不算失了体面。” 萧凤仙原本只想让她做鱼给他吃。 听见有新衣裳穿,不禁莞尔:“成交。” “对了,”魏紫临出门之际,忽然回眸,“我脚上戴着锁链,被关在宅子里出不去,等豆腐做好了,还得劳烦二弟替我卖出去。” 萧凤仙:“……” 叫他卖豆腐? 他什么档次,要去卖豆腐? 给熟人看见,他还要不要脸了? 所以赚钱的主意是他想的,本钱是问他借的,最后还得他出面卖货,那她究竟干了什么?! 魏紫已经跑了。 萧凤仙不肯卖豆腐,干脆买了间店面,又买了两個丫头替魏紫卖。 食材什么的,也早早叫人偷偷采购进府,送去了厨房。 这么一折腾,他搭进去的本钱都不止一百两了。 魏紫系上小围裙,按照萧凤仙说的法子,开始弄豆腐。 等腌制出来,已经是傍晚时分。 魏紫从卤水里捞起豆腐,白嫩嫩的豆腐居然变成了黑色,还散发出一股股诡异的臭味。 魏紫被熏得捂住鼻子,隔着灶台老远把一块块黑豆腐扔进油锅里炸,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么臭,这东西真能吃吗?” 她炸得正欢,萧杜鹃恰巧从学堂回来。 “魏紫!魏紫!你个贱人,你给我滚出来!” 她呼呼喝喝直奔厨房。 陈瑞香大概是听信了魏紫的挑拨离间,今天故意联合其他姐妹给她使绊子,害她被夫子打了手板心,到现在右手还红肿的厉害! 都怪魏紫! “魏紫你这个贱——” 萧杜鹃刚踏进厨房就闻到臭气熏天,连忙捂住鼻子退了出去,嫌弃地高声咒骂:“魏紫,我们家是何等体面优雅的人家,你搞这么臭,伱炸屎呢?!” 魏紫觉得她的豆腐受到了冒犯。 她摘下小围裙走出去:“你找我有什么事?” 萧杜鹃怒不可遏:“我问你,你昨天跟陈瑞香说了什么?你是不是在背后说我坏话了?!” “没有呀——” 魏紫话音未落,萧杜鹃拿起水瓢,从廊下水缸里舀起一瓢冷水,毫不客气地泼到了她的脸上。 魏紫受惊,下意识后退半步。 “贱人!”萧杜鹃咬牙切齿,“不是你还能是谁?!这些年你吃我家米长大,不知道感恩戴德当牛做马,还敢跟我这个优雅的正经小姐作对!我告诉你,也就是看在我哥的份上,才让你继续待在我家,否则,你早就被撵到街上讨饭了!再敢背地里嚼舌根使绊子,我泼到你脸上的就不是水了!” 第7章 小寡妇变的有点坏 魏紫侧着身子,双手握拳虚掩在胸前。 几缕鸦青乱发湿漉漉地贴在面颊上,衬得她小脸白透宛如细瓷,许是受到惊吓,她的面颊上不禁浮现出花瓣般湿润的洇红。 她带着一丝胆怯,颤颤地抬起眼睫,奶栗色的瞳孔蒙着雾水,整个人像是一株不堪风雨的纯白茉莉花,十分我见犹怜。 她凝视萧杜鹃,软声道:“我并没有在背后说你的坏话……” 萧杜鹃咬了咬牙。 贱人就是矫情,不过泼她一瓢水,瞧她那可怜样! 不过细细想来,魏紫这贱人一向软弱胆小,这些年安分守己手脚勤快,平日里被她娘骂一句都要吓得掉眼泪,大约确实不敢说她的坏话。 陈瑞香发脾气,可能是因为昨天她招待不周的缘故。 她想着,又警告魏紫道:“少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架势,想勾引谁啊?你留在我家就是为了干活儿的,我从来没把你当过嫂子,你又没文化又不优雅,给我哥提鞋都不配,像你这种没爹没娘的东西,就只配伺候人!” 魏紫垂下睫毛,遮住眼底的冷意。 泪珠子啪嗒掉落,她故作委屈地哽咽道:“我对凌霄哥哥一片真心,他活着的时候也是正经拜过堂的,我怎么就不是你的嫂子了?” 萧杜鹃嫌恶。 她哥当了权贵的上门赘婿,她嫂子乃是昌平侯府的掌上明珠,金枝玉叶贵不可言,才不是魏紫这个没爹没娘的贱人! 魏紫又啜泣道:“只怕凌霄哥哥在九泉之下听见你这话,也会伤心难过,连投胎都投不安。若是一怒之下化作厉鬼,可怎生是好……” 萧杜鹃怄得不轻。 她哥根本没死,谁要化作厉鬼了?! 青天白日说这些诅咒,也不嫌晦气,真想撕烂魏紫这张嘴! 然而她又不能把真相说出来,只得面目狰狞地扬起巴掌:“我叫你嘴里没句好话!我打死你!” 魏紫敏捷地避开。 萧杜鹃猝不及防,身子前倾,脚下一个踉跄,径直扑倒在廊下! 她打翻了摆在廊下的木架,木架上放了几盆卤过臭豆腐的卤水,粘稠的褐色卤汁瞬间浇了萧杜鹃满头满身。 “啊啊啊啊啊——!!” 萧杜鹃崩溃尖叫,像是踩在了烧红的铁板上不停跺脚,几乎快要被臭晕过去,又手忙脚乱地使劲儿拽下黏在头发上的香叶、八角等调料。 魏紫抬袖掩住口鼻,退后两步:“妹妹,你好臭。” 萧杜鹃哭得厉害,张牙舞爪地挠向魏紫:“都是你这贱人,搞出这一盆盆臭东西!” 魏紫倚在门后,奶栗色的桃花眼无辜极了:“妹妹别着急打我,还是赶紧去洗澡吧,万一沾上这味儿洗不掉了,那可就麻烦了呢。” 萧杜鹃听说洗不掉,顿时哭得更厉害了,连滚带爬地回房洗澡。 魏紫目送她狂奔而去,不禁摇头称赞:“实在是太优雅了。” 萧杜鹃走后,魏紫回到厨房把豆腐装碟,萧凤仙提着一尾鲜鱼来了。 他道:“嫂嫂,我晚上要吃——” 一句话没说完,他抬袖掩住口鼻,在门槛外站定:“嫂嫂,你腌的咸菜也忒臭了。” 魏紫看见他犹如看见救星:“什么咸菜,这是豆腐。我按照伱的法子做出来,就是这个味儿,刚出锅的,你快来尝尝。” 萧凤仙嫌弃:“我不尝。” 他听人说这种豆腐鲜辣咸香,却没听说过闻起来这么臭。 豆腐哪有臭的呢,想是他嫂嫂没做好的缘故。 魏紫端着那碟豆腐。 好歹是下了血本做出来的,总不能尝都不尝就给倒了吧? 万一好吃呢? 然而她自己是万万不肯尝的,于是真诚道:“二弟,这种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我刚刚已经尝过了,确实好吃,你快趁热吃。” 萧凤仙盯着那碟豆腐。 他这寡嫂一向老实,应当不会撒谎骗他。 于是他拿起竹筷,夹了一块豆腐放进嘴里。 魏紫期待:“怎么样?能拿出去卖吗?” 萧凤仙挑了挑眉。 咬破豆腐,只有豆腐皮是黑色的,因为炸过的缘故吃起来焦脆鲜美,豆腐肉则雪白娇嫩,淋过酱汁醇香咸嫩,作为小吃相当适口。 他道:“还不错。” 魏紫确定吃了没事儿,才小心翼翼地尝了半块。 萧凤仙打量她的表情,目光尖锐几分:“我怎么瞧着,刚刚嫂嫂是在拿我试毒?” 魏紫险些噎住。 她不敢得罪萧凤仙,于是咽下豆腐,抱起那尾鲜鱼扯开话题:“二弟晚上想喝鱼汤吗?是想喝豆腐鲫鱼汤,还是想喝山药鲫鱼汤?我得杀鱼了,你快出去吧!” 萧凤仙不肯放过她,在灶台前一把拽住她的衣袖:“你不敢吃这些臭豆腐,却拿我试毒——” “我是拿你试毒了,那你去报官呀!”魏紫见蒙混不过去,耍赖般仰起头瞪他,“去报官,把我抓起来,关到大牢里去。” 她穿着竹青色的交领上襦,抱着鱼,鱼尾巴在两人之间乱甩,晶莹剔透的水珠溅到她雪白的小脸上,一颗水珠恰巧落在她鸦青的睫毛间,她忍不住眨了下眼,那颗水珠便如泫然欲滴的泪。 楚楚可怜,天真无辜。 即便她承认拿他试毒,也让萧凤仙莫名觉得,她是被冤枉的。 萧凤仙失言的功夫,被魏紫推出了厨房。 他站在廊下,回过神的时候,厨房门已经被关上。 他磨了磨牙。 他怎么觉得这小寡妇…… 变的有点坏? 是夜。 魏紫干完活儿正要练字,萧杜鹃突然抱着包袱找了过来。 她做贼似的掩上房门,把包袱放在桌子上:“喂,你闲着也是闲着,这两天替我做一件衣裳,我拿去送人。布料都在这里,尺码我也写在纸上了。” 魏紫好奇地解开包袱。 布料是好布料,只是颜色不像小姑娘穿的。 她看了眼尺码:“男人穿的?” “嘘!”萧杜鹃紧张地看了眼门窗方向,“过几天就是清明,陈公子要去云深寺拜访沈侍郎,到时候肯定需要一套好行头。我特意骗我娘书院要收补课费,才得了五两银子买来这些好料子。你的针线活儿比外面绣娘的好,所以才叫你做一件外袍给他穿。到时候我亲手送给他,就说是我做的。” , 第8章 竟然真敢以他的长嫂自居 萧杜鹃想着心上人,忍不住露出羞赧的笑容。 想起魏紫还在场,她又连忙板起脸威胁:“敢把这件事说出去,我就撕烂你的嘴!” 魏紫暗道,萧杜鹃一个云英未嫁的闺阁女儿,学的是之乎者也,私底下却上赶着给男人送衣裳,说出去确实够丢人的。 她慢吞吞道:“我白天要洗衣做饭、洒扫庭院,已经够累了,晚上再挑灯做针线活儿,只怕早上起不来,眼睛也吃不消。” “真是个懒骨头!”萧杜鹃低声斥骂,“以后早饭你不用管了,我叫婆子们去煮,你只管一心一意把衣裳做好。如果能讨陈公子欢心,我自然会给你好处。如果陈公子不喜欢,魏紫,仔细你的皮!” 魏紫道:“杜鹃妹妹有了心上人,我真替你高兴,只可怜你哥哥英年早逝,看不到你嫁人的样子。” 萧杜鹃咬牙。 谁哥哥英年早逝了,真晦气! 魏紫继续道:“清明那天,杜鹃你也去云深寺吗?” “当然,我得去见陈公子!” 魏紫摩挲着那堆布料。 萧凤仙如今还只是个稚嫩的少年,行事作风飘忽不定,心机城府也没有将来那么深沉可怕,只怕搞不定沈侍郎。 她得跟着去,确保萧凤仙能被沈侍郎收入门下,挤掉萧凌霄的位置。 她的复仇,不能出任何纰漏。 思及此,她真诚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吗?我想给你哥哥在佛前上一炷香,保佑他下辈子投个好胎。来去的路上,咱俩也能有个照应。你放心,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伱要送陈公子衣裳的事,连婆婆都不会告诉的。” 萧杜鹃迟疑。 她一個小姑娘去云深寺拜佛上香,再孤零零去找陈公子,一头扎进男人堆里,肯定会引起好奇和猜疑。 带上魏紫姑嫂同行,借口给兄长上香,确实不会引人注目。 她勉强点头:“行吧,到时候你可别乱跑,给我招惹是非。” 魏紫趁机又道:“我戴着脚铐不方便,你看能不能……” 萧杜鹃不耐烦:“真是个事儿精,让你出去一趟就算开恩了,你怎么那么不知足,还想解开镣铐?我娘说了,你年纪轻轻守寡,只怕不安分守不住,就得锁上脚铐,才不会见到男人就张开腿!魏紫,你最好老实点,别想从我身上打什么鬼主意!” 说罢,轻哼一声,甩脸而去。 魏紫摸了摸脚上的镣铐。 萧杜鹃还不算太笨,是她操之过急了。 不过…… 这副镣铐,早晚都会被她取下来。 少女敛去眼底的寒意,把萧杜鹃带来的布匹展开,萧杜鹃没做过针线活儿,不知道裁一件衣裳需要多少布,她送来的布料足够裁上两身了。 魏紫细致地分好布料,打算借花献佛,给萧凤仙也裁上一身。 正好省一笔钱。 三天后的黄昏,魏紫带着做好的衣裳和新练的字去找萧凤仙。 小书斋。 萧凤仙一一翻过魏紫写的大字,圈了几个还不错的出来:“嫂嫂杀鱼时力大无穷很是勇猛,怎么写起字来总是软绵绵的?练了三日,也就这几个字勉强能看。” 魏紫羞赧争辩:“谁力大无穷很是勇猛,二弟怎么胡言乱语?倒是你,眼看就要去见沈侍郎,你的书可都读好了?” 她每次撞见萧凤仙,这厮都没在读书。 也不知道前世是怎么考上探花郎的。 “嫂嫂,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寒窗苦读的。”萧凤仙抬起手点了点自己的脑子,“过目不忘,懂不懂?那些白发苍苍才考上秀才、举人的读书人,不过是朽木雕花,毫无一用。” 少年轻狂。 这番话放出去,不知道会被多少人妒忌愤恨。 偏偏魏紫知道,萧凤仙有嚣张的本事。 她瞄了眼萧凤仙随手写的字—— 铁画银钩笔走龙蛇,果然比她的字强上百倍。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她这辈子再怎么努力,恐怕也比不上他三分。 像是窥透她的心思,萧凤仙安慰道:“嫂嫂别生气,哪怕只能把我的字学会三分,拿出去也是人人夸奖的程度。” 魏紫:“……” 这哪里是安慰,分明是自夸。 萧凤仙见她还是不开心,继续哄她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嫂嫂也有比我强的地方。” 魏紫眼睛亮了亮:“比如?” “比如嫂嫂说哭就哭,这本领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魏紫:“……”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竟然指望从萧凤仙这里得到安慰! 她默默收起自己的字,抖开带来的包袱:“喏,答应给你做的衣裳已经做好了,你试试哪里不合适,我拿回去改改。” 这辈子,从来没有人给萧凤仙做过衣裳。 小时候,他捡萧凌霄不要的衣裳穿。 长大了,他自己搞钱从衣铺里面买现成的。 他心情不错,在屏风后面换上,走出来给魏紫看:“嫂嫂瞧瞧?” 是一件玄黑色圆领长袍,袖口和领口用墨绿丝线绣了凤仙花纹,带出低调的贵气,圆领口露出雪白的交领内衬,一指宽的皮革腰带勒出少年劲瘦的腰身,更显挺拔如松竹。 他眉眼带笑,难得透出几分少年稚气。 落在魏紫眼里,她几乎忘记了他将来会是个残暴冷酷的大奸臣,他看起来只是个乖巧懂事、炫耀新衣裳的邻家弟弟。 她跪坐在那里,如长姐般温柔笑道:“你这个年纪的少年,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萧凤仙不满:“嫂嫂觉得,别人穿上也一样好看?” 魏紫想点头说是,接触到萧凤仙不善的目光,又不敢说了。 萧凤仙不肯罢休:“那嫂嫂觉得,我和萧凌霄谁更好看?” 魏紫寻思,这人年岁不大,也忒爱美了,还跟他哥哥比美…… 她忽然想到从前读过的一篇文,叫《邹忌讽齐王纳谏》。 邹忌朝服衣冠,分别问他的妻、妾和客人,他比起城北徐公谁更美,三人都说他比徐公美,然而邹忌自己照镜子,却觉得远远不及徐公。 于是他向齐王进谏,说他的妻子因为偏爱他,他的小妾因为畏惧他,他的客人因为有求于他,所以都违心地赞扬他比徐公美,而齐王比他更加位高权重,后宫嫔妃、朝中臣子、天下百姓,都偏爱他、畏惧他、有求于他,可见齐王所受到的蒙蔽,比他还要多。 于是齐王下令求贤纳谏,虚心接受别人的指责和谏言,很快,齐国就成了强大的国家。 魏紫本就想让萧凤仙走正道,暗道这不就是教育他的好机会? 于是她摆出长嫂的架势:“二弟可读过一篇文,叫《邹忌讽齐王纳谏》?二弟只想听好话,却不知道好话只会蒙蔽你。你如今还年轻,正应该虚怀若谷,没事多听长辈和夫子的话,将来做个宅心仁厚的好官……” 她小嘴叭叭,萧凤仙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不肯正面回答,证明在她心里,萧凌霄比他好看。 她那双眼睛是怎么长的? 说什么虚怀若谷宅心仁厚的废话,这些年他为了活着,早就长歪了。 可笑他哄了小寡妇几日,她就飘了,竟然真敢以他的长嫂自居。 蠢笨至极! 萧凤仙冷笑:“嫂嫂看了些书,就跑到我面前卖弄学问。你又不是我的妻,又不是我的妾,又不是我的客,随便问你一句谁好看,你就啰里啰嗦讲这么多废话。萧家老头尚且不管我,你倒是管教起我来了。嫂嫂喜欢宅心仁厚,只可惜嫂嫂的夫君萧凌霄,也不是宅心仁厚的人!” 第9章 他也成了欺负她的人 他说完,毫不犹豫地脱下那件外袍,当着魏紫的面扔在了地板上。 魏紫的脸颊一阵阵发烫。 他说她卖弄学问…… 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颤抖,是她多管闲事了…… 是了,他们又没有血缘关系,又没有叔嫂之情,她迟早要离开萧家的,凭他将来怎么残酷暴虐、怎么弑父杀兄、怎么万人唾骂,与她什么相干? 魏紫站起身,委屈道:“你是过目不忘的天才,什么书都读过,将来前程锦绣贵不可言,自然不需要我来提点。你嫌我废话多,那我今后不跟你说话就是了。” 她屈膝行了个礼,红着眼眶转身就走。 只是跨出门槛时急了些,被脚铐绊住,狼狈地摔倒在地。 她很快扶着门框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凤仙孤零零站在小书斋。 天色已暮,园林萧索。 他看见对面的支摘窗被放下,闺房里点起了一盏桐油灯。 窗纱后映出寡嫂的身影。 她趴在桌案上,大约是被气哭了,细弱的双肩颤抖得厉害。 萧凤仙知道,这座宅子里的人都爱欺负她。 她从前软弱,被欺负了就只知道躲进闺房里哭。 这些天像是学着坚强了一点,可是今夜她又开始哭了。 还是被他惹哭的。 他也成了欺负她的人。 萧凤仙俯身拾起那件衣袍,细细触摸,针脚绵绵密密,刺绣精致秀美,没有一个地方是敷衍马虎的。 这是她熬了三个夜,辛辛苦苦做出来的衣裳。 萧凤仙紧紧攥着衣裳,想起刚刚他毫不犹豫丢在地上的情景,想起魏紫眼底一闪而过的难过,不知怎的,掌心发烫得厉害,胸口也堵得慌。 次日。 萧贵从外面做完生意回来,把邢氏的侄儿邢千日也带了回来。 邢千日是邢氏亲哥哥的独苗,这些年跟着萧贵学做生意,正经本事没学到,赌钱吃酒逛窑子的本事反而学了不少。 他当真以为萧凌霄死了,萧家没人继承家业,只等将来萧贵和邢氏一死,萧家的家产都归他所有,因此有事没事儿就爱往萧家跑,见到值钱的玩意儿也爱往邢家拿。 邢氏偏疼娘家,怜惜邢千日是他们邢家的独苗苗,从来不管不问,邢千日被宠的更加嚣张跋扈,甚至对魏紫起了色心。 魏紫在厨房做臭豆腐,邢千日径直找了过来。 他也在读书,为求文雅,特意戴了一顶书生的冠帽,因为嫌弃不够美,于是又在鬓角插了一朵小红花。 他殷勤道:“小紫妹妹,这些天不见,你可想我?你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玉簪,献宝似的献给魏紫。 魏紫嫌弃。 前世也是如此,这个人模狗样的衣冠禽兽总是趁没人的时候缠着她,好几次险些叫他占了便宜。 后来被萧杜鹃撞见,邢千日却说是她故意勾引他,邢氏大怒,揪着她的头发当众骂她是个小娼妇,好好的爷们儿都被她带坏了,叫婆子们狠狠打了她二十棍,生生打到她浑身是血爬不起来,孤零零在暴雨里呻吟哀叫着躺了一夜。 那一夜,自称爱她的邢千日连面都没露。 再次看见邢千日,魏紫只觉浑身隐隐发痛发痒。 隔着衣裳,她下意识揉了揉手臂。 重生回来,身上还没有出现那些伤,可那些伤早已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底,一旦掀开,就像每年冬天都会复发的冻疮,痛痒难耐。 邢千日见她瑟缩了一下,不禁得意。 他凑近两步,暧昧地压低声音:“小紫妹妹怕什么?萧凌霄已经死了,姑母又不可能让萧凤仙那個野种继承家业,所以,这个家以后是我说了算。小紫妹妹年纪轻轻就守寡,多寂寞多可怜呀,不如干脆跟了我,让我好好疼你,嗯?” 被他困在灶台内的小寡妇,穿竹青色交领上襦,梳堆云般的单螺髻,一张小脸白嫩细腻,初看只是清秀,细看便觉惊艳,宛如巷子深处,笼着一春烟雨的纯白茉莉。 许是被他所逼,她垂落小脸,不时又颤抖着睫羽抬起桃花眸偷看他,种种婉转娇柔,比邢千日见过的最有风情的花魁娘子还要惹男人怜惜。 春风透过她背后的纱窗吹进来,带出小寡妇身上浅浅的甜香。 邢千日的目光不禁落在魏紫的领口,一抹凝白顺着交领蜿蜒销魂地蔓延往下,那股甜香想必就是从她的身子里面散发出来的。 邢千日的喉头一阵阵发紧。 幸好他那个倒霉表弟死了,否则这种绝色,哪里轮得到他! 他急不可耐,一把搂住魏紫的细腰:“一段时间没见,小紫妹妹怎么更漂亮了?只是仿佛瘦了些,不如让哥哥抱抱,试试轻重?” 他正要双手搂抱,魏紫忽然揭开锅盖。 锅里摆着卤了一夜的臭豆腐,臭气瞬间冲天而起! “呕——” 邢千日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干呕,捂着嘴挣扎着逃到厨房外面。 他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好容易狼狈地缓了过来,胆战心惊地望向厨房:“小紫妹妹,你为何要煮一锅牛粪?险些臭死我了!” 魏紫再次觉得她的豆腐受到了冒犯。 他邢千日才是牛粪,他全家都是牛粪。 她想着,拿起锅铲搅动卤水里的豆腐,淡淡道:“不过就是腌了几条咸鱼,哪里就有那么臭?表哥若是嫌臭,请去别处待着。”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放着眼前的小美人儿,邢千日哪里舍得走,捂着鼻子强忍着再次踏进厨房,然而那股臭味儿又扑面而来,熏得他连忙后退几步。 他实在遭不住,摆手道:“我还要去陪姑母说话,小紫妹妹,我改日再来看你——呕——” 他胃抽搐地跑远了。 “该。”魏紫冲他背影啐了一声,拿起他丢在灶台上的那根玉簪子,毫不迟疑地砸碎在地,“什么臭男人送的东西,我才不要!” 萧凤仙抱臂倚在门边。 他瞥了眼满地的碎绿,她不要臭男人送的东西,可是他送的笔墨纸砚,她却都收下了。 可见在她心里,他跟别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少年的唇角,不自觉带出一丝弧度。 他今天是来求和的,却又不能拉下脸,于是故作骄矜,拖长音调:“嫂嫂今日,怎么不给我做鱼吃?” 魏紫像是看不见他,继续低头忙碌。 厨房陷入诡异的寂静。 萧凤仙扯了扯衣领,心底生出一丝不自在。 第10章 把小寡妇骗去他的家里 邢氏满口答应:“我的儿,这有什么?叫她去就是——” “呵。” 邢氏话还没说完,一声讥讽的笑打断了她。 邢氏恼怒地瞪向萧凤仙:“你又笑什么?!” 萧凤仙挑着丹凤眼尾,从盘子里夹了块鱼,意味不明道:“我笑咱们家样样东西都是好的,不然,表哥怎么什么都爱往他家拿?如今,连人也是好的,香的臭的都爱往他屋子里拉。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咱们家搬空了才好。” 话音落地,萧贵率先警觉了起来。 他也不吃饭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实的老账本。 就着花厅的灯笼,他舔了舔食指,认真地翻到最后几页:“去年十二月,千日从咱们家搬走了一件西洋琉璃小屏风,两床新做的蚕丝被。一月,拿走了一套喜鹊登枝青瓷碗具,又拖走了一车猪肉羊肉。上个月,抱走一只鎏金八宝沉香炉,扛走两扇新雕的木门——” “哦……” 萧凤仙阴阳怪气拖长音调:“怪道咱们家大门怎么没了,原来是被表哥卸下来扛走了,表哥不愧是干卸货生意的。” “你——”邢千日被萧凤仙怼的够呛,只得面红耳赤地瞪向萧贵,“姑爹,你讲话也忒难听了些,我那是拿吗?!我那是借,是借!这种芝麻绿豆大的账也要记下来,你这不是没事找事?!” 萧贵合上账本,脸上不大痛快。 说什么借,这些年邢家借去的东西,没有一件还回来的。 偏偏邢氏向着娘家,说不得。 邢千日着急地望向邢氏:“姑母,你倒是说话呀!那些东西可都是你给我的,怎么搞得好像我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咱们老邢家,可就我这一根独苗苗,我娘说了,我不能受委屈的!” 邢氏果然板起脸,开始数落萧贵:“千日说得没错,不过就是借了几件东西,你用得着记这么细?再说了,咱们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就算给他又怎么样?这么小气,没得伤了亲戚感情。” 见萧贵仍旧皱着眉不大情愿,邢氏拿筷子狠狠敲了敲碗沿。 她骂道:“我当年嫁给你的时候,你家穷的狗都不住,我都没嫌弃你!后来你是怎么发财的,难道你都忘了不成?这些年,我邢家人可没少帮伱干活儿!现在染坊里的那两个掌柜,还是我邢家的人呢!” 提到发财,原本没敢吭声的萧贵终于忍无可忍。 他梗着脖子冲动道:“我发财跟你们邢家有什么关系?!还不都是因为——” 他下意识忘了眼萧凤仙,突然不再往下说。 邢氏也意识到什么,翻了个白眼,没再咄咄相逼。 花厅陷入诡异的寂静。 邢千日闹了个没脸,不敢继续留在萧家,灰溜溜地跑了。 萧杜鹃从来不管家常琐事,嫌弃爹娘吵架聒噪,也早早地回了房。 萧凤仙慢条斯理地吃完那盘鱼,优哉游哉地起身离席。 春夜落雨,园子里窸窸窣窣。 穿过曲折的回廊,有人在拐角等他。 走近了,他笑道:“嫂嫂胆子好大,她罚你跪,你却偷偷跑了。” 魏紫提着灯笼:“今晚吃饭,邢千日一直在针对你,你是不是跟他有什么过节?” 萧凤仙毫不遮掩:“他想半夜轻薄嫂嫂,叫我替他把门望风,我不肯,踹了他一脚,他怀恨在心,才想方设法让我去他家干活儿。” 魏紫怔了怔。 原来,是因为她…… 她再度审视萧凤仙。 这人真奇怪,明明恶劣跋扈言语伤人,偏偏又肯为她出头。 就算是萧凌霄,也从来没有这么护过她。 心底涌出奇怪的感觉,她的态度不经意柔和了下来。 她的目光落在萧凤仙的衣服上,道:“你今天怎么穿这么多?是不是染了风寒?” 萧凤仙炫耀似的扯了扯衣领:“嫂嫂你瞧,最里面是衬袍,第二层是你给我做的新衣裳,最外层是一件旧袍子。我这么穿,新衣裳既不会沾上汗渍,也不会被外面的灰尘弄脏。就算穿上一年,也还是新的。” 他很爱惜。 他昨天当着她的面把新衣裳扔在地上,惹的魏紫哭了一整夜。 他知道错了,却又不好意思直接道歉,于是用这种迂回婉转的方式告诉魏紫,他很爱惜这件新衣裳。 魏紫的鼻尖微微发酸。 从来没有人爱惜过她的东西。 她自忖是长辈,不想在萧凤仙面前掉眼泪,于是努力绷着小脸,端起长嫂的架子,轻声骂道:“什么稀罕东西,也值得你这么宝贝?弄脏了就弄脏了,就算穿坏了,我又不是不能再给你做。天气逐渐热了,你穿这么多,当心闷坏了身子。身子要紧,还是衣裳要紧?” 她肯说这么多话,萧凤仙便知道,她大约不生气了。 她提着灯笼,笼光在漆黑的雨幕里婉转皎洁。 可她雪白的面容比光更加温柔,数落人时的声音依旧软软糯糯,细密的雨汽萦绕在她身旁,萧凤仙忽然觉得,他的嫂嫂像是生长在巷子深处的一朵纯白茉莉,纤细柔弱、贞洁坚韧,令他生出浓烈的保护欲。 夜风和润,雨丝飘进回廊,染湿了魏紫的裙裾。 萧凤仙撑开纸伞:“我送嫂嫂回房。” 他刻意站在靠近廊外的一侧,替魏紫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走过一段路,魏紫小声:“那……那咱们算是和好了吗?” 萧凤仙挑眉:“我和嫂嫂什么时候生过嫌隙?” 魏紫轻笑:“是,这座宅子里,我和二弟关系最好了。” 前世,自称爱她的邢千日陷害她故意勾引,毁她清白名声。 青梅竹马的夫君萧凌霄停妻再娶,为了荣华富贵不惜害她性命。 什么是爱呢? 魏紫一辈子不曾尝过。 然而这辈子,魏紫竟然从一個少年的身上尝到了像爱的东西。 她的心太苦了,稍微给她一点点甜,她便觉得整颗心都被填满。 明明与萧凤仙隔着一尺远。 鬼使神差的,她悄悄靠近了他些。 少年的肩膀尚还单薄,又是她的小叔子。 她想依靠,却也知道不能依靠。 第10章 她想依靠,却也知道不能依靠 邢氏满口答应:“我的儿,这有什么?叫她去就是——” “呵。” 邢氏话还没说完,一声讥讽的笑打断了她。 邢氏恼怒地瞪向萧凤仙:“你又笑什么?!” 萧凤仙挑着丹凤眼尾,从盘子里夹了块鱼,意味不明道:“我笑咱们家样样东西都是好的,不然,表哥怎么什么都爱往他家拿?如今,连人也是好的,香的臭的都爱往他屋子里拉。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咱们家搬空了才好。” 话音落地,萧贵率先警觉了起来。 他也不吃饭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实的老账本。 就着花厅的灯笼,他舔了舔食指,认真地翻到最后几页:“去年十二月,千日从咱们家搬走了一件西洋琉璃小屏风,两床新做的蚕丝被。一月,拿走了一套喜鹊登枝青瓷碗具,又拖走了一车猪肉羊肉。上个月,抱走一只鎏金八宝沉香炉,扛走两扇新雕的木门——” “哦……” 萧凤仙阴阳怪气拖长音调:“怪道咱们家大门怎么没了,原来是被表哥卸下来扛走了,表哥不愧是干卸货生意的。” “你——”邢千日被萧凤仙怼的够呛,只得面红耳赤地瞪向萧贵,“姑爹,你讲话也忒难听了些,我那是拿吗?!我那是借,是借!这种芝麻绿豆大的账也要记下来,你这不是没事找事?!” 萧贵合上账本,脸上不大痛快。 说什么借,这些年邢家借去的东西,没有一件还回来的。 偏偏邢氏向着娘家,说不得。 邢千日着急地望向邢氏:“姑母,你倒是说话呀!那些东西可都是你给我的,怎么搞得好像我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咱们老邢家,可就我这一根独苗苗,我娘说了,我不能受委屈的!” 邢氏果然板起脸,开始数落萧贵:“千日说得没错,不过就是借了几件东西,你用得着记这么细?再说了,咱们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就算给他又怎么样?这么小气,没得伤了亲戚感情。” 见萧贵仍旧皱着眉不大情愿,邢氏拿筷子狠狠敲了敲碗沿。 她骂道:“我当年嫁给你的时候,你家穷的狗都不住,我都没嫌弃你!后来你是怎么发财的,难道你都忘了不成?这些年,我邢家人可没少帮伱干活儿!现在染坊里的那两个掌柜,还是我邢家的人呢!” 提到发财,原本没敢吭声的萧贵终于忍无可忍。 他梗着脖子冲动道:“我发财跟你们邢家有什么关系?!还不都是因为——” 他下意识忘了眼萧凤仙,突然不再往下说。 邢氏也意识到什么,翻了个白眼,没再咄咄相逼。 花厅陷入诡异的寂静。 邢千日闹了个没脸,不敢继续留在萧家,灰溜溜地跑了。 萧杜鹃从来不管家常琐事,嫌弃爹娘吵架聒噪,也早早地回了房。 萧凤仙慢条斯理地吃完那盘鱼,优哉游哉地起身离席。 春夜落雨,园子里窸窸窣窣。 穿过曲折的回廊,有人在拐角等他。 走近了,他笑道:“嫂嫂胆子好大,她罚你跪,你却偷偷跑了。” 魏紫提着灯笼:“今晚吃饭,邢千日一直在针对你,你是不是跟他有什么过节?” 萧凤仙毫不遮掩:“他想半夜轻薄嫂嫂,叫我替他把门望风,我不肯,踹了他一脚,他怀恨在心,才想方设法让我去他家干活儿。” 魏紫怔了怔。 原来,是因为她…… 她再度审视萧凤仙。 这人真奇怪,明明恶劣跋扈言语伤人,偏偏又肯为她出头。 就算是萧凌霄,也从来没有这么护过她。 心底涌出奇怪的感觉,她的态度不经意柔和了下来。 她的目光落在萧凤仙的衣服上,道:“你今天怎么穿这么多?是不是染了风寒?” 萧凤仙炫耀似的扯了扯衣领:“嫂嫂你瞧,最里面是衬袍,第二层是你给我做的新衣裳,最外层是一件旧袍子。我这么穿,新衣裳既不会沾上汗渍,也不会被外面的灰尘弄脏。就算穿上一年,也还是新的。” 他很爱惜。 他昨天当着她的面把新衣裳扔在地上,惹的魏紫哭了一整夜。 他知道错了,却又不好意思直接道歉,于是用这种迂回婉转的方式告诉魏紫,他很爱惜这件新衣裳。 魏紫的鼻尖微微发酸。 从来没有人爱惜过她的东西。 她自忖是长辈,不想在萧凤仙面前掉眼泪,于是努力绷着小脸,端起长嫂的架子,轻声骂道:“什么稀罕东西,也值得你这么宝贝?弄脏了就弄脏了,就算穿坏了,我又不是不能再给你做。天气逐渐热了,你穿这么多,当心闷坏了身子。身子要紧,还是衣裳要紧?” 她肯说这么多话,萧凤仙便知道,她大约不生气了。 她提着灯笼,笼光在漆黑的雨幕里婉转皎洁。 可她雪白的面容比光更加温柔,数落人时的声音依旧软软糯糯,细密的雨汽萦绕在她身旁,萧凤仙忽然觉得,他的嫂嫂像是生长在巷子深处的一朵纯白茉莉,纤细柔弱、贞洁坚韧,令他生出浓烈的保护欲。 夜风和润,雨丝飘进回廊,染湿了魏紫的裙裾。 萧凤仙撑开纸伞:“我送嫂嫂回房。” 他刻意站在靠近廊外的一侧,替魏紫挡住了所有的风雨。 走过一段路,魏紫小声:“那……那咱们算是和好了吗?” 萧凤仙挑眉:“我和嫂嫂什么时候生过嫌隙?” 魏紫轻笑:“是,这座宅子里,我和二弟关系最好了。” 前世,自称爱她的邢千日陷害她故意勾引,毁她清白名声。 青梅竹马的夫君萧凌霄停妻再娶,为了荣华富贵不惜害她性命。 什么是爱呢? 魏紫一辈子不曾尝过。 然而这辈子,魏紫竟然从一個少年的身上尝到了像爱的东西。 她的心太苦了,稍微给她一点点甜,她便觉得整颗心都被填满。 明明与萧凤仙隔着一尺远。 鬼使神差的,她悄悄靠近了他些。 少年的肩膀尚还单薄,又是她的小叔子。 她想依靠,却也知道不能依靠。 第11章 上门赘婿萧凌霄 与此同时,上京。 昌平侯府。 萧凌霄拧着眉头坐在灯下,整理自己的几篇文章。 入赘侯府的日子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幸福快乐,昌平侯虽然给了他不少资源和人脉,但对他而言仍旧不够。 他想往上爬,爬到被别人仰望的位置。 朝中官职几乎没有空缺,他这些天暗暗盘算,工部员外郎那么大年纪了,恐怕再过半年就会告老还乡,半年之后吏部侍郎沈春秋也会结束三年孝期回到上京,新的工部员外郎会由他举荐。 如果拜入他的门下,还愁爬不上工部员外郎的位置? 沈侍郎最欣赏有才华的人,他得多准备几篇文章,等对方回到上京,他就带着文章登门拜访。 他今年才二十一岁,他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工部员外郎。 他正算计,房门突然被重重推开。 一名肥胖的女人挤了进来,责骂道:“什么时辰了,夫君怎么还在书房写字?!我爹娘发了话,叫咱们尽快怀上子嗣,好给我家传宗接代,你怎么还不抓紧?!再说了,我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独守空闺,你能放心吗?!” 萧凌霄的眼底掠过一丝不耐烦。 成亲之后他才发现,原来上门赘婿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孙黄蝉是昌平侯的独生女,自幼娇生惯养,颐指气使脾气暴躁,别说丫鬟婆子,就算是他这个夫君,她也不放在眼里,动辄打骂羞辱。 这也就罢了,关键她的体态格外肥胖,为了她好,他三番五次暗示她减肥,结果不仅不能如愿,反而次次挨巴掌。 “你还愣着干什么?”孙黄蝉在书房的小榻上宽衣解带,见萧凌霄一动不动,忍不住催促,“快来呀,我都在床上了,你是怎么忍得住的?!” 萧凌霄被迫走过去,还没站稳,就被孙黄蝉一把搂进怀里。 灯火阑珊,女人白花花的躯体毫无美感。 萧凌霄垂着眼睛不肯细看,胸腔里一阵阵犯恶心。 他忍耐着,想起子嗣问题,商量道:“我答应过岳丈——” “什么岳丈,”孙黄蝉撕开他的腰带,满脸不悦,“夫君,你可是入赘我们家的,我的爹你也是要叫爹的,你究竟懂不懂上京的规矩?!” 萧凌霄被她按在身下,强忍难堪:“我答应过爹,咱们的头胎跟你姓孙。只是我娘那边,也想要个孙子给我们萧家传宗接代。夫人,你看咱们的第二个儿子,能不能跟我姓萧?” “放你娘的狗屁!”孙黄蝉大怒,“管你第几个儿子,都得跟我姓孙!你入赘了我们家,儿子就应该跟我们家姓!老娘十月怀胎,肚子里掉出来的肉,凭什么跟伱姓?你在床上又没出力,你又不怀胎,凭什么跟你姓?!” 萧凌霄被她吼了满脸的唾沫星子。 他压抑住眼底的厌恶,勉强赔着笑脸:“夫人说的是,都是我娘不识抬举。” 帐幔被放下。 萧凌霄睁着遍布红血丝的眼睛盯着帐顶,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被褥。 等他将来飞黄腾达,昌平侯算什么? 孙黄蝉又算什么? 不过都是他上位的踏脚石罢了! 直到深夜,孙黄蝉才终于心满意足。 她翻了個身睡过去,很快发出沉沉鼾声。 萧凌霄被挤到最里侧,可怜地抱着一点被角,因为压榨过度,呼吸急促,干柴似的双腿颤抖得厉害。 借着幽微烛火,他看见孙黄蝉连睡颜也十分丑陋。 他的脑海中,悄然浮现出魏紫那张清纯秀丽的小脸。 魏紫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的美貌别说放在陵州,就算是拿到上京那也相当惹眼,最难得的是性格也好,谦恭孝顺,对他和他爹娘言听计从。 只可惜,魏紫是个没爹没娘的野丫头。 大字不识一个,怯懦木讷上不得台面,出身比起孙黄蝉更是天悬地隔,仕途上根本帮不到他。 弱者是应该被抛弃的。 萧凌霄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哪怕如今被孙黄蝉处处挟制,可他走出门去,依旧是昌平侯府的赘婿,又体面又尊贵,谁见了不拱手称一声萧大人? 他再也不是陵州城里,那个土财主家的公子。 至于传宗接代…… 等他在上京飞黄腾达站稳脚跟,就把魏紫纳做小妾,让她生几个儿子跟他姓萧,为他萧家传宗接代,也不是不可以。 萧凌霄盘算着一妻一妾的美梦,满意地阖上眼,在鼾声如雷中入眠,只安心等待沈侍郎半年后回京提携自己。 …… 次日。 天色尚早,小书斋点了一盏青纱灯。 萧凤仙穿起新衣裳,在镜子前照了照:“沈春秋很厉害吗?” 窄袖劲装的少年站在角落阴影里,恭敬道:“回禀少主,沈春秋因为主持编撰了本朝的历史,所以很受皇帝和朝臣敬重。年轻时是个落魄书生,瞧不起太监,却又想走花爷爷的门路,被花爷爷回绝了。花爷爷说,他汲汲营营沽名钓誉,说是读书人,其实不过是国贼禄鬼之流。” “国贼禄鬼……”萧凤仙嗤笑出声。 “少主拜这种人为师,实在是跌了身份。” “那怎么办呢,”萧凤仙温柔地瞥了眼对面的闺房,声音透着无奈的宠溺,“我已经答应嫂嫂,要好好读书,跟着那国贼禄鬼,当个‘宅心仁厚’的好官。南烛啊,我可不能再惹她哭了。” 南烛轻声:“一个乡野寡妇而已,少主未免太过在意她。” “她是我嫂嫂。” “只是嫂嫂吗?” 萧凤仙唇角的笑容淡去,无声地扫了眼南烛,他的眼神非常凌厉,宛如拔剑时利刃折射的寒光。 南烛垂下头,噤声不语。 清晨时分,魏紫已经收拾妥当。 萧凤仙找到她:“嫂嫂看我。” 魏紫望去,晨光熹微,少年长身玉立薄唇噙笑,额间系着一根极细的藏蓝色额带,微卷的刘海儿自两边分开,面如朗月皎如玉树。 他穿着她亲手做的那件玄黑色刺绣凤仙花纹外裳,不像平时那般松松垮垮随性不羁,而是乖乖系好了所有的系带和盘扣,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仪态极好。 魏紫含笑上前,替他整了整衣领:“好看。” 萧凤仙垂眸,目光流连过她细白的指尖,眸珠乌沉,喉结微动。 他道:“跟萧凌霄比呢?” 第12章 她刚刚的醋,岂不是白吃了 魏紫认真点头:“乖得很,比他好看一百倍。” 萧凤仙早上没吃鱼,却觉得心情十分舒畅。 “喂,你们俩还在磨蹭什么?走了!” 萧杜鹃从马车里探出头,沉着脸催促。 她真不明白萧凤仙这个妓生子干嘛也要去云深寺,他成绩那么差,难道沈侍郎还能看上他?! 瞧他那副模样,虽然生得俊,但偏偏长了一双邪气的狐狸眼,笑起来时又坏又痞满腹算计,不笑时充满了侵略性,野狗似的! 据她所知,从前有小姑娘爱慕萧凤仙,却都被他活生生吓跑了。 魏紫也是瞎了眼,竟然说萧凤仙乖,他究竟哪里乖了?! 她出言讥讽:“别说出身了,萧凤仙你都大半年没去过书院了,天天蹲在家里,只怕四书五经都认不全。跑过去拜师,也不嫌丢人!” 魏紫借着整理衣领的机会,踮起脚尖凑到萧凤仙耳边,悄声道:“你别听她的。” 少女的声音软软糯糯。 呵出的气息透着微热,萦绕在萧凤仙的颈间,蹭的他有些痒。 目光掠过魏紫饱满嫣红的唇瓣,他道:“我才不在意他们。” 这座宅子里,他只在意一个人。 终于登上马车,车里还坐着邢千日。 他也要去云深寺,笑嘻嘻道:“听说整个陵州的读书人都要去,我也去凑个热闹。万一被沈侍郎选中当了关门弟子,还愁前程吗?” 马车缓缓启程。 邢千日带了整整半车礼物,一路清点完礼单,又得意地望向萧凤仙:“二表弟既然要去拜师,肯定也带了拜师礼。不如拿出来,叫我们开开眼?” 萧杜鹃正照镜子,闻言笑出了声:“表哥说这话,不是故意戳人家的心肺管子吗?他一个妓生子,哪里有钱买拜师礼?只怕买了也是拿不出手的寒酸玩意儿。人家可是侍郎,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稀罕他那三瓜两枣?” 萧凤仙抱臂而坐,闻言,扯了扯薄唇。 他今天肯过来,就已经很给沈春秋面子了,还想要什么拜师礼? 魏紫下意识抱紧怀里的攒盒。 昨夜她想着第一次见老师总不能空着手,于是特意下厨做了几样精巧的花糕面点,可她到底没见过世面,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道其他人送的都是那么昂贵的礼物。 少女的指尖微微用力发白。 相较之下,她的糕点也太拿不出手了。 云深寺建在山巅。 因为沈侍郎的缘故,今天云深寺香火鼎盛,百姓蜂拥而至,山脚下已经聚集了一场热热闹闹的赶集庙会。 萧杜鹃刚下马车,就瞧见以陈瑞香和陈紫荆为首的一群小姐公子,她眼睛一亮,顾不得魏紫,带着邢千日巴巴儿地凑了上去。 魏紫和萧凤仙被丢在了山脚。 自打萧凌霄假死,魏紫就被公婆关在深宅后院,脚上又锁着镣铐,已经许久没有逛过这么热闹的集市,因此见到什么都新鲜。 萧凤仙指了指位置最好的那座摊位:“嫂嫂瞧。” 魏紫望去,两個小丫头正张罗着卖臭豆腐,摊位旁挂着的旗帜上赫然绣着“魏”字,竟然是她的摊位! 萧凤仙道:“今天云深寺赶集热闹,我想着来这里摆摊肯定能赚上一笔,因此提前吩咐她们出摊。走,我带嫂嫂查账去。” 两个小丫头一个叫红蕊,一个叫青橘,都只有十五六岁,生得清秀干净,手脚十分麻利。 瞧见萧凤仙,她们连忙放下手头的活儿:“公子!” “她就是你们的老板,”萧凤仙介绍,“以后,你们要听她使唤。” 青橘见魏紫梳着妇人发髻,恭声道:“奴婢给夫人请安!” 魏紫不喜欢“夫人”这个称呼。 萧凌霄的夫人是昌平侯府的千金,跟她魏紫什么相干? 她笑道:“你们称呼我魏姑娘就好。” 青橘乐呵呵地称是,红蕊则看了看萧凤仙,又看了看魏紫,有些委屈地抿了抿嘴,没吭声。 萧凤仙撩袍落座,打发青橘去隔壁摊子买一盏茶和一杯甘草杨梅渴水,招呼魏紫坐:“咱们也尝尝市集里新鲜的渴水。” 所谓杨梅渴水,是把盐水腌渍过的杨梅,和甘草一起炖得软烂,捣成汁,加入冰糖和一点柠檬水,再过滤到净器内,冰镇热饮皆可。 魏紫尝了尝,只觉酸酸甜甜,一路上的疲惫仿佛都消失了:“这个时节,杨梅可是稀罕物,亏这些商人有办法弄来卖。” 萧凤仙含了口茶,视线落在她的唇瓣上。 那杨梅汁嫣红嫣红,将她的唇瓣染的像是搽过胭脂,深红秾艳宛如杨梅果实的质感,他指腹发痒,正想伸手替她抹去,红蕊抱着账本过来了。 魏紫看不懂帐。 她翻了翻,道:“看来,除了读书练字,我还得学理账。” “理账有什么难的?” 红蕊逮到说话的机会,连忙夺过账本。 她倾身凑到魏紫身边,重重指着账上的数字,声音有些夸张:“这几行是本钱支出,这几行是毛利润,底下这些数字都是纯利润。姑娘都十四五岁了,瞧着也是识字的,怎么连账都看不懂,还要人教?难道姑娘的娘亲不曾教过你这些?” 她说完,自以为幽默地掩着嘴笑。 魏紫蹙了蹙眉,没接她的话,不动声色地喝杨梅渴水。 红蕊又望向萧凤仙,眼底略过爱慕。 她明明是被这位萧公子买来的,她早已决定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这些天为了萧公子,她起早贪黑打理店铺,凭什么现在要她为奴为婢,被这个姓魏的陌生女人使唤? 她凝视萧凤仙,柔声道:“公子放心,从前在馆子里的时候,奴婢最擅长调教年纪小的姑娘,凭她怎么蠢笨,但凡她好好学,奴婢肯定什么都能教会她。魏姑娘想学理账,奴婢今后定然用心教。” 萧凤仙慵懒地往后靠坐。 他盯着红蕊看了片刻,忽然笑出了声儿。 他拖长音调:“嫂嫂,理账固然重要,管教下人也是很要紧的。恶奴欺主这个词儿,嫂嫂可曾听过?” 魏紫了然。 萧凤仙这是暗示她拿出主人家的款儿,发落了红蕊。 红蕊没料到这两人竟然是叔嫂关系。 那她刚刚的醋,岂不是白吃了? 第13章 嫂嫂,我错了 红蕊连忙红着脸道:“公子,奴婢没有欺负魏姑娘的意思,奴婢只是……奴婢只是……” 她含羞带怯地望了眼萧凤仙,没好意思再往后说。 魏紫心里明镜似的。 少女谁不怀春,她家二弟芝兰玉树翩翩少年,这是被红蕊看上了。 魏紫宽容道:“念在初犯,便只扣去这个月的月钱吧。” 红蕊喜不自胜,连忙道谢。 萧凤仙挑了挑眉,狐狸眼勾勒出几分狠辣。 两人喝完茶水,沿着山阶往寺庙走。 萧凤仙直言道:“她欺负嫂嫂,嫂嫂就这么放过她?这不是做生意的样子。依我看,这种刁奴打死才好。” “我虽然不精通人情世故,却看得出来她很爱慕你。”魏紫恨铁不成钢,“二弟,你怎么下得去手,要打死爱慕你的小姑娘?再过两年你也大了,我看红蕊模样不错,不如把她留在你身边伺候。” 她见识过萧凤仙的起居。 春夜寒凉,他竟然大咧咧地睡在地板上,屋子里更是欠收拾,到处荒唐凌乱不堪入目,她替他收拾过几次,可等他今后长大了,她一个当嫂嫂的总不能还去给他收拾屋子。 他身边缺个丫鬟照顾。 她是真心为萧凤仙好。 然而萧凤仙并不领情。 他伸手折断山阶旁的一根小树枝。 这小寡妇不会觉得,是个女人他就能放在身边吧? 从前年少不懂事,与人逛街吃花酒时,好奇女人摸起来究竟是什么滋味儿,于是叫来了楼里最美貌的一位花娘。 人人都说那花娘肌肤胜雪细腻温软,可他握着她的手时,却觉得跟握着一块木头没什么区别,女人的脂粉香钻进鼻尖,别人觉得诱人,他却直犯恶心。 他又不是萧凌霄、又不是邢千日,难道是个女人就能往床上拉? 也不嫌脏。 可在他嫂嫂的心里,他跟萧凌霄、邢千日没有任何区别。 他抬眸盯着掩映在翠树里的寺庙,丹凤眼底浮现出些许红血丝,脸色也沉寒几分。 他讥讽冷笑:“我竟不知,寡嫂竟插手起小叔子房里的事来了。嫂嫂这么爱管闲事,怎么不往你公公房里塞两個美妾,也好给咱们家开枝散叶?” 魏紫惊呆了。 她落后一步,站在台阶上仰视萧凤仙,眼眸倏然泛红湿润。 她哽咽地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凤仙背对着她,把玩手里的小树枝:“字面上的意思。” “我真心待你、为你着想,你却对我说这种刻薄的话!萧凤仙,旁人的嘴是用来吃东西说话的,你的嘴是用来气我的!” 魏紫跺了跺绣花鞋,双手捂住脸啼哭起来:“我叫红蕊伺候你,分明是为了伱好,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你不领情就算了,你还这么刻薄我,果然萧家人的骨子血脉里都是一样的冷漠自私!你跟你哥哥也没什么区别!我白对你好了!” 萧凤仙手背青筋暴起,一腔血涌上了头。 他猛然转身,居高临下地盯着魏紫,冲动间口不择言:“呵,嫂嫂今天才知道我萧凤仙不是好人?我是妓生子,恶劣刻薄人人嫌弃,嫂嫂同他们一样,不喜欢我也很正常。我瞧着,今天也不必去拜师了,我这就去买几个丫鬟放在房里伺候,如此,嫂嫂大概就能称心如意了!” 他和魏紫错身而过,直接下山。 魏紫呼吸急促。 她知道萧凤仙的性格不好,否则将来也不会成为残酷暴虐人人畏惧的大奸臣。 却不知道,他才十五岁,性格就已经这么恶劣! 她狠心道:“你要走就走,就当咱们从没好过!” 萧凤仙快步下山。 魏紫哭得厉害,攥紧手里精心准备的攒盒,泪眼朦胧地望了眼近在眼前的山门。 她准备了这么久,期待了这么久,结果全被萧凤仙毁了。 她哭得不能自已,把攒盒放到旁边,不顾四周香客异样的目光,坐在原地抱着手臂细细地啜泣。 她心里难受的厉害,也不知道是因为没能报复萧凌霄,还是因为萧凤仙那些刻薄伤人的话。 不知哭了多久,面前突然覆下一片阴影。 一只手掌慢慢掰开她的手臂。 魏紫抬起婆娑泪眼,萧凤仙去而复返,正单膝蹲在她的面前。 魏紫带着哭腔怨怼:“你还回来做什么?” 萧凤仙眼底一片晦暗。 他的寡嫂脸色苍白,面颊上全是泪珠子,哭得睫毛也湿了,眼尾洇着红晕,几缕乌发被泪水打湿贴在额角和颊边,竹青色的衣领也被眼泪濡湿,看起来那么可怜。 他抬手替她擦去泪珠:“嫂嫂,我错了。” 他原本赌气下山,走出几十步,想起寡嫂爱哭,便忍不住回头,果然看见她坐在台阶上哭。 香客来来往往,她孤零零坐在那里啜泣,又无助又可怜。 那些泪珠子凝结成一条无形的锁链,牢牢锁在他的心上,她掉眼泪的时候,他的心也跟着狠狠勒紧,她哭的他心都要碎了。 他到底没办法丢下她。 他慢慢道:“我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嫂嫂把我看成了萧凌霄和邢千日那一类的人。他们见到漂亮的姑娘就会动心,但凡是个女人,就能满足他们的欲望。可是嫂嫂,我不是那种人,哪怕那个女子貌若天仙,可只要我不喜欢,我就怎么也不能亲近她。嫂嫂别再说叫谁伺候我那种话,听着难受。” 魏紫怔怔的。 这个世道,男子三妻四妾何其正常。 但凡稍微富贵些的家庭,美妾是一房接一房的纳。 男子见到更加年轻漂亮的姑娘,就会忘记从前与他好的那个。 她从来没想过,原来世上还有不好色的男子。 魏紫拿手帕擦了擦泪痕:“是我不好,不了解你的心意,就自作主张替你安排那些事。” 她又替萧凤仙擦了擦鼻尖沁出的细密汗珠,柔声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咱们说清楚就好,你瞧你,都急得冒汗了。” 少女纯澈湿润的眼底,流露出些微羡慕。 她家二弟芝兰玉树又洁身自好,不知将来怎样的女子,才能被他藏在心尖尖上? 他的爱,必定是世上独一份的偏爱。 魏紫是被夫君为了荣华富贵,毫不犹豫舍弃掉的人。 她不曾得到过那种偏爱。 她好羡慕那个女子。 第14章 他很喜欢这片刻的温情 萧凤仙任由她擦汗。 豆蔻之年的少女体态娇小,即使坐在高一级的台阶上,也仍旧比他矮上半头,整个身子都笼罩在他的阴影里,她仰着细白湿润的小脸,擦汗的动作又仔细又温柔,他不忍她一直举着手,便主动低下头。 他很喜欢这片刻的温情。 擦去汗珠,他扶起魏紫:“进寺。” 他竟然肯继续拜师。 魏紫破涕为笑。 寺庙里古树参天,佛殿前上香的人络绎不绝。 沈侍郎在禅房里小憩,暂时还没露面,那些读书人便三三两两各自散开,眼睛却都盯着禅房的方向。 山阴县的书生大都围着陈紫荆。 陈紫荆坐在一棵古榕树下,手持折扇,跟坐在石桌对面的妹妹陈瑞香说说笑笑。 陈瑞香的跟班姐妹们散在四周,萧杜鹃也在其中,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陈紫荆,仿佛恨不能扑到他身上去。 邢千日扯了扯萧杜鹃的衣袖:“表妹,你矜持点。” 萧杜鹃骄傲地甩开他的手:“你懂什么?” 陈公子今天穿了她送的衣裳。 他本就清秀白净,穿上这身墨色交领刺绣竹叶的长袍,搭配发髻上的金簪,更显气宇轩昂出身显贵。 萧杜鹃心情愉悦地弯着眼睛。 陈公子肯穿她的衣裳,就证明他的心里是有她的…… 她正心神荡漾,听见陈紫荆慢条斯理道:“说起咏春的诗,我最喜欢的便是那首《游园不值》,‘应怜屐齿印苍苔,小叩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真是绝妙好诗!” 萧杜鹃连忙附和:“陈公子的眼光真好,我最喜欢的永春诗也是这一首呢!” 陈瑞香翻了个白眼。 她都明确表态他们家瞧不上萧杜鹃了,这个女人还如此不知廉耻,一直缠着她哥哥! 她摇开手里的泥金小折扇,抬手撩了撩垂落脸侧的一缕碎发,勾着唇幽幽道:“坐着干等也是无聊,萧杜鹃,你想个法子逗我们笑一笑。” 少女们彼此对视,望向萧杜鹃的眼神犹如看着一个玩物。 她们心知肚明,陈瑞香这是看萧杜鹃不顺眼,故意作践她把她当成戏台子上的丑角,供大家取笑玩乐。 偏偏萧杜鹃毫无所觉。 她捏着手帕欢欣鼓舞,暗道陈瑞香这是在给她机会,让她在陈公子面前好好表现。 她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一個笑话,绘声绘色道:“从前有个富贵闲人,大冬天的,瞧见一个乞丐衣不蔽体,抱着双臂站在雪地里直发抖,于是他就问小厮,那乞丐为什么抖。小厮回答说,是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富人更加疑惑,问道:‘难道抖一抖,就不冷了吗?’” 她讲完,四周一片安静。 原本热闹的场子,仿佛也随之冷了下来。 陈瑞香合拢泥金折扇,讥诮道:“你自己觉得好笑吗?” 萧杜鹃讪讪。 她忐忑不安地望向陈紫荆,指望他能笑一笑给自己捧个场子,可对方把玩着折扇,面上毫无反应,显然也觉得她的笑话不好笑。 萧杜鹃咬了咬牙。 在场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公子小姐,每次外出游玩呼呼喝喝八面威风,她一个土财主家的女儿好不容易才挤进这个圈子,她不想被这些人看成是无趣的姑娘,今后都不带她玩。 她暗暗揪紧手帕,突然瞧见魏紫和萧凤仙往这边走。 她灵机一动,招手道:“嫂子,这里!” 魏紫和萧凤仙刚走过来,萧杜鹃便拉过魏紫,笑嘻嘻地介绍道:“诸位兄弟姐妹,这一位呢是我的嫂子,专门在家给我哥守寡。刚刚陈公子提起‘一枝红杏出墙来’,你们瞧,我娘为了防止她红杏出墙,专门给她脚上戴了一副镣铐,这样,她就不能出墙啦!” 她动作快,一把掀起魏紫的裙裾。 魏紫连忙按住她的手,却还是被那些人看到了脚踝上的镣铐。 一时间,古榕树下众人神情各异。 有嘲讽讥笑的、有同情怜悯的,也有人良心尚在,愤怒萧家如此没有人情味,竟然给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戴上这么耻辱的镣铐。 魏紫定定站在那里。 镣铐是谁才会戴的东西? 是畜生和犯人才会戴的! 所以即使在府里,她也总是刻意穿着曳地长裙,好遮掩这副镣铐。 萧杜鹃拿她的尊严取悦众人,可见心思恶毒! 萧凤仙上前一步,魏紫及时拉住他的袖角。 面对众人恶趣味的审视,她不卑不亢道:“夫君早死,我跟他青梅竹马多年情分,心甘情愿为他留在萧家,替他孝敬双亲。只是公公婆婆伤心过度,怕我抛弃他们,所以才对我做出这种事。我怜惜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愿忤逆他们。出于孝道,我又有何错?” 当今天子以孝治国。 她把自己立在道德的制高点,即使戴着镣铐,也依旧是无可挑剔的完美,也反衬出萧家人是如何虐待媳妇的。 陈紫荆盯着魏紫。 豆蔻之年的小寡妇,穿着竹青色交领襦裙,纤腰袅袅宛如弱柳扶风,生得白净娇艳,奶栗色的桃花眼格外无辜柔软,那张小脸儿犹如纯白茉莉花似的惹人怜惜。 他竟不知,山阴县还藏着这等绝色。 指腹摩挲着扇柄,半晌,他称赞道:“说得好极了,在下很敬佩少夫人的这份孝心,想来就是亲生骨肉,也做不到少夫人这个份上。萧老夫妇这么待你,实在是过于迂腐愚昧。你放心,回去以后,我会回禀父亲,父亲爱民如子,定会怜惜你孝顺可怜,勒令萧老夫妇为你解开镣铐。” 在场众人以陈紫荆为首。 听他夸魏紫,原本笑话魏紫的人也跟着夸起来,一时之间,魏紫风评极好。 萧杜鹃面容扭曲,双手死死揪住手帕。 这群人怎么回事,平日里也没少欺负嘲笑那些瘸子、寡妇、孤儿,怎么今天偏偏对魏紫这么宽容?! 陈公子也是,竟然骂她爹娘迂腐愚昧,那可是他未来的岳丈岳母! 她不忿,脱口而出道:“陈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家最重视规矩礼法,比如我自己,虽然是小门小户出身,但也算是个大家闺秀,我就非常洁身自爱,从来不跟男人勾三搭四书信往来。我娘常说,我嫂子年纪轻守不住寡,必须得在脚上戴一副镣铐,才能安分守己。所以这镣铐,万万不能摘!” 第15章 魏紫,你红杏出墙好不要脸 陈紫荆惊讶道:“萧杜鹃姑娘,你才十五岁,本该是最活泼的年纪,怎么也学起那些愚昧古板的老妇人?满口的规矩礼法、洁身自爱,不像是姑娘家在讲话,倒像是老态龙钟的妇人在训斥后辈。” 这话有些重。 四周传来窃笑声。 萧杜鹃的脸皮瞬间涨得通红。 被心上人这么羞辱,她又难过又害臊,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结结巴巴地争辩:“我……我……陈公子,你冤枉我了,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陈紫荆的眼底掠过一抹厌恶。 他一向温文尔雅,萧杜鹃这么哭哭啼啼,好像他欺负了她似的,给外人瞧见,还以为他和萧杜鹃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呢。 他道:“你哭什么?我不过是实话实说,难道我欺负你了吗?” 萧杜鹃满肚子的委屈,却有口难言,只得抽抽噎噎道:“陈公子对我照顾有加,从没有欺负过我……” 魏紫垂着睫羽,瞳孔中闪烁着暗芒。 唇角翘起一抹讥笑,她屈膝福了一礼:“多谢陈公子照顾杜鹃妹妹,我看你把她亲手缝制的衣裳穿在身上,便知道你们交情很好。有空的话,不妨来寒舍小坐吃茶。” 众人愣住。 陈紫荆的外袍,竟然是萧杜鹃亲手缝制的? 她一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刚刚还自诩大家闺秀、满口规矩礼法,说什么从不与外男勾三搭四、书信往来,结果她自己巴巴儿的给县令家的公子献殷勤缝衣裳? “妙,妙!”陈瑞香连连拍掌,摇头称叹,“好一个大家闺秀,好一个规矩礼法!杜鹃妹妹,你真是太有闺秀范儿了,我们这些姑娘,都应该向你学习!” 众人毫不留情,哄笑出声。 萧杜鹃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魏紫,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凉透了。 这個贱人…… 这个贱人竟然把她私底下送衣裳的事情捅了出来! 魏紫像是才察觉到不妥,抬手掩住唇瓣,表情无辜:“莫非我说错话了?” 她歉疚地拉起萧杜鹃的手,真诚道:“真是对不住,我以为妹妹苦追陈公子的事,在你朋友的圈子里不是什么秘密。” 萧杜鹃爱慕陈紫荆,这件事自然不是秘密。 只是在场众人都不知道,她竟然为陈紫荆做到了这一步。 亲手缝制衣裳是多么私密的事,她们已经是十几岁的姑娘家了,并不是单纯的小孩子,她们早就被家中长辈教导礼义廉耻,只能给父亲或者兄弟缝衣裳。 像萧杜鹃这样,主动给一个外男做衣裳,也算是天底下头一份了。 陈瑞香突然想起什么,挑眉道:“连我都不知道我哥的身量尺寸,萧杜鹃你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你们……” 一石惊起千层浪。 四周的人表情都变了,指着萧杜鹃窃窃私语。 萧杜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她能是怎么知道的,当然是贿赂陈公子身边的小厮才拿到的尺码呀,不然她还能爬床不成?! 她还没蠢到那个份上! 萧杜鹃浑身发抖,知道这件事情传扬出去意味着什么。 意味她的清白名声,从今往后都要毁了。 那些富贵官宦人家挑选媳妇,根本不会再考虑她,只剩一些歪瓜裂枣娶不到老婆的臭男人供她挑! 除非嫁给陈紫荆,否则这件事很难收场! 偏偏她能不能嫁进陈家,还是个未知数…… 电光火石间,萧杜鹃灵光一闪,突然哭诉道:“大家误会了,陈公子的衣裳不是我做的,是我嫂子亲手做的!我嫂子年纪轻,心里还存着再嫁的心思,以前在街上撞见陈公子便心生爱慕,所以做了这件衣裳,托我转交给陈公子。我……我不过是气她辜负我哥哥,所以才撒谎说是我亲手做的!” 她干脆利落,把锅全甩给了魏紫。 魏紫站在原地,像是早就料到萧杜鹃会演这一出。 她按捺住唇角的冷笑,眼尾逐渐染上湿润的绯红,委屈又气愤道:“我对夫君一片痴心,就算他死了化成厉鬼,我心里也仍然装着他,我怎么可能爱慕陈公子?!妹妹自己的心上人,自己都不要了吗?!” “就是伱、就是你!”萧杜鹃蛮横地指着魏紫的鼻尖,面目狰狞尖叫咒骂,“魏紫,你红杏出墙好不要脸,像你这样的荡妇,就应该沉塘!我没有你这样的嫂子!” 魏紫拿手帕捂住脸,委屈啼哭:“陈公子那身衣裳,行针走线跟我的手法全然不同,怎么就成我做的了?自打夫君去世,男子里面,我就只给二弟做过衣裳,他如今正穿在身上。你们自己瞧瞧,这两件衣裳的针法是一样的吗?” 众人望去。 女子们都懂针线,看得出陈紫荆的衣裳虽然剪裁得好,但也只是比寻常绣娘做的稍微强些,针线和刺绣都是寻常手艺,她们认真点,也是能做出来的。 而萧凤仙的那身衣袍,用的是江南一带的走针手法,绵密繁复针针钩缠,刺绣风格偏向苏绣,细腻温婉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拿到市面上是能卖出高价的。 陈瑞香翻了个白眼,直言道:“萧杜鹃,你嫂子的针线活儿做的这么好,如果当真像你说的那样,她爱慕我哥,那她为什么不给我哥好好做衣裳,反而这么敷衍了事?可见,你在撒谎。” “我——” 萧杜鹃满腹委屈,百口莫辩。 她哽咽着望向魏紫,这小贱人正拿手帕抹眼泪,那妖精似的细腰在春风中娇弱颤抖,一副勾着男人去抱她的狐狸精样,她惯会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仿佛她多冤枉似的! 萧杜鹃再也忍不住,嚎叫道:“贱人,都是你的错!” 嚎完,她猛地扑向魏紫,试图抓烂她的脸! 可她还没靠近魏紫,萧凤仙拦在魏紫身前,一脚把她踹开了。 萧凤仙居高临下,玄黑色的外袍猎猎翻飞,把原本和煦的春风也染出几分萧索寒意。 他沉着狠戾的眉眼,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滚。” 萧杜鹃捂着肚子狼狈大哭:“你敢踢我?!你一个妓生子,一个野种,你竟然敢踢我?!杀千刀的,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了!快打死他!” 第16章 除了我,嫂嫂还给别人做衣裳 邢千日皱眉。 他这表妹,满地打滚的样子也太丑了,跟市井泼妇有什么区别? 然而看在萧家家产的份上,他又不能不管她。 他忍着恶心拽起萧杜鹃:“别赖在这里了,还嫌不够丢人现眼?走了,我还要去见沈侍郎呢!” 萧杜鹃骂骂咧咧,被邢千日拖走了。 众人散后,陈紫荆对魏紫道:“少夫人叫什么名字?” 魏紫看他一眼。 萧杜鹃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陈紫荆,也未必是好人。 她回避般躲到萧凤仙身后:“陈公子,我不过是个在家守寡的未亡人,恐怕没有跟您互通姓名的必要。” “少夫人误会了,”陈紫荆把声音放的格外温柔徐缓,“我和凌霄兄曾在一座书院读书,当过几年的同窗,可谓情同手足,你既然是他的夫人,便也是我的嫂嫂。如今他不在了,我自然要好好照顾你,免的你再像今天这样,被别人欺负。” 魏紫蹙眉。 这人好像牛皮膏药,贴上来就撕不掉,怪惹人讨厌的。 萧凤仙盯着陈紫荆,似笑非笑:“没事儿瞎攀什么亲戚?你非要套近乎的话,萧杜鹃还是萧凌霄的嫡亲妹妹呢,怎么不见你照顾她?安的什么心以为大家不知道?滚开,少往我嫂嫂跟前凑。” 陈紫荆被落了面子,紧了紧折扇,才没当场翻脸。 他打量了两眼萧凤仙,微笑:“早就听说凌霄兄还有个弟弟,常年喜欢待在家里,很少来书院上学。二弟这么年幼,只有十五六岁吧?今天可也是来拜师的?只怕读书太少,沈侍郎不喜欢。” 陈紫荆今年二十岁了,已经是成年人的身高,发育得也快,唇上隐约可见胡茬痕迹,萧凤仙虽然比同龄人高,但比起陈紫荆仍旧略显几分少年的稚嫩。 这份落差感已经让萧凤仙不满,陈紫荆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和哄小孩儿般的一口一个“二弟”,更是令他窝火。 仿佛在陈紫荆眼里,他和嫂嫂都是大人,而他只是个小孩子。 他用舌尖舔了下上颚,薄唇抿着讥诮冷笑,周身微微紧绷,像是看见猎物后正在蓄力的野兽。 他正要发作,魏紫及时牵住他的袖角,对陈紫荆道:“陈公子,我们先告辞了。” 魏紫把萧凤仙拉到一座偏僻的长廊:“他是县令家的公子,你得罪他干什么?随便打发了也就是了。” “看不惯。” 萧凤仙走到廊柱旁,用指甲划下自己的身高。 他退后两步细看,他今年才十五岁,以后他还会长得更高,比陈紫荆和萧凌霄都要高,比他们都要像個男人。 他瞥了眼魏紫。 他估摸着,他的嫂嫂,以后顶多到他的肩膀位置。 再想像今天清晨那样耳语,即使踮起脚尖恐怕也不能了,得他低下头去。 魏紫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你瞧什么?” “嫂嫂长得好看,陈紫荆看上你了。”萧凤仙轻笑,想起什么,丹凤眼忽然变得晦暗不明,“其实陈紫荆的衣裳就是嫂嫂做的,对不对?我的衣料和他的是一样的,可是嫂嫂买不起这么好的衣料,所以,必定是萧杜鹃买来衣料,打发嫂嫂做的。” 明明是寻常对话,他的眉眼却微微下压,在幽静无人的长廊里,带出几分山雨欲来的侵略感和压迫感。 魏紫心虚地移开视线,声音也小了些:“你猜的没错……” 她说完,又觉莫名其妙。 好好的,她心虚个什么劲儿? “果然如此。”萧凤仙压在心底的那股火气又窜了上来,“她叫你做,你就要做吗?她叫你去死,伱死不死?” 魏紫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 是气自己太过乖顺听话,被萧杜鹃欺负吗? 她好声好气道:“不过就是一件衣裳,我没有累着自己,随手就做完了,二弟不必心疼我。” 萧凤仙险些笑出声来。 他这寡嫂真可怜,好话歹话都听不明白。 他酸溜溜道:“嫂嫂真厉害呀,除了我,还给别人做衣裳。” 魏紫终于听出一点不对劲,问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我给别人做衣裳,你生什么气?” “我没生气。” “没有萧杜鹃送来的布料,你的衣裳也做不成。你又没吃亏,你闹个什么劲儿?” “我没闹。” “你——”魏紫词穷。 她扭头盯着廊外的葱郁藤萝,过了半晌,认真地解释道:“我出不了门,我答应帮萧杜鹃做衣裳,作为交换,她才肯带我来云深寺。” 萧凤仙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然而一想到这小寡妇也会为了别的男人,在深夜里挑灯拿针,一针一线绣制衣裳,记住别的男人的身量尺寸,为别的男人费心思,他的心里就仍旧不大痛快。 他学着魏紫的语气,阴阳怪气:“哦我出不了门,我答应帮萧杜鹃做衣裳,作为交换,她才肯带我来云深寺……” 魏紫的脸皮涨得通红,像是熟透的樱桃滴出的汁。 她跺了跺绣花鞋:“二弟,你疯了是不是?!” 萧凤仙继续酸溜溜地阴阳怪气:“我对夫君一片痴心,就算他死了化成厉鬼,我心里也仍然——” “萧凤仙!” 魏紫彻底恼了,捏起小拳头去捶萧凤仙的胸口。 她的拳头软绵绵的,捶在胸口上一点儿也不疼,反倒萧凤仙的胸膛硬邦邦的,硌的魏紫手生疼。 她使劲儿捶了几下,萧凤仙忍着笑握住她的手:“嫂嫂别打了。” 少女常年做家务活儿,一双手绝对算不上娇嫩。 骨节和手背上,甚至还残留着细微疤痕。 然而萧凤仙握在掌心,不仅不觉得粗糙,反而心生怜惜。 她的手又小又软,本该像其他小姐那样娇养,整日只需要弹弹琴写写字,可他嫂嫂的命不好,自幼就被拐子卖掉,为别人家当牛做马。 他悄然握紧她的手。 只想怜悯,不想松开。 第17章 所有人都嫌他脏 魏紫毫无所觉,抽回手,背转身整理了一番襦裙和衣领。 闹了这么一出,她的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染湿了几绺碎发。 她把碎发别到耳后,回眸望向萧凤仙:“想来,要等到午后才能见到沈侍郎了。咱们先去尝尝寺里的素面吧?听说云深寺的素面味道很好。” 回廊两侧爬满青藤。 她站在绿荫里,竹青色的襦裙更显皮肤白净通透,两颊染上花汁般红扑扑的,回眸时,奶栗色的桃花眼晶亮的像是月牙儿。 萧凤仙只爱吃鱼,不爱吃素。 然而对上魏紫的眼睛,他便像是被牵住脖子的狗,只能俯首称臣乖乖听话:“好,吃素面。” 午后。 沈春秋拜祭完亲人,终于肯见这些读书人。 书童端着架子,一本正经道:“我家大人确实想收个关门弟子,但也不是谁都能入眼的。诸位公子既然诚心拜师,还请各自入席,谁能答出纸上的那道考题,谁就有机会拜我家大人为师。” 魏紫和其他家眷被拦在禅院外面。 她站在人群里,好奇地抻头望去,那些读书人原本信心满满地入座,可是看见考题之后,就像是霜打的茄子般蔫儿了。 可见,考题定然很难。 过了两刻钟,书童把答卷收了上去,拿给沈侍郎过目。 沈春秋坐在廊下的藤编交椅上,直到看完所有的答卷,才沉声道:“想我陵州两百年来,竟没出过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一个探花!这道策论如此简单,你们也答不上来,实在是丢人,怨不得咱们陵州被外地人骂成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之地。也就是这个叫萧凤仙的人,答的稍微像样。萧凤仙是哪個啊?” 魏紫眼前一亮。 她就知道,她家二弟不是一般人! 萧凤仙站了起来。 他自然是不把沈春秋放在眼里的,然而余光瞥了眼满脸期待的小寡妇,他还是装出好学生模样,规规矩矩作了个揖。 沈春秋捋了捋胡须:“你的文章写得不错,很有胆识和见地。” 周围的书生顿时面露妒羡之色。 谁不知道萧凤仙是个妓生子,在家里不受重视,在书院也被夫子们厌恶,所以长年累月旷课逃学,每次考试都交白卷。 本以为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没想到他竟然藏了一手! 他竟然能答对那么难的策论,被沈侍郎夸奖! 那可是当朝侍郎啊,如果被侍郎青睐,收作关门弟子,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只怕连陈县令也不必放在眼里了,这辈子还愁前程吗?! 陈紫荆握着折扇,脸色不大好看。 自从萧凌霄离开以后,他就成了书院里常年拿第一的人。 可是今天,连他都答不好的那道策论,竟然被一个半路杀出来的妓生子答对了! 萧凤仙…… 他明明从不去书院读书的! 陈紫荆按捺住内心的扭曲,对陈瑞香耳语了几句。 陈瑞香微微一笑,抬手招来萧杜鹃,漫不经心道:“你这位二哥,倒是比我们想象的厉害。” 萧杜鹃自己也呆愣楞的。 哪怕同住一个屋檐下,她也不知道萧凤仙还有这个本事! 陈瑞香把玩着泥金小折扇,意味深长道:“不过,沈侍郎那么体面尊贵的人,如果知道他是妓生子,恐怕就不会收他为徒了吧?” 萧杜鹃点头:“肯定的呀——” 话没说完,她突然灵光一闪。 萧凤仙这个野种怎么配当沈侍郎的关门弟子,他这辈子就应该去邢家码头扛沙包,一辈子都烂在泥里,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她找到邢千日,恶毒道:“表哥,咱们可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妓生子飞黄腾达,你去告诉沈侍郎,就说萧凤仙的母亲是个青楼妓女。” 邢千日正嫉恨呢,闻言顿时笑开了花儿。 他凑到书童身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书童面露惊讶,连忙走到沈春秋身旁低语。 沈春秋正在高谈阔论,听完书童的话,脸色微微一变。 他望向萧凤仙的目光变得嫌恶许多,道:“我刚刚听人说,你的母亲是青楼女子?” 禅院里全是人。 有一早就知道萧凤仙身份的,也有不知道的,骤然听见这话,不禁错愕呆愣,很快便纷纷退后几步,刻意和萧凤仙保持距离,仿佛生怕从他身上沾到什么脏病。 萧凤仙站在原地,迎着那些不善或嫌恶的打量,脊背依旧挺直。 他道:“是。” 沈春秋勃然大怒,一扫刚刚的慈蔼,厉声喝道:“出身如此不堪,怎么敢拜我为师?!就连这佛门清净地,也都被你糟践坏了!还不快滚?!” 邢千日和萧杜鹃在人堆里看热闹,彼此对视一眼,得意一笑。 萧凤仙那个野种,怎么配被沈侍郎青睐提携呢? 被万人唾弃,这才是他原本该有的待遇。 陈瑞香摇着泥金小折扇,望着萧凤仙的目光高傲而冷酷,像是上位者在俯瞰一只可以被随时碾死的蝼蚁。 她幽幽道:“我哥得不到的东西,这等贱民当然也不配得到。” “也是个可怜人,”陈紫荆笑了笑,“年纪这么轻就断送了前程,想来他嫂嫂该伤心难过了。” 陈瑞香嗤笑:“哥,你当真看上了魏紫?她虽然美貌,却是个寡妇,出身也很低贱,弄进府里当个玩物也就罢了,正妻的位份是万万不可能的。” 陈紫荆颔首:“自然只能是个玩物。” 他遥遥望向魏紫。 此刻,魏紫被看热闹的人群挤到了角落。 春阳烂漫,整座寺庙暖洋洋的。 魏紫站在光里,盯着萧凤仙,却觉得遍体生寒。 她从来不知道,将来呼风唤雨权倾天下的大奸臣,少年时过得这么艰难,怪不得他总是不肯去书院,原来是因为所有人都看不起他,所有人都嫌他脏。 寺庙庄严,可是慈悲的佛并不怜悯那个被嘲讽的少年。 满座衣冠,满口仁义,可是他们把一个无辜的人踩到了泥里,明明都是读书人却比商人更会算计、更加重利,举目四望,那一张张脸像是戴上了面具,面具上刻的都是迂腐老朽四个大字! 第18章 她想保护他 魏紫闭了闭眼。 她无法想象,萧凤仙是怎么度过这十五年的。 他幼年被送去书院时,被人当众戳穿身世时,该是怎样的滋味? 那些年,他是不是也曾卑躬屈膝,被所有人欺负凌辱? 他背负着这样的出身,即使后来去了上京、即使后来被钦点为探花郎,也仍旧被朝廷其他官员所不容。 萧凤仙太完美了,从皮囊到才华,都完美的被人妒忌,于是他的出身就成了别人唯一可以攻击他的地方。 仿佛只要他是妓生子,他们就可以一辈子把他踩在脚底下。 魏紫突然能够理解,萧凤仙性格古怪的由来。 细白的手指死死揪着手帕,魏紫的心里酸涩得厉害。 四周的读书人还在指指点点,像是妄图用闲言碎语,来压垮那个少年的脊梁。 魏紫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一把握住萧凤仙的手,把他紧紧护在自己的身后。 萧凤仙不可思议:“嫂嫂?”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魏紫的手在发抖,掌心也冒出一层热汗,黏在他的手指上,如她的眼泪那般滚烫灼人。 他莞尔:“他们都在骂我,嫂嫂,你离我这么近,你也会被骂的。” 魏紫不肯松开手。 她握得那么紧,那么坚定,像是无论接下来会迎接怎样的风雨雷霆,她都不会后悔,更不会害怕。 她盯着沈春秋:“亏沈侍郎饱读圣贤书,是个博学多才的文化人,怎么连‘有教无类’这句话都没听过?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时,广收学生,也没听说过他嫌弃谁的出身不好。怎么到了沈侍郎这里,就挑剔上了?难道沈侍郎比孔夫子还要学识渊博?!” 少女的声音软软糯糯,但语气铿锵有力。 四周的议论声逐渐停歇。 众人惊奇不已。 萧凤仙的嫂嫂好大的胆子,连陈县令都不敢这么跟沈侍郎说话,她简直不要命了! 沈春秋也没料到,有朝一日,自己堂堂侍郎竟然会被一个乡野村妇当众质问。 他横眉倒竖,霍然站起身,拿拐杖指着魏紫骂道:“好一个村妇,竟敢以下犯上,对老夫如此无礼!他的母亲是青楼女子,青楼女子,那是多么肮脏污秽为人唾弃!他既然有那样的母亲,那么连他也是不干净的!我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一个读书人,怎么能收这种学生,叫他玷污了名声?!莫说是我,换做任何一個读书人,都是不耻于收这种学生的!” “沈侍郎满腹经纶,我一个乡下村妇虽然没读过几本书,却也知道人不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否则,岂不人人都是王孙贵胄?”魏紫反唇相讥,“更何况,青楼女子又如何,难道她们是自甘下贱吗?您身为朝廷命官,理当爱民如子,您不想着救民生于水火,怎么反倒嫌弃上她们了?难道这就是您的为官之道?!” 魏紫掷地有声,一个问题比一个问题尖锐。 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怔怔看着她。 萧凤仙沉默,凝视魏紫的目光复杂至极。 他的寡嫂坚定地站在他身边,坚定地握着他的手。 本该依附于大树的菟丝花,勇敢的把他护在了身后。 他活了十五年,还是第一次有人保护他。 他的寡嫂…… 明明那么娇小柔软,浑身上下却像是散发出柔和朦胧的光,坚韧多情、贞静婉转,令他根本舍不得移开视线。 嫂嫂…… 满场寂静。 萧杜鹃紧张地掐了掐邢千日的手臂:“该死,这贱人竟然得罪了沈侍郎,她会给咱们家招来祸患的!我早就说,这贱人就该打死!” 邢千日同样恐惧。 他是觊觎魏紫的美色,可他又不爱她,他才不要被魏紫连累! 他咽了咽口水,急促道:“我看,咱们还是赶紧跑吧!如果沈侍郎问罪咱们家,咱们就说不知道,就说她跟咱们没关系!” 萧杜鹃连忙点点头,跟邢千日悄悄跑了。 陈瑞香也盯着魏紫。 她“呸”了声:“不知死活!” “是吗?”陈紫荆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狂热,“我倒是觉得,这样的女人格外迷人。也许,她不应该只当个玩物。” “那还要如何?”陈瑞香瞪了他一眼,“哥哥可别忘了,你是官家公子,而她只是个没爹没娘的寡妇。哥哥欣赏她胆识过人,撑死了不过纳她做妾,至于正室之位,她是万万配不上的。” 陈紫荆拿扇柄敲了敲掌心。 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魏紫的身影,这个小寡妇不仅容貌美丽,还兼具温柔贤淑和坚韧勇敢两种性格,以他阅女无数的经验来看,这种女人可遇不可求,纳进门之后,定能好好侍奉他和爹娘,将来也能好好服侍他的夫人。 陈紫荆心里痒痒。 也许,他应该请个媒人,正正经经地登门纳妾。 在场众人心思各异。 沈春秋满面通红羞恼不已,后背的汗水打湿了衣袍。 他指着魏紫的脸:“头发长见识短的村妇!老夫如何为官,用得着你来置喙?!滚,给我滚出去!没得脏了老夫的地儿!” 书童翻出一只梨花木的攒盒。 是魏紫送的礼物。 书童把攒盒扔到院子里,骄傲道:“拿走,这种寒酸的东西也好意思送上来,我家大人可瞧不上!” 攒盒倒在地上,盖子翻开,里面的糕饼散落满地。 糯米做的花糕白花花的,浸着厚厚的糖霜,包着精心熬制的花瓣和豆沙馅儿,一看就费了很大的心思。 此刻沾上泥土,都变脏了。 四周传来零零碎碎的笑声。 第19章 他要当嫂嫂的小可怜 “咱们送的都是金银玉器、古董字画,他们竟然只送了一盒糕饼,怎么拿得出手的?” “就是!那糕饼才值几个钱呀,埋汰谁呢,我随手打赏丫鬟小厮的都不止这个数了!” “到底是村妇,做的糕饼也老土,不如城里那家酥宝斋的糕饼款式洋气。现在谁还用花瓣和豆沙馅儿呀,大家都用洋糖、咸鸭蛋黄和火腿丁。这村妇做的糕饼,看着就甜腻腻的倒胃口。” “……” 萧凤仙盯着散落在地的糕饼,丹凤眼倏然变红,周身的气场也阴戾可怖,明明只是个少年,身体里却像是蕴藏着磅礴骇人的力量。 他握紧双拳,突然大步走向那个书童。 书童吓得不轻,一边往后躲,一边高声呵斥:“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光天化日的,你想打人是不是?!” 魏紫费了吃奶的劲儿,使劲儿抱住萧凤仙的手臂。 萧凤仙简直像是铁链套在脖子上都拉不住的野狗,力气大得惊人,险些要把她给拖倒在地! 她小脸涨得通红,低声劝道:“这么多人看着呢,你打了人,咱们有理也变得没理了。” 萧凤仙血红的丹凤眼直直盯着着沈侍郎:“我跟你打个赌,三天之内,你一定会亲自登门,向我嫂嫂赔礼道歉。如若不然,我情愿滚出陵州,这辈子不参加科举。” “笑话!”沈春秋冷笑,“老夫何等身份,何等尊贵体面,会向一個村妇赔礼道歉?!你们想都别想!滚,快滚!” 魏紫拉着萧凤仙往外走,萧凤仙不肯。 他弯下腰,一块块拾起那些糕饼,拍干净泥土放回攒盒。 他好好盖上木盖子,才和魏紫一块儿离开。 山寺后院。 已是日落时分,园林翠绿幽深,亭子里幽静寂寥,佛殿前的琉璃瓦折射出夕阳的粼粼金光,归鸟盘旋在彩云映金的天空上,发出一声声啾啾长鸣。 魏紫坐在石桌旁,担忧道:“你跟他打什么赌,他堂堂侍郎,难道真的会跟我道歉?说什么滚出陵州,一辈子不参加科举,二弟,你这不是在拿前程开玩笑吗?” 萧凤仙掀开攒盒,拿起一块糕饼:“我没开玩笑。” “你——”魏紫气得眼眶红红,拿手帕按了按湿润的眼角,背转过身去,一把带着哭腔的嗓音又娇气又软糯,“你存心气我!” 萧凤仙咬了一口饼,笑嘻嘻道:“男人的事,嫂嫂就不要管了。” “你才几岁,就是男人了?” “我怎么就不是男人了?” 他那股拧劲儿又上来了,魏紫懒得跟他争,见他吃饼吃得欢,眼底掠过黯然,细白的手指轻轻搭在攒盒上,小声道:“我做的饼甜腻腻的,不好吃。” 萧凤仙挑眉,想起那些人奚落的言语。 ——到底是村妇,做的糕饼也老土,不如城里那家酥宝斋的糕饼款式洋气。现在谁还用花瓣和豆沙馅儿呀,大家都用洋糖、咸鸭蛋黄和火腿丁。这村妇做的糕饼,看着就甜腻腻的倒胃口。 萧凤仙垂着眉眼。 可是,他的嫂嫂懂什么呢? 她一辈子被关在深宅后院,从没有吃过外面的糕饼。 她只知道糖是很贵的东西,为表诚心,特意在糕饼上浸了一层厚厚的糖霜,豆沙也是她挑选自家最圆润饱满的红豆,熬了半夜精心熬制出来的,她甚至自己都舍不得吃。 萧凤仙三两口吃完手里的糕饼,又拿起一块。 他认真道:“好吃的。” 他嫂嫂做的豆沙糕饼,是全天下最好吃的糕饼。 …… 两人下山的时候,见半山腰耸立着一座姻缘殿。 萧凤仙提议道:“来都来了,不如嫂嫂也求一求姻缘?我听人说,云深寺的这座姻缘殿很灵验的。” 魏紫好笑:“哪有新寡妇着急求姻缘的?” 她说着,望向姻缘殿。 殿前挤挤挨挨都是人。 一名活泼娇俏的红裙少女最惹人注意,她握着一柄红艳艳的并蒂莲织金团扇,正领着一群男女,逛景点似的往姻缘殿里面走。 少女高声介绍道:“这就是咱们陵州最灵验的姻缘殿,凡是在这里捐了香钱的男女,成亲的时候都会顺顺利利!捐一两银子的,能保佑夫妻十年情投意合蜜里调油。捐二两银子的,能保佑夫妻二十年妇唱夫随珠联璧合。捐三两银子的,能保佑夫妻三十年相濡以沫举案齐眉。捐五两银子的,那就厉害了,能保佑夫妻一辈子白头到老永不分离呢!” “哇,玉老板伱说的是不是真的呀!” 那群男女激动不已,纷纷起哄,争相捐钱。 魏紫好奇:“那是谁家的姑娘呀?口才可真好!” 萧凤仙轻嗤:“红娘馆鹊桥仙的老板,叫玉合欢,是咱们陵州最会坑蒙拐骗的媒人。她跟姻缘殿有合作关系,香火钱能拿一半。” 魏紫惊呆了。 动动嘴皮子居然也能赚钱! 这不比她辛辛苦苦卖豆腐赚得多?! “嫂嫂别学她,”萧凤仙一眼窥破魏紫的心思,“她的钱都是骗来的,这种敛财的路数,不适合嫂嫂。” 魏紫很听萧凤仙的话。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确实不太聪明,也没有一副好口才,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踏踏实实赚钱,才是适合她的发财之路。 因为萧杜鹃和邢千日提前跑掉的缘故,马车也没了。 魏紫道:“咱们得雇一辆马车回去了。” “来不及了,”萧凤仙看了看四合的暮色,“再过两刻钟,城门就会上锁,城内也会宵禁。嫂嫂,咱们今夜只能宿在城郊。” 魏紫捏着手帕:“难道要在云深寺借宿一宿?” “倒也不必,嫂嫂随我来。” 云深寺附近山水澄明,景致极好。 一些富贵人家特意在山水之间修葺了别墅,供闲暇时玩乐之用。 萧凤仙领着魏紫步行两刻钟,走到了一座别苑前:“咱们今晚就歇在这里。” 魏紫望去。 别苑掩映在葱茏草木之中,门檐下悬挂着一张匾额,题着“梧桐苑”三个大字,跨进门槛,但见黛瓦白墙,假山叠嶂,回廊曲折,梧桐参天,乃是一座如诗如画精致富丽的别墅。 她道:“这是什么地方?” 萧凤仙本想告诉她这是他的私宅,然而略一思忖,暗道还是不要在小寡妇面前露富才好,否则,她就不肯再给他煮饭做衣裳了。 他要当嫂嫂的小可怜。 第20章 萧凤仙竟然还有朋友 萧凤仙正儿八经道:“是我朋友的宅子,我跟他交情很好,别说借住一晚,就算是住上一年半载,也没有任何问题。” “你的朋友?”魏紫不可思议。 萧凤仙这样的问题少年,脾气那么坏,竟然还能交到朋友! 她稀奇又高兴,柔声道:“他是怎样的人?他跟你一样大吗?他的成绩好不好?别是小混混之类的流氓地痞吧?你可不能学坏。” “怎么会是流氓地痞?人家成绩可好了,嫂嫂知道的,我从来不跟蠢人一起玩。” “那我能不能见见他?” 萧凤仙蹭了蹭鼻尖:“他……他大约不在家。” 魏紫满脸天真:“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萧凤仙语噎。 就算他撒谎说他的朋友要过很多天才能回来,估计以这小寡妇的倔强性子,也非得时不时问上一句,请对方去萧家做客吃饭才罢休。 他只得敷衍道:“嫂嫂先去厢房洗漱休息,也许他今晚就回来了。” 红蕊和青橘因为赶不回城里,也暂时宿在梧桐苑。 萧凤仙吩咐两人好好侍奉魏紫,转身去花厅了。 一刻钟后。 萧凤仙盘膝坐在花厅的紫檀木大官帽椅上,一手托腮,玄黑色的宽袖和袍裾铺满整个椅子面,如墨笔勾勒的长发肆意在背后散开。 狐狸眼睨着堂下站着的几个年轻的侍卫。 他哪有朋友,事到如今,他只能找个人冒充。 为首的是南烛,然而南烛浑身煞气,非得吓坏小寡妇不可。 其他人嘛,要么长得不够俊俏,要么声音难听,要么一撒谎就脸红,他重金豢养的刺客,竟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 他嫌弃地摆摆手:“去,现在就去给我抓一个读书人回来。” 他的命令一向稀奇古怪。 南烛习以为常,带着侍卫们出去抓人了。 城郊今夜,落一场春雨。 梧桐苑内雨声簌簌,灯火绵绵。 萧凤仙等到不耐烦时,南烛终于捉回一個少年。 他把少年丢在地上,拱手回禀道:“少主,他在云深寺外面避雨,被卑职逮了回来,看起来像是个读书人。” 少年穿着道袍,手里抓着绣了“算”字的招牌幡旗,随着他跌倒在地,藏在怀袖里的寻龙尺、八卦图等物件儿散落的到处都是,罗盘也被摔碎了。 竟是个江湖算命的。 他“哎哟”一声,揉着腰爬起来,一边捡他的东西,一边嘴里念叨:“大吉大利,碎碎平安!” 他拢了拢怀袖,瞪向萧凤仙:“你们是强盗吗?把我抓到这里想干嘛?!我卖艺不卖身的!” 花厅里灯火明光。 萧凤仙居高临下地打量他,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貌虽然不错,但眉眼奸诈,一双狭眸滴溜溜地乱转,大约是个江湖骗子。 他屈指叩了叩案几,道:“你应当很擅长骗人。” “放屁!”少年恼怒,“我可是有真才实学的,五行八卦阴阳乾坤全部了如指掌,才不是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你们这群强盗,再不放了我,我引天雷炸你们了!” 萧凤仙从袖管里取出一枚银锭,慢条斯理地摆在案几上,“我叫萧凤仙,五十两纹银,假扮我的朋友。” 五十两纹银…… 少年双眼放光,咽了咽口水,笑道:“见钱发财,大吉大利!瞧你,动不动砸钱什么的,真是俗气。我也不是见钱眼开的人,实在是看你有求于我,我才愿意帮你的。” 萧凤仙翻了个白眼。 又叮嘱了少年几句,他才带他去见魏紫:“嫂嫂,这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曾经和我多次出生入死,我俩有着过命的交情。” 少年作揖:“给夫人请安,夫人大吉大利!” 魏紫回了一礼,笑道:“二弟光顾着说交情,也不告诉我这位小兄弟叫什么名字,我该如何称呼。” 萧凤仙:“……” 他怎么知道这个臭算命的叫什么名字。 面对魏紫殷切的目光,萧凤仙道:“张华。” 少年道:“容嘉荣。” 两人对视一眼。 魏紫纳闷儿:“怎么你们两个说的名字不一样?” 萧凤仙信口拈来:“嫂嫂有所不知,容嘉荣是他的大名,张华是他的小名。嫂嫂不必忌讳,想叫他什么就叫他什么。” 容嘉荣双手笼在袖管里,嘲讽般从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 这个姓萧的,刚刚在花厅里看起来就像是条张牙舞爪的恶狗,可是一来到他嫂子跟前,就像被驯服了似的,天底下只听说过怕娘的,没听说过怕嫂子的。 “原来如此。” 魏紫客客气气地邀请两人落座,又叫青橘上茶:“今夜借宿,打扰容兄弟了。” 美人作邀,容嘉荣笑呵呵的:“不打扰、不打扰,我这人一向好客,嫂嫂如果喜欢,多住几日也是使得的,我还可以带你四处逛逛。” 萧凤仙听得眉头直皱。 这人可真贱,小寡妇怎么就成了他的嫂嫂? 他皮笑肉不笑:“容嘉荣,在书院的时候怎么没见伱话这么多?” “凤仙啊,你别嫌我在咱嫂嫂面前话多,”容嘉荣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凤仙啊,你性子恶劣,人缘也不好,我一早就劝过你,多读书,多结交几个朋友,可你总是不听。你说说,要是没有我,你孤家寡人一个,以后怎么办?我这心里,为你着急呀!” 萧凤仙:“……” 他的名字也是他能叫的?! 魏紫捧着热茶,忍不住弯起眉眼。 容兄弟不仅能容忍她家二弟的坏脾气,还肯当面指出他的种种毛病,可见是真心待她二弟。 这兄弟俩,感情可真好! 她真诚道:“多谢容兄弟在书院照顾我们家凤仙,改日,还请你去我们府上做客。寒舍虽然没什么好招待的,但好酒好菜保证管够。” “好说。”容嘉荣暗喜,他以后有地方蹭饭了。 萧凤仙笑容扭曲:“容嘉荣,你不是说还有功课没做?你还不回房?正好,我也有功课没做完,咱们探讨探讨?” 容嘉荣看戏似的,含笑回视萧凤仙。 他急了,这条恶狗急了。 他掸了掸袖管,不紧不慢道:“凤仙啊,你急什么?功课哪天不能做,可是咱嫂嫂难得来做客,我总要多陪她聊聊天,才算尽地主之谊。嫂嫂,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啊。”魏紫关切地转向萧凤仙,“既然二弟还有功课没做完,那就赶紧回去做吧。我想跟容兄弟说说话,了解了解你在书院的情况。公婆从不管你,既然你唤了我一声嫂子,那就由我来过问你的事。” 萧凤仙憋着火。 这小子真有手段,竟然让他嫂嫂把他撵了出去…… 第21章 那你把心送给我,好不好 萧凤仙警告般盯了容嘉荣一眼,又叫青橘红蕊好好伺候。 他离开不久,红蕊按捺不住,借口肚子痛,也跟着走了。 春雨濛濛。 红蕊站在回廊里,看见不远处亭子里的少年,不禁面露羞涩。 她在丫鬟里面样样拔尖儿,总不能一辈子当个丫鬟,去伺候什么魏紫、魏红,她也该为自己的前程打算了。 她踏进花亭,把带来的攒盒放在石桌上,取出茶水点心,温柔道:“公子是在看账本吗?这么晚了,公子该去房里歇着的,灯火黯淡,仔细伤了眼睛。” 她用玉簪半挽长发,俯身沏茶时,几缕发丝垂落在账本上。 萧凤仙盯着被遮挡的账目,“啧”了声。 他抬眸,女人穿着单薄的水红色齐胸襦裙,过于饱满的胸前绣着一枝娇艳欲滴的水仙花,随着她弯腰,便挤出两弯白花花的肉来。 举手投足间,一股甜腻浓郁的脂粉香直直钻进他的鼻尖,熏的他想打喷嚏。 红蕊羞怯:“公子一直盯着奴婢做什么?奴婢惦记公子,所以紧赶着过来瞧瞧您。魏姑娘也是,明明是公子的长嫂,却不知道心疼公子,白白让公子在这里看账本受风寒。公子跟奴婢回房休息好不好?奴婢已经替您铺好被褥,还准备了一炉安神香呢。” 萧凤仙不耐烦地扔掉手里的毛笔。 他慵懒后靠,薄唇勾起一抹讥笑:“你装什么呢?” 红蕊愣了愣:“什么?” “我问你,你在装什么?” “奴婢……奴婢没有装什么呀!”红蕊面露不解,水杏似的眼睛里涌上一层委屈的泪雾,“奴婢好心来请公子回房休息,奴婢恪守本分侍奉主子,奴婢装什么了?” “哟,你还委屈上了。” “公子冤枉奴婢,奴婢怎么能不委屈呢?”红蕊跺了跺绣花鞋,捂着脸娇娇柔柔地啼哭起来,“奴婢行事作风端端正正,时时牵挂主子,一副赤胆忠心,不论谁见了,都要夸奴婢是个贤惠的。可公子却说,奴婢的贤惠和忠诚都是装出来的,奴婢委屈,也心寒!” 萧凤仙细细打量她。 明明都是哭,可他的嫂嫂哭起来时总叫他心疼,像是在自己的心底落了一场冷雨,湿漉漉的洇得人心里难受,然而红蕊的眼泪并不能打动他。 他只觉得厌烦恶心。 他道:“你哭起来不好看。” 红蕊愣住,她容貌姣好梨花带雨,公子竟然说她哭起来不好看? “我嫂嫂哭起来很好看,你应该跟她学,”萧凤仙像是自言自语,“不过,你没有机会了。” 红蕊擦起鼻涕:“公子在说什么,奴婢怎么听不懂?” 凄风骤起,苦雨弥漫。 花亭里的灯笼剧烈摇晃明明灭灭,两人的影子和亭外的牡丹花影纠缠,也变得狰狞扭曲宛如鬼魅,红蕊带来的那盏灯被吹翻在地,火舌迅速吞噬了灯笼架,将竹骨烧尽成灰。 四周陷入一片黢黑。 少年的墨发和宽袖猎猎翻飞,声音蛊惑动听,像是春夜园林里的妖鬼:“既然你想做我的女人,那你把你的心送给我,好不好?” 意识清醒的最后,红蕊只看见了伸向她心脏位置的手—— …… 春雨初歇时,一轮月牙挂在碧绿瓦檐上,明净净的。 “二弟!” 魏紫提着灯笼找了过来。 萧凤仙站在花亭里,闻声转过身来:“嫂嫂。” 他不动声色的把双手藏在背后,盯着由远而近的魏紫,笑起来时唇红齿白无害天真:“夜深了,嫂嫂不去睡觉,怎么跑到园子里来了?” 藏在背后的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只是指缝里还在滴血。 黏稠殷红的血液,缓缓滴进身后葳蕤的牡丹花丛。 花丛碧绿枝桠横斜,红蕊的尸体被丢在里面,压扁了一丛花,她乌发凌乱表情恐惧,一朵碗口大的嫣红牡丹从枝头微微垂落,正对着她空空如也的血色胸腔。 “容兄弟去睡了,我见你一直没回去,心里担心,所以过来瞧瞧。”魏紫忽然蹙了蹙眉,“你脸上那片红红的是什么?” 春雨打湿了萧凤仙的几缕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面颊上,更显他面色冷白妖冶,听见魏紫的话,他的狐狸眼深了深。 他刚刚已经很小心了,难道脸上还是溅到了血? 魏紫一步步走近:“我瞧瞧。” 萧凤仙的心跳微微加速。 如果这小寡妇发现他脸上是血,发现他杀了人…… 她会不会害怕他? 会不会视他为洪水猛兽? 会不会再也不肯亲近他? 萧家只有这小寡妇对他好,如果连她也要舍弃他…… 萧凤仙的丹凤眼越发晦暗阴鸷。 因为尸体的缘故,萧凤仙不敢侧开身子,他直挺挺站在那里,脑海里百转千回,短短一瞬间几乎已经想到七八种为自己开脱的谎言。 “嫂嫂——” “原来是一枚花瓣。” 魏紫笑了笑,拿手帕温柔地替他擦去,脆生生道:“刚刚园子里起了一场雨,桃花瓣吹到了伱的脸颊上,你都没发现。” 是桃花瓣呀…… 萧凤仙悬在心口的巨石悄然落地。 他仍旧装出乖巧的模样,同魏紫一起往回走:“容嘉荣跟嫂嫂说了什么?他有没有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他说你读书很聪明,只是不大肯用功。还说你总是欺负人,所以大家都不愿意跟你交朋友。” “他胡言乱语,嫂嫂别信他。” 两人回到宅子,魏紫回厢房休息。 她掩上门,不忘牢牢插上门闩。 直到确认萧凤仙不在跟前,她才看向那张白手帕。 帕子上洇着斑驳血渍,是从萧凤仙的脸颊上擦下来的。 她咬了咬唇瓣,颤抖着把手帕浸到水盆里洗干净。 她知道这血迹是谁的。 是红蕊。 今天晚上红蕊借口肚子痛提前告退,可她那副满脸春情的样子,哪像是肚子痛,分明是追她家二弟去了。 她走后就没再出现,只怕以后也不可能出现。 可她家二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必定是红蕊犯错在先的缘故。 魏紫倒掉血水,觉得自己很公道,丝毫没有偏袒萧凤仙。 第22章 嫂嫂,不要害怕,不要回头 夜深了,千里月明,天地皎然。 萧凤仙想起和沈春秋的赌约,径直去了沈家府邸。 沈春秋睡得正香,忽然被一阵“笃,笃,笃”的声音吵醒。 他不悦地睁开眼,哑着嗓子骂道:“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床头多了一团阴影。 他定睛望去,唇红齿白的少年盘膝坐在他的床头,握着一把锋利的青铜匕首,无聊似的插进床柱,又慢条斯理地拔出来,发出骇人的笃笃声响。 可不正是萧凤仙! 鬼气森森的,半夜能吓死人! 他惊吓不轻,连忙裹着被子怒斥:“大胆!你竟敢私闯老夫的住宅!来人——” “你再叫一声试试?” 萧凤仙白牙森森,拿匕首抵着沈春秋的脑袋。 沈春秋恐惧:“你……你想干什么?!” 萧凤仙拿匕首一点一点刮去他的鬓发:“沈大人香梦沉酣,可我想着嫂嫂白天受的委屈,怎么也睡不着,因此特意前来拜访。” 一缕缕花白的头发,雪花似的飘到床上。 沈春秋崩溃! 他早年读书常常熬夜,人到中年以后头发本来就稀疏单薄,这厮还刮他的头发,简直是在造孽,造孽! 谁半夜没事跑到别人家里给人剃头发,看来萧凤仙不仅是个妓生子,还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气得浑身发抖:“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你明天去萧家,当众给我嫂嫂道歉。” “你做梦!” 萧凤仙手一抖。 沈春秋半边儿眉毛被刮没了。 沈春秋悲痛欲绝地捂住眉毛:“你……你……” “沈大人,我这人最讲道理,比如我明明能让你今晚无声无息地死在榻上,可嫂嫂教我做个好人,所以我不杀你。”萧凤仙取出一枚小印章,“你瞧瞧,这是什么?” 印章镶金,底部用隶书刻着“东西”二字。 沈春秋瞳孔缩小,脸色苍白。 这是—— 东西两厂的信物! …… 次日。 梧桐苑外,魏紫和容嘉荣道别。 她柔声道:“叨扰容兄弟了。” 容嘉荣摆摆手,一副混熟了的样子:“大吉大利,嫂嫂跟我客气什么?改日再来玩。到时候我沐浴熏香,给伱起一卦算算桃花——” 萧凤仙拽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拖开:“嫂嫂,咱们该启程了。” 车厢宽敞。 魏紫一手捧着账本,一手掐着手指算账,算了片刻,认真道:“这些天卖豆腐,净赚六两八钱。” 比她想象的要多。 萧凤仙撑着侧脸:“那种豆腐风靡陵州,除了嫂嫂的店,其他豆腐店也陆续开始卖了。越往后,嫂嫂的利润将会越少。” 魏紫紧张地抱紧账本:“那怎么办呀?” 萧凤仙唇角轻勾。 他这美貌的寡嫂,看起来老实巴交的。 呆呆笨笨,还想赚钱。 如果没有他把关,只怕会被骗的裤衩子都不剩。 萧凤仙存心戏弄她,转了转手里的茶盏,优哉游哉道:“嫂嫂一直指望我也不成个事儿,你要学会自己想办法。难不成将来我成家了,你还专门跑到我家里去问我怎么赚钱?嫂嫂,你动动脑子呀!” 他一副看戏的表情。 魏紫鼓了鼓白嫩嫩的双腮。 她要是有個聪明的脑子,上辈子也不至于被骗的惨死。 眼看萧凤仙是指望不上了,她只得自己埋头苦想赚钱的主意。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 萧凤仙掀开车帘。 这里临河,虽然不是山阴县最繁华的街道,但店铺也算鳞次栉比,两座酒楼对面而立,挂满旗幡正在营业。 他望向魏紫。 小寡妇双手捧脸苦思冥想,想的眉心都蹙了起来,比和尚参禅还要专心致志,可是她参了这么久,只怕也没参出个子丑寅卯。 真是难为她了。 萧凤仙忍着笑:“嫂嫂别想了,咱们还没吃早饭,先找地方填饱肚子。” 他嫌左边那座酒楼人多嘈杂,于是带魏紫去了右边的酒楼,挑了二楼窗边临河的位置。 魏紫出神地夹起一颗豆沙汤圆,正要吃,忽然道:“二弟,我想到赚钱的办法了!” “什么?” “酒楼临河,你瞧这楼上风景多好。如果能再上几层楼,岂不是能俯瞰整个山阴县的水系风光?过两个月就是端午,到时候咱们这里要办整个陵州最热闹的夜龙舟大赛。如果弄一座六七层高的酒楼出来,陵州的富贵人家都会趋之若鹜,花高价预订雅间,观看龙舟赛。” 萧凤仙安静聆听。 这主意乍一听似乎可行,但端午节一年只有一次,耗费的成本未免太高。 除非…… 让酒楼所在的这段河道,成为南来北往的必经商路。 如此一来,不止端午节,平时也会有很多商船靠岸休息,在酒楼吃饭住宿,不怕生意不好。 这他擅长啊,他近日弄漕运,和隔壁县因为利益分配问题谈崩了,原本就想改道别处,如果改道这条河,岂不正好方便他嫂嫂开酒楼? 他道:“嫂嫂的想法很好。” “只是……”魏紫有些泄气,“买地、盖楼、装修、雇人,起码也得上千两纹银了。二弟,就算把我卖了,也卖不到一千两呀!” 两人正有商有量,楼下突然传来嘈杂声。 两人下楼,只见大堂里堆满了婚庆用品。 脸盆、被褥、浴缶都是红艳艳的颜色,喜饼、步步糕、莲子百合糖堆在竹簸箕里,昨日在姻缘殿见过的玉合欢带着两个小丫鬟,满脸笑容地坐在堂上。 玉合欢喜气洋洋地摇着团扇:“左老板,小女子玉合欢,代表对面酒楼的张老板来向您女儿提亲。张老板托我带句话给您,说你们左家菜传男不传女,可您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不如让左小姐赶紧跟他儿子成亲,好把您的酒楼和左家菜都传给他的儿子。” 左老板垂头丧气,狠狠拍了拍大腿:“不中用啊!我怎么就没个儿子,叫那些有儿子的人欺负到了头上!” “爹!”体态丰腴的少女左花菱双手叉腰气急败坏,“生女儿怎么了?您以前经常夸我做菜有天赋,可您怎么偏偏就不肯教我左家菜,非得把我嫁出去,倒把左家菜教给一个外姓的女婿?!” 左老板老泪纵横,顽固地直摇头:“你不是儿子,到底不中用啊!” “爹,我到底哪里不中用?!” “不中用啊!” “……” 楼梯上。 萧凤仙倾身凑到魏紫耳畔,低声怂恿:“嫂嫂要不要趁机盘下这座酒楼?加盖几层,从此坐拥整个陵州最高的楼台。” 魏紫提醒:“二弟,咱们没钱。” “问容嘉荣借。” “借?”魏紫错愕。 除了向萧凤仙借本钱卖豆腐,她一辈子也没问谁借过钱。 “嫂嫂害怕?”萧凤仙站在她背后高一级的台阶上,指尖悄悄勾起她的一缕长发,狐狸眼透着狡猾,“做生意,可不能怕。那些白手起家的富绅商贾,谁不是借钱过来的?嫂嫂啊,你不要害怕。” 他就站在她的背后。 凡事都有他兜底,他保她稳赚不赔。 魏紫紧紧捏着手帕,直到掌心冒出一层细汗,才终于下定决心。 她轻轻咳嗽一声,望向大堂:“那个,诸位——” 众人望向她。 魏紫脸皮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迅速转身,埋首在萧凤仙的胸前,声如蚊蚋:“二弟,要不咱们还是走吧,我哪儿会谈生意呀……” 萧凤仙觉得这样的寡嫂很有趣。 他抬起她的脸,薄唇含笑:“嫂嫂,不要害怕,不要回头。” 第24章 私通 不要害怕,不要回头…… 魏紫紧紧闭着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自己被推进枯井时,最黑暗最绝望的那一刻。 不能害怕,不能回头。 回头,便是走不出的十万大山,爬不出的万丈深渊。 她在心里默念,终于再次鼓起勇气面向众人:“左老板,我出八百两纹银,买你这座酒楼。” 她说完,乱跳的心脏忽然奇迹般变得平复如常。 她迈开了做生意的第一步。 与陌生人打交道,似乎也没有那么难? 为表诚意,萧凤仙当即派人回梧桐苑取银钱。 等待的时间里,魏紫听左花菱讲了酒楼的事。 她父亲前段时间右手受伤,今后再也不能掌厨做菜,偏偏又封建迷信,不肯把左家菜传给她这个唯一的女儿,没了那几道招牌菜,酒楼的生意每况愈下,眼看就要关门了。 对面酒楼的张老板,年轻时就喜欢和父亲攀比,门前的台阶势必要多出两级,石狮子势必要大上一圈,门槛势必要高出半截,就连匾额招牌也要修得更大、更豪奢。 后来两人娶妻生子,张老板得了两个儿子,父亲却只有她一个女儿,张老板喜不自胜,这些年每次碰见,都会嘲讽父亲没有儿子养老送终,左家怕是要从此绝后了。 父亲无可奈何,认定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和张老板结成亲家,让张家的儿子去传承左家菜,要么卖掉酒楼,回乡下养老。 左花菱愤愤握紧双拳:“魏姑娘,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如果我当真不会做菜也就罢了,偏偏我比对面那两个姓张的小子更有天赋也更努力。输在性别上,我真是死也不甘心!” 魏紫同情:“左姑娘……” “哟,这么多人呢!” 容嘉荣赶了过来。 梧桐苑没人住,他干脆赖在那里不走了。 见萧凤仙派人回来取钱,于是自告奋勇亲自送钱。 他把钱匣子交给魏紫:“大吉大利,整整八百两纹银,嫂子你点点。” 玉合欢摇着团扇,微笑:“卖掉酒楼,终究是下下策。左老板,我已经请姻缘殿里的高人算过左姑娘和张大公子的生辰八字,他们是天作之合,成亲之后,一定能把左家菜发扬光大。” “巧了,我的老本行就是算命,既然你说他们是天作之合,那你把他们的生辰八字拿给我,我瞧瞧是否大吉大利。”容嘉荣撩袍落座。 “有你这算命的什么事儿?”玉合欢瞪他一眼,又转向左老板,“左老板,我年纪虽小,但看人很准,左姑娘和张公子乃是三世姻缘,万万不能错过!” 容嘉荣吹了吹茶盏:“什么三世姻缘,明明就是吃绝户!你作为红娘,不管女方是否情愿,只一味帮着男方逼迫她,可见是个无良媒人。” 吃绝户,无良媒人…… 玉合欢脸上的笑容差点挂不住! 她握紧团扇,憋着火气道:“还请你嘴上积德,正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难道你没听说过?” “那也得看是什么婚。” “什么婚?金玉良缘,郎才女貌,秦晋之好!” “呸,我看,是乱点鸳鸯,逼良为娼,狼狈为奸!” 玉合欢猛然站起身:“你骂谁狼狈为奸呢?!” “谁生气我就骂谁咯!” “你——” 玉合欢气白了脸,使劲儿扇了扇团扇。 她懒得搭理容嘉荣那根搅屎棍,微笑着转向左老板:“张家诚心求娶,聘礼礼单都拟好了。您把女儿嫁过去,大家住的近,与嫁到自己家也没区别。您多了個女婿就等于多了个儿子,今后呀,您老有的是享不之尽的福气!” “嘿,”容嘉荣笑出了声儿,“都被吃绝户了,还福气哩!” 魏紫柔声道:“我是真心想买这座酒楼的,还请左老板成全。” “爹……”左花菱哽咽,“女儿不喜欢张家的小子,与其嫁过去毁掉一辈子,还不如卖掉这座酒楼,女儿陪您一起回乡下养老!” 左老板难过地闭了闭眼。 他舍不得左家菜失传,也舍不得女儿受委屈。 衡量了半晌,他终于下定决心。 他道:“既然魏姑娘诚心想买,那左某就卖给你好了。这座酒楼凝结着我们左家几代心血,还请魏姑娘珍惜。” “定然。”魏紫承诺,又执起左花菱的手,“另外,我还想聘请左姑娘当酒楼主厨,不知伱是否肯?” 左花菱愣住。 她不敢置信,酸了鼻尖:“魏姑娘?!” 魏紫笑容温柔。 上辈子,她被困在萧家后院。 那小小的一方宅院,是她走不出的十万大山。 而左花菱看似自由,实则也被困在“性别偏见”这座大山里。 她想带着左花菱,一起走出去! 萧凤仙嗅了嗅指间残留的发香。 他的寡嫂好像那娇弱的小金丝雀,不仅自己扑腾挣扎着想逃出囚笼,还撺掇别人家的雀儿,跟她一起飞出去。 她能飞多高呢? 少年玩味期待。 办好酒楼的买卖手续,萧凤仙提醒道:“嫂嫂,咱们该回家了。” 魏紫点点头。 是该回家了。 他们一宿没回,萧家还不知道闹成了什么样。 …… 萧府静悄悄的,似乎连风也静止了。 魏紫和萧凤仙穿过回廊,刚踏进主院,就瞧见厅堂廊下摆着十几把交椅,除了萧贵夫妇,邢家夫妇和别的几家亲戚也来了。 他们高高在上地坐在交椅上,三堂会审似的。 萧杜鹃正在嗑瓜子,余光扫见两人进来,连忙兴奋地扔掉瓜子壳儿,嘴里直嚷嚷:“娘,他们回来了!” 邢氏立刻拍了拍案几,冲魏紫和萧凤仙厉声骂道:“好一对奸夫淫妇,你们得罪沈侍郎在前,夜不归宿在后,现在竟然还敢回来!还不跪下,我们要审你们!” 萧贵没吭声,精明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恶毒暗芒。 昨晚,他和邢氏商量过了。 凌霄停妻再娶乃是大罪,魏紫活着终究是个祸患。 可他们家最重视规矩礼法,也最讲究体面优雅,暗地里谋害终究不是个事儿,不如趁魏紫这次犯错,给她冠上“荡妇”的罪名,大大方方堂堂正正把她沉塘淹死。 如此,既不会影响凌霄的仕途前程,也不会损伤他们家的体面。 因此,他们特意连夜请来亲戚朋友当个见证,证明他们萧家没错,错全在魏紫一人身上。 魏紫懵懵的:“奸夫淫妇?” “你跟你的小叔子,可不就是奸夫淫妇?!”邢千日的母亲刘氏歪在交椅上,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带着皱纹的吊梢三角眼翻到了天上。 她喘了口气儿,对邢氏道:“妹妹,我早就说过,女人长得太漂亮不是什么好事,妖精似的整天就知道勾引男人,好好的爷们儿都被她们带坏了。前两年我就让你发卖了这个小娼妇,你偏不听。现在好了,闯出大祸。我看,只有把她沉塘,才能平息沈侍郎的怒火,不至于牵连到咱们几家。” 其他亲戚纷纷点头称是。 邢氏抹着眼泪诉苦:“嫂子,不怕你们笑话,我一个老妇人,哪里管得住这两个人!一个是忤逆不孝的儿媳妇,一个又不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想管,也不敢管!平日里,还不是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 这话虚伪。 刘氏和其他几个妇人却都跟着抹起眼泪,好像很感动似的。 第25章 唯有他的身边才是安全的 刘氏安慰道:“谁不知道咱们家是最开明的人家,妹妹又是天底下最慈爱的婆母,平日里把儿媳妇当亲女儿疼,这小娼妇身在福中不知福,打死也不为过!” “所以,今天还请大家做个见证,”邢氏站起身,“是魏紫犯下滔天大错在先,理应沉塘打死,而不是我萧家以势逼人!” 魏紫不服:“就算是官府判案,也得讲究证据。婆婆说我跟人私通,可有证据?” “好一个小娼妇!”刘氏怒喝,“当着我们这些亲戚朋友的面,你都敢开口顶撞你的婆母,可想而知私底下没人的时候,你又是如何虐待婆母的!你不赶紧下跪认错,还等什么?!” “我的命好苦呀!”邢氏突然老泪纵横,“我的老嫂子,你们现在可算是看清楚了,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吧?!我不活了我,我一头撞死得了!” 她撒泼打滚,一副被魏紫欺负狠了的模样。 妇人们又是一阵安慰。 几个亲戚家的小孩儿不懂事,捡起院子里的石头,纷纷砸向魏紫,鹦鹉学舌似的吆喝:“呸,不要脸,荡妇!就该沉塘淹死!” 魏紫吃痛,下意识躲进萧凤仙的怀里。 少年身上透着淡淡的木香。 魏紫抬起眼睫,忽然意识到从前自己被公婆打骂的时候,从没有躲到过萧凌霄的怀里,更不曾乞求过他的袒护和偏爱。 仿佛潜意识里早已知晓,那个所谓的青梅竹马的夫君,永远不可能庇佑她、疼爱她。 而她明明跟萧凤仙才熟识不到半个月。 可是偌大的萧府,似乎唯有他的身边才是安全的。 她自诩是长嫂,灵魂又年长几岁,因此处处照顾萧凤仙,可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然也开始这么依赖他了? 刘氏气得跺脚,指着两人骂道:“你们瞧瞧,你们瞧瞧!青天白日当着我们的面就搂搂抱抱,谁知道他们两個昨天晚上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哎哟,简直不堪入目!” 邢氏跪倒在地,对着天空捶胸顿足:“我可怜的儿呀,你怎么就娶了这么个荡妇!可怜我萧家的脸面,都被她丢尽了!” 刘婆子带着一群婆子蠢蠢欲动。 她谄媚道:“老夫人别生气,老奴这就把她关进猪笼,给她沉塘!” 几个婆子上来就要抓魏紫。 刘婆子最是心狠,一边拽魏紫,一边暗暗用力掐她的手臂。 萧凤仙眯了眯眼,一个窝心脚,把她狠狠踹了出去。 正院旁边就是池塘。 刘婆子“诶唷”一声,狼狈地掉进水里,落汤鸡似的挣扎,咕嘟咕嘟灌了满肚子的冷水。 其他婆子见状,哪还敢继续拉扯魏紫,纷纷忌惮地退后几步。 “反了天了!你一个妓生子,还敢动手打府里的老人!这些年你嫡母可曾少过你吃穿?!不知好歹的东西!”刘氏怒气冲冲,也不病歪歪了,捡起一根木棍,快步冲过来想揍萧凤仙,“我今天就替你嫡母好好教训教训伱!” 她跑得很急,萧凤仙伸脚一绊,她直接面朝下摔了个狗啃泥! 萧凤仙顺势夺过那根木棍,正要朝刘氏脊背上招呼,魏紫及时拦住他,轻轻摇了摇头。 刘氏都四五十岁的年纪了,这一棍子敲下去,不死也得残废。 到底是亲戚长辈,当今天子又以孝治国,刘氏告到官府,萧凤仙这辈子的科举之路就完了。 她低声道:“二弟还要考功名,犯不着为了这种人自毁前程。” 萧凤仙轻嗤。 功名利禄那种俗物,他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也就这小寡妇胆子小,把那玩意儿当成个宝贝。 刘氏哭嚎着爬起来:“我不活了我!我的好姑子,你瞧瞧你家里这个小畜生是怎么对我的!他以下犯上,还想打死我,我看啊,我这条老命今天是要交代在他手里了!” 她又撒泼似的拉住萧凤仙的手:“你打呀,你朝我这张老脸上打呀!你怎么不敢了?!” 要不是魏紫死死拉着,萧凤仙真想一拳捶扁她的脸。 正院里乱作一团。 魏紫忽然捏着小手帕,嘤嘤地啜泣起来。 邢氏冷笑:“你一个不知廉耻的小娼妇,你还有脸哭!” “我哭婆婆无凭无据,就冤枉我跟人私通。”魏紫哽咽,“我对夫君一片痴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证,他才刚走不到半年,我伤心都来不及,哪有心思跟别的男人鬼混?夫君惨死在北方,连尸骨都没能找回来。左右我在这个家也呆不下去了,不如这就收拾包袱去长安,去找夫君的尸骨!” 她满脸决然,转身就要去收拾行李。 邢氏骇然。 这小蹄子居然要去长安! 她怎么能去长安! 万一被她发现凌霄还活着,还娶了昌平侯府的千金,凌霄的前途、他们萧家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她起了一身冷汗,老脸苍白,连忙呵斥道:“你敢!” 魏紫哭得情真意切:“自打夫君走后,我经常梦见他向我哭诉,说他淹死在水底,尸身被鱼虾啃噬折磨,至今不得安生,不能转世投胎。我去给他收敛尸骨,带他回家安葬,难道还错了不成?” 邢氏嘴唇颤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儿子如今可是昌平侯府的上门赘婿,前程锦绣贵不可言,怎么可能被鱼虾啃噬折磨不得安生? 这小蹄子满嘴胡言乱语,真想撕烂她的嘴! 然而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骂道:“住嘴!青天白日的说这些神神鬼鬼,你存心想气死我是不是?!” “不是啊婆婆,我是真心为夫君考虑。” 魏紫哭得梨花带雨:“婆婆实在舍不得我长途跋涉去长安收敛尸骨,不如就请几位高僧为夫君超度一番?非得在府里摆上个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咱们全家人一起吃斋念佛,夫君才能顺顺利利转世投胎。” 邢氏额角青筋乱跳,气得浑身发抖。 好好的摆什么道场,还超度,还吃斋念佛,这小娼妇咒谁呢?! 她真想给这小娼妇摆上一桌,好好超度了她! 第26章 忠贞烈妇 刘氏哭了半日,见没人管自己了,于是抹着眼泪,自己一瘸一拐地回到座位。 她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泥土,瞟了眼自己的儿子邢千日。 眼看萧家是要绝后了,偌大的家产总不可能留给萧凤仙那个妓女生的小畜生,所以今后继承萧家的,还得是她的儿子千日。 所以,跟萧家搞好关系是非常必要的。 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趟,笑道:“我的好姑子,把这小蹄子沉塘是一回事,好好替凌霄超度又是一回事。那小蹄子讲的话也不无道理,自打凌霄走后,咱们就没好好替他办一场法事。按道理来讲,是该热热闹闹办一场的,省得他在那个世界走得也不安生。” 邢氏的老脸青白交加。 她儿子根本没死,办哪门子法事?! 她看,她这老嫂子也糊涂了! 刘氏把邢千日拉到跟前,滔滔不绝:“凌霄还活着的时候,跟千日好的亲兄弟似的。依我看,这场法事不如就让千日操办。我们家千日别提多能干了,又孝顺,今后啊,会把你这姑母当成亲娘孝顺的!” 眼看越扯越远,萧杜鹃忍不住插嘴:“娘、舅母,今天不是来审魏紫的吗?你们都在说什么呀!” “瞧你这孩子,”刘氏笑眯眯地掐了把萧杜鹃的脸颊,“正说你表哥能干孝顺呢!你们俩自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金童玉女似的,不是我说,天底下再没有比你们更般配的人——” “舅母!” 萧杜鹃恼怒打断刘氏的话。 邢千日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跟她萧杜鹃称“青梅竹马”?! 也就舅舅、舅母和她娘,把邢千日当一回事儿,整天把“老邢家的独苗苗”挂在嘴边,搞得好像他们邢家有皇位要继承似的,她自己是死也不会嫁给这种废物的! 邢氏捂着额头,疲惫地坐到交椅上。 被这么一闹,她也没法儿把魏紫沉塘淹死了。 她闭着眼睛摆摆手,沉重道:“罢了,就当我们萧家做善事,继续把你这个闲人养在后院。只是今后不准你再随便出门,来人啊,给她脚上再绑一道铁锁,这个寡,务必给我守住了。” 魏紫不想守寡。 她才刚置办了一座酒楼,她还这么年轻,她想经商赚钱,想读书认字,想去外面玩。 正要开口拒绝,一道声音从外面传来:“谁敢绑她?” 萧杜鹃眼睛一亮:“陈公子!” 她忙不迭地凑上前去:“陈公子,你怎么到我家来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我好叫人为你准备好酒好菜呀!” 陈紫荆压根儿没看她一眼。 他朝萧家夫妇拱了拱手:“家父听说了魏姑娘的事,得知魏姑娘对凌霄兄一往情深,又对二老一片纯孝,十分感动,命我前来褒奖魏姑娘。” 他让开半個身子,身后的小厮捧着一个卷轴。 小厮揭开卷轴,上面赫然题着“忠贞烈妇”四个大字。 陈紫荆握着折扇,自豪地望向魏紫,笑道:“这是家父亲笔为魏姑娘题的字,魏姑娘不必害羞,随意挂在闺房就好。” 魏紫:“……” 她的小脸上原本还挂着泪珠,看见这幅字,顿时抽了抽嘴角。 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谁说她要给萧凌霄当忠贞烈妇了? 这烈妇谁爱当谁当去,她才不乐意当呢! 还要她挂在闺房,这东西她看一眼就觉得脑袋疼、眼睛疼,再看一眼只觉命都仿佛短了半截,在墙上挂个乌龟都比这幅字强,她恨不能烧了这东西! 她勉强行了个屈膝礼:“小女子……多谢知县大人抬爱。” 小寡妇的身段袅袅娜娜。 陈紫荆非常受用,笑着虚扶了一把:“魏姑娘客气了。” 邢氏等人面面相觑。 陈县令竟然亲自给这小娼妇题字! 那可是坐在官衙里的知县大老爷! 这是何等的殊荣! 一时之间,邢氏等人不敢再难为魏紫,小心翼翼地问道:“陈公子,知县老爷怎么会知道她一个寡妇?” 陈紫荆懒得跟这群人闲聊废话,直接道:“家父还说,你们给魏姑娘戴上脚铐,有违仁义道德,有折磨虐待儿媳妇的嫌疑,命你们立刻为她解开脚铐。” 邢氏等人憋着一口气,噎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半晌,邢氏才赔着笑脸道:“陈公子误会了,我们给她戴上脚铐,也是为了她好。伱说她年纪轻轻的,万一守不住寡,干出红杏出墙的事,那不是丢人现眼吗?!传出去,她的名声也没了,我们家的名声也没了!” 陈紫荆威严道:“当今律法并没有规定,寡妇不能再嫁。既然萧凌霄已死,那么魏姑娘就有再嫁的权利。我父亲身为父母官,爱民如子体恤民情,理应保障她的权利。还不给她解开?” 邢氏满肚子不乐意。 然而当着陈紫荆的面,她到底不敢表现出来。 她只得摆摆手,示意刘婆子给魏紫解开脚铐。 刘婆子磨磨唧唧地掏出一把钥匙,不情不愿地解开了锁链。 沉黑的锁链被丢弃在地。 魏紫忍不住走了两步,只觉身轻如燕。 这副铁链锁了她两辈子,现在终于解开了…… 陈紫荆从小厮手里拿过棒疮药,递给魏紫:“脚铐沉重锐利,只怕早已磨伤魏姑娘的脚踝。这棒疮药药性极佳,魏姑娘拿着用。” 他如此好意,魏紫不好当众驳了他的面子,只得收下棒疮药,道了声多谢。 萧杜鹃把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 要说陈公子对魏紫那贱人没有好感,她是死也不会信的。 果然男人都很肤浅,就知道看脸! 偏生魏紫长的跟个妖精似的! 她揪住手帕,水杏眼红红的:“陈公子来我家,莫非就只是为了我的嫂子?我哥哥才死不到半年,就算她要改嫁,也得先守上一年的寡才行!更何况陈公子青年才俊前程锦绣,想必瞧不上一个寡妇吧?” 少女咄咄相逼。 陈紫荆眼底略过厌恶,冷淡道:“我和凌霄兄交好,他的夫人自然就是我的嫂子,我只想照顾嫂子,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今天过来,除了送题字,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第27章 想亲吻她茉莉花般的脸颊 他这般郑重其事,众人不禁竖起耳朵。 陈紫荆道:“再过两个月就是端午,到时候整个陵州的龙舟都会来咱们山阴县参加夜龙舟大赛。为了彰显咱们县的淳朴民风,我父亲决定在端午节之前,由官府和鹊桥仙联手举办‘最佳婆媳’的比赛,选出三对最佳婆媳,获奖者除了得到五十两纹银的奖金,还有机会和我父亲一起过端午。” 五十两纹银的奖金! 还能跟县令大人一起吃饭! 在场众人顿时喜不自胜,当婆婆的连忙各自拉上自家的儿媳妇,商量着要参加这场比赛。 萧家一屋子的人都爱财。 邢氏听见五十两纹银,眼睛都绿了。 自打凌霄当了昌平侯府的贵婿,就常常写信问家里要钱,打赏侯府的下人要钱,送夫人金银首饰要钱,官场上种种打点也要钱,他们家这些年的积蓄都贴了大半儿进去了,如今正是愁钱的时候。 如果能拿到五十两纹银的赏金,起码他们一家子到年底的日常开销不用发愁了。 邢氏立刻堆起满脸笑容,称赞道:“知县老爷真是英明睿智,怎么想到用这种比赛来促进咱们县城婆媳关系的?一般人可万万想不到!别的比赛也就罢了,这种比赛我和我儿媳妇肯定是要参加的!不为那五十两纹银,就只为了支持咱们知县老爷!” 其他亲戚纷纷称是。 邢氏热络地拉起魏紫的手,亲自替她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珠子:“我素日里把你当成亲生女儿疼爱,你快别哭了,怪叫我心疼的。这次的事,是我错怪你了。” 萧杜鹃在一旁气得咬牙切齿,不满道:“娘,就算他们没有私通,但得罪了沈侍郎可是板上钉钉的事!沈侍郎那么大的官,难道您想他责怪咱们家吗?!” 邢氏心底一个咯噔。 陈紫荆道:“魏姑娘性子柔弱,定然做不出顶撞沈侍郎的事。想必,是有人在背后挑唆她的缘故。” 顿时,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盯向萧凤仙。 萧凤仙正玩味地看着魏紫手里的棒疮药,意识到众人的反应,不禁道:“你们看我作甚?” 邢氏骂道:“都是你这畜生惹出来的事!平时不好好读书,还跑去得罪沈侍郎,给咱们全家招来祸患!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娘,但却是你的嫡母,我要代替你亲娘管教你!来人啊,给我把这孽障绑起来,送去沈侍郎跟前负荆请罪!” 在场的亲戚朋友以刘氏为主,奴才当中以刘婆子为主,一致看着萧凤仙,纷纷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 小崽子没有娘。 没娘的孩子,天生就没人护着,自然是要被其他人欺负的。 眼看族中的男人们要上前拿住萧凤仙,魏紫紧张地握住他的手,小声道:“二弟,你别害怕,容我想想办法。大不了……大不了咱们跟他们拼了!” 跟他们拼了? 萧凤仙挑眉。 他幼稚可怜的寡嫂,竟然想跟这群恶人拼了…… 他想笑,不知怎的,又笑不出来。 他垂眸,凝视那菟丝花般柔弱的小寡妇。 她在云深寺保护了他一回,这次仍然义无反顾地选择继续保护他,她挡在他的面前,面对那群蛮不讲理的男人,襦裙底下娇弱的身躯微微颤抖,明明自己都在害怕,却像个一步也不肯退缩的战士,还反过来安慰他不要怕。 春阳温暖,她的掌心温热潮湿。 少年的胸腔里突然涌出从未有过的悸动,如同破土萌生的野草。 这一刻,他忽然想跪下来亲吻寡嫂的手心,亲吻她茉莉花似的鲜嫩饱满的脸颊。 他想,若世有神明,那神明定然是他嫂嫂这般模样。 混乱之中,邢千日突然嚷嚷:“你们都让开!” 他卷起袖管,凶神恶煞地冲向萧凤仙:“我这就亲手拿住他,交给沈侍郎发落!” 萧凤仙眯了眯眼。 就在邢千日动手的刹那,他捏住他的手腕,扬手就朝着他的脸给了他一个大耳光,邢千日“诶唷”惨叫一声,狼狈地滚倒在地,脸颊顷刻间红肿宛如猪头。 萧凤仙爽了。 他打不得刘氏那老婆子,还不能打她儿子吗? 邢千日捂着脸,又疼又气还丢了脸面,不禁当众嚎哭:“你敢打我?!伱竟敢打我!萧凤仙,你是個什么东西,我可是老邢家的独苗苗,你要是把我打坏了,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姑母、姑爹,你们也不管管他!” 邢氏拍着双膝痛哭流涕:“孽障啊!这等不忠不孝目无尊长之人,怎么就投胎到了我们家!” 萧贵沉着脸,斥责萧凤仙道:“瞧你干的好事!还不快给你表哥赔礼道歉?!” 萧凤仙嗤笑:“他不来扒拉我,自然不会挨那一下——” “畜生!” 他话没说完,萧贵突然大骂着给了他一巴掌。 萧凤仙瞳孔骤然紧缩,赤红着丹凤眼盯向萧贵。 他虽然是个少年,周身却迸发出乌云压境似的狠戾阴沉气势,逼得萧贵不敢再打,战战兢兢地后退几步。 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一个晚辈吓到,萧贵脸色发白,指着萧凤仙的鼻尖骂道:“你……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可是你爹!你想谋杀你亲爹不成?!” 明明是暖意融融的春天。 萧贵站在人群里,明明凭着父子关系占据上风,可不知怎的,他竟有种遍体生寒之感。 十几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为了抢夺财宝失手打死的那个青楼女子,她临死前,也是用这种眼神盯着他的…… 这个小畜生和那个青楼女子…… 不过,所有的秘密都掩埋在了那个风雪夜里,不会有人知道他萧贵夺宝杀人。 更不会有人知道,萧凤仙根本不是他的儿子。 天底下没有儿子弑父的道理,只要他不说出口,萧凤仙一辈子都得认贼作父,一辈子都越不过他去。 想到这里,萧贵稳了稳心神,努力昂首挺胸,睁大那双狭小的眼睛,强撑起一点气势。 萧凤仙垂下眼睫,慢条斯理地摸了摸挨打的脸颊。 第28章 小畜生,还不快跪下请罪? 他在萧家的这些年,不能进祠堂祭拜,不能上桌吃饭,逢年过节永远徘徊在人群之外,活的像个透明人。 幼时,他也曾因此委屈地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 哭泣都是萧家的孩子,萧贵为什么不能像疼爱萧凌霄和萧杜鹃那样疼爱他,为什么每次小孩子之间抢东西闹矛盾,萧贵第一个揍的人总是他。 只因为他不是邢氏生出来的吗? 后来他发现,萧贵也没有多爱邢氏。 于是他把所有缘故归咎于缘分,也许他生来就注定没有父子亲缘,既然如此,那么他对萧贵也不必再抱任何期待。 所以,即便今天被萧贵当众掌掴,萧凤仙也没有多么伤心难过。 他甚至冷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转向邢千日:“表哥对我的事情,对我们家的事情,仿佛格外上心。” 邢千日厉声尖叫:“像你这种小畜生,人人得而诛之!我惯是个孝顺的,自然看不惯你忤逆姑母、姑爹!他们年纪大了降不住你,我作为血缘最亲厚的晚辈,自然要出手降服你!” “是吗?”萧凤仙薄唇轻勾,“从前萧凌霄还活着的时候,一年到头不见你来几趟。自打他死了,你跑的也勤快了,恨不能住在我们家似的。知道的,晓得表哥是出于孝顺。不知道的,还以为表哥对我们家的事这么热心,是盘算着将来好继承我们家的那几座染坊和铺面。” 少年轻描淡写。 邢千日和刘氏瞬间破防。 邢千日面红耳赤骂骂咧咧:“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对姑母和姑爹一片纯孝感天动地,你竟然敢说我只是为了继承染坊和铺面!” 刘氏哭天抢地:“这年头,好人也难当!我们家千日打小就孝顺,看见老婆婆过岔路口都得扶一把,十里八乡谁不夸他,万万没想到啊,有朝一日竟然会被人如此猜忌,如此污蔑,如此陷害!天理不容,天理不容!” 母子两个抱头痛哭。 魏紫目瞪口呆。 戏园子里专业唱戏的,都没这母子俩演得好。 实在令她叹为观止。 萧贵想起邢家这些年捞的油水和好处,不禁肉疼,忍不住对邢氏道:“你侄儿这半年来的确实太勤了些。” 邢氏啐他一口:“呸,什么叫我侄儿?难道千日不是你的侄儿?你眼里还有没有我的娘家人?!” 眼看萧家和邢家要窝里斗,陈紫荆蹙了蹙眉。 他清了清嗓子,提醒道:“诸位,沈侍郎那边,还没个交代呢。” 众人回过神,正要把矛头再次指向萧凤仙,一名小厮突然急急地跑进来唱喏:“沈侍郎到!” 邢千日立刻嚷嚷:“完蛋了,沈侍郎来找我们兴师问罪了!” 萧贵气得满面通红。 眼看沈侍郎今年中秋过后就要回京,如果因为萧凤仙而影响了凌霄的前程,他今后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他将来死也不会瞑目! 邢氏更是两眼一翻白,吓得直接晕死过去。 亲戚朋友生怕牵连到自己,纷纷咒骂起萧凤仙。 沈春秋进来的时候,正院闹哄哄的,比赶集还要热闹。 他严肃地抚了抚胡须,重重咳嗽一声。 他今天戴了一顶冠帽,眉毛也少了一条,看起来格外奇怪。 陈紫荆拱了拱手,关切道:“沈大人,您的眉毛……” 沈春秋瞟了眼萧凤仙,面色微红,语气不大自然道:“昨晚修剪胡须,一时失手剃掉了眉毛,不碍事。这里乱糟糟的,究竟在闹什么?” 陈紫荆三言两语把事情讲了一遍。 萧贵连忙带着亲友们下跪,哭诉道:“都是犬子顽劣,一时得罪了沈大人。还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跟那小畜生计较!” 他哭完,又对萧凤仙吼道:“畜生,还不快跪下请罪?!” 萧贵战战兢兢,心却里都盘算好了,如果沈侍郎非要问罪,那他就把萧凤仙的身世公之于众,告诉所有人,这小畜生不是他萧家的种。 想来唯有如此,才能让他们家逃离问责。 正院寂静。 众人皆都忐忑不安,等着沈春秋的雷霆之怒。 谁知过了半晌,沈春秋温和道:“你们误会了,我这趟过来不是为了问罪,而是为了赔罪。” “赔罪?” 众人面面相觑。 陈紫荆“唰”地收拢折扇,一时也弄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原本“晕死”过去的邢氏,也忍不住偷偷睁开一条眼缝。 沈春秋正色道:“昨天在云深寺,魏姑娘一席话算是骂醒了我,我以出身门第来收关门弟子,确实违背了孔夫子‘有教无类’的训诫。明明是我做错了事,可我却当众辱骂魏姑娘和萧小公子。回家之后,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儿,因此特意登门致歉。” 他解释着,摸了摸光溜溜的眉毛,又忌惮地瞟了眼萧凤仙。 这個少年虽然才十五岁,可是昨夜,他竟然拿出了东西两厂的印章,他和宫里那位权势赫赫的花厂督关系匪浅,可着实吓了他一跳! 花厂督何许人也,深得天子器重信赖,虽是宦官却直接参政,手里握有实权,哪怕这些年被无数朝臣弹劾参奏,也依旧在朝堂上屹立不倒。 而他虽然官拜侍郎,但空有个虚名,这次回乡守孝三年,等秋天的时候再回到上京,还不知道被架空成了什么样! 沈春秋一直想走花厂督的门路。 萧凤仙行事作风诡谲狠辣和花厂督如出一辙,活像个小阎罗。 要是哄好了他,岂不就等于打通了花厂督的门路? 沈春秋算计着,笑道:“对了,为表诚意,我还特意送来十二匹绫罗绸缎,都是从上京带过来的,昂贵稀罕,陵州城里还没有这种档次的料子。” 他身后的小厮们连忙捧上布料。 众人望去,都是鲜艳娇嫩的颜色,适合少女裁衣穿戴。 沈春秋笑眯眯的。 据他揣度,萧凤仙肯为了那寡妇出头,半夜登门逼他道歉,想必是很看重他那位寡嫂,正所谓送礼也是一门学问,他想不着痕迹地讨好萧凤仙,那么自然就该把好东西送到他的寡嫂手上。 那寡妇出身乡下,肯定没穿过绫罗绸缎。 第29章 被沈侍郎保媒说亲 萧凤仙扫了眼那些绫罗绸缎,讥笑。 怪不得花锦绣评价沈春秋是个汲汲营营之辈,今日看来果真如此。 有他在,他的嫂嫂想穿什么穿不得,谁稀罕这些破烂绸缎? “诶唷!” 邢氏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忙不迭地走过去,贪婪地抚摸那些绸缎:“我们家什么档次,哪值得侍郎大人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您真是破费了!杜鹃呀,儿媳呀,快过来瞧瞧!咱们这种乡下人,八辈子也没穿过这么好的布料哩!这穿上身不得折寿!” “娘,您说什么呢!” 萧杜鹃偷看了一眼陈紫荆,忍不住低声怨怪。 什么叫“穿上身不得折寿”,给陈公子听见了,又要笑话他们家小气老土,上不得台面。 “我挑好了,”邢氏眉开眼笑地拉着萧杜鹃的手,“这两匹红的、两匹绿的、两匹紫的,就给杜鹃你做衣裳。我嘛,我就要这两匹宝蓝色的绸缎。剩下那两匹,就留给儿媳妇好了。再过两个月就是端阳节,咱们一家子穿上新衣裳,走出门去,真是又优雅又体面。” 沈春秋愣了愣。 这些料子是他专门送给那寡妇的,这娘儿俩掺和什么? 他正要说话,魏紫道:“既然婆婆都分好了,那儿媳就要剩下的两匹好了。” 剩的两匹丝缎是浅浅的玉石色,春阳下那色泽又嫩又白,泛出羊脂玉似的光泽,虽然颜色看似寡淡,但裁成襦裙定然显白又显气质。 至于那些花花绿绿的…… 萧凌霄“过世”才不到半年,至亲之人只能穿素,那些鲜艳的布料就算拿到手也穿不出去,如果这母女俩敢穿红着绿跑到端阳节上玩耍,肯定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她们存心找骂,她自然没有拦着的道理。 分完布料,沈春秋和和气气地转向萧贵:“你们家的孩子有出息啊,尤其是凤仙小公子,小小年纪才华横溢,将来前程定然不可限量。” 萧贵尴尬地陪笑两声,心里直犯嘀咕。 他这当爹的,怎么不知道萧凤仙才华横溢? 他们家才华横溢的,分明是他的亲儿子凌霄。 沈侍郎怕是老糊涂了。 沈春秋又慈蔼道:“我瞧着,凤仙也有十五岁的年纪了,不知可有相看人家?能否把他的生辰八字给我?我家有个极好的女孩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今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如果两个孩子生辰八字相合,倒不失为一桩好婚事。” 满院子的人都呆住了。 他们这种人,能被知县老爷保媒,都足够吹上三辈子了。 可是萧凤仙这妓女生的小畜生,竟然能被沈侍郎相中做女婿! 这是何等的体面、何等的尊荣! 萧贵又妒又恨,浑身发抖。 他的亲儿子尚且没有这种待遇,萧凤仙哪里来的运气! 难道他的凌霄还不如萧凤仙吗?! 他又暗暗安慰自己,人家沈侍郎也未必是真心给那小畜生说亲,兴许人家只是一时兴起,又或者只是客套话,而他的凌霄可是实打实当了昌平侯府的赘婿,这不比嘴上画饼来的强? 他想着,心情好了不少:“犬子顽劣,又没有功名在身,哪里配得上您的掌上明珠?随便配個村妇,也就足够了。沈大人可别折煞他!” 他这么说,沈春秋只得暂时作罢。 不怪萧贵拒绝,也是他太急。 毕竟,给萧凤仙撑腰的人可是花厂督,萧凤仙将来想进入上京城权力中心易如反掌,他一个无权无势又守孝三年的侍郎,想把自家的庶女许给萧凤仙,人家还真不一定瞧得上。 他笑道:“改日有时间,还请萧老兄去我府上做客。” 萧贵受宠若惊,暗道沈侍郎这么给萧凤仙体面,说不定是看在了他这个当老子的面子上,可见他在山阴县,还是有些分量的。 他连忙道:“一定,一定!” 双方又客套了一番,沈春秋才告辞离去。 满院的亲戚朋友闹了个没脸,不好意思继续留在萧家蹭吃蹭喝,纷纷告辞。 陈紫荆盯着萧凤仙的目光充满忌惮。 旁人没看出来,他可是看的真真儿的,昨天在云深寺沈春秋还辱骂萧凤仙,可是今天对他的态度近乎谄媚,其中定然有什么缘故。 他温和道:“凤仙兄弟,改日去我府上坐坐。我和你兄长是一样的,既然他不在了,那么我愿意替他教导你读书。” 萧凤仙不客气地笑出了声儿:“哟,云深寺那么简单的策论你都答不上来,怎么好意思说教我读书这种话的?到底谁教谁啊?” 陈紫荆脸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死死握紧折扇,才勉强维持住君子风度。 他只得转向魏紫:“魏姑娘,我给你的棒疮药,你记得早晚各涂一次,寻常棍棒打伤、淤伤、摔伤,三两日就能痊愈。” “多谢。”魏紫屈膝福了一礼。 陈紫荆这才黑着脸离开萧家。 萧凤仙抱起两匹玉石色的绸缎和陈县令的题字。 他正要和魏紫回东南角偏院,萧贵重重咳嗽一声。 他端起一家之主的架子,抚着胡须训斥道:“沈大人这次不跟你们计较,是因为他大人有大度。也是因为咱们家的祖坟位置好,保佑了全家人平平安安。你俩以后再敢得罪那些官大人,休怪我把你俩撵出去!” 他顿了顿,又告诫萧凤仙道:“还有你这孽畜,沈大人说要给你保媒说亲,人家只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跟伱客套客套,你别真以为人家把你当回事儿了。这么大的人了,别好话赖话听不出来。” 萧凤仙:“哦。” 他态度敷衍,径直带着魏紫走了,把萧贵又气个半死。 另一边,邢氏和萧杜鹃还在抚摸那些绫罗绸缎。 刘婆子瞟了眼魏紫纤细袅娜的背影,不甘心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她凑到邢氏跟前,浑浊老眼滴溜溜地转,小声道:“老夫人,那脚铐就这么取下来了?老奴瞧着,她年纪轻轻就守寡,咱们岂能对她太好?说不定,大公子就是被她克死的!” 第30章 怎么不知道叫一声疼? 邢氏瞪她:“知县老爷亲自下的令,我能怎样?!” 刘婆子眯着眼堆起满脸褶子,恶毒道:“老夫人,既然脚铐取下来了,那咱也不能让她闲着!过两日就到摘茶叶的时候了,干脆把她送去九娘子山摘茶叶,也能给咱们家多赚点钱!。” 陵州产茶,清明过后、谷雨之前的茶最好。 每到这个时节,各大茶山都会聘人采茶,几乎整个州府的女子都会报名前往,每天采茶可得五十文钱。 邢氏爱钱,每年都会和娘家嫂子刘氏带着一帮亲戚女眷去采茶。 承包九娘子山的据说是个外地商人,聘用了陵州本地人看守茶山,然而守山人向着自家老乡,对采茶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一些胆大的妇女往往把采来的好茶嫩茶半路卖给别的茶商,再随意拿些粗劣的老茶叶去交差,领那五十文钱。 邢氏和刘氏通过这种手段,每年都能多赚十几二十两纹银。 “让魏紫去采茶?”邢氏捏着绸缎,思索片刻,慢慢点头,“也好,既能多赚一点采茶钱,又能跟我配合表演婆媳和睦,到时候评选‘最佳婆媳’,我也更容易被选上……” 主仆商量着,便遣了个婆子去通知魏紫,明天早起采茶。 东南角,小闺房。 魏紫把两匹绸缎锁进箱笼:“二弟,看来你明天要自己弄吃的了。” 放好绸缎,她又拿起陈县令那副“忠贞烈妇”的题字,怎么看怎么碍眼。 挂起来不是,烧了也不是,魏紫左思右想,干脆拿它垫桌脚了。 萧凤仙环顾闺房。 靠墙摆着一张发黄发旧的竹榻,榻上挂了一副素白干净的老布帐幔,褪漆的酸枣木箱笼和柜架碰一下就咯吱作响,窗下的桌案上铺着笔墨纸砚,空气里隐隐残留着劣质蜡烛和灯油的味道,整间房只开了一扇菱花窗,显得屋子里格外昏暗潮湿。 这样的屋子,婆子丫鬟都嫌弃,亏她住的下来。 他们果然没把小寡妇当人看。 他道:“嫂嫂的闺房,也该翻新了。” “且暂时住着。”魏紫伸出手,“陈公子给的棒疮药呢?” 回来的路上,萧凤仙说替她收着药,她就给他了。 萧凤仙摸了摸怀袖:“丢了。” “丢了?” “定是丢在了半路上,嫂嫂瞧我,做事一点也不细心。”萧凤仙语气真诚,“不过,我那里还有更好的药膏,嫂嫂不如用我的吧。外人的东西,谁知道干不干净,用着到底不放心。” 魏紫跟着萧凤仙来到小书斋,少年翻箱倒柜,果真翻出一瓶药。 萧凤仙把她拉到垫子上:“给我瞧瞧伤口。” 他伸手撩起她的裙裾。 魏紫惊呆了,正要阻拦他,萧凤仙已经脱下她的半截罗袜。 少女的脚踝暴露在空气中。 魏紫脸颊一红,嗔怪道:“你怎么都不知道避嫌?” 她想抽回脚,却被萧凤仙牢牢握住。 少女的脚踝纤细伶仃,因为长期戴着沉重铁锁的缘故,脚踝处磨坏的血肉早已结痂化脓,呈现出腐烂的深紫和深青色,在周围白嫩肌肤的映衬下,更显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她顶着这样的伤,每天洒扫煮饭,甚至还拖着这样一双脚,去爬云深寺那么高的山阶。 明明只是个娇弱的小寡妇。 那菟丝花般孱弱的身子骨里,究竟藏着怎样的力量? 萧凤仙垂着长睫,瞳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磨了这么久,伤口都化脓了。嫂嫂是木头还是哑巴,怎么不知道叫一声疼?” 他虽然是個少年,可终究是个男子。 魏紫是很保守的人。 被小叔子盯着光裸的脚踝,她只觉像是被扒光衣裳,羞臊的浑身轻颤,薄薄的红晕顺着脸颊蔓延到耳尖,连白皙的脖颈也透出一层粉。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试图推开萧凤仙的手,可少年力量惊人,稳稳握着她的脚,任她怎么推都纹丝不动。 她做贼似的,声音极低:“你……你先放开我!给别人瞧见,咱们又该说不清楚了。那些婆子嘴巴最碎,万一又冤枉咱们私通,咱们这幅样子,可要怎么解释?” 萧凤仙才不管那些。 他拿毛巾替魏紫擦洗干净伤口,又把上好的药膏倒在掌心,搓热后慢慢敷在伤口上:“随他们怎么嚼舌根,反正我问心无愧。” 掌心包覆着少女的脚踝,他没有任何淫邪的想法,他只感受到那些狰狞凹凸的伤痕、那过于清瘦细嫩的肢体,可见这小寡妇营养不良,平时未曾好好调理身体。 而魏紫太害怕了,害怕到浑身发抖。 “嫂嫂,我给你上药,你抖什么?”他抬起头,丹凤眼噙着锐利的笑,“莫非,嫂嫂你问心有愧?” 四目相对。 魏紫受惊的模样,陡然撞进萧凤仙的眼眸里。 她不仅红了脸,双瞳也泛起薄薄的水雾,贝齿慌张地咬住唇瓣,狼狈地坐在垫子上,裙裾散落满地。 她想逃,却被他牢牢握着一只纤弱的脚,惶恐无助的模样,像是被毒蛇圈住无处可逃的兔子。 真可怜。 萧凤仙想着。 “我……我自然也是问心无愧!”魏紫强撑着架子,“只是古话说得好,‘男女七岁不同席’,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自然要保持分寸距离。难道我以后嫁人了,你还要像今日这般吗?” 嫁人…… 这个词令萧凤仙怔了怔。 是了,小寡妇才豆蔻之年,她还这么年轻,将来总要改嫁的。 她会嫁进另一座深宅,每天相夫教子操持家事,闲暇之余或许会种种花、种种果,给她的新相公做鱼吃、裁衣裳,然后,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她像是藏在巷尾的一株纯白茉莉花,原本只被他一个人欣赏嗅闻,可是将来,她终究会属于另一个男人,她会被那个男人连根挖起,移植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 无法掌控。 少年的眼底浮现出一片漆黑阴霾。 这种感觉,像是在大雪天生吃了一整颗柠檬,酸的人牙痒难受。 他隐忍着,酸溜溜道:“萧凌霄才死不到半年,嫂嫂就想改嫁了?按照律法,你得为他守孝一年才能再嫁。更何况,相看夫婿也得慢慢来,起码得花上三五年、七八年的时间,所以嫂嫂你急什么?” 第31章 魏紫更委屈了 魏紫诧异地看着他:“我没急呀。” 改嫁什么的,她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萧凤仙抿了抿薄唇。 小寡妇没急,是他急了。 魏紫垂下卷翘的长睫,认真地穿好罗袜:“其实我也没多想改嫁,男人嘛……” 她没往后说,桃花眼却逐渐黯淡。 她像是自带吸渣体质,总能遇见不好的男人。 末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二弟,如果这辈子还能再嫁,我不求他出身高门、身家富贵,哪怕他只是个砍柴的樵夫、打鱼的渔翁,可只要他人品好、有担当、对我好,不会轻易舍弃我、丢掉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萧凤仙讥笑:“嫂嫂真没出息,就这点儿追求。说什么要嫁给樵夫、渔翁,也不怕别人听见了笑话你。” 魏紫呢喃自语:“可是,就这点儿追求,也很难实现呢。” 天底下有多少男人,能在荣华富贵和糟糠之妻之间,果断地选择后者? 她是被舍弃背叛过的人。 这辈子,她已经不贪图奢望和谁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想到这些,魏紫的心境逐渐平和,摸了摸萧凤仙的脑袋:“我跟二弟不同,二弟前程锦绣,将来做了官,还可以娶一房称心如意的官家贵女。到时候,嫂嫂给你绣几套好看的被套帐幔,就当我送你的新婚贺礼。” 她把他当成了小孩子。 萧凤仙心里不大爽快。 傍晚时分。 晚膳的时候,魏紫做了烤鱼和鲫鱼汤。 她把饭菜摆好:“别看书了,待会儿菜都凉了。” 萧凤仙盘膝坐在小几旁,正翻看一本账簿。 他名下承包了几座茶山,眼看又到采茶的季节了,特意拿出账本翻看,却发现这两年的帐对不上。 茶叶的斤数不对,每年都少了上千斤。 对他而言,这点损失倒也不是什么大数目,只是他厌恶被人欺骗,尤其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合上账本:“明天嫂嫂要去采茶?” “是啊,”魏紫替他盛了一碗鱼汤,“除了我,婆婆、萧杜鹃、舅母,还有其他几位亲戚,以及家里的婆子丫头,都要去。听说是去九娘子山那一带。” 她把汤碗递给萧凤仙,不知想到了什么,笑起来时又甜又软,奶栗色的桃花眼弯成了亮晶晶的月牙儿。 她期待道:“听说最后一天的茶叶因为长得粗大卖相不好,所以茶山的老板一般会让采茶女自己带回家炒成茶喝。二弟,到时候我多采一些,带回来给你泡茶。” 萧凤仙挑了挑眉。 整座九娘子山都是他的,他稀罕那点子粗茶? 他瞟了眼魏紫的双手,嘴上道:“我又不喜欢喝茶,何必苦兮兮地大老远摘回来?摘了还得炒,嫂嫂你也不嫌累得慌。你不欠我什么,没必要为我做这些事,最后只感动你自己罢了。都是十五岁的姑娘,瞧瞧人家陈瑞香和萧杜鹃的手保养得多好,再瞧瞧你,竟像是中年妇人家的手了。” 说完这番话,萧凤仙自己就后悔了。 他本意是不想魏紫辛苦,然而说出口就莫名其妙变了味道。 原本该藏着他体贴心意的语言和文字,反倒像是变成了一根根伤人的利箭,直往人的心口上戳。 他不敢看魏紫的脸色,闷着头喝鱼头汤,恨不能给自己两巴掌。 魏紫愣在当场。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她肌肤天生就白,再加上十指纤细,本该是很好看的一双手,只是操持家务这么些年,掌心和指腹难免生出许多茧来,再加上一些没痊愈的划伤、刺伤,看起来确实粗糙。 她眼眶一红,不自然地把双手藏到袖管里。 难道她不想有一双白白嫩嫩的手吗? 可她在陵州没爹没娘没人疼爱,小时候不想做家务就会被邢氏和刘婆子打骂,她能怎么办? 她垂着头,捧着小碗,声如蚊蚋:“确实挺糙的……” 萧凤仙悄悄透过指缝看她,小寡妇笑的比哭还难看。 小寡妇本来就爱哭,他又惹她伤心了。 他只得绞尽脑汁地安慰:“其实糙一点也不是很难看,嫂嫂你瞧你那些茧和伤疤,像是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纹身,别人想要还得花钱,哈哈。” 气氛诡异。 他连安慰人都不会。 魏紫更委屈了。 次日。 天色蒙蒙亮,魏紫就跟着邢氏等人出了城。 乘坐马车向南走二十里地,就是九娘子山,此刻晨雾弥漫,轻纱似的笼罩了幽青的茶山,已经有许多妇人成群结队,领了竹编背篓和簸箕,开始了采摘工作。 魏紫背着背篓跟在邢氏身后,穿过一垄垄碧青茶树。 邢氏抱怨道:“往年不管摘多少斤茶叶,都是按天结算工钱,怎么今年变成了按斤结算?摘一斤茶叶才十文钱,这不是压榨咱们嘛!” “可不是?”刘氏满脸不爽快,“咱们这些年纪大的,手速怎么拼得过那些年轻小姑娘,简直是故意歧视咱们,该告到官府去!” 魏紫闷不做声地采茶。 按斤结算,也没什么不好。 那些采的快的,一天能采十斤,赚一百文钱,比往年统一发放的五十文钱翻了一倍。 勤劳的人多拿多得,将来她的酒楼开张,也是要这么管理的。 她正想着,萧杜鹃讥讽道:“魏紫,你动作这么慢,故意摸鱼呢?” 魏紫采的是茶树尖尖儿上最细嫩的那一小撮,因此格外仔细,速度也比旁人更慢些,采了两刻钟,才采不到半簸箕茶叶。 萧杜鹃得意洋洋:“你瞧,我已经采了一整个簸箕了!” 魏紫望去,茶叶确实是装满了整个簸箕,只是萧杜鹃连那些老茶叶子也都一并摘下来了。 她提醒道:“这种老叶子,是不能拿来炒茶的。” “笑死!”萧杜鹃讥讽,“又不是我喝,我管它是老是嫩?拿去凑斤数交差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嘛?说伱笨你还真是笨,连搞钱都不会!什么年代了,你不会觉得,脚踏实地就能赚到钱吧?果然脑子蠢笨,不像我,聪明睿智,灵活变通!” 她正炫耀,一名管事黑着脸走了过来,训斥萧杜鹃道:“你家喝这些老茶?!这些都不合格,不能算钱的,赶紧倒了重新摘!” 第32章 我凭自己双手摘的,能叫偷吗? 萧杜鹃的笑容僵在脸上。 魏紫忍着笑:“妹妹果然睿智。” “贱人,你嘲讽谁呢?!”萧杜鹃脾气上来,抬手就把那簸箕茶叶泼向魏紫,“别以为在外面我就不敢揍你!” 茶叶簌簌落了魏紫满身。 她退后两步,委屈地转向邢氏:“婆婆,小姑子欺负我!” 她的声音很大。 听见热闹,四周的采茶女纷纷望了过来,只见萧家的那个女儿双手叉腰飞扬跋扈,而他们家的儿媳妇衣裳和发髻上都沾着茶叶,眼眶红红的,果然是被欺负的那个。 她们忍不住窃窃私语: “听说萧家对儿媳妇很不好的!” “怎么说?” “他们把她锁在后院,每天叫她干繁重的家务活儿。昨天陈县令的公子出面之前,他们还给她戴上脚铐,跟豢养奴隶似的,真是可怜呐!” “哟,他们一家玩的可真变态!” “……” 邢氏的脸色一阵阵发白发青。 这些妇人嘴巴真碎,就知道乱嚼舌根坏她的名声,她以后还怎么评选“最佳婆婆”? 为了挽回声誉,邢氏只能选择帮魏紫。 她笑容扭曲地走上前,亲亲热热地搂住魏紫:“可怜见的,没伤到哪里吧?杜鹃那孩子就是调皮,跟你打闹也不知道分场合。等回家以后,婆婆替你教训她。” 萧杜鹃气到跺脚:“娘!” “别叫我娘!”邢氏忍痛训斥萧杜鹃,“还不快给你嫂子道歉?!” 萧杜鹃咬牙切齿,恶狠狠剜了眼魏紫。 要不是为了那五十两纹银,她死也不会给这贱人道歉! 被众人盯着,她只得瓮声瓮气敷衍了事:“刚刚是我冲动了,反正嫂子你也没伤到哪里,就别跟我计较了。” “你是我的小姑子,我怎么会跟你计较呢?”魏紫轻言慢语,故意恶心她,“妹妹今后还是应该学一学何为温柔矜持,我皮糙肉厚经得起你打,如果换成身娇肉贵的小孩子或者小姑娘,再被你打出重伤,那可就麻烦了。” 萧杜鹃一口老血噎在喉咙。 不是,她什么时候打过魏紫了?! 最多不过就是脾气上来的时候,推搡她几下、掌掴她几下,不痛不痒的,那也能叫打?! 怎么经这贱人的嘴说出来就变了味儿,好像她多泼辣似的! 她本来就很难嫁给陈紫荆,如果名声坏了,她就更难嫁了! 萧杜鹃死死抠着簸箕,表情狰狞扭曲,怄气地压低声音:“你再敢胡言乱语,我就撕烂你的嘴!伱这种贱人,就是欠收拾,打死才好!” 因为隔得远,那些采茶女没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只隐约瞧见她的表情充满威胁意味,怪吓人的。 再看向魏紫,只见她眼眶一红,当即就哭了。 妇人们起了八卦之心,不禁纷纷议论: “都说长嫂如母,可萧家这女孩儿居然能把她的长嫂吓哭,可见年纪虽小,人却很坏,不是个善茬。” “娶妻娶贤,这等凶悍女子,将来谁把她娶进门,是要倒霉的。” “哟,你们还不知道呢?人家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就挑好了夫婿,挑的还是陈县令家的公子,还巴巴儿地给人送了她亲手缝制的衣裳呢!” 长长短短的话语,化作一柄柄利剑,深深扎进萧杜鹃的心脏。 到底还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哪禁得起这些流言蜚语。 萧杜鹃当即扔掉簸箕,哭着骂道:“我早就说过我不想来采茶,娘你为了那点钱,非要逼我来!这个茶叶谁爱采谁采去,我是没心情了!” 她哭着跑远了。 “这孩子!”邢氏皱着眉头骂了一句,由她去了。 傍晚时分,魏紫的背篓和簸箕都被茶叶堆成了尖尖的小山锥,她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捧着簸箕嗅着茶香,忍不住绽起一個甜甜的笑容。 要去交差称重了,邢氏和刘氏在前面领路,谁知越走越偏。 走到一座空旷的小树林,脸生的茶商带着几辆马车等候在这里,不少妇人排着队,纷纷把采来的嫩茶卖给他,一斤能四十文钱。 邢氏领着一众亲戚婆子,也排起了队。 魏紫吃惊:“婆婆,咱们这是要干什么?” “蠢货,”邢氏压低声音,“当然是赚钱!把茶叶卖给茶山主人,一斤才值十文钱,卖给这个茶商,一斤能多赚三十文钱。你有没有脑子?!” 魏紫道:“这不就是偷?” “什么叫偷?”刘氏瞪她一眼,“亏你相公是个饱读诗书的举人,你跟了他那么多年,怎么连话都不会说?这些可都是咱们辛辛苦苦摘的茶叶,咱们出了苦力的,再拿去卖,能叫偷吗?这叫赚血汗钱!就像别人家的果树结了枇杷,我摘两个尝尝,我凭自己双手摘的,那能叫偷吗?那叫摘!” 邢氏冷笑:“没脑子的东西,你跟她废话什么?” 魏紫呆呆的。 她确实没读过多少书,邢氏和刘氏这两老姐妹也没读过多少书,可她们俩简直重新定义了“摘”和“偷”这两个字! 卖完茶叶,暮色昏惑。 采茶女也有回家的,也有干脆就住在山里的。 茶山老板在山里搭建了别墅,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收拾出许多厢房和卧榻,供来不及赶回家去的采茶女住宿。 魏紫被分到一间厢房,不禁愣住。 其他采茶女都是四五个人合住,可轮到她,竟是一间单独的卧房。 帐幔被褥精致干净,雕花梨木的桌案上摆着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屏风后沐浴盥洗的东西也准备齐全了,甚至还有几套崭新的丝绸中衣! 这哪里是采茶女的厢房,分明是谁家小姐的闺房。 魏紫:“定是走错房间了。” 她正要退出去,转身就撞上一个人。 容嘉荣一副书生打扮,拱手笑道:“大吉大利,嫂嫂别来无恙。” 魏紫反应过来:“莫非九娘子山,是你名下的产业?” 只有如此,才解释得通她怎么会被分到这么好的房间。 容嘉荣点头:“可不正是?凤仙告诉我,嫂嫂你也要来采茶,于是我特意吩咐下人收拾出这么一间房,还望嫂嫂不要嫌弃。” 他哪有那么大的福气,能坐拥九娘子山。 这座茶山根本就是萧凤仙那条恶狗的,不知怎的他死活不肯露富,非得以他容嘉荣的名义,把他嫂子安顿在这间厢房。 魏紫惭愧:“没摘几斤茶叶,倒是先让你破费了。” 她的婆婆,还偷了茶叶拿去卖哩! 吃饭的时候,魏紫存心给邢氏她们找不痛快。 她挽袖给容嘉荣斟了一杯酒,垂着卷翘的长睫,慢条斯理道:“说出来不怕容兄弟笑话,我家婆婆和小姑子她们也来了九娘子山采茶,只是她们一时利欲熏心,半路把茶叶卖给了别的茶商。” 第33章 夫君,我怕! 魏紫放下酒壶,天真无辜:“我劝说无果,再劝,婆婆她们就要打我,因此不敢再多言。可偷盗东西终究不妥,还请容公子想法子治一治她们,若能送进官府关上个十天半月,那就更好不过了。当然,我说这些,并不是因为我不孝顺,而是单纯为了她们好。” 容嘉荣尝了一口酒。 因为好奇萧凤仙的来历,这些天他到处打听,据说那厮跟家里关系很不好,他的嫂嫂魏紫也很不受萧家待见。 魏紫说这些话,其实是想治那一家人哩! 他忍着笑,衷心称赞道:“天底下再没有儿媳妇,像嫂子你这样明事理有孝心。你放心,明天我就安排人手抓她们一个现行。道德品行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就算是老人,也该有一副好品格。咱们把她们扭送官府,是为了更好地改造她们,将来她们自然会感激我们。” 魏紫点点头,拿小手帕装模作样地擦擦眼泪:“我会忍住,尽量不心疼她们在牢房里受罪。” 容嘉荣很快离开,去告诉萧凤仙这件事儿。 邢氏和萧杜鹃她们苦兮兮地挤在一间厢房的时候,魏紫不仅吃好喝好,还泡了个美美的热水澡。 次日。 山间还弥漫着冰凉沁骨的薄雾,采茶女们就早起劳作了。 因为知道邢氏她们今天会被抓,所以魏紫刻意离她们远远的,一路上采着茶,渴了就掬两捧山泉喝,饿了就吃随身携带的蕨菜青团,不知不觉便到了黄昏时分。 山间村落起了炊烟。 魏紫系好戴在头上的素色小方巾,正打算折返,忽然瞧见前方山坡上长了一大片茂盛的野茉莉花,荠菜花、苦苣菜和婆婆纳点缀期间,映衬着远处的苍山晚霞,景色格外瑰丽灿烂。 魏紫想摘一小束花,带回去插在瓶里。 她背着竹编背篓,折取一枝枝纯白的茉莉花,竹青色的衣袖挽起半截,露出的手臂比花瓣还要洁白细腻,她嗅了嗅茉莉花香,奶栗色的桃花眼弯成了月牙儿,樱唇绽出的笑容比鹅黄花蕊更加清新娇甜。 “好一幅美人图。” 幽幽的声音突然传来。 魏紫正要回头,一双手突然从背后狠狠推向她! 山坡有些陡峭,她惊呼一声,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萧杜鹃站在原地,满眼恶毒,咬牙切齿:“谁叫你毁我名声,你这种贱人,妖精似的,凭着一张脸到处勾引男人,还勾走了陈公子的魂儿,打死你也不为过!去死,去死!” 她仍然不泄愤,捡起几块石头,重重砸了出去。 她双眼发红地喘息着,嘴角流露出满足的笑容,抬手捋了捋垂落的额发,随即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款款地转身走了。 “大吉大利,落雨了……” 满山春雨,淅淅沥沥,天色逐渐黯淡。 山间别墅,容嘉荣望向窗外,笑道:“经过今夜这一场雨,满山的茶叶怕是又要粗老几分,凤仙啊,你损失惨重啊!” 萧凤仙漠然地系上褐色蓑衣,又戴上一顶竹篾编织的斗笠。 容嘉荣好奇:“天都要黑了,你去哪儿?你母亲和妹妹那边,我早已安排了管事当场抓人,定能人赃并获,你何必辛苦亲自跑一趟?” “我嫂嫂还没回来。” 萧凤仙撂下这一句,径直出门。 容嘉荣好奇地摸了摸下巴:“哪有小叔子这么担心嫂子的,连出门采个茶叶都要牵肠挂肚,难道他对她……” 似是想到了什么,容嘉荣“诶唷”一声,喊道:“大吉大利,定是我想岔了!” 天色越发黢黑。 萧凤仙提着一盏琉璃灯笼,独自穿过漫山遍野,终于在一座山坡底下发现了魏紫。 山坡虽然陡峭,但不算高,就算滚下来也不会致命。 只是她的头恰巧磕到了石头上,这才昏迷不醒。 萧凤仙单膝蹲地,一手举着灯,推了推魏紫:“醒醒。” 魏紫头疼欲裂,也冷得厉害。 朦朦胧胧听见有人叫她,她勉强睁开一条眼缝,光影昏惑视线模糊,灯笼在雨雾里散发出薄光,她隐约瞧见面前蹲着个野人似的男子。 她顿时受惊,哑着嗓子哽咽道:“别是撞见野人了吧?” 萧凤仙又好气又好笑,故意沉着嗓子吓唬她:“吾正是山中野人,许久没捡到你这么鲜嫩的小娘子了,你喜欢红烧,还是清蒸?” 魏紫“哇”一声就哭了。 她的命好苦,上辈子死在枯井,这辈子葬身野人的肚子,活的竟是一辈子不如一辈子! 她一哭,萧凤仙就不忍心再吓唬她。 他笑着把斗笠往头上推了推:“嫂嫂别哭,你仔细瞧瞧我是谁?” 魏紫打了個哭嗝,透过灯火,认出是萧凤仙。 来不及去想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忘掉了所谓的规矩礼仪,她一把抱住少年的脖颈,劫后余生地哭诉:“二弟,伱吓到我了,今后不许你再这么吓唬我!” 小寡妇又轻又软,身上沾着茶香和茉莉花香。 萧凤仙任由她在怀里哭泣,出神地嗅了嗅她的味道,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声音透着连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温柔:“是我不好,忘了嫂嫂一惯胆小,最怕鬼神精怪。” 等魏紫终于哭够了,他才背起她:“我带嫂嫂回去。” 走到半路,雨势越来越大。 萧凤仙见路边有一棵三人合抱的古神树,又见神树下建了一座低矮的山神庙观,于是带魏紫暂时躲进庙观避雨。 魏紫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把背篓放在地上。 萧凤仙瞥了眼她的背篓。 里面除了茶叶,还有一小束茉莉花和其他小野花,他的嫂嫂到底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虽然守寡,但天性哪有不爱花儿粉儿的。 他摘下斗笠和蓑衣,把庙观里的灯烛都点燃,又拿起案上的糕点供品:“嫂嫂拿这个填填肚子。” 魏紫犹豫地望向那尊泥塑山神像:“能吃吗?” 话音刚落,天空猛然闪过白光,惊雷声起,震天慑地,仿佛连那尊山神像也变得狰狞可怖,庙观外悬挂的无数红色绸带剧烈翻飞,宛如林间的黑色鬼魅。 魏紫心尖一颤,下意识躲进萧凤仙的怀里:“夫君,我怕!” 庙观静寂。 魏紫回过神,才想起面前的人是萧凤仙,不是萧凌霄。 第34章 你别把我吞进肚子里 幼时,她最害怕打雷闪电的风雨夜,总会躲到萧凌霄的怀里,这么多年过去,不仅没改掉这个毛病,竟然连人都认错了。 萧凌霄,萧凌霄…… 她从前,自然是真心倾慕过那个青梅竹马又会读书的男人。 可他负了她。 要说不伤心那是不可能的,但所有的眼泪和苦难都留在了上辈子,这辈子,魏紫铁了心要享福。 魏紫低垂着长睫,颤颤直起身,轻声道:“对不起,叫错了人。” 庙观里的灯烛被被吹熄大半。 萧凤仙的脸笼在半明半暗的昏惑里。 那双丹凤眼,比满山夜色还要沉黑冷绝。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熬过电闪雷鸣,魏紫重新点燃灯烛。 她又冷又饿,虔诚地拜了拜山神像:“山神在上,小女子今夜暂借几块糕点果腹,明天一定还您双倍。” 山里的雨夜,太冷了。 庙观矮小不能生火,萧凤仙拿起供桌上的酒壶,斟了两杯酒:“酒水暖身,嫂嫂也喝一杯。” 魏紫没喝过酒。 她捧着小酒杯,浅浅啜了小口。 村民自家酿的烈酒,入喉辛辣无比。 等雨停的时候,萧凤仙一边饮酒,一边瞥向庙观外的山雨:“嫂嫂听过《鹅笼书生》的故事吗?” 魏紫垂眸盯着小酒杯,灯烛映照在酒液上,像是金色的小月亮。 她伸出手指去捞酒杯里的小月亮,白嫩的双颊浮上荼蘼花红,声音也愈发娇甜软糯,字字娇憨:“唔……未曾听过呢。” “说是有个叫许彦的人,背着鹅笼进山,在山道上遇见了一个书生。书生自称脚痛,请求进入鹅笼随行。 “那书生原是个精怪,进入鹅笼之后,没增加分毫重量,也没让白鹅受惊。许彦背着鹅笼走了一段路,书生从鹅笼里出来,为表感谢,要设宴款待许彦。书生从嘴里吐出一桌丰盛的佳肴美馔,又吐出了一位衣裳绮丽容貌姝艳的少女——那是他的心上人,一同入席吃酒。 “书生醉倒之后,少女告诉许彦,她不喜欢书生,还对他心怀怨恨,她另外私藏了一個心仪的男子,她想让男子出来吃酒,请求许彦不要泄露她的秘密。许彦答应了,少女果然从口里吐出一个男子。 “恰在这时,醉倒的书生即将醒来,少女连忙吐出一道锦屏遮住书生,书生便留下她在锦屏后面一同小睡。 “席上,那个男子告诉许彦,其实他也藏了个心仪的女人,想请那女人出来寻欢畅饮,请许彦为他保密。许彦说了好,男人便从嘴里吐出了另一个女人。 “三人喝酒谈笑,锦屏后边忽然有了动静,眼看书生即将醒来,于是男人迅速将女人吞回口中,衣裳绮丽的少女也从锦屏后出来,悄悄把男人吞回了嘴里。 “书生睡醒,把少女和器皿全部吞回口里,才和许彦道别。” 漫山遍野,春雨潇潇。 山神庙的灯烛烧得哔啵作响,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烛油和烈酒的芳香。 萧凤仙饮尽杯中酒,拿起背篓里的一朵纯白茉莉。 把玩片刻,他把茉莉花簪在鬓角:“可见我放在心上的人,她心里藏着的却未必是我。嫂嫂,你说是不是?” 魏紫没捞到酒杯里的金月亮,赌气地喝光了杯中酒。 她醉了酒,脑袋晕晕乎乎,双眼红彤彤醉醺醺,她用双手捂住发热滚烫的双颊,盘膝而坐,身形却摇摇晃晃,只隐约听见什么“鹅笼”、什么“书生”,并不明白萧凤仙在讲一个怎样的故事。 她用指腹使劲儿刮额角,想让自己灵台清明。 好容易借着醉眼望去,却瞧见山神庙观里盘膝坐着一位簪花少年,穿交领长袍,佩戴一方儒巾,生得昳丽俊俏,眼似狐狸,薄唇勾着危险妖异的笑容,她竟遇见了乡野故事里的狐狸精! 她努力扒拉沉重耷拉的眼皮,恳求道:“你别把我吞进肚子里,我不好吃的!” 话音落地,“咚”的一声,她醉倒在了萧凤仙的肩上。 萧凤仙垂眸看她。 小寡妇的脸蛋白嫩嫩的,豆沙包似的被压扁一侧,黛眉微蹙,娇艳饱满的樱唇微微噘起,因为被酒液浸润过,隐约散发出微醺的酒香,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尝尝滋味儿。 许是睡梦中怕冷,小寡妇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 一股子野花香直直钻进鼻尖,甜沁沁清森森的。 萧凤仙身子僵硬。 迟疑良久,他才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竹青色窄袖交领上襦轻薄陈旧,隔着这一层布料,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瘦削的细肩,他的手掌顺着她的脊背慢慢往下滑,最后停在她的细腰上。 她腰窝明显,瘦的仿佛一手就可折断,也不知道这么孱弱的身躯,是怎么撑过那些繁重的家务活儿的。 她在梦里打了个喷嚏,又往他怀里钻了钻,与他贴得更紧了。 她虽然瘦,但正是花骨朵盛开的年纪,萧凤仙能清楚地感受到她上襦前的鼓鼓囊囊,软团似的贴上来,叫人脸红。 他虽然是个少年,但早已通晓人情世故。 男人知道的,他都知道。 男人喜欢的,他也都喜欢。 昏惑的雨夜庙观里,这小寡妇一派娇憨天真,都把人勾的魂不守舍了,她自己却安然自在,时不时嘟囔两句梦话,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有多么恼人。 萧凤仙眸色深沉,喉结滚动。 趁魏紫沉醉不醒,他大着胆子,用指腹悄悄擦过她温软的唇瓣。 “我要是能把你吞进肚子里,就好了。” 如果他能像《鹅笼书生》里的书生那样把人藏进肚子里,那么五岁那年,在魏紫还没嫁给萧凌霄的时候,在那座大山里,他就已经悄悄把她藏进肚子里了。 藏起来,只属于他一个人。 春山莽莽,夜雨喧嚣。 庙观寂寂,灯烛静谧。 少年心事隐秘,神明面前,亦不敢言。 次日。 魏紫酒醒,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九娘子山别墅的厢房里。 她梳洗干净,隐约记起是萧杜鹃把她推下山坡的。 她暗暗记住这笔账,又想起好像是萧凤仙背她回来的。 来到花厅吃早饭,果然瞧见萧凤仙和容嘉荣坐在那里下棋。 “二弟!”她欢喜不已,“你怎么也来了九娘子山?昨夜果然是你救了我,我半梦半醒的时候,好像在山神庙遇见了一个要吃我的狐妖!如今想来,那狐妖就是你了!” “山神庙,吃她……” 容嘉荣脑补出一堆画面,突然面红耳赤,偷偷踢了一脚萧凤仙,压低声音道:“怪不得你磨蹭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她可是你嫂子!就算你哥不在了,你怎么能……诶唷,羞死人了!老天爷在上,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 晚安安鸭 第35章 借寿钱 萧凤仙懒得搭理这个蠢货。 他道:“要写一篇文章,特意来这里采风。嫂嫂早上想吃什么?叫小厨房做。” 魏紫只要了一碗阳春面。 除了阳春面,丫鬟们还上了春卷、蕨菜青团、虎皮鸡爪各色小吃,最特别的是一碟点心,盛在描金云纹漆墨盘里,用面粉捏成栩栩如生的茶叶形状,脉络分明幽绿可爱,魏紫尝了一枚,甜而不腻,满口都是化开的清新茶香。 她好奇道:“这道点心很好吃,不知是怎么做的?” 丫鬟笑吟吟地介绍:“把春天最嫩的碧螺春捣成粉,掺进用茶树露水揉出来的面团里,再把面团捏成茶叶形状,蒸出来也就成了。一年之中,也就清明谷雨时才有这碟时令点心吃。” 魏紫捏着一枚茶点。 做法看似简单,但春天最嫩的碧螺春多贵呀,露水又是多么难收集,更绝的是茶叶形状精致纤巧,得花上多少功夫,才能捏出这一小碟茶点! 她眸光微动。 要说捏面点,她也很擅长。 等酒楼开张的时候,她可以在菜谱里加一道特别的面点——根据顾客喜好,定制不同的面点造型,男人或许不在意这种小玩意儿,但小孩子和夫人小姐们定然喜欢。 能讨小孩子和夫人小姐喜欢,酒楼的生意自然不会差。 对了,还有茶。 魏紫望向容嘉荣:“我想跟荣兄弟谈一门生意,九娘子山的好茶,能否直供我的酒楼?” 寻常酒楼做的是饭菜生意,茶水方面难免糙了些。 可她的酒楼将来还要接待达官显贵,自然要用好茶。 容嘉荣心虚,又不是他的茶山,他哪儿能当家做主? 他瞄向萧凤仙:“咳,这门生意,我是做……还是不做呢?” 萧凤仙悠悠道:“嫂嫂也太见外了,别说当酒楼的供茶商,就算请嫂嫂喝光整座九娘子山的茶,容嘉荣也不会反对。你记着,容嘉荣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就是嫂嫂的东西。” 容嘉荣:“……大吉大利!” 他悄悄护住怀袖里的罗盘和寻龙尺。 这条恶狗在讲什么废话,他的东西什么时候成他的了! 容嘉荣忽然想起邢氏等人,连忙道:“对了,嫂子你还不知道吧?你婆婆和她的那些亲戚婆子,昨天果然干出了偷卖茶叶的丑事。我已经报了官,管事跟去官府,回来禀报,说陈县令把她们全部关进了大牢,判处半个月的刑期。” 半个月的刑期! 魏紫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儿。 她故作忧伤道:“是我不好,身为儿媳妇,却没能劝住婆婆。” 容嘉荣安慰:“嫂子大义灭亲,已经做得很好了。天底下,再没有像嫂子这样孝顺的儿媳妇。” “但愿她们将来能明白我的苦心。”魏紫声音柔柔的,“对了,大牢里面会不会阴暗潮湿,会不会有老鼠和蟑螂呀?” 容嘉荣点点头:“非常阴暗潮湿,老鼠和蟑螂到处都是。听说饭菜也不好,不仅没有油腥,好多菜还都是馊的。不过也没办法,谁叫她们犯了错?咱们可是好心好意,都是为了把她们改造成更好的人,将来出来了造福社稷和百姓。” 魏紫拿帕子按了按莫须有的眼泪:“可不是?” 因为邢氏等人被抓,魏紫也不采茶了。 她带着萧凤仙和容嘉荣直奔酒楼。 “东家来了?”左花菱带着袖套和围裙迎出来,一副豪爽干练的模样,打发小二上茶,“匠人这两天画了几张酒楼改建图,我瞧着张张都好,东家你亲自挑一个。” 魏紫选定了一张。 楼高六层,五六层外面建有长廊和美人靠,可以尽情俯瞰沿河景光,长长的灯笼串从檐角垂落,夜里点灯的时候几十里外都能看见。 “还得重新取个店名。”左花菱提醒。 魏紫笑道:“这可难倒我了。二弟,你读书多,你来。” 萧凤仙叫人铺开笔墨纸砚,亲自为魏紫题了一個店名。 魏紫等人望去。 纸上字迹龙凤飞舞遒劲有力,乃是“紫气东来”四个大字。 左花菱惊喜:“这名字好,不仅暗合东家的闺名,而且吉祥大气,等咱们的酒楼开张,定会如这个名字一般,紫气东来,吉星高照!” 魏紫细细端详,十分满意。 不仅名字取得好,关键还是萧凤仙亲笔所题,将来他出将入相成了一品权臣,她的酒楼便又有招揽顾客的噱头了。 她连忙叫人拿去订制成匾额。 正在这时,对面忽然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魏紫望去,对面的张家酒楼张灯结彩,俨然一副迎亲的景象。 左花菱解释道:“张家老太爷病危,临死前非得亲眼看见孙子成家,他们托玉合欢说成了一门亲事,今天恰巧是新娘过门的日子。” 说着话,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门口。 几个丫鬟小厮把红包撒的满天都是,百姓争相哄抢,热闹之中,几枚红包被扔进魏紫的酒楼,其中一枚就落在她的脚边。 虽然只是红纸包着几枚铜板,但这种红包的寓意是很吉祥的。 左花菱等人弯腰拾起,笑道:“我们也得个彩头。” 她刚拆开,容嘉荣忽然拿羽扇抵住她的手:“且慢。” 左花菱不解:“怎么?” 容嘉荣用扇柄指了指红纸里面画的符文,正经道:“太上老君,大吉大利!这可不是什么红包,这是借寿钱。” 这名字一听就不吉利,吓得左花菱连忙把铜钱扔了出去。 容嘉荣解释道:“乡下有种邪门儿的说法,如果家里人生病,可以用符纸包钱丢在路边。谁要是捡了这些钱,就等于暗中和病人签订契约,答应借一部分阳寿给病人。想必这些钱,是张家为了给他们家老爷子借寿用的。虽然是扯淡,但终究不吉利。” 左花菱那么胆大的姑娘,听见这番话仍旧起了一身寒意。 她双颊涨红,狠狠朝对面啐了一口:“把这种钱混在红包里送给左邻右舍,真是丧良心!” “岂止!”容嘉荣指了指对门,“你们瞧,他的大门正上方还挂了一面八卦镜,镜子正对着咱们的酒楼。” 魏紫不解:“这又是什么意思?” 第36章 他只在意他的嫂嫂 容嘉荣有意显摆自己的能耐,摇着羽扇,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 他道:“从风水上来说,镜子是反光遮挡之物,正对大门会阻碍财富之气进门,气不顺,则福生艰难,严重者还会危及家人健康。张家故意在你们正对门挂一面镜子,其用意如何,可想而知。” “什么?!” 左花菱又惊又气。 好好的酒楼生意,张家不研究怎么把菜做的更好吃,反倒把心思花在这种地方,折腾出这么多牛鬼蛇神来! 她挽起袖管:“我去找他们讨个说法!” “没用的,”魏紫阻拦,“能干出这种事,可想而知他们一家是怎样的无赖。你跟他们理论,他们不仅不会认账,反而会倒打一耙,笑话你迂腐迷信。” “难道由着他们胡来吗?!”左花菱不服气。 容嘉荣笑嘻嘻道:“以毒攻毒,你也去买一面八卦镜挂在门上,比他们的镜子更大更圆,照死他们!” 左花菱拍手:“这个主意好!” 她连忙摘下围裙,出门买镜子去了。 魏紫端坐不动,安静地凝视建造图纸。 萧凤仙看着她。 春日光影透过雕花窗照在她的身上,卷翘长睫根根可数,竹青色襦裙衬的她肌肤白的恍若透明,她用竹枝挽成单螺髻,脖颈纤细柔弱,好像一个恬静易碎的瓷娃娃。 他摩挲着茶盏,想起昨夜山神庙观,把她揉进怀里的娇弱和温软。 他很想靠近她,很想再嗅一嗅她身上是否还有昨夜那股甜沁沁清森森的野花香。 他按捺住隐秘的欲望,问道:“嫂嫂在想什么?” 魏紫合上图纸,抬起头朝他柔柔一笑,奶栗色桃花眼甜的像是融化的蜜糖:“我在想,挂镜子什么的,终究治标不治本,还是得想个厉害的法子,才能让张家彻底不再折腾这些神神鬼鬼。” “嫂嫂笑成这样,必定是有主意了。” 魏紫但笑不语。 左花菱很快从市集上回来了。 她搬了把梯子,把买回来的八卦镜挂在门檐上,明晃晃正对着张家酒楼。 不过一时半刻,张夫人带着几个丫鬟婆子,插着腰站在对门骂:“死丫头,你谁叫你把镜子对着我家门的?!你爹是個没儿子的孱头萝卜秧子,你是个没把儿的杂种,缺德挨刀的,在这儿咒我们呢?!好不要脸的小娼妇!” “老苍货!”左花菱提着菜刀,站在门口跟她对骂,“你嘴巴长痔疮了?!姑奶奶往门上挂个照妖镜,就想照照你是什么品种的蛤蟆精!” “放你奶奶狗屎的屁,你娘才是蛤蟆精!” “哟,我娘可没伱嘴巴大,跟茅厕似的,一直喷粪!” 魏紫惊呆了。 她对萧凤仙道:“原以为咱们府上的刘婆子,已经很会骂街了,没想到人外有人,还有比她更泼辣更会骂的。左老先生不爱与人相争,左姑娘为了守住这座酒楼,这些年真是不容易。那些言语虽然粗俗,可细细想来,她也着实可怜呐。” 萧凤仙慢悠悠地剥杏仁儿吃。 左花菱可不可怜关他什么事,他只在意他的嫂嫂。 左花菱和张夫人当街斗嘴,两边儿的伙计丫鬟也加入了战斗。 没过多久,对面好胜心强,又抬了一面更大的镜子摆在门口,太阳光明晃晃地折射向魏紫这边的酒楼。 左花菱不甘示弱,当即命人买来十面八卦镜,在檐下一字排开,整整齐齐照着张家酒楼,把张夫人气的险些吐血。 魏紫没让左花菱继续闹,把她叫了进来。 左花菱不服气,一屁股坐到魏紫身边,“咕咚咕咚”饮了一大壶茶,豪爽地擦了擦嘴角:“东家怕什么?那种无赖就该狠狠教训,出了什么事,横竖由我担着!” “这样闹,得闹到什么时候?最后也不过是争个两败俱伤。”魏紫探身,覆在她的耳畔低语,“你照我说的去做……” 萧凤仙朝空中扔出一颗杏仁儿,准确落进嘴里。 他斜眼望去,小寡妇从座位上探出半个身子,襦裙勾勒出细软的腰线,捏着手帕的小手挡在左花菱的耳边,眉目清丽妩媚,窃窃私语的样子,像是春日踏青时说笑玩闹的闺中密友。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低不可闻,可他知道,必定字字是刀。 她是要干掉张家酒楼这个竞争对手的。 左花菱的眼睛渐渐亮了:“当真?!” 魏紫眉眼弯弯:“当真!” 左花菱站起身,崇拜道:“要不怎么说还是读书人厉害,这种办法,我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东家放心,我必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她忙去了。 魏紫回家之后,也没闲着。 因为邢氏和刘婆子等人全被抓进了大牢,府里顿时空荡荡的,萧贵难得没人管束,于是三天两头不在府里,只顾揣着银两去西街赌钱。 魏紫请了一位糕点师傅,悄悄把他带进了萧府。 两人在厨房一呆就是一整天,商量怎么做出栩栩如生的面点。 老师傅一边和糯米面,一边道:“所谓面花、面塑,是用面粉、糯米粉、甘油等做原料,制成熟面团,再用手或者其他工具捏塑成各种形状。先时的重阳糕和剪花馒头,就属于面花、面塑。” 魏紫专心致志地调弄牡丹花汁。 她用花汁染红面团,试着剪出牡丹花的造型:“重阳糕和剪花馒头虽然巧妙,但如今时代变了,年轻人嫌弃以前的糕点老土甜腻,更喜欢新奇的花糕面点。老师傅,我想做出更栩栩如生的糕点,比如用面糖捏成牡丹花,看起来是一朵以假乱真的牡丹,吃的时候,也仍旧保留牡丹花的甘甜。” 想法简单,操作起来却很困难。 现有的技术,不足以支撑魏紫捏出精细如丝的花瓣和花蕊。 到夜里三更天,老师傅支撑不住睡觉去了。 萧凤仙来到厨房。 窗后透出灯烛的光,小寡妇又重新蒸了一锅面,一副捏不出牡丹花就不睡觉的架势。 厨房里弥漫着糯米和牡丹花香。 八仙桌上,做废的牡丹花面点堆积成山,一眼望去花红柳绿的。 第37章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萧凤仙在魏紫对面坐了,拿起一朵蒸熟的牡丹,牡丹千重万瓣,嫩黄花蕊娇艳欲滴,看起来还不错,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扔进作废的簸箕里。 他咬了一口,立即吐掉:“夹半的。” 魏紫握着小剪刀,仔细剪出花瓣:“二弟还要温书,快回去睡觉吧。明年八月就是秋闱乡试,可不能懈怠了。” 萧凤仙不想回去温书。 他趴在八仙桌旁,凝视魏紫捏面团,良久,忽然起了兴致:“怪好玩的,嫂嫂分一些糯米面给我,我也想捏。” 魏紫嗔怪:“吃的东西,哪能给你玩?” 她不给,萧凤仙就伸手去抓。 他都没洗手! 魏紫生怕他弄脏自己那一大团糯米面,只得制止:“怕了你了,我分你一点就是了!” 她揪出一小团糯米面,递给萧凤仙。 萧凤仙瞟了眼那一大盆面,又看了看自己手里那巴掌大的一团面团,有些不服。 院子里,明净净的月亮悬在树梢上。 枣树映着碧绿窗纱,春虫鸣叫声此起彼伏,更显长夜寂寥。 魏紫折腾完那一盆面,还是没能捏出一朵色香味俱全的牡丹花,要么味道不错但蒸出来造型糟糕,要么造型不错但极难吃,火候和面糖的配方极难掌控。 她咬着牙重新和面。 萧凤仙摊开手掌心,他的掌心立着一个刚捏好的面团娃娃,还用调好的花汁上了一遍色。 面团娃娃梳单螺髻,鬓角簪一朵小小的白茉莉花,穿竹青色交领襦裙,笑起来时甜甜的,是魏紫的模样。 萧凤仙把面团娃娃藏进怀袖,单手撑着腮,继续看魏紫忙碌。 因为魏紫要练习面塑,导致府里制造出一大批失败的面点。 她不忍浪费,挑出那些味道还可以的面点改造成剪花馒头,当做府里的伙食,于是萧家从人到狗都吃起了剪花馒头。 一天三顿,就着咸菜,吃了整整三天。 容嘉荣前来拜访的时候,萧凤仙正坐在厨房院子里钓鱼。 他看了眼厨房里忙碌的魏紫,难得好心一次,正想提醒容嘉荣赶紧跑,魏紫已经端着盘子迎了出来。 少女笑盈盈的,脸颊上还沾着面粉,殷勤道:“容兄弟,还没吃饭吧?快来尝尝我做废的——不是,我新出锅的点心。” “给嫂子请安,嫂子大吉大利!”登门就有好吃的,容嘉荣高兴坏了,“哟,这么多呢?” “容兄弟,你慢慢吃,别噎着。”魏紫见容嘉荣吃得急,想是他饿得慌,于是又从厨房拎出一大桶来,“你瞧,还有许多呢,这一桶就交给你了。” 容嘉荣:“……” 他嘴里塞得满满,不可思议地看着木桶里堆积成山的剪花馒头。 等魏紫转身进了厨房,他才吐出嘴里的馒头,望向萧凤仙:“怎么,你们家改卖馒头了?!” 鱼漂浮动。 萧凤仙钓上一尾鱼,懒得搭理他。 他从前竟不知道小寡妇是个钻牛角尖的性子,如今只能祈祷她赶紧掌握面塑的手艺,否则,他们全家这辈子都只能吃馒头了! 又过了几天。 容嘉荣听说魏紫终于成功了,萧府不再批量生产剪花馒头,这才敢再次登门拜访。 厨房。 容嘉荣盯着八仙桌。 桌上不仅摆着一朵栩栩如生的面塑牡丹花,还有一串晶莹剔透的樱桃,乍一眼望去,跟真的似的。 “都是用面点和糖做出来的,”魏紫介绍,“这串樱桃用料很足,我用了半筐真樱桃,才做出这么一小串来,吃起来充满了樱桃的酸甜清香。我打算把这道面点放进紫气东来的菜单,半两银子一份。” 容嘉荣凑近了研究半天,认真道:“你把樱桃硬生生做成了樱桃,还摆盘摆成一副我吃不起的样子……大吉大利,嫂子果真是讲究人!” 魏紫脸颊微微红。 她捏着小手帕,羞赧道:“容兄弟,这叫艺术。” 掌握了面塑技术,魏紫又去了一趟酒楼。 酒楼暂时停业,正按照图纸施工,才几天时间,就已经加盖了一层,工匠们赤着膀子干活儿,左老板在乡下闲不住特意前来帮忙,正和青橘一起给他们煮茶。 魏紫把面塑的技巧教给左花菱,又叮嘱道:“你一个人到底忙不过来,这两个月慢慢挑一个品行好的厨娘,仔细培养,今后叫她专门负责酒楼里的面点。” 左花菱爽快地答应了,瞟了眼左老板,笑着悄声道:“昨天晚上我下厨的时候,我爹在旁边自言自语,我仔细听,竟然是在教我做菜。” “他终于肯把左家菜传给你了?”魏紫惊喜。 “可不是?老头抹不开面子,不肯公开教我,就用那种嘟嘟囔囔的法子告诉我怎么烧菜,你说好笑不好笑?一把年纪了,就我一個女儿,还非揪着‘传男不传女’这条老规矩不放,也不知道图什么。” 两人说着话,左老板拎着水壶从旁边经过。 左花菱脆声:“老爹,今晚继续教我啊!” “你这丫头!”左老板老脸一红,“我听不懂伱在说什么!” 左花菱:“教都教了,还遮遮掩掩干什么?” “放屁,我……我那是在跟列祖列宗探讨厨艺!我的眼睛开过光的,能看见列祖列宗!你一个丫头,没个把儿,到底比不上儿子,到底不中用啊!这么大岁数了,不想着嫁人,整天在酒楼里抛头露面搞事业,叫长辈替你着急!” 老人家嘴硬的什么似的。 魏紫柔声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今妇人家抛头露面的并不少,像颍州的章夫人,虽是女流之辈却成了颍州首富。又比如玉合欢玉老板,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咱们陵州城生意最好的红娘,很了不起呢!也许将来,女子也能顶半边天。老人家,您该往前看了。” “胡闹!” 左老板吹胡子瞪眼:“我看啊,你们就是没吃过苦。等酒楼经营不下去了,你们就知道女儿家还是嫁人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个相公生个儿子,你们这辈子才算有个倚仗哩!” 他摇着头,继续去煮茶。 第38章 知道豪横两个字怎么写吗 魏紫和左花菱相视一笑。 老人家嘴上不支持她们,可行动上半点儿也没拖后腿。 瞧他跟工匠们打得火热,锯根木头都无比上心,事事亲力亲为,分明是盼望酒楼能做起来的。 左花菱看着佝偻着腰煮茶的老爹,眼眶微微湿润:“老人家都是这样,分明盼着儿女好,心里爱的什么似的,偏偏个个生了一张硬嘴,固执又爱面子,总是讲不出疼爱的软话来。” 魏紫捏紧小手帕。 左花菱和左老爹感情真好。 不知道她的爹爹,会是怎样的性情。 魏紫想爹爹了。 这边工匠干得热火朝天,对面的张家酒楼忽然也来了一批工匠。 左花菱敛去多余的表情,低声道:“东家,我按你说的去做,把咱们酒楼要加盖几层的消息传出去,对门果然按捺不住,这几天到处请人画图纸,说是也要加盖几层楼。连工匠都请回来了,想必今天就要破土动工了。真是个学人精!” 话音落地,对门的张夫人站在酒楼门口,扭着腰甩了甩手帕。 丫鬟敲了敲一面铜锣,立刻吸引了无数路过的百姓。 张夫人尖着嗓门,笑嘻嘻道:“诸位,我们张家酒楼暂时歇业,请能工巧匠加高几层,成为咱们山阴县最高的酒楼!等重新开业,我给大家打九折!” 她一边说话,丫鬟们一边把喜糖撒出去,引得路人一阵哄抢。 左花菱憋着坏笑,对魏紫道:“东家,你瞧好了!” 她也站到屋檐下,叉着腰喊话道:“我们紫气东来加盖三层!” 张夫人瞪圆了眼睛,立刻跟着喊话:“我们张家酒楼加盖四层!” 左花菱:“我们也加盖四层!” “呸,学人精!”张夫人翻了个白眼,使劲儿吆喝,“我们加盖五层!” 左花菱:“我们也加盖五层!” 张夫人气得面红耳赤,不甘示弱地伸出手使劲儿比划:“我们加盖六层!这么高这么高!就是要比你们高,比你们高!” 左花菱没再说话。 张夫人自以为赢了,嚣张得意地“哼”了一声,捏着手帕叉着腰,笑起来时脸上的横肉一颤一颤的:“死丫头,比呀,怎么不继续比了?莫不是以为背后有新东家撑腰,就能跟我们一较高下了?” 左花菱转身回了酒楼。 张夫人带着丫鬟婆子追了过来。 看见坐在堂上的魏紫,她眯起三角眼:“哟,这就是你们的新东家?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个小丫头片子,也不过如此嘛!” 魏紫含笑起身,款款行了個屈膝礼:“张夫人万安。” 张夫人睨着她,她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腼腆羞怯,跟她们这些市井妇人全然不同,说话声音软软糯糯,声音又小,身段纤细单薄,一张脸儿茉莉花似的又白又嫩,奶栗色的桃花眼甜润润水濛濛的,仿佛随时会哭出来。 这样娇气的小姑娘,养在深闺当一朵解语花还差不多,跑出来做生意,只怕会被同行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张夫人当即就瞧不起魏紫了。 她从鼻孔里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我们是干酒楼生意的,可不是干青楼生意的!你做出这副娇媚样儿,给谁看呢?” 左花菱立刻沉了脸。 她正要骂人,魏紫拦住她。 魏紫凝视张夫人,仍旧温温柔柔的:“我确实是第一次做生意,还请您今后多多指教。” 张夫人翻了个白眼:“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加盖几层楼,就比我们家强了!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不管你们盖几层,我们家都要比你们高一层!知道豪横两个字怎么写吗?我们张家人脸上,写的就是豪横!” 说完,她一手叉腰,迈着豪横的步伐回家了。 魏紫柔声道:“张夫人慢走不送,有空再来喝茶。” 左花菱不忿:“可恶,东家你跟她这么客气干什么?你不会骂人,让我来呀!我可会骂人了!” 魏紫落座,姿态端正。 她目送张夫人离去:“一时的口舌之争,就算赢了又有什么用?等着瞧吧。” 张家人爱攀比。 比谁生的儿子多,比谁门口的台阶高,比谁家的石狮子大。 魏紫断定,如果自己加高酒楼的层数,张家虚荣而急功近利,势必会跟风,甚至还想盖得更高。 可此地临河,地基本就不如内地坚固,张家比他们更靠近河边,上回她瞧见他们的墙根都隐隐出现了裂缝,再继续加高,只怕整座楼都会塌掉。 偏生他们又很迷信,魏紫便让左花菱买通市井里的江湖道人,去给张家看风水的时候告诉他们加高楼层不仅无妨,还能财源广进,张家顿时不管不顾,毫不犹豫地破土动工。 左花菱想起这些事,堵在胸腔里的那口气突然就顺畅了。 她好奇地注视魏紫,她不是八卦的人,因此至今只知道东家的名字,并不知道她的具体来历,她觉得她的东家看起来像是富贵人家出来体验生活的娇娇小姐。 她钦佩道:“东家看起来娇娇弱弱,实际上却很厉害,面慈心狠,在生意场上才能走得远!” “我厉害吗?”魏紫第一次被夸,情不自禁地弯起桃花眼,双颊微微泛红,“我在家被管得很严,才不厉害呢。” 算算日子,再过几天邢氏她们就该出狱了。 到时候,她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地到处跑。 魏紫有些遗憾。 终于到了邢氏等人出狱的日子。 萧贵外出谈生意,萧凤仙不待见邢氏,因此来接人的只有魏紫。 魏紫在街边等了许久,终于瞧见邢氏等人被放了出来。 她们在牢里关了半个月,个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人也瘦了一圈,因为没洗澡的缘故,身上一股骚臭味儿。 魏紫迎上来。 她拿小手帕按着眼角,一副心疼哭了的模样,关切道:“婆婆你们没事就好,这半个月以来,我不知道有多想你们!我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饭菜,咱们快回家吧?” “呸!”邢氏气怒,“伱瞧瞧我们,像是没事的样子吗?!我问你,是不是你向茶山管事告密我们偷了茶叶?否则,怎么我们全被抓了,就你没事?!” 第39章 这小寡妇像是给他下了蛊 魏紫错愕:“这话从何说起?公婆大过天,我怎么会告发您呢?不瞒您说,事发的时候,我被人推下山坡昏迷不醒,这才侥幸没被抓。不信……不信您问杜鹃妹妹呀!” 萧杜鹃眼神躲闪,不大自然。 当时是她亲手把魏紫推下山坡的,没想到反而帮了这个小贱人! 她不耐烦道:“都过去了,还提那破事干嘛?!娘,咱们赶紧回家吧,杵在大街上平白给人笑话,咱们家的体面和优雅还要不要了?” 她低着头匆匆钻进马车。 邢氏见她这副遮遮掩掩的模样,便猜测是她推了魏紫。 魏紫不计较,就算好的了。 真计较起来,她女儿杀人未遂,还得再蹲几个月大牢。 她不敢再提茶山的事,只得黑着脸回家。 因为偷东西当众被抓,几乎全家都坐了牢,说出去多丢人呀。 萧杜鹃没脸去上学了,整天躲在闺房不出门。 邢氏也不好意思在街坊邻居面前丢人现眼,于是也在家里躲着,没事儿就和刘婆子等人吃酒赌钱。 一时间,整座萧府乌烟瘴气,丫鬟小厮们私通的私通、偷盗的偷盗,活像个无法无天的赌窝。 萧贵从外面做生意回来,饭都吃不上热乎的,又畏惧邢氏不敢多言,只得写信向萧凌霄诉苦,叫他赶紧想办法接他去京城享福。 萧府东南角。 这里的小花园欣欣向荣,草木楼阁干干净净。 萧凤仙找来工匠,把魏紫的闺房翻新了一遍。 现在的闺房窗明几净,屋内陈设着一水儿的黄花梨木家具,新添的书架和笔墨纸砚古朴精致,箱笼里摆放着今春新裁的襦裙和绣鞋,妆镜台上还有好几盒胭脂水粉。 萧凤仙打开一枚精巧的贝壳。 贝壳里盛着羊脂玉似的雪白香膏。 他用小指挑出一块,拉起魏紫的手,抹在她的手背上:“这是滋润肌肤的珍珠膏,嫂嫂每天早晚涂一遍,将来也能有一双白白嫩嫩的手。” 少年的手温热有力。 魏紫脸红。 他到底是自己的小叔子,手拉手抹珍珠膏的举动未免太过亲昵。 因为她还没过及笄的生日,所以就算是她和萧凌霄,做过的最亲密的事情也只是牵牵小手。 魏紫抽回手,结结巴巴道:“我……我自己来……” 她低着头,慢吞吞抹匀珍珠膏,被萧凤仙碰过的那块肌肤莫名发烫,感受到他似笑非笑的视线,她更加脸热心跳。 “小姐!” 青橘抱着一筐新鲜樱桃,突然兴冲冲地踏进闺房:“左姑娘打发奴婢给您送樱桃吃!左姑娘还让奴婢告诉您,昨天半夜张家酒楼塌了!” “塌了?” “可不?昨天半夜下了一场雨,把地基泡胀了,左姑娘今天早上起来,就瞧见对门成了一堆废墟!原本他们抢在咱们前头,都急吼吼盖到第五层了,现在可好,整个都塌了!” 魏紫双眼发光,看来,她算计得不错。 青橘把樱桃放在桌上,“张家的人早起就在那里嚎,哭得可大声了!想把酒楼重新建起来,得花不少时间呢!” 魏紫落座。 重新建楼,起码也得两三个月。 这段时间,足够她的酒楼在陵州站稳脚跟。 萧凤仙拣起一颗樱桃,送到魏紫的唇边:“嫂嫂可以高枕无忧了。” 指尖触碰到少女的唇,温热柔软。 他很喜欢。 他的眼眸发暗,像是毒蛇盯上猎物时呈现出的危险竖瞳。 自打那夜山神庙之后,这小寡妇像是给他下了蛊,他藏在心底深处的悸动宛如破土萌生的野草,迎着春风疯狂生长,一刻不停地诱着他去亲近她。 可偏偏…… 魏紫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 她抓起一串樱桃递给青橘,柔声道:“你拿去吃。” 萧凤仙的手僵在半空。 半晌,他把那颗樱桃丢进竹筐,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瞧她嘴角还沾着樱桃汁,就知道她半路偷吃过了。这等嘴馋的奴婢,打死才好,嫂嫂赏她做什么?” 青橘恐惧地抬袖擦了擦嘴角,连忙跪倒在地:“奴婢知错了,求小姐不要责罚!奴婢以后一定不偷吃了!” “要打死你的是他,可不是我,”魏紫连忙扶起她,“你怎么求起我来了?连你的卖身契,也在他的手里呢。” 青橘不敢看萧凤仙,小心翼翼道:“我们做奴婢护卫的都知道,如果犯了错,与其向公子求饶,倒不如求一求小姐。谁不知道公子把您放在了心尖尖上,您要是饶过我们,公子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此话一出,魏紫怔住。 “不会说话就把舌头剪了。”萧凤仙阴恻恻地开口,“还不滚?!” 青橘大大咧咧的一個丫头,直接吓哭了,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闺房寂静,落针可闻。 花窗上蒙着一层绿纱,透过绿纱,隐约可见园里的牡丹花摇曳婆娑,春日慵慵暖阳迟迟,铜镜里映出两人的剪影,同处一间脂粉香浓的闺房,莫名生出几分旖旎暧昧。 可魏紫知道,他们是叔嫂关系,是世上最不可能在一起的两个人。 魏紫沉吟片刻,认真道:“二弟,这段时间咱俩确实走得太近了,没的叫人说闲话,兴许还会妨碍你的名声、影响你的仕途,要不——” 萧凤仙眸色转冷:“怎么,嫂嫂利用完我,现在想一脚踹开我了?” “我何时利用你了?” 萧凤仙冷冷道:“教你读书写字,替你谋划赚钱,桩桩件件,怎么就不是利用?” 魏紫紧紧捏住小手帕,气得双颊泛红。 她道:“我要是真心利用你,何必每天给你做鱼吃,何必熬夜给你做衣裳穿,何必跟伱说那些掏心窝子叫你上进的话?!我只管好我自己就行,何必费心思管着你?!” “既然不是利用,那么就是交易。现在交易完毕,嫂嫂酒楼也有了,也敢抛头露面谈生意了,翅膀也硬了,所以想一脚踹开我了。人都说最毒妇人心,嫂嫂今天真叫我见识到了。” “你——” 魏紫气得胸脯剧烈起伏。 这人脾气又倔、嘴巴又硬,又爱跟她置气,好像那菜市场里龇牙咧嘴的野狗,没有道理也敢乱叫几声,她总是吵不赢他。 她道:“我对你的心思,难道你就看不出来吗?!” 萧凤仙心口一紧。 他悬着心,盯着魏紫,哑声道:“什么心思?” 第40章 我才不要当你的弟弟 “什么心思?” “我是真心把你当弟弟疼爱的!” 魏紫喊完这句话,委屈的什么似的,转头趴到床榻上嘤嘤啜泣。 她两辈子也没有过家人。 这辈子,萧凤仙对她好,她便也愿意待他好,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段时间以来,萧凤仙教她写字、教她赚钱,她心里感激的什么似的,虽然没有血缘,但渐渐的也就拿他当做亲弟弟看待。 可是今天…… 他竟然说她是在利用他! 她怎能不委屈! 闺房里,只剩小寡妇的抽噎声。 萧凤仙透过轻纱屏风望去,她趴在里间的床榻上,身段纤细袅娜,双肩轻颤,泪水把手怕都打湿了。 他双拳紧握,狐狸眼渐渐发红。 一颗心,早已沉底,埋在道不尽的莫名失望里。 说什么把他当成弟弟疼爱…… 真可笑,难道他缺她这一个姐姐吗?! 他声音晦涩:“我才不要当你的弟弟。” 屏风后传出少女带着哭腔的声音:“终究是我不配,你前程锦绣,将来迟早权倾天下,而我只不过是个乡下出来的寡妇,连字都写不好,我哪里配拿你当弟弟?!你是王侯将相,我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寡妇,这段时间蒙你照顾,是我上辈子积福!” 萧凤仙心乱如麻。 他从来没有因为魏紫的出身,而瞧不起她过。 他脾气上来,道:“你要这样闹,我就走了。” 魏紫脾气也倔:“你走!” 萧凤仙拔腿就走。 魏紫从床榻上坐起身,透过轻纱屏风,见他当真头也不回地走了,拿小手帕捂住脸又开始哭。 萧凤仙回到书斋,抬手掀翻了桌案。 站了片刻,他沉声:“南烛!” 南烛悄没生息地出现:“少主?” “准备车马,去颍川。” 颍川水系繁多,他在那边有不少漕运生意等待开发。 南烛瞟了眼对窗的闺房。 其实那些生意也没什么要紧,叫手下去谈就是了,他家少主金尊玉贵,何必车马劳顿亲自跑一趟? 想来,是和那寡妇吵架的缘故。 出去散散心,见识见识颍川那些水灵灵的姑娘,也好。 他家少主身份贵重,将来总不能和一个寡妇结成连理吧! 成什么体统! 时节多雨。 到夜里,魏紫坐在窗边练字,却忍不住透过窗纱,频频望向对面。 小书斋黑黢黢的,他不在。 她收回视线,茫然地盯着宣纸,直到墨珠顺着毛笔笔尖在纸上滴落洇开,她才匆忙回过神,心不在焉地继续练字。 临近端午。 萧凤仙接连多日没有现身。 按照陵州的习俗,端午节要戴五彩手绳,用青白红黑黄五种颜色的丝带编织而成,手绳遇水化龙,在端午节落第一场雨的时候,把手绳扔到雨里飘走,不仅可以带走身上不好的东西,还能冲走烦恼和忧愁,给人带来一年的好运。 魏紫花了心思,编了两条精致的五彩手绳。 她戴上一条,紧紧捏着另一条,望了眼对窗的小书斋。 快要过节了,可那人还没有回来。 …… 今天要评选最佳婆婆和最佳儿媳。 夫子庙前的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百姓。 邢氏为了五十两纹银,带着魏紫兴冲冲赶来参加比赛,除了她们,还有二十对婆媳报名参加,陈县令携夫人亲自到场观看,据说是要与民同乐。 主持比赛的是鹊桥仙的老板玉合欢,以及—— 魏紫惊奇地注视台上,容兄弟居然也来主持比赛! 是了,他是凤记商行的少东家,今天的比赛也有凤记商行的赞助在里面,更何况他本人能说会道又擅长随机应变,干这种事定然很在行。 第一关是“相知”。 比的是婆媳之间的了解度。 玉合欢摇着织金团扇,脆声道:“请诸位落座,分别在纸上写出对方最喜欢的食物、颜色、兴趣爱好。” 魏紫侍奉了邢氏这么多年,对她还是很了解的,因此很快答完。 容嘉荣握着羽扇,笑眯眯地阅读她的答卷:“萧老夫人最喜欢的食物是炸鸡,最喜欢的颜色是粉红色,兴趣爱好是跟府里的婆子们吃酒赌钱,喜欢赌输了耍赖不给钱。看来魏姑娘是个孝顺的儿媳妇,全都答对了呢。” 围观百姓哄堂大笑。 邢氏臊得满面通红。 鬼知道这场比赛会当众阅读答卷,真是丢死人了! 到她回答,她却答不出魏紫的任何喜好。 眼看自己这一组拿了最低分,她忍不住举手抗议:“天底下都是儿媳妇伺候婆婆的,哪有婆婆花时间去了解儿媳妇的?!难不成我还得管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评委席上,陈县令一家和师爷一家商议片刻,纷纷举起“抗议无效”的牌子,气的邢氏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第二关是“你画我猜”。 其他婆媳心有灵犀,轻而易举就能猜出对方画的是什么。 临到魏紫和邢氏,魏紫看见考题是四字成语“鸡飞蛋打”,暗道这题可真是太简单了,于是在纸上画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鸡,又在小鸡下方画了一颗打碎的鸡蛋。 邢氏死活想不出来这是什么成语。 眼看时间快到了,她灵光一闪:“破……破壳小鸡?” 魏紫:“……” 破壳小鸡…… 似乎和她的画也很贴切? “神他妈破壳小鸡!”容嘉荣大笑,“萧老夫人,答案是鸡飞蛋打!” 邢氏老脸羞得通红,使劲儿瞪了眼魏紫:“你给我画仔细些!” 接着是“飞龙在天”。 魏紫画了云朵和一条龙,按照邢氏的要求,又仔细添上鳞片,最后郑重其事的给龙画上几個龙爪。 邢氏拍掌:“这个简单,必定是画蛇添足!” 魏紫委屈:“婆婆,我画的不是蛇,是龙,是飞龙在天。” 邢氏:“……” 那歪歪扭扭的东西,能是龙?! 她气的把画纸丢在魏紫的脸上,从桌上探过半个身子,抬手想抽魏紫耳光:“你画的是个什么东西!” 玉合欢的丫鬟连忙赶过来拉开她:“老夫人,您怎么打人呀?!” 玉合欢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不禁蹙眉。 她当了两年媒人,遇见过无数难缠的婆母,却还没遇见过胆大包天到敢在人前对儿媳妇动手的! 她呵斥道:“萧老夫人当众就敢对魏姑娘动手,可见私底下是何等凶悍模样!这场比赛您犯规了,我宣布,您直接淘汰出局。” 邢氏大呼冤枉。 然而陈县令等人纷纷举牌,赞成玉合欢的决定。 邢氏不仅没能拿到五十两纹银的奖金,还得了个“最坏婆婆”的称号,被衙役毫不客气地拖走了。 第41章 女子可否休夫? 魏紫等到比赛结束,在场外找到玉合欢。 她略一屈膝:“多谢玉老板。” 玉合欢握着团扇,好奇地打量魏紫。 半晌,她道:“那日江边,你从左老板手里买下酒楼的时候不是挺厉害的?怎么今天被你婆婆当众欺负,你也不知道反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的难处,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 玉合欢轻嗤:“我最瞧不起你这样的姑娘,不瞒你说,凡是经我之手牵线搭桥的新妇,临出嫁前我都会告诫她们,她们是嫁到别人家,而不是到别人家当牛做马,如果在婆家受了欺负,一定要反抗。在我看来,婚姻不是逆来顺受就能和和美美,相反,有时候敢于争取,夫妻之间才能相敬如宾。” 魏紫听着这番话,越发敬佩起玉合欢。 玉合欢才十五六岁,生意就做的那么好,见识也这么了不得。 她道:“玉老板对我朝的婚姻律法定然了如指掌。” “自然!”玉合欢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凡是与婚姻、户籍相关的律法,我每一条都能倒背如流。” 魏紫想着萧凌霄那个负心汉,道:“重婚罪,该当如何?” “《户婚律》上说:‘有妻更娶妻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若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离之。’”玉合欢摇着团扇,“也就是说,男方停妻再娶,服苦役一年;女家知道他有正妻却仍旧将女儿嫁给他,减一等处罚。如果是欺骗女家成亲,那么男子服苦役一年半,女方不论罪,可解除婚姻关系。” 魏紫道:“那原配呢?” 玉合欢从团扇后面露出一双眼:“原配仍然是原配呀。” 魏紫愣了愣,不禁紧紧绞住手帕。 也就是说,就算她将来告发萧凌霄停妻再娶之罪,她也仍然得和他绑在一块,只要他不休妻不和离,那么她这辈子仍然要做他的妻,仍然要跟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她仍然要孝顺他的爹娘,她辛苦赚的钱也属于夫妻共同财产,甚至就连死,她也得在墓碑上留下他的姓氏! 她怎么甘心! 她小脸苍白,怀着一线期望,试探道:“玉老板,女子可否休夫?” “休夫?”玉合欢思索片刻,认真道,“本朝律法,只有休妻与和离,没有休夫的说法。” 魏紫失望:“不能休夫吗?” 玉合欢:“虽然律法上没有,但也不是没有例外。” 魏紫黯淡的双眼顿时重新亮了起来。 玉合欢瞥她一眼,面露狡黠:“魏姑娘,我的时间很宝贵的,跟你说话的功夫,都能牵一条红线了,你知道我的媒金很贵吧?” 魏紫会意,从荷包里取出一颗碎银:“只顾缠着你说话,却忘了你也是做生意的,不知这些够不够?” 得了银钱,玉合欢笑逐颜开。 她侃侃而谈:“先帝太元十三年,青州就发生过一起休夫案。男人是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不仅杀害邻居一家,还拿斧头砍死了丈母娘,却死活不肯和离。女人向官府陈述了他的犯罪事实,在当地官府的支持下写了一封休夫书,经县令盖章后生效。”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先帝开明九年,江州知府的千金江婉音嫁给少将军樊仁,成亲之后樊仁常常对她拳打脚踢,致使先后流掉两个孩子,江婉音忍无可忍提出休夫,因为家世显赫,最后不仅成功休夫,还让樊仁被贬了官!” 魏紫沉吟。 这两件休夫案,都是在“男人犯了命案”这个大前提下进行的。 萧凌霄虽然犯了重婚罪,可重婚罪并不属于重罪,即使她告到御前,恐怕也不足以支撑她休夫吧? 她捏着手帕的手指,逐渐用力到发白。 玉合欢临上马车前,含笑递给魏紫一块木牌:“端午那天,我会在江边举办相亲大会,陵州的男男女女都会参加。魏姑娘虽是寡妇,可实在年轻,这辈子总要再嫁的。到时候也来玩玩看看,兴许就和哪位青年才俊对上眼了呢?” 丫鬟放下垂帘。 马车徐徐离开。 魏紫握紧木牌,满腹心事,难过地闭了闭眼。 许是今日风大,魏紫回家就病了。 青橘熬了一碗药,坐在床榻边喂她。 魏紫心里泛苦,转过脸去不肯喝。 她额角渗出一层冷汗,几绺染湿的鸦发紧紧贴在额角和面颊上,更显脸色苍白病态,连唇瓣也是惨白的。 青橘急的直掉眼泪。 她哽咽道:“姑娘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的这样重?等公子回来瞧见您这副模样,只怕要打死奴婢了!您好歹喝一点药,兴许明天就好了呢?” 魏紫哑声道:“我这病,不是喝药就能好的。” 她那么努力,读书认字、经商赚钱,她鼓起勇气做自己从前不敢做的事,她想尽办法走出这座深宅,本以为终于看到了一线自由的光,却没想到…… 难道这辈子,她还要重蹈覆辙吗? 还要去当井底的那具枯骨吗?! 一想到要跟萧凌霄同床共枕做夫妻,一想到今后几十年还得给邢氏养老送终,甚至还要为这群蚂蟥生孩子传宗接代,她就窒息的几乎喘不过气! 双手死死揪住被褥。 她闭上眼,两道清泪顺着眼角潸然滚落。 青橘又心疼又着急:“姑娘究竟藏着什么心事?不如说出来,兴许奴婢能帮到您呢?” 魏紫哑声:“我恨极了一個人……” “姑娘嫌他碍眼,那就杀了他呗,杀了他就不碍眼了。公子遇到事儿,都是这么解决的。”青橘松了口气,后怕地抚了抚胸口,“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烦恼,幸好,幸好!” 魏紫:“……” 青橘跟她主子萧凤仙一样不着调! 她虚弱道:“罢了,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闺房落针可闻,帐幔里笼着脂粉香。 魏紫撑着床榻,忽然摸到一块木牌。 是玉合欢白天送给她的。 魏紫拿起木牌,眸光微微闪烁。 既然萧凌霄用假死脱身,那么她可不可以也利用他的假死? 夫君死了,她寡妇再嫁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 她若嫁了别人,是不是就不用再和萧凌霄做夫妻? 玉合欢举办的相亲大会,她是该去看看。 第42章 要把亲生女儿许给萧凤仙 端午节到了,山阴县格外热闹。 邢氏等人早起就打扮好了,中午吃过粽子、雄黄酒和团圆饭,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出门游玩,等着观赏夜里的龙舟赛。 魏紫也想出门。 邢氏骂道:“哪有寡妇逢年过节跑出去逛街的,成什么体统?!老老实实在家看门,别人才会夸你贤惠!” “就是,”萧杜鹃翻了个白眼,“寡妇多晦气呀,我们全家人又优雅又体面,带上你一个寡妇,像什么样子?” 魏紫正委屈,一个小厮喜气洋洋地过来了。 他行了个礼,恭声道:“奉我家主子沈侍郎之命,请凤仙小公子、魏姑娘、萧老爷和邢夫人前往紫气东来赴宴。” 邢氏又惊又喜:“沈侍郎请我们赴宴?!老爷,你听见没有,沈侍郎竟然邀请我们一起过端午,这可是天大的荣幸!” 萧贵捋了捋胡须,乐道:“上回沈侍郎来咱们家里,跟我相谈甚欢,大有结拜为兄弟的意思。定是他想交我这个朋友,两家今后时常来往走动,所以才邀请我们赴宴。” 萧杜鹃睨了一眼魏紫,得意道:“现在知道我们是怎样体面的人家了吧?算你走运,沾我爹的光,跟沈侍郎一起吃饭,这件事恐怕够你光宗耀祖,吹嘘一辈子了!” 自打云深寺的事情过后,魏紫就不崇敬沈春秋了,也不觉得跟他同桌吃饭是很光宗耀祖的事。 然而能出门就是好的。 紫气东来今天正式开张。 魏紫跟随邢氏等人跨进门槛,大堂挤挤挨挨都是顾客。 小二和侍女们端着酒菜来来往往,他们都是新雇来的,只知道酒楼的大东家姓魏,至于这位魏姑娘长什么模样他们并不清楚,平日里都是左大厨安排他们做事。 因此,即便魏紫从他们的眼皮底下经过,他们也不知道这位姑娘就是他们的大东家。 沈春秋的雅间订在五楼。 互相见过礼,魏紫注意到沈春秋身边还坐了個十五六岁的少女,容貌姣好削肩细腰,梳着陵州城罕见的时髦发髻,穿云烟粉的细纱襦裙,腕间戴着两只沉甸甸的绞丝金镯子。 沈春秋笑道:“这是我的女儿,沈萱。萱儿,还不见过你萧叔叔?” 少女落落大方地站起身,给萧贵和邢氏请安问好。 萧贵受宠若惊:“快快免礼!” 邢氏拉着沈萱的手,一边打量一边啧啧称赞:“不愧是上京城官宦人家的千金,跟咱们这穷山恶水养出来的女儿就是不一样!瞧我家杜鹃虎背熊腰举止粗俗的,哪里比得上沈姑娘窈窕美貌高贵优雅?” “娘!”萧杜鹃娇嗔,“哪有您这么贬低自家女儿的,人家不依!” 撒娇撒的恰到好处,雅间里的人便都笑了起来。 沈春秋看了一圈没看到萧凤仙,不禁问道:“你们家凤仙呢?上回在云深寺,他的策论作得极好,萱儿看见他的答卷,说是十分崇敬,想要见见他。” “嗐!”萧贵摆摆手,“提起那个逆子我就生气,大过节的,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管他,沈大人,咱们乐咱们的!” 沈春秋端起茶盏。 他今天这宴,可是专门为萧凤仙设的,正主不来算怎么回事? 他喝了口茶,迂回婉转地打听道:“你们家凤仙和上京城的那位大人……似乎关系匪浅?” 萧贵和邢氏对视一眼。 上京城的大人? 难道是昌平侯? 萧贵笑道:“原来您什么都知道了,其实我们全家和那位大人都关系深厚,再过两年,我们便打算举家迁往上京,投靠那位大人。” 沈春秋震惊。 这一家人究竟什么来历,居然全家都和花厂督关系深厚! 他摩挲着茶盏,片刻后,笑容真切几分。 他温和道:“我和凤仙那孩子颇有眼缘,他也到了相看婚事的年纪,正巧,我家萱儿也到了及笄之年。萱儿虽是庶女,可我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自幼是当嫡女培养的。他们郎才女貌,若是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岂不妙哉?将来去了上京城,两家也好有个照应。” 萧贵和邢氏再次愣住。 沈侍郎…… 竟然要把亲生女儿许给萧凤仙?! “他一个妓生子,哪配——” 邢氏当即惊呼,被萧贵暗暗掐了一把,才不甘心地闭上嘴。 家中大事,还是萧贵做主的。 萧贵赔着笑脸:“沈大人,凤仙那孩子性格顽劣目无尊长,母亲又是青楼出身,哪配迎娶您的掌上明珠?” 邢氏笑着连连点头:“不错,他就是那水塘里的烂泥,您的千金就是那天上的云彩,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人,您可别委屈了姑娘!” 沈春秋面色微沉。 他堂堂正三品侍郎,如此放低身段亲自说媒,就算萧家人和花厂督关系匪浅,也该看看他这张老脸! 更何况他的女儿如花美眷,也不是完全配不上萧凤仙! 察觉到他的怒意,萧贵和邢氏对视一眼,俱都有些忐忑。 萧贵心思百转千回。 萧凤仙到底是他名义上的儿子,给他说一门好亲事,对萧家其实也没有坏处,将来说不定还能帮衬凌霄。 他想着,笑道:“说到底,这门亲事还是我们占了便宜,只怕寒舍简陋,到时候委屈了沈姑娘。不如先订婚,等凤仙考取了功名,再正式完婚不迟。” 这话还算中听。 沈春秋面色微霁,迫不及待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给他们合八字吧。” 第43章 哟,缠绵死了 魏紫越听越不对劲儿,道:“这么大的事,是否应该问一问二弟?”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邢氏劈头盖脸出言叱骂,“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替他定下婚事,那都是为了他好,难道我们当父母的,还能害他不成?!” 魏紫揪了揪手帕。 她到底不忍心萧凤仙不明不白就定了亲,不由看向沈萱:“沈姑娘与我家二弟素未谋面,这般轻易托付终身,将来不会后悔吗?” 沈萱姿态娴雅,巍然端坐。 闻言,她轻嗤一声。 她是官家小姐,嫁给一个乡下土财主家的儿子,尤其还是妓女生的,她自然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那种货色,给她提鞋都不配! 今天这场饭局,她也算看清楚了萧家人的嘴脸,他们家长子才刚过世不到半年,他亲娘和妹妹就已经穿红着绿花枝招展,可见是个拎不清的人家。 嫁到这种人家,受罪的日子还在后头。 可父亲偏偏逼着她嫁,非说那个乡巴佬前途无量。 她一介弱女子,再不甘心,又能怎样?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吹了吹茶汤,懒得给魏紫一個正眼,言不由衷:“父亲为我挑选的人,自然有他的好处,我又怎么会后悔?” 魏紫再无话可说。 两家人要合八字交换庚帖,魏紫借口更衣,独自离开了雅座。 沿河都是热闹。 魏紫漫无目的地闲逛,瞧见鹊桥仙在江边月老庙前搭了台,正在举办相亲大会,来参加的大部分都是年轻男女。 她走过去,把木牌递给丫鬟,略有些不大自在:“寡妇……寡妇也能相亲吗?” “自然。”丫鬟笑吟吟的,“我家小姐说了,在爱情和婚姻面前,不论高低贵贱身份如何,人人都是平等的。不过,要先付五十文钱报名费,才能参加哦!” 魏紫咋舌。 原来相亲还要交钱! 现场这么多人,玉合欢空手套白狼,简直发财了! 魏紫是打算嫁人的。 稍微犹豫了片刻,她还是乖乖掏了钱。 丫鬟领着她来到一排面具前,介绍道:“请姑娘按照自己的性格,挑选对应的动物面具。戴上之后,可以在江边游览风光,如果遇见同样戴着面具的男子,可以根据面具判断他的性格,若是合你心意,便可互相交流了解。了解之后仍旧满意,便可摘下面具,坦诚相对。” 魏紫不解:“相亲还得戴面具,这是什么说法?” 丫鬟解释道:“我家小姐说了,通过这种方式结成的伴侣,不存在见色起意,性格投缘的话,婚姻也能更加持久。” 魏紫听着觉得很有道理,不由再度佩服起玉合欢,活该人家赚钱,这相亲的方式也太特别了,亏她想得出来。 她挑了个兔子面具。 兔子性格绵软,与她相似。 她规规矩矩地戴上兔子面具,正要挑选一位合适的夫君,玉合欢忽然摇着并蒂莲织金团扇出现。 玉合欢笑容满面:“你果然来了。” 魏紫与她见过礼:“我确实想找个合适的人家,还请玉老板帮忙。事成的话,媒金自然不会少。” “咱俩也算相识一场,我这里有个人想推荐给你。”玉合欢指了指站在江边吹风的男人,“范文竹,二十五岁,山阴县的教书先生。不算大富大贵,但胜在性情温和。前一任妻子因病去世,未曾留下子嗣,这趟过来,是想找一位续弦。” “教书先生?”魏紫眼前一亮。 “你也知道的,教书先生、大夫、朝廷官吏,在相亲市场上可是很受欢迎的,收入稳定、身份体面,多少姑娘想嫁?”玉合欢摇了摇团扇,“魏姑娘,别说我不帮你,我看见范先生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可就是你。” 魏紫绞了绞小手帕。 对方年龄是比她大了些,但老一辈的人都说,年龄大的男人才会疼媳妇,嫁过去不至于受委屈。 不像萧凤仙,只会惹她生气。 她已是有几分满意了。 她抬起眼帘,又悄悄张望几眼,虽然只能看见背影,但也能看出对方气质儒雅、体态端正,正笑着扶起摔倒在地的孩童,料想是个善良敦厚的君子。 魏紫心底已是十分满意。 玉合欢拿团扇遮住笑容,轻轻推了把魏紫:“快去吧!” 魏紫走到江边,鼓足勇气:“阁下便是范先生吗?” 江水不绝。 已有龙舟远远行驶在江上,为今夜的龙舟赛做准备,靠岸停泊了几艘精致的画舫,隐隐传出靡靡曲乐,是富贵人家在此寻欢作乐。 画舫内。 矮桌上摆着珍馐美酒,几名美貌的歌姬怀抱琵琶正在奏乐。 萧凤仙倚坐在珠帘旁。 南烛为他斟上雄黄酒:“这趟颍川之行,敲定了和章夫人的漕运生意,这些歌姬都是她送给您的。颍川女子柔情似水能歌善舞,以美貌著称于世,难道这些美人里面,就没有您满意的?” 萧凤仙拿筷箸敲击杯盏,眼底流露出不耐烦。 满画舫的胭脂香熏的他想打喷嚏,不知怎的,他更怀念那个雨夜,九娘子山山神庙里,小寡妇身上的野茉莉花香。 这么久没见面,也不知道小寡妇现在怎么样了…… 明明只是个乡下出来的寡妇,偏偏像妖精似的给他下了蛊,勾的他牵肠挂肚,即使处在温柔乡,也仍旧不受控制地想起她来。 他正想着,余光忽然注意到岸上的女子。 她穿着玉石白的对襟襦裙,鸦青长发梳成堆云似的发髻,虽然戴了一张兔子面具,但看体貌身段,萧凤仙仍旧一眼认出她就是他的寡嫂。 她身边还站了个男人。 戴着一张山羊面具,不知道怀着什么鬼胎,正和小寡妇说话。 两个人越说越投缘,面团似的简直都要黏在一起了。 萧凤仙沉下脸:“靠岸!” 除了戴面具,这场相亲玉合欢还想出了许多别的花样。 比如捏泥人。 范文竹和魏紫相谈甚欢,有意多相处相处培养感情,于是结伴来到捏泥人的摊位前,一起捏泥人玩。 “我捏好了,”魏紫羞赧地捧着小泥人,“是个女娃娃。” “我捏了一个男娃娃,”范文竹声音带笑,“只是糙了些,比不得魏姑娘的精致小巧。” 两人正互相欣赏,背后突然传来阴恻恻的声音: “哟,这都捏上泥人了?” 魏紫回眸,又惊又喜:“二弟,你回来了?!” 萧凤仙上前,含笑夺过两个泥人,给它们揉在一起,阴阳怪气:“再不回来,都要错过嫂嫂成亲这么大的事了。瞧你们感情多好,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然后揉成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哟,缠绵死了!” 第44章 我嫁不嫁人,与你有什么关系 好好的两个泥娃娃,被萧凤仙揉成了一团烂泥。 气氛略有些尴尬。 半晌,范文竹客气道:“这位是……” 萧凤仙把那团烂泥丢在摊位上,似笑非笑:“你管我是谁?你可知诱拐良家妇女是何罪?信不信我把你送去官府啊?” 魏紫站起身,紧张地拉住他:“二弟,你怎么说话的?他是常明书塾的范先生,并不是什么坏人。” 她歉疚地转向范文竹:“我二弟也是为了保护我,还请你见谅。” 范文竹礼貌地摘下山羊面具:“原来是你家二弟,范某有礼了。” 他容貌端方,称得上秀气。 家境好,工作好,容貌也好…… 魏紫心里更加满意,正欲摘下面具正式见礼,萧凤仙突然伸手,把面具紧紧扣在她脸上不许她摘下。 他揽过魏紫,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范文竹:“范先生,我和嫂嫂还有些话要说,就不叨扰了。” 范文竹目送那对叔嫂走远,摩挲着手里的面具,总觉哪里怪怪的。 江畔。 “二弟,你放开我!”魏紫挣扎着推开萧凤仙,摘下脸上的面具,几乎喘不过气,“你做什么呀?” 萧凤仙定定盯着她。 她的整张小脸被面具憋得通红,被细汗染湿的几绺碎发黏在颈间,脸儿和颈子细白如瓷,抬手拂弄被江风吹乱的发丝,湿漉漉的桃花眼透着微嗔,娇花似的。 她还想在范文竹面前摘下面具,露出她这张脸。 她就那么迫不及待地勾引男人? 他忍着脾气,眼神晦暗:“我才刚走一个月,嫂嫂就着急嫁人了?” “我嫁不嫁人,与你有什么关系?” 萧凤仙薄唇紧抿。 是,她是他的寡嫂,她想嫁人,确实跟他没什么关系。 “倒是你……”魏紫看他一眼,到底怜惜他可怜,好心告诉他道,“公公婆婆已经替你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沈侍郎的千金,八字也合了,庚帖也交换了,只等你将来考取功名的时候正式完婚。” 萧凤仙没做声。 那对老东西利欲熏心什么事干不出来,必定是见对方贵为侍郎,这才想拿他的婚事攀附权贵。 他又想到什么,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嫂嫂相亲,莫非是因为我要娶妻的缘故?” 小寡妇见他要娶妻了,心里酸溜溜的不大痛快,所以才想改嫁。 她定是想利用范文竹,故意气他。 魏紫满心不理解。 她相亲改嫁,跟他娶妻有什么关系? 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正在这时,沈萱带着侍女过来了。 她是出来散心的,没成想在江边撞见了魏紫,她身边的这位少年郎,想必就是萧凤仙了。 沈萱带着审视打量了几眼,果然皮囊极好,可惜出身差了些。 她暗暗撇了撇嘴,打招呼道:“魏姑娘,萧公子。” “沈姑娘。”魏紫回应,对萧凤仙介绍道,“这位就是沈侍郎的千金。” 萧凤仙连个正眼都没给。 沈萱眼底藏着几分嘲讽,不过是个土财主的儿子,攀上她这门亲事,心里还不知道有多高兴,却跑到她跟前装高冷,想来这就是所谓的欲擒故纵了。 她自以为看得通透,懒得戳破萧凤仙的心思,道:“这次订婚,事发突然,伱我对彼此都还不了解。我直接告诉你吧,你目前的身份,是远远配不上我的,除非你在下一场春闱科考里考上前三甲,我才肯对你另眼相待。萧凤仙,希望你回家之后,为了我刻苦读书,不要让我瞧不起。” 萧凤仙被她逗笑了:“我可没说要娶你。” 沈萱冷笑。 她是吏部侍郎的千金,天底下谁不想娶她? 这个人明明想娶的不得了,可全身上下就剩嘴硬,就像过年时那些穷亲戚去她家拜年,明明馋嘴想吃鸡鸭鱼肉,却为了脸面,偏说不爱吃大鱼大肉。 她冷淡道:“你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别在我面前玩那些把戏,不仅幼稚,而且低级无趣。” “哟,沈姑娘倒是高级,”萧凤仙阴阳怪气,“既然沈姑娘瞧不上萧某,怎么不拒绝这门婚事?难道高级的沈姑娘,这么没种?” 沈萱眉头紧锁。 她在上京的时候,见过那么多王孙公子,他们個个出身名门温润如玉,跟女子说话的时候总是谦逊有礼,不像这个萧凤仙,如此的傲慢刻薄,明明爱慕她却偏要装出不在乎的模样! 一想到要嫁给这种人,她就生出浓烈的不甘心。 看来这个婚,必须想办法退掉。 她冷哼:“你就装吧,将来有你伤心的时候。” 说完,转身就走。 萧凤仙莫名其妙,问魏紫道:“我装什么了?” 魏紫也很莫名其妙。 她可怜萧凤仙被沈萱鄙夷轻贱甩了脸子,于是从荷包里取出一根五彩手绳,“把手给我。” 萧凤仙伸出手:“做什么?” 魏紫把手绳系在他的手腕上:“端午节要戴五彩手绳的,难道二弟忘了不成?这是我亲手编的,系在手腕上可以辟邪,等到下雨天,二弟记得摘下来丢进水里,一年的厄运就会被水冲走啦。” 手绳很精致,可见编织的时候花了心思。 萧凤仙问道:“别人也有吗?” 魏紫含笑扬了扬自己的手:“只编了两根,别人都没有的。” 萧凤仙这才满意地翘起嘴角。 他就知道,在他嫂嫂的心里,他是特别的。 夜色降临的时候,江畔灯火如游龙,几乎照亮了半边天。 岸边有热闹的傩戏,戴着各种奇诡面具的艺人或唱或跳,手持火把,祈求神明保佑陵州风调雨顺。 来自陵州各个县城的龙舟已经就位,每一艘龙舟都悬挂了灯笼,倒映在水面上,像是黄橙橙金灿灿的巨大龙眼,赤着膀子的水手握紧船桨,一身的腱子肉都紧张地绷了起来。 两岸都是围观喝彩的百姓。 随着鼓点声起,龙舟如离弦之箭,争相划了出去。 紫气东来气势巍峨临江而立,卷翘的檐角挂着一串串灯笼,每一层的美人靠上都聚集了观赏龙舟赛的官宦家眷、富绅商贾,远远望去夜色里衣香鬓影有如神仙画卷,倒映在水面,蓬莱仙境海市蜃楼一般。 萧凤仙去找萧贵退婚了。 魏紫坐在顶楼雅座,趁他不在,派了一个小丫鬟去请范文竹。 第45章 我不能再嫁吗? 她要把自己嫁出去,范文竹无疑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为了招待范文竹,她特意让人送来一桌粽子、煎堆、打糕和绿豆糕,又叫来一盘精致的樱桃面塑糕点,一一摆在八仙桌上后,想了想,又添了一壶雄黄酒。 绞了绞小手帕,她正琢磨还缺什么,丫鬟领着范文竹进来了。 “范先生。” 魏紫笑盈盈地招呼。 范文竹愣了愣,半晌才认出这是跟他相亲的小寡妇。 豆蔻之年的少女白嫩娇美,哪像是寡妇,分明还只是个小姑娘。 范文竹暗暗惊艳,被那双含情凝涕的桃花眼凝视,又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他喜欢魏紫的温柔娴静,本就对她颇有好感,今夜又见她长的这么好看,心动之余,也产生了些许自卑。 他道:“魏姑娘生的这么漂亮,应当不愁嫁吧?怎么会看上我呢?我比你大十岁,家中也不富裕,还是个鳏夫……” 魏紫请他落座,替他斟上雄黄酒,又为他剥起粽子。 她道:“范先生不要妄自菲薄,你是鳏夫,我还是寡妇呢,咱们将来若是谈婚论嫁,谁也没占谁的便宜。我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安稳顺遂就好。” 粽子清香。 范文竹细嚼慢咽,忍不住频频望向魏紫。 雅间只有两人,魏紫被他看的不好意思,不自然地垂下头。 她年纪小,范文竹心生怜惜,轻声细语地找起话题来:“魏姑娘闲暇之余,喜欢做些什么呢?” “我喜欢做菜,偶尔也喜欢做些针线活儿。”魏紫坦诚,“范先生有什么兴趣爱好?” “我是个教书匠,平生所爱,不过就是读书写字,偶尔与学生下下棋。”提起下棋,范文竹颇有些骄傲,笑道,“别的也就罢了,下棋这一项,整个山阴县我还没遇到过对手。” “这么厉害?”魏紫的桃花眼亮晶晶的,“改日有空,范先生可否教我下棋?” 范文竹还没回答,雅间的门突然被人推开。 萧凤仙穿一袭玄黑色圆领外袍,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 他道:“嫂嫂的字是我教的,莫非是我教得不好,嫂嫂连学棋也不肯找我教,倒是在外头找人教起你来了?” 他闯进来的十分突然。 看这副架势,还不知道在门口偷听了多久! 魏紫起身,略有些不安地绞着小手帕:“二弟,你怎么来了?” 萧凤仙冷笑。 他再不来,这小寡妇就要跟人私定终身了! 不过就是個穷苦的教书匠,相貌平平,年纪还比她大那么多,她究竟看上他哪一点了? 他撩袍落座,扫了眼桌上琳琅满目的吃食,心底十分的不平衡。 今天是端午节,可嫂嫂不给他吃粽子,反倒请外面的野男人吃。 他慢条斯理的把那些碗碟推到旁边,示意魏紫去拿角落的棋盘,掀起眼皮盯向范文竹:“巧了不是,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爱下棋。既然你说你下棋很厉害,不知萧某可否向你讨教讨教?” 魏紫抱来棋盘:“二弟,我怎么不知道你爱下棋?” 他那小书斋里面,挂的全是香艳艳的美人图,杂书更是一堆,棋篓里的棋子都被他拿去打鸟了,他哪有空下棋。 小寡妇又笨又不解风情,萧凤仙根本不想理她。 范文竹跟萧凤仙猜先,心底又涌上那股奇怪的感觉。 眼前这两人明明是叔嫂关系,可是小叔子反倒处处挟制起他嫂子,仿佛他嫂子是他的私有物一般。 窗外传来龙舟赛的喝彩声和鼓点声。 魏紫无心观赏比赛,只专注地盯着棋盘。 不过片刻功夫,萧凤仙就把范文竹杀的片甲不留,满意地勾起唇角:“不是说山阴县没有对手吗?怎么,这就是范先生的棋艺水平?” 范文竹紧紧捏着棋子,额头冒出一层冷汗。 少年给他的压迫感太强了,棋风大开大合杀伐果决,那股子戾气像是要冲破棋盘,直直逼压到他的身上来! 他仿佛视他为仇敌,可他们无冤无仇,这是为什么呢? 魏紫见萧凤仙丝毫不给范文竹留情面,打圆场道:“二弟,人家范先生是见你年纪小故意让你,你怎么嘴上不饶人的?” “哦,原来是故意让我……”萧凤仙颇有兴致地收拾棋盘,“那便再来一局好了,这一局,范先生可千万别让我。” “不必,”范文竹苦笑摇头,“是我输了。小公子棋艺精湛,我在你的手底下,甚至撑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不是一刻钟——”萧凤仙锋芒毕露地盯着他,薄唇含笑,慢慢伸出一根手指头,“恕我直言,伱在我的手底下,根本撑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棋艺如此,就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更不要教坏了我的嫂嫂。” 少年嚣张跋扈,盛气凌人。 范文竹因为教书先生的身份一向很受人敬重,从来没被人这么羞辱过,脸面已是全然挂不住了。 他白着脸,起身道:“魏姑娘,时辰不早,我该告辞了。” 魏紫尴尬不已:“我……我送送范先生?” 她想送他出门,却被萧凤仙拽住手臂拉了回来。 他的力道那么大,铁钳似的,她根本挣脱不开。 魏紫眼睁睁看着范文竹落荒而逃,气道:“二弟,你也太胡来了!” 她的语气有些重。 萧凤仙眼底晦暗。 她居然为了一个野男人斥责自己,可他们才认识不到一天! 萧凤仙讥笑:“怎么,我搅和了嫂嫂的好事,就是胡来吗?” “可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搅和我的事?” “因为嫂嫂想要再嫁。” “我不能再嫁吗?!” “不能。” “你——” 魏紫气急。 这个人好不讲道理! 她怒道:“我嫁不嫁人,与你什么相干?!难道你哥哥死了,我一辈子都要给他守寡吗?!你只是我的小叔子,又不是我的爹娘,又不是我的夫君,我改不改嫁,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这样管着我?!” 她一口气说完,喘息得厉害。 她一手扶着八仙桌,上辈子那种被禁锢的窒息感又来了,看不见的枷锁套在她的脖子上,勒的她脸颊发红,浓烈的苦涩和委屈充斥着内心,她难受的几乎快要哭出来。 第45章 嫂嫂,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萧凤仙沉默。 是,他只是她的小叔子。 他有什么资格插手她的婚事? 龙舟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窗外锣鼓声震天,隔江的烟火照亮了半边天。 雅间里,魏紫背对烟火,面容隐在暗光里,泪珠子如断线的珍珠。 抓着八仙桌的指节,用力到微微发白。 她慢慢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凝视比她高大许多的萧凤仙:“如果二弟是害怕我改嫁之后,不再管你的死活,那么二弟大可放心,对你,我不会撒手不管的。既然你唤了我一声嫂嫂,那么这辈子,你都是我不会舍弃的弟弟。” 萧凤仙本就烦躁,听见这番话,更是当即黑了脸。 他咬字很重:“弟弟?” 狐狸眼弥漫着红血丝,颇有些瘆人。 隔江的烟火暂时停歇,那些锣鼓声和喧哗声像是隔得很远,一时间,热闹的端午夜龙舟大赛竟显得有些寂静。 魏紫心里害怕:“不然?” “弟弟……” 萧凤仙咀嚼着这个词,突然笑出了声儿。 他的笑声很特别,透着讥讽、自嘲,以及浓烈的疯狂。 他端起桌上的酒盏,红着眼一饮而尽。 已经不能忍受了。 不能忍受仅仅作为弟弟,看她和别的男人眉目传情。 狐狸眼越发邪性,他突然扣住魏紫的手腕。 小寡妇瘦弱的可怜,身上那股甜腻腻的茉莉花香钻进萧凤仙的鼻尖,比罂粟还要令人上瘾,诱的他似癫似狂,恨不能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占有欲像是野蛮生长的藤蔓,小寡妇本就该属于他,从五岁那年,他用一块糖哄好她的时候,她就该属于他的。 横插一脚的,分明是萧凌霄! “你做什么呀!”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魏紫被捏的手腕疼痛,又惊又怕,努力想要挣开他,却被他拖到外面的美人靠上。 夜空厚黑,万籁俱寂。 萧凤仙俯身凑到她的耳畔:“嫂嫂,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呼吸时,他的热气喷吐在魏紫的颈间,过于亲密的距离,令原本不可能的两个人生出无法言说的暧昧。 四目相对。 奶栗色的桃花眼早已蒙上一层水雾,魏紫无措惶恐,张了张嘴,颤颤道:“你……你想要什么?” 萧凤仙目光下移,落在她的唇瓣上。 嫣红温软,格外可欺。 他的眸色越发深沉晦暗,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魏紫的瞳孔骤然放大! 霎那间,一朵朵烟火绽放在夜空中,震耳欲聋绚烂夺目,吸引了无数人仰头观赏。 楼下就是沈春秋和萧贵夫妇的雅间。 他们给龙舟赛的赢家下了赌注,此刻正专心致志地鼓掌喝彩,然而只要他们稍微注意,就能看见头顶上方那站在美人靠前弓虽吻的两人。 魏紫的魂都吓飞了!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吃力地推开萧凤仙,抬手拼命擦拭唇瓣,心跳如擂鼓,脸色苍白如纸:“你……你……” “我想要的,便是如此。” 萧凤仙一字一顿,薄唇噙着得逞的笑。 小寡妇的味道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他很喜欢。 魏紫的后腰紧贴着美人靠,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像是第一次认识面前的萧凤仙,整个人害怕的紧,泪珠子再度滚落:“可我……我是你的长嫂……你怎么能这样……” “怎样?”萧凤仙挑眉,眼神充满侵略性,全然视她如私有物,“萧凌霄已经死了,既然伱要再找个男人,那为什么不能找我?萧凌霄能对你做的,我为什么不能?嫂嫂,莫非我哪里比不上他吗?” 他早就想说这些话了。 这几个月以来,他一度隐忍,白天在人前装出敬重她的样子,夜里对着她绮窗里的倩影发呆。 为了那一句“我是真心把你当弟弟疼爱的”,一怒之下甚至跑去了颍川。 可是,即便在颍川见到那么多美人,他最想的,仍旧是她。 今夜的范文竹像是一個导火索。 为了避免今后出现更多的男人,萧凤仙决定不再隐忍。 什么叔嫂,什么廉耻,他统统不在乎。 不论世俗偏见,他想要的,势必要弄到手,这朵野茉莉花原本就是他最先看上的,怎么能便宜了别人?! 他逼近魏紫,把她困在美人靠和自己之间,伸手拂过她的唇瓣,想着刚刚的美妙滋味儿,狐狸眼邪气又野性:“萧凌霄活着的时候,也曾这么亲吻过嫂嫂吗?他有没有跟你做过更亲密的事?” “疯子!” 魏紫羞怒,抬手给了他一耳光。 她力气小,打人时也软绵绵的。 萧凤仙不怒反笑:“那说好了,从今往后,嫂嫂可不能再相看男人了。改嫁什么的,更是想都不要想。” 魏紫呼吸急促。 这几个月以来,她过得顺风顺水,仗着灵魂年长几岁,就把萧凤仙当成了不懂事的孩子,却忘了他是十八岁就考上探花郎的天才,是年纪轻轻就权倾朝野的奸佞。 她以为她收服了他,却原来从有没读懂过他心里的暗潮涌动。 他竟肖想她…… 可是,他们是叔嫂关系,是世上最不可能在一起的人,哪怕萧凌霄真的死了,他们也绝不可能在一起! 如果被外人知道这种事,萧凤仙也就罢了,外人只会说是她不知廉耻勾引小叔子,山阴县的邻居街坊都会戳着她的脊梁骨辱骂她,她会被沉塘的! 魏紫越想越怕。 这辈子,她只想过安安稳稳的人生! 她浑身颤抖,恨不能离这个罪魁祸首远远的。 她努力跟萧凤仙撇清关系,争辩道:“我从来没有勾引过你,我一直把你当成需要照顾的弟弟!萧凤仙,你疯了,你想死,你别拉上我!” “嫂嫂,你有什么可害怕的?”萧凤仙不以为意,“萧凌霄已经死了,你一个寡妇,难道还不能另外挑个男人吗?如果实在过不去心底那一关,大不了我替你重新弄个身份,又有什么难的?” 他很强。 强到南方一带的漕运盐铁,都得仰仗他的鼻息生存发展。 他将来步入朝堂,还会更强。 不过是保下一个小寡妇,算什么难事呢? 天下谁若敢骂她,他就拔了那人的舌头! 就算是皇帝阻拦,他也敢起兵造反,掀了他的破烂王朝! 魏紫拼命摇头。 “嫂嫂——” 萧凤仙还想安慰她,突然盯向雅间门口。 范文竹去而复返呆若木鸡,已然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第46章 嫂嫂,你倒是还钱呀 萧凤仙盯着范文竹:“你干什么?” 范文竹脸色苍白,指了指遗落在八仙桌上的荷包和扇袋:“我的东西落在这里了……” 萧凤仙毫不客气:“那就赶紧拿上,然后滚蛋。” 范文竹颤颤地拿起荷包和扇袋,欲言又止地望向魏紫。 他就说这对叔嫂给人的感觉很奇怪,第一次见面,小叔子就莫名其妙针对自己这个外人,原来是因为他盯上了他的寡嫂…… 这怎么可以呢? 简直有违人伦!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范文竹突然义正言辞:“魏姑娘,他如此逼迫你,你就不生气吗?你若肯,我这就带你去告官!” 魏紫本就为他偷听到对话而崩溃,听见要告官,不禁更加害怕。 他们是男人,他们根本不了解女子的处境有多么艰难! 这种事,即使告到官府,最后抬不起头的,也仍旧是女子呀! 她嘴唇翕动,声如蚊蚋:“不……不要……” 萧凤仙像是看见了猎物的蛇,瞳孔仿佛竖成了一条危险的细线。 他勾唇而笑,兴奋地露出森森白牙:“嫂嫂,他要带你告官呢。嫂嫂要跟他一起走吗?要跟他一起对付我吗?” 明明是在笑,魏紫却嗅到了一股蠢蠢欲动的血腥气息。 萧凤仙,他想杀了范文竹! 她不愿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白着小脸,紧紧揪住手帕,轻声道:“范先生,我家二弟年纪尚小,一时不懂事也是有的,倒不至于闹到官府人尽皆知那么严重。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好,还请范先生不要告诉旁人。” “可是——” “范先生,时辰不早,请您赶紧回家。” 魏紫强撑着,下了逐客令。 范文竹眉头紧锁,怜惜道:“魏姑娘不要害怕,范某一定会救你离开苦海。” 他又转向萧凤仙:“范某从未见过如萧公子这般厚颜无耻的读书人,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觊觎长嫂,有违人伦道德,我定会想办法告发你!” “不要——” 魏紫想隐瞒这件事,可范文竹已经大步离去。 魏紫双腿发软,终于支撑不住跪坐在地。 她捂着脸,嘤嘤地啜泣起来。 事情被第三个人知道了…… 将来,肯定还会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 私通,秽乱,荡妇…… 各种各样难听的辱骂词汇出现在魏紫的脑海里。 她甚至已经想到,自己被街坊邻居们绑起来沉塘的画面! 萧凤仙看着她。 他狂妄不羁惯了,从一无所有闯荡到现在,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就算是大过天的事,在他眼里也不算个事儿。 可这小寡妇…… 瘦弱的娇躯,像是根本承受不住那些指指点点的舆论。 她那么脆弱,仿佛随便一条议论和指责,都能把她彻底压垮。 明明是那么脆弱又没有见识的女人,老实木讷不解风情,出身乡下,还是个寡妇,怎么就那么令他舍不得? 纵然见识了颍川那么多环肥燕瘦的美人…… 他也总是还想着回到她的身边。 他像是自由的风筝,而她是牵风筝的那个人,只需动一动手里的线,他就得低下头飞回来。 萧凤仙垂着狐狸眼,上前想扶起她:“嫂嫂——” 魏紫犹如触电,猛地推开他的手,飞快后退。 她扶着美人靠站起身,畏惧地凝视萧凤仙,面前的少年唇红齿白俊俏昳丽,却再也不是印象中乖巧懂事的模样,他像是话本里吃人的妖鬼,稍微的肌肤触碰,就会带给她巨大的危险。 小叔子…… 怎么可以喜欢自己的寡嫂?! 她哽咽:“我不许你再接近我,不许你再跟我说话!” 萧凤仙冷笑:“我若偏要接近你,偏要跟伱说话呢?” 魏紫咬了咬苍白的唇瓣。 绞尽脑汁地思索了半晌,她才颤声道:“那……那我就彻底离开你们家,反正我现在经营酒楼,手头不是没有钱。离开你们家,我仍旧能好好活下去。” “哦,嫂嫂想要离开我们家。” 萧凤仙语调轻快,甚至还透着揶揄嘲讽。 这样的威胁,和她的巴掌一样软绵绵的。 外面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夜龙舟的比赛结果出来了,是凤记商行的龙舟夺得了冠军。 楼下又是一片喧哗,押错宝的人长吁短叹,赌对的人捧着银元宝兴奋呼喊,其中还隐约夹杂着萧贵夫妇和容嘉荣大呼小叫的声音,不知是赚钱了还是赔钱了。 萧凤仙从远处发光的水面上收回视线。 他玩味:“嫂嫂很有钱吗?” 魏紫捏着小手帕,努力挺直脊梁骨:“虽然不多,但也能活。” “忘了告诉嫂嫂,容嘉荣并不是我的朋友,只是我花钱请来的演员,他不是凤记商行的东家,我才是。”萧凤仙从袖袋里取出一张欠条,“我看看,唔,嫂嫂还欠凤记商行一千两纹银。” 魏紫呆呆的。 她听见了什么?! 容嘉荣根本不是萧凤仙的朋友,是他请来的演员?! “也就是说,嫂嫂你还欠我一千两纹银。欠条上没有注明还款日期,我现在就可以要求嫂嫂还债。” 灯火下,欠条上明晃晃地签过字画过押,拿到哪里都是有效的。 当时借钱时萧凤仙就留了一個心眼,特意把债权人那一栏写的是“凤记商行”,而不是“容嘉荣”。 他晃了晃手里的欠条:“嫂嫂,你拿什么还债呢?” 魏紫手脚冰凉。 凤记商行是南方一带最有名的商行,名下有漕运、盐铁、赌坊等各种生意,跺一跺脚,整个南方都要抖上三抖。 邢家做码头卸货生意,自诩为山阴县的财主,可这点子生意,还只是从凤记商行手底下漏出来的一颗沙砾。 她隐约想起当初问萧凤仙借钱卖豆腐时,对方好似提过一嘴,但她不仅没放在心上,还以为他是在吹牛。 如今联想起容嘉荣对萧凤仙的殷勤态度,他所说必定是真的了。 萧凤仙……他竟然这么富有! “嫂嫂,你别不吭声,你倒是还钱呀!” 萧凤仙催促。 “我……”魏紫局促地张了张嘴,急得眼泪又滚落下来,“我好歹是你的长嫂,你……你非要把我赶尽杀绝吗?” “哟,我提感情的时候,嫂嫂跟我谈钱。我谈钱的时候,嫂嫂又跟我打起感情牌。”萧凤仙歪头,“嫂嫂,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魏紫不想怎么样。 她想哭。 她就说跟人借钱不是什么好事! 第47章 为什么不肯跟我试一试 魏紫还不上钱。 她绞着小手帕,干巴巴道:“你……你好歹宽限几日……” “宽限几日呢?” 魏紫可怜兮兮地咽了咽口水。 无论宽限几日,她也还是还不上啊! 她的酒楼才刚开张,总不能直接卖了吧? 萧凤仙趁她的脑子乱成一锅粥,语带蛊惑循循善诱:“我不催嫂嫂还钱,嫂嫂也别不许我亲近你,好不好?” “这分明是两码事……”魏紫弱声弱气地争辩,“二弟,你到底年少,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只因为我照顾了你一段时间,所以就误把依赖当做男女之情。等你将来长大,你就会知道今夜的那些言语是多么可笑。” “嫂嫂倒是年长,可嫂嫂明白什么是喜欢吗?” “我……” 魏紫咬牙。 她自然也不太明白。 她从前总以为自己喜欢萧凌霄,可如今回想,那仅仅只是对读书人的崇敬和仰慕,对未婚夫的好感和向往,把萧凌霄换做任何一个相貌清俊的读书人,她都可以产生那种感情。 所谓的喜欢,不应该是这样的…… 见她回答不上来,萧凤仙笑了起来:“你瞧,连你也不知道。也许就连一些活了大几十岁的老人,也不知道答案。可见,一个人成熟与否,不应该用年龄来判断。我虽然比萧凌霄年少,但我自信,比他更能照顾好你。嫂嫂,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试一试呢?” 魏紫面颊通红。 跟他试一试? 试什么? 谈情说爱? 她会被世人骂死的! 她使劲儿摇头:“我不要……” 小寡妇顽固的很。 萧凤仙并不意外这样的回答。 他道:“我等嫂嫂点头的那天。”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跟她慢慢磨,更何况她如今还欠他钱,不能轻易离开萧家,于是他撇下魏紫,径直离开了雅间。 他这趟出来得匆忙,身上没带刀,悄悄去厨房提了一把菜刀,才在夜色的遮掩下离开紫气东来。 范文竹是个祸患。 总要弄死他才好。 眼看今夜的龙舟赛接近尾声,魏紫心事重重地离开雅间,走到楼梯口,恰巧撞见鹊桥仙的人。 玉合欢在紫气东来订了雅间,给两户富贵人家说亲,大约是说成了,此刻正喜气洋洋地送两家人下楼。 送完人,玉合欢转身瞧见魏紫,笑道:“魏姑娘的紫气东来今晚生意可真好,玉某恭祝你日进斗金、财源广进。” 魏紫福了一礼:“多谢,也祝玉老板事事顺心、生意兴隆。” 玉合欢又问道:“怎么样,伱对那位范先生可还满意?哟,你眼睛红红的,莫非是哭了一场?若是不满意,我另外换人就是,倒也不必哭呀!” 魏紫连忙道:“范先生人很好,我很仰慕他。” “我就说你俩的性格再合适不过,”玉合欢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说媒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看走眼过,你跟了他,或许不能大富大贵出人头地,但一辈子安安稳稳却是可以的。” 魏紫也觉得,她和范文竹很合适。 可偏偏…… 中间跳出来一个萧凤仙! 那么不讲道理,那么蛮横霸道…… 她的眼睛里又蒙上一层水雾,想起欠他那么多钱,真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既然郎情妾意,”玉合欢递给她一块手帕,“魏姑娘又伤心什么呢?等你出了孝期,我亲自登门为你说亲,如何呀?” 魏紫垂着湿润的眼睫。 她没有闺中密友,女子里面相熟的只有玉合欢和左花菱。 心底生出一股倾诉欲,她从荷包里取出欠条给玉合欢看,颤声道:“我欠人钱还不上,对方又催得急,我心里着急,所以才会伤心难过。” 玉合欢看过欠条,笑得花枝乱颤。 她拿团扇遮住樱唇,露出一双妙目:“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原来是欠人钱。魏姑娘,正所谓世态炎凉人心不古,现在时代变了,借钱的人是孙子,欠钱的人是大爷。这欠条上又没有注明还款日期,有没有写明利息多少,就算对方告到官府,你也不必害怕,厚着脸皮往后拖就是了。” 魏紫捧着欠条,怔怔的。 厚着脸皮往后拖? 还能这样吗? 玉合欢看她一眼,带着丫鬟们含笑离去。 她跟那么多人打过交道,就没见过像魏紫脸皮这么薄的人。 这座紫气东来能够在穷山恶水的陵州城开起来,生意还如此兴隆,想必背后跟她那位二弟关系匪浅,那个少年年纪虽小,心思却很深呐。 沈春秋的端午宴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酒楼前,萧贵夫妇送沈家人上马车。 魏紫跟在邢氏身后,发现萧凤仙也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春秋喝多了,从马车里探出头,醉醺醺道:“从今往后,咱们便是亲家。陵州的书院水平太差,改明儿,我亲自写信给颍川的白鹤书院,举荐凤仙去那里读书。白鹤书院出过二十几位进士,定能培养凤仙成材。” 萧凤仙负手而立,满心烦躁。 他已经说了要退婚,看来这两家人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他沉声:“沈大人,我说过,这门亲事不作数。” “你这孩子!”萧贵叱骂,“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字都合了,庚帖也交换了,你说不作数就不作数?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個爹?!人家沈侍郎的掌上明珠,别人求都求不来,你倒是嫌弃上了!” 沈春秋笑着摆摆手:“少年嘛,叛逆些也是常有的事。萧老兄,咱们既然是亲家,那么京城那边……呵呵,将来入了京,你可要在那位大人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啊!” 他如今算是想明白了,既然萧家全家人都跟花厂督关系匪浅,那么与其在萧凤仙身上下功夫,倒不如在萧贵身上下功夫,毕竟,萧凤仙一身反骨,到底难拿捏了些。 萧贵满面红光地拍了拍胸脯:“沈大人放心,那位大人跟我关系亲厚,看在我的面子上,定然会对你提携有加!” 他喜气洋洋的,暗道还是他的儿子凌霄有本事。 直接当了昌平侯府的贵婿,连面都没露,就让沈侍郎这么敬重他们这一大家子人。 第48章 许愿和她岁岁年年 沈家的马车就要启程。 邢氏笑道:“萱儿姑娘有空的话,不妨来我们家玩。” 沈萱端坐在车厢里,一手握着团扇,眼底都是嫌恶和轻贱,皮笑肉不笑地维持涵养:“多谢伯母。” 随着马车扬长而去,她由始至终没给萧凤仙一个正眼。 沈春秋放下窗帘,道:“萱儿,你也太傲慢了些。身为女子理应柔顺谦恭,我让你在萧凤仙的身上下功夫,你今晚却什么也没做。” “爹,那萧凤仙不过是个土财主的儿子,您让女儿嫁给他,不是毁了女儿一辈子吗?”沈萱争辩,“女儿今天跟他说了几句话,他明明爱慕我,却死活不肯表露心意,口是心非的样子,别提有多讨厌了!爹,我不喜欢他!” “妇人之见!”沈春秋呵斥,“此子并非池中物,你等着瞧吧,他将来定能在官场上有一席之地。如今咱们趁他落魄时资助他,举荐他去书院读书,给他安排显赫的亲事,这就叫雪中送炭。将来他发达了,才会对咱们感恩戴德。” 沈萱冷笑,没把萧凤仙放在心上:“但愿他能为了我,努力考個功名。丑话说在前头,他要是考不上功名,爹,这婚我还是要退的。” …… 魏紫回到萧府,已经是四更天。 端午时节多雨,她沐过身,就听见园子里窸窸窣窣,雨水顺着瓦檐滴落,窗外的芭蕉琳琅作响。 她穿着松松垮垮的寝衣,绞干头发,正要摘下手腕上戴着的五彩手绳,突然看见萧凤仙坐在她的书桌旁,正悠闲地翻看她的字。 一灯如豆,少年玄衣墨发唇红齿白,出现的突兀,妖鬼似的! 她脸色一白,下意识捂住过于宽大的寝衣领子:“你……你怎么在我的房里?!” 萧凤仙一张张地翻阅大字:“来检查嫂嫂的功课。” “你——”魏紫气得不轻,抬手指向门口,“你出去!” “我不在的这些天,嫂嫂的字倒是没有耽搁,写的比从前好多了。” 萧凤仙抬眸。 小寡妇站在屏风前,长发在灯火下呈现出鸦青色泽,像是上等的丝缎,发丝垂落到腰臀间,隐约勾勒出纤细袅娜的腰线,这段日子经历过几场春雨,好似长开了些,宽大的衣领下,隐约可见沉甸甸的饱满。 她用手捂着遮掩,浑然不知那里的曲线越发明显。 她是很美的。 怪不得会被范文竹盯上。 萧凤仙想着那个男人,狐狸眼弥漫出红血丝。 魏紫着急,忍不住过来推他:“不许你待在我房间,你出去!” 虽然自打九娘子山的事情过后,刘婆子她们就开始夜夜聚赌,从不来她这里,但事情总有个万一,万一被人瞧见小叔子半夜三更还在她的房里,她的命还要不要了?! 萧凤仙好像吃了秤砣。 她力气小,怎么也推不动他。 萧凤仙知道这小寡妇在害怕什么。 小寡妇不知道的是,他的人牢牢把守住了东南角,绝不会有人贸然闯进来,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他巍然不动地端坐,忽然握紧少女的手。 他道:“我来嫂嫂这里小坐,嫂嫂不仅连一杯茶都不肯请我喝,连逐客令都这么凶悍。今夜,没听到一句好话,我是不会走的。若是有人来,就让她们看着好了,看着你是怎么虐待我的。” 魏紫崩溃。 他的手滚烫灼热,肌肤触碰,她怎么也挣脱不开! 半夜三更,被小叔子在房里握着手…… 给人撞见,就算她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楚了! 她频频朝门口和窗户观望,生怕被人撞见这荒唐的一幕。 她快急哭了,小声骂道:“你无耻!” 萧凤仙没做声。 无耻就无耻吧,谁叫他喜欢她? 他要是恪守规矩,那么这一辈子,他都别想触碰她。 女子的手温软娇小。 挣扎之中,衣袖蹭起半截,露出白嫩的手腕。 她的手腕上系着一根五彩丝绳,跟他手腕上的那根是一样的。 萧凤仙细细凝视,他喜欢跟魏紫佩戴一样的东西。 “你……你别看了……” 魏紫面红耳赤,急忙拉笼袖管。 别说是小叔子,就算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也不能盯着她的手臂看啊,像什么样子? “我只是在看那根手绳,又没看别的。”萧凤仙无奈,“嫂嫂,我虽然爱好美色,却还没痴到盯着女人手臂不放的那种程度。” 他松开魏紫的手:“怎么在嫂嫂眼里,我跟色中饿鬼似的?” 魏紫垂着睫毛,揉了揉自己的手。 这厮半夜三更闯进人家闺房,还握着人家的手,不是色中饿鬼又是什么…… 她琢磨着撵萧凤仙出去的办法,摸到腕上那根手绳,忽然灵机一动。 她道:“五彩手绳可以带走灾厄和烦恼,必须在端午节下第一场雨的时候丢进水里,龙王爷才会帮你冲走那些不好的东西。现在外面下雨,咱们正好丢掉手绳。” 她拉起萧凤仙走到屋檐下,透过雨幕,园林里点着零星几盏灯。 她道:“二弟,快丢掉吧!” 萧凤仙长这么大,从没有好好过过端午节,也没佩戴过五彩手绳,因此问道:“真有这么灵验,连烦恼也能带走?” 魏紫心虚。 当然没有那么灵验,只是民间的传统说法而已。 否则,天底下人人都能称心如意了。 萧凤仙摘下手绳,对着黢黑的雨幕道:“龙王爷,我没别的烦恼,唯一的烦恼,是嫂嫂不喜欢我。现在我丢掉手绳,从今往后,她就会喜欢我,是不是?如果能许愿,那我许愿和嫂嫂岁岁年年,一直在一起!她非要嫁人的话,那就嫁给我吧!” 雨声潇潇沥沥。 雨丝被风吹到他的脸上,他眨了眨眼,俊脸上还带着一点稚气。 廊下没有挂灯笼,可那双狡猾的狐狸眼却亮的惊人。 魏紫怔怔看着他。 不知怎的,这一刻,仅仅这一刻,她相信萧凤仙是真心喜欢她的。 她的心,倏然漏跳了一拍。 迎面而来的夜雨透着刺骨的寒凉。 魏紫回过神,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也把手绳丢进雨里。 萧凤仙笑吟吟地问道:“嫂嫂许的什么愿?” 魏紫避开他的眼睛:“希望酒楼能赚钱。” “噫,真是俗气。” 魏紫捏着指尖,没吭声。 她还许愿,包括萧凤仙在内的萧家人,离她远一点,再远一点。 岁岁年年,永远不要掺和她的生活。 第49章 萧凤仙,你有没有良心? 次日。 青橘侍奉魏紫梳头,高高兴兴道:“左姑娘说,昨天一天,咱们酒楼净赚五十两纹银!楼下大堂的瓜果酒水虽然是倒贴的,但楼上的雅间赚了大钱,那些有钱人当真像姑娘预料的那般,专门花高价包下好位置,就为了看昨夜的龙舟赛!” 魏紫咋舌。 一天净赚五十两纹银,她从前想都不敢想! 不过,一年之中也只有端午节才有这样好的财运了。 青橘给她梳了个漂亮的发髻:“左姑娘还说,楼里的那些面塑面点也很赚钱,那些贵妇小姐见面点精致,还特意问能不能在逢年过节或者生辰日的时候预定款式,送到她们府里去。” 提起面点,魏紫不禁有些自豪。 为了制作面点耗费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除了这些,酒楼还有什么事吗?”魏紫拿起木梳,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酒楼倒是没什么事了,就是听说,姑娘昨夜宴请的那位范先生,好像出事了。”青橘想给魏紫簪两根发钗,却发现妆奁里没什么首饰,“听说范先生在回家的路上,死了。” 魏紫愣住:“死了?” “是啊,今天早晨卖菜的农夫在桥上看见的,尸体在水里泡了一夜,浮上来的时候,人都泡肿了,怪瘆人的!” 魏紫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 睫毛颤抖,瞳孔里潋滟着雾气,她几乎握不住那把木梳。 半晌,木梳“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她起身,飞快奔向对面的小书斋。 萧凤仙还在地板上睡觉。 魏紫推开门,见他酣睡不醒,拿起一碗水泼到他的脸上。 萧凤仙睁开惺忪睡眼,坐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干什么?” 魏紫连声线都在颤抖:“你杀了范文竹?!” “没有。” “你撒谎!他现在死了,不是你杀的,还能是谁?” “他死了?”萧凤仙愣了愣,随即由衷地鼓掌,“死得好!” 魏紫紧紧盯着他,牙齿忍不住地打颤。 他坐在那里,披着她亲手缝制的那件玄黑色外袍,明明相貌俊俏昳丽,偏生薄唇绯红,弯起的狐狸眼格外邪气,像是深春时节,山里的妖鬼幻化成的人。 明明死了一个人,可他看起来那么开心。 仿佛在他的眼里,人命犹如草芥。 是了,前世也是如此,他穿着玄黑色的官袍,系着嵌金革带,谈笑间就让同僚们人头落地,家破人亡。 据说他不爱别的乐音,只爱聆听人在临死前发出的惨叫。 他是妓生子,于是他在掌握大权之后,就把辱骂过他的那些官员的家眷,都拔了舌头,送去了青楼妓馆。 他睚眦必报,年纪虽轻,心却比谁都要狠毒。 世人都怕他,世人都恨他。 世上,无人爱他。 萧凤仙…… 萧凤仙…… 魏紫盯着他,只觉他是锦绣皮囊下藏着的一只恶鬼。 她胸腔里泛上阵阵恶心,忍不住回头作呕。 萧凤仙的笑容僵在嘴角。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难看,起身一把抓住魏紫的手臂:“嫂嫂这是什么意思?嫌我恶心?” 魏紫垂着头,桃花眼湿润通红,不肯正眼看他:“为什么要杀他?是因为昨晚的事吗?他好好的一個教书先生,就因为撞破了你的丑事,所以你就要杀他灭口?萧凤仙,你有没有良心?” 萧凤仙死死盯着女人:“我没杀他。是,昨夜,我是对他起了杀心,可我想起嫂嫂要我当个好人,于是我在半路上生生忍住了。现在他自己莫名其妙死了,是他自己不中用,关我什么事?” “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死?”魏紫愤怒他的欺骗,“萧凤仙,你手底下犯了多少条人命了?!不止他,红蕊也是你杀的,那夜梧桐苑,我看的真真切切,你脸上都是血,是红蕊的血!” 萧凤仙瞳孔缩小。 他还以为,小寡妇很好骗。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他杀了红蕊,却还跟他演戏,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松开魏紫,坦诚道:“我手底下,确实有不少条人命,红蕊也在其中。可唯独范文竹,他的死跟我毫无关系。” 魏紫摇头,满脸不相信。 萧凤仙见她如此,也恼了:“嫂嫂不信我,那就去报官吧,去向官府揭发真相,就说范文竹是我杀的。想来,官府定会嘉奖嫂嫂举报之功。” 魏紫咬牙:“你以为我不敢吗?” 萧凤仙站在阴影里,凝视着她,忽然慢慢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他狐狸眼里的癫狂之色越发浓郁:“那你去啊!反正萧贵他们盼着我早死,嫂嫂你也嫌弃我的爱,我要是被官府处死了,你们得了清净,你们得多高兴呀!” 他兀自大笑,在寂静的书斋里,格外悲伤瘆人。 魏紫的心脏一紧。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 明明面对的是个杀人如麻的侩子手,是个罪恶滔天善于伪装的恶鬼,可她……可她竟然怎么也恨不起来。 明明向神明祈求,和他岁岁年年再无纠缠,可这几个月以来朝夕相对,她潜意识里似乎已经把他视作—— 家人。 她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了。 她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和萧凤仙对面无话。 过了半晌,她转身离开。 萧凤仙盯着她的背影,红着眼睛哑声道:“嫂嫂要去揭发我吗?” 魏紫没有回答他。 南烛翻窗而入,给萧凤仙送鱼片粥:“少主,该用早膳了。” “滚!” 南烛不滚。 他稳稳当当端着鱼片粥:“她不信少主,可见蠢笨无知。这种女人,不值得少主在她身上浪费心思。一个寡妇罢了,全身上下也就容貌值得夸耀,可容貌算什么,少主想要怎样的美人得不到,她算什么呢?” 萧凤仙莫名暴怒,抬手打翻了鱼片粥。 小寡妇出身乡下没爹没娘,比起那些官宦贵女世家千金,确实什么也不算,甚至连路边的野花都算不上,便是被人扔进枯井弄死,只怕也不会有人为她出头,为她求一场公道。 可是…… 可是在他的心里,她跟别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他烦躁道:“你亲自去查,范文竹究竟是怎么死的。” 南烛又问道:“如果她当真去告官,可要拦着她?” 萧凤仙不悦:“随她去,她爱怎样就怎样。” 他也想知道,他那寡嫂,究竟会不会去告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