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宫苑深深深几许 冬至日,大雪满京师。 钦天监的三重密室内,素纱帷幕中央设着一张朱漆条案,上头安放着一排白玉律管。 时近正午,刻着冬至字样的律管中飞出一缕葭灰,预示着冬至交节,阳气初生。 都说冬至是大吉日。 此时禁宫中按例正在举行大宴,尽管废太子谋逆案也才过去两个月光景。 在这场腥风血雨中,废太子和废后仰药死,废太子妃自缢。 一批朝臣被株连,又一批新贵登台。 铜虎山的残血犹在,而东宫阶前的红梅已育出了点点花苞。 这世间最尊崇最威严的地方,亦是最残忍最黑暗的所在。 禁宫西北的夹道上,一大一小两个太监正带着一队新入宫的使女由北往南走。 零琼碎玉中,迎面走过来一位年长的宫女。 她身后跟着个撑伞的青衣小宫女。 大小太监见了她,连忙站住脚,堆起笑来问好。 “凝翠姑姑,这么冷的天儿,您怎么过这里来了?” “这些都是刚入宫的?”凝翠姑姑漫了一眼那些宫女,她的嗓音带着寒风吹不散的沉稳淡然,“你们要把她们带去哪里?” “回姑姑的话,这五十人都是罪臣之女,因宫里人手实在不够,方才开恩,从流放的罪臣家眷里选出这么些人来。”大太监说,“她们是没资格去十二监听差的,只能在四司八局做事。先领过去训话,而后要学规矩,再分派到各处去。” “我们宫里上个月放出去两个人还没补缺,年下又要跪经抄经,须得补两个会写字的来。 我这会儿还有旁的事,你告诉钱三春,让他替我留下两个好的。” “姑姑放心,小的们一定把话传到。”大小太监忙说。 “那就有劳了。”凝翠说完让开了路,这队人继续向前走去。 “真是可怜,”撑伞的小宫女望着那群人的背影叹道,“这些人原本都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如今俱作了下等宫婢。 这宫里是何等的难熬,真不知她们能不能受得住。 尤其是西边倒数第二个,瞧她那荏弱的身子,怕是风再大些就要被吹走了。不知是谁家的?看着好面生。” 这些人之前大多都是能随着家中长辈进宫请安的,多多少少都见过。 但是那一位,小宫女却从未打过照面。 如此寒冷的天气里,这些女子身上只穿着粗布薄棉衣,压根儿搪不住风雪。 手脸冻得僵红,脚都有些不听使唤。 可是她们中的大多数人,依旧沉肩挺背,尽量不显瑟缩之态。 凝翠姑姑也早留意到小宫女说的那人。 她的确有些弱不胜衣,但掩盖不掉出众的美貌和高贵的气度,一望即知是几代书香累世富贵堆出来的掌上明珠。 这样的人儿,须得养在绮罗深闺,捧在手心里加倍呵护。 便是出嫁,也须得十里红妆,配金龟婿。 可惜,如今却沦落成深宫中的一叶漂萍。 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里水更深的了,且冰冷刺骨,处处有漩涡,不知何时就把这朵小小浮萍给吞没了。 薛姮照的双脚早已经冻得没了知觉,可还是挺直了脊背,每一步都走得端庄。 她的祖父薛昶官至中书令,谥号文忠。 父亲薛应臣任国子监祭酒,因上书言废太子案,被责越职言事,触怒龙颜。 接下来便被革职抄家,阖家流放到岭南瘴疠之地。 薛姮照因为自幼体弱,所以常年陪着祖母在东都老宅生活,只偶尔回京城小住。 即便入京,也是深居简出,鲜与人往来。 因此如今一起入宫的这些人,哪一个和她都不熟悉。 长长的甬道一眼望不到头,两面暗红色的宫墙夹着一条雪路,狭窄凄冷,一如她们这些人将要经受的命运。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雪似乎小了些,太阳隔着铅云隐隐透出一抹红来。 夹道东边的侧门转出两个太监,抬着一具尸首,正好和这队人碰了个对面。 巷子里裹风,一阵朔风把盖在尸首上的白布掀了起来,露出一张凝固了的惊恐的脸。 圆睁的双眼和青紫色的面庞令人汗毛倒竖,原本整齐的队伍顿时乱了。 薛姮照旁边的林扶菲最是胆小,偏那尸体又离她最近。 她吓得跌坐在地上,险些把薛姮照也带倒。 抬着尸首的两个太监没说话,只是伸手把白布盖好了,继续往北走去。 他们的脸好似甬路上的砖石,又冷又硬,毫无表情。 林扶菲是林家唯一的女儿,她上头有八个哥哥,每一个都对她疼爱有加。 平日里她见到一只毛虫都会吓得变颜变色,要被母亲搂进怀里安抚个半日方才能好。 如今看见了狰狞的死人脸,立刻吓得哭了起来。 领队的大太监走过来喝道:“哭什么?!还不快站好了,真是不懂规矩!去晚了,皮不揭了你们的! 他越是斥责,林扶菲哭得越凶。 那哭声里满是害怕和委屈。 渐渐的,周围人也开始不满起来,她这个样子,可能会连累到大家。 大太监上前欲踢她,这时薛姮照对林扶菲伸出了手。 她的手腕雪白纤细,让林扶菲不太敢紧握。 “再不起来就要挨打了。”薛姮照的声音虽低,却是那般清澈。 好似锦瑟的羽音,清徊婉转,动人心弦。 但她的目光却很镇定也很冷,仿佛在告诫林扶菲不可任性。 林扶菲鬼使神差地不再哭了。 “真是太倒霉了,”她起身后小声埋怨,腿依旧发软,抑制不住地打颤,但还是没忘向薛姮照道谢,“多谢你。” 薛姮照没说话,只是在林扶菲站稳之后利落地把手收了回去。 和她之前伸手出去一样利落。 队伍又慢慢走起来,那小太监搓着手说道:“早起就听说蘼芜院又死了人,这是第三个了吧? 都说那院子自从刘贵人死了之后就闹鬼,可也真够邪性的。” “你敢是冻昏头了?!”大太监听了这话顿时板起脸来,斥责道,“圣上最厌恶这等胡言乱语,你可要当心!” 小太监悚然,忙挤出一个笑来,像极了裂开的冻柿子,连声赔不是道:“师父说得是,我真是昏了头胡说。有真龙天子镇着,哪会有什么邪祟。” 圣上如今春秋高,很是厌恶不吉之语。 曾有个御前太监讲天气的时候无意中说了句“老健春寒秋后热”,便被处以杖毙之刑。 所以,无论是前朝的大臣,还是后宫的人,都知道绝不可犯忌。 第二章 翠鸟入笼如剪羽 转向西又走了一段路,终于来到了四司管事的院子里。 小太监命这些人站好,大太监则进去禀告。 不一会儿出来两个小太监,抬着一张大圈椅放在廊下。 随后走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太监,穿着灰鼠皮袍,捧着手炉。 这人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只瞪着两只黑豆眼看着阶下站着的众人。 先前那个大太监忙从怀里掏出名册,双手捧着递到那人跟前说道:“钱总领,这五十人小的已在北门点过两遍了。” 四司的总领太监叫钱三春,因为他圆肩驼背,偏偏又生了两条细腿,所以人们背地里总叫他钱鹌鹑。 钱三春叫着他旁边的一个小太监说:“春明,你一个个地点她们的名字,点到谁谁就到前头来。” 他把这些人一一过目,每一个看得都很仔细。 他有一样过人的本事,只要这个人他见过,便是再隔十几二十年,他依然能认得出,并且能够准确叫出对方的名字。 到薛姮照的时候,钱三春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明显更长一些。 薛姮照美得别致纤巧,犹如绢纱宫灯上细描的仕女图。 但同她端庄的仪态和淡然的神情相比,长相反倒不是最要紧的了。 等众人都站回原位,钱三春方才开始训话:“我知道你们这些人都是绮罗丛锦绣堆里头长大的。 可终究是此一时彼一时,到了这里,就要安守本分。 手脚要勤快,少说多做。 最要紧的是心要安分,千万别生出非分之想来! 你们进宫当差,这是圣上和贵妃娘娘开恩,你们自当始终念着主子的好儿。 否则的话,随着家人流放到天南海北,或是被卖到教坊乐司这样的地方去。 那是个什么滋味,想来不用我说你们也是知道的。说到底,你们也算是有造化了。 罢了,先到下房去安置吧,到时候会有人教你们规矩。 年前这两个月正是忙的时候,你们切不可躲懒。否则叫我知道,是绝不依的。” 薛姮照等人的住处是一溜低矮的厢房,每间屋子里南北各设两条木板搭成的大通铺,每一面可以睡二十个人。 五十个人住在一起自然有些挤,但也只得将就。 屋子又暗又冷,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只在屋地中央放着一只灰多碳少的火盆,是唯一有热乎气的地方。 “我的天!这可怎么住啊!比圈禁的地方还不如。好歹还是宫里!”身边没了看守的人,立刻有人抱怨起来。 薛姮照早在宫外点名的时候就记住了这些人,出声抱怨的这个叫曲玲珑,大概她原本就是张扬跋扈的性子。 就算现在身份一落千丈,可秉性这个东西却是最难改的。 也有几个人跟着她一起小声抱怨,不过更多的人都选择沉默。 明知道改变不了,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何况到了这里,就得学会忍气吞声。 她们在风雪里冻了半日,虽然这屋子不暖和,可是比外头已经强多了。 众人都坐下来,搓手的搓手,捶腿的捶腿。 林扶菲有意向薛姮照示好:“薛大姑娘,咱们两个挨着吧!也能相互照应些。” “随你。”薛姮照正色说道,“但你最好别指望我能照应你什么。” 到了这个地方,想要活下去就得尽快适应。 她不想让林扶菲对自己产生依赖,那样其实对谁都没好处。 这时一个叫金玉娥的女子走过来,她笑着向薛姮照说:“薛大姑娘,我早就听说过你,真是见面胜似闻名。如今咱们同是沦落人了,在这里彼此间照应些,日子才得好过一点。” 薛姮照也只是对她笑了笑,没说话。 类似的话,金玉娥几乎对每个人都讲过。 不过和林扶菲说的照应大有不同,她这不过是八面玲珑的场面话。 这时有两个小太监进来,一人提了一只木桶。 一只桶里装的是糙米饭,另一只装的是没油水的熬菜梗。 “赶快吃了,一炷香后我们回来取桶。” 所谓饥不择食,对这些人而言,此时有一口热饭热菜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吃完了饭去领铺盖,有人早就熬不住,把铺盖放好赶紧爬上去躺下。 “也不知我爹娘他们如今怎样了,”林扶菲忽然就伏在床沿上哭了起来,“我好歹还有饭吃有被盖,他们……” 她父亲是吏部员外郎,全家被发落去了漠北戍边,其苦可知。 “有什么好哭的!”曲玲珑冷哼道,“吵得人睡不着!真看不上你这怂包样子!” “我自哭我的,关你什么事?难道你没哭过?”林扶菲颤着声回了一句。 有人劝道:“都这时候了,就不要再起纷争了。大家已经够可怜,何必再相互为难?” 曲玲珑从来都是个不饶人的,何况她原本和林扶菲就不睦,继续抗声道:“我自然没哭过,你哪只狗眼看见我哭来着!” 林扶菲被她怼得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旁边的薛姮照忽然笑了一下,曲玲珑便冲着她去了,厉声问道:“你笑什么?!” 她看着薛姮照,有些嫉妒她的美貌,又轻视她弱不禁风。 “没笑什么。”薛姮照说着转过身去。 曲玲珑却不依不饶:“姓薛的,你给我说清楚!我眼里可不揉沙子!” “你真没哭过?”薛姮照转过身来,脸上的笑意并未敛去,像三月的桃花风拂过一泓春水。 “我曲玲珑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哭过一声!”曲玲珑瞪圆了眼睛说,“我们曲家便是五岁幼儿也有三分钢骨。” “你吹牛。”薛恒照神情淡淡的,语气凉凉的。 “早听说薛家的姑娘是个病鬼,如今一看还真是的。你这般货色自然是每日里泪不干的吧!小心别哭死了!”曲玲珑恶狠狠地说,“还说我吹牛!” “曲姑娘,我是好心劝你话不要说得太满。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这般好赖不知?”薛姮照收起了笑,但也并不显得愠怒,“告诉你,这话以后可别说了,当心要了你的命。” “呵!”曲玲珑冷笑,“你拿这话吓唬谁呢?!你倒是说说,这话怎么就要了我的命了?” 第三章 巧言四两拨千斤 其实不光曲玲珑不信,其他人也不信。 总觉得薛姮照在故弄玄虚。 “我虽然常年不在京中,但是也略微知道一些事情。”薛姮照轻移莲步,说不出的风流端妍,“若是没记错的话,大约五年前,贵府太夫人过世……” “闭嘴!你提我祖母干什么?!”曲玲珑厉声打断薛姮照的话并质问道。 薛姮照看都不看她,仿佛刚刚只是被狗叫打断了话,继续说道,“还有将近三年前太后驾崩,这都确有其事吧?” “我能证明,”林扶菲忙说,“确有其事。” “那就是了,”薛姮照又往前走了两步,来到曲玲珑面前,“不知在当时,你可哭了没有?” “我……”曲玲珑一时语塞。 “你出生时若不哭,产婆会把你当死胎扔掉。国丧不哭不忠,家孝不哭不孝。”薛姮照笑靥如花,“可不能随便吹牛,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她说话的时候弱柳般的身子微微前倾,说完还促狭地朝曲玲珑的脖颈上吹了口冷气。 曲玲珑猛地缩起脖子,向后退了两步,像见鬼一样看着她。 她本来就已经是惊弓之鸟了,如果有人在这上面添油加醋,她还真有可能没了命。 废太子案中那些受牵连的,有许多都是被冠以莫须有之罪,牵强附会,颠倒黑白而成的。 她纵使任性,也知道畏惧。 于是再没了争吵,屋子里变得异常安静。 薛姮照回到自己的地方睡下。 “多谢你!”林扶菲在她旁边轻声说。 薛姮照合着眼睛没说话,她并非有意要替林扶菲出头,只是不惯着任何人罢了。 天色渐暗,有人还在睡着,但有人已经醒了。 其中金玉娥的和秦美君两个人自**好,之前两个人就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这会儿悄悄下了床,携着手出去了。 她们前脚出去没一会儿,又有几个人也出去了。 “她们一定是去给钱总领送礼去了,之前那个姑姑说跟钱总领要两个人去抄经,那可是容太妃的桐安宫,自然有人削尖了脑袋要去的,”林扶菲幽幽地说,“那金玉娥是皇商出身,精明着呢。” 不论那个姑姑是哪个宫里的,对她们这些人来说,能去到那边,总比在四司八局好过不少。 世人都知道,在宫里四司八局是最辛苦,也最难出头的地方。 又过了一会儿,之前出去的人陆续都回来了。 别人脸上都有些惭惭的,唯独金玉娥谈笑自若。 冬半季宫里历来都是过午不食的,所以她们今天只吃那一顿饭。 天刚擦黑就有传话的宫女过来说:“郭嬷嬷说了,今日你们早些睡,明日四更天就要学规矩,五更天就要去做活儿了。” 众人只得睡下。 可屋子里实在太冷,睡到半夜都被冻醒了,屋子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因为废太子谋反被株连,各家获罪之后都被圈禁起来。 这一两个月过的都是饥寒相挟的日子,有的早就受不住病了。 正朦胧间,两个年长宫女从外头进来,每人手里拿着一把三尺长的戒尺。 噼噼啪啪的一通乱拍,嘴里叫道:“快些起来,到外头站规矩去!” 众人只得起身,有几个稍微慢些的便挨了打。 凌晨是一天最冷的时候,众人冻得上下牙磕在一起哒哒作响。 郭嬷嬷是宫中老妪,青丝熬到白发,宫里的总管都换了好几个,她的位子依旧不变。 教习宫女是她最拿手的,四更天起身也是她定的规矩。 以前都是早饭前一个时辰,或午饭后一个时辰。 郭嬷嬷规矩严责罚重,稍有做错便要挨打,绝大多数人都挨过打。 其中只有薛姮照、金玉娥和池素三人学得最好,一直没挨过打。 这天快散的时候,郭嬷嬷叫着她们三个的名字道:“上前来。” 三人便走到郭嬷嬷跟前,垂手侍立。 郭嬷嬷是个极其严厉的人,众人从第一次和她见面起,就没人见她笑过。 林扶菲等人挨打得多了,做噩梦梦见的全是她。 每每吓醒,浑身的冷汗。 “你们三个一直都没挨过打,是吧?”郭嬷嬷的嗓音生铁一样刮过众人的耳朵。 “是。”三人答道。 “把手伸出来,每人赏三戒尺。”郭嬷嬷发话道。 “为……”池素想问为什么,却在对上郭嬷嬷的眼睛后把话咽了回去。 金玉娥则本能地把手背到了身后,但随后又放下了。 郭嬷嬷说要打,躲是躲不过去的。 唯有薛姮照自始至终淡然处之。 郭嬷嬷旁边的宫女走过来,打了每人三下。 “知道为什么打你们吗?”郭嬷嬷冷哼一声,不等她们回答,继续往下说道:“是要杀杀你们的傲气,别以为自己聪明就高人一等。 在这宫里当差第一要紧的是忠心守本分,一个下等宫女,原本就用不着多聪明。” 三个人挨了打,还要向郭嬷嬷道谢。 随后郭嬷嬷便叫众人散了。 众人走了出去,郭嬷嬷身边的宫女追出来,说:“刚刚挨打的三个人站住。” 薛姮照、金玉娥和池素三人便只得站住。 “嬷嬷有话要问你们,一个一个地进去。”宫女说。 郭嬷嬷还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茶碗,却并没有喝。 只是轻轻嗅着淡淡的茶香,氤氲的茶烟让她的脸有些模糊,原本犀利的目光也似乎柔和了几分。 最先进来的是池素,她身材高挑,细眉细眼,虽然只是中上姿色,却自有一段舒朗气度。 她是将门出身,自带英气。 “我今日打了你,你可怪我吗?”郭嬷嬷问。 “不怪。”池素说。 “是不怪,还是不敢怪呢?”郭嬷嬷看着她说,“在我面前可不要说假话。” “不敢怪。”池素答道,“赏罚之权皆在嬷嬷手中,我该认命才是。” 听她说完,郭嬷嬷不做一语,只是挥了挥手让她出去。 第二个进来的是金玉娥。 郭嬷嬷问她的也是同样的问题。 “我今日打了你,你可怪我吗?” “不怪。”金玉娥脆生生地答道。 “是不敢怪吗?我要你如实回答。” “是真的不怪,”金玉娥这人即便不笑脸上也带着三分笑意,“我确实也该打,打过了更能长记性。” 第四章 饥不择食难自禁 薛姮照最后一个进来,郭嬷嬷还是一样的问题。 薛姮照答道:“嬷嬷赏戒尺,大有深意。姮照不但不怪,还要多谢您。” “你要谢我,这又是为什么?”郭嬷嬷的身体往后靠了靠,显然是要好好听听薛姮照的解释。 “就像嬷嬷说的,入宫为婢,最要紧的是守本分。 一起学规矩的这些人都挨过打,只有我们三个没挨打,必然会让有些人心生不满。 俗话说得好,弄巧不如守拙。落魄之时,更要学会晦迹栖身,方可保长久。” “我在这宫里四十多年,从我手下出去的人成千上万。”郭嬷嬷把茶碗放下,碗里的茶已经凉了,老眼盯着薛姮照,一眨不眨,“我见过太多聪明人,她们有的爬得很高,有的死得很惨。 我看得出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更要紧的是你身上有抽不掉的硬骨头。 我可告诉你,这宫里不比别处,能在这地方活下去的,哪一个不是人精? 你可要小心,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这个地方,你又是这个身份,是容不得你拔尖儿的。 我要劝你一句,到任何时候,千万不要卖弄你的聪明。” “多谢嬷嬷叮嘱,姮照受教了。”薛姮照屈身行了一礼,方才慢慢退了出去。 众人每天学完规矩后,就要去干活儿。 早饭要等到上头都吃完了,才轮得到她们。 每天都是稀饭,至多每人再分两块点心。 那点心都是撤下来的供果,已经供了许久,变得又干又硬,且落满了香灰。 第二顿饭稍好一些,却也不过是糙米饭加清水煮菜。 她们每日里早起晚睡,虽然还没有正式分派,可每天做的活儿也不少,而且都是杂役,又琐碎又累。 如此过了七天,这天该吃第二顿饭的时候,郭嬷嬷跟前的宫女过来说:“都随我到东边去,今日你们不住原来的地方了。” 众人听了都很意外,金玉娥小声许愿道:“但愿能换到暖和些的地方,我的手脚都生冻疮了。” 和她有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剩下的则觉得这是奢望,根本不敢想。 等众人来到新的住处,才发现这边的屋子不但宽敞,而且暖和。 床上铺着现成的被褥,屋子里虽没有碳盆,却烧的是地火龙。 “这可真是老天开眼了!”林扶菲高兴极了,拉着薛姮照的手说,“薛姐姐,咱们俩还是挨着吧!” 薛姮照淡淡地抽回了手,她天生不喜欢和人过于亲密。 林扶菲也不在意,她认定薛姮照是外冷内热的性子。 母亲告诉过她,这样的人其实最值得交心。 这一波惊喜还没过去,紧接着又有几个放饭的小太监送了红烧肉和新蒸的白面馒头过来。 “今日的肉管够,尽管敞开了吃。不过也只这么一顿,吃不完的也不许藏起来,否则等着去冰上跪着吧!”领头太监说完这话就走了。 “今儿这是什么日子?可是上头哪位贵人开恩么?”金玉娥一边说一边冲上去抢肉。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大家都奔着吃的去了。 这些人自幼娇生惯养,最近两三个月却受尽了苦楚。 平时吃的清汤寡水,一点荤腥都没有。 如今见了红烧肉,哪有不上前的? 何况方才的太监已经说了只有这一顿。 她们虽然曾经是千金小姐,可那毕竟已经是过往了。 以后的日子只能以低等宫女的身份活下去,除非有天降鸿恩,给他们的家族平反。 可这样的希望实在太渺茫了,她们更有可能老死在宫中。 “薛姐姐,我也给你盛了一碗,快吃吧!”林扶菲把一碗红烧肉递给薛姮照,“闻着就好香。” “你千万别吃太多。”薛姮照看着碗中浓油赤酱的红烧肉,不禁出言提醒林扶菲,“这些日子吃的过于清淡,肠胃经不住太多油腻。” 可林扶菲实在是太饿太馋了,她一边胡乱地点着头,一边把红烧肉往嘴里送。 再不吃就没有了,吃完这一顿可就没有下一顿了。 这些日子她们每天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做梦都想吃一顿饱饭。 别说薛姮照只是劝她少吃,就是有人拿戒尺在后头打她,她也得把这碗肉吃完。 和林扶菲一样想法的大有人在,一时间屋子里只听见咀嚼和吞咽之声。 众人埋头大吃,根本顾不得说话。 薛姮照当然也是饿的,何况这红烧肉做得极好,香嫩入味,肥而不腻。 可她依然控制着自己,只吃了半个馒头,两块肉。 此外秦美君因为自幼厌恶肉食,所以只吃馒头。 还有池素,她这两天病着,也吃不下去。 “薛大姑娘,你怎么不吃了?”金玉娥眼尖看到薛姮照还剩了那么多肉,立刻开口询问。 “我吃饱了。”薛姮照说。 “你不吃了就给我们分了吧,剩着怪可惜的。”金玉娥话一出,立刻有好几个人响应,很快,薛姮照碗里剩下的肉也被众人瓜分了。 林扶菲替薛姮照惋惜,对金玉娥等人却是敢怒不敢言。 这个金玉娥是个笑面虎,很能抓尖要强,有好处,必定跑在最前头,一点亏也不肯吃。 “我算是看出来了,咱们这些人和商人家的女儿真是差着一张脸皮,”林扶菲小声跟薛姮照嘀咕道,“这金玉娥的脸皮就是比旁人厚。”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有时候太看重脸面了,也不一定就好。”薛姮照对金玉娥没太多不满,“况且人性本私。” 清贵门第出身的人,因为在意面子,放不下身段,到了穷困境地,多半要吃亏。 “哎呀,今天真是饱到了喉咙口。”金玉娥说着还打了个饱嗝,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掩住了口,嘻嘻笑了两声。 众人因为吃得太急太猛,等到意识到已经饱了的时候,其实已经吃撑了。 不过还是很心满意足,毕竟这样的饭菜实在是太难得了。 吃饱之后就开始犯困,一个个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前仰后合。 “郭嬷嬷说了,今天给你们放半日假,不用去做活了。”传话的宫女过来说。 第五章 誓要留得青山在 “天呐,今天不会是郭嬷嬷的生辰吧?怎么这么大方?”那宫女走后,众人兴奋得叽叽喳喳。 “累死累活这么多天,能吃上饱饭还有肉,又有半日的假,我不会是在做梦吧?”林扶菲说着还在自己脸上掐了一把。 薛姮照却在心里直摇头。 众人不敢浪费这宝贵的时间,自然准备大睡特睡。 可是因为吃的太饱了,躺下去难受,而且那肉做的比较咸,屋子里又热,这会儿众人都口渴起来。 屋里没有碳盆,没有水壶,是烧不了热水的。 伙房那边虽然有热水,可她们哪里配使呢? 幸而外间有两口大缸,里头装满了水。 众人便都一窝蜂地去喝冷水。 “吃了这么油腻的东西,又喝冷水,肠胃哪里经受得住?”薛姮照叫住了也要去喝冷水的林扶菲。 她之前为自己抢了一碗肉,薛姮照不喜欢欠别人的。 “我也知道,可是在太渴了。”林扶菲苦着脸说,“嗓子都要冒烟了。” 她们都不是小孩子,哪里会不知道油腻的东西不能一次吃太多,喝冷水更是禁忌。 可她们太饿了,太渴了,所谓饥不择食,寒不择衣。 到了这个时候,真是顾不得许多。 薛姮照也有些口渴,但她不敢喝冷水,把一口水在嘴里含的温了,才慢慢咽下去。 且不敢多喝,只喝了两三口也就不再喝了。 冬日的天短,午时过去没多久,天色便昏暗了。 众人吃饱喝足,这才消停下来,上床休息。 薛姮照是被热醒的,她把被子撤下去一些。 旁边的林扶菲也热得受不了,把被子都蹬到脚下去了。 黑暗中薛姮照听到有人在难受地呻吟,不出她所料,众人都积食了。 天还没亮,就有人开始上吐下泻。 折腾到天亮,一个个神色萎靡,痛苦不堪。 “都别装死了,郭嬷嬷叫你们即刻过去呢!” 众人此时极不舒服,可是并不敢拖延。 到了那里规规矩矩地站着,只是郭嬷嬷今天迟迟不到,足足占了一个多时辰,她才姗姗而来。 郭嬷嬷冷眼将众人都打量了一遍后方才开口:“你们昨日吃得饱,睡得暖,今日便要加倍受罪。 早就告诫过你们,在宫里当差从来只能吃七分饱。你们不知节制,以致酿成今日这般苦楚。 实在是你们自作自受!” 上吐下泻最是折腾人,这些人此刻不但精疲力尽,听了郭嬷嬷的话,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气苦。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们是戴罪之身,到哪里都要受挫磨。 郭嬷嬷又说:“我知道你们必然有人在心里怪我,恨我,可是我要告诉你们,将来你们须得承我的情。 你们这些人是吃不得苦的,可是做下人一不可懒,二不可馋。 经了这件事后,你们便不会再想吃肉了,也免去以后偷嘴吃,惹出祸来,受罚受打。” 这些人早就被折腾的没了力气,可是今天的规矩格外严。 有几个受不了的,直接昏倒了。 郭嬷嬷道:“扎人中!让她们快些醒过来!发昏当不了死,既入了宫,便是规矩大过天!” 好容易学完了规矩,还要去干活。 夜里又下了雪,她们都被分派去扫雪。 监工的太监不知从哪里受了气,便把她们这些人当成了出气筒。 稍有做得慢的,便要被打被骂。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这天夜里,她们当中一个叫张明珠的姑娘寻了短见。 她把自己吊死在茅房旁边的树杈上,被发现的时候人都硬了。 “她在学规矩的时候就昏了两回,又被监工的抽了好几下,”林扶菲抹着眼泪说,“这地方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死了未尝不是解脱!”池素轻叹一声,“咱们过的尚且不如牛马,不死便要挨着。” 薛姮照没说话,她望着张明珠的尸体,暗暗咬紧了牙关。 想着自家被抄的时候,母亲也曾劝她自尽。 自然是为着她好,怕她受到玷辱和折磨。 可薛姮照却说什么也不肯死,她要活着。也劝母亲不要寻短见。 只有活着才能洗清冤枉,才能翻身,才能东山再起。 众人都很低落,学规矩的时候,虽不敢明着反抗,却也带出几分不满来。 郭嬷嬷见了,冷笑道:“怎么?死了人就了不起了? 告诉你们,在这宫中,下人的命就如蝼蚁一般。 要怪就怪自己的命吧! 进了宫就要认命! 这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课,从今日起,你们便要被分派到各处去,且好自为之,自求多福吧!” 郭嬷嬷说完看也不看众人一眼,便带着自己的随身宫女出去了。 随后有太监进来,把她们领到第一天进宫时钱三春的院子里。 依旧是那个识字的春明小太监,拿着名册一个个念,把这五十人分派到四司八局的各处去。 林扶菲被分到了惜薪司,和她同去的有十个人。 林扶菲噙着一泡眼泪,看着薛姮照小声说:“薛姐姐,这回咱们两个不得在一处了。你有空儿的时候好歹来看一看我。” 惜薪司是她们最不想去的地方,每日里劈柴送柴,装炭送炭,又脏又累。 林扶菲生得单弱,到那里必然不能好过。 薛姮照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很快这些人便被领往惜薪司去了。 剩下的多被分到针工局,酒醋面局和内织染局去了。 点一批人的名字带走一批,最后只剩下了金玉娥、秦美君、池素和薛恒照四个人。 “你们两个,”钱三春指着金玉娥和秦美君说,“容太妃那边要两个抄经的,你们过去桐安宫吧!” 金玉娥和秦美君连声道谢,然后喜孜孜地去了。 只剩下了池素和薛姮照。 “薛姮照,你且随我进来。”钱三春说着先进去了。 薛姮照走进那屋子,这是她第一次进来。 里头的陈设并不出奇,都是用旧了的家具。 但她还是一眼就看见桌上那只青瓷斗笠盖碗,虽然颜色素淡,样子简朴,却是前朝官窑的上品。 里头泡的茶,也是石峰出产的西湖龙井,这东西宫里品级不够的妃子都喝不上。 第六章 威逼利诱丑嘴脸 钱三春坐下,一改之前在众人面前的严肃,面带笑意地看着薛姮照说:“薛姑娘,这一个月在宫里,吃了不少苦吧?” “多谢钱总领动问,”薛姮照低眉答道,“罪人之女不敢有丝毫怨怼,能入宫赎罪,已是万幸。” “你能这么想当然是好的,这说明你是个识时务的。”钱三春点点头,“你是个聪明人,自然也知道,在这宫里,若是没人照应,活得尚且不如猫儿狗儿。” 薛姮照的心咯噔一声,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说:“多谢总领的提点,奴婢以后必当小心在意,对谁都尊敬有加。” 钱三春啧了一声说:“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明白告诉你吧!进宫的这些人里,你也是个出众的。 本公公有意要提携你,不知你心里怎么想的?” 钱三春喝了一口茶,微微抿嘴笑着,看着薛姮照,等她表态。 “奴婢蠢笨,不知总领说的提携到底指的是什么?”薛姮照稍稍抬起眼来,目光和钱三春触了一下,然后又缓缓落下去。 她语气沉着,态度冷静,让钱三春的轻慢之心不禁去了几分。 “告诉你也无妨,荣华宫的梁景梁公公,不知你可见过?”钱三春在说到梁景名字的时候,语气里有藏不住的仰慕。 最受宠的姚贵妃如今住在荣华宫,那里原本是正宫娘娘才能住的寝宫。 不过,众人都知道,待到明年二月就要举行封后大典。 届时姚贵妃便会母仪天下,而她的儿子九皇子也将被册立为太子。 所以她提前几个月住到荣华宫去,也不算违制。 而梁景则是贵妃娘娘最得力的心腹,也是如今荣华宫的总管太监。 “梁公公可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你要是能得他的照拂,在这宫里就只等着享福吧!”钱三春呵呵笑了两声,继续诱哄道,“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呀!” “我也知道你个年轻姑娘家难为情,可说到底,到了这个份儿上,不得想法儿活下去吗? 你原本是金尊玉贵的小姐,难道就甘心在这地方吃苦受罪? 梁公公年轻又有本事,多少人想要巴结都巴结不上。他还知道疼人,你做他的人,这丝毫不丢脸。 再者说了,这宫里头的人哪个不是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你们这些人如今的身份尚且不如平民入宫的。 人生苦短啊!好过一时是一时吧!”钱三春一力鼓吹,好似恨不得自己变身成宫女和梁景对食。 等他说完了,薛姮照问他:“不知这是梁公公的意思还是郭总管您的意思?” “这是本总管要提携你,”钱三春仰着脸道,“梁公公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到这边来呢!不过么,我倒是知道你必然能让他满意就是了。” 显然,钱三春是要拿薛姮照做人情,笼络梁景。 “薛大姑娘,你倒是言语一声儿呀,到底愿不愿意?”钱三春笑着催促道。 薛姮照正色答道:“奴婢知道钱公公是好意,只是人各有志,庶难从命,还望公公海涵。” “你就不再考虑考虑了?我可告诉你,这可是难得的机会。”钱三春不甘心,“再者说了,梁公公他又会把你怎么样呢?不过是想找个知疼知热的人罢了。” “这的确是福分,只是奴婢命小福薄,消受不了这等恩惠。”薛姮照态度坚决,“若无别的事,奴婢先退下了。” 薛姮照走出门去,恰好看见池素也从旁边的屋子走出来,她正病着,走路都有些打晃。 两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你们两个从今日起便到蘼芜院去值宿吧!”副总领邓宝紧跟在池素身后出来,向她们两个发话,“小心灯烛,不可躲懒。” 二人领了差事,去蘼芜院那边做交接。 “钱鹌鹑跟你说了什么?”前后都没有人,池素直接开口询问薛姮照。 “他问我愿不愿和某位公公对食。”薛姮照知道池素必然也和自己的遭遇差不多,但她并没有说出梁景的名字。 逢人只说三分话,何况她和池素本来就不太熟。 “呵,这真是没的叫人恶心。”池素的语气里满是嫌恶,咳嗽了两声说,“咱们这些人入了宫,在他们眼里都成了煮熟的肥鸭子了。 那些狗太监根苗断了心不死,竟然还想在宫里讨老婆。 那邓宝劝我跟钱鹌鹑对食,说的天花乱坠。 可就算是我们被抄了家夺了爵,也没有把廉耻一块儿抄了去。” 池素是将门之女,虽然长相温柔,性子却很烈。 太监和宫女对食自古就有,按理说应是双方你情我愿,苦命人对苦命人,搭个伴互相取暖,这也不算伤天害理。 但也不乏以威势压人的,更有的太监断了尘根却断不了尘心。 且残暴乖僻,把人往死里头糟践。 “他们今日特意把咱们两个留下,诱之以利,大约原本以为吃了这一个多月的苦,咱们多半会屈服。”薛姮照说,“见你我都不答应,便把咱们赶到闹鬼的蘼芜院去。 这是在向咱们施威,若是咱们扛不住,自然就回去求他们了。” “冬至那日蘼芜院死了个宫女,咱们都看见了,前些日子听说又有一个疯了的。”池素忍不住叹了口气,“听说那院子里白天都没人敢去。” “是啊,其实那边早都没必要让人守着了。”薛姮照说,“不过是管事的看谁不顺眼便把谁弄过去,底下的人敢怒不敢言。 就算说出去,他们自然也有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说得对,贵妃素来不喜刘贵人,否则她也不会自尽。”池素说,她们这些人于宫中之事还是颇知晓一些的,“哪里还有人会祭奠她?毕竟她下葬的时候,是庶民的身份。” 皇上虽然没有下旨明令撤刘贵人的封号,可是下葬时的规制却是庶民规格。 都说在这后宫之中,皇上最大,皇后次之,余下的还有各宫嫔妃。 可对于宫女们来说,管事的太监,掌事的嬷嬷、宫女,才是最能难为她们的人。 尤其是她们这些不在主子跟前伺候的。 “到了这里我才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什么叫逆来顺受,”池素望着宫墙外的苍苍天穹,哀然长叹,“若真是逼急了我,大不了一死之……” “切莫做此短见,”薛姮照截住她的话,“但有一线生机,总要活下去。若不撑到最后,又怎知不会柳暗花明呢?” 第七章 蘼芜曾是王孙草 许是时令相关,自打入宫起,就没见着几个晴天。 日头隔着一层灰云,把薛姮照池素二人的影子淡淡地映在朱红色的宫墙上,像是淡墨皴染出的美人图。 “薛大姑娘,你可怕么?”池素出声询问。 前头就是蘼芜院了,正门扃锁森严,只有西边的角门半开着。 门前一个人也无,比如今的天气还要冷清。 “怕什么?”薛姮照稍稍偏了偏头。 “人都怕黑,怕鬼,怕死人。”池素说,“你也是么?” 薛姮照摇摇头说:“我自然有怕的东西,但不是这些。” “这些你都不怕,那你怕什么?”池素总觉得薛姮照与众不同,很想知道这不同究竟是什么。 “我怕力有未逮,智有不及,”薛姮照并不回避,“还怕造化千般,天意弄人。” “这……”池素为之语塞,“这好像本就是无可奈何的事,怕也怕不来啊!” 薛姮照不做解释,只是说:“咱们进去吧!后头有人盯着呢。” 池素有些悚然地回过头去,果然看到远处有个青衣小太监鬼影子似的跟着她们。 池素想问薛姮照怎么知道的,可是对方已经先一步走了进去。 蘼芜院里如今虽然无人居住,院子里却还算干净。 可见每天都是有人打扫的。 “谁叫你们来这里的?”这时从耳房走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太监,他一边打量着一边走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是钱总管打发我们来上夜的,”池素说,“你是白天在这里当值的公公吧?” 这个太监听说她们两个是钱三春叫来的,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颇为复杂。 欲言又止道:“这天还没黑呢,要不你们想想法子回去吧!” “多谢公公好心,不知该怎么称呼?”薛姮照明白他的欲言又止,相信此话一出他也能明白自己万不得已。 果然那太监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说道:“我叫石点金,你们叫我石公公就好。” 正说着从耳房里又走出一位年纪大的太监,看样子有五十岁上下。 生着一张既圆润又平板的脸孔,但双目却十分有神。 石点金连忙介绍道:“这位是我师父,原在钟鼓司任佥书……” 他话还没说完,就让那老太监给打断了。 “小金子,你怎么又啰嗦上了?”老太监语气里很有几分告诫的意味,“早说了,我只是个打杂的老太监。你们叫我佘公公就是。” 最后一句话是对薛池二人说的。 “佘公公、石公公,我们是来交班的,”池素说,“劳烦告诉我们在这里都需要做些什么。” “也没什么可做的,不过是掌灯之前把整个院子都瞧一遍,门都关好了。”石点金说,“除了你们住的这耳房里点灯用碳火之外,别处一概不许有火。” “这院子里除了你们二位,还有别的人在吗?”池素又问。 “不是还有你们二位吗?”石点金一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那你们走后,就只剩我们两个了?”池素有些无奈地眨了眨眼。 “是啊,剩下就是在外头巡夜的人了,一般是不进这院子的。”石点金说,“不过你们两个在一起也算是有伴儿了,有的时候他们只派一个人过来上夜。” 这时佘公公又咳嗽了几声,打断了他后面要说的话。 薛恒照明白,之前那几个疯了的,死了的,必然都是一个人在上夜。 看来钱三春对她们还算网开一面,当然不是出于怜悯,而是给她们一条能回头的路。 这时已经过午,石点金师徒俩收拾了随身的东西便离开了。 池素各处看了看,说:“来这里洒扫的人也偷奸取巧,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屋子里却不收拾,瞧那旁边的几个屋子里,灰都落满了。” 薛姮照正把炭盆里的灰烬往外倒,池素抢过去说:“你这么西施似的,还是给我吧!” “你也病着呢!”薛姮照说,“我不喜欢被人照顾。” “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喜欢欠人情,也不喜欢和谁走得太近,这是为什么?”池素问,“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你是想说我这人格外冷情吧?”薛姮照把灰倒掉,又重新加了碳进去。 碳火一开始微微弱弱,薛姮照拿了旁边的蒲扇轻轻扇着,那猩红的暗火便渐渐蔓延开了。 “冷自然是有些冷,”池素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不过人却不坏。” 薛姮照只是轻笑了一下,没有再接她的话。 实则她自己看人是不以好坏来区分的,并且她也从不认为自己是好人。 等到碳火更旺一些,薛姮照把水壶灌满了水,放到火上去。 池素有些撑不住,到床上躺着去了。 “我记得小时候每年都会随着家中的姑姑姐姐们上山去采蘼芜的叶子,晒干了,装在荷包里,有一股清香。”池素喃喃道,“都说蘼芜可使妇人多子,可是这蘼芜院却是宫中最冷落的地方。 多少年了,住在这儿的嫔妃竟没有一个受宠的,最多生育一两位公主,皇子一个也没有。” 他自顾自说着薛姮照一直没有再搭话,她也就朦胧睡去了。 薛姮照看了看天色,走到外面去把各处都瞧了瞧。 前头的角门没关,上夜的人会有顿饭在天黑后送来,需得送饭的人走后再关门。 等池素再睁开眼,天已经黑透了。 “我睡得太沉了,竟已经这时候了。”她一边说一边坐起身,“我这就到外边去瞧瞧。” “不必了,我去过了。”薛姮照给了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那明日我来做,你歇着。”池素接过水来说,“怎么送饭的还没来吗?” 她的肚子已经很饿了。 又过了一会儿,外头有人轻轻敲门。 薛姮照走过去把门打开,来的竟是石点金:“你们还没吃饭吧?这一盒子点心给你们。” “石公公,怎么是你给我们送饭?”池素有些意外。 “这是我师父叫我给你们送来的,千万别声张。”石点金忙说,“天黑以后没有人敢来这儿,又或许根本就没给你们安排送饭的人。 总之你们夜里把门关好,蒙头就睡。不管听到什么动静,也只当听不见就得了。” 石点金说完这些留下点心,匆匆离开了。 第八章 夜半心惊鬼叫门 耳房虽有碳火,可依旧是冷。 池素还病着,不时咳嗽几声。 “我吵得你睡不着吧?”灯已然熄了,池素在黑暗里问,“我这病也是的,白天不咳,偏偏晚上咳。” “你的咳嗽声还没有外头的风声大。”薛姮照说,“何况我这人睡觉不怕吵的。” 的确,寒风吹过琉璃檐,发出尖利冷峭的声音,似长啸又似怪叫。 “都说日落北风起,这宫里的风似乎比别处的更大更多。”池素说着打起了哈欠,“到这里守夜也没什么不好,比在别处倒清闲不少,能睡整晚的觉。” 薛姮照没再搭话,只是拥紧了被子,朦胧睡去。 “砰!” “砰砰!” “砰砰砰!” 不知是谁在一下又一下敲门。 把人从睡梦中惊醒。 “谁?”池素朝外头喊了一句。 没有应答,只是敲门声变得更大更急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来敲门?”池素不悦地披了衣服起身,她刚睡着。 “是谁这么促狭?”池素恨恨,“该不会是钱鹌鹑派了人吓唬咱们吧?” “不必理会。”薛姮照语气平静地说,“若真的是有人找咱们自然会出声,如此这般大可不必理会。” “你这话说的有理,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池素翻了个身,打算不再去理会那响动,继续睡。 可敲门声此起彼伏,仿佛敲门的那个人不知疲倦一般。 池素终究忍耐不住,点起了灯,说:“我去看看。” “别了,还是我去。”薛姮照拦住她,一边起身说道。 “还是我去,”池素低声说,“我拔下门栓来,给他一下子!你生得孱弱,力气不够。” 薛姮照叮嘱她把衣服穿严了再出去,自己也坐了起来。 耳房只有一重门,池素将门打开一线,外头黑洞洞的,不见半个人影。 敲门声自然也没了。 “方才谁在外头敲门?”池素说着又把门开大了些。 没有应答,也没有人。 “怎么会没有人呢?难道是咱们听错了?”池素喃喃地关上了门,把门栓又别了回去。 薛姮照给她倒了杯温水,说:“喝点儿热水,暖暖身子。” 池素喝了水又回到床上,薛姮照吹熄了灯。 谁想没一会儿,居然又响起了敲门声。 依旧不知疲倦,一声紧似一声。 池素气得拿了门栓到外头转了一圈,仍是一无所获。 薛姮照见劝不住她,只好自己蒙了头继续睡。 与其对着莫名其妙的东西捕风捉影,还不如安心睡觉养精蓄锐。 “真是邪了门了!”池素一边呵着冷气一边关门,“连个鬼影子也不见!” 薛姮照一觉睡到天亮,外头的敲门声不知何时停了。 池素睡得不好,咳嗽着下了床,说道:“后半夜应是落了雪,我倒要看看,那敲门的脚印走到哪里去了。 叫他装神弄鬼,我非把他揪出来不可!” 池素气呼呼地去开门,门开了却愣住了,地上只有一层薄毯厚的新雪,可是半只脚印也无。 “真是见鬼了!”池素纵然胆子大,也不由得心惊,“这……我明明记得半夜落雪之后还敲了好一阵子门呢!” 薛姮照走过来看了看,地上一片银白,的确没有任何足迹。 屋檐上也落满了雪,上头同样没有任何痕迹。 “这么厚的雪,留下的痕迹最是清晰。若是雪大,还有可能把之前的印迹盖住,但多少也能看出端倪。 我往年到山上打猎,雪地寻踪是懂的,这是断断不可能的啊!除非……” 池素原本细长的眼睛瞪得格外圆,看向薛姮照说:“除非敲门的那个人没有脚……” 她只说到这里,但意思已然很明白----鬼是没有脚的。 薛姮照看她一眼没说话,神情还和往常一样疏淡。 稍后有人过来送饭,是钱三春跟前的小太监顺子,丢下一句:“钱总管说了,你们就在这儿吧!不必再交班了。 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回一声。” 顺子特意看了看池素憔悴的面庞,冷笑道:“昨夜怕是睡得不大安稳吧?谁叫你们不识时务!” 太阳升起来后,来了一行人打扫院子。 池素和薛姮照吃完了饭,无事可做,干脆躺回床上去。 “薛大姑娘,你说不会真的是鬼叫门吧?”池素问。 “你怕么?”薛姮照在枕上阖目问道。 “倒也不算怕,”池素说,“我又没做亏心事,不过大半夜的敲门却不见人还真是有些瘆人。 难怪之前那些人吓死的吓死,吓疯的吓疯。 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正午时再说,”薛姮照口齿缠绵,“再睡一觉。” “正午……”池素眨了眨眼睛,了然道,“正午阳气最盛,这个时候抓鬼最合适。” 三九天的正午只有那么一丝暖意,坐北朝南的房子光照最好,耳房比正房错后一些,采光自然不及。 不过终究比别的时候要暖和。 薛姮照悠悠醒来,见池素已然穿戴整齐坐在床沿眼巴巴等着。 见她睁眼,忙前倾了身子问道:“到正午了,咱们抓鬼吧!” 薛姮照不紧不慢地起身,喝了半盏温水,又理了理鬓发,方才披上外衣走出门。 她似乎漫不经心,随意地走走看看,不像是要捉鬼,倒像是在散心。 池素跟着她茫然四顾,问道:“你可瞧出什么来没有?” “别急,昨日来到这里天色就晚了,没能各处仔细瞧瞧。”薛姮照说,“趁着这会儿暖和,姑且把这院子转上一转。” 池素欲言又止,薛姮照总给人一种清冷疏离之感,不像一般女子。 薛姮照走走停停,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耳房门前。 这时日头稍稍偏西了一些,正照在耳房的门上。 虽然是耳房,门窗也都是红色,宫里最多的便是红色。 薛姮照静静地看着那扇门,仿佛出了神。 “你盯着这门做什么?”池素不解,她也看了,就是一扇寻常的门而已。 “别说话,进屋去。”薛姮照小声说着,率先走了进去。 池素紧跟着她走了进去,薛姮照拿出一块手帕来沾湿了握在手里,然后走出去,背对着门扇站在台阶上,把手帕藏在背后,轻轻擦拭门板。 等她再次走进屋里,顺手掩上了房门。 手帕摊开,白绢上浸染了暗红的血迹。 第九章 慧眼识破第一关 池素盯着薛姮照手上的帕子吃惊道:“这是怎么回事?门板上如何会有血污?” “这是黄鳝血,”薛姮照把帕子丢掉,一边洗手一边说,“门本来就是红色的,这东西涂上去毫不显眼,一般都不会有人留意到。 就是这东西引来的敲门声,不信的话,一会儿你去把门擦干净,今晚必然不会再像昨晚那样了。” “你越说我越迷糊了,为什么门上涂了黄鳝血就会有敲门声呢?”池素皱紧眉头问,“难不成这上头施了什么法术?” “是也不是。”薛姮照净毕手,用干净的帕子慢慢擦拭,她的手纤细柔弱,真如两朵素兰花一般,娟好动人。 “黄鳝血的气味会吸引蝙蝠,把它涂在门上,就会引得蝙蝠来撞门。 蝙蝠昼伏夜出,因此白天什么事也没有,到了夜里就会不断响起敲门声。 而一旦有人开门,蝙蝠便会即刻悄无声息飞走。 这东西飞来飞去,地上自然也不会留下丝毫印迹。”薛姮照解释道,“不明所以的人就会疑心是鬼怪在敲门,难免害怕。” “不对啊,”池素听完她的话,想了想,摇头道,“若是别的时候还罢了,这可是三九天气,蝙蝠是会冬眠的。”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薛姮照拿起火箸,一下一下拨弄着火盆里的碳灰,“蝙蝠这东西虽说也冬眠,可却不像其他鸟兽。它们属于浅眠,稍有动静就会惊醒。 如果有人饲养,在食料里加些东西,就能保证它们不冬眠了。” 其实薛姮照不但知道这些,她还知道不让蝙蝠冬眠的药怎么配。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以前的确听我祖父说过。”池素急忙道,“他们有一年进到深山里的一个山洞,那时天气也极冷。谁想刚点起火把后,山洞上头那些蝙蝠便都活动起来了。” “蝙蝠本就和蛇蛙一类的不同,它的血本就是温的,”薛姮照说,“如果喂食一些能够热血的药物,它们就不会冬眠了。 而且刚才我在外头看到了几粒夜明砂,是新鲜的,这更说明院子里有蝙蝠。” 夜明砂就是蝙蝠粪,这东西可入药,治眼疾。 “你都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东西的?我长这么大小,头一回知道还有这些古怪事情。”池素盯着薛姮照,觉得她深不可测。 薛姮照轻笑一声,说:“这没什么了不起,只是我平日里喜欢旁学杂收罢了。” “难怪你昨天晚上浑不在意呢。”池素说着便拿了水盆和布巾,“我这就去把门板擦干净。” “不必着急,等天黑以后再做。”薛姮照止道,“本来就是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以后咱们做什么事都尽量避开他们的眼目。” “那我先去多打点水放在屋子里,等天黑了用热水去擦,否则必然冻住了。” 池素看着瘦,其实力气蛮大。 脾气也豪爽,力气活从不让薛姮照做。 池素去外头打了水进来,手冻得通红,一边向火上烤着一边说:“你说之前的那几个宫女也是被这东西给吓的吧!” “也许是也许不是,”薛姮照坐在靠窗的日影里,侧脸镀上一层浅金,光晕明灭,于柔弱中透出几许神秘庄严,“但我觉着他们应该不止这一招。” “不管了,既然知道是装神弄鬼,那就更没什么可怕的了。”池素咬牙,“别叫我逮着,否则给他一顿好的!” 发完了狠,又不禁颓然,丧气道:“可惜双拳难敌四手,他们那边人多势众不说,还管着咱们。 钱鹌鹑那个老狗,不达目的怎么可能收手? 咱们的挣扎,也不过是争得眼前一时一刻的安宁罢了。终究还是有数不清的折磨,怕是最终还是要走那条路。 咱们如今的身份再低微不过,好似虫蚁般被钱鹌鹑捏在手上,哪有人会为咱们主张? “既然无人主张,那便要尽力自救。”薛姮照说,“虫蚁又怎样?只要不肯任人宰割,也没那么容易叫他们得逞。” 池素固然是个有骨气的,但心思太单纯。 她单想着自己和钱三春等人比起来太过渺小,却忘记虫子虽小,咬一口也能要人命。 只要这虫子够毒。 “发愁是顶没用的事,”薛姮照说,“起码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果如薛姮照所言,这天晚上再也没有什么古怪的动静,她们两个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天早上醒来,池素神采奕奕,十分高兴地对薛姮照说:“薛大姑娘,真是多亏了你。我现在觉得身上轻快多了,病也差不多好了。” 薛姮照却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说道:“我昨日劝你不必那么沮丧,今日劝你也别太过高兴。那些人既然要逼着咱们就范,绝不可能就此罢手。” “那……那他们还会怎么办?”池素不由得紧张。 “我现在也不清楚。”薛姮照轻轻摇头,“只能走着看了。” 早饭是石点金给她们送来的。 “那些人真是狗眼看人低,知道钱总管不待见你们,便连饭都不给你们送了。”石点金把饭放下说道,“你们……都还好吧?” “昨夜挺安静的。”池素说,“多谢你了,石公公。” “那就好,那就好。好在你们两个在这儿还有个伴儿呢。”石点金笑着说,“我得走了,叫人看见就不好了。” 他走了之后时池素不住叹息道:“我算看出来了,在这宫里好人都过不好。倒是那些两面三刀,背信弃义之徒,活得风生水起。” 薛姮照没有说话,对于这些她心中没有什么不平。 因为她知道这世上从来都是小人得志的多,因为他们更善于揣测迎合人心。 薛姮照早就知道自己是个怪胎,因为在她心中,对正人君子并不顶礼膜拜,对奸邪小人也不深恶痛绝。 这种想法她对谁都没说过,因为一旦说出来,必然要被视作异端。 当然了,她也并不钦佩小人厌恶君子。 她只是对这一切都冷眼旁观。 换句话说,她更喜欢做个局外人。 可惜造化弄人,她想要独善其身而不能,那就只能下得场来,搅动风云了。 第十章 变本加厉现鬼影 又是不出薛姮照所料。 安静了两天之后,蘼芜院又不太平起来。 当然,还是在夜里闹。 这天擦黑,刚刚点起灯烛。 薛姮照无事便睡,无论白天黑夜。 池素一边洗帕子一边笑着说:“以前竟没发觉你这么能睡,亏你躺得住。 我若也这么着,只怕不但睡不着,还要被枕头硌得头疼。” 薛姮照不理她,只管睡自己的。 这几天相处下来,她们对彼此的性情也算了解一些。 池素知道薛姮照生来就是个冷淡的,不是刻意对谁,对所有人都这样。 薛姮照也知道池素心直口快,她说随她说去,不必理会。 “你们聪明人大约都很有些怪癖,”池素又开始叠衣裳,“我有个远房亲戚,人都说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下棋从未输过,读书也是过目不忘。 可偏偏喜欢住在树上,搭了个大巢,还不许别人上去。” 池素还要往下说,呼的一声蜡烛灭了。 因为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屋里的蜡烛一灭,外头倒比里头还亮一些。 “好端端的,蜡烛怎么会灭呢?”池素说着就要摸索过去,再把蜡烛点燃。 这时窗外忽然有个影子一闪而过。 “谁?!”池素喝问。 自然无人应答。 而薛姮照此时睁开了眼,单手支颐,静静望向窗外。 池素也已经摸到了火折子,准备把蜡烛点燃。 可是刚点燃没一会儿,蜡烛又灭了。 而外头又是一道黑影飘过。 这一次看清了,那人的身形纤瘦,披散着头发,脖子上似乎还吊着绳索。 这情形不由得让人想起几个月前在这里自缢的刘贵人。 池素受到惊吓,往后一退,踏在铜盆上,哐当一声。 这情形,别说鬼不鬼的,任谁猛然见了也要吓一跳。 偏偏薛姮照伸手在池素的腰上拧了一把,疼得她叫了一声。 “你……”池素转过身来就要问薛姮照为什么掐自己。 薛姮照却先一步捂住她的嘴说:“假装你被吓坏了,快!” 池素便尖叫起来,嘴里乱喊着“有鬼”,“救命”。 还不忘偷空儿小声问薛姮照:“你怎么不叫唤?” “我已经吓晕了。”薛姮照回道。 池素于是大喊:“薛大姑娘!薛大姑娘,你醒醒呀!你可别吓我呀!” 外头的鬼影子听到里头的动静,又在窗前晃了两次。 甚至还发出低低的饮泣声。 如此闹腾了好久,才渐渐安静下来。 池素的嗓子已经哑了,而薛姮照又睡了一觉。 “那些人还真是贼心不死,更变本加厉了。”池素道。 “那是自然,”薛姮照打了个小哈欠说,“他们怕是还不知道咱们已经发现了门板上的秘密,只当咱们不怕那个呢。” “这蜡烛也是,怎么这么应景儿呢!”这时池素已经又把蜡烛点燃了,并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想要蜡烛燃着燃着就灭掉法子有很多。只要在灯芯上或是蜡油上做些手脚就行了。”薛姮照说,“或是让灯芯断开一小段,或是往里头注水。或是别的什么法子,总之不是什么难事。” “原来是这样,我还奇怪,这屋子里也没有风,怎么蜡烛就灭了呢?”池素说,“那接下来怎么办呢?每天都假装被吓坏吗?” “接下来我们要捉鬼了。”薛姮照说,“我笃定他明天晚上还会来,咱们要尽快设下陷阱。” 池素一听说她要设陷阱捉鬼,立刻就来了精神,问道:“你快告诉我要怎么弄?” “你说你喜欢打猎,捕兽的陷阱总做过吧?我们就做个简易的。”薛姮照说。 “材料呢?”池素问,“这屋里可没有中用的东西。” “你去找林扶菲,她在惜薪司,每年冬至的时候宫里都会撤下一批旧筷子。”薛姮照说,“这些筷子最后都送去了惜薪司当柴烧掉。 你跟她要几十只竹筷过来,这东西没人在意的,不会惹出麻烦。” 池素已经隐约猜到薛姮照的用意,于是答应道:“好说,我明日便去找她。” 第二天,池素刚出去没多久,金玉娥竟施施然走来了。 笑着向薛姮照说道:“这才几日没见,薛大姑娘怎么好像又清减了? 自从咱们分开后,我心里一直惦着你,今天好容易有个空儿过来瞧瞧。池姑娘不在吗?” 金玉娥虽然也是宫女身份,但穿着的要比薛姮照她们体面许多,脸上的气色也很好。 之前手上的冻疮还在,但是已经在愈合了。 “薛大姑娘,就凭你这样的人才,做什么一定要让自己受苦呢? 都到这个境地了,就不必在意那些虚名了。实实在在的享受几天好日子不好么? 说句心里话,不知有多少人想要跟你换一换,只可惜我们没有那个福分。 我从第一眼见到你,便从心里头爱慕。 真想和你做一对知心的姐妹,福祸与共。” 金玉娥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自然极了,没有丝毫的难为情。 “既然这样的话,今晚你就留在这儿吧。”薛姮照忽然就笑了,她的笑容极美,如同冰封的山中绽开的雪莲。 蘼芜院闹鬼人尽皆知,金玉娥如此八面玲珑之人,哪里会不晓得? 她稍微变了一下脸色,便立即调整过来,笑着说:“能得你相邀,这自然是我的荣幸。只可惜咱们都身不由己,今日那边儿该轮着我上夜。 咱们人微言轻的,上头怎么安排便怎么行事,哪里敢自作主张呢?我想你必然是能谅解的。” “你还是回桐安宫好好当差吧。”薛姮照垂着眼皮,好似在驱赶一只苍蝇,“我知道你想做人情,你来也来了,说也说了,钱总管那边也能交代得过去了。 至于说要和我做知心姐妹的话,往后也不必说了。你是聪明人,我也不是傻子。 与其说出来惹彼此暗笑,倒不如不说。” 金玉娥见薛姮照态度冷然,自然是不肯答应。 再加上她后头那番话,显然是拒自己于千里之外。 但她依旧不恼,笑盈盈地说道:“薛大姑娘,不管你心里头怎么想我,我其实说的是真心话。 所谓山水不相逢,人有终会时。咱们日后见面的日子且有呢! 若你有一天想要让我帮忙,不妨开口。” 第十一章 旁敲侧击细打听 金玉娥走后,石点金来送饭。 “薛姑娘,这饭菜还不错,今日是十公主的生辰,颖妃娘娘特意赏给下边的人每人一只红鸡蛋一小碗羊肉汤面。 你们的这份我给要过来了,不然那起没脸的必要多吃多占了去。” 石点金圆圆的脸满是真诚,他说完这些,又宽慰薛姮照:“薛姑娘,你必不会久居人下。况且你家不过是被牵连,多咱圣上消了气,必会回想起来。 赦免令尊的罪,也不过就是一道圣旨的事。到那时,你依旧还是高门贵女。 只是奈烦些眼下就好,千万保重身体。” “多谢,”薛姮照浅浅一笑,请他坐下,“多谢石公公照拂,且请坐下喝杯茶吧!” 石点金忙摇手:“还是算了,姑娘你先吃面吧!” 池素随后回来,笑着向石点金说道:“石公公来啦!快坐一会儿,今日的饭怎么这样好?敢是又沾了谁的光?” 石点金说:“今日是十公主的生辰,颖妃娘娘赏的。” 颖妃姓马,在这宫里,姚贵妃称第一,她就能称第二。 她们两个原本就是表姐妹,姚紫云的生母便是马家女儿。 这个十公主如今也有十一二岁了,只比姚贵妃所生的九皇子稍微小一点。 颖妃虽然颇受宠,可却很有些不如意处。 她前几年生过一个儿子,却不幸早夭了。 仅剩的十公主却又得病变成了哑巴。 或许因为这样,颖妃对于十公主格外疼爱。 每年她的生日,都要自己出钱命僧道念经,给穷苦人舍钱。 以及给宫里下人的寿面喜蛋,也都是她用自己的钱在开销。 因此,颖妃虽然也称得上跋扈,宫里下人却有不少都念她的好。 “我说怎么刚才在外头的时候有只喜鹊一直对着我叫呢!果然有好事,”池素笑眯眯地把自己那碗面拿起来,把里头的羊肉一大半都拣到薛姮照碗里,“你多吃些,三九天的羊肉补着呢!” 薛姮照没跟她道谢,转过脸跟石点金说:“石公公,你在这宫里的日子长。我想问问你,这蘼芜院是什么时候起变得不干净的?有哪些地方不宜靠近?” 石点金听了她的话有些为难,说道:“薛姑娘,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们现在这儿住着,不知道反倒好些,知道得太细了,只会更害怕。” “我们不怕,你只管说就是。”池素忙说。 石点金看了看她们两个,的确没从二人脸上看到畏惧的神色,于是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事儿说起来就有些话长了。 这院子里有几处地方算得上是大凶,人轻易不敢靠近。 头一个自然是蘼芜院的正殿,你们也知道刘贵人是在那儿自尽的。 有人说曾见过那里有鬼影出没,还有哭泣声。 好在正殿现在锁着,也不必进去打扫或上香。 不过除了那里,还有个地方不大吉利,就是院子西北角的那眼枯井。 说起来也怪,那井原本是有水的,不知道怎么从去年夏天忽然就干了。 刘贵人知道了,也不敢声张。” 石点金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尽管知道这院子里没有旁人,可还是忍不住往门外张望了几眼,把声音压得更低,说道:“想必二位也知道,陛下最厌恶不吉之事。 所以刘贵人便叫众人都不许往外说,怕惹得陛下不悦。 不过我们这些人都是知道的,你想啊,这事怎么可能全然瞒过众人的眼去。 只是不对上头说就是了。” 刘贵人本来就不得宠,又跟姚贵妃等人不睦,怕有人在这上头做文章,秘而不宣也在情理之中。 石点金继续说道:“刚入秋的时候,蘼芜院的一个小宫女犯了错,受了这里总管太监的责罚。 谁知那小宫女气性竟那么大,投了枯井死了。 也有人说她本是不想死的,只是坐在井沿上哭,不知怎么迷糊了就掉了进去。 不管怎么说,这小宫女是死在井里头了。 虽然没了水,可那井很深。 后来被弄出来,拖出宫去埋了。 因为这件事,刘贵人还挨了申饬。” “所以那口枯井就被石板盖起来了吧。”池素说。 她和薛姮照在院子里四处走动的时候,的确在西北角看见一眼枯井,但上面已经盖上了厚厚的石板。 “那石板是在刘贵人自尽之后盖上的。”石点金说,“封井不是小事,尤其在宫里头。” 他这话可不是胡说,宫里头的井都是有讲究的。 与皇运气脉相关,轻易动不得。 “刘贵人自尽之后,这院子里的总管太监也投那眼井死了。”石点金说,“有人说是那小宫女向他索命,其实我倒觉得什么索命不索命的,刘贵人去了,他在这宫里也难以安身。 况且当时乱得很,宫里有财物失窃,蘼芜院也丢了好多东西。 他自然脱不开干系,与其受审熬刑,倒不如早死了干净。” “什么人这么胆大,敢偷宫里的东西?”池素是头一回听说这事。 “谁知道呢?”石点金摇头,“这宫里头的下人好几万,备不住有披着贼皮的。 后来听说在宫外寻回几件,但更多的怕是早都转手出去了。 当时宫里那么乱,等想起来整顿追查的时候,早都晚了。 因为这井里死了两个人,被认为是大凶之地,也不知是谁请示的,总之在你们进宫之前,这井就被盖上了。 至于往后再怎么办,就得等天暖了再说了。” 石点金说完这些又有些后悔,宽慰薛池二人说道:“都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你们二位在这儿这么多天都没什么事儿,可见都是有福之人,鬼怪也不敢招惹。 快去吃饭吧,一会儿都凉了。我也该回去了,还有差事没办呢。” 石点金走了之后,薛姮照方才把自己碗里的羊肉捡回给池素两块,说道:“快吃吧!” 她自己却只吃了半碗,羊肉更是只吃了两三块。 “这面的味道不错,你怎么不吃了?况且咱们一天就这么一顿饭。”池素见她不吃也停了筷子。 “我是想着林扶菲在那边必定挨欺负,怕是吃不上这面,”薛姮照说,“咱们跟她要了筷子,也算是搭了她人情。” 池素进院的时候,听见屋里头有人便不动声色地把那些筷子给藏起来了。 但薛姮照眼尖,早看到了她的举动。 “还是你考虑的周到,我这就给她送过去。”池素说着把自己碗里剩下的小半碗面和薛姮照剩下的放在一起,合起来满满一碗。 “我这就给她送过去。” 第十二章 投桃报李妙法传 池素说着就要去给林扶菲送饭,薛姮照拦住她说:“你已经去过一次了,这次我去吧,也好久没见到她了。” 池素说:“外头很有些冷,你把我的夹袄也穿上。” 薛姮照穿戴好了,提着食盒去见林扶菲。 惜薪司的活儿是出了名的又脏又累,林扶菲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也满是碳迹污渍。 比当初在一起时更瘦了。 见了薛姮照很高兴又有些难为情。 “薛姐姐,你怎么来了?我刚才问池三姑娘你近来怎么样。 她说你一切都好,这我就放心了。这里冷得很,你快回去吧!” “今日颖妃娘娘赏的寿面,你可吃了?”薛姮照问她。 “我……我吃过了,吃了满满一大碗呢!现在还饱着呢!”林扶菲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她看到薛姮照提的食盒了,但也知道她们这些人能落着一口吃的就不错了,绝不会有多余的。 “御膳坊的牛肉汤面做的真是好。”薛姮照说,“牛肉放得也多。” “是啊,我都吃撑了。”林扶菲忙跟着说。 薛姮照慢慢走到一个避风的墙角处,蹲下身来,打开食盒的盖子说:“娘娘赏的汤面是羊肉的,你连这都不知,还敢说吃过了。” 林扶菲一下红了脸,嗫嚅道:“薛姐姐,你太聪明了,我什么都瞒不过你。” “快过来,趁热吃了。”薛姮照抬手唤她。 “不,我不吃,你也就这一碗。”林扶菲咬住嘴唇使劲摇头。 “我真的已经吃过了,你也知道我从来不屑当烂好人。你若是真不肯吃,我便立刻就走。”薛姮照说着就站起身来。 “薛姐姐,别,咱们好不容易见一面。”林扶菲说着走过去,捧起面碗来大口大口吃着,眼泪却滴落进碗里。 她每天不但要辛苦做活,还要挨打受骂。 因为她年纪小,性子懦弱,不少人都把她当成出气筒。 以往吃饭都是最后才能轮到她,今天这寿面压根儿就没她的份。 吃完了面,林扶菲擦了擦眼泪,放下了碗。 皴红的脸上又挤出一抹笑来对薛姮照说:“谢谢你薛姐姐,这面真好吃。” “这面是我和池素吃剩下的,你不嫌弃就好。”薛姮照说,“多谢你帮我们的忙。” “唉,不过是些没有用的筷子罢了,有什么可谢的!”林扶菲不好意思的说,“不值什么的。 倒是你们如今住在蘼芜院,可千万要小心,都说那地方不干净。 这个符是我刚才偷偷从一个空屋子里撕下来的。不管是什么,总是能避一避邪祟的吧。” “我们用不上这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原样贴好吧,免得挨训。”薛姮照说,“你现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她一问,林扶菲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好了,你把眼泪擦一擦,别哭了,我不是来看你哭的。”薛姮照递给她一只干净帕子,“你先告诉我,谁平日里管着你们,掌印太监不算,监工也不算。” “那就是我们上头的庄姑姑了,”林扶菲说,“她在掌印太监之下,监工之上。” “就是她了。”薛姮照说,“过来,我告诉你个法子,可让你以后少挨欺负,日子过得顺遂些。” 林扶菲连忙把耳朵凑过去。 薛姮照说:“惜薪司和御膳房的关系极近,御膳房每年腊月里都要用灵柏熏猪作为贡品,这个你多少知道些吧?” 林扶菲听了忙点头,说:“知道,知道,前些天我还听他们议论这事。 陛下如今崇奉道教,供奉三清是要用到灵柏熏猪的。” “熏猪用的灵柏都是由你们惜薪司精挑细选了送过去的,”薛姮照说,“但灵柏熏猪却并不好做,往年十头里出一头能上供桌的就不错了。今年雪多,怕是更难。” “薛姐姐,你连这个都知道。”林扶菲满眼的钦佩,“上头那些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说是都已经费了好几十头猪了,都没能做出好的来。 若是三日后还做不成,就要受责罚了。” “这事若是不成,御膳房的人当然首当其冲,可他们也会找借口托词,惜薪司只怕也要受连累。”薛姮照说,“你去找到方才你所说的那个庄姑姑,告诉她说你有个秘法,保证能做出一等一的熏猪来。” “真的有这法子吗?”林扶菲忙问。 “自然有,只是一般人不知道罢了。告诉你,到时候只用灵柏木的树枝,枝干不要超过你的手臂粗细,先烘个七成干。 熏猪的时候里头再加上闽南的火燔荔枝壳和云梦的青竹片,三成火七成烟,熏个一天一夜,期间把猪多转动几次,保证受热均匀,如此决无差错。” 薛姮照把详细的法子告诉给了林扶菲,又叮嘱她:“这件事你只对庄姑姑一个人说,告诉她这份功劳你让给她,她自然会问你为什么。 你就说为了换得她的庇佑,你别无他求,只想吃饱饭,少受欺负。 这是件大功劳,她一定会答应。 如果你直接告诉给了掌印太监,他自然也会记你一功。 但也不过是赏赐你一些东西,或者是稍微提拔一下你。你依旧不能够常同他接近,终是难以借力。 且下头管着你的人,必然会心生嫉妒,又或者认为你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将来难免想方设法打压你。你斗不过那些人的。 监工虽然直接管着你,但权力有限,护你不了多少。 并且怕你争功,还有可能先把你害了。 还是庄姑姑这样的人,可上可下。有她护着你,你在这里的日子不会太难过的。” “薛姐姐,这样大的功劳,你原本可以自己去得好处的,可是却给了我。”林扶菲哽咽着握紧了薛姮照的手,“我就知道,你是个最有善心的人。” “我这么做是因为以后还会用到你。”薛姮照收回了手,“以后你在庄姑姑跟前,多陪着小心。像他们这样的人,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早都变得孤僻乖张,不近人情。 其实最愿意使唤的,并不是聪明机灵的,而是你这样笨笨的。 你维护好了她,她不会让你吃亏的。” 薛姮照说完不再留恋,转身离开了。 林扶菲呆呆站在原地,甚至忘了送一送她。 只看着她青色的斗篷在寒风中翻飞,整个人飘飘摇摇,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第十三章 一计不成又一计 薛姮照还没回到蘼芜院,池素已经在半路上等她了。 接过食盒说:“这天真是的,又阴上来了,眼看着就要下雪。” 薛姮照也抬头看了看铅云密布的天,唇角微翘:“那可真是天助你我了。” 池素随即了然:“下雪天,还真是打猎的好日子。” 她们回去后将从林扶菲那里弄来的筷子一只只削尖,等到掌灯的时候都弄完了。 池素甩了甩酸痛的胳膊说:“好了,这些应该够用了。” “外头的雪下了有一阵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停。”薛姮照看了看窗外说。 “你说他们今晚还会来吗?”池素有些疑虑,“毕竟下了雪,如果他们怕留下痕迹,今晚应该不会来吧。” “他们一定会趁热打铁,昨晚听到咱们吓坏了,今天绝不会轻易放过。”薛姮照说,“如果今晚不来也没什么,天亮之前我们把陷阱收起来就是了。 另外他们想遮掩痕迹也简单得很,只需派几个人来,到这院子里随便走动走动,就能把之前的痕迹遮掩掉了。” “做陷阱这事儿我在行,你不必出去了,外头太冷了。”池素说,“放心吧!” 等池素从外头忙完了回来,她们也就吹熄了灯歇下了。 到了半夜,果然又响起了哭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但始终飘飘乎乎的。 池素记得薛姮照的叮嘱,装作惊惧的样子喊道:“那东西又来了!” 薛姮照也说:“冤有头债有主,又不是我们害的你,你不要总来惊扰我们!” 外头的人听见她们如此,自然得意起来,越发装得像了。 不但哭泣着,还呜呜咽咽地说道:“我好冤呐!我死的好冤呐!我不甘心啊!” 随即便闷哼一声,显然是不防备,踩到了削尖的竹筷上。 池素捂着嘴笑了一声,暗骂道:“活该!” 外头那人应该是痛得厉害,强忍着不发出声音,自然也没法再学鬼叫了。 “先别急着出去,”薛姮照拉住意图出去查看的池素说,“眼下还不能撕破脸,当心狗急跳墙。” 池素很听她的,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方才点起灯。 披了衣服推开门,只见窗下的白雪上淋淋漓漓一路的血迹,一直拖到门外去了。 “真是报应不爽!”池素把外头的东西都收进来,解气地说道。 “这么一来,他必然知道咱们是吓唬不住的了。”薛姮照侧躺在床上,头发解散了,青缎一般铺陈在枕席上,越发衬得一张脸小巧精致。 池素看着她不由得想起以前家里曾经有一只精巧的白玉碗,细腻温润,又薄如宣纸,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掉。 “依着你说,他们接下来会怎么样呢?”池素歪着头问,“这些筷子还留着吗?” “都烧掉吧!也算是添一把柴,今夜实在冷得很。”薛姮照把被子掖了掖,“好生睡吧,明日多半会有事。” 池素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她虽然没有薛姮照足智多谋,可早就打定了以不变应万变的主意。 人就是这样,既然打定了主意,便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第二天一早外头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但是已经把之前的血迹给掩盖住了。 有人早早过来打扫院子,从她们到这儿起,都是那几个人一直在这里打扫,他们什么话也不说,表情木然,好像是木偶一样。 等到打扫院子的人走了,钱三春跟前的小太监百顺走了来,板着脸向她们两个说道:“钱总管叫你们过去呢!麻利些,别拖拉。” 池素看了薛姮照一眼,那意思是说“还真让你料对了”。 说是钱三春找她们,却是邓宝出面。 只是这一次邓宝对她们却没有以前客气了。 “钱总管有事儿忙着,这话就由我来跟你们说吧。”邓宝坐在那里,手里托着一碗茶,“听说你们两个去了蘼芜院之后很是不安分,怎么?是打量着我们不能把你们怎么着吗?! 我再劝你们一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钱总管我们是出于怜香惜玉,没对你们动真格的,你们千万别以为自己有什么本事。 别的不说,蘼芜院近来丢了几样东西,你们一直在那儿值守,这可就是你们的责任! 如果交代不出来,便把你们送到慎刑司去。那个地方,别说是你们,就是三头六臂的哪吒,也得哭爹喊娘。” “怎么你的意思是要屈打成招吗?”池素反问,“别说蘼芜院没丢东西,便是丢东西了,也不只是我们两个的事。” “你少跟我争辩,有本事到慎行司说去!”邓宝不耐烦地一挥手,手里的茶泼出来一些,“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两个人,把她们带到慎刑司去!让她们长长见识!” 原来钱三春等人见她们迟迟不肯就范,于是便想出了这一招。 慎刑司是宫里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 进去的人几乎没有囫囵出来的,甚至有好些熬不过直接死在了里头。 便是侥幸逃出命来,也多是残的残,疯的疯。 薛池二人被押着去了慎刑司,里头恰好有几个宫女太监在里头受刑。 阴暗的监房里弥漫着血腥气和焦糊气,还有难以言明的混杂的恶臭。 “对太监用刑,你们不必看了,只看宫女的吧!”邓宝在身后冷冷地说。 那个宫女也不过二十岁上下,被绑在木架上,行刑的太监用一根大木棒反复击打她的小腹。 那宫女一声声惨叫着。 行刑的太监却坏笑道:“这个刑名唤作秃葫芦,是要把女人的子宫打得垂下来,堵住了孔道,好似挂了个葫芦。 受了这个刑的人,这辈子就残废了。永远也直不起腰来,走路的时候还会磨破出血。 肚子里好似揣了一块千年寒冰,尤其是阴天下雨,那滋味……真叫个生不如死! 我们对付宫女,最喜欢用这招!” 池素气得双目圆睁,薛姮照冷着脸,眸子里蓄满了寒意。 “你们两个也看见了。”邓宝阴恻恻低声道,“还是不肯答应么?” 池素还要说什么,被薛姮照拦住了:“副总管,容我们回去商量商量可好?” 第十四章 虚与委蛇缓一步 邓宝见薛姮照的态度有所缓和,便也不再步步紧逼。 换上了一副笑脸说道:“我就知道你们都不是笨人,何况钱总管的本意也是要提携二位的。” 从慎刑司出来,邓宝又吩咐手下的小太监:“去给两位姑娘准备些像样的早饭,一大早就过来了,还没吃饭吧?” “副总管费心了。”薛姮照一改往日的疏远冷淡,朝邓宝微微点了点头。 远远的,钱三春带着几个人走过来,他驼背缩颈,两条细腿捣啊捣的,真的很像鹌鹑。 不过他应该是在忙什么事情,并没有走近。 池素便拉起薛姮照快步走了。 回到蘼芜院,早饭已经摆在了桌子上,粟米红枣粥,水磨桂花糕,配着四碟精致小菜。 是她们入宫以来最好的一顿早饭。 池素还憋着一股气,闷声不吭的坐在床边。 薛姮照却叫她过去吃饭:“生气可不顶饿,快过来吃吧,不然一会儿就凉了。” “你倒说说,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池素问她。 “你的打算是什么?”薛姮照捏起一块洁白软糯的桂花糕问。 “我?”池素鼻子里冷哼一声说,“我绝不如他们的意就是了!大不了一死!” “是啊,大不了一死。”薛姮照咬了一口糕,微微眯了眯眼睛,“但绝不是我们死。” “你觉得我们还能翻过身来?”池素忙凑过去问。 “你也看出来了,钱三春他们至今还是留了一线,不和咱们撕破脸的。”薛姮照把嘴里的桂花糕咽下去后才不慌不忙地说道。 “可那有什么用啊?如果咱们不肯就范,他们迟早会撕破脸的。”池素的眼神又变得晦暗。 “你真是性子太急了些,要知道这世间事很多时候都是缓一缓就出了变数。”薛姮照用羹匙点着她笑言道,“在没撕破脸之前,你我大有可为。” 池素还想问到底怎么办,薛姮照却催促她赶紧把早饭吃了。 这边邓宝正在钱三春面前回话。 邓宝说:“依着我看那两个丫头应该是撑不住了,想来也是,就凭她们两个怎么和咱们相抗衡? 最一开始拗一拗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出身高,心气儿高。 所谓不见棺材不落泪,如今叫她们到慎刑司看过了,也该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 “那个薛姮照,很有几分头脑。”钱三春手里握着两颗铁核桃,轻轻敲着桌面说,“她真的肯答应?” “就算她聪明,能识破闹鬼是人装的,”邓宝嘿嘿一笑,“可终究逃不出咱们的手掌心儿去,随便安个罪名,就能毁了她。 就像总管说的,她不是没脑子的人,当时态度就明显松动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最好不过了。实则应承了咱们,她们也有好日子过,实在没什么好扭捏的。 当然了,还是要矜持一下的,女人么,还不都是那个样子。 那就给她们个台阶下吧,让她们再考虑两天。” “总管说的是,我想着这几天给她们些甜头儿。”邓宝又往前凑近了些说,“这不也算是给了她们台阶儿吗?” “你说的有理,她们呐以往都受宠惯了。如今一下子落在泥里,难免心里不痛快。 给她们些好处,好教她们知道在这宫里有人疼的滋味儿。”钱三春捻动着手里的铁核桃,把头向后仰起,靠在椅背上,一副胜券在握的悠闲神态。 “既然这样,那手下就去安排。”邓宝应声道,“提前给总管道喜了。” “你小子,我何喜之有啊?”钱三春原本在那里闭目养神,听见邓宝的话把眼睛睁开了。 邓宝笑了两声,说:“那两个姑娘愿意得您的提携,总管身边也有了知疼知热的人,此为一喜。 梁总管那头儿也乐意帮衬,您的职位不日便要升了。这是第二喜。” 钱三春当然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去讨好梁景,必然是对方也能给他好处。 邓宝在这里头,深知其中的门道。 钱三春听他说了出来,倒也没否认。 只是笑着说:“你未免有些太滑头了,告诉你吧,我若是升了,这个位置也轮不到别人,只能是你的。” “多谢总管,总管对我如同父母,邓宝我永生永世没齿不忘。”邓宝说着就跪了下去。 “快起来吧!”钱三春说,“我这人从来是这样,自己吃肉好歹也能让身边的人喝上汤。 你是个机灵的,年纪又轻,将来是有前途的。 等到我老了那天,求到你门前。你若记得今日的情分,那便是最好了。” “总管说的哪里话,但有用到我邓宝的地方,万死不辞!” 邓宝出去之后,春明从里间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钱三春看他一眼说:“你的脚伤还没好,在里头养着吧!” 春明陪着笑说:“师父放心,我这脚没什么事儿。 您不在这屋里的时候,八局那边过来人说,他们总管再有半个月就能回京了。” 八局总管太监周泓去江南办差去了,来回要两个多月,原定得就是年底回京。 “我算算时候也差不多了。”钱三春说,“周总管年纪大了,忙完这个差事也该退了。 等他回来,咱们要给他接风洗尘。你把这件事儿记住,提早准备着。” “师父放心,徒弟记着呢。”春明笑眯眯地答应了。 钱三春不再理他,因为他心里想着更要紧的事。 等到周泓回来,那件事可该办了。 太阳升得高了,薛姮照和池素并头坐在窗下,看那盆水仙新长出的花苞。 “这花原本都要死了,咱们来的这几天,你把它照顾得好,眼看着都能要开花儿了。”池素看着那一点点大的花苞说。 “外头谁来了?”薛姮照听到有脚步声。 池素推开门一看,是两个小太监,每人提着两个食盒,满面堆笑地问好,把食盒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到桌上,又是点心又是水果,还有一罐好茶叶。 “二位姑娘,这都是郭总管叫我们送过来的,请慢用。”说完小太监退了出去。 池素道:“这是什么?打完巴掌后的甜枣儿吗?还是引雀儿入笼的香饵哦?” “既然送来了,只管享用就是。”薛姮照来者不拒,“不用担心还不上人情。” 第十五章 人命系于孔明灯 蘼芜院很大,大部分屋子都上了锁。 只有那么一两间原来做库房的屋子,因为里头的东西都搬得差不多,并且锁头也坏了,所以只是虚挂在上面。 吃过饭后,薛姮照便和池素到那里去,寻了些竹篾纸张。 还有旧年堆放在那里的风筝,风筝骨都变形了,外头糊的纸也烂了,只把线轴拿了下来。 “你没事弄这些劳什骨子做什么?”池素一边忍住呛人的尘烟一边问,“这东西能有什么用?” “我想做灯笼,”薛姮照用手帕捂住口鼻说,“不然夜里头进出不方便。” 又一眼看见那边的竹根雕的笔筒里插着几只笔,就拿了过来说:“反正总是闲着没事,写写字,作作画也是好的。” 池素从来对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不在行,不过想着既然薛姮照喜欢,就由她去吧。 薛姮照又在附近翻出几样颜料,这些东西在不通文墨的人眼里真是不值一文。 所以便是想从这里顺点儿东西的人也瞧不上。 回到耳房,池素去烧水,薛姮照就在那里裁纸。 午后钱三春又打发人来,给她们一人送了件新棉衣。 薛恒照大大方方坐在那里写字,对送来的东西照收不误。 又说:“能不能跟上头说一说,给我们个小砂锅?有时候想要热一热粥和干粮,夜里常饿醒。” 送东西的小太监连忙说:“这个容易不用跟上头说,我回头就给你们找来。 如今夜太长,的确容易半夜饿醒。” 其实钱三春也并没有完全对她们放松戒心,叮嘱来送东西的小太监,留心看一看这两个人在做什么。 小太监回去禀告了,说薛姮照在写字,池素在喝茶。 “薛姑娘还取了竹篾说要自己做个灯笼,这不妨事吧?” “有闲情逸致舞文弄墨了,”钱三春停下手里转着的铁核桃,哼的笑了一声,“那就说明她心里不闹别扭了,不过嘛,为了以防万一,夜里还是要有人守在蘼芜院的门外,防止她们跑出去。” 白天值守的人多,她们根本出不了四司八局。 要防就得防晚上。 何况不光是这个时候,就是以前,蘼芜院的外头也终夜有人守着。 这座看似寥落冷清的宫殿,实则备受瞩目。 天黑以后,薛姮照坐在火盆边烤竹篾。 “你还真是要做灯笼啊。”池素见她已经扎出了灯笼的骨架,“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翻身的法子?这灯笼除了大一点儿,也没什么稀奇的了。” 薛姮照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低低道:“悄声,这东西可要紧,多少条人命系在上头呢。” “就这么个灯笼,能有多厉害?”池素知道薛姮照聪明,可让她相信一只灯笼就能要了谁的命,或是救了谁的命,她还真是没法儿信。 这一晚薛姮照将灯笼的骨架扎完,就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白天,她几乎都在睡觉,什么也没做。 池素想着她大约是昨晚扎灯笼累着了,招呼她把饭吃了再睡。 等到天又黑了,薛姮照方才起身。 “白天睡足了,晚上可怎么办?”池素笑着打趣她,“我还等着你的灯笼救命呢!” “你用砂锅把中午剩的糯米饭熬一熬,我要用那做浆糊。”薛姮照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 池素这人有一样好,她若是信了谁,哪怕不明白对方要她做什么,也照做不误。 当即就把砂锅坐在火上,糯米饭里加了水,慢慢地熬。 薛姮照又把扎好灯笼架子拿起来看了看,然后放在一旁。 到桌边研磨好颜料,然后铺开纸,在上头写写画画。 池素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也不知道她究竟写了些什么画了些什么。 她只是一心一意地熬米糊,手里拿一只竹筷,不厌其烦地在锅里一圈又一圈搅动着。 直到薛好照叫她:“你过来帮我一把。” 薛姮照已经画好了一幅画,池素认得上头画的是道德天尊。 刚画好的画不容易干,何况天气冷。薛姮照为了让画快些干,便和池素每人提着画的两角,放在火盆上烤。 “你这画儿画的可真传神。”池素就算不懂画,也觉得薛姮照画得好。 她祖母的书房里常年供着三清画像,也是出自名家手笔。 薛姮照的画让她觉得法相庄严,敬意油然而生。 烤干了这一张,薛姮照随后又画了原始天尊和灵宝天尊的画像。 然后又将这些画裱糊在灯笼上。 还剩一面空白,薛姮照提笔在上头写下三位的尊号。 灯笼做完,夜就已经很深了。 池素捶了捶酸麻的肩膀,问薛姮照:“做完了,接下来呢?”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薛姮照问她。 “知道啊,今天是腊月十六。”池素说。 “我先把话提前透给你,”薛姮照展颜一笑,向她勾手道,“且附耳过来。” 夜深得不见一丝星光,薛姮照和池素来到蘼芜院的东北角这个位置很隐蔽,能最大限度挡住监视的目光。 “这东西真能成吗?”池素冻得直发颤,声音也抖抖的。 “总是差不多,”薛姮照说,”今夜没有风,不用担心灯笼被刮跑。” 她俯下身,点燃灯笼里的蜡烛。 她做的灯笼大,里头足足放了三根蜡烛。 随着蜡烛燃烧,灯笼慢慢离地,轻飘飘地向上飞起。 原来她做的是一盏孔明灯。 三清画像被蜡烛照着,分外显眼。 薛姮照让池素握住线轴,一般的孔明灯是没有线的,可是她们的却有。 这自然是为了能把灯收回来。 巡夜的御林军刚刚过去不多久,等再转回来起码要四分之一个时辰以后。 这时间,足够孔明灯飞到她想要的高度了。 蘼芜院外,负责监视这里的人不敢懈怠的关注着门口的动静。 他们过度关注有没有人出入,完全忽略了半天空。 何况薛姮照她们所在的地方,本就是他们很难留意的方向。 孔明灯越飞越高,池素手里的线轴终于放尽了。 薛姮照仰头看着漆黑夜里唯一的光亮,默数着时间。 一刻钟后,远处响起来脚步声。 第十六章 深夜作法调兵将 随着脚步声渐近,薛姮照从池素手里接过线轴。 从容缓慢地往前院走去。 “咱们两个不会被抓去砍头吧?”池素问,说完还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你怕吗?要不你先躲到一边去。”薛姮照的眸子在微光的映照下光华熠熠,如佛前的琉璃灯盏。 池素把脸往旁边撇了一下说:“怕不怕有什么相干,我才不会一个人躲了。” 比起死,她更畏惧不讲道义的苟活。 “你觉得在这个地方,钱三春这起人像什么?”薛姮照仰着头,看孔明灯漂浮在空中。 她的脖颈修长优美,好似柔弱的花梗。 “像什么?”池素也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天说,“像是一大块黑云,把咱们头上的天都遮住了,还压得低,让人喘不过气来。” 薛姮照笑道:“你这比方确实恰当。那你可想过要驱散这片黑云,得用什么法子么?” “用什么法子?”池素被难住了,想了想说,“能有什么法子呢?要么太阳出来把它晒没了,要么大风刮起,把它吹散了。总之都不是你我能办到的。 你之前跟我说,放了这灯就有人来救咱们,可是真的?” “你这话说的对也不对。”薛姮照把手里的线轴稍微收了收,“虽然只有太阳和大风能对付得了乌云,难道咱们就不能作法呼风唤日?救咱们这不就来了么?” “你是说……”池素指了指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这些人……” 来的不止一拨人,最先进门的是巡夜的御林军,有十几个人。 他们进门的时候,薛姮照和池素也已经来到了正院。 “放肆!谁准你们在禁宫私自放灯?!不要命了么?!”御林军中有人断喝。 薛姮照看了一眼就知道说话的人不是这些人的头领,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年轻人才是。 于是她对着那人说:“大人,我夤夜放灯的确不合宫规,却是别有隐情……” 她话还未说完,之前那人又喝道:“既然知道不合规矩,那就是明知故犯!该捆了送去慎刑司!” “谁敢上前?”薛姮照指着头顶的孔明灯,“三清圣相在此,若有半点毁坏,便是大不敬罪! 我受福德正神托梦,要传话给陛下。谁敢阻拦,不怕重罚么?” “你还敢口出妄言!”那人说着便从队伍中走出,“明明是你玷辱神仙!” 皇帝如今信奉道教,迷恋长生,这事众人皆知。 敢有毁谤道教、不敬三清的,轻则受笞,重则免官,甚至杀头。 他们远远看见这灯,也不敢射落,畏惧的就是这个。 这时四司值夜的几个人也赶到了,气喘嘘嘘朝薛池二人说道:“要死了!还不快把灯放下!” 薛姮照看不都看他们,只说:“方才我说的话你们没听见吗?耽误了大事,谁承受得起?” “你分明是胡说八道!敢假借神仙愚弄众人,回头叫你知道厉害!”御林军那个人脾气暴躁,因薛姮照不受他的告诫,此时鼻子都要气歪了。 薛姮照慢慢收紧线,把孔明灯收回来提在手上,冷笑道:“分明是你不敬神仙,我都已经说了是福德正神托梦给我,你但凡虔诚,也该问问神仙告诉了我什么? 等我说完了,你们再去验证。 如果是我说了假话,很容易就被拆穿,惩治我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 你如今横栏竖挡不要我说出来,甚至口口声声要责罚我、杀了我。 分明是想截断神仙旨意,害陛下损功德!你是何居心?!” 那人果然被唬住了。 随后又来了两拨人,一拨是邓宝带着几个随从,另一拨是阳泽宫的三位太监。 阳泽宫是皇帝寝宫,这几个太监在那里供职,就算职位不高,也不是这宫里一般下人能比的。 所谓宰相门房三品官,就是这个道理了。 这三个太监进来,先朝御林军为首的那个年轻人问了安。 之后打头太监扯着尖细的嗓子朝薛姮照和邓宝等四司的人叫嚷道:“大晚上的,这是闹什么呢?!惊了圣驾你们都得掉脑袋!不知死的东西!” 皇帝守庚申,随从太监常常终夜不睡。 有太监夜里到屋外去,恰好看见西北半天上悬着个灯笼,连忙告诉了管事的,因此这几个人就来了。 邓宝连忙赔罪说:“张公公,真是对不起,我们一时失察。这两个宫女胡闹,回头我们一定严加责罚。” “张公公,您是陛下宫里的人?”薛姮照问。 “住口!”邓宝抢先喝止,“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本来是没有我说话的分,但我说的却是福德正神托梦要我说的。”薛姮照丝毫不退避,“如今陛下宫中来了人,我再不说更待何时?” “你这小丫头好大口气,告诉你,撒谎可没有好果子吃。”张公公眯起眼睛看着薛姮照说,“你闹出这么大动静,要是查出你撒谎可不好收场了。” “张公公放心,奴婢绝无虚言。”薛姮照指天发誓,“若我所说不实,叫三清永弃,人神厌之!” “世子爷,您看……”张公公自己不表态,反倒问那年轻人。 “叫她说。”年轻人仿佛憋了很久,这三个字说得又快又重,像扔石头一样。 他生着一张极俊俏的面庞,偏偏又是极冷的性子。 眼含三春水,眉结九秋霜。 泠泠然似月中玉树,飘逸逸如古涧芝兰。 “那你就说说吧!”张公公把双手交叠在身前,看着薛姮照说,“我们且听听。” “我昨夜在这院中上夜,做了一梦。梦里来了一位长着白胡子老神仙,他对我说,陛下福德深厚,又虔诚礼神。 因此神仙将降福泽于陛下,托我转置。” “这话便有些不通了,”张公公听了摇头,“既然如此,那神仙为何不直接去陛下梦里?非要托给你这不起眼的小宫女转告。” “我当时也由此疑问,遂在梦中问了出来。”薛姮照从容应对,“老神仙说,因陛下尘缘未尽,圣任未完,暂且不宜相见。 选中我,是因为我在这里值宿,且善绘三清画像。” “唔……这么一说,似乎也勉强说得过去。”张公公点了点头。 第十七章 别有洞天在井中 “老神仙说,这个月的十八日有月食,请陛下务必于密室内静卧三个时辰,酉时起,至子时止。” 薛姮照说完这些话,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要知道天象这东西可不是一般人能弄明白的,胆敢预言月食,万一错了,便是妖言惑众。 “来我梦中的这位老神仙自称是福德正神,他说这宫里有奸邪小人,背主丧德。 他作为一方土地,多年来得陛下礼祭,绝不能让这等败类逍遥猖狂,侵损陛下的圣德。” 众人都知道福德正神就是土地公,薛姮照说的话虽然有些玄,可在情理上也颇说得通。 “那神仙可告诉你小人是谁了吗?”张公公问。 “自然说了,”薛姮照点头,“他说只说出几个主犯来就够了,一来追查的时候自然可以顺藤摸瓜,二来也怕都说出来我记不住。” “哦,那都有谁?”张公公明显对这个更感兴趣。 “钱三春、邓宝还有宋春明。”薛姮照说出三个人来。 邓宝就在跟前,听薛姮照说到自己,立刻跳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胡说八道!含血喷人!大伙儿都不要听她的,她分明是对我们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薛姮照看着邓宝忽然就笑了:“副总管,这是神仙告诉我的,又不是我捏造的。” “放屁!你说神仙告诉你的,就真的是神仙告诉你的吗?! 你说你梦见了土地公,我还说我梦见了玉皇大帝呢!”邓宝眼里射出凶光,他早就觉得薛姮照这女人不是个好摆弄的。 “副总管你别急呀,听我把话说完。”相比于邓宝的气急败坏,薛姮照却是一派云淡风轻,“老神仙还告诉我说,这院子西北角的那口井里有证据。” 她一说出那口井来,邓宝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抵住了脉门。 看得出他极力想要保持镇定,却还是忍不住慌乱。 “胡说,那口井里能有什么?顶多是死过两个人罢了! 况且那里如今已经被封起来了,轻易动不得的。 万一放了什么邪祟出来,谁担待得起?!” “我原本也是不敢信的,要知道我一个卑微的小宫女,怎敢去招惹你们这些管事大太监?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可是在梦里,老神仙一再叮嘱我,要我这么做。 我想着今天既然是福德正神的寿诞,他又托梦给我,我总不能疏忽怠慢了。”薛姮照说,“如果那井里没有证据,就算是我胡说,尽管治我的罪好了。” 薛姮照大大方方把自己摆到了赌桌上。 民间俗语云,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薛姮照如今是一介小小宫女不假,可只要兵行险招,剑走偏锋,也能让钱三春等人脑袋搬家。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候,何况本就是三九节气。 而邓宝的额头上却涌出了粒粒汗珠。 在场的众人都不是傻子,见他如此,便知道薛姮照的话不是虚言。 “搜!”年轻头领挥了一下佩剑,随行的侍卫立刻朝院子的西北角奔去。 “且慢!且慢!那口井真的动不得呀!”邓宝着急忙慌地试图去阻拦,“就算是要动,也得请法师念了经才能动得,否则非同小可呀!” 之前那个一直朝薛姮照呼喝的侍卫一脚把邓宝踹倒在地,骂道:“少拿我们当猴耍!一块石板罢了,有什么动不得的!” 那个年轻头领则深深地看了薛姮照一眼,方才转身走开。 井口的石板很厚很重,足有五六百斤。 但御林军人多力大,很快就把石板移开了。 井口黑漆漆的,像一只盲眼。 有人丢了只火把下去,好一会儿才听见火把落地的声音。 “井底有好几口箱子!”扒在井口的御林军喊道,“火把没熄,人能下去。” 接下来便是乱着找绳索、缒了人下井。 池素忍不住好奇,也跟过去瞧热闹。 薛姮照紧了紧披风,有些无奈地跟过去。 邓宝站在一边,咬紧了牙,半边脸都扭曲了。 他看着薛姮照,像毒蛇看着紫鹞,眼里尽是不甘、恐惧和恨意。 薛姮照冷冷回视,除了不屑还是不屑。 她从未将邓宝这些人放在眼里,因为他们根本不配做自己的对手。 邓宝的瞳孔忽地缩紧,几乎与此同时,薛姮照喊了一声:“不好!邓宝要自尽!” 果然邓宝猛地冲向旁边的石阶,显然是要把头撞上去。 御林军的年轻头领应变神速,一把扯住了邓宝,将他朝空地上摔了出去! “捆起来!”他还是言简意赅,不肯多说一句话。 邓宝被摔得险些断气,在地上缩成一团,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随即邓宝和他带来的人都被捆了起来。 再之后便是井底的箱子被一只一只拉了上来,一共有四只。 都锁的严实,可还是被砸开了。 几十只灯笼照着,箱子盖打开,里头满满的金银珠玉,还有古玩首饰。 这些都是宫里珍品,件件价值不菲。 “这不是之前失窃那批东西吗?有蘼芜院的,还有东宫……” 因废太子案,宫中的确有一段日子混乱不堪。 那时丢失了不少东西,但一来互相推诿,二来关键之人死的死疯的疯,无从对证。 众人都以为这些东西早已流到宫外去了,却不料还在宫里。 藏东西的人也正是钻了这些空子。 “如此,我的事算是完了吧!”薛姮照轻轻一句话,将众人从震惊中拉回来,“可能回去了么?” 没人回应她,薛姮照便施施然转身离去。 张公公随后追上来,笑眯眯地看着薛姮照问:“小姑娘,你是新入宫的?” “回张公公的话,奴婢是罪臣之女,冬至那日入宫的。”薛姮照毫不避讳。 “原来是这样,”张公公打了个哈哈,“既然这井里真的有东西,那么你之前说的月食的事想来也不是虚言了。” “这是梦里神仙告诉我的,我说了出来就算完事了。”薛姮照说。 “如果是真的,那你可就立了功啊。”张公公看着薛姮照的眼睛,脸上的笑意还在,眼里却满是猜测打量。 “张公公,不如这个功劳给你吧!神仙还说了,我受难未满,须安守本分,一步登天的事切不可做,否则必有灾殃。”薛姮照浅笑着说,“可使得吗?” 第十八章 心较比干多一窍 “这……怕是不大好吧。”张公公有些迟疑,“那些人都听见了,是神仙托梦给你的。” “神仙在梦里也说了这功劳不能归我,就当公公您帮我个忙吧! 便是有人说什么,也有我作证,不会让公公为难的。”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把这样大的功劳给了我,我一定会记你人情的。”张公公把这件事在心里过了几个过,觉得可以应下来。 “公公您是个有慈悲心的,既然如此,我倒想跟您讨个人情,”薛姮照说。 “你说。”张公公应道。 “这里有个叫石点金的公公,还有他师父佘公公。若是可以,还请公公提携提携他们二位。姮照在这里多谢您了。”薛姮照说完敛衽施礼。 “好说,好说,”张公公点头微笑,“我这人向来是懂得投桃报李的。” 薛姮照自己不要好处,却念着石点金师徒俩对她们的照顾。 院子里还要乱一阵子,薛姮照已然没有心思管了。 她现在困倦得很,只想好好睡一觉。 回到屋子里,池素扯住薛姮照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那口井里有东西?” “你先别问我这些,让我睡一觉吧!”薛姮照说完就钻进了被子里。 等她再睁开眼睛是被太阳晃醒的。 池素蹲在床边,脸正对着她,贴得很近。 “你做什么?”薛姮照皱眉,“怪吓人的。” “你也会害怕么?”池素惊奇道,“这真是新鲜奇闻。” 薛姮照不理会她的调侃,慢慢起身。 “大小姐,饭已经备好了,快请用膳吧!”池素笑嘻嘻地把她拉到桌子旁,“我叫他们晚些送来的,知道你必要晚起。” “都快到正午了,”薛姮照往外头看了看说,“我的确是睡了很久。” “告诉你吧!钱三春投井死了。”尽管池素已经把声音压低了,可还是压不住语气中的激动。 “投井?没人看着他吗?”薛姮照平静无波,既不惊奇也不懊恼。 “不是蘼芜院的这口井,”池素说,“是他自己院子后头的那口井,平日里他专用那口井里的水泡茶。” 原来蘼芜院的事败露之后,钱三春得了信,知道自己好不了。 他清楚,如果自己受审的话,绝对会生不如死。 何况这里头牵扯的人太多,他招也不是,不招也不是。 于是干脆寻了自尽。 自古以来,跳河的人能救得起,跳井的人多半不得活。 因为井口狭窄,人无法下去施救,只能往下丢绳子或吊桶, 如果落井的人死意已决,不肯自救,那是必死无疑的。 “他这一死,倒是便宜了某些人。”薛姮照冷笑,“那些人尽可以把责任都往他身上推了。” “那就是他们狗咬狗的事了,”池素不屑地撇了撇嘴说,“对于我而言这就够了,钱鹌鹑死了,邓宝他们被押了起来,再没有人为难我了。” 然后她郑重看着薛姮照说:“姮照,这件事是你救了我。对我而言是莫大的恩情,从今而后,只要我活一天,便永远记得。 以后但有用到我的地方,只要你开口,刀山火海我也去。” “何必如此,我也是为了自救。”薛姮照说,“你不必对我多么感激,如果只是你自己遇到了这样的事,我是不会伸手的。” “你这人,好像是对人好犯罪似的,”池素不管她,“就算如你所说,你终究还是救了我。 在我这里你就是恩人,其他的我才不管!” “那就随便你吧!”薛姮照不在说话,细嚼慢咽地吃起饭来。 等她吃完了,池素给她倒了杯漱口的水,笑嘻嘻道:“现在你睡也睡足了,吃也吃饱了。可能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你想知道什么?”薛姮照用手帕轻轻拭了拭唇角问。 “别的我都能猜出个大概,唯独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那个井里有东西的?昨晚我一夜没睡,光想这个了。”池素凑近了,晃着她的胳膊问。 “其实我早对这里起了疑心,因为我根本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什么凶宅。 哪一座寝宫不死人?比刘贵人冤枉、比刘贵人刚烈而横死的人多了去了,为什么不见别的寝宫闹鬼? 等我们到这里来之后,我的疑心越发重了。 这里打扫得格外勤快,这当然是反常的。 既然这里已经没有人住了,更不会有什么人来,每日里悉心打扫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遮掩某些痕迹。 这个地方紧邻着四司八局,刘贵人没了之后,这里就彻底交由他们管了。 而把这里弄成凶宅,当然不会只是为了吓唬人那么简单。 要知道他们整人的法子多了去了,犯不上如此大费周章。 所以我就想着他们把这个地方变得人人不敢靠近,必然另有目的。 他们当然不是为了驱赶谁,而是为了隐瞒某些事情或者某些东西。 前些日子我跟石公公说话的时候,得知宫里头曾经丢了东西。 我于是就想着这地方其实是个绝佳的藏匿地,既在他们的管辖中,闲杂人又轻易不会到这里来。 石公公也说这院子里最凶的两个地方,一个是正殿,一个就是那口井了。 而正殿多半不是他们藏东西的地方,因为太引人注目,也容易留下痕迹。 还是那口井更合适,因为它本身的位置就很隐蔽。而且因为接连死过两个人,一般人都不敢靠近。 把东西藏在里头,上面再拿石板压上,可以说要多严密有多严密。 还能避免个别人偷拿,因为那块石板人少了根本挪不动。 等到有合适的机会,他们几个人再合伙挪开石板,或是就地分赃,或是带出宫去再分。” “原来是这样,你心思太细了,可是我想着他们为什么当初不直接带出宫去呢?”池素又问。 “可能是为了避风头,也可能是因为灯下黑,甚至是因为当时来不及分赃,只好想了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薛姮照说,“如果是最后一个的话,钱三春必定还有别的同党,而那个同党此时不在宫中。” 第十九章 百年难遇痴情种 听薛姮照说完了这些,池素不禁长叹道:“这可真是人心叵测,鬼蜮万端。 难怪早就听说这深宫之中步步惊心,似我这般蠢笨的,什么时候被人算计死了,尚且还在梦中。” 如果这里头的事薛姮照不跟她细说,她是打死也想不出个头绪来的。 等知道了真相,又觉得遍体生寒。 炭盆上的水开了,薛姮照提起水壶,给自己沏了一碗茶。 茶烟袅袅,把薛姮照精巧的面容也氤氲得朦胧缥缈。 给她们的没有好茶叶,都是些陈年的茶沫。一冲水漂得满碗,要用盖子撇好一会儿才能喝。 池素又说:“昨儿夜里那个侍卫头领,你可认得他吗?” 薛姮照摇头:“我常年不在京中,便是各家的小姐太太尚且不识,又何况男子?” “我倒是认得,他叫玉孤明,是定国公和广陵公主的独子,也是当今陛下的外甥。 之前金玉娥她们百般谋求去了的桐安宫,那里的容太妃便是他的亲外祖母了。” 池素说着忽然又笑了:“你算是和他打过照面了,我且问你,你可瞧出他身上有什么毛病了没有?” “除了说话冲一点外,倒也没看出什么明显的毛病,除非他有隐疾。”薛姮照说。 “哈哈,就说你冰雪聪明,还真让你看出来了。”池素笑着拍了一下手,“他的确自幼就有口吃的毛病,只是不严重。 他也养成了习惯,凡是要说出口的话,必定在心里掂量几个来回,而且力求字句简短。 因此不知道的人也看不出他口吃,只是以为他说话就是那个样子。” “这倒也是个法子。”薛姮照莞尔一笑,“男人话多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他倒是不惹人厌。” “我家中的几位兄长和他多少有些往来,我之前曾经远远见过他一两回。 大夏国想要嫁给他的女子数都数不过来,之前我的一个表姐就对他芳心暗许,可终究只是一场落花心事罢了。 如今我们各家都被罢官夺爵,更是云泥之别,想也不敢想了。”池素说完神情黯然。 她伤感的不是表姐与玉孤明从此无缘,因为二人本来也不大可能有结果。 而是叹惋家族落寞,命运多舛。 想她表姐,若是没有这场劫难,就算是不能嫁给心上人玉孤明,也能厮配高门子弟,衣食无忧过一生。 而如今却是流放沙门,非诏不得回京。 就怕他们现在都还没有走到流放的地方,路上风雪无情,不知要经受多少磋磨。 薛姮照知道她在为何叹息,也不点破,只说:“也不必太过沮丧了,世事如棋,往往输赢难料。何况人生苦短,要学会苦中作乐才是。” “说的是,我便是愁得满头白发,终究无益。 还不如放开怀抱,能乐一时是一时。”池素释然一笑,薛姮照虽然性子冷淡,却是个达观的,“再跟你说件那位世子爷的趣事。按理说他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可偏偏有些痴病。 什么都要用旧了的,跟着的人便是打小儿跟在身边的,不许换掉。 使用的东西也是,小时候玩儿过的玩意儿,就算破的不成样子了,也必须留着。 最好笑的是,他五岁时的冬至宴上,陛下赏给他一颗淮南进贡的金桔。 他就拿在手上把玩,一直不肯吃,更不肯扔。直到那果子风干了,他还是不肯丢弃。 足的用个小木匣装起来,还要隔些日子拿出来瞧瞧。 我家三哥就曾经看过,回来跟我们说,那东西已经干缩得不成样子了,世子爷竟还拿当宝贝。 人都说他必然是个长情的人,若是他看中了谁家的姑娘,那必然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薛姮照听了却忍不住恶寒,说道:“万一人家不喜欢他,他难道还要强娶人家不成?” 她自认为天生薄情寡义,最怕这样痴心死性到一塌糊涂的人。 池素正要往下说,只听外头有声音不高不低地问道:“薛姐姐,池姐姐,你们都在吗?” 来的人是林扶菲。 她今日格外高兴,从入宫以来还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一进门就把一大堆东西放在了桌上,有吃的,还有用的。 “你这是发达了?”池素打开食盒,里头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芋头蒸肉。 “这都是托薛姐姐的福。”林扶菲的脸因激动和快走变得红彤彤的,“她交给我那法子真的管用,御膳房烧出了顶好的熏猪,而且一下子三头。 圣上龙颜大悦,把下头的人都赏了。因那日正是福德正神的寿诞,众人便说是神仙降福,方能如此。” “那你都得了什么赏赐?”池素问她。 “我得了两串钱,还有一身新衣裳。最要紧的是庄姑姑把我的差事调动了,一概杂活儿累活儿都不用我干,专管着每日里往册子上计数。” “这个差事确实好,领的钱还多。”池素也很替她高兴。 “这多亏了薛姐姐,要是没有她我还是那个小催巴呢。”林扶菲缩了缩脖子笑嘻嘻说。 然后又说:“钱总管竟然死了,真是吓死人。我恍惚听说从这院子里起出赃物来了,你们可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我们睡得死,不知道究竟怎么了。”薛姮照轻描淡写道,“再说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大概也住不长了。” 林扶菲没有再多问,她更多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 又坐下说了几句闲话,林扶菲起身告辞:“我得走了,那边还有事呢。别让人家以为我得意忘形。” “快去吧,什么时候有空了咱们再聚就是。”池素说,“不必急在这一时。” 她走后没多久,便有人过来告诉薛姮照和池素从这里搬出去。 两人收拾好了东西,从住了好些天的耳房走出来。 此时天空湛碧,没一丝云彩。 池素忽然就笑了,叫着薛姮照的名字说:“这天也知道应景,从咱们入宫起便是阴天多晴天少,如今咱们头顶上的乌云没了,天也晴了。” 第二十章 喜事相连多酬谢 腊月十八,果然月食。 二十二日,天气晴好,屋脊上的雪都晒化了,顺着檐头滴落下来,院子里到处都是湿的。 薛姮照和池素如今不在蘼芜院住了,但因为四司这边乱着,也没人给她们派活计。 此时二人正在一个小院子里看着雀儿喝地上融化的雪水,尾翎子一翘一翘的。 叽叽喳喳的声音并不聒噪,反倒给这院子添了几分热闹。 薛姮照一边把早上剩的半块干粮掰碎了喂那几只雀儿,一边懒懒地晒着太阳。 她这几日稍微有些伤风,好在并不严重。 张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进门的时候,池素先看见了,忙站起身,又把薛姮照也拉了起来。 张公公笑眯眯地说:“二位今日好闲情啊!我来四司传旨,顺便过来看看二位。” “多谢张公公惦记,劳动您亲自来,实在有些过意不去。”薛姮照微笑着行礼,池素也连声道辛苦。 “把东西放下你们到外头去等吧!”张公公吩咐身后的两个小太监。 然后又笑着对薛池二人说:“这是些吃的用的,是我送给你们的。” “张公公,叫您破费了。”池素说。 张公公把头摇了一摇,说:“你们二位不用跟我客气,这是我该谢你们的。 因为月食的事,圣上赏赐了我,实则我给你们的这些礼物多少有些简薄了。 你们不知道,近来圣心顺遂,龙颜大悦,所以我们这些跟前的人都得了赏赐。 祭祀用的灵柏熏猪比以往任何一年的都好,又避过了月食,这都是圣上虔心奉道所得的吉兆。 因此我便顺带着向商总管提了佘公公和他徒弟的事,今日过来就是传旨提拔他们的。” 薛姮照一听便知道了,张公公也并没有独揽这份功劳,他也没有越过自己的上级去。 商启言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没人敢跟他玩花活儿。 “虽然没能给他们师徒太大的官职,不过总是比以前强了不少,有他们照应着你们二位,日子总是会好过些。 以后若是遇见什么为难的事,可以跟我说。我若是能解决,必然不会推辞。” 张公公这人能在御前伺候,就绝不是个简单的角色,做事说话那叫一个滴水不漏。 薛姮照把功劳给了他,他回过头来报答,叫人说不出什么来。 送走张公公后,没过多久,石点金就笑眯眯地跑来了。 池素不等他张口就逗他:“恭喜石公公,贺喜石公公。” 石点金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池姑娘别打趣我,我是来道谢的。” 然后郑重地朝薛姮照施了一礼,说:“薛姑娘,池姑娘,张公公都跟我们说了。如今我们师徒俩能挣出些头脸来,都是姑娘在张公公面前说了话。 我师父本要亲自来的,却被一众道喜的人给截住了脱不开身。 又想着张公公叮嘱了这事儿不能外传,所以就打发我先来了。” “石公公不必多礼,我们当初受人欺辱的时候,也多得你们的照拂。”薛姮照回应道,“但不知你们都得了什么官职?” “我师父被任命去宝鈔司做佥书,我做那里的管事。”石点金说,“同以前相比,实在强了不是一半点,这都是托二位姑娘的福。” 宝钞司是四司之一,专管制作粗细草纸的。 “你们师徒二人都是勤谨能干又与人为善的,如今这差事也不过是个进身之阶,相信要不了多久还能再往上升一升。”薛姮照说,“快回去吧!你师父那头必然还有很多事要应酬,你在身边也能帮一帮他。” 石点金听了就说:“姑娘说的是,那我先回去了,回头再好好谢您。” 石点金年纪虽然不大,却是个机灵的。 钱三春多年以来在四司只手遮天,多少人想要扳他都没扳倒,谁又能相信,他竟然栽在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手里。 如果薛姮照在这里没起多大作用,那么张公公绝对不会对他们说那样的话。 原来他们但是觉得薛姮照与众不同,如今看来城府手段的确非常人可比。 等到石点金回去,贺喜的人还没散。 见了他也向他道喜,石点金满脸堆笑着回应,给众人倒茶。 好容易人散了,师徒二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你去那边道过谢了?”佘公公问。 石点金一边往漱盂里倒残茶,一边向他师父说道:“去过了,薛姑娘问咱们都升了什么职,还向咱们道喜呢!” “说起来惭愧,并没有帮过人家多少,人家回的这份人情可实在太重了。”佘公公说。 “我也是这么说呢,薛姑娘还是往常那样,只说这是咱们应得的。”石点金说,“我是想着还是师父您老人家教训得是,您常跟我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薛姑娘这里可真是无心插柳的事,只是看着她们两个怪可怜,给人家送了几顿饭,提醒了几句而已。” “看看这时候也该预备饭了,你到伙房去,咱们自己出钱,叮嘱灶上做几样精致的饭菜送过去。”佘公公嘱咐道。 “那好,我这就过去,这些茶碗您别动,等我回来再洗。”石点金说着忙忙擦干净手走了出去。 在这宫里,御膳房是管皇上和妃嫔们饮馔的地方, 至于宫女和太监们吃饭,都归当差地方的伙房管。 四司原本有四个伙房,每司一个。 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又多了个小厨房。 是专给总管太监做饭的。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池素笑着对薛姮照说:“怪不得人家都说兔子随着月亮走----沾好人的光,我如今跟着你隔三差五就能吃香喝辣。” “这里头也有你的功劳。”薛姮照说。 池素听了又是笑又是摇头,说道:“罢!罢!刮风下雨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还是知道的。 我顶多不过是个打下手的,得多大的脸才往自己身上贴金?” 又过了两日,石点金跑了过来,说:“我师父在宝鈔司给二位安排了差事,因为手头的权利有限,眼下只给二位安排了分细纸的活儿。 我师父说了,让二位耐烦些,等以后有了机会,再谋更好的。” 第二十一章 穿针引线绣荷包 薛姮照和池素于是去了宝钞司做分纸宫女。 这活计除了琐碎些,别的都还好。 宫里的草纸也分三六九等,最上等的专供皇上皇后还有容太妃用。 容太妃是皇上的亲姨母,待遇自然不是一般太妃能比的。 况且太后没了,皇上便把她视作母亲。 她们每日里将这些细纸挑选好,再由送纸太监送往各宫中,交给管净近侍。 池素抬起头,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脖颈,向薛恒照说道:“低了这半日的头,你脖子不酸吗?” “是你赶得太急了,”薛恒照慢条斯理地翻着纸说,“时间久了何止脖子酸,还会头晕呢。” “难怪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池素自嘲地一笑说,“我这急性子做什么都慢不下来。” 薛姮照朝她挑了挑眉,又轻轻摇了摇头说:“别的还罢了,嘴别太急。” 池素闻言,立刻捂住嘴,朝四周看了看,虽然有几个太监,幸而离得都比较远,应该也没听见。 方才她说了一句“江山易改”,这句话在宫里可是犯忌讳的。 “我真是昏了头了,”池素懊恼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再不长记性迟早要惹祸。” 薛姮照一笑没再说话,池素虽然不精明,可是能知错就改,这也算难得。 池素又说:“我早起忘了跟你说,夜里头做了个梦。梦见我在摘花,好大一座花园子……” 正说着,石点金乐呵呵地跑了过来,这些日子他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来到二人跟前说道:“刚才上头来人说,因临近年关,针工局那边缺人手,总管们便商议着把各处的宫女调一些过去。 说了是借用,忙完年前年后还是发还原处。 特意点了你们一起进宫的这些人,除了去桐安宫那两位和惜薪司管事的那位,其余人都要过去。” “是要我们过去做针线?”池素问。 “自然是的,你们这些人出身高,针线活想必都差不了。”石点金说,“虽说有些累,但工钱赏钱也多,其实不吃亏。” 大夏风俗从来如此,便是门第再高,女眷们也要常习女红,就好比男子都以习武读书为正务。 相亲的时候都要看针线,这规矩从没变过。 若是哪家小姐针线粗陋,是要被人耻笑的。 因此就连池素这样的性子,在家里一个月也得有二十天在做针线。 她母亲还要隔几日就查她的绣活儿。 针工局隶属八局,她们一起进宫这五十人,有几个一开始就被分派到了这里,比如曲玲珑。 薛姮照等人到了这里,顶头管着她们的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宫女,人称麻姑姑,平日里负责监工。 她们这屋子单管着绣荷包,这是为了从初一到十五帝后嫔妃们赏人用的。 这半个月有好几场宫宴,凡是品级和爵位够的臣子和家眷都要入宫赴宴。 宫里的主子们会给这些人赐荷包,身边服侍的人也会得。 因此这些荷包也称赐福荷包,配着银作局年底赶制的各色花样的小金银锞子,每个里头最多装四个。 荷包不大,金银锞子都是一二两重,只是图个彩头。 麻姑姑再往上就是胡嬷嬷,她原是宫里的绣娘,年纪大了眼睛发花,针线是拿不得了,所幸前头那几十年路铺得还成,就做了这里的管事嬷嬷。 麻姑姑认她做了干娘,这在宫里也是司空见惯了的。 “别当这东西只是玩物就不上心,告诉你们,凡是进上的东西,哪怕再细小,也容不得半丝马虎。”胡嬷嬷眼神不济,总是眯缝着眼,“也别觉着你不是这儿的人,心里头就觉得稀松平常。便是在我手底下做一天,就得由我管。 这差事做好了有赏,若是出了差错,仔细数数你们身上有几层皮够揭!” 胡嬷嬷训完了话,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麻姑姑连忙把旁边的水罐子递给她。 胡嬷嬷经常口干,因此总是随身带着水罐,茶碗是不够用的。 胡嬷嬷喝了两口水,朝麻姑姑一抬下巴。 麻姑姑会意,向众人说:“从现在起,每人每天至少做六个荷包,多做有赏,做不够或是做坏了的不许吃饭,还要描赔。 荷包的样子,你们每个人面前都有打样,至于上头绣的花样,倒没有规定的样式。 不过都得是吉祥寓意的,什么和合如意、平安富贵、万字福寿都可,样式越多越好。” 每个荷包虽然也不不过手掌大小,可又要绣花,又要缝制,其实颇费功夫。 以前她们在家里做针线,这么一个荷包一般要三天左右才能做完。 如今一天就要做完六个,那可真是别想有一会儿闲着。 “先别急着动手做,都用热水把手烫了,用香荳面儿好好洗洗,再拿抹上手脂。”麻姑姑见有人伸手忙喝止,“你们的手做了几个月的粗活儿,手皮糙得很,刮坏了绸子可就糟了。” 众人听了又忙去洗手。 麻姑姑又伏低了身子向胡嬷嬷说道:“您先回去歇着吧!这些毛丫头有我看着就成,您老歇够了再过来瞧也是一样的。” 胡嬷嬷听说喉咙里的痰响了两声,扶着旁边的小宫女站起身来说道:“我也该回去吃药了,这些人刚来,生马驹子似的,你可得把她们看好了。 人是苦虫,不打不行。若是敢有咬群的,须得好好惩治惩治。” “您说得是,我记住了。”麻姑姑对着胡嬷嬷满脸是笑,转过来向着众人,那脸就像是三九天屋檐下倒挂的冰溜子似的,又长又冷。 “少在我面前弄奸耍滑,这活计能好好的完事了,皆大欢喜。若是不能,管教你们的贱骨头再轻二斤!” 胡嬷嬷回到房中,刚要吃药,便有人在门外叫道:“胡嬷嬷可在吗?周总管请你过去有话说。” 胡嬷嬷听了,连药也顾不得吃,连忙应道:“好说好说,这就过去。” 周总管就是八局的总管太监周泓,他前两个月出宫办事去了,这才刚回宫。 胡嬷嬷也只管着针功局的一个坊,周泓对她而言可算的上是一尊大佛。 偏偏周泓的绰号就是笑面佛。 第二十二章 新仇旧恨两相交 胡嬷嬷来到周泓这里,进了门正要问安,就被拦住了:“胡大姐,你是这宫里的老人儿了。咱们相识了几十年,还这么客气干什么。 都是老天拔地的人了,什么礼数尽可免了吧!快坐下。” 周泓生着一张大圆脸,慈眉象眼淡眉毛,对谁都和蔼可亲。 在他手底下当差的人,多少年没见他发怒过。 “要不是手头的事实在太忙,早该过来给周总管您请安的。”胡嬷嬷没有就坐,笑着说,“您这几个月可够辛苦的,这个年纪还当年轻人使唤呐!” “为圣上办差是咱们的福分,只要是能办得动,哪管什么辛苦不辛苦。”周泓又一次请胡嬷嬷坐下,“快坐下吧,老姐姐。我从南边儿回来,带了点儿那边的土产,一会儿叫小幺儿给你送过去。 我记得你是吴江人,特意路过的时候买了些米酒和熏豆茶。 咱们呐都是没根儿的人,虽说已经回不去了,可心里呀总是有那么点儿斩不断的念想。” “周总管,您可真是个有心的人。”胡嬷嬷一边用手绢子擦着眼泪一边唏嘘道,“我十四岁入宫,到如今整整四十年啦。 我打小儿没了爹娘,哥哥嫂子狠心,把我送到这儿来,为的是我进了宫,哥哥就不必再服徭役了。 我到这时候还常常梦见在湖里菜菱角莼菜呢!唉!回不去喽!” 按理说一般的宫女在二十五岁以后会被放出宫去,可以回老家,也可以自己找地方安身。 但像胡嬷嬷这样在宫里熬到五六十岁的也有不少。 这样的人通常都不会再回老家去了,因为家里的亲人早已凋零失散,就算还有子侄辈,往往指望不上。 若是有钱傍身还好过一些,买处宅子,再弄上几个下人,日子颇能过得去。 要是没钱,就只能发到浣衣局去。 浣衣局虽然也属八局,但并不在皇城内。 而是单辟了地界儿,盖了房舍,专用来安置年老及罢废的宫人。 落到这里的人,活得尚且不如猪狗。 “可不是嘛,想起来都是伤心事。”周泓也陪着她叹息,“我原本的出身虽然比你好些,可遭遇也比你惨。 当初我家里的父兄被斩首,我因为年幼免去一死,净身入宫做了太监。 现在一想,真像一场梦一样。” 胡嬷嬷当然知道,周家当年是卷进了科场舞弊案,这可是震惊大夏朝野的案子。 是要写在史书里,成百上千年后还要被人反复提起。 胡嬷嬷陪着他落了几滴泪,说:“这都是造化弄人,天作人受。” 这时从外头进来一个太监,向周泓说道:“总管,荣华宫梁总管要见您,说是要商量明年正月贵妃册封的事。” 周泓听了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还不忘向胡嬷嬷说道:“胡大姐,失陪了。” 胡嬷嬷赶紧站起身来说:“总管您快忙着去!我这也回去了。” 周泓把身边的一个太监留下来,吩咐他:“你好生把胡嬷嬷送回去,东西别忘了带着。” 那个太监生得瘦小伶俐,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实则他已经年近四十,只是长得少相。 他是周泓的心腹,是周泓一手调教和提拔起来的,名叫刘权。 胡嬷嬷陪笑道:“刘公公,真是生受你了。” 刘权这人眼里有活儿,嘴里有话,笑着说:“瞧您说的,我们都是你们手底下长起来的毛猴子,孝敬您老不是应该应分的嘛!” 说着提了东西,陪着胡嬷嬷慢慢往回走。 “线儿,你前头走着给嬷嬷沏碗热茶去,天儿冷呢,灌一肚子冷风。”刘权对郭嬷嬷跟前的小宫女说。 “去吧!看看炭盆里的碳烧得差不多了再添上些。”胡嬷嬷喘息着说。 她有咳喘病,天冷的时候总犯病。 “嬷嬷,这几个月我随师父办事也不在宫里,回来听说有一批被革职流放大臣的家眷进宫当差来了?” “是有这么档子,现在那帮人不是都来针工局做活了么。”胡嬷嬷点头。 “里头好像是有薛家的姑娘吧?想当初他祖父薛昶任大理寺卿时正是判的我师父家的案子。”刘权说,“若不是他自以为秉公执法,我师父家也不至于那么惨。” “是啊,那薛家曾经威风过一阵子。”胡嬷嬷人老成精,不用刘权把话说得太明白,“薛家的姑娘,我刚刚也见过了。美人灯儿似的,风吹吹就能坏掉。” “那就有劳嬷嬷了。”刘权作了一揖说。 等胡嬷嬷回去药已经凉了,又让服侍她的小宫女拿去热了,端给自己喝。 刘权把东西放下也就告辞了。 钱三春的事,主审的人也疑心过八局参与其中。 周泓不在宫里,便把副总管吕双喜叫过去审。 吕双喜咬死不知情,虽然受了刑也不改口。 况且四司的人也没招供说这事八局也曾参与其中,且蘼芜院一直是四司的人在看守洒扫。 还有一层,八局总管周泓资历更深,人缘极佳,他又快退了,人们便都想着他犯不上铤而走险,所以也就到此为止,不再追究了。 实则偷藏财宝的事还是周泓起的头儿,只是他自己手不沾腥,全交给钱三春去做。 他躲在后头出谋划策,同时也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他这人心思缜密,常想万一,从不敢有半分侥幸。 所以早就做了退步抽身的打算,这事虽然闹得沸沸扬扬,却不曾沾染到他。 然而就算是全身而退,他还是受了损失。 那三箱珠宝里有一箱是他的,那可都是宫里的宝贝。 他早就在江南给自己置办好了宅子,密室里金丝楠的博古架上都已经给这些宝贝留好了位置。 可回宫来却发现这些东西都被查了出来,他怎肯甘心? 虽然别人不太知道薛姮照在这里头都做了些什么,可周泓却一清二楚。 他本就视薛家如雠仇,如今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就绝不能放薛姮照好过。 笑面佛只是表面,如果他真是这样,早不知道死了几回了。 佛爷面孔罗刹手段,这才是真正的周泓。 第二十三章 小人戚戚弄口舌 薛姮照在这些人中做针线活儿算是慢的。 她常年在祖母身边,老太太溺爱,未免把她养得娇惰了些。 因为要赶工,掌灯时会让她们吃一顿饭,然后接着做活,直到二更天以后才准睡觉。 “周总管说了,这年节下的,谁都不易,叫伙房给你们做些扛饿的饭食,”胡嬷嬷缺了两颗牙,说话有些跑风,不过她说话慢,倒也不失沉稳,“不过也别吃得太饱,当心瞌睡上来做坏了活计。” 宫人平日里都是不许吃饱的,哪怕活计再累,也只能吃八分饱。 如果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就更是严苛,只能吃七分饱。 为了防止吃得太饱打瞌睡或是出虚恭,也不能吃有味道的东西,什么鱼肉、韭菜、大蒜,这些统统不能入口。 胡嬷嬷说完,底下一片赞扬之声。 都说周总管果然菩萨心肠。 周泓对下头的人的确不错,比钱三春等人仁慈不少。 晚饭有豆腐烩面筋和鲜肉包子,配的粉汤。 热腾腾地吃完,众人都擦了嘴洗净了手,又坐到各自的位子上做活儿了。 曲玲珑自恃资格老,又因胡嬷嬷和麻姑姑不在,便冷嘲道:“做得这样慢,怕不是要讨打。” 她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显然说的就是薛姮照。 薛姮照早就知道她会忍不住,也不理她,兀自绣着手里的花。 曲玲珑见她如此,只当她怯了。 更尖酸地说道:“有人平日里不是牙尖嘴利的么?怎么如今倒成了锯了嘴的葫芦?” 池素在旁边听不下去,回嘴道:“你管别人慢不慢做什么?把自己的活儿做好就是了,管谁的肝疼!” 又小声对薛姮照说:“别怕,我再做得快些,把你的补上就是了。” “池老三,哪儿都显得你!”曲玲珑白了池素一眼道,“当心棒打出头鸟!” “我乐意!”池素回头瞪着她。 “别再争执了,大家都怪不易的。”说话的是和她们一起入宫的柳香环,她一向劝和不劝斗。 麻姑姑跟前的宫女串珠儿在这里监工,见闹得不像了,便骂道:“真是吃饱了撑的!谁再跟咬群骡子似的就滚出去!” 她们两个方才不言语了。 不过曲玲珑可没把这事放下,她早就看薛姮照不顺眼,又在她那里吃过亏,就总想找补回来。 第二天,该吃午饭了。 众人都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去吃饭,唯有薛姮照还坐在那里。 池素催她:“先吃饭去吧,也不急在这一时。” 薛姮照却说:“你先去吧,我把这两个花瓣绣完。” 池素催不动她只好自己先去了,还说:“那我把你的饭留出来,记得快些过来吃。” 她们中午的时候能歇上半个时辰,不少人都回去躺一会儿,睡上一觉或是伸伸腰。 老那么坐着,实在挺累人的。 曲玲珑留了个心眼儿,她慢吞吞地出了门,等人都走净了,她却又折返回来。 蹑手蹑脚地往里头窥探,别说,还真叫她看见了。 薛姮照侧身坐在那里,一手拿着荷包料子,一手拿着剪刀,在上头剪了一下又一下。 曲玲珑仔细看着,她剪得毫无章法,分明就是在那里乱剪一气。 “这妮子说是要把活儿做完,原来是在这里泄私愤,”曲玲珑思忖道,“这事儿要是让管事的知道,不打下她的下截儿来!” 她们做荷包的绸缎料子都极其讲究,做活时不小心刮了丝都要挨一戒尺,何况她这样乱剪。 曲玲珑按下心中狂喜,看着薛姮照把那块料子用别的东西盖在底下,然后站起了身。 她怕被瞧见,连忙躲了。 薛姮照出了门去吃饭,曲玲珑不放心,又走进来,翻出那块料子细瞧。 那是一块十样锦的缎子,被剪出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窟窿。 “薛姮照这可是你自找的!”曲玲珑看着那缎子咬牙切齿地笑,“看不抽了你的筋!” 到了午后,众人又都来绣坊做活。 曲玲珑巴望着,想等胡嬷嬷麻姑姑来的时候告薛姮照的状。 果然麻姑姑先过来了,看了看各人手里的活儿,又催促着再麻利些。 随后胡嬷嬷也扶着小宫女线儿过来了。 曲玲珑瞧着时机可以了,便说要出个恭去。 她站起身故意从薛姮照旁边绕过去,身子一歪,把薛姮照撞了一下。 “你做什么?!”池素腾地站了起来,一边扶住薛姮照一边对着曲玲珑怒目而视,“找茬儿是不是?” “哎呦,真过意不去,这里太窄了。”曲玲珑假意陪笑,“薛大姑娘,对不住了。” 薛姮照手里正做着的荷包掉在地上,曲玲珑连忙蹲下身捡起来。 顺势把她面前堆着的东西一推,然后大惊失色道:“薛姮照,你疯了不成?!敢这么糟蹋东西!” 说着把那块布拎起来给众人看:“这可不是我瞎说,大伙儿都瞧瞧!” 众人一看那块布都有些变颜变色,暗道薛姮照这下可完了。 这时麻姑姑也走了过来,曲玲珑连忙献宝似地把那块布递了上去:“姑姑您瞧!她这是没安好心。” 麻姑姑质问薛姮照:“这是你剪的?皮子紧了是不是?!” “姑姑先别生气,我不是糟蹋东西。”薛姮照一丝不乱,“实则是想出了个新花样,还没来得及做完。” “笑话!都剪成这个样子了,还说是新花样。你当我是傻子吗?”麻姑姑的声音又低了几分。 常在她手底下的人都知道,她越生气声音就会越往低了压。 “你们众人别看热闹,赶快干活儿!”胡嬷嬷发话了,“你且到我跟前来!” 后一句是对薛姮照讲的。 曲玲珑咬着嘴唇暗笑,觉得自己实在机灵得很。 接下来就等着看好戏了。 “你不是要出恭吗?怎么不去了?”池素盯着她问。 “我又不想去了,”曲玲珑说,“你管我!” 池素气得磨牙,知道她分明就是故意的,更担心薛姮照怎么过这关。 “你说这是你想的新花样?”胡嬷嬷把那块布在手里反复摆弄了几下,她坐在那里,佝偻着身子挑着眼看薛姮照。 “是,”薛姮照神色自若,“之前姑姑也说了,只要喜庆的花样就好,并不拘固定的样式。” 第二十四章 锦心绣口巧手段 “我是说过这话不假,”麻姑姑接过话头来,“可你别忘了,我也说过,要是做坏了活计是要挨罚的。 况且你这个样子,分明是有意为之,那就比不小心做坏了更可恶!” “是啊,如果你是蓄意损毁,那今日说什么也饶不得你。”胡嬷嬷把话放下,“你最好能做出好的来!” 于是接下来,麻姑姑就盯着薛姮照做,只要她做坏了,即刻惩处。 薛姮照旁若无人地穿针引线,在这块满是破洞的缎子上绣起了花。 一瓣、两瓣……五瓣凑成一朵红梅,花心恰好就是剪出的破洞,破洞有大有小,花朵也随之大小不一。 十二朵红梅绣完,又在上头绣了一对喜鹊,也是活灵活现的。 薛姮照针线算不得一流,但她深谙画功,这二者本就有相似处,更何况她本就是个聪明透顶的人。 之后薛姮照又把它和内衬缝了起来,一个荷包大体就成型了。 因为花心的部分是镂空的,而内衬又是明丽的娇黄色,如此一来正好补了花心的颜色。 而且相比于绣上去的,这样更显得灵动。 薛姮照解释道:“世人都知喜鹊和梅花寓意喜上眉梢,我绣了两只喜鹊。这十二朵花恰合一年十二个月,再细看这些花和枝条又是如意纹的形状,花心镂空寓意通畅。 这上头的花样,正好可以凑成一副对子----喜上眉梢成双至,终岁如意事事通。” 其实屋里的众人都在关注这事,见她如此一说都觉得这荷包别出心裁,又好看又吉祥。 “其实这也不过是取巧,没什么了不起,”薛姮照语气谦恭,“不知嬷嬷和姑姑意下如何?可还过得去吗?” 宫里的人须得有三样看家本事:避祸、翻脸和邀功。 深宫中处处暗藏杀机,一步路走错,一句话说错,都有可能去见阎王。 所以想要活命就要深谙避祸之道。 此外还要能做到翻脸不认人,不管有多深的交情,对方只要倒了,必须上去踩两脚。 什么仁义道德,通通不可视如信条。 至于邀功,那可是往上爬的梯子。 只不过这里头讲究太多,要看天时地利人和。 有的时候邀功不成反受黜落,还不如不邀。 但最稳妥的邀功便是锦上添花。 如今新后眼看上位,自要比往年翻出些新花样才成。 要讨新后的喜欢,就得表现出忠心和用心。 这荷包虽小,却是妥妥的锦上添花,尽可以拿去邀功。 因此胡嬷嬷和麻姑姑没在这件事上为难薛姮照,反倒夸奖了她:“确实有新意,想必上头看了也会喜欢。 等回头请示了总管,可照这个样子多做些。 总是那些个老花样,倒显得咱们躲懒不肯用心了。” “你这回可还告黑状吗?”池素笑着问曲玲珑,“偷鸡不成蚀把米!” 曲玲珑的肚皮都快要气破了,但又无话可说。 她现在疑心薛姮照当时是故意让自己看见的。 这个弱柳枝,实则坏得很。 “我劝你从今之后消停着吧。”池素又补了一句,“跟姮照斗,怕是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曲玲珑不知道薛姮照的道行,她可是见识过的。 她觉得最了不起的人,就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池素总觉得这话来形容薛姮照很恰当。 这天晚上曲玲珑被麻姑姑叫到了胡嬷嬷房中,曲玲珑心里七上八下,生怕会因为白天的事挨训斥。 “快进去吧!你只管在门口延挨什么?!”麻姑姑身边的小宫女串珠儿催促她,“外头都快冷死了。” 曲玲珑硬着头皮掀帘子走了进去,垂着头向胡嬷嬷和麻姑姑问好。 “你和薛姮照有过节?”麻姑姑劈面问她。 曲玲珑不得心里打了个突,心想还真是为这事儿。 于是嗫嚅道:“今天这事我也不是存心的,求嬷嬷和姑姑别怪罪,我以后再不敢了。” “瞧你,吓得跟避猫鼠似的,坐下吧!”麻姑姑忽然就笑了,七分得意于自己的权威,三分出自对曲玲珑的安慰。 曲玲珑哪里敢坐?只是把头稍微抬起来一些。 就看见屋里桌子上放着一碗白米饭,一盘冬菇烧肉,一盘梅菜火腿。 她方才太紧张了,连饭菜的香气都没闻见。 此时鼻子才像是醒过来一样,嗅到了让她直咽口水的味道。 “你晚饭还没吃吧?这是给你准备的。”麻姑姑说,“快吃了吧!吃完再跟你说话。” “这……”曲玲珑却更害怕了。 她看着美味的饭菜就像是看着断头饭一样,生怕吃完这顿自己就被拉出去打死。 “真是拿你没办法,”麻姑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告诉你吧!吃完这顿饭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人了。 不是你一个人看那姓薛的不顺眼,不过要收拾她,也总得找个能服众的由头。 你呢,好好替我们办事,嬷嬷是绝不会亏待你的。” 曲玲珑的眼睛不由得瞪大了,一时之间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怀疑:“原来嬷嬷和姑姑也讨厌她,你们也知道她是个祸害?” “这样吧明天你想办法把她做的针线活儿给弄坏,这样的话我们就有理由责罚她了。”麻姑姑说,“你愿意不愿意?敢不敢?” “我当然愿意!有什么不敢的!”麻姑的话正中曲玲珑下怀,如今有人给她撑腰,她自然有恃无恐。 “那就好,你把这些饭菜吃了吧。”麻姑姑说,“这白米饭金贵着呢。” 再从胡嬷嬷的屋子里出来,曲玲珑摸着胀鼓鼓的肚子,长长地打了个饱嗝儿。 虽然自始至终都是麻姑姑在和她说话,胡嬷嬷一句话也没说。 可是她坐在那里,就表示她同意。 白天的气闷一下子就消了,曲玲珑心中得意洋洋。 “薛姮照,你怕是还不知道吧!”曲玲珑边走边想,“像你这样讨人厌的人,走到哪里都要挨收拾。” 昨天晚上她们做完了活儿离开,曲玲珑看着薛姮照把几件半成的荷包放好。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她先跑到绣坊这边来,果然门上的锁是虚挂着的。 她推开门进去,直奔薛姮照做活的位子…… 第二十五章 欲加之罪自有辞 “怎么会……”池素看着薛姮照手里的荷包,惊得白了脸,“昨晚……” “昨晚还是好好的。”薛姮照看着布料上被烧出来的大小破洞说。 “这可怎么办?烧成这个样子,要怎么补啊!”池素急得要死,“是谁干的,还是曲玲珑吗? 可是昨晚咱们是眼看着锁了门才离开的,早上又是我们到了以后门才开的。她哪有时间做这个?” 薛姮照侧过头看了一眼曲玲珑,对方和她对视了一眼就掉转了头。 虽然只是短暂的对视,但薛姮照能确信就是她干的。 薛姮照没说话,心里却清楚,从表面上看曲玲珑没有做这件事的可能,那只能说明是有人和她串通好了。 而且那人手里必定有些权利,才能很好地帮曲玲珑打掩护。 这时又有几个人围了上来,都叽叽喳喳的说着该怎么办。 麻姑姑进屋后就朝众人说道:“都聚堆儿做什么呢?!还不快散开做活儿!” 池素想要把薛姮照手里的东西藏起来,薛姮照却朝她摇了摇头。 麻姑姑走过来,一看到薛姮照手里被烧坏了的布料立刻发难道:“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东西被烧成这样!是不是昨晚做活的时候不小心弄的? 可别再说这也是你要做的什么新花样了,这么糟践东西是要天打雷劈的!” “姑姑,不是的,昨晚上还好好的,不知道今天怎么就……”池素连忙要替薛姮照辩解。 没想到麻姑姑抬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真是没规矩!” 然后又厉声质问薛姮照:“该你说话怎么不说?!难道是仗着自己昨天有些功劳便要拿乔吗?!” 这个纯粹是欲加之罪了。 薛姮照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个样子,但尚可挽回。” “尚可挽回?你以为你是女娲娘娘呢?想怎么补就能怎么补! 告诉你,就算是能补上又怎么样?难道不浪费功夫、不浪费丝线吗?真都像你这样,就别想着交差了。”麻姑姑不耐烦道。 “一大早的又在吵什么?”胡嬷嬷扶着线儿走了进来。 “嬷嬷您瞧,这成什么样子?!好好的东西给烧坏了,必定是昨天做活儿的时候走了神,灯花落下来烧的。”马姑姑从薛姮照手里把东西抢过去,拿给胡嬷嬷看,“这妮子也不说话,拉着脸倒像是谁欠她的。” “这实在是不像话!”胡嬷嬷咳嗽了两声说,“按理说这样糟践东西是要打一顿到外头跪着的,不过大年下的也犯不上弄得鬼哭狼嚎。” “那依着您说该怎么办呢?”麻姑姑问。 “给她关到北边的冷屋子里去,”胡嬷嬷道,“不许吃饭!关两天再放出来。” “我这就叫人把她带过去!”马姑姑说着朝门边的两个小太监使了眼色,“把门从外头锁上,不准她出来!” “不成啊嬷嬷,现在这么冷的天气,姮照的身子又弱,把她关在那里不是要冻死吗?”池素顾不得许多,连忙阻拦。 “你倒是义气,”胡嬷嬷冷笑道,“既然这样,她做不了的活儿你都替她做完了吧。 若是敢拖欠一件儿,我就叫你到雪地里整晚跪着去!” 她们之前就打算好了,曲玲珑陷害薛姮照之后,她们绝不会给她申辩的机会。 表面上不能做得太绝,按规矩把薛姮照关到冷屋子里,这样的天气不给她碳盆,不给她被子。 薛姮照多半都会被冻死。 就算她命大冻不死,那也一定会生病。 到时候就说她得了肺痨,会传给别人,然后把她赶到浣衣局去,到了那里自然会有人磋磨她。 如此一来,她们也算是给周泓把事办好了。 一个小小宫女,哪有人会替她出头,更不可能深究。 就算有人心里觉得不公,那又能怎么样?在这宫里不公的事多了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池素心如乱麻,她心里想的都是怎么救薛姮照。 饭也没好生吃,她跑去找石点金师徒想办法。 石点金也着了慌:“我师父不在宫里,出去办事去了。我和针工局那边一个小管事太监还算相熟,不知道去求他帮忙能不能管用。” 池素听了也顾不得多想,说:“那敢情好,劳烦你快去求求他吧!姮照实在禁不住。” 石点金也不敢耽误,忙把手头上的事情交代给别人,急匆匆往八局这边来。 池素因为还有活计要忙,不敢耽搁太久,现在薛姮照的活计也压在了她头上。 直到傍晚的时候,石点金找到她,苦着脸说:“我早上找那人的时候,他还满口答应着说帮忙想办法。 谁直到过午我都找不见他,刚才好容易碰见。他跟我说这事儿别管了,谁说都没有。” “那……那他是不是在要好处?”池素问。 “我也是这么想的,塞了钱给他,他却退了回来,还劝我别趟这浑水。”石点金无奈道,“依我看,马姑姑和胡嬷嬷她们背后必然有别人在使坏,否则不至于如此。”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初来乍到,不可能就得罪了她们两个。为什么就针对着我们不放呢?”池素说,“可是背后的人是谁?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宫里的水深不可测,我现在也理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石点金苦恼地皱眉,“我们还是分头再去想想办法吧!不管怎么说也得尽力不是?” “咱们能不能去见见阳泽宫的张公公?”池素说,“咱们认识的人里顶数他算个人物了。” “阳泽宫那边正斋戒祭星呢,任何人都不得进去,现在谁去都是个死!”石点金说,“你以为我没想到去找张公公吗?” 池素听她这么说,彻底傻眼了:“那怎么办?就让姮照在那冷屋子里待着吗?她会被冻死的!” “现在只能请老天保佑了,薛姑娘吉人天相,一定能逢凶化吉。”石点金双手合十。 “你去看看你师父回来了没有?他到底比咱们年长,说不定会想到办法。”池素不愿这么干等着,“我去关她的地方看看,应该没有人守着,那地方那么冷,谁会在那儿呢。” 第二十六章 执白落子入棋局 天已然黑了下来,各处都掌起了灯。 池素跑到了关押薛姮照的地方,嘴里喊着薛姮照的名字,一边挨个儿拍门。 可始终没有听见应答。 池素越发慌张,满脑子都是不好的想头。 她只好戳破窗纸往里头看,终于在靠西的第七间屋子里看到了薛姮照。 她蜷缩在一个角落,衣服遮住了脸,一动不动。 “姮照!姮照!是我呀!”池素用力拍打着窗户,“你是睡着了吗?快醒醒!” 然而无论她怎么大声喊叫,怎么用力拍打,薛姮照都是一动不动。 池素急得满脸是泪,这里因为是库房的缘故,门窗上都钉着铁条。 池素手无寸铁,如何能打得开? “这些人真是太狠心了!她是这么荏弱的身子,如何能受得了?”池素又恨又痛,“我还得再去想办法,不能就这样把你丢在这儿。” 池素转身离开,沿着西宫的甬道疾步前行,穿堂风直往嘴里灌。 她喉咙堵着,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冰冷冷的,寒意直透到骨子里去。 “老天爷,求你保佑姮照!”她如今也忍不住像石点金一样在心里乞求上苍。 她几乎是漫无目的地乱跑,期间又碰见了石点金,两个人虽然一刻也没停脚,可谁也没有找到可帮忙的人。 看着天越来越黑,池素的心就越往下沉。 可她依旧不甘心,又和石点金分头再去想办法。 眼看着已经到了酉时,池素的双腿已经没了知觉。 她一跤跌坐在地上,想哭又不敢哭。 这时对面拐角处转出个人来,池素眼神好,虽是隔着老远天又暗,还是认出了那人。 她先是一顿,随即踉跄着爬起身,快步奔将过去。 玉孤明见有人朝自己跑来,便也立住了脚。 “世子爷……”池素气喘着跪在地上说,“奴婢求您救人!就是之前在蘼芜院同我一处的薛姮照。 她被人陷害,关进了冷屋子。胡嬷嬷说要关两天,她肯定会被冻死的! 我刚才去看她,她在屋里头一动不动,多半是昏过去了。” “起来。”玉孤明往后退了半步。 池素摇头,哀恳道:“世子爷,我求求您了,这宫里没人能救我们了。您就行行好……” “我去救,”玉孤明话语简短,“在哪里?” 他应得如此痛快,以至于池素都懵住了。 她仰头看着玉孤明,晦暝暮色中,玉孤明漆黑的鬓发已经融进了夜色里,那张犹如冠玉的面庞反而显得更加俊朗出尘。 “哦……就在那边,绸缎库院子里西边第七间屋子,”池素醒过腔来,连忙指给他,“她已经被关了一个白天了。” 玉孤明听完转身就走了过去,池素连忙爬起来也想跟过去。 谁想这时麻姑姑打发人来找她,是曲玲珑和柳香环。 “还瞎折腾什么?真没见过像你这么不知死的!再不回去,把你也关进去!这可是麻姑姑的话。”曲玲珑看着池素,三分揶揄七分恫吓。 “你少跟我耍威风,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捣的鬼!”池素见了曲玲珑不由得气满胸膛,“人做天看,小心报应!” “我看你是被疯狗咬了!”曲玲珑反唇就骂,“要不是看你针线活儿做得快,留着你还有用,早一并收拾了!” 她现在有恃无恐,她可不怕池素报复,还要让众人知道她有麻姑姑和胡嬷嬷撑腰,看以后谁还敢跟她过不去! “池三姑娘,还是跟我们回去吧!”柳香环拉住池素的手说,“你这样不但于事无补,还会把自己赔进去。” 池素想着反正玉孤明已经答应救薛姮照了,自己如果还跟曲玲珑这小人争吵,反倒不好,于是闭了嘴跟她们回去了。 薛姮照早起就被关了进来,白天还好,虽然冷却也有限,毕竟有太阳照着,而且今日的天气十分晴朗。 但到了下半天,寒意明显重了起来。 这屋子里四壁空空,连张木板都没有,更别提被褥和碳火了。 说实话,这是薛姮照有史以来见过最空的屋子,想要找根草棍都难。 这里名是库房,实际上已经是针工局的私牢了。 因为门窗严实,屋子里又无物可用,所以压根儿没有人看守。 薛姮照知道,胡嬷嬷她们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她也不希冀有人会来救自己。 就算知道池素会极力奔走,但更清楚希望了了。 她已经大致猜出是谁在对自己下黑手,这也刚好印证了她之前的推测。 薛姮照并不感到绝望,因为她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反倒起了兴致,像是善手谈的人遇见了有几分意味的棋局,又像是赌徒听到了宝盅里清脆的骰子声响。 所以她的唇边总是挂着淡淡笑意,用脚在地上写了一遍《子虚赋》,然后站在那里欣赏了好久。 天色渐渐晦暗,薛姮照搓了搓手,她自幼体寒,手脚总是凉的。 慢慢摸索着内衫的领口,从里面取出一粒小小的丹丸。 只有半粒绿豆大小,光洁如玉,那是外头裹着一层蜂蜡。 这东西是她那位深不可测的师父给她的,有个名儿,叫做龟息丸。 这东西服下去后可以让人心跳变得缓慢,呼吸亦会变得微弱。 人就如同进入了冬眠,达到经卷上所书的龟息之境。 这丸药可做假死计,也可以在濒死之时保存体力,不管怎样都能让人躲过一劫。 一丸可沉睡,两丸可假死,用量是不能错的。 薛姮照想起师父把这东西交给她时说过的话:“你心思诡谲,亦正亦邪,若是天下承平,你自可深居简出,平淡此生。 若世事纷乱,难以规避,那也是天意要你有所为。” 薛姮照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在这冷屋子里待上两天两夜,很难不被冻死。 服用龟息丸,可以让她血流减缓,在沉睡中挺过去。 一粒丹药可让人沉睡十二个时辰,薛姮照先吃下去一颗。 然后她蜷缩在角落,把双脚蜷起来,双手交互夹在腋下,耳朵也小心盖好,这样可以防止冻伤。 然后她在心里默念着一、二、三…… 数到一百的时候头脑就开始模糊,神思越来越恍惚,像被一大团又湿又暖的棉花包裹着沉入水底。 她沉睡后半个时辰,玉孤明用随身佩戴的龙泉宝剑劈开了门锁。 第二十七章 色相迷人睡菩萨 玉孤明手里提着一盏明角灯笼,上头写着羽林卫的字样。 一进门就看到了墙角蜷缩着的人。 他大步走上前,叫了声姑娘。 薛姮照一动不动。 玉孤明蹲下身,一手举着灯笼,一手揭开薛姮照头上蒙着的衣裳。 明角灯映着薛姮照精巧如画的容颜,双眸紧闭,樱唇无声。 那一瞬,玉孤明心中一片恍惚。 好多年前,那时他也不过十一二岁,曾在沙洲一处古寺借住。 寺里的僧人带他到后山的石窟瞻仰千年前雕刻的佛像,也是在这样一个冬夜。 火把映着几十丈高的洞窟,石壁上刻着大大小小上千尊佛像。 只有其中一个离地不远的佛龛用黄色帐幔遮住了。 玉孤明的随从问僧人:“这尊佛像为何遮住?” 僧人笑着说:“这尊佛像谁也说不出它究竟是哪位菩萨,又因其太过妩媚曼妙,怕来人生出妄想,故而遮了起来。” 玉孤明也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总之他抬手揭开了帐幔。 那是一尊睡菩萨,斜卧在那里,睡态嫣然。 诚如僧人所言,这雕像的确美极了,动人心魄,引人痴迷。 玉孤明在那里发了许久的痴,回去后还病了一场。 而此刻的薛姮照又让他仿佛看到了那尊沉睡的菩萨,既不容亵渎,又移不开眼睛。 等他稍稍回过神,心中满是自责。 看薛姮照的样子不像是睡着,应该是已经昏迷了。 玉孤明轻轻将她托起,心中不禁讶异。 他竟不知一个人可以轻到这种地步,仿佛托着一片云在手上。 玉孤明直接抱着薛姮照去了太医院,那里的太医都认识他。 他常在宫里行着走,身份又尊贵。 太后只生育了皇帝,而容太妃又是太后的亲妹妹,因而玉孤明的母亲广陵公主算是与皇上血脉最亲的手足了。 这么多年,皇上对他们一家的宠爱,人尽皆知。 如今他抱着个宫女来治病,虽然不合规矩,可是一来救人要紧,二来他们也不敢得罪玉孤明,索性只尽医者的本分就是。 “这姑娘脉搏细弱,昏睡不醒,应该是被冻得太久了。”张太医给薛姮照号了脉,又在她鼻端试了试呼吸说。 “救醒她。”玉孤明说。 “世子放心,只需一副汤药配着针灸即可。”张太医对此十分有把握。 想他身为太医院的院判,最基本的急救法还不是信手拈来。 薛姮照没想到自己会在太医院醒来,她一睁眼就看见了旁边的玉孤明。 张太医的急救法果然管用,因为针灸和药力催动,薛姮照之前服下的龟息丸便失了效。 “你怎样?”玉孤明问她。 “多谢世子爷。”薛姮照知道是玉孤明把自己带过来的,“我还好。” 她慢慢起身,看天色约摸已经过了三更了。 这时玉孤明打发去的小太监提着一只食盒过来,里头是一碗白粥,配着两碟小菜。 “吃饭。”玉孤明站起身,走到了屏风外。 薛姮照慢慢把粥吃了,身上也恢复了些力气。 等到小太监把碗碟收拾下去,玉孤明才又走进来。 “你……想去哪里?”玉孤明问薛姮照。 “奴婢还是回针工局去。”薛姮照说。 “我可以帮你。”玉孤明的语气变得有些急促。 薛姮照懂他的意思,他可以帮自己离开针工局,去到更安稳的地方。 “多谢,”薛姮照抿嘴一笑,“但我就是想回那里。” 玉孤明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回到那里去,他看着薛姮照一言不发。 薛姮照丝毫不躲避他的目光,二人对视许久。 “天亮了……我送你。”玉孤明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薛姮照留意到他只要说超过三个字的话,往往就要顿一顿。 这让他显得有几分孩子气。 接下来薛姮照蒙头大睡,直到天亮。 绣坊里的人已经开始忙了,薛姮照的位子空着,胡嬷嬷等人还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那间屋子。 当薛姮照站在绣坊的门口,众人都以为自己眼花了。 “你怎么出来了?!”第一个醒过腔来的是曲玲珑,她指着薛姮照像见鬼一样质问道。 此刻胡嬷嬷不在绣坊,麻姑姑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走上前,刚要质问薛姮照,就看见了从她身后走上前的玉孤明。 绣坊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当真是落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玉孤明缓缓将屋子里的众人都扫视了一遍,然后对麻姑姑郑重其事地交代道:“谁也不准为难她。” 因为他把每个字都咬得很重,说得又慢,丝毫听不出他有口吃的毛病。 “世子爷您言重了,我们不是刻意刁难谁,实在是规矩在那儿摆着。”麻姑姑脸上堆起好几层笑,躬着身解释道,“她弄坏了东西,耽误了工期。我们只是按规矩办事,并不敢动私刑。” “姑姑,那些料子不是我毁坏的。真要细究起来,有人恐怕难脱干系。”这时薛姮照开口了,“何况如今有世子爷替我求情,你不需再多说什么,我以后也自当谨慎一些。” 麻姑姑就算心有不甘,可她打死也不敢招惹玉孤明。 只好说道:“既然世子发话了,奴婢自当遵从。” 玉孤明听她如此说,方才离开。 薛姮照在众人的注视下回到自己位子上,池素凑过来说:“你没事吧?世子爷可真仗义。” 曲玲珑则又怒又酸,在心里大骂薛姮照是狐狸精。 玉孤明是何等的尊贵! 薛姮照如今不过是个婢子,竟然勾搭上了他?! 待到不甘和恼怒稍稍减缓,她又忍不住怕起来。 万一薛姮照要报复自己,不,不是万一,是一定会报复自己。 曲玲珑认定薛姮照不是省油的灯,自己之前那样对她,她怎么可能轻轻放过? 想到这一层,她不禁心乱如麻,接连绣错了好几针。 还把自己的手指刺破了,疼得她哎呦一声。 池素忍不住偷笑,小声骂了一句“活该”。 而薛姮照还像往常一样,不卑不亢地安静做活儿。 她知道,对方不会轻易罢手。 第二十八章 毒酒木精转心壶 孤灯如豆,照着三张人脸。 曲玲珑又一遍诉苦:“胡嬷嬷,麻姑姑,您二位可说说我该怎么办啊? 那薛姮照必然恨透了我,您二位还有个躲闪,我怕是迟早要被她报复。” “怎么?你怕了?”胡嬷嬷的老眼似乎比桌上的灯还亮些。 “瞧您说的,要是她薛姮照自己,我当然犯不上怕。可现在有人给她撑腰了。”曲玲珑说,“我可不是怕嘛。” “干娘,我白日就跟你说过了,是世子爷把她送回来的。 我回头叫人去看了,那冷屋子里的锁被人砍断了,想来也是世子爷所为。”麻姑姑说,“如今看来的确有些棘手了。” “说的也是。”胡嬷嬷点了点头,“按理说应该好好折磨她一阵子才是。可是她本来就是借到咱们这儿的,如今又有人给她做主,咱们倒不好明着来了。” 曲玲珑听胡嬷嬷话里有话,连忙上赶着说:“嬷嬷您说不好明着来,那该怎么样把她暗算了呀?” “你还没蠢到家。”胡嬷嬷笑了,“这事儿还是交给你去办,办妥了自有好处给你。” 曲玲珑一听却迟疑起来,说道:“能替嬷嬷和姑姑办事,那自然是我的福气。可是我们两个已然撕破脸了,如今她处处都提防着我。 怕是我稍有行动,她就警觉起来。不大好办啊!” 除了这个原因,曲玲珑也害怕玉孤明会找她算账。 到时候胡嬷嬷和麻姑姑必然会把自己推出去,绝不可能再维护她了。 “你都能想到,难道嬷嬷想不到吗?”麻姑姑有几分不悦地打断了她的话,“别以为你现在收手就能落个干净。” 她这么一说,曲玲珑立刻吓得不敢说话了。 胡嬷嬷开口道:“放心,计策我早已经想出来了。你过来,我告诉你。” 曲玲珑连忙往前凑了凑。 胡嬷嬷低声说道:“你回去之后,要做出后悔害怕的样子,向那姓薛的陪些小意儿,让众人都以为你有意要弥合二人的关系。 之后我会尽快给薛姮照和池素两个人单独安排住处,表面上是给她们优待,实则一来放松她们的戒心,二来也是给你安排机会。” 说着又从桌子下拿出一只小小的白色瓷瓶来,用红布包了木塞塞着瓶口。 “这个瓷瓶里装的东西叫做木精,闻上去和烈酒差不多,味道也相似。可只要喝下小小一杯,便会彻底醉死,神仙也救不得。 这有一把转心壶,你在一半里头装上酒,另一半里把这木精放进去,再掺上些水。 等到除夕那日,晚上不必赶工。你便带了酒菜去她们那边,说是赔罪也好,说是守岁也好,哄着她们把这东西喝下去。” 因为玉孤明的出现,胡嬷嬷等人意识到要尽快解决掉薛姮照,同时也不能让池素留活口。 “那……那她们两个到时醉死了,自然知道是我让她们喝的酒啊。”曲玲珑迟疑道,“世子必然要疑心我的。” “你听我说完,到那天我安排你去守库。众人都知道你去守库房,哪里还会疑心你呢! 我再把她们两个的住处安排得偏僻些,不会有人发现的。”胡嬷嬷说。 “你放心,玉世子除夕到初三都不在宫中当值,她们两个死了,破席子一卷拖出去,谁还会追究呢?”麻姑姑也给她吃定心丸,“扔到外头荒地里,早被狗啃了,能认出谁是谁?” “你现在就是想退步抽身也晚了,”胡嬷嬷冷笑,“要是真让那妮子傍上了世子爷,有你的苦头吃,不信你就瞧着吧!” “那既然这样的话,能不能安排我和柳香环一起守库房?”曲玲珑把事情在心里过了几个过,想出了为自己脱身的法子,“薛姮照和池素两个人平日里同她还算不错,要是我一个人去了,我怕她们根本不会让我进屋。” “你的意思是让柳香环做你的替死鬼?到时候她们三个人都醉死了,你把痕迹一抹……”麻姑姑会意。 曲玲珑脸红了一下:“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胡嬷嬷和麻姑姑心里都清楚,这就意味着又要搭进一条无辜的人命。 可是她们既然要替周总管办事,多死一个宫女也无所谓了。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既然这样的话,就按你说的办吧!再给你拿一只酒壶,到时候别忘把这转心壶带走,不要留下痕迹。这瓶木精金贵着呢,千万要放好。胡嬷嬷抬了抬手,示意曲玲珑可以离开了。 麻姑姑找来一个包袱,让曲玲珑把转心壶包好。 那个装木精的瓷瓶怕磕碰,曲玲珑便贴身藏了。 薛姮照她们后来的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和她们刚入宫时差不多。 曲玲珑她们住的稍微好一些,四个人一小间,虽只是用薄板隔开,也好上许多。 曲玲珑平时必然不会到这里来,可今天却来了。 进了门就向众人陪笑,比往常不知道和善多少。 薛姮照坐在那里,眼皮都不撩一下。 曲玲珑和人搭讪着走过来,说:“薛大姑娘,我刚从伙房那边过来,新出锅的酥饼,我特意弄了几个来给你。” 说着把手帕包着的酥饼递过来。 却被池素一把给打掉了:“这东西拿远些,谁知道里头有没有毒?!” 曲玲珑却不恼,依旧赔着笑说:“瞧你说的,我哪有那胆子?再说了,哪有当众给人下毒的?” 众人见她这样也不奇怪,毕竟她们中有不少人也在刻意讨好薛姮照。 因为玉孤明的来头实在太大了,他若是真的喜欢上了薛姮照,说不定能让薛家重新回京呢! 就算这点是妄想,在宫里也能得到不少好处。 如果曲玲珑还像以前那样针锋相对,怕是没有好果子吃了。 “你拿这饼给我,可是在跟我赔不是?”这时薛恒照看着她问。 “你说出来那可就太好了,以前是我不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曲玲珑忙说,“往后我再不敢了。” “你也算是能屈能伸了,就是不知道你的心诚不诚?”薛姮照笑了。 “当然诚心了,我敢对天发誓。”曲玲珑正色说道。 “那你今晚就别走了,留下来照顾照顾我可好?”薛姮照说,“你也知道我昨日冻了一天,现在身上还有些不舒服。” 第二十九章 恶人自当恶折磨 众目睽睽之下,薛姮照笑微微地让曲玲珑伺候自己。 而曲玲珑也答应下来了。 薛姮照慢条斯理地吃着饼,又分给池素一个。 池素不吃,赌气说:“我恶心,不想吃!” 薛姮照也不相强,慢吞吞地把两个饼都吃了。 一边用曲玲珑的帕子擦着手一边说:“我总觉得从脚底下冒凉气,你去给我弄些泡脚水来我泡泡。” 曲玲珑连忙答应,说道:“我这就去。” 果然出去好半天,累得气喘吁吁的,提了大半桶水进来。 薛姮照又嫌水凉,曲玲珑只得又弄了一盆热水添进去。 薛姮照如愿泡起了脚,又说自己肩膀酸疼。 曲玲珑为了让她放下戒心,便殷勤地给她揉肩捶背。 薛姮照泡完了脚,把两只脚拿出来,就那么翘着。 曲玲珑还得蹲下身给她擦干。 有些人看不下去,觉得薛姮照实在有些小人得志了。 薛姮照却根本不在乎,还是不断指使着曲玲珑做这做那。 很快就该睡下了,薛姮照让曲玲珑挨着自己睡。 一会儿说自己腿疼,一会儿说自己腰疼,曲玲珑只好一遍一遍为她按揉。 好容易能歇一歇,刚要睡着,薛姮照又把她推醒了。 “我口渴,你去给我倒些温水来。” 曲玲珑咬着后槽牙在心里咒骂:“薛姮照,要不是看你死期不远,姑奶奶才不伺候呢!你甭美,到时候叫你那身轻贱骨头被野狗啃个稀烂!” 总之这一晚上薛姮照不停地折腾她,直到四更天才不作声。 曲玲珑实在太累了,睡得异常死。 薛姮照把手轻轻探进她的衣服里她都没有察觉。 穿好衣裳,轻手轻脚地下了地,薛姮照来到外边。 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把瓶塞打开,一股浓烈的气味涌了出来。 “果然是木精,”薛姮照自语,“要除掉我,竟费这么大的周章。” 之所以留下曲玲珑,是因为昨晚她在向自己靠近的时候,薛姮照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味。 众人都未察觉,但薛姮照心细如发。 师父曾教她辨识各种毒物,薛姮照因此认得木精的气味。 这东西是从干馏木中取得,故名木精。 气味性质与酒十分相近,然有剧毒。 这东西寻常人是不可能有的,却忽然出现在曲玲珑的身上,薛姮照当然要警惕。 薛姮照快速做了应对,然后返回房中。 她把瓷瓶捂热了,又悄悄放回曲玲珑怀里,然后揭掉了她身上的被子。 曲玲珑睡得像死猪一样,一动也不动。 薛姮照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天还没亮,众人就都得起床了。 曲玲珑坐起身就连打了两个喷嚏,这屋子还是冷。 她摸了摸自己身上,那只瓷瓶还在,心便放下了。 早起吃过饭,刚到绣坊,麻姑姑就把薛姮照和池素叫了出去。 “你们还要在这边待上十多天,现在住的地方实在又冷又破。我和胡嬷嬷商量过了,给你们换个住处。”麻姑姑也是笑容满面,“裱糊干净的屋子,被褥都是新的,还有暖炉。刚好够住两个人,不知道二位愿不愿意搬过去?” “麻姑姑,你不必对我们这样好,一视同仁也就是了。”池素说。 “以前是我鲁莽了,现在上头催得急,我这心也焦躁,说了些不该说的,做了些不该做的,二位姑娘海量,千万别和我们一般见识。”麻姑姑说,“这往后啊,咱们在这宫里还得相互照应着才是。” “既然这样,就多谢姑姑和胡嬷嬷了。”薛姮照欣然接受。 麻姑姑很高兴,说:“还是薛姑娘爽快!那你们今日就收拾收拾搬过去吧!我叫两个人帮忙。” 回头池素小声对薛姮照说:“这宫里的人真都是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 看着有人为你出头,都巴结上来了。” 池素只以为众人真心是在讨好薛姮照,并没意识到这里头还有什么阴谋。 薛姮照笑而不语,只说:“今日都二十八了,后天晚上可以歇一歇了。” “是啊!这一年就要过去了。”池素也不禁慨叹,“这一年真是太难了……” 到了除夕这一日,众人还是做了一天的活儿。 只是饭食比平时好些,晚上也可以歇着了。 薛姮照和池素已经搬到了新的住处,果然像麻姑姑所说的,这屋子很是不错。 裱糊得雪洞儿似的,还有好大一个碳炉子。 库房里,曲玲珑和柳香环被安排看守库房。 “香环妹妹,我想劳烦你一件事。”曲玲珑拉着柳香环的手柔声说道。 “玲珑姐姐,什么事你说吧。”柳香环回应道。 “这不是除夕了吗?我塞了些钱给伙房上灶的刘公公,让他给咱们弄四样菜,包两盘饺子。”曲玲珑赶着说,“你也知道我前些日子和薛池二人闹了个半红脸,虽然我也向她们赔礼道歉了,可终究还是有些疙瘩。 所以就想趁着今日过去请她们吃菜喝酒,把话说开了。好妹妹,你最是个招人疼的。你得陪着我去,不然她们说不定会把我赶出来呢!” 柳香环向来喜欢一团和气,听她如此说,有些犹豫道:“姐姐这话说得不错,我也愿意陪着你去。 可是咱们被安排看守库房,怎么能擅自离开呢?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情,那可是天大的责任。 就算是不出事,让人家知道了也不好啊。” “好妹子,你想到的我也想到了,实话跟你说吧!这里头也是得了麻姑姑和胡嬷嬷的授意,我不单是为我自己,也是替她们二位办事。 她们总不好直接跟薛大姑娘赔不是,所以才今天特意安排了你我出来。所以今天这事儿是过了明路的,你全然不必担心。 这事情办好了,于你也有好处不是?不单是我和薛池二人念你的好儿,便是麻姑姑和胡嬷嬷也记你一功啊!” 曲玲珑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天花乱坠。 柳香环知道她说的不假,曲玲珑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背着上头的人擅离职守。 何况她既开了口,自己若不去,不但无功,反而有过。 而她在曲玲珑眼里已经和个死人无异了,跟她说什么也不必担心走漏口风。 第三十章 以彼之道还彼身 柳香环答应下来,曲玲珑很是高兴。 果然没一会儿就有人把食盒送了过来,是麻姑姑跟前的串珠儿。 曲玲珑笑眯眯地从春凳底下拿出一壶酒:“伙房不给咱们酒,这个是我提前就准备下的。” “这酒可不能多喝,万一误事可就糟了。”柳香环提醒道。 曲玲珑却不在意地说:“话虽然是这么说,可这酒却不能少。若是不借酒遮着脸儿,怎么把疙瘩解开呀?” 然后又说:“咱们屋里灯也不必吹,门也不必锁,让人从外头看着是屋里有人的样子,倘若吹熄了灯,锁了门,那可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柳香环有些担心:“灯就这么着着,不会有事吧?” “能有什么事?”曲玲珑笑,“一来有灯罩罩着,二来咱们把铜盆拿过来,把灯放进去,铜盆里再放上些水,不就万无一失了?” 做好这些,她们两个人带上门出来,直奔薛姮照和池素的住处。 敲了两下门,来开门的是池素,见到是她们两个,不禁愣了一下。 “池三姑娘,这大过年的,我们带了些酒菜过来,想和你们一起守岁。”曲玲珑堆起笑脸就挤进了门。 薛姮照在屋子里嗑瓜子儿,见她们来了挺高兴地招呼道:“还是曲姑娘想的周到,我正嫌瓜子寡淡呢!” “这就叫心有灵犀了!”曲玲珑把食盒放在桌子上打开了,把里面的饭菜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好。 池素脸上有些不高兴,她这人生性耿直,实在做不来心口不一的事。 薛姮照扯了一下她的衣袖,低声说:“一会儿记得装醉。” 池素来不及多问什么,但她知道薛姮照说的话只管照做就是了。 四个人围坐在桌边,曲玲珑给每人杯里都倒了酒。 当然,她自己喝的是一样,另外三个人喝的是另一样。 她因为那日在徐姮照旁边睡,后半夜没盖被子,所以冻得伤了风。 这几天一直有些鼻塞。 不过她今天在放酒的时候也特意闻了闻那瓶木精,的确能闻得到酒的气味。 她按照胡嬷嬷说的,往里头掺了些水。 木精里不可掺过多的水,否则毒性就会减弱。 这些分给三个人,也就是每人两小杯。 曲玲珑打算先让她们三个人每人喝两杯木精水,剩下的就和她一样喝酒。 估计她们也分辨不出有什么不同。 便是谁觉得味道有差,编个理由也能搪塞过去。 喝了两杯酒,薛姮照说自己要出去小解,让池素先陪着那二人。 实则她出来之后就直奔曲玲珑守夜的库房去了。 门是虚掩着的,薛姮照走进去后,把桌子上的蜡烛换掉了。 然后又反身回来,继续吃吃喝喝。 柳香环的酒力很差,两杯下去就有些分不清南北。 但她想着受曲玲珑所托,怎样也得努力撑着。 薛姮照最先趴倒在了桌子上,推也推不动。 然后池素也醉得睁不开眼了。 柳香环见她们二人都趴下了,大着舌头对曲玲珑说:“曲……姐姐……,我也撑不住了……好歹也算……不辱……” 话还没说完也一歪身倒在了桌子上。 曲玲珑本来酒量还可以,再加上心里有事,喝酒的时候又有些偷奸取巧,到此时也只是半醉。 看着东倒西歪的三个人,曲玲珑笑靥如花。 “薛姮照,奈何桥就在前头,你别走得太急,等等她们两个,一处做个伴儿吧!” 随后她把自己的杯箸收了起来,换上另一只酒壶,把转心壶也带走了。 如此,不知情的人一看就是她们三个人在喝酒取乐,想不到还有第四个人。 这屋子里有碳盆,人们多半会以为她们是中了碳气而亡。 毕竟没几个人知道木精这东西。 曲玲珑回到库房,桌上的蜡烛已经燃下去一大截。 她没注意到这根蜡烛是被调换过的,把东西放好,她打了个喷嚏,鼻端仿佛飘过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 但她并未在意。 除夕夜宫里各处烧香,有香味一点也不奇怪。 她给自己沏了一碗茶,满心喜悦地憧憬着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好处。 但是没一会儿她就控制不住地打起哈欠来,眼皮也越来越重。 夜深了,她又喝了酒,瞌睡也正常。 她把两条春凳拼在一起,想了想还是让蜡烛燃着。 这屋里就她一个人,怪空的。 子时已过,守岁的人们再也熬不住,纷纷倒头睡去。 库房的门又被轻轻推开。 薛姮照走了进来,曲玲珑已然睡得很熟了。 薛姮照从怀里掏出一只瓷瓶,打开之后,从里头拿出一根长长的做蜡烛芯的棉线来。 她把这根棉线的一端小心拴在蜡烛上,然后将棉线的另一端拖到一堆丝绵上。 这根棉线上浸满了木精,曲玲珑怀里的那瓶木精早就被她掉了包。 她知道针工局上夜的婆子们晚上都会偷偷喝酒,也知道她们会把剩下的酒藏在哪里。 因为不确定曲玲珑是否分辨得出酒和木精,所以她回去后撤了曲玲珑的被子,让她伤风鼻塞判断不准。 木精除了剧毒之外,还有一个特性就是沾火就着,片刻之后蜡烛向下燃烧,就会点燃这根棉线。 棉线引燃丝棉,丝棉旁边放的是布匹,还有绣线、竹绷等物,都是易燃的东西。 可以想见,要不了多久,这屋子就将变成一片火海。 薛姮照面色平静,举止从容,她的视线划过曲玲珑,并未做任何停留。 只是在出门前又看了一眼那根蜡烛。 这蜡烛里她掺了安息香,可以让人放松精神,安然入睡。 这香料是她跟太医院的人讨来的,说自己睡得极其不安稳,想要一点儿安眠。 因为玉孤明的缘故,太医院的人没有难为她,况且这东西又不是毒药。 等到火烧起来,届时蜡烛也会烧得一干二净,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薛姮照闪身出了门,这个库房朝北,而今夜的北风很大,火势一旦起了根本救不下来。 有人打算不声不响弄死自己,不回一份大礼怎么过得去? 门外的台阶下,柳香环倒在那里,一动不动。 薛姮照嘴角噙笑,裹紧披风消失在深浓的夜色里。 第三十一章 杀人放火睡得香 柳香环被人扯到不远处的空地上,醒来睁眼就看见冲天一片红光。 热浪烤得人脸生疼,衣服也几乎要冒烟。 耳边除了燃烧的噼啪声和风声外,还有人们往来奔走呼喝的救火声。 不少人从她身上跨过去,把水泼到燃烧的大火之上,却只是腾起一股白烟。 她的头很沉,像团乱麻搅在一起,又像有人拿了锤子在不停地敲。 一开始以为是梦,因为这火实在大得夸张。 沉淀了片刻以后才察觉到是真的,是她守夜的库房失了火! 柳香环眼前猛地一黑,险些晕过去。 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把嘴张到最大,还是喘不过气。 “救不下来了!风太大,火势太猛了!”一个太监提着空桶摇着头说。 “这一排房子都保不住了,好在里头的东西还搬出来不少。”另一个也累得气喘嘘嘘,一边后退一边说。 “听说已然都惊了圣驾,这回不知有多少人要倒霉喽!”一个杂役老太监竟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柳香环坐在那里怔怔地听着,心跳几乎都停了。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就失火了呢? 她只记得自己和曲玲珑一起去找薛姮照池素喝酒,然后就醉了。 怎么会在这里呢?哦,是了,一定是曲玲珑把自己架回来的。 自己应该是被人从火场救出来的吧? 那曲玲珑呢?! 柳香环仓皇环顾四周,看见几个管事的太监和宫女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麻姑姑披头散发,满身满脸都是黑灰。 一眼看见柳香环,疯了一样,佝偻着身子冲过来。 她的嗓子沙哑如破锣,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哭喊弄的,两只手死死扳住柳香环的肩膀问她:“怎么就着了火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柳香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最后只颤声问道:“曲玲珑呢?” 麻姑姑脸上不知道是哭是笑,神情难看无比:“烧死了!她烧死了!你活不成了!我也活不成了!” 前半夜人们都在守岁,到了后半夜睡得格外沉。 等察觉到走水的时候火势已然很大了。 众人一股脑冲过来救火,可哪里还救得下? 曲玲珑在里头大声嚎叫,可没人敢冲进去救她,她也没法冲出来。 此时早成了一堆焦炭。 胡嬷嬷也被吵醒了,知道是这边的库房失了火,一口气上不来,痰壅死了。 她本就上了年纪,守岁时又喝了酒吃了肉,大惊之下犯了这症候,好在落得个痛快。 麻姑姑自然也魂飞魄散,软着腿爬过来,一看这情势就知道完了。 这个地方归她们管,守夜的人是她安排的。 着了这么大的火,凡是负有管理之责的一个都别想跑。 众人都以为柳香环是屋子里着火之后跑出来的,见她倒在那里,以为是被烟给熏晕的。 此刻她自己心里也明白,到时只能说她和曲玲珑两个人说好了,她看上半夜,曲玲珑看下半夜。 下半夜她睡着后不知怎么屋里起了火,她爬出来呼救,结果出了门就晕倒了。 如此一来,她还能稍稍推卸一点责任。 至于她们两个去找薛姮照池素喝酒那是断断不能说的。 在库房守夜,自当好好守着,如何能擅离?且是出去吃酒。 不说还好,说了只会罪加一等。 麻姑姑也清楚这一点,何况如今根本顾不上薛姮照的死活。 因为她们自己已是泥人过江,自身难保了。 没有人想到这件事会和薛姮照有任何关系,柳香环没有,麻姑姑也没有。 她们都认为这是个意外,因为疏忽酿出的火灾。 火还在烧着,一排房子只剩下了断壁残垣。 被水浇灭的地方冒着灰白色的雾气,风里满是呛人的烟火味。 天就快要亮了,风也小多了。 “我说你还真能睡得着啊。”池素坐在窗前,扭过脸对徐姮照说。 夜里薛姮照让池素装醉,她自然听到了曲玲珑临走前的那番话。 尽管她早知道曲玲珑对二人怀有恶意,却不料竟然性狠到要取她们的性命。 甚至不惜拉上无辜的柳香环。 “我是从不奉行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薛姮照简短跟她说了曲玲珑的计谋后起身穿上了披风,“你若是怕造孽,尽可以留在这里不出去。” “你要去做什么?”池素问她。 “杀人,放火。”薛姮照回答得干脆利落。 “我陪你!”池素没有丝毫犹豫。 薛姮照笑了一下,指着柳香环说:“你只要把她架过去放在台阶下就好,记得要脚朝里,面朝下。” 至于薛姮照进屋之后都做了些什么,池素并没有亲眼看见,都是后来薛姮照告诉她的。 “你不困吗?上半夜都没怎么睡。”薛姮照口齿缠绵,火着得最旺的时候,她睡得最香。 “这火实在太大了,叫人心惊。”池素说,“等天亮后不知有多少人要遭殃呢!” 薛姮照没说话,只是又打了个哈欠。 杀人放火这种事她头一回干,却像家常便饭一样轻松随意。 池素又说:“可这也怪不得你,谁叫他们想要咱们的命呢! 多亏还有你在,如果只是我自己,怕是活不过除夕夜去了。” “你是受我的连累,”薛姮照说,“他们要针对的其实只是我而已。” “别这么说,这趟浑水只要被搅进来,谁都别想落个干净。”池素摇头,“比如柳香环,她一向谨慎和气,又何曾招谁惹谁?” “我们已经算是帮她了,”薛姮照说,“若是叫曲玲珑的计谋得逞,她连命都还没了呢!” 初一也要早起做工,薛姮照和池素去往针工局的路上,看到胡嬷嬷的尸首被抬了出去。 她死的时辰很不吉利,犯了忌讳。 且圣上本就因为针工局库房失火而雷霆震怒,所以胡嬷嬷虽死,也要被鞭尸三百,夷灭全族。 麻姑姑听说之后吓疯了,在押往慎行司的路上挣脱开押送她的太监,后又被抓回来,结结实实捆了,抬了过去。 绣坊里死一般安静,连咳嗽也不闻一声。 曲玲珑和柳香环的位子空着,两只未绣完的荷包放在那里,像是最平常的一天。 可谁都知道,这两只荷包不可能再被绣完了。 第三十二章 正为伊人空惆怅 除夕夜的那场火牵连甚广。 柳香环被杖责二十罚去守皇陵。 麻姑姑就算是疯了也被打得血肉模糊拖去了浣衣局。 没过半个月就死在了那里。 此外,一干巡更上夜的宫女太监都被株连,免职的免职,罚奉的罚奉。 其中八局副总管吕双喜被免职,成了宫里的低等杂役。 总管太监周泓,因他资历老,又有人维护,所以只是挨了顿申饬罚奉一年。 针工局这边大换血,监工和管事的都换了人。 但依旧有空缺,毕竟此时各处都忙乱不堪,一时难以把人配齐。 管绣坊的人暂时还没到,众人也不敢闲谈议论,只是安守本分,老老实实做自己手里的活。 有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众人心中都不免一凛,因为那脚步格外匆忙急切。 往常在宫中各处行走,人人都要小步徐趋,不可急奔,不可左顾右盼,这是规矩。 除非有什么紧急事。 在如此风声鹤唳的时候,这脚步声来得如此惶急,不免让人心惊。 不少人朝门外望去,看见来的人是玉孤明后,忙都起身行礼。 玉孤明的目光焦灼急切,在人群中逡巡。 直到看见了最里侧的薛姮照。 薛姮照也已经站起了身,二人的目光甫一相遇,玉孤明便大踏步直奔而来。 他如此举动吓得一干人呆若木鸡,直到他拉住薛姮照的手,并将她带出门去,众人都还傻愣愣地呆在原地。 薛姮照有些跟不上玉孤明,他的步子迈得又大又急。 “世子自重。”薛姮照极力甩脱玉孤明的手,面色绯红。 玉孤明站住了脚,反过身来仔细地打量薛姮照。 这一次薛姮照没有和他对视,而是将脸轻轻撇向了一边。 “你……你还好?”玉孤明问,“没受伤?” 薛姮照立即会意,他必然是听说了针工局库房失火的事。 “多谢世子关心,我什么事也没有。”薛姮照说。 “真的?”玉孤明似乎还不放心。 他除了担心薛姮照受伤,还担心她被连累受责罚。 “比真金还真。”薛姮照说着笑了。 她看到玉孤明握紧的拳头,还有额角渗出的细汗,猜到他必然是在进宫赴宴时听说了昨夜失火的事。 等不及宴席结束就跑到这里来。 玉孤明早被她一笑迷了心,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那张吹弹可破的芙蓉面,双颊也不由自主地涨红了。 “世子不该到这里来,”薛姮照抬脚就走,“奴婢回去赶工了。” 玉孤明心里发急嘴又笨,情急之下快步拦在薛姮照身前。 薛姮照煞不住脚,额头撞在他的胸口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玉孤明想去扶她,又觉得不妥,扎煞着两只手,急得额头上的青筋都迭起来了。 薛姮照捂着额头仰脸看他,玉孤明的眼睛是她见过最美的一双,那里头倒映着一个小小的自己。 “对不住。”玉孤明看到了薛姮照光洁粉白的额头一片红痕,知道撞狠了。 在他眼里,薛姮照是那般柔弱,总担心风大些都会把她吹走。 弱不禁风四个字全然是为她造出来的。 “世子若是还不叫奴婢回去,那我可就要受罚了。”薛姮照并不怪他,只是语气里有些许无奈。 玉孤明的薄唇抿了又抿,最后还是挪动双腿让开了。 他从未如此恨过自己嘴笨,心里满是话要对她说,到了跟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才刚过午,薛姮照等人吃了饭进绣坊做活儿。 才坐下没一会儿,就过来了两个太监,其中一个姓东,原本在酒醋面局那边管事。 因这边人手不够,便把他调了过来。 这一半天都是他在这边照看。 另一个就是周泓的徒弟刘权。 东公公说道:“针工局的事现交给刘公公管,我不过是打个下手。 把手里的活儿先都停一停,听刘公公训话。” 众人便把手里的活儿都停下了。 刘权生了张娃娃脸,又像他师父一样,能笑的时候就绝不绷着脸,因此总是让人觉得他心慈面软好相与。 刘权忙说道:“现有东公公在这里,我可不敢训话。 不过眼下活计重催得急,因为有事情耽搁,本就有些不足了,因此就得劳烦各位,再辛苦辛苦,好歹把差事完结了。 如此一来,对咱们都好。我也知道各位辛苦,我这个人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为难谁。 所以在这里给各位行个礼,算我拜托众位了。” 说完还真是行了个礼。 众人忙都站起了身,不敢受他的礼。 到了午饭的时候,众人出去吃饭,见多了两道肉菜。 放饭的太监说道:“这是刘权刘公公用自己的钱贴给你们的,说你们都辛苦了。” “这刘公公还真是个心善的。” “可不么,周公公素来被称为笑面佛,刘公公是他徒弟,自然也差不多。” “言语上和蔼虽难得,也有做假的。可如今拿真金白银给咱们添菜,足见得刘公公是真慈善。” 众人七言八语,都在说刘权的好话。 薛姮照默默不语,一门心思吃饭。 池素悄声问她:“你也觉得这个刘权和别的管事不同么?” “你说呢?”薛姮照笑着反问。 “我哪能下定论?”池素翻了翻眼睛,“不过眼下瞧着到不像是歹毒的。” “那就看眼下吧!”薛姮照绝不多说。 “不明白你们这些聪明人,”池素三分自嘲七分玩笑地说,“话从不肯说透。” 薛姮照但笑不语,只是又喝了一口汤。 初二一早,刘权又过来。 众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向他道谢。 刘权依旧脸上堆着笑,说道:“咱们都是一样的,我不过多管些事罢了,万不要如此客气。” 又说:“这边还得有人随时监工,别处来的人不够,再说一时也通不上手去。 因此我想着就从你们当中选出个人来做管事。” 他这句话在众人心中不免激起涟漪,但谁都没说话。 刘权笑眯眯走到薛姮照跟前说:“姮照,这件差事就交由你吧!你最是个聪明不过的,必然能料理得开。” 他称呼得如此亲切,让人不由得多想。 第三十三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 这事也有些出乎薛姮照的意料,她起身道:“多谢刘公公看重,只是我本就是从四司临时借过来的,完了这边的工也就要回去,算不得八局这边的人。 再者,我自己也并不精通针线,且又没管过事,不能服众。 若是误了事,实在担当不起。还请您另派给别人吧!” 或许在别人那里能做个掌事宫女是天降之喜,可薛姮照对这却并不在意,甚至还想要推脱开。 谁想刘权听了反倒更加笃定,劝她道:“四司八局本来就不分家,这没什么可介意的。 再者我见你做的活计很好,更要紧的是心思精巧。聪明人做什么都快,哪怕之前并没做过,瞧着也能办个差不离。 我既选中了你,你便应下就是啦!现在各处都急得很,若是你也推脱,她也推脱,不是把我晾在这里了吗? 你不必担心误了事,我告诉你,便是有个一闪二错,也绝对怪不到你们头上,都是我一力承担就是了。” 刘权的娃娃脸上两眼弯弯,看上去人畜无害。 他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无论和谁说话,都让人觉得特别舒服,好似自己十分受他的敬重。 和一般能说会道的人不同,他不是叫人觉得圆滑,反倒容易叫人信任。 薛姮照听他如此说,略微思忖了一下,应道:“既然公公把话都说到这份上,姮照若是再不答应,实在有些不识抬举了。 但我实在怕做不好,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还请您多多提点。” “放心,放心。”刘权脸上的笑意更添了几分,连声说道,“咱们大伙儿彼此成全,好好地完了这差事,回头都有赏。” 又对众人说道:“各位都听着些,姮照年纪虽轻,可她如今既然做了管事的,你们就要都听她的。 倘若有人无辜寻事,我是不依的。” 薛姮照一跃而成了这里的管事宫女,众人表面上对她恭贺,实则不少人都心怀不满。 觉得她既没什么资历,针线也绝称不上最好,在一众绣娘中,勉强算个中等。 因此便有人觉得她没有真本事,不过是仗着小聪明,以及玉孤明的缘故,方才被提拔起来。 可想归想,她们终究是谁也不敢招惹薛姮照。 薛姮照哪里会不懂这些人的心思,只不过不屑去理会。 刘权走后,还有人半真半假地让薛姮照请客。 薛姮照也只是一笑置之。 晚上回去休息的时候,薛姮照和池素依旧回到麻姑姑给安排的住处去。 池素说:“刘权这人还真是个待人厚道的,按理说单拨给咱们住处是不大合规矩的,且又是之前管事的安排下的。 没想到他竟还叫咱们这么住着,你做了绣坊管事,倒还说得过去。 至于我么,属实是沾了你的光了。” 刘权在这宫中人缘好是有口皆碑的,上下人等都看好他,都猜着等到他师父周泓退下去之后,必然是他接班。 尤其是八局的这些人,都愿意是这样的结果。 倘若换做哪个刻薄的上去,他们这些做事的都要受勒掯。 “今天是你第几次跟我夸刘权了?”薛姮照笑问。 “怎么,你觉得他这人还不够好吗?”池素反问。 “你觉得好就是了,何必问我?”薛姮照到此时依旧不肯评价。 “你这人呐,心思真叫人猜不透,人家才刚刚提拔了你。”池素摇头。 然后又往前凑了些,小声问道:“早上的时候世子爷把你拉出去做什么?我现才容出空儿问你。” 之前就算是中午吃饭休息,她们身边也有别人,所以池素一直没问,其实她心里都要好奇死了。 “没什么,他只是问我有没有受伤受连累。”薛姮照坦然说道,“毕竟除夕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 池素抿嘴笑着,把薛姮照看了又看,说:“你可要当心些。” “我当心什么?”薛姮照问。 “还记得我之前就跟你说过,这位世子爷自幼就是有痴病的。你还说若是他看中了谁家姑娘,人家若不要他,怕是他还要强娶。 如今看来,那位爷八成是看上你了。不然怎会气喘吁吁跑来见你?众目睽睽之下拉你的手?他敢则不是疯了?”池素细长的眸子里闪着光,宛如两道清溪。 “他疯不疯的那是他自己的事,”薛姮照是何等聪明的人,哪里会看不出玉孤明对自己有意,“在这世上,投生成女子本就已经先天输了三成,若是再守不住自己的心,那就更落入了泥淖,挣扎不起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池素一时解不过来。 “众生皆苦,一个人若想活得自在,要么蠢到无可救药,要么无情到底。 可惜的是我不够蠢,那便只能无情,如此才不至于活得痛苦。”薛姮照说着,推开门走进房间。 “你这是什么想头?”池素闻所未闻,大呼无理,“人都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你竟将这样的痴心人视如敝屣,该说你什么好?” “我这样的人在世人眼中是不折不扣的怪胎,”薛姮照淡淡地说道,“可世人在我眼中何尝不是苦虫。” 池素被她的话气笑了,点着薛姮照的鼻子说:“你这话可真是离经叛道,还好只是说给我听。” 薛姮照自己倒了茶喝,不再多说什么。 池素也倒了杯茶,捧着茶杯说:“别管什么怪胎不怪胎,你便觉着我是罗冲围,我也要跟你说几句金玉良言。” 见薛姮照不搭话,池素自顾自说下去:“你便是再无情,也要为自己着想。 咱们入了宫,就好比簪子落在了井里头。若是无人打捞,一辈子也别想出去。 世子爷的身份尊贵无比,且又不是那等浮浪之辈。 他看重你,怎么说也是福分。你又聪明,必然能借力。 早早离了这吃人的地方岂不是好? 或者更好些,连你家人也能得救。 我这是为你好,可别当耳旁风。” 池素唠唠叨叨说完这些,再一看薛姮照已经躺下睡着了。 池素无奈咬牙,随后又叹息道:“真是小姐不急丫鬟急,我这是何苦来哉!” 说着自己也收拾了睡下了。 第三十四章 灵心巧思善筹谋 接下来的几天,诸事太平。 转眼过了初五。 这天刘权把薛姮照单独叫了过去。 他如今来针工局这边管事,就近方便,吃住都在这里。 薛姮照见他这间屋子很是朴素,除了使用家具外,没有别的。 且用的东西也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和钱三春邓宝等人大不相同。 “坐下说话。”刘权指着自己对面的椅子对薛姮照说,“今日把你叫来,是有事要和你商量商量。” 薛姮照告了坐坐下,顺着他的话问道:“不知公公要和吩咐我什么事?” “还是吉祥荷包的事,”刘权用右手拇指按了按两眉中间,似乎很为这事发愁,“再有十天便是上元节了,最晚十四也得把荷包都送过去。 按照往年的数量估量了一下,合着往日能做出来的,尚有五百只荷包的口子堵不上。” 他说的这个数量和薛姮照自己估计的基本上一致。 往年之所以够,是因为人手足。 废太子案牵连太广,宫人为此减损近三成。 虽然也有像薛姮照她们这样罪臣家眷入宫为奴的,但数量实在太少。 按规矩要到每年春天才可以选秀女入宫,所以这几个月人手总是不足。 再加上中间出了事情,多少又耽搁了些。 “刘公公,人手不能再增加些了吗?”薛姮照问。 “若是能增加,我又何必如此犯难呢?”刘权这一次露出了苦笑,“别的地方自有比咱们忙,比咱们要紧的。 你也知道,过些日子就是册封大典,凤衣凤冠那边从年前就在熬通宵了。 昨儿我还师父还说,实在不行还要从你们那里再调几个人过去呢!” “既然人手不能再增加还有可能减少,那么就只能从做法上想对策了。”薛姮照想事情的时候眼帘微微低垂,待想清楚了就会抬起眼睛,光华流转,摄人心魂,“我暂时想到两个,但不一定能行得通。” 刘权听她如此说,眉头顿时舒展了不少,催促道:“你尽管说就是,看看是什么好法子。” 薛姮照于是说道:“我是想着总共设计几个花样,固定的人绣固定的花样。 比如说福寿双全,上头是蝙蝠和寿桃。 那么就有几个人只绣蝙蝠,另外的几人则只绣寿桃。 这样一来,免得把线换来换去。二来熟能生巧,时间久了自会越绣越快。 且能交叉得开,彼此不耽搁。” 刘权想了想,点头道:“这的确是个法子,想来每天能多绣几十只。” “另外一个省事的法子便是贴布绣,我看咱们绣坊有许多零碎边角,都是上好的料子,云锦、蜀锦、杭绸、湖缎都有。 拿来做贴布绣,只需剪出形状,沿着边绣上一圈,省时省力也算别致。”薛姮照并不擅长绣工,但是心思灵巧,能够从日常所见所闻寻出办法来。 这贴布绣她曾经见过,想着此时拿来用会比较省力。 刘权听她说完高兴得直拍桌子,说道歉:“我选你果然没错!你真真是个女诸葛啊!” “公公过奖了,但是我想这贴布绣的法子毕竟是取巧,一共做那么两百个也就够了,多了怕是不好。”薛姮照补充道。 “对对对,你想得十分周到,这二百个分散到各处去,每处也就那么五个八个。”刘权喜得站起身来,一边踱步一边搓着手说,“有这两样就不必担心了,这功劳是你的,我绝不强占。 到时一定跟总管好好说一说,好处少不了你的。” 薛姮照不免谦逊了两句。 刘权说:“如此你就回去着手去做这两件事,看看成不成。 若是中间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对我说,尽快想办法给你们解决。” 薛姮照回到绣坊,找来几个绣工最好的,跟她们商量这事。 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了一番,最终定下来六个花样,外加四样贴布绣的样式。 然后便是画样子,这些花样放在纸上反复敲定妥了,再描到布料上。 如此就可照着画好的样子逐一绣去,各管一套,一丝不乱。 贴布绣分出人去裁剪,每个人也只绣一个花样,熟能生巧,果真是越来越快。 下半天刘权过这边来,薛姮照便让池素拿着新绣出来的荷包给他过目。 刘权把两样荷包拿在手里反复看了,赞赏道:“果真不错!就照这个样子来吧。” 又当众夸奖薛姮照说:“姮照你有这般才情,自当挥洒出来。 这次若是有赏,你是第一功臣。” 薛姮照却说:“我不过是空有想法,真正做出来的人功劳最大。 花样是这几位想出来的,裁剪又归那几位,最后绣得了是大伙儿齐心协力,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众人听薛恒照这么说,心里不免好受了许多。 刘权也只是笑笑说道:“不错不错,你们都有功劳。” 每顿饭刘权依旧拿出自己的钱来给众人添菜,又派人单独给薛姮照和池素房里送饭。 因此众人每天干劲儿都还算足,再加上薛姮照想的办法,也确实有用。 所以别的地方都熬通宵的时候,她们还像平常一样,只做到二更天就回去睡了。 如此一来,先前对薛姮照颇有成见的人,对她的态度也都稍有转变。 然而薛姮照是根本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她以前怎样,现在还是怎样。 到了十四这日的中午,已经将所有荷包都做完了。 刘权带着几个太监过来点数,一一分派到各处去。 众人见完了差事都不由得松了口气,虽然接下来还有别处的活儿匀过来,但总算把顶头的差事交代完了。 吃过午饭,因为天气实在好,池素便拉着薛姮照到一棵柳树底下晒太阳。 风已经软了,柳枝也隐隐泛出了青色。 几个太监拉着板车走过去,车上拉着土块断木,那是失火库房剩下来,要拉出去扔掉。 等开春了,还要在原来的地方重新盖房子。 池素的眼睛望着那些人,直到看不见了,方才悠悠说道:“想一想这也不过是半个月前的事,就像是隔了一世那么久。 曲玲珑若不是生了害人之心,此刻也可以坐在这里晒晒太阳的。” 薛姮照没说话,或许在池素看来,那件事情早已随着曲玲珑等人死去彻底了结。 她却清楚,那不过是个开始。 剩下的,正在路上。 第三十五章 一路捧杀为除根 上元节一过,绣坊众人都得了赏赐。 因二月初一是封后大典,现下众人都忙着系流苏、剪绒花。 这些虽只用来装饰宫灯和仪仗却依旧容不得丝毫马虎。 针工局就算平时也是宫里最忙的地方,许多绣娘不到三十岁就花了眼,肩膀脖颈都落下病根。 所以这个地方对宫女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去处,但若是能熬成管事的姑姑、嬷嬷,还真称得上不错的出路。 毕竟这地方易邀功,油水也多。 日上三竿,刘权身后跟着个小太监,站在绣坊门口笑眯眯地点着手儿叫薛姮照出去。 薛姮照走出来向他问安,刘权说道:“我从总管那边过来,他说有好几位娘娘都夸赞今年绣坊进上去的荷包格外新巧别致。 我说这都是你的功劳,总管就说想要见见你,我这就领你过去吧。” 薛姮照于是跟着刘权来到周泓这边,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周泓。 果然和传闻中一样,鹤发童颜,满面慈善。 周泓屋子里的陈设甚为简朴,家具什物都是用旧了的。 就连周泓身上穿的衣服也是半新不旧,没有一点奢华气。 薛姮照款款行礼,周泓抬手道:“薛大姑娘免礼吧!常听人说起你,如今一见果然不错。” “总管谬赞了,姮照今日能见到您,实属意外之喜。”薛姮照说道,“早该来拜见您的,只是总管忙的都是要事,我不敢擅自搅扰。” “好好好,果然是大家出身,说话行事就是不同凡响。”周泓笑呵呵说道,“刘全都跟我说了,你十分的聪慧且能干,很是给我们长脸。 我这人从来赏罚分明,对于有功之人,向来不吝惜犒赏,来人----” 随着他的话音,里间门帘一挑出来一个黑脸小太监,手里捧着一只荷包。 只是普通的花布荷包,里头鼓鼓的,应该是装了东西。 “没多的赏你,这荷包算是个彩头吧。”周泓笑微微地看着薛姮照,“别嫌弃少。” “多谢公公赏赐,但姮照实在有些受之有愧。 您说的功劳,并非我立下的,上有刘公公指点,下有众绣娘用心,我不过是沾了大伙儿的光。”薛姮照丝毫没有受宠若惊。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不用跟我客气。”周泓说。 薛姮照于是再次道谢,接过了荷包。 荷包里头应该是放了两个小小的元宝,依据轻重判断,应该是两个小银锞子。 “今日叫你来还有件要紧事,绣坊如今做的都是零活儿,且顶着日子必能做完的。 上元节前献上去的荷包,十分讨上头的喜欢。 有好几位娘娘都说要身边的宫女跟着学习学习,将来随时可做来使用。 于是就吩咐我派个绣坊的人过去,我想着你最合适。 这两天你也不必去绣坊,暂时叫别人盯着些。 你且去应承娘娘们好了,这差事非同一般,我想你是个聪明人,也不必我多说了。” 到此时,周泓才说出叫薛姮照过来的真正目的。 宫里的下人没有不愿意亲近主子的,遇见这样的机会恨不得削尖了脑袋。 像他们这些人,无论到哪个主子跟前,多半都是要得赏赐的。 更有甚者,如果被看中了,只需打一声招呼就可以调到主子跟前伺候。 到时候不带月银长了,地位也和以前大不相同。 在别人看来,薛姮照实在是太过于走运了,明明是罪臣之女进宫做了最低等的婢女。 可是才短短的几个月,不但成了管事宫女,还有可能得到宫里娘娘们的赏识。 还没等薛姮照说什么,刘全立刻在旁边接过话来说道:“薛大姑娘,你可真是走运,我带你过去吧!” 薛姮照于是向周泓道了谢,然后跟着刘权走了出来。 从八局出来一直往西走,经过蘼芜院和采薇阁来到了青荇坊。 进门前刘权站住了脚,回身叮嘱薛姮照:“这里住的是何贵人,她入宫也不过三年,却颇为得宠。 她身边一个三等宫女,去年春天时得病死了,分派了几个去都不如娘娘的意,所以如今还空着。 你多用些心思,若是真能讨得贵人娘娘的欢心,不比你在针工局要好得多吗? 这是我个人的私心,想要你有个更好的出路。” “多谢刘公公替姮照着想谋出路。”薛姮照看着刘权的娃娃脸,知道那是一张精心伪装过的人皮面具。 “说的是哪里话?以后你高升了,别忘提携提携我。”刘权像这宫里的所有太监一样,总是向前微微弓着身子。 再配上他脸上的表情,总好像在竭力讨好着对面的人。 他在宫里有着极好的人缘,有一大半功劳得益于他的这副姿态。 薛姮照他们来到这里,当然是不能直接见到何贵人的,刘权把她交到了一个叫绿枣的宫女手上。 绿枣把薛姮照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然后淡淡地说了一句:“跟我来吧。” 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薛姮照随着绿枣往里走,刘权站在她身后眯起眼睛看着,神色莫辨。 周泓的屋子里,刻着兰花的紫砂壶装着刚泡好的茶。 刘权堆着笑走进来,驾轻就熟地给他师父斟满了一杯茶,双手捧着递上去。 “把人送过去了?”周泓把茶杯端起来,但并不急着喝,而是看着茶汤里氤氲的雾气问。 “有绿枣帮忙,师父放心吧。”刘权说,“这一回她绝不可能还像上次那么走运了。” “这丫头是个祸害,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她。何况如今又有安国公府的世子给她撑腰,如果我们不能及早铲除她,将来她必要疑心到我们身上。”周泓温言浅笑,说的却是杀人害命的勾当。 刘权得了他的真传,也笑眯眯地说:“世子爷管得着咱们,可奈何不得娘娘们。 师父这捧杀的招数真是高明,任谁看咱们都是在提拔她。 到时候她出了事可怪不得咱们,是她自己不走运触了霉头。” “这还得多亏你小子,不枉我把你当亲儿子疼。”周泓抬手拍了拍刘权的肩,“若不是你告诉我那件事,咱们也想不出这个好计策。” 第三十六章 青荇坊中何贵人 何贵人入宫也不过三年有余,她出身不算高,其父不过是个五品官,且她至今并未生育。 如此还能被封为贵人,可见颇为受宠。 薛姮照跟在那个叫青枣的宫女身后,低头敛眉,不回顾不斜视,一派规规矩矩。 偏殿廊下站着两个宫女,一瘦一胖,跐着脚儿看两个小太监在那里修剪花木。 青枣便把薛姮照领到那边去,说:“这里不比后头,走路说话都要放轻。更不可四处走动,冲撞了贵人可是大罪。” 又指着那瘦宫女说:“这是秋梨。” 指着那胖宫女说:“这是香橼。” 薛姮照向二人见礼,看她们的服色便知道一个是二等宫女,一个是三等宫女。 这二人一边打量着薛姮照,一边笑着向青枣说:“姐姐,你这是从哪儿领来个病西施?怎么从来没见过?” “是针工局那边的,咱们主子不是说上元节的荷包好吗?叫咱们都学着些。那边便派了她来,才刚刘权送过来的。”青枣儿说到刘权不免笑嘻嘻的,足见二人关系匪浅。 “如此说竟要叫她在这头住下了?”香橼问,“可安置到哪个屋子里呢?” “暂且和你们两个挤一处吧!左右她也住不上几天。”青枣说,“也犯不上为她再单开个屋子。” “说的也是,挤一挤也就住下了。”那个叫秋梨的宫女看上去性情颇随和,“我们两个都瘦,一张床就住得下了。” “荔枝和春桃两位姐姐在里头伺候着呢,娘娘抄经不喜欢身边人多,咱们先别进去了。”青枣又说,“别看着今天太阳好,檐下的风还是冷的,不可久站。” 于是几个人便走到一间屋里去,就拿起针线来,叫薛姮照教她们做荷包。 青枣说:“你再做两个新花样吧!之前那些大致看着也就差不多了。” “劳烦姐姐明示一二,”薛姮照问道,“这荷包是送人还是自戴?可要应什么景儿或是配什么衣裳,我也好有个依据。” “自然是娘娘自己带着,也不为特意应什么景儿。可是你得千万用心,不然大费周章的把你叫来做什么呢?”青枣说。 薛姮照于是在现有的料子和彩线里选了选,最后用堆纱的手法做了个折枝杏花的荷包。 因为几乎不用刺绣,所以不过半个多时辰就做好了。 “这堆纱的法子从来都是用来做宫花的,谁想到还能用在荷包上。”秋梨拿着薛姮照做的荷包满眼惊喜,“真是新巧。” “这荷包看上去还真是不错,且杏花的寓意也好。”香橼就着秋梨的手看了又看。 “若说这手法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咱们也能做得来。关键是这份心思,不是谁都能想得到。”去而复返的青枣也忍不住夸赞,“看来刘权把你荐过来还真是上了心的。” 眼看着就快到正午了,这几个人都忙到跟前去伺候着何贵人用午膳。 薛姮照留在屋子里,等前头都完了事,秋梨给她短了饭菜过来,笑着说:“饿了吧!快把饭吃了。” 薛姮照向她道谢,又不紧不慢地和她唠了几句家常。 知道她是随州人,进宫已经有五年了。 还知道何贵人跟前服侍的人,荔枝和春桃是从外头带进来的。 她们也最得力,别人都要靠后些。 除了这两个,青枣因为能干要强,也算受赏识。 “青枣和刘权是老乡,拜了干姐弟的,”秋梨笑着说,“我看你人聪明手又巧,很得刘公公的赏识,将来不愁有好日子过。” “我在这宫里不过是想求个平安罢了,”薛姮照语气略带伤感,“姐姐也知道我是个什么出身,哪可能真的熬出头来呢!” “你也别说这丧气话,”秋梨安慰她说,“咱们年纪都还轻,心里总要有些巴望,这日子才能过得下去呀!” 又催着薛姮照说:“你快先把饭吃了,不然可就凉透了。 青枣已然把你做的荷包呈上去了,贵人很是喜欢。 说不得午睡醒来还要见你呢,你也提前收拾收拾,别临阵弄得手忙脚乱。” 何贵人年纪轻,自然在衣服首饰上格外用心。 薛姮照在心里算着,再过几日太后驾崩就满三年了。 这三年宫里的嫔妃都穿素淡的衣裳,不做过多装饰。 如今丧期满了,少不得都要打扮起来。 “多谢姐姐提醒,姐姐可真是个热心人。”薛姮照朝秋梨道谢。 秋梨摇着头笑道:“这有什么可谢的?要谢也该谢青枣。 要不是她在贵人跟前说,今年的荷包别出心裁,该多做一些留着平常用。 贵人也不会想到这个,更不会把你叫了来。” 薛姮照听她说的,面上毫不在意,只是心里的猜想又重了一分。 果然,等到午后,香橼便过来叫薛姮照去见何贵人。 “贵人说你荷包做的不错,有几件颇喜欢的衣裳,想要你依据那些再做几个荷包出来。”香橼肌肤丰润,一张樱桃口红艳艳的。 薛姮照答应着站起身,香橼的眼睛不由自主盯着她细软的腰身瞧。 薛姮照的水蛇腰风流袅娜,香橼心里不禁冒出一股酸水来。 想着青枣跟她说的话,心里变得更不痛快了。 何贵人午睡方醒,绾了个慵妆髻,倚在软榻上。 青枣跪在脚踏上给她揉手,何贵人给太后抄经书抄得手疼,尤其在睡醒后。 薛姮照依礼跪拜,也并不敢到近前去。 何贵人看她一眼说:“你做的荷包我看了,很是不错。 到跟前来跪着,躲那么远干嘛?我又不吃人。” 薛姮照依言又膝行了几步。 “抬起头来我瞧瞧。”何贵人看不清薛姮照的脸,却从她体态上察觉到了与众不同。 薛姮照把头半抬起,依旧不正视何贵人。 这是规矩。 “你叫什么名字?进宫多久了?”何贵人见到她的相貌,就忍不住问她来历,“我瞧着你和一般的宫女很不一样。” “奴婢薛姮照,去年冬至日入的宫,是罪奴。”薛姮照如实禀告。 “怪道呢!”何贵人听了恍然,“是前顺宁侯薛家吗?” “是。”薛姮照低垂着眼,敏锐地察觉到又一出戏缓缓拉开了帷幕。 第三十七章 草蛇灰线隐隐然 何贵人的声音很甜美,轻柔犹如桃花风。 据说她唱吴歌堪比江南采莲女,又善作广袖折腰舞。 陛下一见倾心,赐才人之位,后又晋升贵人。 薛姮照因半垂着眼睛,看不见何贵人的面容,却能看到她一双玉手,纤秾合度,腕上戴着玉镯、错金镯子,还有红线穿了珊瑚珠子的手串。 “薛家这一辈只有你一个女儿吧?”何贵人似乎对薛姮照颇好奇,“我也没比你大多少,你似乎不常在京中?” “娘娘记心好,的确是这样的。”薛姮照恭顺答道,“我自幼体弱,常年跟随祖母住在东都祖宅。” “你做的荷包我很喜欢,那堆纱杏花做得活灵活现,真是个冰绡轻叠,胭脂匀注。”何贵人单手托起那只荷包,放在手中端详道,“春天里戴着正当时。” “娘娘谬赞,实则是因娘娘玉骨冰肌,贵气天成,故而穿什么戴什么都美。”薛姮照奉承话张口就来,又不落俗套。 何贵人听了,果然高兴,掩口笑道:“你连我的样子都没看清呢,怎知我美不美? 也罢,就算是奉承话也叫我听得舒心。 我这儿有几件新衣,回头叫她们带你过去瞧瞧。给我做出几个荷包来,和这些衣裳配着。” “是。”薛姮照低头应下,“奴婢自当竭力。” 最后那个叫荔枝的宫女带着薛姮照到旁边的侧室去,开了柜子给她看何贵人的那几件新衣。 薛姮照一一细看了记在心里,对于荷包的样式颜色也大致有了盘算。 荔枝告诉她说:“你只管做去,缺什么少什么就张口,只要不违制,咱们这儿都有。” 然后带她出来,向香橼等人说道:“她来这儿是专门做荷包的,你们若是有空儿就跟她学着些。 千万不可再派她别的活计,误了娘娘的事,大家都没脸。” 香橼等人连忙答应知道了,随后又把薛姮照带回了之前的屋子。 再过几天就是太后三周年祭日,宫里的嫔妃们都在抄经。 抄经之前要焚香沐浴,然后着素服于静室内礼拜后虔心抄诵。 如此就不能有太多人在跟前打扰,因此香橼等人也有空闲看着薛姮照做活儿。 一时秋梨去膳房要银耳汤,预备着何贵人一会儿抄完经要喝。 青枣去往别的宫里送东西,只剩下香橼一个在薛姮照跟前。 “我瞧你这针线也不是多高明,不过善于偷奸取巧罢了。”香橼撇了撇嘴说,她的语气尖酸刻薄。 薛姮照知道她必然是心里对自己不满,故而在这里横挑鼻子竖挑眼。 不但不去弥合,反倒拿话来刺香橼:“取巧还有个巧字,姐姐常年在贵人身边伺候,怎么就不学着会取巧些? 如此一来,也轮不到我上前,姐姐也更得赏识不是吗?” 香橼听了果然恼怒,冷笑道:“哪儿轮得到你来教训我?哈巴狗上门槛,真以为自己身份高了?! 也不瞧瞧自己的德行,还妄想攀高枝!就你那三两贱骨头,当得起什么福分? 劝你趁早歇了心吧,别攀不上高枝,掉下来摔死!” “姐姐真会说笑,我到这儿来不过是临时应承,完了手里的活儿还要回到八局去。我能攀什么高枝呢?”薛姮照看了一眼怒气冲冲的香橼笑了。 香橼把脸一别,冷哼道:“你当然不屑巴结我们贵人了,别说是这里,就是到贵妃娘娘跟前儿伺候不也还是个下人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想离了这里,真是想瞎了心!” 薛姮照见套出她的话来就不再做声了,而香橼还以为自己说中了薛姮照的心事,不由得暗暗得意。 随后秋梨等人回来了,香橼便问青枣:“春桃姐姐再有半个月该过生日了,你说我送她些什么好?” “往年不过是送一样自己的针线,你若是懒得做,去小厨房给她要上两道菜也使得。” “我倒不是懒得动手,只是想着年年都送针线,没什么新意。”香橼说,“你也知道上些日子我欠她个人情。” “这也没什么难办的,你托个能出宫的小太监,去那个叫觅芳踪的胭脂铺子,给她买上一盒香浸胭脂膏子,不比什么都强?”青枣一边抻着自己的衣襟一边说。 “对呀!这东西又小巧又拿得出手。”香橼听了高兴得直拍手,“你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果然什么事儿都得问过你。” 薛姮照瞧着香橼自己是个没主意的,总喜欢跟着青枣,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样的人最容易被人拿来当枪使了。 随后秋梨也插进话去,几个人在那里叽叽喳喳地议论。 薛姮照安安静静地上好了花绷,用枣心笔(古代铅笔)在花绷上一笔一笔描出绣花的轮廓。 那笔的颜色极浅,隔远了是看不见的。 就像有些事,轮廓已然有了,只是有的人能看清,而有的人看不见。 到了下半天,薛姮照抬起酸软的颈子,放下针线,尽力舒展了一下胳膊和腰身。 此时屋子里只有她自己,她寻出一块纸头来,快速在上头写了几个字。 然后把纸头搓紧,变成一根小小的纸棍,藏进了衣缝里。 等过了一会儿,秋梨从外头进来。 薛恒 姮照笑着跟她商量:“秋梨姐姐,我能不能回去拿两件换洗的衣裳?今日出来的匆忙,不知还要在这儿待几天。” “你去吧,从后门走。”秋梨说,“别太晚回来就成。” “多谢姐姐体谅,我去去就回。”薛姮照向她道谢。 “那么客气做什么?”秋梨笑了,“香橼的脾气有些硬,有时说话不防头,你别放在心上。” “香橼姐姐心直口快,这样的性子是好的。多谢姐姐宽慰,我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的。”薛姮照说完就出来了,回到针工局去找池素。 “我还以为你去哪儿了,问了刘公公才知道。”池素拉着薛姮照的袖子说,“听说你这几日都要在那边,你是回来拿衣裳的吧?” “你现在也能料事如神了。”薛姮照打趣她,“走吧,帮我回去收拾收拾。” 第三十八章 我心匪石不可转 她们走出来正碰见刘权。 笑着向薛姮照说道:“你这是回来拿东西?可见过贵人了?” “是,都是公公提点。”薛姮照柔柔地一笑。 刘权听了摆手道:“我也不过是略微使使劲儿,最要紧的还是你自己能成。 你是个聪明又细心的,不需要我多叮嘱。回头收拾完自己的东西,记得到我那儿去一趟,我有东西托你捎给绿枣姐姐。” 等刘权走远了,池素有些纳罕地问道:“怎么他要管绿枣叫姐姐呢?明明是他更大呀。” “那就不得而知了。”薛姮照不在意地说道,“要不下回你问问刘公公?” “我闲的问人家这个,”池素把头一摇说,“我算看出来了,在这宫里头还真是多一句不如少一句。” “如此可谓明哲保身矣。”薛姮照又一笑。 “你才去半天就见到何贵人了,”池素说,“我以前进宫请安的时候倒也见过她两回,若不是她稍稍有些鹰钩鼻子,也算上一个十足的美人儿。” “刚才还说少一句不如多一句,这会儿就背地里议论上主子了。你敢不是要讨打?”薛姮照伸手点了点池素的鼻尖儿说。 池素轻轻将她的手指拍开,说:“你又不是别人,在你面前我玩儿什么心眼啊?” 回到住处,薛姮照并不急着收拾东西。 而是从衣缝里取出那根纸棍,交给池素说:“这是个要紧东西,你千万放好。” 池素不明所以,举着那根纸棍说:“这是什么?这是又怎么了?” “我去到青荇坊察觉到了一些反常,”薛姮照对池素并不隐瞒,“以防万一,必须要有相应的对策。” “那边能有什么反常的?你和何贵人有仇吗?”池素忙问。 “我猜是有人要借刀杀人。”薛姮照说,“现在事态还未明朗,我也不能跟你说太多。 你只要记住,如果超过两天没有见到我。你就把这个想办法交给阳泽宫的张公公。” “为什么要交给他?如果他问起我来,我该怎么说?”池素一头雾水,“要是他不肯帮忙呢?” “你只说给他送功劳来了,张公公不会拒绝的。”薛姮照说,“这些日子要忙着太后的祭日,还要忙着封后大典,宫人们来往穿梭,你便是去了也不会惹人怀疑。” “那如果一时找不见张公公,找刘公公或是周公公可以吗?”池素又问,“毕竟他们主管着咱们,人也都不错。” 薛姮照看着她笑了,问她:“如果我在青荇坊出了事,引荐我去的人还可信吗?” 池素闻言大惊,说道:“什么?!你的意思是……他们……” “现在说这些还尚早,如果我平安无事的回来,就不会再有后面的话了。”薛姮照拍了拍池素的后背,示意她不要太紧张,“但愿是我多想了。”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呀?”池素却忍不住心慌,“我实在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害你。” “想不通就暂且不要想,记住我告诉你的话,把这个东西放好了。”薛姮照捏了捏她的手。 然后转过身开始收拾东西。 回到青荇坊那边做了会儿活儿,又吃了晚饭。 掌灯以后,薛姮照又在灯下坐了个把时辰,做好了一个镶珍珠的双鱼比目荷包。 然后才随着秋梨洗漱了,上床睡下。 此时何贵人却还没有睡。 银烛高照,轻纱睡袍如水般披在身上。 铜镜笼着一层黄晕,像薄云遮住的月亮。 “主子,夜深了。奴婢扶您上床休息吧。”荔枝在她身后柔声说道。 何贵人轻轻叹了口气,却并不动身,只是抬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雪白的肌肤,花朵般的容貌,眼中却装着不可言说的落寞。 像一枝被折下来放入金瓶却只能孤芳自赏的花。 荔枝于是更伏低了身子,解劝道:“娘娘近来的气色越发好看了,圣上这些日子忙于国事,再加上又快到了太后的祭日。 再过几天必然会到咱们这边来的,娘娘可要千万保重。若是萦损了柔肠,憔悴了花颜,圣上看了一定会心疼的。” 皇上有个把月没来青荇坊了,荔枝猜着,贵人应该是因为这个而黯然神伤。 “荔枝,你跟了我有多少年了?”何贵人突然问她。 “回主子的话,奴婢从十二岁起就跟着您,如今已经十年了。”荔枝忙答道。 “是啊!你在我身边待的最久,难道连我的心思也不知吗?”何贵人从镜子里看着荔枝的脸,“我在这宫里何尝有一天真正开心过。” 荔枝听了她的话,连忙跪在地下,颤着声哀求道:“主子,这话千万不能叫人听去。 您现在是贵人,皇上又对您恩宠有加,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深夜安静如斯,隐隐一队脚步声走过去。 那是宫中巡逻的侍卫们从外头经过。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何贵人慢声念着这几句诗,缓缓站起身来。 有些事情太过隐秘,只能压在心底。 可越是压着就越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忍不住把它翻出来。 落花心事,流水春梦。 说不得也!说不得也! 荔枝的脸色越发惨白,她猛然发现,近两年来,自家主子都是要等到这个时候才肯歇息。 值宿房内,玉孤明把佩剑摘下来,立刻有人接过去挂在墙上。 那人返回身凑近了玉孤明,一脸谄媚地笑着说:“世子爷,我妹子就想远远看你一眼,明日出了宫,你好歹随我从门前绕一圈可好?” 玉孤明冷眼一瞥,并不言语。 那人缩了缩脖子,不甘心地怂恿道:“要不你就看一眼我妹子的画像,我带着呢,好歹就看一眼成不成?” 这人复姓第五,名苞,也是京城里的贵公子,同在宫里做侍卫。 他妹妹第五美迷恋玉孤明,整日缠着他帮忙。 玉孤明就像没听到一样,站起身出去了。 第五苞唉声叹气,嘀咕道:“世子爷真是不近人情,看一眼能怎么样啊? 我妹子也知道自己嫁不进安国公府去,不过是聊以安慰罢了。 要命的是我好处都收了,事情若是不成,那丫头肯定让爹娘给我小鞋穿。 实在不行,就冒充世子爷的笔迹写首诗好了,就说是他的亲笔。 嗯,就写那首他最喜欢的邶风.柏舟好了。” 第三十九章 煽风点火借快刀 “主子手酸了吧?”绿枣捧起何贵人的手,小心地揉捏着。 “早起就抄了十张,可累死我了。”何贵人说着打了个喷嚏,不高兴地说,“是谁把水仙花放在屋里的?明知道我闻不得。” “回主子的话,这两盆水仙是贵妃娘娘着人送来的,您还没过目,奴婢们不敢放到他处。”荔枝连忙上前解释。 “罢了,那就放到外间去吧。”何贵人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无奈,贵妃娘娘过些日子就是皇后了,她一个小小的贵人,哪里惹得起。 “贵人,今日天气不错。奴婢伺候您装扮停当了,到贵妃那边去谢恩吧。”荔枝又说。 何贵人想了想说:“我昨日才去过的,今日就不必去了吧。 你和春桃两个把昨日做的那两个荷包拿着,给贵妃娘娘送去。就说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好歹是我的一片心意。” 何贵人的身份和贵妃差得太远,况且出身又平常,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可是贵妃娘娘既然赏赐了花给她,不回礼是说不过去的,想来想去只能用些巧心思了。 荔枝和春桃两个连忙答应着去了,屋里只剩下绿枣和香橼。 绿枣一边给何贵人按摩着手臂,一边不经意似地提起:“针工局来的薛姮照手的确巧,早起我见她在那里做个影纱荷包,虽然还没做成,却也十分的好看。” “她到底是出身不一般,以往说起薛家,我们踮起脚还够不着呢。”何贵人微微合着双目,语气里的自得就像初春的草芽儿,不自觉冒出头来。 “所以说,真是世事难料。她出身再高贵又能怎么样?八字里的富贵不到头,还不是个奴才命。”绿枣笑吟吟地说。 “我瞧着她那样子就不是老实人,既入了宫为奴也该老实些,做什么还天天想着吃天鹅肉。”一旁的香橼不悦地开了口。 “她毕竟和咱们不一样,咱们自幼就低贱惯了,从不敢生出什么妄想。 她是经历过富贵的,如何肯轻易死心呢?”绿枣又把话接了过去。 “你们两个说的是什么?我瞧着那薛姮照还不错。”何贵人把眼睛睁开笑了,无论什么身份的女人总是忍不住嚼一嚼别人的舌头。 “叫主子见笑了。”绿枣忙说,“这个薛姮照么聪明劲儿是有的,只可惜心不安分。 我听针工局那边的人说,这个薛姮照不知怎么入了安国公世子爷的眼,那边的人都不敢招惹她呢!” 何贵人一听,整个人顿时紧绷起来,尽力语气平静的问道:“你们说的可是真的?别是乱传的吧。” “可不是乱传的,”香橼立刻接过了话,“绣坊的人都知道,还是在年前的时候,世子爷就当众说谁也不许为难她。 除夕夜针工局库房走水,初一世子爷在前头来不及赴宴,就奔到后头去找她了。 据说众目睽睽之下拉着她的手就走出去了,老天爷,她就让男人家这么牵着手,真不害臊!” 香橼说的话恰好能对上景儿,何贵人清楚记得初一宫宴,玉孤明的确在开席之后许久才现身,之前不知道去了哪里。 绿枣留意到何贵人此时已经在拼命压着怒气,只是没有发作。 她便装作看不出来,继续笑着说:“这算什么,早前她因弄坏了东西被关起来受罚。世子可是亲自提了剑去,劈开了门把她抱走的。 这事儿不但针工局的人知道,太医院的人也清楚着呢! 因玉世子毫不避嫌地将她抱到太医院去诊治,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这么说就难怪了,我就说她的针线又不是一等一的。针工局好的绣娘多得是,怎么就显着她来?原来人家是有靠山呀!”香橼阴阳怪气地说,“还说出身高贵,不知用什么下作手段勾搭了世子爷呢!” 等到荔枝从贵妃那边回来,进了屋,笑着向何贵人说道:“春桃我们两个过去,因贵妃娘娘正在试吉服,所以在外头等了许久。 好容易进去回了话,贵妃娘娘看了那荷包很是满意,还说叫贵人费心了。” 何贵人坐在那里并不答言,荔枝瞧着她的神色和往常不大一样,连忙试探着问道:“主子敢是累着了?要不先躺一躺?” “那薛姮照的荷包做的怎么样了?”何贵人念着薛姮照的名字,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奴婢过去瞧瞧。”荔枝忙说。 “不必了,去把她叫来吧。”何贵人的脸上好似覆着一层薄冰。 荔枝不敢多问,她这位主子平时看上去还好,真要是动了气,可是有些不管不顾的。 也不知这薛姮照怎么惹了她,荔枝一时也摸不上头脑去。 薛姮照的荷包刚刚做完,就被叫了过来。 她进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只听何贵人说道:“跪着到我跟前来。” 薛姮照明显察觉到她的声音里满含怒气,可对方是主自己是仆,不能不照做。 于是膝行到何贵人跟前,将荷包双手托着举过头顶。 何贵人神色骄矜地垂下眼,抬手捏住了薛姮照的下巴,然后用力抬起来。 她此生还未见过比薛姮照更加娇弱的女子,那一张小脸真的只有巴掌大,偏偏骨相饱满丰隆,五官精巧绝伦,不见丝毫贫贱相。 就算再违心,何贵人也不得不承认,薛姮照比自己美。 薛姮照不说话,只是抬眼看着何贵人,眼神柔和,没有丝毫不敬。 但何贵人就是觉得刺眼又刺心。 她看了一眼薛姮照手里的荷包,质问道:“你用这轻薄的料子做荷包,是讥讽我当不起尊贵的东西么?” “不是,”薛姮照的下巴被捏着,说话难免有些费劲,“这是为了四五月里给贵人配衣裳用的,那时候穿的都是夹纱衣裳了。” “我最恶心这般牙尖嘴利的奴才!”何贵人怒不可遏,面容都有些扭曲。 她用力将薛姮照推倒,咒骂道:“敢跟我犟嘴!是谁给你的胆子?!” 旁边伺候的人也不禁屏声敛气。 “我知道你心里存的是什么妄想!一身狐媚气,必是要勾引皇上!来人!烧了烙铁来!把她的脸给我烙毁了!” 第四十章 暂得缓和祸未消 何贵人恚然大怒。 喝命人即刻烧了烙铁来,将薛姮照的容颜毁掉。 荔枝等人还想再劝,那边绿枣和香橼已然去搬炭盆拿烙铁了。 屋子里静可听落针,常在何贵人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她若是动了怒,可是不好开交的。 只是多数人都不知道贵人今天为什么如此大怒,这实在有些叫人意外。 但最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薛姮照既不哭喊冤枉,也不哀恳求饶。 何贵人的手很重,薛姮照被推倒在地上,头上的发钗跌下来,乌云散乱, 薛姮照缓缓撑起身体,拾起发钗,从容地理好青丝,自始至终神情端凝。 重新跪好后,薛姮照态度恭顺地询问何贵人:“奴婢不过是个最低等的宫人,根本没有资格见到圣上,又怎能行媚惑之事呢?” 何贵人冷笑:“还敢犟嘴?!似你这等不安分的货色,什么事做不出来?!” “奴婢知道,必然是有人在贵人跟前进谗言。”薛姮照看了一眼去而复返的绿枣,对方向她怒目而视,“奴婢便是力陈冤枉,贵人也未必肯信……” “你知道就好,”何贵人看着她,眼中出火,“是谁瞎了眼,让你这样的祸水进宫。若不早早除了,必有后患。” “贵人厌恶奴婢,自是奴婢的罪过。但有一言,还望贵人深思。”薛姮照从容沉静,哪怕炭盆已经摆在了面前。 “怎么,你要吓唬我吗?”何贵人稍微正了正身子,把胸脯挺得更高一些,“明白告诉你,你一个小小的宫婢,我打也打得,杀也杀得。” “我在贵人面前不过是一只小小蚂蚁,不敢妄想能逃过此劫。 只是自古有投鼠忌器一说,我怕的是贵人惩处了我之后,落了把柄在别人手里。 如此一来,虽非我愿,也是将贵人陷于不义。”薛姮照虽然跪着,却不显狼狈与卑微。 她如此气度的确令人刮目相看,可何贵人心意已决,无论如何也不愿放过她。 听了她的话,呵呵笑了几声,讥讽道:“真是巨灵神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是说有人会替你出头吗?那我今天就惩治了你,看看谁来寻我的不是!” “后日便是太后的祭日,不出七天,便是新后的册封大典。 这两件不但是宫里的大事,也是天下的大事。 如今宫中人人念佛,处处祈福,尚恐不赡。 贵人私设刑堂,残害宫婢,知道的是奴婢可恶惹得您不快,不知道的还以为贵人您对太后或新后心怀怨怼,借此泄愤。 又或者别有用心之人,以此谣诼毁谤,必有落井下石者群起附和。 到那时,贵人可能够全身而退么? 贵人一向得陛下恩宠,怎会不招致嫉忌?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窥探,多少只耳朵在偷听。 无事时也要寻出点儿事情来,又何况在这般节骨眼上。 一旦被人抓住错处,必要大作文章。 届时向您进谗言的人可敢挡在您面前,向所有人解释清楚么? 就算她们敢,别人不信,也是无用。” 薛姮照的话正打在何贵人的七寸上。 她的确恨薛姮照恨得牙痒痒,可是也不能不顾忌因之给自己招来的祸患。 并且薛姮照虽然是为自己开脱,可她说的话也确有道理,何贵人不能不考虑。 “贵人您瞧,我早就说了,这贱人能言善辩,心思诡谲。若非如此,哪就轻易能笼络到人心呢。”绿枣心里发急,连忙在何贵人耳边煽风点火。 “绿枣,你这是做什么?”荔枝很是不悦,“唯恐天下不乱吗?” “都闭嘴!”何贵人怒道,“一个两个的都没规矩!” 吓得荔枝和绿枣两个人连忙跪下,其余人也紧随着跪下了。 何贵人死死盯着薛姮照,好半天才开了口:“你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精啊!我谢谢你提醒。 不过,你也别得意,伸头缩头都得一刀。 来人啊,把给我她关起来,看牢了。若是跑了,你们谁都别想好过! 更不准透露出去,只说留她在我这里着做荷包呢! 等到新后大典完毕,我不但要烙毁你的脸,还要剁去你的十指,拔光你的牙。 到那时,看看谁还能奈何得了我?!” 薛姮照被带下去关了起来,众人都知道她虽然今天免遭毁容,可终究难逃此劫。 荔枝随后又半哄半吓地向众人说:“都把嘴闭紧了,谁也不许出去胡说。咱们主子若是得了不是,咱们谁都别想好过。” 众人都唯唯应声。 只有香橼背地里和绿枣嘀咕:“再过些天贵人的心冷下来,是不是就把她放了?咱们两个白当恶人了。” 绿枣冷哼一声说道:“放心,不会的。眼下的确时机不合适,贵人不能不提防。 再过些日子就不怕了,弄死了她,叫刘权那边来人,盖上白布抬出去,只说是生病死了。 如此一来,也不会有人追究。毕竟大典之后人困马乏,谁也顾不得。” 香橼一听,放下心来,说:“既然这样的话,也不怕等几天。” 日落时分,池素停下针,把穿好的垂珠理顺放进盒子里。 最后一个走出绣坊,站在台阶上,朝两边的甬道张望。 依旧没有薛姮照的影子,心中的慌急与暮色一同升上来,渐渐铺天盖地。 两天前薛姮照跟她说过,如果连着两天没有出现,那就代表自己在青荇坊那边出事了。 池素虽然不明白薛姮照为什么会出事,可是她笃信薛姮照的判断。 她决定再等一等,如果再过半个时辰,薛姮照依然没有来找自己的话,那她必须要去找张公公了。 她的右手轻轻捻住左边的衣袖,衣缝里藏着薛姮照给她的那根纸卷。 这东西薛姮照给她,她便收起来了,压根儿就没打开看过。 所以她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写了什么。 但同样笃定这东西能救薛姮照的命。 直到最后一抹晚霞消隐,孔雀紫的天幕上亮起了星星。 池素咬了咬下唇,攥紧了手走下台阶,闷着头一径往阳泽宫那边走去。 第四十一章 忘却疼痛惊坐起 池素在阳泽宫外头等了好半天,也没见到张公公。 她只好拉住一个小太监恳求道:“公公,劳烦你进去告诉张泽张公公一声,就说我有急事找他。多谢,多谢!” 那小太监把池素上下打量了几眼,说道:“你是哪儿来的?张公公如今不在这里头。” 池素听了大惊,忙问:“张公公几时调走了?我怎么没听说?那他如今在哪里?” “张公公挨了责罚,如今在下庑房养伤呢。你若是还要找他的话,从前面那个侧门儿穿过去,一直往北走,走到头儿再往西拐。 见到一个福禄太湖石再往北拐,有个小过道子,你从那儿进去,打听着就能找到了。” 池素来不及问张公公因为什么受了责罚,只是连声向那小太监道了谢,急急地找了过去。 七拐八绕,终于来到了下庑房,问了好几个人,好容易才问到了张公公住的地方。 张公公的确是挨了打,趴在炕上养伤。 见池素来了很是意外,脸上又有些挂不住。 池素来见他,本就是提了一盒子点心的,见他身边没人照顾,连口水也喝不上,于是又给他笼起茶炉子,烧开了水。 张公公问她:“池姑娘,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我本来是去阳泽宫找您的,听人说您如今在这儿,就找了来。”池素实话实说,“您可瞧过大夫了?不要紧的吧?” 张公公闻言苦笑,说:“挨打的不止我一个,我这还算是轻的呢。” 圣上大费周章,命人炼制长生丹,每年只能炼两回,分别从冬至日和夏至日起,七七四十九天开炉,炼了两次,丹药却总是不成。 圣上因此震怒,身边伺候的人无尤得咎,有好几个被打得动不得,还有被赶出去的。 皇上炼长生丹的事,池素也早有耳闻。 因为这个宫里有诸多忌讳,原因就是负责炼丹的道士说长生丹必须天地人三才等配。 若是有人触犯了禁忌,这丹药便不能成。 池素给张公公沏了茶放在旁边,张公公问她:“你来找我必是有什么事,虽然我现在这个样子,多半是帮不上忙。可你既然来了,就不妨跟我说说。” 其实池素心里早就已经凉了半截儿了。 她想着薛姮照必然也没有料到张公公会遭此无妄之灾。 可就算是这样,把事情跟他说了,说不定他也能帮着想想办法呢。 于是池素一边从袖子里取出那根纸卷,一边说道:“是这样的,张公公。 您也知道我们如今在绣坊做活儿,前些日子青荇坊的何贵人把姮照叫了去,让教她手底下的宫女做荷包。 前天姮照回来找我,告诉说若是两天见不到她,就立刻来找您,并把这个给您。” “她还说什么了?”张公公接过纸卷问。 “她说这是给您送功劳来了。”池素如实说,“我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但姮照说您看了就会明白。” 张公公听了也有些疑惑,在灯下将那纸卷慢慢捻开。 上面的字迹是薛姮照用早枣心笔写的,颜色很淡。 张公公觑着眼睛细瞧,先是一愣,随后忙将那纸条放在灯上烧了。 然后便撑着要下地,很是急迫。 池素扶住他说:“公公您慢点儿,这是怎么了?您身上有伤,行动千万要当心。” 张公公却等不得,说:“不妨事,瘸是瘸了点儿,也不是走不得。” 然后叫池素扶着他穿好外衣和鞋,就到外头来找他的徒弟。 “我有要紧事要跟皇上禀报,”张公公忍着疼对他徒弟说,“你快扶着我过去。” 他徒弟当然不放心,劝道:“师父,您刚挨了打,这会儿过去,万一圣上再不高兴可怎么办? 商总管这些天都连大气不敢喘,咱们更是得小心再小心。” “你不知道这里头的事,我有把握,你快扶我过去吧。”张公公说。 回头又告诉池素:“池姑娘,你且回去吧,出来的时候太久也说不过去。 这事你也别对别人说,免得人多嘴杂,生出枝节来。” 池素点点头不敢多问,何况她心里也知道,等薛姮照回来之后,一定会把所有事情详细跟她说的。 于是池素便从这边直接回了针工局。 而张公公则由他的徒弟扶着,前往阳泽宫。 青荇坊的后院下房,薛姮照被关在一间小屋里。 桌上点了一盏破油灯,灯油不好,一边燃着一边冒黑烟,熏得人流泪咳嗽。 秋梨从外头进来,对看着薛姮照的两个小太监说:“你们到外头去透透气,这屋里怪闷的,何况她这么弱不禁风,哪就能跑出去了。” 秋梨是这里的三等宫女,小太监小宫女见了她自然敬重。 况且这两个小太监也确实想到外头去透透气,不过他们也不敢走远,就在房前来回溜达。 秋梨走到薛姮照跟前,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给她:“你今天还没吃饭吧?这是我偷偷拿给你的,快吃了。” “多谢姐姐。”薛姮照伸手把馒头接了过来。 秋梨看着她叹了口气说:“主子还没消气呢,我也不敢替你说话。 看看再过几天能不能好些,我也跟荔枝姐姐说了,她是个心善的,说不定能帮你求下情来。” “但愿吧,”薛姮照笑了一下,神色淡淡的,“我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秋梨知道这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劝解得开的,她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对薛姮照说了。 外头脚步声响,门开了,进来的是绿枣和香橼。 秋梨见她二人来了,不禁有些慌张。 果然绿枣冷笑道:“秋梨,你跑到这儿来行善了?谁许你给他吃的?” “我看你是在这宫里待腻歪了,”香橼的语气也很不客气,“要是叫我们再看见一回,别怪不客气。” 秋梨不敢惹她们,站起身来出去了。 绿枣便双手抱肩,向薛姮照说:“亏你还能吃得下去呢,死到临头了。” “吃一口少一口,这也叫及时行乐嘛。”香橼和绿枣两个人一唱一和,拿薛姮照来取笑,“到时候毁了容,断了手,到了阎王爷那里还要下油锅呢!” 第四十二章 巫蛊祝由犯大忌 这两个人在薛姮照面前极力用尖酸刻薄的话语来嘲弄她。 薛姮照却不理她们,只是手里拿着个馒头慢悠悠地吃着。 香橼气不过,走上去一把将她正吃着的那个馒头打掉,骂道:“你这贱骨头!也不怕噎死!” 薛姮照依旧不恼,将那馒头捡起来,拍了拍土,递给香橼说:“姐姐不要吗?这么好的馒头,怕是以后吃不到了呢。” 又把另一个递给绿枣:“这个给你吧!” “她怕不是疯了吧?”绿枣皱着眉,看着薛姮照,“不知道在胡说些什么。” “我是为你们好。”薛姮照见她俩迟迟不接,又把馒头收了回来,“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却执意要败坏我。 我以德抱怨,好言相劝,你们却不领情。啧啧啧,莫谓我言之不预。” “放屁!”香橼虽听不懂薛姮照在说什么,但觉得心烦,扬起手来就要去打她的脸。 薛姮照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无比,指着她说道:“你都死在眼前了,还乱逞能。告诉你,今日对我所做的种种,不日便要加倍还在你们身上。” “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香橼看着她就恨得牙痒痒,“一个没有廉耻的小娼妇!你以为世子爷会给你撑腰报仇是吗? 告诉你吧,他再怎么样也奈何不了我们贵人!你别……” “嘘……”薛姮照忽然打断她的话,神色凝重地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绿枣和香橼两个人一开始以为薛姮照在故弄玄虚,但紧接着她们就听到前面确实有动静。 “别在这儿跟她耗着了,到前头去看看。”绿枣拽着香橼往外走。 听动静像是皇上来了,她们都得过去见驾,这可耽搁不得。 何贵人一开始也以为是圣驾来了,因为她看到的都是阳泽宫的太监。 她一边掠了掠鬓发,一边起身迎出来。 然而她并没有看到皇上,只有两个小太监扶着张泽。 “张公公……这是?”何贵人对阳泽宫的太监都很客气,尽管她觉得这些太监贸然进来有些不合规矩。 张公公笑眯眯地说道:“何贵人,真是多有打扰了。奴才侍奉皇上的旨意而来,到这边寻点儿东西。” 何贵人更加不解,问他:“圣上要什么东西?派个人来告诉一声,拿去就是了。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这东西怕是不太好拿,得我们自己找。”张公公说着一摆手,吩咐随行来的那些太监说,“都把眼睛放亮些,仔仔细细地找。” 何贵人皱起眉头问道:“张公公你是来搜我的不成?” “贵人别见怪,”张公公依旧笑模笑样的,“奴才是奉圣旨来的,您的人可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就是抗旨了。” 他把圣旨两个字咬得极重,何贵人果然不敢再说什么。 香橼和绿枣二人悄悄对视,她们不知道怎么会这个样子。 当然也想到了之前薛姮照说的话,但她们不信薛姮照真的能请来圣旨,更相信这是巧合。 张公公带来的这些太监走到何贵人的寝房里四处搜寻。 他们的动作很轻,所有东西查看完之后都会摆放回原处。 但他们查找得异常仔细,甚至连何贵人的床铺枕头都不放过。 张公公留心看着何贵人的神情,发觉她越发紧张起来,把一只帕子绞在手里,手指头被勒得发青发白。 她越是这样,张公公心里越是有底。 不时拿话敲打着搜查的太监们:“万不可遗漏了,什么缝隙、暗格,都要通通看过。” 眼看着两个太监将床上的被褥叠起,露出了床板,荔枝几乎要哭出来。 何贵人的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 床板被掀开,枕头对应的地方放着一只木匣子。 小太监将木匣拿起来,见盖子上雕刻着一对搂抱着的男女,便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及打开,直接送到了张公公手上。 那匣子也只一个成年人的手掌大,看不出是什么木头做的,但明显有些年头了。 “何贵人,这是做什么用的?”张公公也不急着打开,而是托着那匣子问何贵人。 何贵人却低垂了头,默默无言,不肯做答。 张公公笑了笑,不再问她,伸手将那匣子打开。 匣子里并排放着两只小木人,能看得出是一男一女,用红线紧紧拴着,木人身上还写着生辰八字。 张公公拿眼一看就知道一个是何贵人的,另一个则是皇上。 把两个木人拿起来,下面是扭在一起的两股头发。 其中一股又黑又亮,另一股则已花白。 “何贵人,你好大胆子!竟敢在宫中行巫蛊之术!这是大忌!”张公公的神色和声音顿时变得严厉起来。 何贵人应声委地,掩面痛哭起来。 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何贵人下的这个叫同心蛊,自然是要皇上永久宠爱于她。 但巫蛊之术早就是宫中禁忌,又何况皇上如今一味求仙问道,祝求长生。 长生丹屡炼不成,无量道长说这是因为宫中有人犯了禁忌。 皇上一开始疑心是阳泽宫的人偷食荤腥所致,不少太监都受了申饬鞭打。 而如今从青荇坊搜出这东西来,可知犯了忌讳的是何贵人。 她用写着皇上生辰八字的木人和头发做蛊,侵扰圣上命格,实属大不敬。 “把青荇坊的宫人全部拘起来,看好何贵人,等候发落。”张公公吩咐完便带着木匣去向皇上交差了。 圣上果然龙颜大怒,将那木盒摔到地上,怒斥道:“贱人敢尔!于宫中行巫蛊之术,坏我长生大道! 来人啊,拿白绫去!把这贱人给我勒死!她跟前伺候的宫人一概勒死!不许留活口!” 无量道长上前求情,说皇上欲求长生,就要少杀戮,否则有损修行。 皇上只得按捺平复,半晌说道:“将何香蕊贬为宫婢,罚去辛者库净厕。终身不得调离,至死方可休! 且不可自裁,否则夷全族。 青荇坊宫人,知情者同罚,不知情者也不可再派重用。” 第四十三章 时人不识凌云木 还是青荇坊的那间小屋子。 桌上的破油灯换成了牛油明角灯,还摆着三菜一汤,配的精米饭。 另有一壶香茶,一只手炉。 床上的被褥也都更换过了,虽不是簇新的,也有九成新。 张公公笑着向薛姮照说:“薛大姑娘,你在这儿受委屈了。但因为今天已经晚了,不便再搬动,你姑且在这儿将就一晚上,等明儿天亮了再回去,可使得吗?” “张公公,您对我太客气了。如今这边查封,确实不该乱走动。”薛姮照说,“还劳烦您亲自过来一趟,姮照真是过意不去。” “薛大姑娘,你才是太客气了。如果不是你让池姑娘给我送信,我们这些人还不知要挨到什么时候呢。”张公公忙说,“我这身板子要是再挨两顿打也该上西天了。” “公公说笑了,明明是您救了我。”薛姮照给张公公脸上贴金,“若不是您来的及时,倒霉的该是我。” “唉,不管怎么说,咱们这也算是两厢成全。只是我有件事想不通,还请姑娘明示。”张公公对薛姮照的态度很满意。 薛恒照是聪明人,张公公也是。 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话从来不必说得太透,彼此心知肚明。 “公公请问就是了,姮照知无不言。”薛姮照答应的很痛快。 这件事她和张公公是在互救,也是在自救。 皇上迁怒近侍太监,张公公等人无故受罚,每日里都活得战战兢兢。 最优解就是此时推出一个罪魁祸首来,皇上的怒气有了发泄之处,长生丹炼不成有了背锅的人。 如此一来,太监们就不必做替罪羊了。 且就算以后再出什么纰漏,皇上也会因为这件事减少对太监们的疑心。 而薛姮照被困在青荇坊,危在旦夕。 求情求饶都没有用,还有可能适得其反。 何贵人笃定薛姮照这只猴子逃不出自己的五指山,那么薛姮照只能请出如来神掌将山劈开,自己才能脱身。 她之前无意中听说了阳泽宫那边的事,虽然不知道张公公也受了罚,但断定他一定也噤若寒蝉。 “你来这边的日子也不长,怎么就知道何贵人在行巫蛊之术呢?这等秘事,如果不是心腹,都绝无可能知晓啊。” 薛姮照给张公公的那张纸条上写的就是何贵人下蛊。 张公公当然知道这样的事犯了大忌,也立刻就明白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但前提是薛姮照说的属实。 如果这是真的,阳泽宫的人起码暂时免去了祸患,人人都会感激张公公。 皇上也会予以嘉奖,并且会更加倚重他。 但如果是假的,张公公不但得罪了何贵人,还会受到惩处。 轻则受训斥,重则被逐出阳泽宫。 但张公公在心里快速地掂量了,就算是假的,得罪了何贵人终究有限。 她父亲不过是个五品官,兄弟的才能也平常。 且皇上就算一时处罚了自己,回过头想起他毕竟是因为忠心办了错事,也不是不能原宥。 何况薛姮照这人非同一般,张公公是见识过她的手段的。 想清楚这些张公公立刻进宫,向皇上禀报。 他说自己接到密报,青荇坊有人行巫蛊之事。 询问皇上是否派人前去搜查,因为他也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事对别人来说犯难,对皇上来说自然不算什么。 何况宫中一向最忌巫蛊,宁可错怪,不可放过。 于是皇上就命张公公带了人前去搜查。 另外,这次的事和上一回还不大相同,一旦弄错还要受罚,所以张公公也就没把商启言拉进来。 “不怪公公觉得奇怪,其实说来事情也属巧合。”薛姮照缓缓解释道,“我第一次见何贵人,就留意到她手上戴的那串红色珊瑚珠。 那串珠子里有一颗比别的小些,颜色也更深一些。我因为离得近,看得出那颗其实并不是珊瑚珠。” “不是珊瑚珠是什么?”张公公问,“或者那手串曾经散过,凑不齐了,就拿了颗别的珠子顶替也是有的。” “我想一般人就算分辨得出那珠子不是珊瑚珠,也不会往别的地方想。”薛姮照说,“但我有幸曾经在别处看到过,那珠子其实是苗疆养蛊人从大蜈蚣腹内取出的赤丹。 专门用作下蛊,很是稀有难得。但不可单独使用,如同药引。她将这个戴在手上,必然还有别的东西。” “哦,原来是这样。”张公公连连点头,“多亏薛姑娘你见多识广,不然的话,只怕一直都要被她蒙在鼓里。 那何贵人为什么要难为你呢?我想你是不会刻意得罪她的。” “我只是隐约察觉到有人在她面前说我的坏话,所以提前做了准备。”薛姮照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能无。” “这话说的在理。”张公公很是赞许,“圣上如今把这边的事都交给我处理,你有什么话尽管告诉我。我若是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张公公这一次当然要记薛姮照的人情,所以也不吝惜在这上头为她开方便之门。 薛姮照不禁一笑,这个张公公还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所以她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道:“我知道这事虽然交给公公来办,可公公也要参照宫规法令。 若是方便的话,这里有个叫秋梨的宫女,可对她宽容一二。 另外一个叫绿枣一个叫香橼的,她们是何氏的心腹,不可轻饶。” 张公公了然,说:“薛姑娘放心,这点子事我还是能办的。” 又说:“瞧我,跟你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了。你快些吃饭吧!再不吃就凉了。 我回头派两个丫头来跟你作伴,明早再把你送回去。” “多谢公公,实在太周到了。”薛姮照微笑道谢。 “不客气,不客气。以后还请姑娘多提点我,在下感激不尽。姑娘有什么为难着窄的地方,也尽管开口。我绝不会袖手旁观就是了。”张公公现在对薛姮照礼遇有加。 “公公休如此说,姮照实在担不起。”薛姮照谦逊道。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张公公笑着念出这两句诗来,“薛姑娘,你必不会久居人下。若不趁现在,将来我想要巴结你,还巴结不上呢!” 他知道薛姮照绝非池中物,自己以后若想发达,必然还要借她的力。 第四十四章 前因后果细追究 第二天用过早饭,薛姮照才回到针工局。 这里的人都已经听说青荇坊出了事,有人还以为薛姮照在那边也回不来了。 及至看见了她,不由得神色各异。 池素却是打心里头高兴,只是碍于人多不好说什么,朝薛姮照嘻嘻一笑。 薛姮照也不说什么,神色如常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拿起针线来开始做活儿。 不一会儿刘权过来了,看见薛姮照并不意外,还是像往常一样,语气温和神态安然地向她说道:“你既回来了,这边的事还是由你管着,我也轻省些。” 薛姮照便答应了个“是”。 到了午时下工,池素拉着薛姮照就往住处走。 薛姮照问她:“咱们不去吃饭吗?我可是都饿了。” 池素却说:“饭自然是要吃的,还得让你吃好的。” 薛姮照就笑:“怎么这是预备着给我接风呢?你哪儿来的银子钱?” “请你吃顿饭的钱还是有的,我每个月的月银不算,这不是年前年后还得了些赏赐吗?” “你的钱都留着给你爹娘兄弟寄去吧,他们在那边更不容易。”薛姮照知道池家人多,池素在宫里省吃俭用,就是为了能攒下些钱寄出去。 每次寄钱的时候还得受那些太监的勒掯,又要从里头拿出些钱给他们。 “你这人从什么时候也学着婆婆妈妈起来了?”池素轻轻在薛姮照的腰上拧了一下,“你只管吃你的,别说,这饭菜是我花钱买来的,便是我偷来的抢来的,你只管吃你的,挨打受罚,由我领去自是。” “这么说倒是我着了相了,”薛姮照一边护住自己的纤腰一边说,“那我就多谢池三姑娘了。” “这饭也不是白吃的,你得跟我说说这前后到底是怎么回事?”池素这些天心里都痒痒的,可她自己想破了头,还是有很多地方想不通。 此番薛姮照回来自然要为她解惑答疑了。 她们俩刚回到住处,就有个伙房的小太监提了食盒送来。 里头装着四菜一汤,油酥饼还有绣球馒头。 池素一边把饭菜从里头拿出来,一边对薛姮照说:“我请你吃饭,可不光是向你打听事情,要紧的还是给你压压惊。 说起来也够凶险的,我当时见你两天没来,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你怎么提前就能预料到那个何贵人要害你呢?” “是她那边的一个宫女,我到那里去后,她便对着我横挑鼻子竖挑眼。 其中她有几句话引起了我的警觉,”薛姮照洗了手,拿起汤匙来,喝了一口汤,“她说我痴心妄想攀高枝,又说我不屑伺候宫里的娘娘们,而是一心想要出去做主子。” “她这话说的可就太过分了,她也不过是刚认识你。”池素听了,立刻为薛姮照抱不平。 “你说的是,所以我便知道必然是有人跟她说了什么。 俨然是在影射我存心巴结安国公府世子。”薛姮照觉得那汤的味道实在不错,又喝了一口。 “可那也不过是下人间传耳过舌罢了。”池素并不觉得这里头暗藏什么杀机,“明白人听听也就算了。” “其实小人的伎俩也不过就那么两招,要么栽赃陷害,要么散布谣言。 这话既然从她一个人嘴里说出来,就等于那边所有人都知道了,或者说迟早都会知道。 刘权把我交给他的干姐姐,另一个宫女又对她唯令是听。 按理说多少也要给我留几分情面,她既然如此尖酸刻薄,显然刘权那位干姐姐对我也甚是不喜,而且这些话一定是她先说出去的。 那就不禁让人怀疑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在这儿丢人,打的可是她干弟弟的脸。” 薛姮照抽丝剥茧,详细地给池素分析。 “你还别说,这么一譬解果然是的。”池素渐渐有些明白了,“那你怎么就认定何贵人一定会信她们的话,惩治你呢?” “按理说这种可能并不大,但她们既然把这话说出来,应该是认定何贵人对此也必然会十分介意。 而要一个女子对另一个女子的绯闻如此介意,最有可能的就是她对那个男子本就有意。”薛姮照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池素听了,吓得筷子都掉在地上,说:“我的天!这……这怎么成?你是说……何贵人其实心仪世子?!” “那两个宫女常年在何贵人身边,这种事多少都是能寻出些影子的。”薛姮照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意外。 何贵人年纪轻轻,怎么可能真的喜欢六十几岁的皇上? 她在未入宫之前,必然也像绝大多数的女子一样,早就芳心暗许了。 “所以如果这两个宫女在何贵人面前说你与世子有染,何贵人必然会嫉妒心盛,残害于你?”池素光是一想就觉得后脊梁冒冷气。 如果是她,最多跟那宫女吵起来罢了,其余的根本想不到。 “就是这样的,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才回来跟你交代了之前的事。”薛姮照说,“我也只是推测有这种可能,并不十分认定。” “那你揭发何贵人下蛊,就不怕那蛊其实是下给世子的吗?”池素不免担心,“如果是那样的话,岂不是把他害了?” “我倒是断定,这蛊绝不是给世子下的。”薛姮照笑笑说,“何贵人和世子是绝不可能的,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又做什么大费周章去下蛊呢? 她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更得圣宠,毕竟她已经入宫为妃,这事绝无退路了。 而且这蛊应该是她家人送进宫来的,目的也是想让她更加尊贵,娘家沾光罢了。” 池素听了,在那儿坐了半天,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长吁短叹。 薛姮照也不理她,自己吃饭吃菜,细品慢嚼,很有滋味。 忽然池素一拍桌子,瞪起细眼睛来盯着薛姮照问:“可是那两个宫女为什么要害你?你和她们有什么冤仇?” “是谁把我送到那边去的呢?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薛姮照明嘴笑着,“你现在也可以了,还知道顺藤摸瓜呢。” “你……你是说刘权?是他要害你?!”池素真的有些难以置信。 在她心里,刘权算是难得一见的好人了。 而且她也想不同刘权为什么要害薛姮照。 第四十五章 心知肚明伏爪牙 “说起来就要往前推了,”薛姮照慢吞吞咽下嘴里的饭,又喝了口汤才说,“你还记得钱三春的事吧?” “自然记得。”池素点头。 “我当时跟你细说的时候就曾经说过,那么大的事,怕是钱三春还有同党没被揪出来。”薛姮照点她。 “你是说刘权是钱三春的同党?!”池素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当时不是也审八局的人了吗?” “当时周泓和刘权都不在宫里,审的是副总管吕双喜。”薛姮照说,“没审出来不代表他们不是,但也由此能看得出来,周泓的道行比钱三春深多了。” “我的天!这让人怎么猜去?!”池素使劲儿晃着脑袋,“我这样的人就是被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呢! 我一直以为周泓真是个佛爷,刘权也是好人,何况他们待咱们一直都不差。” “就算他们藏得深,也不是真的无迹可寻。”薛姮照的头脑从来都像坚冰一样清醒,“比如胡嬷嬷她们为什么要一再置咱们于死地? 细说起来,咱们和她们也并无什么冤仇啊!” “我……我单以为是曲玲珑搬弄是非,挑三窝四弄出来的事。”池素汗颜,“我真是生了个猪脑子。” “你只要记住,一般而言,与你并无过节的人,却要频频对你下死手,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背后有人在指使。”薛姮照说,“他们不过是替人办事罢了。” “那……那接下来可怎么办?”池素忍不住把筷子放下,再也没心思吃饭了,“井里藏宝的事,如今也没法再追究他们了吧?” “你只管放心吃喝就是,”薛姮照笑,“操这些心干嘛?” “说的也是,有你在这儿呢,何尝用我操心?又何况就算是我那心操碎了,也想不出高明的对策来。”池素自嘲道,又问,“那你可知道这两个人接下来还要如何害你?” “我不知道。”薛姮照摇头,“周泓的城府很深,也许接下来我一直都猜不到他会怎么对付我。 经过这两次交手之后,想必他对我也有所了解,想出来的办法也必然比前两次更高明。” “你……你推测不出来,那可怎么办呀?他身份比咱们高,人手比咱们多。”池素又急了起来,“你势单力孤的,偏偏我又帮不上忙。” “你怎么帮不上忙呢?这一桌子饭菜就是帮了我大忙啊。”薛姮照给她吃定心丸,“当你觉得深陷死局的时候就要跳出来,不要让别人做的局把自己给圈死。” 池素绝望地翻了翻眼睛说:“跳出来?我觉得自己已经是深坑里的蛤蟆了,跳起来最多一尺高,哪里跳得出去。” 薛姮照但笑不语,不再回答她的话了,而是专心吃饭。 吃完饭漱了口又上床去休息。 她自幼身子荏弱,时常肯病,吃的药足够装满几马车了。 所以她比一般人都更注重休息,只要有个空档就要睡,睡得足精神才好。 池素把碗盘放进食盒,回头看薛姮照已经睡熟了。 不禁羡慕又佩服道:“这人和人还真比不得,我若是在这种情形下必然寝食难安,如坐针毡。 看人家吃得香,睡得着,难怪祖父曾说真正的帅才是从不知畏惧的。 姮照可惜只是个女子,若投生男子,必能开疆扩土,匡扶朝纲,做个名垂青史的大英雄。” 说完这些又摇摇头,失笑道:“亦或是大奸雄。” 小太监把桌上的盘碗拣净,躬身退了出去。 周泓一向吃得清淡,人都以为他生性尚俭。 实则他吃的虽素,却比荤菜还要讲究。 他常吃的菜主要是三菇六耳九笋,这些东西鲜美异常,又不腻人。 造价自是不菲,只是一般人不认得罢了。 趁着周泓用银钎剔牙的时候,刘权陪着笑问:“师父,何氏那边又成了废棋,依您的高见,咱们往后该怎么办呢?” 周泓舒了口气说:“是啊,何氏被罚去做净厕宫女,父兄皆被革职流放,再无翻身的可能了。 你那个干姐姐被打成了残废,她多半也活不长了。 这薛姮照的手段真是阴狠毒辣又干净利落,我还没遇到过几个比她手段高的呢!” “可是这样一来,她必然已经对咱们起了疑心,”刘权说,“就算咱们不动她,她也不会放过咱们吧?” “疑心?”周泓好似听到了一个顶顶好笑的笑话,甚至笑得停不下来,直到笑出了眼泪,笑得直咳嗽,方才停下又说,“她对咱们的疑心从来都有,这回应该已经认定了。 你我啊!都小瞧了这位薛大姑娘了。她可不是风吹吹就坏的美人灯儿,而是披着画皮的罗刹女。” “就算她是罗刹女,师父您也是降龙尊者,”刘权轻笑道,“说到底她还是嫩了些。” 这时有两个小太监抬着个琉璃缶进来,里头养着水草和十几条五彩的小鱼。 “周总管,这是梁总管叫小的们送来的。”两个小太监走了挺远的路,累得气喘吁吁。 “哎呦,这可是稀罕玩意儿,”刘权夸赞道,“梁总管送的东西总是别出心裁又叫人欢喜,我师父最喜欢观鱼的。” 周泓也向这两个小太监道谢,并且给了他们赏钱。 说:“你们二位回去带我向梁总管转达谢意,就说我改日亲自去道谢。” “周总管,您太客气了。我们总管说了,知道您忙,他也忙。不必拘泥于礼数,常来常往便是了。”小太监是得了吩咐的,笑着应承道。 周泓让刘权送送这两人,说:“你代我好生送出去。” 刘权把这两个人送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见周泓坐在椅子上,正聚精会神地看着那缶里的游鱼。 “师父,刚才叫他们打断了话,您还没说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对付那个姓薛的呢?”刘权觉得这事还是该早问清楚。 “你瞧这鱼儿,”周泓指着缶里的鱼说,“你觉着它们能搅起多大的风浪呢?” “这些鱼还没有泥鳅大,能兴起什么风浪啊?”刘权笑了。 “先不急。”周泓打了个哈欠,“她现在必定时时处处都提防着,想要下手不容易。 姑且再等等,别弄不好,倒叫她抓住了把柄。” 第四十六章 梧桐树子结千年 安国公府。 安国公玉寿暴跳如雷。 家里的小厮丫鬟都吓得躲到外头去,生怕被公爷的怒火烧到。 “这混账!一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饭也不吃!天都黑了,还不回来!等他回来看我打断他的腿!” 一旁的广陵公主却气定神闲,手里拿着西洋进贡的千里眼,透过它去看丈夫怒气冲冲的脸。 “哎,你的眼睛瞪起来像牛眼睛那么大!” “嚯,你的鼻孔像两个大山洞!” “呵呵,你牙上还沾着菜叶呢!” “公主……”安国公无奈又无助,“你就不能帮我管管那小畜生吗?” “管?”广陵公主放下千里眼,拔高了声音反问道,“怎么管?我早就知道他不过是借我肚子来到这世上罢了! 那么牛心左性,不像你也不像我。 我还想多活几年呢!谁跟头犟牛去较劲?” “可是咱们年过半百,只有这么一棵根苗,”安国公老泪纵横,“他真是不知爹娘的苦心啊……” 广陵公主伸手拉过他来,拍着背安抚道:“谁年轻的时候不淘气不任性?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了,等他回来你再说说他。” 玉寿使劲揩了一把眼泪说:“这小畜生,我无论如何也得教训教训他了。 别以为他翅膀硬了,就不服管教。我今日非让他领教领教为父的严厉!” 永宁侯府被查封已经好几个月了。 大门上御赐的匾额早就摘掉,长长的一道封条粘在门上。 院子里萧条衰败,抄家时的惨相经过雪打风吹,愈透出悲凉寥落。 玉孤明站在中庭,心头涌起莫可言状的伤感。 在他身边站着一高一矮两个随从,高的极瘦,矮的极胖。 这俩人年纪都在四十往上,长相也都别出心裁。 瘦高的随从说:“世子,咱来这儿做什么?这里早已人去宅空,况且私入查封的宅子,是……犯法的。” “死长脸,主子做什么你我只管跟着。要是被发现了,你留下来顶缸就是!”矮胖随从翻着白眼说,“真是脸越长胆子越小!” 那个瘦高随从的确生了一张大长脸,而且上头满是麻坑。 他姓金,名长生,人都叫他金长脸。 “烂鱼头,你就知道朝我吐口水,世子年轻易冲动,你我该规劝着才是,你还煽风点火!惹出祸来,你我折进去算不得什么,世子的清誉却是万不容玷污的。” 矮胖随从姓鲁,名开山,外号“胖鱼头”,因鲁的上半部分是个鱼字。 他们两个从玉孤明会走就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了,玉孤明也不肯换人。 以至于他跟前服侍的人,没一个是年轻的。 玉孤明回头看他们一眼,两个人立刻停止了争吵。 都知道世子爷不喜欢说话,但跟着他这么多年,早知道他每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玉孤明四处走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可他又不说他在找什么。 身后跟着的这二位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互相使眼色。 最后还是金长生开了口:“世子爷,您来这儿是为了找什么呀?说出来我们好帮您一起找,岂不快一些?” “不知道。”玉孤明憋出三个字来,然后继续寻寻觅觅。 “我的小祖宗,夜都深了。”鲁开山也不由得起急,要知道世子爷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这么晚了不回家呢。 “要回去……你们回去。”玉孤明真是个十足的犟种,把手里的火把又换了一根,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金长生陪着小心问:“您要找的是活物还是死物?” “不知道。”玉孤明还是这三个字。 “那您找到这东西是要做什么?”鲁开山又问。 “送人。”这一回玉孤明总算说出点儿有用的了。 “送给谁?”那俩人一起问。 “不……”玉孤明似乎很抗拒,“不告诉你们。” 鲁开山一眼瞥到世子爷的脸红了,恍然大悟道:“那一定是位姑娘了。” 玉孤明没有回答,只是脸更红了。 “是哪家的姑娘呢?世子要到这儿来找东西送给她。”金长生转了转眼睛,“不会是和薛家有关系吧?” 这里是薛家的宅院,玉孤明别的地方不去,却要到这里来,由不得人不多想。 “不许……说出去!”玉孤明情急,他可不想害了薛姮照。 “好,不说不说。”两个人连忙举手发誓,“打死也不说。” 玉孤明的脾气他们再清楚不过了,最恨不守诺言的人。 而且他们知道薛家只有一位姑娘,如今已经入宫为奴了。 多半是世子在宫中遇见了她,并且一见倾心。 鲁开山和金长生两个人平日里几乎不吵架不说话,可这两个人在一起共事也有二三十年了,比和各自的老婆在一起的时间都长。 又清楚玉孤明的为人和心性,到这时彼此一对视,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金长生说:“薛家受了连累,真是可怜。那薛姑娘在宫里必然也是思家念亲的,可惜又见不到。 只是如今这里已经被抄得不剩什么,世子要拿进宫中去给她做念想也不好拿太大的东西。” 鲁开山接着说:“你放了一天的屁,到这时终于不放屁了。 依我看他们家庭院里栽着一棵上百年的梧桐树,倒不如从上面采些梧桐种子。 这东西轻便好拿,薛姑娘把它放进荷包里或是压在枕头下都使得。 更要紧的是这东西寓意好,既有种子便总有一日能生根发芽,也好叫她心里有个希望。 再者桐谐音同,古诗就有‘桐子结千年’之句,寓意永结同心。” 他说到这里,玉孤明简直心花怒放。 他一向不善言辞,满心都是对薛姮照的怜爱,却不知该如何表达。 鲁开山能言善道,经他这么一解释,这梧桐子的确是上上之选。 想到这儿也顾不得别的,把火把交给金长生,自己就走到那树下,把衣襟掖在腰上开始爬树。 “你说后面那个永结同心做什么?”金长生小声埋怨鲁开山,“薛家姑娘在宫里做宫女,哪里还能嫁给世子?你让他心里空有念想,又不能成真,不是坑了他吗?” “世子何等痴心,你我又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我说了这番话,他才对薛姑娘动了心。”鲁开山翻着他的死鱼眼说,“他对谁动了心,这辈子都不可能变了,反正也是无药可救,倒不如快活一时是一时。” 第四十七章 恰似姮娥怜双燕 玉孤明回到安国公府,上房的灯还亮着。 他是大家子弟,长辈们便是再疼爱,也自幼教他规矩。 晨昏定省,出必告,反必面。 于是玉孤明便来给父母问安。 安国公本来吹胡子瞪眼要打他一顿。 可等到见了儿子,却只字不提前头的事。 只说:“整天像野马一般,便是出去玩儿也要有时有晌,不知家里父母担心么?” 玉孤明便低了头。 他可从不知道自己不在家时,父亲是如何的雷霆火炮。 因为他每次在父亲面前父亲至多也就说那么两句,且从来都不急言厉色。 但他也知道自己今天的确有些过头了,从小到大,去外头玩儿还没这么晚回来过。 公主则拉过他的手说:“你在外头可吃了饭没有?没吃的话,叫徐妈伺候着你吃。” 又说:“皇上给你放了半个月的假,我瞧着你竟没情没绪的。平日里让你多结交些朋友,你又不肯。 一旦闲下来无事做,可不是没缭没乱的吗? 我明日进宫去向你外祖母问安,你可要跟我一同去?” 玉孤明听了,心里一喜,使劲儿点了点头。 皇上体恤他,从上元节到二月初让他待在家里陪着父母。 可他另有心心念念的人,一日不见尚且如隔三秋,何况多日不见,心里更是说不出的煎熬。 如今听母亲说明天可以带他进宫,心里当然高兴。 “去吧!早些睡,明日也好早起。”广陵公主扬起脸,看着儿子,眼角晶莹,“以后切不可出去得太晚,虽然有长生和开山两个人跟着,可终究外头不比家里。 有些人吃醉了酒,横冲直撞。遇上了不长眼的,把你磕了碰了,你父亲和我该有多心疼。” 听母亲如此说,玉孤明心里更加愧疚,把头垂得更低了。 “好啦好啦。下次改了也就是了,快回去吧。”公主不忍心更多责怪他,知道他是个实心肠的孩子。 玉孤明走后,公主别说要歇着,将下人都打发了出去。 安国公似乎很疲累,捏着眉心叹气说:“这孩子心眼直,性子倔,不知是好是坏。 他不在跟前的时候,我恨的牙痒痒。等见了他,又只剩下了不忍心。” “还是信母妃的话吧!我的这些兄弟姊妹,现而今唯一得保全的只有咱们和茂陵公主两家。 圣上从来多疑,在他身边容得下笨人、直人。却容不下能人、聪明人。 这么多年母妃一心向佛,你我装疯卖傻,也不过是想求个善终罢了。 伴君如伴虎,哪怕这君王是至亲手足。” 广陵公主神情落寞,过往种种如同阴云,时时笼罩在头顶。 “平常人还可归隐山林,去做闲云野鹤烟波钓叟,”安国公怆然,“可我们却是避无可避啊!” “想起来也实在对不起明儿,”广陵公主的眼泪落了下来,“他出生不满百日,三皇兄和四皇兄相继被抄家,秣陵姊姊也被赐死。 我抱着明儿进宫去见母妃,问她怎样才可保全。 母妃说,三分天定七分人为。人为里又最忌讳弄巧成拙,所以宁可守拙不可逞聪明。 又说往往祸从口出,若要明儿平安,须得叫他少说话,如此就可免去言多语失的祸患。 我回来与你商量过了,偷偷请了人给孩子扎了针。他……他从说话起……便结结巴巴……” “你这是为了他好,”安国公柔声安慰妻子,“决定是我下的,若说对不起,也是我对不起他。” 广陵公主缓缓摇头说:“我心里当然知道两害相遇取其轻的道理,只是每每看到他欲说还休,满面涨红的样子,还是心疼得不行。” “但愿我们家能始终远离是非,只是那个姚紫云不是个安分的。如今她就要坐上后位,拨乱天下,祸乱朝纲,怕是不可避免。 偏偏皇上亲她信她,不肯听一句忠言。”安国公无奈摇头,“当年处置两位皇兄之时,圣上便下令皇亲不可枉议朝政,这就等于把咱们的嘴都封上了。” 夜寂静。 寒星映月点点明。 玉孤明于灯下一粒粒数着梧桐子。 他的眼角眉梢,鼻梁唇瓣都透着十分的俊俏和些许稚气。 过了这个年他也不过才十九岁,就算性子沉稳,不苟言笑,终究也算不得个大人。 九十九粒梧桐树籽,他小心地装进徐妈给缝的布袋里。 没有用荷包,是怕弄成那个样子,薛姮照不肯接。 装完了梧桐籽,他还不肯睡。 走到书案边,提笔写一首旧词: 去年相送,馀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姮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 这是苏学士的《少年游》,这首词他近一个月每天都要写上几遍。 尤其是最后几句,每每写到这里,心和手都止不住一起轻颤。 他不善言辞,便把那个名字在心里不知默念了多少遍。 少年心事,往往如春郊的野草,不知何时落籽,亦不知何时萌芽,只是一不小心便已绵绵萋萋到天涯。 玉孤明写完了,又细细端详了几遍。然后转过身,从博古架下的抽屉里拿出一只木盒子。 打开以后里面装着很多小物件儿,什么满是裂痕琉璃弹珠、缺了一角的玉佩、干枯了的小橘子、洗得发白的小布偶…… 每一样东西几乎都又旧又破,可他却宝贝地珍藏着。 把每一件东西都看了一遍后,他把多出来的梧桐籽用纸包好,也小心地放了进去。 想着等到春天的时候便将这些梧桐籽种在院子里。 精心呵护着,让它们发芽长大。 如果有那么一天,那凤凰般的人儿能来到这里,自己就陪着她和这些梧桐树一起度过岁岁年年。 如果天不遂人愿,她出不得宫。 又或者她始终也不肯悦纳自己,那自己便终身不娶,守着这些树过完一生。 月孤明痴痴地望着这盒子许久,才叹息一声,将它盖上,然后妥善地放回原处。 当他又经过书案前,看着之前写的词后,提起笔来在旁边补了两句。 “愿天无霜雪,桐子结千年。” 第四十八章 病如西子胜三分 广陵公主带着儿子来到容太妃的桐安宫,迎面碰上两个小宫女,向他们恭恭敬敬地问安。 广陵公主认得,这是金家和秦家的女儿,她年前过来向母妃请安的时候就知道,她们两个是做抄经宫女调到这边来的。 以往逢年过节,这两个女孩儿都由家中的长辈领着,到国公府去请安。 原本都是朱门绣户的小姐,如今的遭遇却是不堪再提了。 容太妃年过古稀,但因为常年吃斋礼佛的缘故,并没有丝毫龙钟之态。 双目清亮有神,面容端庄慈祥。 拉住行礼的玉孤明说:“我这两日就念叨你们母子呢!以往你最多三日就要来给我请安的,这几日没来,想必是你那皇帝舅舅给你告假了。” 玉孤明笑着点点头,外祖母是个再通透不过的老人家。 他从未见过她生谁的气、怪罪谁。 “母妃进来安好?”广陵公主上前询问,“正月里应酬多,不免耽搁了进宫看您。” “你们可不是要应酬么,对外人切不可缺了礼数。”容太妃叫他们母子快坐下,“咱们娘母子,早些晚些怕什么?” 又叫凝翠过来:“打发人去小厨房,把那几样我说好的新式点心快做了来。 明儿喜欢茯苓糕,那个也要有。” 凝翠姑姑笑着应道:“奴婢早就叫她们去了,知道该有这么回事。” 凝翠姑姑的年纪跟广陵公主差不多,公主未下嫁之前,凝翠几乎整日陪伴左右。 这么多年,属她在容太妃身边伺候得最尽心,也最久。 “昨日皇上来这边跟我说了会儿话,又用了午膳才走。”容太妃说,“忙完了太后的忌日,算是了却一桩大事。” 太后只生育了皇帝一个孩子,且因生产时大失血,自那以后身体便一直没能好起来。 所以便叫自己的亲妹妹容太妃入宫,为的也是有人能替自己分忧,把孩子抚养长大。 容太妃既是皇上的亲姨母,又对他有抚育之恩,名义上虽然不是太后,身份却也极其尊贵。 “说起来太后娘娘三年的丧期也满了,六皇子娶妃,四皇子、五皇子纳侧妃的事也该摆到明面上议一议了。”广陵公主顺着容太妃的话说下去。 “纳侧妃的事有什么好急的?老六的亲事自有他娘贤妃操心,”容太妃看着玉孤明笑道,“倒是我们明儿,都已经十九岁了,也该娶个美貌端庄的小媳妇子进门了。” 玉孤明红了脸。 容太妃见了越发笑起来,说:“男子汉有什么好害羞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生头等大事。” “母妃也知道这孩子天生的古怪脾气,这一二年我倒也留心瞧着,但凡有像样的便说给他,可一概都不入他的眼。”广陵公主说到这儿不禁有些发愁。 “也没什么可发愁的,个人有个人的姻缘。还没遇到有缘的,自然入不了眼了。”容太妃一向通达。 这时宫女端了点心进来,容太妃便让他们母子尝一尝。 过了一会儿,见玉孤明坐在那里有些发呆,太妃就说:“小孩子家不爱听长辈们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事。你去找你六哥哥他们玩去吧!早起你四哥哥,五哥哥也进宫了。 呼啦啦一大帮人都来给我磕头,我嫌吵闹,把他们都打发走了。 听说御马监来了几匹好马,他们大约都到那儿去了。你也去吧!你不是也喜欢骑马吗? 只是别玩儿过头,午膳记得到这边来吃。” 广陵公主也说:“外祖母叫你去你便去吧!只是和几位皇子在一起,万不可不分尊卑,乱了规矩。” 玉孤明起身答应了是,才慢慢转身出去。 只是他从桐安宫出来,却并没往御马监那边去,而是直接往八局那边去了。 快到针宫局的时候,迎面碰见池素和另外一个宫女一人抱着一包绣袱往南边去。 池素看他一眼就明白,他有话要对自己说。 玉孤明不善言辞,因此那双眼睛格外有灵气。 池素把自己手里的包袱也交给那个宫女,说:“你把我的一起送过去吧,回头谢你。” 等那宫女走远了,池素便笑着问玉孤明:“世子爷,你找我有事?” “我……”玉孤明才说了一个我字,池素就把话接了过来。 “您是不是要见姮照?” 玉孤明点了点头。 “她这两天病了没来上工,在住处歇着呢。”池素说,“您若是找她就从前边儿那个过道往西走,进北边第二个门,顺着东墙走往北,第三排房子的第二间就是了。” “多谢。”玉孤明朝池素抱了抱拳,大踏步而去。 薛姮照每年春天都会犯病,四肢和小腹寒凉如冰。 这病虽不致命,且十天左右就会无药而愈,但也让人十分难熬。 薛姮照带着师父给她配的药,三天服一丸,能减轻不少痛楚。 她原本想挣扎着上工,但池素却不同意。 “反正现在忙得过来也不差你一个,我去替你告假,你歇着你的。” 薛姮照想了想,把最难过的这两天熬过去也成,于是就由她去了。 玉孤明轻轻叩响房门,薛姮照在里头应了一声,好半天才下地把门打开。 玉孤明见她面白如纸,整个人憔悴病弱,不由得大为担心,忙说:“我,我带你去……太医院。” “不必,我已经吃过药了,再过几天就好。”薛姮照说,“世子找我有事?” 尽管她这么说了,可玉孤明还是担心。 薛姮照本来就弱不禁风,再一病,更给人虚弱无力之感。 但玉孤明也知道薛姮照不喜欢别人替她主张,上一回自己造次就已经惹得她动怒了。 如今她病着,更不能生气。 于是从衣袖里拿出提前装好的梧桐籽交给薛姮照。 “这个,”他把布囊递过去,“给你。” “这是什么?”薛姮照不明所以,打开看竟是一袋梧桐树籽。 “是从……从你家中庭的……梧桐树上采的。”玉孤明竭力让自己语气平稳。 “你采它做什么?”薛姮照问,“那儿不是早就查封了吗?” 第四十九章 无情方可破全局 49 “我是想……是想……”玉孤明被薛姮照寒星似的眸子盯着,不结巴也结巴了。 “你是想拿来给我做个念想?”薛姮照把布囊提起来问。 她轻轻晃荡着布囊,里头的梧桐子发出细细的声响。 “是。”玉孤明点头。 “呵!”薛姮照冷哼一声别过了脸,太阳照在她的面颊上,仿佛随时可能消融的初雪。 她太孱弱了,可偏偏有着极硬的骨头。 “家都被抄了,我父母亲人存亡且不可知,要这东西有何用?”薛姮照声音冷诮,绝非故作绝情,而是真的不放在心上。 “我……”玉孤明从没如此恨过自己嘴笨。 是他自作主张,把这东西拿来给薛姮照。 他光想着这是薛家宅子里的东西,却忘了睹物思人是何等的摧人肝肠。 这就好比人家身上的伤,刚刚结了痂,自己偏偏上去给人家揭开。 他丝毫不怪薛姮照,只怪自己鲁莽自负,好心却办了坏事。 薛姮照又看玉孤明一眼,她知道,应该让他早些死心。 世间女子的最大心愿往往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薛姮照却恰恰相反,她认定女子这一生最不该陷进去的便是情局。 她有太多事要做,而情爱只会让她变得软弱又愚蠢。 于是她换上笑脸,向玉孤明问道:“世子,您私闯查封的宅子,这于情于理都不大好吧?” 玉孤明抿着嘴唇不说话,但他的眼睛出卖了他。 他不自觉地看着薛姮照,却又不敢和她对视。 “你是为了我?”薛姮照又稍稍走近些问。 这一次玉孤明很干脆地点了头,尽管红着脸。 “你是怕我思念家人,想用这个让我好过一些?你在意我?”薛姮照又问。 玉孤明再次点头。 “你……如此费心费力,降尊纡贵,甚至冒着风险为我做这个,”薛姮照玩味似地捕捉他的视线,捉到了就直截了当地质问,“莫非是心悦我?” 玉孤明真没想到她会如此大胆把这话说出来,可他又是个从来不会说谎的人。 他要么不说,只要开口就绝不说假话。 面对薛姮照的质问,玉孤明心跳如雷,郑重地点点头:“是。” “世子,收回你的这份情吧!你我之间绝无可能。” 玉孤明捧着一颗心出来,薛姮照却毫不留情地一把推了回去。 她收起了笑,声音也变得更冷。 “为何?!”玉孤明脱口而出,他顾不得伤心,更想知道缘由。 “你说呢?”薛姮照尊称也不叫了。 “你……你是怕连累我?”玉孤明知道薛姮照处境艰难,“怕别人说你……说你居心不良。 这些……这些都不要紧。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你恢复自由之身。 如果……如果不能,我愿意……一直……一直等。” “我们身份悬殊之类的话都不必说了,”薛姮照往后退了一大步,“我知道,凭你的身份地位,这并不是个死结。 哪怕薛家没有被抄,我父亲还在原来的官位上。我也依旧不会和你在一起。” “那……那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你……你已有……有钟情的人了?”玉孤明只觉得一颗心直往下沉。 是啊!他一厢情愿,一见钟情,可是却忘了也许人家薛姮照早已芳心暗许他人。 “难道你以为人生在世就必须要喜欢谁吗?”薛姮照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我不但对你无情,对所有人都是一样。 你并不了解我,不过是被色相所迷。自顾自地以为我怎样怎样。 我全然不是你认为的那个样子,似你这般纯良的人,还是离我越远越好。” “你……你为何如此……如此自毁?”玉孤明的眉头紧皱,在他心中,薛姮照是那般美好,他听不得这样的言语。 哪怕这话是从薛姮照自己口里说出来的。 薛姮照毫不掩饰地冷笑:“世子,在你眼中我是柔弱、可怜的一个人是么?” “你还聪慧……坚忍……自爱。”玉孤明忙补充。 他自认为自己实事求是,绝无夸张。 “简直是胡说八道!”薛姮照冷笑,“劝你醒醒吧!” “我信我自己看到的。”玉孤明的犟劲也上来了,“你比……比她们都好!” “那我告诉你,我们第一次在蘼芜院相见,那是我设的一个圈套。 你也可以认为那是我在自保,但我只告诉你一件事。 当时我曾当着众人面对着三清画像发誓,如果我所说不实,叫三清永弃,人神厌之。 实则我说的都是谎话,可是我依旧能面不改色地发誓。 因为我根本不信誓言,不讲良心。 我可以为了一己之利伤害无辜,也可以为了自保见死不救。 你所笃信的仁义礼智,圣贤教诲,在我这里不值半文。 我是这般一个怪胎,不是你以为的大家闺秀。” 薛姮照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忍不住有些气短咳嗽。 她扶着墙定了一定,知道刚才那番话已经在玉孤明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然而她尚且觉得不够,把那袋梧桐籽狠狠掼在地上,说:“这东西在我眼中可笑至极,我自幼在东都老宅长大,于京城中的一切都不挂怀。 我听说世子是个极念旧的人,那你必定格外重情义。 而我无心又无情,是个从不会为别人损害自己的人。 归根到底你我不是一类人,快将你的心早早收回去吧!” 薛姮照说完,转身准备进屋里去。 她不喜欢拖泥带水,尤其在拒绝别人的时候。 玉孤明只是稍微愣了一下,随后又追上来,张开手截在她身前。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避开薛姮照的眼睛,他的眼睛是红的,嘴唇也抿得死紧,神情有些骇人。 “怎么,世子终于看清了我是个什么货色了吧?不甘心被人戏耍是么?”薛姮照冷着脸问,“还是要把我扭送到哪里去?” “我愿意!”玉孤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他像一头扎进沼泽的蠢牛,不顾一切地陷进去:“你……再坏,我……我也愿意!” 第五十章 先发制人背锅吕 禁宫的天似乎黑得比别处都要早。 大约是因为宫墙太高的缘故。 早早遮住了夕阳。 而辛者库的宫人,几乎终年都活在暗夜里。 他们做着宫里最脏最累的活,还要时时处处受人的冷眼和打骂。 两个颖妃宫里的小太监赶过来,指着一个挑水的老太监骂道:“说好了要八挑水,到现在才挑了四挑。 那边儿急着用,催了你几趟了,还是这么慢吞吞的?! 你这老东西活腻歪了吧?!就是乌龟,爬得也比你快些!” 其实这水并不是给颖妃用的,娘娘沐浴的水有专人送。 老太监挑的水只是给那边宫里的大宫女们用的。 老太监的脚步有些蹒跚,他佝偻着身子,抬起袖子来擦额头上的汗。 央告道:“两位行行好,这路实在是远,我这把年纪走不快啦!” “放屁!”其中一个小太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要是做不得怎么不干脆一头撞死?!” 另一个也奚落道:“仗着你自己曾经是八局的副总管,作威作福惯了。今儿腰酸,明儿腿疼。 要知道,那都是老黄历了。你现如今就是个做杂役的,该你的活儿你不做谁做?” 原来这个老太监就是之前的八局副总管吕双喜。 针工局的库房失火,责任大半都落到了他头上,被罚做了辛者库的杂役太监。 那两个小太监对着他骂骂咧咧,吕双喜也不再争辩,挣命似地挑着水往前走。 天越来越黑,吕双喜送完最后一趟水,两条腿都快抬不起来了。 虽然已经立春,但依然寒意料峭。 他拖着腿找了个避风的角落,把扁担戳在一旁,顺着墙慢慢坐下来。 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垂着头尽量让喘息慢下来。 按理说他也才五十岁,身体却已经糟烂成了这样子。 本来还好,只是年前钱三春他们出事的时候,吕双喜就被拷打了好一阵子。 伤还没好利索,就又出了事儿。 其实说起来他们在井里藏宝贝的事,他是真不知道细情。 但隐约也知道这里头应该有周泓的份,只是这么多年,他替周泓背的锅太多了,已经习惯了。 “吕公公?”忽然有人叫他。 吕双喜以为是有人叫他做活儿,连忙答应着起来。 “吕公公,有人要见你,且随我来一趟。”说话的是个小太监,吕双喜看着他面生,不知道他是哪一个宫里的。 “这位小兄弟,不知道是谁要见老奴?”吕双喜觉得纳闷儿。 “吕公公不需要多问,到了自然就清楚了。”小太监不肯跟他多说,自顾自在前面带路。 吕双喜知道人家不说,自己便不能再问了。 只好闭上嘴跟在后面,只是不知道这一去是福是祸。 七拐八绕走了好大一段路,小太监把他带到了一处房门前。 “你自己进去吧。”那小太监指了指房门,自己倒先往后退去了。 窗纸上亮着灯光,吕双喜知道里头多半是有人。 等他走进去发现屋里头只有两个人,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宫女就站在门边。 还有个男子坐在椅子上,面如冠玉,目如朗星。 他认出了是世子爷玉孤明。 不知道他为什么找自己,吕双喜立马跪下问安。 “起来。”玉孤明在薛姮照面前常常无措,可是在别人面前却总是一副冷清矜贵的态度。 吕双喜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世子爷唤老奴有何吩咐?” “吕公公,还是我来跟你说吧。”那美貌小宫女声音冷清,吕双喜对她多少还有些印象,似乎她是被从别处调到针工局来的。 薛姮照身上披着一件拖到脚面的斗篷。 斗篷的颜色是暗青的,越发显得她单薄娇弱。 烛火映在她的瞳仁里,好似嵌着一对黑水晶。 “世子命我来问你,周泓这么多年假公济私的事,你都知道多少?” 吕双喜听了这话,好比头顶打了个焦雷。 他好半天没说话,心里盘算着玉孤明为什么要来查问这些? 是谁授意他来的?莫非钱三春的事还没完? 他手上有了多少证据? “回世子爷的话,老奴虽然和周泓共事多年,于他的事却并不十分清楚。更何况如今我已经被贬做了杂役,就更不清楚他的所作所为了。”吕双喜不傻,在情况未明朗的时候,他当然要装作毫不知情。 “吕公公,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为他打马虎眼。”薛姮照轻笑,吕双喜的回答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内。 “不是老奴打马虎眼,说的都是实话。世子爷面前,我哪敢说半句假话。”吕双喜陪着笑说,“何况我现在都这个样子了,若是真知道他点儿什么事,还不痛快说了?说不定因为这个还能给我些赏赐呢!” “是啊!这么多年,周泓一直稳坐钓鱼台,但凡有些风吹草动,挨打受罚的总是你。”薛姮照直视着吕双喜的脸。 吕双喜神情谦卑又平静,眼神满是无奈。 好似他们冤枉了一个好人,并逼着自己要给这个人捏造罪名。 “吕公公,你是经历过风浪的,而且不止一场。”薛姮照的眼神没有丝毫躲闪,深邃又明亮,仿佛能洞悉一切,“别说如今只是世子在这里,我一个小宫女询问。 当初在慎刑司,你受了几天几夜的拷打,都没有招认。足见你的骨头有多硬,心志有多坚了。” “这位姑娘,你实在过奖了。不是我骨头硬心志坚,实在是没什么可招认的。我总不能诬赖人家吧?”吕双喜苦了脸,一副大无可奈何的样子。 “吕公公,我知道你是周泓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对你有恩。”薛姮照不急不恼,“不过你这么多年替他背的锅也足够了。” “姑娘,我现在是这宫里最低等的杂役太监,墙头上的蚂蚁都比我高。”吕双喜把手一摊,“就算我曾经得过周总管的恩惠,我也早都还给他了。 只是你让我说他假公济私的事,我是真不知道。要不,你再问问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