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速公路上的美人鱼 2005年的夏天,燕景行和他的叔叔一起回了老家。 那地方叫白月镇,背靠青山,面朝大海,岸边有港口和渔村,是一座典型的海边小镇。 白月镇离锦江市不远。开车从市中心出发,车程在三个半小时左右,有大巴和客车来往。 如果只是回那儿探亲一趟、或是避个暑之类的,他大概会觉得挺开心吧,偶尔能远离城市,享受一下悠闲的乡野生活,回去后还能有点谈资和班上同学分享。 遗憾的是,燕景行其实是去那边定居的,叔叔已经把转学的学校替他找好了,他走的时候很匆忙,连与中学朋友告别都来不及,心中免不了有几分埋怨。 燕景行的父母常年旅居国外,平均一两年见不了一次面,自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一直都是叔叔燕咏志带着他生活。 这次是工作调动的关系,燕咏志从城里学校调到了镇上,他只能跟着一起走。 …… 汽车在公路上平稳行驶,车厢内有规律地微微抖动。 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握着方向盘,神态轻松。电台里放着港台老歌,他跟着轻声不成调地哼唱,夏日微醺的暖风“呼呼”地灌入敞开的车窗;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少年一手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望着从窗外飞速掠过千篇一律的公路风景。 无人说话的寂静持续了一段时间,燕景行还是忍不住开口提起那个他说过好几次的话题。 “叔叔,其实我早就说过,可以留在市里的。我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以前你加班的时候,我不是都……” “那是临时的,性质不一样。你还是未成年人,不和监护人在一起怎么行?” 燕咏志的手指敲了敲方向盘,一边观察车后镜,一边随口安慰道: “你不用太难过,城市里有城市里的乐子,乡下有乡下的风光。白月镇是我和你爸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其实镇上好玩的东西也有不少。” “真的?比如呢?” “比方说,我想想啊,我记得我们那时候,镇上过节的时候会有市集和庙会,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因为是离海边很近,随时都可以跑到岸边玩,钓鱼啊游泳之类的。” “还有呢?” “还有啊,还有就是镇子附近有几座岛。有的岛上是旅游景点,有的是烧香拜佛的地方。周末可以乘渡轮过去,等我有空了带你到上面转转。以前我和你爸经常瞒着大人偷偷上轮船,上岛一玩就是一天,有次还差点回不来……” 说到这里,燕咏志突然意识到这种话不该对孩子说,完全是坏榜样,于是住了嘴。 “听起来倒是挺不错的。叔叔会和我一起吗?” “当然。我说了,等我有空的时候。”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这个嘛……” 叔叔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 “我刚刚入职,肯定有段时间要忙,教案都还没准备好呢。” “这不是等于白讲。” 燕景行撇撇嘴,拉下座椅扶手,懒洋洋地往后靠。 “你不也是刚转学么,去和班上新同学熟悉一下,和他们搞好关系。另外,这段时间没见你怎么念书,别把成绩拉下了,玩的事情可以等以后再说……” 叔叔的碎碎叨叨,他再没继续听了。少年叹了口气,缩回身子。他本来想一路睡到目的地,却始终起不了困意,只能托着脑袋继续盯着窗户外的风景。 不过,当他渐渐放空思维后,睡意便自然而然地涌上脑海。他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与此同时,还有飘渺的歌声隐约从远方传来。优美空灵,如山中的湖水般澄澈,那是属于少女的清丽歌喉。 朦朦胧胧间,他以为是广播里传来的声音。燕景行很快发现,那声音时远时近,而且明显不是来自身边。 可是……歌声? 这是在一辆行驶于高速公路的车上,哪里来的什么歌声? 突然地,他整个人的意识清醒过来,下意识瞪大了眼睛,望向远方。 ——那是什么? 好像是一个人…… 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公路四周的风景掠过视野边缘。护栏旁边是山崖,崖底下就是碧蓝的海,一阵又一阵白色的波涛卷起堆玉,在漆黑的山石上拍碎成无数水沫。 他抓住身上的安全带,努力扭头往回看。 ——有个仿佛来自大海深处的苗条人影,正安静地坐在巨大的礁岩上。 人影背靠天空,有着长长的海藻般的头发,灿烂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闪耀着碎金般的光辉。 她正在吟唱着不知名的古老歌谣,清澈悦耳的声音在公路上空萦绕不散。 惊鸿一瞥间,车已经迅速驶离了原本的地方,礁岩上的人影消失在了视野里。 他却不由瞪大眼睛,觉得这一幕令人难以忘怀。 真是奇妙的景象。 那个人,简直……就和童话里的美人鱼一样…… “叔叔,你刚才听见声音了吗?” 他转过身,忍不住问道。 “啊?什么声音?” 正在跟着电台里的音乐哼歌的叔叔,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刚才的事情。 “歌声,有人在唱歌。” “唱歌?” 燕咏志伸手关掉广播,仔细侧耳倾听了一会儿。 “没啊,我什么都没听见。怎么了吗?” “……算了,没什么。” 嘴上说着“算了”,可他的心脏却还在不受控制地怦怦跳动。 刚才那一幕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让燕景行的内心深处没来由地涌上一阵冲动。 这时,他看到公路前面的不远处有建筑物。 “叔叔,我看到前面是不是有个休息站?” “啊……是有。怎么了?” “我想撒尿。” “很急?” “嗯,憋不住了。” “行,我在这停一会儿吧。” 汽车缓缓从公路驶入通往休息站的车道。 “我下去抽根烟,你想去就去吧。” 叔叔关掉引擎,一手撑着车门,正打算说几句,就看到燕景行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朝着海边的方向跑去。 “马上就到镇上了,你别跑太远啊!” “好——!” 少年头也不回地大喊着回应。 “这小子……” 燕咏志拿打火机点了根烟,有些疑惑地看着侄子的背影。 “刚才还蔫了吧唧的,怎么突然兴奋起来了?” * “呼……呼……” 就像是受到某种强烈预感的驱使,他始终无法让自己滚烫的心思冷却。 思绪纷乱间,燕景行已经离开了休息站,撒开手脚,在岸边野草疯长的山坡上奔跑。 他分辨不出具体方向,只是卯足劲往前。 草木蒸腾散发出的新鲜味道,与海风拂过面颊时的咸腥混合在一起;脚下是柔软的土壤,就像一张巨大厚实的地毯,无边无际地往前延展。 头顶高悬的太阳毫不吝啬地洒落炽烈的光辉,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奔跑的燕景行感到浑身发热的同时,还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没一会儿,他就觉得吃力了,汗水从额头上流下。 就这样拼尽全力的狂奔,不知过了几分钟,少年的脚步慢慢放缓,最后,他累到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燕景行一边做着深呼吸,一边扭过头去,休息站自然是彻底看不到了。 旁边就是依山而建的曲折公路,时不时有车飞速驶过。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其实,刚才的惊鸿一瞥根本不足以让他确定那位“美人鱼”和她所在礁岩的具体位置。 以车的行进速度,也许她和自己的距离,比想象中得更遥远。 他挺直身板,将手放在额头上搭了个棚子,走到悬崖边上眺望远方: 如同长蛇般蜿蜒的公路,高耸峻峭的山脉,和远方一望无际的大海。 视界尽头是“海天一线”的景象,在那交汇处,是一片茫茫的白。 而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耳畔传来无休无止的海潮声,不断有雪白的浪花卷上岸边,在泥泞的岸上留下洇润的湿痕。 燕景行放下手,叹了口气。 “还是回去吧,不然要挨骂了。” 他正准备往回走,但就在这时—— “滴答、滴答……” 他听见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以及水滴落的声音。 燕景行猛地扭过头去,看到不知何时起,一位少女正站在自己身后,而他刚才却一点都没察觉到她的靠近。 他有点被吓了一跳。 她像是刚从海里爬上来,深蓝色连体泳衣底下包裹的身躯苗条瘦弱,湿漉漉的头发像海生的水藻那样长长,一直垂落到腰际,发丝微微蜷曲。 女孩额前的刘海同样很厉害,长到足以覆盖住她的眼睛。尽管如此,燕景行还是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正透过头发的遮掩,用力瞪视着自己。 这个人……就是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个身影吗? 虽然没有任何佐证,但燕景行已经相信了自己的判断。 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比起之前在车上听到歌声时,那种发自心底的奇妙兴奋感,现在的他突然觉得有点害怕,连此刻落在身上的阳光都不那么温暖了。 她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燕景行和她对峙,怔怔地看着一言不发的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为什么要这样盯着我看? 该不会……她根本不是什么美人鱼,而是溺死的鬼魂,爬上岸来找人复仇吧? 不,说起来也有那种靠唱歌来吸引人、却害得水手们触礁沉船的妖怪,据说她们的样子也和美人鱼一样,那是什么神话里的生物来着…… 燕景行满脑子胡思乱想,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你……那个,请问你是……?” 他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开口询问。 穿着泳衣的女孩没有回答他。 冰冷的水珠从对方的发丝和身上不断滑落,地上沾染的湿痕渐渐扩散开来。 这时,她总算注意到这样观察起来很不方便,于是用手指撩开了自己的头发,让燕景行看清了她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水里泡久了,女孩的肌肤呈现出青白色。不过…… 长得真好看啊,他想。 就像电视广告里白得会发光的女演员,现在却是真人出现在自己前面。 相比起屏幕上的人,她的脸蛋上明显有几分未脱青涩的稚气,看上去和他年龄相近。 女孩的双眼像墨色的水晶球般映照出自己的样子,一张薄薄的嘴唇缺乏血色,正在微微颤抖着。 燕景行又情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 不知为何,看到对方的脸后,他的情绪好像……变得更紧张了。 就在这时,女孩的唇角突然上扬起灿烂的弧度,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然后,她朝着自己迈步跑来。 “等、等等……” 他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来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同时强硬地往他手心里塞了一把不知什么东西。 “这是……” 燕景行吃了一惊,连忙摊开自己的手。 掌心处正静静地躺着几枚贝壳和鹅卵石,上面都有着好看的颜色或是花纹。 “礼物。” 女孩说话了。她的声音如泉水叮咚,音色和刚才在车上听到的那清澈美妙的歌声一模一样,这让燕景行确信对方就是自己看到的那个礁岩上的“美人鱼”。 “礼物?” 他发觉自己除了傻呆呆地重复对方说的话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嗯。我从海里带上来的。” “你、你是美人鱼?” “不,那个……” 长发女孩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呵呵地回答他。 “是绿毛水怪。” “啊?” “迟早有一天,会从大海深处爬上岸的水怪。” “……” 呃,什么意思?燕景行一头雾水。 “对了,你是游客吗?要去哪里?是不是要去白月镇?只是经过?要在那里落脚吗?” 她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像连珠炮似地问了一连串问题。 “是,是的,我是要去白月镇……” “这样啊,太好了。白月镇是个很漂亮的地方,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嗯,那就这样,这个贝壳你就当作旅游的纪念品带走吧。” 燕景行完全听不懂她的话,但对方这时已经准备走了。 女孩转过身,湿漉漉的头发甩起一片水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大踏步朝着海的方向跑去。 “等,等等——” 他没来得及喊住她,只见她几个利落的跳跃便翻过了礁岩,然后—— “……!” 她就这样从悬崖边缘跳了下去。 燕景行连忙跑过去,抓住旁边的石头做支撑,小心翼翼地探出身,朝下方俯瞰。 只见一个人影浮出水面,往前游去。那苗条的身影灵活得像是真正的鱼,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飞花碎玉般的浪花中。 燕景行站在崖边,怔怔地站着,脑海内思绪万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家叔叔还在休息站等自己,暗叫一声不好,赶紧沿着原路往回奔跑。 只是,那个坐在悬崖上高唱歌谣的美人鱼,已经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无比鲜明的印象,她的身影就像一阵风暴,席卷了十四岁男孩的心。 ——这就是他和名为季春藻的少女第一次见面。 那时候的他还没料到,两人的第二次邂逅,会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 第二章 后桌的怪同学 燕景行和叔叔住的地方是一栋三层高的院落。这里曾经是爷爷奶奶的家,两位老人家去世后,就交给俩儿子打理了。除去主楼以外,门外还有个屋子用来停车和堆放杂物。 院子里种着两棵高大的橘子树。枝繁叶茂,绿荫浓密,树底下是乘凉的好位置。 每到有风吹过树冠,层层叠叠的叶片相互碰撞摩擦,就会发出如同浪花拍打海岸的“沙沙”回响。 叔叔说,到秋天时,橘子就熟了。这两棵树结下的果子能装满整整三箩筐,多得他们吃到牙酸都吃不完,得分给左邻右舍。 他还说,自己小时候一年到头最期待的事情就是院子里的橘树结果。那甜蜜的味道,至今一回想起来,他嘴里还会分泌口水。 叔叔的这些话掺杂着本人的童年回忆,讲得绘声绘色,倒是让燕景行有了不小的期待。 不过,他们叔侄俩首先要做的,还是打扫房子。 燕家的兄弟俩都是早早去城里闯荡了,这房子在老人去世后一直无人搭理,几乎成了废置的空屋,直到今天才被重新利用起来,因此房屋的角角落落都堆积了不少灰尘。 首先将最常用的客厅、厨房、和两间卧室里不用的杂物全都搬出来,扫地清灰,拖把除污,再用水桶抹布将剩下的地方全都擦上一遍; 然后是将旧的床单被套和发潮的家具拿出来晒太阳,已经发霉的则全部丢掉,需要重新购买的东西列个清单,去镇上唯一一家超市买; 最后是收拾行李,放置生活用品,在床上铺好新的被子枕头…… 叔侄俩一起努力,忙活了两天一夜,第一天晚上还是回镇上宾馆渡过的,直到第二晚,他们才总算在新家住下。 燕景行洗完澡换好衣服,摇摇晃晃,疲惫到一头倒在床上。这时他听见叔叔在门外喊: “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明天你就要去学校报道了。” “明天?!” 燕景行大声抱怨了一句。 “这不才刚整理完东西吗,不能休息两天?” “明天就是周一,你是插班生,又是学期中途来的,得尽快跟上课程节奏。” “我不想上学……” “好了,我已经把客厅闹钟调好了。记得早起,别每次都让我催。” 唉…… 男孩将脸深深埋在枕头里,不想面对现实。 …… 第二天,叔叔开车送他一起到了学校。 燕景行在车上的时候还表现得无精打采,等下了车,他立马抖擞精神,调整好表情。 不满归不满,叔叔说“要在新同学和新老师面前留下好印象”的话,他还是听进去了。 不说别的,光是青春期男孩的自尊心就足以驱使他认真面对第一次。 燕咏志看着绷着脸表情严肃的侄子,觉得有点好笑。他拍了拍燕景行的肩膀。 “我先去教务处一趟。你自己一个人能找到办公室吗?” “……当然。” 叔叔干脆利落地拔钥匙走人了。背着书包的他,望着校门前“白月镇实验中学”的招牌,心中惴惴不安。 他一边给自己打劲,一边按照门卫大叔的指示,沿着楼梯找到二年级的办公室。 “高老师在吗?” “哦,来了啊。你是燕景行吧?” 一个中年的女性老师从位置上站起来。她的脸上堆积着疲惫,黑眼圈很重,就像很久都没有休息好了似的。 “嗯。” “升旗仪式后我就带你去一班,认识一下班上同学。可以吧?” “好。” 燕景行抓着书包背带,点了点头。 * 似乎每座城市都会有这样一座叫实验中学的学校,有的地方还会分一二三四五,不过在白月镇这样的小地方,自然只有一座。 升旗仪式结束到第一节课开始的短暂休息时间,任课老师还没来,走廊上的每个班级都在吵吵闹闹。前桌和后桌谈笑聊天,同桌间互相打闹,或是干脆离开座位找朋友聊天。 炽热的阳光将窗户玻璃照得透明发白,将值日生刚拖过的湿漉漉的大理石地面照得熠熠生辉。 教学楼前矗立着两株高大的广玉兰,翠绿的枝叶于和煦的风中轻轻摇晃,投落在墙角的树叶影子遮挡着用粉笔画着小人的黑板报一角,空气中漂浮着暖洋洋的热烈氛围。 直到铃声响起,班主任走到教室门口。她摆出一副同学们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横眉竖目表情,招呼所有人赶紧回到座位上。 “我在五班那边都能听到你们的声音,都快吵翻天了!” 等学生们都落座后,班主任走上讲台。她没有马上让大家拿出语文课本,而是张望了一下教室外头,好像是在等人进来。 座位上的学生们都觉得好奇。然后,一个他们从没见过的男生走了进来。 “介绍一下自己吧。” “大家好,我是燕景行,最近刚从锦江市搬到这里来。燕是燕子的燕,景行是诗经里面‘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燕景行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等转过身来后,他第一次看到了班上所有同学们的样子。 当然,彼此都是头回见面,每个人的脸都是陌生的,所以他的视线只是泛泛扫过,不可能一口气全记住。直到—— “……!” 燕景行惊讶地瞪大眼睛。 就在最后一排,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独自一人占着一张桌子,长长的头发遮挡住了大半张面孔。 他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是昨天在休息站附近遇见的那个穿着泳衣的女孩。 当时的她跳进海里就游不见了,燕景行还以为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还觉得遗憾呢。 原来她不是美人鱼,而是和自己一样的初中生啊…… 不,这不是当然的吗。燕景行在心里吐槽自己。他只是没想到,两人这么快又见面了,而且居然还凑巧到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里念书。 坐在后排的女孩似乎在同时注意到了他,她先是抬起头望向讲台,露出惊讶和不知所措的表情,随后又立马低下了头。 “景行,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 被意外重逢扰乱想法的燕景行,没有心思多说,随口讲了两句后,就在同学们的掌声中下去了。 “你就坐在于和悦旁边吧。和悦,记得待会儿上课的时候把课本借给新同学看。” “哎~好的老师。” 燕景行在笑嘻嘻的女生旁边坐下。 …… 之后的第一节课是数学。 燕景行的一半心思放在课程上,另一半则在最后排那个女生身上。 等到他确认自己能跟上这里上的课程后,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剩下的注意力就全放在那姑娘身上了。 同桌倒是对他挺感兴趣的,一直在悄悄问他从哪里来,还有城市生活的事情,燕景行随口敷衍了几句,一直等到下课铃响,他立刻起身,往后方走去。 ……是不是显得有点太迫不及待了? 不过也没什么嘛,毕竟他是真的对她很好奇,有不少问题想问。 但令燕景行没想到的是—— 长长的、发丝微微蜷曲的刘海挡住了女孩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在注意到燕景行靠近的那一刻,她便像受惊的兔子一般跳了起来,窜到别的地方去。 “哎,等……” 他都还没得及叫住对方,那姑娘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教室后门,留下一脸不知所措的他。 …… 怎么说呢,和自己的印象有点不一样啊。 燕景行回到自己座位边上,抱住胳膊开始沉思起来。 虽然昨天只见过一面,但对方身上那种青春洋溢的活力实在让人印象深刻,绝不是装出来的。 可是,在学校里的她,却给人一种沉默寡言的感觉…… 而且,干嘛要躲着我? 有同学注意到了刚刚发生的小小尴尬,笑着问道: “你是来找季春藻的?你之前和她认识啊?” 季春藻……原来她叫这个名字,燕景行默默记住,点了点头回答道。 “来的公路上见到过她,见过一面,不算认识。但她刚刚是不是在躲着我?” “怎么说呢,你也别在意,她这个人比较的……怎么说呢,有点怪怪的。” 听到“季春藻”这个名字以后,同桌和前后桌的人也过来凑热闹。 “还有的人觉得她脑子不正常。” “没那么夸张吧?她平常也在好好上课和考试的。” “那是你以前没和季春藻接触过。她最开始还是挺热情的,但天天听她说什么‘水怪’‘外星人’‘UFO’什么的,后来大家都觉得烦了,开始和她保持距离,不再搭理她,她才慢慢变得不和人说话了。” 燕景行听着同学们兴致勃勃地聊天,意识到季春藻这个人在二年一班的班集体中,似乎是个被人敬而远之的存在。 就算并不熟悉她的燕景行,都能察觉到女孩身上存在一种特立独行的气质;不过,这同样使得她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受关注的焦点人物,所以才会显得一聊起“季春藻”,所有人都有话可讲。 说着说着,大家又开始关心起新同学的事情,而燕景行显然不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他笑着回应提问,一一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加入一个新的集体后,想要真正融入其中,往往需要一个契机,那就是现在。 只是,和其他人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燕景行的视线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朝那张空无一人的座位瞥去。 * 白泉镇实验中学有两幢主楼,一幢是班级教室和教学办公室所在的教学楼,一到课间就闹哄哄的;另一幢是其它职能的办公室,还有实验室和图书室,平常显得僻静。 这一栋通往天台的楼梯口经常不上锁。季春藻从教室里跑出来后,一路走到楼顶。 在经过办公楼里的时候,女孩还走得有些偷偷摸摸;而等到了目的地时,她已经挺胸抬头,嘴角微微上扬,轻车熟路地绕了一圈,来到水塔后面。 在那里,有一处特地用砖块垒起的三面“围墙”,墙内有瓦楞纸做成的垫子,专门放垃圾的塑料袋,堆叠起来的废弃报纸,还有雨伞和雨衣。 而最引人瞩目的是,则是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叠杂志与书籍,看上面的标题,都是关于UFO、关于外星人、关于尼斯湖水怪和神农架野人等,以及各种版本的《世界未解之谜》。 在这个无人注意的校园角落,季春藻搭起了一座小小的、临时的“秘密基地”,只属于她一人的地盘。 长发女孩在墙边坐下,随手拿起一本《飞碟探索》,开始翻阅起来。 在这一刻、在这个只有她孤身一人的地方,季春藻像是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倚坐的姿势和表情都变得懒洋洋。 金灿灿的阳光像轻盈的羽毛,穿过水塔旁不锈钢条间的缝隙,落在蓝白相间的中学校服上,落在洗得有点发白的运动鞋上,落在泛黄的书页上…… 当它静悄悄落在十四岁少女明媚的脸庞上时,那胜雪的肌肤像是透明般泛着莹润的光泽。 季春藻手中的杂志看上去已经不知被翻了多少遍,扉页都脱胶了,可她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啊,这个UFO……!和我梦中见到的那个很像呢……” 她看着看着,突然指着一幅插画惊呼起来,像是发现了之前完全没注意到的细节,自言自语地说着没人能听懂的话。 可惜,梦中的所有事物都是黑白的,根本无法分辨颜色,少女有点遗憾地想道。 上课铃响了,但季春藻并没有起身。 她知道下节课是活动课,不用回教室也没关系。 反正就算继续留在教室里,她也没事可做,无非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发呆,看着别人嘻嘻哈哈…… “哟,这不是《飞碟探索》吗?” 一个声音冷不丁从她背后响起。 “哇啊啊!” 这突如其来的搭话吓得季春藻魂都飞了,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直到察觉到脚步声正在靠近,她才像个机器人似的,战战兢兢地转过脖子。 映入眼帘的,是那个转学生的脸。 第三章 《飞碟探索》 “你好,我是燕景行。” 见面前的姑娘瞪大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燕景行还以为她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于是又做了遍自我介绍。 我知道,她想,刚刚才在班上听你介绍过。 “我是……季春藻。春天的春,海藻的藻……” “嗯,我听班上同学讲过了。” 初夏时节的微风吹过屋顶,温柔地吹动少年少女们的发丝和衣角。 在彼此自我介绍过后,两个人又同时沉默,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燕景行挠挠后脑勺,指着女孩手中的杂志说道。 “《飞碟探索》,我家里有一叠,小学的时候最喜欢看这个。” “……” “这杂质以前都是我班上男生在传阅,没想到也有女孩子爱看。我可以坐下吗?” “……好。”季春藻点点头。从女孩略显僵硬的脸部表情来看,她现在明显在感到紧张。 燕景行在季春藻旁边坐下。 两个人并排坐在小小的“秘密基地”中央,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肩膀。 “能借我看看吗?” 季春藻默默将杂志递给他。 燕景行就这样认真地低头翻阅起来,好像真的只是来蹭书看的。 见他看得投入,有段时间没有说话,季春藻紧绷的情绪渐渐放松下来。 她没想到,昨天独自溜出家门去海边游泳时偶然碰见的男生,今天就突然成了自己的同班同学。 这算是……巧合吧?不论如何,既然是新认识的人,对自己就不会有偏见。现在还主动找自己借杂志…… 说不定,他会听我说话呢。 季春藻的心微微一跳,她忍不住挪动膝盖,稍稍拉近了和男生的距离,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你喜欢看这个,是因为相信外星人的事情吗?” “嗯?” 燕景行头也没抬地回答。 “我有段时间是喜欢看,不过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大概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吧?后来,这些书被老师没收,班上就不再流行了。再过段时间,我也就没什么兴趣了。” “……哦。” 季春藻有点失落,又缩了回去。 “也许,明天我们离这些问题的答案会更近一步……” 过了一会儿,燕景行看完了最开始的那篇“飞碟是否真的存在?古代人眼中的飞碟”,将文章的最后一段话念出来。 “究竟有没有外星人呢?我们再继续探索吧。” 他放下杂志,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熟悉的话。我突然感觉,这本杂志上写的东西,不管是外星人还是飞碟,总是在翻来覆去地说,一直没有变过。” “是啊。” 季春藻认同地点了点头, “确实是这样。” 果然还是明白的吧?听她这样回答,燕景行意识到这姑娘其实和自己一样,只是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并不像班上人说的那样“脑子不正常”。 这种偏见真是过分,他想起小学的时候,就因为喜欢呆在教室里看书,和班上女同学说几句话,就被某些男生鄙视城“娘娘腔”的经历,不禁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这本书上的内容,感觉很大程度上是有虚构的成分。” 对方又一本正经点了点头。 “我知道是假的。” 燕景行露出微笑。是啊,毕竟我们都是初中生了啊,又不是小孩子…… “——因为,我见过真正的外星人,知道它们才不像是杂志上写得那样。” 燕景行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不过,就算是假的,依然有参考意义。这个世界上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它们,总有一天……” “等会儿,你说自己亲眼见过?” “嗯!” “……” 看她一脸理所当然,不像是在开玩笑,也似乎不觉得自己是在说谎。 燕景行还在发怔,就听她又说道。 “对了,昨天我们见过面吧?我那时还以为你是游客呢。” 他回过神来,连忙从口袋里拿出贝壳和鹅卵石。这是她昨天在离开前塞给自己的东西,之后就一直呆在身上。 季春藻看到他的动作,试探道: “你不生气?” “我干嘛要生气。”燕景行攥住手里亮晶晶的“宝贝”,有点奇怪,“你是送我东西啊。” “我那天是去海边找贝壳,还有鹅卵石。一不小心就捡了很多,但是全部带在身上就太重了,我怕中途游不回来。然后,我正好见到了你。所以……” 女孩不好意思地抿起嘴。 “我就顺手把不要的塞给你了。” 听到这些话,燕景行感到心情复杂。 怎么说呢,他和对方相遇的那一天,阳光正好、碧海涛涛,看着蓝天白云下湿漉漉又焕发光芒的她,那一霎那的他,觉得自己就是传说中被美人鱼选中的人类男性。 喜欢做梦和童话的年纪已经过去了,可他难免还是会对外界产生绮思和幻想。 结果,这样微妙的念头和想法,在第二天就被当事人打碎了。 那种奇特的兴奋感和雀跃感,驱使着他在昨天下车后在海边狂奔、驱使着他下课后在校园里四处寻找那个女孩身影的冲动,不知不觉间淡了下去。 原来,一切都只是偶然而已。 “我这里还有别的书。你要看吗?” 燕景行的目光落在堆叠起来的书和杂志上,光看封面的标题就知道内容。 几年前还觉得很有趣,非常热衷的东西,现在看来却显得幼稚和无聊。 他离成为真正的大人还有一段距离,但已经被周围的人们和社会现实告知: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外星人,就像不存在美人鱼一样。 “谢谢你,不过还是算了。” 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 聊完这些后,似乎没有别的可说了。 燕景行站起身,准备和她告别。 …… 季春藻偷偷打量身边男生的侧脸,心知他和自己遇见过的其他人一样。 无论是谁,都不会相信她真的见过外星人。 当她年龄还小的时候,这种话还能当作“童言无忌”;可随着年龄的成长,她一直以来的坚持己见,就显得越来越奇怪、越来越不合群。 假如某一天,自己成了大人,还不愿意隐藏自我的话,就会变成人们眼中的疯子和傻瓜吧。 女孩眼帘低垂,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 “我先回教室了。” “嗯,再见。” 季春藻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重新又拿起手边的杂志。 忧伤的念头在她的心间流动了一会儿,很快便云销雨霁。女孩的心思再度投入到感兴趣的杂志里,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 毕竟是才见过两面的人,她本来就没有理由太在意。至于不被人相信,被同龄人疏远这种事,更是早就习惯了。 直到—— “对了,同学……” “哇啊啊!” 再一次从背后冷不丁地响起,又把她吓了一大跳。 季春藻战战兢兢地转过头,映入眼帘的又是他的脸。 这下子,她心里开始有小情绪了,不满地瞪着对方。 “你、你又有什么事?” “抱歉,好像吓到你了。” 燕景行抓抓头发,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他迟疑着开口: “你说你见过外星人,是在哪里见到的?它们究竟长什么样子?” 季春藻没好气地扭过头去,不想再去看他的脸。 “你又不信,我干嘛要和你说这个?” “我是不信……” “那不就好了?” “——可是,你就不能想办法让我信吗?” 少女还是没有转身,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听到身后的男生继续说道。 “要是能看到证据,说不定我就相信了。” 证据啊…… 季春藻眨眨眼。 她不是没有想过办法收集情报,这几年下来的努力不曾白费。但若不能像自己一样亲眼见到,总归是半信半疑的。 “还有啊,我听别的同学说,你以前抓着人天天说外星人的事情,把人搞烦了,结果才被其他人疏远。” 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以前做过的糗事,季春藻的脸蛋浮起淡淡的红润。 “但我好像没有这种待遇。难道就因为我是城里来的?” “……那都是刚上初中时候的事情了。” 小姑娘臊着脸嘟嘟囔囔。 既然没人愿意认可我,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放弃。免得惹人家另眼相看,自己又尴尬。 燕景行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所以她下课后才躲着我,原来已经是放弃说服他人的打算。 “可是,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却被人当作是骗子,不觉得不甘心吗?” 当然不甘心——!她在心中呐喊。 季春藻总算将脑袋转过来,认认真真地打量着他。 “看到证据了,你真的就会信吗?” “前提是能说服我的证据。” “好,那就这样说定了。” 她站起身,双手叉腰,整个人都神气起来。 “说定了”? 燕景行有点迷茫。 “什么说定了?我是让你给我看证据……” “——你跟着我,我们一起去找外星人!” 第四章 “一起去找外星人!” ——“外星人就藏在这座小镇上。” 季春藻是这样说的。但…… “真的假的?” 燕景行觉得不可思议。 “那,你现在就带我去?” 他的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语气里夹杂着怀疑和兴奋。 “现在啊,可能看不到呢。” 女孩拿手指轻轻卷着额前刘海,表情像是有经过认真沉思,说出来的话却显得神秘兮兮。 “根据我的观察,外星生物的出现,往往和季节有关。” “啊?” 这又是从来没听说过的消息。 电视上放的《动物世界》、《人与自然》里倒是常常出现,动物们伴随着季节发情、繁衍和迁徙。 难道外星人的习性会和地球上的动物一样? 他动动嘴巴,觉得半信半疑。不,准确说怀疑占了九成。 “总之,你就先等着吧!等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叫上你,我们一起去找外星人。” 季春藻的语气就好像派大星对海绵宝宝说“一起去抓水母”一样,轻松得不像话。 “……行吧。” 听到他答应下来,女孩咧开嘴,露出大大的笑容和白如雪贝的牙齿,还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和第一次在海边见到她的时候,如出一辙的灿烂笑容—— 沐浴在夏日阳光猛烈慷慨的照耀里,他再度感到微微的头晕目眩,却不知道原因为何。 * 时间一晃,距离燕景行转学到白月镇实验高中,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时间。 那以后的季春藻,在他面前有种“暴露本性”的感觉。 和燕景行的第一印象一样,她的真实个性的确是很活泼,实际上是活泼过头了。 立下“一起去找外星人”的约定后,这姑娘立刻改变了态度,天天下课后都会到他座位边上来晃悠,以前学校里混得很熟的朋友都没她缠人。 这也难怪,毕竟除了他这个转学生以外,季春藻把自己和班上其他人一起隔离了。 燕景行也总算明白,为什么班上有同学会觉得她很烦了。这姑娘只要聊起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一张小嘴便会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完全不在意听众的反应。 至于那所谓“感兴趣的话题”,其实只有一样—— 燕景行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因为压根没有任何证据,所以才要翻来覆去地讲,试图洗脑他相信外星人的存在。 不过,他才不可能上当。 在这个年纪,燕景行还没有完全抛弃孩童时的幼稚幻想。他那天之所以回返,就是因为心里想着要是真的能见到外星人就好了。 季春藻嘴上说着要带他一起去找,实际却只是整天有事没事就找自己聊天,完全没看她有任何行动,这让他感到不满—— “季春藻,你找到了吗?” 这才一下课,坐在最后排的姑娘便抱着一本大开本的硬壳书,步伐匆匆地跑过来。 “还没有。” 听到他的问题后,她满不在乎地回答。 “还没到时间,你先别急。” 说着,她将书放在他的桌子上。 “这又是……” 话到嘴边,看到封面上的“地球UFO图鉴”又咽了回去。 “算了吧,你上次给我的那本我还没看完。” 燕景行说着,将几乎要把桌上作业盖住的书本挪开。 “你、你先收下再说。” 结果,季春藻却露出了急切的表情,试图把书赛到他抽屉里。这一举动让他觉得摸不着头脑。 哪有强迫人借自己书的? “喂,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燕景行的逼问下,女孩终于说出了真相。 “我舅妈上次看到我在看闲书,就发了火,说是要把我的东西全扔掉。所以……” 她垂头丧气地低声抱怨。 “我明明是写完作业才看的。” 舅妈?春藻不是和自己爸妈一起住的?他有点疑惑,但觉得两人的关系还没到时候就没问。 “又是把不要的东西塞给我是吧?” 他没好气地说。 “才不是。”季春藻的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摇晃,“我只是放在你那里,拜托你帮忙保管一下而已,到时候还要拿回去的。” “行吧。” 燕景行倒是没所谓,耸耸肩答应了。 等季春藻离开后,他发现同桌和旁边同学看他的目光都有点奇怪。 季春藻第一天就和他聊上了天,之后每堂课后都来找他,这种事情自然不可能被人注意到。 这年头人人视早恋如洪水猛兽,光是俩异性间关系稍微好上一点,放在中学校园这个环境中就会被人另眼相看,何况其中一方还是班级里最显眼的怪人。 在感受到他人的注视后,燕景行开始意识到,他很可能被当成和春藻一样狂热痴迷外星人的笨蛋了。 唉,真是个旁若无人的家伙,他心中想道。 可能正是因为她在班上没别的朋友,才觉得无所谓吧? 第二天,季春藻又态度强硬地给他塞了一本和超能力有关的书。 第三天,她干脆拿了个袋子过来,里面装了三本书。不知为何,女孩的表情有点紧张、有点难过。 第四天,她送了一堆水怪造型的玩偶,和一个塑料和金属做的相当精致的飞船模型,一脸依依不舍。燕景行本来觉得自己宿舍已经放不下她的东西了,但看到她的表情,他心一软又答应下来。 第五天,季春藻没有来学校。 之后的两天,她都没有出现,燕景行有点担心忍不住,去问了班主任。老师说她家里大人帮忙请了病假。 第八天的时候,季春藻终于回学校了,但那一天,女孩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来找他。 他在上课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转了好几次头,偷偷打量坐在后排的那个身影。 带点天然卷的长发如水草般垂落下来,覆盖住眉眼的刘海就像从来没有整理过似的。 没有人能看见她此刻的表情,燕景行仅是凭借这半个月以来的印象和了解,加上一点点直觉,觉得对方身上似乎正笼罩着一股忧郁的氛围…… 是心情低落的关系吗? 直到四节课后,他都没有看到女孩出现在自己面前,开始觉得不习惯了。 等到午自习的时候,燕景行终于忍不住,他撕下草稿本的一角,在上面写了关心的问题,捏了个纸团,趁着坐在讲台上帮老师管纪律的同学没注意,朝后面丢去。 纸团正中季春藻的头顶,埋入茂密的黑发里。 “准啊。” 旁边接连响起同样正在摸鱼的学生们小声惊叹,以及交头接耳的偷笑声。 他感慨着自己的手感火热,然后察觉到自己被季春藻恶狠狠地瞪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纸团被扔回来。 “我卧室里收藏的东西,全都被家里人丢掉了。” 上面只有这一句话,再没有其它。 * 霞光斜照,校园里的人流量逐渐稀缺,门前堵着的私家车散去,只剩下偶尔从食堂里出来的学生和教职工。 燕景行背着书包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脚下踩过的道路已经渐渐变得熟悉。 教学楼里的灯光随着夜幕的降临一盏盏熄灭,只剩下几间办公室还亮着灯,舒缓的黄色光线穿透玻璃窗户,将内部映照得温暖明亮。 路灯柱难以驱散角落里的全部黑暗。沿着树荫底下的小道行走,不知疲倦的虫鸣逐渐充塞幽深的环境音,偶尔还能撞见野猫一家轻盈越过草丛,不发出半点声响。 燕景行是住校生,叔叔帮他办完转学手续的当天,他就把行李搬过来了,一般只有周末两天才会回去。 学校为了防止意外,平常住校生是不让出校门的,所以到了晚上,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宿舍楼了。 楼分为男女两侧,其实在一栋楼里,但在每侧的走廊中间用铁门隔开,只能从两边的入口进。 上了一天课的燕景行走到三楼,有些疲惫地将书包放在桌上,坐下休憩。 这时,睡在上铺的舍友探出头,问了一句: “待会儿打牌吗?” 住校生禁止携带任何电子设备和娱乐用品。不过,学生们总有他们的办法,和校规、和老师斗智斗勇,是校园生活必备项目。 “不怕被宿管抓?” “没事,只要在定时巡逻前把东西收起来就好了。” 燕景行摆了摆手。 “我就算了,今天作业布置得有点多,回来得太晚了。” 他虽然是刚转学进来的,但和舍友们倒是很快混熟了,毕竟都是同年龄的男生,有着一颗骚动和不安分的心,经历着相同的环境,关心的事情也相差无几。 六人一间宿舍,加上他只有两个人是一班的,剩下都是别的班的,这会儿却不约而同地都朝自己露出促狭的笑。 “真的是作业多的缘故吗?不是偷偷和人约会去了?” “……你们在说啥?” 他皱起眉。 “听说你和季春藻很熟?” “怎么连你们也知道?” “当然是我说的。”同班的那位舍友对于自己的八卦行为毫无愧疚之意。 “但季春藻的名字,大家之前都听说过。”有人补充道,“全校有名的奇人。” “她最有名的那次,你们还记得吗?” 他们一边憋着笑,一边热火朝天地交流,看来确实对那姑娘的离谱行为有不浅的印象。 “对对对,我记得,好像是上学期的事情吧?” “她在市里面的航天模型比赛拿了个奖,升旗仪式的时候学校表彰她,让她上去发言,结果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对着话筒大喊‘ufo马上就要来了!大家快逃!’,然后就匆匆忙忙跳下讲台,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前就擅自跑掉了。那可是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啊……” “……” 燕景行听得哑口无言。 他之前就觉得,季春藻在缠着自己的时候有种视旁人如无物的气势,但还真没想到这人居然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事。 是不是厉害过头了? 燕景行光是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就尴尬到脚趾扣地,要换成是他,可能每天晚上都会忍不住回忆起来,窘迫到翻来覆去睡不着。 季春藻这姑娘,无论是神经大条程度还是脸皮厚度,都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所以,你们俩真有在谈朋友?” 有人问道。 “我看你桌上放着的那些,是她的东西吧?” “当然没有。” 燕景行立即摇头否认。 他开始怀疑自己突发奇想和季春藻立下约定,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 陪她一起胡闹就算了,要是还得陪她一起丢脸,那可划不来。 “是吗,我听说她人长得还是很漂亮的。” “真的?我倒是完全没注意到。” “你不也和她一个班?” “可她总是把头发留那么长,把脸全盖住了,跟女鬼一样,谁看得见啊。” “景行呢?你应该见过她长什么样了吧?” “……” 我能说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把她误认成了海里的美人鱼吗? 但是这种话,在别人面前可说不出口。所以他含含糊糊把话题敷衍过去了。 * 今天的数学题比平常更难。燕景行盯着灯发呆,心思却早就没在作业上了。 说起来,他今天一整天其实都没怎么和季春藻见面。 根据纸条上的那句话、和她前段时间的言行来推测,女孩那边好像是舅妈有了矛盾,家里的东西被丢了,所以回到学校以后,整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垂头丧气、没有精神。 燕景行犹豫的是,他该不该想办法安慰一下她? 要说两人的关系吧,熟倒还算熟,可实际上只认识了十几天;在别人眼里看来亲近,是因为季春藻总是风风火火地靠过来,其实他们连离“朋友”这个词都还有段距离。 正所谓“交浅言深”,这种道理连他这种初中生都是懂的,自己和季春藻还没要好到可以聊家庭话题的程度。 “……还是去洗个澡吧。” 踌躇半响得不出答案,脑壳都开始疼了。他决定暂时把这个问题搁置。 …… 宿舍的浴室是公共的,就在楼下。 洗完澡后,一身清爽的燕景行回到宿舍,再看了眼桌上的闹钟,已经到了九点。 学校规定的熄灯时间是十点,再过半小时宿管就要来巡逻了。他准备爬上床睡觉,原本喧闹的走廊,逐渐变得寂静无声。 但就在这时,房间外却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嚣声。 他愣了一下,推门出去,看到不止一个宿舍的人出来张望情况。 走廊口已经挤满了好奇的人,还有人在那儿兴奋地大喊: “燕景行!燕景行是哪位?有人在找你!” ……啊? 燕景行惊讶地张大嘴巴。 “让开让开!” “哎等等,让你在楼下等着,怎么直接上来了……” 只见一个留着长发的女生“噔噔咚”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从看热闹的人群中灵巧地穿梭而过,随后在一群男生们的围观下,风风火火地冲到走廊。 “309,就是这。” 她跑得气喘吁吁,一眼就看到了愣愣站在门口的燕景行。 “跟我走吧。” 女孩抓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就想往外走。 “等、等等,要去哪里?” “还用问吗?” 她扭过头,一副“你在说啥”的奇怪表情。 “——当然是去找外星人啦!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 ……我就知道。 季春藻的声音清亮而又不加掩饰,让整条走廊的人都一清二楚地听见了她的回答。 真不该问的。 在旁观者们的惊愕目光注视下,燕景行忍不住捂住脸,觉得自己确实问了个蠢问题。 第五章 白月镇奇妙夜 今晚的夜空没有星星。 清冷月辉笼罩漫漫长路,婆娑树影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 两人一前一后,在大家的目送下离开了宿舍入口,然后变成了并排行走。 身边的长发女孩哼着轻快的小调,步履轻盈得像一只误入校园的小鹿。 燕景行用视角余光悄悄打量季春藻的侧脸,看到了嘴角翘起的弧度,和小小的酒窝。 白天上课时的她一言不发,浑身都散发着阴沉的气息,此刻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春藻,你没事吗?” 他想起之前的犹豫,忍不住问道。 “嗯?我能有什么事。” 季春藻转过头来,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今天你不是说,家里的东西都被……” “那个啊。” 她的睫毛又长又浓密,眼帘低垂的一瞬间遮住了瞳孔里的神采,有种说不出的低落;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季春藻很快抬起脸,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 “其实还好啦,我现在只觉得庆幸。”她说,“这件事还得谢谢你。” “啊?” “最重要的东西,我不是都交给你保管了吗?” “……” “你,你总不会丢……” “没有,都好好放在那儿呢。”燕景行叹了口气。 那些书、玩偶和模型,对季春藻来说很重要,但当时的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你再帮我保管一段时间吧,现在还没办法拿回家里。” “好。” 少年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决定把这些东西都带回家里,再找个地方好好保管起来。 对别人来说可能不值一提,对自己来说却是无可取代的宝物——这种事情,燕景行同样经历过。 将心比心,他不希望让对方失望。 季春藻注视着他的眼睛,安静了一会儿后,她突然很高兴似地笑了起来。 “你笑啥?” “没什么,只是觉得……那天虽说我们俩还不是很熟,但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你可别乱拉关系啊。”燕景行皱起眉,“我觉得我们俩现在也不是很熟。” “哎~你都乖乖跟我出来了,还说这种话?” 女孩拿手肘拱了拱他的胳膊,笑得像小狐狸一样狡黠。 当她靠近自己的时候,他看到那双粲然瞳孔正在夜色中闪闪发亮。燕景行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他想起离开前舍友们朝自己投来的目光,觉得自己的脸都在发热。 “我那是完全没来得及反应。你倒是走得快,我觉得自己脸都丢光了。” “走?我那是跑。那是男生宿舍诶,我还是头回进去,真是鼓足了勇气。要不是为了拉你出来……” “男生宿舍?这对你来说是问题吗?” “当然是问题!我会害羞啊。” “你居然还会觉得害羞啊……” 自从之前在舍友们那里听说过的“丰功伟绩”后,季春藻的形象在他心目中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拉扯着胳膊拽出宿舍,他的语气多少带点阴阳怪气。 “对于能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喊出‘UFO来了!’的人来说,这种程度轻轻松松吧?” “你、你怎么知道……。” 季春藻一下子结巴了。 “别人和你说的吧。” 她的气势弱了下来。 “……当时是真的没办法嘛。我看见了,时间却来不及了。事后,我还是觉得有点难过的……特别是从那天以后,在学校里不管碰到什么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那是肯定的吧! 燕景行觉得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季春藻俨然已成为白月镇实验中学师生们心目中的一朵奇葩。 “而且,好几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小姑娘悄声叹气。 “每次一躺到床上,那天的事情就会不自觉地在脑海中浮现……让我忍不住抱着枕头滚来滚去,然后就变得睡不着了。” 原来你真的会啊。 这样听起来,她好像又有那么一点点像个正常人了。 “不过,现在的我已经意识到了,这些事情从来都不是我的问题。是他们看不见外星人,还当我是傻瓜,才会造成这种后果。” 季春藻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坚毅。 “我决定从今往后要克服这种懦弱心态,学会将他人的视线视若无睹,一切都按照我的想法来。” ……你还是别克服比较好,燕景行发自真心地想道。 “还是多亏了你,你那天问我‘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却被人当作骗子,不会不甘心吗?’,说实话,这个问题真是振聋发聩,这才让我下定决心。” 女孩攥紧小拳头,用力晃了晃,发丝掩映下的俏丽脸蛋微微发红,但这次是因为心情激动。 “……” 燕景行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于是决定闭嘴。 …… 正当他们即将离开宿舍楼附近的时候,背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叫住了他们。 “等等。” 有人从女生那边的入口跑出来,脚步声迅速靠近。他们在离开前就被人拦住了。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穿着睡衣的女生,她大概是没来得及换上校服就匆匆跑下来了。 燕景行眨了眨眼。 “你出来的时候被发现了吗?” 他小声问道。 “没、没有吧,不过刚刚闹得那么大,说不定宿管那边已经知道了……” 季春藻同样压低了声音。 “不,宿管还不知道。” 对面的女生轻声回答。 她的头发黑而柔顺,披落在肩膀上,杏仁般的瞳孔大而明亮,个子比同龄女生稍高。虽然年纪尚小,可身上已有种神清骨秀的美感,令人见之难忘。 在她出现后,燕景行留意到了季春藻惊讶和不知所措的表情。 看来是认识的人。 不过,实际上就连身为转学生的他都认识对方。 星期一的升旗仪式上,她以大队长的身份上台讲话。 当时这个女生站在同龄人中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实在太过显眼,所以燕景行忍不住就向自己的同学问了她的名字,得知对方果然是校内的名人。 品学兼优,家境优渥,深受老师同学们信赖,听说还会钢琴和芭蕾,各方面都完美得像是虚构故事里的角色。 他忍不住又瞥了一眼身畔的女孩。 春藻她要是好好打理一下,放在人堆里,应该能起到相同的效果……两人甚至连名气大这点都很相似,虽然在好坏上南辕北辙。 “玉芝,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怎么又开始结巴了,你刚才的气势呢? “在这里做什么?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你吧。” 对方摇了摇头。 “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二十分,宿管马上就要来巡逻了。你挑这个时间跑出来?”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季春藻小声说道。 “为什么?……啊,我明白了。”她开始叹气了,“又是因为所谓‘外星人’之类的事情吧。” 女生的目光又落在燕景行的身上。 “你好,我是谢玉芝。你是……” “燕景行。” “我想起来了,你是刚转学过来的同学吧?” “嗯。” “很高兴认识你。不过,我有件事想要提醒。” 她微微扬起眉角, “别被这人牵着鼻子走。你和她的关系可能还不错,但不用跟着她一起违反校规吧?” 燕景行忍不住扭过头去,正好和季春藻面面相觑。 看到她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又转回来,回答道: “这是我的决定,和她没关系。” 准确来说是为了约定。 两人的联系是关于外星人的话题。 说到底,是因为他虽然不像季春藻那样言行表现得离谱,心底深处却依然残留着一份天真。 要是这次是假的,他就能彻底放下那一丝不切实际的妄想了,燕景行想道。 被骗了的自己,就能顺顺利利成为把季春藻当成怪人的群体中的一员。 “这样啊。” 谢玉芝点点头。 她好像觉得无话可说,准备转身走了。 “你要和宿管说吗……?” 季春藻的态度小心翼翼。 黑发女生瞥了她一眼。 “不,我不会。” 她说。 “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我可没空和谁打小报告,我想别人也是。我累了,要回去睡觉。” 丢下这句话后,谢玉芝头也不回地走向宿舍楼门。 望着她的背影,燕景行忍不住低声询问: “你认识她吗?” “嗯,她是我的室友。” 季春藻在迎面吹来的清爽夜风中拍了拍自己的脸蛋,重新变得精神抖擞。 “就像我刚刚说得那样,我不是非要挑晚上出去,而是外星人只会在这个时机出现。你能理解吧?” “都无所谓。我都跟你出来了。你只要遵守约定,让我看到就好。” “很好。那问题就只剩下……” “等等,我们该怎么出去?”他问道,“门卫那边肯定不让出门吧。” “放心,操场那边有个地方是可以翻出去的,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趁着夜色,两人很快穿过操场,来到了季春藻口中那面墙的墙根下。 学校旁边栽种着一圈树木,有的地方枝叶茂盛蔓过墙头。其中有一处,树枝已经整个耷拉垂落下来,正好可以让人借力上去。 季春藻抓着枝条,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墙,动作灵活得不像话,一看就是惯犯。 燕景行拽了几下枝条确认强度,之后踩着墙借力攀登,同样成功翻过了这面墙。 旁边就是树的枝冠,他抬起胳膊挡着脸,避免被树枝划到。 暗淡的路灯光难以穿透头顶厚密的叶片,让墙外的街道笼罩在深幽的氛围里。 他跳下墙垛,脚下是松软的落叶和泥土。 “对了,你是最近才搬过来的吧?” 落在地上的女孩站起身,她拍了拍手,转过头来对自己说道: “我是本地人,顺便带你逛逛镇上。晚上虽然店铺都关门了,可景色还是很好的。” 她的神情是如此开心、如此真诚,让燕景行把到了嘴边的那句“快带我去证实”的话咽了下去。 ……无论如何,这个晚上他就能确认对方的话是真是假了,不用急在一时。 燕景行呼吸了一口深夜的新鲜空气,突然真切地意识到这个晚上的特别。 他一直都是个好学生,从来没有违反过老师的话,学校的规矩;可是今天,他却在深夜时分离开学校,即将和一个同班女生去街上晃悠。 连燕景行自己在回过神来后,都惊讶于自己的大胆,且这个改变是如此突然,不知不觉就发生了。 刚才大队长同学说自己是“被季春藻牵着鼻子走”,也许真的是这样吧。 任谁知道了,都会意识到他的“堕落”,因为,原本只有那些无可救药的青少年才会做这种事; 然而,他们的目的却又是如此单纯,单纯到像是还没上学的孩子才会有的天真幻想…… “那就带路吧。” 燕景行摇了摇头,甩掉那些纷乱心思。 既然他都已经出来了,那便继续走下去吧。 “好好~你跟我来。” 季春藻笑容满面地朝他勾了勾手,率先离开这条狭长的街道。 “别走太远啊,我们还要回来的。” “放心啦,我有数。” 离开寂静的校园,离开树荫下的街道,沿街楼房的玻璃窗户映出冷白的月色,昏黄的路灯光洒落在人行道和公交车站立牌上,马路上的人和汽车隐约地出现和消失。 男孩女孩走在夜色中,就像走在阳光照不到的幽暗水底,他们肩并肩,踏上了寻找外星人的旅途。 第六章 灵体水蛭 白月镇的中央有座大型超市,还有镇上唯一一家电影院,是晚上最热闹的地方。出来游玩的人们往往是一家子或是情侣,三三两两地逛街。 作为中学生的两人,身在其中倒不至于太显眼。 燕景行和季春藻两人从超市里出来,一人拿着根奶油棒冰坐在公交车亭里的椅子上,一边吃一边悠闲地聊天 按照少女的说法,能看见外星人的地方,就在电影院附近;假如对方出现在影院内部,到时候他们只要买张票进去就好。 ……外星人难道还喜欢看人类世界的电影吗?他总觉得难以理解。 “我一直有个问题,你是怎么发现外星人的?说什么‘和季节有关’,搞得煞有其事的。” 燕景行盯着在电影院门口出来进去的人们,咬了一大口快要融化的冰棍。 “马上要见到正主了,现在总算可以说了吧?” “这是我的秘密。” 季春藻坐在他的身旁,摇晃着小腿,笑嘻嘻地回答道。 “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倒是可以稍微~解释一下。” 啥叫“看在我的面子上”……燕景行在心里吐槽,除了我以外,压根没有人会认真听你的话吧。 就连他都是九成疑一成信,如今正在等待着能一锤定音的那个时刻到来。 “能看见的东西,自然能听见。在它们真正到来以前,我都是通过‘听’来确定的。” “听见?会发出叫声吗?” “有点不一样。更像是不自觉产生的‘呼唤’之类的吧。” 季春藻摇了摇头,继续说明。 “就好像我们可以通过收音机接受千里之外的信号,但这其实并不是真的让我们‘听见’遥远的人的声音,对吧?实际上必须通过机器本身将无线电波解调为音频信号,人耳才能听见。” “外星生物的‘声音’就是这样,它们可能实际没有发出声音,而是发出了某种‘信号’。能理解吗?” ……老实说,听得似懂非懂。但看她一脸正经的态度,应该不是在随口胡诌吧。 明明对方和自己的年纪一样,却好像懂一些寻常初中生根本了解不到的奇怪知识。 这时候,他想起给那天她拜托自己藏起来的模型。他在拿到的时候真的有吓一跳,好大一个,而且做得很精美,像是真的双翼飞机缩小了一样。 他本来还以为是买来的,后来听舍友们说到季春藻以前拿过市里面航模大赛的奖,才意识到那是她自己亲手做的。 “你对电子方面的事情很了解吗?” “还、还好啦。”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自从我察觉到外星人发出的信号可能是通过某种电波的形式在影响人类的时候,就开始努力想要搞明白其中的原理……” 听着季春藻讲述自学各种电路原理和机械知识的过程,燕景行对她稍微改观了。 虽然这姑娘总是把乱七八糟的话题一刻不停挂在嘴边,显得有点烦人;但从她的一系列表现来看,至少季春藻不是那种单纯沉浸于妄想无法自拔的笨蛋,而是付出了具体的行动和努力。 “你还挺厉害的嘛。” 燕景行不禁感慨道。 “……这样吗,厉害啊。嗯,仔细想想,我确实是很厉害啊!哈哈。” 她喃喃自语了几句后,突然神气起来,挺起胸膛,整个人都表现得得意洋洋,之前的那种“不好意思”已经不翼而飞了。 “……” 燕景行有点无语,说她胖还真就喘上了。 “总之,你的意思是自己能听见无线电信号?”他将话题又拉了回来,“不过,这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事情吧?” “所以啦,说‘听见’不太准确,应该是‘感受’到。” “类似于蝙蝠能捕捉超声波一样吗?” “对,相当一部分动物,狗、鲸鱼、长颈鹿等等,都可以捕捉到人类无法听见的超声波或次声波,甚至主动发出,起到类似于声呐的定位功能。” “至于能接收外星人信号这种事……” 她迟疑了一瞬。 “嗯,目前来看的确只有我一个人能做到。换句话说,就是‘超能力’。” 你还是超能力者啊,形象越来越复杂了哦。 燕景行本来想要调侃她一句,却发现女孩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等等。” 季春藻蹙起纤眉,突然拉住了燕景行的手腕。 “你先别动。” “怎么了?”他吃了一惊。 女孩没有回答,而是闭上了眼睛。 她的睫毛微微颤抖着,眼皮底下的眼球正在激烈转动。 “要做好心理准备了。” 半响后,季春藻睁开了眼睛,她吐出一口沉重的气,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夜空。 “这次来的外星人……不,外星生物,可能会有点危险。它们已经降临在电影院里了。” “竟然还不止一种啊?” 看女孩一脸严肃的样子,燕景行却实在紧张不起来。 直到现在为止,他仍缺乏实感。 “危险在哪里?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以前见过它们。这群家伙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这座小镇上了,每次出现都是集群行动,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当作猎物,将整个白月镇当成它们的猎场。肆无忌惮……” 季春藻始终没有松开他的手腕。相反,她的手指还在下意识地攥紧,抓得燕景行快要喊疼了。 “——我叫它们‘灵体水蛭’。是一种专门吸取人脑髓的危险生物。” 但女孩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把快到嘴边的抱怨咽了回去。 她转过脸来,轻声问道: “怎么样,你现在还想进去吗?” * 燕景行站在售票口前,正在注视贴在墙上的一张张海报,都是近期播放的热门电影。 窗内的售票员一脸没精打采,后面的女孩则拽了拽他的衣服,低声催促道: “它们马上要出现了。” “……行,就这个吧。” 影院里有检票的人,但只在入口处。换句话说无论想看哪部,随便买张正在上映的票都能看到,算是常来看电影的本地人才知道的小秘密。 燕景行捏着自己的三十块钱零花钱,好不容易选出想看的。 这张电影对应的海报,中间是个戴着白色面具,举着尖刀的高大男人,而底下则是一帮露出惊恐表情的男女演员。 就算一切都是假的,起码能看部刺激的恐怖片。他心想。 售票员接过钞票,瞥了一眼站在窗口前这对手牵手的男女,发现分明是年纪轻得不像话的学生仔,忍不住摇了摇头,仿佛是在感慨“世风日下,这么小的孩子就开始约会谈恋爱”。 俩大孩子都没心情搭理无聊的大人,接过票后就往影院里面走。 “景行,你知道水蛭是什么吧?” 季春藻一边走,一边还在和他小声解释。 “嗯,我们这边好像叫‘蚂蝗’?“ “对,蚂蝗,一种软体动物,农村水田里特别多,一不小心就会被寄生。蚂蝗以吸血为生,它会紧紧附着人的肌肤上,将吻部插入皮肤内从伤口汲取血液。据传闻说,它们还会释放一种麻醉剂,所以很多人被贴上了都浑然不觉。” “嗯。我还听说,蚂蝗一旦贴上了就很难拔下来,而且不能随便乱拔,否则会让口器留在伤口里,必须要往上撒盐,它才会蜷缩起身体掉下来……” 燕景行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蝉。 像他这样的城里孩子,最怕这种恶心巴拉的虫子了。 “你怕吗?那我想‘灵体水蛭’对你来说就更恐怖了。” 季春藻牢牢抓着他的手,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声音幽幽地说道: “因为,它们吃的不是血,而是人的脑髓。” 燕景行没吭声。 虽然这姑娘说得吓人,但还是那句话,他对所谓的“外星人”缺乏实感。 “这外星水蛭要是真要像你说得那样恐怖,那你还敢过来?” “不是你要看的嘛。” 季春藻嘟囔了一会儿,突然站住脚。在燕景行好奇地看过来后,她撩起自己的发帘。 “因为我能看见。” 少女指了指自己明媚的双眸。 “假如真的倒霉,被灵体水蛭挑中,那就只要逃开就行了,它们不会追的。毕竟,其他人都看不见、甚至察觉不到它们靠近,所以‘水蛭们’不需要通过追猎来捕食,只要换个目标即可。但是,有句话你要记得。” 季春藻仰着小脸,十分严肃地盯着他。 “当我说要走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必须跟我一起离开。能答应我吗?” “可以啊。”他随口回了一句。 “保证?” “我保证,行了吧。” “……那就好。” 在光线昏暗的影院走廊上转了几圈后,季春藻终于确定了目标。 “应该就在这儿。” 她指向其中一个入口。 两人进入放映厅,燕景行一看银幕,电影已经开始放映了。 “哦,正好是我买的那部片啊,运气不错。” 他和季春藻在后排坐下。 然后,直到这个时候,燕景行才突然反应过来: “等等,看不见?原来我看不见外星人吗?” “嗯。在它们真正出现以前,还不能确定。”季春藻小声回答,“但你大概率是看不见的吧,我在学校里还没遇到过第二个能看见的人。” “……!” 他几乎要站起身,忘了自己的手正被抓住。 “怎么了?” 季春藻一脸惊奇地看着他。 “你还问我?如果看不见,又怎么向我证明外星人的存在?!” 燕景行生气地说。要不是在电影院里不得不压低声音,他都要开始发火了。 这一刻,他甚至觉得已经可以确认,这家伙就是在耍自己玩了。 “这个啊,我早就考虑过了。” 然而,女孩的反应却很平静。 “我从一开始就不觉得你能看见外星人,但你还是向我要求,希望得到能证明它们存在的证据,所以我只能考虑别的方法。” 她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道: “景行,你觉得那些被灵体水蛭吃掉大脑的人,之后变成什么样子呢?” …… 放映厅内,一片宛如夜色的漆黑,隐约能看见一个个沉默的人影。寂静无声中,唯有银幕里演员的对话声在座椅间回荡,每个观众都像是在一个个与世隔绝的小小宇宙中。 季春藻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昏暗的视野中,少女的瞳孔却在闪闪发亮,竟有种摄人心魄的感觉。 燕景行一时间被她口吻中透露的认真情绪所感染,只能怔怔地看着。 “我想要让你看到的,就是那个。” 在最后一次解释后,季春藻转回头去,好像开始聚精会神看电影了。 燕景行沉默了一会儿,他坐回自己的位置,默默盯着屏幕。 …… 电影情节逐渐变得激烈,开始出现了受害者。凶手高举着尖刀,在雨夜的古宅中追赶剩下的幸存者,不小心摔倒的女演员发出凄惨的叫声。 燕景行却没办法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银幕上。 他在等待那个答案。 而身边的女孩同样在等待。 一场电影不过九十分钟,那个时刻终究会来临。 某个瞬间,季春藻抓着他的手突然变得用力。 “来了!” 燕景行瞪大眼睛,视线在放映厅里四处逡巡。 “哪里?” “最前排那个头发秃秃的男的,灵体水蛭已经选中他做目标了!你能看到吗?就漂浮在他的脑袋上面——” 在女孩的指示下,他很快找到了那个观众的背影。 但是,对方身上和周围都没有出现异状。在燕景行眼中,他和其他人一样,正坐在位置上安静地观看电影,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他左顾右盼,甚至站起身打量,都看不到所谓漂浮在空中的“外星生物”。 我果然什么都看不到啊…… 燕景行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也许季春藻真的没有在骗人,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理解那些唯有她能看见的东西。 这几天相处下来,他知道女孩的态度是很真诚的,燕景行真的不希望把她当作是那种哗众取宠的人。 ……但是,这种事情已经不重要了。 假如一样东西他看不见、摸不到,那存不存在,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燕景行觉得很失望。 在这一刻,他放下了心中那丝属于孩子的幻想。 在这场电影后,就在这里,和季春藻分道扬镳吧,他也不想再关注下去了。 这并不代表他就一定会成为学校里取笑她的人群中的一员。他只是觉得,即便他愿意相信一切,相信外星人是真的、季春藻也是货真价实的超能力者,自己就能成为她的同伴吗? 看不到相同的东西,就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 “放开吧。” 他小声提醒身边的她。 季春藻似乎犹豫了一会儿,但在燕景行的坚持下,女孩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他的目光重新放回电影上。 然后,他的视线就再也移不开了—— “那、那是什么?” 燕景行张大嘴巴,看见了极为不可思议的东西。 一只白色臃肿的巨大手臂,慢慢穿出银幕,就像从水面底下浮出的溺水者一样,从屏幕来到了现实。 鬼吗?是幽灵?还是季春藻口中的外星人…… 光一个手掌就占去了小半个屏幕,只要视力正常就不可能看不到,但电影院内依然一片寂静,没有发生骚乱,每个观众都还坐在原来的座位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这让燕景行明白过来:能看到这只巨手的只有自己,而不是什么影院准备的惊喜。 他的思绪一片混乱,惊恐到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但当银幕里的“人”慢慢钻出来后,他却发现情况比自己想象得更离谱、更荒诞。 巨大的手攀住了屏幕边缘,然后浮出的是戴着头盔的脑袋,盔面漆黑浑圆,镜子般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就像圆形的玻璃鱼缸; 那“白色臃肿”的手臂,原来并不是肌肤本来的颜色,而是一件包裹着手的衣服,只不过不是普通的衣物,而是类似利用了橡胶或是海绵材质等复合材料做成的防护服,背后还有一个巨大的白色背包…… ——从银幕里钻出来的,是一个穿着宇航服的巨人。 第七章 巨人宇航员 寂静昏暗的电影院里,某个丝毫没有察觉到异状的斑秃男人头顶上,正漂浮、聚集着一堆软体动物组成的“虫团”。 这群软体动物有着半透明的虚幻身躯,被空间中的光线照射,便会反射斑斓的色彩,就像是由阳光下吹起的肥皂泡组成。 它们蠕动着肥胖的躯体,互相缠绕,聚成令人作呕的团状物。 位于它们前端、类似于脑袋或是口器的地方,是由三个黑孔排列组成的一张简陋扭曲的人脸,造型如同侏儒外星人。 这就是被季春藻取名为“灵体水蛭”的外星生物,无法被普通人观测和察觉到,仿佛身处另一个空间的怪物。 其中有数条水蛭,已经将口器前端插入那位倒霉男性观众的脑袋,开始汲取里头的养分——即脑组织、脑髓。 灵体水蛭的躯体一动一动,时而膨胀时而缩小,半透明的表皮浮起狰狞血丝,吸得不亦乐乎。 真实的外星生物猎食人类的场景,无比惊悚的画面,冲击力超乎任何一部恐怖电影…… 然而,电影院里的观众们却浑然未觉。这种诡异的平静,和捕食场景拼凑在一起,更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光怪陆离。 生活在地球上的普通人,难以察觉到外星生物的存在,他们毗邻黑暗的深渊,却能在无知中过着平静的生活。 ——这就是季春藻眼中的世界。 仿佛只有她一个人……清醒的世界。 少女的胸膛开始起伏,心脏怦怦直跳,同时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季春藻很努力地在同伴面前保持认真、冷静的态度,目的是不希望他感到惊慌,或者干脆逃跑。 可她自己难道就不害怕吗? 不,当然不是。 她现在坐在椅子上这副镇定的样子,可都是装出来的。 即便季春藻没有说谎,那群灵体水蛭确实不会追人,这是她通过观察得到的结论——但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活人在自己面前被吃光脑子,她又如何不感到害怕? 就是它们…… 季春藻紧紧盯着不远处漂浮的虫团,眨都不敢眨一下,她放在扶臂上的手又忍不住一点点旁边挪去,抓住了身边男生的手腕。 若是见到它们有哪怕一点点靠近的趋势,就立刻抓着燕景行逃跑,她心想,就算被误解、被不信任,也必须要这样做。 不知道该不该说幸运,灵体水蛭们刚一出现,就锁定了对象,对着前排一个中年男子蜂拥而上。 虽然知道这样不太好,季春藻还是悄悄松了口气;可另一方面,她的心情变得更阴沉了。 女孩虽然能看见外星生物,却没有任何能力阻止它们在人类世界肆意妄为。 她甚至不能提醒对方,被别人当做傻瓜或是疯子倒还好受些;最重要的是,一旦被口器侵入头脑,这个人就已经没救了,贸然靠近只会导致自己被水蛭缠上。 从小到大,这种无力感自始至终伴随着她,却没办法向任何人倾诉。 不能被他人理解的孤独和沉重,让季春藻的心不断地下坠,时至今日,早已经积累起巨大的分量——完全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承担起的沉重。 不止是眼睁睁看着他人被外星生物入侵,季春藻还得让自己的同伴看到被吃掉脑子的后果,只有这样才可能取信于人…… 她怀着愧疚又不安的心情,低声说道: “景行,你马上就能看到了。就算你看不见……” 季春藻碎碎叨叨地说着,却发现身旁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她扭过头去,只见邻座的男生身体正在微微颤抖,像是发了重病。 他的额头沾满冷汗,嘴巴一张一合,就像条上了岸的鱼。 “燕景行?!” * 燕景行僵硬地贴住背后的椅子,嘴巴大张发不出半点声音,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那个巨大的宇航员,从银幕里一点点钻了出来。 宇航员的出现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就像一切都发生在没有空气的真空里。 他的双脚落地,随后慢慢地直起身体。 宇航员的体型是如此高大,当他站起来时,足有厅堂那般高,投落下来的阴影遮挡住了放映厅里的所有观众。 这…… 这到底是什么鬼?! 幽灵、鬼怪、外星人……燕景行可以想象到这些;可他本能地觉得,眼前的巨大宇航员是某种超越性的存在,绝不是寻常的超自然现象能相提并论的。 他觉得自己更像是在做梦,或是产生了奇怪的幻觉。 然后,燕景行听见了沉闷的呼吸声,“呼—哈—”,就是那种氧气封闭在头盔里,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 宇航员沉默地伫立,沉默地呼吸,沉默地俯瞰着放映厅里的所有人。 亮黑色的镜面看不到里面的眼睛,可燕景行还是觉得,“他”正在看着自己。 燕景行一动不敢动。 之后,“他”慢慢举起了一只手,朝着观众席上伸过来。 男孩屏住呼吸。 “他”的手没有伸向后排,而是在触及到前排的空气后便停了下来,手指开始做出揉动的姿势,仿佛正在触碰某种看不到的东西…… ……不,不对,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 燕景行再一次瞪大眼睛。 他看见了,就在宇航员的手掌中央,有一团正在扭曲蠕动着的虫团,散发着虚幻的斑斓光彩。和“他”的庞大躯体比较起来,就像一个小小的囊包。 宇航员的手指微一用力。 “砰!”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捏爆了虫团。 燕景行听见了爆炸声,就像被吹过头了头膨胀到极限的气球,却不确定那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再然后,宇航员一迈步,直接跨过了观众席,就这样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惊人情感正在涌现,驱使着燕景行下意识地站起来,想要往后方看去。 “等、等一下!” 他想要喊住那个宇航员。 而就在那一刻,一阵剧烈的痛楚袭击了燕景行的脑袋。 * “……欸?” 季春藻正焦急的时候,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女孩天生具备着感应到空气中“异常电波”存在的能力,这是她能确认外星人降临时间和位置的关键。 可就在这一刻,原本始终在耳畔鼓噪的杂乱噪音突然消失了,她回归到了正常的世界里。 她扭头一看,发现那团半透明的虫团消失了。 灵体水蛭,不见了? 是捕食完毕之后,离开地球了吗?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等、等一下!” 她听见身边的男生突然大喊。 只见他突然从座位上站起身,随后像是脑袋被人狠狠砸了一下似的,身体微微摇晃。 男生抓住了自己的脸颊,一边发出痛苦的闷哼,一边蹲了下去。 “景行,燕景行!你怎么了?” 她抓着燕景行的胳膊,用力摇晃了两下,但对方的模样明显是陷入了某种奇怪的失常中…… 这时,燕景行的异样已经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季春藻环顾四周,这时影片还没放完,但观众们的目光已纷纷朝这边投来。 她咬咬牙,双手抱住男生的胳膊,搀扶着让他从地上站起来。 “快走,我们得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 十五分钟后。 季春藻拿着一瓶矿泉水,从商店里走出来。 她见到不远处坐在长椅上的燕景行,正有气没力地朝自己挥手,下意识加快脚步,一路小跑到他的身边。 “给你。” 身体瘫软地靠着椅背的燕景行接过矿泉水,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往喉咙里灌了几大口,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你刚才怎么了?” 季春藻在他身边坐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该不会是……有病?我的意思是,遗传性的那种……” “啊?啊,没有,不是这样。” 燕景行抹了一把嘴边的水渍,叹了口气。 “我只是在电影院里面看到了……非常奇怪的东西。” 他到现在还是有点惊魂未定。而且,那个巨大宇航员的登场对他的精神造成了很大的压力,这明显不正常,其中原因尚且不明。 “欸?奇怪的东西,你看到了?” 季春藻睁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后她露出开心的笑容,语气中透着惊喜。 “你看到灵体水蛭了吗?这下你能相信我了吧?!” “不止。” 燕景行定了定神。 “我看到的不是外星人,而是一个人,不对,应该说是鬼魂?……” 听到这里,小姑娘不禁摇了摇头,用怜悯的眼神俯瞰他。 “景行,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哦,你要相信科学。” 真不想被你说啊! 燕景行强忍住了吐槽的冲动。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电影院里的观众没有看见宇航员,也没有看到灵体水蛭,那么拥有超能力的季春藻呢? “难道说,你看不见?” “看见什么?” “就是那个从银幕里钻出来的巨大宇航员……” “?” 季春藻歪了歪脑袋,露出困惑的表情。 她好像真的没看见。 只有自己能看到?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 燕景行将自己的见闻全都说出来了。看得出来,他是第一次遭遇超自然现象,所以才会忍不住想要寻找共鸣;在这方面,季春藻自然是他的前辈。 但实际上,小姑娘的心情却很复杂。 和燕景行对照了一遍形容后,她能肯定他的确看到了灵体水蛭。 第一次碰到了和自己一样能看见外星生物的同龄人,第一次找到了有共同话题的同伴,本来是再好不过的展开。 可怎么突然之间,反而是自己变成了那个“看不见”的人? 燕景行没有骗人,这点她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包括那群水蛭的突然消失,和所谓“巨大宇航员”捏爆虫团的时间点正好能对上。 但是…… 宇航员? “他”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季春藻托着下巴,双眸无意识地凝望远方深沉的黑暗与昏沉的灯火,和像在夜的潮水中不断漂流的小镇街道,她不禁陷入了沉思。 情况好像变得比想象中还要复杂了。 “春藻,我说得都是真的……” “我知道。我相信你。” 季春藻回答得很干脆。 如果连一直以来饱受“不被任何人相信”这种心情折磨的自己都不能相信他的话,又有谁能来呢? 对她来说,能看到相同东西的两人,一定就是天生的同伴。至于其中可能还存在的区别、分歧…… “只要找出其中原因就好了吧!” 女孩一拍膝盖,利落地站起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倒是把旁边偷偷观察她反应的燕景行吓了一跳。 “呃,你说啥?” 季春藻转过头来,对着他露出愉快的笑。 “我们不找外星人了,去找你口中的宇航员吧!” 流动的夜色拂起少女的长发,站在晚风中的她像是要凭着这股劲儿飞起来似的,那么雀跃、那么自由,那么的…… 令人向往。 仅仅是听到他的一句话,就能果断做出决定,这就是她。 那么,我呢? 燕景行低下头,他摊开手掌,又慢慢攥紧五根指头。 在电影院看到那个巨大宇航员出现的刹那,除了目击巨物时本能的惊讶和恐慌以外,他还能感受到的是…… 一股好奇心,对事物前所未有的强烈好奇。 燕景行总觉得,“他”一定是有话要对自己说,所以当时才会不顾一切地想要叫住。 这种感觉毫无缘由,却又如此真切。 他用力挥了一下握紧的拳头,同样从椅子上站起。 “好,我们走!” 这将会是个改变自己一生、无与伦比的奇妙夜晚—— 在和面前的女孩搭成共识的这一刻,燕景行突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第八章 朋友 于是,时间来到了第二天—— 燕景行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意识都处于半梦半醒间,连有人喊他名字都没听见。 向来是好学生的他,第一次在上课时睡着了。 结果,昨天和季春藻一起,找了一晚上的宇航员,都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那样大的体型,不可能错过,只能认为“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凭空消失。 燕景行回想着当时的情况,巨大宇航员在捏爆了虫团之后,一步迈过大半个放映厅的距离。等他想要转身去看背后情况的时候,就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到处转悠的过程中,燕景行很快产生了疲惫感。虽然对于一无所获的情况感到不甘心,但困意却已经不受控制地涌上他的脑海。 “哈啊……” 走在身旁的季春藻捂着小嘴,却还是避免不了发出哈欠声,整个人都显得有气没力,和撺掇自己去找宇航员时那副神气洋洋的样子对比鲜明。 看来她和自己一样没有熬夜的习惯。 燕景行看着她一边擦去眼角溢出来的泪珠一边止不住地打哈欠,困呼呼的样子倒是有点可爱。 “回去吧?” “……嗯,还是回去吧。” 她点了点头。 …… 男孩女孩直到凌晨才悄悄溜回学校,再次翻过门墙,在宿舍楼底下告别。 回到屋子后,本来还等着打算看他热闹的舍友们都已经入睡了,倒是没有打扰他。 但燕景行自个却根本睡不着。 回来的时候困得不行,一躺到床上却又精神了。他在辗转反侧的同时,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这个夜晚经历的一切。 充满奇幻色彩的一夜。 就好像曾经的妄想尽数变为现实,一场波澜壮阔的冒险。 初次目击外星生物吃人脑髓的场景,和充满压迫感的神秘存在,对他的精神产生了极大的刺激。 兴奋,困惑,好奇,小小的惊恐,迷茫,复杂的情绪在心间流淌,逐渐汇聚成一股—— 在与睡魔艰难抗争了许久之后,已经累到不行的燕景行终究还是昏昏沉沉地睡去。 然后,就是现在了。 “唉……” 他捂着额头,看着面前的作业本有点发愁。 第一次上课时被任课老师点名了。虽然对方倒是没怎么生气,毕竟燕景行过去的表现一直很好,人只当他偶尔有天身体不舒服;但要是这位老师回去后,与同办公室的叔叔打个“小报告”,等他周末回家肯定会被唠叨上很久。 “早上好啊,景行。” 季春藻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边,和他打了声招呼。 海藻似的乱发垂落在前面遮挡住了女孩的脸,但从语气中透露出来的倦意则和他如出一辙。 她四下看了看,发现人都在,于是又转身回去把自己的椅子拖来,在燕景行的课桌旁边坐下。 自从昨晚的经历之后,两人的关系好像又变得更近了些,女孩做出这种动作已经变得很自然了,而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们再约个时间去找吧。” 她一开始就是这句。 “你有办法吗?事先说好,我只是能看见,除此以外什么都做不到。” “没有。我连看都看不见呢。” “那还是省省吧,继续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不会有结果的。完全是白费功夫。” “同感。” 季春藻叹了口气,直接在他的桌子上趴下了。一张小脸在桌上滚来滚去,看起来软绵绵的,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指去戳。 燕景行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重新塞回去,下意识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 “……那要怎么做?” “我昨天晚上想了半天,觉得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了解太匮乏了。你比我早看到它们、知道得更多,所以能和我说说看吗?什么都好,说不定能从中发现线索。” 让人疑惑的地方不止昨天夜晚的经历本身,他还有别的问题拿不准。 比方说,他能看到外星生物这个情况,是否是宇航员出现后带来的异变? 还有,他以前生活在城市,从来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而来到白月镇后不久,一切都在发生改变,一直以来的世界观都被颠覆了。 这也许是因为白月镇只是个小地方,正好让自己撞上了;又或者—— 是这座小镇本身就很特别。 “更多和外星人有关的事情吗。” 季春藻露出思索的表情。 “我想想啊,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了,不过那时候并没有意识到那是外星生物……” “咦,你们俩一脸严肃地在讨论什么呢?” 突然有人过来插话了,是他的同桌。 “她还能说啥,肯定又是外星人什么的吧。” 旁边有人笑着说。 “是吗,那你怎么还跟着讨论得那么认真?是被季春藻影响了吗?” 同桌跟着笑了起来。 燕景行的目光往旁边看去,不止一人正将视线朝这边投过来,也有直接过来凑热闹的; 接着,他的视线又落在旁边的季春藻身上,发现她已经趴在桌子上,用双手埋住脸装作没听见。 简直跟把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一样。 这一副小可怜的模样,差点把他逗笑。不过,燕景行最后还是没有笑,而是小声叹了口气。 因为这个时候,有些人的“玩笑”,逐渐演变成了对她本人话中带刺的嘲讽。 虽然和同学们搞好关系是很必要的,但对他来说,志同道合的朋友更重要。 正因为他之前的心态与他人类似,一直在怀疑季春藻是不是在说谎、在自欺欺人,把她当成痴心妄想的傻瓜,所以这时候才更应该坚定立场,不然他都过不了自己内心这一关。 “嗯,我们是在商量外星人的事情,但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管好自己吧。” 燕景行一点儿都没控制自己的语气,让整个班级的人都听见了他的声音。 气氛一下子变得安静了。 他那刻意展现出来的不客气态度,堪称效果绝佳,直到上课铃响后,都没有人再来找过他们俩说话。 …… 又是一节活动课。 没有老师占课,学生们难得能自由活动。 燕景行和季春藻两人不约而同地从各自座位上起身。他们对视一眼,一同离开了教室。 “去楼顶上?” “好。” 他们的目的地是教学楼对面的天台。女孩在那里搭了个小小的“秘密基地”,是个可以安静说话的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经过花坛,季春藻背着双手,迈着轻盈的脚步,踢着地上的一枚小石子,一下一下把它踢进旁边的下水道。 他们俩有段时间没说话,直到少女小声开口,才打破两人间的沉默。 “那个……其实,你不用那样说的。” “昨天晚上,我已经看到真相了。你完成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很感谢你,觉得自己起码要表明态度。所以,我没办法容忍那些毫不知情的人,对你说三道四。” 燕景行说。他知道季春藻的意思,但他有自己的做法。 “事实证明,你才是对的。我不想站在人多的这边,而是正确的那边。” 季春藻抬起脸,眼神有点呆呆地看着他,过了会儿又立马低下了头。 燕景行正奇怪她的反应呢,突然注意到女孩发丝间露出的晶莹耳垂已染上了一片绯红色。 “你脸红了?太容易害羞了吧。” 燕景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什、什么啊……” 季春藻嘟嘟囔囔。 “你一点儿都不理解我的心情。自从我上学开始,就从来没有人相信过我,连愿意听我解释的人都没有。现在有人能这样帮我说话……当然觉得很难得啊。” 害羞归害羞,这姑娘的态度倒是很坦率,她有些不好意思对他说: “——你是第一个呢。” “……” 当她抬起那张满面红霞的脸,既高兴又认真地看向自己时,感到不好意思的人就轮到燕景行了。 为了避免被看出脸红,他下意识地转移话题。 “真的只有我一个?你家里人呢?” “以前还有外婆会相信我说的话。但其他人,包括我爸妈都不相信我,更不用说舅舅舅妈他们了……” 女孩的表情又暗淡下来。 燕景行后悔自己的嘴太快,明明他早就知道春藻和家里人的关系很紧张,连一直以来珍藏的东西都被她舅妈扔光了。 他干咳一声,连忙再度转移话题: “对了,关于那个‘宇航员’的事情,我刚才突然有了个想法。虽然你只能看到外星生物而不能看到‘他’,但灵体水蛭就是被宇航员杀死的,这就说明这两者之间是存在干涉和联系的,对吧?” “嗯,我也这样想。” 季春藻点点头。 能够杀死、或者驱逐外星生物,这其实就是她执着于突然出现的“宇航员”的理由。 她已经受够只能当个无奈的旁观者了。 在得到有共同语言的伙伴后,女孩自然而然想要更近一步,摆脱眼下的处境。 说不定,只要能解开“宇航员”的秘密,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其实,关于我的能力,我之前并没有说全。” 季春藻用一只手紧握住自己的另一只手,看着眼前男孩的脸,下定了决心。 “不止是能听到它们的‘呼唤’而已,我还可以反过来呼喊它们。” “换句话说,就是你能发送信号?” 燕景行瞪大了眼睛。 “嗯,就是这个意思。”她轻声说,“假如我的呼喊能让‘宇航员’听见的话,‘他’说不定会再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时候,就是再一次与其接触的机会。 至于接触的人…… “只能是你。” 第九章 第三类接触 “但这件事可能会很危险。” 季春藻以前不论遇见何种外星生物,都会努力避开它们的行动轨迹。她只敢躲着,甚至要装作和别人一样看不见。 主动和地外生命接触这种事,她从来都只能想想,但没有一次能真正鼓起勇气。 “当然得由我来,毕竟是我看见的。” 面前的男生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还反过来安慰她: “放心吧,我觉得不会有事的。” “……还是算了。” 季春藻注视着他的眼睛,突然改变主意。 “啊?什么叫算了?” 燕景行呆了一下。 “就是说,不用那么急的意思。还是冷静下来,再想想吧。至少,要等做好心理准备……” 小姑娘偏过头去嘀咕,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 起码,要等我做好心理准备,她想。 好不容易找到的伙伴,这才没认识几天呢,要是因为自己的贸然行动而遭遇意外,她肯定会后悔和伤心死的,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所以,还是不要太莽撞比较好。 “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 她听见男生这样说。 “当然!” 季春藻忙不迭地点头回答,然后只见他突然将脸凑近,一脸认真地盯着他。 “你可不能瞒我,我现在的想法和你一样,是发自真心地想要找到‘宇航员’。我一定会再次见到‘他’,虽说搞不懂其中缘由,但现在的我真的有这种预感。” “我、我知道了啦……” 脸靠得太近了! “……不瞒你!要做好准备是真的。” 她将手放在嘴边,装模作样地露出深思熟虑的表情。 “我得先想想该怎么做,先约个时间再见面吧。对了,你周末有空吗?” “周末?行啊。”男生没有细想,答应得很干脆。 “那就周末见。”季春藻朝他摆摆手。 “嗯,周末见。” 一直到她转身离开后,燕景行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究竟答应了啥。 周末约女生一起出门?这绝对是过去的自己完全想象不到的大胆行径…… 不过,一切都是为了科学探索。 和外星人、和地外生命接触,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有哪个看过《E·T》的小孩没有幻想过呢? 他握紧拳头,心怀期待,跟在她身后离开了天台。 * 时间总是在人不知不觉的时候流逝得最快。 一晃过去了大半个月,燕景行已经习惯了这座海边小镇和新学校的生活。 约定的星期日,晴空万里,偶尔有棉絮般的柔软云团从头顶飘过,是个出门的好天气。 早上九点钟,燕景行坐在门边系鞋,端着杯子刷牙漱口的燕咏志从堂屋里走出来,看到他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有些奇怪地问道: “你这是要出去?” “嗯。” “去街上买早饭么?不用给我带了。” “不是。和同学约了出门。” “是吗,这么快就有朋友了啊。”燕咏志笑得很欣慰,“这就对了,你想想我当时怎么说的?到了新地方,就能认识新同学和新朋友。” “行行,你说得都对。” “对了,我听同事说,镇上有间私人的免费图书室,可能比你以前去的市图书馆要小点,不过环境还是挺好的,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好,有时间会去的。” 他很喜欢读书,特别是科幻小说。但相比虚构的故事,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真正的超自然存在。 燕景行系好运动鞋,直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准备推门出去。 “哎等等,”叔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背后叫住了他,“景行啊,你说的那朋友是谁,能和我说说看吗?是你班上的吧,说不定我认识。” 燕咏志是数学老师,但没有教他们班。他是刚来的,所以被安排从初一教起。当然,老师们都在一个办公室,彼此间常有交流,加上常有学生会被叫过来,认识谁都不奇怪。 叔叔他态度自然、问得随意;可听到问题的燕景行,身体却已经僵住了。 他之所以试图轻描淡写地告诉叔叔自己要和朋友出门这件事,就是不希望对方问得太详细。 ……没办法了。 虽然不是不能敷衍过去,但燕景行自从懂事以来,就很少对自己的监护人说谎。 一方面是他觉得,叔叔又要工作又要照顾他,已经很辛苦了,他不想再惹大人生气;另一方面,这样撒谎的后果若是事后露馅,就显得缺乏意义。 难道就这回他俩一起出门,以后就不和季春藻打交道了?肯定不可能嘛,不如提前向叔叔解释清楚,免得误会。 燕景行硬着头皮回答道。 “……她叫季春藻。你可能认识吧。” “季春藻?春藻……嗯,好像是听谁说起过,有点耳熟……” 叔叔皱着眉头回忆是哪儿听到的,半响后才回过味来。 “等等,这是个女生的名字吧?!” “……是的。” 燕咏志昨天一整晚都在批改试卷,本来困得厉害想回房间睡个回笼觉,一听这回答这时整个人都清醒了。 “你周末和人女生出门?就你们俩?” 燕咏志不生气,但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小侄子的性子没人比他更清楚。这才来镇上几天,就学会勾搭女生了?他可不信。 “就我们俩。” 燕景行叹了口气。 “但你别误会。我们只是一起出去玩而已,不是做坏事。真的。” “……你要真想说服我,就别用‘玩’这个字眼,说一起学习不就好了。” 叔叔摸摸鼻子,表情很无奈。 “因为真的不是学习。但是,我觉得这件事很重要……” 不撒谎是一回事,老老实实说自己是去找外星人又是另一码事。燕景行知道,他要是选择后者,叔叔可能就要带自己去看精神病院了。 “行了。” 燕咏志不客气地往自家侄子的脑袋上揉了两把。 “小孩子家家的,装啥子深沉。有啥重要的事情,还不能和大人说了?” “反正就是不能说,这是我和她的事。”燕景行坚持道,“我能去吗?” “……你想去就去吧。”叔叔考虑片刻后,还是松口了,“搞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做决定前考虑好结果,就这两点,你能保证就好。” 燕景行抚平被搓乱的头发,松了口气。 幸好他的监护人向来开明,也能听进去自己的话。 信赖是相互的,他不对大人说谎,叔叔愿意相信他。这种默契使得叔侄俩相处起来更像是一对朋友,而不是长辈后辈的关系。 “哦对了,记得早点回来。” 在燕景行走出门前,已经戴上眼镜准备继续工作的燕咏志从客厅那边探出头,提醒了他一句。 “好~” 男孩顺手“砰”一声合上了家门。 …… 燕景行很快来到了镇上。 白月镇占地面积不算小,但刨去人迹罕至的海边港口、公路和森林地带,真正算得上热闹繁华的就只有镇中心这一块;电影院百货商场集市商业街都集中在这里,附近几个村落里的人们要是想出来逛街或是采购物品,其实没有别的地方可供选择。 这次和季春藻约定见面的地方,就在那天晚上去电影院前的车站旁。 燕景行很快就看到了不远处女孩的身影。 他已经提早半小时到了,没想到她来的比自己还要早。 让人意外的是,和自己这种永远是两套校服换着穿的男生不同,女孩看似大大咧咧,可一到休息日还是换下了校服。 坐在车站阴凉处的季春藻,穿着一身水蓝色的纺纱半袖长裙,只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覆盖到脚踝处的裙摆像水莲般绽放开来,为她增添了几分娴静淑美的气质。 除了在海边公路时看到的像美人鱼般充满冲击力的首次见面,燕景行是第二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这位新认识的朋友是个正值美好年华的花季少女。 季春藻将双手贴着膝盖,正乖乖地坐在长椅上。她偶尔抬头望着茫茫的夏日天空;偶尔低头,像在注视着地面发呆。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是在等人。当初夏的微风撩起少女波浪般的长发、吹乱刘海,她便伸手去抚顺,露出不再被发丝垂落遮挡的白皙面庞,眉眼清丽动人。 若是她一直像现在这样不说话、不动作,分明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只不过…… 季春藻还是那个季春藻。 他看得有点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和她打招呼。 结果就在这时,这姑娘就突然起身,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模样颇为紧张;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后,她快步走到一根路灯柱旁边半蹲下来,像个做贼心虚的笨蛋那样,偷偷往某栋建筑物的门口张望。 ……这又是怎么了? 季春藻可能没意识到,自己的模样在他人眼中有多么显眼,再加上她眼下的姿态简直像电影里的蹩脚跟踪狂,以至于路过人们好奇的目光全都被吸引过来了。 虽然搞不懂她这么做的理由,但燕景行还是忍不住想要捂脸。 总觉得和春藻在一起,很难避免丢人现眼的风险…… 在犹豫了一会儿后,他还是不得不走到她身边,小声提醒对方自己的到来: “喂,你在这儿干嘛?” 季春藻的肩膀一缩,差点又要被吓一跳。好在她对燕景行的声音已经很熟悉,很快意识到是谁来了。 “嘘。” 长发姑娘抬起小脸,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不要发出太大声音,会被人听见的。” “……我知道你在偷看。问题是,你在看谁?” “喏。” 她指着不远处夹在餐馆和报刊亭间一栋平平无奇的灰色三层楼房。 “那地方怎么了?” “那是学校里一部分人上补习课的地方。” “……原来如此。”燕景行点点头。 这年头的课外辅导还不至于像后世那样遍地开花,但也已经不算少了,街头巷尾都能瞧见广告,特别是在经济发达教育资源丰富的大城市。 没想到在白月镇这样的小镇也有补习班。 “我听说是高老师和学校里的其它几位老师一起开的。”季春藻继续说道。 “高老师?我们班主任?” 他这回倒是真的觉得很惊讶了。 “等一下,你不会是在跟踪老师吧?要是被高老师发现我们俩周末一起出来……” “才不是!那人是学生。” 季春藻摇摇头。 “就是因为担心被认识的人看到,我才要躲起来嘛。” “哦~” 燕景行点点头。 “是谁?” 女孩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拍了拍水色裙摆上沾着的灰尘,原地站起身。 “这件事很重要吗?比找宇航员还重要?”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继续问道。 “你,你别这样说嘛……”季春藻抓着自己的刘海,拿手指绕着发圈,这是她感到为难或者窘迫时下意识就会做的动作,“是我的舍友啦。” 燕景行听到这,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当然记得,那天晚上和春藻一起在熄灯时刻来临前偷偷溜出宿舍楼,结果撞见了年级大队长。 对方虽然不理解他们的行动,不过还是说了不会去打小报告。 他俩事后没有被叫去办公室,就证明她没有骗人。 “是谢玉芝?” “嗯。” “所以,你蹲在这儿偷看她究竟是要做什么?” “其实不是偷看,是刚刚撞见她进门了。因为不想被她看见,所以下意识就躲起来了。” “也就是说,你在害怕她。” 燕景行摸着下巴。 “怎么,我记得是你舍友吧?难道她平常在欺负你?” 季春藻用力摇晃着脑袋。 “当然没有!玉芝她很照顾我的。这其实是我的问题。怎么说呢……” 她好像觉得难以启齿,视线游来移去,玉颊微粉。 “有时候我做了事被周围人笑话,她虽然不会跟别人一样嘲笑我,但总会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我。我感觉她就像严厉的妈妈一样,所以不太敢在外面遇到她。” “哦~” 这下,燕景行完全明白了。 他甚至对那位谢玉芝同学产生了微妙的共情心理。 “你、你干嘛一副‘我懂我懂’的样子?你明明和我一样能看见外星人,应该理解我、站在我一边才对吧!” “有些事情和能不能看见外星人没关系。”燕景行摇头叹气,“你要知道,光看你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我也是鼓起勇气才敢靠近的。” 季春藻这时候才注意到路过行人们看向自己的奇怪眼神,小脸蛋儿“唰”一下红得透彻,主动抓住燕景行的手腕,拉着他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你干嘛不早点提醒我……”她小声抱怨着。 “我是怕打扰你做正事。” “啊?” “我还以为召唤外星人这种事,说不定就是要通过一些奇怪的仪式才能实现,像当着很多人的面丢人现眼之类的……” “怎么可能啦!” 第十章 失败的第一次 “就是这里!” 季春藻走到一扇拉门背后,转过身来的时候裙摆蹁跹,她活泼地摆出姿势,一副向他隆重介绍秘密的样子。 他们目前身处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燕景行抬头往上方看,这栋建筑物的占地面积和规模在镇中心的街道上算是最大的,他还能看到两个漂浮在空中的红色氢气球。 如果绕到另一侧,还能看到在鼓风机的吹动下摇来晃去的卡通造型充气人偶。 “这不是商场吗?这里是后门吧。” “对,后门。” 季春藻指了指不远处叠着纸板箱的拉车。 “这里是拉货通道,一般不会关,而且可以直接上天台,如果从正门进就会被人拦下来。” “……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你还挺懂的嘛。”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小姑娘不以为意,笑眯眯地说,“总之,这里算是镇中心最高的地方。根据以前的经验,只要登上高处,我就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电波的存在。” “高度啊……” 燕景行想了想,又问道。 “那为啥不去山里呢?那边才是海拔最高的地方吧?” “我以前尝试过。” 季春藻摇摇头。 “结果一到山里就根本接收不到了,大概是远离城市和人口的缘故。” “一般的收音机或是手机到了山里很容易丢信号,是这个道理吗?” “那跟广播基站的信号覆盖范围有关。至于我的能力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因为外星生物喜欢去人多的地方扎堆吧。”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走入门内。 “好了,原理的事情暂时放在一边,我们先上去吧。” …… 一路沿着楼梯往上走,没遇见其他人,他们俩很顺利地来到了商场最高层。 季春藻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表情认真地走到天台中央,她将双手叠放在胸前,闭上眼睛,开始深呼吸。 “呃……这就开始了?” 燕景行忍不住问,但这次女孩没有回答他。 见她身上的气氛似乎变了,他不再开口,而是守候在门边。 天台上很安静,没有喧嚣的人声。 萦绕在耳畔的,唯有风呼啸吹过身畔时留下的回响。 他抱着胳膊,明明头顶夏日炎炎,却在某个瞬间感到脊背发寒。 风中夹杂着嘈杂的呜咽……又或许仅仅是错觉。 燕景行打了个寒颤,看看周围,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又看向当中的季春藻,风吹起她的裙摆和长发,女孩像雕塑般一动不动, 他干脆不去看别的,专心致志只是盯着她看,丝毫不觉得厌倦。 就这样,耐心等待了十分钟后,季春藻终于有了动作。 “……看来不行。” 她睁开眼睛。 “什么?” “有点……没感觉。” 季春藻转过身来。 燕景行惊奇地发现,女孩的额头涔涔冒汗,同时胸口轮廓正在激烈地起伏。 她自己似乎并未察觉这一点,还在试图和他解释刚才发生的事情: “其实,我可能还是第一次尝试反过来对外星生物进行‘呼唤’,只是直觉告诉我能这样做……不成功很正常……” 燕景行没有回答,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双手上。 “景行……你怎么不说话?” 季春藻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她好像感到了失落,轻轻低下头去。 “你对我失望了吗?请……请不要怪我,我可以再试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燕景行快步靠近她,心情焦虑起来。 他当然不会因为这种小问题就责怪她,而是察觉到了女孩身上的异常。 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看你的手,正在发抖,你没感觉吗?” 听到这话的季春藻微微一怔,她的视线本来像是在凝视虚空般没有焦距,直到这时才落到自己身上。 “是、是啊,真奇怪,我怎么……怎么一个劲地在发抖?” 她的嘴唇也开始发抖,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燕景行注意到,不止是手,季春藻整个人都好像站不稳了,他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意识到眼下不是考虑其它的时候,于是立刻张开双手抱住她。 像是找到了依靠,少女顺势软绵绵靠在他的肩膀上。她的嘴巴贴近他的脖子,粉嫩的唇瓣间吐露湿热的气息,流动着吹拂在皮肤上,有种微微的痒。 “我们去那边坐会儿。” 深呼吸了数次,燕景行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扶着季春藻走到天台上的阴凉处。 “你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女孩点点头,双手用力抓着他的手臂,身体则软软地滑下来,就像支撑着身体的力气被尽数抽离似的。 “怎么回事?”燕景行坐在他身边,低声问道,“要不要去医院?我叫辆车吧……” 季春藻摇摇头,好像是不愿意,却连回答的体力都没有了。 他的视线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她的双手,发现她身上的颤抖始终停不下来,甚至开始蔓延到双脚,像是某种神经症状。 两人倚靠的姿势十分亲密,手臂贴在一起,肌肤上传来冰凉和粘腻的触感,那是从季春藻身上冒出的冷汗。 “以前发生过这种事吗?” 燕景行问道。 “……没有。我说过了嘛,因为是第一次尝试……” 在沉默良久后,季春藻又突然否认了自己说过的话。 “不对。” “啊?” “我应该说,我不知道,我不确定。因为我对小学以前发生的事情的记忆很模糊,但我的‘超能力’,是在更小的时候就拥有的。” “幼儿园?那记不起很正常。” “不是这样的,就算忘记了大部分事情,总能记起支离破碎的片段吧?但对我来说,回忆那时候发生的一切,就好像隔了一层雾……” 季春藻的嘴巴嗫嚅着、颤抖着,轻声喃喃。 “我知道的,我可能是失忆了。” 燕景行眨眨眼。 失忆,还是超能力者,你的身份是不是太复杂了点?简直和虚构故事里的神秘主人公一样。 可眼下这种情况,燕景行却张不开嘴调侃了。 “或许,我是在感到害怕。说不定我不是第一次呼唤外星人,但上次的呼唤可能带来严重的后果,所以现在的我才会感到抗拒……只是,我根本记不起过去的事情。” 天台上的风停止吹动,燕景行只听得到身边女孩轻声说话的声音,时间的流动好像一下子放缓,连呼吸都变得漫长。 “这些都是你的猜测?” 燕景行说。 “……嗯,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我思考过很多……” “那就算了吧。”他叹了口气,“不管是不是猜的,既然觉得有危险的可能性,那就别靠近了。” “不,不能就这样算了。” 季春藻突然伸出手,抓住自己另一边的纤细皓腕,努力控制着不让它继续跳动。 “我会……再尝试的。” “可你现在这种情况……” “没关系,我清楚,这只是一种轻微的‘过敏’,是潜意识中的抗拒心理造成的,只要忍耐过去就好。” 她咬紧牙关,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 “总不能一直什么都不做吧?追寻秘密的人,一旦知道通往真相的路就在自己面前,不可能不去走的。我已经等待好几年了,只因为这无缘无故的担忧……” 燕景行沉默不语。 季春藻向他分享了自己身上的秘密,两人的心似乎贴得更近;他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可实际上,燕景行如今的心情有点复杂。 只是知道她肩负着某种沉重的压力,却无法替她分担……老实说,这对他来说,同样是一种负担。 “不管你以后怎么打算,都不会是在今天。” 燕景行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站起来。 “你不想见宇航员了吗?” 季春藻抬起头看向他。 “想看。”他回答得很干脆,“但我更希望你能健健康康的,今天还是算了吧。” “欸……要说再见吗?”她好像在担心燕景行会抛下她离开的样子。 “怎么可能让你就这样一个人留在这儿。”他觉得好笑,摇了摇头,“等你休息好了再说吧。现在还很早,我们可以再去哪儿逛逛。” “逛街?” “对啊,出门的时候我家里人让买点东西回去。” 这种无伤大雅的谎言,他说起来倒是脸不红心不跳。 “其实底下的商场就是镇上东西最全的地方,你可以在这里找找。” “有好玩的地方吗?” “卖碟片的地方有一台电视是专门放映影片来吸引观众的,一般都会放完,我周末有时候就会呆在那里,一旦看到感兴趣的电影,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季春藻如数家珍,“隔壁还有卖书的区域,那里有很多漫画和杂志,不少人都在那免费蹭书看。” “真的?那我可不能错过,待会儿你来带路吧。” “好。” 女孩始终紧绷着的小脸,在这一刻终于放松下来,她朝他露出微笑,轻轻点头。 * 季春藻初次召唤“外星人”降临的尝试失败了。 虽然有点失望,但在燕景行的预料之中。而且比起“宇航员”,他现在更担心的其实是春藻的精神状态。 直到看到她恢复正常,他才算是松了口气。 之后,他们照计划去了商场。俩初中生口袋里都没啥钱,所以只是单纯的逛街。 不过说实话还是挺开心的,他跟着季春藻体验了一下蹭碟片和蹭书的乐趣,一边漫无目的地行走,一边漫无边际地聊天,时间一晃而逝。 等到夕阳的光芒逐渐侵入玻璃内,年轻人们纵然恋恋不舍,却知道分别的时刻已经到来了。 燕景行以为今天会这样结束,但事情发展永远不会如人所愿。 “被看见了,快点躲起来!” 在即将走出门口的时候,身边女孩的脸色突然变了。 “被谁?啊,谢玉芝吗……” 正好撞上了? “不是!是更麻烦的人。” 她急促地说完这句话,抓着燕景行的手臂,朝着旁边的停车场快步走去,想要离开商场入口熙攘的人群。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春藻?你怎么在这里?” 他能分明感受到,她的身体僵住了。 燕景行转过身,看到一位身材瘦削的中年女子提着塑料袋挤出人群,朝这边走来。 在看到少年少女并肩走在一起的时候,中年女子便已经蹙起眉头; 女人的视线往下移动,落在季春藻的手上,看到她正抓着燕景行的手腕没有放开,看上去就像是亲密地牵在一起,于是眉毛拧得更紧了。 第十一章 冲突 “春藻。” 站在他们面前的中年妇女身材干瘦,颧骨凸起无肉,灰白的头发底下,眉毛拧成了一团,眼神中酝酿着怒气。 “舅妈……” 季春藻回应的声音弱弱的,她又将脑袋低了下去,用长长的头发挡住自己的表情。 舅妈?燕景行眨眨眼,就是那个……把季春藻以前收藏的东西全部丢掉的“家里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让你呆在家里好好看书吗?” 面对大人像雷雨天般阴沉的脸,小姑娘下意识缩起肩膀,没有再说话。 随后,春藻舅妈的视线又移到了燕景行的脸上。 “你是……” “我是季春藻的同班同学。” “你和她在这里做什么?” 春藻舅妈的语气很生硬。 “我们俩是朋友,我刚搬来镇上,很多地方都觉得陌生,所以就拜托季春藻同学帮我找能买到想要东西的地方。今天是周末,就一起出来了。” 燕景行面不改色地解释。 “……” 女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目光又落回外甥女的身上,压抑着声音职责道: “你还不赶紧把手松开,和男的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 季春藻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像触了电般将手缩了回去。然后,她就被舅妈抓住了手,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燕景行摊开自己的手掌。因为刚刚一直被少女紧张兮兮地攥着,在她放开后,反而觉得有点不习惯。 “舅妈……” “你现在就和我回去。” “哦……” 季春藻的模样看着垂头丧气,但还是乖乖地走到了中年妇女的身后。 燕景行望着女孩的背影,有点担心她的状况。 但对方毕竟是她的长辈,他没理由去随随便便阻止,而且两人本来就打算告别了…… 在两人走出几步后,中年女子眼中的怒气并没有因为季春藻表现出来的听话态度而消散,她突然声音低沉地对自家外甥女说道: “还有,我以后会看紧你的,不会再让你出来瞎跑。以后周末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你要写作业也好,对着电视发呆也罢,总之不准到别的地方去。” “啊?” 少女一下子抬头,圆溜溜的漆黑眼珠睁得大大的,充满惊慌失措的情绪。 “为、为什么啊?” “你还问我为什么!”她的声音猛得提高了一截,“周末溜出来和男生混在一起,谁知道你还会干出什么!你是要我脸都丢光吗?!” 季春藻畏缩着倒退一步,但下一刻,她就努力挺起胸膛,刘海遮挡的眼睛直视着舅妈的脸,清亮的声音同样大了起来。 “我和他没有做任何坏事!” “你还敢这样说……” 可能是因为这孩子很少反抗大人的缘故,这一次突如其来的顶嘴,彻底激怒了女人。 “你知道你平常那些稀奇古怪的行为,给我丢了多大的脸吗?!现在邻居全知道你的事,都在背后嘲笑呢,你舅舅一开始就做错了,就不该容忍你住到我家里来!” “我……我……” “快走,跟我回家,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中年妇女说着,用力抓住小姑娘的胳膊,打算就这样把季春藻拖回家。 目睹这一幕的燕景行,眉头开始紧紧蹙起。 他刚才看到两人争执时的样子,还在犹豫“是不是不该掺和这种家务事”,虽然春藻好像是被批评得有点惨,但哪个小孩不是被家里人骂大的呢? 再说,这年头看到俩初中生周末出来逛街,大人担心是不是早恋啥的就更正常了。 但看到女人粗暴动手的时候,那一瞬间的顾虑和道理,全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 季春藻嘴巴闭得紧紧,不再开口,可她的态度是分明还在抗拒,怒火上头的女人举起巴掌吓唬她,一副马上要扇过去的姿势—— 但就在这一刻,一个人影从不远处窜了过来。燕景行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们跟前, “喂!” 他迅速伸出手,抓住了春藻舅妈的手腕,试图将两人分开来。 “你、你在做什么?!” 女人又惊又怒地瞪着他。 “景行……” 季春藻一样睁大了眼睛,表情充满了惊讶。 “阿姨,请你把手放开。” 燕景行的心脏怦怦直跳,尽量用缓和的口吻说道。 “我教训自家孩子还要你来管?” 春藻舅妈毫不客气地说。 “可她现在被你抓得很疼,你没发现吗?” 燕景行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女人一愣,转过头看到季春藻的脸,她正看着男孩的方向发愣,但嘴唇抿得紧紧,弧度都有些扭曲了,很明显是在忍受疼痛。 小姑娘身材纤细,本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柔软的皮肤像玉石般脆弱,被这样大力攥着,手臂处已经浮出淤青的指痕。 她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手上的力气自然不可能小,下意识就使上了全身力气。 但即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女人却依然没有放手的意思。 而燕景行一直在观察,他注意到春藻舅妈抓着女孩手腕的力量是稍微缓和了点,可是却仍不肯松开。 他突然意识到一点:大人在这种时候是不可能低头的,特别是被小孩当面指出错误的时候,哪怕是为了面子都不可能。 但在察觉这一点后,燕景行就更不愿意松开了。谁也不知道就这样让两人回去以后,春藻舅妈会不会把怒气发泄到女孩身上,对方可是能干出“把孩子心爱的东西全部丢掉”这种事的! 就这样,三人僵持的情况持续了数秒钟,由于他们站在人来人往的商厦门口附近,旁边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争执,纷纷将目光朝这边投过来。 中年女人似乎开始犹豫了,对于她这样好面子的人来说,其实已经不想在这里久待了。 一个大人,和两个初中生纠缠?这说出去可不好听。 就在这时—— 燕景行的耳朵微微一动。 他好像听见了……脚步声? 不,不是错觉,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在靠近,朝他们直冲过来! 他的视线四处逡巡,下意识地想要找到那个靠近的身影,但事态接下来的发展是如此迅猛,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砰!” 面前的中年女人被背后传来的猛烈力道撞了个趔趄,她往前挣扎着走了几步,还是没能站稳,直接摔倒在地。 在她倒下后,身后的人影浮现在燕景行的面前。 那是一个背着双肩书包的少女,有着黑而柔顺的披肩长发,和货真价实的大家闺秀气质。 她正一边抚着胸口一边喘息着,脸颊泛红,似乎是从远处一路狂奔过来的,同时视线牢牢钉在了倒在地上的女人。 “欸?” “咦……?” 在场的另外两个初中生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 刚才从后面一头把季春藻舅妈撞翻在地的人,是谢玉芝……? 反应过来后的燕景行觉得自己下巴都快合不上了,他的视线看向春藻,她同样把嘴巴张得大大的。 品学兼优深受师生们信赖的年级大队长同学,用一记“火箭头槌”把同学家长撞倒这种事情实在是…… 太过于超现实了。 而直到这个时候,春藻舅妈才从地上爬起来,扭头看向“罪魁祸首”。 她倒是没有摔得很厉害,只是身上沾了点灰尘。可从女人的眼神能看得出来,她现在很震惊、甚至有点惊恐。 在看到后面的“袭击者”是和她外甥女一个年纪的初中女生的时候,女人的表情就更加不可思议了。 “你……你是谁?你在做什么?” 相比起震惊的三人,谢玉芝的表情却出乎意料得平静。 在平缓呼吸后,她开始整理自己的头发,用双手抓着书包肩带,同时轻声说道: “对不起,阿姨,我刚才跑得太快,不小心撞到你了。” 她的态度很有礼貌。但说出来的话绝对是骗人的,那一下头锤明显就是蓄意攻击。 “请问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检查?” “我……”中年妇女又惊又怒,“但你刚刚——” “真的没关系?” 谢玉芝盯着春藻舅妈的双眼,嘴上则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头。 “放心吧,阿姨,我会让我家司机送你过去。当然,任何检查医疗费用这边都会替您承担。” 伴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个男人挤开人群,朝这边走过来。 他的个头起码有一米九,体格强壮厚实,脸上还有疤痕,浑身都散发着不好惹的气质,使人侧目。 男人走到谢玉芝身后,声音低沉地说道。 “小姐,你刚刚跑得太快了,当心摔着。” “嗯,我知道。我刚才的话,你听见了吧?” 男人点点头,转向中年妇女。 “女士,要我送您去医院吗?如果需要,请上车吧。” 看来,他就是谢玉芝口中的“司机”。 男人邀请时的态度礼貌恭敬,语气平静,但春藻舅妈在看到他的时候,很明显产生了畏惧和警惕,不愿往前,毕竟她只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而已。 “不,不用了……” 女人又看向季春藻。长发女孩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忍不住悄悄朝燕景行背后迈了一小步。 “这位同学是您的孩子吗?” 这时,谢玉芝又一次开口了。 “没关系的阿姨,我认识她,待会儿我会让人直接把她送回家的。” …… 春藻舅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燕景行稍稍松了口气。 事态发展虽然突然,但起码没有失控,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呃,应该没有吧? 这时,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衣服下摆被小幅度地往后拽了一下。 然后他才意识到,哪怕是舅妈离开了,季春藻好像还是没有从他背后出来的意思。 “燕景行?” 谢玉芝的目光转向男生。 “嗯,是我。” 他点点头。 “今天是星期天,你和春藻她在这里是……” “我们是出来找外星人的!” 还没等燕景行开口,躲在他背后的长发女孩便冒出头大声解释了一句,然后又很快缩了回去。 “外星人……这样啊。” 燕景行注意到,对方似乎不易察觉地小声叹了口气。 “嗯,其实我能猜到。那你呢?” 他在片刻后才意识到谢玉芝是在向自己发问。如果说春藻的瞳孔像是一对明媚的黑玉,那大队长同学的眼睛颜色则是在灿烂的阳光之下愈显幽暗…… 老实说,在被她盯着看的时候,还是挺有压迫感的。 “我……” 还没等燕景行开口,季春藻又冒出头抢了他的话头。 “他和我一样,也是来找外星人的!” “是吗?” 谢玉芝不动声色,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的脸上。 “呃……” 燕景行抓了抓后脑勺,表示赞同。 “对,我和她一样。” 背后传来春藻“嘿嘿嘿”的笑声。看来她对自己的回答很满足。 “是吗。看来她终于找到所谓‘志同道合’的人了,也挺好的。” 谢玉芝点点头,又问了一句: “春藻,要我送你回去吗?” 背后传来手指抓揉衣服的力道,他完全能想象到女孩心中的犹豫和纠结;半响后,季春藻才回了一句。 “不用啦,我自己回去就好。” 大队长同学没有再说什么,很有礼貌地朝燕景行挥手告别,转身和她家司机一起离开了。 “……谢!咳……咳咳……” 身后的女孩鼓起勇气,想要大声道谢,结果因为太过紧张的缘故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谢玉芝的脚步似乎停了一瞬,但她没有回头,很快继续往前走。 “谢谢你……” 结果,季春藻真正想说的话,只有他一个人听见。 第十二章 灯塔之梦 燕景行目送那位大队长同学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 “……春藻,她走了哦。” 他对背后还牢牢抓着自己衣服不放的女孩说道。 “你可以不用继续躲着了吧?” “……” 季春藻挪着脚,和他肩并肩地站着。 她凝望着商场门前涌动的人潮,紧绷着的小脸和嘴唇总算放松下来,小声叹了口气。 燕景行忍不住摸了摸下巴。 从他这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俩姑娘的关系好像有点奇怪,不像是普通的舍友。 “春藻?” “嗯?” “你待会儿一个人回家?” “嗯。” “那先等等。还有段时间,说说看吧。” “啊?” 长发女孩有些迷茫地看向他。 “别装傻,当然是说你和谢玉芝的事情。你们俩以前发生过什么吧?” 有话直说,他觉得这种事没有藏着掖着的理由。 “嗯……是有发生过,让我有点搞不懂该怎么面对她。” 季春藻向来坦率,或者说除去为偶尔冒出来的“少女情怀”感到为难以外,她本来就不懂隐瞒自己;也正是因为这种个性,才招致他人的排斥。 “我们俩从初一的时候开始就是舍友了。她这个人看起来不近人情,和我一样没什么朋友。” “和你一样啊,那还挺难得的。”燕景行点点头,“卧龙凤雏聚到一个宿舍了。” 季春藻决定装作没听见,继续说道: “然后呢,宿舍里有个人,总是喜欢在人背后说坏话。其实她对着我们是说过谢玉芝的坏话的,只是不敢当面说。但换作我就不一样,她可不怕得罪我。” “那段时间我每天回宿舍都能听到她对我阴阳怪气,真讨厌啊。”小姑娘叹了口气,“可我又不能打她,她毕竟没有动手,我先动手就是我不讲理了。” ……原来你还打算打她哦? “有一天,她故意把我的衣服拿走了,还说我总是每天穿同一件里衣不肯换,周末也只穿校服……” “你,你居然不换衣服?” 燕景行瞪大眼睛。 “没有,是那个人在诬陷我!”季春藻忙不迭地解释,“我每天都在勤换勤洗!那种衣服买的很多却不洗的人,还不如我干净呢。” “……就当是这样吧。” “不是‘当成’,事实就是这样!” “可你连头发都是乱糟糟的欸,平常真的有在打理?” “我头发卷卷的是天生的!” 女孩抓了抓落在肩膀上的头发,语气中带着点小小的烦恼。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将话题转回来。 “不和你闹了。总之,那个时候站出来替我教训她的人,就是谢玉芝。” “原来如此。那她对你还真挺好的。” “是啊,但也就在同一天,我和她大吵了一架。”季春藻说,“我本来是打算和她说谢谢的,可她却拉住我,一脸认真地说要我‘放弃外星人的事情’,让我‘以积极健康的心态,好好面对现实’之类的……” “然后你就和她吵起来了?听上去是你的问题。” “我只是在坚持自己的意见,她就开始生气了。” “春藻,我不是让你放弃的意思。” 燕景行叹了口气。 “但她和我不一样,既然看不见外星人,就不太可能相信你的话。既然她一直照顾你,你就可以学会如何维持这段关系的花,比如选择更委婉的方式……” “这、这种事我当然知道,”她又开始嘟嘟囔囔起来了,“但当时玉芝的表情那么认真,害得我也跟着认真起来,所以两人的意见才变得针锋相对。” “当然,我很快就后悔了,想要找她再说清楚……但她已经不想理我了,平常见到还有种绕着我走的感觉。” “哦,不想理你,对你失望了。”燕景行点点头,“那就是她的问题了。” “唉……” 季春藻开始长吁短叹。 两人这会儿已经走到了流淌过小镇中心的河边,河面上架着一座石板桥,桥洞下方是湍流不息的河面与遍布着鹅卵石的河底。 沿着山坡往下,灌木和草叶杂乱无章地生长和蔓延着;时不时有三轮车和摩托车从桥上驶过,被碾过的石板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动,桥的两侧是生锈的金属栏杆。 季春藻倚靠着背后的栏杆,一张稚嫩的脸蛋上露出不符合她年龄的忧愁。 “现在不是纠结‘谁的问题’的时候,而是我们俩没办法相互理解。” “不理解就不理解呗。” 燕景行学着她的样子靠在桥边栏杆上,然后很快就发现背后的支撑不太稳当,栏杆摇摇晃晃,像是随时有可能倒下去,于是赶紧起身,顺便把季春藻拉起来。 “她不想听我的是她的事情,我一定要说服她!” 少女握紧拳头,双眼闪闪发亮,似乎找到了新的目标。 “你说大队长?”他微微蹙起眉头,“她不想和你做朋友,你还能强迫她不成。” “这反应……燕景行,你是不想让我交到新朋友吗?”季春藻“嘿嘿嘿”笑了起来,“不要吃醋哦,你是第一个,她才是后来的。” “……你哪来这么大的脸。” 燕景行没好气地反驳道: “我又没反对,只是觉得你做不到而已。” “怎么会呢,别忘了,我本来打算用来让你相信的‘那个方法’还没用上呢。运气再好点的花,说不定她和你一样,突然就能看见外星生物了呢?” 季春藻口中的“方法”,就是先指出被灵体水蛭袭击的受害者,再让人看到其下场,从而取信于人。 “但灵体水蛭已经消失了吧?不,是被我见到的那个‘宇航员’杀死了……” “等它们下次再来就好了。” 季春藻不以为意地回答道。 “它们来的次数很频繁吗?” “不,其实算上这回,也就三次而已。不过,这两年总会来吧?” “……太长了吧!” “在毕业以前,让我放下这件心事就好。” 小姑娘伸了个懒腰,似乎是准备离开这里了。 “景行,我暂时还没办法克服‘召唤’的事情,你应该还能再等等吧?” “嗯,我这边倒是无所谓。” “那就好。没事的话,我就先走啰?” 这家伙,心可放得真宽…… 燕景行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 “你和你舅妈的事情……” “放心,我了解她的性格。今天丢脸了,还知道我认识别的朋友和同学,就不会对我怎么样。怎么说呢,舅妈这个人比较好面子。” 是“窝里横”才对吧,燕景行心想。 见春藻她心里有数,他也不再多说,挥手和她告别。 “再见。” “嗯,学校见。” * 这天晚上,燕景行做了一个漫长又奇怪的梦。 他因为回来得晚,被叔叔盘问了好一阵,再加上今天的经历又是丰富到让人瞠目结舌的一天,睡觉前免不了思绪纷乱、胡思乱想;睡着后做上几个梦也不稀奇。 自从和季春藻相遇以来的每一天,他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新奇。 话虽如此,这天晚上的梦,绝对是有生以来最奇怪的一个—— …… 从燕景行在梦中睁开眼睛的第一刻开始,就被眼前的大场面所震惊: 一个巨大的白色人影,正静静地屹立在他面前。 “他”背对着自己,穿着宇航服身躯仿佛要穿破穹顶那样无限高大地往上延伸。 这……究竟有多高? 简直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幢楼房都要高大,一百米、还是两百米……甚至五百米以上? 燕景行站在这位顶天立地的巨人脚下,抬起头来尽力仰望,却依旧看不清楚脑袋,只能见到一道如夜幕般漆黑的圆弧。 ……奇怪,怎么比电影院遇见的那个时候还要大了? 但毕竟是在做梦,倒也正常,他在心中安慰自己。 是的,燕景行在睁开眼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之中。 因为,地球上不可能有这样的风景—— 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如怪兽脊骨般起伏的山峦,灰暗的雾气在天与地之间缭绕。 极目远眺,远处是如乌鸦群聚般的黑沉沉的乌云;而云团之中,鲜红色的闪电正在四处乱窜,留下一道道流血般的枝杈痕迹。 巨人站在这无垠的世界中央,他张开双臂,仿佛是在为底下那个微不足道的小人遮风挡雨。 燕景行意识到,他现在终于有机会和对方一对一地好好交流了。 “你有话要对我说,是吗?” 这是他最想问的那个问题,也不管对方究竟听不听得到,燕景行仰着脑袋大喊。 “我想找到你——”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想要触碰到巨人的脚跟。 但燕景行很快就停下了动作。 一道涟漪在空中绽放,一圈圈扩散开来。他的手指被一堵无形的墙挡住,分隔开了两个世界。 “……不能过去吗。” 燕景行盯着那面墙,发现它就好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原本不在这里的景象。 镜子上的倒影起初还很模糊,当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努力瞪大眼睛观看的时候,镜面上的影子开始变得越来越丰富,并且连贯成一段段奇异的影像—— 一道不断盘旋向上,尽头仿佛无穷无尽的阶梯,被黑暗所吞噬;而在这个唯有向上和向下的世界中,一个有着浓密长发的女性正举着手中的烛台,微微驱散周围的黑暗,一步步向楼梯上方走去。 这个女人是—— “春藻……” 燕景行惊讶地喃喃自语。 的确是熟悉的身影,可是镜面中的女人,身材明显比现在的季春藻更加成熟,个子变得高挑,头发长到几乎要垂至地面。 同时,一身白袍漫步行走的她,虽然看不清正脸,只能瞥见嘴角浮现的笑容,但整个人都有种捉摸不透、神秘莫测的感觉,和今天才见过的那个天真的小姑娘迥然相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人身后庞大的暗影如有实质般流动,在昏暗的光线中变幻出无数各式各样宛如魔兽般的狰狞样貌,然而它们都没有要伤害走在前方的女人的意思,反而乖巧地跟随在她身后,像一群忠诚的侍卫或是宠物。 “真的是春藻……?” 他感到困惑的同时,镜子上的画面已经变了。 有着一头潇洒黑色长发的女人,正托着下巴、翘着二郎腿,态度慵懒地坐在高高的椅子上。 她眼帘低垂,像是在假寐。 女人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巨大的厅堂,空空荡荡;只有那张椅子摆放在最高处,如同屹立于虚空之上的王座。 这个人相对陌生一点,但他还是很快认出来了,毕竟同样是今天才见过的人…… “呃,大队长同学?” 同样像是她长大后的样子。 好怪。 燕景行摸了摸下巴。 如果说梦见春藻,他还勉强觉得有道理,可他和谢玉芝真的不熟啊?两人才说过几句话…… 这个时候,他从画面上听见了山崩海啸的呼喊,充斥着狂热、不似人类的嘶喊与吼叫——尽管厅堂里空无一物,可厅堂外却似乎集结起了一支无数未知生物组成的军团,整个厅堂都在这浪潮中颤抖。 终于,像是被人吵醒了一场好梦,王座上的女人不满地蹙起纤细的眉毛,睁开寒星般的瞳孔。 然后——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咦?” 燕景行下意识地往后倒退了一步。 女人的目光灼灼,刹那间跨越天堑般的时空沟壑,落在自己身上…… “她在看我?” 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慌张,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结果却发现第一幅画面上的“季春藻”突然停下了脚步,同样转过头来,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 “……!” 古怪的感觉只持续了短暂的瞬间,燕景行眼中的画面正在迅速远离,他的视野就像被人拖着衣领往后飞拽,画幅变得更为宽阔,而事物的比例则越来越小—— 画面最后定格。 燕景行看到了一座在荒野之上高高耸立的黑塔。 无论是漫长的楼梯、还是巨大的厅堂,全都在这座高塔之中; 塔上有一道明亮的光柱,定时旋转一周;光芒穿透黑压压的天空,就像一只昏黄色的眼睛。 “就在那里吗……” 燕景行的目光终于从画面上移开,然后他惊讶地发现,面前的巨人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再转眼一看,发现“他”缩小到正常人的体型。 沉默的宇航员缓缓举起手臂,“他”所指的方向,正是画面上的黑塔。 “你想让我去这个地方?那里到底有什么?我刚才看到的那些画面是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的世界便开始变幻扭曲,他意识到自己很快就要醒来,于是忍不住大喊: “等等——!” …… 燕景行猛得睁开眼睛。 呼吸尚未平复,衣服已然被汗水浸透。 他起身瞧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天空是靛青色的,远方的云彩暗沉地流动着,而东方尚未破晓。 距离上学时间还早,但他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他坐到凉风飕飕的窗前,开始为自己的未来计划起来…… 第十三章 未来计划 燕景行端坐在窗前,给自己制定将来的计划。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他都没时间静下心来好好整理想法。 ——首先,他要把刚才梦见的东西看作是真实不虚的,或者最起码是具备某种强烈意义的象征。 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燕景行的直觉罢了,或者说单纯是他想要这样做。 “都已经在现实中看到那种东西了,不论多么稀奇古怪的发展,都不该感到惊讶了吧。” 他一边转笔一边心想。 关于梦中看到的景象,最关键的显然就是那两位女性;将自己的猜测贯彻到底,燕景行认为那两人的真身,很有可能是成年人时期的季春藻和谢玉芝。 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考虑,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便顺理成章地产生: “……呃,难道说,我看到了未来?” 而且在那个“未来”里,她们好像都变成很厉害的人了——这同样是一种直觉,毕竟画面持续的时间很短暂,他只是从画面传达给他的氛围上判断。 燕景行一边思考,一边在纸上记录。 总之,以上猜测不但大胆,还充满了他本人的独断、臆测,但他还是决定沿着这个方向思考。 “我又该做什么呢?既然我已经认识到了这个世界的危险和不同寻常之处,又知道周围就有未来能成长起来的人,那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 笔尖在纸上用力一戳。 “就是抱她们的大腿。”他喃喃道,“春藻的大腿倒是很好抱,保持现在的朋友关系就好。但谢玉芝的话,我完全不熟。” 好在春藻和她很熟。而且从昨天季春藻的表现来看,女孩从来没有放弃说服她的打算。 假如计划这么能成功,两边就能熟络起来了。 “不过,要是‘灵体水蛭’真的要过一两年才能出现,是不是有点太久了?” 想了想,燕景行暂时将这个问题放下。 “算了,反正梦里的谢玉芝不像是初中毕业的年纪;而且假如那是真的,就说明她迟早会认识到世界的真面目……不急不急。” 而除此以外,燕景行还在梦中看到了一座黑色的高塔,以及之前就见到过的宇航员。 “那家伙一声不吭,又是什么意思呢?” 关于“宇航员”的情报不足,再如何思考都是得不出答案的,他叹了口气,只能放弃。 “那第二件事,就是找到那座塔。” 这是神秘兮兮的宇航员唯一做出的明确指引。 不过,那座黑塔究竟在哪里?在地球上吗?看周围风景实在不像,不管是荒野上萦绕的奇怪雾气,还是云层中的红色闪电…… 也就是异世界,或者外星球? 总之,不是现在的自己有办法去的地方。 想到这里,燕景行又联想到了另一件事: ——所谓的外星生物,真的是外星生物吗? 不,他当然不是怀疑超自然生物的存在,问题是,它们也可以不是来自外星,比如某种鬼怪,或是异世界的生物,为什么季春藻认定它一定是“外星生命”呢? “嗯,真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燕景行抬起头,看到天空的颜色逐渐明亮起来。从东方升起的旭日,将晨曦的光芒遍布海边小镇的每个角落。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 “去和春藻商量一下吧。”他很快拿定主意。 * 来到教室,燕景行放下书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向后排,不过季春藻的座位上并没有人。 这时,一个风风火火的娇小人影飞奔着跑入教室,差点一头撞上他。 “春藻……?你这是怎么了?” 他有点疑惑地看着她。 “对了,你来得正好,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为什么你觉得你看到的那些东西是来自外星的?” 季春藻睁大明亮的眼睛,好像在说“你问的是什么话?” “外星人就是外星人啊,一眼就看出来了吧,还有别的可能性吗?” ……还真是符合她风格的回答。 说起来,春藻她好像提过,不相信鬼怪的存在,“要相信科学”之类的话…… “不说这个了!” 女孩一把抓住男生的袖子,她刻意压抑了音量,却还是能听出语气中的急躁。 “它们又出现了!” “啊?” “是灵体水蛭!它们又一次出现了,就在镇中心附近,和上次差不多的地方!” “你上次不是说隔一两年才有可能吗?” “我……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看得出迷茫,“我总共才见过三次,中间隔着的时间又以年为计……” 难道是最近出现的变化?燕景行心想,样本量实在太少,谈不上有任何规律可言。 “总之,我们放学后一起去吧!” 季春藻的声音很大,班上的同学们几乎都能听见,这个时候难免会有人用古怪的目光打量他们。 不过,现在的燕景行已经渐渐开始习惯这种事了。 * 放学后,天色渐暗,燕景行再一次来到白月镇中心的商业街。 这次是和季春藻一起出校门。 “话说回来,不到周末的话,大队长应该还在宿舍而不是补习学校,就算看到‘灵体水蛭’袭击人类,你的方法也用不上了吧。” “不,她在的。”季春藻摇摇头。“我特地去她班里问过,玉芝虽然是住校生,但每天课后都要来镇里上补习班,她还特地为此和学校申请过。” “她可真刻苦。”燕景行颇为感慨。他在城里上学的时候就有这样的同学,所有课后时间和节假日都被各种课外补习填满,简直成了学习机器。 “就是说啊,总觉得难以想象。” 两人偷偷找了个对面的巷口,躲在不至于引人注目的电线杆后面,正好能盯住不远处这栋灰色的三层建筑物,这次是真的在监视了。 “你打算怎么做?” “等到‘灵体水蛭’一降临,我就直接冲出去,把她从里面拽出来。” 季春藻握紧拳头,十分自信。 “这……你打算用这种强硬的手段?办得到么?” “我一个人可能不行,不是还有你吗?”小姑娘笑嘻嘻地说,“你一个男生,总不至于力气还不如她吧。” 燕景行有点无语。让我去袭击女生?真亏你想得出来。 “不是这个问题。还记得她家的司机吧?他说不定就在这附近守着呢。” “……!” 季春藻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好不容易才绷住,慌慌张张地说道: “那,那就采取planB!等到‘水蛭’一出现,我就跑进去找到玉芝,说服她出来!” 果断改成说服了啊。 “你最好真的能说得动。” “假如她不肯跟我一起出来,我就……我就跪下来抱住她的大腿,在所有人的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恳求她,”轻哼一声,长发女孩的表情又恢复了自信满满,“这样一来,谢玉芝就算是为了制止我继续闹下去,都得乖乖听话。” 把当众撒泼说得那么自豪,你可真是个人才。 燕景行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般人可能做不到这种事,自尊心敏感的初中生就更不可能做到,其中脸皮要更薄点的女生那是万万不可能做到。 但季春藻这个人显然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她说不定真能做得出来…… 事情真要发展到那一步,我还是阻止她比较好吧。 “等等,你看!那边好像又进去了一个奇怪的人。” 沉思的燕景行抬起头,按照她指的方向望向补习班的入口,有个人的背影正慢慢往楼道里走。 中年男子步履蹒跚,身体摇摇晃晃,在他缓慢僵硬的动作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那不是…… 头发斑秃的中年男子,在他眼中有种微妙的熟悉感。 “景行,你不觉得这人很眼熟吗?” “是很眼熟,什么地方见过呢。” 他摸了摸下巴。作为好好学习的初中生,生活无非是学校家里两点一线,休息日最近则一直和春藻呆在一起,除了这里以外,他去过的地方其实很有限。 “——啊对了,是电影院里那个……” “——被水蛭袭击的那个!” 燕景行和季春藻同时想起来了这个人,年轻人们对视一眼,两人的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一直以来,我都有件事我忘记问你了。” 燕景行问道。 “你当时和我说,要让我看到被外星人袭击的证据,但那天我们是直接从影院里出来了,并没有看到后来的事情……所以,那些被灵体水蛭吃掉大脑的人,会变成什么样?” 季春藻咬着大拇指,她的神情中带着些微恐惧。 “会变得浑浑噩噩,精神失常,最后……死亡。” “你见过?” “不是的,是在第一次确认有人遭受外星生物袭击后,我特地去问的。就算‘水蛭’们被宇航员在电影院当场杀死,受害者被袭击的结果却没有改变。这都过了好几天,怎么看都该死了……” “就算不死,常理而言,脑部缺失肯定会导致精神失常吧?” 燕景行皱着眉头分析。 “他家里人注意到不正常后,难道不应该会把他关在家中,或是送到医院?起码不可能像那样大模大样地在街上逛。” 何况,男人还走进了那栋补习班所在的教室。不论是不是巧合,他们都不可能置之不理。 情况……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要进去吗?” 他低声询问朋友的意见。 “进去!” 季春藻咬牙说道。 …… 两人小心翼翼地走入挂着“奇乐教育中心”的门口。 这栋补习学校分好几个老师,时不时有老师和学生在走廊上来往。好在他们都是相近年纪的初中生,而且全是实验中学的,倒是不显眼。 没有人注意到有俩压根不是学生的人混进来。 但是…… “那个人呢?” 在走廊上转了一圈,他们却没发现那家伙的人影。 中年男子的样貌很显眼,他们不至于看不见。但在进入这栋楼里后,对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会不会是到教室或者办公室里面去了?” 燕景行和季春藻两个人偷偷摸摸地从窗户往里面张望,还差点被坐在其中一个班级里的谢玉芝发现。最后,他们来到了走廊最里侧的那一间。 这里是办公室,他们刚想推开门缝往里面偷看,然后—— 门就打开了。 一个熟悉的人影端着玻璃保温杯站在门口。 是高老师。 她皱着眉头看向两人,自己班上的学生她当然不可能不认识。 学习日的时候被同班女生约出来一起逛街,结果被班主任撞见了,而他的监护人则是和班主任同一间办公室的老师…… 燕景行不免有种两眼一黑的感觉,这和周末说服叔叔让自己出去玩可是两码事;顺便一提,他还听到了身边女孩紧张兮兮咽唾沫的声音。 “你们俩在这里做什么?算了,先……” 高老师用指节顶住自己的眉心,神态又是生气,又是疲倦。 “现在这等着,我有客人要招待,待会儿有话对你们说。” 说罢,她转身又回去了。 这时,他们俩全都看见了—— 那个遭遇“灵体水蛭”袭击,理应被吃了脑子的男人,正安静地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 他似乎注意到了男孩女孩的视线,动作僵硬地将脑袋朝这边转过来,稀疏的头发一缕缕搭在额头上。浑浊无神的瞳孔镶嵌在青白色的浮肿面庞上,嘴角一点点上扬,扯起一个怪异的弧度。 第十四章 巢穴人 “你是陈安的家长,对吧?” 高老师重新回到男人对面坐下,从办公桌上的一叠文件里抽出资料。 “……” 中年男人转回脑袋,他没有说话,脸上怪异的笑容配合那张青白色的脸,僵硬得像是用一张石膏面具硬生生焊上去的。 “你是陈安的家长?” 高老师被他的视线盯得有点不舒服,下意识皱起眉头,强忍住内心的厌倦,又重复了一遍。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高老师又重复了好几遍,男人才缓缓点了点头。 无论她说什么,这家伙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什么变化,一直在怪怪地笑着,更像是根本没把她的话听进去。 在这个过程中,高老师还注意到了他的眼睛,男人瞳孔的颜色异常浑浊,瞳白是昏沉的黄色,而瞳仁处则有类似于沉淀物般的白絮……总之,不像是一双活人的眼睛; 当男人看向别人的时候,视线如盲人一般没有焦距,就像是在凝视着虚空。 高老师一边和他说话,一边暗自犯起了嘀咕,心中的古怪感越来越强烈,感觉有点毛毛的。 这人……该不会是脑子有问题吧?他家里人怎么让这么个人过来…… 高老师叹了口气,她再一次扶住额头,感觉自己的头脑正在隐隐作痛。 最近这段时间,她实在是太忙了,工作和家庭上的双重压力,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变得脾气暴躁,睡眠状况糟糕;再加上人到中年,精力和身体活力都在下滑,所以…… 所以,只是自己的神经太敏感了,才会忍不住想东想西。 只要撑过这一段时间就没事了,只要自己的生活恢复正常,一切都能重回正轨。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尽力让自己无视异样。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见了不远处的俩学生,他们正站在门边上,表情十分紧张。 季春藻,和燕景行。 这两人是住校生,却偷偷溜到镇子上来四处游荡,被自己抓了个正着,有这种反应正常。 不过,这会儿他们的眼睛却没有看向自己,而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男人—— ……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季春藻抓着自己的头发,“没了脑子之后,居然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 “不,这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常人。” 燕景行摇了摇头。 刚才他看得很清楚,不论高老师说什么,这个男人都没有做出任何适合的反应,反倒是始终是一副假笑的表情,看得人不寒而栗。 “我觉得,他身上只剩下些许本能了。”他沉声说道,“因为‘宇航员’的出现,这人的脑子被吃掉了一半,但剩下的一半仍在驱使着这具身体行动,以及做出某些基本的反应。” “有可能。” 季春藻点点头,小脸满是不安。 “但这人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真的是巧合吗?” …… 一会儿功夫后,高老师总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看对面的男人还是怪怪地笑着,完全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她心头火气又上来了。 要不是她现在确实很忙,想早点结束,她绝对要好好说说这个人。 他这样子的人能当好家长吗?只是把责任全都推给学校而已。 高老师语气生硬地说道: “看来你不关心这些,那就先这样吧,我让他过来和你聊聊。” 她站起身,但坐在对面的男人却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怎么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假笑的男人没有回答。他微微扭动着脖子,往左、往右,往左、往右,松弛的皮肤底下暴起的青筋随着他的动作起伏,简直像是有虫子在底下乱爬一样。 真是个怪人。高老师盯着他,心里头越来越不舒服,打算出去找个人把他带走。 但就在这时—— “快走!” “高老师快跑啊!” 站在门口的两个初中生不约而同地朝她大喊,语气里充满了焦虑。 “嗯?” 高老师刚一扭头,眼角余光便瞥见一道黑影猛得扑了上来。 …… 燕景行和季春藻惴惴不安地看着,却不知道该如何阻止。而事态确实如他们想象的一样,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高老师在站起身后,突然被那个奇怪的男人扑倒在地,而在年轻人们的眼中,这一幕比想象中更加惊悚可怖: 只见男子张大嘴巴,无声的眼睛向着天花板的方向凸起,一道蠕动着的斑斓光彩正从他的嘴巴里爬出来,一条,紧接着又是一条…… 被他们称作“灵体水蛭”的外星生物,从他身上的每个空腔、每个孔窍破体而出,迅速爬满了男人的全身。 “怎……怎么会……这不是‘降临”……它们一直藏在这人的身体内!” 听见旁边的季春藻害怕到几乎要昏过去的喃喃,再看到高老师被扑倒后正在拼命挣扎的样子,一条条蠕动着的水蛭从男人身上掉下来,爬到了新的受害者的身上……燕景行咬紧牙关,感受到自己的手脚都在止不住地发抖。 可是,他能就这样看着,什么都不做吗? 他目光四下逡巡了一圈,顺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座奖杯,想要冲上去砸昏那个受害者,起码要把高老师拉出来。 但就在这时—— 一条“灵体水蛭”从男人的脊背爬下来,竟直接朝着门口的方向跳跃过来。 燕景行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将奖杯朝眼前的方向挥落。 砸中了! 然而,手感却像是砸中了一团滑不溜秋的海绵。 在这一刻,燕景行瞪大了眼睛。 他看见了,看得很清楚…… 那层原本笼罩在“灵体水蛭”身上的虚幻光影慢慢消失,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那膨大的、的确与放大了十几倍的水蛭相似的样貌,这才是怪物令人作呕的真正姿态。 暗色滑腻的肌肤,没有任何器官,只有最前方的孔洞中爬出的尖锐口器在抽搐扭动,上面还沾满了血液。 “啪嗒。” 灵体水蛭摔落掉在了地上,它蜿蜒爬行,扭动着身子,最可怕的是,以它的能力,随时都有可能跳上来,径直扑到人的面庞上—— 他的攻击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而且面前的这才一条;真正遭遇袭击的高老师那边则已经变得惨不忍睹:男人控制住她的双手,一条条虫子破体而出,聚拢成一个个柔软的团体,导致正在挣扎的她现在浑身都被“灵体水蛭”爬满了。 “快,快走!” 背后传来了季春藻急切的呼喊。 燕景行扭头一看,发现少女正用力攥住自己的袖子,眼角已然溢出了晶莹的泪花。 “景行!我不想你……” 他呆了一下,咬紧牙关,回神将奖杯狠狠砸向地上的“水蛭”。 它扭动了一下身体躲开,但这个时候,他已经拽住了季春藻的手,跑出办公室。 小姑娘将门一脚踢上,两人沿着走廊跑到了外面。 * “这……这种事情……你以前遇见过吗?” 他跑得气喘吁吁,一边撑着电线杆一边问。 两人刚才只顾着逃离那个恐怖的现场,直到重回街道才停下脚步。周围熙攘热闹的人群,司空见惯的日常景象,让他们暂时恢复了理智。 “没有……” 季春藻小脸苍白,用力摇了摇头。 男人那副凄惨的姿态,简直……像是那群怪物把人的身体做成了它们自己的巢穴。 大号的“水蛭”们在他的身上爬进爬出,如同一场最可怕的深沉噩梦。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发现竟然还在发抖。 这个时候,燕景行意识到了自己心态上的问题。 虽然他目睹了超自然事件,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但却始终没能产生实感,更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认识的人会成为受害者—— 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到。 这种深沉的无力感,才是最让人觉得痛苦的吧。但这份痛苦,春藻她却已经不止一次体会过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抓住自己的手,让它停止颤抖。他记得身边的女孩同样做过这种事。 “春藻。” “……嗯?” “我们要不要再回去?” “……当、当然,我们计划好的事情还没做呢。” 季春藻抽了抽鼻子。尽管她的眼神中残留着惊悸,可女孩的想法依然坚定,未曾改变。 他们又重新回到了那栋楼房里。 办公室里的声音,早已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走廊上巡逻的老师去查看情况,却看到了男人袭击高老师的场面,立刻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 如今,这里已是一片混乱。 出了这样的意外,课也没办法上下去了。几个补习班里的学生全都从教室里走出来,好奇地四处张望,交头接耳。 整条走廊被挤得水泄不通,听说已经有人报警了。 听周围人的讨论,之后好像没有发生更可怕的事情,这让燕景行松了口气,然后他便听见了从背后传来的疑惑的声音。 “你们两个,为什么会在这里?” 从教室里走出来的谢玉芝正站在他们后面。 “呃,我们是来看看要不要上补习班的……” 燕景行反应得还算快,但季春藻显然不想拐弯抹角,满脸焦虑的她直接走过去,想要抓住她的手。 “谢玉芝,跟我一起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 “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奇怪的男人袭击了高老师,我们刚刚才从办公室里跑出来——”燕景行说。 季春藻大声补充道:“他是被‘灵体水蛭’……外星生物附身了,它们还想制造新的牺牲者!” “……你又在说这种话。” 谢玉芝叹了口气,似乎已经不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了,或许是因为习惯了吧。 “算了,我自己打听一下吧。” 她果断离开两人身边,向其他人打听消息,结果和那个叫燕景行的男生说得一样。 等谢玉芝走回来后,发现那两人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们正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老实说,谢玉芝自然是看得出来,这份担心是发自真心实意的。 然而其源头却很荒谬,所以对她来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认可和接受…… 这个时候,办公室的方向突然传来了又一阵小小的惊呼声。 高老师被人搀扶着起来,她的脸色十分阴沉,身上似乎没有受伤,可表情就像是在积蓄着什么一样。 中年女人动作粗暴地甩开了旁边人的胳膊,一边往人群里面走,一边把围在走廊上看热闹的学生往后赶。 “都回去!都回去!别挤在这里了,你们还要上课!” 学生们在这种时候自然会选择听老师的话。人群中的谢玉芝打算跟着大家一起进入教室。 但就在这时,有人再度拉住了她的手。 “不要去!” 季春藻的态度十分执拗。 “谢玉芝,请你相信我一次,不要过去!” “……理由呢?” 她慢慢拧起眉头。 “高老师现在很可能已经被缠上了!” “那又什么样?” “会发疯的!所有被缠上的人都会像精神崩溃一样发疯……之后还可能死掉,总之很危险,快跟我走!” 因为季春藻说话的声音因为太过响亮,教室里的人全都听见了,站在走廊的谢玉芝不免成为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补习班,似乎又有了骚动的趋势。 谢玉芝的态度倒是平静,她已经习惯被所有人盯着瞧了,但现在的她对春藻这种“没头没脑”的行为感到很失望,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燕景行,你是她朋友吧?就由着她的性子在公共场合乱来?” 大队长同学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不,她说得没错。” 燕景行叹了口气,他觉得要说服对方的几率很渺茫,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你需要离开这里,离开高老师身边。还有,最好能让现在教室里的其他人,全都一起出来。” “哈?” 谢玉芝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端详他,过了会儿才微微点头。 “……原来如此,我算是懂了,你们确实是一路人,所以才能说到一起。但不好意思,我就不奉陪了。” 说罢,她转身就走。 然而,季春藻仍然没有要松开手的意思。 她有点生气地低喝道: “放开!” 季春藻还是没有动。谢玉芝更加生气了,开始瞪视着她。 小姑娘紧紧地抿起嘴唇,一副“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可能放开”的固执模样。 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燕景行在旁边看着,忧心忡忡。他这个男生要是加入进去帮忙的话,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加不受控制。 但春藻她说得是对的,高老师遭遇袭击,很有可能已经同样被“水蛭”缠上了…… 三人僵持的场面,很快引起了其他同学的注意。有好几个人都将脸贴到窗户边上,兴致勃勃地围观。 交头接耳的细碎响动,自始至终都没有停下来过。 然后—— 教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惊人的怒吼。 “你们够了!都够了!” 高老师用尽全力拍打着桌面和黑板,恶狠狠地瞪着每一个学生的脸。 伴随着“咚咚咚!”的响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球像凶猛的动物般不自然地转动着,令人不寒而栗。 教室里的中学生们全都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到了,一个个噤若寒蝉。 然后,高老师以一个古怪的姿势,跳上了讲桌。 “够了!真是烦够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肯听话!” 嘶哑地低吼着,她猛得拿起坐在前排一个学生桌上的铅笔,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朝着这位学生的眼球上插去。 “啊——!” 那个倒霉的学生发出尖锐的惨叫,用手捂住眼眶,鲜血止不住地从指缝中流淌出来,随后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教室在霎那间的安静后,顿时爆发出惊恐的浪潮。 “够了!我真的忍够了!”学生们此起彼伏的尖叫中,夹杂着女老师狂怒的喊声。 第十五章 UFO与神秘失踪 谢玉芝被人抓着手,但视线仍然在关注教室,所以第一时间看到了高老师发疯的场景。 当看到她跳上讲台,拿铅笔捅穿学生眼珠的那一刻,女孩的瞳孔激烈震动。 等……等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教室里的学生们全都惊恐地大喊起来,一个人抓着书包拔腿就往门口跑,而他的动作立刻引爆了现场,所有人都在学着他的样子争先恐后地逃出教室。 而高老师同样没闲着,四肢支撑着地面,蹲伏在讲台上的她像只蛤蟆般高高跃起,将一个学生扑倒在地,顺势还绊倒了好几个来不及离开桌子的倒霉蛋。 高老师大张着嘴巴,直接朝被她压在底下的学生肩膀上大口咬去。 “噗嗤!” 她用力甩动腮帮子,生生将一块血淋淋的肉从对方的身上撕咬下来,无论动作还是神态,都活生生像是一头正在捕猎的野兽。 “啊啊啊——” 教室里再一次响起惨烈的嚎叫,惊恐的呼喊像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拍打在门窗上,整扇玻璃窗户都在激烈的颤抖。 不过是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又如何能忍受这般疯狂恐怖的场面?学生们个个被吓得心胆俱丧,记载册门口只想着要逃出去。 本来好好的补习学校,一下子变成了疯人院。 谢玉芝面色苍白,不自觉往后倒退了两步,但她并没有选择转身逃跑,反而强迫自己止住脚步。 尽管亲眼目睹超乎想象的惨烈场景,她脑中第一时间浮现的念头依然不是逃避,而是如何解决问题。 她看了眼正抓着自己手的季春藻和她的朋友。 他们刚才好像是说了“高老师会发疯”吧……偶然?还是猜中的? “春藻,你有办法吗?” “办、办法?”小姑娘的声音已经被吓到变形了,尖着嗓子大喊道,“你在说什么啊?!哪有什么办法,快和我们一起逃——” “不,我不打算逃。” 谢玉芝摇了摇头,同时她用力甩手,这次趁季春藻处于懵逼的状态时,终于挣脱了难缠又执拗的她。 这两人的表现和在场的其他人没有区别,一脸又惊又怕的样子,看来是不能指望了。 “于老师,于老师在吗!” 谢玉芝在嘈杂沸腾的人群中高喊,随后便看见了混在学生们的队伍当中,偷偷摸摸打算溜走的男老师的身影。 看他的脸色,和身边的初中生们一样已经被吓到魂不守舍了,显然不能指望他能应付眼前的局面。 真是的,大人也这么不靠谱。 ……刚才已经报过警了,警察们应该马上就来了。 谢玉芝看着教室里那个身影正在疯狂袭击着每一个她见到的人,认真地思考着她需要多少时间会从那里面出来。 这时,她听见背后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谢玉芝扭头一看,她家的司机正逆着人群挤入走廊,焦急地朝她大喊。 “小姐,发生什么事了?你快出来!” “哦,刘叔叔,你来了啊。”女孩朝他招了招手,“快过来,帮我一把。” …… “怎么样,你能对付吗?” 谢玉芝指着教室里发疯的女人,低声问道。 她已经观察了有几分钟时间,高老师突然爆发的一系列表现虽然吓人,但在整个过程中并没有展现出超出常人的运动能力。 要是个青壮年男性,危险性可能会更高;但高老师是人到中年的瘦弱女性,身材并不高大,假如在她发疯之后,教室里的大家能选择联合起来反抗的话,很容易就能制服她。 当然,这种想法属于马后炮。“恐慌”本就是最容易在群体中传染的情绪,事态沦落到这个局面不能怪谁。 可总需要人要站出来,解决问题。 司机刘铁一开始同样有被教室里疯癫的女人惊到了,表情凝重;但经过谢玉芝的解释,观察片刻后,他拧起的眉头很快松开来。 “嗯,小姐说得对,她是个普通人。看她的动作,也不像有学过什么正经搏击技巧,就是单纯的脑子不正常。” 这时,教室里的学生们已经都跑光了,只留下几个受了伤的,正躺在地上打滚哀嚎;张开牙齿满嘴是血、表情凶恶的高老师在室内转了两圈,视线很快落到了窗户外头。 她的脸上露出狞笑,打算出门。 “我试试看,能不能制服她。” 刘铁活动了一下脖子和手腕,眼睛紧盯着教室里的疯子,像上擂台的拳击手那样原地跳了两下,沉声说道。 “小姐你先离开这里,躲远点。” “好。” 谢玉芝点点头,往后方走去。 她发现走廊上只剩下季春藻和燕景行没离开了,于是走到他们身边站住。 “那位叔叔……” 男孩望向教室门的方向,欲言又止。 “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谢玉芝回答道。 刘铁除去是她父亲的司机以外,还兼任保镖的职务。据她所知,他是退役军人,还当过城里拳馆的散打教练,在圈子里颇有名气,同时应付几个成年男性都不成问题。 事情的发展正如她预料的那样,高老师虽然疯癫,但她手上没有武器,力气也不算大,所以很快就被刘铁一记扫腿踢倒在地,制住了手脚。 “别动!” 刘铁压着她的身子,低吼道。 “唔……唔啊啊啊啊!” 高老师没有停止反抗,她剧烈扭动着四肢和身体,似乎完全不在乎在这种情况下挣扎会造成的关节的损伤与疼痛。 刘铁以前还没遇到过这种被关节技制服后还能用力的家伙,这个女人的疯劲出乎了他的意料,躲闪不及,他的脸上被高老师的指甲划开了口子。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不再手下留情,压上自己的体重后,很快把高老师的胳膊卸下来,让她彻底失去抵抗能力。 “搞定了?” 谢玉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幸不辱命。” 刘铁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半开玩笑地说。这时,大家都听见门外传来警车的鸣笛声。 发疯伤害学生的高老师被控制住,而之前袭击高老师的那个男人则被关在了办公室里。 这样看起来,一切似乎尘埃落定了。 * 三个初中生站在门口,看着补习学校门口停着两辆警车,一群人正围在旁边叽叽喳喳。除去学校里的工作人员、心有余悸的学生们和他们赶来的家长以外,还有好些过来凑热闹的路人。 一时间,这栋三层小楼门前人声鼎沸。燕景行他们挑了个远离人群的角落,年轻人们看看彼此,气氛显得沉默。 “……玉芝,你已经看到了吧?” 季春藻的语气艰涩,听得出女孩现在的情绪很低落。尽管如此,她还是想坚持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就是被外星生物袭击的下场,人会被吃掉脑子,变成疯子。” “‘被外星生物吃掉脑子’……?” 谢玉芝用手撑着下巴,她轻轻摇头。 “不,是因为精神崩溃。这是我的错,其实我早就已经察觉到某些迹象,却一直没有付诸行动。” “嗯?” 燕景行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高老师她最近家里……出了点问题,要和自己的丈夫离婚了,还要打官司决定孩子的归属;不巧的是,她父母的身体也在这时候出了问题,有一方正在住院,总之是急需用钱的时候,所以才急着开了补习学校。” 女孩垂下眼眸,遗憾地叹着气。 “在这件事上,我主动帮了忙。我想,只要来补习学校的人多点,就能为高老师缓解经济上的压力。不过我没想到的是,过于繁忙和沉重的工作,对于高老师已经岌岌可危的精神状况来说同样是很大的压力。她最终在这份压力面前崩溃了,所以才会突然发疯……” 原来还有这种事。 燕景行和季春藻面面相觑。 这是他们所不知道的事情的“另一面”。 “但高老师那种情况,真的是因为……” “你有证据吗?” 谢玉芝打断了她的话。 季春藻愣住了。 她当然没有证据;或者说,高老师作为灵体水蛭受害者,本身就是她想提供给对方的“证据”,只是没想到会被谢玉芝提前用常理解释。 燕景行暗自摇头。 看来,大队长同学还是只愿意相信“眼见为实”的东西。 这也难怪,如果不是像自己一样真的亲眼目睹超自然现象的发生,用间接证据之类其实很难说服人。 “算了,已经够了。” 谢玉芝似乎已经累了。 “季春藻,有些事情你可能理解错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执著于要说服我去相信你那一套……异想天开的东西,现在已经有人能陪你了,这还不够吗?” 说话的同时,她的视线掠过燕景行。 “我……” “是因为我以前帮过你,你觉得我能成为你的朋友?” 没有等待回答,谢玉芝继续说道,她的语气很快,态度也很坚决,似乎是想要在这一刻做个了断。 “我帮你,只是因为觉得你很可怜,仅此而已。” “……” 季春藻的脸色微微发白,嘴上却还很逞强。 “我,我有什么可怜的?” “被同学当做怪人疏远,背后被人当做傻瓜嘲笑……这些还不够?” “别人的想法根本影响不了我!”她大声说道。 燕景行沉默地旁观着。 他知道,季春藻说得不算完全是实话。她当然不可能不在意别人的眼神,她会因为自己总是孤单一人而寂寞、也会因为不被人理解而苦恼; 但另一方面,小姑娘也不算是说谎。在她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有着坚定不动摇的信念、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这点是他最近才意识到的。 “的确。” 意外的是,谢玉芝点点头,居然在同意她的说法。 “如果你真的很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想和别人交朋友,早该收起那套做派了。我听你的小学同学说过,你从两三年级开始,就不停把‘外星人’挂在嘴边了。” “对、对啊,我要交朋友,肯定是能真正认同我想法的人,我才不会伪装自己……” “——所以,我说的可怜不单单指这个。” 谢玉芝偏过头去,不再去看季春藻的脸。 这一刻,她正在为要不要说出接下来的话而感到犹豫;但谢玉芝是个追求正确,对己对人都很认真的孩子,她觉得有些话不得不说,就像有些问题总得面对。 “我看到过你的档案,了解过你家里以前发生的一些事情,又特地去翻了快十年前的报纸,然后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执著于‘外星人’的存在。” 她的话头顿了顿,才继续说道: “你的父母在某次上山游玩的过程中失踪了。你们本来是一家人驱车上山春游,可一天之后,人们只在山下的高速公路边上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你。当时你还是个七岁的小孩子,事后因为受到的精神创伤太大,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 季春藻单薄纤弱的身子,忽的摇晃了一下。 听到了出人意料事实的燕景行,惊讶到说不出话 “根据后来的搜索结果,你的父母很可能是和车一起坠进山里的深谷遇难了。只有你不知为何没有在车上,因此逃过一劫,之后还很侥幸地从山上下来。” “在这起意外悲剧发生的一年后,回到学校的你开始寻找所谓的‘外星人’,而且不管见谁都这么说。我为此查阅过相关资料,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心理代偿’现象,其实有许多童年遭遇不幸的小孩都会有类似的情况,他们会把注意力集中在别的地方,比如玩偶或者宠物,以此努力让自己忘记真相,避免心中的伤口发作……” “不是的!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是真的被UFO抓走了!我亲眼看见的,所以才一定要找到外星人——”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缄默不言的季春藻终于忍不住了。她站在原地握紧拳头,浑身都在颤抖,语气异常激烈地朝着谢玉芝大喊。 “——你正是因为不愿意正视自己的父母已经死亡的事实,所以才会想出这样的借口。” 然而,谢玉芝的话语却完全没有受到她的情绪影响。女孩的语气和态度,就像一个对待任性小孩的大人,不止有着超乎她年龄的成熟、冷静,还很残酷。 第十六章 执著的理由 有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燕景行感到行立难安,他能听见身边女孩正在颤抖着的喘息声,他想象得到她心中情绪正激荡起伏,然而即便他想要劝慰,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 他早就意识到,春藻家里的情况可能会很复杂,免不了产生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之前是觉得交浅言深,不好深入询问;现在两人的关系已经亲近了,但他想要的真相却来得过于突然、又过于的……沉重。 光是身为旁观者,用听的都觉得沉重到呼吸困难,难以想象当事人的心情。 燕景行瞪着谢玉芝平静的脸,认为这姑娘真是“不同寻常”。 “我要走了。” 过了一会儿,她说。 直到那位司机提醒谢玉芝要离开这里,他才从一言不发的窘境中被释放出来,看向季春藻。 “春藻,你没事吧?” 长发女孩吸了吸鼻子,她眼眶周围像兔子那样红通通的,小声回应他: “我,我没事……我们先走吧。” 她揉了揉眼睛,又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双颊,努力表现出精神抖擞的样子。 “景行,看来今天是不可能说服她了,下次再想其它办法吧。” 你居然还不肯放弃啊。 燕景行叹了口气,只好点头。 …… 万里无云,天光烂漫。天气不会因为人的心情而有所改变,依旧是那么美好,盛烈的阳光晒得人肌肤滚烫。 回家的路上,季春藻说要上个洗手间,他便站在商场门口等她。 这时,一辆黑色私家车从马路上缓缓经过。正好是红灯,车就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燕景行正觉得有点奇怪呢,副驾驶座上的窗户摇了下来,探出一张少女的脸。 大队长同学定定地看着他,随后开口说道: “燕景行,我不知道你是像我一样可怜她、还是真的相信她那些疯话,但有的事情都是要注意的:她是个很容易脑袋发热的人,你需要在旁边看着,别让她干出会影响到周围的傻事。” 谢玉芝说得很认真,大概是当室友得来的经验。她虽然不相信春藻的话,却出于某种责任感,在一段时间内担任着季春藻身边“照顾者”的角色。 现在,她当着季春藻的面说出那些话,显然是有着以后只当陌路人的打算——起码从谢玉芝的角度是如此,所以才会忍不住找到自己倾诉。 她当然是出于好意,但燕景行听着听着,却情不自禁蹙起眉头,心情不爽。 “谢玉芝,你可能觉得自己很懂,什么都了解,但我和你不一样。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春藻她才是对的’——我相信她。” 燕景行的语气坚定。 “所以,你可以不用说下去了。” 谢玉芝眨了眨眼,似乎感到很吃惊。 她用一种好像第一次认识他的目光打量着车窗前的男生,过了会儿,大队长同学移开视线,轻抚着落在肩膀上的柔顺发梢,神态有点不自然。 “你在为她生气,这不是很好吗……你才是她的朋友。春藻她并不需要我。” 明明是很短暂的对话,在这一刻却变得漫长。一分钟后,红灯转为绿灯,汽车重新开始行驶。 他听见谢玉芝小声对自己说了声再见。 “再见!” 燕景行朝着远去的黑色轿车摇了摇手,一转身就看见季春藻正站在自己身后,一脸古怪地看着自己。 “刚刚那人谢玉芝?你和她偷偷聊什么呢?” “没什么,她和我说要好好看着你,不要乱来,整天去找外星人什么的太蠢了……” 燕景行的话才刚说到一半,就看到季春藻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他连忙解释道: “我当然是一口回绝了。放心,我肯定站在你这边!” 季春藻脚步摇摇晃晃地靠近他,然后就这样倒在了他的怀里。 “呜呜……” 她紧紧攥着着男生的领口,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发出了小小的、微弱的啜泣声。 燕景行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他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抬起手,抓住了女孩纤瘦的肩膀。 如同要给予她支撑的力量那般,他将季春藻柔弱的身躯拥在怀中。 感觉,就像是抱住了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他想。 …… 轿车内,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大家闺秀般文静的女生。 她的年纪尚小,样貌已出落得让人惊艳;气质端庄,一看便知受过良好的礼仪教育,哪怕是在自家车上,都不会松懈自己的仪态。 青春期是人一生中人格成熟和形成自我的时期,初中生可谓最叛逆的群体,可这种不听话的迹象,却在名为谢玉芝的少女身上看不到分毫; 正相反,她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已经理解了自己想要做什么、未来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并且从那以后开始,就一直在用最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 这时,谢玉芝突然将副驾驶座上的镜子拉下来,盯着自己的脸。 女孩的皮肤是冷白色的,站在人群里能把周围所有人的肤色都衬黄;霜雪般的美貌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转开视线,不愿正面多瞧,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觉得自惭形愧…… 除了她自己。 她直勾勾地看着镜子中的女孩,在那双黝黑明亮的瞳孔中,捕捉到了迷茫的情绪。 谢玉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像是要将阴沉的心情通过肺腑排遣。 “刘叔叔,你在制服高老师后,从她身上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奇怪的东西?” 刘铁的脑袋微微一侧,疑惑地问道: “小姐是指什么?” “比如说,”谢玉芝的语有点犹豫,看来她自己也没拿准是不是要真的说出来,“‘水蛭’之类的……” “水蛭?” “我的意思是,有没有类似于被生物袭击的痕迹?” “哦,是说被毒蛇什么的咬了吗?”刘铁摇了摇头,“我没有看到她身上有类似的伤口。” “是吗。” 谢玉芝将镜子重新抬回去。 “小姐注意到什么了吗?” “……不,什么都没有。” …… 燕景行抱着季春藻,感受着怀中女孩纤瘦的脊背,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是第一次和同龄女孩肢体相亲,最开始的时候难免会觉得羞涩和紧张,但这样尴尬的情绪很快在少女的啜泣声中消失了。 胸口上传来实实在在的重量,流淌的泪水沾湿了衣襟,将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骤然涌现的浮躁念头一起洗净,只剩下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 女孩长长的头发,就像海浪般在阳光下静谧流淌;柔软的躯体近在咫尺,贴着她脊背的手掌处传来的体温微微发烫,发丝间散发着沁入心脾的香味,将他轻轻包围。 在这个过程中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也听见了春藻的心跳声,这种声音从未如此清晰过; 伴随着时间流逝,两个人的心跳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一股令人安心的氛围在相拥的年轻人们之间酝酿。怀中的女孩同样平静下来。 在那之后,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面带红晕地离开他的怀抱。 季春藻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看他,眼角还有晶莹的泪花。 “……谢、谢谢你。” 燕景行故意皱起眉说: “你总算肯放开我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真担心你会擤我身上。” “我才不会!” 季春藻大声反驳,随后破涕为笑。 “我昨天做了个梦。” 燕景行拉着女孩柔软的手掌,两人一起在花坛边上肩并肩坐下。 他认真地提起了昨天晚上的那场梦,以及清晨的记录和分析。 这是他想要分享的内容。 如果换作别人,听他如此严肃地对待一场荒诞的梦,只会觉得可笑吧。 但季春藻一定是例外,因为现在的自己就是曾经的她。 “春藻,你相信我吗?虽然只是一种直觉,但我觉得,那有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反应了未来。” 长发女孩凝视着他的侧颊。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丧气。谢玉芝那人看着顽固,可她迟早会明白的,因为就和看见了你一样,我同样在梦里看见了她。” “原来是这样……”小姑娘握紧拳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我没有做错,也没有想错。” 就和燕景行预料的那样,季春藻毫不犹豫地将他说的话全盘接纳,并且因此振作起来。 “哼哼,虽然玉芝已经是一副‘我不想和你扯上关系’的样子了,可我没有放弃!” 她装模作样地向面前的空气挥了几下拳头。 “我一定会让她看到真相的。” “……你打算怎么做?” “我当然有办法。你忘记我的能力了?” “你是说‘呼唤外星人’吗?” 燕景行想了想,说道。 “先不说你现在能不能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就算你能发动能力,把外星人呼唤来了,就一定能说服谢玉芝吗?以‘灵体水蛭’的状况来看,她恐怕不会认可类似的间接证据。” 只要没有亲眼看见,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相信超出他们理解的事情,这就是囿于常见的人们。 “而且……这种事情还很危险。” 他的语气颇为沉重。 今天发生在补习学校的恐怖事件,无疑会让所有亲身经历者心有余悸。 这件事可还没有结束呢,虽然警察来了,把高老师和第一个受害者都带走了,但他们大概率没办法解决根源问题,因为普通人压根看不见。 灵体水蛭……那种异星生物,本来以为只要躲开就行了,没想到它们居然能寄宿在人体内控制其行动,甚至以此为媒介传染给其他人,这是连季春藻都不知道的事情。 另外,女孩上次见面的时候就说过,她之所以会对“呼唤”这件事本身存在心理障碍,有可能就是因为上一次使用了这个能力后,发生了很不寻常的事情—— 联想到谢玉芝提到的她童年时的遭遇、以及她本人坚持认为自己的父母是被UFO带走,以上种种,都让燕景行的心头被覆盖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景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季春藻瞥了他一眼。 “关于爸爸妈妈失踪的那件事,玉芝说得基本上就是我认知中的全部,因为在那之后我失忆了。” “失忆?对了,你是提起过,自己对小学以前的记忆很模糊。” “嗯,我想应该就是那件事带来的后遗症吧。我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身在一片森林中,看到夜晚的天上泛起了奇怪的光芒,然后汽车被吸上天空的一幕……很模糊,但我确定自己看到了。” 女孩一边回忆一边说话,口吻宛如梦呓。 “所以我才觉得,他们是不是被外星人带走了。” “……会不会和你的能力有关?” 燕景行沉默片刻,最终还是问出来了。 他知道,这种可能性自己能想到,身为当事人的她也一定有想过,甚至很可能是无数次反复地纠结过。 当季春藻意识到这样一种可能性——自己的“超能力”才是父母失踪的理由时,她究竟背负上了多么沉重的心理压力呢? “可能?我并不确定。” 季春藻又抬起脸偷偷看他的表情,之后低下头,用一派轻松的口吻回答道。 “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已经下定决心,不想再停滞不前了。” 燕景行还能说什么呢?这是由承受压力最大的本人做出的决定,他人没有置喙的余地。 “回到你刚刚说得那个问题,该怎么让人相信外星人的存在呢。其实很简单,我觉得问题在于水蛭还是太小了。” “……小?” “我有这种感觉,假如被我呼唤来的‘外星生物’规模足够庞大,即便是普通人都能看见。” “……” 比灵体水蛭还要大? 那玩意儿已经是普通昆虫的十几倍大小了吧?要是长得再大点……燕景行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时,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白色巨人的身影。 “你相信我吗?” 她小声问道,将这个反复提及的问题又抛了回来。 “当然。” 燕景行点头,轻轻接住。 尽管他的心中还是有所迟疑,但在昨晚那场梦中,宇航员让他看见了谢玉芝未来所在的地方。 既然如此,一切都会顺利吧……? “好,我会放手去做的!” 季春藻对他露出微笑。这一次,少女的笑容中已看不到半点犹疑和不安。 第十七章 离家出走 “——季春藻离家出走了。” 燕景行得知这个消息是在三天后,得知消息的他感到胸口开始发闷。 但是,女孩确实有两天没来上课了。她似乎根本没来学校,也没在宿舍。 那天,当季春藻在向他表示“自己要放手去做!”之后,两人就分别了。 她没有具体说自己要怎么做。哪怕燕景行开口询问,她也只是回答说:“放心交给我吧,你只要耐心等着就行!”,态度神秘兮兮的。 燕景行知道这件事的起因还是凑巧。他今天早上本来是去办公室里找叔叔的,却在门口看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家长的身影。 头发灰白,身材干瘦,身上挎着包的中年妇女。 这不是春藻家的舅妈吗?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在办公室门前站住了脚,偷偷往里面瞧。 “请问你是……?” 她对着迎上前来的老师问道。 “我是季春藻的家长,她来学校了吗?” “季春藻?” 那个老师转头去看自己的同事们。 “我知道她,她是哪个班的?” “二年一班的。”有人说,“但班主任高老师这两天不在……” 学校还没正式公开消息,有的老师都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小道消息早就已经在年级中传开了,毕竟在补习学校上课的人几乎都是实验中学的,班上就有好几个当事人。 燕景行第二天来学校的时候,能感到晨间教室的氛围与往日有所不同,有种浮躁和不安的氛围。 他听到周围的同学们全都在讨论昨天晚上的那起意外,大家都说高老师突然发疯了,伤到了好几个学生,现在已经被抓起来,关到精神病院里面去了。 “对,真不凑巧,高老师不在。其他任课老师呢,有没有看到她的?” 教一班的几个老师互相交流了几句,很快得出了结论。 “我在课堂上没见到她。” “问过和她一个宿舍的学生了,季春藻她这两天是没来学校。” “她是不是呆在家里,生病了?” “不,她这几天也不在家。”春藻舅妈回答道,“所以我才来学校找她。” 办公室里议论纷纷,老师们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她不在学校也不在家,难道是离家出走了?” 站在办公室外的燕景行听到了老师们的交谈,他转了下身,后背贴着墙壁,心脏怦怦直跳。 春藻她……离家出走? 他下意识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后悔。 明明已经知道危险性的存在,但他却因为那个梦——假如不同的契机汇聚在一起,事情就会发生惊天动地的改变——出于这样自私的想法,才没有阻止季春藻。 “你有没有报警?” “报警?”春藻舅妈立马摇头,“不,她会回来的。我就是来问问,你们都别放在心上。” 老师们面面相觑,看着中年妇女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 她一出门,就看到了燕景行,立马瞪大了眼睛。 那天在商场门口发生的事情,显然给对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你……” “春藻她不见了?去哪里了?” “她不是经常和你混一起吗,我倒是想问你了。” 春藻舅妈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我猜是去海边了吧。她经常偷偷溜出去,游了一整天后再湿漉漉地回来,我也管不着她。” “就算这样,她会不回家吗?” “谁知道,以前是没有。”女人丢下一句话,匆匆离开了。 “我会去找她的!” 燕景行在她背后大喊了一声,但对方并没有理睬。 …… “你在这里做什么?” 燕景行在走廊上,迎面撞见了又一个熟人。 “刚刚那人,是春藻的舅妈吧。” 大队长同学抱着一大叠作业本,快把她的脑袋埋住。她探出脑袋,正朝着那女人的背影方向张望。 “是不是春藻又做了什么事,被老师叫家长了?” 我还以为你和春藻断了关系呢。 就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的,谢玉芝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俩好歹是室友,这两天没见到她,还以为又和你一起去找外星人了。但看你刚才的表情,该不会不知道她没来学校的理由吧?” 谢玉芝用一种“你现在是什么心情?”的探询眼神端详他。 燕景行叹了口气,说了一句“我来帮你吧”,将她手中高高堆起的作业本拿走一半,两人又往办公室的方向走。 “我是不知道,所以才想找到她。等放学了……不,算了,我今天直接和老师请假吧。” 谢玉芝看了一眼他的侧脸。 “春藻她不会有事的。” “嗯?为什么?” 燕景行很奇怪地反问。 “直觉吧。在我看来,她是个特别的人。我没有好心到会随便帮人,就像所有人只要看到我,就会觉得我未来一定会有成就;我一见到她也有相同的感觉。” “……” 老实说,燕景行没听明白她在讲啥,是在夸奖自己吗?看她平静的表情大概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你那天的意思,不是不准备和春藻继续当朋友吗?怎么感觉你对她的评价还挺高的。” “这两者不矛盾。不管她未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整天把‘外星人’的事情放在嘴边,还是让我觉得难以忍受。” 谢玉芝将作业本在没人的办公桌上放下,拢了拢耳畔垂落的头发。 “总之,我觉得假如季春藻这个人有一天选择离开人们的视线,一定是因为对所有人都失望了。但是现在,她不是遇到你了吗?所以放心吧,她心里有数的。” 燕景行倒不觉得她一定会出事。实际上,他真正不满意的地方在于—— “问题是,我把她当朋友,却一句话都不说就一个人擅作主张。难道不知道别人会担心吗?” 谢玉芝眨了眨眼,又说道: “或许是她感到了危险,所以才不想把你卷进来。” “危险吗……这我也知道啊。” 燕景行托着下巴,努力试图让自己站在春藻的立场上思考问题。 因为童年那场记忆模糊不清的遭遇,成为了季春藻使用召唤能力时最大的心理障碍。 但她说了不想停滞不前,这过程中肯定受到了他出现的影响——总之,她终于鼓起勇气要主动面对了。 所以才要一个人去面对?可这…… 是不是太勇了点啊? “唉,不行,我还是放不下心。我要去找她。” 燕景行再一次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和你一起。” 但他没想到的是身边谢玉芝的反应。 “……啊?” 他一脸古怪地打量着她。 这个人,嘴上说着不想和春藻扯上关系,实际上根本没放下嘛。 “有这个必要吗?” “这是我的决定,不是在和你商量。”少女蹙起眉头,“我现在就会叫车过来送,顺路的话可以一起走,但你要不愿意,我们也可以分开,各找各的。” “……希望你能稍我一程,谢谢了。” 燕景行老老实实地拜托道。 “很好。”谢玉芝表示满意地点点头,“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我听春藻舅妈说,她经常独自一人去海边玩。” “原来如此,海边……但这个目标范围太大了吧?” “我可能知道她去了哪里。” 燕景行低声说。 大海边上,辽阔而自由,寥寥一人,不会影响到周围。 如果季春藻要寻找一个地方来做她想要做的事情,确实是最合适的。 问题就像面前的女孩说得那样,只知道“白月镇附近、海边”两个关键词,范围还是太大了,靠他们俩根本不可能找到。 但是,假如……假如季春藻想要被他找到的话,答案也许是唯一的—— “那我们现在就走。” 谢玉芝拍了拍手,没有多问缘由,表现得异常果断。 十五分钟后,背上书包的两个初中生已经离开了校门。 * “应该就是那个方向。沿着公路往前,能看到一个休息站吗?就在那儿附近。” 黑色轿车平稳行驶在城郊公路上。 坐在后排的燕景行将脸紧贴着窗户,望着车窗外的风景朝后飞速掠过,依稀辨认着似曾相识的路口和指示牌,向司机说明地点和方向。 谢玉芝没有坐在副驾驶座上,而是坐在他旁边,抱着书包闭目养神。 他偶尔会忍不住转头去看她。 少女双眸紧闭,正襟危坐,浓密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般微微颤抖,在雪白的面庞上投落眼睑处的阴影。 谢玉芝的呼吸悠长平稳,燕景行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一动不动的她,看上去就像一尊用玉石雕刻成的塑像。 “是那个地方?” 司机向他确认。 “对。” 燕景行做了一次深呼吸。 季春藻在他们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对这个答案并不确定。 但他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就在这里停下吧。” 谢玉芝缓缓睁开眼睛。 “我和他下去走走,你就不用跟来了。” “可是,小姐……” 司机犹豫着开口。燕景行自然注意到,这次来的不是上回那个制服高老师的人,看样子谢玉芝家里养着不止一个司机。 “二十分钟,给我们二十分钟就行。” 谢玉芝将书包放在一边,从副驾驶的一侧推门跳下了车,动作十分利落。 …… 今天的天色比往日阴沉,远处海天交接的地方,灰色的云团正在聚拢,蔚蓝的天穹被阴霾遮挡,像是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征兆。 滚滚而来的海水拍打在礁岩上,如同海中巨兽吐出的濡湿舌头;呼啸呜咽的风声中,浪头一个比一个高,撞在公路底下的基岩上,飞溅起一蓬蓬的水花。 “天气不是很好。要下雨了吗?” 他用手搭着帐篷,眺望远方,心中不免浮起些许担忧。 “我们尽快找到她,尽早离开。” 大队长同学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冷静得就像从来不会受到外界的影响。 两人沿着海岸边的护栏往前走,燕景行默默回忆着那天的场景,确定目前所在的方位。 是这里吗? 已经和休息站有段距离了,还没到? 不,上次好像是跑的…… 又或者说,是自己猜错了?这种可能性反而比较大。 他心中惴惴不安,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 “万一春藻不在这……” “你是说你不确定?我们可能白跑一趟?” “我一开始就说了是‘可能’。” “那真是太糟糕了。”谢玉芝叹了口气,“浪费我的时间是重罪。作为惩罚,我会让司机把你丢在这里,让你一个人想办法回去。” “……” 燕景行震惊地大张着嘴巴,然后就看到她微微蹙起纤眉。 “我开玩笑的。” “不要吓人好不好,我觉得一般人真看不出你是不是在说笑。” 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我只是希望你放松一点。” 谢玉芝的神情中一点“笑“的成分都没有。她很快换了个话题。 “她应该不是无缘无故离家出走的吧?就算找到了,你有想好要怎么说服她了吗?” 燕景行没有回答。 大队长同学不知道那个理由,他却很清楚。 他能说服春藻改变主意吗?倒不如说,真的有人能阻止下定决心的她吗? 而且,明明他之前也是赞同的,在季春藻看来,说不定还是自己突然返回显得莫名其妙吧。 “要是这里找不到她,你还有别的想法吗?” “嗯……也许附近的森林里?你知道她父母失踪是在哪座山吗?” “你和我的想法一样。不过要组织人员搜山的话,就是另一种情形了,视情况要先报警。” “你愿意为了她这么大张旗鼓啊……” 虽然知道身边的女孩不喜欢这个话题,但燕景行还是忍不住感慨,看来季春藻当时说“大队长同学就像妈妈一样照顾她”真不是随口一说。 “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底。我不喜欢半途而废,仅此而已。” 谢玉芝凝望着远方在灰暗的天空下波涛起伏的大海,低声回答。 …… 数分钟后,燕景行看到了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隔了那么远的距离,站在礁岩上的她就像一个小小的黑点。但他还是第一眼认出了她,忍不住开口大喊: “春藻——!” 他有些激动,立刻朝那个方向挥手。 少女转过身来。 她身上的每一寸衣料都在迎面吹来的狂风中舞动,漆黑的长发向后舒展,像是天上落下来的乌云。 然后,他听见了笑声。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清澈的笑声淹没在了背景音里的风声与海潮声中,燕景行听到若有若无的笑,反而被吓得一激灵。 这……是在笑什么?怎么怪怪的? “——我成功了!” 季春藻将双手放在嘴边,拼尽全力地朝远处的两人大喊,用力到躬下了身。 “我……成功了!” 第十八章 亲眼见证 望着礁岩上那个轻飘飘的,好像要被风卷走飞上天空的纤瘦身影,燕景行的心思一时恍惚。 他还记得,在即将抵达白月镇的公路上,坐在车里昏昏欲睡的时候听见了优美飘渺的歌声;清醒过来后,他立刻将脑袋探出窗户,看见唱歌的人正安静地坐在相似的礁岩上,就像是浮上海面休憩的美人鱼。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季春藻。 他在这座海边小镇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自那以后,其实才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期间度过的经历对他来说是丰富多彩的,像是要将无聊苍白的过去一起涂抹和覆盖。 他当然知道,春藻不是什么如梦似幻的美人鱼,她是真实可亲的女孩子,会有自己的小脾气、会和朋友闹别扭的同龄女生…… 即便如此,和她初遇时的印象是如此鲜明,牢牢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在这一刻被相似的景象再度唤醒。 “你在发什么呆?” 身边的少女注意到他在走神,忍不住蹙起眉头。 “……没什么。” 燕景行回过神来,连忙笑着指向那个位置。 “你看见了吗?春藻就在那里,她正在对我们喊话呢。” “嗯,看来没做什么傻事,只是出来散心了。”谢玉芝站住脚步,不再往前,“你去把她拉回来吧。” “……怎么,你不走?” “我就算了,她应该更想见到你。之后我可以把你们俩送回学校,这就行了吧。” 大队长同学将双手抱在胸前,看起来有点不耐烦。 燕景行想了想,觉得她大概是会错意了。 “和我一起去吧,谢玉芝。”他笑着劝说道,“我猜春藻她一定还有话要对你说。” 谢玉芝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偏过头去,小声叹着气。 “唉,真没办法。‘做事做到底’……” 她就像在劝说自己一样轻轻嘀咕,随后放下手,跟在男生后面,朝着海岸边的礁岩走去。 …… 脚下的土地逐渐变得柔软,仿佛经过海浪日以继夜的浸泡,野草变得稀疏,泥土的颜色呈现出深黑色泽。 他们沿着护栏往前,只要迈出去就是悬崖峭壁,下面是漂浮着白色泡沫的浑浊海浪和险峻锋利的岩石。 坐在礁岩上的季春藻看到已经靠近的他们,脸上绽放出大大的、愉快的笑容。 她从石头顶爬下来,中途双手却突然一软,整个人跌倒下来。 底下的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幸好他们这时候走到离得很近的地方,燕景行赶紧冲上前,将小姑娘接在怀里。 虽然石头不高,但要真摔下来,也难免受伤。要是脸蛋被小石子划开就不好了。 抱着季春藻软绵绵的身体,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忍不住大声抱怨道: “你也太不小心了!就不能看看底下情况吗?要是我不在怎么办?” “嘿嘿嘿,没看到你我就不会迫不及待下来了……” 季春藻的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子,脸庞凑得很近,湿润发亮的发丝落在他的脖子上,微微拂动过肌肤的瞬间,也拨动了心弦。 她傻乎乎地笑了,在他耳畔有气无力地说道: “不好意思,力气不小心用光了……现在手有点软……” “你、你没事吧?” 小姑娘开口说话的时候,因为离得太近,嘴唇里吐出的气息都能用皮肤清晰地感受到,搞得燕景行的耳朵痒痒的。他镇定了一下心神,连忙询问情况。 “我没事啊……景行,你刚刚没听见吗?” 季春藻的话头微微一顿,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少女的瞳孔如同阳光下的大海那样闪闪发亮。 “我成功了啊!” 成功了……?燕景行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你是说,召唤‘外星人’的事情?”他压低了声音。 “嗯!”季春藻用力点了点头,“不是普通的外星人,是像鲸鱼那样……超级巨大的外星生物,这次一定能让普通人也能看见!” 她满足又疲惫地叹了口气。 “真是太好了,我试了整整一天半,都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 “等等,一天半?”燕景行听到一半,便忍不住惊讶地打断道,“你这两天都在这个地方?该不会觉也没睡,饭也没吃——” “饭,饭还是吃了的,从家里带了饭盒和矿泉水出来。” 季春藻有气没力地指了个方向,让他看到一个倚靠在岩石边上沾满沙砾的书包。 “也就是真的没睡觉?” 燕景行仔细打量着小姑娘的苍白脸蛋,果然看到了淡淡的黑眼圈的痕迹。 “你啊……” 刚刚看她挺兴奋,但这才过了一会儿,女孩的眼皮就开始上下打架,一副马上要睡过去的表情。 “不会要在这里睡了吧?”他环顾四周,“你说的‘成功’,我还没看到撑过呢。” “……” 季春藻没回答,她突然低头,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同时还主动将手抱了上来。 ——这是发生在一周内的第二次拥抱。 上回是因为难以掩饰的悲伤,今日则是无法抑制的喜悦。 同样是强烈的内心情感所驱使,情有可原。 “额……” 燕景行也自然而然要想要抱住她的肩膀,就像上次一样——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样做,不太对劲。 因为,现场不止有他们两人。 他忍不住扭头往身边看去,发现大队长同学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在不远处围观,就算见到他们俩抱在一起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尽管对于初中生们来说,这是亲密过分的出格举动……燕景行觉得耳朵发热,回过神的他赶紧扶着季春藻站起来。 “怎么,你们俩说完了?”谢玉芝语气平静地问道,“你现在可以跟我们回去了吧?” 她一边说,一边望着海天一线的交界处,浸没在灰色之中。 “要下大雨了。” “……玉芝。” 季春藻却不管不顾,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话,伸出手抓住了谢玉芝的胳膊。 她的嘴角一点点慢慢咧开,绽放出的笑容越来越兴奋。 “你来找我了啊,谢谢你。正好,我现在可以让你看到‘证据’了。” 谢玉芝呆了一下,想了会儿才回忆起那天说的话。 “又在说这个啊。”大队长同学有点无奈和生气,“你还真是不懂得吸取教训。” “别管以前,这次不一样,你在这儿等着看就好。” “……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看清现实呢?想要对抗什么,就必须要拥有实际的力量,就算是小孩子也一样啊。” 她的语气低沉下来,燕景行听得心中揪起,意识到要是不阻止两人,她们又要吵起来,结局一定是不欢而散。 “最后一次。”他打断道,“春藻她有想给你看的东西,这是最后一次,在此之后,她就不会再来缠着你了。” 燕景行又看向季春藻。 “这样可以吗?” 长发女孩笑了。 “当然。” 她慢悠悠地站稳,指向旁边的礁岩。 “上去吧,那里看得更清楚。接下来,我会让你们看个够。可别惊掉下巴了。” 语气自信得不像话。不过下一秒,她就一脸尴尬地低头求人了: “那个……景行,我现在身上一点力气都没呢,你能帮我推上去吗?” 这种时候了,我还能说不行嘛。 燕景行爬上礁岩,又帮着春藻上来,最后朝着下面的谢玉芝伸出手。 “要帮忙吗?” “不用。” 谢玉芝没理睬他的手,自顾自地抓着礁岩上的凸起爬上来,一边爬一边还在碎碎念: “我真是脑子有问题,陪你们瞎玩……我现在都后悔了,说不定是该把你们俩扔在这儿不管。” 燕景行笑了笑,也没在意。 虽然两人的相处时间不长,但他已经逐渐习惯大队长同学的性格了。 …… 等三人都上来后,季春藻闭上了眼睛。 谢玉芝抱着胳膊冷眼旁观,燕景行盘腿坐下来,保持安静地等待。 风变得更大了,呼啸吹过礁石上的年轻人们,裹挟着来自海绵上的水汽,森森的寒意顺着袖筒和领口溜入衬衣里。 “天色变了。” 他喃喃道。 他听见身边的女孩正在深呼吸。一次、一次、又一次,胸膛微微起伏。 季春藻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面朝大海,屹立在风中。精神好像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朝着远处空无一物的地方伸出手。 长发和裙角一起飘动,汗水淌过她的额头。 女孩没有说话,也没有别的动作,纯粹是在聚精会神地交流。 真的能成功吗? 燕景行为她感到担心。 他当然相信春藻说的话,但很难否认这姑娘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可能性;而大队长同学那边,他觉得应该不会再给春藻下一次机会了。 …… 谢玉芝在心中对自己说: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的确还有放不下的部分,但已经不再重要。 她关心过季春藻的生活,想要帮助对方,但这个女生却总是沉浸在过去的悲伤所带来的阴影中、痴迷于妄想,自诩“现实主义者”的她无法接受这种不愿意改变自我的生活态度,所以才决定放弃。 人无法拯救他人——何况她们俩的关系原本就没好到那种程度。 只是经过考虑后做出的个人选择,仅此而已。 谢玉芝思考着待会儿离开的事情。 要等着她宣布自己失败呢,还是在她嘴硬反驳前就带走?看这天气,马上就要下雨了,而且很有可能是大暴雨,这人总不会固执到这种程度吧。 ……不,也难说。 还好,有这个叫燕景行的男生在,虽然他不知为何竟然也信了季春藻那一套,不过总算是个能正常交流的,应该会帮着自己劝说—— “咦?” 这时,谢玉芝听见了身边男生发出了惊疑的声音,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怎么——” 她的问题还没问出口,话头就停在了嘴边。 在这一刻,谢玉芝同样察觉到了异样的到来。 周围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安静了? 天上的云停止了流动。 风声和海浪的声音一起消失。 连暗淡的天光都陷入停滞。 她感到不安,脊背爬上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寒意,觉得自己就像是身处在一个异世界。 谢玉芝忍不住开始环顾四周,随后,她听见季春藻的呐喊: “——抬头!它就在天上!” 谢玉芝下意识地抬起头。 极目眺望的远方,乌压压的云团低垂,那庞然大物的阴影,露出峥嵘一角。 那是……什么? 她张大了嘴巴,忍不住用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但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那惊心动魄的恐怖奇观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她,是十四年来对这个世界所有现实的认知,在这一刻被颠覆: 云团之下,数条巨大的触须如同接天连地的龙卷般垂落下来,正在慢悠悠地蠕动着…… 第十九章 云中魔怪 燕景行和谢玉芝一样,愕然张大了嘴巴。 和大队长同学不一样的是,他相信季春藻的话;而和她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也从来没见过……甚至没想象过自己会看到如此惊人的景象。 头顶灰暗的苍穹,麟麟密布的云团中漆黑巨影若隐若现,它有着压倒性的庞大躯体,像章鱼触须般的肢体像一栋栋活过来的高楼,肆意摇曳。 他根本看不见这头云中魔怪的全貌,只能见到投落下来的影子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蔓延。 燕景行呆呆地看着,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攫取住了身心,只能听见耳膜深处传来的“怦怦”心跳,身体却僵住一动不能动。 它会不会吃人?会不会用那条巨大的触须把人卷起抓到天上去?他不知道,觉得就算真有这么回事,自己也反抗不了,只能看着云中魔怪悠然地蜷曲起触手、或是放下,在水面上拂过…… 他艰难地转过头去,视线从同样震惊到说不出话的谢玉芝脸上划过,落在季春藻的侧颊。 “这……这就是那天你说的……” “嗯!” 季春藻睁开眼睛,她转过脸来,露出开朗到不像话的灿烂笑容。 “它是我呼唤来的外星生物。怎么样,超大吧?” ……大过头了啊。 别人呢?别人能看到吗? 燕景行忍不住眺望远方的海面,又转身看看沿山环绕的公路。 没有看到驶过的船,公路上没有车经过,山上没有村落聚集,这个地方称得上人迹罕至。 即使如此,也不能保证除了他们三人以外,就没有人能会目击到这一幕。 ……还是说,其他人会把云中魔怪的模样当做某种异常天象?如果不是因为他站在在近距离观察,只能选择相信自己的眼睛,恐怕也会下意识当做错觉或者是暴风雨来临前云团簇拥的现象。 但正因为他现在正站在这块礁岩上,所以才能确定——那真的是活物! “把这种东西召唤过来……” 燕景行的语气艰涩。 “你,你就不怕出事吗?” “欸,出事?”季春藻瞪大眼睛,一脸惊奇,“现在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吗?” “……是没有,但看到这种东西,你难道不害怕?” “害怕?那还不至于,不过,第一次看到还是有点惊讶。怎么说呢……” 季春藻抬起头,凝望着徜徉在暴风雨来临前天空之上的那头巨影,它的模样就像是深海中飘荡的霸王乌贼,只不过体积比现今地球上体型最大的生物还要大上不少。 哪怕是目睹如此可怖的景象,她的语气依然轻快: “我事先说明,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但我觉得飘在天上的这个大家伙并不会伤害我们。” “难道是友善的外星生物?” “不,我的想法是,对方可能根本没有把我们放在心上吧。” 这倒也是。 燕景行一直仰着脖子,试图看清楚皑皑乌云中,魔怪隐藏起来的整体样貌,看着看着,就觉得脖子开始发酸。 对“它”来说,自己三人就跟路过的小蚂蚁差不多吧,说不定压根看不见。 ……不,不对。 他差点忘了一件事:自己和谢玉芝可能是小蚂蚁,但季春藻可是那个把它召唤过来的人—— 正琢磨的时候,燕景行突然觉得腰上一疼,原来是季春藻正在悄悄用胳膊肘捅自己。 “……怎么了?” 他有些惊讶地压低声音问道。 小姑娘露出得意的窃笑,悄悄朝着大队长同学的方向努了努嘴。 “你看到谢玉芝的表情了吗?怎么样,这次我的计划肯定成功了吧?” 于是,燕景行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谢玉芝身上。 她看上去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刚才那副微张着小嘴的惊愕模样,对这位少女来说想必是难得一见的失态。 现在,谢玉芝和他们一样,正抬起头仰望着藏匿在云中的魔怪,试图看个究竟。 这种态度,说明她一定是瞧见了。 他想起季春藻的话。 只要规模大到“一定程度”,就算是普通人都能看见……吗? “景行,你怎么想?” “嗯。”燕景行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她确实和我们一样看见了外星人,这下应该不得不信了。” “我就说嘛!” 季春藻笑得眉眼弯弯,又拿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腰。 “快,快去提醒她,让她赶紧承认外星人是存在的,这样一来,就算是我赢了!” 燕景行有些无语,瞪了她一眼。 “你自己干嘛不去说?” “我……” 小姑娘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我、我还有别的想法啦,而且这次是我的话实现了,我没有说谎,一直以来都是认真的,要说主动也不该是我……” 燕景行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单纯是因为季春藻对帮过自己的大队长同学怀有一种奇妙而复杂的“敬畏”之情。就像正调皮捣蛋的小孩见到了自己一脸严肃的老妈一样,忍不住就会缩起脖子…… “行吧。” 他抓了抓头发,正准备对谢玉芝开口的时候—— “呵呵。” 他听见了清脆的笑声,愣了一下。 笑声来自他们三人之中。 面前的谢玉芝用手捂着樱色的唇瓣,却挡不住上扬的弧度。 季春藻的笑他早已经习惯了,但大队长同学的笑,他还是第一次听见、也是第一次看见。 “呵呵呵……呼呼……呼哈哈哈……” 就好像听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笑话那样,谢玉芝笑个不停,她过往给人留下的所有认真、严肃的印象,都在这笑声中消失殆尽。 她越是笑得痛快,就越是止不住笑意,到最后甚至用手捂着腹部,微微弓起身子,因为笑得厉害过头、甚至连眼角都溢出了晶莹的泪花。 有什么事让她觉得那么好笑? 季春藻显然被大队长同学不正常的表现镇住了,忍不住将身子往燕景行边上凑过去,有些害怕地低声问道。 “她……该不会是被吓傻了?脑子变得不正常啦?” 看来,笑得这般放肆的谢玉芝,即使对于身为舍友的她来说,也是头回见到。 半响后,总算恢复平静的她,擦去了泪水。 “不好意思……我刚才听到你们俩的对话了。春藻她说得没错,这回该轮到我主动了。” 谢大小姐向他们俩低头道歉。 “对不起,我是个井底之蛙,我之前的所有判断建立在过往的常识上,但它们全都出错了。” 见她如此坦诚地承认自己的错误,燕景行和季春藻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们面面相觑,最后是燕景行先开口: “毕竟大家都接受了这种常识,在看不见外星人的情况下,不相信也很正常。我一开始也是……我倒是觉得,你那么快就能接受事实还挺厉害的。” “我自认为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既然我已经亲眼看到了超出想象的存在,那对我来说已经是毋庸置疑的‘现实’,只有接受这一个选择。还有,你觉得我是为什么那么讨厌春藻她总是把外星人的事情挂在嘴边?” “因为你觉得它们不存在?” 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因为以前的我曾经无数次期盼过它们存在,可随着长大,我学到的知识和理性都告诉我并非如此。直到刚才,我有种‘梦想失而复得’的感觉,原来真正出错的正是我学到的一切……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吗?” “你希望这个世界上存在外星人?” 燕景行觉得自己又有点听不懂她的话了。 “差不多吧,没有外星人的话,有幽灵鬼怪什么的也可以。”她说。 “不行啦,要讲科学,这世上才没有鬼魂。” 一旁的季春藻忍不住插嘴。 谢玉芝的目光立刻转向她,嘴角的弧度再一次上扬。季春藻被看得有点发毛,下意识就想往燕景行身后躲去。 但在此之前,她的手已经被提前拽住了。 “春藻,你一直都在寻找外星人的踪迹吗?从小学的时候开始?” “嗯,是、是的……” “现在又算上了燕景行,对吧?” 谢玉芝目光灼灼,展现出了相当惊人的热情。 “——那,能不能加我一个?” “……” 季春藻在出神地打量了对方一会儿后,她不再畏缩,而是表情认真地回复: “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希望你能这样说。” “……这样啊,太好了。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不用道歉啦。” 燕景行抱着胳膊,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 “真是不可思议,像那样的怪物,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多少……欸?” 谢玉芝扭头往天上看去,她突然发出惊讶的声音。 “等一下,你们看,它是不是要消失了?” 燕景行和季春藻同时抬头,云雾间的庞然轮廓逐渐变得虚幻,自天空垂落的山脉般的触手慢慢消失在视野中。 “——!” 在云中魔怪即将消失的那一刻,他们似乎听见了某种如同巨大的机械齿轮相互咬合摩擦发出的响动,在心底回荡。 “轰隆!” 与此同时,苍穹之上响起了惊人的雷声,霹雳落下的闪光照亮在晦暗中起伏的滚滚波涛。 天空已经漆黑得像是深夜时分,不多时,空气中酝酿出了一股新鲜的水汽,迎面吹拂在少年少女们的脸庞上,有种凉丝丝的感觉。 “真的不见了……” 季春藻感到遗憾地小声说道。 “下一次还能不能把它召唤过来,可就很难说了。” “反正你的目的已经打成了,不是吗?” 燕景行笑着说道。 “对了,二位还有别的事吗,还是说准备就这样回家?” 谢玉芝问道,闪电的光芒又一次绽放,照亮了礁岩上三个人的脸。 “马上就要下雨了,我想只能回去了吧。” “嗯,我也是。” “——那么,你们要来我家吗?” 谢玉芝朝两人伸出手,做出邀请。“啪嗒”,此时正好有一滴雨水落在她的掌心,冰冷的水珠顺着她的头发和脸庞肌肤滑落下来。 “我今天不打算回学校了。我现在很惊讶,想找个地方收拾心情,也想和你们俩再多聊一会儿天。如果有空的话,要来我家做客吗?” …… 雨势很快大了起来,数不清的雨珠劈头盖脸地砸落,在礁岩和海面上溅起无数朵绵密的水花。 男孩女孩们从礁岩上跳下,赶紧朝着汽车停靠的地方一路狂奔。 劲风呼啸,吹得脸颊和耳朵一阵阵发疼,毫不留情地裹挟着寒意和水汽渗入孩子们的衣领和袖口中。 他们脚下尘埃飞散,柔软的土壤很快变得湿润和泥泞起来。 半路上正好撞见谢玉芝家里的司机正打着伞焦急地寻找他们;最后,淋成落汤鸡的三人一起挤上了车。 引擎发动,车头灯亮起,明晃晃的光柱透过笼罩着山间公路的黑暗,照亮氤氲的白色水雾。 轿车穿破滂沱的雨幕,朝着山下的朦胧灯火奔驰而去…… 第二十章 深夜,女同学的家 “叔叔,今天下大雨,我回不去了。能在同学家里住上一晚吗?” “……太突然了吧。我不是要反对你在别人家里借宿,但你说你在哪儿?你现在不应该在学校宿舍里吗?” 电话那头,叔叔的语气里有着说不出的困惑。 燕景行一手拿着话筒,扫视了一圈周围,房间装潢就像是高档酒店里的套房,宽敞干净,洁白的床铺和沙发看上去又大又柔软,墙壁上悬挂着油画。 而这样的房间,在谢玉芝家里光是他看到的,就有大厅两侧楼上的十几间。 天色已经晚了,再加上糟糕的气候,合拢的落地窗外一片深沉的漆黑,能听见狂风刮过窗户、雨水拍打屋檐的响动,像是凄厉的呼号。 不过越是这种天气,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安全温暖的房间里,躺在床上放松休憩,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反而越容易有舒适感。 燕景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向叔叔解释自己是发现班上同学没回宿舍,本来想和人一起出去找,结果到半路就下起了雨,回不了学校只能去同伴家里…… “你在谁家?” “谢玉芝,五班那个。” “谢玉芝……她不是你们年级的大队长吗?不对,怎么又是个女生?你是怎么跑到人家里去的?” 电话那头的燕咏志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侄子是住校的,又不在同一个班级,所以平常了解的机会不多,但也不至于换了个新学校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吧? 自从来到了白月镇后,燕景行人际交往的方向就有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他本来还担心自家侄子转学后交不到朋友,现在看来问题是太会交朋友了。 “呃……” 燕景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你和她俩?” 叔叔又问道。 “还有季春藻,之前和你提到过的那位。” “上个周末和你一起出去逛街的那个?你在女生家里留宿,和两个女生?再加上你一个男生?真没有别人了?” “……” 燕景行陷入沉默,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叔叔的质疑。 这时,他听见了敲门声。 “叔叔,有人来敲门了,我先挂了啊。” “哎,你小子给我等等——” “你放心,我明天会回学校的。” 说完,他觉得有点心虚,干脆就把电话挂了。 燕景行走向门口。这时,窗外再度响起“轰隆隆!”的雷声,闪电如同天神的长刀划破夜幕,炽白色的光芒照耀大地,在玻璃窗面上留下短暂而鲜明的烙印。 …… 一小时以前,他们仨坐上汽车,沿着海边公路开往城镇。 雨势越来越大,十几分钟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夏日的雨总有种不管不顾的暴烈气势,从天而降的水好似倒悬的瀑布,一路上的颠簸感,让车上的年轻人们觉得像是坐在一艘航行于惊涛骇浪之上的小船。 好在,他们还是平稳抵达了目的地。汽车驶入了一家距离镇中心不远的庄园。 没错,“庄园”——以燕景行一个初中生的认识,他只能这样形容。 因为天气的缘故,他勉强能看清楚入口处的铁栅栏,以及确认整座庄园的占地面积绝对不小。 在房屋的后面,有一片巨大的森林,在昏暗的视野中影影绰绰,树木们正随着激烈的风雨晃动。 然后是一条铺平的水泥道路,旁边是鹅卵石小径、草甸和花坛,还有两处喷泉。有的地方没有建造完毕,不过光是中间的那栋主屋,看起来就已经很夸张了。 那是一栋仿造西洋风格建筑堆砌起来的建筑物。门内的大厅金碧辉煌,简直像是展现上流社会生活的拍摄场景。 一下车就有人引路到门口,屋内有好几个人,有男有女,看他们对待谢玉芝的恭敬态度,似乎都是雇佣来为她家服务的。 直到被一个管家样子的中年男人带到这间卧室后,燕景行才逐渐回过神来。 虽然早就知道谢玉芝的身世不简单,但这种像是“电视剧里的大小姐穿越到了现实”的状态,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 和叔叔通完电话后的燕景行走向房间门。 门口站着的等待的不是别人,正是谢玉芝。 她已经脱下了校服,换上居家服:一件半开襟的白色短袖圆领裙,胸口处绑着一枚深紫色丝带打成的领带,裙摆一直垂落到膝盖附近,露出光洁白皙的双臂和小腿。 披在少女肩后的黑色头发挥发着湿气,柔顺的发梢在灯光的照耀下反射着淡淡的朦胧光晕,额前还有个可爱的粉色兔子发夹。 这副打扮显得既可爱又青春活泼,和大队长同学平日里的气质大相径庭,连她那小大人般总是板着脸的严肃眉眼,都显得柔和起来。 “你等了很久吗?” 只是,谢玉芝的脸上还是和平常一样没有表情,她轻声问道。 “……还好。” 燕景行看着面前形象气质焕然一新的女孩,有点发愣。 被淋了个落汤鸡,三人回到落脚处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换衣服。他是男生,换洗的效率高;而她们俩是女孩子,加上又都留着偏长的头发,用的时间更长。 不过,这地方的水可真舒服啊。听那位管家的介绍,这边的淋浴喷头用的热水还不是普通的水,而是引的山上挖开温泉水,据说那里以前是干部疗养院。 “我让人准备了一下晚餐,待会儿会直接送到我房间里去,你也一起过来吧。” 谢玉芝问道。 “你和燕老师说过了吗?” 她知道他的叔叔正在实验中学当老师。 “说过了。”燕景行叹了口气,“他觉得我和俩女生呆在一起,还借宿在别人家里过夜,是件……怎么说呢,是有点奇怪的事情。” 谢玉芝眨了眨眼,露出恍然的表情。 “……这倒是我的疏忽。” “没事,我已经说好了。反正看这天气,我是肯定回不去了。” “明天我会和你一起去解释的。” 少女一本正经地说。 “大人们都愿意相信我的话,因为我品学兼优,而且长得好看。” “……” 有时候,她会说出这种别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话。 …… 季春藻已经在房间里等着了,谢玉芝是专门来找他的, 走过大红色的柔软地毯,两边是雪白的墙壁,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水晶吊灯垂落,灯光璀璨。燕景行忍不住感慨道: “你还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啊。” “乡下地方的土财主罢了。” 谢玉芝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在他听来语气有些奇怪,说不上不高兴,也谈不上厌恶,更像是在感到疲倦。 “你在看到这地方的第一感觉,会觉得这里很像是国外电影里的场景,对不对?” “是。” “这就对了,因为我的父亲就是按照他想要的那种样子,来找人造了这个地方,都是从电影里看来的。” 女孩叹了口气。 “越是暴发户,就越是喜欢这种表面功夫呢,搞得一点儿都不适合住人。” “……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不,这地方以后打算当做旅游景点和酒店的,只不过现在还没建好,工程进度缓慢。因为要在附近上学的缘故,我才会暂时搬到这个地方住,毕竟平常不会有别人来。你和季春藻,算是这里的第一批客人。” 谢玉芝在其中一间门口站住脚。 “我们到了。” …… 虽然他落脚的卧室已经让他大开眼界,但在看到属于谢玉芝本人的房间后,还是忍不住感到震惊。 首先是宽敞,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厅堂。床铺大得像是童话里宫殿里的公主睡得那种,有白色的纺纱垂落,还有巨大的布偶熊。 注意到了燕景行怪异的眼神,谢玉芝解释道: “那个熊不是我买的,而是一开始就放在那儿的。” “没关系,就算是你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 “不,不是这个意思。你要知道,这么大一个房间,平常都是我一个人睡。所以有时候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那么大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在床边直勾勾盯着我,只会让人觉得很害怕。” ……还真是。 “景行!你们来了啊。” 季春藻正坐在沙发上,摇晃着小腿,看到他们俩走进来,立马高兴地朝两人挥手。 她身上穿着和谢玉芝款式相似的常服,大概是洗完澡后大队长同学借给她的,她的头发同样散发着湿气。 谢玉芝在季春藻身边坐下。 俩姑娘一个长卷发,一个长直发,雪白的肌肤在灯光下莹润水灵、交相辉映,当她们并肩坐在一起的时候,燕景行差点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对姐妹。 “怎么了?你也坐吧。” “好。” 燕景行走到对面的沙发,三人面对面地坐着,互相打量着彼此。 叔叔在电话里的质疑,在这一刻突然变得鲜活起来—— 他本来还没当回事的,直到他真正和俩同龄女孩待在一间闺房里,才觉得好像是有哪里怪怪的。 空气中暗香浮动,还是两种不同的盈盈香味混合在一起,闻着让人心头发痒。 燕景行不禁产生了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但无论是季春藻还是谢玉芝,似乎都不在意这种情况,态度放松且自然。 大队长同学拿起旁边早就准备好的笔记本和钢笔,清了清嗓子,说道: “那么,白月镇实验中学‘寻找外星人’专题小组的第一届临时集体会议,就在我的卧室召开了,这次会议主要是讨论接下来一段时间内的工作……” “等等等等。” 季春藻还在旁边像小鸡啄米似地一个劲点头呢,燕景行已经忍不住了。 “怎么突然就开始开会了?还有,那个什么什么‘寻找外星人’——” “对,‘寻找外星人’专题小组。”谢玉芝微微颔首,一脸认真地回答道,“也是在今天成立的,成员包括你,季春藻,和我。目前没有拓展成员的打算。” 突然就被拉进奇怪的组织里了! 燕景行叹了口气,说道: “我是有点奇怪,为什么你突然就……” “突然表现得那么上心?” 谢玉芝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眼睛。 “这个问题,其实是我想要反过来请教二位,对于我这样一个始终不肯相信你们的话的‘顽固分子’,你们之前的表现好像过于执著了。是我的错觉吗?” 燕景行和季春藻对望一眼。 他沉思片刻后,慢慢开口。 “春藻是因为你是过去在学校里唯一帮过她的人,她想要得到你的认可。至于我……” 他将那个梦的内容说出来,并且补充道: “其实我也不太确定,那座塔里两个女人的脸我都看不清。只是一种感觉,总觉得那就是你和春藻长大后的样子,但没有别的证据,毕竟那只是个梦。” “哦……” 在听他讲述的过程中,谢玉芝的表情虽然还是很认真,但不知不觉间,她的嘴角还是在情不自禁地上扬。 “真有趣。我总结一下,你们两人都能看见外星生物,但除此以外,还存在着一个只有景行能看见的‘幽灵宇航员’,而正是他指引着你看到了出现在未来的我和春藻……呵呵,真是太有意思了。” 少女用笔在纸上飞快记录一遍,然后“啪'的一声,将纸笔都放在茶几上。 “感谢你的情报,景行,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谢玉芝抬起头,一双点漆似的明眸愈加熠熠生辉。 “呃,什么……?”燕景行有点摸不着头脑。 “很简单,春藻是‘特别’的,不是吗?而我和春藻是一起出现在梦里,就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我和她同样特别。我本来还觉得,自己以前没办法看见外星人,可能会跟不上两位的脚步,甚至会被丢下,但你的话让我有了信心。” 她抬起芊芊玉指,指了指春藻,指了指自己,然后又落到燕景行身上。 “——而你,你虽然没有出现在未来里,却是能‘看见未来’的那个人。也就是说,你燕景行,她季春藻,还有我谢玉芝,小组里的三个人都是‘特别’的,所以我才觉得很开心。” 谢玉芝的语调高昂、语速加快,连冷白色的面颊都在微微泛红,看来她说自己很高兴不是假的。 “但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梦而已……” 燕景行忍不住说道。 “可那时候我们俩还不熟吧,你为什么会梦到我?难道你是那种才见过女生一面,在一点儿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就把对方当成梦中情人的类型?” 谢玉芝的反驳很有道理——有道理的地方在于他要是承认,那丢脸的就该是他自己了。 “另外,既然和那个幽灵宇航员扯上关系,我想事情就不会简单。我刚才已经询问过春藻,‘他’能驱赶走‘灵体水蛭’的事情总归是真的,这点是你们两人都能确认的,不是吗?” 见燕景行无言反驳,少女这才继续说下去。 “既然景行愿意把那么重要的事情和我分享,我想我也不应该有隐瞒。春藻是以寻找过去父母失踪的真相为契机开始寻找外星人,你呢?” “呃,我是本身对这方面就挺有兴趣的,加上和春藻认识了……” “原来如此,兴趣。” 谢玉芝轻轻点头。 “那么,我要告诉两位的是我想努力参与到这件事中的动机,简而言之——” 她吐出一口气来,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想得到某种足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乃至‘颠覆现实’的东西。” 第二十一章 鲸鱼腹中的宇航员 “按照你们的观察结果,高老师和她之前的受害者都是被水蛭控制的。它们的体型相当于小型哺乳动物,破坏力不强。即便如此,由于其无法被普通人观测到、也难以承受伤害的特性,这些怪物们就能将人类当做食物肆意捕食……” “那么,刚才我们看见的天上的那头巨大怪兽,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光是这样想象一下,就有种让人觉得呼吸困难的感觉。” “除此以外,水蛭们的种种特征很明显和地球上的任何生物族群不同,它们来自与现实地球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崭新的、未知的星球。它们究竟是怎么到地球来的?星球本身又意味着多少东西?在星球之上,是否承载着和人类一样由智慧生命组成的文明?” 谢大小姐的手放在桌子上,五根纤细的手指慢慢合拢,握紧成拳,仿佛要将什么东西牢牢攥在手心。 “我想要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为此,我需要两位的帮助。” “……总觉得,你说的东西不像是初中生该考虑的事情。” 这时候,自从刚才开始就没开过口的季春藻,语气弱弱地说。 “这你就不懂了吧,就因为我们还在上初中,所以才会想这些。” 燕景行干咳了一声,表示自己很能理解。 “欸?景行也想过吗?” “我当然想过啦。难得连外星人都遇见了,肯定会想要更多,比如超能力什么的。” 在犹豫片刻后,季春藻轻轻点头。 “嗯,要是有办法能对付那群外星怪物的话,确实是好事。……不过,玉芝你应该还没有亲眼看到过灵体水蛭袭击人的样子吧?那是真的很危险。” “我明白,但危险和机遇从来是并存的。而且,正是由于知道这份未知的威胁迫在眉睫,我才觉得有必要尽快有所行动。” “实际上,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危险就不会主动找上门吗?我不清楚别的地方是什么情况,但在这座白月镇上,至少是从春藻她的父母失踪开始,就已经变得不再安全了吧?” 相比起在不知不觉中被外星虫子吃掉脑子,变成可怜的疯子,我宁愿面对危险,哪怕感到害怕和畏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谢玉芝的语气十分坚决。 燕景行和季春藻对视一眼。 “我赞同你的话。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春藻和我说,你们眼下最重要的目标是找到那个‘宇航员’,我觉得这个想法没问题。” “现在的我已经能使用能力‘呼唤外星人’了,”季春藻小声说道,“但宇航员并没有出现,出现的是那头漂浮在空中的怪兽。” “那就是这个方法暂时行不通的意思,但我仍然觉得,你们的目标是正确的。” 谢大小姐很有自信。 “放心,既然我加入了,事情当然会变得有所不同。”她的目光落在男生的身上,“景行,我问你,你说他是宇航员,身上的宇航服是什么样式?” 燕景行愣住了。 “……好问题。” “是个好问题吧?”少女微微一笑,“这是眼下唯一能用上的线索呢。你有办法能画下来吗?” “可我记得不太清楚,”他摇了摇头,“而且我压根不会画画。” “没关系。我会把目前世界上所有宇航员的款式全都用图片方式收集起来,让你一个个看过去,确认你所见到的那套宇航服制造的国别和年代。” 谢玉芝说。 “如果都不像,那就有可能是外星人——我是说,真正的外星人,它们拥有一个与人类相异的……文明,甚至已经发展出了相应的太空航行技术,连宇航服都很相似。” 宇航员是人类科技文明的结晶,如果有别的文明制造出了相似的东西,还能前往别的星球,无疑能证明它们走得比人类更前面。 …… 窗外的滂沱大雨,尚未有停歇的意思。 沉重的水珠拍打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偶尔有闷雷滚动,闪耀的电光将整个房间照得通透明亮,犹如白昼。 夜色已深,困意渐渐涌上心头。 见到边上的季春藻已经开始打哈欠了,谢玉芝便开口让他们俩回房间休息,表示答应他的收集宇航服情报的工作会在这两天里完成。 等到小姑娘摇摇晃晃地离开房间,燕景行跟上她的步伐,推门来到走廊。 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了谢大小姐的声音。 “等等,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转过头,看到女孩正端坐在沙发上喝茶,放下茶杯后露出的面庞沉静而优美。 “刚刚你去洗手间的时候,我又一次和季春藻道过歉了。” 她轻声说道。 “春藻大概不会在意吧。” “她确实不在意,但我却不能不在意。”谢玉芝叹了口气,“在我看来,她实在是大方过头了。要是有别人擅自质疑我对我父母的看法,我肯定一辈子都不想用正眼瞧他。” “你对她好点不就行了……”燕景行想了想,“你们俩不是室友吗?” 谢玉芝摇了摇头,似乎有别的打算。 “燕景行,我也有想对你说的话。” “嗯?” “关于你刚才和我分享的那个‘看到未来’的梦,我很感谢你。” “你之前已经说过了。” “嗯,是说过。但是,你应该没办法理解我的心情……” 说到这里,她似乎是想要解释自己的念头,话音微微低沉下去;而就在这时,窗外有雷声炸响,嘈杂地淹没了房间内所有的声音。 燕景行看见女孩的嘴唇蠕动,却听不到她的话语。 他被突然响起的雷声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耳朵,等到这声音过去后才放下手,疑惑地开口。 “你刚刚在说啥?” 谢玉芝回答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我可以买给你。我父亲每个月都会给我一笔钱,反正我平常用不了多少。” “……啊?” “当做是报酬。你帮了我很大的忙。” 燕景行没经过什么思考便立刻摇头。他可不觉得自己真的帮了啥忙。 “不用。” 接下来,两人几乎是一起开口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真的不用?你没有想要的东西吗?” ——“既然是朋友,就不用对我客气了。” “……咦?” 谢玉芝微微睁大眼睛,很惊讶看着他。 “朋友?我吗?可以吗?” 燕景行倒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因为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同样对春藻的话充满怀疑,交流的时候难免将这份怀疑表露出来,所以之后才免不了有所愧疚。 但“人鱼女孩”的心胸真的很宽广,她总是表现得毫不在乎,于是燕景行自然而然也觉得不在意了。 “这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我们都是一起见过外星生物的同伴了,成为朋友很正常吧。” ……不,等一下啊。燕景行有些心虚地泛起了嘀咕,仔细想想,我们这个年纪的男生女生点对点地交朋友,其实还真的不太正常。 当然,这话他嘴上可不会说出口。 “是吗,朋友啊。”谢大小姐将手放在嘴边,好像是在掩饰自己此刻的表情,“你可能是不在意,这对我来说可是大事,得专门让厨师来做个五层蛋糕塔来庆祝的程度。” “太夸张了吧。” “算上春藻,那就是两个。” “不不不,她可没答应要和你当朋友吧。” “诶?啊……” 谢玉芝难得有了点慌张的情绪。 “你的意思,她可能不愿意?为什么?” “因为……我骗你的,哈哈!她早就把你当朋友了,你看不出来吗?” 燕景行笑着挥了挥手,转身往自己房间走。 谢玉芝目送着他的背影的消失在走廊里,这才收回视线。 距离她平常的休息时间还有半小时。女孩拿起放在旁边平常的枕边读物开始阅读,扉页上的标题是《论李维》。 翻了几页后,谢玉芝发现自己引以为豪的专注力,在今天晚上像是突然失效了似的。 窗外雷声隆隆、雨声潇潇,但这些自然界的声音,本不可能影响她的思维…… 女孩放下书本,发了一会儿呆后,突然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轻盈的笑声,很快消失在空气里。 “……所以我才说,你没法理解我的心情呀。” * 燕景行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此刻,他心潮澎湃,脑海内的思绪繁杂,觉得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考虑,得认真地思考。 然而,身下躺着的席梦思实在是太软太舒服,再加上窗外雨声叮咚,很好起到了催眠的作用,所以只思考了一小会儿,他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沉很香。 直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将他从梦中惊醒。 “嗯,怎么了吗……” 燕景行揉了揉眼睛,从床上起身。 他看了眼窗外,雨已经停了,天空是靛青色的。太阳似乎尚未完全升起,光线朦胧,大地的颜色澄澈而清爽。 “燕景行,你醒了吗?” 敲门的人是谢玉芝。 “醒了,等我穿好衣服。” 燕景行跳下床,一边利索地套上裤子,一边问道: “到上学的时间了?” 门外的女孩回答道: “不,现在还早,但我刚才收到了一个有点奇怪的消息,想要和你说明情况。” 他将门打开。 谢玉芝穿着浅灰色的毛绒睡衣,一只手抚在胸口轮廓上微微起伏,呼吸急促,像是一路跑过来的。 她的表情中残留着惊讶,仿佛是听说了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燕景行被叫醒后,脑袋还有点不清醒,呆呆地看着她。 “呃……所以,现在是怎么回事?” 谢玉芝放下手,抬起另一只手中的照片递给他。 “你看看,这个人是你看到的那位‘幽灵宇航员’吗?” 燕景行疑惑地接过照片。端详片刻后,他瞪大眼睛,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真的很像……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脏兮兮宇航服的人,“他”的身上沾着油腻的血污,正躺在一处沙滩上,旁边是礁岩和破烂的渔网。 虽然记忆中那个宇航员的模样很模糊,但脑海中残留的印象却在一瞬间与之重合了。他忍不住问道: “这是什么?这张照片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拍的?” “今天的凌晨时分。” 谢玉芝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维持平静。 “你冷静听我说。因为昨天的那场暴雨,海平面上涨,今天有渔民去海边回收捞网的时候,在附近的海岸上发现了一条搁浅的鲸鱼。” “——然后,他们从这头鲸鱼的肚子里,发现了一具穿着宇航员的尸体。” 第二十二章 复活 鲸鱼?搁浅?宇航员的尸体?到底在说什么? 燕景行一脸茫然。 “什么意思?” “说实话,我和你一样摸不着头脑。” 谢玉芝摇摇头,接着,她提议道: “我想现在就去现场看看情况,你要一起来吗?” “当然。” 他连忙点头。 …… 之后,他们又从房间里把还在迷迷糊糊的季春藻一起拖了出来,三人再次坐上黑色的私家车。 “去石港村。” 接到消息的刘铁提前赶来,他在驾驶座上已经等了十几分钟。不过在启动汽车引擎前,他还是犹豫着开口问道: “小姐,今天是上学日,您这是打算……” “去石港村之后,我们会回学校的,已经和老师请假过了。” “要是您父亲那边问起来?” “直说就好。有问题的话,我会和他交流的。” 谢玉芝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在车后排正襟危坐。 “行,我明白了。” 车辆启动,燕景行偷偷打量着她的侧脸。 雪肌无暇,五官稍显稚嫩,有着一种独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涩美好。 谢玉芝的神情沉稳冷静,无论说话还是行事,和成年人交流的样子,都不像是和他同年龄段的中学生。 听上去很可靠。但正因为如此,有时候会让人想不明白她究竟在考虑什么。 女孩察觉到某人的眼神,锐利的视线转到他的脸上。 “有事吗?” “没什么!” 燕景行干咳一声,装模作样地转过头去,看车窗外掠过的风景。 车后排一共坐了三个人,虽然这辆车内部面积相当宽敞,但在路上偶遇颠簸的时候,还是难免会胳膊碰到胳膊、大腿贴到大腿。 昨晚谈话时那让他心神不宁的淡淡幽香,再一次萦绕他的鼻尖。 坐在谢大小姐身边的燕景行将脸贴在窗户上,坐在她另一边的季春藻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而坐在中间的女孩则面无表情。 “哈啊——” 季春藻又打了个哈欠,没睡饱的她身体开始摇摇摆摆,睫毛颤抖着,慢慢合拢。 她往车门靠去;过了一会儿,又伴随着车辆的抖动往谢玉芝身上靠去。 感受到突如其来的重量,谢大小姐下意识蹙起眉头,不过在看到季春藻酣睡的小脸时,她拧起的眉毛又慢慢舒展开来。 谢玉芝伸出手,替季春藻梳理了一下垂落在耳边的头发,又细心地替她把没卷起的衣领整理好。 又过了一会儿,似乎是受到身旁少女熟睡时所发出的呼吸声的影响,谢玉芝的眼睑不自觉地开始低垂; 再之后,她的身体同样开始随着车辆的颠簸摇摇晃晃; 最后,谢玉芝朝着旁边倒去。 “啊……?” 正在专心致志看风景的燕景行,觉得肩膀突然变得沉了不少。 他扭过头去,发现俩姑娘一个靠着一个,就像被打倒的保龄球一样,全都在呼呼大睡,在惊讶的同时,身体一下子僵住不敢动了。 昨天晚上没睡好吗?这也难怪,毕竟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其实他在早起后,也容易犯困;但这会儿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 季春藻倒在谢玉芝身上、谢玉芝倒在他身上,换句话说,就是现在的他一个人承受了两人的体重。 “行吧。” 他嘀咕了一句,有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 这时,燕景行发现司机刘叔正通过后视镜,有些奇怪地看着后面的情况,他觉得更不自在了。 他开始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用石头雕成的塑像,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 * “我们快到了。” 谢玉芝的睫毛微微颤抖,睁开眼睛。 汽车放缓行驶速度,她听见刘铁正在提醒他们,而在察觉到自己的现状后,她忍不住震惊地瞪大眼睛。 自己刚刚……竟然靠着一个男生的肩膀睡着了?! 谢玉芝连忙直起身,看到燕景行正一手托着下巴,专注地盯着窗外,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 不,不可能没发现吧!她刚刚可是整个人靠上去了啊! 女孩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烫。 这还没完,更糟糕的是,她还眼尖地在燕景行的衬衫上看到了唾液濡湿过的痕迹…… 我,我居然还流口水了? 都怪昨天睡得太晚,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思考问题,焦虑和兴奋感的情绪纠结成一团乱麻,长久以来的生活习惯被一下子打乱,所以—— 不,这种时候就别找借口了。 即使是谢玉芝,遇到这种事也难免觉得心慌意乱,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后才勉强冷静下来。 她忍不住又抬起头,偷偷去观察燕景行的表情,但对方连头都没扭过来,看来是打算替自己装傻了。 “呜……怎么了?” 这时候,谢玉芝觉得自己的肩膀上正在传来动静,她一看,发现是趴在自己身上的季春藻正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而在看到她的脸后,谢大小姐的心情不自觉放松了点。 因为季春藻现在的睡相……比自己还糟糕。 这姑娘的双手还放在自己的胳膊上,把她的衣裙都抓起了皱纹;而且不出意外的,在她身上同样留下了口涎的痕迹。 唉,在车上用别扭的姿势打瞌睡,看来流口水是难免了。谢玉芝心想,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她因此得到了心理安慰。 “醒醒,我们到了。” 谢玉芝拿两根手指用力扯了扯卷发姑娘的嘴角。 “啊?……哦。” 季春藻困倦的大眼睛总算慢慢睁了开来,她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 “昨天晚上没睡好,刚刚睡着了,不好意思呀……咦,你们俩这是怎么了?” 燕景行还是保持着那个托着下巴望向窗外的姿势,而谢玉芝则正在整理自己的头发,脸蛋残留着淡淡的红晕。 …… 汽车停靠在路边。 季春藻第一个推开车门跳下去。 坐在中间的谢玉芝犹豫了一下,虽然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也是一种方法,而且看燕景行的意思,他的确是这个意思。 但…… “等等。” 她在燕景行下车前,叫住他。 “刚才睡着了,不好意思。” 谢玉芝拿出一张手帕,细心地替他擦干净口水印子。 燕景行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感到惊讶,但他笑着说了一句“没关系。” * 在刘铁的带领下,几个初中生们好奇地左顾右盼,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行走,和匆匆来往的熙攘人群擦肩而过。 石港村以前是白月镇附近最大的一个渔村,渔民们出海捕鱼打捞,距今已有几百年的传统,不过这几年随着近海养殖业的兴起,地位逐渐下滑。 村子距离那个在东南沿海地带很有名的天然深水港很近,所以只要站到村头的山上,就经常能看到巨大的货轮在成群结队的白鸥的陪伴下,于海面上滑行。 村子还有好几个专门的集市,用来贩卖最新鲜的鱼虾蟹,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海鲜的腥气,每天早上都会有来自附近菜市场的小贩,以及开餐馆和酒店的人前来进货。 刘铁带着他们找到了一个牙齿漏风的老渔民,听说他就是发现搁浅鲸鱼的男人。 “往这边来。” 对方笑呵呵地咧开嘴角,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 大家跟着他来到一栋船屋,屋门顶棚看上去都有些破旧,像是废弃的房屋。一条用绳子系在木桩上的捕鱼船在水面上飘来荡去。 “今天早上,我和我家小舅打算出海,结果在海滩上看见一条鲸鱼。我们打了电话,本来是说要用船拖拽到海里面去,但等渔政船过来的时候,鲸鱼就已经死了。” “我们在死掉的鲸鱼肚子上,看见了一道巨大的裂缝,那东西就是从裂缝里面拉出来的……” “裂缝?” 谢玉芝注意到这个词的用法有点奇怪。 “是伤口吗?鲸鱼被什么东西划伤了?” 老渔民摸了摸下巴的胡子,露出回忆的表情。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那头鲸鱼是怎么死的,只见到它身上有道长满了藤壶的口子,看起来不太像是伤口。” “鲸鱼呢?” “还在海滩上呢,一群人在那边围着,说是有专家来了,正在检查这头鲸鱼的死因。” 老渔民推开船屋的门,一个脸部轮廓和他看着有几分相似的青年渔夫坐在椅子上,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在船屋正中央的地方,正躺着一具白色的“人”。 “真的是……宇航员。” 燕景行喃喃道。 “为什么鲸鱼肚子里会有宇航员……不,这个问题先放在一边,”谢玉芝的脸转向老渔民,小脸严肃地问道,“里面是谁?我们得到的消息是,这是‘一具尸体’。” “哦,那是我家小舅搞错了,里面什么都没有。这小子向来不太靠谱……” 老渔民的话还没说完,刚才还闷声不吭的青年渔夫抬起头来说道。 “不是,我真的看见宇航服动了一下!所以我才说里面有人,我还想着要怎么救出他,没想到脱下头盔后,里面却是空荡荡的。” “那是你小子看错了吧。”老渔民不以为意地说,“或者有啥寄生的小螃蟹小鱼在里头蛄蛹,你就以为是有人在里面动弹。” 燕景行和季春藻两人都盯着地上的宇航员,陷入到难以言喻的惊讶中,只有谢玉芝还在提出问题。 “这宇航服是从哪来的?” “是被人丢掉的吧。”刘铁随口回答。他显然不明白这件宇航服对年轻人们而言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大小姐一听说这个消息连学都不上了,非要跑过来凑热闹。 “从鲸鱼肚子里拽出一具宇航服”——虽然的确是个能在报纸上写一笔的传闻,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并不值得人去在意。 “怎么会有人丢掉宇航服?” “不一定是真的‘宇航服’,应该是有人仿造的,当做收藏或者纪念品,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丢弃到大海里,然后随波逐流被鲸鱼吞进肚子里了。” 这时候,老渔民凑过来,搓着脏兮兮的双手笑呵呵地说道: “我听说有人已经打算把这东西买下来了。我是在别人到来之前,就把这玩意儿偷偷拉回来了,你们觉得能卖多少?” 刘铁望向谢玉芝,看到她朝自己点了点头后,男人叹了口气,拿出皮夹,抽出一叠红票。 “我话说在前头,这估计只是普通的模型,不是真的宇航服,卖不了多少钱。” “行,行,您看着给……” …… 燕景行没有说话。 船屋内人们的交谈声,仿佛都离他很远。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白色人形。 不管别人怎么说,在他的眼中,这就是一具尸体,属于一个早已死去的宇航员。 “他”的身上沾着泥水和海带,死在深海之中、死在鲸鱼的腹中,死在无人知晓的世界深处。 但是……为什么呢? 宇航员难道不应该漂浮在太空中吗?无垠的星空,未知的星球,那才是“他”该去的地方啊? “景行,你怎么了?” 身旁的小姑娘注意到了他的异样,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问道。 “不,没什么……” 燕景行捧住自己的额头,对季春藻勉强笑了笑。 但就在这时—— 他眼角的余光,看到那个躺在地上的白色人影突然颤抖了一下。 “呃……?” 这是要诈尸? 燕景行扭过头,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宇航员慢慢地、一点点从地上爬起来。 男孩愕然张大了嘴巴。 复活的“他”僵硬地迈开步伐,旁若无人地从屋里所有人中间经过,就这样推开船屋的门走了出去。 燕景行深吸了一口气。他在回过神来后,第一时间拔腿跟上了宇航员的步伐。 第二十三章 山洞中的UFO “欸,景行……?” 燕景行转身离开船屋的时候,第一个察觉到异样的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季春藻。 “你要去哪里?” 见男孩一声不吭就准备推门出去,小姑娘下意识地就伸出手想要拉住他的袖子,结果却没能拉住。 燕景行头也不回,面色专注地往前迈步,没有对她的话做出任何反应,眼里只剩下一个目标。 他的样子就像是在凝望着某人的背影;但他的前方,分明空无一物。 “等等,你别走!” 这下季春藻是真的焦虑起来了,她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对劲,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她的叫喊引起了谢玉芝的注意,女孩的视线往门的方向一扫,便蹙起了眉头。 “刘叔,你在这里等我们,马上就会回来的。” 说着,她毫不犹豫追随那两人的步伐,快步离开房屋。 “哎,先等等……” 刘铁没能喊住大小姐,只好扔下钞票,说了一句“我待会儿找车来拉”就走。 他最后转身望了一眼房间里头。 昏暗的船屋内,那具白色的“宇航员模型”正安静地躺在水泥地面上,一动不动。 * 燕景行跟着那个“复活”的宇航员,一口气走了十几分钟,才浑浑噩噩地停下脚步。 这时,他听见旁边传来焦虑的喊叫声: “景行,景行,你怎么了?!清醒过来啊!” 燕景行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皱眉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女孩. “干嘛突然喊那么大声?我清醒着呢。” 季春藻愣了一下,她随即双手叉腰,一脸不满地瞪视着他,嗓门变得更大了。 “清醒?我可是都叫你好几次了,你都没应!” “是、是吗……” 燕景行挠挠后脑勺,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船屋了,且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这个时候,才有种恍然回神的感觉。 这时,谢玉芝慢慢从不远处走过来,她将双手抱在胸前,认认真真地上下端详他一会儿,这才开口问道: “燕景行,刚刚是什么情况?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东西了?” “你们难道没看到吗?” 燕景行有些奇怪地反问道。 “那个宇航员突然站起来了,然后推着门出去,我觉得很奇怪,就立马跟出来……” “怎么会!”季春藻说,“我们全都看的一清二楚,出来的时候,他还躺在那里呢!” “什么?” 这个时候,只有谢大小姐还保持着难得的冷静。 “不奇怪,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换句话说,景行,这又是只有你才能看见的情况,对吧?” ……对啊,宇航员,就是他在电影院里看到的那个幽灵般的巨人,后来做梦又梦见过一次…… 这一次,“他”真的从幻觉和梦境中来到了现实,但有些东西还是只有他自己能看见。 “看你迷迷糊糊的样子,应该是和我们一样摸不清头脑吧。” 谢玉芝叹了口气,放下双手,走到他面前。 “我们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景行。”她一脸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宇航员’的每一次出现,都为你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信息,‘他’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你面前的,其中一定有我们想象不到、但极为关键的理由。” “……嗯。”燕景行点点头。 “那你现在还能看到‘他”吗?你刚才停下来,是因为看清楚他去的地方了?” 燕景行再一次点点头。 此时的他们已经离开石港村的码头附近,周围的空气中不再时刻萦绕着海鲜的腥味,取而代之的是葱郁的树林与起伏的青山,山脚下的村落门口是一大片农田。 夏日的风迎面吹拂而来,灼热的气息中,透着水田蒸腾散发出来的稻香味,一派悠然自得的乡村风光。 田里的青蛙们在盛夏炎炎时不知疲倦地鸣叫,蜻蜓们在田埂和池塘间飞舞。 站在高处眺望,远处能看见一道白线,那是堤坝;而堤坝的另一头就是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 燕景行的视线越过面前的两位女孩,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正安静地走在田间小路上。 “走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去看看‘他’究竟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 如果有人此时能借用燕景行的眼睛从天上俯瞰,就会看到一副不可思议,奇妙又荒诞的景色: 苍翠欲滴的山林,无数连绵交织的树冠在风中起伏,像是海面上卷起的波涛。 在山林中央,有着一条弯弯扭扭的淡黄色的土路,一个白色的人影走在前面,那是个刚从鲸鱼肚子里里爬出来的宇航员,穿着白色太空服的“他”本该在宇宙漫步,如今却一步一个脚印走在泥土路面上; 而紧随其后的,是几个样貌青涩的少年少女,他们追逐着宇航员的步伐,在山间行走: 再往远处,还有个正在焦急寻找他们几人踪影的大人…… * 燕景行停下脚步,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望向眼前。 那看起来是一处山洞,洞口明显有人造的管道痕迹,还有生锈的铁栅栏挡住半边。 洞口垂落下来的藤蔓茂密生长着,显得绿意浓浓。 那个“幽灵宇航员”,就是进到这里面去了。 “总算到了。” 燕景行意识到目的地就在前头,忍不住松了口气。 跟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漫无目的、也不知具体路程和时间地在山林里乱转,心理负担可是相当沉重的。 到了山里后,气温是变得凉快了,但头顶落下来的太阳光还是很猛烈,树荫并不能完全遮挡住;再加上徒步跋涉在难走崎岖的小路上,他早就已经汗流浃背。 “好了,那个宇航员的目的地就在这里,我们可以休息一下……” 他扭过头去对跟在身后的俩姑娘说道。 无论是季春藻还是谢玉芝,这会儿全都累得芳汗淋漓、气喘吁吁。季春藻更不堪一点,一副摇摇晃晃马上要倒下去的样子,就像换掉尾巴上了岸后就忘记自己是水生动物的人鱼。 幸好有谢玉芝扶着她,不然燕景行是真怕她会一个不小心踩空,“骨碌碌”翻下山去。 另外,他倒不是不想帮忙,只是这种情况下要是自己主动开口,会显得有点尴尬…… 时值夏日,女孩儿们的衣服都穿得单薄,被汗水浸透的浅色上衣和长裙紧紧地贴着肌肤,勾勒出青涩的身体曲线,衣料在阳光下呈现出半透明,透出肉色。 燕景行才看了几眼就下意识地脸红了,扭过头去不敢多看。 “到了?” 谢玉芝走到他身边,拿小拇指捋了捋额前的发丝,和他肩并肩地注视着山洞。 “嗯,我看宇航员就是走进这个洞里面了。” 燕景行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一点儿都没往别的地方飘的意思,他语气严肃地回答道。 “这一路上,我发现了一件事。” 谢大小姐并没有注意到某人的异样,同样认真地说道。 “嗯?” “我们经过的地方,全部都是有路的。我们不曾走入真正的山林——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早就叫停了,我会觉得需要做好更充分的准备再进来。但是现在……” 少女用手挡住太阳,凝视山洞幽邃入口处的明媚双眸微微闪动了一下。 “已经能得出结论了:我们走过的这条路,虽然现在看起来人迹罕至,但之前肯定有不止一人经常来往。包括这个山洞,很明显是人工修建成的。” “……是啊。”燕景行迟疑地猜测道,“这里可能是一处防空洞?我听叔叔说起过,白月镇的山上有不少类似的地方……” “哈啊,哈啊……” 这个时候,季春藻终于走到和他们并肩的地方,一边扇着巴掌往领口的敞开处灌风,一边像热到不行的小狗那样吐着粉色的舌头。 “喂,你们俩,别堵在这儿啊,还打不打算进去了?” 她有气无力地抱怨着,看起来真的快不行了。 “好吧,进去看看。” 燕景行做出决定。 “先找个阴凉地方坐下休息一会儿。” …… 山洞入口处有一扇生锈的铁门,没有上锁,用力一撞就推开了。 藤蔓织成的罗网像丝线编织的璎珞那般垂落下来,进入其中的感觉像是西游记里孙猴子第一次走进了水帘洞。 “拿着这个。” 跟在燕景行身后的谢玉芝戳了戳他的脊背,随手递过来一个小型手电。 “你还带着这个?” “嗯。我一般随身会携带手电、gps和瑞士军刀。” ……你是哪里来的探险家吗? 燕景行有点怀疑地看着她身上的衬衫裙,真不知道哪里藏着能放下那些东西的口袋。 他打开手电,昏黄的光柱在洞壁上留下椭圆形的光斑,小心翼翼地往里面走。 令人意外的,洞内的面积并不宽敞,就像是一个用来冬眠的洞窟,里面的大小可能还比不上谢大小姐的卧室。 三人很快就沿着洞壁转了一圈,发现了一扎行军被、一张床和一叠文件夹和用剪下来的报纸做成的档案册,还有小型发电机,一台收音机,几箱军用压缩饼干,一台自制的简易蒸馏水装置。 看起来像是某人的藏身处。 东西上面全都覆盖满了灰尘,已经在这地方放了很长时间。 洞里的能找到的资料都是纸质的,被洞里潮湿的水分所侵染,有的纸张已经黏在一块了,为了避免不小心破坏,所以大家决定暂时先不翻开看,带回去晒干。 况且,眼下这个洞里,还有一样更值得在意的东西—— “呃,这是一台……飞碟?” 燕景行绕着摆在洞穴中央的巨大金属圆球转了两圈,语气里透着惊奇。 说是圆球,其实也不算规则的“圆”,而是中间凸起、两边扁平,正是这个造型让人更容易联想到飞碟、UFO之类的玩意儿。 飞碟表面已经有了斑斑锈迹;有两处椭圆的玻璃小窗,密封处看起来还很完好,只是看不清里面的东西。 “真、真的是UFO?是、是外星人留下来的吗……” 季春藻说话时舌头都开始打结了。 “是吗?” 谢玉芝露出怀疑的表情。 “这难道不是游乐园里的那种设施?” 燕景行和季春藻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开口。 “不好意思,我没去过游乐园。” “我也是。” “……总之,如果真的是传说中能让外星人降临地球的宇宙飞行器,至少从外表看起来就得有超出人类想象的‘高科技感’。” 谢玉芝摇摇头。 “比如,横渡宇宙所需要的相应的分子材料技术,还有庞大的能源供应装置。” 她伸出一根手指,抚摸着飞碟表面。 “……摸起来只是普通的生锈金属,这东西是人类仿造出来的可能性更大。” 谢玉芝转身望向燕景行。 “那个宇航员呢?‘他’进到这里面去了?” 不,我没看见,那家伙进洞里就不见了—— 燕景行正想开口回答,脑袋里传出沉重的眩晕感,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他下意识地想要张开双臂保持平衡,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 某种巨大的光亮在山洞中央爆发了,将他视野中的两位女孩尽数淹没。 随之而来的是大量破碎的场景: 在无垠的异星森林中跋涉的宇航员,赤红色的苍穹,漂浮在天空上遮天蔽日的怪兽,以及那座屹立于荒野中央的高塔。 时间正在倒流。 回到宇航员登录到那颗不知名的星球之前,燕景行看见“他”走入山洞,打开收音机,坐进一台类似UFO飞碟的设施中。那玩意儿的造型和洞窟内的机器一模一样,只是没有生锈…… 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和闪电风暴般喷发的耀眼光辉,宇航员的身姿出现在星球上…… “呜啊啊啊!” 燕景行捂着额头,惨叫着往后跌倒。 幸好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有两股来自不同人的力量,分别从他背后支撑住了他,没有让他真的摔在地上。 “景行、景行,你怎么了?” 他听到有人正在焦急地大喊,他觉得自己像是身处在巨大的漩涡之中,而声音则是从幽幽的上空传来。 此时的燕景行已经分不清哪个女孩儿在说话,他紧闭双眼,趁着自己还没遗忘之前,将看到的真相大声喊出来: “是……是那台飞碟!它……它能把人送到另一个星球上!” 第二十四章 我们的秘密基地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这台东西能让我们去往另一颗星球?” 燕景行有气没力地瘫坐在地上,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谢玉芝从洞外面走进来,将一瓶矿泉水递给他,同时严肃地向他确认道。 “是的,我看见了,那个宇航员走入山洞,坐进飞碟里,下一秒就去往了另一个世界……不过,我看到的飞碟不像这台,表面生锈还沾满灰尘,应该是在不同的时间点。” 即使听他这样说了,谢大小姐还是怀抱着双手,纤眉蹙起,一副无法释怀的表情。 燕景行抬起头,与她对视。 “当然,这一切说到底都是我一个人产生的幻觉。但我们不就是以认定这种幻觉是真实的前提下行动吗?” “……你说的没错。” 谢玉芝的眉毛微微舒展,她看了一眼洞里正好奇地围着UFO打转的季春藻,随后又将目光投向洞口。 “我家的司机刘叔就在山下,他把车开过来了。” 燕景行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水被太阳晒过是温的,看来就是刚从车里拿出来的。 “我不能让他看见……最好是别让他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 她低声说。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就不能让除我们以外的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 扔下这句话后,谢玉芝快步离开了山洞。 过了十分钟后,她才再一次回来,神态中流露出些许疲惫之色,唯有瞳孔中的神采未减分毫。 “我们先来计划一下吧。” 谢玉芝说,这时她看到季春藻已经快整个人趴到UFO上面,一副打算找洞口钻进去的样子,忍不住用严厉的语气阻止: “春藻!你在做什么?快点下来,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台机器能不能正常运作,你这样太危险了!” 正把脚踩在舷窗凸起处。试图爬到UFO顶上的季春藻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顿时身体一僵。 “我,我知道了啦……” 小姑娘撇了撇嘴,虽然有点不满,但还是听话地从UFO上下来了。 等她来到两人身边,谢玉芝走上前去,在季春藻的惊呼声中毫不客气地抓起她的手,皱眉打量着她灰扑扑的袖口和衣领。 “先不说危险不危险,你就不嫌脏吗?看看,身上到处都沾了灰。” 谢大小姐一边抱怨着,一边开始帮季春藻掸去身上的灰尘。 听她那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看她熟练的动作,这样的事情大概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毕竟这两人是室友。 燕景行在旁边看着这两人的互动,忍不住有种想要笑出声的冲动。 季春藻和谢玉芝,这两人明明是在同一所学校上学的同龄人,可他硬是看出好似“母女关系”的感觉…… 现在的他,总算能理解春藻当时说的“有时候觉得谢玉芝就像严厉的妈妈一样”那句话是啥意思了。 “燕景行,你在笑什么?” 他正觉得好玩的时候,突然有种凉飕飕的寒意,大小姐的锐利视线落到了他的身上。 “呃,没什么。” 燕景行连忙绷住脸,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谢玉芝狐疑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 “你以后也要盯着她点。春藻她总是喜欢乱来,有时候没头没脑的,你是她的朋友,就得多多留神……” “好好好,我知道了。” 燕景行撑着膝盖从地上站起来。 “但我觉得,春藻她总有自己的想法。我猜她已经在那上面发现了什么,对不对?” “……是这样吗?” 谢大小姐的目光转向正被自己牢牢抓着手臂,避免又到处乱跑的舍友。 “没错!” 听他这样说,季春藻一下子就来劲了,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 “我刚刚捣鼓了一会儿,已经成功把UFO的门弄开了!” “……?” 谢玉芝放开她的手,连忙走到飞碟旁边,转了两圈后,果真看到了一扇敞开的铁门,大小勉强可供一人爬行通过。 “从这里进去吗?” 她蹲下身,拿手电筒照了照,里面黑不溜秋,是一处空荡荡的舱内空间。 “唉,虽然我不想怀疑你的话,但还是越看越觉得不靠谱,这种东西真的能把人送到另一颗星球上吗?” 其实燕景行也是这么想的。特别是,飞碟内部完全没发现任何像是仪器设备的东西。 “如果是这样,钻进去起码不会有危险,对吧?” “……” 季春藻在一旁用压抑着兴奋感的语气说道: “是真是假,我们三个人一起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是啊,归根结底还是要靠实践来证明。 在这种情况下,能一口气舍弃所有顾虑、毫不犹豫地提出“向前”的人,也就只有她了。 燕景行在谢玉芝旁边蹲下来,望着少女的侧脸。 “你怎么想?” “当然要尝试。”谢玉芝很快做出决断,“我先准备好需要的东西,再一起进去。” “你打算准备什么?” “即便这东西真的能让我们转移到另一颗星球上,我们对那里的生存环境一概不知,不是吗?” 她又探头看了看UFO的舱内。 “以这个大小……看来只能准备相应的衣物和随身物品。” “对啊,那个人是‘宇航员’,所以能在外星球行走,可是……” 燕景行喃喃道。 “我们要去哪里搞到太空服呢?我看杂志上说,一件的造价就要上亿美金,而且都是国家机密。” “不,就从鲸鱼肚子里拉出来的那东西,我相信它肯定不是真正的太空服。我可以根据它的材料来制作,如果你觉得担心,我还能找人缝成那个造型,但说到底只是‘纪念品’。” 谢玉芝回答道。 “总之,你不用担心,交给我来准备。我们先将这个地方封存起来,当做秘密……” “我明白了!” 季春藻突然大喊起来,语气里充满惊喜。 “这里就是所谓的‘秘密基地’,对吧!” “……‘秘密基地’吗?虽然听起来有点幼稚,不过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吧。” 谢玉芝难得露出淡淡的笑容。 燕景行环顾四周,试图将周遭景色牢牢地记在脑海里。 …… 初夏时节,一个只有三位初中生知道的秘密。 一处位于深山老林里的洞穴、一台被废弃的奇特UFO,以及,一场或将来临的异星冒险—— 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感,让他的心开始怦怦直跳。 * 三天后。 燕景行、季春藻和谢玉芝,三人再度来到了那个地方——被他们当做“秘密基地”的山洞前。 他们的身后叠放着好几个用绳子扎起来的大包裹,都是谢大小姐找人用货车拉上山的东西。听说里面装着发电机,特制的衣服,氧气瓶,应急食物,各种越野登山需要的设备器械。 虽然他早就知道谢玉芝家里很有钱,但还是没想到她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就雷厉风行完成准备工作。 出身富贵是一回事,谢玉芝毕竟还是个上初中的未成年人,没有自己的事业,不能独立生活。 看到自家孩子整天捣鼓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家里人难道不管吗? 疑惑归疑惑,不管如何,燕景行还是很庆幸谢玉芝能加入他们,要不然以他和季春藻的能力,过一学期都不可能完成这项工作。 ……只不过,谢大小姐本人还是一副不太满意的表情, “太仓促了。比对宇航服图片的事情,还有从洞里找到的那些纸质材料,损坏程度比想象中的还要大,我只能找档案馆专门做纸张修复的人,通过熏蒸的方法让纸页分离——这些工作都需要时间。” “所以,我们等不及就先过来了嘛。又不是真的要启动UFO,你难道就不觉得好奇、不想来秘密基地看看情况吗?这两天春藻可是天天把这件事挂在嘴边,害得我都快被班上同学敬而远之了。” “……我当然很好奇。”谢玉芝开始小声碎碎念,“但哪怕只是前期准备,我都觉得很不足。关于所谓‘另一颗星球’的情报太过缺乏,再加上UFO的舱内面积限制,以我的能力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你太认真啦。” 燕景行在旁边安慰道。 “不认真怎么行。如果真的要去另一颗星球,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她小声叹了口气。 “我现在倒是有点希望这艘飞碟是假的了。” “为什么?” “因为,这件事可不止关系到我一个人的性命。我没办法放下心来。” 大小姐脸上的表情有点微妙,好像正在和自己闹别扭。 “我先进去?” 而另一边,不远处的季春藻已经兴致勃勃地打开了UFO的入口。 “换上衣服,把东西拿好。” 谢玉芝转身又叮嘱了一遍。她之前还专门写过注意事项,让三人都能记住。 “你学学她,心态更放松点,怎么样?” 燕景行笑着说道。 “像春藻一样吗?”谢玉芝摇摇头,“我恐怕一辈子都做不到。” 她凝望着季春藻的背影,目光中透露出的情绪有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 …… 三人依次进入UFO。 “不要紧张,这次其实是来转移装备和测试内部环境的,具体要如何使用这台机器,我们可能要等资料复原后才能知道。最起码要接通合适的能源输入设备,才有可能启动机器。” “我,我才没有紧张……” “你说话的声音正在颤抖哦。” 背着氧气瓶和登山包的谢玉芝最后一个进入,她将一台电报卫星钟和一架定好时的摄像机放在UFO附近的角落里,调整好自己的腕表和身上的肩带,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爬入洞口。 “这里有个抽屉,好像可以放东西。我帮你拿吧。” “好。” 舱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空间不算宽敞,年轻人们靠得很近,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时,舱内安静得不像话。 谢玉芝抬起手,看了一眼带有夜光的腕表。 “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后我们就出去。中途有任何身体不适的情况,都要提前说明,明白了吗?” 她并没有提醒“不要乱碰按钮”之类的,因为这个UFO内部根本没有那种玩意儿。 “嗯。” “好。” 听到同伴们的回应,她的心情稍微得以平复。 谢玉芝抬起头,仰望着空无一物的黑暗。 她当然知道,那是飞碟的弧形金属舱顶,只要伸出手去便能触及;可她还是更愿意将它想象成一个没有顶的、通往浩瀚无垠星空的通道。 少女忍不住心想: “这架UFO,真的能带我们横渡宇宙,跨越星河,前往不知道多少光年以外的另一颗行星吗?” 这个念头刚浮现在她脑海里,谢玉芝便忍不住苦笑。 怎么可能啊…… 那是以现代人类的航天技术完全做不到的事情,所以人们才愿意去幻想,在虚构故事中反反复复地描述那个广袤无际的宇宙。 但想象是想象,现实是现实。 她一向最讨厌把这两者混淆在一起的人,可和他们俩在一起的这几天里,她却觉得自己过得就像是在梦中。 所以,才会忍不住跟着一起做起那个自己早以为遗忘的美梦吧—— “那个,我们手拉着手,好不好?” 这时,谢玉芝突然听见另一个女生提议道。 “怎么这么突然?” 黑暗中的沉默持续了片刻,她听见男生问道。 “有什么理由吗?” 她听见自己用平静到不像话的语气跟着询问。 “没、没什么理由……我只是突然想这样做了而已。” 季春藻小声回答。 “啊,难道说你害怕了?” “才没有呢!” ……那就是有了。 不过,这也难怪。人身处在黑暗中时,很容易会产生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念头。 谢玉芝虽然不觉得害怕,但她此刻的担忧、紧张,却绝非作伪。 她听见燕景行笑了起来,然后回答道: “我倒是无所谓,不过要看谢玉芝的意思。” 和春藻倒也罢了,要和男生手拉着手吗?又不是小学生。 “我也无所谓。” 然而,她却听见自己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这个反应显然让燕景行感到吃惊。过了一会儿,她才听他犹豫着说道: “……好吧,那就……” 她清晰地感受到,两边各自有一份体温正在慢慢靠近。 她放在身体的两只手,被正在摸索的另外两个人的手,轻轻抓住、然后牵起。 一只手小小的、软软的,好像有点怯生生的;另一只手更加粗糙,传来的力道却很坚强。 黑暗中的三个人,真的将手牵在了一起。 谢玉芝抿起嘴唇。 真奇怪,她想。 明明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却好像真的有某种神奇的效果,让萦绕在她心头的阴霾顿时散去大半。 “轰隆!” 就在这时,一声惊人的巨响从头顶传来,好像洞内酝酿起了足以掀起一场暴风雨的电闪雷鸣。 “哇啊啊啊!” “怎、怎么了?” 她听见两人都喊叫起来,从两只手上正在传来颤抖,于是连忙说道: “大家冷静点……” “砰——” 谢玉芝听不到声音了。 眼前有炽烈的光芒闪烁,照得她视网膜一阵阵发黑。 从极暗转至极亮,就像天地开辟前的第一道光。 随后是震动,无比激烈的震动,整个UFO都在疯狂地抖动着—— 再然后,一切都平静下来。她觉得自己好像溺水了,整个人身处在深不见底的漆黑水潭中,以不可阻止的趋势,慢慢下沉。 一股巨大的漩涡在她身下成型,将她一点点往精神沦丧的深渊拖拽。 这一系列变化是来得如此猛烈,等谢玉芝回过神来时,她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更不用说去询问同伴们的情况。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异变发生之前,季春藻提议让三人在黑暗中手拉着手。 于是,哪怕已经到了无法感受彼此、甚至无法确认对方是否存在的时刻,哪怕意识濒临崩溃,即将陷入昏迷的那一刹那,手与手之间相互紧握时的温暖,仍然微弱而坚定地传递到了她的心中…… 第二十五章 “猪笼草” 世界……被彻底地颠覆了。 燕景行觉得自己正在逐渐被一个巨大的漩涡吞入,在难以挣脱的恐怖溺亡感中,彻底丧失了意识;而等到他清醒过来时,又觉得自己正在被漩涡一口吐出来。 耀眼的闪光,剧烈的震动……一切都在像突如其来的风暴那样涌现,又很快云收雨歇,他的双目紧闭,等到周围平静下来后才被允许挪动眼球。 “唔……什、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睁开嘴,却只能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同时,眼皮变得很难睁开,像是被胶水黏住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整个人都被扔进了用麦芽糖灌满的池子里,浑身沾满了粘稠又黏糊的玩意儿。 燕景行停住挣扎,积蓄力气,在心中默念“三、二、一!”,再拼尽全力地扭动手脚。 “喝啊!” 他一鼓作气将身上所有的东西全都挣脱开来,同时睁开双眼。 “这……这是什么……?” 燕景行惊讶地打量着自己的身上,一道道血红色的丝线黏在赤裸的肌肤上,只要稍微一用力就会展现出惊人的弹性;而且即便是在挣脱以后,它们依然像是有生命般鼓动着…… 不,不是“像”! 他深吸一口气。周围是一个狭窄、昏暗的空间,所以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这些丝线的跳动频率,和自己的心跳是一致的…… 这些东西,就像是肌肉,或者最起码是某种活体组织。 他环顾四周,自己似乎正身处在一个维生舱内,两侧有像是人类肋骨一样的白色固体,正在慢慢收缩回去。 刚刚就是这玩儿在限制他的行动吗? 骨骼,血肉—— 他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啊? 燕景行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昏迷前的记忆像潮水般回归。 对了,他们坐上了山洞秘密基地里的那台UFO,接着是一阵闪光和剧烈的震动…… 然后,他就出现在这里了。 这地方显然不是原来的UFP舱内。再加上那奇怪的巨响,难道说—— 燕景行的心又一次开始怦怦直跳。 成功了?居然这样就成功了?他现在已经被转移到外星上去了? 明明那台UFO都没通电,他们也没有触碰任何装置,居然只要人坐进去就能直接启动,这到底是什么鬼原理……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春藻!谢玉芝!你们在吗?听得见我说话吗?” 他放声大喊,但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叫喊声回荡在狭窄阴暗的舱内,显得异常空落落。 “季春藻!大队长!” 燕景行又试着喊了好几次,然而结果都是一样的。 “哎不行,我得从这地方出去!” 他焦急起来,视线落在前方。 在那里,有一排弯弯折折的小小缝隙,微弱的光芒正从空隙里投射进来。 燕景行将手放在上面,手指插入缝隙中,然后双臂猛地发力。 “嘿!” 如同未曾完全咬合的齿轮被人亲手分开一样,伴随着尖利刺耳的响动,落下来的光芒愈来愈强烈;血红的丝线黏连在缝隙之间,但最终还是松开了口子。 他身不由己地往前倾倒,光溜溜地钻了出来,躺在地上。 燕景行呼吸了一口外界的空气,然后发现这“地面”同样有点奇怪,手掌上传来的触感软绵绵的,有一点轻微的弹性。 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地面像是某种菌毯,覆盖着一层绒毛;而在绒毛下方,则是某种诡异的金属——看样子像是活的血肉,实际触感则是冰冷而坚硬的,如同二者的结合。 燕景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环顾四周的墙壁,还有头顶的天花板…… 这个五十平米大小的房间,全都是由某种类似于剥离皮肤的肌肉组织构筑成的。 入眼所及之处皆是古怪的颜色,看得他一阵恍惚;盯得久了,还会产生“它们是不是正在活动”的困惑。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啊。” 燕景行喃喃自语。 他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一头巨大动物的腹腔中,而这个房间则是它在饥饿中蠕动不止的胃袋。 再扭头一看,自己出来的地方是一个荚舱,外型像是闭拢起笼盖的猪笼草,同样是由血肉般的金属机械构筑而成,只不过表面还包裹着一层淡黄色的筋膜; 在他将“笼盖”用力掰开并钻出来以后,“猪笼草”的空隙只维持了数秒钟,随后又自动合拢、密封。 这个造型的奇怪装置不止一个。一共有三台“猪笼草”,分布在椭圆形房间的不同边角。 剩下两台还是未开启的状态,见到这一幕,燕景行立刻觉得心中有数了。 他连忙跑到其中一台前,用拳头用力砸了砸猪笼草装置的外壁,朝着缝隙里面大喊: “季春藻!谢玉芝!听得见我说话吗?” 还是没有回音。 他咬咬牙,双手放在缝隙上,开始用力掰开。 燕景行不知道从外头能不能打开,但总得尝试。好在,随着他的拼命用力,缝隙确实一点点敞开来…… …… “谢玉芝!谢玉芝!” 有人正在叫喊她的名字。 那声音像是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少女蹙起眉毛,好像是觉得自己的酣睡被人打扰了,所以觉得有点讨厌。 但在那个人不知疲倦的反复呼喊中,她的意识还是重新主宰了身体,灵魂像是从黑暗的深渊中升起,浮上水面。 谢玉芝的手指颤抖着、轻轻蜷缩起来。 仿佛还在怀念在一切发生前、彼此手拉着手时的触感。 然后,她的手就被人轻轻握住了。 耳边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起来了。 “谢玉芝,你没事吧?” 熟悉的声音,带着关切之情,在耳畔响起。 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女孩终于慢慢睁开了双眸。 外界的光明,像羽毛般轻盈地落在她的脸上。 映入谢玉芝眼中的,是一处奇怪的狭窄空间,以及站在身前,正一脸高兴地注视着自己的燕景行。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脸。 然后,视线不自觉往下移动—— 是他那像出生婴儿般不着片缕的姿态…… 但问题在于,从很多方面来看,他都不是一个婴儿。 “……” 谢玉芝沉默着垂下眼帘。 “呃……谢玉芝?” 少女深吸一口气,狠狠一记头槌朝着面前的男生撞了上去。 “哇啊啊啊!” “快给我去穿好衣服!” * 在被谢大小姐用“火箭头槌”教训之前,燕景行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是裸着的。 应该说,异样的处境、奇怪的环境,在第一时间剥夺了他思考其它无关紧要事情的空间。 从地球“传送”过来后,连衣服都不见了吗……? 他现在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UFO能把人送到外星球的功能是货真价实的。 在燕景行解释过后,谢玉芝对这个解释还是能接受的。 虽然两人认识的时间不算太长,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对燕景行有所了解,知道他起码不是那种会光着身子到处连跑的变态。 只不过,谢玉芝与此同时便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那就是假如燕景行从一开始就是裸着的,那同样身处于“猪笼草”装置里的自己…… 女孩默默低头,看到了一大片裸露在空气中的雪白肌肤,有种“两眼一黑”的感觉。 “放心,关键部位我什么都没看见!因为你身上都有东西挡着呢。” 背对着她走到角落里去的燕景行,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大喊着解释道。 谢玉芝没有回答。 她望着包裹在身上的骨骼和血肉状金属,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它们拉扯开。 目前来看,这些东西对人体应该是无害的…… 她默默开始思考。 不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说,这就是这颗星球上特有的“衣服”? 所谓的衣服,作为遮掩羞耻心的装饰,是伴随着文明演变才诞生的功能;在此之前,主要还是为了避风防寒防雨,保护肌肤不受太阳光照射的伤害,防止体温快速流失等等。 他们在转移到新的星球上时,身上的衣服就自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装置内的物质……这意味着什么? 还没等谢玉芝想出个究竟,最后一个猪笼草装置内传来闷闷的声音。 “唔……我,我这是在哪里……?我……景行,燕景行,你在哪里?玉芝?” 她的声音听起来迷迷糊糊。 “放心,我们都在。” 燕景行回答。听见有人回应后,季春藻很明显松了一口气。 “你们……都在外面吗?我,我马上出来……” 说着,她似乎要使劲掰开笼盖。 “你先等等!” 谢玉芝连忙大喊着阻止 “欸?怎么了吗?” “你检查一下自己身上,衣服很有可能不见了。” 装置内陷入沉默,不久之后,里面爆发出一声清脆的惊呼。 “咦咦?!这、这是怎么回事?!是,是谁把我衣服脱掉了吗?” “……不,应该不是那么回事。”谢玉芝叹了口气,“大概率是在‘转移’过程中自然发生的,也就是说,衣服没办法和我们一起过来。” 意识到自己是裸体状态后,包括季春藻在内,俩姑娘全都躲在里面不肯出来了。 但总不能让状况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 “现在可以说正事了吧。” 燕景行的语气听上去有点无奈。 “虽说是要穿衣服,但没有衣服怎么办?” 房间内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沉默且尴尬。 燕景行想了想,重新站起身,开始在这个地方转起圈来。 另外两位同伴都没法出来,也只能依靠他来寻找解决办法了。 虽然他也是裸着的状态,但终归要比女孩们方便点,起码要捂的话只需要捂一个地方。 他希望房间内就能有解决眼下处境的方法——比如,找到几件能穿的衣服。 但他内心里其实不抱什么希望,光看这地方血肉模糊的造型,很明显不像是人类的聚集地,也很难相信会准备适合人类的衣服。 转了一圈后,燕景行倒是在肉壁上发现了一扇门,中间有浅浅的缝隙,说不定用暴力打开猪笼草装置的方式同样可行。 但在犹豫片刻后,他还是没有选择去掰开。 “怎、怎么样?你找到了吗?” 躲在猪笼草里的季春藻急切地问道。 “很难啊,这地方就那么大……” 燕景行叹了口气。不过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掠过某处,突然停住了脚步。 “等等,这是什么?” 他看到了一个奇怪的装置,像是嵌在强中的水龙头;装置的上方通过管道与墙壁内侧相连,只不过如果说“墙壁”就像是血肉的胃壁,那“管道”自然就是粗壮的血管了。 看着着实吓人。 但燕景行还是伸出手去,抓住装置上的把柄,尝试着向各个方向推拉,最后用力一拽。 “砰!” 白骨做成的格子从肉块中挤了出来,里面装着的是…… “行李袋?” 燕景行难掩心中的讶异。 “为什么?连我们身上的衣服都没有带过来,为什么这个行李能——” “你是说有行李跟着我们一起‘传送’过来了?” 谢玉芝听到了他的声音。在思忖片刻后,她谨慎地提出猜测: “我记得,UFO里面有一个类似抽屉的装置,我随手把行李袋放在里面。不过‘抽屉’的容积本身不大,所以只放得下一个袋子。” “是吗……” 燕景行扯开拉链,翻了翻里面的东西,最后惊喜地说道: “有了!” * 换上衣服的过程中,他忍不住再一次心生感激,谢玉芝提前为大家做好的准备的确充分,尽管她自己总是觉得不满意。 唯一一个跟随他们“转移”的行李袋里,正好装着三套灰色的保暖内衣。据说那些爬雪山的登山客穿的。 虽然没有外套,但这套内衣的款式是上下两件遮住全身的,材质本身就足够厚实,且能遮挡住大部分的轮廓,他们眼下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太好了……” 松了口气的季春藻抚摸着自己的胸口,她的脸上重新绽放开朗的笑容。 “除了传送人以外,还有传送物体的装置吗?” 谢玉芝则认真地打量着那个血管装置,似乎在思考这玩意儿的用处。 “那么,我们从这里出去吧。准备好了没?” “我准备好啦!” “嗯,把门拉开吧。要帮忙吗?” “不用。” 燕景行活动了一下手脚,将手指插入门缝,随后用力拉开。 …… 星球上遍布的光芒,微微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无数尘埃,自敞开的洞口落下。 离开房间后,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座巨大的宫殿—— 这里到处遍布着和那个房间中风格一致,类似于人体器官和血肉组织的装置物和雕像,但若是仔细上前触碰,就会发现其实都是颜色阴沉的机械。 而在宫殿上方,穹顶被掀开,露出破败的大洞。 准确地说,这里是一座宫殿的遗迹。 第二十六章 异星宫殿 “你们怎么想?” 燕景行走在长廊上,抚摸着旁边有着奇形怪状浮雕的阴森墙壁,他在入口处抬起头,望着宫殿顶上破碎的巨大空洞,明媚的天光洒落,照亮空气中漂浮着的尘埃,让这处昏暗无声的空间增添了几分神秘、幽静的氛围。 “我们,果然是来到另一颗星球上了吧?” 环顾四周,入眼所及之处皆是地球上无法想象的颜色,拥有血肉般造型和颜色的建筑物,好像一整座宫殿都是一头巨大的活物…… 在这宏大、沉默的物体面前,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向另外两位同伴寻求认可。 “我想是的……”季春藻和他一样,抬起头仰望天空,“我们一定已经成功了。” “天上的光来自何处?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呢?难道说在这颗星球上,也有太阳吗?” 一旦接受成功的事实,大量有关于现实世界和物理规律的疑问便随之涌上他的心头,即便他只是个初中生。 “这可不一定,或许是别的恒星正在发光发热。” 谢玉芝说,她摊开自己的手掌,试图接住空气中的灰尘。 “我比较在意的是,我们现在能好好地呼吸,没有感受到任何不适症状。本来还在担心氧气瓶没有带上之类的情况,现在来看,都是杞人忧天。” 难道说,这颗星球上空气中含有的气体种类和比例都与地球相似,所以适宜人类生存吗?还是说,是这座宫殿遗址本身比较特别? “不知道这地方有多大,也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大家都要小心点。” “是啊,毕竟这是我们的第一次探索,以及……” 燕景行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要不要把某个话题抛出来。 在最开始的震惊逐渐平复下来以后,他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 我们该怎么回去? 这其实是冒险计划制定开始就该考虑的问题,但这“第一次转移”根本就是一起没人想到的意外。 燕景行心想,与其说是因为莽撞,不如说是他们压根没想过会一次性就成功。 其实在乘坐UFO之前,谢大小姐就已经表示过,她从内心深处不相信这台机器有着能把人传送到另一颗星球上的神奇功能。 其实连燕景行,他当然愿意相信幽灵宇航员提供给自己的指引,但是……只是学着“他”的样子坐进去,居然就直接成了,如此轻易的方式,还是让他始料未及。 他沉吟思考的时间有点久了,谢玉芝好像猜到了他的想法,她提议道: “不如这样吧,我们先考虑回去的事情。我们可以尝试一下,如果重新坐回那个猪笼草装置里,它能不能送我们回地球。” ——万一不能呢? 燕景行想象了一下,就觉得胸口发闷,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攫取住了他的心。 他开始后悔,心想万一真的不能的话,我们就只能三个人留在这颗星球上,尽可能想办法求生…… 真的能做到吗? 陪伴在他们身边的,只有一座巨大而空旷的宫殿。 “不,不用着急……”他连忙说,“稍微探索一下回去也来得及。” “没错没错,这地方可是真正的外星遗迹,我还没看够呢。”季春藻在旁边大声附和道。 谢玉芝认真地抬起头瞧了他一眼,之后少女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微微点头。 “好。” 燕景行叹了口气,觉得内心的忧虑已经被看穿了。 不过,正因为和自己想到同样事情的谢玉芝表现得足够冷静,他才能同样镇定—— 燕景行收拾心神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的袖子被人拉了一下。 “不用担心,我们能回去的。这次冒险一定会很顺利。” 季春藻对着他笑嘻嘻地说道。 “我有这种预感。” ……当然,还有春藻的积极乐观。 “我知道。” 他重新露出笑容。 * 唯一由谢玉芝带过来的那个行李袋中,除去保暖内衣以外,还有几包白糖、巧克力和矿泉水,可以供一到两天的生活。 除此以外,还有加热器、手电筒和电池等,他们借助这些工具,在宫殿里一步步展开探索。 “说起来,这些浮雕是人留下的吗?” 血肉涂成的墙壁上,随处可见浮雕和壁画,上面画满了各种怪异奇特的景观与生物,讲述着某个族群的智慧生命开拓世界、与异形们搏斗、建立聚居地的历史,轮廓精细得像是活物被镶嵌在了里面。 “这里是外星球,换句话说……” 谢玉芝的瞳孔在昏暗的环境中依然明亮,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壁画,双眼迸发出了感兴趣的火光。 “是建造这栋宫殿的外星人留下的。” 她正在感到兴奋。 燕景行能理解她的心情。 他们确实已经遇到过货真价实的外星生物,但那都是些一看就觉得没办法交流的怪物。 要么太恶心,要么太吓人。 但真正的外星人,应该是和地球上的人类一样,用智慧和发达的科技主宰星球的族群。 “以人类历史来衡量的话,能够制作出这种栩栩若生的惊喜‘艺术’,说明外星人的文明已经抵达高度发达的水平。” “那么,这些浮雕上……‘人’的模样,就是外星人的长相吧?” 季春藻盯着其中一尊,很感兴趣地踮起脚尖,努力去戳它的眼睛,这个动作看得燕景行心惊肉跳的。 因为雕像的模样实在太拟真,再加上作为基底的那种古怪金属的材质加成,他生怕它们会像恐怖电影里那样活过来。 这些雕像的高度都相似,在两米半到三米之间,样貌近似于人型,但四肢相比地球上的人类更为瘦长。 “看上去和我们人类倒没有那么大的不同……”燕景行喃喃道。 “趋同进化。”谢玉芝的嘴里突然蹦出一个对初中生而言很陌生的词。 “……啊,什么?” 谢玉芝很快解释道: “即便是不同的生物、无亲缘的种,那些在进化上相距甚远的生物,如果让它们生活在条件相同的环境中,同样可能产生功能相同或十分相似的形态结构,以适应自然演化的条件。” “既然外星人能发展出文明,就说明他们有像人类一样发达的大脑;需要使用工具,就会进化出灵活的双手……即便在不同的星球上,一样可能诞生与人类相似的生命。。” 当然,这种状况的趋同仅仅是指体型和四肢,在细致的样貌上,外星人和人类还是大相径庭。 比方说,外星人虽然有着看起来像是眼睛的器官,但长的位置却和人类完全不一样,至于鼻子和嘴巴则完全看不出来,且浑身上下没有毛发。 以人类的审美来看,他们每个个体的脑袋都光秃秃的,而脸简直像是顽劣的孩童捏出来的玩具; 另外,他们看上去没有和人一样的皮肤,而是被一层骨骼、肌肉和薄膜所包裹。 “这就是……真正的外星人。” 燕景行深吸了一口气。 正因为“他们”的体型很像人,可在在部分样貌特征上又迥然相异,反而更让他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悚。 心惊肉跳之下,他忍不住移开视线,不愿多看。 “假如把我们的发现公布出去,肯定会震惊全世界吧。” 季春藻却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这种恐怖,她的心向来很大,反而是笑得很欢快。 “我们几个,会不会得那个什么……诺贝尔奖?” “诺贝尔奖和这种事无关吧。” 燕景行吐槽道。 “欸,这种注定震惊世界的大发现都得不了?我还想名留青史呢!” “那你放心,肯定比诺贝尔厉害。我想想,要打比方的话,应该类似于历史上说的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吧,成为地理大发现的先驱……不,发现一颗有着高度发达的智慧文明痕迹的外星球的历史意义,甚至比那个还要大得多。” “……是吗?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谢大小姐摇了摇头,在提起这个话题后,她的表情很严肃。 “我也不会要求你们别把这件事说出去了。” 燕景行和季春藻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惑。 “……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那个山洞现在是属于我们的秘密基地,但别忘记,在此之前,就已经有人进去过了。” 谢玉芝解释道。 “除去只有景行看到的幽灵宇航员以外,铁门,收音机,床,那些现在还放在我家的资料,都能证明有人曾长期停留在那个地方;而另一方面,UFO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山洞里的呢?” “你是说,有人和我们一样,利用UFO来过这颗星球?” “可能性十有八九。毕竟目前来看,那台机器用起来实在是很容易,没有任何限制和需求。但是,世界并没有因此发生改变,不是吗?” “要是外星人的事情真的向外界曝光,我就不会一直被怀疑了……” 季春藻嘟嘟囔囔。 “嗯。那换句话说,就是消息被掩盖了,或者因为更特别的原因没有暴露出去;而我们却对背后的缘由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能采取的保守策略,只能同样是隐瞒,不是吗?” “……是,是吧……” “你说得对。” 面对谢大小姐的深思熟虑,剩下的两人能做的只有干巴巴的赞同。 …… 宫殿遗迹内的大部分房间都被坍圮的建筑物压住了,他们找到了一些雕像和金属容具,但都没什么用处。 除此以外还有各种奇怪的机关装置:像是用十几个人的胳膊黏连成的伸缩臂; 像是虫卵般的装置有数百个,放在一个个镶嵌在墙壁的格子里,有的“卵”还在人经过的时候微微颤抖; 有的像是两片颤抖的巨大肺叶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灰尘,似乎是某种空气净化装置。 他们能做的,只有小心翼翼地绕过去。 倒是一路上的壁画和雕刻,的确承载着有关于外星文明的种种重要和新奇的信息,让人大开眼界。 在来到最中央的厅堂时,他们看到了迄今为止规模最壮阔的一幅壁画;并且从连贯的线索来看,这讲述的似乎还是对这一文明而言占据着重要历史地位的史诗。 位于最当中的壁画,是森林中三个相貌各异、打扮迥异的异星人;无数参天巨木围绕着他们,而在他们中间,则是一根通天贯地、长满眼睛的长柱。 看质地,这根长柱的给人的感觉像是用“肉”做成的,就像某种人类无法理解其生存方式的巨型生物体。 “好怪……” 燕景行心想。 接下来,他们从肉柱身上挖出了三样东西,其中两个人手中分别握着一只血淋淋的眼球,而剩下那个人手里则提着一串荆棘般的长条骨头——很可能是脊椎骨。 在壁画的最后,肉柱崩塌了,取而代之是的无穷无尽的闪电遍布天空,和山崩地裂一起组成末日般的景象…… “这张壁画,似乎是在说这座宫殿的意义。”谢玉芝沉吟道,“考虑到壁画在人类文明中的作用往往与宗教有关,难道说,他们是在崇拜一种……奇怪的东西?” 被外星人们围绕在中间的那根庞大活物,样貌诡异、难以形容,她只能用“奇怪的东西”来称呼。 “不,看他们的态度,完全不像是对待神。你看,这三个不同的异星人,从那根东西上面取走了三样器官,还把它搞塌了。” “嗯,那就是某种预言或者神话性质的创作?警告人不要贪婪或者破坏之类的。” “也有可能是真的,”季春藻在这时插嘴道,“我们都看到过那头云团里的超大外星生物!说不定哪一天,我们也能遇到壁画上的怪物呢?” “……” 谢玉芝的表情变得古怪,定定地看着她的脸。过了一会儿,大小姐才有些感慨地轻声说道: “春藻,你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呢。” 第二十七章 壁画的秘密 的确。 燕景行忍不住点头,他有着相同的想法。 有的人平常所展露出来的性格,和他遇见严重事态时的表现会南辕北辙。看上去勇敢强大的人在危险时会表现出怯懦;而反过来,平日里平平无奇的人,却可能在恐惧面前爆发出惊人的勇气。 但季春藻则是那种完全表里如一的类型,哪怕到了另一颗星球上都不曾改变,这点无疑是让人羡慕的。 说实话,燕景行现在就很紧张:在一座巨大的外星文明留下的遗迹里探索和冒险,这种事连他做过的最荒唐的梦里都没有出现过!却突然变成了摆在面前的现实,简直措手不及。 每一次看到那些属于异星文明的怪异壁画和雕塑时,他都感到很不适。 他也看得出来,谢大小姐和他一样紧张,虽然她努力让自己保持着镇定的模样,但说话时的语气和眼神里都透着一股忧心忡忡。 三人中唯一能保持常态的人,只有春藻了。 当然,谢玉芝的意思可能不止是夸奖——这种态度可以说是勇敢乐观,也可以说是没心没肺。 但季春藻显然只会往好的方向理解,感到自己被表扬的她得意地朝同伴们比出一个“耶!”的手势。 “放心啦,这地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任何危险的东西吧?” 拜托你就别说这种话了。 …… 年轻人们继续往前探索。走廊看似错综复杂,但最后都汇聚到同一个方向,他们很快在尽头处发现了一个新的房间。 “这个房间的门……好像打不开。” 燕景行试着扒了一下门,这次没有缝隙。 他转过身来回望,假如不能打开这扇门的话,他们就只能走回头路了。 这地方的氛围和别处无异,墙壁和地板都呈现出一种血肉有机质的凹凸不平,像是某种庞大生物的体腔内部;而在房间的三个角落,分别摆着类似于椅子的机器。 “又是三个……”燕景行转了一圈,发现确实没有别的入口和通道,“该不会是要我们坐上去的意思?” 椅子后方是脉动的血管,它从地表下方隆起,在墙壁的覆盖下形成骨骼,最后一直连通到门。 “这是把我们送到这颗星球上来的传送装置吗?” “看起来好像不太一样。” 谢玉芝态度谨慎,伸手拦住季春藻让它不要靠近。 “小心,说不定一走近了就会触发机关。” …… “等等。” 燕景行打算离开这个房间再去找找有没有别的路,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停住脚。 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这座空旷而寂静的宫殿废墟里,听见了除他们三人以外的声音。 房间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而两头淹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来的时候大家有说有笑,完全不觉得吓人;可要是一个人站在这儿张望,心底一下子开始发毛。 路上在壁画中看到的那些狰狞可怖、无比怪异的异星景观、那些苍白的、没有脸庞的直立外星人的雕塑,在这一刻就像在他的脑海里全都活过来了。 燕景行蹲下来,努力侧耳倾听。 这回可以确定了,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响起了某种奇怪的动静。 这声音一开始窸窸窣窣的,就像老房子的墙里有老鼠转来转去发出的,并不引人注目,但是…… “你怎么了?” 两位女孩察觉到了异样,连忙来到他的身边。 燕景行打了个寒颤,在环顾四周的同时,低声对两位同伴说道: “大家听见声音了没有?” 如果是在地球上,他可能下意识就忽略过去,但这里可是另一颗星球。 说到底,这地方真的会有老鼠这种动物吗?到目前为止,他们连苍蝇蚊子都没看见。 季春藻和谢玉芝学着他的样子蹲在门边,试图确认声音的来源,并且很快得到了答案。 年轻人们面面相觑,表情都有点僵硬。 燕景行忍住害怕的念头,望向走廊深处。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 他躬下身,慢慢往前走。 燕景行走在最前面,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唯一的男生,理应表现得更勇敢,但这点显然不被他的同伴们认可——要不是他抢先走出去了,肯定会先和谢玉芝或者季春藻头碰头地撞到。 他听见两人的脚步声跟在后面,本来想让她们留在房间里的话自然没法说出口了。 伴随着与声源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那怪异的动静有一段时间突然停了下来。 但他们很快就看到了别的东西。 “那是……” “看这样子,你们说的灵体水蛭,就是它们吗……?” 谢玉芝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她的脸色微微发白,用一只手握紧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努力避免自己叫出声来。 相比之下,剩下两人的表现好要更冷静点,毕竟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了: 走廊通往的厅堂,就在他们十分钟前经过的地方,熟悉的怪虫——“灵体水蛭”们组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虫团,像蛇一般在地面上游荡,留下冰冷黏腻的痕迹。 乍一看还以为是一整个某种冷血的爬行动物,但是只要走近了,就会看到表面无数蠕动的头颅。 “你能看到它吗?” “……嗯。”谢大小姐微微叹了口气,“长得比我想象中还要恶心和恐怖一点。” 在遇见宇航员之后,他就和季春藻一样能看到外星生物了;这点放在谢玉芝身上同样成立,因为就在一天前,他们一起目击了在云中出现巨大的魔怪。 经验证明,似乎只要亲眼见证过一次真实的世界,从此就能一直看到它们。 “怎、怎么办?” 季春藻小声问道。 “灵体水蛭堵在路口,我们好像回不去了。” 谢玉芝凝视了一会儿虫团们的行动,很快发现其中暗含着某种规律和范围。 “它们好像是在这个地方巡逻,最好能像个办法绕过去——” “咚。” 她的话被打断了。 奇怪的闷响又一次响起来,就像有人在厅堂内擂鼓。 燕景行察觉到自己脚下的地面正在颤抖,一时间有种站都站不稳的感觉。 “咚……咚!咚!咚!” 那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亮,越来越近,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觉得就像是自己的心跳。 “……!” 他们在连接厅堂一侧的走廊,厅堂内遍布着蠕动的虫团,而厅堂的另一头,滑腻青灰的皮肤逐渐从黑暗中浮现,巨大的口器一圈圈张开,尖锐的利齿遍布其上。 “好大——!” 季春藻惊叹。 “是……灵体水蛭们的首领吗?” 燕景行觉得自己的手脚正在发抖,特别是当他看到那张从黑暗中浮现的庞然嘴巴,一口就将旁边的墙体结构咬了下来,简直比咬下一口奶油蛋糕还要轻松。 但他还是努力站起了身,一人一边拽住了俩姑娘的手。 “快跑!” 三个人沿着走廊迅速往后退。 背后轰鸣声越来越响亮,巨大的水蛭挤破洞窟,穿过厅堂,一头扎进了走廊里。 这头体型比地球上所有已知的陆上动物都要庞大的软体生物,在走廊中蜿蜒前进,就像一台掘地机般“轰隆隆”地前行。 地面如海浪般颠簸,震动的天花板上有灰尘簌簌掉落,通道被撑得开裂,臃肿肥胖的躯体几乎将整个空间挤满。 男孩女孩们好不容易在巨型水蛭追上他们之前跑回了那个房间。 “咚!” 青灰色的滑腻躯体迅速滑过洞口,像是一列在隧道里穿行的地铁。 燕景行躲在房间角落里,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除了三个装置内部以外,这个房间根本无处藏身,只要它转动脖子,就能立刻注意到。 他呼吸急促,浑身僵硬,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吓晕过去了,就像以前看过的恐怖电影里的桥段。 虽然很丢人,但……要不是跟在他旁边的小姑娘正死死抓着他的袖子,他可能真的要当场昏倒。 无论是季春藻还是谢玉芝,她们俩现在全都一言不发,蜷缩起身体,紧紧盯着着洞口。 过了一会儿,“轰隆隆”的声响远去,周围的动静渐渐消失,这才不约而同地吐出一口气来。 “……走了?” 他小声问道。 “应该……但现在还是别出去比较好。除了大家伙以外,厅堂里还有其他水蛭。” 谢玉芝拧起眉毛。 “看来我们是被困在这里了。不可能原路返回,想要找别的通道同样很危险。” “那群家伙,究竟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这也是燕景行想问的问题,他们来的路上,明明到处都很安静,整座宫殿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可突然之间,那群怪物们就像是从各个角落一口气涌了出来。 “仔细想想,好像是从我们走入这个房间以后。果然还是因为触发了某种机关吗?” “那……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不知不觉间,燕景行的目光落在房间内的三台装置上。 在这一刻,他和谢玉芝视线交汇。 “……只能试试看了吗?” “没有别的办法。” 谢大小姐神情凝重。 “假如灵体水蛭注意到这个房间,我们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哪怕这几台装置没有任何意义,至少可以用来躲藏。” “好,那就先钻进去看看吧。” 季春藻自告奋勇,第一个爬上椅子。 然后,在剩下两人的注视下,“椅子”旁边突然升起骨盆,就这样直接合拢了。 “等……!” 这一幕看上去就好像她被这张椅子吃掉了似的。 燕景行吃了一惊,小姑娘的动作实在太利落,旁人根本来不及阻止。他连忙冲过去,用力敲了敲装置的外壳。 “春藻!春藻!你没事吧?” “我没事。” 里面传来闷闷的回应。 “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玉芝也跟着问道。 “没有,就是很黑,没有灯,但躺着还挺舒服的……哈啊。” 装置内传来了一声哈欠。 “这么一说,我突然想睡觉了,好困啊……” ……在这种时候都能产生困意? 燕景行觉得她真是太厉害了。 就在这时,他的耳朵突然一动。 奇怪的响声连带着地面的震颤,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 不好,又回来了—— 似乎那头巨大水蛭在宫殿里钻完一圈后,转身又爬了回来! “景行,我们先躲起来吧。” 谢玉芝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提醒。 “好。” 尽管他内心深处还有着种种疑惑,但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他和谢大小姐一人选择一个装置钻了进去。 …… 数分钟后,巨型水蛭从通道上“轰隆隆”经过。 又过了十几分钟,某一个蠕动的虫团在路过这里的时候,在洞内围着装置转了一圈,然后又出去了。 半小时后,三台装置同时闪烁起了红光。 整个过程中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没有人说话,房间内静悄悄的,就好像装置内的男孩女孩们全都睡着了一样。 红光像是流动的鲜血,顺着血管流入地板,再流上墙壁。 在吸收了“血液”之后:一幅幅被蔓延的菌毯和肉块组织所吞噬的壁画,自墙体深处慢慢凸现。 它们所讲述的故事,似乎是大厅里壁画的后续: …… 三个异星住民走入一片森林,从矗立在林中的那根顶天立地的肉柱里面,一共挖出三样东西:两只眼睛,和一根脊髓。 肉柱就此崩塌,他们回到了自己原本的部落里。 而在那之后,异星住民们做了一件诡异又恐怖的事情: 第一个人,他先把自己的左眼挖出来,再将从肉柱里得来的眼睛按进了自己空洞的眼眶; 第二个人如法炮制,将剩下那只眼睛按进了自己的右眼; 第三个人,让人将自己的身体沿着后背整个剖开,从苍白佝偻的躯体里取出一整根血淋淋的骨头,最后再将新的脊柱塞回去。 在完成了这件事后,三位异星住民像是从此在这颗星球上拥有了莫大的力量与崇高的地位,他们被无数的同类们簇拥和包围,率领军队,踏入宫殿,走上王座…… 第二十八章 国王、祭祀与战士 燕景行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被链锯沿着人体的中轴线被切成了两半——从后方,即后脊线与脖颈的交界处为起点,齿轮般锋利的锯片一点点往下,切开薄薄的皮肤、脂肪和纤维状的肌肉,鲜血四溅,切入肉中的锯片逐渐触碰到白色的骨骼,留下浅浅的划痕。 灵巧的镊状装置深入骨骼间的缝隙,就像沿着拉环撬开一盒罐头那样容易,里面鲜活跳动的脏腑全都裸露出来。 就这样,链锯从头到脊椎,把他整个人从后面切成了两半,身体干脆利落地敞开,就像被切成瓣的水果…… 很可怕的梦。 更可怕的是,无论画面和声音都很真实,血腥得不像话,小孩子看了要做噩梦的那种。 但燕景行的心态却还算稳定。 他一开始的时候确实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注意到自己是在以一种第三人称的视角在看。 在没有别的东西分散注意力的情况下,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个背对着自己的倒霉蛋被切开,而看久了,便也就习惯了。 如果真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到痛苦,他早就该惨叫起来,在地上打滚了。 但面前的人却不一样,虽然从肌肉的颤抖和滴落下来的汗水等种种生理反应来看,他明显还是活着的;可面对此等酷刑,这家伙却一点儿挣扎的意思都没有,脑袋低垂,就像已经失去了抵抗的力气,又或者—— 是睡着了?催眠了?失去意识了? “等、等等……” 燕景行突然觉得这人的背影有点眼熟,情绪一下子有了起伏。 看上去,是个年轻人。 ——这个人……该不会是自己? 燕景行越看越觉得好像真的是他,难免感到慌乱,他不知道是恐惧产生的错觉驱使他这样认为,还是自己真的是那个受害者。 没有人会整天欣赏自己的后背,所以燕景行认不出来,拿不准主意。 如果这个正在被解剖的人是自己,那他现在的视角又是什么情况,难不成是灵魂出窍? 在“受害者”的后背被切开之后,这场血淋淋的手术并未就此停止,而是以更残忍的方式继续下去: 白色的、瘦长的装置,如同剥离了皮肉的骨骼之手,从旁边出现,就这样一点点伸入体腔,紧紧攥住了那个人的一整根脊柱骨,然后—— 轻松地抽离出去。 失去支撑的人体像放光了气的充气人那样软绵绵地摊下,但很快,一根全新的脊柱骨被塞了回去,将人重新支撑起来。 骨骼的每一寸上都散发着金属般的冷灰色光泽,更像是用在某种机械造物上的。 在链锯、镊子、骨手等数个装置的灵巧配合下,一场更换人的脊柱骨的改造手术,在不到数分钟内完成。 “这……这就好了吗……” 燕景行瞪大眼睛,看着脊柱骨被塞回去后,本来被切割、敞开的人体肌肉和皮肤开始自动弥合,巨大的伤口迅速缩小,到最后只剩下一道血色的缝合线。 “所以,这人果然不是我吧?我可没有这种本事……” 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一种奇特又庞大的吸引力从“头顶”的方向传来。 这种感觉很熟悉。燕景行想起来,之前他传送结束后即将从猪笼草装置里醒来的时候,就有相同的感觉。 燕景行的意识身不由己地卷入到漩涡中,最后在温暖的海水包裹中浮上水面,这个过程仿佛婴儿从母亲的子宫中出来…… * 少年睁开眼睛,猛地坐起身。 封闭的骨盆装置自动敞开,外界的光线轻飘飘地落在他的眼球表面。 清醒过来后,他能感觉到浑身都是淋漓的汗水,衣服都被浸湿了。 燕景行环顾四周,逐渐回想起进入装置前的记忆。 梦中那个人……真的是我吗? 燕景行迟疑着,将手伸向后背,试探地摸了摸脊背处。 “嘶……!” 没有强烈的痛觉。但指尖触碰到的微微凸起,那很明显是伤痕的触感。 收回来的手指捻动了一下之后再张开,能看到浅浅的血印,这说明背后的伤口刚愈合没多久。 他的脸色变了。 那个盘旋在脑海上的猜测变成了现实—— 燕景行猛地回头,看向背后的“椅子”。 原来这是个做手术的装置?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替换人的脊椎骨?这有什么意义? “砰!” 没等他仔细思考,伴随着一声闷响,又一个骨盆装置慢慢敞开。 有着一头长长卷发的小姑娘用手牢牢覆盖住自己的左眼,发出吃力的喘息,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燕景行连忙跑过去,扶住她的肩膀。 “春藻,春藻!你没事吧?” 他焦急地喊道。 “没……事……” 季春藻晃动了一下脑袋,靠在他的怀中,小声回答道: “就是一边……一边的眼睛有点疼……感觉睁不开……” 燕景行抓着少女纤弱的肩膀,看着她一手捂住眼睛的奇怪姿势,心脏紧紧揪起。 该不会,她和自己一样…… “砰!” 又是一声闷响。 第三个人从打开的骨盆装置里出现。 谢玉芝扶着自己的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她用力捂着自己的右眼,胸膛激烈地起伏着,剩下一只眼睛的视线来回巡视,最后落在燕景行的身上。 * 刚才在装置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植入脊柱,还以为那是个血淋淋的梦,但现在看来,这恐怕是实实在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场手术。 燕景行忍不住又伸手去抚摸自己的后背上微微凸起的血痕。 他倒是没觉得自己的身体有出啥状况,没有疼痛、没有不适,但正因为一切正常,反而更令他感到不安。 燕景行望向自己的两位同伴。 季春藻捂着自己的左眼,谢玉芝捂着自己的右眼,这俩姑娘并肩安静地坐在一起,还摆出了相同的pose,看着就像是一对姐妹在人面前整蛊搞怪。 她们也没事……安心的情绪暂时冲淡了他此刻内心的紧张。 “我先说说我在这台装置里面遇到的事情吧。” 燕景行先讲完一遍自己的经历后,又向她们问道: “你们是不是和我有一样的遭遇?” “……没错。” 谢玉芝将手放下,她的右眼微微眨动了两下,像是畏惧外界的光亮,但最后还是勉力睁开了。 “我记得很清楚,里面的装置用手术摘取了我的眼球,然后用一枚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新眼球替换,塞了进去……” 谢玉芝又眨了两下自己的右眼,这只“新的眼睛”看上去和她原本的眼睛并无不同,自然得像是天生如此。 “目前为止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什么器官排异反应之类的。但我觉得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起码以人类的医疗技术是做不到的。” “这样啊,景行是被替换了脊椎骨。” 季春藻小声说道。 “听上去真吓人,比我和玉芝还要倒霉呢。” “哈哈哈,还行啦。” 燕景行摸了摸后脑勺,看到小姑娘正一脸担忧地看向自己,他连忙解释道。 “我现在身体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所以不用担心。” 说着,他摆出出拳的姿势,朝着前方挥出几次空击。 “你看,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吧?” 燕景行笑着说道。但与此同时,他的心底突然冒出几分疑惑: “咦,奇怪……我出拳的速度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 错觉吗? 燕景行迟疑地收回手。 “说起来,你们注意到后面这幅壁画了吗?” 谢大小姐突然站起身,走到装置后面的墙壁附近。 “壁画?在哪里……还真有,我们抵达这个房间的时候怎么没注意到?” “看来,是在我们进入装置后才出现的。” 燕景行和季春藻来到壁画前。和之前看到过的所有壁画都不同,它的颜色是鲜红色的,且画面上的轮廓还在微微扭动,如同流淌的鲜活血液。 “这个内容,好像是大厅里那幅壁画的延续。等等,这是……” 燕景行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他的后背升起一阵寒意。 壁画上的内容,讲述的是从肉柱里取出三样器官的异星住民们,用一种残忍的方式植入自己的体内。 而那三件器官,分别是脊柱、左眼和右眼—— “……” “……” “……” 三个年轻人面面相觑,燕景行和季春藻的表情都有点僵硬。 过了好一会儿,谢玉芝才开口说出了那个结论: “这样看来,我们在装置里所经历的,正是和壁画上如出一辙的内容,一种远古仪式的延续。” 她的脸上,甚至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我们该感到庆幸,相比起这上面展现的残忍和血腥,我们所经历过的很明显是异星文明经过不断演变和改进后,更加文明、更加高级,利用手术来实现的仪式。过程中没有疼痛,目前看来也没有什么太过分的后遗症。” 不不不,这可是刚刚被换了器官啊!你的反应是不是太平静了点? 话虽如此…… 燕景行叹了口气。 毕竟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除了接受以外,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当他转过身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你们看。这装置上面好像还有文字。” 燕景行蹲下来,发现三张椅子后面都有一个不同的符号,像是蚯蚓般的文字。 “可惜看不懂。” 谢大小姐叹了口气。 “文字和语言是文明的象征,如果能加以理解和掌握,就能更深入地了解这个异星文明。但以我们几个初中生的能力……” “——欸,可我看得懂哦?” 季春藻跟着蹲下来,她不知为何又开始捂住自己的眼睛了——只不过,这次是右眼。 “……什么?你能看懂这些外星文字?” 谢玉芝愣了一下。 “嗯。” 小姑娘简短回应了一句。 那只被手术植入的眼睛,清澈又明亮,如今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装置上的符号。 “让我看看……在这边的,写的是,呃,‘巫师’……‘先知’……‘祭祀’?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燕景行和谢玉芝面面相觑,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虽然春藻偶尔会发小孩子脾气,但从来不会在正事上说谎。并且,她此时的表现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燕景行当然相信她。唯一的问题是—— 她是怎么做到的? 季春藻站起来,又走到中间的装置旁,也就是燕景行爬出来的那座。 “这边写的是……‘武士’?‘士兵’?……‘战士’?反正就是拿起武器来战斗的人的意思。” 最后是给谢玉芝做手术的那台装置。 “‘酋长’,‘首领’……对了,‘国王’!就是国王的意思。” 季春藻放下手,露出满意的笑容。 “等一下,春藻,你为什么突然就会辨认出外星人的文字了?” 燕景行忍不住问道。 而谢玉芝的提问则更加直接。她凝视着季春藻的双眸,认真地问道: “——是用你的‘那只眼睛’看见的吗?” “没错。” 季春藻点了点头。 她又用手捂住一边眼睛,只露出“崭新的左眼”。 “自从刚才醒来开始,我就觉得有哪里很奇怪,就好像脑子里多了些东西,还看到了过去看不到的东西,在空中飘来荡去……等我捂住另一只眼睛,集中注意力后,逐渐就看清楚了。” “所以,是文字主动浮现在你眼中?” 她摇了摇头。 “不,是浮现在我的脑子里,所以还需要我自己理解,然后说出来。” 谢玉芝露出思索的神情。 她再一次站起身,来到壁画面前,沉默地盯着上面的内容。片刻后,少女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恍然。 “原来如此,这样就能对应起来了……” “你发现什么了?” “你们快过来看。” 男孩女孩们的脑袋又凑到了一起。 “看到这三个人的结局了吗?” 伴随着谢大小姐的纤长玉指在壁画上慢慢移动,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清晰的故事脉络,发生在另一颗星球上的诡异史诗由此徐徐展开。 “外星人们在得到新的‘器官’后,全都成为了被众人簇拥的大人物,但实际上,这三个人的下场并不一样。” “看到了吗?得到脊柱的人独自一人面对着战场,得到左眼的人站在神庙里接受他人的崇拜,而得到右眼的人则走向宫殿里的王座,这无疑象征着不同的命运。” “而根据春藻的说法,我们现在已经可以得出结论了:这三个人确实不是同一类人,他们分别代表的是——” “战士,祭祀,和国王。” 谢玉芝的手指停了下来。 “装置上的符号,也就是如今的我们所获得的‘东西’背后的意义。” 第二十九章 超能力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的身份就相当于壁画上的这三个外星人。根据装置上显示的种类,我是‘战士’,春藻是‘祭祀’,而玉芝是‘国王’——没错吧?” 燕景行确认了一下现在的状况以后,他还是感到有些困惑,开始抚摸起自己的下巴。 “不过,这又意味着什么呢?我们身上被移植进不同的器官,难道说只是为了保证壁画上这种原始仪式的延续?” 然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季春藻身上。 在这一刻,燕景行终于明白了。他的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春藻则歪了歪头,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 她那只放在眼睛上的手,仍然没有放下来的意思。 ……原来如此。 “看来,景行你已经明白了。” 谢玉芝说。女孩的双目闪闪发亮,她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说明大小姐现在兴致高昂。 “壁画上的内容,恐怕不是我们理解中宗教式的、隐喻或者夸张的传说和神话。我们正在另一颗星球上,一切皆有可能。或许在‘这个世界’,真的有人因为更换了自己的眼睛和脊柱后,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从此得以统治自己的族群,在异星文明中得到受人崇拜的地位。” “——现在的春藻就是证明。” 她的目光落在小姑娘的脸上。 “……我?” “你能看懂自己从未接触过的外星文字,这很不可思议,我们都做不到,常理而言也不可能做到。所以,这是一种‘特异功能’,不是吗?过去的你并不具备,是经过装置内的器官移植手术后才得到的。” 谢玉芝越说越是雀跃。 她开始原地踱步转圈,明明是个上初中的小女生,但这一刻的她却像是一个在讲坛上授课的老教授,正在高谈阔论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而且,我的这种猜测并不是没有根据。你们知道荣格吗?” 燕景行和季春藻面面相觑,一齐摇头。 “他是一位瑞士的心理学家,你们可能听说过弗洛伊德,这两人算是关系很复杂的‘战友’,是精神分析学派的奠基人。他提出过一个‘原型’的概念,简而言之,就是他认为的那些以神话角色的形式存在于全世界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观念’。” “比方说,东西方都有大洪水的传说,都有体型远比人类高大的巨人曾经生活在大地上的故事,都有用泥土创造人类的神话……这些令人感兴趣的巧合、这种受地理条件在历史上不可能发生任何交流的数个族群间不约而同诞生的共通想法,就像是被一种共同的集体记忆所塑造出来的,而像‘祭祀’,‘国王’,‘战士’这样的形象,是世界各地古代人类社会共通的职业和象征,同样可以看作是原型的一种。” “这是因为他们在一个古代国家中,分别代表着权力组成的三角:即象征贵族与法统的‘王权’、象征宗教与仪式的‘神权’,和象征军队与武力的‘军权’。此外,我国古代也有‘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说法……” 燕景行听着大小姐在那里兴奋地滔滔不绝,再看了看一脸晕乎乎的季春藻,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打断道: “那个,所以你的意思是?” 虽然听大小姐普及一些超出初中生阅历的课外知识是很酷啦,但大家想听的不是这个。 谢玉芝对自己的跑题浑然未觉,反倒是瞪了他一眼,好像很不满他打断的行为。不过,她还是听话地把话题拉了回来。 “……我想重点是,春藻她现在所展现出来的能力,和‘祭祀’之间有何关系。” 她竖起一根手指,再一次指向身后的壁画,显然是对自己的判断很有自信。 “其实答案很简单。在原始社会,一个部落里的祭祀往往是由经验丰富的年长者来担任,他们一般还兼任诸如后世的医生与教师这样的职务,负责将总结出来的种种经验教训传递给后人,制定规则,避免犯同样的错误——而这,就是所谓的‘知识’。” “文字是通往知识王国的必要路径,可以说是最重要的知识,所以在春藻成为‘祭祀’后,就能看懂这个世界的文字了,这岂不正是很符合‘祭祀’这一身份的能力?” 燕景行听懂了,于是他顺着这个思路往下猜测: “按照这个逻辑,我的‘战士’,你的‘国王’,都会有拥有符合这个身份的特殊能力,对吗?” “没错,我是这样想的。目前没有发现,不代表我们身上没有。所以,接下来要做的其实是挖掘这份潜力。” 谢大小姐露出微笑,她一眨不眨地盯着燕景行的眼睛。 “高兴吗?燕景行,这次是货真价实的改变,我们马上就能像虚构故事里的英雄那样,拥有超能力了。” ……干嘛要特意看着我说? 燕景行直到这个时候才突然想起来,在目击云中魔怪后的那个暴风雨夜,他曾经对两位女孩说过这样一句话—— “难得连外星人都遇见了,肯定会想要更多,比如超能力什么的。” 当时的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谢大小姐却一直记在心里。 “特异功能……嘿嘿嘿。” 而一旁的季春藻已经开始傻乐了。 她一会儿放下捂着眼睛的手,一会儿又抬起手到处乱瞧,玩得不亦乐乎。 燕景行忍不住说: “我和谢玉芝两个人暂且不论,你是从一开始就有超能力的吧?可以呼唤外星生物什么的……” “你也有啊,那个宇航员只有你能看见。……啊,对了,说到这个。” 季春藻摊开自己的双手,瞧着自己的掌心,用一种不太确定的口吻说道。 “我能感觉到,我接收‘电波’的能力好像变强了。”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我本来要好久才能捕捉到外星生物的信号,想要让它们收到就更困难了。但是现在,好像很轻易就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 “难道不是因为这地方本来就有——” 话说到一半,燕景行一拍自己脑门。 “等等,我都差点忘了,我们到底是为什么才要躲进那个装置里的……宫殿里还有灵体水蛭在吧?还有那个超大的巨型水蛭,它们把路堵住了,还在四处游荡,导致我们根本没办法原路返回。” 他稍微冷静了点。能觉醒超能力啥的当然是好事,但在此之前,还是要想出解决眼下困境的办法。 “战士”……燕景行心想,既然自己是“战士”,会不会拥有战胜那些外星生物的方法呢? 对于外星人们来说,无法交流的灵体水蛭应该同样是一种威胁。既然这个文明能发展到强盛的程度,就说明他们一定拥有对抗怪物的方法。 谢玉芝用手托着下巴,思忖片刻,她开口问道。 “春藻,你说你原来的能力变强了,那现在是否可以通过……你口中的‘电波”,来确认它们的位置?” 季春藻眨了眨眼。 “我还没想过。那,我先试一下。” * 燕景行又一次蹲伏着来到走廊转角处。他悄悄探出头,望向厅堂里的怪物们。 在他对面,正是那头巨大的水蛭,它只露出脑袋,剩下大半滑腻肥大的躯体全都藏在后方黑暗的甬道里,就像洞穴里的蛇。 蠕动的虫团包围在它的头颅边上,就像巢穴内一群拱卫蜂后的工蜂。 而在距离二十米外的走廊深处,谢玉芝扶着季春藻的手臂,避免她摔倒。因为小姑娘此时正紧闭双眸。 “我能感觉到……首领大概在五十米之外,旁边有一、二……三个虫团,另外还有一、二、三……五条单独行动的水蛭。” 她的眼皮底下,眼球正在激烈地转动着。 等到确认完毕后,季春藻睁开眼睛,在看到厅堂里的景象后,她轻轻松了口气。 蹲在前方观察情况的燕景行悄悄地溜回来,听到答案后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完全正确。就算不用眼睛,一样能得到准确的答案。” 谢玉芝很为她感到高兴。 “看样子,成为祭祀的‘春藻’已经能通过自身的特殊知觉提前感应到灵体水蛭们的存在了。这很好,等会儿一起行动的时候,这样的能力能大大提高我们的安全系数。” “但是,我们还是没办法从那个方向出去吧?” “嗯,先回原来的房间。装置启动以后,本来封闭的门说不定就能打开了。” …… 门果然开了。 从只有完成手术的人才能离开这点来看,这整栋宫殿,很可能就是为了“器官移植”这一仪式而存在的。 在无法原路返回的前提下,他们只能继续向前。 顺便一提,季春藻还提到了那群怪物的“真实名字”。 所谓的“灵体水蛭”一词,是她根据怪物的样貌,以及难以被地球上的普通人看见和触碰到的特性而取的。 而在成为“祭祀”之后,她再一次看到水蛭怪物时,却发现它们身上冒出了新的信息: “‘没有毛发的怪物’……‘无毛者’,这颗星球上的住民们好像是这样称呼它们的。” “是吗,听起来不如你取的名字准确。” “那是自然。”季春藻很得意,“我的品味可不是区区外星人能比的。” “不,我觉得这是因为这颗星球上压根不存在水蛭的缘故。”谢玉芝吐槽道,“要是有外星人能来到地球,看到水蛭这种生物后,大概会反过来把它们称作是‘小型无毛者’之类的吧。” …… 沿着新的道路继续一路向前,他们发现弯折的走廊和脚下的路面明显呈现出上坡的趋势。 “假如这座宫殿是建在地下的话,就说明我们正在前往出口。” 谢大小姐做出判断。 地下宫殿的出口—— 换句话说,只要走出去,就能看到真正的、属于另一颗星球的风景。 燕景行想到这里,心中不由产生了隐约的期待,连带着步伐也加快了几分。 但是…… 在即将走入一个转角前,跟在他身后的女孩突然用力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角。 燕景行转过头去,看到季春藻正在朝自己比出“嘘”的手势。 他反应过来后立刻蹲下身,朝着转角处看去—— “一,二,三……有三头无毛者,潜伏在前方的角落里。” 季春藻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真倒霉,眼看着就能走出去了,却又跑出来碍事。”燕景行有点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这群怪物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可能是宫殿内布置的某种试炼。比如‘只有逃过无毛者大军捕猎的人,才有资格完成仪式’。” 谢玉芝轻声回答。 “又或者说,它们是在这栋宫殿被遗弃后,入侵此地、并把这里当作巢穴繁衍生息的外来者。” 燕景行凝视着黑暗中潜伏的怪物们。 季春藻利用她的特殊感知发现了三条……再往后的坡道,是一条漫长的走廊,可能还有潜伏着更多。 但至少,那头最危险的无毛者首领不在这里。在这种情况下,难道真的没有战胜他们的办法吗? ——难道面对怪物,他们只有仓皇逃窜、四处躲避这一种途径? 燕景行一想到这里,一双眉毛不快地拧起。 当他盯紧目标,将手慢慢地、用力攥紧成拳时,他身上的气场在悄然间发生了某种细微的改变。 “景行?燕景行?” 谢玉芝敏锐地注意到了男孩的表情。 “你没事吧?” “玉芝,你不是说过,在仪式过后,我都拥有了某种超能力,只是亟待发掘吗?” 燕景行没有回头,没有转身,他一边瞪视着黑暗中的怪物们,一边回答道: “我突然想要尝试一下了。” 谢玉芝愣了一下,连忙阻止道: “等等,你不要冲动——” “我没有冲动。现在的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坚决的意志在他体内流淌。 谢玉芝的猜测是正确的。自他从装置里爬出来以后,他身上的确出现了某种“改变”。 刚刚在房间里的时候,燕景行就隐隐有所察觉,只不过…… 还需要实践来验证。 他凝视着在黑暗的地面上缓缓蠕动的水蛭怪物,它有着令人作呕的丑恶面貌,还有着活吃人脑、在人体内寄宿等等可怖习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习惯了,当燕景行紧盯着无毛者,现在的他已经感受不到半点惊慌和恐惧了。 ——眼下,不就是“实践”的最好时机吗? 当然,武器是必不可少的,他可不想空手对付怪物。 燕景行的视线四下逡巡了一圈,最后在地上发现几枚散落在角落里,大小不一的金属碎块。 这里是一座宫殿的废墟,类似的东西随处可见。 他的眼神开始兴奋起来。 第三十章 战士的本能 在此之前,燕景行并不是没有试图对抗过这种异星生物,就在高老师被无毛者附体的那段时间内,他试图阻止其行动,用手边的重物去砸它,结果却是那层滑腻的表皮轻松弹开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战胜对方的机会。 如果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情况倒罢了,既然发生了物理层面的触碰,就肯定有办法抓住要害。 这么想着,燕景行眯起眼睛,开始聚精会神地观察前方的动静。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那头正在走廊和墙壁上缓缓蠕动的怪物,逐渐显露其全貌。 一种“直觉”、一种“知识”—— 当他认真想要动手的时候,过去未曾了解过的信息,自然而然流入他的大脑。 这一刻,燕景行突然发现自己能理解春藻口中“脑子里像是突然多了些东西”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了。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旁人注定无法理解这种神奇的体验。 他只是个普通的初中生,过去没有接受过任何专业训练,也不具备战斗和狩猎的知识; 但就在这一刻,当他全神贯注地选中对手时,有关于斗争的生物本能被即刻激活—— 即便在膂力大小和体质强弱上并无改变,却依然可以说现在的他与十秒钟之前的他,已经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换而言之,这是发生在“意识”层面的改变。 他的大脑飞速转动,寻找着可能是怪物要害的地方: 无毛者的表皮之下生长着韧性的肌肉,会分泌粘腻的组织液,普通人就算用刀剑之类的冷兵器,都未必能砍穿这层天生防御。 至于大号的无毛者头领、以及结成团的无毛者就更不用说,在没有具备相当规模的火力之前,人们遇见了只能仓皇逃窜。 而且,就算是想要近身战斗,也不能保持靠近的状况太长时间,否则这种生物会趁人不备钻入人体内,到那时候就麻烦了,因为它会吃掉宿主的大脑、将宿主的身体改造成巢穴。 很棘手,的确比地球上的野兽更加危险。 但尽管如此—— 思维变得前所未有的冷静和活跃的燕景行,依旧注意到了它们的弱点。 这个世界上,有着天生防御的生物不在少数:譬如哺乳动物厚厚的皮毛与脂肪,节肢动物的几丁质外骨骼……是千万年以来,它们的祖祖辈辈为了生存、为了适应环境和对抗天敌而进化出的器官; 但同样的,只要是生物,就一定会具备与外界交换信息的部分,而这类器官却往往难以被自身防御包裹。 哪怕是生活在另一颗星球上的生物,同样逃不开这项准则。 这就是燕景行看到的弱点—— 无毛者的头部,有着三个孔洞,就像一张抽象的、扭曲的脸。 这些孔洞的体积很微小,相比起躯体而言,很难被攻击到;再加上无毛者爬行扑人时的速度很快,瞄准起来就更困难了。 绝大部分人看到这种恐怖的生物冲上来,第一反应只会是转身逃跑,而不是反抗。 “……” 燕景行无言蹲下,他在地上挑挑拣拣,最后选出几枚相对尖利和小块的金属碎块。 整栋宫殿都是由那种远看仿佛血肉的诡异金属雕刻而成,这样脱落下来的碎块随处可见。 “景行,你在做什么?” 身旁的女孩小声问道。燕景行没有回答,在春藻惊讶的注视下走回后方,在拉开一定距离后,他将一枚枚碎块放在旁边的墙根边缘,开始摩擦起来。 “嗯……” 谢玉芝认真地观察着他的动作。 “是在把碎块磨尖吗?景行的动作看起来很熟练。他以前有做过这种事吗?” “没见过……”季春藻摇了摇头,“不,应该说我不知道。”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少女才想起来,其实自己和燕景行认识的时间还没有超过一个月。 真奇妙,明明彼此的关系已经变得那么亲近,熟悉到像是认识了十几年的朋友。 燕景行闷声不吭,继续低头忙着自己的工作。几分钟后,他将碎块的棱角全都磨尖,然后放在掌心中抬到眼前观察, 碎块已经变成了一把把小小的简易匕首,燕景行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来,直接朝着长廊深处走去。 “喂,喂……你小心点,会被发现的,它们可能围攻你。” 谢大小姐明显还是觉得不放心,虽然不打算阻止男生的行动,但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 燕景行没有回头。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二十米外的“猎物”,一边继续向前,一边回答道: “放心,我心中有数。” 被留下来的季春藻和谢玉芝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疑惑。 …… “啪。啪。啪。” 燕景行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将尖利的碎块往上抛,然后用手掌接住,不断反复着这个动作,似乎完全不担心自己的手掌会被割伤。 墙角处第一头无毛者立刻注意到有人正在靠近,朝燕景行的方向蠕动而来。 在彼此间的距离剩下不到十米的时候,他突然将手大幅度地往后扬起—— 燕景行脊背挺直,左脚向前,与右手对齐,右脚稍微向后。 他的姿态松散,整个人都处在放松的状态下,浑身的力量蓄势待发,如同弹弓上的橡皮筋正在一点点收紧。 “嗖——” 全身的力量正在沿着发力部位迅速传递,从肩膀,到腰胯,到手臂,再到指尖—— 燕景行能感觉到,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是如此自然,就像一枚枚齿轮精准地咬合在一起。 当他的手向前挥动时,快到几乎要留下残影。 削尖的碎块穿破空气,跨越十米的距离。 “砰!” 燕景行掷出的碎块擦着无毛者的头颅过去,在惯性作用下“咚咚咚”地在地面上滚动。 一发不中。 而无毛者已经突入这一范围内,就像是察觉到了危机的来临,它加快速度,九米,七米,五米,三米……水蛭怪物猛然跃起,朝着少年的脑袋扑去。 燕景行听见背后传来女孩们的惊呼声。 即便第一次失手,他的眼神依然冷静,完全没有挫折感。 他甚至还有心思分析自己为什么会失手,主要是他之前从未专门训练过抛掷物体的手法,而周围环境光线过于昏暗,同样导致了他对位置和方向的误判。 至于一发不中,这本来就在燕景行的预测之中。 想要保证下一发命中,方法不止一种,但最简单、最直接的做法,自然是拉近与目标之间的距离。 跳到空中的无毛者张开狰狞又丑陋的口器,燕景行眼睁睁地看着它朝自己的脸上扑来,嘴角却浮现笑容的弧度。 ——看,这家伙不是迫不及待地主动靠近了吗? 他手中的碎块迅速飞起,尖锐的金属击中水蛭的面门,钻入漆黑的孔洞,它根本来不及挣扎,便被径直贯穿了头部。 无毛者掉落在地面,它的身体像被撒了盐失去水分的蚂蝗那样蜷曲起来,一动不动。 “……嗯,看样子是死透了。” 燕景行满意地拍了拍手,转身朝着同伴们的方向走去。 …… 他回到季春藻和谢玉芝身边,看到俩姑娘都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 “怎么样?怪物们不是没办法战胜的。”燕景行露出微笑,“虽然只是第一头,但这是个好的开始,不是吗?” “景行,之前的你能做到这种事吗?” 谢玉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要从他的脸上寻找到某种深藏的秘密。 “我想是不能的。” “所以,这是‘战士’带来的力量?” “没错。” 春藻则一脸担心地问道: “景行,你现在觉得很累吗?” “嗯?”燕景行有点奇怪,“没有啊,为什么要这样问?” “可是,你额头上都是汗哦。” 燕景行愣了一下,连忙抹了一把额头。 涔涔的冷汗,从手指上滴落。 ……糟糕,他想。 正因为处在大脑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状态,燕景行才能根据自己的身体状况立刻得出结论: “看样子,这种状态不能长时间持续。” 大脑高速运转消耗着血液运输的氧气和养分,这个过程需要大量糖分,要是不能得到及时的补充,可能会造成体温流失,以及昏迷。 “那就趁着时间没结束,先把这条走廊来个大扫除吧。” 燕景行重新将目光投向前方。 “跟在我后面,我会保护你们的。” …… “咚!” “咚!砰!” 燕景行走在队伍前方,步伐不紧不慢,眼睛平视前方。 时不时就有蠕动的水蛭怪物从角落、天花板和墙壁上扑来,但都被他手中飞出的碎块击中要害,有时甚至是在没被察觉到的情况下,就被精准命中了头颅上的孔洞。 “三、四……六……七,没有看见报团的无毛者,运气不坏。” 他的动作看似轻松,实际上已经将用肉眼带来的观察能力发挥到了极致,只要是余光扫到的事物,全部记在心里。 双手握着三到四枚金属碎块,同时保持着两根手臂能发力的姿势;一旦遇到光靠自己打不过的敌人,就要在第一时间离开,拉着身后的姑娘们逃跑。 就这样,燕景行带着两位同伴,一步步走入甬道深处。 额头上的汗水“滴答、滴答”地流淌下来,刘海变得黏巴巴,但少年的双眼依然冷静。 “好厉害……” 跟在他后面的季春藻发出小声的惊叹。 “嗯,是很厉害。而且最重要的是,景行身上的改变并不是发生在身体层面,他没有变得更强壮,而是变得更加冷静和专注,就像一个有着丰富经验的真正战士。” 谢玉芝低声回答。 “再联系春藻你的改变,我们似乎能推测出能力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了。或许,这只是个开始……” …… 路上的无毛者全都被清理干净。 然后,他们终于来到了走廊的终点—— 沿着不断向上的坡度,一条通往上方的阶梯,而楼梯的末段,则是一扇刻有浮雕的门。 这扇门并不大,看上去只能供两人并肩出去,有些微光亮顺着门的缝隙流淌进来,洒落在阶梯上。 年轻人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紧张和期待的表情。 他们知道,只要推开这扇门,就能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 真正属于外星球的风景,就在门后等待着他们。 第三十一章 “捕食大王” 燕景行率先走到长廊的尽头,将手贴在门上。 就在这时,他听见背后传来少女压抑着惊讶的低呼声。 “好庞大……” “嗯?” 他转过头来,看着季春藻正捂着自己的一边眼睛,轻声喃喃。 “非常……庞大的‘电波’,它就在门外面。” 燕景行深吸了一口气,脊背传来战栗。 “在哪里?该不会我们一推开门,就会直接撞到对方面上吧?” 他尽量用开玩笑般的轻松语调说道。 “不,它在空中……就在上面,好像是悬浮起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燕景行的错觉,当女孩在认真说话时,她剩下的那只左眼,正在黑暗中闪烁着宝石般璀璨的光芒。 “这种感觉,好像有一点点熟悉……我现在能感觉到的是,它所散发出来的波动相当平静,没有敌意。” 没有敌意——换句话说,如果有敌意,那就绝不是他们能对抗的。 “所以,我们还要不要出去?” 燕景行的目光又落回眼前这扇门,与自己贴在门上的手。 在他问出这个问题后,三人间的氛围陷入片刻安静之中。最后,有人用这样一句话打破沉默: “……来都来了。” 他听见背后有人这样说道。 燕景行有点惊讶,他没想到这句话会是谢大小姐说的。 “来都来了”,没有缘由,纯粹是感情用事,但当他再次转头,看到少女的表情后,一下子就全懂了。 因为,现在的燕景行怀有着完全一致的心情。 “来都来了,却要在这里止步,你们真的甘心吗?” 一路同行,走到这里,无论是燕景行、季春藻还是谢玉芝,他们的好奇心早已难以按捺。 或许这样的想法有点孩子气,但孩子气又有什么不对?他们本来就身处在这个年纪。 “当然不会甘心。” 季春藻用小拳头顶了一下男生的背,鼓励着他。 “是啊,来都来了。” 燕景行露出微笑,手掌用力,推开这扇门—— * 门摇摇晃晃地敞开了。 迎面而来的,毫无疑问是一整个全新的世界,风、光线,一口气全都往他的脸上涌了过来。 燕景行有点不适应地眯起眼睛,抬起脚,往前迈出第一步。 能正常地呼吸、能稳稳地站在大地上,这种感觉和身处地球上无异; 但周围样貌古怪的植物,以及头顶赤红色的天穹,似乎都在向他说明,这是一颗完全陌生的星球。 “好大。” 燕景行不自觉地点头。 没错,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 他们从地下宫殿中走出,偌大的世界映入眼帘,除此以外…… “我们现在身处的地方,是森林吧?” 但是,这里的树木都实在太过高大了。 地球上未经砍伐的原始森林,的确会生长出经过千百年生产后自成生态系统的参天巨木,但这与眼前景象比较起来,算得上是小巫见大巫。 在这片林中的几乎每一棵树木,全都长得高到望不到头,葱郁茂密的树冠连绵成荫,遮住天盖。 每棵树的表皮皱纹都有着细密诡异的纹路,好似一张张怪异的脸庞,以一种抽象的方式凝结在上面。 树木的枝叶在微风中颤抖,连带着表皮像水面被风吹拂时那样起了皱纹——这些“脸”竟然还在微微蠕动!看上去就像是正在做出各种狰狞恐怖的表情。 路边植物的叶片同样歪曲地生长着,漆黑的枝杈结在一起,好似密密麻麻扎起的刀片。 “对了,你还记得壁画上的内容吗?” 谢玉芝观察着眼前的树木,态度谨慎地没有靠近,一边说道: “被异星住民挖出器官的那根肉柱,就在一片巨大的森林中央。假如那座宫殿是外星人们世世代代都在祭拜、用来举行继承仪式的重要场所,那它建在最开始先祖们获得器官的位置上,是再正常不过了。” “的确。不过现在好像没必要考虑‘身处何方’的问题,因为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地理环境,尚且一无所知。” “是啊,重要的是我们接下来该往哪里走。” 谢大小姐向他确认道。 “景行,我还记得你和我们说的那个梦中,见到过一大片赤红色的平原,还有矗立在平原上的灯塔,‘未来的我们’就在那里,对吗?” “没错。” “那么,我们就以那里为终点。”她环顾四周,“这个地方既不是平原,也看不到灯塔,所以第一步就应该是……想办法走出这片森林。” 临海起伏,入眼所及之处皆是树木上流动的人脸,不止是瘆人,看久了还有点头晕目眩。 燕景行皱起眉头,他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某种窸窸窣窣的响动,就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什么动静?” 很奇怪,那声音正在变得越来越大。但不论他如何左顾右盼,看到的永远都只是树、树、树…… 他和谢玉芝的目光同时投向季春藻。 这种时候就需要“祭祀”的力量。 女孩为了集中注意力,这会儿已经闭上了眼睛,她的一边眉毛向上抬起,不确定地说道。 “呃,可能是某种小型生物正在聚集……?电波很微弱,但是数量很庞大……” 密林深处的那头,骤然间传来如雷鸣般的巨大声响。 一时间万马齐喑,仿佛整座森林正在摇晃,耳边响起了诡异的嘶鸣声,这些声音汇聚成潮流,像是夏日烦人的蝉鸣,在他们身边流淌。 “它们是不是靠近了?!” 燕景行望着面前摇曳的树影与颤抖的地面,忍不住喊道。 “难道是森林里的动物们在迁徙吗?” “靠近?……不,没有,没靠近……它们一直都在我们身边,从刚才开始就……” 季春藻猛地睁开眼睛。 ——“是整座森林,每一棵树木都是它的眼睛!但……” 她的话音未落,那窸窸窣窣的响声迅速变成凄惨的哀嚎,树上的纹路愈加活灵活现地凸现;每一根树木之上都镶嵌着千百张面庞,整片森林内的“脸”的数量自然难以计数,当所有脸都开始嚎叫时,场面宛如阿鼻地狱般惨烈。 “!” 面临这般恐怖的景象,不论是季春藻还是谢大小姐,全都变得脸色惨白。 唯一能保持镇定的,只有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保持着非人意志力的燕景行,他用力拽住两位同伴的手,一边一个,转身朝着通往宫殿的门飞奔。 幸好,这时的他们并未贸然深入密林之中。 “我们先退回去!别被树木包围了!” “等……等等,不是树的问题……我能感觉得到……” 季春藻气喘吁吁地说道。 “它们……其实是在害怕,害怕那个……天上的东西……” 与此同时,巨大的尖啸声,像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撕破了森林所发出来的哀嚎。 于是,他们全都看见了—— 在地面上,可怖的阴影正在蔓延。 漂浮在空中的魔怪遮挡住了上空的光线,它垂落下来的每一根触手,都像是一幢悬停的高楼。 “是春藻曾经呼唤过来的那头大怪兽……” 燕景行恍然。 在地球上的时候,他们看不到魔怪的具体样貌,只能见到一个庞大的轮廓漂浮在海面上,并且只维持了一段很短暂的时间。 而当他们来到“云中魔怪”真正生活的星球上,当他们在尖啸声中不自觉转过头去时,它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墨色的表皮,勾勒出近似于深海章鱼的诡异样貌,伴随着尖啸声(那似乎是它呼吸时发出来的声音)而起伏; 它的头颅如同一座活着的山脉,而在那下方,是占据身体大半体积的数十条触须,长度从数十米到百米余不等; 昏黄色的光柱直射天空,照亮云层,渲染开一片熏黄,那是魔怪头顶的两只眼睛所释放出来的光芒。 “‘捕食大王’……” 他听到季春藻仿佛梦呓般说道。 “我的‘眼睛’,看到了它的名字。” 就像她说得那样,“捕食大王”对他们并没有敌意,准确地说,这头怪兽有没有注意到他们都是个问题。 只见它所过之处,凭空生出了一股巨大的吸引力,空气中泛起一圈圈无形涟漪;树木们被连根拔起、吸上天空。 鬼面树们发出惨烈的哀嚎,拼命扭动着自己的枝干,试图避免被撕扯,无数枝叶簌簌抖落, 但尽管如此,它们依然在眨眼之间被风暴搅断、搅烂,无数碎屑漫天飞舞,自树内迸发出的汁液是猩红色的,像雨水般落下。 就这样,捕食大王一路吞吃着森林,一路慢悠悠地往前方游荡。 “——!” 燕景行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他咬紧牙关,一头撞开了铁门。 …… 他们沿着走廊一路往下奔跑。 背后传来像低空飞行的飞机那样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在上空盘旋,然后迅速越过他们头顶。 他们最后在堰塞的通道面前停下步伐。 不是不想继续,而是没办法再往前了。 捕食大王在行进过程中所造成的破坏效果非常惊人,它只需要依靠那庞然的身躯碾压过去,便能霎那间天崩地裂。 宫殿剧烈地摇晃着,天花板上蛛网般的裂缝迅速扩展,大小不一的碎块冰雹般砸落下来,将部分通道堵塞得水泄不通。 有的地方甚至整个顶棚都已经被掀开来,露出天空的颜色。 好在,这场可怕的震动只持续了短暂的数分钟的时间。 “捕食大王”——光看异星人给予它的称呼,分明就是在形容占据这颗星球食物链顶端的存在。 它并没有将任何地上的存在——无论是死物还是活物看作目标,仅仅是从宫殿上空飘了过去。 燕景行走在最前面带路,他此刻的反应是超出常人的迅捷,所以很轻松地找到了相对坚固的位置,拉着女孩们躲起来。 所以,他们并没有在这场变故中受伤,只是凝望着残破不堪的宫殿废墟看着发呆。 “我们……等确定周围的支撑足够牢靠后,再找找有没有别的路吧……” 满头冷汗的燕景行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随即冷静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濒临极限。 他摇摇晃晃地往后,倚靠着墙壁坐了下来,失去意识。 第三十二章 第一次异星冒险落下帷幕 “嗯……” 燕景行紧闭双眼,眉头紧紧蹙起。 意识昏沉间,他听见附近有人在说话和走动,听上去略显吵闹。 然后,燕景行在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的脑袋正在被人托了起来,有人将湿湿滑滑又冷冰冰的坚硬东西塞进他的嘴巴里。 一种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头上绽放,连带着嘴唇上的干燥感一起缓和,甜蜜的湿润沁入心脾。 他慢慢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谢玉芝皎洁如月的脸。 在这样近的距离直视着这张脸,在意识尚未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被大小姐的天然美貌所蛊惑,让小男生的心脏不争气地开始怦怦直跳。 她正用自己的大腿当“枕头”,捧起他的脑袋,一手拿着汤碗,一手拿着汤匙给他喂东西喝。 在注意到燕景行已经醒来后,女孩愣了一下,俏脸随即绽放出惊喜的笑容。 “景行,你醒了啊!” “……嗯。” 燕景行有点不好意思,他发现自己脑后正在传来柔软又温暖的触感,那是…… 感到脸上有点发烫的他连忙挣脱膝枕的状态,试着自己爬起来。 “小心,别太勉强。” 谢玉芝见状松开了手,但还是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身体上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燕景行扶着自己的额头,喘了口气后,开始活动自己的四肢。 “没有。就是觉得……哈啊,”他话说到一半就打起了哈欠,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还是很困,有点没睡饱的感觉。” “这是正常的。我猜测是因为你的大脑刚才消耗过度了,类似于低血糖的症状。” 谢玉芝说,她将手里的碗递过去。 “在你昏迷之后,我泡了糖水,还给你喂了巧克力,补充了应急能量之后,你应该会感觉好一点。幸好唯一带过来的那件行李里,有正好能用得上的东西……来,把剩下的糖水喝掉吧。” 相较于平日,此刻的少女无论是神态举止,还是说话时的语气,全都温柔得不像话。 事实上,自从醒来后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细心照顾自己的谢玉芝身上便始终散发着一种特别的魅力: 明明她年纪尚小,不过是和自己一样的初中生,却莫名有种大人般成熟的包容感,让人忍不住想要依靠她。 直到现在,燕景行已经看得呆住了。 “怎么了?” 谢玉芝见他久久没动作,有点疑惑地望向男孩的眼睛。 “没、没什么……” 他的脸微微发红,下意识就想转移话题。 “就是……怎么说呢,我突然想起春藻以前说过,你在宿舍里就像她的妈妈一样……” 谢玉芝拿汤勺搅拌糖水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完了,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燕景行恨不得现在赶紧再晕过去。 “呃,那个,我想她只是开玩笑……” 燕景行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我知道,我也知道你是在开玩笑。” 谢玉芝摇了摇头,神色平静如初。 “我就算了,可不能和别的不熟悉的女生开这种玩笑,不然人家可能会生气的。来,景行,把糖水喝了,你才刚醒来,需要补充营养。” 燕景行赶紧接过碗,他一边喝着甜腻腻的水,一边开始回忆。 “说起来,我又昏迷了?对了,我的确……” 之前的记忆逐渐如潮水般回归。 老实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想办法去适应一下自己动不动就失去意识的情况。 短短的几天里,燕景行已经连续昏迷了两次,上回是因为看到宇航员的记忆,刚刚则是因为精力消耗过度…… 后者倒不是“无缘无故”。其实在昏迷之前,他就已经判断出来,这是第一次掌握能力的后遗症。 “现在情况如何?” “捕食大王已经飞到不知道哪个地方去了。你帮我们选的这个地方很坚固,宫殿内的其它地方后来还出现了二次崩塌,但这里的支撑结构没有任何风险,底下的无毛者也没有上来,所以很安全。” 谢玉芝快速介绍了当下的事态。 “春藻去探路了,她的能力适合搜集情报,只要小心一点不会有问题,而我则是留在这里照顾你。” “……这样。嗯,挺好的。” 燕景行点点头。 然后—— ……然后他就不知道该说啥了。 两人一时间陷入沉默,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的前提下,气氛有一点点尴尬。 要好好表示一下感谢吗?燕景行心想,他确实觉得有两位可靠的同伴在很安心,否则就不会选择直接晕倒了—— 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燕景行甚至能判断出自己何时会濒临崩溃,足够冷静的他更是明白如何保全自己,所以才会将一切托付给身旁的姑娘们。 但……如果直视赞美的话,春藻可能还挺喜欢别人夸她的,可大小姐很显然已经听惯了周围人的好话。 而且,他知道以自己的个性,就算硬着头皮想要赞美别人,说出来的话肯定会干巴巴。 燕景行之所以会觉得为难,是因为他刚刚才意识到一件事:自己正在和谢玉芝独自相处,而他并不适应这件事。 过去三人一起行动的时候,有另一位性格活泼的女孩在,压根不用考虑冷场的事情。 但在只有他和大小姐两人在的情况下…… 他们是朋友,彼此间却似乎没有很好的话题。 燕景行回忆了一下,他发现难得几次和谢玉芝一起行动的时候,好像都是为了春藻的事情。 他喝完糖水放下碗,打算偷偷瞥一眼对方的表情,结果却发现人姑娘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燕景行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说道: “对了,春藻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不知道,她离开了快半个小时,应该很快会回来休息。” 谢玉芝摇了摇头,她挪动了一下坐着的位置,好让自己能更靠近同伴。 虽说燕景行那边觉得两人间缺乏话题,但她可不这样认为—— 或者说,在谢大小姐看来,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 缺少的东西,之后去创造出来不就好了吗? 无论是彼此间的感情,还是沟通时的共通爱好,在成为同伴之后,一切都会变得顺理成章。 “燕景行,来说说看你的能力吧。成为‘战士’以后,你现在感觉如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围的环境光线昏暗,女孩的瞳孔愈发明亮,充满着好奇心与求知欲。 …… 在那之后,根据燕景行的描述,通过两人反复交流得出的结果作为补充,他们确定了这项新能力的实质。 简而言之,当燕景行主动将目标看作自己敌人和对手之后,就能激活“战士的本能”。 在这种状态下,诸如恐惧、惊慌之类会影响思考的情绪状态,都会被强行压制下来;与此同时,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思考速度亦会随之加快。 在这种情况下,燕景行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考虑合适当下处境的战斗策略,和做出最妥当的判断。 就和季春藻成为“祭祀”后,得到了能理解另一颗星球上知识的能力、以及强化了感知电波的能力一样,他的这种能力显然是“战士”的继承所带来的。 明明是战士,增强的却是头脑。但这并不奇怪,因为真正的战士依靠的不会仅仅是个人的武力和莽勇。 普通人一旦遇到惊慌失措的事态,脑袋容易一片空白,平常的时候则总是被纷乱的念头分神……习惯性地被情绪控制,这是人的弱点。 “战士的本能”,就是为了克服这种天生的弱点而存在的。 “假如说原来的你只是个普通的初中生,但在激活‘本能’以后,你在意识和心态层面上已经像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兵了。” 谢玉芝沉吟道。 “真有趣,这种改变究竟是如何实现的?仅仅是通过移植入一根‘脊椎’吗?” 燕景行正想回答,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是小姑娘喜出望外的声音: “咦,你醒了啊?” 他扭头往通道深处看去,看到不远处地季春藻,笑着朝她招了招手, 她连忙跑了过来。 …… 三人再一次齐聚。 季春藻向剩下两人介绍自己查看到的情况。 “我已经发现能通往前往最开始那个房间的路线了。另外,我还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路上的无毛者全都不见了,包括那头巨大的无毛者头领,我一路上都在用能力小心翼翼地搜寻,到处都见不到他们的踪影。” “……我猜是为了躲开捕食大王,逃到别的地方去了吧。” 燕景行说道。 “可能吧。总之,这样一来,我们就能不受任何阻碍,直接走回宫殿的最深处。” 他和谢大小姐面面相觑。 “换句话说,我们可以试着回去了?我的意思是,回地球?” “没错!” 季春藻一脸笑嘻嘻。 “还不一定,万一那个‘猪笼草’装置是个一次性的传送机器……” “不,是一定可以回去。” 谢玉芝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原来如此,你已经到过那里,并且用‘眼睛’看到了吗?” 那三台机器上面,同样记录着异星文明的知识,季春藻将其称为“荚舱”。 外星人留在荚舱上的信息寥寥,且语义模糊,只说它们是为了“保存重要的生命体记录”而建造的装置。 不知为何,它们变成了能用来在两颗星球间往返的机器……单从季春藻读取出来的信息来看,实在很难对得上号。 但不论如何,能反复使用这一点是可以确认的。 “以防万一,能回去就先回去吧。” 燕景行立刻做出决定。 “外面那片森林,对现在的我们来说还是太危险了。” * 于是,白月镇“寻找外星人”三人组的第一次异星探险,就这样落下帷幕。 他们沿着原路返回到宫殿深处的房间,一路风平浪静,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收拾好行李,整理一下心情,男孩女孩们互相说着“待会儿见”,之后爬入各自的荚舱内。 燕景行是最后一个。 在“猪笼草”闭拢前,他再度将目光投往宫殿的方向。 他知道,这注定不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冒险。 虽然过程略显狼狈,是靠运气撞上一尊“大神”,才能摆脱无毛者的威胁找到回家的路;但光是他们在宫殿内获得的能力,就让这次冒险显得大有收获。 而这仅仅是迈出了第一步;接下来,他们还要想办法走出宫殿外的森林,找到那座与他们的未来紧密相关的灯塔。 燕景行最后一次,深深地望着这个房间。 视野中的光线很快消失了,只剩下荚舱内寂静的黑暗。 …… 在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闪光与巨大的震动过后,这座被废弃的宫殿,再一次回到了往日的死寂之中。 第三十三章 实验中学的“女王陛下” “……回来了啊。” 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他再一次在荚舱中失去意识、再一次在“秘密基地”的UFO里苏醒。 这回,睁开眼睛的燕景行心态已经很平静了。 他先是确认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再借着周围昏暗的光线观察两位女孩的轮廓,确认她们都没事后,他放松地将后背靠在舱壁上,随手把旁边的小门打开。 “怎么样,大家都没事吧?” “没事。”他听见谢大小姐在黑暗中语气莫名地回答道,“不过,我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来整理心情。” “我理解。其实一直到现在,我都对发生的事情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是的,我有同感。” “哈啊……” 刚才打了个哈欠的人是季春藻。 “嘿嘿,感觉就跟睡了一觉似的,轻轻松松就回地球了。” 拿上行李,他们依次爬出UFO,就像是刚从一趟长途火车上下来的乘客,不知昼夜,一走出去便觉得恍若隔世。 燕景行是第一个钻出去的。他一边呼吸着外界的新鲜空气,一边伸了个懒腰。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对了,得赶紧回家才行。” 他有种“终于回归现实”的恍惚感。 刚刚还在经历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惊险刺激,全身心地投入到冒险之中; 等回到地球上以后,学校、家长,还没完成的作业和前天的考试成绩……在不可抑制地想起了这些后,他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平凡初中生。 “过了那么长时间,家里人都要担心了,天色都——” 燕景行的话刚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他扭头一看,发现洞窟外天色明媚,正是夏日好风光,天完全没有黑下来的意思。 怎么可能?这……该不会已经是第二天了吧? 背后传来大小姐正蹲在角落里乒呤乓啷整理物品的响动,不知道在忙活啥。 半响后,她才直起身,似乎注意到了燕景行脸上的困惑,谢玉芝走到他的身边,手里还拿着一个闹钟。 “你看。” 她让燕景行看仔细表盘上的指针。 “这是……早上九点十五分?太早了吧,我们去到另一颗星球上的时候是几点?”燕景行迟疑着问道。 谢玉芝没有立刻回答问题,而是转身回去又拿来一样东西。 那是一台摄像机。 “虽然在荚舱内部真的发生空间转移之前,我一直不认为UFO能轻易被我们启动,但作为前期测试,我还是尽量把能做的事情都准备好了。幸好我是这样做的,所以刚刚检查的时候才能发现奇怪的地方。” 谢玉芝将季春藻拽过来,对着他们俩开始了解释。 “首先是时间。我们出发的时候是九点零五分。也就是说,依照地球上的时间,我们在那颗外星球上呆了十分钟左右。” 她放下闹钟。 “这显然不合理,和我们的体感时间相距甚远……” “哦,我明白了!” 季春藻双眼一亮,她像被老师在课堂上点名回答问题那样举起手,大声说道。 “这是两边的时间流速不一样的缘故!我以前在杂志上看到过这样的故事,一架光速航行的飞船中途失事,结果导致其中一个乘客被抛下了,只能待在当地的行星上。而等驾驶员前往救援,和那个乘客再次见面的时候,对方已经变成老头子了。” “超越‘光速不变原理’后,产生的时空歪曲吗?” 谢玉芝微微颔首,好像在表示赞同。看来大小姐也没少看这种类型的科幻小说。 “……既然是外星球,倒不是那么的让人难以置信。”燕景行摸着下巴,沉吟道,“毕竟彼此不知道隔了多少光年的距离呢。” “以我们的能力很难得出确切的答案,就先放在一边吧。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事,在离开之前,我在这个山洞里放了几台有定时录像功能的摄像机。” 谢玉芝利索地打开摄制功能,三人把脑袋全都挤在那台机器前,怀着紧张又兴奋的心情,紧盯着屏幕。 …… 9:05的时候,他们依次钻入UFO里面,在那之后的十分钟里,没有出现任何变化。如果不是屏幕上的时间还在跳动,可能会让人以为是静止画面。 9:15分,燕景行打开舱门,第一次走出UFO。之后是季春藻,谢玉芝。 …… “……” 燕景行沉默不语。 “这不是啥都没有嘛!” 季春藻吐了口气,抹去额头上的汗,赶紧缩回脑袋。 这天气,和大活人胳膊贴着胳膊亲亲密密地凑在一起,实在是太热了。 “什么都没有,正是问题所在。” 燕景行倒是看出了点名堂,他摇了摇头,说道: “不知道你们还有没有印象,我是记得很清楚,在我们失去意识以前,的确有听到过巨大的轰鸣声,还看到了让人眼睛都要瞎掉的巨大光亮……但这些在录像里全都没有出现。难道是我们的幻觉吗?” “没错,我也记得。” 谢玉芝点点头。 “我的猜想是,有可能这一切都发生在UFO里,当那些巨大的声音与光亮出现的时候,我们其实已经不在地球上了。” …… 三人兴致勃勃地交流着初次异星冒险时的心情,讨论着暂时很难有答案的种种疑问,一时间都觉得意犹未尽。 不过时候已经不早了,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即将到来,晌午时分的阳光颇为毒辣,他们准备在此之前离开这个地方。 “我在这里放了监控摄像,还专门挂上了新的门锁,防止有外人闯进来。” 谢玉芝说。 “不愧是你,想得真周到。那,我们就走吧?” 燕景行没走出去几步,就发现身边的季春藻时不时就会扭头往UFO的方向望,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看着有点好笑。 “怎么,这才刚回来你就又想回去了啊?” “呜……” 被抓包的小姑娘有点不好意思。 “下次还能再来的,别担心。” “下次是什么时候?明天吗?” 她抬起小脸,满脸期待。 “呃……” 燕景行被春藻那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看得有点不自在。 “肯定得等准备齐全再说吧。比方说,有了这次的经验,我们起码知道该如何把物品带到另一颗星球上去……” “我觉得还是晚点比较好。” 谢大小姐露出严肃的表情。 “就算再回去,我们有办法通过那片森林吗?如果不能,那就还是只能被困在地下宫殿里打转。在没有‘捕食大王’的时候,那些奇怪的树不一定会让我们轻易通过。” 身上纹路酷似人脸的树木——依照季春藻的说法,它们身上同样散发着“电波”,说明每一棵树都是像无毛者那样的怪异生物。 虽然它们存在感微弱,但数量毕竟太过庞大,若是会对人类产生恶意,对于他们三个初中生来说无疑是可怕的威胁。 “别看那些树的下场很惨,一副毫无反抗之力的模样,可那是为了躲避上空的捕食大王。换作是我们想过去,说不定就会反过来被它们当成猎物。” 主要是这种树的样子长得实在太吓人了,看着就不像是什么好树。 它们枝干内流淌的汁液是猩红色的,像人的血液,最离谱的时竟然还会惨叫,面对怪兽的捕食,千百棵鬼面树一起尖叫起来,那场面真是…… 让人印象深刻。 “对了,春藻你知道这种树的名字吗?” 燕景行突然想起来,他们中可不是谁都对那颗星球一无所知。 季春藻继承了祭祀的能力,相当于拥有了异星文明的知识,能看明白他们留下的文字,还在一定程度上了解着这个世界的“常识”。 最起码在她看到无毛者还有捕食大王的时候,的确是在第一时间就喊出了它们的名字。 “嗯,我看到了,可是当时没反应过来。” 季春藻很老实地点了点头。 “因为在我的眼里,它们就叫作‘树’。” “……” 燕景行有点无语。 “这话的意思是,这种树在外星人眼中是很常见的吗?就和地球上看到樟树柳树一样?” 他们到底生活在一颗什么样的星球上啊…… 这时,燕景行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说来奇怪,他们的确发现了一座由异星文明打造的宫殿,却没有在里面发现任何一个外星人,甚至到处都没有他们生活过的痕迹。 那里明显是一座被废弃已久的遗迹,如今都被无毛者鸠占鹊巢;而从壁画上来看,宫殿对于这一文明族群而言又是很重要的地方,涉及到仪式的传承,应该不会随意放弃才对…… “——总之,我觉得还是得先提升一下我们自己的综合实力,做好充分的准备,再去挑战会比较好。” 谢玉芝将话题重新扯回来。 “别忘记了,我们还有一份秘密基地里发现的资料。既然有人启动过这台仪器,就说明对方很可能和我们一样去过异星,了解过的情报大概率会比我们多,说不定能从中找到离开森林的办法。” “此外,我还有一件事……” 谢大小姐的话头说到一半,好像是因为没组织好语言,在停顿片刻后,她连说话声音都下意识放轻了。 “你们俩都找到属于自己的能力了,只需一段时间的适应。在这方面,我可能……还要别人帮忙……也说不定。” 她这副扭扭捏捏、有些不好意思的态度,还真是头回看见。 ……真稀奇啊。 他眼角余光下意识瞥了一眼身边的季春藻,发现她的脸上不知为何正露出怪怪的笑容。 嗯,燕景行心里有数,他现在的表情肯定和她如出一辙。 两个不怀好意的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好像不是很明白,能再说一遍吗?” “能说得清楚点吗?我刚才没听见。” “……” 谢玉芝扶住自己的额头,心情略显无奈。 有这段时间相处下来的经验,她可不觉得两人的反应有那么慢。 谢大小姐信任自己的目光。虽然这种说法听上去总是讨人嫌,但她向来只愿意和她能看得上的人认真交流,而这样的人肯定不是会笨蛋。 燕景行有着普通人的一面,但也有着比她见过的其他同龄男生更加冷静和勇敢的一面; 就算是经常表现得冒冒失失的季春藻,她的脑袋其实也很灵活,还拿过市里航模比赛的奖。这可不是一般学生靠课余时间就能做到,只不过这姑娘总是容易被异想天开的念头牵着走—— 他们怎么可能猜不到自己的想法呢? “我是说,拜托你们……帮我个忙。” 俏丽的脸蛋上浮起惹眼的霞红,大小姐分明是在感到害羞。不过,她最终还是顺利把话说出来了。 “我也希望像你们一样,觉醒属于自己的超能力。” 真正让谢玉芝感到意外的,其实是她自己的反应,她竟然真的会向别人低头请求,而且还是两个同龄人。 也许是因为不是第一次对他们说出“希望你们能帮我”的话,谢玉芝发现在这两个人面前,她过去那孤芳自赏的自矜心态,在不知不觉间不见了踪影。 “哦~原来是这件事啊,你早说嘛。” 季春藻故意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笑嘻嘻地伸出手,一把揽住她的胳膊。 “放心,包在我身上!玉芝你是‘国王’吧?听起来就很了不起,一定会觉醒很厉害的能力。啊,不过你是女孩子,所以可能不应该叫‘国王’,而是……” “——女王!我们应该称呼她为女王陛下。” 燕景行努力绷住自己的脸,帮着补充道。 “没错没错,是女王陛下!白月镇实验中学的女王陛下!” 季春藻立刻举手欢呼。 谢玉芝被这两人起哄得又好气又好笑。 “好啊,那既然我是女王,你们就都得听我的话。现在,女王陛下要发布第一个命令了。” 她顺手戳了戳季春藻软乎乎的脸蛋,发现手感真不错。 “你们俩明天都到我家来集合,就算是周末也不许请假,听到了吗?早上记得起床,我会派车去接你们的。” 第三十四章 做客 周末的第二天早上,两人如约坐上了谢大小姐家里派来的车,准备前往她家。 司机先是去的春藻家,然后才去燕景行家里接他。 此时天色尚早,叔叔还在房间里睡着。收拾完毕整装待发的燕景行,看到熟悉的黑色轿车已经停在了自家门前的道路上。 于是,他在餐桌上留了张说明情况的纸条,之后蹑手蹑脚出了家门,没有惊动任何人。 燕景行一上车,就看到季春藻已经坐在那儿了。 她穿着天蓝色的牛仔背带裙,里面是宽大的白色体恤,裙摆下方露出两截又细又长的白腿儿,正在摇摇晃晃地踢悠着。 少女一手托着下巴,望着车窗外,朱红色的唇瓣里流淌出奇妙而欢快的音乐,她看上去心情不错。 虽然是随便哼哼不成调的曲子,但配上春藻那人鱼般清脆明亮的音色,却依然悦耳动听。 燕景行扶着车门,做了一次深呼吸。他听着轻吟浅唱的歌谣,望向远方被淡淡的晨间薄雾笼罩的青山。 七点钟,从东边升起的太阳在山头跃起半轮,云层被熹微的光照亮,温度正适宜,乡间的清风澄澈而爽朗—— 一想到接下来又是和伙伴们一起渡过的周末,他觉得,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 燕景行坐进车里。 正望着窗外发呆的季春藻这才意识到有人进来了,她一扭头,看到他坐下,立刻亲亲热热地凑过来。 “景行,早上好啊!” “嗯,早上好。” “你饭吃了没?” “煮了俩白水蛋,算吃过了。” “哎,这点东西怎么够啊!待会儿去玉芝家里,记得多吃点。” 季春藻一脸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什么意思?” 燕景行有点困惑。 “昨天我和玉芝打电话聊了好久,然后聊起要是第二天早上起得太早可能来不及吃饭的事情,玉芝就跟我说早餐的事情不用担心,她会让人准备的,保证是大餐!” ……昨天从秘密基地回去以后,你们俩居然还堡过电话粥啊。 燕景行感到羡慕,有点遗憾自己没法参与。 不过他也能理解,不管怎么说,女生们之间总有些私密的共同话题要聊。 “所以呢,我觉得很期待,然后今天早上就没吃过东西,昨天晚上也没吃,专门留着肚子等今天。” 与此同时,季春藻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薅羊毛的打算。 “……” 燕景行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她还一脸得意地挺起胸膛,一副要“我今天就是要努力吃穷狗大户”的表情,就更觉得无言以对。 …… 汽车在乡间小路上平稳行驶,很快穿过连接村镇的板桥桥面,驶入镇中心。 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菜市场的方向已经能看到人头攒动;与之相比,他和叔叔搬去的村庄就显得僻静,要是大清早出门,转悠半天都未必能撞见一个人。 车内无人说话,宁谧的氛围持续了一段时间,燕景行偷偷打量着身旁少女的侧颊。 他刚刚想起了一件事,说出来可能有点敏感。 不过,以他们俩现在的关系,应该已经不是问题了吧? “春藻,我有件事想问。” “啊?” 季春藻转过脸来,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明亮的瞳孔中透着好奇。 “想问就问啊,我又不会瞒着你。” “哦,那我就问了。你是刚从家里出来吧?我就是想问问,你舅妈那边……她没对你怎么样吧?我其实一直有点担心你。” “是没怎么样啦,舅妈她就是人有点冷淡,又好面子,觉得我这孩子老是在外面给她丢脸,才会生气的。” 季春藻低垂着脑袋,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露出开朗的笑容。 “自从那次闹过之后,她现在好像变得不想管我了。嗯,这对我来说也算是好事吧。” ……好事吗。 或许对她来说,还真的是这样。 燕景行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心中却早已打定了主意。 假如春藻的家人不愿意照看她,那就由她的朋友来吧—— * 汽车在庄园中央的宅邸前方停下。 大门敞开,一个纤细的身影匆匆走下楼梯,前来迎接他们。 燕景行走下车,在看到谢玉芝的第一眼就愣住了。 谢大小姐平常在学校外的穿着打扮就很考究,气质完全不像是出身小镇的初中生,而这一刻的她,看上去和他与春藻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少女将自己浓密的黑色头发挽起来,用宽边镶钻发箍束住,穿着白色素雅的长裙,衬托得她像是古堡里遗世独立的的公主。 ……怎么说呢,当她就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甚至有种不太现实的感觉。 “哇啊啊,你打扮得太好看了吧!” 同样身为女孩子的季春藻就没有他那么多顾忌,她咋咋呼呼地喊着,直接兴奋地扑了上去。 “啊,等等……” 谢玉芝本来想阻止季春藻抱住她的胳膊,结果毫不意外地失败了,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是我昨天的裙子,没来得及换下。我连澡都来不及洗,所以你别靠那么近。” “有什么关系嘛……对了,你为什么突然要穿成这样,是准备去参加什么宴会吗?” “嗯,其实是已经参加完了,昨天晚上有一场别人家里的生日宴会,已经提前约好了,所以不得不去。” “刚从秘密基地回来,就要去城里?你平常的生活好像很忙啊。” 而且就算这样,谢大小姐居然还有空和春藻煲电话粥…… 谢玉芝挑起描过的细眉,那张俏丽的脸上还有淡淡的妆容,有着这个年龄段无法想象的成熟。 “是啊,过去一天到晚不是补课,就是学芭蕾学钢琴学社交礼仪。要说忙,确实挺忙。”她说。 “听上去就很辛苦。”燕景行感慨道,这是普通家庭出身的他无法想象的生活。 “……呵呵,其实还好,我只是说说而已,毕竟这样的生活我已经习惯了。而且这个世界上多的是衣食无忧都不能保证的人,我已经算得上是很幸运了。” 谢玉芝拍了拍手,将身后的门拉开。 “好啦,我给你们准备了早餐,进来吧。” …… “呃,你确定这是早餐?” 燕景行在长长的桌子边上坐下来,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食物,有种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的感觉。 看不懂的面包,看不懂的鱼,看不懂的汤,看不懂的肉,看不懂的酱,放在看不懂的盘子和餐碟上。 总感觉光是找个人来讲解这些菜的名字和来历,就能给他们上一堂课。 “是啊。怎么了,不合胃口吗?我特意嘱咐厨师不要做得太油腻。” 谢玉芝有些疑惑地反问;而另一边的季春藻已经开始大快朵颐了。 注意到她拿刀叉的样子有点笨拙,大小姐招呼了一下站在不远处的人,轻声嘱咐他一句,管家点点头后转身离开,过了会儿给他们拿了两双筷子过来。 “不,味道放在一边,问题是这量也太多了吧。” “一般来说是不会摆出那么多来,不过我都答应了春藻是‘请客’,自然要做得丰盛一点。” 燕景行吃了点面包和香肠就停下了。作为正值发育期的初中男生,他的胃口其实很好,但一般都会选择把肚子留在中餐和晚餐。 而且坐在这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吃饭,他总觉得有点放不开。 于是,桌边的场面很快变成了停下来的两人,愣愣地看着季春藻一个人大吃特吃。 “喂,春藻,你不要吃那么快,没人和你抢的。” 谢大小姐看着看着,不免露出担忧的表情。 她将脸凑过来,在燕景行耳边悄悄问道: “春藻她家里……没事吧?” “什么意思?” “她看起来很饿的样子。该不会是她家里人连饭都没给她吃饱……” 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谢玉芝的眼神很认真,认真到有点可怕的程度。 “不,那不至于,春藻和家里人的关系就是那种比较疏远的程度。至于她为啥肚子饿……” 燕景行叹了口气,将她在车上说过的话有说了一遍 “——就为了我准备的早餐,所以连昨天的晚饭都没吃?” 谢玉芝此时的古怪神情,想来和他自己在车上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真是的,她要是想吃好吃的,每天都可以来我家啊……就算我不在,也会提前让人准备的。实际上,她就算一直住在这里都没问题。” 春藻要是听见这话,估计会挺开心的吧。燕景行心想。 “还有,你也一样。” “……啊?”他愣了一下。 “我是说,你也可以来我家里住。反正空出来的房间还有很多。” 谢大小姐的嘴唇微微上扬,看来她的邀请是真心实意的。 “……” 老实说,他还挺心动的。 两人说话的时候,谢玉芝主动将身体贴过来,彼此间的距离在不知不觉间,被拉近到了胳膊贴着胳膊的程度。 燕景行的视线不自觉地从女孩雪白精致的锁骨上一扫而过,心脏微微一跳。 虽然谢大小姐坦诚表示自己昨天晚上没洗澡,还拒绝了季春藻亲亲热热抱过来的行为,但燕景行的鼻子却只能嗅到幽幽的芳香。 “……算了吧,感觉会被我叔叔打。” 他定了定神,将脑袋转了回去。 “是吗。” 谢玉芝好像有点遗憾的样子。 她重新直起身,将视线投向季春藻,发现这姑娘居然还在那儿埋头苦吃,忍不住又开始叹气了。 “还是要劝劝她。暴饮暴食对身体不好。” “我来吧。” 燕景行装模作样地干咳了一声。 “春藻?” “嗯?” 季春藻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完全没有抬头的意思。 “你别把肚子吃撑着了。” 其实燕景行很清楚,一般的劝说方法对春藻压根没用,看她那只完全不打算停下来的手就知道了。 “我是为你好,玉芝刚刚和我说了,她已经替我们准备好中餐,而且会比早餐更丰盛。你确定不留肚子出来吃吗?” 他的话音未落,卷发姑娘就把手就停下了,她将筷子放在一边,慢条斯理地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身体靠在椅背上,一脸满足地揉了揉小肚子。 “行了,我就吃这么点吧。” “……” 剩下两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 谢玉芝家里有一整个庭院可以用来散步和饭后消食,她带着他们将庄园转了一圈,接着就往她的卧室走去。 那个地方,现在已经很自然地被当做“寻找外星人小组”的开会地点了。 “好了,来说正事吧。” 刚回到自己的房间,谢玉芝就立刻快步走到书桌边上,拿起一个黑色的文件包。 “我已经让人尽量将从秘密基地里得到的资料全部复原了,包括上面的字迹。这里装的是影印件。” 她一边将文件取出来分给两人,一边对自己这段时间以来所做的工作进行简要说明。 “为了避免信息泄露出去,我还特地找了好几个不同的人来完成这件事。在白月镇这种小地方可找不到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所以我是专门让人去锦江市的档案馆和博物馆请的人。” 庄园大宅里还有其他人在,在他们面前,谢玉芝尚且保持着平日里优雅的仪态; 但等卧室门的关上后,无论是燕景行还是季春藻,都看得出来她的迫不及待。 “我昨晚收到了这份东西后,就一直忍耐着好奇心,因为想要第一时间和你们分享,才没有打开来。所以……” 大小姐的双眸明亮璀璨如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们一起来看吧!” 第三十五章 活体机械 巨大到像是居住在城堡里的公主才会拥有的卧室里,男孩女孩们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刚才有人端进来的热气腾腾的红茶和甜点。 “首先做个说明,根据检验,这份材料距离我们的时间可能在十年以上,所以上面的信息不一定都是符合现状。” “懂了。另外,这看起来是……”燕景行看了几行字后,有些奇怪地将手中材料翻来覆去地检查,“一封日记?” “欸,原来还有大人会写日记啊。” 季春藻感慨道。 “我还以为只有小学生才会被语文老师强迫着每天写日记。” “普通人没有这种习惯,但这个人明显不一般。” 谢玉芝端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资料没有抬头,姿态优雅地用另一只手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与其说这是日记,不如说是手册。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之所以事无巨细地记录自己的经历,是出于职业需求,比如海员,侦探,还有……探险家。” “探险家吗……” 虽然没有人会在日记里进行自我介绍,但从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细节来看,他认可谢玉芝的判断。 燕景行继续往下看: …… “12月4号。发现口袋里不剩几个子了,有个破洞把硬币漏光了。” “12月5号。没钱,喝酒。” “12月8号。找朋友借钱失败,这小子居然不接我电话,等我找上门去,发现他已经带着全家回乡下探亲了。绝对是故意的,就是为了躲着我,有必要吗?过去的老交情真是一点都不值钱了啊。” “12月11号。能找过的人都找了一遍。没有人愿意再见我一面,哪怕有人我以前救过他的命。唉……” “12月12号。没钱,喝酒。” “12月13号。没钱,喝酒。” “12月14号。想喝酒,但楼下小店老板不肯让我赊账了,还说再不把钱换上就要报警了。唉,我又不偷不抢,而且这点钱警察压根不会立案……可这年头,到哪里去找第二个肯赊账的老板呢?” “12月17号。房东来催租了,好不容易打发他走。” “12月21号。天气有点冷了,我没钱交暖气费。这个冬天该怎么度过啊。” “12月23号。喝酒。” “12月24号。喝酒。我记今天是啥洋节来着?大街上都是年轻人。看到他们,就想起过去的自己……不管了,喝酒。” “12月27号。房东带着新房客过来看房,他叫我在三天内收拾好东西滚出去。真的,他用了“滚”这个字!以前只有我这样说别人的份,哪里轮到别人来对我指手画脚!狗眼看人低的混蛋。” “12月28号。我得考虑去大街上和流浪汉乞丐抢地盘了。” “1月1号。新的一年,新的开始,喝酒。” “1月3号。新年新气象,我接到了一份来自十几年没联系过的老主顾的委托。我突然有种感觉,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的翻身机会。” …… 从日记的开端来看,它的主人似乎是个沦落到社会底层后混得很惨的中年人,没有工作没有家庭,还有嗜酒的恶习,被曾经的朋友熟人们排斥和疏远。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字里行间都能看出过去这家伙是个有故事的人。终于有一天,他等到了命运的转机。 燕景行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一本絮絮叨叨的日记激起好奇心,就像在看小说似的,忍不住往下翻。 …… “2月11号。靠着最先转过来的一笔定金,总算把以前的家伙事收拾好了,准备出发。这一个月下来,我没沾一点酒,身上像是有蚂蚁爬那样难受,我知道得忍着。老主顾说他这次是为了别人干活,让我一定要好好表现。” “2月13号,等我抵达目的地后,真是被吓了一跳。其中有几个老熟人,还有国家登山队,前南极科考队成员,野外生存专家,退役的特种兵……能把这样一群家伙聚集起来,真不知道这次的老板是什么来头。” “晚上,老板亲自和我单独见了一面。让我有点意外的是,老板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长得不错的女人,就是看不出年纪,可能是二三十岁,也可能是三四十。另外,她身上穿得衣服很奇怪,是一件宽大的黑袍,袖子纹着金边,袍子长到能将她整个人包住,像是某种民族或是宗教的服饰,但我看不出名堂。” “老板一眼就看出我是个酒鬼,是因为我身上还有没除干净的酒味儿吗?我都以为自己要被踢了,但她好像不担心我误事,只是叫我好好干,我的所有愿望都会实现。” “……‘愿望’?这女人的说法真怪,我能有什么愿望,能好好干完这笔,拿到约定好的报酬,就是我现在最大的心愿。我听营地里有人称呼她为‘先知’。呃,还有别这更奇怪的称呼吗?我决定不再理会别人的琐事,我需要东西只是钱。” “2月14号。老板和跟在她身边的几个人全都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以至于营地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她组织起这样一支由探险家、科学家和军人组成的专业团队,是要去探索地球上的哪个地方。这两天送来营地的装备有用来登山的,也有用来潜水的,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老张头开玩笑说不是要去哪里盗墓吧?要不是老板保证不会干违反犯罪的事情,可能就要打退堂鼓了,毕竟他以前还是军人。但在我看来,就算真是盗墓,也犯不着这么大张旗鼓。那个女人一定有她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且图谋甚大,我看得出来。” “她的笑容、她的眼神,我很熟悉,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才会有的。我以前跟过一个野心勃勃的头儿,吃过不少苦头。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和这种人打交道了……可我更清楚的时,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2月18号。这段时间营地一直在忙碌着人员沟通和装备购置,就这样不知不觉到了大年夜。今晚有一场宴会,在一个月前,我没想过自己今年还能吃上一顿热乎的年夜饭。” “晚上,我在老张头的撺掇下,还是破戒喝了一瓶啤酒。真的,只有一瓶,可我总觉得,我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那么醉过了……” “2月19号,大年初一,我们准备开始‘第一次探索’。第一支探险队由七人组成,领头的是老张,副队是科考队出身的眼镜男,我也是其中一员。” “大家带好装备,从早上八点开始,就一直在营地中央的帐篷里等待;而直到行动开始的前半个小时,老板才终于向我们公布了我们要去的地方。” “‘——外星球,这就是诸位的目的地。我发现了通往另一颗星球的方法,而你们将是第一批登上这颗星球,进行实地勘察的人员’。” “我永远忘不了,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探险队的大家脸上的表情有多么精彩,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以为这女人是在和我们开玩笑,要是她是认真的,那她就是个天字第一号的疯子。” “然后,老板这样说道,‘就算我在你们眼中像个傻瓜,你们拿到的钱可都是真金白银,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们,也没有亏待过各位,不是吗?’我们的反应一定是被全被她猜到了。” “‘可万一——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你们能得到的就远远不止是我提供的钞票,而是前所未有的荣誉和地位,全人类都会把诸位看作是开拓历史的英雄,如今,这个抉择在你们手中。’” “‘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吧,我不会强求各位都要参与这次行动,你们现在还有机会退出,我不会阻拦。我会在帐篷外等待结果,半小时后,行动开始。’” “黑袍女人离开后,帐篷里再没有人开口说过话,也没有人起身离开。就这样,沉默一直持续了半小时,直到她再回来,宣布无人退出第一次探索行动。” “我当然觉得很奇怪。我能看得出这群临时同伴们脸上的挣扎和犹豫,因为我知道自己脸上也一定是这样的表情。我甚至还想过:就算那女人说得是真的,这世界上真的有那么荒唐的事情,我们真的即将前往外星球,但她也一定向我们隐瞒了什么。” “我们几个会成为开拓历史的英雄?开什么玩笑,地理大发现的年代,有多少籍籍无名的航海家死在风暴和海难中?历史的进步让后人只能看到光辉的一面,但能成为英雄的,永远只能是活下来的少数人。有谁能告诉我,一颗陌生的星球上能隐藏多少危险?光靠我们几个,又能做到什么?” “我最后还是还没起身。我自己知道原因,却不知道别人的理由。但后来我转念一想,觉得只有一种可能性:原来这群人和我一样,都是一帮穷途末路的家伙。” “九点五十分,老板带着我们来到一台古怪的机器面前,让我们一个个钻进去。按照她的说法,这就是把我们送到另一个星球上的装置。” “机器的模样看上去很像是UFO,没有看到任何可操作的装置台或者机关,充满可疑的味道。而且里面的空间较为逼仄,只能勉强塞进三个人,所以包括需要带过去的仪器装备在内,我们会分成三批进入。” “但事到如今,我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我是第二批进入的,那时候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了。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意识到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很不同寻常,这不是魔术,也不是什么障眼法,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人间蒸发’。” “就在进入装置的五分钟后,怪事就发生了:我听到了巨大的声音,还失去了意识。” “直到现在,我都很难描述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好像快溺水的时候被人救上来,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奇怪的装置内,是第一批进入的老张他们把我拉出来的。” “我们发现了一座宫殿,一座建造在外星球上的宫殿。是的,这个时候,不管大家愿不愿意相信,我们都只能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老板说得都是真的。” “原地等待四十分钟后,第三批人终于抵达。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第三批人是在我们钻入装置并‘消失’后,立刻进入其中,前后差距不超过五分钟;而按照老张他们的说法,距离他们抵达,到我和眼镜出现在装置内的时间,中间同样隔着大半个小时。” “‘两个星球之间的时间流速有差别?’我们想从眼镜那儿打听到消息,因为只有他和老张两个人在出发前被老板叫去过,交代过一些事情。但这家伙特别可气,只会神神叨叨一大堆听不懂的东西来糊弄人。也不知道他是特例,还是科学家都这副德行。” “最后,还是老张把所有人集结起来,告诉了我们老板的目的。”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老板对这里的事情是有一定了解的。她都把话说清楚了,这里就是外星,而建造起这座宫殿的,就是外星人。对,外星人,货真价实的ET,很难相信吧?我也和你们一样,但老板说得话有头有尾,我很难去反驳她。’” “‘她甚至知道这群外星人的事情。你们应该注意到这里房间的装饰风格很奇怪,乍看上去还以为像是活着的。实际上,这和外星人们的文明特性有关,他们和我们人类不一样,发展出了一套很高深的生物科技,由此形成审美奇特的肉体崇拜……’” “按照老张的说法,我们这位老板要找的,就是与这种技术息息相关的成果。那女人甚至连名字都知道,她称其为‘活体机械’;而她要寻找的,就是这项异星技术的最高成果——‘素体’。” 第三十六章 战士与素体 “那女人果真是没说实话。如果我们要是地球上第一批实地勘探的,她又哪来的渠道知道这些东西?能有如此明确的目标,只能证明老板掌握着我们都不了解的情报。” “老张头后来又对我们说,‘不过按照老板的意思,这算是我们最后的目标,相当于本次行动的终点。在此之前,注定会经历耗时漫长的探索,所以大家都不用心急,眼下第一要务是建立前线营地,稳扎稳打地探索这座宫殿’。” “‘除了与活体机械技术相关的事物之外,其它任何技术成果,或者是与异星文明和这颗星球有关的新发现,都可以及时记录汇总,上报后老板那边会提供额外的报酬’。” “2月19号的下午,我们利用大家身上携带的装备,在第一个房间搭起了两座帐篷,作为临时营地。有人提出既然能直接回地球,能不能通过装置反复转移需要的物资,这样就能准备就更充分了。但老张表示,要等待一周,装置才能再度启动,否则会有能源不足的问题。” “2月19号,夜。我实在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爬起来记录一下自己的心情。要在一颗外星球上,和一群认识不到半月的人生活七天?我感觉自己好像在做一场奇怪的梦,一场怎么都醒不过来的梦……” …… “一直到这里为止,这位日记的主人经历的事情和我们很相似。” 燕景行忍不住说道。 “就连心情都有点像。” 对她来说,异星冒险就像是在做一场绚烂的梦,充满不可预知与出人意料的色彩。 “不错。唯一的区别在于,我们是依靠景行,在幽灵宇航员的指引下发现的那台UFO装置,而他则是受人雇佣。另外,‘装置需要一周时间才能启动’……这点倒是新的信息,得记住。” 谢玉芝一边阅读,一边在手边的笔记上飞快记录,一个简单的人物关系介绍在她笔下慢慢成型。 “看来问题真正的关键就在这个雇佣者,被他们称作老板的女人身上。” 燕景行瞥了一眼,发现她已经用铅笔迅速勾勒出了一个穿着黑袍,年龄在三十岁左右的成熟女性的简笔画,并在脸庞的位置上画了个问号。 这是……速写? 燕景行联想起以前和叔叔一起看过的刑侦电视剧,里面就有警察根据知情者的讲述,将嫌疑人的肖像画出来的情节。 竟然连这种事情都会啊,谢大小姐是不是太全能了一点? “日记里,他还提到了‘先知’这个词。” 谢玉芝抬起眼眸,望向季春藻。 “我记得,你在翻译异星文字中的‘祭祀’这个词的时候,是不是有用过‘先知’这个词?” 季春藻歪着脑袋想了想,不确定地说道: “好像是吧……” 她身为祭祀那种通晓文字与知识的能力很难用言语来解释,按照春藻自己的说法,一切的涵义都是自然而然在脑海中涌现的,所以很难和他人分享;想要解释清楚,需要本人的理解和语言组织能力。 “嗯,我明白了。” 谢玉芝似乎已经得到了自己的答案,她将目光重新放回到日记上。 …… “2月20号,老张和眼镜招呼所有人集合,并且分发了每个人需要的工具、食物和水。最重要的是枪,用来防身的。上次摸到枪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好像还是去湘地的一个村子里下洞,怕遇上拦路的车匪才准备的。” “我观察了一下,发现每个人都会用枪,就连眼镜这个科学家和队伍里的医生都不例外。这点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测,总之我算是看出来了,他们个个都是人才,个个都有秘密。” “另外还有一件事,宫殿内我们是能正常呼吸的,也就是说那些氧气瓶、登山和潜水用的装备,全都白带了。我在想,或许老板知道某些事情,但知道得并不详细。当然反过来说,她要是真的全都了解过,也压根不需要我们打头阵。” “手里的枪很快就用上了。我们在宫殿内部发现了一种外形与水蛭相近的生物,但体型比一般的猫狗还要大上些,见到人就会直接扑上来啃。” “它的跳跃能力很强,反应很快,难以精确命中;而且体表覆盖着一层黏液和强韧的肌肉,就算挨上一枪都不会立刻死去。后来我们的解决策略是由持自动步枪的两人交替走在队伍最前和最后,一通扫射的情况下,就算同时扑上来三四条也近不了身,不过我们这次携带的物资有限,子弹只能节省使用;” “另一种方法是在远处用点射清理。但这种奇怪的生物似乎很喜欢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很难被注意到。后来,老张让我兼任观察手,戴着红外夜视仪跟在队伍外侧,一旦注意到到有成群结队的水蛭,就立刻带队绕开那个位置。” “2月23号,我们将整座宫殿能去的地方都踩了一遍。除了几个打不开的房间,剩下的位置都已经记录下来,由此绘制出了一张简易地图。考虑到接下来有一段时间里都得呆在这个地方,我们试图研究出那群水蛭怪物的巢穴和巡回路线。地球上的动物回巢一般都有固定路线,或许可以从这个方向入手……但这注定是一项耗时颇久的工程。” “另外,我们还找到了可能是通往地上的门。到了门前的时候,老张让我们往回走。第一批和第二批的人只需要负责探索宫殿内,外界环境肯定会更加复杂,他想等问过老板后再做决定。” “令人在意的是,宫殿里有外星人留下的大量壁画,却看不到一星半点外星人留下的生活痕迹,包括设备仪器,甚至是家具。唯一的收获就是雕塑和壁画,我们将其拓印下来,希望老板那边能认可这些东西的价值。” “2月25号,明天早上就要进行第二次转移了。说来,这地方确实很怪,我们注意到这座宫殿里很可能是有空气净化设备的,按照眼镜的说法,大家不需要呼吸装备,证明空气中的气体含量与地球上极其相似。这可能只是个横跨宇宙的小小偶然,但也可能是某种人造环境。他带着我们找到了一个奇怪的装置,样子很奇怪,像是人的两片肺叶放大了数十倍。” “这鬼地方到处都有这种风格的建筑物,不是像内脏就是像肌肉,昨天晚上还有人开玩笑说,我们就像是一个个行走在巨大人体内的细胞。” “2月25号晚,老板亲自来了。我们向她汇报了一下工作成果,说实话,我是有点忐忑的,因为我们根本没什么收获,更不用说什么‘活体机械’、什么‘素体’了,压根看不到半点影子。但老板本人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微笑着鼓励我们‘干得好’。” “我讨厌那个笑容。” “2月26号,老板向我们宣布,探险队将正式从这座宫殿离开,朝着地外进发——我们终于能看到这颗星球的全貌了;而老板想要的‘素体’,就在宫殿外的某个地方。” “3月11号……” …… “等等,从这个地方开始,这本日记是不是缺了一大部分?” 燕景行立马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纸张有残缺的地方。” 因为是影印件,所以连破损的地方都很明显。 “而且,从2月26号到3月11号,时间一下子跳跃了两周,这中间是什么情况。” 一旁的谢玉芝轻轻叹了口气,她显然早就注意到了这种情况。 “欸~这也太奇怪了吧?”季春藻瘪着嘴抱怨,“明明正好到关键时刻呢!” ——没错,明明接下来的才是关键。 他们可不是来看小说的,而是希望能从日记里得到前人的经验,寻找到走出森林的方法。 从早前的记录来看,探险家和他的同伴们在宫殿里的遭遇,和燕景行他们相差无几,比如说,他们都没有遇见外星人,只遇到了筑巢的无毛者。 至于对付无毛者的方法,可能会有所不同。燕景行他们靠得是超能力,而探险队靠得是从地球上带来的热武器,但结果都是殊途同归,大家最后都是要离开宫殿的。 问题是外面的森林…… 燕景行又往后翻了几页,不甘心地意识到,在日记中的这段记录确实是空白的。 “继续看下去吧,”谢玉芝说,“既然日记没有结束,至少说明这个人还是存活的状态,这就证明森林中就算有威胁,也是存在一定限度的。” …… “3月11号,鬼面林东北第一鸟瞰点。我们遭遇了‘捕食大王’。很不巧,营地正好在它的洄游路径上,在几个呼吸的时间里被夷为平地,所有留在营地里的人都来不及逃离,全都死了。他们都死了,死在睡梦里,至少还算安详。” “这就是先知口中提到的‘霸主’吗?那果然不是人力能抗衡的怪物,而是统治着这颗星球的生物圈顶端的存在。” …… 才刚看几段,燕景行忍不住再一次皱起眉。 他们也撞见了捕食大王?而且还因为没有立刻撤离到地下宫殿的缘故,损失惨重。 这意味着那头漂浮在空中的恐怖巨兽,可能是在沿着一定路线行动—— 这就是所谓的“洄游”吧。 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前后隔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两批异星探险者,竟然都正好撞见了捕食大王从森林上空路过的时机。 另外,他还注意到,探险家对她那位老板的称呼同样变了。 不知从何开始,探险家开始称呼那个女人为“先知”,这其中分明蕴藏着某种感情层面的变化。 …… “3月12号。眼镜牺牲了,他想要在安全范围最极限的地方观测,从而更好地记录‘霸主’的特征,但他没能及时撤离观察点,结果是自己所在的整座山头都被捕食大王的吸引力扯上天空……” “霸主不会理睬像我们这样只能抬起头仰望天空的渺小蚂蚁,可光是它移动时卷起的风暴和重力错乱的现象,就足以毁灭地面上的所有事物。” “听先知的意思是,我们只有寻找到‘素体’,才有可能在这颗星球上存活下来——那是异星人利用活体机械技术制造出来的最高结晶,它创造出来的目的就是得到对抗‘霸主’的可能性,好让异星人们能有一天重新回到大地之上,从入侵物种手里夺回这个世界。” “3月20号。携带物资即将消耗殆尽,虽然只要回到地球就能进行补充,但我们已经过于深入这片森林、而离宫殿遗迹太遥远了。人手又死得只剩下五个人,想要回去,就必须再次面对一路上的危险。” “先知说,她已经能感觉到,藏有‘素体’的地方就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所以,我们决定孤注一掷。” “3月21号,晚。今晚我睡不着,我想了很久很久,但有一个疑问始终盘桓在我的心上。” “先知在绝望中引领我们,在危机中拯救我们,向我们指明了活下去的道路。我应该尊敬她,我应该感激她。” “可我还是很疑惑,我始终想不明白一件事。” “——既然有像‘素体’这样的兵器,真的要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吗?” “我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光是会有这样的念头就不应该。但我实在忍不住,于是就去和老张商量。在先知的追随者里,只有我和他不是从一开始就跟随在先知身边,所以还是能感到与其他两个追随者的疏远和格格不入。不管如何,我平常和老张聊天也是最多的。” “当我向老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了非常奇怪的表情,很震惊,又像是很喜悦。” “‘你原来没有被那个女人洗脑?太好了,太好了……我还以为只有我和眼镜两个人能记得之前的事情,现在更是只剩下我和那群疯子了,原来我还是有伴儿的!’” “我听不懂他的话,但老张已经将自己的打算一股脑说了出来。” “‘你还记得那女人之前是怎么说的吧?只有真正的战士,才能被‘素体’选中……哼,神神叨叨的,不是我自己吹牛啊,起码现在这五个人里,还有谁比我更适合‘战士’这个词?所以,我要抢在那个女人之前得到那个什么‘素体’,让他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第三十七章 燕景行的愿望 房间内的氛围相当热烈。 年轻人们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认真地思考,以及激烈地讨论。 “从日记来看,这个所谓的‘先知’……似乎有着操纵人精神的力量?” 除了日记中的“老张”是清醒的以外,剩下的人包括日记主人在内,整支探险队都变成了先知的追随者,被她掌握在手中。 燕景行偷偷抬头,瞧了一眼正低着脑袋的季春藻。 假如在异星语言中,“先知”和“祭祀”指的是同一种人,那就说明日记里的女人有着和春藻一样的身份。 反过来说,难道春藻她有一天会得到相同的“掌握人心”的能力吗……? “我可没有这种奇怪的能力哦。” 季春藻好像能猜到他的想法,突然抬起头,笑眯眯地说。 明明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燕景行有点无奈。 本来不觉得你有,但现在的我倒是有一点点怀疑了。 “洗脑这种事情,不是只有超能力才能做到——足够压抑的外部环境,森严的内部等级制度,以及一个擅长观察他人心理状态和话术的首领,依靠这些同样可以。洗脑的本质是不断、不断重复着一个相同的谎言,让它足以被人的大脑牢记,从而起到以假代真的错乱效果。” 谢玉芝语气冷静地分析道。 “有了能力之后,效果可能会更快、更显著;但要是这个女人手段足够高明,在一定时间达成类似的效果并非不可能。别忘记,日记上还有一段空白的时期,这才是日记主人和探险队的态度转变的关键。” ……没错,日记主人开始称呼雇佣自己的老板为“先知”,就是在那段时间以后。 “另外,虽然这群人的行动轨迹和我们大体一致,但我还是发现了几个不同的地方。” 谢玉芝拿着笔在影印纸上画着横线,标注出重点。 “比如最开始在地下宫殿探索的阶段。我注意到,日记里提到了‘几个打不开的房间’。根据我的推测,我们去过的那个用来进行器官移植手术的房间,很可能是其中之一。” “理由呢?” “作为继承仪式的核心,手术房间的地位在整座宫殿里都是至关重要的。如果他们真的发现了,这样重要的事情没道理不提,而且日记里也说了,他因为‘没有收获而感到忐忑’,这说明他们从来没有抵达过核心房间。” “有道理。” 燕景行点点头,表示赞同。 换句话说,直到离开宫殿的那一刻,探险队中都没有诞生像他们一样的能力者。 不过这种差别产生的原因——他们几个初中生都能打开的房间,为什么一支由专业人士集结而成的探险队反而做不到,这就不得而知了。 “……还有一件事。” 燕景行的目光落在日记最后,老张和探险家的对话上。 “只有真正的‘战士’,才会被选中……对吧?” “嗯。如果我们的理解没错,这里的战士恐怕不是一个简单的名词,而是象征着一种拥有特殊能力的身份。” “——也就是……我?” “也就是你,景行。” 大小姐端详着他的面庞,好像发现了有趣的表情似的,她的嘴角微微扬起。 “你好像很高兴。” “……” 要说他现在不激动,那是不可能的。 “什么‘霸主’之类的,我们暂时还搞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我理解的没错的话,这个所谓的‘素体’就是异星文明制造出来的武器,是专门提供给‘战士’的,不是吗?” “很有可能。” 谢玉芝笑着回答道。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有个猜测。在你成为战士以后,肉体层面并没有发生质的改变——本来我还有点担心这件事,毕竟你被植入的可是脊柱,是支撑人体运动机能的地方。假如器官移植会造成恶劣的后遗症,对于我和春藻来说,最糟糕的情况无非是瞎了一只眼睛,但对于你来说,很可能这辈子都只能坐在轮椅上了。” “……” 燕景行的脸上失去了笑容。 “别、别担心,这不是还没有发生这种情况吗!” 季春藻在旁边慌慌张张地安慰他。 “什么叫‘还没有’……”他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没关系的,就算你真的瘫痪了,我身为朋友也会想办法照顾你的!” ——那你难道要照顾我一辈子吗?燕景行好悬才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不错,反正家里养个人对我来说是无所谓……咳,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玉芝回过神来后摇了摇头,意识到话题已经跑偏得有点离谱。 “我的意思是,我当时的担忧很可能是毫无意义的。现在看来,在异星文明眼中,真正的战士是另一种定义——战士的本能,只是为了拿起武器,以及更好地使用武器而存在的。” “在我看来,景行,你当下的能力只不过是开始,一种基础,一个为了能让你使用异星人制造出来的兵器的前提条件。” 在沉默片刻后,燕景行终于说出了他此刻的念头: “……那么,我想要得到它。” 他将手放在桌上,握成拳头。 “只有这样,我才能称得上是完整的‘战士’吧?” “当然,我也是这样想的。” 谢玉芝神态欣然,微微点头。 “日记里还提到了‘捕食大王’,它被先知称作霸主,而‘素体’就是用来对抗霸主的。假如得到这件武器后,就能拥有与那头飞在空中的大怪兽一战的力量——哪怕只是一种可能性,就已经是我们非得到不可的东西了。” 她又望向季春藻。 两位女孩的目光交汇的那一刻,产生了无须通过语言来沟通的默契。她们意识到彼此的想法是一致的,都想要帮助男孩实现愿望。 “我和春藻……我们会尽全力帮你的。”谢玉芝转过头来对燕景行说道,“目前可以把这件事放在最首要的位置。假如能让你拥有强大的力量,我们探索异星的过程一定能变得更加顺利。” “……嗯。” 他不自觉地点点头。但在燕景行的内心深处,其实仍萦绕着些许不安的情绪。 这件事没有明确的证据,可自从他们发现UFO、转移到另一颗星球上开始,忧虑就始终在他的心头徘徊不去。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到现在为止,我总觉得一切的发展都很凑巧。” 燕景行喃喃着,他没有对伙伴们隐瞒这种担忧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经历不像是巧合,而是被安排的结果吗?” 谢玉芝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 “你也有这样的想法吗?” 燕景行抓了抓头发,有些苦恼。 “我们目前的所有遭遇,都和只有我看到的那个‘宇航员’的引导脱不开干系。在我看来,既然我们对这个人的存在一无所知,就不应该报以信任地全盘接纳。” “我不否认你提出的可能性。从日记来看,明明我们和这支探险队没有任何关联,可经历却总能微妙地对上:比如洄游的捕食大王再一次经过地上宫殿。另外,宇航员只能被景行你观测到,这点同样很奇妙。但我的想法是……那又如何?” 谢玉芝的语气很认真,她的嘴里突然蹦出了一句文言文。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 “……” 燕景行和季春藻面面相觑。 他们已经开始习惯和谢大小姐交流时,偶尔会出现听不懂她的话的状况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若是上天把机会摆到我们面前,若不加以利用,反而会遭受祸害。” 有道理。燕景行心想,无论如何,增强自身的力量总是没错的。 “好了。” 谢玉芝拍了拍手。 “日记还有最后一部分,就让我们看看‘素体’的下落吧。” * “3月23号。我们终于找到了素体。它藏在一团像肉灵芝似的装置中,追随者们称呼它是‘荚舱’,我们将它挖了出来。” “先知看起来很高兴,对她来说一切已经大功告成,她耗费精力组织起这场探索活动的目标就是为了它。先知站在‘荚舱’前,对着自己的追随者说道,‘你们干得很好,这就是‘素体’,异星人将其称作为‘种族灭绝兵器’……我其实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很期待有一天能看到它的威力。’” “我很疑惑,还觉得有点失望。因为这个荚舱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大,不过两三米高,像是一具棺材。这里面真的装了能让人与霸主战斗的武器?” “先知像是看懂了我的困惑,她笑着对我说,‘据我所知,异星人并没有真的完成所有的‘素体’,否则这个世界就不会是由生物圈霸主统治,而异星人们却行迹渺渺。他们只是打造了一个雏形、一种可能性,却没有让它们得到充分的时间来孵育和成长’。” “‘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毕竟我们又不是这颗星球上的人,我们是地球人——明白我的意思吗?与这颗星球上的怪物战斗,这不是我们的责任。’”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先知是让我们把素体带回地球。她想……她究竟想做什么?” “我又觉得搞不懂了。我知道我不该怀疑先知的话,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和老张说过的话,都让我脑袋迷迷糊糊的,我现在……只想休息。” “我想回地球。” …… “3月24号早上,先知向我们宣布,要让战士测试素体的能力,她选择了最开始跟随在她身边的追随者之一,由他来使用素体。” “但就在这时,老张突然发难,他开枪逼退了众人,还解开自己身上的衣服,喊着自己身上绑了炸弹,要是敢过来就让所有人一起死……那是用来爆破的工业炸药,本来以为营地毁了之后就没了,没想到他会一直贴身藏在自己身上。” “先知选择了退让。老张让我和他一起走,两人先将素体搬回去。老张说,她的那些话要是真的,那就绝对不能把这样危险的东西交给这个女人。” …… “3月27号。在此之前,我们整整走了三天三夜,在遍处是危险的森林中跋涉。” “老张途中试过好几次想要使用素体,但它根本不理睬,也许需要通过某种我们知道的特别程序。老张说,只要能带回地球,肯定能找到人破解其中的奥秘。” “从昨天开始,食物和水都吃喝光了。我们不敢停下脚步,渴了只能喝自己的尿。但我们终于还是艰难抵达了宫殿。” “就算没有地图,我还是记住了回来的路,这就是我作为探险家的本事。在回到地球的装置前,老张笑着感谢我,他说幸好清醒的人是你,没你当同伴,我肯定会感到绝望。我将迷失在这颗星球上,死在谁都不知道的角落里。” “在老张试图把素体搬进装置里的时候,站在后面的我用枪打爆了他的脑袋。” “……先知终于抵达了。她笑着称赞我,抚摸我的脑袋,说我做得好。” “其实,这几天晚上休息的时候,我虽然没时间写日记,可每次做梦都能看到先知,她会和我说很多话,还陪我聊天……” “转移开始了。先知让我和另一位追随者,带着素体先回地球。” “然后,我就这样真的回来了,回到了我朝思暮想的地球。我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但有件事情,我连先知都没有告诉。其实在离开前,我悄悄点燃了老张尸体上炸药的延时引信。” “说不定连那边的装置都会炸坏。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在把和我一起回来的那家伙杀了之后,‘素体’现在落到了我的手中。” “我得感谢老张,不然我就真的被……(此处字迹变得潦草)真是笑话,那女人真以为能控制得了我?!” …… “4月5号。笔记本写满了,明天要换一本新的。” “最近我发现,我的脑子变得越来越迷糊,记忆力很差,有时候会想起很久远以前的事情,却记不起昨天发生了什么,而且还总是做噩梦。” “我又梦见了那个自称先知的女人。这太可笑了,我明明知道她被我炸死在了另一颗星球上。就算要变成冤魂索命,也不可能跑到地球上来吧?什么鬼能有这么厉害。” “幸好我一直都有写日记的习惯。所以我每天都要看一遍之前的日记,来提醒自己要做的事情。” “素体还在我手上,我试了很多办法都没能启动它。也不知道所谓‘真正的战士’究竟什么意思?会不会是那个女人在胡说八道?” “实在不行,或许得找个法子脱手……谁都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世上不可能只有那个女人知道另一颗星球的事情。” “我想,我得去找找我的老朋友了,那个向我介绍了这份工作的老主顾。” 第三十八章 今晚留下来 一早过去后,他们总算看完了那本日记,从卧室里出来。 谢玉芝按照约定,替她的两位朋友准备了一顿丰盛的中饭。听说庄园里的厨师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准备食材了。 早晨是西餐,中午则是标准的中餐,大鱼大肉、美味佳肴,丰盛程度还要超过燕景行印象里的年夜饭。 不过季春藻因为早上吃撑的缘故,草草扒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只能看着桌上的盘盘碗碗发呆。 小姑娘那幅失落的表情可谓情真意切,燕景行每次视线飘过她的脸,都忍不住想要笑出声。 吃完饭后,谢大小姐带着他们继续在她这个临时的家中散步。 早上他们欣赏的地方是花园和尚未修建完毕的庭院,午休时间则是参观了整栋楼房。 住下他和春藻是真的一点没问题都没有,燕景行心想,这房间数量都能当宾馆了…… 对了,玉芝好像提到过这地方本来就是被她的父亲当成高档酒店来规划建造的,只是因为离镇上的学校近,她才暂时落脚于此地。 在燕景行和季春藻来之前,谢玉芝始终是独自依然居住。 说起来,他好像还没遇见过大小姐的家里人。这幢房子里住的除了谢玉芝自己以外,剩下的就是管家、司机和佣人。 他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身旁女孩的脸,谢玉芝的神情恬静又认真,总是表现得冷静又无所畏惧,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 这样的她,晚上一个人睡在巨大又空荡的卧室里,会不会像普通小孩一样觉得害怕呢? “日记看完后,我们现在得知了一个事实,就是素体已经被转移到了地球上。” 谢玉芝的说话声,将他的意识重新拉回话题之中。 “这当然是件好事。要是素体还留在异星,我们想要找到就很困难了,按照日记里出现的描述,UFO装置的启动可能存在一周时间的间隔,并且就算没有这个限制,眼下毫无准备地探索那颗星球,一样是很危险的事情。” “但问题是,素体目前还是下落不明的状态。” 燕景行叹了口气。 “那算是被记录下来的最后一件事,我们也没发现第二本日记。” “确实没有新的线索,但我们可以往合理的方向猜测,先从一个问题开始思考吧。” 谢大小姐竖起一根手指。 “那就是,探险家的日记为什么会被留在秘密基地里?” 年轻人们一边交谈,一边穿过明亮的走廊。谢玉芝打开手边的窗户,迎接新鲜的空气与阳光。 她的双手扶着栏杆,转过身来望向自己的朋友们。 窗帘于风中浮动,像是一条裹在女孩身上的白色纱裙;灿烂的金色阳光照亮了谢玉芝的细嫩脸蛋,连上面的细小绒毛清晰可见,就像垂落枝头的果实般可口动人。 “在日记的最后部分写到,这位探险家虽然看似成为了最后的赢家,却留下了失眠和健忘的严重后遗症,所以才需要纪录的习惯来帮助自己记事。而且,这本日记上面还事无巨细地记录了大量秘密,对他来说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既然如此,它为何还会被遗弃在山洞里呢?” “就因为这人有健忘啊。”季春藻回答道,“说不定是病情加重了,把写日记的事情都忘了吧?” 谢玉芝摇摇头,否认了她的猜测。 “问题在于,现在被遗弃的不止是日记本,而是整个山洞。就算忘了把日记带走,难道还能忘记这台UFO吗?”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了。” 燕景行沉吟道。 “是因为这个探险家出了意外,没办法回来……” “——并且,还是那种出乎意料的意外,”谢玉芝接上了他的话头,“他很可能来不及和任何人交流或是留下会被人注意到的信息,要不然肯定能有人发现山洞。但事实却是,我们这几个初中生成为了那支探险队消失后第一批发现那里的人。” “所以,我有个主意。” 她的表情胸有成竹。 “既然可能是意外,那就干脆从最严重的‘意外’着手调查,比如这十年内发生的死亡和失踪事件……白月镇是个小地方,还算比较好找。” “另外,我猜探险家好不容易活着回到地球之后,应该会和我们一样将这个山洞当作秘密基地,甚至可能长期住在这个地方。” “但不论他如何试图隐藏自己,只要与人交流,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比方说他要是长时间呆在山洞内,那很可能就会出现‘住在山洞里的人’之类的传闻,在附近村镇的人们口中流传。” “所以,需要我们去打听吗?” 燕景行不禁想起刑侦剧里的主人公们为了追寻线索,在村子里挨家挨户查探和询问的情节。 身怀秘密绝技,看似落魄的侦探或者执拗的警察—一想到有机会能扮演和他们相似的角色,少年的心一瞬间激动起来。 “好啊,那要从哪里开始、什么时候开始?” 季春藻的语气轻快,明媚的双眸闪闪发亮,似乎是和他想到了相同的事情。 但看到某人跃跃欲试的态度后,燕景行反而冷静下来了。 这样的工作听上去很酷,但只要仔细考虑其中的麻烦,不知道要耗费多长时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收获,类似的生活注定枯燥乏味。 现实永远不如电视屏幕演得轻松,更何况他们是中学生,还得上学呢。 “用不着。” 谢玉芝摇了摇头。 “我会雇人来调查的。” “雇谁?” “侦探之类的吧,总归会有办法。既然能用钱解决,我们就没必要亲自动手。” “说的也是。” 燕景行不自觉地点点头。他觉得这种话从谢大小姐口中说出来,就显得特别有说服力。 “……我知道。” 小姑娘的肩膀垂落下来,似乎是因为没有冒险环节而倍感失落。 “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呢?只要一直等着就好,等你把侦探找过来?” 谢玉芝有些无奈地回答道: “当然是还有别的问题需要去解决。你们俩,不会忘记答应我的事情了吧?” “什、什么意思……” “真的忘了?我可不是随随便便请你们到我家里来的,结果……你看你,就知道吃!” 她的双手开始蠢蠢欲动,又想去掐季春藻的柔滑脸蛋;但小姑娘的反应很快,灵活躲开后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双颊,看来是不打算让人轻易掐到脸。 “我不会白请客的,春藻。”谢玉芝说,“你吃了我的饭,迟早有一天得努力还回来。” 季春藻沉默片刻后,她慢慢放下了双手,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随你掐吧,我可没钱还你!” “……玉芝说的是自己能力的事情吧。” 燕景行忍着笑回答道。 “没错,还是你靠谱点。你们俩都有超能力了,我到现在为止还没个数。”大小姐小声叹着气,“这可不行,我不想被落下。” “但还是那个问题,玉芝你打算从哪里开始呢?已经有想法了吗?” “结合你们俩觉醒的能力,明显都和自己得到的身份密切相关。再考虑到我是‘国王’,能力的实质是在这一身份上的延伸……我有几种想法需要实验。” 谢玉芝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便签本,燕景行瞟了一眼,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 “原来你也有写日记的习惯?” “不,这不是日记,而是我每天的日程安排……”谢玉芝快速翻了几页后停下手指,“找到了。这是我昨天写的。” 大小姐将便签本举到他面前。 “……所以,你要去寻找无毛者?”燕景行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上面的内容,露出迟疑的表情,“那岂不是只能回宫殿吗?” “不一定,因为我们可以确定,这种怪物已经入侵我们的世界了。” 谢玉芝显然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 “眼下虽然找不到它们,但我知道合适的对象在哪里。你们知道,那天补习班上高老师突然发疯伤了好几个学生,被警察控制起来后,她现在人在哪里吗?” 燕景行和季春藻面面相觑。 “……我有次经过办公室的时候听到老师们在闲聊,听说她好像被关进精神病院里了吧?” “不错,就是精神病院。和普通医院不同,并不是每座城市都会有精神专科医院,因为这一领域的执业医师本就数量稀缺。不过在白月镇,恰好是有一座精神病院的。” 谢玉芝拍了拍手,她做决定向来雷厉风行。 “我们约个时间,一起去探望她吧。” …… 这时,三人已经沿着楼梯走到大厅入口了。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该做的打算都做了,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候,明天还要上课呢。 不过,正当燕景行觉得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他却注意到季春藻突然停住了脚。看她的神态,似乎是在恋恋不舍,不希望就这样离开。 你该不会还打算留下来蹭个晚饭吧,他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虽然谢大小姐肯定不会在意;虽然……他其实完全能理解春藻的心情,因为自己一样不想结束。 不是对这个地方本身有任何留恋,而是单纯不希望眼下这种氛围——三个人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该如何面对未知的将来,一起幻想以后还会遇到什么样新奇的冒险——这样的交流,希望可以一直延续下去,他们还有数不清的话题可以聊。 可他清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叔叔还在家里等着他回去呢。 “……那,还有别的事吗?” 燕景行挠挠头,见俩姑娘谁都没有要先开口的意思,只能由他率先提出告别。 “没有的话,我和春藻就先——” 小姑娘鼓起了脸。 “——当然有。” 谢玉芝回答道。 “那就……啊,真的有?” 燕景行愣了一下,看向谢大小姐,发现她瞳孔中流露的神色颇为认真。 “可明天我们还得上课……” “没关系,我会送你们回去的。” “要是回去太晚的话…… “那就先和各位家长打电话,提前说好。” 谢玉芝坚持道。 燕景行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只能和叔叔撒谎了。他曾经是一个诚实的好孩子,最近却把说谎这件事当成了习惯了…… 嗯,不是我的错,而是世界改变得太快! 等给各自家里打完电话后,男孩女孩们再一次在大厅前聚集起来,他开口问道: “好了,你可以说了,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其实,我还没想好。” 谢玉芝摇摇头,她的态度很坦诚。 “我只是觉得,你们俩肯定还不想这么快和我说再见吧?我也一样,所以才希望你们晚上能留下来陪我。” 真是个任性的姑娘,燕景行忍不住这样想,心底却一点儿都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不过,既然今天晚上都要留下来了,总得做点什么吧? 一起做点什么比较好呢……三个初中生又能有什么可做的呢…… 总不能是一起做作业吧? 年轻人们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开口。而就在这个时候,季春藻突然一拍双手,两眼放光,兴奋地说道: “——啊!我突然想到了!” 第三十九章 大人的秘密基地 “我想到了我们接下来可以做什么了!” “……什么?” “你看,玉芝还没有得到能力,而我的祭祀能力又偏向于辅助,也就是说,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我们现在只能依靠景行,对不对?” “这话是没错……” 燕景行点了点头。 不说别的,他作为三个人中唯一的男生,又得到了“战士”的身份,早已经做好随时应对战斗的心理准备了。 “原来如此……!” 谢玉芝的眼睛同样亮了起来。 “这件事的确很重要,之前决定要先找到‘素体’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我们应该先办法帮景行挖掘自己身上的能力。” 她的目光转向男生。 “你有想法吗?” “嗯……” 燕景行托着下巴,开始思考。过了一会儿,迎着姑娘们期待的眼神,他缓缓开口道: “玉芝之前说过,‘战士’是使用武器的人,这件事让我得到了灵感。找到下落不明的‘素体’,这个目标看起来还有些遥遥无期,但不代表我就不能使用别的武器了。” “哦?” 谢大小姐满意地点了点头。 “的确,武器!这是个很好的想法,那你觉得自己需要什么武器呢?我会帮忙准备,除了枪可能比较难搞以外,一般的管制刀具也是可以的。” …… 等、等一下,大小姐你刚刚是不是说了奇怪的话? “不,倒不至于做到那种程度……” 燕景行赶紧摇头。 “这件事我有仔细考虑过,我还在青春期,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身体素质也没有因为能力本身而得到加强。” 他朝着前方快速挥拳,发出“嗖嗖”的响声。 “和对手近身搏斗很难占据优势,而且很危险,我觉得,还是投掷类的武器比较适合我。” 谢玉芝凝眉思考片刻,随后她似乎找到了想要的答案,舒展眉头,对燕景行说道: “那么,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 谢玉芝说得那个人,其实他们都认识,那就是大小姐家里的司机,一个叫刘铁的男人。 听玉芝的说法,是自从她一个人离家居住后,她父亲派过来专门保护她的司机兼保镖。 刘铁是退役军人,还当过城里功夫馆馆的散打教练,在打拳圈子里颇有名气。 “我想了想,觉得这种事情还是专业人士来比较好。” 谢玉芝解释道。 “有道理。” 于是他们就坐在大厅里等,一会儿功夫后,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刘铁终于来了。 “您找我有事?” 男人的视线不动声色地从燕景行和季春藻的脸上划过,好像在奇怪这两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是的。” 谢玉芝回答道。 “我希望你能提供一些建议,关于他适合使用哪种武器,我会帮忙准备。” 说着,她指了指燕景行。 “……武器?” 刘铁看着燕景行这张年轻过头的脸,忍不住笑了。 “这位是您的同学吗?他还是初中生?” “当然。” “对于初中生来说,有需要武器的场合吗?我觉得要是真的需要帮忙,还是别想着先自己动手,先和老师和家长讨论比较好。如果事情太棘手,报警也来得及。” “你不用考虑这方面的话题。” 谢玉芝的语气淡淡的。 “我的朋友他习惯自己解决问题。他很厉害,能一个人搞定的。” 燕景行听她这样一本正经地介绍自己,心情多少有点复杂。 他只好努力绷住自己的表情,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试图扮演想象中身手高强的神秘高手该有的态度。 他要是年纪再大点,或许确实能尝试扮演一下有着神秘过去的冷面酷哥;可问题在于燕景行在太年轻了,所以肯定不会有大人当真。 刘铁自然也不会。在他看来,这种事情更像是陪着小孩子过家家,忍不住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看来,大小姐的行事作风虽说是比她的同龄人要成熟,但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啊。 “行吧,我明白了。” 刘铁点点头,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也没办法拒绝。 谢玉芝是建言集团老板的独生女,而老板就她一个孩子,自然非常看重,这姑娘说是整个集团的公主都不为过。 也就是说,不管她怎么瞎胡闹,刘铁都只能硬着头皮陪着。 还好谢玉芝并不是什么性格乖僻、难以讨好的二代,相反,她作为一名初中生可以说是懂事过头了。刘铁常常会为此感到庆幸。 至于她的这两位朋友…… 刘铁再一次打量了几眼燕景行和季春藻,心中有了计较。 “各位,我们先去合适的地方吧,这里没有能用的东西。” 他露出笑容,竖起拇指往身后一指。 “走吧,上车。” * 汽车在黑夜中奔驰。 沿途的公路风景倒映在窗户上,在他的视野中一掠而过。 坐在后排的燕景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刘叔,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嗯……算是我的秘密基地吧。” “秘密基地?”燕景行愣了一下,这词儿很耳熟啊,“听起来像是小孩子玩的地方……” “哈哈!”刘铁大笑着回答道,“每个人都想隐藏起来、不愿意展露给外界看的东西,所以,有的大人也是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的。” “是那个拳馆?” 谢玉芝似乎想起了什么。 “对的。那间拳馆本来因为招不到学生,已经快开不下去了,后来是我投了一笔钱才保下来。反正偏僻地方也没人去,我就用来放东西和招待客人了。现在嘛,算是附近搏击爱好者们的聚集地吧。” 说着,他猛打方向盘,让车驶入一条小路。 等到了地方后,燕景行总算能明白,刘铁口中的拳馆为什么开不下去了。 就算是他这样没进过社会的学生都看得出来,在这种城郊靠近村庄的地方开一家拳馆是件多么奇怪的事情。 真的会有人来吗? 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疑惑,刘铁笑着解释道: “办这个拳馆的人本来就是村子里出生的,后来去远方闯荡,年老了才落土归乡。以前会来这里的,基本上都是这人的徒子徒孙,和村子里沾亲带故的熟人。只是最近几年,村子里的青年都去城里打工了,来的人自然而然就变少了……” 大家走上楼梯。拳馆这会儿还有人,大红色木门缝隙透出昏黄色的光亮,走近了还能听见里头传来的呼喝声与“砰砰砰”激烈的打斗声。 刘铁一推门进去,几个穿着护具大汗淋漓的男人转过头来,一见是他,便热情地打起了招呼。 “师兄好!” “师兄好!” 打招呼的同时,他们也注意到刘铁身后还跟着三个年轻人,下意识多看了几眼。 俩小姑娘都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可可爱爱,很容易吸引眼球。特别是谢玉芝这会儿身上穿着的还是那件没来得及换下的礼服,更是显得与眼下这个破旧简陋的拳馆格格不入。 “都好,都好。”刘铁笑呵呵地挥了挥手,“你们练着吧,我带客人过来看看。” 他带着年轻人们走到拳馆深处的一扇门旁。打开后,能看到这里头是一间仓库,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器材和工具,硬是摞出了好几个铁架。 “我这儿有能用的上的防身工具,你们都来看看。但有的东西可能比较危险,想用的话,我要在旁边盯着……” 刘铁正在介绍的时候,燕景行转身望向身后不远处的大厅中那几个激烈训练的身影。 他的目光先是依次落在每个人的身上,最后,却落在了其中一个无人问津的沙袋上。 他紧紧盯着它,脑海里开始浮现出用拳击打沙袋、让它奋力摇晃起来的场面。 男孩的拳头在不知不觉间握紧,他的大脑一片清明,仿佛眼中只剩下了那一个目标;与此同时,燕景行能感受到自己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在绷紧,像是一台上好发条、调好齿轮的机械装置,亟待出击。 这时,身旁的谢大小姐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异样,拽了一下他的袖子,小声问道。 “你怎么了?” “……没什么。” 燕景行吐出一口气来,自刚才那种奇妙的状态中退出来。 “你刚刚激活了‘战士的本能’?” 谢玉芝注视着他的脑袋上方,有白白的热气冒出来。 “没错。我想试试对着死物能不能起效,结果还真有用。” “是吗?那很方便啊。” 谢大小姐在思考片刻后,突然提议道: “对了,你要不要试着用‘战士’的能力和刘铁叔叔试试手?” “啊?”燕景行愣了一下,“那还是算了吧,人家是大人啊。” …… 他们正在窃窃私语的时候,刘铁的目光悄悄落在这个男生身上,认真地开始观察这个少年的样貌特征。 嗯,体格健康,不胖不瘦……但没有特别强壮,也看不出太明显的训练过的痕迹。 大小姐说的“厉害”,究竟是指哪个方面呢? 初中生本来就还在发育期,除非真的天赋异禀,否则身体素质和成年人相比很难说会厉害到哪里去,更不用说和他这样接受过专门训练的人相比了。 现在,刘铁考试了沉思。 他在思考一件事,那就是老板交给他的一个……小小的“任务”。 他是被谢玉芝的老爹派来保护她的人,但说是“保护”,自然也有“看视”的意思。 毕竟谢玉芝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十四岁的姑娘愿意远离家人独自居住,而她老爹则生怕她在学校里受到什么不好的影响,所以才找了他盯着。 这段时间大小姐交到了两个很要好的同年级的朋友,关系升温速度很快,几乎天天腻在一起——这样的消息,刘铁自然也是知道的,而且还亲眼见证过。 有一个是性格活泼的小姑娘,这倒还好说,另一个却是男生,说不定就有让大小姐“误入歧途”的风险。 在刘铁向老板汇报过这一情况后,谢玉芝父亲的指示是: ——“让那小子注意点。” 老板倒是没有非要“棒打鸳鸯”的意思,大概是觉得大小姐好不容易交到朋友,要是被他强硬地赶走,个性极强的谢玉芝可能就要和她翻脸了。 但“注意点”这个说法就很微妙。到底什么程度算是“注意”了呢?其中的分寸又该怎么把握? 总而言之,难题算是被抛给了刘铁这个下属。 他觉得有些烦恼。看起来,小年轻们之间的关系是真的很密切,说不定以后这小子有可能会成为大小姐的…… 不,不能这样想,刘铁下意识摇了摇头,他们还都是小孩,未来是说不准的。 但起码现在,他知道谢玉芝是真的很重视这位异性朋友。 所以,他不可能去故意招惹、或是伤到对方,否则一定会被谢玉芝记恨上。 难道老板惹不起,大小姐就惹得起吗?到了最后,倒霉的只会是他这样的打工仔。 刘铁想要叹气了。 可没办法,老板毕竟放话了,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在听到大小姐提议让那小子和自己试试手的时候,他虽然觉得很荒谬,以他的性格自然干不出“以大欺小”的事儿来——但刘铁随后灵机一动,发现这的确是个好机会。 最关键的是,自己都不讲脸了,说明自己真的努力过了,也不算对不起老板的委托了吧? 想到这里,刘铁不再犹豫,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后,连忙走到他们身边。 “听大小姐说你很厉害,我还真有点好奇。小兄弟,要来一场吗?” ……居然和一个初中生讲这种话,真亏你说的出口。燕景行心里吐槽,同时摇头拒绝,转身就准备离开。 “哎,没关系的,切磋一下嘛!” 一边说着,刘铁露出和善的笑容,张开满是老茧和青筋的大手,朝燕景行的手臂抓去。 这一抓的速度看似平常,实际已显露了功夫,需要有些眼力的人才能看穿。 普通人只会觉得对方的手正朝着自己靠近,明明过程看得清清楚楚,可一晃神臂膀就被牢牢箍住、难以挣脱。 何况这小子现在还是背对着自己,那就更不可能失手了。 只要他能抓中,再用上点擒拿技巧,就能让这男生乖乖地跟自己到台上去。 当然,他不会认真动手。对他来说,控制住一个手无寸铁的初中生,实在是没什么难度。 而刘铁的意图,无非是让这小伙子在俩姑娘面前丢个脸。 这本身算不了啥挫折,但身为男人的刘铁很清楚:越是小年轻,就越喜欢在异性面前逞强,因为他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 初中生正是自尊心嘴敏感的时期,给他留下一个足够深刻的印象,这就足够了。对方也知道自己是大小姐的司机,只要稍微聪明点,自然会懂得要保持距离。 可是…… 他伸出了手,却抓了一个空。 “咦?” 刘铁有些惊讶,看着在关键时刻突然扭腰转肩,躲过这一次袭击的燕景行。 转过身的少年,默默注视着男人伸在半空中的手。波澜不惊却又专注无比的眼神,盯得刘铁有些不自在。 随后,燕景行垂下眉眼,轻声回答道: “好,那就请叔叔教我几手。” 第四十章 危险的本能 两人走向那座简陋的擂台,观战者不止是季春藻和谢玉芝,连旁边正在训练的男人们都走过来围观。 “师兄要和这位小兄弟打?开玩笑的吧。” “对面还是初中生啊,师兄这不是以大欺小吗?” “你真丢人啊师兄!就你这还好意思教别人,有没有武德啊?” 拳馆里的人们围在擂台底下,兴致勃勃地起哄。虽说是和刘铁更熟悉,可他们说起风凉话也是毫不嘴软。 “你们别瞎凑合!我就是和小兄弟过几招,听说他也是练过的,大家切磋一下招式,这怎么就叫欺负了?” 刘铁笑骂了一句,随后望向站在不远处的燕景行。 “你别在意啊。” 他指了指脚下的擂台——说是“擂台”,其实只是一个窄窄的圆台。 “输赢不是大事,不过规则还是要定一下。你只要让我退到这圈范围外,就算你赢,可以吧?” 燕景行点点头,与自己的朋友们打了声招呼后,走上擂台。 …… 刘铁盯着面前这位少年的眼睛,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跟在老板身边多年,对看人的眼力多少有点自信,可这个不过初中生年纪的男孩,却让他有种拿捏不准的感觉。 倒不是说看不穿,而是他前后根本就像是两个人,明明刚才和身边姑娘小声聊天的时候,还一副局促紧张的表情;可当这人真正走到擂台上的时候,无论是眼神还是姿态,全都变了个彻底。 他现在开始相信,这小子身上的确有些大小姐口中的“厉害”之处—— “景行,你要加油哦!” “加油,你要赢下来。” ……除此以外,听到俩漂亮小姑娘正在给面前的小子加油鼓气,其中还有一个是自己上司的千金时,他不免感到一阵牙酸。 男子不禁回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不要说异性朋友了,连朋友都没几个,做什么事都是形只影单…… 不行,再这样想下去,怕是还没开打自己就没心气了,刘铁摇摇头,赶紧宣布开始: “来吧!” 他话音未落,就看到对方低着头踏步,朝自己猛冲了过来。 哦,是打算来个抱摔吗? 转变念头,考虑到对方确实可能学过某些格斗技巧后,刘铁反而更容易一眼看穿他的意图。 在街头打架斗殴的场合中,面对没练过的人,有摔跤意识的人用出来的招数确实容易生效,一招制敌。特别是随处可见的水泥地面还能有效加强摔技的威力,动辄非死即伤。 考虑到两人又分别是初中生和成年人,身高体重都有差距,对方率先动手,提前压低重心和加快速度的做法也不算错,毕竟他只要能让自己离开擂台就算赢。 不过,对于刘铁这样有丰富经验的老手来说,想要反制的话,方式也不止一种: 比如用手臂夹住脖子后来个断头台绞杀,比如看准时机顶膝迎击,比如躲开后直接朝对面的脸上来一记足球踢—— 但刘铁现在肯定没法这样做,这又不是真的在斗殴。说实话,他连力气稍微重点都不敢使,生怕伤到人。 “既然如此,就先让他抱中,到我怀里……再决胜负。” 刘铁一边思考,一边往后撤胯、压低重心,嘴角微微咧开。 成年人的力气足以对初中生实现压制,他对此充满自信。 在比赛开始前,刘铁甚至没有给出自己这一边的胜利条件,因为他最擅长的就是近身缠斗擒拿,只要被他拿中关节,保准能让对手在短时间内跪地认输。 实现摔技需要相应肌肉力量支撑——刘铁在心中对自己的对手说道,瞧你背部的曲线和腿部发力的姿势就知道你有没有学到位了,就让我好好来教你这个道理。 但很快,他又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对方好像完全不打算停下脚步,也没有伸手,这是…… 刘铁恍然,这根本不是什么技巧,这小子单纯是用莽劲儿想把自己撞下去! 电光火石间的思考之后,并且更重要的是无数次实战积累下来的本能,刘铁没有临时改变姿势,他相信自己能接的下来。 “砰!” 刘铁稳稳接住……接了个空。 摔、摔倒了? 他是眼睁睁看着这小子摔倒的。因为跑得实在太猛,男孩好像是突然踩到了自己的鞋带,直接俯面摔了个狗啃泥。 看这姿势,摔得还特别狠。刚才那声响动,正是对方额头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重重磕到地面的响声。 “你……你没事吧……” 刘铁听见擂台下少女们的惊呼声后,下意识地打算弯腰去扶,然后便见到一只手猛地伸上来,朝着他的面庞抓来。刘铁立刻偏头,却见到那手正好抓住他的衣领,沿着他的用力姿势往旁边使劲一拽,顺势起身的同时重重一顶—— 男人往旁边踉跄了两步站住平衡,结果正好踩出擂台边缘。 少年的动作一气呵成,这时正好起身站起,同时放开了手中的衣领。 他摸了摸额头上磕出来的红印,对着刘铁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轻声说道: “抱歉,我耍诈了。感谢叔叔的手下留情。” * 夜色渐深,拳馆里训练的人们都陆陆续续准备走了。 燕景行坐在擂台边上,看着面前的桌子上零零散散摆着一堆金属利器,包括小刀、匕首、铁刺、钢钉、刀片、铁锯、飞刀……等等不一而足,锋利的刃面在日光灯光下散发着冰冷又危险的光泽。 一会儿捡起这个放在手中把玩,一会儿拿起那个在手指间绕圈,一会儿分别拿起两样,对准前方的墙壁,尝试着摆出投掷的姿势,感受着重量与手感的区别……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正在自己的秘密房间里整理着下一次执行杀人任务时要用到武器。 起码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他能感受到背后投来不止一道视线,其中包含着好奇和探询的意味。 刘铁是这家拳馆的负责人,也是他们口中的“师兄”,自然是最能打的一个,他的实际履历同样很谣言;但这样的他,却在和一个初中生的较量中输了。 尽管“退出擂台就算输”的条件使得这场较量严格意义上压根称不上战斗、尽管燕景行使了诈,但刘铁还是爽快地选择认输;而刚才在擂台上的短暂交锋,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个学生仔的反应不像是寻常人,所以他们觉得好奇很正常。 在退出“战士的本能”状态之后,燕景行就没办法忽视和压抑自己内心的情绪了,所以被人盯着看的时候,会觉得有点不自在。 “唉……” 他忍不住小声叹了口气。 这时,燕景行听见旁边传来脚步声。 谢玉芝走到他身边,拉过来一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 她伸手拢起耳畔垂落下来的散发,一言不发,认认真真端详着男生的侧脸,和他手上的动作。 “……” 燕景行被盯得很不自在,忍不住开口问道: “怎么了,你有什么事吗?”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你。” 谢玉芝反问道。 “我刚刚听见你在叹气,为什么?明明赢了,我看你好像一点儿都不觉得高兴。” 燕景行沉默了。 这姑娘的观察力实在是敏锐过头,让他感到有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害怕。 “在刚才的比试中,我使用了‘战士本能’……” “嗯,那是肯定的,不然一个初中生要如何赢过一个战斗经验丰富的搏击高手呢。”谢玉芝微微点头,“老实讲,我还觉得你的能力有点超乎我的想象呢。” “我那是耍诈了。” “是的,但那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其实在你上擂台的时候,我就开始觉得后悔了,这个提议实在太过冒失。因为不管是谁输谁赢,下手重了都有可能导致一方受伤,而且刘叔是我爸的人,说不定能看出点你身上的名堂……而你的做法却是让尽快结束的前提下赢下比赛,大家只会以为你是靠聪明,而不是真的异于常人。” 谢玉芝一口气说了一大通,看来她在擂台底下动的脑筋不比自己少。 “在没有改变身体素质的情况下,光是‘战斗意识’层面的提升,原来能做到这种程度啊。” “不,不止是意识。是我太小看这种能力了,大脑不止决定思维,还和脊柱一起控制着人体上下全部的运动神经……” 他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所以从结果而言,我的肌肉没有改变,但挥拳的力道却实实在在增强了,身体也变得更加灵活。而且,我能做到的还不仅仅如此。” 燕景行再次叹了口气,终于将真正让他感到纠结的地方说了出来: “在我对着刘铁激活能力后,第一时间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全都是……” “全都是?” “全都是……怎么杀死他的手段。” 这场比试压根谈不上战斗,刘铁也没有认真,反而一直收着劲,所以有各种趁其不备伤其要害的手段—— 但哪怕将条件换作认真的生死搏杀,燕景行认为赢的人还会是自己,这并非自信,而是“本能”告诉他的答案。 这个世界上的人类,人体结构实在太脆弱,无论如何锻炼,都不可能让要害消失;只要击中某几个部位,再强壮的人都会倒下。 而燕景行和一般人最大的不同在于……面对突发的战斗,就算是那些经验丰富的人,也往往是依靠下意识锻炼出来的本能,但他却能轻松地做到观察后制定相应的策略。 因为在这一状态下的他,能分明感受到周围时间流速的减慢。 跟着一起,对手的动作变得清晰可见;他们的思维策略和接下来的动作,亦在大脑的高速运转中如照明镜。 这种注意力高度集中后产生的特殊现象,对于顶级运动员来说是可遇不可得的状态,但对于燕景行而言,只要在开启能力就可以一直保持。 谢玉芝沉默片刻后,轻声开口: “但你最后并没有杀了刘叔,不是吗?” 即便是在谈论“杀人”——而且对象就是她身边的司机的时候,大小姐的表情依然显得冷静,不动声色。 “当然!我只是能想到该怎么做,又不可能真的去做。” 燕景行连忙摇头。 “我在意识到自己的思考方式很危险后,就立刻强迫自己改变方向。不能让人受伤,也不能被对方察觉出异样的地方……” “所以就想出了那种策略?太棒了。” 谢玉芝望向不远处的刘铁,露出淡淡的微笑,“恐怕连刘叔自己都想不到,其实留手的人是你。” “没有人会相信。” “但亲眼见识过的我就会信。” “因为你和我是一类人。” “是啊。所以你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拥有力量,又能自由地控制这股力量,这无疑是最理想的状况。” “……” “别畏惧使用自己的武器。实在不行,就告诉我和春藻,让我们俩看着你。” 在漫长的沉默后,他微微点头。 “……好。” 两人间轻声细语的交流到此告一段落。 燕景行低下脑袋,继续尝试着这里提供的每一件武器。他的表情看上去和之前没有区别,但眼神明显放松了不少; 谢玉芝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安安静静地陪在男孩身边看着他挑选。 最后,燕景行将一柄闪闪发亮的小刀握在手里,有段时间没有动作。 “找到合适的武器了吗?” 她轻声问到。 “算是吧。不过我想先试试。”他回答道,“而且,得是在激活本能的情况下使用才有意义。” “有道理,另外,我们还得计算一下‘战斗本能’的持续时间。” “没错。” 谢玉芝离开座位,找到刘铁和他交流了几句。 几分钟后,男人将一根人形靶柱从仓库里搬了出来,笑着说道: “想试试准头?就用这个吧。” “谢谢你的帮忙,刘叔。” 大小姐的态度礼貌而疏离。 “还有件事,希望你能离开这里,让我们仨单独在里面呆一段时间。” 刘铁愣了一下,也没说什么,点头答应之后就离开了拳馆,顺便还把门捎上了。 “……好了。” 谢玉芝和季春藻站在不远处观望着,燕景行手中捏着一把飞刀,在靶柱前十米左右的位置站定。 他的呼吸变得若有若无。 下一个刹那,看不到出手的姿势,三把小刀便已飞出,在空中划过流畅优美的弧度,沿着不同轨迹分别从三个不同方向,飞向靶柱上、中、下三个位置。 “咚,咚,咚!” …… 约莫半小时后,站在拳馆外不远处的空地上,刘铁正用手小心笼着夜色中微微燃烧的烟火。就在这时,他听见门开的声音。 刘铁连忙放下火机,快步迎上去。 “怎么样,结束了吗?” 他笑呵呵地开口询问,却只见俩姑娘还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但唯一的男生却满脸苍白,额头上沾满汗水,摇摇晃晃,一副站都站不稳的样子。 呃…… 这、这是怎么了? 刚才还生龙活虎的青春期男生……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刘铁微微张大嘴巴,叼着的香烟差点没滑落在地上。 “你没事吧,小兄弟?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他没事。”回答的人不是燕景行,而是谢大小姐,只听少女语气平静地说道,“只是运动过度,缺乏养分而已。” “好……好吧。” 这……一般运动至于变成这样吗?这得是多激烈啊。 见燕景行有气无力地喘着气,也没表示反对的意思,本来只是打算回车上送年轻人们回去的刘铁,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检查一下现场的情况。 他干咳了一声,随便找了个理由: “对了,大家先等会儿,我回拳馆整理一下东西。” “需要帮忙吗?”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 刘铁摆摆手,朝着拳馆匆匆走去,只听后面的女孩儿们还在小声交流: “根据我的计算,景行迎来极限的持续时间在四分三十秒到四十五秒之间。” “哎~还不到五分钟?是不是有点太短了?” “不,关键时刻够用就行了。况且,他只要休息一段时间,恢复体力后,就可以反复……” “……” 反复什么? 刘铁突然觉得很害怕,害怕自己会不会因为失职而被老板找杀手干掉。他不敢再继续听下去,连脚下的步伐都下意识加快了几分。 第四十一章 怪异传闻 一把推开拳馆大门,刘铁用忐忑的目光四下逡巡了一圈,总算没发现什么奇怪的痕迹,他稍微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果然是自己想多了,应该没发生什么事吧……? 刘铁有些心虚。 他其实不觉得以大小姐的性格会在初中时期就做出荒唐的事儿来,大概率只是自己想象力太丰富误会了。 可他刚才听见的那俩姑娘嘴里念叨的,又是怎么回事? 他又不好直接开口问,或是不听大小姐的吩咐,所以有些事情只能靠猜。 刘铁在拳馆里转悠了两圈,确定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留下,就准备离开了。 但就在这时,他的眼神一凝,落在了靶柱上。 刘铁凑到靶柱跟前仔细观察,发现它只有在脖颈、心脏、大腿这几处对应人类要害的位置上增添了新的“伤口”。 这些痕迹,与之前遍布全身的老的痕迹之间区别十分明显,因为留下的痕迹更深、豁口更大,而且位置集中。 相比起浅痕,这几道伤口简直像是在近处用刀一点点刻出来的;可是那漂亮利落、一次到位的切面又足以否定了这个猜测。 “是……那小子用飞刀留下的?” 刘铁愕然地看着它们,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当这些伤口出现在人体上时的场景—— 男人的背上微微发寒。他曾经不止一次目击过人受重伤,三刀六洞、血肉横飞的场面,所以才清楚,能在木桩子上留下这种伤口的人究竟有多么可怕,这绝不是业余人士靠日常训练就能练出来的手劲和眼力。 “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不得了。” 刘铁摸了摸脑门上的一把汗,忍不住苦笑。 “说起来,有这样‘身怀绝技’的朋友在学校里陪着大小姐,倒是能让人安心点……但归根结底,还是要看老板那边怎么想啊。” * 在那之后,刘铁开车送年轻人们回了家。 时间很快来到第二天。 之前定下的两项计划,一项是去探望高老师,同时想办法让谢大小姐觉醒能力;另一项则是雇佣侦探寻找关于探险家和“素体”的下落。 后者要遴选到合适的人选需要时间,至于前者…… 他们决定即刻行动。处理事务总归是宜早不宜晚。 到了傍晚时分,上了一整天课后迎来放学时间的教室颇为喧闹。值日生开始擦黑板和拖地,门外的走廊三三两两走过背着书包聊得热火朝天的孩子们,两边的楼梯很快挤满了踏上归家路途的中学生。 “你说你要去看望高老师?” 燕景行和准备去办公室的班长乔鹏提了一嘴这事儿后,对方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就觉得奇怪,这几天她的课都是代课老师上的,各种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满天飞……那,高老师果然是病了?这两天要不要组织大家,一起买点水果啥的去看望她?” 燕景行张口就想拒绝,毕竟这是他们三人的事情。 按照他在城里上学的经验,班上有同学或者老师生病了,常常会组织人去轮流探望,这本来没有问题,但问题是—— “对了,我差点忘了问,高老师在哪个医院?” “安康医院精神卫生中心。你知道地方吗?就是建在山上,以前是疗养院的那个。” “……” 乔鹏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他扶了扶从鼻梁上滑落的眼镜,惊讶地反问道: “你是说那家疯……精神病院?” “对。” 燕景行点点头。 “可……那种医院不能随便进去看望吧,是不是要提前申请?” “是的,已经申请过了。你还要去吗?” 类似的琐事,向来是由可靠的大小姐一手包揽的。 “我、我还是再想想吧。” 班长同学连忙摇头。 “嗯,没事。那我先走了。” 燕景行挎上包,就准备离开。 这时,他听到门外有人正招呼自己,熟悉的悦耳声音,像清泉流淌般动听,只是说出来的话却…… “——走啦走啦,燕景行,你还在教室里磨蹭啥呢?我们快去精神病院!” “……” 此言一出,教室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过来,甚至连此刻从走廊上经过的别班同学,都忍不住好奇地投来视线。 燕景行低下头,加快脚步走出教室,转眼看到季春藻正倚靠着走廊一侧的瓷砖墙壁,朝自己用力挥舞手臂,一脸灿烂地笑着。 他还记得,这家伙几乎是下课铃一响就跑出去了,是不是期待过头了? 燕景行走到她身边,忍不住抱怨道: “下次你能别喊那么大声吗,人家会把我当成是去精神病院看病的!” “有什么关系嘛,我说的是事实啊。”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的……” 好吧,看这姑娘嘴角上扬的弧度,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季春藻虽然有时候思维不着调,但不代表她不聪明,这会儿分明是在捉弄人呢。 毕竟这姑娘的名声校内皆知,她本人倒是破罐破摔无所谓。 她背着手,笑眯眯地围着他打转,发现男孩两手空空。 “没买探望的东西吗?要不要现在去一趟小卖部?” “……你好像很兴奋?” “当然,那里可是精神病院!你就不觉得好奇吗?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 “一点儿都不想。” “太没有探索精神了,好奇心可是人类进步的源泉!” 是你好奇的东西都太奇怪了! 燕景行没好气地转身就走。 因为约好了是一起坐车走,所以接下来,他们俩还得去和谢大小姐会和。 等到了五班,还没等燕景行反应过来,季春藻就开始大大咧咧地走到窗户边上,朝着教室里面大喊。 “——谢玉芝,你在吗?我们要一起去精神病院了!”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原本人声鼎沸的教室像是滚烫的热锅浸了一盆冰水,所有人都下意识停住手边的事和嘴边的话,不由自主地往当事人的方向看去—— 可见语言威力之巨大。 跟在她后面的燕景行差点没乐出声。 然后,只见绷着一张小脸,表情严肃的大队长同学,背着书包从人群中走出来。 “……” “我们走吧?” 季春藻热情洋溢地向大小姐发出邀请。 谢玉芝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你喊什么喊?” 燕景行拼命忍住想要笑出声的冲动。 现在的他一点儿都不怪春藻老是乱说话了,能看到谢大小姐这副臭脸,他突然觉得很值。 “这次我就不接你了,我和景行坐车去,你就一个人自己想办法过去吧。” 向来惯着她的谢玉芝此时却面无表情。 “欸~怎么这样,不要啊!” 季春藻很快就开始为自己一时兴起的顽皮心思后悔了。 * 在那之后,春藻缠着她恳求了好一会儿,才让大小姐勉强松口。 经过这番折腾,等三人走出校门的时候,离校的人都已经基本走光了。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正停在不远处的巷子口。 背着书包的男孩女孩们迈着轻快的步伐,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哎,都怪春藻。”谢玉芝说话的时候,她的腮帮子微微鼓起,还在为某人的调皮捣蛋感到不满,“我们接下来说不定会有个‘实验中学精神病三人组’的绰号了。” 燕景行强忍着笑,回答道: “仔细想想,我们自称是‘白月镇寻找外星人小组’,而且居然全员都认真地相信外星人的存在,搞得那么严肃,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可能在被人看来和神经病也没什么区别。” “不对,明明我们才是看到真相的人,是因为他们的眼中看不到现实,才把认真当做玩笑……” 话说到一半,谢玉芝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啊,你说的没错,这些话很像是本来就痴迷于荒诞故事的疯子会说的话,起码换作以前的我,肯定会这样想。” “所以,不用和别人说,也不用非要得到别人认同,太认真的话受伤的人就是自己了。” 季春藻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只有我们三个知道就好了。” 少女的心没有那么大。对春藻来说,能遇到一两个知心的朋友愿意相信她,已经是天大的幸运,足以让她从过去那种孤单的生活中挣脱出来。 …… 黑色轿车驶出小巷,它的目的地是位于白月镇的精神卫生中心。 因为有司机在,他们默契地没有聊起关于另一颗星球和超能力的事情。即便如此,经历一场大冒险后三人当今的关系已经相当亲近,因为都在同一所学校念书,也不怕没有话题可聊。 看着俩姑娘有说有笑,燕景行的膝盖上抱着探望用的果篮,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我们要去的那间精神病院,是不是在这儿还挺有名的?” 他提起了在离开教室前和班长的对话。 “我们班那乔鹏,一听说是要去精神病院看望高老师,整个人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给我的感觉是早就知道,甚至还有点害怕那地方,这是怎么回事?” “是很有名……” “咦,你小时候没听说过那里的故事吗?” 女孩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 她们对视一眼,谢玉芝一拍手,露出恍然的表情。 “对了,我都差点忘记景行是前个月刚搬来我们镇上的,所以确实没听说过本地精神病院的事情。” “呃……” 燕景行抓了抓头发。 那地方居然还真的很出名啊?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一座在当地很人尽皆知的精神病院,怎么想都不是啥好事吧? 而另一边,季春藻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介绍起来: “只要是在镇子里长大的小孩,肯定都有听说过那儿的事。这家坐落在山上的精神病院超级有名的,听说城里的精神病人都是送到这里来治疗的。有各种各样的传闻,有的大人还会专门拿这些事情吓唬小孩子,说哪天不听话就把他们送到那里去。” 怪不得她一路上都表现得很兴奋。以春藻的性格和稀奇古怪的爱好,估计早就把那地方当成是心向往之的探险地了。 “具体来说有哪些传闻呢?” 燕景行接上了她的话头。 他的爱好其实和季春藻相差无几,所以能跟上她的话题。倒不如说,车里的三个初中生都是好奇心强烈的类型。 在意识到原本看似和平的世界背后还隐藏着另一个充满秘密与神奇的新世界,并且还亲身经历过一场刺激的异星冒险后,他们的这种心情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我想想啊。” 季春藻拿手指点了点下巴,望着车顶,开始回忆起来。 “那个地方最有名的就是关于火灾的传闻。精神病院本来不叫什么什么‘卫生中心’,那里本来是一座疗养所,专门收留一些精神不正常的病人。后来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候,发生了一场大火,据说死了好多病患和医护人员。” “现在的精神卫生中心,就是在疗养院的旧址基础上建造起来的,所以流传着很多奇怪的故事:” “比如说深更半夜的时候,有人看到一个烧焦的黑色人影在走廊上慢吞吞地走,从窗户边上经过,白天清洁工打扫的时候发现地面上留下了一个个像是沾上焦炭的奇怪脚印; “比如楼道深处有的房间是不开放的,但明明门被封得死死的,可路过的人却总能闻见门缝里面钻出来的焦糊味;” “比如有的病人会说自己在房间里看到了鬼,但由于他们都是精神不正常、容易产生幻觉的患者,所以医生们都没当回事,可是没过多久,那个病人就在自己的病房里上吊自杀了……” 第四十二章 精神病院 “还有、还有……” 小姑娘滔滔不绝地讲着,看来她是真的很了解。 “听着有点吓人啊。” 燕景行听着听着,慢慢开始觉得不太对劲起来,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头。 这大热天的,他突然有点脊背发凉了。 “对了,你怎么讲得都是些鬼故事啊?难道就没有和外星人有关的?” “嗯……” 季春藻思忖片刻,然后果断摇头。 “这方面倒是没听说过……”小姑娘注意到了他下意识抱起胳膊的反应,嘴角上扬,露出坏笑,“哎呀,景行,看你的样子,该不会是害怕了吧?” “你都讲鬼故事了,还能不准别人害怕啊。” 燕景行没好气地说。 “呵呵,明明是男孩子,却那么胆小。有句话我说过很多次了……” “是是是,‘要讲科学,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对吧?” 燕景行叹了口气。 “说是这样说,但该怕的还是会怕啊。” 这时,谢玉芝干咳了一声,插入两人间的对话。她抬起手放在嘴边,小声说道: “其实,你们不用太担心。根据我的调查,这家病院确实有比较复杂的历史过往,发生过某些悲剧事件,但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其实最主要还是由于精神病院本身的特殊性,使得内部环境与外界沟通不足,在人们难以得到充分了解的情况下,才导致谣言满天飞。” “我明白。但若是空穴来风……” 过去的他当然可以当做“都是假的我没听见”,但是现在,燕景行已经见过了各种异星生物,甚至还亲自上了一趟外星球,他已经觉得发生任何事都不奇怪了。 “当然,类似的传闻一般不会凭空产生。只是随着时间和传播路径的演变,人们听说的内容往往会不断地发生变形,变得与事实相距甚远,结果往往是消息越传播越离谱,你们现在从别人口中听说的那些内容,其中可能根本没有多少真实成分。” 谢玉芝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驾驶座上的司机。 “另外,我们又不是来冒险的,而只是去探望老师的,医院每天都会接待前来看望病人的家属,总不至于真出什么事吧?” “……” 燕景行听出了谢玉芝的言外之意,没有再说下去。 “只要不去接触,就不会遇到坏事”,感觉倒是和他看的恐怖片一个道理,里面的主人公们虽然都很惨,但也有一些是不听劝告去了危险的地方、或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释放出了恶灵或是魔鬼,多少显得咎由自取。 可问题在于—— 他们还真不止是单纯去探望高老师的。 * 从学校离开的时候已是日落西山。而等轿车行驶到精神病院所在的那座山的山脚下的时候,黄昏拖拽着尾巴消失在山的那一头,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浓郁的夜色低低垂落,遮挡住四周荒无人烟的野地,汽车在山间道路上行驶,只有车头灯射出的两道明亮光柱照亮前方的道路。 为什么要挑选在晚上出发?最重要的当然是因为今天是星期一,而燕景行他们还是初中生,只有晚上有空,早点回去还要写作业呢。 而另一个原因,则是谢大小姐觉得她要做的事情,有概率会引发一定范围内的骚动。夜色能掩护某些异状的发生不被人注意到。 汽车继续沿着山路盘旋向上。 燕景行趴在窗户上,望着公路两侧的护栏被灯柱扫到,反射着雪地般的光芒;那些浸没在如水黑暗中的林木向远方绵延,随后在眨眼间被抛到了后面。 夜间行车,与伙伴们前往一座精神病院……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经历,燕景行的内心被一股兴奋和紧张的情绪充斥着。 绕过一个山头后驶入平缓的坡道,在长坡的尽头处,车辆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前方是一扇铁门,栅栏背后能看到宽阔的庭院、茂密的绿植与几栋四五层楼高的建筑物。 好些窗户都被走廊上的灯光照亮,像一条条光带萦绕着水泥盒子,建筑物内灯火通明。 男孩女孩们拿上背包,跳下车。 “辛苦你在这里等了,我们大概会在十点钟左右出来。” 谢玉芝向司机吩咐了一句之后,招呼着同伴们跟上,一起走向铁门。 “再来确认一遍计划。” 只有三人在的场合,她终于能开口分享重要的信息了。 “祭祀掌握的是那颗星球上的知识,还有接受与发送特殊电波的能力;战士得到的是战斗的本能,以及使用异星武器的资格;按这个方向往下推演,依照我的猜测,国王的能力最有可能的性质是统帅和操控生物,比如异星上的怪物们,或是地球上的人类。” 她的猜测和燕景行的想法相差无几。于是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又问道: “那你试过了吗?” “试了。” 谢大小姐倒是很坦诚。 “对人是试了,但是好像没起到作用。我不知道是因为没掌握诀窍,还是我真的不具备。” 她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然后又放下,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我才要找到异星生物再试试看。” “那我们在异星上的时候……” “嗯,当时的我没有任何感觉。总之‘国王’的能力不像你们俩一样那样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它需要我这个获得者去主动挖掘。” 燕景行注视着那双月下秋水般的明眸,并从她的眼底注意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他想了想,开口安慰道: “别着急,玉芝。我们有的是时间。和我俩不一样,你就算没有超能力,还是无可取代的。” 燕景行的意思当然是玉芝本人的身份,以及她所拥有着远远超出学生范畴的调动资源与处理事务的能力。 假如只有他和春藻两个,有些事情就不会那么方便了。比方说,他们俩要是想像今晚一样进入精神病院探望,起码需要成年人来出面,但他和春藻又要找什么样的借口,才能说服自己的叔叔或者春藻的家里人帮自己呢? 谢玉芝愣了一下,突然用一种炯炯有神的视线盯着他。 怎、怎么了? 燕景行被她的眼神瞧得有些不自在。 “不,我觉得是一样的。”然后,他听见少女轻声说道,“你也一样无可取代。” 这回轮到燕景行愣在原地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 不,他知道她是哪个意思,就是和他一样的意思。燕景行心想,但对方突然说得那么认真,让他突然觉得有了别的意思…… 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大小姐似乎注意到自己刚才那句话有点唐突,她偏过头,突然加快步伐往前走。 “咦,你怎么脸红了?” 本来跟在最后面的季春藻,从燕景行背后绕到他的身前,一脸惊奇地盯着男生泛红的脸。 “没有!” 他连忙把脑袋转了过去。 季春藻看了看燕景行,又看了看谢玉芝已经快走到医院大厅门前的背影。 “啊,我明白了。是不是玉芝刚刚说了让你觉得很害羞的话?” 她“嘿嘿”笑了起来。 “你别看玉芝在外人面前冷冷的,说这种话是真的挺有一套的。她那天和我煲电话粥的时候,还对我说过‘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想和你当朋友’之类的话,哇,这个人真是太肉麻了!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回答了。” ……真的假的。 燕景行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这个话题吸引了,他好奇地问道: “那后来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我就和她说,我觉得很感动,但我已经答应了燕景行,他才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季春藻朝他竖起大拇指,一脸得意地仰起小脸。 “怎么样,我对你够意思吧?” “……是啊,真够意思。” 燕景行不禁叹服,跟着对她竖起大拇指。 “好了,你们两个!” 谢大小姐有些羞恼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已经到约好的时间了,快点过来了!” * 虽然有着种种古怪可怕的传闻,但他们目前进入的这家精神病院,起码在内部环境上看不出与黑暗的过往有任何关系。 走廊灯火通明、氛围静谧,偶尔看到穿着白衣的医护人员来往,他们说话的时候都刻意压低了声音。 既不会空空荡荡让人觉得寂寞害怕,也不会像菜市场那般喧闹。为了照顾病人们的情绪,医院尽力营造出了最安定平缓的氛围。 年轻人们走到前台,向护士询问高老师所在的病房。 “高老师?高茹是吗,她现在在住院楼204号病房休息。要我带你们过去吗?” “不用了,谢谢。我们自己会找的。” 谢玉芝很有礼貌地道谢。 “好的,那你们记得晚上九点之前出来,留得太晚会影响其他病房的休息。” “知道了。” 路上遇到擦肩而过的护士和医生的时候,对方还会用好奇的视线打量他们,大概是觉得几个中学生在没有大人的陪同下来精神病院探望,是件很稀奇的事情吧。 “有点奇怪。” 三人行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走廊时,季春藻突然小声说道。 “嗯?” “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我本来还以为高老师肯定不会在普通的病房。她那天被无毛者寄宿之后,表现得可是很凶狠的,难道不应该关在特别的地方吗?” ……说的是啊? 燕景行皱起眉,也开始觉得奇怪起来。 高老师在那一天发疯般的模样,就算普通人看不到她身上寄宿的“水蛭”,光是她用笔去插学生眼球、还张嘴咬人的凶暴表现,就足以被看作是极度危险的精神病患者了吧?听说那个眼睛受伤的学生,人到现在还在住院呢。 “玉芝呢,你怎么想?” 谢大小姐用手托着下颌,露出沉思的神情。 “现在有几种可能性,但都不太确定。” 她抬头望向二楼。 “无论如何,还是先和高老师见上面再说吧。按照你们俩上次在补习班目击到的状况来看,我们的眼睛能看见无毛者,却未必能发现把人体当做巢穴、寄宿和隐藏其中的无毛者。” 女孩放下手,笑着看向季春藻。 “但是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同了。春藻成为了祭祀,那些无毛者就算藏起来,一样躲不开她的感知,我说的对吧?” 小姑娘点了点头。 “而更重要的是——”大小姐的目光转向燕景行的脸庞,“我们终于不用去考虑该如何面对危险的敌人。因为成为‘战士’的你已经找到了杀死无毛者的方法。” 燕景行同样微微点头。 他的手以最自然的状态垂落,有意无意地从自己腰腹的地方划过。在衬衣内侧的体恤上绑着一个皮圈,插着五柄小刀,都是从刘铁那边拿来的。 只要遇到需要战斗的时候,他会在第一时间激活本能。持续四分钟以上的时间,足以解决无毛者这一层次的怪物。 “那么,我们走吧。” 燕景行做了次深呼吸,随后率先走上第一级台阶。 第四十三章 催眠 沿着楼梯一路往上,没有遇见别人,只能听到三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阶梯间回荡着。 来到二楼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长的、静悄悄的走廊,同样一个人都见不着。 脚下的瓷砖地面干净锃亮,好像一整片连绵的镜子,能映出踩过上面的人们的长相。 走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白炽灯垂落,灯光的晕轮落在地上,照出一个个椭圆形的光斑。 要是一个人深夜来这种地方拜访,可能难免觉得害怕;还好他们是结伴同行。 年轻人们很快抵达病房入口。 燕景行作为三人中的代表,上前敲了敲门。 “是谁?请进吧。” 里面传来前班主任熟悉的声音。相比起曾经的她在课堂上给予燕景行留下的那种中气十足的印象,高老师此时的回答中多了几分疲惫和有气无力。 不过,她的语气还算平静和理性,不像是无法交流的状态……那天补习学校高老师发疯的场面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 推门走入病房,燕景行看到穿着蓝色病号服的中年妇女坐在白色的床上,正望着房间角落里的绿色盆栽发呆。 窗帘没有完全拉拢,能看到在玻璃外流动如云的夜色,有风静静地流淌进来,吹动着床单和盆栽叶片。 高老师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头来看到男孩女孩们的脸后,顿时露出惊讶的神色。 “燕景行,季春藻?你们俩怎么会来这里?还有……” 她迟疑了一下。 谢大小姐虽然不是她带的班上的学生,却是补习班的成员,而且高老师能把补习学校办起来,本身就离不开她的帮忙,可以说,在场的师生们之间,她和玉芝的关系反而比俩学生更密切。 玉芝。你们这是……” “我们听说了高老师的事情,所以是来探望您的。” 谢玉芝朝前迈出一步,神态平静地解释道。 “是吗,是这样啊。”高老师点点头,露出欣慰又惊喜的笑容,“谢谢你们啊。” 燕景行将手里的果篮放在旁边的柜子上,旁边还摆着一台老旧的收音机。 高老师的目光从年轻人们的脸上一个個看过去,然后,她似乎是想到了新的问题,忍不住疑惑地开口问道: “你们不是同一个班的,怎么会在一起?” “因为我们是朋友,有共同的兴趣爱好。” “哦,这样啊,有共同爱好。这样很好,很好……年轻人是该这样……” 高老师的声音渐渐低落了下去,她似乎一下子对谈话失去了兴趣,刚刚的笑容从中年妇女的脸上消失,她又重新转过头去,继续呆呆地看盆栽了。 年轻人们面面相觑。 趁着谢玉芝陪着高老师说话的时候,燕景行抓着卷发小姑娘的袖子,将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道: “你感觉到了吗?” “嗯,有,无毛者在她体内潜伏着。”季春藻微微点头,“但是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怎么了?” “数量太少了。” 季春藻一脸认真地分析道。 “景行,你还记得我们那天看到的从那个秃顶男人体内钻出来的无毛者,有多少条吗?” “这我怎么记得住……”燕景行想了想,“大概十几条?” “没错,起码在十条以上。但是现在高老师体内潜伏着的,只有一条。” “嗯……” 燕景行看着病床上的高老师,小声说道: “只有一条?这就是她现在精神状态还算安稳的原因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 “即便真是这样,无毛者造成的大脑损伤依然没办法逆转……这或许是高老师现在情绪低落的原因。” 房间的另一边,搬了把凳子坐到病床前的谢大小姐,开始询问起高老师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 “最近有人来看望你吗?” “你说学校里的?没有,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 高老师苦笑了一下。 “我猜校领导那边还瞒着吧,有很多人都不知道我是得了什么毛病,更不知道我在精神病院。至于家里人,那就更不用说了……我老公巴不得我一辈子呆在医院里。” 因为和谢玉芝有过不止一次交流,高老师也知道这孩子很早熟,所以她采取的态度不像是在对待学生,而更像是在面对一位成年人。 “高老师,你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吗?” 听到这个问题后,女人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但面对谢玉芝认真的眼神,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回答了。 “我……我有点记不清了……” 高老师神情痛苦地抬起手,支撑着自己的额头。 “我当时的精神状态很奇怪,我没失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记得很多事情……可是总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情绪很激动,热血涌上头,就好像摆脱了束缚一样,会做出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的学生?’所有人都在问我同样的问题,不管是警察还是医生。但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谁,我是偶尔会觉得教学生很累,有些不听话的真是有点烦有点吵,但也就是想想而已……” 高老师抓着自己乱糟糟的干枯头发,用一种仿佛恳求般的眼神望向坐在病床边上的少女。 “玉芝,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对吗?虽然这段时间以来,因为家庭方面的原因,我的情绪一直不太好,但我不可能——” “是啊,我也不愿意相信。” 谢玉芝轻叹了口气,对着病床上的女人流露出略带怜悯的同情。 “高老师,那天我是在场的目击者,亲眼看到你做出了那些恐怖残忍的行径,所以有的事情,我就算不想信也得信。” 听到这句回答,中年妇女的表情变得愈发苦涩。 “不过,我确实对某些事情有所疑虑,也许我能有办法解决,但需要老师您的配合。” “……解决?” 高老师怔怔地看着她。 “是啊。在难以追根溯源、现状又没有发生改变的前提下,我们只能认为事态尚未解决,不是吗?您难道能保证不会有下一次,还是说真的希望那天的情况再度重演?再一次伤害他人、再一次被当做疯子?” “我……我……” 谢玉芝一字一顿地说道,冷静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一点点变得苍白。 她当然不会一上来就说实话,告诉高老师她体内藏着外星怪虫,就是它导致伱大脑遭到破坏精神失常。那样的结果肯定是自己被当成是精神病。 所以,她选择模糊其词,将重点放在“类似的事情可能会再次发生”上,这样一来,高老师的注意力就被集中在自己最害怕、最担心会发生的事情上了。 看高老师的表情,堆放已经完全慌了。谢玉芝见时机成熟,于是好整以暇地开始询问自己想要的问题: “有件事我想请教,您觉得自己真的是精神病吗?” 高老师的嘴唇嗫嚅了一下,用一副极不确定的口吻回答道: “……在我被警察带去派出所后,有几个医生过来帮我检查,问了我一堆问题,后来诊断出来说我可能是解离性人格障碍,也就是‘精神分裂’的意思。” “在我被送到医院里之后,他们本来是打算把我送到另一栋楼里。但可能是他们看我比较老实吧,所以后来我还是被安排进了一般的住院楼……” “等等,你刚刚说什么?这家医院还有另一栋楼?和这里不一样吗?” 高老师摇了摇头,脸上同样是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迷惑表情。 “我也不太了解,但听这里医生的意思,好像从城里还有附近村镇派出所送过来犯了事的精神病人,一般都会被送到那地方去。” “也就是说,那里是收容患有精神疾病的犯罪嫌疑人的地方?” 不知为何,谢玉芝总觉得一提起这个话题,心里有点发毛。 按理说这本身就是这家精神病院的职责,她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的……可能是受到车上听见春藻讲的那几个鬼故事影响的缘故? “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当时还很害怕,很不想被送过去。”高老师有点庆幸地说,“幸好后来没有,好像说那边正在装修和维护电路,病人都住满了。再加上我表现得很听话,所以最后还是让我暂时留在这儿了。” “嗯,我明白了,请老师说回正题吧。您觉得自己精神上是否存在问题?” “……我自己也不懂。” 中年妇女继续摇头。 “但医生都那么说了,也许我真的是吧。我还跟他讲过,我家里人都没有这方面的病史,而且以前一直好好的,不过医生说,哪怕是完全正常的普通人,在经历一段时间精神上的压抑后,同样会产生崩溃的状况……所以,我可能真的是精神分裂。” “既然是这样,你要不要试试我的法子?” “什么?” “一种心理疗法而已。我爸身边有专门的心理咨询师,听说是海外留学回来的,很厉害,那人教过我一些缓解精神压力的手段,老师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试试看。” 谢大小姐张口就来,可谓是说谎不打草稿。 “放心,不会有什么伤害的,这种办法相当于不借助任何药物或者仪器的催眠疗法,说到底就是放松心情、听我讲讲话。如果觉得难受了或者不舒服了,就直接和我说,不想回答的问题也可以不用回答。” 高老师没有犹豫太久,便答应下来了。 因为是认识的学生,所以本来信赖度就较高;而且她不觉得谢玉芝会对她做坏事,自己现在都已经面临这种状况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尝试一下呢? 其实,高老师也隐隐察觉到自己的精神状况有些不对头,好像对这个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事情都失去了热情,但对此,她毫无办法。 “好,现在,请你躺下来,可以用上枕头,把你的身体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 谢玉芝开始引导中年妇女躺下,同时少女的语气变得异常柔和。 “请将眼睛闭起来,眼睛一闭起来,你就开始放松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走到收音机旁,调整了几个频道之后,找到了一个正在播放柔和舒缓的小夜曲的频道。 “从现在开始,你发现你的内心变得很平静,好像你已经进入另外一个奇妙的世界,远离了世俗,你只会听到我的声音和收音机里的音乐,其他外界的杂音都不会干扰你。甚至,如果你听到突然传来的噪音,你不但不会被干扰,反而会进入一个更深、更舒服的梦……” 燕景行站在一旁。 看着看着,他的嘴巴开始慢慢张大,快要惊讶到合不拢了。 他本来只是想旁观一下谢玉芝打算怎么做,关于什么“心理疗法”之类的说辞,他也知道肯定是为了让高老师闭上眼睛,好让对方发现不了自己的小动作,他本来还在心中赞叹大小姐的机智呢。 可没想到,看这样子…… ——原来您是真会啊?! 第四十四章 国王 虽说大小姐一直表现得很厉害,在燕景行心目中已经快要是无所不能的形象…… 但没想到居然连催眠都会,实在是太夸张了! 到底还有啥她不会的? 谢玉芝没有注意到同伴的惊讶,她其实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做这种事情,之前她只拥有从相关书籍和视频里得到的知识,以及出于好奇心给家里佣人尝试着做过几次心理引导。 她没想到效果会那么好,也许是因为高老师实在太累了,如今的精神过于脆弱、意识防线接近崩溃,所以轻而易举地被催眠;也许是自己真的有这方面的才能…… 又或者,是“国王”的能力潜移默化中起了作用? 谢玉芝眨了眨眼,觉得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还没结束,她继续利用自己的声音和收音机里舒缓的音乐,帮助躺在病床上的高老师入眠。 “现在,注意你的头顶,让你的头皮放松……头盖骨也放松了……注意你的眉毛,让眉毛附近的肌肉放松……也放松耳朵附近的肌肉……放松脸颊附近的肌肉……放松下巴的肌肉……放松你的脖子……放松肩膀……你的肩膀平常承受了很多紧张、压力,现在都要全部释放掉……” 躺在床上的中年妇女双目紧闭,真的随着她的话语,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本来凝固的嘴角开始一点点露出放松的笑容。 季春藻走到燕景行身边,看着谢大小姐一系列神奇的操作,同样惊得小嘴微张。 为了不影响谢玉芝的催眠,小姑娘想要说话,只能凑到燕景行耳边轻声细语: “我看日记的时候,还以为之后是我会学会这方面的能力呢,难道说,这其实是属于‘国王’的?” 燕景行耸耸肩,没有回答。 谢大小姐的声音在夜色笼罩下的病房里静静回荡。 “现在,向下走到第一个阶梯,身心都更放松了……” “继续往下走到第二个阶梯,你感觉到脑海里越来越宁静……继续往下走到第三个阶梯,你很喜欢这种越来越放松的感觉……“ 燕景行捂着嘴,避免自己的哈欠声被听到。 老实说,光是像这样旁听谢大小姐用温柔的语调说话,都能搞得他感到昏昏欲睡。 “继续往下走到第五个阶梯,你越来越深入你的潜意识,进入一种仿佛回到故乡的心情,充满安全与宁静的感觉……” 身旁季春藻的脑袋正一晃一晃地点着,时不时蹭上他的肩膀,看来和他有着相同的感受。 “继续往下走到第十個阶梯,仔细品味、感受,好好地享受深度放松的滋味……你即将走入地下的草坪……去探索你的心灵深处……” 谢玉芝眉眼低垂,又长又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眼看着就要闭上眼睛了。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一声平稳微弱的鼾声在近处响起,在这间空荡荡的病房内显得尤为清晰。 谢玉芝猛地惊醒过来,抬起头看到病床上的高老师已经安然入眠。 少女俏丽的脸颊泛起淡淡的晕红。她没想到第一次正式催眠,居然会把自己都差点弄睡着…… 谢玉芝扭过头去,正打算招呼自己的同伴们,却发现这两人手臂贴着手臂亲密地倚靠在一起,全都是一脸昏昏欲睡的神态。 “景行,春藻,你们俩醒醒。” 在谢玉芝的小声催促下,这两人总算清醒过来,看到这时候高老师已经睡着了。 “这招太厉害了……” “该不会这就是伱的超能力吧?” “这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我真的是天赋异禀呢。” 谢玉芝摇了摇头。 “好了,先别说这个了。接下来才是关键。” 三个年轻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围着病床上的高老师。 “你让高老师睡着,就是为了用她体内的无毛者当试验品吧?” “没错。” 谢玉芝望向春藻。 “你感受到了吗?” “嗯,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一条。我本来以为那些水蛭怪全都寄宿在了她的身上,也不知道剩下的跑到哪里去了。” “……只有一条?” 谢玉芝疑惑地蹙起纤如新月的眉毛。 “这的确是个问题。不过对于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来说,可能也算是好事,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难度……” 她又将目光投向躺在床上陷入沉睡的中年妇女,低声说道: “我不是在骗你,高老师。我的确在想办法解决你身上的问题。我也许没办法修复你脑部受到的损伤,但至少能让‘罪魁祸首’离开你的身体。” 说完,谢玉芝深吸了一口气。 她闭上一边眼睛,学着季春藻的用手捂住,集中注意力只露出象征着“国王”身份的右眼,同时朝着床上的高老师伸出另一只手。 女孩的态度是如此认真、肃穆,以至于她的同伴们全都屏住了呼吸。 “……她能做到吗?” 燕景行心想。 他有这个疑问,实际上却没有多少怀疑。就算这次不成功,玉芝她也不会放弃继续尝试,直到最后找出答案的那一刻。 …… 这只右眼自从被植入以后,看上去和过去并无不同,使用起来和另一只眼睛也没有任何区别,能灵活转动、正常视物,就像是天生就属于她身体的一部分。 就算同样是人类,不同人之间的适配器官都有严格的限制,更何况是在不同星球长大的两种智慧生命;但这颗眼球却正正好好镶嵌在了谢玉芝的眼眶之中,其它不协调的地方,大概率是由晶状体组织自动生长补全的。 能做到这种事,只能证明异星上的医疗技术与生物科技都远远超出地球人的想象。到目前为止,除去她和她的两位伙伴之外,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换了一只眼睛…… 但正因为谢玉芝自己是知情者,所以即使“国王的右眼”与自身完美适配,在她心底却还是残留着一份源于本能的异样感,这个障碍始终未能跨越过去。 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彻底放开心思,接受这股外来的力量。 催眠别人和催眠自己是一回事,对她而言,想要达到诸如“入定”、“观心”之类的状态并非难事。 当谢玉芝一点点让自己的意识沉浸入心湖之中,周围的声音逐渐减弱,外界的光迅速里她远去,就好像身处在一片寂静、黑暗、湿冷的湖泊旁。 然后,她感觉到自己的右眼正在发烫,像火烙一般滚滚燃烧起来。 这不是错觉…… 之前一直没有感应到的“国王”的能力正在起作用! 谢玉芝没有因为惊喜而失去冷静,她决定一鼓作气,完成计划。 伴随着右眼的灼热感,她首先清晰看到的—— 是自身意识的具体形态。 白色的光团,如同虚无缥缈的气球,极具可塑性,她随时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将其延伸拓展、变幻性状。 她左顾右盼,看到了两位同伴的意识光团,但它们的颜色全都被一层朦朦胧胧的迷雾所笼罩; 再之后,谢玉芝的目光往床上看去,发现了一大一小纠结在一起的两个光团,大的那个是白色,而小的则是红色的。 “……果然。” 女孩微微点头。 她现在终于可以下结论了,自己那种初次尝试就能顺利进行的催眠,果然是有受到超能力的影响——或者可以认为,是“国王”能力在不知不觉间外泄造成的结果。 谢玉芝不再犹豫,将自身的意识光团塑形,延伸出一道丝线,这根“触角”小心翼翼地朝着床上的两枚光团延伸过去。 首先是属于高老师的白色光团,她尽量让动作温柔,同时让自己不断地思考“安详”、“睡眠”之类的念头,通过触角传递。 这种尝试,对谢玉芝而言可谓是无师自通。 而在那之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高老师的表情真的变得更加柔和了,甚至连呼吸时发出的鼾声都大了起来。 ……好,很顺利。 这一次,她没有使用任何外在手段,仅仅用自身的意识为媒介,轻易干涉了其它生命体的精神状态,这毫无疑问已经是属于“超能力”的范畴。 第一次尝试算是成功了,但她真正的目的从来不是高老师。 谢玉芝的右眼紧盯着代表寄宿在女人体内的那头怪物意识的红色光团。 她让象征自身的白色光团收缩、膨胀,很快集中注意力让自己的意识触角变得更加粗壮,同时鼓足勇气和决心,朝着目标狠狠插去! 这一次,谢玉芝传递的意识,是极为霸道的“入侵”! 猩红色的光团猛地跳动起来,仿佛是在激烈地挣扎着、抵抗来自外来者的入侵。 少女咬紧牙关,她能感受到,当意识触角成功击碎外壳、入侵光团内部时后,另一股陌生的、冷淡而又粘腻,充满了不安定和狂暴的“念头”,正从壳内流淌出来,甚至反过来侵染她的精神。 在她将自身意念灌入无毛者的意识中时,怪物的意识同样在本能的驱使下试图影响她。 幸好,虽然谢玉芝是第一次使用国王的能力,是个初次尝试不太熟练的新手,但她选择目标的方法却很聪明:被她意识入侵的对象,仅仅是一头无毛者,只具备原始的野兽本能,几乎无法组织起像样的抵抗。 在经过数分钟意识战场内的拉锯战后后,谢玉芝最后还是击溃了对手,将意识触角彻底插入猩红色的光团,并加以操纵。 很快,在她的眼中,原本红色的光团,已经慢慢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蓝色…… …… 不久之后,在一旁围观的燕景行和谢玉芝,同时察觉到了异样。 他们眼睁睁看着一条无毛者慢慢从高老师的嘴里爬出来,在病床上留下粘腻的痕迹。 燕景行蹙起眉,下意识地朝着自己腰上伸手,却被身旁女孩及时抓住了手腕。 “别着急。” 谢玉芝闭上了右眼,将手指放在嘴边,对着他露出微笑。 “它不是敌人,而是我拥有的……第一个‘士兵’。” 第四十五章 精神控制 “第一个……‘士兵’?” 燕景行迟疑地看了一眼刚才高老师体内爬出来的无毛者,他刚才好悬没直接扔一飞刀过去把它扎死。 “这就是国王的能力?能控制异星生物?” 旁边季春藻兴致勃勃地地追问。 “没错,依靠我的‘意识’,直接操纵它的‘意识’。” 谢玉芝敲了敲自己的右眼。少女白皙的额头上沾着一层细密的晶莹,那是刚刚分泌出来的汗珠,能看出操控怪物的过程虽然不长,对她来说却并不轻松。 “那它现在就是受你控制的状态吗?” 他观察着在床上缓慢蠕动爬行水蛭怪物,它的确没有同类那种见人就扑的凶性了。 “它的一举一动,都是你在遥控?” “没有那么简单。” 谢玉芝摇了摇头,将她刚才进行的一系列尝试事无巨细地描述给同伴们听。 如今,通过她自己的右眼,谢玉芝能清晰地看到蓝色的光球正稳定链接着另一颗红色的光球。 这是将自身的意识分割出去了一部分化作枷锁,牢牢锁住无毛者意识的状态。 她觉得自己尚有余力,目前这种程度,还没有抵达这份能力的上限。 “我将一部分念头灌入无毛者的意识中,比如‘不能伤害人’、‘从高老师体内爬出来’,这些行动都可以预先设置,作为它在被控制状态下的行动准则;而除此以外的部分,它会按照自己的本能行动。” “……原来如此。” 燕景行看着无毛者从床上爬下来,在地板上弹跳,很快跑到了房间角落的盆栽后面,一个不会被灯光照到的阴影处。 他想起日记里提到过,无毛者们一般喜欢在阴暗的角落里潜伏。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的确可以接管它的意识,但那样做我的注意力就会被分散,变得没办法好好控制自己的身体。” 另外,这不是她的错觉——谢玉芝发现那颗象征自身意识的光球,在成功操纵高老师体内的怪物之后,比之前大了那么一点点。 不断地使用能力、不断链接新的附属意识体,就能让自身的意识茁壮成长起来,然后再去控制更多的意识体…… “能力的成长就像滚雪球,会越滚越大。” 谢玉芝心想。 要是真的能做到那种程度,长年累月之下就算组织起一整支完全由她完全操纵的怪物组成的军团都不奇怪。 甚至—— 女孩的脑海里闪烁过几个画面,这可能是她十四岁人生中见到过的最震撼的场景: 如同一座山脉飞上天空的庞然怪兽舞动着触手,其体型遮天蔽日,投落在地面上的市巨大而茂盛的阴影。 它从海面上滑翔而过,从森林上飘荡而过,卷起可怖的风暴,光是从人头顶上经过,就能造成天灾般的毁灭性效果。 所谓的“霸主”,和一般的异星怪物之间,究竟存在什么区别?“霸主”是否也有被超能力操纵的可能性? 春藻能让捕食大王出现在地球上,这一点是已经得到证实的;而如果她能操纵它的话…… 虽然是很不现实的目标,但幻想是没有界限的,光是思考一下那种可能性,谢玉芝便感到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至于你刚刚说的那个‘没办法控制自己身体’的弱点,”燕景行又说道,“只要我们都在你身边,就不用太担心了。” “……是啊。” 谢玉芝回过神来,嘴角情不自禁上扬,几乎要控制不住内心的雀跃之情。 “太好了。这样一来,我们三个人都觉醒了自己的能力……” 她看看燕景行,又看看季春藻,看到他们俩脸上不约而同露出的微笑,情知他们的想法与自己一样。 “那,我们能不能再次开始异星探险了?” “现在还不行,我们的能力都还在起步阶段。” 就算是在情绪高昂的时候,谢大小姐依然没有失去冷静,她认真摇了摇头。 “如果能帮景行找到‘素体’的下落,那是最好不过了;就算万一找不到,我们也不能贸然实行转移,起码要等对能力的使用足够熟练,足以应付藏在宫殿里的那些无毛者为止。我想,那场由‘捕食大王’引起的地震,或许还不足以杀光它们。” 目前还不清楚那片森林内隐藏着何种威胁,但若是能清除干净宫殿里的无毛者,将整座宫殿转变成他们的安全基地,那就不算白去一趟。 问题在于,想要完成这一目标,他们所要对付的很可能不仅是普通无毛者,还有那头体型巨大的特殊個体—— 老实说,就算是三人都觉醒了超能力的当下,她仍觉得心中没底…… 这时,谢玉芝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对了,说起探索异星的事情,我觉得那个‘先知’很奇怪。” “啊?” “就是日记里的那个女人。”谢大小姐用手托着下巴,凝眉思索,“从探险队的人们称呼她的这一外号来看,我本来猜测对方会不会是和春藻一样的祭祀;但另一方面,从先知在日记中展现的能力来看,她能操纵人心……是不是更像是‘国王’的能力?” “这就不得而知了。”燕景行回答,“毕竟我们只是看到了和她有关的日记,并没有看到她的真人。而且按照日记上的说法,先知很可能已经被炸药炸死了。” “‘操纵人心’……玉芝,你的意思是,除去像怪物以外,你能干涉我们的意识吗?” 谢玉芝愣了一下。 国王的右眼让她能看见意识体的存在,自己的意识、怪物的意识,当然还有其他人的意识。 能操纵怪物,能否用相同的方法操纵人类? 答案是可以肯定的,事实上,在她没有主动激活能力之前,高老师、燕景行和季春藻,甚至包括自己,都受到了部分外泄的影响。 她不是没有想到,只是下意识地避免提起。 谢玉芝望向提出问题的季春藻,看到小姑娘的脸上只有好奇,没有任何别的情绪。 这当然是个敏感的问题,没有人会不介意自己的思维和想法有被他人窥探和操控的可能性,哪怕掌握这份力量的是自己的同伴。 从现实角度出发来考虑,就算彼此间的关系再要好,还是有可能被敬而远之。 如果换成别人,谢玉芝甚至不会说出自己能力的事情…… 但现在的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的两位同伴,相信他们就算面对这种情况,依然能展现出那些幽深阴暗心思之外的可能性。 “你可以吗?” 面对男生的再次提问,谢玉芝在经过片刻沉默后回答道: “我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嗯,应该是可以的。” “那……” 燕景行忽然笑了起来,他朝着自己伸出手。 “——要不要对我试试看?” 这个有些出人意料的反应,让女孩长长的睫毛因惊讶而颤抖。 随即,她的脸上绽放出愉快的笑容。 “好,那就试试吧。” * 再一次激活能力。 谢玉芝的右眼正在聚精会神地凝视站在自己身前的男生,瞳孔表面在灯光下反射着黑钻般绚丽的光泽。 ……果然不是她的错觉,无论是燕景行还是季春藻,他们两人的意识体与高老师这样的普通人、以及无毛者这样的怪物都不一样,不知为何周围覆盖着一层朦胧的薄雾。 是因为觉醒超能力的缘故吗? 谢玉芝小心翼翼地操纵意识体再度伸出触角,朝着燕景行的意识体伸去。 当“触角”与薄雾触碰的那一刹那,她的身体微微一震。 大量零碎而陌生的画面像泥浆涌入谢玉芝的大脑,她一时间只感到头疼欲裂、恶心作呕。 意识触角猛地缩了回来,最后什么都没能得到。 “这、这是什么……” 少女听见了朋友的呻吟,很快意识到燕景行那边恐怕是同样的状况。 而在旁观者季春藻的眼中,她只见到谢玉芝抬起眼认真地盯着燕景行,中间也就过去三、四秒钟的时间,伴随着不约而同的惊呼声,两个人便像触了电一样弹了开来。 谢大小姐合上双眸,略带痛苦地喘息着。 “……算了,暂时还是不要尝试这样的事情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我就感觉突然有什么东西流入我的大脑……”燕景行用手扶着额头,低声回答道,“然后一下子又退回去了,但残留下来的感觉还是很糟糕。” “听上去好神奇哦。” 季春藻左看看右看看,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诉说“只有她一个人没体验过太不公平了!” “别想了,这又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燕景行苦笑着说。 “那也没关系呀,我只是想和你们一样。玉芝,能不能……” 她又将希冀的目光投向大小姐。 “不能。”谢玉芝没好气地拒绝了,“我可不想再感受一次了。” “……“ 小姑娘漆黑的圆眼珠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随后露出怪怪的笑容。 “玉芝,我有件事情很好奇,照你的说法,你岂不是会感受到无毛者的思考?” “是啊,怎么了?” “那可是外形长得像水蛭一样的怪物欸,难道就不觉得心里不舒服?” “……别说了。”谢玉芝叹了口气,“你不说倒还好,你一说,我好像真的觉得有点恶心了。” “还有件事我也很好奇,水蛭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伱怎么什么都好奇。” 谢玉芝虽然一直在吐槽,但还是没有拒绝回答她的问题,耐心解释道: “无毛者什么都没想,这种怪物只有混沌原始的本能,所以很容易就能控制住;但像人类这样有复杂思维的生物,要控制起来会相对困难一些。至于你和景行,在你们俩的意识体外围,有一层朦胧的雾气,似乎是某种能抵抗意识入侵的防御机制,很可能是‘身份’带来的天赋。” “原来如此,看来想要发挥出国王的能力,挑选合适的目标也很重要。” 至于现在,谢大小姐只能操纵一条无毛者的话……对付看不见异星怪物的普通人自然绰绰有余;但想要对付和它一样的异异星生物,能发挥出多少作用可就难说了。 只能说未来可期、未来可期啊。 “话是这样说,可眼下又没有别的合适目标。” 谢玉芝的眸光微微闪动,若有所思地问道: “对了,你们之前不是还说,别的无毛者都不见了吗?它们去哪里了?” “不知道。我……” 燕景行正想回答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凄厉到不似人的吼叫,穿透寂静的夜幕。 年轻人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朝着窗户跑去。 打开玻璃窗,流动的晚风拂起了他们的头发。 燕景行眯起眼睛,望向惨叫传来的方向。 “那里也是住院楼?看上去……” 在漆黑的天幕之下,一栋五层高,表面刷着白漆的楼房静悄悄地矗立在浓郁的夜色中。 和他们目前身处的这栋住院楼不太一样,内部的走廊不是灯火通明的,绝大部分地方都看不清轮廓,只有寥寥几个房间亮着昏黄的灯火。 它看上去无声无息,坐落于医院的偏僻一角,很容易被人忽视。刚才那声惨叫,仿佛是他们的幻听。 “这就是高老师提到的‘另一栋楼’吧。” “嗯,据说里面关着的都是危险的患有精神病的犯人……” 男孩女孩们低声交流着,彼此都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仿佛有某种令人不安的危险事物借助夜色的掩护,在黑暗的角落里蠢动。 “你们看!” 燕景行指了指楼下,于是他们都看见了,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正急匆匆地从其他楼房里跑出来,朝着对面那栋楼跑去。 “场面貌似很混乱的样子。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看?” 燕景行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那边楼底下的动静,率先做出提议,并在第一时间得到了两位同伴的热烈回应。 “好啊好啊!” “嗯,走吧。” …… 三人陆续离开病房。 谢玉芝是最后一个走的,她在关门前,转身望向病床上的高老师,看到这位中年妇女还在呼呼大睡。 刚才那声打破寂静的惨叫并未惊醒她。 “好好睡吧,老师。”她轻声说,“希望你能做个好梦。” 第四十六章 广播体操 三个初中生都属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类型,本身就有着异于常人的好奇心,再加上最近刚刚觉醒了超能力,恰巧遇上怪事,自然不愿意错过。 “这医院有这~么多古怪的传闻,不会是真的有秘密吧?” 他们沿着楼梯快步往下走,季春藻哼着愉快的小调,听不出她有半点紧张,只剩下跃跃欲试的兴奋感。 “这很难说……” 不过,燕景行很快回忆起了一件事。 “对了,我记得高老师有提到过,她之所以没有被送到对面那栋楼里,最重要的原因是楼里正在维修电路?” “嗯,她是这样说过。但在我看来,‘维修’这种理由很可能只是一种说辞,目的是为了掩盖内部的真相。” “什么真相?” “这就不得而知了。” 谢玉芝微笑着回答道: “所以,才需要我们亲自去验证,不是吗?” * 离开主楼,三人推开门,门前是一大片被夜色淹没的草地。 若是白天来,说不定能看到以蓝天白云为背景,阳光下如茵的草甸,那无疑会是令人心情舒畅的风景; 只不过,此时距离太阳跳下西边的山头已经过了有俩小时,若是不点灯,周围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远方的天色幽深得有些吓人。 谢玉芝分给两人一人一支手电筒,一起往对面的住院楼走去。 就在刚才,他们见到有一批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急匆匆地跑到楼内,到现在仍有人留在门边。 “我可以打晕他。” 跨过草坪后,燕景行紧盯着那个医生。 与刘铁的“切磋”给予了他使用能力的经验。 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自然是寻找要害直接把对手杀掉,但激活本能不意味着燕景行会失去理智,相反,这种状态下的他简直理智过头了—— 所以,只要他及时反应过来,就能立刻改正思考的方向,并得出相应的策略。 “没这个必要,你还是保留战斗力比较好。” 谢玉芝闭上眼睛,并在数个呼吸后睁开。 “难得有了第一个可用的‘士兵棋子’,就拿它先探探路吧。” …… 呆在门口的白大褂,突然觉得自己脑袋后面被某种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怎、怎么回事?” 年轻的医生扭头看去,却发现背后空空如也。 刚才那是什么……? 要不是他的幻觉,那就是真有人拍他后脑勺了…… 他感到毛骨悚然。 年轻人当然知道有关于身后这栋住院楼的种种传闻,他没进来前就听说过。而当了这里的实习医生后,同事们非但没有“辟谣”的意思,反而是常常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曾经发生过的怪事,想要探究真相却又总是遇到对此讳莫如深的人…… 他之所以没敢进去,就是因为不想和同事们一起往里走。 可这,难道站在门外也会受影响?有……有鬼魂从里头跑出来了? 医生吓得浑身僵直,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某种冰凉粘腻的东西从脚上爬上来,爬到膝盖、躯干、肩头,直到爬到自己的脖子上—— “啊啊啊!!” 他惨叫起来。 医生发现自己开始逐渐能看清那玩意儿的长相了,一团模糊的影子正趴在他的脸上。他一边仓皇地到处乱转,一边试图把它扒下来。 而在他完全没注意到的方向,年轻人们已经蹑手蹑脚地进入门内。 …… 谢玉芝像音乐会上的指挥家那样轻轻挥了挥手,燕景行看到一個影子从门外窜进来,又一次钻入黑暗的角落看不见了。 “让我们继续。” 燕景行打开手电,椭圆形的光斑划过水泥地面、天花板和铺着陶瓷的墙壁。 不知为何,楼内大部分地方都没有点灯,一楼的一整条走廊,只有少数几个位于深处的房间透露出些微光亮。 这显然不同寻常。因为住院楼里的灯一般是不会熄灭的,这里毕竟是医院,要是病人摸黑出来,很容易发生意外。 “所以……是真的停电了?” 燕景行心想。 “春藻,你有感觉到吗?” 卷发姑娘摇了摇头。 祭祀的能力作用范围在方圆十五米到二十米之间,极限可以探索到近五十米,不过那种情况就没办法维持球形的侦测范围,而只能选择某个方位深入;并且由于需要集中注意力,会失去自己身体的控制,还得有人在旁边照看。 谢玉芝的能力有类似的问题,连作用范围都很相近:一旦超出十五米到二十米这个距离,受她操纵的怪物就只能循着本能行动了。 “如果说是那种潜伏在人体内的状况,我能提前感知到的范围就会变小。”季春藻轻声说道。 “我明白了。” 燕景行点点头。 “走,先往那个方向,看看有没有人。” 在黑暗中闪烁的微弱灯光,像是大海上航行的船只看到远方的灯塔,吸引着他们靠近。 “这灯……好像不是病房里原本有的那种白炽灯?” “嗯。” 压低声音交流的同时,他们很快走到有灯光传来的房间边上,听见里面传来两人的对话声。 “孙医生,你这……胳膊上到底是怎么伤的?” 一个相对年轻的女声询问道。 “……” “您怎么不说话?” “你别问了。”另一个中年男人的语气有点不耐烦,“帮我处理一下,我还得过去照看现场呢。” “您还打算回去啊?我看得出来,这伤口不是狗啊猫啊爪子抓的,而是人的指甲留下的!” “你看得出来还问我?” “这不是担心您嘛。孙医生,你真打算再回去?我看那群病人的状况很不对劲啊。” “……他们都患有精神疾病,当然不对劲。” “我说的是和以前相比。医生,您刚才去的不是南区吗?南区的病人平常都很安分的,就今天晚上特别不对劲。” “你看到了?” “对,我本来是在三楼走廊那边巡夜,看到绝大部分人全都睡下了,结果突然听见有狗在楼底下狂吠。我本来没当回事,但它一叫起来,附近几个病房就不知为啥开始闹哄哄了,于是我就想去看看情况,最好是能把狗赶走。” “……”医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听着。 “结果在楼底下转了一圈,都没发现哪里有狗。”女护士叹了口气,“但等我回来的时候,就有病人开始撞门,想要强行冲出去……” “然后呢?” “然后啊,我就被我们护士长拉走了。她让我先把值夜班的人全都叫醒带过来,再把护工们带走。” “嗯,是李护士对吧,她是有经验的。” “……医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和李护士说了情况之后,她让我留在一楼帮忙接应,也不说‘接应’什么,现在整个一楼只剩下我一个……” 护士的语气中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埋怨和慌乱,这股慌乱来源于她对现状的一无所知,与当下处境中透露出来的一丝诡异。 “你别管,听李护士的话。有人下来后要是想离开,你也别阻止。如果对方受伤了,你就帮他包扎一下。实在困了,在这儿先睡一觉也没关系。”孙医生安慰她,“放心,等到明天,事情就会结束了,不会有事的。” “等到明天……?不,不行,我现在就想回去。! 护士的嗓门大了起来。 “我本来就是来顶班的,今晚我就不该来。医生,你别像我们护士长那样和我打马虎眼,你就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家医院是不是有问题?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说以前有火灾……” “——那些都是假的!” 孙医生的声音一下子高昂起来,打断了她的话头。 房间内的氛围一时间沉寂下来,躲在门外偷听的孩子们面面相觑,觉得这回恐怕是真碰上了。 医生喘了一会儿气,这才用有点无奈的口吻说道: “行吧,我就先和伱说清楚,你别说出去就行。” “好……好,我保证不说出去。” “……算了,其实就算你说也没人会相信。除了在这家医院干了十年以上的老人以外,知道真相的人寥寥无几。” 孙医生说。 “你说你听到附近有狗叫,然后病人们就开始闹腾了,对吧?” “对……” “那你知不知道,我们医院是没有狗的?就算有流浪狗窜进来,也会被提前赶出去或是干脆打死。也就是说,你顶多能听见猫叫春。” “啊?这、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院里定下的规矩,每个进来的保安都知道。当然,跟他们说的理由是为了防止病人被咬得狂犬病,但实际上,是为了防止不好的事情发生。” “……”护士没声了,不知道是不是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而另一边,已经打开话匣的孙医生则不打算停下。 “就在十年前,这家医院发生过一起精神病人的暴动。起因就是狗叫。你别觉得奇怪,这是真的,也不用问原因,因为谁也不知道……也许那些不受控制发了疯的精神病人会知道,但事情结束后,他们好像全都是失忆了似的,一问三不知。” “那次暴动的时候我在场,所以我看得很清楚,我甚至看到过那条狗的样子。就是它,让十几个病人像发了疯似地想要逃出病院,那一晚上伤了好几个人,甚至还有一个……” 孙医生深吸了一口气,即使已经过去了十年时光,那个无比恐怖的夜晚对于亲身经历者的他而言,仍就记忆犹新。 “还有个我认识的人,是被其中一个病人活生生咬断喉咙啃死的。” “真、真有这种事……” “是啊,我不想骗你。另外,我还亲眼见到了那条狗,一条浑身毛发漆黑的狗,体型有小牛犊子那般大,我这辈子就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狗,最恐怖的是,它脸上还长了两张嘴!不知道是畸形还是怎么了,那双眼睛就像能听懂人话一样,看得人心中发毛……总之,你只要看到它第一眼,就知道它绝不是普通的野兽。” “那,那后来呢?” “后来,到了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我们就听不到犬吠了。病人们都慢慢恢复了正常。” “你们难道就没报警吗?” “本来是要报的,但当时院里领导不同意嘛,说我们自己能解决,就别把事情捅出去了,到时候外头只会把这地方当乐子,听到风声的新闻记者会围过来,说不定医院都得关门大吉。” “……还真瞒住了?” “对啊,因为到了第二天,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除了那个被咬死的同事。他家里人得知的死因,是他去山上的时候被野狼拖走了。” “……” “好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和你说了,就这样吧。” 男人的话音未落,从三楼或是四楼的方向,突然又是一声凄厉的吼叫。 “又来?”医生的语气里透着难以言喻的恐惧,“果然是那条狗,它又开始叫了。这都隔了十年,它是怎么回来的?” 燕景行忍不住抬头望向天花板。 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 之前在高老师病房的时候,他们只是听见了凄厉到不似人的吼叫响彻夜空;但听了医生的话,他就意识到那确实是狗吠。 “我,我得上去了。你在这儿呆着吧。” 医生按捺下了恐惧心,起身准备出门。 燕景行他们立刻离开了这个地方,没开灯的走廊足以遮掩视线,他们随便找了个角落藏身;然后等到这位医生走上二楼之后,三人再悄悄跟了上去。 …… 来到二楼之后,隐约能听见广播正放着音乐,正从远方传来。 缀在医生后头的燕景行与对方尽量保持着五米左右的距离。 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这音乐好像有点耳熟,伴随着步伐靠近,原本模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和响亮—— “现在开始做,第八套广播体操,原地踏步~走!一、二、三、四……” “咦,我好像听见了广播体操的声音?” 身后的小姑娘发出惊疑声。 “……” 燕景行下意识停下脚步。 因为,就在距离这边不远处的走廊上,人影绰绰地站了十几号人。 昏暗的灯光下,他们正在跟随广播,做着舒展运动;不断晃动的影子投落在地面和墙壁上,堪称群魔乱舞。 这场面本身没啥稀奇,他上学时每天早上都能看到。但问题在于,自己目前身处的地方,是一栋深夜时分的精神病院楼—— 而面前这群穿着病号服,在周围黯淡的光线中无声无息做着广播体操的人们,就是这栋住院楼里的病人们。 骤然看到这一幕的燕景行,只觉得头皮微微发麻,眼前的景象在荒诞中透着难以言说的诡异…… 第四十七章 疯狂 没有感觉到异星生物的气息、没有遇到危险。 但燕景行还是有点被吓到了,他能听见身后俩姑娘的呼吸声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放缓。 相比之下,走在前头的孙医生大概是在精神医院里待久了,对于病人们各种稀奇古怪的行为也是见怪不怪。 看到这群人堵在走廊上做广播体操,医生皱紧眉头,大踏步走到人群中央,随手抓住一个人的袖子把他拉出队伍,为了避免被广播的声音盖过去而朝着他大喊: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嘿嘿,在做体操。” 头发灰白的病人满面笑容地回答,他的眼神纯真,与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庞对比鲜明;回答问题时的态度有点滑稽,就好像是被老师家长抓住调皮捣蛋的小学生。 像这样的“老小孩”,在正在跳操的队伍里不在少数,一见到医生过来,精神病人们全都笑得很开心。 “唉……” 孙医生抓了抓头发,有些烦恼。这种事情本来不是他做的,但现在整个医院里的医护人员们都很忙碌,受到犬吠影响的精神病人需要及时控制起来。至于剩下那些没受到影响的精神病人,自然不能指望,他们不添麻烦就算万岁了。 “这么晚,你们该去睡觉了。” 孙医生只好停下脚步,劝说他们各回各自的病房。 “可是广播正在响,广播一响,我们就要做操。” 对方的态度很坚持,说的话都是医院给他们定的规矩,长年累月下来早就成了习惯。 精神病人往往有他(她)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他们不像成年人那样能根据情况的变化灵活处理,有时候会显得固执和一根筋。 “这是早上吃完饭后做的,现在做什么?按照规定,你们就应该回房间。” 在孙医生的不断劝说下,病人们总算一个个回房间里去了。 “真不知道是谁把广播打开的,真会添乱。” 孙医生摸了把头上的汗,继续往前走,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们顺势跟上。 …… 再往后,病栋楼内的景象已经称得上一片混乱了。 听到广播就从病房里出来做操的病人,不止刚才那一批,整条走廊上都能看到晃动的人影; 之后,他们还经过了餐厅和活动室。有人正在房间里一边打牌一边欢快的吆喝,还有人在大声叫嚷着“为什么还没有人来送饭我肚子都要饿坏了”等等……简直是群魔乱舞。 楼内绝大部分地方的灯都是熄灭的状态,精神病人们却好像完全没受到影响,在黑暗中肆意活动。 这本该是个寂静幽暗的夜晚,如今却变得像市场那般闹哄哄,难免令人感到不安。 白天还好说,如今几乎整栋楼的病人们都跑出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楼道内撒泼,很难避免中途发生意外。 在这一路上,燕景行看到了其他医护人员,包括从院内别的地方紧急过来支援的。 但他们光是想要将病人们全都收拢起来,就费了好大劲,为了收拾局面,每個人都忙得焦头烂额。 等到孙医生加入其中后,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们趁机混入闹腾的人群当中。 “病院里的混乱,难道都是因为狗吠引起的?” 季春藻的目光在一个挥舞着双手从自己身边跑过去的病人身上划过,语气饶有兴致。 在渡过最开始的惊吓过后,她很快就开始对眼下混乱的状况产生了兴趣,观察传闻中的精神病人们发癫是一次难得的体验。 就在这时,那凄厉的吼叫又一次响起。 依然是从楼上的方向传来的,由于他们到了二楼,那声音距离他们更近,也变得更清晰了。 但无论是春藻还是玉芝,她们依然没有发现孙医生口中那条“长着两张嘴巴的大黑狗”的踪迹。 “目前跑出来的病人们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很强烈的攻击性,也就是说,就算他们的确受到了影响,情况也不算严重。” 燕景行猜测道。 “要是真的演变成那位医生口中‘人咬人、活活把人咬死’的那种情况,如今的场面肯定会变得比我们现在看到的惨烈无数倍。” “你们快过来看,这里有地图。” 大小姐指着墙壁上的路线图,向他们指明方向: “我看了一下,这栋住院楼被分成了两个区,每层楼中间都被间隔开来了。” 整栋楼被分为北区和南区,南区是病情相对稳定,施行“开放式管理”(可以自由在大院里活动)的患者,而北区则是病情易复发的人群,特别是一些精神分裂症患者。 “去看看?” “走。” 三人沿着走廊一路往深处,很快就看到一扇堵住去路的大铁门。剩下的病人全部都被锁在另一头。 门上挂着一团沉重的锁链,显然靠人力是无法打开的。 “这要怎么过去?找个人‘借一下’钥匙吗?” “只要在这里等上一会儿就行吧,肯定会有人过来……” 燕景行的话刚说到一半,他身旁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咚!”。 他吓了一跳,连忙朝铁门看去。 这不仔细瞧还好,凑近了再观察,这扇铁门怎么看都有点瘆人,生锈的金属表面上到处是坑坑洼洼朝一边鼓起的痕迹,还有像是血液干掉后留下的痕迹。 他的想象力太过丰富,这时已经开始忍不住在脑海里虚构起被关在那一头的精神病人们用脑袋疯狂砸着铁门,砸到头破血流,想要逃离这个地方的画面…… 呃,应该不至于吧? “这门好像有缝隙,我试试看能不能把手伸进去。” 季春藻拿起手电筒,明晃晃的光柱透过锁链间的缝隙,门的那一头是幽深不见底的黑暗,被照亮的灰尘在空气中飘荡。 小姑娘咽了口唾沫,正鼓起勇气打算把手伸过去,结果才刚到一半就像触电似地缩了回来。 “对面有人!” 她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慌慌张张地举起手电筒,光柱一阵晃动,最后在门缝中照出一张惨白的面孔。 “呀!” 季春藻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下意识往燕景行身后躲去。 门内的男人双手扒着门缝,头发一绺一绺地黏在大半光秃的额头上,努力试图将自己的脸挤出来,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表情都扭曲变形;他咧开嘴朝着门外的年轻人们露出笑容,露出一口发黄不齐的牙齿。 “嘿嘿嘿……” 燕景行皱起眉头,警惕地盯着对方,一只手挡住两位同伴,另一只手则悄悄放入怀中。 “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质问声。 一个保安模样的男子匆匆跑过来,看到他们这几张过于年轻的脸庞后,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们不是这里的人吧?” “呃,我们是来探访老师的,但好像不小心走错路了。” “我看你们不是走错路,是走错楼了!” 满头是汗的保安指了指窗外,有些不耐烦地对他们说道: “这栋楼里肯定没有你们要找的,住院楼在那边。你们赶紧下楼出去,知道了吗?” “好,我们知道了。” 谢玉芝回答,然后往后面退了几步。 “现在孩子胆儿还真大,这一路上闹哄哄的这么吓人,真敢往里头走啊……” 一脸疲惫神色的保安嘟囔了几句,从腰间拿出一串钥匙来。 “嘿嘿嘿……” 门里的男子又一次发出古怪的笑声。 年轻人们当然不打算就这样离开,他们站在保安身后五米左右的距离,安静地看着他将铁门打开。 “好了,你快回去吧。” 保安打开铁门,对门内的男子说道,见对方没有动作,他拿起手里的伸缩棍,试探性地挥舞了两下。 “快点回去,徐峰,听话!别老是让我催你。” 那个叫徐峰的男人没有照做,他只是杵在那儿一刻不停地笑。 “怎、怎么了?你笑什么?” 保安好像察觉到有哪里不太对劲,声音跟着颤抖起来。 在黑暗中,一张张苍白的脸慢慢浮现。病人们三三两两地分散着伫立,视线正全都朝着这边望过来。 他们每个人脸上浮出的神情各不相同,只是每一双眼睛都显得炯炯有神,在黑暗中像是能发光,望向铁门外的走廊。 “伱,你们……” 保安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离他最近的徐峰突然扑了上来,将猝不及防的他压倒在地。 “放开!你在做什……啊啊啊别咬我!松开嘴!” 被压倒后的保安一开始的时候还在试图反抗,拿起棍子狠狠殴打徐峰的脑袋,然而这位病人就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如同一头咬紧猎物不放松的野兽,嘴巴张开就再没有合拢过。 伴随着伤口加深、疼痛加剧,保安很快就只剩下打滚惨叫的力气了。 ——就在这时,一记正踢直直命中正逐渐从“人类”蜕变为“野兽”的疯子面部。 一时间,病人的脸上鼻血飞溅,这一脚将他的脑袋像足球一般从保安身上踢开。 刚刚从远处一路狂奔而来、助跑飞踢的男生,正面无表情地放下脚。 而紧随在他身后走入门内的直发女孩,则正用手捂着眼睛,小声叹了口气。 “事情果然还是变成这样了啊。” 被踢翻一旁的病人余势未消,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他爬起来后四肢着地,手脚并用支撑起身体,就像是真的野兽一样示威性地咧开嘴角,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赤红的双目恶狠狠地盯着燕景行,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撕开他的喉咙。 燕景行的手臂垂落,锋利的金属光泽在指缝间一闪而过。 病人刚刚原地跳起,便有两把小刀飞出,分别戳穿了他的一只手掌和一只脚面。在鲜血飞溅间,他又一次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燕景行走到徐峰身边,将两把飞刀拔下来的同时按住不断挣扎的他,转身询问道: “我控制住他的行动了。玉芝,你能做到吗?” “……” 在沉默了将近十个呼吸的时间之后,谢大小姐总算放下手,略显疲惫地吐出一口气。 “成功了。他的脑内思维一片混沌如同野兽,所以‘支配’起来很容易。我给他的命令是呆在这里,就算在我们离开之后,一样能起效。” 燕景行垂下眼帘,察觉到手上传来的挣扎力道果然变得弱小之后,立刻放开了手,同时为了节约使用时间,暂时退出了战士本能的激活状态。 “你……你们是谁?” 侥幸得救,躺在地上起不来的保安愣愣地看着燕景行他们。 “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谢玉芝瞥了他一眼,“这位先生,请你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不要再往里面走了。请求医生们帮忙包扎伤口的时候,顺便再把这位病人带上吧。” “好……好的。” 虽然之前还想把这群学生仔们赶走,但在被年轻人们及时救下性命之后,保安的心情就只剩下劫后余生的侥幸,他拼命点头。 …… 在极短时间内救下受害者、控制住发疯的病人,少女的眉头却丝毫没有舒展,她的目光望向北区走廊的深处。 这才过去一会儿功夫,刚才还聚拢在附近的病人们,已经全都跑没影儿了。 “以刚才见到的人数,我不可能全都用能力进行支配。只能……” “擒贼先擒王。我们必须找到那个正在用犬吠声影响他们精神状态的根源。……春藻?” “——我感觉到了!楼上有不明生物!” 卷发姑娘此时正好越过他们两人,她随手指了一下某个位于上层的方位,没有停下脚步,径直朝着走廊的黑暗深处跑去。 “我们快跟上,别让它逃走!” 燕景行和谢玉芝二话不说,立刻跟上她的脚步。 第四十八章 配合无间 淹没在夜色之中寂静幽暗的走廊,宛如无止尽般往前延伸。 燕景行奔跑在最前面,回绕在耳畔的是三双鞋子踏落在地面上的回响,与他自己激烈的喘息与心跳。 他已经记不起这场追逐战持续了多久——或许并没有太久,只是过程太过折磨和漫长。 他的脑内已经没剩下多少思考的力气了,只知道跟随季春藻的指示,追在目标屁股后面跑东跑西。 有时跑到顶层,有时跑到楼底,有时候需从拥挤的人群——从那些手舞足蹈的病人们当中穿梭,但结果却是每一次都失之交臂。 距离目标最近的一次,是在他们一路追到某个看似死路的墙角后,燕景行灵光一闪打开附近的窗户,随即看到看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从他们面前飞速闪过,从外层楼的一面墙壁反墙跳到另一面,“蹭蹭蹭”迅速消失在视野中不见了,灵活得不像样。 一头能飞檐走壁的野兽,想追上实在太过困难。在激活“战斗本能”后,他倒是有信心像职业跑酷高手那样行动,但要在屋檐房顶间赶上野兽奔跑的速度,仍然不是一件易事。 而且,伴随着激烈运动过后的体力下降,奔跑速度也在变慢,他们每一次与怪物之间的距离,都在变得越来越遥远。 下一次……下一次如果不成功,说不定就再也没希望追上了。 “接下来是哪边?” 再一次跑到楼梯下方,往上还是往下? 燕景行将目光投向身后的季春藻。 卷发姑娘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这会儿正弯腰撑着楼梯扶手休息。听到提问后,她眯起眼睛,被豆大汗珠遮挡着的视线望向上方。 “上,上面……大概在两层楼左右的位置。” “也就是五楼吗。好,那继续。” 燕景行撑着膝盖,略显吃力地往上爬了一级楼梯。 就在这时,他听见背后的谢玉芝开口叫住自己。 “等等,别追了。这样下去不行,看眼下这个情况,我们只是在白白损耗体力罢了。” 他扭过头,看到大小姐正在轻抚自己微微隆起的胸口,努力平复呼吸。 “我感觉那家伙很可能是在戏耍我们。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甚至没有人能看清楚它是长什么样子的。” 谢玉芝说,她那头原本梳理得整整齐齐的柔顺长直发,这会儿已经彻底松散开来,不过在汗水浸透的刘海之下,女孩的眼神依然冷静。 “仔细想想,这件事从最开始就有不自然的地方。这种追逐的过程,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 “呃……” 季春藻拿手指点了点下巴,开始回忆。 身为祭祀的她是三人中唯一能确认目标行动轨迹的那个,之前的追逐中,也一直是她在指示方向。 “我记得,从一开始就是了吧?” “哦?” “当时景行不是一下子把那个病人打倒了嘛,然后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我突然‘感受’到一股陌生而强烈的电波。虽然远比不上捕食大王,但相比起一般无毛者,它的存在感十分强烈。” “也就是医生口中那头‘有着两张嘴巴’的黑犬。这样看来,它的确又是一种入侵地球的异星生物。” “我也是这样推测的,所以察觉到它就在我们上面一层出现后,我想着说不定能抓住它;但当我跑到差不多位于它正下方的时候,那家伙就突然开始转移位置了,而且速度很快。我一急起来就说要赶紧追上去……” 季春藻用手托着下巴。 “但是每次,等我们快要追上的时候,它就会立刻改变方向。……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感觉自己确实像是被耍了。” “原来如此。” 谢玉芝沉吟道。 “从这一系列反应来看,说明黑犬很可能拥有反过来探测我们的能力,或者是能察觉到威胁的靠近。” “我想这点已经可以肯定了。” 燕景行叹了口气。 “要知道,自从春藻发现它的踪迹以后,我们就一直跟在后面紧追不舍,结果硬是连它的正脸都没瞧见过一次。如果黑犬不具备强大的反侦测能力,就不可能逃得那么快,还能把我们都耍得团团转。” “嗯。看来我们要对付的不是普通的畜牲,它具备反侦测和蛊惑人心的能力,且拥有相当程度的智慧,远比寻常野兽更狡猾,可以认为是一种比我们对付过的无毛者更加高等的生物。” 三人面面相觑。 “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既然它想耍我们,让我们跟在它的屁股后面跑来跑去耗尽体力,那我们就不该顺着它的想法来。所以放弃吧,我们干脆不追了。” 谢玉芝倚靠着墙壁,她好像真的打算就此停下脚步,语气变得轻松起来。 “不追……那不就让它逃走了吗?” 季春藻还在疑惑,而燕景行已经明白大小姐的意思了。 “对了,确实没必要跟在它后面跑来跑去。我们会出现在这里,本身是一个偶然,这件事我们自己是最清楚不过的,不是吗?但黑犬不一样,它会出现在医院里,只能说明它另有目的。” “目的,目的……目的是吗。” 季春藻若有所思地低头思考,反复咀嚼着这個词。 “那个医生提起过,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狗吠声’过了十年才又一次出现在这家医院里……” 是啊,到底是为什么呢? “要是能从当事人口中得到更多情报,说不定就能从中察觉到十年前的医院状况与当下现状存在的共同之处;只要能理解是‘什么东西’让它出现、或是将它引它来这家医院,我们就能想出对付它的办法。” 但以如今混乱的院内局面,显然做不到这件事。 或许,时隔十年再度卷土重来的黑犬,之所以要干涉病人们的精神状况、引发这场混乱,就是出于混淆视听的目的。 …… 男孩女孩们在楼梯间里休憩了一段时间,暂时没有讨论出能解决困境的好主意。 不过在停下盲目追逐怪物的脚步后,他们的心态确实冷静下来了。 “春藻,你现在还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吗?” 小姑娘闭上眼睛,她专注使用着能力,片刻后回答道: “电波信号已经变得很微弱了,但还在。信号源是比刚才更高一点的位置。可能已经到天台了?” “在我们停止追逐后,它没有选择离开这栋住院楼。换而言之……” “它想要的‘东西’就在这栋楼里。” 燕景行接上了她的话头。 问题在于,一栋精神病院楼内能有什么?他们能想到的只有住在这里的精神病人们;但病人这十年来都不缺,黑犬又是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出现?是什么让这个时间点变得特殊? 问题看似又回到了原点—— “——等等,我突然有个想法。” 燕景行灵光一闪。 “也许,我们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以及黑犬的出现,这两件事还真不是纯粹的偶然。” “……什么意思?” “我们是为了探望被无毛者伤了大脑的高老师才过来的,对吧?其实在那时候,我们就已经注意到有地方不对劲了。” “……你说的是‘寄宿在高老师的无毛者只剩下一条’这件事?” “没错。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剩下的无毛者去了哪里。它们若是还在这家精神病院,却没有被春藻及时发现,那理由就只有一个——” “——它们又寄宿到别人身上了。”谢玉芝回答道,“这种潜伏在肉体内的怪物会对祭祀的感知能力造成很大的干涉,就算是春藻,也只有面对着面才能察觉到它们的存在。” “……景行的意思是,那些被关在北区的病人?” 季春藻瞪大眼睛,她显然回过味来了。 “嗯。他们在看到我们之后,全都跑没影儿了,结果只剩下一个脑补残缺的病人。” 燕景行点点头。 “如果这群人其实都是无毛者的宿主,黑犬会出现的理由也很好猜,它正是为了这群无毛者而来。不同族群的异星生物之间,极有可能存在着和地球上的生态系统一样的食物链。按照我的推测,既然黑犬是比无毛者更高级的生物,那二者很可能就是猎人和猎物的关系。” “怎么样?” 燕景行露出微笑,他做了一下舒展运动,觉得体力恢复得差不多,已经是可以行动的时候了。 “要是同意这个猜测,我们现在就去找那些北区病人。假如黑犬的目标真的是他们身上的无毛者,到时候大概率会主动出现在我们面前;当然,到目前为止我说的都不过是缺乏根据的臆测,你们不同意的话我也没有意见。” “我没意见。” “我想,这就是眼下最好的方法。” 谢玉芝和季春藻同时摇了摇头。大小姐还补充道: “就算我们不能抓住黑犬,要是那群病人们身上真的被高老师带过来的无毛者寄宿了,同样是个威胁,解决他们的问题总比白费力气、一事无成要好。” “很好。那剩下的问题就只有一个了。玉芝,你能控制得了那么多无毛者吗?” “没问题,我自有办法。” 谢大小姐露出自信的笑容。 * 自从改变目标后,他们的行动就变得顺利起来。 虽然北区的病人们似乎都在刻意躲着年轻人们,但毕竟有十几个人在,有春藻的祭祀能力、还有玉芝借用受她操控的那头无毛者扩大搜寻范围,他们很快发现了一个又一个目标。 浓郁到化不开的夜色足以遮挡肉眼的视线,却挡不住超能力的探测。 “前面走廊转角!” 背后传来女孩的提醒。 燕景行的双手各自反握一柄小刀,朝着前方狂奔,紧盯着面前黑暗的双眼一瞬间变得古井无波。 穿着病号服埋伏在墙角处的男人,举着吊针支架呲牙咧嘴地扑了过来,但还没等他靠近到少年跟前,双脚的脚背就被小刀贯穿,重重摔倒在地后滑出去好几米,正好被燕景行一脚踩住脊背。 “还有一个正从楼梯上往下跑!” 季春藻的话音未落,燕景行头不曾抬起,左手快速从腰间抹出第三把飞刀,看也未看地朝着楼梯的方向掷去。 “嗖——” 一道寒光划破夜幕,如白虹贯日,将想要抓着栏杆逃跑的另一位病人的手掌贯穿。 鲜血飞溅,飞刀余势未消,竟带着这只手一起钉在了旁边木制护栏上。 病人吃痛地惨叫出声,他呆了一下后,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拔刀,却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扭头便看见少年已快步奔至他跟前,闷头出手,一记推掌重重击打在自己的下巴上。 男人眼前一黑,瞬间不省人事,身体软软倒下。 …… “这是第三个。” 燕景行抓着病人的衣领,提着他的脑袋从楼梯上拖下来,和第二个宿主扔到一起。 “怎么样?” “嗯!他们身上果然有无毛者寄宿的迹象。” “看来我的猜测在方向上已经被证实了。” 燕景行松了口气。 男孩女孩们关系默契、配合无间,在三人的共同努力下,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已经控制了好几个病人。 看来宿主们出于某种理由并不打算从这里逃走,那能做的事情可就太多了。 何况,如果那头在病栋内到处乱窜,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黑犬真的是冲着无毛者来的,宿主们的活动范围只会被缩得更小。 一旁,谢玉芝已经闭上眼睛,开始使用国王的力量。 被意识入侵的无毛者受她支配,伴随着宿主们身体的激烈颤抖,从病人们的口腔中慢慢爬出。 “就是现在!” 谢玉芝睁开双眸,结束了能力的使用。 燕景行二话不说,又是两把飞刀径直射中水蛭怪物的要害,让它们一命呜呼。 被国王操纵过的怪物可以算是固定靶,对他来说自然是毫无压力。 没错,这就是谢玉芝的办法:既然以她现在的意识强度,无法同时支配大量怪物,那就只做临时的操纵,只要让它们爬出人体即可。 “呼……” 话虽如此,谢玉芝的神色还是不算太轻松,每一次使用能力,她的额头上都会渗出汗水。一旁的季春藻担心地问道: “你没事吧?还能坚持吗?” “……这种程度,再来二十次都不是问题。” 谢大小姐的语气依然平静,听上去不像是逞强的人会有的口吻。 燕景行点点头,正打算说什么的时候,突然地—— “嗷!” 狗吠声再一次响起,这次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清晰,其中仿佛还蕴藏着猎物被夺走的愤怒。 “看来是坐不住了啊。” 燕景行笑了起来,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起回收后小刀上的血迹。 年轻人们凝视着走廊深处的黑暗。 “这一次,终于能看到你的‘庐山真面目’了……来吧,别让我们太失望。” 第四十九章 裂头者 ——漫长而蜿蜒的走廊尽头,是深不见底的幽暗。 与窗外夜色融为一体,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头野兽巨大的轮廓慢慢浮现。 周围环境的嘈杂一瞬间全都消失了,只剩下怪物的脚步正在缓缓靠近。 它的阴影投落在附近的墙壁上,在黯淡光线的笼罩下不断扭曲变形,一时间显得尤其庞大。 “来了啊。” 燕景行察觉到了内心的紧张,但他的嘴角却在不自觉上扬,露出兴奋的表情。 “果然是为了捕猎才出现的。无毛者的宿主们先被我们这边打倒之后,它就等不住了。” 之前被他们追逐的怪物,现在却主动找上门来,证明他的猜测与策略都是正确的。 “……看来,这头野兽并不畏惧我们。” 谢玉芝轻声说道。 “刚才之所以避开我们,只是因为它个性狡猾,或是单纯想要戏弄我们。” “听上去真是有够气人的。”季春藻在一旁嘟囔,对自己被一条狗耍了的事实耿耿于怀。 …… 燕景行做好充分了准备严阵以待。 身为战士的他,自然是站在最前面。 当这头怪物从黑暗中走出,全貌出现在年轻人们的面前时,所有人的呼吸不约而同微微停滞了一下, 那位孙医生对十年前出现的它记忆犹新,对它的形容是“浑身皮毛漆黑、体型犹如牛犊般大小的狗,还长着两张嘴巴。” 这听上去已经蛮吓人了,但在真正见到它的样子之后,燕景行反而觉得他形容得太保守。 “样子和描述中的完全不一样。难道是因为已经过去了十年,又发育了吗?” 蓬松的漆黑皮毛下方是鼓胀的肌肉轮廓,在未被覆盖的地方甚至能看到凸显出出来的一道道血红色的线条。 这是一头身高超过一米、体长近三米,体重在两百公斤以上的野兽,颅骨厚重、下颚强壮,铜铃大小的瞳孔凶光毕露。 说是狼、或是狗,都不太正确,因为如今地球上已经不存在体格如此强壮和庞大的犬科生物,它就像是从远古时代穿越过来的凶兽,样貌更像是一头在草原上巡猎的成年雄狮。 ——而且,它有的根本不是两张嘴! “……竟然有两颗脑袋,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生物?” 一颗脑袋从黑犬的脖颈处生长出来,就像一个畸形的肉瘤,却又分明生长着眼睛鼻子嘴巴,这颗脑袋和黑犬的头颅一起朝着他们呲牙咧嘴。 正当燕景行他们感到震惊的时候,双头黑犬却突然停下了前进的步伐。 这头怪物虽然不畏惧他们,但显然也察觉到了这几个人类小孩不是普通人,否则就不会刻意引导他们消耗体力。 双头黑犬一边露出威吓的神情,一边保持着和男生间隔七到八米的距离,在走廊的中端来回游走,一双兽瞳正凶神恶煞地注视自己。 趁此机会,燕景行立刻向身后的女孩询问情报。 “春藻,能‘看到’有关于这头怪物的事情吗?任何事都可以。” 谢玉芝和季春藻因为没有正面作战的能力,所以这会儿已经退到走廊附近,防止有病人或者医护人员靠近这里的同时,正紧张地注视着一人一狗相互对峙的局面。 “好,我正在整理……” 燕景行没有转身,只听见背后传来女孩的回答,她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但大概是因为有他挡在前面,话语中的情绪并没有害怕。 “它叫‘裂头者’,是一种寄生生物。” “寄生?”燕景行愣了一下,望向不远处样貌凶恶的双头黑犬,“它?” 就这长相、就这造型,绝对称得上五大三粗了,要寄生谁去? “不,这条狗是被寄生后的状态。” 季春藻说。听到这句话后,她身旁的谢玉芝似乎明白了。 “裂头者……这个名字,难道是类似于裂头蚴那样的寄生虫吗?和无毛者很像?” “嗯。根据我脑内的知识,裂头者是无毛者的天敌,而两者都是寄生生物。它们之间的区别在于:无毛者会不断地更替宿主,依靠吞吃大脑为生存;而裂头者相对而言是一种更‘温和’的寄生生命,它一旦选中宿主后就不会更替对象,直至宿主死亡。” “裂头者虽然叫这个名字,却不会真的伤害宿主的大脑,而是在宿主体内产生一個新的‘大脑’,与原本的大脑共享体内循环提供的养分;这种寄生体现在外表上,就是被裂头者寄宿的生物体会慢慢长出第二颗脑袋。” 季春藻说话时的口吻,就像朗诵一本异星生物图鉴上的文字。 “……被裂头者寄宿的生命体,无论体格还是智慧,甚至是生命周期的长度,都会变得远超族群中的同类,甚至还会具备特殊的感官和反应能力……” 相比起“无毛者”,异星祭祀掌握的知识中“裂头者”所占据的分量明显要更重,这说明在异星人的眼中后者的存在价值更高。 原因很容易想象,相比起只会粗暴破坏、倚靠不断更换宿主来得到食物的无毛者,裂头者不是单纯的害兽,它们选择了与宿主共存的道路。 甚至,它还能促进生命体的强化,比起为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大脑提供养分这样在某些时候显得“微不足道”的代价,被寄宿的生命体无疑是在朝着更高的方式发展—— 只要不介意自己身上长出第二个脑袋的话。 按照那本探险家日记里的说法,异星人发展出的文明建立在高度发达的生物技术基础上,会对“裂头者”这种奇特生命感兴趣并不奇怪。 “……恐怕是某日来到这颗星球上的一条裂头者,选择了地球上的一条黑狗作为宿主,并在十年之后发育到了这种程度。” 谢玉芝低声说道。 “同样以生物体大脑作为养分来源的无毛者,对裂头生物来说是最美味、最有价值的猎物,这点很好理解……所以,它恐怕不会轻易放弃这群病人。” 谢大小姐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担忧,提高音量提醒了一句: “你要当心,景行。以不受伤为前提,一旦遇到危险就立刻逃跑吧!” 燕景行没有转身,朝后方躲起来的俩姑娘挥了挥手,作为回应。 少年嘴角浮现的笑容从刚才开始就没有消失过。 …… 好了,接下来要如何做呢? 燕景行仔细而认真地观察着这只“裂头犬”的一举一动,他发现怪物在原地踱步转圈的步伐有所变化:试探性的举动中威吓的成分越来越高,呲牙咧嘴中展现出的不耐烦和残暴正在越来越明显。 看起来,裂头犬很快就要按捺不住,朝他进行第一次试探性的进攻了。 不过相比起对面的怪物,真正让燕景行感到惊讶的,其实是自己。 他没有开启战士本能,内心的情绪没有被绝对的理性所压抑,所以燕景行能清晰地感受到此刻在内心涌动的情绪: 有恐惧,有紧张,但真正占据大部分的,反而是一种充满紧张刺激感的喜悦—— 他正在期待着战斗。 在这一刻,燕景行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确有所不同了。 一系列的奇遇,带给他的不止是超能力本身,还在潜移默化间激发了他体内天生的冒险与好斗因子,足以像现在一样驱使着他战胜面对怪物的恐惧。 包括昨天的事情,如果是之前的燕景行,是不可能答应和一个大人上擂台打架的。 曾经的他是个好好学生,听老师家长的话,力图当个乖巧的小孩,从来没想过要和谁去战斗;而现在的他已经开始习惯战斗,并认为这种感觉并不讨厌,反而叫人觉得…… 热血沸腾。 燕景行活动了一下身体,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将几把小刀取出来,随时准备开启能力。 昨晚谢玉芝对他说的那些话,更是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 “别畏惧使用自己的武器。实在不行,还有我和春藻会看着你。” 谢大小姐都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呼。” 有风声响起来了。 燕景行的瞳孔微一收缩,收敛思维的同时激活了战士本能,眼神变得如深山古井般幽深; 与此同时,裂头犬已经跃至半空,它的跳跃能力远超寻常野兽,刚才蹦起来的那一个动作,正常状态下的燕景行压根没有注意到,直到听见声音才反应过来,换句话说已经超出普通人的动态视力与反应力。 而这不过眨眼间的迟疑,足以让这头怪物从空中跨越了将近一半的距离;剩下三四米的间隔,将会在剩下那不超过半次呼吸的时间内迅速拉拢。 要是他真的是个普通人,全程感受到的大概就是在啥都没看清的情况下,眼前一花被扑倒在地,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抗。 然而,燕景行已经睁开了“眼睛”。 时间的流动在刹那间变慢,如同慢镜头般的世界,倒映在他的瞳孔表面。 微微转动的晶状体接收着画面信息,将光所携带的信息投射到眼球底部的视网膜神经上,再将整合完毕的信息传递给大脑; 而高速运转的大脑以惊人的敏锐分析现状、思考策略,通过读取信息、输出信号的介质脊髓传达指令,而脊髓又通过连接肌肉、皮肤、内脏等感受器到脊椎之间的脊神经,将运动信号呈辐射状向全身散开—— 一切都在以令人讶异的恐怖速度,在他体内积蓄着力量。 燕景行几乎是在扑到半空的裂头犬在重力作用下开始下落的那一刻,将发力姿势调整完毕,不同的肌肉块伴随着发力的方向,从肩膀到手臂不断拢起轮廓,最终将全身的力道,以超高效率集中在指尖飞出的那一点。 小刀穿破了空气。 在这个距离下,他根本没有掷失的可能。 “哦……?” 哪怕在这一刻冲突已经发生,正面交锋的双方仍然在持续进行着不断博弈。 比如现在,裂头犬的反应超出了燕景行的预期:即使处于“身在半空”中的状态,它依然能通过微调自己的姿势来躲开飞刀。 但是…… “没用的。” 第二把、第三把飞刀已经划过弧线,抛向裂头犬的眼睛和另一颗脑袋。 无论是飞刀的速度、还是裂头犬的扑咬速度,都已经是极快,普通人根本无法反应;但在高速思考的燕景行眼中,它们的轨迹都在“减速”的时间流中清晰可辨。 “只要不可能在反应力上达到和我相同的水平,就不可能看穿我的行动。” 燕景行对此充满自信。 他唯一在意的是以自身力气挥出的拳头能否对敌人造成有效伤害,所以才特地找了“飞刀”这种适合自己的武器。 “啪、啪!” 裂头犬有些狼狈地落在地上,在地板上滑行出一段距离,另一颗头颅和腿上已经有了流血的伤口。 伤口不深,需要补刀! 燕景行迅速拿出剩下两枚飞刀,其中一枚再度朝怪物的要害飞去,剩下一柄则被他反握在手里,同时整个人扑了上去。 正可谓是“艺高人胆大”,现在的他毫无畏惧之心,微一低头躲过裂头犬的挥爪,欺入内圈范围内,顺势弓腰下背,像弹簧般积蓄力量,随时可以原地跳起。 接下来,轮到我进攻的回合! 然而,裂头犬在受伤之后的反应却让人猝不及防:它一扭头,朝着旁边的窗户扑去。 “砰!” 黑犬跳上窗台,一头撞破玻璃窗冲了出去,晶莹的碎片闪烁着微光,像雨后虹桥洒过昏暗的夜空。 其实燕景行留给它的伤口并不深,但它仍然毫不犹豫选择在第一时间逃走。 在激活本能状态下的燕景行同样没有任何犹豫和迷茫,回收飞刀后立刻跟在裂头犬的后面跳上窗台,用手抓起自己的衣领捂住脸,迎着碎片跳出窗外。 “……” 直到一人一兽的身影全都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被撞碎的玻璃碎片才正好“哗啦啦”洒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只留下角落里的季春藻和谢玉芝面面相觑。 “追!” 她们俩这时候才总算反应过来,沿着长廊朝燕景行和裂头犬的方向追去。 第五十章 少女的自尊心 燕景行在夜色笼罩的屋檐上狂奔。 狭窄的墙道不过一步宽的距离,他却依然健步如飞,就像是武侠小说上在廊檐间来回穿梭的武林高手,或是在城市屋顶间纵跃飞奔的超级英雄。 裂头犬的毛色漆黑油亮,几乎要融入黑夜之中,在奔跑时只能看到脊线轮廓的起伏;但燕景行的视线始终牢牢钉在这头怪物的身上,不曾漏看片刻,因此得以紧紧跟随。 不过数秒钟的时间,打破玻璃窗跳出来的一人一兽一追一逃,已经跑到了与病栋主体楼层相邻的侧楼。 黑犬奔跑、飞跃,轻而易举地跳过对普通人来说难以逾越的“堑沟”,落到了对面的天台上——若是一不小心脚滑,就得摔下五层楼的高度,足以致人死亡。 而跟在它后面的燕景行,同样看到了这条“堑沟”,但他的脚步没有半分迟疑,反倒是再一次提速。 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燕景行迈大步向前,一只脚跨在护栏上,另一只脚已经踏地用力,毫不犹豫地朝前方空荡荡的地方跳去。 这一刻,被黑暗淹没的脚下成为了万丈深渊,视线往下俯瞰的时候会让人头晕目眩,就像堕入虚空之中。 但燕景行的动作姿态是如此自然: 他张开双臂,听着呼啸的风声在耳畔响起,伴随着重力坠入夜色之中,如同鸟儿飞翔在天空,甚至感到心情舒畅。 失重感、空荡感、加速感……每一种感觉,都刺激得人心跳加速。 通过助跑加速后,燕景行一口气越过了五米以上的距离,如同在空中滑翔,稳稳落在对面的天台上,原地翻滚一圈后干脆利落地起身,继续追着前方的黑犬。 裂头犬在廊檐墙壁间来回纵跃,展现出了惊人的弹跳能力;而燕景行同样不甘示弱,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就直接跳过去了,攀爬高处时的表现灵活得就像一只猿猴。 就算是看起来跳不过去、爬不上去的地方,在丰富利用综合性的技巧之后,一样能轻松跨越;所以,即便人与怪物之间存在着生理层面的差距,黑犬奔跑起来的速度比他更快、跳得比他更高,燕景行始终都没有被甩下去过。 只要裂头犬不肯放弃这栋楼里的那群宿主,不愿意离开医院,它就没有机会在自己眼皮底下逃跑。 裂头犬调转脑袋,直接撞破铁门,再一次回到楼内; 而燕景行为了能绕弯路追上它,在中途换了个方向,直接从天台跳向一侧窗户; 整个人在半空中坠落之时,他眼疾手快地伸出手,一把攀住窗外墙体,用双手的力道停下坠落的趋势,然后再手脚并用打开窗户爬进去。 这一系列动作称得上惊心动魄,而且在没有任何安全防护的前提下进行,就算是以观众视角来看都足以让人屏住呼吸;而燕景行本人却仍是面无表情。 当他翻身从窗外落到走廊内,只看到远处一道黑影朝自己狂奔,等到裂头犬注意到自己拦在前面后,明显能发现这头野兽露出了人性化的好似“愣住”一般的神情,就像在问“你是怎么跑到我前头来的?” 它四肢往前蹬地用力,支撑着滑了一小段距离,停下来后充满戒备地盯着他。 站稳脚跟的燕景行没有再给予它休憩的时间,双手各自握紧一把小刀,再一次提速、冲刺。 “极限时间还剩三分三十五秒……” 燕景行将自己的能力极限设定在“四分三十秒”这个位置,换句话说,距离这场争斗的开始,才过去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如果非要坚持得更长,身体状况的变化就不可控了,很有可能导致他当场脱力晕厥。 “没问题。” 他在心中对自己默默确认。 燕景行此时的奔跑姿态就像朝着猎物发起进攻的猎豹,上半身往前倾,脚步一蹬,整个人“嗖”地往前弹射,简直像是在贴地飞行。 而正因为这个怪异的姿势,裂头犬显然误判了他的进攻角度:它的脑袋往前伸去,张开獠牙大嘴,吐出一股腥风,试图直接咬中燕景行,结果咬了個空。 激活战士本能的燕景行对于战况的把握、对敌人弱点的洞悉,有着惊人的敏锐,有着两颗脑袋、体型庞大的野兽,看上去是很唬人,但他却一眼看出了这种外貌所带来的缺陷: 有两幅脑袋,就意味着有两双眼睛、两个鼻子,好处自然是让观察范围扩大,但缺点就是,连接着脑袋的脖子还是只有一个—— 换言之,每个脑袋的活动空间都缩小了。而野兽最可怕的武器之一就是牙齿的撕咬,这种长相势必会造成对扑咬角度的局限,成为对方使用“武器”的障碍。 这就是燕景行在用小刀在裂头犬身上划出伤口、意识到这种攻击方式的削弱力度不足后,立刻改变策略,选择近身战斗的原因。 当他快速逼近裂头犬身边时,对方甚至根本没办法反击,因为他钻入的方向十分刁钻,正好是裂头犬用嘴巴无法咬到的地方—— 两颗脑袋放在一个粗短脖子上实在太拥挤了,使二者在互相争夺挤压空间时产生了“死角”。 燕景行毫不犹豫地钻入这一死角,蜷曲的身体猛力舒展、手中小刀猛地向上扬起。 “刺啦——!” 鲜血飞溅,尽管裂头犬已经尽可能地摇晃头颅躲闪,但锋利的刀片还是在那颗畸形的第二头颅上刻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伤口一直延伸到脖颈。 “嗷嗷嗷!” 黑犬发出痛苦的哀嚎,猛地往后一跃,躲开了被燕景行握在左手的另一把刀。 如果不是裂头犬反应及时,或者燕景行手中的刀刃再长些,它现在可能已经被削断了第一颗脑袋,过程就像普通人削掉一圈苹果皮那样容易。 “……三分二十五秒。” 燕景行平复呼吸,计算着自己的体力。 耗费了十秒钟,剩下的时间仍然充裕。 他再度伏下了身。 鲜血自黑犬脖子处的伤口肆意流淌,在地上洒落一片片雪花般的血迹。 呵……就算被寄生了,还是红色的吗? 他活动了一下胳膊,缓解着用力过度的肌肉酸痛,心中想着“等能力结束后估计会很难熬……”,整个人已再度冲了过去。 但就在这时,他似乎注意到了从走廊的另一侧的动静,下意识顿住步伐。 而从二楼的方向,他听到小姑娘拼尽全力的喊声: “景行!你……你听得到吗?那群被寄生的病人朝你们冲过来啦!” 这嗓门大到整座楼上下都能听见,少女那原本如人鱼般清亮美妙的声音,此刻显得有些沙哑,能听出她喊的有多么用力。 燕景行下意识地蹙起眉头。 哪怕和怪物正面厮杀,亦或在楼房间危险跑酷,本能状态下的他都面不改色;但刚才光是想了一下“春藻的喉咙会不会喊哑呢、听不到她原本的歌声就太可惜了”,他的脸色却已经变了——说明关于那个姑娘的事情,能令自己的情绪产生更激烈的起伏。 燕景行没有细细考虑这意味着什么,眼下还不是时候,他只是朝着走廊大喊了一声: “我知道了!我在三楼,你们先别过来!” 他再度扭头,看到裂头犬正在默默舔舐着自己身上的伤口。 它似乎同样察觉到了什么,一只脑袋继续盯着自己,而另一只受伤的,则是望向了走廊深处。 燕景行听到了病人们摇摇晃晃的脚步声,正从黑暗中传来,零散而混乱,听得让人心中发慌。 无毛者们似乎也想做什么,而自己这边要彻底杀死裂头犬,还需要一段时间…… 在这关键时刻,他退出到安全距离,暂时关闭了能力的使用。 “战斗本能”开启后,每一个呼吸的时间都很宝贵;而通过反复开启和结束,可以控制非必要时刻的浪费。 不过,用这种方式节省下来的时间,结果累加起来只会比四分半更少。 这就像是跑一段路休息一段路,坚持的时间自然是比一直维持奔跑要长,但体力的消耗却依然惊人。 燕景行倚靠着角落,紧盯着那群病人们出现在拐角处; 他们每个人的脸色都很苍白,却不约而同地咧开嘴角,露出怪异的笑容; 裂头犬往瓷砖上磨了磨爪子,口涎不受控制地沿着嘴角流淌下来,和鲜血一起滴落在地面上。 * 隔着一层楼的下方。 谢玉芝紧盯着盘旋向上的十几级楼梯,她朝身边的同伴问道: “楼上的情况怎么样?” 她的语气中难掩焦躁。 “一共十三个无毛者宿主,和裂头犬保持着大半个的距离,两边暂时还没有发生冲突……”季春藻闭上双眸,湿润的嘴唇微张,露出贝齿,身体轻轻倚靠在谢大小姐身上,“景行他应该就在旁边看着……” “好,我知道了。” 谢玉芝点点头,一只手扶着卷发女孩,支撑着她的身体,避免她摔倒。 但就算知道了,却还是做不了什么。 绣着花边的袖口下,白皙的手指正在一根根并拢用力,她悄然握紧了秀气的拳头。 十几条无毛者、和以无毛者为食的裂头犬,今晚才刚觉醒国王能力的她却只有一个士兵可用,势力太过孱弱,难以干涉大局。 这事儿本身倒是无所谓,问题是燕景行已经卷入了这场斗争之中,不能帮到自己的朋友、和他站在同一个战场上,才是真正让大小姐感到气闷的地方。 谢玉芝正在思考,出于安全考虑,是不是应该让景行回来,三人一起离开? 至于这家医院和那些病人们之后的下场会如何,本来就不关他们的事,她并不在意。 但现在问题的关键在于,燕景行的想法。 她想起那个少年在即将与裂头犬开战前让自己和春藻先行离开时,脸上露出的表情—— 她相信自己没有看错,那时的燕景行,正在微笑。 那是为接下来的战斗感到兴奋的笑。 可能在别人眼里,一个未成年的学生不该争强斗勇,但在谢玉芝眼中,燕景行的反应一点都不奇怪;正相反,她还很欣赏,觉得一切理应如此。 他们本来就已经不是普通人了,身为“战士”的男人、或者说男孩,本就该有这样的意气。 至于春藻,这件事她可能没有注意到,也可能已经隐隐有所察觉,毕竟这姑娘的直觉还是很敏锐的。 不过…… 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那个问题。 明明是男孩的同伴,却没办法在他的身后支撑着他战斗,让大小姐的自尊心多少有点受伤,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站在战场边,无从插手的看客。 当然,她的能力是不断成长的类型,只要有合适的对象,这样的状况今后会改变—— “……不对。” 谢玉芝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啊,什么不对?” 季春藻本来正倚靠着她的肩膀,注意到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有些迷糊地问道。 “我说,现在这样,我明明有能做的事情却不去做,反而给自己找借口,这样怯懦的想法是不对的。” “?” 季春藻的脑袋上仿佛冒出了一个问号。 “我在操纵了第一头无毛者后,发现以我现在的意识强度,国王能力虽然不算到了极限、还能暂时控制别的生物,但恐怕已经容不下同时掌控第二个‘士兵’了;以至于更高级的裂头者出现后,我觉得操控它的难度和无毛者肯定不是一个级别,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尝试……但我改主意了,我一定要帮上景行的忙。” 谢玉芝一脸认真地说完这些话后,她用手抓住了季春藻的肩膀。 “那么春藻,接下来就要拜托你了,由你来扶着我。” “……诶?” 季春藻呆了一下,却见到谢大小姐已经闭上眼睛,朝她靠了过来。 “哇啊啊!” 她赶紧张开双臂抱住对方,差点没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