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抄家总旗,常风 明成化末年,初秋。 京城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大门外。 一首匪歌从诏狱中飘荡而出:“十万大山高又高,打把火钳插在腰。哪家姑娘不嫁我,关起四门把火烧!” 二十岁的总旗常风不耐烦的抬起头,对一名看牢校尉说:“怎么还没把那个广西叛匪头子的舌头割了?整天唱唱唱,难听到虎子都吃不下饭了!” 话虽这么说,常风内心却觉得这首匪歌颇为豪放。那位叛匪头子比处处谨小慎微的他活得洒脱。 常风英俊、高大,一身飞鱼服更显出他的身份不俗。 锦衣卫中,百户才有资格穿飞鱼,配绣春。常风一个总旗得此殊荣,定是破格恩赏。 此刻,他坐在诏狱门口的一张椅子上。他的面前是一条名叫“虎子”的狗。虎子的面前摆着一个铁盆。 铁盆里的狗食奢华而又稀奇,是上好的羊羔肉外面包裹着薄如蝉翼的银箔。 银箔在医理中,人食有安神、镇惊、定痫的功效。给一条狗吃未免太过奢侈。 常风摸着虎子的脑袋:“快吃吧。吃饱饭,一会儿好跟着我干活儿。” 常风在北镇抚司专门负责抄家。 他是典型的没落勋贵子弟。他的先祖曾在永乐年间受封锦安侯。 可惜过了四代人,常风已是旁系的旁系,爵位与他无关。 三年前,常父病重,拿出了毕生积蓄,替他买了个锦衣卫的员额。办完这件事,常父就一命呜呼了。 常风在锦衣卫中可谓是如鱼得水。三年从力士、校尉、小旗一路升至总旗。几乎一年升一级。 常风的搭档,二百多斤的小旗徐光祚走了过来。 徐胖子半蹲到常风身旁,抚摸着虎子:“常爷啊,满天下的狗,没有比虎子伙食更好的了!隔三差五就吃羊羔肉裹银箔,啧啧,我都羡慕的紧。” 常风笑骂道:“你要能靠鼻子帮我找出犯官宅邸里的赃银,我也请求朱镇抚使,由北司出钱,给你吃银箔。” 徐胖子一撇大嘴:“屁。胖爷我怕吃多了银箔屙不出屎来。还得劳烦常爷你拿筷子帮我通下路。” 常风跟徐胖子年纪相仿,很对脾气。虽是上下级,却亲如兄弟一般。整日在一块就是插科打诨。 不过徐胖子的身份远高于常风。他是中山王徐达第五代直孙,定国公世子。若他老子哪天薨了,徐胖子就会成为正儿八经的大明公爵。 这是一个身份高贵的胖子。 相比于徐胖子,常风无爵可袭,只能靠自己的努力谋个升腾。 常风忽然收敛笑容:“胖子,听说今日司里要给咱哥俩一件大差事。” 徐胖子直嘬牙花子:“又要满处挖大坑,吃完土又吃灰啊?” 对待“大差事”。常风和徐胖子的态度截然不同。 常风喜欢办大差事。因为能立大功。只有立下大功,步步升迁,登上高位。他才不至于再忍受被人退婚的耻辱。 徐胖子有爵位可以承袭,对立功没什么兴趣。大差事,通常代表着要扛着镢头挖地三尺寻找犯官的家财,弄得灰头土脸。 相比于办案,徐胖子更喜欢待在值房里打盹摸鱼,下了差去城南胭脂街摸美姐姐们的屁股。 常风苦笑一声:“胖子,你真是个有福之人。同样都是祖上积德。你会投胎,投的是直脉,我却是旁系。” “你只需躺着就可以一生荣华富贵。我却要咬紧牙关往上爬。” 常风说的是实情。 为了不辜负亡父的期望; 为了让妹妹将来嫁个好人家; 为了不在常氏家族祭祖吃席时被安排到小孩子那一桌......他必须在锦衣卫中埋头苦干,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常风跟徐胖子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闲天。 北镇抚使朱骥走了过来:“常风,徐光祚。传指挥使钧令——命你二人负责查抄户部左侍郎蔡忠府邸。至少要抄出三万两银子。” 这道命令有些诡异。 彼时,大明尚执行严格的封关禁海。未出现大量海外白银内流。加上成化朝国势倾颓,财政吃紧。三万两银子是一个巨大的天文数字。 锦衣卫抄家,讲究“不遗一文”。犯官有多少家财都要统统找出来充公。 可是,什么时候有过先定查出赃银的数额,再派人抄家的? 万一蔡侍郎家的赃银没有三万两呢? 朱骥补了一句:“若抄出赃银不足三万两之数,便是你二人办差不利。交腰牌,逐出锦衣卫。” 常风倒吸一口凉气。锦衣卫中,指挥使钧令就是天。决不开玩笑。说逐出,就是逐出。 要是交了腰牌滚蛋,他三年来的努力便付诸东流了。 他只能劝慰自己:如今的朝堂,从司礼监“春药两公公”,到内阁“纸糊三阁老”,再到六部“泥塑六尚书”,还有都察院的“洗鸟都御史”......个个贪贿成性。 上梁不正下梁歪,下面的各级官吏在捞钱方面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刚刚在诏狱中畏罪自杀的蔡侍郎,在户部主管主管仓场、盐务、宝泉。 件件都是肥的流油的差事。他本人也颇有贪名。贪三万两,应该不难吧? 朱骥将一张驾贴扔给了常风。常风眼疾手快,双手接住捧在胸前。 驾贴是锦衣卫办案的凭证。抓人、抄家都需要这东西。相当于明代的逮捕证,搜查令。 朱骥走后,常风先去值房换下了花团锦簇的飞鱼服,换上了一身干活穿的皂服。 他点齐了五十名手下。浩浩荡荡来到了那位蔡侍郎的府邸。 蔡府周围,已被刑部和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围得水泄不通。就等着锦衣卫的人前来查抄了。 徐胖子下了马,看了一眼蔡府:“嘿呦,好体面的府邸啊。” 常风道:“那是。‘两京十二部,最肥是户部’。蔡忠是户部的副堂,他的宅子自然差不了。” 门口的北城兵马司指挥迎了上来,毕恭毕敬的拱手:“常爷,来抄家啊?” 兵马司指挥是武官正六品。锦衣卫总旗是武官正七品。 然而,那指挥却要对常风客客气气的,尊称一声“爷”。谁让锦衣卫是皇帝的家奴呢? 常风向那指挥出示了驾贴,随后牵着虎子,领着五十名手下,浩浩荡荡进了蔡府。 开抄! 第二章 开抄 大明的官员、富户藏银子,一般分为“窖藏”、“壁藏”、“檐藏”、“梁藏”、“井藏”、“粪藏”、“板藏”、“异藏”八种。 此曰“八藏”。万变不离其宗。 抄家通常先要从犯官的卧室查起。 常风牵着那条吃银箔的狗“虎子”,来到了蔡侍郎的卧房。 虎子在卧房里左嗅嗅,右嗅嗅。忽然,它攒进了卧室拔步床的下面。“汪汪汪”一阵狂吠。 虎子是常风抄家的好帮手。干活之前吃银箔裹羊肉,就是为了让它记住银子的味道。 徐胖子道:“嘿,好虎子。没白吃银子拉银屎!看来床底下有货。” 常风则不慌不忙,先是喊了声:“虎子,出来!” 虎子从床底窜了出来。 常风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囊。布囊中是一枚铜、铁、银按照比例铸成的造型奇特的戒指。 这戒指是个聚宝盆的形状,名曰“聚宝戒”。 常风带上聚宝戒,趴到拔步床下面。他用聚宝戒轻叩了下地板。 “咚”聚宝戒发出异响。 凭借着这声异响,常风判断出地底空心,应该有银窖。 他钻了出来,命令徐胖子:“叫十名力士。把拔步床抬到院里去。抬的时候小心点,别磕着。” 徐胖子是急性子:“费那事作甚么?弄两把斧头,把床劈了就是。” 常风把手放在拔步床的床沿上,抚摸着:“你这个公爵世子倒是不缺银子。我告诉你,咱手底下五十个弟兄,这个月的酒钱就全靠这张拔步床了!” 徐胖子不解:“这张破床这么值钱?” 常风道:“要不说你这个公爵世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呢?这是正经黄花梨老料做的。拿到市面上能卖六十两银子呢!” “床上这几层被褥是云锦,也能卖三十两。” 锦衣卫抄家有一项天大的规矩。敢私藏赃银一两者,左手拿砍左手,右手拿砍右手。 这是为了将全部脏银“充公”。当然,所谓的充公换种说法就是——当官的有的分,属下们没的分。 譬如锦衣卫抄这蔡府。抄出的金银,从百户到千户、镇抚使、指挥佥事、指挥同知、指挥使、东厂的诸位公公,都能分一杯羹。 经层层雁过拔毛后,才会跟户部交接,归于国库。 百户以下没得分。但也不是没有福利。 查抄的所有木制家具、瓷器摆设、被褥,是不用登记入册的。 常风通常会将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卖给城南的旧货商,换成银子分给手下弟兄。 升迁之道,无非伺候好上面,笼络好下面。经过在锦衣卫中的三年磨砺,常风已经深谙此道。 徐胖子听常风的,叫了十名力士,将拔步床抬出了卧室。 随后,十名扛着镐头的力士走了进来。 徐胖子笑道:“常爷,要挖地三尺了啊。准弄的尘土飞扬灰头土脸的。我出去歇一歇,躲个清闲。” 常风道:“滚吧!记得给我们准备好擦脸的湿毛巾。” 常风朝着左、右手各吐了一口吐沫。接过力士递过来的镢头。 他朝着地上的青石板狠狠砸了下去。众人一起动手,两柱香功夫后,床底的青石板全部被撬开,露出下面的黄土。 虎子又跑了过来,用前爪扒着黄土狂吠。 常风按住了虎子:“我知道下面有银子。虎子,你去外面找胖子吧。开刨以后全是土,怕把你呛着。” 虎子很通人性,听懂了常风的话,窜了出去。 常风和力士门拿出蒙口鼻的面巾,开始狂刨黄土。 一边刨,常风一边喊着号子:“赵公明啊,嘿呦!帮帮忙啊,嘿呦!奉旨抄家,嘿呦!金银财宝,嘿呦!全找到啊,嘿呦!” 锦衣卫的大部分人,拜的祖师爷是毛骧。 常风这帮负责抄家的,拜的祖师爷却是财神爷赵公明。 毕竟,抄家就是给诸位上司招财呢。 黄土刨下去半尺深。只听得“当啷”一声!下面有一层铁板,镶着两个铜环。 常风抚下身去,拽着铜环掀开铁板。铁板之下摞着一堆银锭。 明制,五十两以上为元宝;五十两以下十两以上为锭;锭下为锞。 木板下的这些银锭皆是二十两制的官锭,后面落款“户部宝泉”、“某年某月制”。 常风数了数,有一百多枚银锭,还有十枚小金锞。 点算完毕后,常风喊道:“录账校尉,进来!” 一名校尉走进了卧室。 常风道:“记,户部右侍郎蔡忠府邸,卧室抄出二十两官银锭一百零三枚。合计两千零六十两;二两小金锞十枚,折银二百两。” 录账校尉记录完数字后,又点算了一遍。数字无误,他让常风在帐册上签了名字。 众人这才将金银搬了出去,放入箱子内贴上了北镇抚司的封条。 抄完蔡侍郎的卧室,徐胖子在一旁说:“乖乖。全是官锭啊?蔡忠这厮好生大胆。直接把官银搬到了自己家。” 常风道:“蔡忠管着宝泉局。宝泉局铸官锭时他往上多报点火耗,这些官锭就成了在熔铸过程中的正常损耗。” 徐胖子感慨:“要不京官都挤破头想进户部呢。给朝廷管银子的衙门,油水就是多。这蔡侍郎当初是怎么进的户部来着?” 常风压低声音:“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是太子举荐,由太常寺少卿高升户部侍郎的。” 徐胖子是个直肠子,口无遮拦:“我曰!办妥这件案子,恐怕你要高升试百户了!” 常风跟徐胖子对视了一眼,虽心领神会,却并未接话。 谨慎是他这三年步步高升的法宝之一。他的座右铭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徐胖子笃定常风办完这件案子能升官,是有原因的。 朝野皆知,后宫无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万贵妃形同皇后,掌管六宫。 这两年万贵妃一直在鼓动皇上废除太子朱祐樘,另立储君。 掌管锦衣卫的两位巨佬——司礼监掌印兼东厂督公尚铭,是万贵妃的心腹;锦衣卫指挥使万通,更是万贵妃的亲弟弟! 一句话:锦衣卫是万贵妃的工具。 太子举荐的蔡忠,若因贪贿倒台,证据确凿。贵妃党就又有理由撺掇皇上废储了! 贪官最大的罪证,就是脏银!若常风能顺利查出蔡忠的巨额脏银,坐实他的罪名。就为贵妃党立下了大功。 升一级,当个试百户,那还不是手拿把攥? 不过,朝中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都会同情苦命、弱势的太子朱祐樘。 常风在心中劝慰自己:谁让太子用人不淑呢?用了一个出了名的贪官。我也只是尽自己的本职而已。 常风跟一众弟兄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喝了些水歇了片刻。 随后常风喊道:“该去查抄蔡忠的书房了!” 第三章 大同婆姨与扬州瘦马 常风牵着虎子,跟众人来到了蔡忠的书房。 放出虎子。虎子在书房里左转转,右嗅嗅。忽然间,虎子在南面的墙壁前停下脚步,开始狂吠。 常风走了过去,用聚宝戒指轻叩墙壁,当聚宝戒再次发出熟悉的异响后,常风笑道:“夹壁藏银,并不新鲜。” 卧室床底挖地窖藏银,被称为“窖藏”。 墙壁设夹层藏银,被称为“壁藏”。 破壁,需要抡大锤。 抡大锤的活儿一向属于徐胖子。他身高七尺,两百多斤。是锦衣卫里有名的大力士。 “啊呵呸!”徐胖子狠狠在手上吐了俩口吐沫,抡起大锤狠狠砸向南墙。 “轰隆”。南墙被砸开了一个大窟窿。二两的小银锞子,像淌水一样从破洞处流了出来。 “叮、叮、叮”。每一枚银锞落在地上,都发出脆响。 徐胖子再接再厉,又砸了十锤。 整个南墙的夹壁都被砸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大堆二两小银锞。 常风拿起一枚,只见小银锞下落款是“福源号铸”。 福源号乃是京城三大钱庄之一。看上去这些银子并非官银,而是市银。 徐胖子道:“市银?看来不是徐忠贪污得来的,而是受贿所得。这是在论的——贪污官银,纳贿市银。” 常风微微一笑:“错啦!这些也是官银。你看这银锞跟寻常银锞有何不同?” 徐胖子拿起来仔细端瞧。只见白花花的银子上,略带点点金色。 徐胖子道:“这银子的成色,跟户部每年腊月发给我家祭祖的那五十两赐银元宝很像。” 常风侃侃而谈:“对喽!此乃金花银。金花银顾名思义,银中含金。” “这并不是铸银匠人刻意添加的金子。而是银矿之中伴有金矿。” “大明有制,金花银不得在市面流通。由各省督抚收集,贡于国库。用于皇帝赏赐或折放武官月俸。” 徐胖子有些奇怪:“既然只能存在于国库。怎么会变成铸着民间钱庄字号的市银形制?” 常风道:“简单。蔡忠一定是贪污了国库中的金花银,随后熔铸成市银掩人耳目,今后用于馈赠亲友,买房子置地养姐儿赏戏子。” 徐胖子一拍脑瓜:“我说呢!我爹这两年一直抱怨,正月供奉我老祖中山王的赐银元宝,一直不足重。” “因为是朝廷赏下来的,又不好跟户部管发赐银的主事抱怨缺斤少两。” 常风分析:“京城的勋贵,可能大部分跟令尊一个心态。不好意思抱怨朝廷赐银分量不足。” “蔡忠利用了你们的这个心态。铸造赐银时在份量上动手脚。克扣的那部分,他揣进自家腰包。又让钱庄改铸成不引人注目的二两小锞。” 徐胖子骂道:“他娘了个腿儿的。真是生财有道。” 众人开始点算夹壁中所藏银锞数量。 清点完毕,常风叫来录账校尉:“记,户部右侍郎蔡忠府邸,书房抄出二两金花银锞七百一十五枚。合计一千四百零三十两。” 录账校尉二次点算。常风在账簿上签了字,众人将金花银装箱,贴了封条。 徐胖子问录账校尉:“抄出多少真金白银了?” 录账校尉答道:“银锭、银锞,再加上金锞折色,共计三千六百九十两。” 常风倒吸一口凉气:“离三万之数还差得远啊!咱们的腰牌还悬在半空呢,说没就没。” 二人出得书房。看见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正押着八个女人路过。那八个女人,风韵截然不同。 其中四个二十多岁。身材丰腴。颇有成熟媚韵。 另外四个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少女初成,楚楚动人。 她们哭哭啼啼的。边上的兵丁不耐烦的催促:“快些走!” 常风拦住了一行人。他问兵丁:“这些女人是?” 兵丁坏笑:“嘿嘿,回上差的话。这些都是蔡忠豢养的家妓。指挥让我们押到西跨院去,便于看管。下晌教坊司来提人。” 常风问其中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妇人:“你是哪里人啊?” 妇人用一种浓重的山西老陈醋口音说道:“额是山西大同人。” 常风又问一个怯生生的少女:“你是哪儿人啊?” 少女一嘴吴侬软语:“吾系扬州银。” 常风跟徐胖子对视了一眼。 徐胖子感叹道:“大同婆姨,扬州瘦马!蔡忠这狼掏的,简直就是癞蛤蟆娶青蛙,长得丑玩得花!” 大同婆姨、扬州瘦马是京中富贵人家最爱豢养的家妓。 在这个女人跟物品没有区别的时代,漂亮女人往往会被当成货物一般交易。 大同婆姨,顾名思义就是大同女人。 人贩子在她们十岁时将她们买下。每日都要“坐瓮”。 人贩子会给她们挑选跟年龄相匹配的瓮,让女孩们用腿夹住瓮沿儿坐好。每天她们都要坐翁三个时辰以上。 如此持续整整六年。这些姑娘的身体就会发生与寻常人不同的发育状况。 六年“坐瓮”完成。她们会成为合格的大同婆姨。被人贩子卖到京城、江南去。 文人墨客评价“大同婆姨”,曰:重门叠户,曲径通幽。 老粗们评价“大同婆姨”,基本就一个字...... 从明清到现代,在大同千万不能喊女人为“婆姨”。若喊了,一个大逼兜基本是跑不了的。 市面上,一个大同婆姨的卖身契在两百两到三百两不等。 扬州瘦马,则是扬州的“牙婆子”挑选五岁的女童。自小学习琴棋书画、歌舞小曲儿。 待到十三,若附和“瘦、香、小、尖、弯、正、软”七条标准,且文能吟诗作画,舞能飘飘若仙,曲能绕梁三日。她们就会成为合格的瘦马。 市面上,一个扬州瘦马的卖身契需三、四百两。 除了大同婆姨、扬州瘦马,大明的花业还有另外两个流派:泰山姑子、西湖船娘。 四大流派,基本制霸了大明花业。 常风对兵丁说:“下晌教坊司要是来提人。你跟他们说,这八个女人锦衣卫暂扣了!让他们等着去。” 兵丁一脸“我懂得”表情,领着八个女人去西跨院了。 徐胖子道:“我说常爷。你扣下这个八个女人,别是打算送给指挥使谋个升迁吧?” 常风摇头:“我虽盼着升迁,却不耻于用送女人这种下作的法子。” 徐胖子面色一变:“啊?你别是留着自己尝鲜!这是犯锦衣卫家规的!到时候丢的可不是腰牌,而是脑袋!” 常风摇摇头:“女人,我只对笑嫣感兴趣。告诉你吧,指挥使钧令只说让咱们搜出三万两银子。却未说是否可以折色!” 银子是白色的。 所谓折色,就是将房屋、田产、古玩字画、家妓等等折算出价格,加上抄出的真金白银一起算总数。 徐胖子一拍脑瓜:“折色?这我倒是没想到。” 常风道:“那八个女人最少也值两千两。所以我先扣住她们再说。” “若咱们抄出三万两银子,就把她们交给教坊司。若不足,就拿她们折色。” 第四章 尝粪镇抚使 查抄完卧室、书房。常风又带人查了蔡府每一个侍妾、家妓、仆人的卧房。 奈何收获寥寥,又查抄出了现银、铜钱、宝钞,总计不过折银五百两而已。 抄家的数字蹦到了四千一百九十两。离三万之数还差得远。 已是傍晚时分。常风一声令下:“搬梯子,查‘檐藏’吧!” 檐藏,藏银方法的一种。 屋檐最前端有一整片半圆筒状的瓦,称为瓦当。瓦当上通常雕刻福禄寿字或吉兽祥云。 官员富户,一般会将瓦当内侧倾倒融化的银子。凝固后镶在屋檐上。这种藏银方法有两桩好处。 一来,小偷若想偷瓦当内的银子,要搬梯子上房。动静太大,不好得手。 二来,据说灌了银子的瓦当可以镇宅辟邪。 常风手下的力士们,纷纷搬梯子上了各处房屋。直接将一片片瓦当踹到地上。 大部分瓦当落地,都会“啪嚓”一声摔成碎片。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叮咚”白银落地之音。 下面的力士们将白银收集了起来。所得寥寥,一共才查出“檐藏”银三百多两。 常风命人清点、记账、入箱封存后,已是日暮时分。 锦衣卫有“日暮不抄家”的规矩。这是怕天黑后抄家之人趁着夜色偷偷夹带金银。 常风命人把贴着封条,装着金银的箱子摆在了前院。 常风道:“第三小旗今晚留在这里值夜。其余弟兄,咱们跨了‘出门凳’就可以下差了。” 第三小旗的一名校尉面露难色:“总旗。今日是家父五十寿辰。就为了迁就我,白天没摆寿宴,摆在了晚上......” 常风痛快的说:“没事,少你一个人不少。你回家去就成了。顺便替我贺令尊寿比南山。” 常风的父亲生前对他说过一句话:为官者,最大的恶就是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最大限度的为难别人。 常风深以为然。还是古人说的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他对待手下的人,一向宽厚。 校尉拱手:“多谢总旗。” 常风牵着虎子,领着不值夜的弟兄来到了蔡府门前准备离开。 徐胖子已经准备好了一条四尺高的高板凳,放在了大门口。 这高板凳的四条腿,雕刻着瑞兽麒麟。此凳名曰“清白凳”。 常风和手下们纷纷开始宽衣解带,脱得只剩下一条长秽裤。 常风带头,走到清白凳前。双手高举过头,高高抬起腿,跨过清白凳。在跨凳的一瞬间,双手拍巴掌。“啪”! 这是锦衣卫跟太仓国库的库兵们学的规矩。检验是否有人夹带银两。 正值初秋,傍晚时分天气已经有些清冷。但跨清白凳的规矩是一定要守的,衣服也是一定要脱的。 即便是隆冬时节,抄家完毕时也得受这份挨冻的罪。 跨过清白凳。常风等人开始穿衣服。 徐胖子道:“常爷,别皱着个眉头。愁个屁啊愁。” 常风道:“你有爵位可以承袭,自然不愁。” “现在三万之数刚凑够四千多。我要是丢了锦衣卫的腰牌,就成了废人一个。还怎么娶笑嫣?” 刘笑嫣,是常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意中人。二人定有娃娃亲。 刘笑嫣的父亲这几年攀附上了“棉花阁老”刘吉。在官场中平步青云,高升了北直隶布政使。 刘父渐渐看不上父母双亡没有家势背景的常风,单方面撕毁了婚约。 徐胖子道:“还惦记着你那位笑嫣呢?依我说,人怎么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南城胭脂街,可有一整座开满野花的树林子呢!” 常风微微摇头,没有搭话。 就在此时,远处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 一百名骑兵浩浩荡荡开路,直奔蔡府大门这边。骑兵后跟着两百名一路小跑的锦衣卫力士。再往后是一顶官轿。 官轿前打着一方官牌,上书“锦衣卫北镇抚使”七个大字。 常风的直属上司朱骥来了。 北镇抚使只是锦衣卫中的六号人物。上面还有指挥左、右佥事;指挥左、右同知;指挥使。 朱骥的官职不过武官从四品。在高官如云的京城,这个品级并不算多高。 他出行的排场,却赶得上部院大臣。 锦衣卫的头头脑脑,就喜欢通过招摇过市炫耀自己的权力。 一脸横肉的朱骥下了官轿。常风连忙跟一众手下跪倒:“恭迎镇抚使!” 朱骥直截了当:“带我去看看今日抄出来的家财。” 常风、徐胖子领命。带着朱骥来到前院。 朱骥指了指那四个箱子:“就这么点?” 常风回答:“禀镇抚使。今日抄出金、银、铜钱、宝钞,总计折银四千四百九十两。” “另在蔡府抄出妙龄山西婆姨、扬州瘦马八人。折银两千两以上。” 朱骥瞪了常风一眼:“指挥使定的三万之数,乃是实数。不得用女人、宅邸、田产折色。” “按卫里的规矩,抄家时限是三天。三天凑不够三万脏银,交腰牌滚蛋。” 常风心中暗自叫苦。这桩先定数额再抄家的奇葩任务,又难了几分。 朱骥又问:“抄出蔡忠的书信了么?” 常风捧起一个木匣:“这是在蔡忠书房抄出的书信。” 朱骥拿起来,翻了翻:“哦,都是些跟地方官正常来往的书信。” 说完朱骥将匣子合上,随后从袖中拿出了两张小号的封条:“把这装书信的匣子也封了。” 常风发现,朱骥似乎很重视那个书信匣子。 他接过封条,在匣子上贴好。 朱骥见书信匣子已封好,转身离去。 常风和徐胖子拱手,齐声道:“恭送镇抚使!” 朱骥走远了。 徐胖子攒了口吐沫:“啊呵呸!你看他那骄狂样!不就是万指挥使的狗腿子嘛!靠吃万指挥使的屎升的官!” 朱骥在锦衣卫中,素来以对待案犯心狠手辣,对待属下份外严苛著名。 他下面的千户、百户、总旗们,私下提起“朱镇抚使”来,就没有不咬牙切齿的。 下面人虽恨他,他的位子却稳如泰山。因为他太能拍万指挥使的马屁了。 刚才徐胖子所说“吃万指挥使的屎”,不是形容词,而是物理意义上的吃屎。 五年前,指挥使万通腹泻不止。他姐姐万贵妃派了四名御医给他看病都没找出病根。无奈只得找人尝粪分析病因。 这种活儿,一般是下贱的仆人们干。 朱骥是个狠人!时任千户的他撸起袖子,喝了口茶涮了涮嘴。主动承担起尝粪重任。 御医做了个请的手势:“朱千户,趁热!” 朱骥懂一点医术。靠着尝粪猜出了病因,开了个方子。竟然真的治好了万通的病。 此事过后,朱骥被提升为北镇抚使。 如今的大明朝堂,有“春药两公公”、“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洗鸟都御史”...... 锦衣卫这边,另有一位“尝粪镇抚使”。官场风气之恶,可见一斑。 常风对徐胖子说:“别抱怨了。下差吧。” 第五章 妹妹和意中人 南城,驴吊子胡同。 京师北城乃是高官、勋贵的聚居地。 南城则是寒门子弟;商人;引车贩浆、种田扒粪之流的住所。 寒门子弟不是穷人。指的是没落的勋贵子弟,旁系无爵可袭那种。譬如常风。 后世动不动就说什么“寒门难出贵子”。其实,是把寒门和穷人混为一谈了。 寒门至少要有个门。起码在京城要有个独门独户的四合院。用后世的话讲,得在三环内有套别墅。 下了差的常风牵着虎子来到胡同口,已是月上柳梢头。 京城的夜市很繁荣。驴吊子胡同外的一条街,有大大小小几十个摊子。 “冰糖葫芦来吆......” “猪头肉儿香嘞......” 清脆的叫卖声隔着三条街都能听得到。 常风买了一斤猪头肉,两斤饼,一根冰糖葫芦。让三位摊主各自拿荷叶包好。用绳子系上。拎着进了驴吊子胡同。 常风的家在驴吊子胡同的深处,一座整洁的四合院。那是父亲留给他和妹妹的唯一的财产。 家里雇了一个黄姓的婆子,在白天照顾常风六岁的妹妹糖糖。 糖糖正在院子里借着夜色玩羊拐呢。黄婆子站在她边上看着。 见常风回来了,黄婆子作了个万福礼:“常大人下差了。” 常风道:“嗯。下差了。你回家吧。” 糖糖一下子抱住了虎子:“哈哈。虎子,中午吃的肉肉,我给你留的骨头!” 虎子属莱州红犬种,类似于后世的狼狗,很是凶悍。 见到糖糖它却温顺的像只兔子,摇着尾巴,用脑袋蹭着糖糖的下巴。 小糖糖天真可爱。长得像是个瓷娃娃。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看极了。 常风晃了晃手里的荷叶包:“我买了猪头肉,还买了你最喜欢的糖葫芦。” 糖糖是个小吃货。一听到猪头肉不争气的流下了口水:“好呀好呀!糖糖帮哥哥扒蒜,哥哥给糖糖捣蒜泥!” 常风换下了皂服,换上一身布衣。兄妹二人就坐在门槛上,忙着扒蒜、捣蒜泥。月光温柔的照在兄妹的脸上。 糖糖边扒蒜皮,边抬头看着明月:“哥哥,爹真的在天上嘛?” 常风道:“在呢。这会儿说不准他老人家正坐在月亮上喝着酒,看着咱俩呢。” 捣完蒜泥,开饭了。 猪头肉摆进了一个景德官窑的五彩盘里。蒜泥盛在五彩斗鸡杯里。至于装大饼的盛器,更是宋代的汝窑青瓷海碗。 常风这一支虽是侯爵旁系,却传下来一些老祖儿的侯爵府好瓷器。 “糖糖吃饭。” “哥哥吃饭。” 兄妹二人开始大快朵颐。糖糖吃的满嘴流油。 在大明,日常能吃得上大饼就猪头肉,绝对算上等人家。 如今的天下饥荒肆虐,折磨着贫苦的百姓。 去年山东大旱,千里饿殍。户部报给皇上的饿死饥民数字是三百五十二人,有零有整。 锦衣卫暗中调查的实际死亡数字,是四万人左右。 自然,调查这个数字不是为了报给皇上知晓。锦衣卫的大掌柜万通,靠着这个数字一次就敲诈了山东巡抚八千两银子。 民间有个童谣:成化朝,十年盛,十年熊。 在成化帝执政的前十年内。他重用商辂、彭时、李贤等贤臣。天下大治。 这十来年,成化帝重用了一堆庸臣、恶宦。国势一年比年倾颓。 当然,皇上重用谁,国势如何,跟常风一个正七品总旗的关系不大。 他现在担心的是抄不够三万之数,没法向卫里交差。 锦衣卫总旗官职虽小,但权重。加上他干的又是抄家的油水差事,能得不少“外落儿”。 总旗年俸四十五两银子。“外落儿”即灰色收入却能达到近两百两。 若丢了这个官,别说猪头肉了,粗粮窝头都没得吃。 更何况,这顶七品官帽是他实现胸中抱负的唯一出路。 常风越想越愁,手里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五彩盘里的猪头肉就剩下了一块。 糖糖刚用筷子夹起来,意识到这是最后一块,她奶声奶气的说:“哇呀!最后一块啦!哥哥吃。” 常风随口道:“你正长个子呢。你吃吧。” 糖糖站起来,把猪头肉喂到常风嘴边:“哥哥当差养糖糖可辛苦啦!哥哥吃!” 常风将猪头肉咬到嘴里:“嗯,糖糖乖。真懂事。好吃。” 兄妹俩吃饱喝足。糖糖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啊呀!我怎么忘啦!刘府姐姐让丫鬟给你捎了一封信!” 说完糖糖从墙脚摆着的帽筒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了常风。 她所说的刘府姐姐,是北直隶布政使刘秉义的女儿,刘笑嫣。 刘秉义没中进士之前,是常家的邻居。常风自小跟刘笑嫣玩到大,可谓秦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时常家跟刘家交好。双方定了娃娃亲。 奈何,十年前,刘秉义中年高中进士,被点了翰林。带着刘笑嫣搬走了。 最近几年,刘秉义巴结上了“棉花阁老”刘吉,连了宗,步步高升,做到了一省藩台。 他是个势利眼,觉得常家只是勋贵旁系,无爵可袭,没有家势背景,干脆毁了婚约。 刘笑嫣长得倾国倾城。到刘家提亲的人自然踏破了门槛,皆是高官子弟。 但刘笑嫣以死抗拒。让我嫁人?休怪我用剪刀攮了颈脉,用鲜血染红嫁衣! 刘秉义无奈。只得把女儿的婚事耽搁了下来。但也绝不松口,不许她嫁给常风。 刘笑嫣跟常风同岁,芳龄已满二十。这在京城里已经成了老姑娘了。 但为了等常风,她宁愿苦守闺房,眼睁睁看着年华老去。 常风打开了信。刘笑嫣在信中说,父亲又给她说了门亲。 她还是老法子,以死相抗。这门亲自然黄了。她让常风在锦衣卫里安心当差,早日谋个升腾,好找她父亲提亲,娶她过门。 常风看完信苦笑一声。 还升腾呢!锦衣卫的腰牌保不保得住都两说! 常风心中暗道:可惜那蔡忠以前是太常寺的穷官。去年才巴结上太子,被太子举荐为户部侍郎。 他要是在户部当过十年八载的差,贪个三万两银子绰绰有余。我要想保住官职,就只能指望蔡忠是个巨贪,且敛财有道了! 第六章 粪藏 翌日清晨。 常风到巷口买了豆浆、油炸桧。叫醒糖糖吃早饭。 虎子在饭桌边舔着舌头。 常风笑骂道:“你馋什么馋?一回儿到了北司,你有羊羔肉裹银箔吃呢!不比豆浆、油炸桧好吃得多?” 吃完早饭,黄婆子来到了四合院。 常风将香香交给黄婆子:“还是老规矩,今天让糖糖识一个字。” 黄婆子识文断字,这也是常风当初雇她的原因。 如今糖糖已经会写自己的名字“常恬”了,另外还识得三百多个字。 常风牵着虎子,来到了北镇抚司。先去负责点卯的百户那里签了名字。 随后他来到诏狱门口。 虎子的伙食是诏狱的厨兵负责的。厨兵已经准备好了一斤裹着银箔的羊羔肉。 诏狱中,又传出了那个叛匪头子的匪歌:“十万大山高又高,打把火钳插在腰。哪家姑娘不嫁我,关起四门把火烧!” 这匪歌颇为豪迈。 常风自嘲的想:还不如当个土匪呢!刘秉义不让笑嫣嫁给我,我就关起刘府的大门威胁放火。 呵,恐怕大明自开国到如今,还没有布政使家的女儿被土匪抢了的先例。倒是有皇帝的女人被瓦剌人抢了...... 常风喂完了虎子。 徐胖子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过来:“早啊常爷。” 常风问:“昨晚怡红楼的床榻可还暖和?看你的样子,活像是刚挖了个菜窖。” 徐胖子道:“菜窖?昨夜胖爷我分明是挖了个地牢!不行了不行了,怡红楼还是要少去。” 常风调侃道:“别介啊。你这厮懒得像头猪。也就进怡红楼能耗耗体力、出出汗、掉掉膘儿。” “尝粪镇抚使”朱骥来到了二人面前。 “拜见镇抚使。” 朱骥冷冷的说:“把你二人的腰牌先交给我。” “若从蔡府查够三万之数,我还你们腰牌。若今明两日抄不够三万两,腰牌就别要了!” 用后世的话说,朱骥是个很会用KPI压人的坏老板。 常风和徐胖子无奈,只得将腰牌双手奉上。 朱骥将腰牌拎在手里,飘然而去。他手里拎着的哪里是铜制腰牌,明明是常风的前程。 常风无助的看着那腰牌离自己越来越远。 点齐手下。众人又来到了蔡府。 徐胖子搬来了一个大木桶。木桶里装的是凉了的茉莉花茶水。 一众小旗、校尉、力士纷纷皱眉:看来要进行最恶心的一道抄家程序了! 那一桶茉莉花茶水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泡毛巾的。 常风从桶中捞起一条湿毛巾拧干,吩咐道:“别愣着了。带茶巾!” 众人纷纷拿起“茶巾”拧干,系在脸上,遮住了口鼻。 官员、富户藏银有一种方式,名曰“粪藏”。 顾名思义,就是把银子埋在大粪坑中。大粪坑是腌臜之处,最适于掩人耳目藏银子。 蔡府之中,有四个茅房,两个恭房。 四个茅房是给仆人们方便用的。两个恭房则是供蔡忠和夫人们以及来访客人用的。 茅房与恭房不同。茅房说白了就是大粪坑,连接着粪道。 恭房则是粪坑上铺木板,木板通着恭桶。类似于古代的座便器。 众人先来到了一个茅房里。身为总旗的常风,第一个拿着铁铲跳入了粪坑里。 常风坚信,作为五十人的主官,他应该以身作则,身先士卒。不然凭什么让弟兄们心服口服为他卖力? 十名力士,亦带着铁铲跳进了粪坑里。 常风顶着恶臭,挥动着铁铲,跟弟兄们向下挖。 一连挖了四个茅房,一个恭房,皆是一无所获。众人身上已经沾满了腌臜之物。 还剩最后一个恭房了。 常风看了徐胖子一眼:“胖子,该你们第五小旗往下跳了。” 徐胖子眉头蹙成了“川”字。他高声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跳粪坑兮,不复还!弟兄们,挽裤腿!” 徐胖子的话,逗得一众弟兄哈哈大笑。 常风先让人掀了恭房的木板。大粪坑就在眼前。 这回是徐胖子先跳了下去。宛如一只在粪海中遨游的肥蛆。 常风和十名力士紧随跳下。 铁铲往下挖了一尺。“当啷!” 徐胖子喊:“常爷,铲到东西了!有货!” 一柱香功夫后,一个硕大的铁箱被一众弟兄用粗麻绳拖出了恭房。 常风抄了三年家,是见过钱的人。他估算,这个铁箱装满银子,应该有个一千两左右。 聊胜于无罢了。 然而,当打开箱子的那一刻,常风和一众手下被晃了眼。 阳光一朝,箱中反射出金色的光芒!箱子中装满了金锭。 常风擦了擦手,点算了金锭的数目。共计有五十二块金锭。每块都是二十两形制。 共计一千零四十两。可兑银一万零四百两! 女人、田产、宅邸不能折色。黄金是可以折色的。 抄出脏银的数字,直接飙升到了一万四千八百九十两!完成了任务的近一半儿。 常风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吸气时,差点被自己身上的臭味熏晕过去。 五城兵马司的指挥很有眼力价。 他见今日上晌锦衣卫的诸位爷查粪藏,专门派手下去城南的木桶铺子运来了五十个大木桶。 他命人在蔡府里架起大锅,烧了不少热水,倒在木桶里,供锦衣卫的人沐浴用。 指挥强忍着臭气,来到常风面前:“常爷,洗澡水都准备好了。我还给诸位准备了干净的布衣。” 常风万分满意:“劳烦你了。” 指挥笑道:“这是哪里话。伺候好锦衣卫的上差,是我们兵马司的本职。” 从古至今,每个衙门里都有几个这样的人。办正经差事不一定行,但拍马屁、伺候上司一个顶十个。 常风倒是不急着沐浴更衣。他先命录账校尉点验了数目,将金锭转移到了干净木箱中贴了封条。 做完这一切,他才大手一挥:“弟兄们,沐浴!” 五十多个汉子,在侍郎府的前院脱得赤条条的,跳进了木桶里。 兵马司的指挥,还贴心的命人在木桶里倒了不少茶叶高碎。 拍马屁拍到这一步,已经算是高手了。 常风用手抚着木桶沿儿,闭着眼睛盘算。接下来要查板藏、梁藏、井藏。 徐胖子在旁边的木桶里嘟嘟囔囔:“他娘了个腿儿的,我说前几天梦见掉粪坑里了呢。” 常风笑道:“胖子。你知道晋景公是怎么死的嘛?” 徐胖子用毛巾擦了把脸:“我哪儿知道。” 常风给徐胖子吊起了书袋:“史书上记载晋景公之死,只有八个字‘将食,涨,如厕,陷而卒。’” 徐胖子属于典型不学无术,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勋贵子弟。 他问:“啥意思?” 常风解释:“就是说,晋景公有一天吃多了,肚子涨得慌,去解手,掉进粪坑里淹死了。一国之君,这死法未免离奇。” 徐胖子道:“嘿哟,要不说咱锦衣卫里还是你常爷满腹经纶呢?刨茅坑都能讲出典故。” 众人洗完澡,换了干净的布衣。 常风下令:“去大厅,查板藏。” 第七章 板藏与梁藏 板藏,藏银方式的一种。 官员、富户在大厅铺设石板之前,会在地上先挖浅坑,用石条分割出“井”字状的石槽。 随后将白银熔铸成汁,浇筑入井字石槽中。凝固后就成了银板,上面再铺上青石板。 此谓之“板藏”。 每一块银板,通常重达千两之巨。因为太重,窃贼就算找到也不好搬运。 故板藏之银,又名“贼奈何”。 常风领着众人来到了蔡府大厅。 他拿出了一个形似马镫的物件,套在了脚上。在“马镫”的后方,有一个银色的锯齿状小轮子。 此物名曰“寻银镫”。 常风每向前走两步,就用寻银镫上的小轮子蹭一下青石板。 若青石板下面铸有银板,小轮子蹭过,会发出“嗡”的闷声。 若青石板下没有银板,小轮子蹭过,则会发出清脆的金石之音。 因有青石板相隔,会影响虎子的嗅觉。查板藏时,虎子不如“寻银蹬”好用。 常风在大厅里走了不到二十步,只听得脚下发出“嗡”的闷声。 他立马指了指脚下,吩咐手下力士:“撬开周围十块青石板。” 力士们听命,用撬杠撬开了周围十块青石板。 青石板下,赫然躺着一块长约五尺,宽约四尺,两指厚的银板。 徐胖子笑道:“果然有货!” 常风估算了下:“五尺长,四尺宽,两指厚。这一块银板大概有两千两。弟兄们,上凿子!” 两千两的重的银板搬运不便。窃贼没有奈何,抄家的锦衣卫们则有简单粗暴的法子搬运。 那就是用凿子将银板凿成碎块。 银子质软。寻常银锭用牙咬都能留下咬痕。 坚铁所制的凿子放在银板上,用大锤在上面砸,很轻松就能将银板凿碎。 贼人不敢硬凿,怕发出巨大的响动惊动主人家。 锦衣卫则是正大光明来抄家的。凿就是了。 不多时,银板被凿成了几十方碎银块。录账校尉拿来大秤过了数,这块银板果然是两千两。 常风吩咐:“记,蔡府大厅查获银板一块,重两千两。” 继续查找,大厅中又查出了一块重一千五百两的银板。 徐胖子掐着手指头算了算:“一共一万八千四百八十两了。还差大约一万一千六。” 常风道:“离咱哥俩拿回腰牌又近了一步。” 一上晌功夫,终于查完了板藏,下一步要查梁藏。 众人大清早就跳了粪坑,都没什么胃口,没有吃午饭,直接开始查梁藏。 梁藏顾名思义,就是房梁上面藏银。既能隐藏财富,又能镇宅辟邪。 常风将手下的五十人分成十队,每队一架梯子,到蔡府每一个房间的房梁上查找。 先查的是大厅的房梁。 常风上了梯子,在房梁上发现了一个木匣。他将绳子先搭在房梁上,又拴住木匣,将木匣滑了下去。 徐胖子打开木匣,朝着常风喊:“上面还有货嘛?木匣里就两个一百两形制的银元宝。” 常风无奈的说:“没了。” 他下得木梯,看了看那俩银元宝。只见两个银元宝上都刻着“纳福”二字。 可惜,那位蔡侍郎费尽心思命人铸的纳福元宝,没能纳福,反而招来了灾祸。 最后落得个在诏狱中畏罪自尽,府邸被抄的结局。 常风手下的力士们不断有收获,查到了不少梁藏纳福元宝。 常风和徐胖子则来到了蔡侍郎最宠爱的小妾绿竹的卧房。 徐胖子笑道:“蔡府的八姨娘绿竹,当年可是威震城南胭脂街的人物!” “文人骚客们有句考语来着。‘绿竹啸声镇武林,红玉嘴大吃八方’。” 常风道:“哦?想不到这位八姨娘还有如此大的名声。” 徐胖子一脸坏笑:“绿竹可不光是嘴上功夫。据说......” 徐胖子一番“据说”,远远超出了不逛青楼常总旗的理解范围。 常风蹙眉:“她是铁做的?” 徐胖子大笑:“是金子做的!前年蔡侍郎给绿竹赎身,轰动了胭脂街。” “整整花了五千两雪花银啊!是胭脂街的赎身银之最。” 常风咋舌:“五千两?能买十六七个大同婆姨了!” 徐胖子长叹一声:“唉。可惜,如此神功盖世的武林女高手,蔡侍郎一倒台,就让咱们万指挥使接到府里尝鲜了。” 常风没有说话。涉及上司的话题,他一向沉默对之。 他走到了梳妆台前。梳妆台上放着一个镶嵌着宝石的匣子。 常风打开匣子一看,里面竟是一个翠玉胡瓜。 徐胖子见到此物大笑:“看来蔡侍郎也不怎么行啊。绿竹还要靠翠玉胡瓜灭火。” “蔡侍郎应该跟‘洗鸟都御史’倪进贤多结交结交。” “要是倪都院把他的神奇小药方分享给蔡侍郎。绿竹又何苦拿这劳什子过干瘾?” 常风拿起翠玉胡瓜看了看:“还是缅玉的,水头都荡漾了!拿到市面上,能卖八百两左右。好了,闲话少说,办正事儿吧!” 徐胖子扶着梯子,常风爬上去查看房梁。房梁上亦有一个木匣。 这个木匣里只有一枚“纳福”的百两银元宝。 查完“檐藏”,已经到了日暮时分。 整个蔡府共查出“纳福”银元宝三十八个。共计三千八百两。 录账校尉核算了下数字,脏银总数已经达到了两万两千两百八十两。 三日抄家时限,已过了两日。 虽然数字越来越接近三万,常风还是捏着一把汗。 日暮不抄家。常风留下值夜看守的十个人,领着其余弟兄跨了清白凳,走出蔡府下差。 徐胖子笑道:“昨夜在怡红楼累着了。今夜不去了。我到你那儿去,咱哥俩喝顿酒如何?” 常风道:“我哪有心思喝酒。改日吧。” 徐胖子不依不饶:“有烦心事才更应该喝酒。半斤女儿红下去,一觉睡到大天亮。不然你晚上又要睡不着了。” 常风想了想也对,于是说:“我那儿不及你们公爵府。可只有猪头肉下酒。” 徐胖子道:“成啊,猪头肉就蒜泥,越喝越急。常爷,走着!” 第八章 太子朱祐樘 初秋的夜,蟋蟀玩命的叫着。像一曲委婉动听的古曲,穿透了京城的夜空。 看似宁静的京城,实则暗流涌动。 常家的四合院内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摆着猪头肉、盐水菘菜、萝卜干、烧鸡,还有一壶女儿红。 常风和徐胖子对酌着。糖糖在一旁啃一只鸡腿儿,啃得满嘴冒油。 今日虎子抄家有功。鸡头、鸡脖、鸡屁股被常风掰下,给了虎子吃。 徐胖子喝多了酒,开始海扯:“常爷,你知道我为何一下差就爱往胭脂街钻?” 糖糖人小鬼大:“我知道,我知道!因为胖哥哥爱跟好看的阿姐们拉小手!” 常风呵斥糖糖:“小孩子家家,别胡说八道。” 徐胖子抿了口酒,解释:“咱妹子说错啦。我去胭脂街,是因为不愿意回定国公府!” “我爹就稀罕结交没了把的太监。他一到夜里就请宫里杂七杂八的太监喝酒。” “我要是回了家,得陪他应酬那帮不男不女的玩意儿。” “咱徐家老祖中山王,想当初带着几十万雄兵跨过长江,收复中原,扫荡草原。帮太祖爷打下了大明的万里江山。” “可我爹呢,身为中山王子孙,这些年为了保住徐家的富贵,整日里跟太监们称兄道弟。我都替他臊得慌!” 徐胖子借着酒大吐苦水。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作为名将后代的孤傲。 常风也略有醉意:“谁让大明开国一百二十多年,朝廷和皇上都忘了太祖爷‘太监不能干政’的圣训呢?如今,呵,连内阁首辅都要让司礼监三巨头几分。” 徐胖子的话越说越出圈:“看着吧。那群没把的太监、比太监还没骨气的文官,迟早把咱大明朝折腾亡了!” 常风提醒自己最好的朋友:“祸从口出!” 徐胖子给自己又斟上了一杯女儿红:“就说前晚上。我爹请了内宫监那个姓林的管事牌子,我在边上作陪。” “那个姓林的阉货,在酒席上哭穷,说皇宫也缺银子。内承运库就剩下三万两银子了。” “他自己呢?手上戴着的玛瑙戒指就值三百两!” 内承运库是皇帝自己的小金库,由太监管理。跟户部的太仓国库互不相干。 说白了就是皇帝放私房钱的地方。 常风听了徐胖子的话,似乎想到了什么:“等等,林公公说内承运库剩下多少银子?” 徐胖子答:“三万两啊。” 常风恍然大悟。为何锦衣卫的大掌柜万通会下严令,让他从蔡忠府邸里抄出三万两银子来了! 他心中暗道:如果太子举荐的蔡忠,贪的银子顶的上一座皇帝内库。那皇上还不得勃然大怒? 万贵妃就可以借机吹枕头风,让皇上废太子。 贵妃党的一众成员,也可以借着这个由头,上折子请求另立储君! 呵,原来如此。 我常风现在是贵妃党谋废太子的一枚棋子! “噗通”。徐胖子好饮,但酒量不大。死猪一般倒在了桌子上。 常风心中盘算:看来这一回,为了我的前程,我也只能做一回恶人。往本就弱势的太子身上放一块石头了。 紫禁城,景仁宫。 十七岁的太子朱祐樘落寞的坐在书案前,把玩着一个拨浪鼓。 那是生母纪淑妃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朱祐樘是个苦命太子。 他的母亲只是个管内库记账的宫女。十八年前,成化帝酒后强幸了她,怀上了朱祐樘。 那时,万贵妃是后宫的无冕之主。宫人们私下称她为“断子绝孙贵妃”。 物理意义上的断子绝孙。 万贵妃自己诞下过一个皇子,几个月就夭折了。 她没有皇子,就不许宫里别的女人诞下皇子。 无论是后宫嫔妃还是宫女,谁怀了成化帝的孩子,她就会派太监前去,或强行堕胎,或直接杀死。 宫中无人敢将这件事告知成化帝。 因为宫中人人害怕暴戾无仁,又集万千恩宠于一身的万贵妃。 纪姑娘怀了龙种,万贵妃自然不会放过。 她派了一个亲信太监,前来给纪姑娘堕胎。 人之初,性本善。 亲信太监良心发现,放过了纪姑娘。纪姑娘这才顺利生下了朱祐樘。 生虽生了,消息却不能声张。一旦传到万贵妃耳朵里去,等待幼年朱祐樘的,就只有死亡! 纪姑娘的悲惨遭遇和万贵妃平时的倒行逆施,让整个皇宫的宫女太监们团结了起来! 同情心和仇恨,让宫人们战胜了恐惧。 他们一起隐瞒了朱祐樘出生的消息。他们将朱祐樘母子安置在了皇宫一个废弃的柴房里。 从朱祐樘懂事起,母亲就告诉他,不要走出柴房的门。否则等待他的将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那时的朱祐樘,只能透过窗户的缝隙,看一眼阳光。 直到五岁那年,事情发生了改变。 成化帝让一个名叫张敏的太监梳头时,感伤自己上了年纪,没有子嗣。 张公公见时机已经成熟。告诉了成化帝,皇子朱祐樘的存在! 成化帝大喜。将朱祐樘接到了身边,父子相认。 朱祐樘的生母,也受封纪淑妃。 纪淑妃口中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此时也找上了门! 万贵妃得知这件事,勃然大怒!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有一个皇子活到了五岁! 杀!杀!杀! 没过一个月,纪淑妃、张公公都不明不白的死了。 幸好,朱祐樘的祖母周太后及时出手,将他接到了自己身边抚养。 平时,朱祐樘要喝一口水,周太后都要拿银针试毒。就怕万贵妃下毒。 就这样,在谨小慎微中,朱祐樘长大成人,受封太子。 因为成化帝已经有了第一个皇子。万贵妃无奈,停止了断子绝孙行为。 然后,皇宫里噼里啪啦生下了十一位皇子! 周太后看得紧,刺杀不好得手。 万贵妃明白,跟她有杀母之仇的少年郎,若来日成为大明天子,她必死无疑! 故而,万贵妃这几年转而鼓动成化帝废储另立。 一个体态肥胖臃肿的太监走到了太子朱祐樘的面前。 太子收起了拨浪鼓。 胖太监名叫怀恩,职司礼监秉笔——内宫三巨头之一。 说句题外话,《明史·宦官传》中,只记载了三位贤宦。 一个是嘉靖朝的李芳,一个是万历朝的陈炬。 还有一个,就是太子朱祐樘眼前,胖成一座肉山的怀恩。 朱祐樘问:“蔡忠的事,有何消息?” 怀恩低声道:“回殿下。锦衣卫的内应传出消息。贵妃党那边的几个言官,已经准备好了参您的奏折。” “奏折上说您举荐的蔡忠,贪污的银两竟然超过了内承运库存银。储君用人不当,应废之。” 朱祐樘一愣:“他们要置我于死地。” 怀恩道:“殿下放心。锦衣卫的内应会替您化解此事。” 朱祐樘追问:“你所说的锦衣卫内应,到底是谁?” 怀恩拱手,意味深长的说:“殿下,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成害。” 朱祐樘“哦”了一声。不再追问内应到底是谁。 第九章 公门之中好修行 朝阳初升。 常风推了推鼾声如雷的徐胖子:“胖子,起来吧。今日是抄家期限的最后一天。” 在京城中无足轻重的常风,已经意识到自己卷入了一场惊天政潮里。 他跟天下人一样,同情苦命的太子。 但他为了自己的前程,又不得不成为别人攻击太子的一枚棋子。 卒子已经被棋手推过了河,没有回头路了。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最后一天抄够三万两之数,保住自己在锦衣卫里的腰牌。 他劝慰自己:人生在世,总要做几件亏心事的。 常风跟徐胖子、糖糖吃了早点。 不多时,黄婆子来了。将妹妹交给黄婆子,常风二人出得四合院,牵着虎子,先去锦衣卫点卯。 走到驴吊子胡同口,迎面走来了一个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打着一个幡子。幡子上写着“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载。” 常风瞥了一眼,心中未免好笑:口气真大。 算命先生伸出手,拦住了常风:“二位大人,且慢行。” 常风问:“什么事?” 算命先生嘴里嘟嘟囔囔:“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麻利麻利哄......” “啊呀!我看二位官家印堂发亮,今日是求财得财。可惜财不归己,但仕途上必有一步升腾!” 常风心中暗道:这厮糊弄无知妇人的说辞还真蒙对了。 今日得在蔡府再抄出八千两脏银才能交差。这不是求财嘛? 抄出来的银子要经过上官们扒皮后,移交户部。财的确不归己。 常风向来不信什么阴阳。但他还是问了一句:“财在何方?” 算命先生微微一笑:“财似在水中,实在土中。” 常风道:“说清楚些!” 算命先生故作神秘的表情:“天机不可泄漏也!” 一旁的徐胖子憋不住了:“滚开!大清早想从我们哥俩手里诓骗钱财?” “仔细胖爷我跟顺天府的衙役打声招呼,把你锁在府衙大牢的尿桶上!” 算命先生逝趣的转身离去。 徐胖子对常风说:“这老棺材瓤子,骗钱摘茄子也不看看老嫩!” 常风道:“别说,这骗子满嘴胡沁,蒙得还挺对。” 二人到锦衣卫点了卯,喂了虎子。 尝粪镇抚使,坏老板朱骥又来到了二人面前。 朱骥冷冰冰的说:“万指挥使改了钧令。” 徐胖子因为是公爵世子,有时候在朱骥面前不是很规矩。他喜笑颜开:“指挥使和您开恩,抄不够三万银子也不罢我们的职了?” 朱骥瞪了徐胖子一眼:“不。指挥使说,若你二人抄不够三万银子,说明在包庇贪官。” “包庇贪官的人,不仅不配做锦衣卫,甚至不配做普通百姓。” “徐光祚有爵位要承袭。逐出锦衣卫就不再追究了。常风无爵可袭,发配大同充军。” 虽是初秋清晨,天气略冷。常风的脑门上还是沁出了冷汗。 怎么?抄不够三万之数,不仅要断我的前程,还要断我的生路? 朱骥轻飘飘的说了一句:“记住。到今日酉时......三万!” 常风无奈,只得领着一众手下,再次来到了蔡忠府邸。 “八藏”仅剩下“井藏”、“异藏”未查。 常风倒是没着急进行这两个步骤。 他吩咐一众手下:“翻明财!” 一众手下开始行动。 所谓的“翻明财”,就是翻箱倒柜。 藏在暗处的财物,才算“八藏”。 那些放在显眼的柜子、箱子里的财物,是在明处,曰“明财”。 一般翻明财,要放在抄家的最后一天。 没有为什么,常风的师傅就是这么教他的。 他师傅一年前办砸了一件差事,被上面密裁,尸体扔到了城南乱葬岗。 就在此时,昨晚值夜的第四小旗的旗官儿,领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校尉走了过来。 常风问:“怎么回事?” 小旗答道:“石文义这厮色胆包天!昨晚他去小解,走岔了路,七拐八拐拐到了关蔡府家妓的西跨院。” “有个大同婆姨勾搭他。他没憋住。在柴房里把事儿给办了。” “办事的时候,他跟头叫驴一样,那大同婆姨叫唤得跟只发春的野猫一样。惊动了五城兵马司的守夜兵丁。” “还请总旗将他交到南镇抚司发落。” 常风默不作声,凝视着石校尉。 睡了看押的犯官女眷,按家规应送到专管本卫法纪的南镇抚司治罪——杀头之罪! 可是,石校尉的亲大哥,是后军都督府佥事。朝廷正二品武官。 石校尉要是经常风的手,被押送到南镇抚司,掉了脑袋。他大哥石将军能不找常风的后账? 常风穿着锦衣卫的虎皮。石将军不敢拿他怎么样。 可万一今日抄不够三万两,被扒了虎皮,发配到大同充军呢? 石将军专管边军!捎一封信给大同那边,就能让常风人间蒸发。 常风的脑筋飞速转动,他已经想到了应对之策。 常风问石校尉:“那八个大同婆姨,扬州瘦马,已经上了教坊司的名册,对不对?” 石校尉一脸惊恐的表情:“对。” 小旗提醒:“虽上了名册,但还未交接给教坊司。” 常风摆摆手,打断了小旗,继续问石校尉:“既上了教坊司的名册,她们就是官妓,对不对?” 石校尉七魄已经丢了六魄,只能茫然的说:“对。” 常风第三次发问:“你昨夜跟那妖精睡觉,给了她二两银子,对不对?” 石校尉目瞪口呆,一时语塞。 常风笑道:“你给了一个官妓二两银子,跟她睡了一觉。那就不算私媾犯官女眷,而是宿妓。” “《大明律》虽有明文,凡官吏宿妓者,杖六十。可如今哪个衙门还管这一条啊?” 好家伙,常风若活在现代,妥妥的罗翔第二。 石校尉反应了过来,知道常风是在给他开脱。 他忙不迭的点头:“对对对!我给了她二两银子。” 常风下令:“松绑吧。” 小旗给石校尉松了绑。 常风从袖中掏出了四钱碎银子:“弟兄们,谁带身上带着现银。凑出二两。给石校尉。” 众人纷纷解囊,转眼工夫就凑了二两碎银。 常风将碎银放在了石校尉手中:“快去付嫖资吧!” 石校尉给常风深深作了一个揖:“多谢了,总旗。救命大恩,没齿难忘。” 常风没有在说话,摆了摆手。石校尉三步并作两步,前往西跨院付嫖资去也。 常风吩咐其余手下:“别愣着了,赶紧翻明财!” 众人各自忙去了。 徐胖子压低声音,说:“常爷,你就是条永定河里的老泥鳅!” 常风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公门之中好修行啊!” “翻明财”整整进行了一个时辰。蔡府的箱子、柜子,被翻了一个遍。 找到的白银、黄金、铜钱、宝钞,加起来不过总折六百两而已。 尚差七千四百两! 第十章 似在水中,实在土中? 常风有些发急。 现在只有井藏和异藏没查,还差七千多两。他可不想被发配到大同喝风吃沙子。 常风在二十郎当岁的同僚中,属于城府极深的一类。此刻,徐胖子却从他的脸上看出了焦急的神色。 徐胖子劝慰他:“人死鸟朝天。常爷,查井藏吧!” 常风点点头。 所谓井藏顾名思义。贪官、富户们,会将银子装在密封的铁箱内,沉入井水里。 蔡府前院、后院、东西跨院、东西套院共有六口水井。 常风先来到了前院的井前。他先转动轱辘,打了一桶水。 随后他用手指蘸了些水,放进嘴里吮了下。 徐胖子问:“怎么样?” 常风无奈的摇了摇头:“恐怕井里没货。” 常风判断井中无银,是因为井水没有铁锈味。 装银子的铁箱沉在井水里时间长了,通常会生锈。井水也会生出铁锈味儿。 故而查井藏,先要尝水的味道。 常风又拿瓢舀了些水,仔细品了品——甘甜清冽,没有一丁点铁锈味儿。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让一名水鬼校尉下了井。 水鬼校尉顺着绳子下井,潜入井水一通摸索。没有发现异常。 常风无奈,只得带人又去了东跨院。东跨院的水井依旧没有藏银。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他把西跨院、两个套院的水井都仔仔细细的查了,一两银子都没找到。 徐胖子道:“难道蔡侍郎没玩井藏?” 常风道:“有可能。藏银的方法虽说有八种。但贪官们也不是种种都用。” 如今只剩下了后院的水井未查。 常风走到后院水井前一丈处。他观察了下四周,脱口而出:“有问题!” 徐胖子问:“有什么问题?” 常风指了指水井前的一座房子:“那是蔡忠的卧房。即便不懂阴阳风水之术的普通百姓都知道,卧房后不能打井。” “卧房后打井,水井会阻断主人家的气脉。易犯小人、碍添丁。” “蔡忠的侍郎府,修建的如此讲究,怎么会犯这种错误?把井打在卧房后?他不想生儿子了?” 他快步走到水井旁,低头向下一看。井中无水,是一口枯井! 常风长舒了一口气:“胖子。咱哥俩的腰牌和前程,这回算是保住了。” 徐胖子问:“此话怎讲?” 常风道:“你记不记得早晨遇到那算命先生,他说了什么?求财得财,财不归己。财似在水中,实在土中。” “枯井看上去是井,似乎有水,实则无水,井下只有土。不正应了算命先生这几句话嘛?” 徐胖子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枯井底下一定埋着银子。” 常风背着一柄铲子亲自下井。 下得井底,井底的土块已经干裂。 常风拿起铲子,一铲一铲向下挖去。 边挖,他边喊着号子,祈求祖师爷的保佑。 “赵公明啊,嘿呦!帮帮忙啊,嘿呦!奉旨抄家,嘿呦!金银财宝,嘿呦!全找到啊,嘿呦!” 挖出的土,他直接填在水桶里,由上面的徐胖子转动轱辘,运到井外倒掉。 常风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挖了整整半个时辰,向下挖了三尺。可是,丝毫没见到银子的影子! 井下空间有限,不能抡搞头。胳膊拿着铲子向下使劲,分外费力。 常风感觉自己的双手发酸,腿也微微有些发抖。无奈之下,他只得让徐胖子将他往井外吊。 吊到井的中段,常风的手不小心蹭到了垒井壁所用的青砖。手背蹭破了皮,倒没什么大碍。 出井之后,常风有些不甘心:“似在水中,实在土中......说的应该就是这口枯井啊。怎么可能一无所获?” 徐胖子道:“你不是一向不信江湖骗子算命打卦的说辞么?今日怎么迷信起来了?” 常风没有说话。 平时不信鬼神的人,在陷入绝境时也会将玄学说辞视为救命稻草。 常风命令几名力士:“你们几个人轮流下井。每隔两刻轮换一次。就算挖到阴曹地府,今日也得给我挖出银子来!” 一名力士首先下井。 时辰一刻一刻的过去。一直挖到了午时末刻。枯井直接被挖下去了一丈。哪里有银子的影子? 最后一名力士出了井,对常风说:“总旗,井底都开始渗水珠子了!再往下挖,可能枯井会变成活水井!” 常风面露失望的神色:“难道这口枯井里,真的没有藏银子?” 徐胖子催促:“常爷,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到酉时正刻的最后期限了。别在这口枯井上费工夫了。直接查异藏吧。” 所谓“异藏”,顾名思义,就是异常的藏银方法,往往出乎意料。 常风以前抄家时,曾遇到过将银子藏在烟囱里的;藏在守门石狮子内的......这些都算异藏。 常风跟力士们分头行动,在蔡府六个院子中来回转,四处查看哪里可能藏有银子。 他在蔡忠书房前的一棵大杨树前停住了脚步。 常风抬头看了看这可大杨树。这一看不要紧,他脱口而出:“有蹊跷!” 徐胖子不以为然:“你说这棵大杨树有蹊跷?不对吧,我都知道,书房前是文昌位。文昌位栽树,可以福荫子孙。” “这叫福荫树!我爹的书房前面就栽了一棵大杏树。你夏天还吃过那棵树结的杏子呢!” 常风用手指了指树上的一个老鸹窝。赶巧,两只乌鸦从窝中飞出。 徐胖子问:“怎么了?” 常风道:“树上那老鸹窝是乌鸦的巢穴,不是喜鹊的!文昌位的福荫树上,若有喜鹊筑巢是吉兆。若有乌鸦筑巢则是凶兆。” “一般福荫树出现乌鸦筑巢,主人家会让仆人用竹竿捅掉。筑得高一些的,竹竿鞭长莫及,仆人们会爬树上去拆掉。” “蔡忠的福荫树上有这么大一个老鸹窝存在,难道不奇怪嘛?” 徐胖子想了想,说:“哈哈,说不准蔡忠发了善心呢?留下了那个老鸹窝。正好应了凶兆,畏罪自杀,府邸被抄。” 常风却摇了摇头:“我还是觉得蹊跷。” 他想起昨晚“宿妓”的那个校尉石文义擅长爬树。 他命人喊来石校尉,命令他爬上树去,看看那个老鸹窝有什么异常。 石校尉找了两块破布,缠在手上。又脱了官靴。敏捷的如一只猴子般,双手环着树干向上爬去。 爬到接近两丈的地方,他已经能伸手触及老鸹窝了。 常风仰着头,看着石校尉。 只听得石校尉大喊:“都闪开些!老鸹窝里有东西!我扔下去,仔细砸着你们!” 不多时,一个东西从天而降。“噔”一声砸在地上。 徐胖子惊呼一声:“娘了个腿儿的,竟然是......” 第十一章 天不绝我 一个东西从天而降! 竟然是一枚金蛋!实打实的金蛋! 金蛋从两丈高的地方坠落地面,直接扎进土里半截。 常风将金蛋从土里抠了出来,用双手捧着掂了掂:“好家伙,足有二十两!” 只见金蛋上还铸着八个字“百鸟朝凤,福荫子孙”。 徐胖子咋舌:“蔡忠玩的可真花。黄金铸成了蛋,藏在老鸹窝里。” 常风吩咐:“六个院子里,每个院子都栽了一棵大杨树。徐胖子,你带人去看看。是不是每棵树上都有老鸹窝。” 徐胖子领命而去,一刻时辰后,他回到了常风面前:“让你猜中了。每个院子里的大杨树都有一个老鸹窝。看来不是乌鸦衔着树枝搭的,而是蔡忠让人爬上去搭的。” 常风吩咐刚刚爬下来的石校尉:“你辛苦些。把另外五个老鸹窝也掀了吧。” 似乎老天爷也想保住常风的前程。 其余五个老鸹窝,亦有金蛋! 一共六枚“福荫金蛋”,共计一百二十两黄金。折银一千二百两。 常风离保住自己的前程,还差六千二百两银子! 虽然又近了一步,可是离酉时只剩下一个半时辰了! 常风心中越来越发急。他干脆解开了虎子的狗绳,任他在蔡府中乱窜。 现在也只能靠虎子的鼻子了! 虎子乱窜了半个时辰停在了东跨院堆放杂物的地方。 这杂物堆里,有不少下等瓷器、铁器、铜器之类。足有几百件,堆成了一座小山。 按照以前的规矩,抄家完毕,这批杂物会被常风卖给城南的旧货商,换成钱分给手下弟兄们。 虎子在杂物堆中左嗅嗅,右嗅嗅。猛然间他开始狂吠不止! 常风听到了虎子的狂吠,赶到了东跨院的杂物堆前。 常风冲虎子喊:“虎子,有银子?” 虎子“汪”了一声以示回应。 常风拎起了虎子前爪扒着的一把铜壶。 他立马感觉到了不对:“胖子,这铜壶份量有问题。比一般的高柄四方壶略沉一些。” 徐胖子接过铜壶:“嗯?是有点沉啊。可这玩意儿的确是铜的。” 常风皱眉:“外面是铜的,里面呢?” 说完常风大喊一声:“来人,去找把矬子!” 不多时,一名力士递上一把矬子。 常风朝着铜壶猛挫一下。暗黄色的壶身,立马显现出银色! 常风挫下了一些银末儿,拿手指一捻:“胖子,这是实打实的银子。这铜壶其实是银壶,外面刷了一层铜漆而已。” 接下来,常风将杂物堆里的每一件铜器都挫了几下。 好一个蔡忠,异藏的法子着实巧妙。 一百多件铜器,其实都是实打实的银器。只是外刷铜漆掩人耳目而已。 常风估算了下,这一百多件大小铜器,应该在三千两左右。 还差三千二百两了! 可是常风丝毫没感到高兴。差三千二百两跟差六千四百两没有本质的区别。同样都会被充军。 时间越来越紧。只剩下了一个时辰不到。 朱骥手下的一名心腹百户来到了蔡府。 百户找到常风,趾高气昂的说:“朱镇抚使说了,酉时正刻他准时到蔡府来。” 来的时候,他会带着前军都督府管押送充军的校尉一并来。” “若你抄不到三万之数,就算差一两,也立即夺职治罪,发配大同充军!” 说完百户大步离开。 常风对徐胖子苦笑一声:“胖子。若我真直接被发配大同了,糖糖今后就拜托你照顾了。” 徐胖子一愣:“别介啊常爷。你怎么蔫儿了气?不是还有一个时辰么?” 说到此,他顿了顿,又道:“放心。你要是真让都督府的人押走了。糖糖就是我亲妹妹。” “我弄座小院子,雇个婆子把她养大。长大后的嫁妆我也包了!” “咱哥俩这三年处下来。就像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一般。你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 常风拍了拍徐胖子的肩膀:“嗯,胖子,我没白交下你这个朋友。” 常风蹲在大柳树下,一边冥思苦想蔡府还有哪些地方遗漏了,一边等待着虎子的叫声。 按理说,三天的抄家,蔡府已经被挖地三尺了。 八藏也被查出了七藏。 难道两万六千八百两已经是蔡忠的全部家财。我命中注定前程要断送于此? 时辰一点点的消失。 出人头地,用八抬大轿迎娶刘笑嫣的梦想,似乎随着时辰的消失,渐渐化为虚无缥缈的尘烟。 就在此时,今日被他救了一命的石校尉走到了他的面前。 石校尉殷勤的给他递了杯茶:“总旗,喝口水吧。” 常风接过茶盅却没有喝,放在了身边。 石校尉忽然问:“总旗,你手上怎么破了皮?我给你找点金创药擦一擦?” 常风微微摇头:“没事。查枯井的时候,蹭到井壁的青石砖了,蹭破了点皮......” 话说到此,常风心里咯噔一下。 青砖? 他总感觉,早上那算命先生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 当然,算命先生的出现绝不是天意。倒像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那算命先生似乎知道蔡府藏银的隐情。 似在水中,实在土中......怎么想那口不该出现在卧房后的枯井里都应该有银子。 可是,井底的确空无一物啊! 不对!若枯井中如果藏了银子,不一定只能藏在井底吧? 既然银器可以裹着铜漆掩人耳目,那青砖也许...... 青砖乃是粘土烧制而成。不正应了“实在土中”嘛? 常风像一只敏捷的大蛤蟆般一跃而起。 他朝着徐胖子喊:“快!咱们去枯井那边。” 徐胖子摇了摇头:“常爷,别在那口枯井上费力气了。都挖出水珠子来了。还是想想其他地方......哎,你怎么跑了?” 常风一路小跑,飞奔到枯井旁。 他朝枯井下望去——望的却不是井底,而是井壁。 井壁全部是由青砖垒成的。 徐胖子他们跟了上来。 常风道:“你把我吊进井里。不用太深,吊到半截就行。” 徐胖子问:“你抽什么风啊?” 常风用犀利的眼神瞪了徐胖子一眼:“快些!” 徐胖子无奈,只得照做。 常风来到了枯井的半截处。上面的井绳停了下来。 他从腰间抽出一柄抄家时专门撬地砖的匕首,花了好大力气撬松了一块青砖。 常风自言道:“成败就看你了。” 说完他抠下了青砖,拿在手里掂了掂。 结果令他大失所望。那青砖的份量很正常。 他用力将青砖往井壁上一磕。“啪”!青砖断成两截。从截面看去,就是最普通的青砖而已。 徐胖子在上面喊:“找到了嘛?” 常风回喊:“还没有。” 徐胖子又喊:“那快上来吧。别在井里废时辰了。” 常风又回喊:“别废话,再等会儿!” 常风要再做一次努力!他随便挑了一块青砖,再次拿匕首撬动。 抠下来后,他拿在手里一掂...... 井口的徐胖子听到了常风铿锵有力里的一声喊:“天不绝我!” 第十二章 银砖 常风一上手第二块青砖,就感觉份量不对!太沉了! 常风将手中青砖向井壁砸去。 “啪啦!”青砖并没有断成两截,只断了一角,露出银白之色。 青砖是粘土烧制的。显然,蔡忠在银砖外面裹上了粘土,烧制成青砖,镶成井壁! 常风猜测。周围的井壁有大概七八百块青砖。里面应该有一部分是普通青砖,一部分则是内裹银砖! 徐胖子听到常风那声“天不绝我”,连忙朝井底喊:“怎么了?” 常风道:“找到银子了。拉我上去!” 他上得井外,让人拿来了一柄小锤,将青砖敲碎后,里面是一块实打实的银砖!重达二十两。 常风吩咐一种手下:“赶紧轮番下井,把井壁青砖都抠下来,直接放在水桶里吊上来。” 石校尉第一个下了井。 一块又一块的青砖被运了上来。常风在井边上忙着用小锤砸青砖找银砖。 基本上每三块青砖里就有一块份量不对,敲碎后露出里面的银砖来。 距离酉时正刻越来越近。常风的脑门上沁出了汗珠。 银砖数量也慢慢上升。十块,二十块,五十块,一百块...... 距最后期限还差两刻,枯井内的所有青砖全部被拆下、敲碎。 白花花的银砖也摞成了堆。 徐胖子数了数:“找到的银砖一共有二百三十块。总重四千六百两左右。” 常风喊来了录账校尉:“报总数吧!” 录帐校尉展开账本:“加上这四千六百两银子。蔡府查抄出的黄金、白银、铜钱、宝钞四项,共折银三万一千二百两。” 常风如被人抽干了全身气力一般,瘫软在井边。 前程保住了,不用被发配大同了! 且,办好了这件差,就等于为贵妃党废储出了力。上司们一定会给他升官。 徐胖子笑道:“得嘞!糖糖用不着我照顾了。常爷,我提前恭喜你升官发财啊!” 常风揉了揉自己的腿,站起身。他拍了拍一身尘土,整了整衣冠:“走。到府门口去。朱镇抚使应该快到了,咱们去恭迎。” 站在府门口。常风志得意满的畅想着未来。 做了试百户,只要不出大错,按规矩一年后就会抹去“试”字,正式成为百户。 百户是可以配绣春刀的。到那时,他就成了锦衣卫的中级官员。 更别提,厂卫皆是贵妃党把控。这回为废储出了这么大的力,可能尚督公、万指挥使都会记住他的名字! 要知道,北镇抚司的徐百户,前一阵行贿朱骥四百两银子。只为在万指挥使和东厂尚公公对弈时,在一旁伺候茶水。 到头来,万指挥使都没记住他叫什么。 就在此时,蔡府的西面扬起了一阵黄尘! 朱骥没有做官轿,而是骑着马,作为顶马开道。 后面是一百名骑兵。再后面是两百名锦衣卫力士一路小跑。 大明的高官出行,讲究顶马开道。顶马的骑手一般是官员的心腹。 常风暗道:今日朱镇抚使竟然做起了顶马?看来万指挥使和东厂尚公公亲临了! 果不其然,骑兵和力士后面,跟着两顶官轿。 一顶八抬,一顶六抬。 八抬轿的两侧,有专人打着官牌。左边官牌写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右边的官牌“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 六抬轿的两侧,亦打着官牌。左边官牌写着“钦命锦衣卫指挥使”,右边官牌写着“敕封新安伯”。 徐胖子惊讶:“尚督公和万指挥使到了?” 常风连忙命令一众手下:“跪迎督公、指挥使!” 呼啦啦,锦衣卫的人和五城兵马司的兵丁跪成了一片。 不多时,两顶官轿停在了蔡府门前。 八抬轿上走下一个面白无须,身体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给他吹跑的太监。 此人便是司礼监的头号人物,监管东厂的内相尚铭。 尚铭,一个毁誉参半的人。没人能说清他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 当初他监管了东厂,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京城内外富户整理了一个名单。 然后,堂堂内相,开始做一门上不得台面的生意——绑票! 他让手下按照名单,抓了六百多名富户进东厂。不打你们,也不骂你们。只要你们写信,让家里拿银子赎人就成。 赎金,往往是各富户家产的十分之一,不让你们伤筋动骨,意思意思就行。见了赎金没有二话,立马放人。 大明内相干土匪的营生。按理说尚铭应该臭名昭著,声名狼藉。 可尚铭用敲诈富户的赎金,为京畿附近的孤寡老人修建养老堂;为穷苦人家的孩子修建义学;为看不起病的病人修建义诊堂;为饥民开设粥场...... 取不义之财而做仗义之事。 京畿百姓称他为“尚恩公”。都说他是个劫富济贫的朝堂侠客。 也有一种说法。此人既贪财,又贪名。敲诈了富户后,得来的一半儿银子做好事,另一半儿银子揣进自己腰包。这叫名利双收。 常风面前的督公尚铭,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人。 人嘛,哪有非黑即白的呢? 六抬轿上则走下来一个膀大腰圆,五十来岁的武夫。此人是锦衣卫指挥使,万通。 万通是后宫之主万贵妃的二弟。以凶狠歹毒名冠京华。 在名义上,锦衣卫指挥使受东厂督公挟制。但有万贵妃的关系在,万通跟尚铭在地位上平起平坐。 二人堪称万贵妃的左膀右臂。 尚铭是朝堂上有名的笑面虎。他笑容满面:“罢了,都起来吧!查抄蔡忠府邸的事儿是谁经管?” 常风拱手:“属下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常风,拜见督公。” 在说到“常风”二字时,他故意加重了语气。 只要东厂的巨头记住他的名字,顶得上他苦巴巴的在北镇抚司熬上十年资格。 尚铭问:“一共抄出多少银子啊?” 常风答:“回督公。抄出黄金、白银、铜钱、宝钞,共计折银三万一千二百两。古玩字画、田产房产契约、家妓等无算。” 尚铭故作惊讶的神态:“哎呦欸!蔡忠真是咱成化朝第一巨蠹!敛财有道!” “他的家财竟有三万一千二百两。比皇上的内承运库还要多一些嘞。” “三万多两银子啊。能赈济多少鳏寡孤独,能让多少穷人家的孩子上学堂?” 常风道:“督公所言极是。” 尚铭笑盈盈的看着常风:“常.......常什么来着?” 一旁的朱骥提醒:“这后生叫常风。” 尚铭点点头:“常风。你办差得力啊。” “我之前虽不记得你名字,却认得你。去年抄奸宦汪直府邸的差事,也是你办的吧?” “你那身飞鱼服,就是因为抄汪直的家有功,我破格赏你的。” 常风拱手:“多谢督公夸奖。” 尚铭笑道:“整垮西厂,有你的一份功劳。你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前途无量。” 汪直,尚铭曾经最大的敌人。 二人虽都属于万贵妃一党。却一个管东厂,一个管新设的西厂,水火不容。 去年尚铭联合外臣,整垮了汪直,西厂也被撤销了。汪直本人被发配到了南京孝陵司香。 常风毕恭毕敬的说:“督公过誉了。属下只是尽了本职。” 第十三章 左右都是死 成化朝锦衣卫员额八千,其中有四千力士,三千校尉,八百小旗,一百六十总旗。 什么叫一步登天? 对一个总旗来说,能被东厂督公当着面夸赞,就是一步登天了! 常风感觉自己像做梦一般。 仅仅半个时辰前,他还在担忧自己会前途尽毁,发配大同。 现在,他却被大明内相、东厂督公当着这么多人面夸奖。 锦衣卫的差事,犹如刀尖儿上起舞。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身材宛如一头熊一般的指挥使万通一直没有说话。 尚铭笑着对万通说:“国舅爷,你调教出了个得力的手下啊。” 万通高傲的瞥了常风一眼,还是沉默不言。 万通这人平时少言寡语。朝廷里的人私下都说,他是个“闷阎王”。 尚铭笑道:“罢了。常风,扶我去看看蔡忠的家财。让我开开眼。” 即便是锦衣卫中的八大千户,也鲜有机会得到搀扶东厂督公的殊荣。 常风搀着尚铭,进得蔡府。万通和朱骥在后面跟着。 前院中,黄金、白银已经装好了箱,全都贴着封条。 录账校尉跪倒在尚铭面前,双手捧着账册:“恭请督公查看抄家账。” 尚铭拿起账册翻了翻,嘴里念念有词:“啧啧啧。蔡忠那厮,真是丧心病狂啊。他到户部当左侍郎才不到一年啊!” “竟然弄了这么多钱!可怜太子当初那么信任他。在皇上面前荐了他这个肥缺。” 尚铭合上账册,扔给了录账校尉。 随后他阴声阴气的说:“都听了。我知道你们锦衣卫有发抄家财的陋规!抄没的脏银,百户以上都有得分。” “可是这世上不是什么财都能发!蔡忠案,乃是成化朝第一贪贿大案。” “抄出的银子,一分一厘都不准给我动。照规矩,明日午时交接给户部。” 指挥使万通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都听督公的。” 众人齐齐拱手:“是!” 尚铭又笑盈盈的看着常风:“你们都回避下。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说给常风听。” 众人散开。在距离尚铭、常风五十步的地方背身站立。 万通则走到前院的石桌前座下。朱骥垂手侍立在一旁。 屏退了左右,尚铭笑道:“常风,你立了这么大的功。我得赏你。明日我就让人到左军都督府备档,升你做试百户。” 锦衣卫虽在实际上跟五军都督府互不统属。但在名义上,锦衣卫仍属亲军二十六卫之一,卫内人员升官要到左军都督府备档。 常风跪倒叩首:“多谢督公提携大恩。属下万死难报。” 尚铭摆手:“胡说什么死不死的呢?你今后前程似锦。一个试百户又算得了什么?今后必有更大的升腾。” 尚铭显然是在给常风画大饼呢。 画完大饼,尚铭话锋一转:“今儿查出书信来了嘛?” 常风拿起那个贴着封条的书信匣子,双手捧给尚铭:“督公,这些是从蔡忠书房查出的书信。共计五十六封。” 尚铭打开匣子,仔细翻了翻,自言道:“都是些跟地方官交往的寻常书信。” 说到此,尚铭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信:“把这封信放到匣子里。重新贴封条。” 常风一愣。 尚铭继续说道:“书信是蔡忠结党营私的证据。皇上很是重视。” “明日内阁会派刘阁老来接收书信。,交到宫里去呈皇上御览。” 常风心里盘算:蔡忠现在是臭狗屎。谁跟他有书信往来,谁就得吃瓜落。看来督公要栽赃哪个当官的。这封信一准是伪造的栽赃信。 常风接过了信:“是,属下一定办好这件事。” 尚铭拍了拍常风的肩膀:“后生,前途无量。罢了!我先走。” 尚铭和万通领着人离开了。 常风这才看了一眼手中栽赃信的封皮。 这一看不要紧,他立马双腿发软,浑身冒汗。险些没摔倒! 他在心中哀叹一声:完了!这下我必死无疑了!别说什么升试百户,脑袋都保不住。 只见封皮上写着“户部蔡侍郎启”,署名是:纪桂子。 太子生母姓纪,是广西土司家的女儿,父亲叛乱她被俘后才被送到宫里为婢。桂者,广西也! 这个纪桂子,一看就是太子的化名! 造假信是有诀窍的。不能刻意,如果署名是“太子朱祐樘”,看着就像是假的。 署这么个化名,反而容易让人相信是真的。 如果常风没猜错,这封信里的内容,一定是太子指使蔡忠,搞什么图谋不轨、意图谋反的大逆不道之事! 贵妃党的厂卫两巨头要栽赃的不是寻常官员,而是太子。栽赃太子是天大的事! 如果栽赃失败,我常风必死无疑。 如果栽赃成功,两巨头为了掩人耳目,一定会杀我灭口! 两巨头杀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有无家势背景的总旗,如碾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 左右都是个死。 常风七魄丢了六魄,跌坐在银箱上。 徐胖子走了过来:“我说常爷,督公和指挥使都走了。咱们也赶紧下差吧。噫,你怎么脸色发白啊?” 古今成大事者,皆喜怒不形于色。然而真正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能有几人? 常风再有城府,也只是个二十岁的后生。遇到这种掉脑袋的事儿,他怎么能不脸发白,心发慌? 他没有说话,只在心中提醒自己:常风,要冷静!想想法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徐胖子见常风紧锁眉头,面色发白。他问:“你这是怎么了?得了督公垂青,应该高高兴兴的啊。” “可你现在活像是撞了鬼。” 常风良久才说了一句:“胖子。之前说好了,我要是出了什么事儿,糖糖就全拜托你照顾了。” 徐胖子用手摸了下常风的额头:“我说常爷,你没发烧吧?三万脏银抄够了,督公又好一顿夸你。” “借吃屎的朱骥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罢你的职,充你的军。你能出个屁的事。” 常风稳了稳心神,支开徐胖子:“胖子,你先走吧。去怡红楼好好乐一乐。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徐胖子一咧嘴:“嘿,今儿办完了差。的确得去怡红楼找姐姐们好好乐一乐。那我先走一步。” 徐胖子走后,常风凝视着手里的那封栽赃信。 刚才还在天上,这回儿就又坠入了地狱。 当不当尚铭栽赃太子的棋子,都会死。左右都是死,如何是好? 第十四章 漫漫黑夜,举火而行 尚铭和万通来蔡府的时候是乘轿。 回去的时候则是骑马并行。一众手下远远的跟着。 万通问:“那后生答应了么?” 尚铭答:“呵,自然答应了。之前已经把他查了个底儿掉。卫里他这种无爵可袭的破落户,做梦都想升官。” “从小订的亲都被退了。能不想着出人头地,一雪前耻?” “恐怕他做梦都想抱上我的粗腿。” 万通问:“为何要经他这道手?咱们把信直接放匣子里岂不便当?” 万通心狠手辣有余,而智谋不足。要论阴险狡诈,他远不及没了根的尚铭。 尚铭耐心解答:“假信是他放进书信匣子里的。万一事败,脏水可以泼到他的身上,给咱们背黑锅。” 万通终于聪明了一回:“嗯,若事成。我也得密裁了他。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正如之前常风想的那样。厂卫两巨头想弄死他,如碾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 且说前院那边。 常风苦思冥想,也没想出脱身之计。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先按尚铭所说,把栽赃信放进匣子里,贴上新封条封好。 这也是无奈之举。 没办法,如果按尚铭所说,办好了这件事,成功栽赃了太子。他最多被杀人灭口。 若违抗督公的命令,以厂卫一贯的尿性,就不是灭口,而是灭门了。糖糖也活不成。 常风撕去书信匣子的旧封条,将栽赃信放入匣中。又贴了两张新封条。 办完以这一切,他才来到门口。点了第四小旗值夜看守赃物。 由于第四小旗的旗官今日老婆生孩子,告了假。校尉石文义主动要求多值一天夜,充当临时旗官。 常风下了差,牵着虎子回到了四合院。 糖糖摆动着小腿儿,蹦蹦哒哒的跑了过来:“哥哥!糖糖今天认识了两个字!” 虎子向往常一样,摇着尾巴,拿脑袋蹭着糖糖的下巴。 糖糖笑逐颜开:“别闹啦虎子,痒痒。” 常风问妹妹:“吃过了没?” 糖糖点点头:“吃过啦!哥哥今日下差下的晚。黄大娘给我做的炸酱面。可香可香啦!” 妹妹是常风的命。 为了妹妹,他可以舍弃出人头地的雄心壮志,舍弃自己的理想,甚至舍弃自己的性命。 常风跟糖糖坐到门槛前,虎子在一旁蹲着。月光洒在两人一狗的身上。 宁静的秋夜,常风自入卫以来,第一次感到无助和绝望。 在滔天的权力、惊天的政潮面前,他渺小的就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蚂蚁。 一个人即便再聪明,也斗不过万倍于己的权力。 糖糖把小脑袋依偎在哥哥怀里,一双大眼睛望着天上的月亮:“哥哥,月亮上有嫦娥仙子嘛?” 常风答:“有。” 糖糖又问:“那月亮上有会捣药的玉兔嘛?” 常风答:“有。” 糖糖再问:“那嫦娥仙子会做猪头肉。玉兔会捣蒜泥嘛?” 常风答:“嫦娥仙子天天杀猪,炖猪头肉给玉帝补身体。至于玉兔.......会捣药应该就会捣蒜泥。” 不知不觉,糖糖在常风怀中睡去。 常风将糖糖抱到了床上盖好了被子。虎子趴在了床边,闭上了狗眼,充当着糖糖的守护犬。 常风来到米缸前,将手伸了进去,从米缸底部拿出一个小包袱。 小包袱里是九十八两银子。是他这三年的积蓄。 他自嘲的想:锦衣卫的抄家总旗,藏银子的法子却如此简单。传出去恐怕会笑掉人的大牙。 常风每年的进项,上得台面的,上不得台面的也有个二百多两。 然而,孝敬上官,交往同僚,养糖糖。处处都要花银子。能攒下这些已是不易。 他看着这些阿堵物,叹了声:“唉。九十八两,也不够给糖糖办嫁妆的啊。” 他打算明日一早将这些银子交给徐胖子。 常风坐在桌前,对着那盏摇曳的油灯,愁眉不展......如一条待死的鱼。 北城,北镇抚使朱骥府邸。 朱骥正站在府里的灵堂中,为一个人上香。 他的面前摆着一方灵牌。灵牌的上方悬着一块匾。上书四个大字“浩然正气”。 那灵牌上则刻着“大明兵部尚书,少保于谦之正位”! 如今京城里的人,只记得朱骥是一个脸都不要的“尝粪镇抚使”;贵妃党的狗腿子。 他们却都忘记了,朱骥是于谦的女婿! 曾经,他的岳父在国难之中,挽狂澜于既倒。 即便屈死狱中前的那一刻,他的岳父依旧大义凛然。 于谦的女婿为何会堕落成一个狗腿子? 并不是堕落,而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等待机会反戈一击! 当初成化帝给于谦平反,赏了朱骥一个锦衣卫千户的职衔,算是个可有可无的补偿。 可是贵妃党把控厂卫,朝堂上的大员皆尸位素餐之辈,国势倾颓,吏治腐败......朱骥不屑同流合污。 他干脆告了长假,在家“养病”。 直到有一天,太子的亲信,司礼监秉笔怀恩找到了他。 怀恩告诉朱骥,要想改变眼下的这一切,就要保住太子。 对于普通百姓家,孩子是希望;对于大明王朝,太子是希望。 怀恩让朱骥接近万通,成为太子在厂卫中的内应。 朱骥问怀恩:“时局如漫漫黑夜。我去做内应有用嘛?” 怀恩的回答铿锵有力:“漫漫黑夜,更该有人举火而行!” “你的岳丈于少保当年就是这么做的。” “别忘了,你是于谦的女婿!于谦的女婿!” 怀恩的回答,打动了朱骥。 为了守护太子,守护大明王朝未来的希望。他丢掉了自己的尊严,扮出恬不知耻的模样。 终于,通过吃那一口苦中带酸又有点稀的粪,他赢得了万通的垂青。成为了锦衣卫的六当家,万通信任的狗腿子。 卧薪尝胆,为的就是在今夜这种事态紧急的状况下,能够替太子挡住明枪暗箭。 朱骥给于谦上完了香,自言一声:“岳丈大人。您在天有灵,请在今夜庇佑太子!” 他离开了灵堂,骑上了一匹马,直奔南城驴吊子胡同,去找常风。 常风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但于谦在世时,曾对朱骥说过:“改变大局的,往往都是小人物。” 第十五章 选择 已是戌时三刻。 常风枯坐在油灯前。“吱嘎”。他听到院门开了。 常风奇怪:事还没办完呢。厂卫二位巨头不至于这么急于派杀手来灭我口吧? 他来到院子里。 只见一个一身黑袍,带着黑纱斗笠的人进了院子。 常风刚要开口。那黑衣人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里面说。” 常风听出那是朱骥的声音。 常风拱手:“镇抚使......” 朱骥重复了一遍:“里面说。” 二人进了四合院的南房。 朱骥摘下斗笠,开门见山:“我知道,尚铭让你用假信栽赃太子。” 常风敏锐的发现,朱骥竟直呼督公名讳。 常风默不作声。师傅活着的时候,曾对他说过,在锦衣卫里当差的法门,无非“少说、多听”四个字。 朱骥又道:“你应该没看过那封栽赃信的内容。” “我告诉你内容。栽赃信是以太子的口吻写的,命令蔡忠暗中敛财,充作军饷。好收买京师三大营兵马,谋反夺位。” “造假信的人,是京城中的笔迹做伪大师张半瞎——已经被万通灭口了。” 说完,朱骥看向了常风。 常风敷衍道:“属下不知镇抚使说的是什么。” 朱骥叹了声:“唉。别装糊涂了。我今夜来,是来救你命的。”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太子的人。” “你若想等死,就继续装糊涂。我立马就走。” 说完朱骥起身,作势要迈步离去。 常风已经没有了选择。他身陷必死之局,他现在需要一根救命稻草。 或许,朱骥就是那根救命稻草,能解开死局呢? 常风道:“镇抚使,且慢。尚公公的确给了我一封信,让我放进蔡府抄出的书信匣子里。” “但信是谁写给谁的,是真是假,内容如何,我一概不知。” 常风还是有所保留。他并未承认自己已经猜出栽赃信的矛头指向太子。 朱骥微微摇头:“常风。你还是在装糊涂。我想救也救不了你了。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猜不出信封上伪造的署名‘纪桂子’指的是谁?” 常风在迟疑片刻后,说出了两个字:“太子。” 朱骥道:“嗯。那你应该清楚,贵妃党若阴谋得逞,太子被废。尚铭、万通马上就会杀你灭口。” 常风拱手:“敢问镇抚使。属下该如何自救?” 朱骥从袖中掏出了另外一封信:“这封信,是另外一番内容——太子训斥蔡忠贪婪无度,表示要在皇上面前参劾他。” “你带着这封信,到蔡府去,换出书信匣子里的那封栽赃信。” 常风狡黠的问了一个问题:“镇抚使为何不自己去蔡府,换了信件?您去办这件事,值夜的弟兄谁敢拦您?” 这是一个尖锐的问题。 朱骥直视着常风的眼睛:“因为我暂时还不能暴露身份。要继续在万通身边潜伏,做太子安插在贵妃党里的暗桩。” “如果今夜我大摇大摆去蔡府换信。明日太子之危化解,尚阉狗和万阎王,就会知道我是太子的人。” “我并不怕死。怕的是太子在贵妃党那边失去耳目。” 常风心道:呵,尚铭、万通把我当成棋子。你朱镇抚使不一样把我当成棋子? 常风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朱镇抚使,我如何相信你是太子的人?如何确定你不是督公、指挥使派来试探我忠心的?” 朱骥拿出了一面腰牌。 腰牌上刻着“司礼监秉笔怀恩,出京不用”。 朱骥把腰牌交给了常风。 常风惊讶:“怀恩公公的腰牌?” 朱骥道:“世人皆知,怀恩公公是太子的第一心腹。今夜事态紧急,怀恩公公将他的腰牌给了我。” “必要的时候,我可以亮出腰牌,以他的名义行事。” “如果我不是太子的人。怀恩公公怎会将秉笔腰牌这么重要的东西交予我?” 常风心中已经信了八九分,朱骥是太子的人不假。 他紧接着问出了第三个问题:“您说要救我。可我今夜要是帮您保了太子,尚公公他们还是会杀我啊。” 朱骥答:“对!你帮他们,他们会杀你;你帮太子,他们同样会杀你。” “区别在于。你帮太子,怀恩公公和太子会保你。” “一个司礼监秉笔,外加当朝储君保你。尚阉狗他们就算想动你,也要先思量三分。” 说完,朱骥从常风的手中拿回了怀恩的腰牌:“我今夜来找你。本来打算对你晓以大义。后来想了想,没必要。” “一个满腹野心,一心想往上爬的人......大义对你来说还赶不上一张擦屁股纸。” “我只需向你言明一点即可——不帮我,你必死无疑;帮我,你尚有一线生机。” 常风陷入了沉默。 朱骥诱以重利:“你照我说的做,今夜保了太子,你不光是我的恩人,还是太子的恩人!” “等到皇上百年,太子顺利即位。你的前程还用说嘛?” “北直隶的刘藩台,恐怕会求着把女儿嫁给你。你若不愿,他甚至会把女儿扒光了,硬塞到你的床榻上。” “人的一生,总要遇到几个十字路口。选对了路,前程似锦。选错了路,则会坠入无底深渊。” “年轻人,今夜你必须要做出选择。” 常风先是苦笑一声:“我还有得选嘛?” 随后他跪倒在朱骥面前,双手抱拳:“属下愿为太子效命。” 朱骥将桌上的那封信递给他:“你这就去把两封信掉包。我就坐在这里等你。” 常风拿过了信,问了朱骥最后一个问题:“朱镇抚使。您已身居高位。为何还要为太子效劳?” “要知道,替太子潜伏在咱们那位‘闷阎王’指挥使身边。一旦身份败露,恐有性命之虞。” 朱骥微微一笑,发出了令常风振聋发聩的回答:“为何?” “为浩然正气!” “为扫除奸邪!” “为黎民众生!” 常风一怔:“明白了,镇抚使。属下这就去办。” 朱骥叮嘱他:“骑门口的那匹马去,能快一些。那匹马并不是我常骑的那匹‘一片红’。旁人认不得。” 常风出得院子,骑上了朱骥的马,直奔蔡府。 两刻时辰后,当他来到蔡府门前。只见蔡府内外火把闪动。 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乱成了一锅粥,高喊着:“有飞贼!快拿贼!” 常风下了马,问一名兵丁:“怎么回事?” 兵丁答道:“前院刚才有飞贼!好像偷了什么东西。” 第十六章 隔空取物 抄家是一门手艺。飞贼同样是一门手艺。 京城中的飞贼,分为五门十会。 高官大吏倒台后,府邸空着。有些飞贼趁机来踩点,看看有没有便宜可捡并不奇怪。 常风不以为意。蔡忠的财物都堆在前院。十名锦衣卫弟兄寸步不离值夜看守。飞贼是绝难得手的。 何况蔡府外围还有两百名兵马司的兵丁守护? 至多也就丢几件堆放在东跨院的杂物。 他大步来到前院,问负责值夜的石校尉:“闹飞贼了?” 石校尉答:“是。” 常风问:“丢东西了嘛?” 石校尉答:“装金银的箱子一个没少。死沉死沉的,飞贼也带不走。只是......” 常风问:“只是什么?” 石校尉哭丧着脸:“只是蔡忠的书信匣子不见了。” 常风闻言大骇,直接用双手拽住了石校尉的领襟:“再说一遍,什么不见了?” 石校尉战战兢兢的说:“禀总旗,书信匣子不见了。” 常风松开了石校尉。 尚铭给常风的信,是栽赃信;朱骥给常风的信,是洗白信。 书信匣子被飞贼偷走。有两个后果。 第一个后果:栽赃信没了,所谓“太子教唆蔡忠聚敛钱财,意图谋反”的罪名,不再成立。 第二个后果:常风无法将洗白信放进匣子里,就无法洗脱太子用人不当的罪名。 太子还是会因用了一个贪官,被天下人诟病,被贵妃党弹劾。 他先稳了稳心神,问石校尉:“这事儿还没报给卫里当值的高佥事吧?” 锦衣卫的两个指挥佥事,两个指挥同知,要轮换在锦衣卫中值夜,应付突发之事。 石校尉答道:“刚要派人去报信,人还没走。” 常风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将十名袍泽叫到一起:“犯官的书信匣子被偷。报到卫里,咱们都会被革职,治罪。” “现而今只有一个办法。离天亮还有四个时辰。瞒着卫里,在天亮前找回书信匣子。” 石校尉等人齐声道:“全凭常总旗吩咐。” 常风吩咐一名力士:“你去告诉兵马司的指挥。这里没有丢任何东西。” “警告他,别管也别打听锦衣卫的事。否则后果自负。” 力士领命而去。 常风抬起头,看向前院四周。 前院东西三百步,南北两百步。 装金银的箱子和书信匣子,都集中在前院中央。 常风问石校尉:“你们中了飞贼的调虎离山计?光顾着去抓飞贼了,无人看守书信匣子?” 石校尉否认:“绝对没有!” 石校尉向常风讲了案发的经过。 在两刻时辰之前。前院正南方的客厅房顶,出现了响动。 今夜月明如镜。借着夜色,石校尉和袍泽们看到房顶上有个黑影。 石校尉下令,所有锦衣卫袍泽不得擅动,围住财物。以防那黑影还有同伙,趁乱偷走金银。 另外,石校尉喊来院门前守卫的兵马司兵丁,让他们上房捉拿飞贼。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石校尉听到了“嘭”一声,转头一看,身后银箱上放着的书信匣子凭空消失了! 从始至终,石校尉和九名袍泽,一直手持腰刀,护在财物周围。 书信匣子就这样奇怪的不知所踪。 片刻后,房顶上的那黑影也逃走了。 听完石校尉的讲述。常风蹙起了眉头。 难道飞贼真的会飞?从天而降,拿到书信匣子又飞上了天? 显然不可能。 常风想起了一个传说! 京城的飞贼,分为五门十会。其中手段最为高明,也最为神秘的组织,名曰妙手门。 传说,妙手门的六大高手,有一宗神奇的技艺——能通阴间,收买小鬼,隔空取物! 常风不信这世上有什么鬼神。 可是,妙手门能隔空取物的传说,却在京城流传了十几年。 自古无风不起浪。若妙手门真能做到隔空取物,必定是有不为人知的特殊偷窃手段。 常风决定,先回一趟家。把事情告诉朱骥。 他对石校尉说:“你们在这里守着。书信匣子我去找。” 随后他离开蔡府,骑上快马,直奔自家的四合院。 已是戌时四刻。离天亮还有四个时辰。 与此同时。万通府邸。 万通正在跟尚铭饮酒,提前庆祝明日栽赃信顺利通过内阁交到皇上手中,扳倒太子。 这两位巨头,还不知道书信匣子失窃的事。 万通敬了尚铭一杯酒:“还是你高明。想出了这么妙的连环计,帮我姐整垮朱祐樘。” 尚铭笑盈盈的说:“呵,都以为蔡忠是太子的人。谁能想到,蔡忠是咱们派到太子身边的?” 这是一个歹毒的计划。 一年前,身为太常寺少卿的蔡忠,花了两千两银子托人引荐,得到了跟尚铭对饮的机会。 太常寺掌礼乐,宗庙礼仪。用后世的话说,这就是个管理军乐队的部门。 京城六部五寺中,数太常寺最穷。属于那种耗子路过都含着眼泪走的穷衙门。 蔡忠希望抱上尚铭的粗腿,捞个肥缺。 尚铭三杯酒下肚,想出了一条毒计。 他告诉蔡忠:“我可以帮蔡兄你高升到户部去,当左侍郎。” 蔡忠激动的差点当场晕厥!那可是户部啊!整个大明最肥的衙门! 还是当左侍郎! 太常寺少卿只是正四品,礼部左侍郎是正三品,中间隔了个从三品,属于越级提拔了。 蔡忠当即磕头如捣蒜,表示今后愿誓死效忠尚公公。 尚铭却笑盈盈的告诉他:“你要效忠的不是我,而是太子!” “太子这两年,苦于手下没有几个听命于他的官员。你投奔过去,他一定会接纳你。” “到时,你再撺掇太子,让他举荐你当户部左侍郎。” 朱骥是太子一方派到贵妃党里的内应。 蔡忠则是贵妃党一方派到太子身边的内应。 同样是内应,用法则不同。 朱骥给太子一方传递贵妃党方面的消息。 蔡忠,则是贵妃党埋在太子身边的一桶火药!用后世的话说,类似于“我叫磁力棒”自爆卡车! 且说蔡忠“投靠”太子,如愿当上了户部左侍郎。天下人都以为蔡忠是太子的心腹。 这位蔡老兄本就生性贪婪。尚铭一直怂恿他大贪特贪。还教了他一堆贪贿的法子。 “蔡部堂,宝泉局铸银的油水可大呢!随便报点火耗,就是惊天的数字。” “蔡部堂,你最近又监管了仓场?嘿,鼠耗、虫耗上动动手脚,可是笔大钱。仓场里的粮囤又那么多,偶有一两个失火的,也不稀奇对嘛?” “蔡部堂,你管着盐务。那可是个聚宝盆啊!只需多开几张盐引,江南盐商不得排着队给你送银子?” 尚铭不仅教蔡忠贪贿的法子。一年来,整个贵妃党都在为蔡忠的贪贿保驾护航。 终于,蔡忠被养肥了! 贵妃党立即引燃了火药!他们找了个言官,弹劾蔡忠贪婪成性,大肆敛财。 随后厂卫介入,将蔡忠关进了诏狱。 诏狱是贵妃党的地盘。蔡忠关进去不到三天,就稀里糊涂的“畏罪自尽”了。 接下来,厂卫派人到蔡忠家里抄家。抄出的银子,顶的上一座内承运库。 再加上那封栽赃信。贵妃党编织出了一个完美谎言:太子举荐蔡忠当户部左侍郎,是为了让蔡忠通过贪贿聚敛军饷,图谋造反! 这就是尚铭的毒计!一个让太子永无翻身之日的险恶计划。 第十七章 怡红楼 贵妃党两巨头还不知道,现在,这个完美的毒计出了一点小变故。 装着栽赃信的书信匣子,离奇消失了! 且说常风快马加鞭,回到了四合院。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朱骥面前。 朱骥正抱着睡不着的糖糖,玩一枚铜板。虎子在一旁蹲着。 铜板被朱骥抛到空中,“嗡”,铜板翻滚着,径直落在他的手中。 见常风回来了。朱骥对糖糖说:“乖娃子。回房去睡吧。再不睡,你哥要打你屁股了。” 糖糖“哦”了一声,摆动着两条小短腿离开了。 朱骥问常风:“事情办成了?” 常风拱手:“出岔子了。书信匣子,丢了!” 常风将状况告知了朱骥。 朱骥听后眉头紧蹙,他清楚,书信匣子丢了,洗白信无法和栽赃信掉包,太子虽不会有“意图谋反”的罪名,但还是会落下“用人不当”的罪名。 朱骥问常风:“你有把握找回书信匣子嘛?” 常风实话实说:“没把握。但可以拼尽全力一试。” 朱骥又问:“你打算怎么查?有眉目嘛?” 常风答:“书信匣子在众目睽睽下凭空消失。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会‘隔空取物’的妙手门。” “属下打算顺着妙手门这条线往下查。” 朱骥道:“还有不足四个时辰,天就亮了。天亮前,你如果找不回书信匣子,完成掉包,你的命就没了。” “太子也无法保你。因为太子将自身难保。” 常风拱手:“是。属下明白。” 朱骥从随身的布囊里,拿出一柄小巧的手弩,又拿出一个小箭囊。 小箭囊里,有五枚两寸长,筷子一半儿粗细的精巧弩箭。 其中三枚箭头上蓝盈盈的,内行一看就知道,抹着剧毒呢。 另外两枚则是普通的铁箭头。 朱骥道:“知道你玩刀不怎么内行。这柄蝎子弩,你今夜拿着防身吧。” 常风将手弩挂在腰间,又将小箭囊藏入袖中:“那属下这就去查。” 朱骥伸手:“且慢。你最好叫着你的好友徐胖子一同查这件事。” “他始终是公爵世子,徐达的直脉子孙。贵妃党敢杀你,却不敢杀他。” “万一今夜出了什么岔子。他可以帮你做个旁证。” 常风本不想让徐胖子趟这浑水。 可是朱骥说的有道理。徐胖子的身份摆在那儿。真出了事儿,尚铭、万通不敢杀他。他可以当旁证。 常风点点头:“是,朱镇抚使。我这就去怡红楼找徐胖子。” 朱骥又将常风和徐胖子的腰牌扔在桌上:“拿着腰牌,以北镇抚司总旗、小旗的名义行事。” “记住,若被尚阉狗、万阎王的人抓了。你们今夜所做的一切事,都跟太子无关!” 常风指了指虎子:“查书信匣子,我还得带上虎子。这条狗比人要可靠。” 朱骥微微点头。 两刻功夫后,常风出现在了南城胭脂巷怡红楼的大门前。 京城青楼,分为南派、北派。 北派在北城。那里是达官显贵的聚集地。 达官显贵们,通常喜欢玩文雅的,故北派青楼“扬州瘦马”多。 达官显贵们可以听听曲,下下棋,培养培养感情,一通文雅过后再办正事。 南派在南城。南派青楼讲究一个“脆生”。顾名思义,直接来真格的。南派青楼大同婆姨多。 徐胖子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也不喜欢玩什么文雅,搞什么情调。 他最喜欢来京城南派第一楼,怡红楼。 常风牵着虎子,站到了大门前。 一名怡红楼“扛叉”,立马走了过来。 所谓“扛叉”,类似于后世的夜店安保。以腰间别着攮子,出了事儿敢拿攮子叉人得名。 扛叉伸手拦住了常风:“兄弟,且慢。” 常风道:“我进去找个人。” 扛叉指了指虎子:“人可以进去,狗不行!我们怡红楼是正经地方。不接伺候狗这种不要脸的活儿。” “你要想玩恶心人的花样。得去金鱼胡同找白房子里那些给钱啥都干的老娘们儿。” 常风被抗叉的话弄的哭笑不得。 但他没有亮腰牌,强行带着虎子进楼。 因为怡红楼里,有不少有品级的武官光顾。带着一条狗进去太显眼了,容易被人注意到。 他命令虎子:“蹲在这儿等我。” 随后他对扛叉说:“老兄。我进去找个人,片刻就出来。” 扛叉这才做了个“请”的手势。 进了怡红楼。一楼大厅有几十张桌子,是喝花酒的地方。客人们搂着姐儿,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二楼三楼才是办事的“香房”。 一个二十多岁的妙人,正在大厅南面唱着酸曲儿,为饮酒的客人们助兴。 徐胖子刚刚行了一次好事。正搂着一个大同婆姨,在外面喝酒。打算听会儿曲儿,恢复下体力,再回房用她一回。 唱酸曲儿的妙人唱是《张生闹五更》: “一更里那个张秀才,跳过白墙来。莺莺可就说,小奴家乃是贞洁女。跳过来,跳过来,你是白白跳过来呦。” “二更里那个张秀才,把莺莺搂在怀。莺莺可就说,小奴家乃是贞洁女。搂过来,搂过来。你是白白搂过来呦。” “三更里那个张秀才,把褂子脱下来。莺莺可就说,小奴家乃是贞洁女。脱下来,脱下来,你是白白脱下来呦。” “四更里那个张秀才,把裤子扒下来。莺莺可就说,小奴家乃是贞洁女,扒下来,扒下来,你是白白扒下来呦。” 徐胖子大笑道:“什么他娘的贞洁女啊!” 一众客人纷纷跟着哈哈大笑。 常风进了一楼大厅就看到了坐在最前排的徐胖子。 他刚想过去找徐胖子。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拦住了常风。 托盘里是一双没有后梆的布鞋。类似于后世的拖鞋。名曰“趿拉靴”。 小丫头道:“请客人先换鞋。” 常风道:“我找个人就走。” 小丫头摇头:“不成。进了门就得脱了鞋,换趿拉靴。这是我们南楼的规矩。” 南城鱼龙混杂,以前有不少胆大包天的地痞完事儿后直接跑,白女票。 让客人换这种没有梆的“趿拉鞋”,就是为了防止白女票事件的发生。因为穿上这玩意儿,跑几步趿拉靴就掉了,跑不快。 小丫头补了一句:“客人不愿换鞋。我可要喊扛叉阿哥过来了啊。” 常风不想节外生枝。只得听命,换上了趿拉靴,来到了徐胖子身后。 他一拍徐胖子的肩膀:“胖子。” 徐胖子扭头,笑逐颜开:“嘿。我的常爷,你可算是想通了。早跟你说了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今晚我给你找个厉害的!” 第十八章 九姑娘 徐胖子以为常风是来找乐子的。 其实常风是来找他共赴水火的。 常风道:“出大事了胖子。赶紧换上鞋,咱们出去说话。” 徐胖子了解自己的搭档——常风一向不苟言笑。说出大事了,绝对不是开玩笑。 徐胖子推开了身边的大同婆姨。 大同婆姨挽留:“哎呦,徐爷,怎么说走就走啊。说好的十八路弹腿咱们还没练呢。” 徐胖子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下回再练。” 常风跟徐胖子换了鞋,出得怡红楼,来到了一个僻静处。通人性的虎子立马跟了上来。 常风深吸一口气:“胖子,今夜我可能要把你拖进一桩有性命之虞的麻烦里。” 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股脑的说给了徐胖子。 常风找徐胖子参与这件事,就是为了让他当旁证。没有什么好瞒他的。 徐胖子先是咋舌:“他娘了个腿儿的。督公和指挥使竟然敢栽赃太子。” “吃屎的朱骥竟然是太子的人。” 常风道:“胖子,跟不跟我找书信匣子,保太子,你要考虑清楚。” “你若不肯。我绝不怪你。这潭水太深,会淹死人的。” 徐胖子不假思索的说:“用不着考虑!我跟你干!” “不光是为了咱哥俩的兄弟情谊。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好歹是徐达的直脉子孙。现在却沦落到在锦衣卫里当一条咬人的狗,听一群没了把的太监的吆喝。” “我总想着,这辈子怎么也得干件让自己瞧得起自己的事儿!” “当年我老祖保过太祖高皇帝。今日,就让我这个中山王第五代嫡孙,保咱朱明皇族的太子吧!” 徐胖子肥硕的身躯里,有一颗正直的心。 常风拍了拍徐胖子的肩膀:“好!咱们还有三个时辰零五刻找到书信匣子。” 徐胖子问:“从哪儿查起?妙手门是一群来无影去无踪的鬼。就算咱们锦衣卫,也吃不透他们的底细。” 常风道:“走,去湘西巷,找九姑娘。” 九姑娘,整个城南最大的旧货商。 此女二十出头,长得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又沟沟又丢丢。 常风抄家,抄出的罪官府邸杂物,都是找她换成钱分给手下弟兄。 自古以来收旧货,都不免有些来路不干净的贼赃。 九姑娘的另外一个身份,是京城最大的销赃掮客。跟京里京外的飞贼、扒手关系匪浅。 白天,九姑娘做正经的旧货生意。 晚上,她在她掌控的湘西巷收贼赃。 九姑娘是标准的湘西土家女子,性格泼辣又豪爽。她在京城里很吃得开。 无论是刑部的探子,还是顺天府的捕快、兵马司的指挥,甚至于常风这样的锦衣卫总旗,都要给她几分薄面。 常风猜测,九姑娘或许帮妙手门销过脏,知道如何找到妙手门的人。 二人进到了湘西巷。 所谓的湘西巷,是一条五尺长的狭窄小巷。长约半里。这里是湘西土家人的地盘。 正统十四年,北京保卫战。兵部尚书于谦曾令各省派出勤王之师。 湖广都司不仅派出了五千卫所军,还派出了四十名剽悍的土家勇士。 等他们赶到时,黄花菜都凉了。京城保卫战已经结束。 五千湖广卫所军离京南下,返回驻地。 四十名土家勇士不属于卫所军编制,兵部不给发返程的军粮、饷银。他们一气之下,干脆留在了京城。 四十多年过去了。湘西巷成了那批土家勇士后代的聚居地。 常风和徐胖子一进湘西巷,黑暗中立马有两柄寒光凛冽的土家短刀横在了二人脖子上。 刀手用一口倍儿地道的湘西话问:“来搞么子?” 常风道:“锦衣卫常风,来找九姑娘。” 刀手似乎跟常风很熟:“啊。是常爷啊。天黑,您又穿着便衣。没认得出,恕我眼拙。” 刀手收了刀,领着常风来到了巷子中段的一个院门前。 常风正要迈步往里走。 刀手有些为难:“常爷,九姑娘正在跟货主谈价钱。按规矩......货主间是不能打照面的。” 徐胖子在一旁火了:“我们有十万火急的事!你们敢拦锦衣卫?” 常风打断了徐胖子:“入乡随俗。咱们给九姑娘面子。等一柱香的功夫。” 转头他又对刀手说:“过了一柱香功夫,我们就只能硬闯了。我找她的确有急事。” 说来凑巧,话音刚落,货主就走出了门,跟常风擦肩而过。 常风闻到那人身上有很重的土腥味。 刀手见货主走了,做了个“请”的手势。 常风牵着虎子,跟徐胖子进了院门。二人进了小院的东厢房。 厢房内的一张桌子后,坐着九姑娘。此女简直就是个天仙。 桌子上,放着几个铜器,一看就是土里刚刨出来的。那味道,跟货主身上的土腥味一模一样。 常风跟九姑娘很熟,毫不客气的坐到了她对面:“怎么,你连偷坟掘墓的下三路货也开始收了?” 九姑娘嫣然一笑,声如银铃:“咯,我的常阿哥,你领着官饷,不知道我们这些下等人的苦。” “一百多号族人指着阿妹吃饭呢。我自然是有什么货收什么货,只要能赚钱。” 九姑娘虽比常风大两岁,却称他阿哥,自称阿妹,显得很是暧昧。 常风问:“不怕官府找上门嘛?” 九姑娘微微一笑:“官府找上门,有常阿哥你保阿妹我呢!” “今日怎么夜里来找我了?想通了?早跟你说了,不管是让我当你的堂客,还是当你的画胡子,阿妹都没二话。” “堂客”在湘西话中是老婆的意思;“画胡子”则是相好姘头的意思。 常风正色道:“别开玩笑。我遇到大难了。需要你帮我。” 九姑娘看似泼辣的外表下,其实有着老谋深算的城府。不然她也不会成为整个京城最大的销赃掮客。 她试探着反问:“常阿哥说笑了。你披着锦衣卫的虎皮,能有什么大难?” 常风转头吩咐徐胖子:“你牵着虎子先到院里等我。” 九姑娘也吩咐跟着进来的刀手:“先下去。” 片刻后,东厢房只剩下了九姑娘和常风两个人。 常风直截了当的问:“你收没收过妙手门的货?” 九姑娘笑道:“哎呦,我的常阿哥。阿妹这行的规矩你应该知道。” “就算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是不会说的。” 常风直接拿起朱骥给他的蝎子弩,对准了九姑娘。 第十九章 福禄街 人都是自私的。有着求生的本能。 事关自己的生死,常风只能将蝎子弩对准自己的朋友九姑娘。 常风道:“对不住了九姑娘。今夜若找不到妙手门的人。我的命甚至我妹妹的命可能都会保不住。” 九姑娘见多识广,瞥了一眼蝎子弩:“呵,还抹着见血封喉的毒呢!” 随后她面色一变,骂了一句:“老马屁!” 老马屁是湘西骂人的土话,相当于你娘了个老伯夷。 九姑娘怒道:“敢在湘西巷拿兵刃对着我的,你是第一个!” “别以为你是锦衣卫的人,就能在我跟前撒野!” “光脚的从来不怕穿鞋的!你动我一个指头,我手下的族人会把你和门外的胖子剁成肉酱!” “大不了杀了你们,我们逃出城当土匪去!” 整个京城,就算是那些起居八座的高官大吏,也不敢跟锦衣卫的人如此说话。 九姑娘说完,往蝎子弩前凑了凑,跟常风脸对着脸,前胸紧贴着箭头。 她又冷笑一声:“呵,射啊。你倒是射啊!你试试射完能不能走出湘西巷。” 常风拿这个泼辣的女人没有丝毫的办法。 情急之下,他突然调转蝎子弩,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常风叹了声:“唉,九姑娘。今夜找不到妙手门的人。我会遭受生不如死的折磨。” “你知道,锦衣卫刚发明了一种杀人的法子,名曰‘节节高’。” “就是把人绑在一棵尚未破土的竹笋上。笋尖尖利,会在十天内一寸寸生长,直至扎透胸膛。” “我不想成为‘节节高’的受刑者。” “你若不说。我还不如给自己一个痛快。” 常风是在赌。赌九姑娘喜欢他。 认识整整两年了。常风知道,九姑娘那些“我要给你当堂客”、“给你当画胡子也行”的话,一半儿是戏谑,一半儿是出于真心。 九姑娘凝视着常风。 二十二岁的姑娘,已经掌控湘西巷五年之久,维持着一百多土家族人的生存。 她没有精力去爱一个人。但她又渴望被爱。 爱,通常是女人最大的弱点。女强人也是女人。 九姑娘冷冷的说:“把手里的笸箩货放下吧。” 常风放下了手弩,问:“你肯说了?” 九姑娘道:“我破了规矩,帮了你。你就欠了我一个人情。” “等到湘西巷有难的时候,你得还这个人情。” 常风点头:“嗯。欠了你的,我自然会还。” 九姑娘道:“我只收过妙手门一次脏。出脏的人诨名老瘸子。是城南福禄街青松棺材铺的纸扎匠。” 常风问:“这人是妙手门的飞贼么?” 九姑娘点点头:“是。” 常风追问:“据说妙手门的飞贼,从不轻易透露自己的身份。你怎么能确定?” 九姑娘解释:“因为他出的脏,名叫蛟龙珠。” 蛟龙珠,一颗两年前震惊整个京城珠宝行的罕见东珠。 当时,这颗东珠被炒到了两千两雪花银。 大明有制,民间私藏东珠,属于违制僭越的大罪。 京城最大的粮商高万贯,为了能顺利买下这颗东珠,给子孙传代,孝敬了东厂督公尚铭一千两银子。 加上买蛟龙珠花的两千两,为把这颗大宝贝接回家,高万贯一共耗银三千两。 高万贯这人,是出了名的为富不仁,名声臭大街。他还有个特点——狗肚子里存不住二两油。 高万贯为了显摆,宴请京城中的豪商,要摆什么“赏珠宴”。 妙手门放出话来,要在赏珠宴上盗取蛟龙珠,教训高万贯这个欺男霸女的恶商。 高万贯请帖已经发了。为了面子,他不能取消赏珠宴。 于是他雇了京城六大镖局百余名镖师,在赏珠宴上保护蛟龙珠。 万万没想到。装蛟龙珠的锦盒,摆在镖师们围成的铜墙铁壁中,竟凭空离奇消失...... 常风听说过这件事。 九姑娘道:“能养小鬼隔空取物,偷走蛟龙珠的,京城里也只有妙手门。” “所以我断定出赃的老瘸子,是妙手门的人。” 常风道:“你也觉得隔空取物的法门,是养小鬼?” 湘西人家,最信鬼神之说。九姑娘道:“除了小鬼,谁还能办到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东西凭空消失?” 常风收起了蝎子弩。 他朝着九姑娘抱拳:“九姑娘,谢了。” 九姑娘面色严肃的说:“我知道在锦衣卫当差凶险万分。” “不管如何,你得活下去。” 然后,九姑娘换了平时那副泼辣又风骚的表情:“你得活下去。咯咯,因为你迟早得娶我。” 常风没有时间跟九姑娘解释什么他心有所属之类的话。 他转身出了东厢房:“胖子,走。” 胖子问:“打听着了?” 常风微微点头。他打算找到老瘸子,从而逼问今夜妙手门“隔空取物”,偷走书信匣子的事。 常风发觉胖子从怡红楼出来后,身上没有兵刃。 他对九姑娘手下的刀手说:“兄弟,你的刀今晚借徐小旗使使。” 刀手将土家短刀递给了徐胖子。 二人出了湘西巷。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零两刻。 徐胖子问:“接下来去哪儿?” 常风道:“去福禄街,找一个人。” 福禄街,京城最晦气的地方。 这条街上,有整整二十八家棺材铺。 常风跟徐胖子来到福禄街时,一阵阴风吹过。二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徐胖子道:“娘了个腿儿的。不愧是发送死人的鬼地方。阴冷阴冷的。” 忽然间,街上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怪声“nia!”。 虎子刚要狂吠,常风摸了它脑袋一下:“虎子噤声。” 徐胖子道:“不会是撞鬼了吧?不是说妙手门的人会养小鬼嘛?” 那恐怖的怪声“nia”接连不断的响起,让人毛骨悚然。 常风拿起蝎子弩,和徐胖子寻着怪声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 竟然是.......一公一母两只野猫,正在行那传宗接代的神圣大事。 猫和人一样,办这种事儿的时候,舒爽之余会叫的。 徐胖子骂道:“这俩小畜生,还挺会享受。吓得胖爷我尿都快出来了。” 常风道:“办正事吧。” 二人在街上走着,借着月光寻找“青松棺材铺”的招牌。 盏茶功夫后,二人在街的东面找到了青松棺材铺。 棺材铺前,竟有两个面色惨白的小人!那两个小人身长不过三尺。 突然间,他们用一种怪异的姿态,朝着常风二人点着头。 常风再次举起了蝎子弩! 徐胖子也抽出了短刀,战战兢兢的说:“哪,哪路的小鬼?” 第二十章 老瘸子 深更半夜,棺材一条街上阴风阵阵,加上野猫时不时传来恐怖的伴奏。 两个三尺小人,姿态怪异的朝着常风、徐胖子点着头。二人怎能不汗毛倒竖? 难道他们就是妙手门养的小鬼? 要说虎子不愧是狗中豪杰,狗狠吠不多。 它直接窜了上去。将其中一个小人给撕了! 常风壮着胆子走上前去。咳!原来是两个纸扎人。被风吹得朝他俩点头。 常风自嘲的想: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吓人。而是自己吓自己。 纸扎人应该是棺材铺摆在门口招揽生意的。 徐胖子摸了摸自己的大肚腩:“吓死胖爷了。” 说完他朝着没被虎子撕碎的那个纸人踹了一脚。 常风敲响了棺材铺的门。 不多时,棺材铺里亮了灯。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谁啊?” 常风谎称:“家里老人病得不行了。想买套寿衣冲冲喜。” 京城有个风俗。家里老人如果病入膏肓,子孙会买一套寿衣,谓之“冲喜”。 如果老人没挺过来,也省得现准备寿衣麻烦。 棺材铺的门被打开了。 里面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掌柜。 掌柜揉着惺忪的睡眼:“二位客人里面请。” 客人半夜来棺材铺买寿衣冲喜虽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掌柜没多想,将二人领进了棺材铺。 往里面走的时候,常风注意到掌柜步伐稳健,并不瘸。想来不是九姑娘所说的“老瘸子”。 进得店内,掌柜问:“只买寿衣还是买全套的寿衾、寿衣、寿帽、寿鞋、寿袜、寿被啊?” 常风答:“买一整套吧。” 掌柜又问:“要上等的还是中等、下等的?” 常风又答:“买上等的。” 棺材铺的规矩,买寿衣不能还价。尽孝还还价,那不成了哄堂大孝了? 当然,棺材铺也不会对客人漫天要价,都是公价。 掌柜道:“上等的全套一共三两六钱银子。” 常风问徐胖子:“带钱了嘛?” 徐胖子逛怡红楼,自然带足了宿资,他可不是个喜欢白嫖的人。 他把腰上系着的钱袋解了下来。 常风问:“一共有多少银子?” 徐胖子达:“有个十来两。” 常风拿过钱袋,将里面的碎银子全部倒到桌上:“掌柜的请收下。” 掌柜连忙道:“用不了这么多。” 常风扯了个谎:“是这样。我爹说,除了买全套的寿衣,还得买个一只纸扎的仙鹤,一只纸扎的仙鹿,给我祖父冲喜。” 掌柜道:“哦,要买‘鹤鹿引魂’啊。我这儿有现成的。” 掌柜领着二人来到店铺东面。这里摆放着几十件纸扎。 他从里面拎出一只纸仙鹤,一只纸仙鹿:“这两件行吗?” 常风摇头:“我祖父生的肥胖,二百来斤。这俩太小了,怕是驼不动他老人家。” “我听说贵号有位手艺很好的瘸腿纸扎匠。” “让他现扎两个大的吧。扎好,那十来两银子全归你。” 编完“祖父二百来斤”的谎,常风感觉有点好笑。自己好像主动被徐胖子占便宜呢。 徐胖子强憋着没笑出声。 打开门做生意,哪有把钱财往门外推的道理。 掌柜欣然应允:“成成。老瘸子睡了。我去喊他过来。” “他的纸扎活,可是整个福禄街一等一的!您想做什么样式的,都可以跟他说。” “绝对物超所值。” 掌柜去了后院。不多时,领着一个六十来岁,走路一瘸一拐的老头走了过来。 此人就是“老瘸子”。 老瘸子问:“二位客官。要扎多大的仙鹿、仙鹤?” 徐胖子指了指常风,抢着回答:“我这朋友的祖父二百多斤。得扎个这么大的仙鹿、仙鹤,才能驼得动他老人家。” 说完徐胖子用两只手比划了下。情势如此紧急,他还不忘占常风的便宜。 老瘸子道:“成。” 说话之时,老瘸子敏锐的察觉,眼前的两个后生身上虽穿着布衣便袍,脚上却穿着靴子! 大明有严格的鞋履制度。庶民、杂役、商人等,只能穿鞋或皮扎,不能穿靴。 只有极北酷寒之地的百姓,才可以穿牛皮直缝靴。 商人即便有钱,也只能在鞋上锈银线、金线,表示自己身份不俗。 怡红楼的趿拉靴没有后跟,严格意义上并不算靴。 穿靴的,必定是官家人! 此刻,他已经断定,二人今夜前来,绝不是简单的想做两个纸扎。 老瘸子道:“我去后院干活了。二位等一下吧。有半个时辰就能扎好。” 掌柜在一旁献殷勤:“我给二位沏茶。” 常风却一摆手:“别!我还是看着他干活心安。孝敬家里老人的事马虎不得。” 徐胖子附和:“就是!花了十多两银子呢!总得盯着些,省得偷工减料。” 老瘸子道:“好吧。” 老瘸子一瘸一拐的领着常风和徐胖子进了后院。 他腿脚不便,忽然一个趔趄摔了一跤。 徐胖子好心去扶他。 哪曾想,老瘸子是假摔!他用手抓了一把地上的黄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呼啦”一下扬到了徐胖子的脸上。 徐胖子被黄土迷了眼,惊呼一声:“我曰!” 一旁的常风看到了令人惊诧的一幕。 只见老瘸子一个鹞子翻身,灵活的就像是一只猫!他三步并做两步,跑向院墙的方向。 简直就是健步如飞! 他根本不是一个瘸子,是装的! 常风反应极快,一瞬间拿起了蝎子弩,但是蝎子弩现在装的是抹有剧毒的蓝箭头,见血封喉。 得留活口! 他赶忙朝着地上射出了有毒的弩箭,空出弩槽。随后从袖中抖出箭囊,换无毒的铁头弩箭。 老瘸子则朝着院墙飞奔。好在棺材铺的后院够大。他距离最近的院墙也有个五十多步。 老瘸子的速度明显异于常人,远胜于年轻力壮的后生。 院墙足有九尺高。但他轻点脚尖,竟然越了上去!眼见就要翻出院墙。 电光火石之间,常风终于换好了无毒的弩箭,抬手朝着老瘸子射出。 “嗖,噗!” 老瘸子在翻出院前的前一刻,忽然感觉右腿发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痛。 弩箭正中他的右小腿! 老瘸子跌落在院墙下。 徐胖子揉着眼,喋喋不休的骂着:“鼠辈!竟敢伤我!” “知道胖爷我是练过的,不敢跟我打,就用这下三滥的手段是吧?” 常风快步走到了老瘸子面前:“妙手门的老前辈,有礼了。在下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常风。” 第二十一章 大记性恢复术 棺材铺掌柜走了出来,他看到老瘸子倒在院墙前,常风站在老瘸子跟前。 掌柜惊呼:“这,这怎么回事?” 徐胖子已经擦干净了脸上的黄土。他亮出了自己的腰牌,喊出了锦衣卫的口头禅:“缇骑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掌柜惊恐万分。 京城里的买卖人,哪个没听过锦衣卫的恶名? 掌柜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惹了锦衣卫这群活阎王。 徐胖子随手拿起一根做纸扎用的竹条,在掌柜周围画了个圈。 徐胖子道:“听好了。在我们问完案犯之前,你不得走出这个圈。” 这是所谓的画地为牢。 掌柜忙不迭的点头:“是,是!” 常风和徐胖子合力,将受伤的老瘸子架到了一个放杂物的屋子。 徐胖子打着火石,点着了油灯。 审讯开始! 常风客气的说:“妙手门的老前辈。今日找你,是有几个问题要问。” 老瘸子将头扭了过去,避开常风的眼神:“什么妙手门妙脚门的,我听不懂。” 常风闻言,显露出锦衣卫凶狠、可怖的一面。 他直接将手放在了老瘸子小腿中的弩箭上。 常风用力一拧弩箭。 老瘸子顿时疼得青筋暴起。但他紧咬着牙关,没有嚎叫,更没有求饶。 徐胖子道:“嘿,这老家伙骨头还挺硬。” 常风手上加了力道:“能听懂了没?” 老瘸子发出一声怒吼:“听不懂!” 常风直接拔出了弩箭。 老瘸子疼得几乎要将牙齿咬碎了! 常风道:“老前辈硬气,佩服。不过,你这个老江湖应该听说过锦衣卫的‘大记性恢复术’吧?” 老瘸子一言不发。 常风微笑着给老瘸子解释:“大记性恢复术,分三重十八种。” “第二重、第三重,需要使用特殊刑具。可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一重的六种刑简单些。刑具随手可得。” 说完常风命令徐胖子:“把他的手,腿都绑起来。” 徐胖子上手,将老瘸子捆成了双手反绑,两腿也捆了起来。 常风道:“去外面,找条长凳子,再找五块青砖。” 不多时,徐胖子找来了一条长凳,五块青砖。 常风吩咐身强力壮的徐胖子,将老瘸子抱到了长凳上。 徐胖子在后面用双手架着老瘸子的肩膀。形成一个简易人肉老虎凳。 常风解释:“老前辈。江湖人应该都知道老虎凳垫砖块这道大刑。” “我往你腿下垫一块砖,你只会感觉到小腿酸疼难忍。” “垫两块,有锥心之痛。” “垫三块,会有种被人生生挖出膝盖骨来的感觉。” “垫四块,呵,受刑人的腿骨就折了。你这个假瘸子会变成真瘸子。” “垫五块,两根脚筋会和腿上的腱子肉生生扯断。受刑人这辈子都不能下地走路,会落下终生残疾。” “说不说在你。垫不垫在我。前辈,我职责所在,得罪了!” 说完常风开始垫砖。 老瘸子腿上本就受了伤。垫第一块时,他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但没有喊叫。 常风道:“佩服。老前辈你是条汉子。” 垫第二块。常风听到了老瘸子因用力咬牙发出的“吱吱”声。他的脸色开始变得潮红。 常风道:“我们在诏狱学施刑时,行刑百户给我们讲过,第三块砖是道坎儿。” “这道坎能区分受刑者是真硬骨头还是假硬骨头。前辈,第三块来了。” 常风硬生生在老瘸子的腿和第二块砖之间,塞入了第三块! 只见老瘸子面色变得煞白!两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好像眼珠子随时能窜出来一般。他的脸因疼痛变得狰狞、扭曲。 可他还是没喊叫求饶。 常风朝着老瘸子拱了拱手:“老前辈,佩服!我在锦衣卫里效力三年了。还从未见过有人上到第四块砖的。” “今日您要给我开眼界了。” “我先跟你言明。上了第四块砖,你的骨头会折断。就算养好了,走路也会瘸着。” “到那时,你永远也当不成飞贼了。” 说完,常风给老瘸子上了第四块砖。这块砖是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硬塞进去的。 “嘎巴!” 常风和徐胖子听到了骨头断裂的脆响。 老瘸子的嘴里也发出了“嘎嘣”一声!他生生咬碎了后槽牙!嘴角流出鲜血。 他虽没有哀嚎,吼叫。他的胸腔却发出“呜,呜”的颤音,似乎因疼痛而窒息。 徐胖子用手臂紧紧锁着老瘸子。他感觉到老瘸子正在死命挣扎,他几乎吃不住劲了。 片刻过后,老瘸子因断骨之痛晕厥了过去。 常风抽下了他脚下的四块砖:“胖子,把他放下。去外面打盆凉水。” 徐胖子打来了一盆凉水。常风给他使了个眼色。凉水被当头浇下。 “哗啦!” 老瘸子被浇醒了过来。他喘着粗气,面无血色。 常风问:“老前辈还是不肯说?” 老瘸子怒视着常风,不发一言。 常风道:“老前辈,我入卫三年,从未杀过人,也未废过人。” “今夜,我不想第一次废掉人的两条腿。” “我只问你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妙手门今夜是否有人去了罪官蔡忠府上,当着锦衣卫的面偷走了一个书信匣子。” “第二个问题,你们妙手门的人是如何做到隔空取物的。” “第三个问题,书信匣子现在何处。” “答了这三个问题。我就放.......” 常风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啊呵呸”一声,老瘸子嘴里吐出一口血沫,正淬在常风脸上。 常风拿手擦了擦脸。 徐胖子道:“我说常爷。你今夜该不会真要断他的脚筋、腱子肉废他的双腿吧?” “咱师傅在世的时候说过,给犯人上多大的刑都无所谓。但废犯人的四肢是伤大阴德的,会遭报应。” “后来他老人家为了拿到一份口供,断了犯人一只手。过了俩月就惹上了祸事,被南镇抚司密裁扔进了乱葬岗。” 常风心中其实也有一丝纠结。他不想彻彻底底变成一头视人命如草芥的恶兽。 毕竟是彻底废掉一个人的双腿啊! 他师傅活着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很对:心中尚存良知的人,不适合做锦衣卫。 就在此时,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爹。”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娃,揉着眼睛,站在门口。 小男娃对老瘸子说:“爹,我尿尿。” 说完小男娃脱了裤子,迷迷糊糊撒了一泡尿。而后半梦半醒一般说:“尿完了,爹我回房去睡了。” 常风有些奇怪,老瘸子看上去六十多了。怎么会有四五岁的儿子? 他吩咐徐胖子:“你去外面找掌柜的,问清这小孩的来路。” 徐胖子出去问了个清楚。原来,小孩是老瘸子收养的小乞丐。已经收养了两年多了。老瘸子将他视如己出。 常风找到了撬开老瘸子嘴的方法。 锦衣卫的审讯方法,无非刑讯、诱供、要挟三种。 大记性恢复术就是集古今之大成的刑讯方法。 人,都是有软肋的。只要找到受刑人的软肋,加以要挟......比刑讯有效的多。 常风猜测,那个小男娃就是老瘸子的软肋。 第二十二章 隔空取物的秘诀 常风接下来的话有些丧良心。 他对老瘸子说:“老前辈。你是响当当的硬骨头、铜豌豆。” “可是,你收养的孩子还小,骨骼还未长成。” “如果我把老虎凳的法子用在他的身上。恐怕只需两块砖,他这辈子就成了一个不能走路的废人。” 老瘸子破口大骂:“畜生!” 徐胖子用一种恐惧的目光看着常风。三年的至交好友,此刻冷血得让他感到陌生。 其实,常风只是要挟而已。他不会真的去伤害那个孩子。 如果他这么干了,跟那些他所鄙视的北镇抚司恶兽同僚有什么区别? 他在赌,赌那小男娃之于老瘸子,犹如糖糖之于他。 常风装出一脸轻松的表情,仿佛在谈论的是一只小猫小狗,而非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他笑道:“老前辈。人世间除了血缘还有亲情。有时候啊,亲情比血缘更牢靠。” “那小娃虽与你没有血缘,却有亲情在。” “你若是不说,其实也好。我杀了你,废了他的腿。他倒省了被丐帮采生折割了。” “到大街上去要饭,不知有多少善心的人会施舍给他钱财。” 丐帮喜欢拐带一些穷人家的孩子,打断手脚,便于博得路人的同情讨钱。此谓之“采生折割”。 常风说完这番话.......生生被自己话中透出的无耻与冷血恶心到了。 老虎凳上摞四块砖头都没服软的老瘸子,心理防线被彻底击溃了。 养子是他的命。是他存在于世间的唯一意义。 他已经六十多岁了。按理说,飞贼行当里,这个年纪早该金盆洗手了。 但多给养子攒下些财帛,他决定攒够两千两银子再隐退。隐退后领着养子去江西吉安。 因为江西吉安离京城三千里,那里没人认识他。 且他听说,吉安是江南文气最盛的地方。宋朝出过欧阳修,本朝出过解缙。 老瘸子虽一生不识字,却敬仰读书人。 他打算退隐后,拿银子供养子在吉安读书明理,做个跟他不一样的人...... 奈何,他已攒了一千八百两银子,只需再干一票就能隐退。却栽在了常风手里。 为了养子,他决定违背自己的良心。供出妙手门的隐事。 常风刚才说的对。这世上,亲情有时比血缘更牢靠。 景帝是英宗的亲弟弟。弟弟不一样把哥哥囚禁在南宫八年? 老瘸子跟养子虽无血缘,却愿为了养子背叛自己效忠一生的妙手门。 老瘸子先是骂了常风一句:“直娘贼!”随后他道:“要问什么就问吧。” 常风问:“妙手门今夜是否有人去了罪官蔡忠府上,当着锦衣卫的面偷走了一个书信匣子?” 老瘸子道:“我不知道。妙手门虽只有三十六门徒,却互不相识。只有掌门一人知道诸门徒的身份。” “且,只有掌门能单独给门徒下办事的命令。若门徒私自办事,按门规,杀。” 常风点点头:“传说妙手门会隔空取物。是怎么做到的?别说养小鬼那套糊弄人的鬼话。” 老瘸子道:“简单。用的是你腰上挂着的那东西。” 常风惊讶:“弩?” 老瘸子微微点头。 徐胖子在一旁道:“你哄谁呢?这玩意儿能隔空取物?” 老瘸子解释:“妙手门的弩,名曰空空弩。” “与寻常的弩不同。弩箭上带倒刺,弩侧有一个渔线轮,连着机关盒。渔线又绑着弩箭。” “譬如要偷一个书信匣子。只需射出弩箭,弩箭射进匣中,倒刺钩住匣子。机关盒会收回渔线。” “看上去,书信匣子是凭空消失的。其实是被空空弩像钓鱼一样钓走了。” 常风咋舌:“那收线得多快,机关盒得多精巧啊!” 老瘸子道:“空空弩,是我们祖师爷鲁班最先造出的,自然精巧绝伦。据说他用空空弩盗过楚王的兵符。” 从古至今审讯犯人,犯人在心理防线被攻破前,都会咬紧牙关,一个字不说。 一旦心理防线被攻破,犯人不但会供出所犯罪行,甚至连小时候偷过王家的瓜,拿过李家的针都会说出来。 老瘸子现在就是这种状态。已经认怂了,就没什么好遮掩的,知无不言。 常风道:“那好。本来我的第三个问题是问书信匣子在何处。” “既然你没参与这件事,自然不知道答案。我换个问题——妙手门的掌门是谁?” 刚才老瘸子说,只有掌门能单独给门徒下达办事的命令。那掌门一定知道书信匣子在何处。 老瘸子愣住了,沉默不言。 常风说出了比刚才更恶的话:“其实,废了那娃的腿未免可惜。割了下面,送到宫里当小太监,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老瘸子的眼神,此刻能够杀人:“你!禽兽!” 常风笑道:“老前辈说对喽。大明的文官袍上画的是禽,武官袍上画是兽。” “我们这些做了官的人,本来就是衣冠禽兽。” “衣冠禽兽想要折磨一个几岁的小娃,实在是再便当不过了。” 老瘸子低声说了一句话。声音小的常风根本听不清。 常风问:“老前辈你说什么?” 老瘸子气息奄奄的说:“我们掌门是......怡红楼,赛棠红。” 常风惊讶:“你们掌门是怡红楼的?” 徐胖子则在旁边一拍脑瓜:“我的个天!原来是她!常爷,今晚你还跟她打过照面呢!” 常风问:“到底是谁?” 徐胖子道:“就是那个在大厅里唱《张生闹五更》的妖精!” 常风朝着老瘸子一拱手:“老前辈。今晚得罪了。我会让你们掌柜在天亮后给你解开绳子。” “柜台上有十几两银子。就当是我们赔你的汤药钱。” “你的腿只是折了骨头。让接骨师傅接好,养上百日就能下床了。废不了,只是以后当不成飞贼了。” “当不成飞贼,对你和你养子来说,不一定是坏事!” 常风跟徐胖子出了青松棺材铺。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零三刻。 两个时辰零三刻后,若还没找到书信匣子。等待常风的将是万劫不复。 二人牵着虎子,出得福禄街,直奔怡红楼。 在路上,常风问了徐胖子一个问题:“赛棠红是不是卖艺不卖身?” 徐胖子的回答让常风大惑不解:“卖艺又卖身。不过她只接健壮男人。说是怕身子虚的顶不住,马上风死在她榻上。” 常风奇怪。妙手门在京城如此有名,女掌门绝对不是一个缺钱的人。 她为何要委身怡红楼,做个千人骑万人跨的烂货? 第二十三章 得加钱 两刻功夫后,二人一狗回到了怡红楼前。 福禄街一番折腾,只剩下两个时辰零一刻了。 常风让虎子蹲在在楼前,二人进了怡红楼。 已是午夜时分。怡红楼一楼的客人们已经散尽。各自搂着相好去了二楼、三楼的香房拥香窃玉。 小丫头打着哈欠,捧着两双趿拉靴来到了二人面前。 小丫头明显有些不悦:“怎么又是你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也不见你们找阿姐们。” 徐胖子是怡红楼的常客,相当于后世的会所金卡VIP。他认识这小丫头。 徐胖子哄她:“小玉儿,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我这朋友是来的快,去的也快。” 小丫头不甘示弱:“怎么不懂!我见过客人从跟着阿姐进房,到穿好衣服出房,只用半盏茶功夫的呢!中间好像还洗了个澡。” 徐胖子笑骂道:“人不大,懂得还挺多。” 换好了趿拉靴。值夜的龟公迎了上来:“徐爷,真不好意思。一二等的姑娘今夜都有客下牌子了。” “只有三等,上了年纪三四十岁的。您将就下?俗话说,老.......”(只可省略号,不可言也) 徐胖子问:“赛棠红下牌子了嘛?” 龟公答:“下牌子了。” 徐胖子面露愠色:“哪个不长眼的,敢跟老子抢女人?让他滚。” 龟公露出为难的表情:“徐爷,您是公爵家的世子,又是锦衣卫的上差。” “若是哪个做生意的、混街面的下了赛棠红的牌子,我们替您撵走也就是了。” “可今夜这位......您恐怕惹不起啊。” 徐胖子问:“我就不信,在怡红楼还有老子惹不起的人?谁?” 龟公答:“你们锦衣卫南镇抚司的杨光祖杨千户。” 徐胖子怒道:“不就是个吃软饭的嘛?老子.......老子.......老子还真就惹不起。” 杨光祖,南平郡主的仪宾。 仪宾,郡主丈夫也。后世有些电视剧胡编乱造,编出“郡马”、“县马”等贻笑大方的词儿。 其实,驸马是驸马都尉的简称。历朝历代都只有驸马都尉,不存在什么郡马都尉、县马都尉。 二十年前,杨光祖靠着这层宗室关系进了锦衣卫。 这几年南平郡主跟万贵妃交好,认万贵妃当了义母妃。杨光祖沾光成为了锦衣卫八大千户之一。 他效力于南镇抚司,因南镇抚使出缺,他几乎代行镇抚使职权,专管本卫法纪。 常风插话,对龟公说:“我跟徐爷商议下找什么样的。” 随后常风将徐胖子拉到一边:“不妙。今夜咱们得想法子,把杨千户从赛棠红的房间里弄出来,才能拿住赛棠红审问。” 徐胖子道:“难啊。如果对杨千户用强,算是下属冲撞了上司,上司大如天啊!按家规要杖八十。” “他又是管本卫法纪的。能有咱俩好果子吃?绝对是用心打。” 大明杖刑,分“打”、“着实打”、“用心打”三种。 “打”只伤皮肉,不伤筋骨。 “着实打”伤筋动骨。 “用心打”,受刑之人十死无生。 尺度掌握在施刑人手里。 徐胖子又道:“再说,冲撞了他,今晚的事就露了底,难免让督公、指挥使闻到味儿。” 常风思索片刻后,微微一笑:“我听说,南平郡主是头母老虎。” “如果让南平郡主知道她丈夫背着她外出打野食。她不得带着人来怡红楼抓奸?” 徐胖子竖起了大拇指:“常爷,你真是.......缺德带冒烟儿。” 常风道:“你在这儿呆着。我立马去南平郡主府。” 常风换了鞋,今晚第二次离开怡红楼。 龟公走了过来:“徐爷,您朋友怎么走了?” 徐胖子一脸坏笑:“啊,他啊,下面不行。不用莫卧儿神药,怕是要白花钱。” “今晚来得急,忘带药回去取了。我在这儿等等他。” 常风来到了南平郡主府。郡主府已经关了门。 他敲响了郡主府的门环。 门房老头打开门栓,骂骂咧咧的推开了一条门缝:“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常风咋咋呼呼:“老人家。可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门房老头皱眉:“出什么大事了?” 常风道:“贵府仪宾在怡红楼打野食,传了出去,郡主的脸往哪儿搁?” 门房老头是南平郡主她祖父的家生奴,自然是向着郡主的。 他道:“你在这儿等着。这事儿的确太大了。我去通禀郡主。” 一柱香功夫后,门房老头去而复返:“跟我进去见郡主。” 常风跟着老头,来到了南平郡主面前。 南平郡主四十多岁,人老珠黄,肥胖臃肿。长得比狗都难看。虎子见了恐怕都要绕路走。 常风给南平郡主磕了三个响头:“郡主,可不得了了!杨仪宾他在怡红楼打野食。” 南平郡主狐疑的问:“你是做什么的?他打野食,你为何要禀告我?” 常风扯谎:“小的名叫王二,是南城卖豆腐的。我禀告您,是因为.......杨仪宾嫖的是我老婆!” “我老婆嫌我挣钱少。跑到怡红楼当烂货。” “我寻思,要让郡主您知道,她跟杨仪宾睡了,她难逃一死。” “一曰夫妻百日恩啊!我来禀报您这件事,不求您的赏,只求您别追究我老婆!” 南平郡主没有老瘸子的眼力,没注意到常风穿着官靴。 丈夫打野食,母老虎已经气的两眼冒金星,哪还能注意到官靴? 南平郡主冷笑一声:“噫!好!你老婆背着你干这营生,你还想着保她的命!” “你可真是当王八喝烧酒福如东海,戴绿帽不生气寿比南山!” “念在你报信有功,我答应你。不伤你老婆。” 常风一脸如丧考妣的表情:“啊。俗话说,要想家中过得去,头上总得带点绿。多谢郡主饶过我老婆。” 南平郡主站起身:“来人啊!跟我去怡红楼,抓奸去!” 丑时二刻,南平郡主带着几十个家丁,气势汹汹的进了怡红楼! 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怡红楼十几个扛叉的。 鸨母也走了出来:“谁敢在怡红楼撒野!” 手里提着一根大棍的门房老头怒道:“瞎了你的狗眼!这位是南平郡主!万贵妃的干女儿!” 京城几乎所有青楼的鸨母都是人精。 那鸨母反应极快,扇了自己一巴掌:“贱奴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郡主......” 南平郡主没工夫跟个鸨母一般见识,直截了当的问:“杨光祖在哪个屋过夜?” 鸨母连忙答道:“在二楼的棠字房。” 南平郡主命令:“前面带路!” 接下来,发生了青楼中喜闻乐见的一幕。 南平郡主揪着杨千户的耳朵:“你个狼掏的!跟我说去天宁寺给我爹祈福。结果跑这儿来打野食来了!” “回了府,看我不拆了你的骨头!” 郡主一行人风风火火的来,又风风火火的走了。 刚才徐胖子一直躲在一扇屏风后。见他们走了,才从屏风后挪动着肥胖的身躯来到了大厅。 常风则一直躲在门外。现在也走了进来。 鸨母惊魂未定,但青楼规矩,有客一定要接待的。 她问:“二位爷,找姑娘?” 常风一边换鞋,一边说:“嗯,对。找赛棠红。” 鸨母又问徐胖子:“徐爷,你呢?” 徐胖子道:“也找赛棠红。” 鸨母惊讶:“你们要玩两龙一凤?刚才她房里刚闹了那么一出,你们不嫌晦气?” 徐胖子笑道:“不嫌。我们就喜欢别人弄了一半儿的。” 鸨母道:“那好,徐爷是常客,知道我们这儿的规矩。两龙一凤得加钱!” 第二十四章 生存法则 徐胖子和常风来到了二楼的“棠”字房。 之前赛棠红在大厅唱曲,常风找胖子找得急,没有正眼瞧过她。 常风有些好奇,掌控京城第一飞贼门派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推开了门。 只见赛棠红懒散的躺在床上,肚兜半遮,玉体横陈。 女人的美无非分以下几种。 端庄之美,国泰民安脸。 可爱之美,娃娃脸。 风骚之美,狐媚瓜子脸。 赛棠红显然属于后者。属于光看长相,就让男人生出冲动的妙人儿。 她不愧是唱曲儿的,一开口声音中都带着魅惑:“呦,两个一起来啊。好啊,今夜男人被抢了,老娘正寂寞呢。” 常风和徐胖子走到了她的床前。 赛棠红瞥了二人一眼,立马收敛刚才的媚态。 她的声音几乎也换了一个人,毫无之前的轻佻,沉稳得很:“锦衣卫的?看来今夜找本掌门并不是为了找乐子,是有正事。” “这胖子我认识,姓徐,锦衣卫的小旗,怡红楼的熟客。” “你呢?我猜你的品级并不高,应该是小旗、总旗一类。至多不过试百户。对吧?” 常风目瞪口呆,心中疑惑:这女人在锦衣卫面前竟然自称“本掌门”。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 而且,她是怎么知道我们今夜找她不是找乐子,而是有正事? 常风拱手:“赛掌门有礼了。你怎么能猜到我的身份?” “又怎么知道我们来是找你并非寻欢作乐?” 赛棠红又半躺在了榻上,条理清晰的说道:“其一,你腰间系着蝎子弩呢。” “大明有三个大禁,一禁甲胄,二禁弩,三禁火器。” “只有官军或专办秘密差事的厂卫中人、刑部捕快、大理寺暗探才可以配弩。 “其中小巧、阴狠的蝎子手弩,只有厂卫中人才可佩戴。” “你高大英武,我一进门就能闻到你身上的阳刚味儿。显然不是东厂的太监,那就一定是锦衣卫。” “其二,你脚上穿的是靴,说明是官。可惜只是踢土皮靴。” “据我所知,锦衣卫中,镇抚使往上穿金线飞云靴;千户、百户穿抹绿云根靴。” “穿踢土皮靴的,必是底层的旗官或试百户。” “其三,哪有带着蝎子弩这种歹毒杀器到青楼玩女人的?来我这儿,一定是有正事。” 赛棠红仅仅瞥了常风一眼,就能推断出他的身份和来此的目的。其心思之缜密,让人望而生畏。 常风拱手:“赛掌门果然聪慧,佩服!在下北镇抚司总旗常风。” 赛棠红随便披了件薄纱,下了榻,站到常风面前。 她拱手还礼:“你们既然来我这儿办正事,说明早就查清了我的身份。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在下妙手门掌门赛棠红,有礼了。” 常风有些奇怪:“按理说,老鼠怕猫,贼怕官,这是天性使然。” “为何赛掌门丝毫不怕我们?” 赛棠红坐到了屋子里的八仙桌前,作了个请的手势。 常风和徐胖子也坐了下来。 赛棠红道:“我不怕锦衣卫,是因为妙手门从未得罪过官府。” “妙手门家规第一条,不得与官府为敌。这是妙手门存在三十年的诀窍。” “我爹当掌门时是这样,我当掌门时亦是这样。” 常风微微摇头:“不敢苟同。飞贼偷窃是犯大明律的。犯大明律就是跟官府为敌。” 赛棠红争锋相对:“你们东厂的尚督公还干绑肉票讹赎金的勾当呢。他也算与官府为敌嘛?” 常风敷衍道:“不算。他本身就是官府。且绑的不是官员,而是富户。” 赛棠红道:“对啊。我们也只行窃富户,而且是为富不仁的富户。” 徐胖子看着常风跟赛棠红盘道,心里有些发急。怡红楼、郡主府一番往来折腾,只剩下一个半时辰天就亮了。 徐胖子催促:“常爷,别脱裤子放屁了!说正事儿吧。” 常风道:“赛掌门。你们妙手门今夜有人去了罪官蔡忠府上,偷窃了锦衣卫保护的一个书信匣子。” 赛棠红面色一变:“要么是污蔑,要么是误会!不可能的!” “为何锦衣卫这些年没有找过妙手门的麻烦?因为我们从不招惹锦衣卫!这是我们的生存法则!” “难道妙手门今后不想存在了?吃饱了撑的去偷锦衣卫保护的东西?” 常风将蔡府书信匣子被偷的细节告诉了赛棠红。自然,他没有提及栽赃信和太子。 随后常风道:“蔡府屋顶离院中的书信匣子隔着六十步。能够隔空取物盗走书信匣子的,除了妙手门的人还能有谁?” “难道你们将空空弩外借给了外人?” 赛棠红惊讶:“你竟知道空空弩?” 常风点头:“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不会说。” 赛棠红道:“世间的空空弩,一共只有三柄,全在我手里。从不借给外人。常总旗稍等。” 说完赛棠红从床下拎出了一个铁箱。 这铁箱少说也有百余斤。她一个柳腰摆风的弱女子,竟单手不费吹灰之力拎了出来。 看来她定是个练家子。 赛棠红打开了铁箱。只见铁箱内躺着两柄奇形怪状的弩。 果如老瘸子所言,弩身上放着渔线轮,后面还挂着一个盒子,盒子和弩箭皆连着渔线。 常风道:“不是说只有三柄嘛?这里只有两柄。” 赛棠红黛眉紧蹙:“另一柄我给了另一个人。但那人.......绝不可能违反门规,招惹锦衣卫。” 常风问:“谁?” 赛棠红道:“我的师哥,副掌门石坚。” 常风凝视着赛棠红。这个女人这么配合他,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老瘸子要知道掌门如此配合锦衣卫,恐怕也不用受那四块砖头之苦了。 这配合的态度,会不会是装的? 赛棠红一双狐眼似乎能看透人心。 她道:“常总旗是怀疑我在假装配合,诓骗你对吧?告诉你,我不敢!” “妙手门在江湖上的名声再大,也不过是贼!” “锦衣卫上通着宫里,下通着天下官府。想要让妙手门从江湖上消声觅迹太简单了。” “我刚才说了,不招惹锦衣卫,是妙手门的生存法则。” “今日你既找上了门,我就会配合你行事,找回你们丢的东西。” 常风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第一个疑问:“空空弩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就放在接客的房里?” “万一鸨母给你换房间呢?” 赛棠红微微一笑:“鸨母?她可不敢给我换房间。因为我是怡红楼的东家!” 赛棠红是个精明的掌门。三年前,她买下了怡红楼的全部东额,成了怡红楼背地里的老板。 怡红楼这种地方人多嘴杂。最适合打探消息,譬如哪家的富户不仁义。富户家里有什么值钱的宝物。 常风又提出了第二个疑问:“你既是妙手门掌门,又是怡红楼的东家。为何还要接客,忍受屈辱?” 赛棠红的回答,远远超出了常风的理解。 她朗声道:“在旁人看来,是男人花钱来玩我。” “在我看来,是男人花着钱,被我玩!” “我体质异于常人,除了月事外,一日也离不得男人。” “爽身爽心又能挣钱,何乐而不为?” 常风心中感慨:赛棠红,真豪放女也!有大唐遗风。 第二十五章 万贵妃 豪放的妙手门掌门赛棠红答应了常风,今夜替他找回遗失的书信匣子。 条件是,常风不要追究妙手门。 常风道:“请赛掌门速带我们去见你师哥。” 赛棠红指了指自己一身的青楼装扮:“我得换身衣服,稍等。” 随后她当着常风和徐胖子的面,脱下了轻纱、肚兜、亵裤...... 玲珑剔透! 常风和徐胖子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主动背过身去。 赛棠红道:“没什么好避讳的。今夜这事若能了结,我欢迎你们以后找我过夜。” 赛棠红换上了一身不显眼的布衣。三人出得怡红楼,与蹲在门口的虎子会合。 距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零三刻。 常风的命运;太子的命运;大明王朝的命运......将在这一个时辰零三刻中,奇妙的交织在一起。 紫禁城,坤宁宫。 坤宁宫座北面南,别称中宫。是大明历代皇后的居住之所。 但此时,坤宁宫的主人却不是皇后,而是万贵妃。 成化帝立过两位皇后。 第一位吴皇后,因与万贵妃不睦,直接被成化帝废掉,打入了冷宫。 没错,皇后和贵妃不睦,被废的竟然是皇后。 万贵妃在成化帝心目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第二位王皇后,汲取了吴皇后的教训。在宫中对万贵妃处处忍让。 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读佛祖经。妥妥的佛系皇后。 某日,万贵妃来找王皇后喝茶,说了一句:“还是坤宁宫威严体面啊。” 当日下晌,王皇后竟主动命宫人搬东西,让出了坤宁宫,搬去了偏僻的西苑永寿宫。 (注:在嘉靖朝之前,西苑永寿宫只是嫔妃居所,并不是皇帝居所。) 万贵妃见王皇后如此识趣儿,毫不犹豫的鸠占鹊巢。 坤宁宫寝殿内。 五十七岁的万贵妃,躺在榻上不住的咳嗽。 她的头发已经尽白,一脸皱纹像是苍老的枯树皮。 看脸的轮廓,即便年轻时,她应该也不是什么标志美人。她下巴大得出奇,长了一张马脸。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五十七岁,相貌丑陋的老太太,竟是四十岁的成化帝最宠爱的女人。 后宫佳丽三千,在成化帝眼力,都不及病榻上的那个老太太万分之一。 此刻,成化帝就坐在万贵妃的病榻边,紧紧握着她的手。 今夜万贵妃咳的厉害,成化帝干脆不睡,彻夜守在她身旁。 万贵妃和成化帝之间的爱,超越了年龄、相貌。 那是一种同生死,共患难的爱。 本朝太子朱祐樘苦命。他亲爹成化帝更苦命。 因为成化帝朱见深有一个被后世尊称为“大明战神”的父亲。 没错,就是那位在土木堡五十万对五万,优势在我,却输的一败涂地,被瓦剌太师也先虏去草原的大明战神。 土木堡之变后,两岁的朱见深在孙太后的支持下被立为太子。 孙太后派了一个叫万贞儿的十九岁宫女去照顾朱见深。 万贞儿实同朱见深的乳母。 三年后,景泰帝坐稳了皇位,直接废了朱见深的储位,将他赶出宫去,贬为沂王。 万贞儿抱着朱见深,在那帮势利眼太监的催促和嘲笑中,离开了皇储所居景仁宫。 那时他的战神爹已经北狩归来,被囚禁在南宫。对儿子爱莫能助。 五岁的朱见深,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他的万姑姑。 当时朝野纷传,景泰帝有意绝了战神哥哥的后。朱见深性命堪忧。 已经渐渐懂事的朱见深,经常夜里惊恐的睡不着觉。 是万贞儿陪在他身边,抱着他,哄着他入眠。 被废的那五年里,万贞儿是朱见深的老师、母亲、最坚强的后盾。 直到朱见深十岁那年,景泰帝病入膏肓,南宫之变发生。 大明战神又抖起来了,在石亨等人的帮助下复辟,第二次成为皇帝。 朱见深守得云开见月明,重新成为了太子。 万贞儿是跟朱见深共过患难的。他再也离不开她。 渐渐的,朱见深长成了青年。他发现,自己已经深爱上了那个大他十七岁的女人。 六年后,朱见深登基,是为成化帝。他立即封三十三岁的万贞儿为贵妃。 皇帝独宠万贵妃,六宫粉黛无颜色。 然而,人都有两面性。 万贵妃有着温柔、体贴、坚强的一面;同时也有善妒、贪权、狠毒的一面。 看吴皇后不顺眼。万贵妃搞掉她。 看哪个大臣不顺眼。万贵妃搞掉他。 谁敢怀皇帝的孩子,简单,搞掉她!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她向成化帝举荐了一堆小人。 一人得宠,鸡犬升天。她的三个弟弟,全部被封为高官。 如今,她二弟万通掌锦衣卫。 三弟万喜是后军都督佥事,掌京师三大营中实力最强的五军营。 四弟万达在锦衣卫中担任指挥同知,掌锦衣卫下属的一千五百零七名大汉将军。 大汉将军们负责皇宫宿卫,换言之,万达掌控着皇宫安危。 甚至于万家祖宅里养的那条狗,都被授予了“宣武将军”散阶,职从四品。 贵妃党势力之大,可谓权倾朝野。 有民谚曰:朱家天下,万家朝廷...... 万贵妃一阵剧烈的咳嗽。成化帝连忙帮她捋着后背。 成化帝道:“怎么咳成这样。御医皆该杀!” 万贵妃先是表现出通情达理的一面:“臣妾有恙,御医无罪。” 多贤惠的贵妃啊,九十多年前,皇后马大脚弥留之际,留下的遗言就是请求太祖爷不要责难御医。 不知道的还以为万贵妃是像马皇后一样的至贤之人呢。 然而片刻后,万贵妃就亮出了她凶狠的刀子:“臣妾的病是被太子气得。” 成化帝连忙问:“他又怎么气你了?” 万贵妃气息微弱的说:“他用的蔡忠是个巨蠹,听臣妾的二弟说,蔡忠贪墨的银两,比皇上您的内库存银还多!” “且,他还跟蔡忠密谋,意图谋反。” 成化帝听到这话,面色一变! 成化帝的成长史,就是大明王朝的一段政变史。对于“谋反”二字,他份外敏感。 成化帝问:“谋反的事有实证嘛?” 万贵妃道:“暂时没有。明日内阁的人交接了蔡忠的书信,送进宫,皇上可以亲自看一看。” “或许书信中有蛛丝马迹呢?” 成化帝点点头:“嗯。若真有此事,朕就废了他,另立老三为太子。” 以前,万贵妃撺掇成化帝废储,是因为太子跟她有杀母之仇。 若成化帝驾崩,太子顺利登基,她会性命不保。 现在,万贵妃自知自己时日无多,她确信成化帝会比她活得长。 她还在撺掇成华帝废储。这是为了三个弟弟和万家富贵长保。 废储的关键,就是书信匣子中的那封栽赃信。 锦衣卫中不起眼的小小总旗常风,今夜成为了大明王朝最关键的人物。 城南,源升茶馆。 常风、徐胖子、赛棠红站在茶馆门前。 虽已到了后半夜,源升茶馆还是人声鼎沸。 大明有制,严禁赌博。赌坊是不允许存在的。 但历朝历代,挂羊头卖狗肉都是赚钱的不二法门。 京城中的地头蛇,都是以茶馆为幌子,开设宝局,聚敛钱财。 说句题外话。明朝的这个法子,延续到了现代。 八线县城的茶室,十家有九家都是卖茶为辅,打麻将抽台费为主。 第三柄空空弩的保有者,赛棠红的师哥石坚,是源升茶馆的宝官,专管摇骰子。 常风道:“咱们进去吧。” 第二十六章 纸糊三阁老 妙手门的掌门、副掌门,一个搞黄,一个搞赌。幸亏大明没有毒。 大明的江湖门派,其实就是古代版的黑社会,专干见不得人的营生。 常风三人进得源升茶馆。虎子在门外蹲着。 茶馆中放着十几张桌子,什么掷骰子、推牌九、压字花......各种花样一应俱全。 上百名赌客围在台子前,高声吆喝着。 “天门二两!” “大,大,大!” “天对至尊宝!杀!” 从古至今都是十赌十骗。那些眼珠赤红,兴奋异常的赌客,每天都为茶馆带来巨额收益。 掷骰子的那张桌前,三十多岁的石坚正在专注的摇着骰盅。 骰盅落桌,他高喊道:“买定离手!” 赛棠红将一块五钱重的碎银子拍在“大”一边:“我押大!” 石坚看到师妹赛棠红,没有声张。只是开了骰盅。 开完这把,他吩咐身后的徒弟:“我歇会儿,你来开。” 随后石坚去了二楼一个雅间。 二楼的雅间,是专宰大菜猪(大财主)的地方。大菜猪不常有,今晚的雅间都空着。 赛棠红领着常风、徐胖子跟了上去。 四人在雅间内聚齐。 石坚问:“这两位是?” 赛棠红答:“这两位是锦衣卫的总旗常风、小旗徐光祚。” 常风刚拱了下手,说了声:“有礼。” 常风话音刚落,石坚一个健步窜到窗边,直接飞身越了出去。 常风更加确信,就是石坚偷了书信匣子。心里没鬼跑什么? 不过,二楼窗户外就是茶馆大门口。一个身轻如燕的飞贼跳了出去,再想抓就难了! 常风连忙跑到窗边。只见石坚半蹲着稳稳落地,随后开始逃跑,步伐轻盈。 常风掏出了蝎子弩,对准了石坚的后背。 赛棠红却高喊一声:“你若伤我师哥,今夜我就不帮你找匣子了!” 毕竟是师兄妹情深。 常风无奈,收起蝎子弩,一咬牙准备跳出窗外追石坚。 电光火石之间,虎子立功了! 虎子是条“犬狠吠不多”的猛狗。 在糖糖面前,它乖得像只小白兔;在敌人面前,它凶狠的像一条恶狼。 虎子飞身窜起,一口咬住了石坚的屁股! 石坚正要动若脱兔的逃跑呢,却感到自己的右腚上一阵发麻。 “扑哧!”。虎子生生撕下了石坚腚上的一块肉。 石坚吃痛,但逃命的本能让他继续往前跑。 虎子吐了嘴里的人肉,又一口咬到了石坚腿上。不过这回咬了个空,没咬到皮肉,只咬住了裤子。 石坚往前跑,虎子向后扯。 “哧噶!”石坚的裤子直接被虎子扯掉了一半儿,露出两个大腚片。 左半边腚片结实有力,一看就是练家子。右半边腚片血呲呼啦的,缺了一块肉。 赛棠红和常风已经跳了下来,飞奔向石坚。 徐胖子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扒着窗户,本来也打算跳窗参与追捕。 但他看着地面有些发怵,自言道:“阿弥陀佛,胖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还是走楼梯吧!” 石坚想要逃跑,但虎子死死扯着他的裤子。 赛棠红已经赶来过来,拽住了石坚的胳膊:“师哥,用不着跑!” “今夜,我是在帮锦衣卫办事。” 片刻后,常风亦跑了过来:“石副掌门,我找你并无恶意。只是想问一件事。” 石坚放弃了逃跑,他看了眼扯着他裤子的虎子。 常风命令:“虎子,撒嘴,蹲。” 赛棠红拿出了一方手帕,递给石坚。石坚拿着手帕捂住了自己的腚片止血。 常风开门见山:“今夜是谁指使你从蔡府盗走书信匣子的?” 石坚默不作声。 赛棠红怒道:“师哥。你难道想让妙手门被锦衣卫围剿灭门嘛?” “现在事情已经露了底。我跟常总旗讲好了。只要帮他找到匣子,他对妙手门既往不咎。” 石坚还是默不作声。 赛棠红情急之下,对常风说:“我以掌门身份,将石坚逐出妙手门。” “他所做的一切事,与妙手门无关。你把他押走吧,该上刑上刑,该杀杀!” 石坚怒道:“师妹,你如此绝情?” 赛棠红道:“两代人三十年的经营,这个门派不能毁在你一人手上。” 常风掏出了蝎子弩,对准了石坚。他吓唬石坚:“你既不是妙手门的人了,我就不用再给赛掌门面子。” 徐胖子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 常风吩咐徐胖子:“把这厮绑了,带回诏狱。让他把大记性恢复术的十八种大刑尝个遍!” 其实,常风绝不会把石坚带回锦衣卫。锦衣卫不是他的锦衣卫,而是贵妃党的锦衣卫。 石坚愣在了原地。掌门师妹抛弃了他,锦衣卫要抓他受刑。 身为一个江湖人,他听说过锦衣卫的残酷手段。 锦衣卫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是说说而已! 徐胖子从腰间解下布腰带,准备绑住石坚的双手。 石坚道:“且慢。我说!我全都说。” 常风道:“好,说了就不为难你!书信匣子是你从蔡府窃走的嘛?” 石坚答:“是。” 常风又问:“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石坚的回答让常风诧异:“内阁阁员刘珝的管家。” 常风惊诧:“什么?你再说一遍,谁的管家?” 石坚答:“刘珝刘阁老的管家。” 刘珝,纸糊三阁老之一。 纵观大明历史,内阁阁老中有大公无私的,有贪佞成性的,有阴险歹毒的,有宽厚仁爱的。 各自都有各自的特点。 成化朝如今的三位阁老,最大的特点是——报仇雪恨般的躺平;报仇雪恨般的摸鱼。 你说他们贪吧,的确贪,但又算不上巨贪。只是收收陋规银子,四节孝敬罢了。 你说他们恶吧,这老三位表面看去,个个都是老好人。 不爱干事是他们的性格;遇事得过且过是他们的法则;和稀泥是他们的强项。 这三位仁兄,分别是内阁首辅万安;次辅刘吉;阁员刘珝。 头一位万安,绰号“万岁阁老”。 他虽姓“万”。但跟万贵妃没有任何亲缘关系。 不过他会做人,主动跟万贵妃的家族连了宗。自称是万贵妃的远房侄子。 万安的发迹史,超级无敌巨无比龌龊。 成化帝身子虚,又很爱万贵妃。怕自己不行,让万贵妃受委屈。 于是成化一朝,无论是官员也好,太监也好。晋升的不二法门就是给成化帝送春药。 如果送的春药疗效好。那就是他好我也好,大家一起好。 甚至有人靠着给成化帝送春药,当了司礼监秉笔,当了六部堂官。 可是,送春药的人太多了。内宫监那边,每天几十号人排队抢着给皇上送春药。 万安送了几次,皇帝陛下并没有因此提拔他。 他痛定思痛,发现自己已经错失了行业蓝海红利期。 在一番深思熟虑后,他决定另辟蹊径,开辟新的商业蓝海。 别人送春药,我送黄书! 第二十七章 刘珝 没错,这里的“黄书”不是比喻,不是修辞。而是生理意义上的黄书。 带插图,有精讲,各种生理姿势画得栩栩如生的那种。 万安靠着另辟蹊径送黄书,在一众同僚中脱颖而出。当上了内阁首辅。 他这个首辅,秉承着“我不做事,就不会犯错”的原则,简直就是躺平摸鱼界的祖师爷。 每当遇到变故,譬如哪个省灾荒,哪个省闹民变。成化帝垂询他这个首辅的意见时。 他会如一只敏捷的大蛤蟆般“噗通”跪倒在地,“梆梆梆”疯狂磕头。 随后他会气沉丹田,高呼一声:“皇上万岁!” 让我提供意见?不好意思,咱老万就会喊“皇上万岁”。其他一概不会。 还没听说过,大明哪个大臣因为喊“皇上万岁”丢官罢职的呢! 故万安得了“万岁阁老”的绰号。 纸糊三个阁老中的第二位,内阁次辅刘吉,绰号棉花阁老。 他从当庶吉士开始,就是著名的躺平大师、摸鱼达人。因不干活被各种言官御史弹劾。 他的升迁史,就是一路被弹劾的历史。 一般脸皮薄的官员,被弹劾多了,脸上挂不住,自己就辞官了。 刘吉则不然,他对待弹劾就一个态度: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我,刘吉,是内阁里的......老大哥! 你们这帮言官弹劾我? 听不见!重来!根本听不见! 声音这么小,还想当言官?! 这就是刘吉,一个脸皮比德胜门城墙还厚的人。 刘吉像棉花一样不怕弹(弹劾),故得了个“棉花阁老”的绰号。 刚才妙手门副掌门石坚所说的刘珝,是纸糊三阁老中的最后一位。 他是阁员,权力逊于首辅、次辅。 时人评价:万安贪狡,刘吉阴刻,刘珝稍优。 注意,只是“稍优”而已。 相比于万安和刘吉,刘珝还是做事的。 虽不一定宵衣旰食、结草衔环,但做事就比不做事强。 刘珝最大的特点是——话痨。且脾气火爆。 下属们千万别来找他谈事。 只要谈事,他必定吐沫星子横飞,滔滔不绝给下属训话。心情好训话半个时辰,心情不好训话一个时辰。 他又是个狂躁症晚期患者,身为翰林官出身的阁员,颇有绿林之风,一言不合就动手。 某次,一个下属因他训话时间太长表达了不满。他直接一拳捣青了下属的眼眶。 但打归打,打完他继续用这个下属。后来还给下属升了官。 这就是成化朝的纸糊三阁老。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就是不怎么爱做事。 其实,为官之人最大的恶就是尸位素餐! 常风在锦衣卫当差三年,自然听说过刘珝的为人。 常风问石坚:“刘珝的管家许给了你什么好处?” 石坚答:“刘管家说,只要我帮他家老爷拿到书信匣子,他家老爷会保举我做刑部督捕司副总捕头。” 副总捕头,听着挺唬人。但在身份上,只是个无官无品的差役。 刘珝让石坚做上那个位置,只需跟刑部打声招呼。 副总捕头虽位卑,但权重。是刑部八百捕快里的老二。石坚没能抵住诱惑也不稀奇。 赛棠红怒斥他:“你怎么这么糊涂?得罪了锦衣卫,当上副总捕头又能如何?妙手门一样会在劫难逃。” 石坚解释:“我寻思,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事办了。锦衣卫查不到。” “我要是当了督捕司的副总捕头。那咱妙手门今后就有了靠山,黑白通吃。” 赛棠红还要继续骂他,常风摆摆手打断了她。 常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书信匣子呢?在何处?” 石坚答:“已经交给了刘管家,他应该带回阁老府了。” 常风追问:“他没说为何要让你偷这个匣子?” 石坚摇头:“我在他眼力,只是个蚂蚁一样的小人物。怎么可能对我说缘由。” 徐胖子将常风拉到了一边,单独说话。 徐胖子道:“常爷,最多还有六刻功夫,天就亮了。” “依我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找回匣子。” 常风问:“什么办法?” 徐胖子道:“妙手门不是很会偷东西嘛?让他们偷回来。” 常风当即否决了徐胖子的提议:“绝对不行!” “石坚能够在蔡府得手,应该是刘珝在锦衣卫安插了内应,知道书信匣子的确切位置。” “阁老府则不然。光房子就有百余间。咱们怎么知道匣子被刘珝放在哪个房间里?” “他俩进去,不成了没头的苍蝇了嘛?” “即便万幸不被人发现,挨个房间查找。等找到,恐怕明天的太阳都落山了。” “咱们只有六刻功夫了!根本来不及!” 徐胖子一摊手:“那咋办?难不成你要等死?” 常风不言,返回赛棠红和石坚面前。 常风道:“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今夜之事,只要你们不往外乱说,就没人追究你们。” 赛棠红心里还是捏了一把汗,怕常风出尔反尔。 她干脆使出了美人计:“我愿任常总旗享用,以身赔罪。” 说这话的时候,赛棠红的语气又变得妩媚。 常风摆摆手:“赛掌门,铁钩子抓不住滑石球。美人计对徐胖子或许有用。对我无用。” “你不必担心。我常风君子一言,快马一鞭。绝不会食言。你们走吧。” 赛棠红搀扶着屁股缺了块肉的石坚离开了。 徐胖子有些发急:“常爷,怎么办啊!六刻过后找不到匣子,你家小糖糖真得托给我照顾了!” 常风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噤声,让我好好想一想。” 常风闭着眼睛,脑子飞速的转动着。 遇到难事,就像是解一团乱麻,首先要找到线头。 现在基本能确定,书信匣子在阁老刘珝手上。 这团乱麻的线头是:刘珝为何要找人盗走那个书信匣子? 答案只有两个:刘珝要保太子,或害太子。 刘珝如果要害太子,直接按兵不动。等明日随万安、刘吉去蔡府交接,将书信匣子转呈皇上不就好了? 就算事情败露,也是贵妃党的锅,跟刘珝无关。借刀杀人岂不美哉? 他偷匣子绝不是想害太子。 那就剩下了一种可能,刘珝想保太子。 官场中人皆知,首辅万安,次辅刘吉这几年联起手来,打压阁员刘珝的势力。 刘珝力量比这二人小得多,一直处于劣势。想翻盘没可能。 除非......在某个关键时刻出手保护太子,暗中找到太子这座新靠山,未来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通了,通了。这就是刘珝要保太子的原因! 既然大家的目的都是保太子,那事情就好办了! 常风睁开眼睛,对徐胖子说:“坐以待毙必死无疑。不如赌一把。” 徐胖子问:“怎么赌?” 常风道:“走。咱们去阁老府,找刘珝,摊牌!” 第二十八章 言,兵器也 常风确实是在赌。 后世的电视剧,把锦衣卫底层小官的权力、地位描绘的太重了。 在大明,内阁阁员跟锦衣卫总旗,地位上不能说是相差悬殊吧,至少也是天差地别。 一个小小总旗,巴巴的跑到阁员家里,跟阁员说:“阁老,您今晚雇了下三滥的飞贼,偷了我们锦衣卫的东西。交出来吧!” 说不准会讨一顿好打。 刘珝的府邸远在贵人云集的北城。 常风两人一狗,从南城赶到北城的阁老府前,离天亮只剩下了区区三刻功夫。 在这三刻功夫中,常风要说服刘珝,交出书信匣子。 (注:一刻=15分钟) 阁老府书房,刘珝并没有睡。 常风是个赌徒,刘珝同样是个赌徒。只不过有大小之分罢了。 今夜的京城暗流涌动,刘珝把所有赌注押在了太子一边。他又怎么能睡得着? 刘珝在写一幅字。 他的行草冠绝天下,自成一家。 此刻,他在纸上写的是“坦荡”二字。 刘管家站在他旁边伺候。刘管家怎么看,那俩狂放不羁的“坦荡”都像是“妇荡”,倒过来看是“荡妇”。 其实,朝廷高官跟荡妇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都是今日服侍这个,明日委身那个。 刘珝该出门做官轿,去奉天门参加御门早朝了。 突然,一名仆人进了书房:“禀老爷,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常风求见。” 刘珝冷笑一声:“呵,真是个奇怪的年月。随便一只阿猫阿狗也想见大明的阁老。” 仆人补充了一句:“那总旗说,他是为罪官蔡忠的事来找老爷的。” 刘珝面色一变。思索片刻后他吩咐仆人:“让他来书房见我。” 不多时,仆人领着常风来到了刘珝面前。 徐胖子没有跟进来,常风让他在府门外等候。 常风跪地,给刘珝磕头:“小的锦衣卫总旗常风......” 刘珝不耐烦的一抬手:“免了那套虚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耽误了本阁参加御门早朝,你吃罪不起。” 时辰紧迫,常风直接开门见山:“小的知道阁老您找了妙手门的石坚,偷走了蔡忠府邸里的书信匣子。” “你这么做是为了保太子。” “小的来此,目的与您相同,也是保太子。” 刘珝先是一愣。他没想到,刘管家做事这么马虎,竟让锦衣卫的人知晓了这件事。 他矢口否认:“锦衣卫别的没教会你,只教会了你胡说八道嘛?” “什么书信匣子。本阁一概不知。” “另外,一个小小总旗,自称要保太子?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不知怎得,摊牌的关键时刻,常风想到了一个人,不是尚铭、万通,也不是朱骥。 而是九姑娘。 九姑娘之前在湘西巷说的一句话,很适合现在的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我常风已经是个性命朝不保夕的人。我怕你刘珝作甚? 想到此,常风直接站起身:“刘阁老啊刘阁老,你这事办的真蠢。” 刘管家在一旁呵斥:“你大胆。” 常风毫不理会呵斥,继续说:“你偷了匣子,只能确保太子洗涮‘意图谋反’的罪名” “却无法帮太子洗脱‘用人不当’的罪名。” “贵妃党那群人,还是会借着用人不当这个由头,撺掇皇上废储。” 刘珝阴晴不定的看着常风,一言不发。 常风直接拿出了那封“洗白信”,拍在了书案上。 常风道:“这封信,内容是太子痛骂蔡忠,声称要搜集罪证后,在皇上面前参劾蔡忠。” “阁老只有交出书信匣子,将这信跟栽赃信掉包,交到皇上手里,才能让太子洗脱一切罪名。” 刘珝拿起信,仔细看了内容。 随后他问了常风一个关键问题:“你是谁的人?” 常风不假思索的回答:“怀恩公公的人。” 常风不能跟刘珝说自己是朱骥的人。 一来,朱骥在明面上是万通的走狗。 平日里,恐怕万通说自己的屎是香的,朱骥都会附和:“我吃过,我吃过。嗯,真香!” 常风如果声称自己是朱骥的人,刘珝绝对会认为他是贵妃党派来害他的。 二来,朱骥的内应身份不能暴露。暴露了,常风也会跟着玩完。 怀恩则不同,天下人皆知他是太子的心腹。 能够混到内阁的人,个个都是人精。 刘珝没有轻易相信常风,而是反问:“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万贵妃那边派来诓我交出书信匣子的?” 常风的回答有理有据:“若我是万贵妃的人,万贵妃已经知道了书信匣子在你手上。以她的为人......” “她会趁你参加御门早朝,直接派万家三兄弟,带兵围了你的府邸。然后慢慢查找书信匣子。” “你知道,我们锦衣卫善于抄家。抄出一个书信匣子并不难。” “到那时查到了证物,把你和太子一起扳倒还不是顺理成章?” “万贵妃何苦派我来诓骗你?岂不成了打草惊蛇了?” 刘珝仔细考虑了常风的话。心中已有八九分信了常风是太子一方的人。 刘珝道:“或许,我已经把匣子烧了呢?” 常风突然大笑。 刘珝问:“你笑什么?” 常风笑道:“你得有多蠢才会把书信匣子烧了啊!那是贵妃党栽赃太子的铁证。” “等到太子登基那天,你把匣子拿出来,你就成了扳倒贵妃党的第一功臣。” “到时候,盖过次辅刘吉,取代首辅万通,还不是手拿把攥的事?” 刘珝坐到了椅子上,手里把玩着那支象牙湖笔,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常风继续说:“可是你漏算了一点,贵妃党的势力太大。皇上太宠信他们。” “光是‘用人不当’这条轻罪,就有可能让太子失去储位。” “唯有交出书信匣子,掉包栽赃信,由我将匣子带回蔡府,才能保住太子。” 自古以来,刀、枪、箭、弩是兵刃,言也是兵刃。 对付老瘸子、石坚等人,蝎子弩有效。 对待刘珝,蝎子弩无效,言更有效。 刘管家提醒刘珝:“老爷,要耽误御门早朝了。” 刘珝做出了自己的决断。他对常风说:“背过身去。” 常风背过了身。 刘管家抬起了手,撸起了袍袖。他的手臂上,赫然绑着一支单管袖箭。箭头已经对准了常风。 刘珝却对刘管家微微摇头。 刘管家把手放了下去。 刘珝走到了书架前,半蹲下去,不知按了哪个机关,地上的一块石板打开。里面是一个两尺见方的小小暗格。 暗格里,躺着事关常风性命的书信匣子。 刘珝捧出了书信匣子,又关上暗格。他走到常风面前,双手将书信匣子递给常风。 常风道:“多谢阁老,这回你救了太子。”说完他双手去接。 刘珝却没有撒手。两个人的四只手,都放在书信匣子上。 刘珝叮嘱常风:“请告诉怀恩公公。臣,内阁阁员刘珝,愿誓死追随太子,效犬马之劳。” 第二十九章 冷血的朱骥 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沉寂且阴森。 在这片黑暗中,看不到任何亮光。正如妖孽横行庙堂、民不聊生的成化朝。 常风捧着书信匣子走出了阁老府。 他抬头望了眼黑暗的天空,心想:或许,太子能够成为撕裂黑暗朝局的那束光吧。 今夜我所做的一切,不光是为了救自己的命,也是为了天下! 想到此,常风感到了一丝自豪感。 这种自豪感,是为了升官、为了往上爬的私欲所不能给予的。 徐胖子走了过来:“到手了?” 距离天亮,只剩下了一刻功夫。好在蔡府跟阁老府都在北城,相距不远。 应该来得及。 常风吩咐徐胖子:“咱们兵分两路。我带着匣子和虎子,去蔡府。” “你赶紧回我家,告诉朱镇抚使,事情已经办成了!” 徐胖子道:“得嘞!” 二人分手。 洗白信和栽赃信已完成了掉包。常风捧着匣子回到了蔡府。 石校尉迎了上来:“总旗,找回来了?” 常风微微颔首。 石校尉一通马屁:“总旗真是高深莫测,深不可测!” 常风将书信匣子放到了一个银箱上。 刚才掉包时,扯掉了书信匣子的封条。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锦衣卫到任何一个罪官府邸抄家,都会携带大量封条。 银箱边上放着一个背囊,背囊里全是封条。 常风用新封条将书信匣子封好的一瞬间,朝阳的光撕裂了黑暗,普照大地。 天亮了。 常风对值夜的十名校尉、力士说:“诸位,书信匣子曾被盗之事若泄露出去,咱们的脑袋都会搬家。” “想活命,咱们要管好自己的嘴。” 石校尉带头附和道:“都听总旗的,为了咱们的脑袋。” 一众校尉、力士齐齐拱手:“是!” 常风坐到了一个银箱上。这一夜的折腾,他属实累了。 现在,只需等待内阁三阁老前来交接即可。 常风的脑子很乱。他设想了一堆结局。 或许,督公、指挥使会察觉是我捣得鬼,将我密裁,扔到南郊乱葬岗。 或许,太子一方会兑现承诺,保住我。我就此攀附上太子,前程似锦,迎娶笑嫣。 又或许,怀恩也好,朱骥也罢,都将我当成了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可有可无,就没有保的必要。 罢了,人事已尽,听天命吧! 御门早朝,又称御门听政。是大明皇帝、官员每日都要进行的仪式。 百官过金水桥,按文武两班排好队,来到奉天门。 只有大明的四品以上官员,才可以在御门早朝时,向皇帝报告政务。 皇帝则提出问题、颁布旨意。 今日御门早朝,成化帝的最后一道旨意,是派内阁三阁老前往蔡忠府邸,交接查抄财物及信件。 内阁三阁老散朝后,直奔蔡忠府邸。 好太监怀恩则偷偷出了宫,在一家酒楼密会朱骥。 肥胖的怀恩坐到了酒楼雅间的一张桌子前。 这雅间被他长期包了,是他跟朱骥的固定接头地点。 雅间中,马上会发生一场事关常风生死的谈话。 不多时,朱骥一身布衣,带着斗笠坐到了怀恩面前。 怀恩问:“事情办妥了嘛?” 朱骥答:“办妥了。只是出了一点纰漏。” 作为旁证,徐胖子已经将今夜之事,事无巨细的告知了朱骥。 朱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转述给了怀恩。 怀恩道:“真是有惊无险。” 朱骥给怀恩倒了一杯茶:“经手的总旗常风,还是密裁了较为妥当。” “他已知晓了我的身份,又是掉包书信的经办者。留着是后患。” 好一个朱骥!常风今夜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他却要恩将仇报,杀人灭口! 蔡府里的常风设想了那么多结局,唯独没有想到要杀他的人,竟是朱骥! 朱骥是个冷血的人。他所办的差事决定了,他不能有一丝妇人之仁,必须杀伐果断。 常风,命悬一线。 幸好,朱骥的上头是仁慈的胖怀恩。 怀恩面色一变:“绝不能密裁了那个后生!不但不能密裁,我们还要保!” 朱骥提醒怀恩:“公公,他今夜知道了太多秘密。” 怀恩正色道:“可他今夜帮了太子!帮完太子,我们就弃之如敝履。今后谁还肯为太子所用?” “如果我们行事如此狠辣、冷血,跟尚铭、万通之流有何区别?” “做人,不是这样做的!做事,也不是这样做的!” 怀恩虽是无根之人,身上却有一股子浩然正气。 朱骥先是一阵沉默,随后道:“保下常风也好。从今夜的事,可以看出这小子办事干练。” “今后若能为我所用,也算为太子添了一枚强有力的棋子。” 怀恩纠正朱骥:“那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棋子。” “谁赤胆忠心保太子,谁就是大明的忠臣。” “对待忠臣,我们要以坦诚、仁爱待之。能保则保。” 朱骥有些担忧:“不过保他,恐怕有些难。今日三位阁老将书信匣子交接,带到宫里去,贵妃党发觉栽赃信被掉包,一定会怪罪于常风。” “常风被抓、受刑是免不了的。” 怀恩道:“没办法了。我只能跟尚铭做一笔交易。用一个筹码换回那个后生的命。罢了,我先回宫。” 且说蔡府那边。已是日上三竿。 常风已经换好了飞鱼服,坐在银箱上闭目养神。 石校尉跑了过来:“总旗,开道的前骑已经过来了。三位阁老一刻后就到。” 常风起身,整理了下衣冠:“走,去府门口,迎接阁老们。” 不多时,三顶蓝呢八抬大轿在蔡府门前停下。 大明地位最高的三位文官各自走下了官轿。 为首的是“万岁阁老”万安。他圆脸,络腮长胡。脸上时刻保持着笑意。 他虽跟万贵妃的家族连了宗,但他却不算贵妃党的人,对贵妃党只是虚与委蛇。 万首辅是多能躺平、摸鱼的人。见了事躲还来不及呢。 他知道,加入贵妃党,就等于陷入了夺嫡的漩涡。 他才不会惹那个麻烦。这些年,他对待贵妃党,一向是表面笑嘻嘻,事情一件不帮着办。 第二位是次辅“棉花阁老”刘吉。他清瘦,美髯。 但他的脸皮却厚得足矣挡住神机营火铳射出的铳子。 在对待夺嫡之事上,他跟万首辅的态度相同。 夺嫡辣么危险又麻烦的事,我才不要参与呢!白天在内阁值房品茶,谈笑,晚上回府喝酒,搂着家妓睡觉不香嘛? 第三位,就是常风黎明前见的阁老刘珝了。 内阁的纸糊三阁老,其实都不算万贵妃的人。 常风跪倒叩首:“下官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常风,拜见三位阁老!” 第三十章 朝堂反转 万安笑嘻嘻的对常风说:“快快请起。呵,不愧是国舅爷手下的人,一表人才。” 官场中人皆知,万首辅待人一向表面和善,不管是对同僚还是对手下的芝麻官。 从古至今,衙门里的老油子、烂好人通常都是这样。 万安忽然对常风身边的虎子产生了兴趣。 夸赞完常风,万安又开始夸赞虎子:“哎呦!多体面的狗子啊!给本阁叫一个!” 虎子朝着万安“汪”了一声。它并不是听他的话,而是对他产生了敌意。 “汪!汪!”这两声,竟是首辅万安朝着虎子叫的! 堂堂内阁首揆,竟然当着另外两位阁老、一堆属下的面,跟条狗比起了谁叫的“汪”声更大! 万安的样子着实滑稽,众人都强忍着憋着笑。 这就是万安。他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滑稽、荒诞、无能。 有时候,滑稽、荒诞、无能换个说法就是——人畜无害。 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人做首辅,各方各派都能接受。这也是他稳居首辅宝座十年的原因。 但这一切都是他装出来的。此人城府极深。 万安问常风:“这条狗是你的嘛?” 常风答:“是。” 万安摸了摸腰间的绶囊。 绶囊在汉代是装印玺的口袋。汉代官印是盖在竹简上的,体积很小,绶囊能轻松装下。 到了大明,官印动辄几寸见方。根本不可能时刻挂在腰上。绶囊成了一个装饰物。 官员们通常会在绶囊中装些银两,赏赐下人用。 万安从绶囊中抓了几枚别致的银制南瓜子,大概几钱重:“赏你了,给你的狗买两斤肉吃吧。这狗真讨喜。” 常风双手接了银瓜子:“谢首辅大人赏赐!” 万安道:“罢了。办正事吧。带我们去交接财物和书信。” 常风领着纸糊三阁老进了蔡府前院。 常风拿起来账册,念道:“禀三位阁老。蔡府共抄出黄金、白银、铜钱、宝钞,共计折银三万一千二百两。” “古玩字画、田产房产契约、家妓等无算。” 万安不怀好意的对刘珝笑了笑:“叔温兄(刘珝字书温),你是户部尚书,管着国库。” “蔡忠又是你的副堂。他的脏钱账目自然要交接给你。” 内阁这两年是万安+刘吉VS刘珝的局面,双方不睦。 万安言外之意,自然是讥讽刘珝治下无方。 刘珝反驳:“蔡忠是我的副堂不假。可他到我手下任职,是吏部挂牌子开的官凭。” “首辅您兼着吏部尚书啊。” 反驳完,刘珝拿过了常风手中的账册。 在那一瞬间,刘珝跟常风颇有默契的对视了一眼。 常风让人撕了装金银的箱子的封条,户部的两位主事按账册一一核对。 核对完毕刘珝给常风开了交接文书。 随后万安道:“该交接最重要的东西了!那个谁。” 常风拱手:“小的常风听后差遣。” 万安道:“嗯。蔡忠的书信匣子呢?” 常风从一个银箱上拿下了那个事关他性命的书信匣子,交给万安。 万安检查了下封条:“封条齐整。咱们这就送进宫。” 随着交接完毕。常风的这件抄家差事终于结束了,但他的生死依然难料。 恭送了三位阁老,常风整队带着手下五十名弟兄回到了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内,总旗及以上官员皆有独立的值房。 徐胖子已经在值房中等着常风了。 徐胖子先问:“交接完了?” 常风点头,随后反问:“事情的来龙去脉跟朱镇抚使说清楚了嘛?” 徐胖子答:“我跟他说清楚了。” 常风又问:“那他有没有说什么?” 徐胖子答:“连个屁都没放。” 常风坐到了椅子上,闭上了眼睛:“就在这值房里等结果吧。” “我要么身首异处,要么一步登天。不会有折中的结果。” 徐胖子劝常风:“放宽心。太子加上怀恩公公,还保不住个你?” 常风叹了声:“难说。朝堂上落下一片鸿毛,就能压死我这样的小蚂蚁。” 半个时辰后,乾清宫。 后世有人把乾清宫当成了满清独有的宫殿,因带了个“清”字。其实不然。 明太祖建都南京时,便在皇宫中修建了乾清宫。 永乐迁都,北京新皇宫保留了南京宫名。乾清宫是大明皇帝正式的居所。 此刻的乾清宫大殿上,成化帝端坐在龙椅上。太子朱祐樘站在他的左侧。 司礼监三巨头尚铭、怀恩、梁芳站在他的右侧。 六部堂官、九卿、五军都督、公侯勋贵、全部手持笏板,侍立在殿中。 成化帝是一个奇懒无比的皇帝。除了走过场一般的御门听政,极少召集这么多大臣议事。 今日召齐了朝廷高官,因为他有可能要宣布废储。 只要蔡忠的书信匣子里,有太子与其勾结谋反的证据,成化帝会立即废了太子,改立兴王为储。 不多时,万安捧着书信匣子进得大殿,刘吉、刘珝跟在他的身后。 不等万安行礼,成化帝心急的说:“快把书信呈上来!” 为了万贵妃心情变好一点,病情好转一些,成化帝迫不及待想要废掉太子。 宠妻狂魔做到这个份儿上也是没谁了。 万安将书信匣子递给了尚铭,由尚铭转呈成化帝。 尚铭捧着匣子,心里美滋滋的:噫!好!一会儿栽赃信一现世,我们这帮人奋斗了十年的目标就能实现啦! 成化帝打开了书信匣子,开始一封封查找。 终于,他翻出了一封信,署名“纪桂子”。 成化帝虽懒,却不笨,极为聪明。他立即反应过来,“纪桂子”是太子的化名。 他拿起信,问太子:“这是你写给蔡忠的嘛?” 尚铭也好,万家三兄弟也罢,都认为太子会矢口否认。 横竖信就摆在那儿,否认也是无用。 太子的回答,让贵妃党的几个巨头错愕不已。 “回禀父皇,是儿臣写的。” 尚铭的心中生出了十万个为什么:太子疯了吧?不是自己写的信他敢乱认? 不妨事!他承认了更好,一样难逃被废。 成化帝从信笺中拿出信纸,仔细看了看。 看完后,他将信纸给了尚铭:“念给众臣听。” 尚铭双手接过:“是,皇上。” 尚铭朗声道:“蔡忠竖子,跪闻。孤近查,尔在户部贪佞成性,鲸吞国帑。孤莫名惊诧。尔实乃天下第一忘恩负义之人!” “尔有负皇恩,有负孤拔擢之义。孤身为储君,岂能徇私回护?” 念到此处时,尚铭的声音已经小了一半儿。 “孤正命人搜集尔之贪贿罪证。待人证物证俱全,定在父皇面前参你。” “若尔尚存良知,立即自缚前往都察院,供述罪行。” “如若不然,小心尔的狗头!” 第三十一章 升官 尚铭傻眼了,万家三兄弟傻眼了,贵妃党的成员们傻眼了! 栽赃信是怎么变成洗白信的?一定有人动了手脚! 成化帝阴晴不定;太子镇定自若;朝臣们鸦雀无声。 大胖子怀恩憋足了一口气,大喊一声打破了沉默:“太子,大公无私哇!” 跟怀恩交好的几位大臣纷纷附和。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蔡忠虽是太子举荐,太子却能及时觉察他的奸行,痛陈利害,实乃明储也!” “太子对自己举荐的人毫不回护,怀恩公公说的‘大公无私’四个字至为允当。” “储君英明,乃是皇上之福,朝廷之福,万民之福!” 成化帝一言不发。他的心里既欣慰,又难过。 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太子没造他的反,还痛斥贪官。这让成化帝很是欣慰。 可太子没谋反,用人不当的罪责又被他一封信亡羊补牢了。那就不能废他。心肝宝贝万姐姐心情好不起来。这让成化帝心里难过。 成化帝站起身:“众臣都退下吧。起驾坤宁宫,朕要去探望贵妃。” 贵妃党对太子发动的危险攻击,随着成化帝的起驾,彻底失败。 一刻功夫后,司礼监值房。 司礼监三巨头中,秉笔怀恩在景仁宫专司伺候太子,不常来值房。 秉笔梁芳天天在敬事房为成化帝炼制春药,亦不常来。 这里是尚铭一人的地盘。 尚铭和锦衣卫头子万通来到值房。 万通喝了口茶,狠狠的将茶盅摔在了地上。“啪嚓” 万通怒吼道:“有人使诈!掉包了咱们的信!” 尚铭微微点头:“十有八九是负责查抄、看守蔡府的那个总旗队里有人暗通太子。” 万通道:“我把他们全抓起来,上大记性恢复术。” 尚铭冷静分析:“信是我亲手交给常风的,由常风贴的封条。我看这小崽子有问题。” “本来咱们就打算灭他的口。依我看,审问就免了,费那事作甚。直接密裁了就是。” 万通道:“好!我这就让南镇抚司的人去办!” 厂卫两巨头要杀常风,宛如踩死一只蚂蚁。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传进了值房:“国舅爷,您要办谁啊?” 是怀恩的声音。 万通是万贵妃的亲弟弟。怀恩一向尊称他“国舅爷”。 怀恩进得值房,坐到了尚铭对面。 尚铭微微一笑:“怀恩公公,好手段啊。” 胖怀恩本姓戴,是犯官家眷,后被送进宫,废了本姓,赐名“怀恩”。 “怀恩”是名,而非姓。故旁人不称他为“怀公公”,而称“怀恩公公”。 怀恩笑道:“不及尚公公您的手段高明啊。” 尚铭喝了口茶,慢条斯理的说:“真没想到,你在锦衣卫里埋了暗桩。” 怀恩毫不否认:“没错。管抄家的那个总旗常风,就是我的暗桩。” 怀恩认为,常风昨夜掉包信件的事,瞒是瞒不住的。不如直接摊牌。 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够保下常风。 因为他手头有一个重重的筹码,可以拿来做交易。 万通在一旁怒气冲冲:“怀恩,你挖老子的墙角?” 尚铭摆摆手,打断了万通。随后他道:“怀恩公公,你亲口承认常风是你的人。看来你要舍弃这枚棋子喽?” “那不好意思了。锦衣卫的家规,吃里扒外者,格杀!” “放心。我们会让他死得痛不欲生。锦衣卫有许多钝刀子杀人的手段。” 怀恩摸了摸自己多达三层的胖下巴:“知道知道。不就是‘节节高’,用竹笋杀人嘛?我今日要保他的命。” 尚铭冷笑一声:“呵,你保得住嘛?” 怀恩从袖中拿出了一份状子放在桌上。 怀恩笑道:“之前你们说太子用人不当。我看尚公公你才是用人不当呢!” “浙江布政使王子余是你的心腹吧?” “他醉酒之后,奸污了自己的孙媳妇!这叫不伦大忌!” “他孙媳妇是个贞烈之人。跑进了京,要告御状。赶巧了,我的手下知道了这件事。” “我已把她软禁了起来。这是她的状子。若我将状子转呈皇上,呵,王藩台的官帽还保得住嘛?” 尚铭皱褶眉头:“王子余那厮竟如此荒唐?怀恩公公,你什么意思?” 怀恩道:“我的意思很简单。你不动常风,我就不动王藩台。” “一个小小总旗和一个封疆大吏。哪个更重要一目了然。” 万通在一旁聒噪:“不动常风?难道我还让他继续在锦衣卫吃里扒外,给你暗通消息嘛?” 怀恩笑道:“我已经考虑了这一层。让一个暴露了身份的暗桩,继续待在锦衣卫里,的确有些过分了。” “我管着孔庙祭祀。山东孔庙那边,有锦衣卫的祭礼百户所。那是个闲散差事。” “依我看,就升常风一级,让他当个试百户,调任山东孔庙吧。” 万通怒道:“他坏了我的事,我还要升他官?怀恩,你在做梦?” 怀恩笑道:“一个试百户的官帽和一个布政使的官帽,孰轻孰重?” 尚铭感慨:“怀恩公公高明。我知道,你跟第六十代衍圣公孔宏泰交好。” “没记错的话,泰安知府也是你的人。常风那崽子到了泰安,也就安全了。” “罢了,我卖你个面子。就这么办吧。王子余的孙媳妇,你交给我。” 怀恩摆手:“人我是不会交的。厂卫的杀手本事通天。” “万一我把王家孙媳妇给了你,你随后就派人半路截杀常风呢?” “我只能保证。只要常风活在世上一天,我就继续软禁王家孙媳妇一天,不让她乱说话。” 尚铭笑道:“不愧是你!心思缜密的很。罢!咱们在司礼监共事这么久,好得如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一般。” “兄弟的面子,我自然要给!” 怀恩给尚铭斟了一杯茶:“对对对。咱们是兄弟嘛,有什么事是不能商量的呢!哈哈。” 怀恩和尚铭相视大笑,眼神中却似能喷出火。 一个时辰后,常风值房。 常风正在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吱嘎”。门被推开了。十几名杀气腾腾的力士冲了进来,燕别翅排开。 随后,尚铭、万通、怀恩走了进来。 万通大吼一声:“吃里扒外的畜生,滚过来!” 常风心中一颤:难道怀恩公公把我给卖了? 常风走了过去,准备行礼:“属下常风见过......” 话音未落,万通沙包大的拳头,直接落到了他的脸上! “我曰你娘,敢卖我!” 又是一拳:“小崽子,我看你是活腻了!” 常风想要闪避,怀恩却道:“让国舅爷打,别躲。总要让他出出气嘛。” 万通一连打了常风十几拳。常风被打得鼻青脸肿! 怀恩笑道:“国舅爷,差不多得了。风流倜傥的一张俊脸,再打就破了相了。” 万通停了手。 常风已经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一定是怀恩把我卖了!这下,我真的要步师傅的后尘,陈尸乱葬岗了。 就在此时,事情反转! 万通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说:“常风!升任试百户!调曲阜孔庙,掌祭礼百户所!” 常风惊讶万分。 什么?不杀我了?还要升我的官? 曲阜孔庙?远离京城千里啊! 怀恩已经想到了一个反击贵妃党的计划。实施计划的地点,就在曲阜附近。 怀恩帮常风调去孔庙,不仅是在保他的命。 他是怀恩选定的,反击计划的执行人! 第三十二章 异灾 怀恩领着鼻青脸肿的常风走出了值房,走向锦衣卫的大门外。 常风名义上虽已是“锦衣卫曲阜祭礼百户所试百户“,实际上却已不算锦衣卫的人了。 贵妃党控制的锦衣卫,怎会将太子的人视为自家人? 怀恩提醒常风:“步子跟我跟得紧些。我就是要让整个锦衣卫都知道,你是我的人!” “看哪个敢动你!” 常风压低声音道:“是。” 虽说经历了一夜惊魂,靠上怀恩这棵大树,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 毕竟怀恩身后就是太子,大明未来的皇帝。 走到大门前时,常风将手指放在嘴里,吹了声响哨。 不多时,虎子窜了出来。 不带走虎子,常风怕尚铭、万通他们把它做成炖狗肉泄愤。 虎子来到了常风身边。他凝望了一眼大门上的“锦衣卫”三字牌匾。 怀恩在一旁说:“后生,我跟你保证,有一天你会回来,带着一身光彩回来!” “走吧,先去我的外宅。” 太祖爷曾定下制度,太监居于宫中,无旨出宫者杀。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谁还管这一套? 司礼监的巨头们,十二监、八局、四司的管事牌子们,哪个没有外宅? 太监还不准娶老婆呢。哪个太监头目没有对食? 太监还不准插手兵权呢。从京城的御马监掌印、十二团营提督太监,到各地镇守太监,哪个不是兵权在握? 怀恩的外宅,位于城北的一个清静之所。 宅子不大,两进两开。周围却有足足两百名团营士兵守卫。 怀恩之所以敢跟贵妃党叫板,是因为他除了司礼监秉笔的职位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兼职。 这个小小的兼职是——御马监掌印! 御马监不养马,是监管京营兵的! 京郊除了三大营外,另有一支精锐——十二团营。归十二团营提督太监管。 现任的十二团营提督太监,是怀恩的徒弟。 总之,这个身材肥胖的好太监,是个兵权在握的人。 常风跟着怀恩进了他的外宅。虎子快步跟着。 糖糖竟然在外宅里!她屁颠屁颠的跑向常风:“哥哥!” 怀恩笑道:“这就是你妹妹吧?我让我徒孙们接来的。长得真招人疼。” “你现在转投太子门下。我怕贵妃党那群人抓你妹妹,掣你的肘。所以把她接来了。” 常风连忙对糖糖说:“快给怀恩公公行礼。” 糖糖年幼,不懂那么多规矩。她竟伸手摸了摸怀恩的大肚子:“哈哈哈,大胖子。” 常风脸都快绿了:“别胡说!” 怀恩却不以为意,把糖糖抱了起来:“乖娃娃。阿爷不是大胖子,是老胖子!” 糖糖童言无忌:“老胖子你肚子辣么大,一定吃了不少好东西吧!” 怀恩笑道:“乖娃娃你来了,阿爷的好东西都给你吃。把你喂成一个小胖子,如何啊?” 糖糖拍手:“好呀好呀!糖糖最爱吃好东西啦!” 怀恩将糖糖放下:“阿爷跟你哥哥谈点正事。” 随后怀恩招呼一个徒孙:“你过来,哄着这乖娃娃耍。” 常风跟着怀恩进了书房。 一进书房,怀恩竟恭恭敬敬的给常风作了个揖:“后生,昨夜你保了太子,就是我的恩人。请受我一拜。” 常风虽刚挨了万通一顿好打,反应却丝毫没变差。 他“扑腾”给怀恩跪下了:“公公,我怎么受的起?” 怀恩将常风搀了起来:“快起来。自今日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共为太子效力!” 常风叹了声:“唉,公公,小的马上要被调往山东了。想为太子效力,恐怕力不能及。” 怀恩却道:“错了。我诓骗万通把你调往山东,就是为了让你给太子效力。” 常风拱手:“请公公明示。” 怀恩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坐到了椅子上。 怀恩道:“昨夜的事,是贵妃党对太子发动的无耻偷袭!我们必须要反击!” “我大致已经有了一个反击方略。” “你也是在锦衣卫待了三年的人了,知道皇上最信什么嘛?” 常风答:“最信天命。宫中养了不少懂阴阳、通八卦的方士。” 怀恩点点头:“对!泰山离曲阜很近,只有一百六十里。” “泰山是五岳之首。若泰山发生了一场异灾,朝堂上会如何?” 常风答:“宫里的方士也好,钦天监那边也罢,一定会编造出一套说辞装神弄鬼。闲着没事儿干的清流言官们也会随声附和。” 怀恩笑道:“没错!我暗地里,已经收买了一位皇上极为看重的方士。” “如果泰山发生了异灾。他会告诉皇上,是皇上有废储之心,导致国本不稳,老天爷不悦,这才降灾警示。” “你去了山东,要想办法在泰山制造一场异灾!” 常风若有所思:“所谓异灾,无非水、旱、火、蝗、地动五种。” (注:古人称地震为地动)。 怀恩喝了口茶:“对。” 常风条理清晰的分析:“旱、蝗、地动,都是人为无法制造的。” “水灾可以制造,古有水淹七军,就是把堤坝扒了,人为制造水灾。” “可是,水往低处流。怎么可能淹了高处的泰山?” “明白了,公公是想让我在泰山放一把火!” 怀恩摇头:“错了。我与泰安知府交好。他告诉我,泰山上的树木林立。” “若失火,将绵延整座泰山。山上的所有树木恐怕都会烧干净。” “泰山是华夏气运所在。把山上那些万年、千年古树一把火毁掉,那咱们就是千古罪人。” “这胆量,我没有。” 常风问:“那公公想要的异灾是?” 常风以为怀恩成竹在胸了。 哪曾想,怀恩苦笑一声:“呵,我也没想好。” 常风一愣:“啊?” 怀恩不是会借东风的诸葛亮,也不是能掐会算的刘伯温。 他的这个反击计划,其实是个不成熟的计划。 怀恩道:“总之,你去了山东,要想办法在泰山制造一场轰动朝野的异灾。” “但是,我给你约法两章。其一,不得连累百姓。其二,不得毁名胜。” 常风半天没说话。 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人为制造异灾,只有放火一途。 旱灾,老天爷不会听他常风的不下雨。 蝗灾,蝗虫又听不懂人话。 水灾,只听说过人往高处走,没听过水往高处走的。 地动,常风更没那本事。 不得连累百姓、不得毁名胜了,这两条又决定了,不能放火。 怀恩看出常风很为难。他补充道:“后生,你若办不成这件事,我也不怪你。的确有些难。” “你去山东,权当是躲贵妃党了。” 这是一个在太子面前立下天大功劳的机会。常风怎能轻易言弃? 常风道:“公公放心。我去山东的途中,一定会慢慢想办法。” “我相信,事在人为!” 第三十三章 刘瑾 常风现在已经彻底上了太子的船。 他知道,唯有为太子拼尽全力,保住储位,他和妹妹才能安然无恙。 待到太子即位,成为皇帝。我常风,那不得裹脚布做孝帽子,一步登天啊! 他甚至生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当今皇上爱吃春药,身子骨本来就不好。或许没几年活头了。给太子卖命,发达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其实,常风高估了成化帝的寿元。 怀恩吩咐常风:“办调令、去都督府备档,需个十来日。你和小娃就先住在我这儿。” 说完怀恩拍了拍手。一个宦官走进了大厅。 怀恩道:“刘瑾,今后你负责照料常百户和常家小姐。” 后世见了副局长都喊“某局”,见了副处长都喊“某处”。省略了“副”字。 这属于一种尊重。 大明也是一样。譬如称呼都督同知、都督佥事为“某都督”。 常风现在升了试百户,怀恩称呼他,也按照习惯隐去了“试”字。 刘瑾,时年三十六岁,职御马监火者。这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宦官。 大明宦官分为九等。 一等是太监;二等少监;三等监丞;四等大使、司正;五等副使、司副;六等奉御、典簿;七等长随;八等火者,九等内使。 其中第八等的火者是无品级的。 刘瑾人很聪明,办事也干练。官运却差到了令人发指! 此人六岁被一个名叫刘顺的宦官收养,阉割入了宫。 也就是说,他在宫里已经当了三十年差。 在宫里混了三十年还是个火者,也算蝎子拉屎独一份儿。 太监、宦官认干爹、干爷,不看年龄,只看品级。 按规矩,刘瑾是怀恩的重孙。 刘瑾拱手道:“小的刘瑾,伺候常百户和常小姐。” 常风毕恭毕敬的说:“有劳刘公公。” 就在此时,怀恩看到了令他诧异的一幕。 糖糖嘴里嘬着一个大嗦了蜜,骑着虎子,悠哉游哉的从书房门口经过。 怀恩目瞪口呆之后,爽朗的大笑:“哈哈,见过骑马、骑牛、骑驴、骑骡子的,听说草原上的小孩骑羊。” “这骑狗的,我倒是第一次见。” 常风连忙道:“家妹疯野惯了,不懂规矩。还请怀恩公公海涵。” 怀恩开始说一件跟糖糖有关的事:“虽然我跟尚铭达成了交易,他口头承诺不动你。” “但尚铭那人,没有什么信义可言。你在山东还是有几分风险的。” “别让小娃跟在你身边冒风险。我看,你在山东期间,小娃就住在我这儿吧。” 常风联想到了一个词“质子”。 他猜测,怀恩公公是想将糖糖扣为人质,让他死心塌地为太子卖命。 常风低估了怀恩的善良。 怀恩这个建议,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 怀恩是无根之人,没有血亲子女、孙辈。他很喜欢小娃娃。 常风推脱:“糖糖那丫头没规矩,不配住在您的外宅。还是跟着我去山东吧。” 怀恩看透了常风的想法:“后生,你把我当成尚铭了嘛?” “我让小娃住在我这儿,不是要挟你。纯粹是为了她着想。” “一个六岁的娃娃,跟着你远赴千里之外。若厂卫真派出了杀手截杀你。那群狼崽子可不会因为娃娃年纪小就放过她。” 常风心中暗道:也是,与其让糖糖跟在身边冒风险,还不如在怀恩这儿当人质呢。 横竖我不会也不敢背叛太子。糖糖在怀恩这儿,能过上人上人的生活。 想到此,常风道:“那属下代舍妹谢公公美意。” 怀恩起身:“我该进宫伺候太子了。离京前的这段时日,你要出府就带五十名团营兵随行。省得贵妃党那伙人变卦,对你不利。” 怀恩在两个徒弟的搀扶下,离开了书房。 常风对刘瑾说:“刘公公,我得回趟家收拾行装。” 刘瑾道:“常百户稍等。我去喊五十团营兵,随您一同去。” 常风领着五十团营兵,骑着怀恩府上的马,浩浩荡荡回了驴吊子胡同。 这一路上,他算感受到了高官出行,前呼后拥的威风。 要不说,还是当大官儿好呢。 在四合院门口,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徐胖子。 常风连忙跳下马:“胖子,你怎么在这儿?” 徐胖子笑道:“攀上怀恩公公就是了不得啊!现在整个锦衣卫都知道你是怀恩公公的人了。” “好么,回趟家都有几十团营兵保护。够排场!” 常风连忙给徐胖子引见刘瑾:“这位是御马监的刘瑾刘公公。刘公公,这位是定国公世子徐光祚。” 刘瑾拱手:“世子爷,久仰了。” 徐胖子还礼:“刘公公,有礼。” 常风问:“你不在卫里当差,怎么跑我这儿了?” 徐胖子道:“咳!别提了。咱们一个总旗队的弟兄,都跟你吃了瓜落儿。全被指挥使革职啦!” 常风心生愧疚:“我对不住弟兄们。” 徐胖子宽慰他:“旁人不说。我倒觉得没什么。你离开了卫里,我在那儿待着也是没意思。” “再说,我早就受够了在那鬼地方当狗了!” “他娘了个腿儿的,东厂随便一个没了鸡脖的阉货,都能对我颐指气使。” 常风连忙咳嗽了一声。 徐胖子反应过来:“哎呦,刘公公,你看我这张吃屎的嘴,瞎说八道的。您别在意。” 刘瑾颇为幽默:“无妨世子。天地良心,我这样的阉人,每天做梦都想鸡脖能再长出来。” 刘瑾很会通过察言观色了解一个人,然后看人下菜碟。 他看出眼前的徐胖子是个爽朗之人,于是他也装出了爽朗的样子。 如此善于交际,却混迹宫中三十年还在最底层,只能说他气运未到。 徐胖子和刘瑾相视大笑。 笑完,徐胖子问:“常爷,卫里弟兄们纷传,你被调到外省了?” 万通狂殴常风的时候,徐胖子不在值房,在恭房拉屎呢。故并不知道常风被调到了曲阜。 常风答:“嗯,调到山东曲阜,负责孔庙祭祀仪仗了。” 徐胖子一拍大腿:“这不是巧了嘛!我二叔在泰山卫当指挥使呢!” “我让他给我在泰山卫弄个员额,跟你去山东。咱哥俩又能在一块了!” 常风道:“山东不比京城繁华安逸。你确定要跟我去?” 徐胖子道:“我早就想尝尝正宗的泰山姑子是什么味道了!” 泰山姑子,是大明花业四大流派之一。 徐胖子滔滔不绝:“泰山姑子好啊,别有一番风味,闻名天下。是吧刘公公。” 说完这话,徐胖子发觉自己又失言了:“刘公公,您瞧我这张臭嘴。” 刘瑾笑道:“哈哈,世子爷啊,圣人曰过的,问君能有几多愁,别跟太监谈青楼。” 第三十四章 招摇 从古至今的年轻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虚荣心。 常风也不例外。 如今他出入都有五十名团营兵开道,又有御马监的公公刘瑾跟随左右。 这就好比,后世青年借了辆好车,岂有不在亲朋好友面前显摆之礼? 在怀恩外宅安顿下的第二天,是常氏家族族长的寿辰。 徐胖子的先祖是徐达。常风虽姓常,先祖却不是常遇春。而是一位靖难时期的老将,爵兴安侯。 兴安侯府门前。 六十多岁的常老侯爷正坐在门口迎候客人。 忽然间,几十名团营兵快步跑向了府门口。开道的顶马骑手,穿着宦官服色。 常老侯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惊讶:“是都督府的哪位帅爷来了?” 管家在一旁道:“都督府的帅爷们出行,不会有公公当顶马开道。” “应该是来了哪位宫里的大人物,给老爷您拜寿。” 常老侯爷有些奇怪。 他这种老勋贵,属于有爵无职无权。宫里那些大权在握的公公们才懒得搭理他呢。怎么可能来给他拜寿? 其实是他的旁系侄孙常风来了。 常风看了一眼侯府大门牌匾上的“兴安侯”三个大字。 他想起三年前,他十七岁,跟着父亲来参加族祭。那时他还没进锦衣卫。 这种老勋贵家族,最为势利。家族中有官位、有出息的,族长会待若上宾。 没出息的,族长会冷眼相待。 那年族祭后吃席。侯府管家竟将常风父子,安排到了小孩子那一桌。 这对常风父子来说是奇耻大辱! 也是那次酒席过后,常父发了狠,不惜变卖光家产,也要把常风送进锦衣卫。 今日,常风专门换上了飞鱼服,锦衣招摇! 刘瑾这种精通事故的人,自然知道常风来侯爵府的用意。今日他特别配合常风,给足了常风面子。 刘瑾来到了常风身旁,扶他下马:“常爷,当心。” 再低微的宦官也是宫里人。出了宫就高人一等。 一个宦官竟伺候常风下马。门口的一堆常家人都看傻眼了。 骑马的那个后生,势力得有多大啊! 常风下了马,来到常老侯爷面前,轻轻一拱手:“大阿爷。” 常老侯爷问:“贵驾是?” 常风道:“我是常庭轩的儿子,常风。” 常老侯爷一头雾水:“庭字辈的儿子?应该是卿字辈啊。你名字怎么是两个字?” 没错,常风甚至没有入族谱,不配使用家族辈字。 管家在一旁提醒:“是您六堂侄家的公子。按辈分是您的侄孙。” 常老侯爷是个老势利眼,笑逐颜开:“啊!原来是贤侄孙啊!在何处任职啊?住在何地?” 没落老勋贵们,自然无从知晓锦衣卫的隐事。更不会知道常风已经被锦衣卫视为了敌人。 常风高声答道:“在锦衣卫任试百户。暂住在司礼监秉笔怀恩公公的外宅。” 常老侯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暂住在司礼监秉笔家里? 这得是多大的势力?怪不得宫里的宦官都对这后生毕恭毕敬的。 常老侯爷努力拼凑着自己的记忆,终于记起了常风的父亲。 在他印象中,常父就是个穷亲戚、破落户。他懒得搭理的那种。 现在,他后悔当初常父破落时,为何不接济一下。 常老侯爷连忙作了个请的手势:“好大孙,快进府!” 常风进了兴安侯府。 三年前祭祖,常风被安排在了小孩那桌。 今年寿宴,常风却做上了首桌。 常老侯爷请刘瑾也落座。刘瑾打算用自己的宦官身份,好好帮常风长长脸。 刘瑾客套道:“我哪敢跟常小爷一桌坐着?我还是站着伺候小爷吧!” 宫里人站着伺候常风,常风真好比老太太脑袋上顶把蒲扇——大出风头。 不过,常风坐的不是主宾位,而是次宾位。 主宾位是留给后军都督佥事石文忠的。常老侯爷的嫡长子,现在石将军手底下当千户。 没错,这位石将军,就是常风昨日上晌救下的校尉石文义的亲大哥! 若不是常风回护,把私媾犯官女眷变成了宿妓,石校尉按锦衣卫家规脑袋要搬家。就算托门子、使银子侥幸保住了脑袋,也是活罪难逃。 石文忠是有兵权在握的人。收到兴安侯府寿宴请柬后,本来懒得搭理。 奈何随请柬一同送过去的,还有一百两银子、七十贯钱的节礼。 常老侯爷等于花钱求人来吃他的寿宴。 这笔钱花的很值,一来。他儿子在石将军手下呢。可以跟上司熟络熟络,将来也好升迁。 二来,都说咱兴安侯府没落了。可我过寿,五军都督府的将军都来了,说明兴安侯府的面子还是有的嘛! 石将军谱儿很大。都过了拜寿的正时辰了,也不见人影。 主宾不到,常老侯爷不敢宣布开席。只得巴巴的等着。 管家压低声音:“石将军该不会不来了吧。” 常老侯爷微微摇头:“应该不能。他收下了咱们送去的厚礼啊。” 人都不经念叨。说孟德,人妻到。 石将军姗姗来迟。但总算是来了。 他趾高气昂,挺着个大肚子,撇着个大嘴,来到了首席。 常老侯爷连忙起身拱手:“石将军,有礼了。” 石将军随便拱了下手,毫不客气的坐到了主宾位。 他轻蔑了瞥了眼首席上的人,看到了身边坐着的常风穿着飞鱼服。 飞鱼服是皇家赐服,非二品大员或边镇总兵不得赐。 不过,锦衣卫例外。百户以上皆可受皇家赐。 到了成化朝,这规矩破了。有时候管东厂的太监心情好,会越俎代庖,僭替皇家给立了功的总旗、试百户赐飞鱼服。 常风当初查抄汪直家财有功,尚铭一高兴赏了他一套飞鱼服。 石将军见常风年纪轻轻,断然不会是二品大员或镇帅。那一定是锦衣卫了。 于是石将军对常风说:“我二弟昨日之前,也在锦衣卫公干。” 昨日万通一怒之下,革了常风统属总旗队所有人的职。石校尉也没能幸免。 石将军忽然蹦出一句:“你是兴安侯的族人吧?那应该姓常?我二弟以前的总旗也姓常,莫不是......” 常风道:“令弟是石文义吧。在下就是他以前的总旗,常风。” 石将军听到“常风”二字,面色一变。“腾”一下站了起来。 常老侯爷还以为常风得罪过石将军的二弟呢。 常老侯爷连忙起身道:“他年轻,不会做人。石将军万勿和他一般见识......我跟他也不是很熟,他是常家远枝。” 万万没想到! 石将军根本不搭理老侯爷。而是恭恭敬敬的给常风作了个揖:“多谢你救下了我二弟的命!你是我们石家的恩人!” 常老侯爷再次震惊了。 他心中暗道:我这侄孙,竟救了后军都督佥事家里人的命? 他得有多大的本事? 失算了,失算了。这样一个家族的后起之秀,青年才俊。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多多拉拢呢? 第三十五章 扬眉吐气 常家的族人们面面相觑。 常庭轩那破落户,竟生了这么有出息的一个儿子?连族长请来的贵客石将军都要给他作揖。 常风对石将军压低声音说:“是我连累文义丢了官职。” 石将军道:“那个受气的鸟官,我早就不打算让他干了。再说了,跟命相比,官算什么。” “过几日我让他来后军都督府当差,毕竟是自家地头嘛。” 其实,五军都督府的将帅们,都对尚铭、万通这些贵妃党万分不满。 他们打过仗嘛?流过血嘛?就敢整日在我们这些功勋将帅面前飞扬跋扈、颐指气使? 石校尉跟石将军说过,常风是得罪了尚督公、万指挥使,才导致他手下一个总旗队的人都被革职的。 石将军不仅不怨常风,反而跟常风生出了几分亲近感。 主宾、次宾都已落座,酒宴开始。 第一杯酒喝完,常老侯爷郑重其事的对常风说:“好大孙。你是卿字辈的人,理应将名字改成常卿风。” 常风微微一笑:“还是别了。我连族谱都没入。” 常老侯爷道:“一定是我糊涂了,在族谱上漏写了你的名字。” 常风正色道:“你可不糊涂!当年我出生,我爹抱着我来这儿,求你将我的名字记入族谱。” “你说‘兴安侯府的族谱,不是什么旁亲远枝、阿猫阿狗都能入的!撒泡尿照照自己吧。你的崽子入族谱?配嘛?’” “是你亲口拒绝了我爹!怎么现在又巴巴的让我入族谱了?” 常风平常是个十分谨小慎微的人。今日如此招摇,是为了亡故的父亲,专门来恶心常老侯爷的! 三年前,若不是常父被安排到了小孩那桌,也不会急火攻心。不急火攻心就不会得重病。 当时常父在病中,为了给常风买锦衣卫的员额,看病都不怎么舍得花钱。 常父之死,有兴安侯府的一部分责任。 常老侯爷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老勋贵们都是场面人,从不在席面上说过头话。 常风的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让常老侯爷在石将军和一众族人面前颜面扫地。生生把他给噎了个半死。 石将军还不忘附和一声:“常风老弟,有些人就是爱舔高踩低。你身份低微时,他理都不理你。你身份高了,他又凑上来死命巴结你。” 毕竟是同族,常风所谓的“为父报仇”,也仅限于当着众人的面,奚落常老侯爷一番,让他下不来台。 目的已经达到。常风站起身:“老侯爷,啊不,大阿爷。当晚辈的劝你一句话,莫欺少年穷,终有一日龙穿凤!” “莫要狗眼看人低!” “我名字是不会改的,兴安侯府我也不会再来。恭祝你长命百岁!” 常风甩下这几句话,潇洒转身离去。留下一众常氏族人面面相觑。 石将军也起身:“常小兄弟,我随你一起走。” 老勋贵最好面子。今日寿宴,常老侯爷颜面尽失,被一个后生教训。他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憋死。 常风、刘瑾和石将军走出了府门。 石将军道:“酒没喝几口。不如到我那儿去,接着喝。” 常风拱手:“多谢石都督美意。我快出京了,杂事太多。等回京之时,定到府上讨杯酒喝。” 石将军道:“那我就不耽误你了。常小兄弟,后会有期!” 常风拱手:“后会有期。” 常风离京前,要办两桩事。一是替亡父在兴安侯府扬眉吐气一回。 二是去探望自己的意中人刘笑嫣。 本朝北直隶治所就在京师,下辖顺天府、保定府等八府两州一百一十七县。 刘笑嫣的父亲刘秉义是北直隶布政使,白天在藩司衙门坐堂,不在府里。 常风和刘瑾,领着五十名团营兵,浩浩荡荡来到了刘府。 刘府管家还以为出事儿了呢,来到府门前一探究竟。 刘管家看到五十名团营兵燕别翅排开,中间站着常风和一个宦官。 他走了过去,不耐烦的说:“常风,咱们两家的婚约早就作废了。老爷早说了,不让你进府。” 常风道:“刘管家。我就要远赴山东当差了,今日你就通融通融,让我见笑嫣一面吧。” 退婚的若是刘笑嫣本人。他铁定不会再纠缠。 问题是,刘笑嫣做梦都想嫁给他。为了两情相悦的女人,他也只能低声下气。 放在后世,你女朋友很爱你,但父母不同意。你去了她家,也得低声下气求同意。 这是为了不辜负你女朋友的爱,是男人的担当,绝非懦弱。 刘管家道:“你就算去岭南当差,也跟我们刘府无关。” 就在此时,刘瑾开口了:“哎呦,这世上最惨的人,莫过于牛郎织女。你就当一回好人,积积德嘛。” “只是见一面而已。贵府小姐身上还能少一丝东西不成嘛!” 大明量衡为石、斤、两、钱、毫、丝。 刘瑾看来也是个不正经的太监,懂得还挺多。天晓得他说的“少一丝东西”少的是什么。 刘管家仔细打量了刘瑾一番,恭敬的拱手问:“兄台是?” 刘秉义经常叮嘱刘管家,在京城里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宦官,因为他们是宫里人,通着天呢。 刘瑾朗声道:“我是司礼监怀恩公公的干重孙刘瑾,在御马监公干。” 其实,宦官之间,只要有师承关系就能称干亲。怀恩名义上的干儿子足有十几位,干孙子一百多位,干重孙五六千。 刘瑾这是在拉大旗作虎皮呢。他只说了干老祖是怀恩,自己在掌控兵权的御马监当差。却没说自己只是个火者。 刘管家显然被刘瑾唬住了:“啊,原来是刘公公,失敬。” 刘瑾今日算是给足了常风面子,他指了指常风,替他吹嘘:“我们常爷,现在得到了怀恩公公垂青。” “去山东的这趟差就是怀恩公公保的。怀恩公公还把自己的外宅让给了常爷住。” “刚才后军都督府的石都督,都跟常爷称兄道弟呢!” “他的前程不可限量。说不准哪天,你家老爷遇事还会求到他头上。” 一个宫里人把常风夸上了天,刘管家大为惊诧,认为常风发迹了。 刘瑾又继续敲边鼓。他半开玩笑的说:“瞧见这五十个团营袍泽了嘛?只是常爷的护卫亲兵而已!” “你要死活不开门,嘿,咱可要回御马监,调一千团营袍泽,强行攻门啦!” 刘管家被说动了:“好吧。我替老爷做回主。只能见两刻功夫啊!” “小姐在后院呢。你们见面时,我得远远的看着。别真见完面,小姐就少了一丝东西。” 第三十六章 一道坎儿 刘府后院。 与常风同龄的刘笑嫣手里握着一柄弓,四十步外放着一个箭靶。 她身材高挑,面容清秀,眉宇之间又有一丝英气。一袭普通的布衣,遮不住她身上独特的魅力...... 总而言之,这女子长得又沟沟又丢丢,前凸后撅腿子长,美得冒泡。 刘笑嫣这个文官家里的闺秀,不爱琴棋书画,不爱刺绣女红,唯独爱刀枪棍棒。 她的性格跟她的爱好一样刚烈。 若不是刚烈的女子,也不敢拿着剪子对着自己喉管,跟自己亲爹对峙,誓死不嫁除常风之外的男子。 要是换作性格柔弱的官家小姐,早就被家里人绑了双手塞进花轿里了。 此刻,刘笑嫣开的是一张硬弓。 她开弓,瞄准,脱弦,动作一气呵成。 “嘭!”箭头正中靶心。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而温柔的声音:“笑嫣。” 刘笑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转头一看,竟真的是自己的意中人常风。 刘笑嫣惊讶:“阿哥?你怎么进来的?” 常风答:“自然是从正门进来的。” 刘笑嫣看了远处站着的刘管家一眼:“他竟让你进来了?” 常风微微点头。 常风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为了刘笑嫣,从未跟徐胖子学坏过。简言之,二十岁了还是个童子身。 他每次见到刘笑嫣,都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 若不是刘管家远远的看着,又是在后院里,光天化日的。说不准他真会带走刘笑嫣的“一丝东西”。 常风下意识的伸出了自己的手。 刘笑嫣握住了他的手。 刘管家急眼了!男女授受不亲。这还了得! 他撒腿就往二人这边跑,想要阻止二人拉手。 刘笑嫣看到这一幕,二话不说,撒开常风的手,拿起弓箭,“嗖”,朝着刘管家放了一箭。 箭头扎在刘管家身前五步的地方。 刘管家吓得停住了脚步。他是看着自家的小姐长大的,知道小姐的暴脾气。 再靠前,箭头射的就是他的脚面了。 刘管家只好停步大喊:“慎礼!男女大防!” 常风主动说:“咱俩还是规矩些。省得他大喊大叫的。” 刘笑嫣嗤笑一声:“是你不规矩,可不是我。” 常风道:“我攀上太子了。不过被太子那边派到了山东办差。” “等办完差,我请求太子给咱俩做媒。你爹不同意也得同意。” “可这趟差,不知多久能办好。还有来回路程。你再等我一两年,行嘛?” 刘笑嫣道:“京里的官宦小姐,十六就都嫁人了。我已经等了你四年,还在乎多等一两年嚒。” 说完,刘笑嫣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膝盖一顶,一撅两半儿。 她将箭尾递给了常风:“我信你,你一定有八抬大轿娶我过门的那一天。” “等下定礼的时候,记着把这半支箭还给我。” 常风大为感动:“笑嫣,我这辈子若能把你娶进门。此生足矣。” 这对牛郎织女,又说了好一阵情话。直到刘管家撵人,常风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出得刘府。常风离京前要办的两件事,全都办完了。 然而,朱骥却打算让他办另一件事,一件说容易就容易,说难就难于登天的事。 锦衣卫指挥使值房。 朱骥侍立在万通面前。 怀恩主动宣称常风是他埋在锦衣卫的暗桩,从一定程度上保护了朱骥。 万通至今认为,朱骥是忠诚于他的一条恶犬。 万通喝了口茶:“真便宜常风那小崽子了。” 朱骥道:“指挥使,我有个法子,可以狠狠惩治常风那小子。” 万通眼前一亮:“哦?说。” 朱骥提醒万通:“两日后便是秋决。诏狱中关押的死囚,要杀一批......” 万通打断了朱骥:“你别是想把常风抓进诏狱,随人犯一同杀了吧?” “万万不成。尚公公和怀恩做了交易。常风要是被咱们弄死了,浙江藩司王子余也要完蛋。” 朱骥道:“指挥使您误会了。我并不是建议您杀常风。” “凡进锦衣卫的袍泽,都要经过一道坎。这道坎就是杀人!” “大部分袍泽,第一次杀人后,天天晚上做噩梦。白天满眼都是被杀之人的人影。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常风如今名义上还是锦衣卫的人。您让他参与秋决,当刽子手。” “他以前只负责抄家,从未杀过人。估计得吓得尿在裤裆里,七魄被吓撒六魄。” 万通若有所思:“好!妙!这也算狠狠惩治他了。就这么办!” 其实,朱骥建议万通,命令常风去杀人,并不是为了惩治常风,而是为了磨砺常风。 刚才他有句话说得很对。杀人,是道坎儿。 今后常风要想为太子办好秘密差事,就必须经过这道坎。 不管踏过这道坎儿的过程有多么痛苦。 这就好比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平时在营里刀枪第一、射箭第一、火器第一、棍棒第一,拳脚第一。 但上了战场,却不敢杀人。那他最多只算个绣花枕头,是个孬兵。 翌日,怀恩外宅前院。 常风站在院中。 怀恩背着糖糖,正在跟十几个小宦官玩骑马打仗的游戏。刘瑾也在其中。 怀恩本就体形肥胖。小宦官们又故意放水。 怀恩和糖糖一撞对面,对面立刻就倒。 糖糖兴奋的拍着怀恩的胖脑袋,大喊:“胖大马,驾!杀啊!” 怀恩笑道:“来喽小将军,冲!” 虎子在一旁“汪汪”叫着,仿佛在给小主人助威。 太监无根,没有子嗣,往往喜欢孩子。 肥胖的怀恩是这样,他的死对头尚铭亦是这样。 尚铭每月十五,都要跟成化帝请假,去一趟京郊昌平县。 那里有他用绑票富户所得钱财,捐助修建的六所义塾。 义塾里教的都是四里八乡没钱读书的穷孩子。 尚铭去看孩子们,不是为了沽名钓誉。他是真心喜欢孩子。 不多时,十几个小宦官全被怀恩、糖糖撞倒在地。 他们倒在地上还不忘拍马屁:“干阿爷和常小姐神勇!” 刘瑾不甘示弱:“对对,小的们甘拜下风。” 就在此时,一个守门的团营百户前来通禀:“禀公公,锦衣卫北镇抚使朱骥要进府。” 怀恩放下了糖糖,狐疑的自言:“他怎么来了。” 为了掩人耳目,怀恩从不跟朱骥在外宅里见面。 因为怀恩知道,自家外宅里有贵妃党派的耳目。 团营百户道:“禀公公,他说要进府给常百户传令。” 怀恩道:“哦,让他进来。” 不多时,朱骥进得前院。 他装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走到怀恩面前,拱了拱手:“对不住了怀恩公公,我这趟冒昧进府,是给常风传令的。” 做戏要做全套,怀恩也装出怒气冲天的样子:“常风是我的人。谁有权给他下令?狗仗人势的东西,到我府里抖威风?” 第三十七章 秋决 怀恩跟朱骥在前院里剑拔弩张,跟杀父仇人一样。 常风在一旁暗道:他俩太会演戏了。谁能想到朱骥是怀恩公公手里的暗桩。 朱骥冷笑一声:“呵,您说常风是您的人?他是御马监的宦官?还是驻京的团营兵?” “您别忘了,他现在还是锦衣卫的试百户!” “尚公公是他的上司,万指挥使是他的上司,我也是他的上司!您不是!” 怀恩怒道:“那我倒要看看,你能给他传什么令。有屁就放吧!” 糖糖抱着怀恩的粗腿,说:“老胖子,你好凶啊。” 怀恩摸了摸糖糖的小脑袋:“傻娃娃。对待咬人的恶狗,就得这么凶。” 朱骥走到了常风面前:“传万指挥使钧令。命你参与后日秋决,充任刽子手!违令者,革职。” 常风一愣:当刽子手?这是什么命令?万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怀恩道:“令传完了?我的府邸讲个‘礼’字。就算是外面跑进来一条狗,我也得给口水喝!” “狗仗人势的东西,进客厅,喝口茶吧!” 朱骥冷笑一声:“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我知道,怀恩公公这里有上好的雨前茶。” 三人进了客厅。刘瑾跟了进来伺候。其余小宦官一律留在屋外,继续陪糖糖玩耍。 刘瑾倒好了茶,怀恩将他也支开了:“你也出去吧。去给常小姐当大马。” 刘瑾是怀恩的人,怀恩很信任他。但再信任也要有个限度。 朱骥的储党暗桩身份,全京城知晓的不超过五个人。连太子本人都不知道。 怀恩要跟朱骥说体己话,自然要支开刘瑾。 怀恩问:“万通怎么下了这么道令?” 朱骥道:“是我建议万通下的这道令。杀人是道坎儿。常风必须跨过去。” “不然,他永远都只是个无用之人。” 说完,朱骥看向常风。 常风道:“明白。镇抚使是要练我的胆。” 朱骥摇摇头:“不是练胆,而是练心!办秘密差事的人,必须得学会心狠手黑。” 常风从未杀过人。他心里没底,自己能不能跨过这道坎。 朱骥跟怀恩对视了一眼。 怀恩心领神会,一把将茶盅摔在地上:“赏你口茶喝,你还拿上堂了是吧?赶紧滚!” 朱骥也扯着嗓子喊:“怀恩公公,为了您的身体着想,今后少吃点吧!掉了茅坑里都不好往上捞!” 说完朱骥气冲冲的走了。 糖糖跑了进来:“老胖子,你怎嘛那么凶啊!刚才进来的那个人也好凶。” 怀恩将糖糖抱了起来:“不管他,该吃午饭了。阿爷让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猪头肉,还捣了蒜泥!” 两日之后,锦衣卫校场。 校场是锦衣卫点兵的地方。每到秋天,这里会变成法场。 常风跟二十名刽子手站在校场前。 万通则坐在校场点兵台上,悠哉游哉喝着茶。 明代的死刑,分为凌迟、斩立决、秋决三种。 秋决相当于死缓。被判“秋后问斩”,不会立即行刑,而是押在牢房里。 等到秋决那天,一大清早,三法司的堂官们会呈递给皇帝一份死刑犯名单。 皇帝一般会随机三五人中取一,打上红勾。这叫御笔勾决。 运气好的犯人,能多活五六年。 成化朝甚至有个犯人,连续二十一年没被御笔勾决。成化帝认为这是天意,干脆将他赦免了。 不多时,宫里的一个宦官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道折子。 宦官道:“国舅爷,这是皇上御笔勾决的名单。” 万通拿过名单,吩咐朱骥:“按单子去诏狱提人犯吧。” 半个时辰后,十六名人犯被提到了校场上。 其中就有那位整天在诏狱里唱匪歌的广西叛匪头子。 叛匪头子先把“关起四门把火烧”的匪歌又唱了一遍。 随后他大喊道:“大丈夫在世,得曰公主、睡皇后,才叫痛快!” 没人来制止他胡说八道。 锦衣卫有规矩,秋决这天,死囚为大。他们愿意怎么喊就怎么喊。人都要死了,还不准人家说话嘛。 这条规矩其实蛮人性化的。 常风作为刽子手,恰好分配到了这名叛匪头子。 他端着一盆水,来到叛匪头子面前:“兄弟,我伺候你上路。下辈子做个好人吧。” 叛匪头子怒道:“老子这辈子也是个好人啊!乡亲们饿得活不下去了,我领着他们打下了县城,开了官仓,救了多少人?” 常风道:“造反总是不对的。” 叛匪头子听了常风的话,竟然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常风问:“你笑什么?” 叛匪头子道:“我问你,朱重八是不是造反出身?” 常风语塞,心道:是啊,要说造反.......太祖爷是造反界的状元郎。 叛匪头子又道:“自古官逼民反,这是天理!” 常风没有接话,人家说的有道理,他辩驳不过。 他将一块毛巾打湿,给叛匪头子擦干净了脖子。 所谓“洗干净脖子等着我杀”的俗语,出处就在这儿。 快到午时了。 每一名刽子手都分配了一把鬼头大刀。他们把鬼头大刀喷上酒,仔细擦拭着。 朱骥突然走到了常风面前,将一把绣春刀递给了他。 常风惊讶:“镇抚使,这是?” 朱骥道:“旁人行刑用鬼头大刀。你行刑,得用绣春刀!” 鬼头大刀势大力沉,一刀劈下去,死囚立马人头落地。 死囚痛快,刽子手也痛快。 绣春刀属于短刀,刀身轻薄,刃长不过两尺两寸,柄长七寸。 京营将帅甚至嘲讽过,绣春刀是“娘们刀”。 用绣春刀处决人犯,对于死囚来说是一种煎熬。对刽子手来说,同样是一种煎熬。 这又是朱骥的主意。他的想法是,要磨砺常风,就彻彻底底的磨砺! 让他多砍死囚几刀,练练狠心吧! 常风无奈,只得接了绣春刀。 午时二刻,刽子手们走到了死囚犯身后。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叛匪头子忽然压低声音,似乎是在对身后的常风说:“兄弟,一回儿帮我痛快点启程。” “我这一生,虽天天唱放火、抢姑娘的歌子。但我纵横十万大山四年,从未强辱过一个女人!” “不然,我跟那些人面兽心的官员有什么区别?” 常风“嗯”了一声。 他想起了坊间流传的一句俗语:衙门里当官的都是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这句俗语没错。 浙江的那位王藩司,连自己孙媳妇儿都能玷污。对待穷人家的姑娘,就更不必说了。 妥妥就是一肚子男盗女娼。 午时三刻到了。南镇抚司的力士们对天鸣了铳。 常风要开始跨面前的这道坎了! 第三十八章 还有嘛?再杀俩。 校场之上,鬼头刀闪动,一颗颗人头落地。 常风也挥动“娘们刀”,斩在了叛匪头子的脖颈上。 奈何,绣春刀中看不中用,竟卡在脖颈的骨头上。 叛匪头子大喊一声:“曰你娘的,没吃饭?痛快点!” 常风再次挥动绣春刀,这回虽溅了自己一脸血,依旧没砍断。 叛匪头子是个狠人。脖子挨了两刀,依旧不叫疼,反而高喊:“兄弟杀过人嘛?别慌,用力些!” 点兵台上。万通已经站了起来,准备欣赏常风吓得尿裤子的窘态。 常风擦了擦脸上的血。他心里感受不到初次当刽子手的恐慌、紧张、胆怯。 恰恰相反,他现在有一丝兴奋! 杀人的兴奋! 这丝兴奋让他自己感到诧异:难道我天生就是当冷血缇骑的材料? 为了给叛匪头子一个痛快。常风直接将绣春刀捅进了他的后胸。 “噗”,扎了一个透心凉。叛匪头子投胎去也。 旁边的刽子手砍完脑袋,两眼空洞,直愣愣的发呆。 常风对那人说:“兄弟,借你的鬼头刀一用。”说罢随手将他的鬼头刀拎了过来。 斩首得砍下脑袋,这是规矩。不然怎么叫斩首? 常风高高举起鬼头刀,凌空劈在叛匪头子尸体的脖颈上。“咕噜噜”,人头滚落在地。 一旁的朱骥冷眼旁观。从常风的眼神中觉察出了他的兴奋。 朱骥心中暗道:这世上有种人,天生嗜杀! 这小子根本不会因杀人而后怕!今后别变成一个杀人狂魔就阿弥陀佛了! 朱骥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初次杀人的后生,日后成为名震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的锦衣卫“常剃头”。 秋决结束。 万通将常风叫到了点将台上。他想好好欣赏常风吓破胆的窘态。 哪曾想,常风面色平静。 万通瞥了一眼常风的下身——哪里尿裤子了? 万通问:“小崽子,初次杀人,感觉如何?” 常风抬起了头,嘴角竟挂着一丝笑意:“没什么感觉。指挥使,死囚还有嘛?要不我再杀俩?” “再杀俩?”万通暴怒不已:“哪有那么多死囚给你杀?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夺人性命就不感到愧疚嘛?” 常风朗声道:“杀该杀之人,乃是替朝廷执法,替天行道。属下何须愧疚?” 万通开始后悔。曰他娘的,本来想让这小崽子吓破胆、尿裤子。 哪曾想,他把砍脑袋当成了切豆腐,来过手瘾来了。 万通歇斯底里的怒吼:“滚下去吧!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常风下得点将台,将绣春刀还给了朱骥。 朱骥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语重心长的对他说:“常风,你记住我一句话。” “做人也好,做事也罢。要行霹雳手段,更要怀菩萨心肠。” 常风现在还不能体会朱骥这句话的深意。以后他会体会到,并奉为至理。 六日之后,前军都督府的备档完成。兵部也给常风发了锦衣卫试百户的新官凭、新腰牌。 入夜,常风来找怀恩作别。 常风拱手:“怀恩公公,我打算明日出发去山东。多谢您多日来的照料。” “舍妹以后还要多蒙您费心照顾。” 怀恩道:“你保了太子,咱们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正巧,我管着孔庙祭祀那摊子事,每年都要派手底下的宦官,去曲阜给衍圣公府送祭孔的玉器、财帛。” “今年我派刘瑾去,让他跟你同行。他这人,心眼子足够多。在山东那边能帮到你。” 常风拱手:“是,公公。” 怀恩将刘瑾叫进了书房。他先告知了刘瑾随常风去山东的事。 喝了口茶,怀恩继续说:“刘瑾,我知道你入宫三十年不得志。” “这回让你跟常风去山东,就是为了让你在太子面前立个功。今后有个大升迁。” 刘瑾道:“多谢老祖给重孙立功的机会。常百户,今后要靠您在山东多多照应。” 常风回答的很得体:“照应二字实不敢当。同甘共苦,同甘共苦。” 怀恩道:“异灾的事,我之前已分别跟你二人说过了。” “太子能否在朝堂上反戈一击,就全看你们二人了。” “不过我再提醒你们一回。制造异灾,一不准连累百姓,二不准毁名胜。” 常风和刘瑾颇有默契的齐声道:“牢记公公(老祖)教诲。” 怀恩又拿出了两封信:“这两封信,一封是给衍圣公的,一封是给泰安知府刘大夏的。” “这两位都是我的至交。到了那边,他们会照应你们。不过他们不知道异灾之事。” 刘大夏,一个腹有兵略的文人。曾担任兵部职方司郎中。相当于后世的国防部总参谋长。 六年前,他得罪了宫里的太监。在“朝鱼羊入贡事件”中,被宦官抓住了小辫子,导致被廷杖、入狱。 是怀恩从中调停,营救了他,外放泰安当了知府。 怀恩对他有救命之恩。 从怀恩的书房出来,常风来到了糖糖的卧房。 糖糖这丫头真是缺德带冒烟儿! 她刚吃完了糕点,嘴角油汪汪的,沾了不少糕点残渣。她竟然抱住了虎子,拿狗擦嘴! 常风皱眉:“糖糖,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别拿狗擦嘴!你当虎子是块抹布啊!” 糖糖一嘟嘴:“虎子都没说啥。哥哥你急什么?” 虎子见糖糖一脸受了委屈的样子,连忙拿脑袋蹭她的下巴。 糖糖露出小仙女一样的笑容:“哈哈,虎子,痒痒。” 常风抱起糖糖:“哥哥要去山东一趟,得挺长时日。虎子也跟我去。你留在怀恩公公这里。” 常风本来以为糖糖会发小脾气哭闹不让他走。 没想到,糖糖一拍手:“好啊好啊!老胖子这儿有好多好吃的!” 就算贵妃党的官员,也不敢当面对怀恩不敬。普天下,恐怕只有糖糖一人敢喊怀恩“老胖子”。 常风笑骂道:“糖糖,我算看明白了。给你一斤猪头肉,你就能被人拐跑。” 糖糖扣着鼻屎:“不不。酱驴肉也行!中午糖糖吃哒酱驴肉,可好吃啦!” 翌日,常风跟刘瑾收拾好了行囊,带着虎子上了府门口的马车。等待着徐胖子跟他们同行。 徐胖子现在被革了职,自由自在,去哪儿都成。 他二叔在泰安卫当指挥使。到了那边,二叔怎么也能在自家地头给徐胖子弄个一官半职。 三人一狗聚齐,正式踏上了前往山东的旅途。 第三十九章 晚生王守仁 常风等人出得京城,先与两百名团营兵汇合。 按规矩,一个小小从六品试百户出京赴任,是无权带团营兵沿途保护的。 怀恩想了个巧妙的法子:我派刘瑾去孔庙送祭祀之物,都是贵重东西,派团营兵护卫岂不是很合理? 其实,怀恩派这两百团营兵是为了防备贵妃党变卦,半途截杀常风泄愤。 众人在通州上了官船,沿京杭运河南下,花了十二日功夫到了德州。 这一路平安无事。一行人在德州下船,换乘马匹向东南曲阜方向而行。 自进了泰安境内,常风发现了一个现象。每隔三五里,路边的田里就竖一块牌子,上书“孔田”二字。 一直南行了几十里皆是如此。 骑在马上的常风有些奇怪:“孔田我知道,是衍圣公家的土地。可咱们这一路走来,沿途半个泰安的田难不成都是孔家的?” 刘瑾给常风解释了孔家田产的恐怖规模。 孔家田产分为三类:历代王朝拨发的“祭田”、“学田”。 孔家自置的田产(历代兼并所得)。 历代衍圣公夫人带过来的陪嫁“脂粉田”。 其中祭田、学田用不着缴纳一文钱的赋税。 宋哲宗时,赐衍圣公府祭田一百大倾;金朝皇帝赐祭田二百大倾;元成宗赐五十大倾;明太祖赐两千大倾。 明成祖、明宣宗等数位皇帝,又陆续赐祭田六百大倾。 到了本朝,孔家光是祭田一桩,总规模就达到了两千六百大倾。 一大倾为三倾,一倾一百亩。 也就是说,孔家祭田,达到了骇人听闻的七十八万亩。 再加上学田、自置田、脂粉田,孔家在泰安所拥有的田地,达百万亩之巨。 泰安一府,一半儿以上的土地都是孔家的。 常风听得瞠目结舌:“孔家拥有的土地,都赶得上藩王了。” 刘瑾笑道:“是啊。本朝厚待孔家。衍圣公的一应用度、依仗,也都是照藩王例。只是没有护军罢了。” 徐胖子在一旁吐槽:“世修降表就是好啊!保了六十代人的大富贵。” 刘瑾脸色都变了:“世子爷,等到了曲阜,千万别说‘世修降表’四个字,是犯大忌的!” “前去祭孔的读书人听到这四个字,不得把您生吞活剥了?” 徐胖子点点头:“知道知道。我也就跟你俩私下说说。” 刘瑾又道:“孔家在咱大明,其实地位比藩王还要高一些呢!” “就算正一品的文官,也是孔圣的徒孙。到了曲阜城要下马。进了孔庙要磕头。见了衍圣公要作揖。” “大明的藩王经常有因为犯罪被撤藩削爵的。孔家爵位却可以世袭罔替至万万年。” 众人继续前行。沿途遇到了不少去孔庙参加祭祀仪式的读书人。 忽然间,他看到一个身穿长袍,头戴四方平定巾,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倒在路边。 他脚上的布鞋已经磨烂了,露出脚趾头。 常风连忙下马,问那少年郎:“后生,你怎么了?” 少年郎气息微弱的答道:“晚生得了重病。” 常风问:“啊?什么重病?医不了嘛?” 少年郎答:“此病好医,名曰‘饿’。医方只需麦饼若干,水一铂。” 常风被少年郎逗笑了。他连忙吩咐徐胖子:“拿串锅盔,再拿个水囊。” 俗话说十五六的小子,吃死老子。这少年郎的胃口极佳。 大明团营兵出行带的干粮是锅盔。 这是一种麦粉加盐做成的圆饼,可以用绳子穿起来。吃的时候在火上一烤,又酥又脆又香。 吃下肚再喝点水有满满的饱腹感。明代版的压缩饼干了属于是。 少年郎“咔哧咔哧”,一连啃了六个锅盔。 整整三斤! 徐胖子这样的大肚汉,一顿也就吃三个。 这样的好饭量,让常风等人瞠目结舌。 吃完锅盔,少年郎又喝了半囊水,“重病”立即痊愈。 少年郎毕恭毕敬的给常风作揖:“晚生谢大人施以援手。” 常风以为这是个去孔庙参加祭祀的穷书生。他从马鞍挂着的皮囊里拿出几小块碎银子,大约七八钱。 “后生,还有一百五十多里才到曲阜呢。这些银子你拿着当盘缠吧。” 少年郎连忙道:“多谢大人。晚生有钱。” 徐胖子在一旁道:“别穷酸假客套了。你有钱能饿倒在路边?” 少年郎直接从背囊中拿出两个十两形制的银锞子,银锞子白中带金色点点。 “喏,这不是?” 常风眉头一皱:“后生,这是皇上赏赐官员、勋贵的金花银。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莫不是偷的?” 少年郎道:“这是皇上赐给家父的啊!” 常风更加奇怪:“你叫什么?令尊是?” 少年郎自报家门:“晚生王守仁。” “字伯安。” “号阳明。” “家父乃是翰林院修撰,王华。” 常风有些奇怪:“王华,这名字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刘瑾在一旁提醒:“王华啊,成化十七年殿试的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嘛!” 常风一拍脑瓜:“想起来了!当时我才十五岁。我爹整天跟我说,要好好读书,将来跟状元郎王华一样,琼林宴坐在首席。” 转头,常风又对王守仁说:“你竟是状元公之子,失敬失敬。” “不过状元公之子,是如何沦落到饿倒路边的?” 王守仁道:“晚生自京城,一路步行前往曲阜祭孔。昨日在客栈买的干粮,半路给几个穷人分光了。”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听说还要再走二十里,才有打尖吃饭的地方。饿了两个时辰,就饿倒了。” 常风大惊失色:“步行?从京城到这儿一千多里,你走来的?” 王守仁点点头:“步行祭孔,方能磨砺晚生今后做学问的意志。” 徐胖子道:“怪不得你鞋都露大脚趾头了。感情是磨破的,哦不,磨砺的。” 王守仁道:“惭愧惭愧,晚生有辱斯文了。这一路已经走了三个多月,光是鞋已经磨破了四双。” 常风笑道:“本来打算让你上我们后面的马车,稍你一程。” “又怕坏了你祭孔的诚心。这样吧,这一串锅盔,一囊水你拿着就是。” 常风将锅盔和水囊留给了王守仁,他骑上了马,一行人继续赶路。 在他看来,刚才那个少年郎只是个脑子缺根弦儿的书呆子而已。 没错,此时的王守仁的确是个死学《四书》、尊崇程朱理学的书呆子。 常风又怎会想到。此人日后不仅改变了大明的历史,也改变了整部华夏思想史。 甚至连华夏的敌人,倭酋东乡平八郎,都毕生携带一块腰牌,上书“一生伏首拜阳明”。 第四十章 刘大夏与衍圣公 常风一路都在埋头苦思,如何制造异灾。 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办法。 不知不觉,众人进了曲阜城。 曲阜城的中心,便是孔府、孔庙、孔林。 无数来自全国各省,头戴四方平定巾的读书人,在曲阜城中人挤人,人挨人。 路边有大批的书贩,卖得千篇一律都是四书五经。 在京城,一整套四书五经不过卖四百钱。到了曲阜翻了十倍,需四贯钱或三两银子。 读书人们毫不计较价格。这可是孔圣老家的四书五经啊!自带属性加持。 自成化元年起,朝廷定科举文体为八股文。 从童生试到殿试,一律只考查对四书五经的理解。且不能有自己的理解。只能按朱熹老夫子的思维方式去理解。 读书人想要做官,就必须死读朱熹批注的四书五经。 在孔子故里买一套朱熹批注的四书五经,是读书人祈求科场好运的方式。多花几贯钱算什么? 常风看到一个书贩敲着竹板,唱着改编自宋真宗《劝学诗》的快板书: “当里个当,当里个当。闲言碎语不要讲。 讲一讲,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驾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无车毋须恨,书中有马多如簇。 娶妻无媒毋须恨,书中有女颜如玉。 男儿欲遂生平志,赶紧掏钱买我书!” 常风一行人从进了城就下了马。武官进曲阜城下马是规矩。 常风边牵马走着听着快板书,未免感觉好笑:“真会做生意啊。好像买了他们的书,就一定能金榜题名,换来黄金、美女、良马似的。” 众人来到了距离孔府两条街外的一个兵营。 这里就是“锦衣卫曲阜祭礼百户所”了。 常风走了进去。 只见十几个身穿飞鱼服的大胖子,正懒散的躺在躺椅上。或喝着茶摆龙门阵,或听着雇来的戏子唱小曲。 还有几个在打着马吊牌,激战正酣。 祭礼百户所号称锦衣卫里的养老所。 这十几个小旗,总旗,都是在曲阜久任二十多年的。平日里没有任何差事,只管在祭孔时充任仪仗。 因为祭孔不能失了锦衣卫的排场,无论官职人人都受赐飞鱼服。 这帮人个个脑满肠肥,一脸蠢相。 常风倒是很高兴:若我名义上的新手下,都是些精明人。我在这边制造异灾,岂不要防备他们,束手束脚? 刘瑾在一旁高喊道:“新任试百户来接任啦!谁管事?” 这个百户所不设百户,试百户就是最高官员。 一个六十来岁,比徐胖子瘦不了多少的老人走了过来。 老人一拱手:“可是常百户?” 常风客套道:“是杨老百户吧。晚辈前来接任。” 杨老百户笑道:“你来了,我就能回家养老了。咱们先办交接吧。” 二人花了两刻功夫就办完了交接。 常风问:“杨老百户,再过半个月就是祭孔仪式的日期。” “咱们手下这帮弟兄,胖得跟球一样。祭孔时岂不有失体面?” “再有,我看他们养尊处优,定然体虚的狠。也扛不动仪仗所用北斗旗、龙头竿、戈氅、豹尾枪啊!” 杨老百户笑着解释:“这很好办。每年咱们都去城西力巴场,雇十八个身强体健的后生,替咱们参加祭孔仪式。” “花上几个时辰,教教他们如何走四方步,如何扛仪仗用具就是了。” 一旁的徐胖子感慨:“你们真会省事啊。” 杨老百户道:“养老百户所嘛。所里的十八个弟兄,都是爱安逸的人。” “谁也不想挤破头升官。轻松日子过一天是一天。” 常风笑道:“原来如此。” 杨老百户拱手:“既常百户来了。我就回去收拾行装,回老家去也。” “哦对了,新任百户到了曲阜。一定要先去孔府给衍圣公递名帖。” 常风点点头:“嗯,知道了。我看老百户您归心似箭,就不给您摆送行酒了。” 杨老百户走后,常风先将手下十八位手下聚集起来训话。 常风笑道:“都说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却不打算烧。” “诸位今后还是该吃吃,该喝喝,该享乐享乐。” “本来就是个养老衙门,我也是来养老的!” 一众手下如释重负。 常风等人先安顿下了住处。 随后常风和刘瑾,带着三百团营兵,押着三大车朝廷赏下来的祭孔应用之物,来到了孔府门前。 孔府仆人,将常风的名帖、刘瑾的物品清单拿进了府,给衍圣公看。 一般状况下,衍圣公是不会让常风、刘瑾进府的。 祭祀百户所的试百户,身份跟衍圣公相比太过低微。衍圣公懒得见。 宦官是不全之人,进孔府不祥。就算司礼监掌印来了,也会被拒之门外。 但常风随名帖递进了怀恩写的书信。 过了整整两刻功夫,仆人出府:“刘公公,衍圣公已经看了清单。咱们交接下东西,您就可以回住处了。” “常百户,衍圣公请您进府。” 常风连忙道:“劳烦引路。” 仆人引着常风进了孔府。不进孔府,不知孔府之大! 孔府是九进院落,光是厅、堂、轩、楼就有四百六十多间。 整个孔府占地二百四十亩。 京城紫禁城占地一千零八十亩。也就是说,孔府顶的上五分之一个皇宫大小。 常风跟着仆人,过了正门、二门、屏门、重光门、大堂、二堂、三堂,这才来到了内宅前上房。 前上房是衍圣公接待至亲和族人的客厅。 前上房中,坐着两个人。 上首主人座上,是五十岁的第六十代衍圣公孔宏泰。 说来也巧,临近祭孔,泰安知府刘大夏过来送府衙祭银。就坐在主宾座上。 刘大夏四五十岁的样子,脸方略长,长须美髯。 常风先给孔宏泰行了跪拜大礼。 孔宏泰笑道:“你就是怀恩公公信里提到的常风啊,那个因得罪奸党被贬曲阜的试百户?” 孔宏泰是个极为正直的人。他痛恨奸党。奈何他这个衍圣公地位虽高,却不能参与政事。 平日他也就能跟至交们骂骂朝中奸臣、奸宦不是东西。 常风拱手:“正是属下。” 孔宏泰给他引荐:“这位就是泰安的父母官,刘大夏刘知府。” 常风拱手:“见过刘知府。赶巧,我这里有封怀恩公公给您的信。” 怀恩是刘大夏的救命恩人。刘大夏连忙道:“哦?恩公有信给我?快拿来,我恭启。” 常风把信给了刘大夏。 刘大夏看完后,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常风:“你敢跟尚阎狗、万阎王作对,保护太子,说明你是个忠义之人。” “到了这边,你放心,我定然好好关照你。” 第四十一章 孔府宴 有怀恩的书信摆在那,孔宏泰和刘大夏都将常风当成了自己人。 反抗奸党,保护太子的勇气,不是人人都有。二人甚至对常风生出了一丝敬佩之情。 孔宏泰热情邀请常风:“临近祭祖仪式,家里杂事太多。我打算随刘知府去趟泰安府城,爬一爬泰山,躲躲清闲。” “常百户是初到山东吧?怎能不登泰山?不如一同前往。” 常风正想去泰山实地勘察一番,看如何制造异灾。 常风拱手:“多谢衍圣公,属下恭敬不如从命。” 孔宏泰又道:“快午时了。常百户一同留下用饭吧。” 能跟衍圣公同桌吃饭,是所有大明官员的无上荣耀! 世人皆知,衍圣公性情孤傲。 他看不上的人,即便品级再高,他也不会给一顿饭的面子。 上回山东巡抚到孔庙祭拜,临近日暮,想留在孔府,尝一尝名冠天下的孔府宴。 衍圣公却拒人于千里之外:“抚台大人公务繁忙。请回吧。” 孔宏泰请常风一个小小锦衣卫试百户吃饭,不为别的,只为丫忠义。 孔宏泰自然不知道,常风保太子,十分倒有九分是出于自保的私心。 三人进得孔府饭厅。 圣人故邸,吃饭极为讲究。饮食制度,是孔圣人提倡的礼乐制度中的一个分支。 故而历代衍圣公的日常饮食,比得上宫廷御宴。 孔府的美貌侍女们,开始姿态优雅的上菜。 第一道菜是黄雀鲊。 常风尝了一口,脸上露出人吃到美味食物,下意识显现的笑容。 这可比驴吊子街的猪头肉好吃多了! 常风不禁问道:“敢问衍圣公,刘大人,这道菜不知有何名堂?” 此刻的常风,用后世《红楼梦》里的典故说,真好比“刘姥姥初入赛博坦,擎天柱初试云雨情”。 孔宏泰捋了捋胡须,没有说话。 刘大夏清廉自守,在泰安府衙整日青菜豆腐度日。肚子里一闹馋虫就跑到孔府打牙祭。 他对孔府饮食,比衍圣公还门清呢! 刘大夏解释道:“此菜名曰黄雀鲊。取三个月大的公黄雀,宰杀完再去脚爪、翅尖儿。” “用二十年的绍兴酒浸泡、洗净。再给麻雀开膛,晾晒,去水分四成。” “再用橘子皮、葱姜、红曲、甜米酒、胡椒、细海盐,加水制成腌汁。” “把黄雀加入腌汁,腌二八一十六天入味。” “吃的时候,把黄雀从腌汁中捞出,用上等女儿红再清洗一遍。烈日暴晒一个时辰零一刻。” “用上等菜籽油,烧至六成热。将黄雀放入,滚两回。” “取出上屉,蒸一刻工夫。这道黄雀鲊便制成了。” 刘大夏一番话,把常风说的目瞪口呆。 孔府如此普通的一味小菜,制作起来竟如此复杂。不愧是有百万亩土地养着的两千年世家。 刘大夏补了一句:“要说孔府宴的诸般菜品,我比衍圣公还熟些呢!我是个穷官,一有空就来打衍圣公的秋风。” 孔宏泰道:“大明的穷官,比凤毛麟角还难寻。我巴不得你天天来我家打秋风。” 吃了十六味菜,孔府宴的第一珍肴上来了。 那是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寿桃。名曰“一品寿桃”。 常风心忖:这应该是孔府宴上的主食。 美貌侍女给常风分了一块。 常风咬了一口,这哪里是寿桃?爽口香糯,甜而不腻。那股子甜香气沁人心脾。 常风脸上又露出了品尝到绝美食物的笑容。 刘大夏笑道:“我第一次吃一品寿桃,跟你的表情一模一样。” “这一品寿桃跟黄雀鲊一样讲究。先用小火,将高梁饴糖炒半干。” “取泰山脚下的贡田山药,入屉蒸两刻功夫,用木刀细细剁成泥。” “山药泥中和入山楂糕、青梅粉、红丝、枣泥,团成寿桃,上屉蒸两刻。” “最后将高梁饴糖加凉红茶水,小火化开,制成芡汁,倒在寿桃上。” 常风再次听得目瞪口呆。怪不得孔老夫子在《论语》中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呢! 他老人家的子孙,在吃饭上果然无比讲究。 可是,一桌子的美食,孔宏泰却没怎么动筷子。 不多时,一个侍女走到了孔宏泰面前。 这个侍女,怎么说呢?长得嘿!又沟沟又丢丢,前凸后撅腿子长,美得冒泡。 侍女的手里有一个托盘。托盘里是一张煎饼,一根大葱,一碗黄酱。 孔宏泰拿起大葱,蘸着黄酱均匀的涂抹在煎饼上,然后熟练的用煎饼卷起大葱,大口咀嚼着。 堂堂衍圣公,竟然对煎饼卷大葱最为钟情! 要知道,三国时的袁绍“四世三公”,就已经尊贵无比了。 孔家是“六十一世六十公一王”。孔宏泰这样尊贵的人,竟然独爱煎饼卷大葱? 孔宏泰狼吞虎咽完毕,边拿手帕擦着嘴,边解释:“常百户见笑。孔府宴是招待你们这些贵客的。” “我自己倒不怎么喜欢吃。还是这煎饼卷大葱爽口。” 常风很会说话:“衍圣公这是不忘孔圣教诲。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这句话翻译过来是,就着凉水吃粗食,拿手臂当枕头,也能自得其乐。 孔宏泰惊讶:“常百户是锦衣卫的武人。竟也知《论语》中言?” 常风有些不好意思:“年少时,家父也曾逼属下读书。奈何属下才疏,不是读书的料。县试考了三次都未上案。” 孔宏泰道:“读书,不在于能在科举中走到哪一步。要看怎么读,怎么用。” 就在此时,伺候孔宏泰吃煎饼的那个美得冒泡的侍女,“噗通”一声给孔宏泰跪下。 侍女眼泪婆娑:“老爷,这是奴婢最后一次伺候您用饭了。” 常风心道:京城里,哪位高官不跟自家府里的绝美侍女有一腿?想来这绝美侍女必是衍圣公没有名分的禁脔。 常风还年轻。在锦衣卫见多了下三滥,反而不相信这世上真有圣人。 孔宏泰连忙道:“念儿,快起来。我都忘了,你明日就要出府,嫁给你的意中人了对吧?” “你六岁入府。伺候了孔家人十一年。孔家人从未将你看成什么奴婢,只当你是个亲女儿。” “你那如意郎君,我记得是个家境贫寒的书生?我给你二十亩田,就当是娘家给的嫁妆。” “有了二十亩田,就够你们夫妻好好过小日子了。” “你告诉他,书要一直读下去,学无止境。但不要痴迷科举。” “读书人呐,一旦中了举,做了官。好人也会变成恶鬼!” 常风从孔宏泰的眼神中,没有看出男女之间的苟且,只有一个父辈对一个子辈的慈爱。 孔宏泰最后的那句话,更是令他振聋发聩。 第四十二章 泰山姑子 三日之后,泰安府城外二十里,泰山脚下。 骑在马上的常风和徐胖子抬头凝望着高耸入云的泰山。五岳之首,名不虚传。 常风是随衍圣公、刘大夏来的泰山。徐胖子也跟着来了,他准备到泰山卫驻地拜会他的二叔徐永安。 常风打算让徐胖子引荐下徐永安。毕竟徐永安掌控着八千卫所军。制造异灾,或许他能帮上忙。 常风忽然发现,泰山脚下有无数宽敞的大宅子。 他问旁边的刘大夏:“刘大人,这些宅子是?” 刘大夏答:“都是些江南士族修建的。他们每隔三年来山东参加一次祭孔。” “士族家家都出过高官大吏,富得流油。才不会去曲阜城跟穷书生们挤客栈呢。” “他们在泰山脚下买地皮,建宅院。祭孔之前,在泰山脚下闲住两三个月,怡情养性,探讨学问。” 常风心中叫苦。他认为,制造异灾唯有放火一途。 可是,放了火,不光泰山上的那些树木要倒霉,山脚下的这些宅院恐怕也要烧个精光。 万一烧死几个江南的士族大儒,那就没法收场了。 江南士族通着天呢。这帮人世代读书、科举。门生故旧遍及朝野。 一里之外就是衍圣公在泰山脚下的私宅。 常风一行人打算在孔家私宅里住下。过两日爬泰山。 途径一片田地时,坐在滑竿上的孔宏泰命令:“停下。” 这片土地是种麦子的,地边上插着“孔田”的木牌。一个老农正在赶着一头牛拉犁翻地,为白露后播种做准备。 孔宏泰和刘大夏下了滑竿。常风以为衍圣公是要视察下自家的田地。 哪曾想,孔宏泰竟脱了靴,下了地,朝着老农喊:“老不死的!我来也!” 老农回击:“贱骨头,你又来了啊!” 常风大惊失色,问刘大夏:“刘大人,那老农竟不怕官家人?敢侮辱衍圣公?” 刘大夏捋了捋胡须:“他跟衍圣公是老相识,忘年交。” 孔宏泰下了地,帮着老农扶三角犁。 孔宏泰在孔府,要保持衍圣公的威严,不能想干啥就干啥。 他最喜欢做的事,其实是下田耕种。 每回来泰山,他都要跟那个老农下地干活,放浪形骸一番。 孔宏泰扶犁耕了半个时辰的地,常风等人就蹲在地头上,远远的望着。 半个时辰后,孔宏泰累的满头大汗,在老农的搀扶下来到地头歇息,喝水。 孔宏泰没有喝仆人递上来的龙井茶,而是毫不客气的拿起了老农的水罐,“咕咚咕咚”喝着井水。 喝完他一抹嘴,感慨:“躬耕乐道,真乃人间大乐也!” 老农骂了一句:“吊!让你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下地干活,看你还乐得出来不!” 孔宏泰不仅不怒,反而笑道:“老不死的你说的对。” 老农道:“你这个衍圣公大人啊,就是个贱骨头。” 经过这几天的接触,常风已经了解了孔宏泰的为人。 这是个对待权贵时性情孤傲,对待贫苦之人没有半分架子的好人。 常风还听说,孔宏泰经常减免佃户的租子。 可惜,孔子下面六十代子孙,不是每一代都像孔宏泰这样仁慈、慷慨。 众人随孔宏泰在地头上又待了一会儿。这才启程,来到孔家在泰山脚下的私宅。 这座私宅不及孔府奢华,素雅的很。 众人安顿好已是日暮时分。常风跟徐胖子来到了泰山卫驻地,找徐永安。 徐永安见到胖侄子,高兴的嘴都合不拢了:“胖娃,三年没见,又长了几十斤胖肉啊!” 徐胖子笑道:“二叔,我现在力能扛鼎!可惜京城之大,竟无我用武之地。让锦衣卫给革了。” “这不,来泰安找您老讨口饭吃。” 徐永安轻轻一脚,揣在徐胖子的肥屁股上:“跟你二叔还来这一套。这是咱自家地头,能缺你的饭?” “你来了,就给我当个亲兵百户吧!” 转头,徐永安又望向常风:“你就是胖娃信里总提的常风?” 常风拱手:“见过徐指挥使。” 徐永安笑道:“别见外,叫我徐叔就成。” 常风观徐永安其人,是个豪爽的汉子,不愧徐达之后。 徐胖子搓着手:“二叔,那个,那个。” 徐永安问:“哪个?” 徐胖子道:“晚上是不是要请我俩喝酒?” 徐永安道:“这是自然。” 徐胖子顺竿爬:“三个大男人一起喝酒多没意思啊!是不是得有女人陪酒?” “我听说,泰山姑子很出名啊!” 徐永安大笑:“你小子真想得出。让你二叔领着你出去嫖?” 徐胖子道:“二叔,话别说的那么难听。咱们这些正经人,每到一地岂能不查风问俗?” “听说泰山脚下的最大的风俗就是喝酒让泰山姑子作陪!” 徐永安道:“罢!军营内不准进女人。我领你们小哥俩去个好地方。” 常风心中暗笑:有什么样的侄就有什么样的叔,看来徐指挥使也是个花丛老手。 这样也好,有女人作陪,多灌徐指挥使几杯酒,我也好旁敲侧击问问火灾的事。 徐永安领着常风、徐胖子出了兵营,骑马来到了一座名曰“善缘庵”的古刹。这里就是找泰山姑子的场所。 泰山姑子,有一番由来。 泰山乃是五岳之首。来爬泰山的权贵络绎不绝。 人多的地方就有需求。权贵除了衣食住行,还需要女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各家寺庙开始有了利益冲突。为了让权贵前来留宿、捐赠,纷纷出奇招。 一些寺庙,渐渐开始雇佣鲁菜厨师,宰羊杀鸡,为香客提供荤菜酒席。 不知哪年哪月哪家尼姑庵,为了招揽香客,竟然开始让妙龄的光头尼姑蓄起了三千烦恼丝。 再后来,这些妙龄尼姑的衣着,从粗布麻衣变成了精葛缁裙。 她们平日除了研习佛法,渐渐又开始研究音律和十八路弹腿。 这种妙龄尼姑,被称为“泰山姑子”。 她们已经不算尼姑,而是穿着佛衣的暗娼罢了。相当于大明的制服COSPLAY。 大明花业四大流派中,泰山姑子乃是制服COSPLAY天花板。 古人......真的很会玩,不亚今人。 第四十三章 京中变故 善缘庵内,刹那轩。 三个美貌姑子,各自坐在常风等人身边,斟酒布菜。 另一个姑子则抱着琵琶唱曲。佛门清静之地,自然唱的都是清雅大乐。 那姑子唱得便是雅致至极的《十八摸》。 “伸手摸姐里边丝,乌云飞了半边天。伸手摸姐脑前边,天庭饱满兮瘾人......” 大雅之乐《十八摸》,越唱到后边越露骨。 徐永安跟徐胖子叔侄相见,又有美人、雅乐相伴,自然痛快畅饮。 没半个时辰,徐永安就略有醉意。 常风跟他聊着聊着,聊到了正事儿上:“徐叔父,我听说泰山卫还有防火的职责?” 徐永安答:“是滴。泰山一带乃是孔孟故里,民风淳朴。加上这一代的衍圣公是个慷慨的好人。根本不可能发生民变让我们镇压。” “我们这八千弟兄,平日里最大的职责就是上山巡查,预防走水。” “泰山卫内专门设置有走水千户所。” 常风旁敲侧击的问:“打个比方。如果泰山上的几棵、十几棵树着火了。周围恰好有几百袍泽。能扑灭嘛?” 徐永安摇头:“泰山山高林密,别说十几颗树着火了。就算一个火星子,都有可能酿成冲天大火,烧便整座山。” “到那时候,别说我手下有八千弟兄,就算有八万,也扑不灭野火!” “对了,你问这作什么?” 常风敷衍:“哦,没什么。我随便问问。” 众人又喝了一个时辰的酒。 徐永安道:“时辰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回去睡了。” 徐胖子有些发急:“别啊!我看这地方就挺好。二叔,咱们不如就在这儿过夜得了!” 徐永安眯缝着眼:“你小子急什么,叔逗你呢!不在这儿过夜,我那三十两的香火钱不是白花了?” 常风身旁温润如玉的姑子柔声道:“大人,贫尼引您去卧房,咱们深深的探讨佛法。” 常风却站起了身:“徐叔父、胖子。我差点忘了,衍圣公有件要紧的差事让我办。你们在这儿安歇吧。我得走。” 其实,孔宏泰并未给常风任何差事。 常风在这方面有点轴。又或者说,专情。 他总觉得,刘笑嫣这样的大家闺秀,为了他拖到二十不嫁人,苦苦等他。二八佳人活活熬成了老姑娘。他不能对不起她。 徐永安盛情挽留:“贤侄,善缘寺的小师姐们个个通晓佛法,只需一番口舌,就能让咱们这些俗人变得博大精深。” “你走了岂不可惜?” 徐胖子却道:“二叔,你别管他。他是个死心眼柳下惠。他要走正好!他边上那个小师姐也归我了!” “今夜胖侄儿我跟两位师姐斗禅!” 常风出得善缘庵,回到了孔家在泰山脚下的私宅。 他住的卧房里,有一张黄花梨书案。 常风拿出一张纸,写上了“火灾”、“水灾”、“旱灾”、“蝗灾”、“地动”五个词。 片刻后,五个词全都被打上了叉。 五种异灾本来就只有火灾能够人为操控。怀恩却对他约法两章。再加上泰山脚下有那么多江南士族的私宅。 放火根本不可行。 但他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是否可以制造一场可控的火灾。 翌日他专门去了一趟泰山卫走水千户所。跟专门负责防火的千户聊了两个时辰后,他发现制造可控的火灾,完全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接下来的几日,他陪衍圣公和刘大夏爬了泰山。领略了一览众山小的意境。 在泰山脚下过了十天安逸日子。他又返回曲阜,帮衍圣公府那边忙活祭孔事宜。 他渐渐生出了个退而求其次的想法:横竖怀恩公公说,造不出异灾也无所谓。就当是来山东躲贵妃党的报复了。 我就在山东安心当个闲散试百户。过过安逸日子,没事儿去衍圣公那边蹭蹭孔府宴。 耗个几年,把皇上耗死,太子登基。我这个保过太子的功臣,就能风风光光回京,迎娶笑嫣,前程似锦了。 京城那边有怀恩公公在,一定能保护好太子,一直保护到皇上咽气那一天。 然而,京城那边发生的一场变故,让常风的畅想变成了空中楼阁! 这场变故,逼得常风不得不铤而走险,制造一场“史无前例”的异灾。成为太子保住储位的最大功臣! 这个变故是——怀恩,被贬南京! 京城,坤宁宫。 万贵妃的病情依旧不见好转。 成化帝已经用尽了一切方法。什么灵丹妙药、和尚祈福、道士做法,统统无效。 这日,万贵妃气息奄奄的躺在病榻上,对成化帝说:“国师已经算出了臣妾久病不愈的原因,以及治好病的方法。” 万贵妃所说的“国师”是个和尚,法名继晓。他颇得成化帝信任,被奉为“通元翊教广善国师”。 此人不是什么正经和尚。大体类似于后世沙俄拉斯普廷之类的人物。 成化帝眼前一亮:“什么方法。” 万贵妃道:“方法臣妾不敢说,还是让国师亲口告诉皇上吧。” 成化帝立即召见了继晓。 他用看救命稻草一般的眼神,看着继晓:“国师,有何方法救贵妃?” 继晓作了个佛礼:“弥陀佛!贵妃久病不愈,只因东宫之主与坤宁宫之主命格相克!” “欲救贵妃。东宫必易主!” 东宫易主,不就是要废太子嘛? 万贵妃都快挂了,还念念不忘撺掇成化帝废储。上次书信栽赃不成,这次又搞什么命格相克。也算是执念至深了。 成化帝本来是个极为聪明的人。 可是,纵观人类历史,那些智商超群的聪明人,譬如牛顿、达尔文、爱因斯坦,最后都沉迷神学。 成化帝也是一样,对继晓有着一种偏执的迷信。 成化帝嘴里喃喃着:“东宫易主,东宫易主。” 忽然,他问继晓:“没有别的办法了嘛?” 继晓回答:“别无他法。” 继晓其实不是贵妃党成员。因为他极为受宠,无需依附于万贵妃。 可以说,他自成一党——“牛鬼蛇神党”。成化帝弄进宫的那些方士、僧人、高人,都唯他之命是从。 对于太子,他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对于政事,他也没有兴趣,从不干预。只管糊弄好成化帝,聚敛些钱财也就罢了。 他今日帮万贵妃,原因很可笑。 继晓的母亲是个乡下土娼。他想为母亲立一座贞节牌坊。 然儿,继晓老家的地方官还算要脸。在调查得知其母的身份后,打死也不愿批准立牌坊。 继晓无奈,只得求了万贵妃。 万贵妃答应,只要他帮她完成废储大事,立马帮他母亲立一座高三丈宽十丈的巨型贞节牌坊。 成化帝考虑再三后,下定了决心。 下一位皇帝,老二做还是老三做都无所谓,反正都姓朱。 贵妃最重要! 于是,他召见了太子的保护人——怀恩! 第四十四章 怀恩的勇气 成化帝移驾乾清宫,在乾清宫召见了怀恩,进行了一场载入史册的正式对话。 成化帝严肃的对怀恩说:“朕心意已决,废太子朱祐樘,改立兴王为太子。定于明年元月,贵妃五十八岁生辰时颁诏天下。” “怀恩,你不要再保太子了!” 大明的皇帝们,并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当然,洪武、永乐二帝除外。 文官集团会制约皇帝。 胖怀恩久在司礼监二十多年,已经在朝中聚拢起一股不容小觑的文官势力。 这股势力环绕在太子周围,庇佑着太子。 若要顺利废储,成化帝必先说服怀恩,停止保太子。 成化帝话音刚落,怀恩竟不顾礼法,抬起了头,直视着皇帝的眼睛:“恭请皇上杀了老奴。” 成化帝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怀恩朗声答道:“老奴忠诚于您,就要忠诚于您的长子!绝不会背叛他!” “废长立幼,乃历代皇朝之大忌也!” 成化帝龙颜大怒:“你是在教朕如何做皇帝嘛?你想死?朕成全你!” 怀恩的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坚毅! 这个肥胖、忠诚的太监,用铿锵有力的语气说:“今日我保太子,皇上杀我。” “今日我若不保太子,日后天下人皆要杀我!” 此时的怀恩,自称不再是“老奴”,而是“我”!一个保持着良知和尊严的“我”! 乾清宫中,爆发出一声成化帝的龙啸:“欺天啦!” 说完,暴怒之下的成化帝从龙案上抓起一块砚台,狠狠砸向怀恩。 怀恩不仅不躲,反而用自己的大脑袋往上迎! 史书用四个字记下了怀恩的这个动作——“以首承砚”! “啪!”怀恩的大脑袋立刻被砸出了血。 尚铭听到殿内响动,连忙走了进来。他呵斥怀恩:“怀恩,你竟敢触怒龙颜?” 怀恩捂着脑袋,正色道:“我虽是无根之人,却知忠、孝二字重于泰山!” 成化帝怒道:“好!你是忠孝之人!那朕就调任你为南京孝陵奉御,给太祖爷司香尽孝去吧!” 奉御是宦官中的第六等。怀恩几乎被一撸到底。 怀恩叩首:“臣领旨谢恩!臣一定会将皇上励精图治、爱护长子的功绩,在孝陵如实禀报给太祖爷!” 成化帝被气得七窍生烟:“滚!” 怀恩走后,尚铭压低声音:“皇上,怀恩狂悖不堪,顶撞天子。不如让锦衣卫将其密裁?” 成化帝凝视着尚铭:“尚铭,你记住,如果怀恩稀里糊涂死了,朕第一个让你陪葬!” 成化帝虽然惧内、优柔寡断、懒政,但他并不糊涂。 自成化三年怀恩得宠,管理京营以来,他近二十年的功绩,天下人知,成化帝亦知。 在废储上的分歧,还不至于让成化帝对他痛下杀手,担上一个“枉杀贤宦”的恶名。 再说,人都是有感情的。怀恩侍君二十多年,主仆之间岂能没有感情? 发配孝陵,已是成化帝能够想出的,对怀恩最大的惩罚。 怀恩被贬了。 怀恩知道,成化帝这回是铁了心要废太子。他会把太子身边的人一个个远远的贬谪。 最终,太子将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悲哀的接受被废的命运。 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那个反击计划! 怀恩给远在泰安的常风写了一封信。 信的大致内容是,如果常风不能在三个月内制造出异灾。那太子完了,太子身边的人完了,常风也完了! 怀恩判断自己暂时是安全的,至少比常风那边要安全。故此次被贬南京,他带上了糖糖,没把糖糖送往泰安。 五名怀恩的亲信团营骑兵,护着这封信直奔泰安...... 与此同时,曲阜的祭孔仪式已经结束。 常风还没接到信,尚不知京中变故。 他在祭礼百户所内,享受着安逸的时光。整日跟刘瑾和手下推马吊牌。隔三差五去孔府打秋风。 这天晌午,祭礼百户所又摆上了长城阵。 常风拿着一枚“幺鸡”,往桌上一拍:“自摸!满贯!” 刘瑾笑道:“常百户今日又要大杀四方啊。” 就在此时,徐胖子快步走了进来。 他喝了口水,骂道:“他娘的,头一次听说这么出格的谣言。” 常风问:“什么谣言?” 徐胖子道:“茶楼里不少人都说,衍圣公强辱了一位名叫念儿的侍女。” “那侍女怀胎四个月,衍圣公不想给一个低贱的侍女名分。干脆找了个接盘子的,将侍女嫁了出去。” “然后,衍圣公的行为被孔夫子在天有灵知晓了。孔夫子派了一条恶龙,夜里跑到孔府里转了一圈,警示衍圣公。” 常风一拍桌子:“胡说八道!” 常风初次入孔府时,就知道念儿出嫁的事。孔宏泰对念儿只有慈爱,哪有男女苟且? 谣言真是可怕,七传八传,竟然传成了这样。什么恶龙都出来了。 自常风到了泰安,孔宏泰就对他大加照应。常风也慢慢了解了孔宏泰的为人——慷慨、仁慈,有圣人遗风。 常风听到这个谣言,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为衍圣公出头,狠狠惩治制造谣言的人。 常风把马吊牌一推:“不打了!徐胖子、刘公公,咱们去茶馆。我倒要看看,是谁在造谣!” 两刻时辰后,曲阜城内,智贤茶馆。 常风三人走了进来,找了张桌子坐定。 只听见邻桌几个书生正在闲谈。 一个白衣书生抿了口茶,笑道:“那念儿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前凸后撅腿子长。” “她久在衍圣公面前侍候。衍圣公岂能不动心?” “今年端午夜,衍圣公喝多了酒。酒是色媒,他老人家顿时感觉自己博大精深。” “恰好念儿给他送茶。他老人家上去就把念儿的马面裙、外裤、亵裤一件件扒了!按在书案上成了好事。” “后来念儿怀孕了。衍圣公嫌她低贱,不好给名分。干脆给她嫁了出去。” “你们想想,侍女出嫁,孔府用得着给两千亩地的陪嫁嘛?定然有私!” “咳,这事儿让天上的孔圣人知道了。孔圣人气得不行。半夜派了一条恶龙,进孔府游荡了一圈,以示警醒。” 白衣书生说的头头是道。边上的几个书生频频点头。 常风愤怒不已。这帮无耻文人造谣,实在是太有板有眼了! 常风直接走到了白衣书生面前,亮出了腰牌:“锦衣卫!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四十五章 异灾计划 白衣书生自然听说过锦衣卫的恶名。 他吓得两腿发软,被常风等人押回了祭礼百户所。 常风把前院桌子上的马吊让人拿走,当成了问案桌。 常风怒视着白衣书生:“姓名?籍贯?何业?为何要编造谣言,诋毁衍圣公?” 白衣书生战战兢兢的回答:“学生刘养正,南直隶常州人士。世代读书为业。有秀才功名。” “学生没有编造谣言啊。我,我,我都是听别人说的!” 常风道:“好!听谁说的。领我们去抓人!胆敢不从,我们锦衣卫就修书一封,给南直隶学政。让学政衙门革除你的功名!” 读书人最重功名。刘养正老老实实领着常风等人将上一层的谣言传播者抓了起来。 就这样,常风顺藤摸瓜,三日之内,抓了整整一百多名造谣、传谣者。 一番审问,他大体搞清楚了谣言传播的脉络。 最开始,是有人看到侍女念儿出嫁,孔府送了许多陪嫁,把婚事办的体体面面。 围观婚礼的人们感慨:衍圣公拿这侍女真好,似半个女儿一般。 这句话传来传去,传成了衍圣公十分疼爱念儿。 再传,传成了衍圣公很爱侍女念儿,隐去了“疼”字。 继续传,传成了衍圣公与念儿有私。 又传了几日,传成了衍圣公把念儿肚子弄大了。嫁出去是为了孔府体面。 最后,竟传出衍圣公强辱侍女,导致怀孕。孔夫子在天上震怒,派出恶龙警示孔府。 传播这条谣言的,大部分都是在曲阜祭孔完毕,尚未离开的文人。 每个人都添油加醋一点点,最终传成了惊天谣言。 一百多文人被押在了祭礼百户所。如何处置他们常风犯了难。 这些人大部分都有秀才功名,还有几个是举人。 祭礼百户所不是北镇抚司,没有办案权,更没有集审、判、刑为一体的诏狱。 正头疼时,泰安知府刘大夏来了。 刘大夏进了祭礼百户所,找到了常风。 刘大夏道:“常百户,把这些人训诫一番,就都放了吧。” 常风不同意:“那怎么行?这些人造谣诋毁衍圣公!” 刘大夏笑了笑:“自古清者自清。衍圣公是不会在意此等离谱谣言的。” “谣言就是这样。三人成虎,讹以滋讹,一人传虚万人传实。” “一百多名秀才、举人。你这么扣着也不是事儿。” 常风有些愤愤然:“亏他们还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呢!” 刘大夏微微一笑:“常百户,你不了解文人。有时候,文人与长舌妇无异。且,文人造的谣,往往更可信。” “你听我的,放人吧。” 常风道:“便宜这群王八蛋文人了!” 刘大夏将一百多名文人集中了起来,训斥了他们一番。随后常风将他们全数放走。 这场小小的谣言风波就此过去。祭礼百户所恢复了往日打牌听曲儿的安逸景象。 这日,常风正在前院抚摸着虎子,看徐胖子、刘瑾他们打马吊。 忽然间,几名团营兵跑了进来。 这几名团营兵的鸳鸯战袄上全是尘土,气喘吁吁,一看就知道刚刚经历长途跋涉。 刘瑾认识其中的一个小旗:“钱宁,你怎么来了?” 那名叫钱宁的小旗拿出了一封信:“见过刘公公。怀恩公公有信,请常百户亲启。” 常风接过信,进得大厅,启封后仔细的读了一遍。 读完,常风如五雷轰顶! 怀恩公公被贬失势,无人再保我!太子也岌岌可危! 在京城,我坏了贵妃党的大事。贵妃党岂能容我? 等他们完成了废立,腾出手来......以万指挥使睚眦必报的性格,定然会将我碎尸万段! 怎么办? 常风跌坐在椅子上。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中分析:怀恩公公信里说的对。如今只有在泰山制造异灾成功,才有可能让皇上改变心迹。 也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太子。我常风才有一条活路! 可是,问题又绕回来了。能制造的异灾,只有火灾一种。 难道真要烧光泰山的古树,做千古罪人嘛? 万一殃及山脚下那些江南士族的私宅,烧死一批江南士族...... 刘瑾走了进来:“常百户,老祖宗的信上说什么了?” 刘瑾是怀恩的干重孙。在外人面前都是尊称怀恩“老祖宗”。 常风把信给了刘瑾。 刘瑾看后大惊失色:“皇上竟然把老祖宗贬往南京了?” 常风喝了口茶,定了定神。 刘瑾道:“老祖在信里催促咱们制造异灾呢。常百户,你打算怎么做?” 常风沉默不言。 刘瑾此刻表现出性格中狠辣的一面:“为了保住太子,就算烧光泰山的古树又如何?” “常百户,别犹豫了!干吧!” 常风道:“你容我想想。” 刘瑾有些发急:“常百户,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太子若储位不保,你我迟早都要身首异处!” 常风脑子很乱。脑子一乱就容易胡思乱想。 他突然想起了几天前的那场谣言风波。 刘大夏的话回荡在常风耳边“文人造的谣,往往更可信”。 文人,谣言,异灾? 常风的脑袋,突然如烧开的水壶一般,咕嘟咕嘟冒气儿! 有了!有了!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常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划。 他对刘瑾说:“我想出如何制造异灾了!” 刘瑾道:“咱们这就动身去泰山,等晚上放火?” 常风微微摇头:“错了,刘公公,咱们要制造的不是火灾。而是地动!” 刘瑾眉头紧蹙:“地动?常百户,你莫不是在开玩笑?你又不是土地公,还能让山川震动不成?” 常风胸有成竹:“刘公公,我没开玩笑。用不了几天,咱们就会成为保太子的最大功臣!” 刘瑾道:“那你说说,如何制造地动?” 常风神秘一笑:“刘公公稍安勿躁。” 随后他朝大厅外喊:“胖子,进来。” 徐胖子走了进来。 常风问:“泰山卫武库里,应该存有火药吧?” 徐胖子想了想,答:“应该有吧。我二叔麾下的神机百户所,有十几门洪武铁炮。” “下面各千户所,也有少量的火铳。肯定要存火药啊。” 常风道:“咱们这就启程去泰山卫,找你二叔!” 第四十六章 说服徐永安 大明军队对于火药的管控极其严格。 毕竟,太祖爷时是靠着犀利的火器平定的云南。 成祖爷时是靠着犀利的火器骑兵横扫草原。 老朱家的历代皇帝都知道火药的威力。即便昏聩如大明战神堡宗,都曾往神机营大把砸银子。 按照兵部的军规,卫所丢失火药超过三桶(三十斤),指挥使立革世职。 泰山卫指挥使大帐。 常风和徐胖子、刘瑾见到了徐永安。 徐永安道:“胖侄儿,你亲兵百户的职位,山东都司衙门已经批下来了。” “你愿意在泰山卫这边跟着我,就留下。不愿意,也可以挂个空头名衔领饷,留在曲阜享乐。” 徐胖子道:“二叔。我们这趟来不是为了我的职位。常风有要事求您。” 徐永安是个爽快人:“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事,说就是了。” 常风问:“世叔,贵部武库存有多少火药?” 徐永安答:“两百桶。怎么了?” 常风问:“世叔,可否将所有火药全部给我?” 徐永安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大蛤蟆般,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你要两百桶火药做什么?难不成要造反?” 事态紧急,常风已经顾不得保密了。他直言不讳:“我要火药,是为了保太子。” 徐永安眉头紧蹙:“保太子?跟我泰山卫武库里的火药有什么关系?” 常风解释:“刚刚接到京里传来的消息。皇上废储之意决绝。怀恩公公已被贬南京。” “为今之计,只有在泰山制造一场异灾,才能改变朝局。” “制造异灾,需要大批火药。” 常风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他打算将两百桶火药埋在泰山脚下,距离江南士族私宅两里远的地方。 两百桶火药就是两千斤。一旦埋地引燃爆炸,士族的私宅必定有轻微震动。 那时,他会让泰安卫的弟兄敲锣打鼓,在私宅周围高喊“地动!避灾!” 江南士族都惜命,一定会跑出来乱窜。 接下来的步骤就是造谣了!他会让衍圣公充当谣棍,召集江南士族,渲染泰山地动,百里外的曲阜亦有震动。 以文人们以讹传讹、一人传虚万人传实的揍性,房屋的轻微震动,将会传成房倒屋塌的地动异灾。 常风会让衍圣公和泰安知府刘大夏领衔,跟江南士族们联名给朝廷上书,禀奏泰山地动。 走到那一步,常风前来山东“制造异灾”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至于怀恩在京城里留下的人,能不能通过“泰山异灾”改变成化帝的心意,那就不是常风能够考虑的问题了。 现在,这个计划的关键就是徐永安能否配合。 徐永安凝视着常风,斩钉截铁的说出了两个字:“不行!” 常风一愣:“世叔?” 徐永安道:“我家先祖中山王薨前曾给子孙留下过遗训——徐家人无论为将为官,都不能干涉国本大事!” “太子废与不废,都是朱明皇族的私事。徐家人不能掺和!” 常风怒道:“难道世叔要眼睁睁的看着太子被废,奸党完全把持朝政?” 徐永安正色道:“我是武将。武将就应该尽自己的职责!保护好武库里的火药,不外流一桶,是我的职责之一!” 大帐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如果徐永安不同意交出火药。常风的计划就成了空中楼阁! 死心眼的徐永安,成了常风保储功臣之路上的最大绊脚石! “哈哈哈!”常风忽然仰天大笑。 徐永安问:“你笑什么?” 常风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我笑你自称中山王子孙!” “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京城里的勋贵也好,官员也罢,都视南京魏国公一脉为正宗的中山王子孙。” “京师定国公一脉,不算中山王的子孙,只算徐增寿的子孙罢了!” “果然,徐增寿的子孙跟徐增寿一样,是一群只求保全自身富贵的懦夫!” 常风的话说的很重。 靖难之役时,徐达长子徐辉祖,与三子徐增寿站在了截然不同的立场上。 徐辉祖笃信忠臣不事二主。为建文帝奋战到了最后一刻。即便永乐帝登基,他也绝不低头。最后被永乐帝圈禁至死。 徐增寿则当起了永乐帝在南京城的内应。给燕军提供了大量南军情报。最终被建文帝察觉,亲手杀死。 永乐帝登基,追封死去的徐增寿为定国公,属靖难勋贵之列。 后永乐帝迁都。开国勋贵留南京,靖难勋贵迁京师。 但京师内的靖难勋贵,一直瞧不上定国公一脉。 大部分勋贵都佩服宁折不弯的魏国公徐辉祖,鄙视墙头草徐增寿。 常风刚才一席话,触碰了徐永安的逆鳞! 定国公的子孙,最忌讳别人说他们先祖徐增寿是懦夫了。 徐永安暴怒之下,走到常风身边,直接抽刀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徐永安怒道:“你敢诋毁我的先祖?就凭你跟我索要火药,我就可以就地正法了你,上报朝廷你谋反!” 常风面色镇定:“世叔是要拿我的头颅,向奸党邀功请赏嘛?来吧!” “呵,您的大哥在京城里,整日对奸党卑躬屈膝。您这么做,我并不意外。毕竟是亲兄弟啊!” 常风极尽讽刺挖苦。一边的徐胖子听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 徐胖子苦苦哀求徐永安:“二叔,咱们定国公一脉,也该做一回惩奸除恶的英雄了!” “让平日里瞧不起咱定国公府的那些人看看,我们不光是徐增寿的子孙,更是徐达的子孙!” “咱们跟老祖中山王一样,有一颗忠君护国之心!” 常风大喊一声:“胖子,说的好!何谓忠君护国?对抗奸党,保护太子就是忠君护国!” “世叔,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还赶不上你侄子通事理呢!” 常风和徐胖子一唱一和,把徐永安说得面红耳赤。 突然,徐永安将手里的腰刀高高扬起,斜劈而下。 常风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没死在贵妃党手里,难道要死在徐永安手里? 好在徐永安劈的不是常风的脑袋,而是边上的一张茶桌。 “啪”!其力道之大,竟直接将茶桌斩成两截。 随后徐永安对常风说:“好吧。要怎么干,我全听你的!” 第四十七章 人事已尽,听天命 当天夜里,徐永安找了五百名心腹军士,将武库中的二百桶火药装上马车运出。 常风领着他们,来到泰山脚下的某个地方。 那地方距离江南士族的那些私宅,差不多有两里距离。 常风命道:“劳烦诸位弟兄,挖坑吧!” 五百名军士挥动搞头,用了半夜功夫,挖了一个十丈见方,一丈深的大坑。 至子时正刻,火药被整整齐齐的码放在了大坑之中。 常风又命人填了土,拉出一根长长的引线。 刘瑾将一柱香点燃,交给了常风:“常百户,成败在此一举了。” 常风微微点头,仔细的把那柱香的中端,靠在了引线上。这样做有延时之效。等烧到半柱香时,香火将点燃引线。 布置完毕,常风等人和军士们远退了一里! 半柱香功夫过后,引线点燃“呲啦啦!” “轰!” 一声惊雷响彻天地之间! 两千斤火药在土坑里爆炸产生的巨大威力,让江南士族私宅的门窗为之轻微颤动。 各家私宅内。 一帮深夜探讨学问的大儒,身前摆着的茶盅,出现了水波纹。 一群搂着美人喝酒的士族子弟,感到座椅略微晃动。吓得美人们直往他们怀里钻。 接下来,轮到徐胖子登场了! 徐胖子领着几百名泰山卫的军士,冲到几十处私宅前。他们纷纷敲着响锣大喊:“地动啦!地动啦!避灾!快逃!到空旷地方保命!” 一座座私宅内,无数人如蚂蚁般冲了出来。他们怕地动愈演愈烈,直至房倒屋榻,把他们尊贵的身躯压在瓦砾里。 常风和刘瑾也走了过来。 一名满头白发的大儒问:“官家,出什么事儿了?” 常风答:“没听见喊嘛?泰山地动了!好家伙,你们刚才在宅子里没看见,整个泰山都颤了三颤!” “幸亏泰山没倒。要是倒了,咱们都会被压成齑粉!” 大儒有些奇怪:“刚才好像还闪了一阵亮光。” 大儒所说的亮光,是火药爆炸产生的火光。 常风诓骗他:“《竹书纪年》里讲,凡地动,必有邪光相伴!” 《竹书纪年》是华夏最早的地震学专著。书中所说邪光,其实就是地震光。 大儒惊讶:“啊?怎么会突然地动的。” 常风道:“看老人家您一副饱读诗书的模样,应该知道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之说吧?” “一准是人间有不平事,老天爷发怒了呗!” 泰山脚下,几百名江南士族和他们的仆人、侍女整整折腾了一夜不敢闭眼。在私宅外的空地上躲了一夜的灾。 天亮时,常风对他们说:“诸位,异灾似乎过去了。咳,昨夜真吓人啊!我借着月光,看到泰山一阵乱颤!” “现在应该无事了。诸位请回府休息。” 众人渐渐散去。 常风马不停蹄,到了泰安知府衙门,找到了刘大夏。 常风对刘大夏说:“刘大人,咱们马上去曲阜,找衍圣公商量一件大事。” 刘大夏问:“什么大事?” 常风道:“事关太子能否保住储位的大事!” 刘大夏知道常风是太子一派的人,不敢怠慢。跟着他骑快马赶赴一百五十里外的曲阜衍圣公府。 当天夜里,风尘仆仆的常风和刘大夏见到了孔宏泰。 孔宏泰问:“这么晚了,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常风道:“昨夜泰山地动。我想请衍圣公和刘大人领衔,跟江南士族大儒们联名上书朝廷,禀报异灾。” 孔宏泰一头雾水:“异灾?” 常风道:“没错。请在奏折里应言明,这场地动异灾,泰山为之动摇。倒塌房屋不计其数。几万百姓流离失所,躲灾保命。” 刘大夏质疑:“什么又是倒塌房屋,又是几万百姓流离失所的。我这个泰安知府怎么不知?” 常风道:“您不知就对了。异灾本是个谣言!我需要衍圣公和您替我造这个谣,保护太子!” 常风一五一十,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孔宏泰有些为难:“子曰,道听途说,德之弃也。我若帮你造谣,岂不成了不尊先圣教诲的无德之人?” 刘大夏也有些迟疑:“是啊。我们上了这个折子,就成了欺君。” 常风朗声道:“眼见奸党迫害储君,袖手旁观、避之不及,那才是真正的大缺大德!” “太子是大明的希望!若他被废,朝廷将被万贵妃一党彻底把持。大明将堕入万古长夜!” “《朱子语类》曰,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只有保太子,才能除奸党,护黎民,造福苍生!照亮漫漫长夜!” “此乃圣人正道也!” 常风这人,有时候沉默寡言,有时候舌灿莲花。愣是把造谣说成了圣人正道。 不过孔宏泰、刘大夏这样的人,就吃这一套。 孔宏泰被常风说动了:“罢了!为了山河光明,我就做一回违心之事,打一回诳语。” 刘大夏问:“常百户,你确定禀报异灾的折子一上,就能保住太子?” 常风微微摇头:“不能确定。这就要看怀恩公公被贬南京前做出的安排是否缜密了!” 三日之后。 孔宏泰以衍圣公的身份,召集身在泰安府内的江南士族、本地鸿儒,商议上禀异灾之事。 其实,这三天内,泰山异灾的谣言已经越传越离谱。 有人甚至说,当夜有条龙将泰山劈成了两半儿,是女娲娘娘下凡,将泰山闭合。 江南士族们也纷纷给朝廷里的亲朋好友、门生故旧写信,讲述自己在异灾中的惊险见闻。 自然,这些见闻全部都有夸大的成分。 等这些书信到了京城,朝野上下都会认为泰山真的发生了异灾。假的会变成真的。 衍圣公身份何等尊贵?他挑头让士族跟他联名上折子,向朝廷正式禀报泰山异灾。众人自然群起响应。 孔府前上房。 常风手里捧着长长的联名折子。上面一共有四百多个署名。 无一例外,全是在士林中有声望的人。 第一个署名是衍圣公孔宏泰,第二个署名是泰安知府刘大夏。 常风看着这份折子,宛如在看保住太子储位,也保全他常风性命以及前程的希望! 常风吩咐一同前来的徐胖子:“你立即跟刘公公,带着三百团营兵,护着这封奏折回京去,交给朝廷!” 徐胖子双手接住厚厚的折子。 常风没有撒手:“徐光祚,此折关乎国本。一定要平安送回京。” 徐胖子道:“常爷你放心吧,人在折在。” 常风看着徐胖子离去的背影,自言道:“人事已尽,听天命。” 第四十八章 成化朝第一狠人 十五天后,京城,乾清宫。 泰山地动异灾的消息,经过江南士族、齐鲁士绅们的以讹传讹,已经传遍了京城。 乾清宫门口,跪着二十多名文官。 这些文官大部分都是六品主事,七品御史之类的小官。 唯有一个七十老者穿着二品锦鸡绯袍。 这群小官在二品官的带领下,声嘶力竭的呼喊着八个字:“泰山异动,东宫不动!” 这群人自然都是怀恩的人。他们品级不高,人数也不多,在朝廷里显得势单力薄。 但是,他们的首领,那个二品官,是成化朝后期实打实的第一狠人。 他就是——文人出身的天降猛将;摸鱼者环伺的劳动模范;拎刀砍人的儒雅之士;好太监怀恩的至交;镇守太监的霸凌者;弱势太子的保护人......王恕! 王恕,时任都察院右都御史。 他在堡宗时代就中了进士,在翰林院蹲了几年,钻研学问。后来调到了大理寺做司法工作。 在大理寺期间,他上书陈词刑罚弊端。受到朝廷肯定,转升扬州知府。 在扬州,他大力兴办书院,培养人才政绩斐然。 扬州闹饥荒,他未经朝廷允许就开仓放粮。 下属说这不合规矩。王恕答:“等京里的老爷们推诿扯皮完,政令下达,恐怕扬州饥民全都饿死了!开仓!” 天顺四年,赣州匪乱。朝廷命王恕为江西布政使,前往平叛。 王恕剿抚并用。对于冥顽不灵的乱匪,他大力清剿。在战斗中,身为一省藩司的他骑马身先士卒。 一个两榜进士出身,当过翰林的文官,竟然亲自上阵拎刀砍人!还亲自斩下了三颗叛匪人头! 王恕成为了大明为数不多的,拿到过人头赏银的文官之一。 成化元年,荆襄流民叛乱。王恕安抚化解。 成化二年,大盗刘通造反。王恕再次提刀上阵,平定叛乱。 在这之后,他做过河南巡抚,治理过地方;当过河道总督,搞过水利;当过左副都御史,管过言路;做过南京户部左侍郎,管过江南钱粮。 可以说,王恕基本上算大明王朝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他的同僚们个个报仇雪恨般摸鱼的时候,他堪称劳模。 怪不得时人评价曰:“两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 这几年,云南方面与安南国时有边衅。朝廷将王恕升为右都御史,作为钦差前往交涉。 王恕对安南使者痛陈利害。该硬时硬,该软时软。威名远播境内外。 成化帝是典型的以家奴治天下。在各省都派驻了镇守太监。 镇守太监在当地要兵有兵,要权有权,宛如土皇帝。连各省巡抚都不敢惹。 云南镇守太监钱能贪得无厌,在昆明大肆聚敛赃财。 王恕本来想办他,但钱能做事缜密,老王实在找不到证据。 王大猛人一怒之下,以宴请为名,把钱能骗进府中。随后五花大绑,亲自执大棍,将钱能一顿暴打。 没别的意思,也没什么罪名。单纯就是想打你一顿。 一个外臣打了皇帝的心腹家奴,这还了得? 万万没想到,大太监钱能是个典型的贱皮子。 他挨了王恕的打,不仅不报复,反而对王恕心生敬佩。 钱能逢人就说:“王公正直。六部正堂、内阁三阁老,给王公提鞋都不配!” 王恕作为钦差治滇九个月,境内肃然。 回京后,成化帝却对这个每日早朝孜孜不倦提尖锐建议的人没有任何好感,没升他的官。 王恕是怀恩的至交。怀恩早就跟他商定,待泰山发生异灾,立即由他带头,劝谏皇上东宫不可易主。 乾清宫大殿内,成化帝正在跟道士景元搞扶乩问卦的仪式,垂询上天,泰山为何发生地动异灾。 宫门口王恕那伙人的喊声,弄得成化帝心烦意乱。 成化帝吩咐尚铭:“让王恕他们速速离开乾清宫。” 不多时,尚铭回禀:“皇上,王恕太大胆了。他竟然说.......” 成化帝质问:“他说什么?” 尚铭道:“他说,皇上听信万贵妃谗言,贬谪贤宦,生废储之心。老天爷当然要发怒!” “这回老天爷降下泰山异灾,作为警示。若皇上执迷不悟,下回恐怕乾清宫都要房倒屋塌了!” 一个大臣,竟敢咒乾清宫房倒屋塌。这还了得? 成化帝龙颜大怒,发出一声龙啸:“欺天啦!” “尚铭,让锦衣卫的人就地打他三十廷杖!” 尚铭心中乐开了花。赶到宫门口传了旨意。 几名锦衣卫校尉上前,把王恕按在地上,说话间就要大棍加臀。 然而,王恕是什么人?老子南山打过狼,北山打过虎,南瓜地里逮过刺猬......怕个球的锦衣卫? 王恕竟然一个鹞子翻身,从地上窜起,抢过了行刑校尉手中的大棍。 他左、右几棍,把身边几个锦衣卫校尉给撂倒了! 王恕不讲武德的偷袭,把在场的所有锦衣卫校尉、东厂幡子、大汉将军全都看懵了! 这什么操作? 皇上下旨打大臣的廷杖。大臣竟敢夺棍攻击行刑校尉? 大明自开国也没发生过这种状况啊! 还是尚铭反应快,他大喊一声:“王恕谋反啦!快把他抓起来。等扶乩问卦仪式结束,交由皇上圣裁!” 几十名大汉将军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废了好一番力气才治住王恕。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那场关乎大明国运的搞扶乩问卦仪式正式开始了! 道士景元念了一套道家咒语,随后倒地不起,口吐白沫,像一条蛆一样在地上蠕动。 这本是乡间神棍糊弄无知百姓的把戏,成化帝却对此深信不疑。 成化帝虔诚的问:“敢问上苍,泰山为何发生异灾?” 景元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手里拿起一根木棍,指向沙盘。 随后他浑身抽搐,双手狂抖着在沙盘上写下了六个字“欲废东宫,天怒。” 景元自然不能跟上苍交流。他是受了怀恩的收买。 既然你万贵妃可以收买和尚继晓,我怀恩为何不能收买道士景元? 成化帝是一个虔诚的封建迷信主义者,笃信天意。 他看到这六个字后,心中陷入了纠结。 一边是万贵妃,一边是老天爷。只能选一个。 片刻后,他做出了决断:罢了吧。让贵妃伤心,总比得罪老天爷,降下灾祸的好! 别真哪天京城也地动了,乾清宫塌了,把朕压瓦砾底下。 第四十九章 常风,调任回京! 成化帝缓步走出了大殿,来到乾清宫门前。 尚铭忙不迭的告状:“皇上,王恕胆大包天,竟敢抢夺大棍,袭击行刑校尉。他这是谋反啊!” 成化帝却懒得追究王恕,摆摆手示意尚铭闭嘴。 随后成化帝朗声道:“老天误会了朕呐。立即昭告天下,朕从无废储之心。另命山东巡抚祭告泰山,以祈神贶,安人心。” 尚铭心都凉了!这道诏书一下,贵妃党十几年的努力将会化为泡影! 他似乎想退而求其次,询问成化帝:“皇上,王恕如何处置?” 废不了太子,弄死王恕也是极好的。 成化帝看了一眼王恕。毕竟是大明一块砖啊,有功劳有苦劳,还能真按谋反罪杀了他嘛? 可是,留他在京城聒噪,又属实让成化帝烦心。 于是成化帝开口:“命内阁拟旨,升任王恕为南京兵部尚书。即日赴任,不得停留!” 个老子的,朕惹不起你,躲得起你。 史书载:“成化二十二年,泰山地动,帝消废储之意,东宫稳固”。 一个半月后,曲阜,祭礼百户所。 好消息一个又一个的传到了常风耳朵里。 先是皇帝昭告天下,表示自己没有废储之心。太子的储位彻彻底底保住了。 不久之后,徐胖子从京城返回了曲阜。他告诉了常风一个刘瑾从宫中探知的消息。 万贵妃听说“泰山异动,东宫不动”之事,病情愈重,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这位独享二十多年恩宠的贵妃可能不久于人世。 刘大夏的一个同年,也从朝中来了信。 信里说成化帝见万贵妃病入膏肓,整日悲痛不已,无心朝政。已将大部分军国大事交由太子处置。 此时,常风正志得意满的抚摸着虎子,坐在椅子上欣赏着夕阳晚霞。 看来大势已定!我常风已成为正二八经的保储功臣!前程似锦! 还有更好的消息等待着常风。 徐胖子正坐在门槛上喝酒呢。刘大夏走到他面前:“世子好酒兴啊。没有下酒菜也能喝上几口?” 徐胖子站起身:“刘大人呐。有礼有礼。这是上好的山西杏花村。您老也来一口?” 刘大夏笑道:“不了。常百户在嘛?” 徐胖子道:“在里头给虎子梳毛呢。刘大人请。” 刘大夏来到了常风面前。 常风站起身:“刘大人,又来约我去孔府打秋风?” 刘大夏微微一笑:“对。不过另外有一件正事。” 常风问:“什么正事?” 刘大夏道:“怀恩公公又给我来了一封信。让我转告你,太子身边现在很缺人。” “既缺理政的能臣,也缺专办秘密差事的袖中匕。” “此番异灾之事,你功不可没。他已写信建议太子,将你调回京城,去东宫太子身边,做个贴身的大汉将军。” “你收拾收拾,准备回京吧,估计调令年节前后就会下达。” 常风心中狂喜! 大汉将军听着唬人,其实就是宫廷卫士。隶属于锦衣卫,共有一千五百名。 一个试百户当大汉将军,显然是低就了。 可大汉将军也分种类的。当太子的贴身大汉将军,常伴储君左右,是储君的心腹之人! 常风恍如做了一个梦!短短三个多月的时间里,他调包了一封信,制造了一场异灾谣言,便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总旗,变成了太子的身边人! 大好前程就在眼前。 常风问:“刘大人,您是不是也快高升回京了?” 刘大夏微微摇头:“我回京还不是时候。走吧,咱们去孔府打秋风去!” 吃完孔府宴,回到祭礼百户所已是深夜。天空中飘起了雪花。 徐胖子难得没去善缘庵嫖姑子。闲得无聊的他,正在院子里堆一个雪人。 虎子在雪地里扬着一条后腿撒尿。狗尿在雪地上呲出了一个圆。 常风走到雪人前,感慨:“要是糖糖在就好了。她最爱玩雪。” 徐胖子道:“想咱妹了?放心吧。她在南京怀恩公公身边,一定整日里吃香的喝甜的!” 常风道:“我要回京了。到东宫当太子的贴身大汉将军。你辞了泰山卫的差事,跟我一同回京吧。” “调包栽赃信,制造异灾,你也出过力。我会找机会向太子举荐你。” “咱哥俩有福同享,共保太子。” 徐胖子道:“成呐!咱哥俩是一根绳上的两只小蚂蚱。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常风拍了拍徐胖子的肩膀。兄弟情谊,无需多言。 果如刘大夏所言。腊月二十,东宫的一名小太监来到了祭礼百户所。 常风不敢怠慢,赶紧迎接。 小太监高声道:“传太子谕令,调锦衣卫曲阜祭礼百户所试百户常风,担任东宫大汉将军。” “三日内启程。不得延误!” 常风叩首:“臣常风,谨遵太子殿下谕令。” 要回京了,常风自然要去孔府拜别衍圣公。 在泰安这三个多月,衍圣公对他很是照顾。 孔府前上房。 孔宏泰得知常风回京的消息,感慨道:“你是一个精明强干之人。又怎能久居朝外。” “回了京,好好为太子殿下效力。” 随后,孔宏泰命管家拿来了一整套四书五经还有笔墨。 他在《论语》的扉页上写了一行字:“衍圣公孔宏泰敬赠,小友常风惠存。” 孔宏泰笑道:“这套四书五经,你带回京去。” “你虽是锦衣卫的武人。但我劝你一句,还是要多读书,多思考书中深意。” 常风道:“是,属下多谢衍圣公赏赐,牢记教诲。” 孔宏泰问:“何时回京啊。” 常风答:“明日一早便回京。” 孔宏泰道:“这么急。我明日要跟来曲阜的两位巡按御史视察学宫。就不给你送行了。” 拜别孔宏泰。常风回百户所好好睡了一觉,养精蓄锐准备上路。 恍惚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体体面面的迎娶了刘笑嫣。老丈人刘秉义陪着笑脸,把刘笑嫣送上了花轿...... 翌日,常风和徐胖子骑着马,踏上了回京的旅途。 正值寒冬腊月。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 常风浑身却暖呼呼的,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其实,常风也不用过分乐观。 谁知道回京之后,伴随他的是艳阳高照,还是疾风骤雨呢? 马蹄在雪地上留下长长的印记。不多时,便被鹅毛般的雪花覆盖。 大雪无痕...... (第一卷《异灾记》完。明日开启第二卷。) 第五十章 虫豸 成化二十三年,元月初六。京师城北,安定门。 大明京师九门,进出极为讲究。 城南玄武门走囚车;正阳门走龙车;崇文门走酒车。 城东东宣门走砖瓦、木材车;朝阳门走粮车。 城西阜成门走煤车;西直门走水车。 而城北则是德胜门和安定门。出兵走德胜门,回兵走安定门。 两匹高头大马来到了安定门前。一条狗小跑跟着。 两匹马上的骑士,正是常风与徐胖子。锦衣卫属“兵”这个范畴。为讨个回京彩头,他们专门绕了一大圈,从城北安定门进城。 守门百户朝着常风大喊一声:“何人?” 常风自豪的回答:“锦衣卫试百户常风,奉太子谕令回京担任东宫大汉将军!” 守门千户不敢怠慢,连忙命军士放行。 常风骑在马上,昂着头进了京城。颇有几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思。 万贵妃不行了,太子地位稳了。作为保储功臣的他,前途一片光明。 两个时辰后,东宫皇太子寝殿。 常风跪伏在皇太子朱祐樘的面前。 十八岁的太子朱祐樘正坐在书案前,埋头看着各省递上来的奏折,两刻功夫后才抬起头,问:“你就是怀恩举荐的常风?” 常风道:“臣锦衣卫试百户常风,奉谕伺候殿下。” 朱祐樘道:“抬起头来。” 常风领命,抬起了头。 这是常风第一次见到太子真容。他眼中的太子那样年轻,那样清秀。 他不知道的是,朱祐樘清秀的外表下,有一颗少年老成的心。 这么多年宫中的明枪暗箭,让朱祐樘练就了缜密的心思。 朱祐樘开口,问了常风两个问题:“蔡忠府邸的信是你调包的?泰山异灾是你假造的?” 这两个问题,是朱祐樘在试探常风是否堪用。 如果换了好大喜功的草包,一定会回答:“对对对!都是我干的!” 那朱祐樘,必对他弃之不用。 常风不假思索的回答:“禀殿下,蔡府的信从始至终都只有那一匣子。臣不知‘调包’是何意。” “异灾,人力所不能为也。泰山地动,乃上天警示,庇佑殿下。殿下得天佑,必能造福百姓,兴盛大明。” 常风很聪明:横竖事情原委,怀恩一定告诉了太子。太子对我的功劳一清二楚。 蠢货才当着太子的面拆穿这两件事,表功请赏呢! 朱祐樘对常风的回答万分满意,他没有接话,又低下了头,看着奏折:“自明日起,你便随孤左右。” “你长途劳顿,先下去歇息吧。” 常风起身,半弓着腰,迈着碎步缓缓倒退了寝殿。 刘瑾已在东宫外候着常风了。 刘瑾笑道:“常百户,两个多月未见,别来无恙。恭喜高升啊。” 常风拱手:“刘公公。同喜同喜。” 刘瑾又道:“怀恩公公从南京来信,专门交待。您回京后,还是住在他的外宅。” “他的外宅有团营兵护卫,固若金汤。也省得京里有人憋着害你。” 二人出了皇宫,先去了怀恩外宅安顿下。 翌日凌晨时分,常风入了宫,早早在东宫寝殿前等候,准备随驾太子参加御门听政。 如今万贵妃病重,成化帝已多日不上朝。御门听政交给了太子主持。 不多时,朱祐樘冠带整齐,走了出来。常风立即跟在了他身后五步处。 天蒙蒙亮时,太子来到了奉天门。 文武官员已经聚齐。 东宫管事牌子萧敬扯着嗓子高喊一声:“议!” 新任户部尚书李敏道:“禀太子殿下。去年夏,浙西水灾冲毁堤坝无数,淹建德等三县。” “臣认为,应趁开春及时重修堤坝,以防今年夏汛。” 李敏跟王恕相似,也是个带过兵的文官。他曾巡抚大同。这两年一直在漕运总督任上。 以前户部尚书是只会喷吐沫星子的阁老刘珝兼任。 泰山异灾,太子地位稳固后,刘珝深夜入东宫,表示投靠之意,还搬出了调包信件的事情邀功。 朱祐樘表面上欣然接纳:投靠我,可以。 不过嘛,我看刘阁老又要管内阁之事,又要管户部。着实辛苦。 不如你主动把户部交出,上书父皇,举荐李敏当尚书。 这是朱祐樘让刘珝纳的投名状。 于是能臣李敏得以执掌户部。 朱祐樘道:“浙西水灾之事,首辅有何建议?可告知李部堂。” 摸鱼之王,首辅万安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自己和稀泥的表演。 万安转头望着李敏,开始字正腔圆的说废话:“你这个事啊,我们讲不是说,啊,不是说不办。” “那么但是呢,没有说啊,没有任何一件事我们说啊!说一定怎样。” “不能说不行。我们讲事在人为啊。我们可以想办法啊。这样,你下了朝,咱们到时候呢,对吧。” “咱们这个,对吧。这个事你再思虑一番对吧。完了呢我把这个事......” 堂堂首辅,为了不担责,竟然在御门听政时说了一堆废话。老百姓通常形容这种废话为“八字罗圈屁”。 常风作为大汉将军,手持金瓜,就站在太子身后。他听了万安这堆废话,心中暗骂:这就是大明朝的内阁首辅嘛? 什么玩意儿?! 朱祐樘心中跟常风同感:跟这样的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大明? 朱祐樘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够了!” 万安大腚一撅,动作流畅的伏地叩首:“太子殿下千岁!” 自从朱祐樘开始主持御门听证,万安就从“万岁阁老”变成了“千岁阁老”。 朱祐樘道:“孤听说,工部郎中白昂善于治水。命白昂为钦差,立即前往浙西,主持堤坝重建。” “所需银两,五成由户部出,五成由浙江藩库出。” 知人善任,是朱祐樘的优点之一。 御门听政结束后,常风跟着朱祐樘回到了东宫。 朱祐樘吩咐常风:“你带五名大汉将军,换上便服,随孤去一趟南郊。” 常风不敢怠慢,立即挑了五名大汉将军,换好便服。跟太子出宫,骑着马护着他前往南郊。 常风不知道太子去南郊做什么。也不敢多问。 骑马之时,朱祐樘问了常风一个问题:“你第一次随孤参加御门听政,觉得首辅万安如何?” 按规矩,区区大汉将军,哪能随便评论当朝首辅? 但此时,常风没有隐瞒自己的观点。发自肺腑的说了两个字:“虫豸!” 这两个字,可算说到朱佑樘的心坎上了! 朱祐樘转头看了常风一眼。虽没有说话,但脸上是赞同和欣赏的表情。 朱祐樘微服前来南郊,是来给一个人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