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安雪 冬,十一月,长安。 窗外雪花簌簌。书房中,多宝搁子摆满了书籍,案几上放着一根腰带,腰带上挂着个银色的鱼袋。 鱼符则落在外面,正中是用以核验的凸起的“同”字,两边分别刻的是“太子左春坊”、“赞善大夫杜有邻”。 杜有邻正坐在胡床上捧着一卷书专注品阅,沉浸于先贤学术。 忽听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他的续弦妻子卢丰娘嘴里慌张唤着“郎君”径直推门进来。 被搅了清静的杜有邻立即眉头一蹙,问道:“又出何事了?” “不好了。”卢丰娘急得反而结巴起来,道:“五郎在外头遭人欺负了!” 杜有邻放下书卷,不耐烦道:“好好说话。” “柳勣把五郎带到平康坊去了,不知与哪家浪荡子起了冲突,动……动了手。” “畜生,敢去那等去处。”杜有邻狠狠叱道,“还不带回来?留在外头毁京兆杜氏声名不成?” “我儿何曾去过那等去处?还不是你那大女婿带的。” 卢丰娘一张胖脸上满是委屈,偏说不清楚,只好跺着脚转身一指,叫候在书房外的一个小厮进来。 “快,你来说。” 杜有邻见是大女婿身边的小厮,目露嫌恶,侧过身去。 “回阿郎话,我家郎君只想带杜五郎到南曲吃茶,杜五郎见了坊楼东面右相的宅邸,问了句‘右相如何住在这莺红柳绿之地’,恰被吉大郎听见,起了口角,吉大郎让人将杜五郎拿了,说要押到相府去赔罪。” 听到这里,杜有邻已变了脸色,问道:“哪个吉大郎?” “是京兆府吉法曹家的长子。” 杜有邻倏然起身,趿着鞋往外走,喊道:“全瑞。” 家中管事全瑞早已候在廊下,俯低身子,小步上前应道:“小人在。” “速将那个畜生带回来!” “这就去办。” 全瑞遂让那小厮领路,匆匆出门往平康坊去。 杜有邻一脸不悦,来回踱了两步却又坐下,拿起书卷继续看。 许久。 卢丰娘在廊下徘徊,见家中管事全瑞独自一人匆匆跑回来。 “五郎人呢?” “小人找不见五郎。” 全瑞还在喘着气,边回答主母,边敲了书房的门。 “何意?”卢丰娘大惊失措,追着他问道:“找不见是何意?” “吉大郎并未带五郎去右相府,但不知带到了何处,小人已留人在附近找寻。” 全瑞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杜有邻听到外面的动静,开门出来。 “阿郎。”全瑞低声道:“听周围人说今日南曲闹出了人命,恐怕事情大了,阿郎是否出面到吉家走一遭?” 卢丰娘一听出了人命,吓得摇摇欲坠,忙道:“郎君,你快去求……” “住口。”杜有邻叱住妻子,吩咐道:“再去找,找到五郎再说。” 全瑞擦了擦额头,道:“阿郎,府上只有十余奴仆,小人是否到对面的魏家借些人手一并寻找?” 杜有邻看起来沉着,其实没甚主意,问道:“可行?” “小人这就去。” ~~ 这次卢丰娘直接赶到角门边等着,焦虑不已。 终于,婢女青岚抬手一指,道:“娘子,快看。” 只见两个青衣奴仆正向这边跑来,其中一人背上还背着个人,远远便向这边喊叫。 “找到了,杜五郎是我们找到的!” “我儿!”卢丰娘大喜,哭喊着迎上前。 这两个魏家奴仆颇为热心,一人继续往前跑,将杜五郎背进院中,另一人安慰不已。 “杜家娘子放心,活着……小人先是一探,本以为没气了,再一探,活着,活着。” 可见,能救回杜家小郎君,他们也很高兴。 好不容易,那昏迷的少年被放倒在杜宅前院的庑廊下。 他看起来十五岁左右,生得一副极好的相貌,五官精致,虽是闭着眼也能让人感到气质不俗。 只是身上只穿着单衣,脖子上还有淤青,显然被人狠狠掐过。 “我儿……” 卢丰娘大哭着扑上前,定眼一看,嘴里的呼喊却是硬生生停住了。 她愕然片刻,讶道:“这不是我儿啊。” “这不是杜家郎君吗?” 两个魏家的奴仆面面相觑。 “这怎能不是杜家郎君?我们捡到时……” 忽然,大门处一阵嘈杂。 全瑞匆匆赶回来,招呼着一个奴仆将背上的少年放倒。 “快,先放倒,掐人中。” 这次被带回来的少年很快便醒了,从廊上坐起。 他今年正是十五岁,与卢丰娘一样,长得一张大圆脸、塌鼻梁、小眼睛,虽不算太丑,却有种畏畏缩缩的气质。 此时他仿佛从恶梦中惊醒,浑身都在打颤,嘴里还在喃喃着什么。 “我儿?”卢丰娘推开旁人,定眼一看,大哭道:“这才是我儿!” “五郎,没事吧?” “……” 人群后面,有个青衣奴仆探头一看,懊恼地一拍自己的额头。 “唉,这个丑的才是杜五郎。” 魏家的管事连忙拉开这个冒失货,向卢丰娘告了罪,领人离开了杜家前院。 “嘴上没门吗?非得当面说。” “叔,我把那个俊的从平康坊一路背过来呢。” “连是谁都不知,怪得谁来?你也不先找全瑞辨认清楚。” “那还不是为了……多领些赏钱吗。” “说来,杜家娘子还真是一枚钱都不赏。” “抠搜。” 说话间,他们停下脚步。 只见巷子里放着一具由蒲席包裹的尸体,血从蒲席间渐渐淌出来,将积雪染出一片殷红。 “真死了人了?” “杜五郎身边的小厮,听说名叫端砚,被吉大郎活活打死的,杜五郎这才吓晕了过去。” 青衣奴仆小声说着,唏嘘不已。 同样是贱籍私奴,免不了兔死狐悲…… ~~ 书房中,杜有邻握着鱼符,手指轻轻摩挲着。 跪在他面前的杜五郎已哭得泣不成声。 “孩儿一直说‘我错了’,吉祥就是不肯让人停手,孩儿被摁在地上,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停手,端砚……端砚……被打得……” 说到这里,杜五郎哽咽住了,差点喘不了气。 杜有邻唉声叹气,连叹了好几口气,问道:“吉大郎还说什么?” “他问我‘咽得下这口气吗?’阿爷,我们找二姐给端砚讨个公道好不好?” “混帐!”杜有邻拍案喝道:“还嫌给杜家惹的麻烦不够?” 杜五郎吓了一跳,嘴唇都在哆嗦,却还抬头看着杜有邻,眼神中满是乞求。 卢丰娘见不得儿子这般,抹泪道:“郎君,五郎都让人欺负了!” “够了,吉大郎伤到五郎否?到京兆府告他打杀奴婢,杖刑一百、赔钱五万,你便满意了?出去。” “郎君。”卢丰娘委屈地跳脚。 杜五郎泪流不已,嘴唇哆嗦,道:“阿爷,端砚从小就……” 杜有邻叹息一声,闭上眼,吩咐道:“全瑞,以庶人之礼安葬端砚,成全主仆情谊、杜家仁义吧。” “是,阿郎。” “都去吧。”杜有邻抬手一指杜五郎,叱道:“你今日起禁足在家,往后休再与柳勣来往!” “大姐夫他……” “你还管那害人精。” 卢丰娘不让杜五郎再开口,拉起他扶着出去。 出了书房,还丢下一句小声的抱怨。 “出阁前也是名门闺秀,嫁到杜宅来受这般窝囊气。” 廊外还在下着小雪,庭院里已安静下来,奴仆们各归其位。 全瑞跟了过来,低声道:“小人这便去办端砚的后事,纛竿三尺,明器九事,大娘子以为如何?” “此时却知问我了?”卢丰娘知道管事无非是在要钱,遂道:“问阿郎去。” “阿郎不理俗务。”全瑞应道,好生尴尬。 杜五郎于是拉了拉卢丰娘的衣角,哭道:“娘亲,就厚葬端砚吧。” “一个虚职官,养这么大祖宅,还替你两个兄长打点,我……” 卢丰娘嘴里嘀咕,但看着儿子悲伤的神色,终是咬牙应道:“人死为大,办吧,帐上支取。” “是,还有一事,下午柳郎婿称去找朋友帮忙,是否让人去知会一声已找到五郎了。” “他真当自己交游广阔。”卢丰娘暗骂,挥手让管事看着办。 她才懒得管那大女婿。 “彩云,你去玄都观请位真人给五郎作法驱邪。” 杜五郎还在哽咽,道:“娘亲,我不用驱邪。” “你看你这个样子,魂不守舍的。”卢丰娘抚着杜五郎的肩,“请吧,也让真人给端砚度桥。” “那好吧。” 外仪门处,彩云才从二进院离开,青岚正从前院进来,道:“娘子,那位小后生醒了。” “你扶五郎去歇着。”卢丰娘道:“我去看看。” 杜五郎方才醒来时便留意到了那个昏迷的少年,颇为在意,执意要一起去。 ~~ 前院庑廊处,少年支着身子坐起。 若说他昏迷时给人的感觉是一个矜贵柔弱的贵家子,而他一睁开眼,气质又有了变化,让人感到一股与其年纪极为不符的沉稳。 更奇怪的是,沉稳中却带着茫然。 “小郎君,你是哪家的子弟?”卢丰娘问道:“因何昏迷在路上?” 那少年正在疑惑地看着四周,迟疑了片刻,开口很缓慢地问了一句。 “我,没有死吗?” 中间停顿了一下,他仿佛不太会说话。 “你没死。”卢丰娘道:“被杜家救回来了。” 少年的目光中依旧透着不解,点头致谢。 “不必害怕,你可有名字?” “薛白。” “可是河东薛氏出身?”卢丰娘又问道。 薛白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了杜五郎的鬓边,看得很认真,像是在观察着什么。 杜五郎被他看得有些局促,挠了挠脖子低下头。 想了想,他向卢丰娘道:“娘亲,他好像病了,也给他碗姜汤吧?” 姜汤是方才给杜五郎熬的,卢丰娘遂让人去再端一碗来。 这会工夫,薛白起身,踉跄地走到了门外。 他身体还有些虚弱,扶着墙,站在台阶上向外看着。 杜五郎不由跟了过去,站在门槛上探出头,顺着薛白的目光往西面望。 巷边残留着一滩血迹。 远远的,升平坊牌楼与对面魏宅围墙之间那两寸见宽的画面里,是朱雀大街的车水马龙。 “这是哪?”薛白问道。 “长安,万年县,升平坊。” “长安?” 天空中还在下着小雪,巷子对面的院墙中透出亭台楼阁、一层层的木制斗拱、重檐歇山式的屋顶、屋脊上的鸱兽扬嘴而立。 风吹动檐下悬挂的铃铛,发出清响。 “是哪朝哪代哪年?” “你连这都不知道吗?”杜五郎道:“大唐天宝五载。” “天宝五年吗?” 薛白闻言微微叹息,叹出了一口白气,飘散在大唐天宝年间的寒风中。 他身上的单衣很薄,嘴唇已冻得发白。 “载,不是年,是载。”杜五郎提醒道:“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唯尧舜之君以载纪年,当今圣人功比尧舜,曰载。” 薛白看了他一眼,神色迷茫,并无敬畏。 杜五郎不由缩着头小声嘀咕道:“旁的书读不好无妨,此事务必要记牢。” “好。” “你家在哪里?” “不记得了。”薛白道:“死……昏死过去之后,我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是有人要打杀你吗?”杜五郎用很小的动作指了指薛白脖子上的掐痕。 “想不起来。” 杜五郎忧虑起来,到卢丰娘身边小声道:“娘亲,他孤苦伶丁,我们收留他吧?” 婢女青岚道:“娘子,奴婢看到他脚踝有绳索勒出的淤青,颈后有烫掉的烙印,又是在平康坊找到的,可能是个官奴,犯了错被打成这样丢在路边。” “官奴?”卢丰娘喃喃自语道:“正好得再给五郎买个奴仆。” 青岚见主母没明白,提醒道:“这情形也不好立契入贱,留下恐不妥当,万一再惹了麻烦,毕竟杜家不是寻常门户。” 卢丰娘听了,马上犹豫起来。 杜五郎急道:“可他这样会死在外面的,马上要宵禁……” “五郎心善,见不得人受苦,给些盘缠救济即可。” 杜五郎很想能收留薛白,偏是口才远不如青岚,急得不知所言。 但这番对话落在卢丰娘耳里,想到既要给盘缠救济人另外买奴还要立契入贱,忍不住向薛白问道:“你可识字?” “识字。” 如今西市上这般一个苍头可不便宜,卢丰娘遂动了心思,问道:“今日我儿受了惊吓,需有人陪着。你既无处可去,暂且留下为他当书童如何?” 薛白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仔细打量了庭院中诸人一眼。 青岚目光看去,只觉他眼神中带着审视之意,之后似乎在心中做了权衡才点了点头。 这并非一个十余岁的少年能有的姿态,又是来历不明之人,青岚不由有些担忧。 但身为婢女,尽到了提醒之责已不好再多说,只希望他不会给杜宅招来祸事吧。 第2章 大祸临门 “天宝五载,是玄……是有杨贵妃?” “咦,你连自己的身世都不记得,贵妃你倒是记得好清楚的?” “有安禄山吗?” “我似乎听大姐夫说过,记得是某地节度使?进京来请求当贵妃养儿,闹了许多趣闻。” “……” 薛白从耳房的小榻上醒来,脑中依旧回想着昨夜的对话。 许多事该早做准备了,偏连身子都还有些虚弱。 摇了摇头,他起身穿好放在床边的絮袄,里面以棉絮填充,还算暖和。 在杜宅已生活了三日,每日两顿伙食,味道且不提,至少汤饼或胡麻饼都是吃到饱,也了解了许多风土人情。 进到厢房,绕过屏风,杜五郎还在打鼾。 薛白推了推他,道:“起来吧,今日有道士来给你驱邪。” “再睡会。”杜五郎翻了个身之后却嘟囔了一句,“是该起来,今日给端砚度桥。” “度桥?” “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 杜五郎说着,心里好受了许多,撑起身子来。 薛白则微微惘然,自语道:“孟婆汤。” “是啊,要不然成了孤魂野鬼。”杜五郎拿起一件对襟狐裘披了,漫不经心地系着衣扣,嘴里道:“不过若我转生时还能记得上辈子之事,那一定很有趣。” “确实有趣。” 此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薛白过去开了门。 来的又是青岚,她头发梳成了双髻,用发绳扎着,腰间有一根束带把绿白条纹的彩间裙拢高以方便走路……打扮得一副唐时婢女的模样。 嗯,人家本就是唐时婢女。 “五郎起了吗?真人已经到了。” “起了。” 青岚往屋中走去,一见杜五郎那乱七八糟的模样便皱了眉,责怪薛白道:“你也不将五郎把衣服披好。” 她上前便要给杜五郎系衣服。 “我自己来。”杜五郎反而慌了,往后退了两步,手都不知往哪放,“我自己会穿,你忙你的,我马上过去。” “那五郎一会到二庭盥洗。”青岚行了一礼,又招过薛白,道:“设坛需人手搬东西,你先随我过去。” “好。” 她这一进来,倒将屋中两人都安排了一遍,颇有家中大婢的风范。 带着薛白走过游廊,她还不忘敲打他两句。 “我知你许是出身富贵,做不惯这些。但相比当官奴,能在杜家做事是天大的福分,你该尽心些才是。” “好,应该的。” “五郎当你是个玩伴。”青岚莞尔笑了笑,随即又严肃了语气,提醒道:“但你也莫失了下人的自觉。” 她自觉这一番话柔和中带着严格,能称得上厉害。 薛白依旧应了一声“好”,神态平常。 青岚却感到有些镇不住这个小厮,恍惚以为走在身边的是当五品高官的阿郎。 两人穿过后仪门,她停步走在后面,调整了一下,提醒自己保持大婢风范。 ~~ 二庭已在设坛,有仆役正跟着一个道童在摆放香案。 挂着许多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个须发灰白的老道正昂然立于庭中,手拿拂尘,身背桃木剑,仙风道骨的模样。 一见薛白与青岚过来,老道微微一笑,迈步迎上。 “贫道方大虚有礼了,今日一见,杜五郎真乃天质自然、风采特秀,往后必非等闲。” 话到最后,老道手中拂尘轻摆,语气笃定。 青岚双手已经搭在腰间正要行礼,闻言愣了一下,道:“道长误会了,五郎还未过来,这是……” 她看了薛白一眼,觉得现在说这是书童似乎让方大虚难堪。 此时,书房方向忽然“咣当”一声响。 青岚遂轻推了薛白一下,道:“你去看看是否碎了什么物件,洒扫干净。” “好。” 薛白向还在抚须掩饰尴尬的方大虚拱手行了一礼,转身便向书房方向走去。 绕过不大的小竹圃,拾阶而上,已能听到争吵声。 “若非你,五郎岂能遭此大厄?!” “是五郎口出妄言,幸而子婿请托朋友,吉大郎才放回五郎……” “闭嘴,简直强词夺理,休再提你那些狐朋狗友!” “丈人这般大怒,然而子婿做错了何事?子婿交结豪俊之士,还不是为了杜家好?!” 又是“咣啷”一声大响。 书房门没有关上,薛白走上前,正看到杜有邻愤然将一张矮几推倒。 “为杜家好?咳咳,你说得出这等话?你一介兵曹,俸禄几何?你用媗儿的嫁妆给那些名士送奢侈之物,给杜家招来祸事,还敢信誓旦旦。” “丈人糊涂啊,安不知有舍才有得,如今笼络他们,来日他们才会声援太子……” “闭嘴!闭嘴!” 杜有邻气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由卢丰娘、全瑞一左一右扶着,以手抚额,喘气不已。 站在他们对面的则是一个俊挺青年,身穿锦裘,头带深青色的软幞,在这寒冬腊月还握着一柄折扇,吊着一个玉扇坠,外表看起来着实是好风采。 想必这就是杜家的大女婿,柳勣。 薛白虽只到杜家三日,却已常听这位柳郎婿的大名。 在杜五郎口中,大姐夫生性狂疏,为人热忱、不拘小节,因此交游广阔;而在杜家其他人口中,柳勣轻傲无礼,对外人献媚而对家小淡薄,做事眼高手低,除了一副皮囊简直一无是处。 此时柳勣对杜有邻的盛怒之态视而不见,兀自说道:“正是因太子在朝中毫无势力,才会任人欺负。” “我让你闭嘴!休再提太子!” 杜有邻一张脸涨得通红,要挣开搀扶去扑柳勣。 “有何不能提的?丈人往后可是当朝国丈,未免太胆小怯懦了……” 薛白此时才恍然大悟,难怪这几日听杜五郎提到“二姐”都是语气敬畏,原来杜家二娘子竟是嫁给了当朝太子。 只见杜有邻眼一瞪,竟是真个气晕过去。 “阿郎!” 那边柳勣才说到“我身为太子连襟”,忽然见此情形,终于脸色一变,连忙上前去扶。 “你走开!”卢丰娘尖叫不已,手忙脚乱。 管事全瑞连忙喊道:“快,请大夫来。” 婢女彩云匆匆往外跑,还撞了薛白一下。 薛白则赶上前帮忙扶着杜有邻,神态冷静。 “让他侧卧,衣领解开,保持呼吸畅通。” “阿郎!阿郎!” 好在没过多久,杜有邻便醒了过来,才睁眼第一件事就是艰难地抬手指向柳勣,嚅着嘴唇,重复着一个词。 “和离……和离……” 薛白看向柳勣,只见他的眼皮明显跳动了几下,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回过头来,可看到这书房墙上挂着一幅书法,八个端端正正的楷书大字。 “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 这日中午,庭院中老道士还在摇晃着手中的招魂铃,嘴里嗡嗡嗡,念念有词。 “拜请九天司命护宅真君来收惊……” 柳勣失魂落魄地从道坛边走过,绕过壁照时,手中的折扇落在地上犹恍然未觉。 ~~ 时尽傍晚。 法事终于做好,卢丰娘对香案祈求了好几句“无灾无病”才吩咐人收拾起来,之后请老道长去用饭。 薛白帮着收拾了各种物件,与奴仆们一起到前院用饭。 便有下人向他问道:“你可看到了?阿郎这次真下决心让大娘子和离了?” 薛白摇头道:“不知。” “可吃午食时全福说了,当时你也在书房。” “我没听懂。” 旁人又在嘀咕上午那场争吵,只有薛白始终不谈,专注啃着麻胡饼。 “薛白。” 杜五郎背着手,在外仪门处探出半个身子,道:“快过来。” 两人遂走到庑廊处,在栏杆边坐下。 “你吃。” 杜五郎四下看了一眼,从背后拿出一根鸡腿,又从袖子里掏出个鸡蛋来。 这已不是第一次了,薛白坦然接过吃了。 他首先不觉得打工丢人,其次认为互相帮助是人之常情。他身上有种受了帮助早晚能回报的自信,因此坦然大方、毫无忸怩。 “站了一整天,方真人拿符箓在我眼前晃啊晃,好累。”杜五郎伸了个懒腰,道:“你呢?” “扫地,收拾。”薛白道:“下午整理书架时偷偷看了会你那些书。” “四书五经有甚好看的。” “为了有用,又不是为了好玩。” “你真是与常人不同。”杜五郎不由感慨,问道:“我阿爷与大姐夫又吵了?真要和离?” 薛白反问道:“和离不好吗?柳郎婿平日待你大姐如何?” “我不知道哎。”杜五郎想了想,最后挠头,叹道:“我就是觉得,大姐夫待我很热忱。就像我本来不想去平康坊,但……唉!” “你想回报他的热忱,做了些不愿做的事?” 杜五郎点了点头,又想到了死去的端砚。 “你大姐几岁?” 杜五郎数着手指默算了一下,道:““丙寅……二十又六,怎么了?” “再嫁不难。” 薛白方才有一瞬间想过,假若能成为太子连襟也是条不错的出路,但现在这个年纪差太多了。 可惜了。 “再嫁?”杜五郎问道:“你也不喜欢大姐夫?”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柳郎婿与吉大郎认识吗?” “是啊,他们能说上话。” 薛白问道:“那柳郎婿带你去平康坊、遇到吉大郎、吉大郎找你麻烦,这都是碰巧吗?” 忽然,前院传来喊叫声。 “这是朝廷命官的私宅!” “滚开!” 两人转头看去正见一队官差从前院如狼似虎地踹进二庭,并将跟在后面的门房喝退,个个凶神恶煞。 为首一人趾高气昂,大喝道:“京兆府拿人!哪个是杜有邻?” “长吏且慢。”全瑞慌忙赶出来,客客气气喊道:“请到厅上看茶,可好?” “让杜有邻出来!” 那官差冷眼朝天,一把拨开全瑞的手。 几颗碎银便落在地上。 “何事喧哗?” 随着这一句话,杜有邻从西边书房中缓步而出,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卷书,问道:“可是京兆府寻老夫?” “你便是杜有邻?拿下!” 一众官差径直扑了上去,摁住了杜有邻。 混乱中,书卷掉落在地。 “放开!有辱斯文……尔等可知老夫是何人?!” 全瑞没想到他们真敢拿朝廷命官,忙上前去拦。 “不可造次,不可造次啊,长吏可知?杜家二娘子乃当朝太子良娣!” “拿的就是太子岳丈!” 只听“锵”的一声,那官差拔出刀来,镇住了还想挣扎的杜有邻。 “都听好了,杜有邻‘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由京兆府捉拿审讯,其余人等暂拘宅中,不得擅离!” 甫一听得这罪名,众人俱已被吓得目瞪口呆。 卢丰娘从厅中赶出来,见此情形,惊得直接瘫坐在地。 杜有邻如丧考妣,嘴唇抖动,不敢再动。 全瑞脸色煞白,满眼失神。 这一家本是清贵门第,今日什么都没做,却突遭一个晴天霹雳。 天大的罪名盖下来,这宅院之中每一个人都逃不掉。 “阿爷!” 杜五郎眼看杜有邻被带走,下意识追了两步,脚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有人一把将他扶住。 他抬头一看,看到薛白那张还显稚嫩的脸,以及冷静的眼神…… 第3章 北海如象 日已偏西,杜宅惶惶。 青岚噙着泪,扶着卢丰娘在前厅缓缓坐下。 “怎会这样?”卢丰娘哭哭啼啼,全无主见,抹着泪问道:“全管事,你说眼下该怎么办?” 全瑞是久经世情的老管事,此时已成了杜家唯一的主心骨了,他沉吟道:“这天大的罪名……得赶紧通知太子。” “对,对。”卢丰娘忙道:“那快遣人去。” “全福,快去。”全瑞连忙向他儿子吩咐道:“十王宅,太子不住东宫,去十王宅。” “欸。” 全福应了,马上就往外跑。 “大娘子勿虑。”全瑞眼中满是恐惧,却还强自镇定,道:“阿郎一向谨言慎行,说他‘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根本毫无根据!想来,等查明了就会放人。” 卢丰娘拍着心口,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厅上忽然有人开口说了一句—— “官差刚才没有搜查杜宅。”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说话的竟是才被收留三日薛白。 “你这小儿。”全瑞道:“杜宅既无‘图谶’,亦无与人‘交构’之书信,更无‘指斥’之词,有甚值得搜查的?” 薛白问道:“杜宅没有证据,此事全管事知道,可官差怎么也知道?既然这样,他们怎么敢直接拿人?” “这……” 全瑞转念一想,喃喃道:“对啊,那他们也该清楚阿郎是冤枉的。” 薛白又问道:“他们拿了人,肯定打算定罪,但怎么定罪?” “如何定罪?”全瑞思忖道:“莫非是,今日设坛作法,让宵小诬告图谶了?方道长还在府上,得想办法送走,再把那些法器烧了。” “不可。”薛白提醒道:“他们没有带走方道长和法器,说明这些不是定罪的关键,我们如果主动掩盖,反而显得心虚。” “是啊。”卢丰娘泣声问道:“一场法事,不至于吧?” “法事才刚办完,一定不止这个原因。”薛白沉吟着,问道:“杜家真没有别的把柄吗?” 至此时,众人皆已止了哭声、瞪大了眼看着薛白,惊诧于这个稚气少年如此冷静。 不仅冷静,竟还敢质问主家,仿佛是负责此案的断案官一般。 全瑞不由叱道:“你这小儿……” “就让薛白参详吧。”杜五郎连忙道:“他出身可不凡,往来的可都是贵妃、节度使这般人物。” 全瑞微微吃惊,这才点点头,长叹道:“阿郎虽为东宫属臣,然不过虚职,平素连话都不敢与旁的官员多谈,如何有甚把柄?没有把柄!除了……” “除了柳郎婿?”薛白问道。 全瑞忽然打了个寒颤,反应过来,惊道:“果真是柳郎婿落了罪证在旁人手里?!” 这正是薛白刚才就打算问杜五郎的,柳勣带其去平康坊一事是否有人故意为之? 显然,任谁一看柳勣,皆知这是个志大才疏、容易被利用之人。 “太巧了。”全瑞喃喃道:“五郎出事不久,柳郎婿上午才与阿郎争吵过,下午便有人来拿阿郎,这般一看,官差来的也匆忙。定是了。” “不是那蠢材还能是谁?!”卢丰娘听了,反而哭得厉害,大骂道:“我早便知道这狂生要害了杜家!我早便知道……呜呜……这祸害!” “大娘子。”全瑞急道:“柳郎婿交友鱼龙混杂,得遣人去问问他是否落了把柄在谁手里……” 正在此时,有仆役匆匆跑回来,还差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不好了!全福刚出后门就被捉走了!” “什么?” 全瑞惊愕,终于乱了方寸。 “我们翻墙走。”薛白反应迅速,拉过杜五郎便走,“必须尽快找到柳勣、太子。” “我……我不知道太子住在哪啊。” “我知道。”青岚道:“我曾随娘子去拜见过太子良娣。” “快。” 青岚赶紧跟上两步,却又回头向卢丰娘问道:“娘子,奴婢去吗?” “快去,让五郎回来。” 然而,薛白已拉着杜五郎出了前厅。 青岚一跺脚,匆匆追赶上去…… ~~ 薛白在心中算过,杜宅有一个大门、一个后门,西侧门三个、东侧门两个,京兆府则派了二十人左右,守住这七个门可以,不太可能包围院墙。 也许会有官差巡视,但他知道官府做事必定要走流程,所以得抢一个“快”字。 他先赶到前院马房拿了条绳索,又到储物房拿了梯子,折向后院,直接赶到第三进院东边的假山附近。 这里离别的侧门最远,院外最静,且容易翻墙。 “跟上。” 薛白把梯子往假山上一搭,先爬上院墙,往四下打量了一眼,招呼杜五郎、青岚上来。 “来。” 薛白把绳索系在院墙上,顺着绳索爬下,先扶了青岚,杜五郎则笨拙得多,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哎哟。” “别喊。” “去十王宅?”青岚道:“这边走。” “不,先找柳勣,确定证据更紧急。” “柳郎婿家在敦义坊,往西。” ~~ 唐长安城方方正正,有纵横交错的二十五条大街把城内分为两个市、一百零八个坊。 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城东、城西分别由两个县管辖,东边是万年县、西边是长安县,取的是“长安万年”之意。 杜家在升平坊,属东,归万年县管辖。 升平坊是唐坊标准的“四门十六区”布局,四个坊门说是“门”,实则门上方还有楼阁,武候可于楼阁中放哨。 走到坊西门处,杜五郎很是紧张,低着头,走得同手同脚。 “别怕。”薛白低声道:“我们还不是逃犯,官差认不出我们。” “哦。” “头抬起来。” 好不容易出了升平坊,薛白放缓了脚步,环顾了四周,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风景。 青岚发现他对宅门外非常陌生,便给他指点了方向。 “我们得往西走三个坊才到朱雀大街,穿过朱雀大街后还要往西南走五个坊才到敦义坊,并不近……” 薛白前两日已打听了杜宅是处于乐游原一带,此时听青岚一说,终于清晰了些。 此处大概是后世的西影路与曲江路交界附近,要走到长安中路才算到了朱雀大街,这还只是一小半的路途。 整段路相当于从青龙寺走到西安美院,着实远。 “有马车吗?” “得寻车夫,还要套车,来不及了。” “马上要宵禁了。” “用跑的。” 三人体力都不算好,跑了半个时辰之后,都是气喘吁吁。 “我……我……我不行了……” 杜五郎终于停下歇了会,撑着膝盖,几乎要站不起来。 “真的,没力气了。” 落日最后的余晖退去,长安城宏伟的轮廓越来越暗。 “咚。” 太阳刚落山,城中便响起了暮鼓声。 六百声暮鼓之后,若还在街上,那便是犯夜了,要被捉去笞打。 青岚鼓励道:“马上就要到了。” “走。” 薛白眉头紧锁,与青岚一起拉起杜五郎,在鼓声的催促下跑进了长安夜色中。 “咚。” “咚。” “漏尽!闭门!” 随着最后一声闭门鼓声响过,敦义坊的坊门缓缓关闭。 长安宵禁开始,将持续到次日五更。 鼓绝人散,九衢唯月。 …… 有三个身影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坊中一个宅子前。 柳宅只是一个两进院落的普通民宅,看着略有些寒酸,与柳勣那一身锦裘并不匹配。 “没有官差?”薛白警惕地环顾周围,目露疑惑。 “我们,跑得快。”青岚还没顺过气,道:“而且,这里是长安县管辖,他们调人,慢了吗?” 他们叩响了门环,很快门内响起女子的声音。 “谁呀?” “流觞。是我,青岚,五郎也来了。” 很快,“吱呀”的声响中,有个瘦小的婢女打开了门。 “五郎怎此时过来?这是……跑来的吗?” “进去再说,可有官差来过?” “官差?没有。” 薛白有些惊讶,自语道:“官差竟没来过?” ~~ 杜家长女名叫杜媗,人称杜大娘子。 她听到动静,亲自端着火烛赶到前厅,见是杜五郎带人来,连忙问究竟。 这姐弟二人,弟弟其貌不扬,姐姐却十分美貌。 薛白初见有些讶异,转念一想明白过来,杜五郎是继室所生,容貌更像卢丰娘,而杜家的前几个儿女则是杜有邻原配所生。 想必杜二娘子也是相貌秀丽,故能嫁入东宫。 此时杜媗听说了父亲被捉之事,花容失色。 薛白则于烛光中仔细观察了她一眼,留意到她的装扮与当世的华丽之风不同,穿戴颇俭朴,素面朝天。 另外,她眼眶发红,应该是哭过。 待她稍平息了些,薛白问道:“柳郎婿不在家中吗?” “郎君他……不在。” “他中午可有回来过?” “嗯。”杜媗抹泪应了。 “可说了杜家要求他和离之事?” 杜媗本不欲与外人说这些事,加上不熟悉薛白、不知他为何小小年纪如此气势逼人,但眼下情况紧急,她还是点了点头,同时思忖着整件事的后果。 事发突然,谁都没反应过来。 薛白又问道:“他是如何说的?” 杜媗犹豫片刻,方才启唇应道:“他说‘只要我们夫妻情坚,依唐律,不论是官府还是丈人都不能拆散我们’,让妾身务必坚如磐石。” “你怎么回答?” 杜媗被问得感到不舒服,侧过头,低声应道:“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 “然后呢?” “郎君说‘那就好’,便往书房去了,没待多久,匆匆离开,至此时犹未归来……唉。” 一声不自觉的轻叹,杜媗已猜到了事情的轮廓。 “他没说去哪?” “妾身问过郎君,说是去寻友人帮忙。” “我可否去书房看看?” “郎君书房寻常是不让人进的,但既然是……”杜媗知形势紧急,站起身来道:“这边请。” 柳宅前厅干净整洁,没有什么摆件,书房中却挂了非常多的书画。 一推门,入目便是挂在墙上的一幅书画,录的是首诗。 薛白上前,凑近了一瞧,微弱的烛光中勉强看清了末句。 “不拘贫与富,但愿一相知。” 书法极好,行云流水,哪怕是外行也能一眼看出这是名家手笔。 “此为李北海手书。”杜媗上前道:“郎君曾以金器赠他,他则以书画、名马回赠郎君。” “李北海?”杜五郎惊呼道:“‘右军如龙,北海如象’的李北海?” “右军如龙”指的是王右军王羲之,这李北海能与王右军齐名,可见不凡。 杜五郎既知是他的字,再仔细一看,与乍看时感觉又有不同。 流觞不满地嘀咕道:“可郎君赠出去的金器,分明是娘子的陪嫁。” “多嘴。” 杜媗轻叱了婢女,小心翼翼地端着烛火,环顾了这书房一眼,目光中又是悲伤又是惊叹,道:“郎君好结交名士,此间皆是寻常求不得的名画字帖,也是……寻常招不得的麻烦。” 她没有把烛火给薛白拿,习惯性地怕熏坏了哪幅字画。 薛白在昏暗中检查了桌案。 案上摆着砚台,用手一摸,墨还未完全干,该是下午才磨的。 忽然,前院响起了急促而激烈的敲门声。 “开门!” “京兆府办案,开门!” 书房中几人吓了一跳,杜五郎当即便慌了,问道:“怎么办?” “烛火凑近点。”薛白催促道,“找痕迹。” “什……什么痕迹?” “柳勣去哪了?与吉家或是谁有无信件往来?或有何证据落在书房?找。”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杜媗也顾不得别的,把烛台往桌案一放,从屉中拿出一个匣子翻找。 这些显然是柳勣与人的通信,确实很多。 见此情形,再想到那“交构东宫”之罪名,愈发叫人不安。 “开门!开门!” 流觞吓得快要哭了,问道:“怎么办?奴婢是否去说娘子不在……” “快找。” 薛白翻了翻桌上被墨渗了一点的纸张,没发现什么,拿过流觞手中的烛台,四处照着。 他甚至在墙上看到了杜甫的字。 若非形势紧急,他真的会非常惊叹。 前院忽然响起“嘭”的一声大响,有官差喝道:“撞进去!” “嘭。” “嘭。” 烛光一晃,地面忽有两个纸团映入眼帘,薛白匆匆放下烛台,拾起第一个纸团打开,见到只有“和离书”三个字。 再打开另一个纸团,他不由目光一动,自语道:“原来如此。” “找到什么了?” “走。”薛白收好这两张纸,推着杜五郎,道:“翻墙走。” “可是……禁宵了。” “走。” 薛白推走旁人,自己赶了两步又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杜媗拿出来的匣子。 很多书信已散落了满桌都是,来不及收拾了。 想到柳勣那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的性子,再看向满屋的名家书画,薛白的眼中泛起了犹豫之色。 但犹豫只有一瞬间,他脑中忽然晃过另一幅字。 ——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他遂拉了杜媗一下,从她手中拿过烛台,与她对视了一眼。 杜媗看懂了薛白眼神中的意思,以手掩面,转过身去。 薛白果断伸出手。 烛台点燃了缣帛,火苗迅速蹿起,吞噬了李邕、杜甫以及诸多名士的字画。 焚琴煮鹤,汹汹而燃…… 第4章 良娣 官廨中烛光通明,京兆府法曹吉温拿起了桌上的讼状扫了一眼,随手将它放在烛火上。 火焰迅速腾起,将它吞噬成灰烬,唯留一缕轻烟。 吉温眼中闪过轻蔑之色,开口问道:“新的状纸,柳勣可写好了?” 烛光中,可看到他穿的是青色官袍,面前的万年县尉也是。但他坐着,万年县尉却躬着腰站着。 “不仅写了,还写得文采斐然、义正言辞。” 吉温又问道:“该教的道理都教他了?” “是,他已愿与东宫划清界限。” “软骨头。”吉温轻笑一声,问道:“证据呢?” “有,柳勣所列举之受其厚赂者数不胜数,其书房中皆是回礼,证据应有尽有!只是他家宅在长安县境内,下官不好遣人去拿。” 吉温不急不缓,饮了口茶,向门外唤道:“辛十二。” 一个家仆打扮,高眉深目的虬髯大汉当即进来。 吉温问道:“长安县丞还未到吗?” 辛十二应道:“回阿郎,他派人言被耽误。” “为何?” 吉温当即不悦,一张脸冷了下来。 辛十二道:“因之前文书未到,县尉颜真卿死活不肯通融,他晚了半个多时辰才得以遣人往柳勣宅中。” “废物……” 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在屋门外响起。 “阿郎,望火楼回报,柳勣家宅失火了!” “什么?!” 吉温一愣之后倏然起身,眼中满是惊疑之色,其后自语道:“反应竟如此迅速?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思忖了一会,再次招手让辛十二上前,吩咐起来。 “东宫竟已插手销毁证据,但此事亦是直指东宫的证据,你携我牌符查,好好查。” “喏。” “还有你。”吉温又转向万年县尉,道:“速回升平坊杜宅查,东宫能这么快得到消息,必是杜宅有人报信……” “喏。” ~~ 敦义坊东南隅原本有座法觉尼寺,在开元二年并入了资善尼寺,寺庙颇大。 夜色中,敲门声已响了一会。 小尼姑披衣赶来,隔着门问道:“何人夜访?” “里面可是净音师太?是我。” 净音听出是杜媗的声音,打开后门,问道:“娘子怎此时过来?” “坊中走水了。”杜媗道:“郎君不在,我怕火势蔓延到我家,想到贵寺避一宿,宵禁结束之后便走,可否?” 净音探头看了一眼,见她身后还站着两个男子,不免犹豫。 “只要一间柴房即可。”杜媗又道。 “好吧,娘子请进,莫惊动了师父。” 待把走在最后那俊秀少年也放进了尼寺,净音好生惭愧,默念了两句佛经,轻手轻脚栓上门,领着五人进了一间最僻静的小厢房。 “两位男施主可住在此处,娘子请随我来。” “不麻烦了,我与两个弟弟将就一夜即可。”杜媗上前握着净音的手,低声道:“今夜多谢你,我必不会忘了你的恩情。” “娘子客气了。” 净音怕被责罚,应了一句连忙离开。 流觞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哭道:“娘子……宅子烧了……那些都是娘子的嫁妆换来的啊……” “噤声。”杜媗责骂道:“可知那等罪名盖下来是何下场?!韦氏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至今尚有族人祼死公府,你还舍不得些外物?” 流觞被“祼死”二字吓得一个激灵,不敢言语,只好低声抽泣。 杜媗则回过头看向薛白,轻声问道:“火势可会烧到邻里?” “不会,官差已经进门了,一定会赶紧灭火。” “你找到的物件给我。” “好。”薛白拿出纸团,放在杜媗手里。 屋中没点烛火,唯有一点稀薄的月光。 杜媗走了两步,将纸团摊开、铺在窗户上看过,仔细将它折好,原是想放进荷包,转念间背过身将它贴身收好。 她再回过身来,就有些松了口气的样子。 杜五郎小声问道:“那是什么?能救阿爷吗?” “郎君到万年县衙状告了阿爷……” 杜媗话到一半,杜五郎已大惊道:“是大姐夫告的?” “这张草稿上只说阿爷强拆婚姻。” “还能这么告?” 杜媗道:“依唐律,‘两愿离婚’,阿爷也不能逼他和离。” 流觞还在哭,嘴里嘟囔道:“他就是不想丢掉太子连襟的身份。” 听了这一句话,杜媗低落下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薛白,你可是河东薛氏?” “我失了记忆,不记得了。” “这封状纸你如何看?” “我不太了解柳郎婿与杜家。”薛白反问道:“你是如何看的?” 杜媗没在意他的语气,黑暗中不太看得清彼此,让她忽略了他的年纪,更容易把他视作可以商讨的对象。 “阿爷从不与旁人交恶、连交集都少,若说有人状告阿爷,极可能就是郎君。他一开始写下这封稿纸,其后怒气上来,揉了它,改告‘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女婿告岳父,本身便是最有利之证据,故而京兆府才敢立即拿人。” 薛白道:“草稿上修改了一些字句,我看那意思,修改之后语气应该是变得缓和了?” “嗯。” “也就是说,在写状纸的过程中柳郎婿的怒气该是稍微消了些才对?” “这般说,也是。” “那他就不该以谋逆大罪告杜家。”薛白道:“书房里没找到别的草稿,我认为他就是誊写了这张草稿。” 杜媗神色一动,问道:“你是说,郎君到万年县衙之后才改了主意?” 薛白问道:“假设有人知道柳郎婿与杜家不和,威逼利诱,能让他诬告杜家吗?” “能。” 杜媗没有做太多思索,马上便吐出了这一个字。 她声音有些悲意,叹道:“必然是如此了。” “若我们推测得不错,只要把这张草稿交给太子,就能有办法证明杜家是被陷害的?” 杜媗想了想,缓缓点头,道:“对。” 杜五郎、青岚皆喜,纷纷道:“那太好了。” 薛白却问道:“韦氏的前车之鉴是什么?” 杜媗道:“个中内情我也不甚清楚。只知太子妃姓韦,其兄韦坚乃朝廷干臣,今年正月上元节,太子出游曾与韦坚巧遇,而当晚韦坚又与边镇节帅皇甫惟明相约夜游。因此朝中有人弹劾他们‘私相往来,欲共立太子’。” “就只因为上元节时在街上巧遇?” “一个是太子的内兄,一个是边镇节帅,私下交往,难免让圣人猜忌。”杜媗低声道:“太子的处境一直都不太好。” 薛白默然,从这一场巧遇引发的大案中自去体会着一个皇帝对儿子的猜忌,末了问道:“然后呢?” “韦坚被贬、皇甫惟明移交了兵权,此事本这般过去了,但韦家兄弟上书鸣冤,引得圣人震怒,朝廷大加株连,死者无数。太子无奈,只好以‘情义不睦’与太子妃韦氏和离,让她削发为尼,才勉力保全。” 说到这里,杜媗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又道:“此案发生在年初,但至今还有人被逼死。阿爷怕步了韦坚后尘,一直小心翼翼,偏郎君始终是那性子不改。” 薛白问道:“上次太子选择了与韦氏和离?那这次?” “二妹虽只是良娣,与太子感情却很好。” 薛白迟疑片刻,凑近了些,小声问道:“太子可靠吗?” 杜媗道:“放心,太子很可靠。” 薛白想了想,眼下除了向太子求救也没有别的办法。 难得的沉默之时,杜五郎小声感慨道:“哎,你竟有这般能耐?” 薛白只当不知他在问谁,默然不答。 夜更静,五人遂挤在这小屋子里歇了一夜。 等到五更天,街鼓声响起,长安城门与各个坊门依次打开…… ~~ 当今天子严禁皇室子嗣参与朝政,遂于长安城东北隅的永兴坊、兴宁坊修筑大宅,让诸皇子分院居住以便密切照料、严格培养,称为“十王宅”。 即使是太子也不住东宫,以免与东宫属官有太多接触,只在十王宅中辟出一处可供车马往来的别院居住。 清晨。 孩童们在街边柳树下追遂,唱着歌谣。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一辆骡车由南而来,走过永兴坊的十字街。 车厢中,青岚道:“太子居所就从前面第二条巷子进去……” “那人我认识。”杜五郎正从车帘的缝隙里往外瞧,忽然低声道,“吉大郎打死端砚那日他也在。” “哪个?” “茶铺幡子下坐着的那群人里,眉骨突出、眼窝很深、满脸虬髯那个。” “我也见过他们。”流觞吃惊道:“五郎出事后,他们就在我们家门外晃了。” 薛白观察了一会,道:“他们在盯梢。” “来捉我们的?”杜五郎道:“怎么办?” “……” 辛十二坐在茶铺外,以锐利的目光在街巷中扫着,视线追随着一辆骡车走远。 昨夜万年县尉去杜宅查看过,依籍册核点发现少了杜五郎与一个婢女,消息报来,他已知道要找的是谁。 有乞儿打扮的人凑了上来,低声道:“太子仪仗从侧门离开了。” “缀上去,看清楚他去何处。”辛十二又招过两人吩咐道:“你们也去,一旦看见太子与人相会,立即报知阿郎。” “是。” 这边安排妥当,长街那边有一个俊秀小郎君带着婢女施施然然走来,拐进巷曲,去的正是太子别院的方向。 “有人过去了。” 辛十二微眯着眼,摇了摇头,道:“既不是杜五郎,又不像是东宫走狗。” “那还拿下吗?” “再看看。” 辛十二看得出来,那少年郎君身上披着的对襟狐裘成色鲜亮,走路时步履从容,显然是富贵人家出身。 他来找证据,却殊无必要得罪了长安城里的贵胄。 视线中,那小郎君负手而立,由婢女与守卫交谈并给门房递上了一枚玉佩。 过了一会,门房拿着玉佩回来,双手交还,邀他进了门。 “他进去了?” “太子不在,他能见谁?” “杜良娣,竟有人敢见杜良娣?”辛十二不由大讶,眼珠转动,喃喃道:“是哪家敢沾这案子?” “怎么办?” “等他出来了跟上便是,不出来更好。”辛十二转念一想,冷笑道:“凡沾上了杜有邻案,谁都跑不掉……还有,方才那骡车呢?去找。” ~~ 太子居所看起来十分俭朴,庭院没有花树,空着一片沙地。 薛白与青岚在前院等了一会,有婢女小跑过来。 “曲水。”青岚带着哭腔唤道。 “出何事了?”曲水焦急问道,却不等青岚回答便引着他们往里走,“二娘要见你们……这边。” 薛白与青岚脱了鞋子,由她引着走过长廊,最后在一个小偏厅坐下。 “稍待,二娘马上就来。” “多谢。” 薛白眼看着曲水又匆匆跑开,低声向青岚问道:“彩云青岚,流觞曲水?” “嗯,流觞与曲水是家生婢,我与彩云则是幼时被卖到杜家。” 此时不便再问更多,薛白扫视了一眼偏厅陈设,学着杜五郎偶尔读书时的样子跪坐下来,腰杆挺直,双手置于腿上,目光平视。 青岚自出事以来就不知如何是好,早没了家中大婢风范,站在门边焦急等待。 不多时,长廊那边有人过来,她连忙行礼。 “奴婢见过二娘。” 听得动静,薛白转头看去,正见一个盛装仕女进了偏厅,云鬓高耸,鬓上簪着步摇钗,身披罗帔衫,在大冷天里袒着颈胸,显出一片白腻。 她体态婀娜,该丰腴之处丰腴,却不失身段,有着恰到好处的曲线。 薛白直到见了太子良娣杜二娘,才知这盛唐帔衫襦裙、半掩酥雪的装扮美在于何处。 再想到了杜大娘所言的“二娘与太子感情好”,他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只希望太子还愿意为她保一保杜家。 第5章 安顿 太子妻妾有太子妃、良娣、宝林三个等级,杜二娘杜妗是良娣,秩正三品。 今年正月,太子妃韦氏因韦坚案被迫与太子和离。对此,杜妗喜于自己有了成为太子妃的可能,同时却也心中惴惴。 这日才送了太子出门,婢女曲水便匆匆赶来禀报道:“大娘让人拿了信物来,称出了天大之事。” 杜妗知道长姐自从嫁了柳勣之后嫁妆几乎卖尽,唯有一枚玉佩还在,接过一看,连忙吩咐带人进来。 “天大之事?”她已预感到不好,泛起一阵颤栗,自语道:“如履薄冰,终究掉进了冰窟窿。” 她调整了情绪,赶到偏厅,正见一个小郎君正襟危坐于蒲团之上,气度沉稳。 可当他回过头来,杜妗却察觉到了一种被审视之感。 她不由微微蹙眉,问道:“敢问小郎子是何人?” “郎子”是对英俊少年的美称,加了个“小”字则是她下意识对于被薛白审视的反抗。 “薛白,受了杜家恩惠。”薛白单刀直入道:“柳郎婿状告杜家‘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京兆府已拿了令尊。此事有人在背后操纵,我们已找到证据,想呈给太子。” 杜妗脸色瞬间一变,但迅速冷静下来。 “太子不在,可否先将证据给妾身看看?” 薛白拿出那张状纸的草稿。 曲水正要上前,杜妗已俯身到薛白面前接过,一片白腻映入他眼帘。 隐约的香气飘过,她拿着那稿纸在对面的薄团上缓缓跪坐下来,仔细看了,招过曲水,低声道:“速让人去请太子回来。” 其后,她才向薛白问了详细的经过,薛白遂从他昏迷失忆在杜家当书童开始事无巨细地说了。 杜妗听过,拍了拍心口,露出庆幸之态,道:“薛郎子为杜家奔走,妾身今日微寒无以为报,往后必重谢。” 薛白却缓缓道:“我虽然失了记忆,但却知道自己既然被人打得奄奄一息,一定是之前得罪了什么人。今日过来时外面有人盯梢,这些人也许会查到我失忆之前的事,给太子带来麻烦?” 杜妗目光一凝,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说是怕给太子带来麻烦,实则是想要太子的庇护。 她语气有了些细微的变化,道:“你若惹了什么麻烦可以直说,妾身能帮的,绝不推托。” 薛白道:“但我真不记得了。” 杜妗略感不快。 薛白又道:“青岚说我脖后有烙印、腿上有勒伤,该是官奴。” “看你模样,可是富贵人家被籍没为奴的?” “想不起,但有可能。” 杜妗愿意还这个人情,但太子如今的处境并不好。在不知道薛白身上的麻烦是大是小的情况下,贸然答应庇护难免有风险。 于是她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薛白一会,思忖着这个人值不值得帮。 最后,杜妗点了点头,道:“好吧,妾身会保你无事。” 薛白稍稍松了一口气,问道:“我可否见见太子?” “太子事忙,不便见你。”杜妗眼波一转,道:“你若有事,与妾身说也是一样的,东宫绝不会亏待你。” 薛白看向她,看到了一种很熟悉的眼神,马上明白过来——同样是为东宫做事,她希望他是帮她做事。 可见,她与太子虽是夫妻,两人之间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 薛白不动声色,道:“我听说了年初发生的韦坚案,一直在想,如果这回太子再次放弃身边的人,对人心也不利吧?” 他俨然已有成为了太子良娣幕下谋士之态,站在杜妗的角度考虑问题。 青岚见此情形惊诧不已,自杜家救了薛白至今只有五日,他却日日都能显露出更多奇异来,可见城府极深。 杜妗却极需要这样的人,不由面露微笑,道:“你放心,我不是韦妃,且我们有了能证明杜家清白的证据,此案简单,翻案已不难。” 这一笑风情万种,她确实是容易让男人不顾一切的美人。 接着,她轻声补了一句,道:“当然,你这句话,我也会委婉地让太子知道。储君乃国本,不说威望,最后一点体面无论如何也得保住。” 薛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问道:“二娘打算如何用这证据?” 他也称她“二娘”,而非“杜良娣”,杜妗反而再次会心一笑,道:“太子须与几位侍讲商议,拿出最妥善的办法。” 这就不是薛白能涉及的问题了,他遂问道:“是谁在背后捣鬼?” 杜妗微微冷笑道:“除了当朝右相李林甫还能有谁?” 薛白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李林甫小字哥奴,因他生性狠狡,面无和气、精神刚戾,如同一只索斗之鸡,朝中国士呼他为‘索斗鸡’,他当年极力支持立寿王为储君,自认为在册立太子一事中无功劳,遂想动摇东宫。年初的韦坚案便是他大兴冤狱之结果……” 杜妗一张嘴颇为厉害,把李林甫骂了个体无完肤,最后总结道:“此人嫉贤妒能、为祸天下,着实是个大奸臣。” 薛白听的时候十分认真。 他正襟危坐,偶尔手指会不自觉地摆出了虚握的姿势抖动两下,像是捏着一支铅粉笔在记录。 杜妗目光看去,推测他以前有听人说话时拿笔记下来的习惯。 说过了李林甫,薛白沉吟片刻,又问道:“朝中可有杨国忠?” 杜妗想了想,摇头道:“未听闻过此人。” “是杨贵妃之兄。” “杨贵妃只有三个姐姐,一个夭折的兄弟。”杜妗道:“倒是今岁跑来一个不着调的堂兄,是个唾壶。” “唾壶?” “说来却有桩故事,若非如此,妾身还不知此人。”杜妗道:“此人名杨钊,嗜酒赌博,为亲族鄙夷,只好到西川谋生计。似乎在去岁吧?从西川回了长安,到处送礼,巴结上了李林甫。” 说到这里,她嘴角向下一撇,挥了挥袖子,才继续说起来。 “某日,李林甫从皇城出来,一口老痰含在嘴里无处可吐,杨钊正伴在左右,忙将嘴张开,请李林甫吐在他嘴里,遂有‘唾壶’之称。一个索斗鸡、一个唾壶,同流合污。” 青岚在旁啊,不由十分嫌弃地“咦”了一声,一阵恶寒。 薛白也是半晌无语。 心中暗想,看来这杨钊便是杨国忠了,如今还未发迹。 杜妗问道:“你为何打听此人?可是柳勣与他有所来往?” 薛白不动声色,反问道:“二娘为何如此认为?” “柳勣任左骁卫兵曹,杨钊任右骁卫兵曹,又皆是恨不能淹死在酒池里的性子,有所往来也正常。”杜妗道:“你是说……柳勣就是被杨钊引见给吉温的?大姐与你说的?” 薛白昨夜与杜媗谈了良久,杜媗却并不了解朝中这些人物,只说柳勣回家后从不说这些。 相比而言,杜妗久浸权谋,思路果然要灵活得多。 薛白听她一说,瞬间收获不少,沉吟着开口道:“此案的关……” 正在此时,曲水匆匆跑回来,禀道:“太子回来了。” “这么快?”杜妗有些讶异。 “奴婢派去的人不过刚出门,想来太子该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才赶回来的。” 杜妗点点头,起身去迎,同时向薛白交代道:“待妾身见过太子再迎大姐、五郎,你们且在此等候,莫随意走动。” ~~ 杜妗待人宽厚,还不忘命人给薛白、青岚备了午膳。 但午膳过后,薛白在太子别院一直等了很久,却不见她回来。 直到一个身披红色圆领窄袖袍衫的中年男人小跑过来。 这人四十岁左右年纪,躬腰塌背,相貌奇丑,双目鼓胀,前额突起,龅牙盘曲,脸上无须……应该是一个宦官。 “某乃东宫宦官李静忠,敢问可是薛郎君当面?” 李静忠声音奇怪,应该是没到变声期就被阉掉了。 薛白忙行了一礼,道:“正是。” 李静忠上前,凑到薛白身前,低声道:“李林甫派人来了,明为探望,实为搜查。” 不等薛白反应,他手一抬,又道:“快请薛郎君这边来。” 他们出了偏厅,不敢再往前院走,而是顺着长廊快步赶到后院。 到了长廊尽头,李静忠低头一看,见薛白、青岚的鞋还留在前院,连忙招过几个小宦官吩咐把靴子脱下给他们换上。 薛白没说什么,向前院看了一眼。 青岚则扁了扁嘴才穿上那小宦官的靴子,因靴子大了些,走起路来便磕磕绊绊。 穿过两进院子,只见后罩院侧门边已套好了一辆运泔水的马车,上面放着一口大缸,车边还站着好几个奴仆装扮的汉子,个个身材高大骁健。 李静忠带着他们到了缸边,道:“外间有人盯着,还请你们暂时委屈一下。此缸干净的,厨房的大水缸。” 薛白不情愿进去,道:“我们有证据可以证明杜家清白。” “是啊。”李静忠急道:“但这证据从何而来的?总不能是太子派人去拿的,得交由旁人来洗清杜家的冤枉,得藏好了你们,才好用这证据啊。” “杜家姐弟呢?” “自也该送过去,可眼下哪能顾得上呀?” “外面有人盯着,万一被拿到反而解释不清。”薛白道:“是否对方故意逼我们露破绽?” 李静忠急得跺脚,道:“放心,已安排妥了……快走吧,太子处境可大不妙啊。” 他是真的着急,伸手将青岚扶进缸里,又来扶薛白。 薛白一进去,青岚见他凑得这么近,连忙闭上眼、捂住胸前。 “蹲下。”李静忠不停催促,亲手拿起一块圆木盖板压下来。 如此,两个人蹲在缸里便有些挤了。 黑暗罩下来,只剩木盖板间细缝里透着些许微光。 李静忠在外面吩咐道:“快,把泔水桶搬上去,盖板绑一绑,莫掉了……外面如何了?” “可以走了。” 大缸晃了几下,之后轱辘声响起。 车上颠得厉害,薛白与青岚不时被碰撞在一起,初时青岚很慌张,渐渐才习惯了。 过了很久很久马车才停下。 大缸被人抬起,晃动得厉害,青岚“呀”的一声,彻底倒在薛白怀里。 薛白顾不得她,伸手去推那盖板,盖板却已被麻绳绑住了。 透过缝隙,他见到所处的却是荒郊野岭。 “放我们出去!” 外面毫无动静,大缸在晃动了几下之后被摆在地上,响起了细微的沙沙声。 仿佛雨打在屋檐上。 薛白一瞬间想到了之前的许多细节,心知这是要活埋他与青岚。 他猛撞上方的盖板,才撞开一点,马上有大汉踩了上来。 眼看推不出去,他连忙大喊道:“杀了我们对你主人毫无好处,只会给他招祸。” “沙沙沙沙……” “你们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信我,我与这世上旁人都不同,可以给你们很多东西!你们要钱吗?想要多少钱尽管开口。” 青岚也已明白发生了什么,双手顶着盖板,哭喊道:“求求你们了……放了我们吧……求你们了……” 混乱中,她忽然感到薛白的双手在摸自己的脚,更加害怕,尖叫不已。 “啊!别这样……” 然而沙沙声始终不停,且越来越小。 终于,盖板与缸口的缝隙里再没有了光亮,也再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只剩下彻底的黑暗。 第6章 蝼蚁 眼前的黑暗突然褪去,火把的光亮极为晃眼。 杜媗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满脸凶恶的牢役举着火把进了刑房,一把扯掉了她嘴里的破布。 “冤枉!”杜媗大喊道:“杜家是冤枉的!” “杜大娘子别喊了。”刑房外忽然有人悠悠道:“此处乃京兆府,你若是聪明人,该知无论如何喊皆徒劳而已。” 这人身边有随从打着灯笼,照亮了他那青色官袍、微微上翘的胡子,以及嘴角的嘲弄之色。 正是京兆府法曹吉温。 杜媗见了,啐骂道:“走狗!索斗鸡的走狗!” “骂我,可。”吉温摇头道:“骂右相,不可。” “啪!” 牢房中的牢役当即上前,重重给了杜媗一巴掌。 吉温这才继续道:“今载我得了一个浑名,不对,是半个,所谓‘罗钳吉网’,其中‘吉网’便是我的法网了。” “呸,酷吏,不以为耻,反以为傲。” “你是个大美人,我劝你莫试我的法网。”吉温摸了摸门柱上的血迹,手指轻轻搓着,自顾自地说着,其后问道:“是太子遣人烧了柳勣为他结交大臣的证据吗?” 杜媗咬牙道:“你休想要我招……” 牢役一把扯住杜媗的头发,叱问道:“是太子遣人销毁证据的吗?!” “慢些,慢些。”吉温责备道:“也不知疼惜美人,杜大娘子是得留着当证人的,怎好对她用刑?” 接着,他话锋一转,喝道:“来人,带进来!” 刑房门被打开,外面叱骂声与哭声大作。 牢役拖着个衣不裹体、血肉模糊的女人进来。 杜媗定眼看去,肝胆俱裂。 “流觞!” “畜生!你们这些畜生!给我放了她!” “……” 流觞显然受了极大的痛苦,已哭废了嗓子,连呻吟都显得沙哑。 血不断流下来,渐渐淌了一地。 吉温心疼地“啧”了两声,道:“杜大娘子不必为此贱婢哭,不值当。她已招供,谁烧了证据本官已知晓,唯缺一人证,证明此事乃东宫指使。” 说罢,他向流觞问道:“说吧,那纵火者薛白,可是太子派去之人?” 流觞喉咙里“咯咯”了两声,哑着声哭道:“是……是……” “你说可没用,你只是一贱婢,我要你家娘子说。” 吉温笑着,回过头,看向了杜媗,问道:“是吗?” 杜媗大哭不止,不停摇头道:“别这样!” 吉温上前,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你那无用的丈夫柳勣已招供了足够多的罪名。” 他口中一股恶臭传来,杜媗几欲作呕,哭道:“不。” “杜家满门也已被拿到牢狱,此时正在拷问,一个满门抄斩的大罪是逃不掉的。” “不。” “可怜,大美人遇人不淑啊,眼下只有你能救杜家。”吉温道:“我再问一遍,是否太子遣薛白销毁证据?” “求你……求你……” “你还想保太子?” 吉温故作讶异。 “强撑?无用的。”他走到流觞身边,一脚踩在她头上,笑道:“在我眼中,太子尚且不足惧,你与我斗?这一脚踏下,你方知蝼蚁只是蝼蚁。” “不!” 在杜媗的哭求声中,吉温已抬起脚,然后,重重踩下。 如同踩死了一只蝼蚁…… ~~ 几只蚂蚁原本躲在地穴里冬眠,却无辜被人挖了家园,它们只好在一片新翻出的土地上慌张地爬了一圈,重新钻进了土里。 雪花还在飘,渐渐地,给这一小片新土盖上了薄薄的一层积雪。 地下埋着一口大缸。 大缸里完全是一片黑暗。 青岚的泪水已经沾湿了薛白的前襟。 “别哭了,你会消耗太多氧气,害死我们。” “我们……要死了……”青岚太慌了,抽泣不停,又哭道:“我不想死……” “那就别哭,别说话。”薛白语气严厉道,“省着点呼吸。” “我们已经……” “再哭?”薛白恶狠狠地道:“我杀了你,能节省一半氧气,还能拿你踮脚。” 青岚吓得打了个嗝。 紧接着,她便感到薛白的手摸到了自己的肩膀,顺着脖子往上,抚摸着她的脸。 “别……我真的好怕……” 她想要推拒,却吓得僵在那里,手指、脚趾麻得厉害。 直到薛白摸到她的发髻,拔下了她的木钗。 头发散落下来,青岚不知所措,颤声道:“你……做什么?” “拨开麻绳。” 薛白语气急促,尽量调整着呼吸,拿木钗塞进盖板与缸口之间的缝隙里。 一只靴子正塞在缝隙处。 是他方才从青岚脚上随手脱下来的,趁着土没被填实塞进去的。 用麻绳绑住大圆缸与木盖板,麻绳容易在圆弧处打滑,再加上方才他用力把麻绳推松,也许能把盖板稍微撬开一点。 弄了一会,青岚忽然道:“我……我小指头能伸进去……” “你拨绳。”薛白道。 他开始用木钗刮缝隙外的土。 相比棺材,大缸高了许多,如果往同样深度的坑里埋,大缸上方的土层就会比棺材薄得多。 薛白很庆幸那些人没有太过卖力地把大缸倒过来放。 他把盖板周围的土一点点刮进缸里,希望能让盖板稍微有晃动的空间。 木钗艰难地在缝隙里移动,有几粒泥土落在了薛白的脸上。相比上方的整个土层,这小小几粒实在是九牛一毛。 刮了许久,薛白的手指酸疼得厉害,他试着猛推盖板。 沙沙几声响,有更多的泥土落下来。 “好像松了点?”青岚惊喜道,“我摸到麻绳了。” 有了这一点求生的希望,两人都振奋了起来,寻找更舒服的施力方式,不在意紧贴了对方。 “咳咳咳……” 越来越多的泥土落在薛白的口鼻里。 “把脸捂上吧。”青岚道。 黑暗中,她用手推开薛白,把身上的束带解下递给他,然后把彩间裙撕了,系在脸上。 又许久,薛白加大动作,拿木钗卡在盖板与缸口之间看能否撬动盖板。 小心翼翼地施力。 盖板有了不意察觉的晃动。 “再拨麻绳,我撬了。” “好。” 终于,他们在盖板上方弄出一小条缝隙。 “啪。” 忽然一声,木钗还是断了。 “你找。”薛白把手里的半截木钗继续插进去,艰难地用手指捏着它撬。 青岚连忙去摸另外半截,手在薛白身上一阵摸索,喜道:“有根木棍!” “别拔。”薛白恼火道。 青岚轻拔了两下,愣了愣,悻悻作罢。 又摸索了一会,她很小声地道:“找到了。” “撬不动了,我们刮吧。” 两人只能抬着手,一点一点地刮着上方缝隙里的泥土。 泥土落了他们满身,又被他们抖落在缸底。 进展很慢,过程很久。 他们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双腿纠缠,上半身紧贴着,手只能绕到对方背后才能艰难地刮到上方的缝隙。 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漫长,浑身都酸得像要断掉。 分明是大冬天,缸里却越来越热,两人的汗水流在一起,沾湿了下方的落土。 渐渐的,身下的落土已很厚,被他们用腚压实,大缸里的空间越来越小。 盖板却还推不动。 “抖土。” 不知过了多久,薛白感到身上泥土的重量,喘着气说道。 青岚却没配合抖土,整个人摊在他身上,似乎已经晕了过去,不时抽搐一下。 薛白头昏眼花,手指已无力,一着急,半截木钗也掉了,黑暗中摸不到。 他敲打着盖板。 泥土簌簌地往下落,但已抖不到身子下面,于是渐渐湮没了他们交缠盘绕的腿,湮没了他们的腰。 当落土快埋到胸腔了,薛白感到内脏被人攥紧,难受、无力、意志不清。 窒息感涌来,他终于绝望,想要放弃。 忽然,他如同恢复记忆般,在脑中看到了一些画面……平康坊中的雕栏画栋,脖子被人狠狠掐住,他拼命挣扎,却只能对视到一双惊惧的眼。 是惊惧。 凶手在害怕什么? 之后是瞬间的昏迷,他再努力回想,已只有来自后世的薛白的记忆,以及强烈的对死亡的恐惧。 猛地,求生的意志驱使薛白奋力一撑。 “簌簌簌簌……” 土落如雪。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了薛白脖子上。 他不由一个激灵,猛砸盖板。 “嘭。” 如同已经微弱的心脏猛地又跳动起来。 “嘭!” 随着一声大响,有微微一点光亮透了进来,在原本深邃的黑暗中如同米粒,无比珍贵。 “嘭!” 米粒般的一点亮光被晕散开来,成了一缕晚霞。 薛白感到有只攥着他五脏六腑的手开始慢慢松开,吓得他不敢乱动。 他想到了方才窒息时的回忆,忽感迷茫。也不知自己是活在天宝年间的少年,濒死时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还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占据了这具身体? 庄周梦蝶,是耶非耶? 无论如何,得努力活着。 薛白喘息着,鼻翼不停张合,汗水滴在青岚披散的青丝上。 “呼……呼……” 青岚也在喘息,睁开眼,仿佛大醉了一场,醉醒在这晚霞里。 ~~ 晚霞撒在一尘不染的长廊上。 台阶前,李静忠扫净了红色袍衫上的雪、脱下沾满泥泞的靴子,上廊,趋步到后院一间厢房。 厢房中陈设简单,却摆放雅致,浮着轻轻的馨香。 一个中年男子正负手站在窗前赏雪。 他未带幞巾,显出了半头的白发,佝着背。 只露背影,便给人一种无尽的疲惫感。 “殿下。”李静忠俯低身子,轻声唤道。 李亨不答,喃喃自语着低吟道:“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他长叹了一声,白气消散在了晚霞里,深情而无奈。 李静忠目露悲意,道:“已将人安顿好了,老奴寻了个僻静地方,必不会让人打搅。” “务必照顾好她的起居,衣食用度不可短缺。” “请殿下放心。”李静忠道:“重要的是,殿下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切莫悲而伤身。” “岂不悲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李静忠把身子俯得更低,郑重其事地宽慰道:“殿下非俎上之鱼,乃潜龙也。” “呵,潜龙,连最后一点体面……” 李亨说着,忽哽咽住。 有泪滴落在窗柩上,一只手握上去,手指愤而捏着红木,因太过用力而指尖苍白。 “连最后一丁点体面他都不肯给我,两度逼我休妻,教天下人如何看我?!” “殿下。”李静忠轻喝一声,道:“请殿下隐忍……毕竟,总不至于有寿王丢人,更不至于有废太子等三人凄惨。” 李亨一时无言。 李静忠清了清痰,脸色愈悲,眼中却隐隐流露出了振奋之色。 “今群奸眼瞎,误将潜龙认为蛇,打蛇不死。待来日潜龙腾飞,必将荡此群奸!” ~~ 晚来天又雪。 雪落在院中的梅枝上,落满长安城,以及城郊更远之处。 杳无人烟的一片野地里,突响起了一声怒吼。 一小片雪土被拱了起来。 有只手从中探出,其后,有人艰难地从土地里爬出。 如同一只卑微的蝼蚁。 第7章 夜眺长安 傍晚时分,京兆府牢房中又添许多人。 “道士方大虚,以图谶为杜家谋立太子,事败后欲行潜逃,可有此事?!” “冤枉啊!贫道是不愿被杜家牵连才想离开杜宅的。” “再问你,你可见太子遣人至杜宅,与杜有邻商议销毁证据之事?” “冤枉啊!” “还敢狡辩,上刑!” “……” 吉温却没有进刑房,在檐下停步,负手而立,边听着那凄厉的嚎叫边赏雪景。 等到刑房中声响渐低,辛十二趋步上前禀道:“阿郎,方大虚招了。但杜家管事全瑞死活不承认薛白为太子所遣,只说是捡的。” “捡的?你捡一个给我看看。” “小人再去审。” 吉温不置可否,喃喃道:“据那贱婢所招,他已把证据给了太子,却不见太子反应啊。” “我们依旧可设法坐实杜家之罪。” “这重要吗?”吉温道:“杀光杜家又如何?关键是太子,太子,太子!” 辛十二忙应道:“太子遣薛白到柳勣宅纵火以销毁证据,证据确凿,人就在太子别院中,小人亲眼所见。” “我去见右相,直接派右骁卫去搜,一举拿下!只是兹事体大……” 吉温先是态度坚决,话到后来,却用了疑问的语气,问道:“确定人还在?” “小人有派人盯着,直到去拿杜家姐弟前都未看到有人出入。” “去核实,我再准备谒见右相。” “阿郎稍待。” 今日辛十二先是守着永兴坊,拿住杜家姐弟,马上便回来刑讯了流觞,太子别院那边如何,他也得再问问。 等他重新回到公廨,脸色已有些凝重,向吉温行礼唱喏,道:“阿郎,不好了,太子别院不知为何大乱,车马来来往往,我们的人跟丢了。” “果然滑不溜手。”吉温低声骂一句,终是不敢下决心去搜太子别院,只好吩咐道:“派人找。” “小人已安排下去。”辛十二道:“小人另有一法子,杜有邻之子亦参与销毁证据,若他在太子别院被擒住……” 话音未了,京兆府的门房跑进了院子,通禀道:“吉法曹,右相遣人来了。” “快,快请。” 吉温不敢怠慢,连忙起身去迎。 走了两步,他却又匆匆回过身,找到一个匣子,拿出一枚母丁香,含在嘴里。 他其实身世不凡,乃宰相从子,早年曾得圣人召见,然因口臭严重,惹得圣人不喜,御言“是一不良,不用”,差点毁了官途,只好谄附于李林甫。经此一事,凡见重要人物,他必含母丁香以遮口臭。 …… 这日来人吉温也认识,是个穿胡袍的女婢,名为皎奴。 皎奴长相甚美,故而能成为李林甫随侍之一,她常为李林甫出门办事,喜穿胡袍,妆容干练。 她骑马而来,才栓了马绳,吉温已小跑到前院迎接。 “辛苦女郎走一趟,不知右相有何吩咐?” 皎奴冷傲,皱眉挥手让他离自己远点,边走边抬手向并不在眼前的李林甫行了个叉手礼,淡淡道:“阿郎问你,事办得如何了?” “一夜一日之内,已查明此案!”吉温掷地有声道,“太子曾暗命柳勣结交了大臣,因柳勣与杜有邻生怨,举报了此事,太子又命人到柳宅销毁证据。” “人呢?” “女郎这边请,小心门槛。” 吉温迎了皎奴进公廨,从案上拿出几张供纸。 “此为柳勣之供状,录有他收买大臣名单,以及往来礼物;此为杜氏婢女之供状,指认太子遣一名为薛白者与柳杜氏一起烧毁柳宅书房……” 皎奴却不爱听吉温聒噪,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叱道:“我问你人呢?!” “太子藏起来了,但只要定了杜家罪,自可追查太子。” “没用了,其罪皆已成柳勣、杜家私下所为,与太子无关。” “这……为何?” 皎奴冷冷道:“因太子已与杜家二娘和离了。” “什么?!” 吉温愣住,眉毛一挑,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喃喃道:“好手段啊,再次壁虎断尾,摘得干干净净。” “你反应太慢了。” “吉温知错。” “两件事。”皎奴语气倨傲,道:“一则,你与罗希奭配合,凡与柳勣有所结交者,尽数拿下,严刑审讯,阿郎要世人知道支持太子是何等下场。” “喏。” “二则,太子遣人烧柳勣书房之事,务必找到更确凿之证据,眼下这些远远不够。” “喏。”吉温连忙行叉手礼应下,道:“倒有个办法能搜一搜,正想请示右相,唯需调动右骁卫……” 皎奴听过,点点头道:“待我回过阿郎便是。” “辛苦女郎奔波。” 吉温亲自到京兆府门外,目送着美姬骏马扬长而去。 他回到公廨,再次拿起柳勣所供认的那份长长的名单轻声念着,如阎王点名一般。 “北海太守李邕、淄川太守裴敦复、著作郎王曾、癸酉科状元徐征……” 这些人也许正醉心书法,也许正陪伴家小,也许正兢兢业业为公事操劳,总之肯定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但吉温认为他们一点都不冤枉。 交了不该交的朋友,就是逮缚论死、满门流放的大罪! 年初才杖死了牵扯韦坚案的无数人,这一年还未过去,他就又有了大兴冤狱的机会。 “哈,鬼魂塞路,阎王爷今岁要操劳了。” 他笑容有些狰狞,眼中燃起兴奋的火苗。 ~~ 长安城郊,破庙中燃起了火光。 “火点起来了。”青岚回头喊了一声。 她冷得直打哆嗦,缩在火边不停搓着身子取暖。 过了一会,薛白抱着一捧柴禾进来,抖落了身上的雪花,见青岚这幅样子,遂解下身上的对襟狐裘,在青岚身边坐下,用狐裘裹住了彼此。 这本是杜五郎的衣服,他去太子别院前换上以掩人耳目的。 青岚惊得浑身一颤,却没躲开。 她不敢作声,小心翼翼地偷瞧着薛白的侧脸。 薛白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道:“好饿。” 青岚道:“分明中午才吃过,你吃的可不少呢。” “中午才吃过。”薛白小声重复了一遍,稍稍摇头。 青岚问道:“连太子都不愿救杜家,杜家是否真的完了?” 薛白不答,注视着篝火发呆。 青岚便知他其实也是无可奈何了,这般天大的事,两个为奴为婢的又能如何? 再想到杜家众人将有的下场,她不由眼一红,又默默流下泪来。 狠狠哭过一场,她用手背抹了泪,道:“我本家姓皇甫,也曾是书香门第。我六岁那年,阿爷卷入废太子案被杖死了,全家籍没为奴,我与你一样,都当过官奴。” “废太子?”薛白问道:“已经废过一个太子?” 他仰头思量,终于想起了什么,嘴唇歙动,无声地自语道:“是啊,他好像杀过三个儿子。” 青岚只听到他之前的问话,应道:“嗯。” “具体情况呢?” “世人讳莫如深,具体的我亦不知。”青岚摇头道,“我运气好,没多久就被娘子买回杜家,娘子待我恩厚……” 想到这九年来的点滴,她再次哽咽,抽噎不已。 “我一直盼能报娘子大恩,没想到,没想到杜家又是卷进这样的大案里,你说,是不是被我克的啊?” “不用把错往自己头上揽。”薛白道:“只能证明被这种事牵扯的无辜者实在太多了。” 青岚得了安慰,好受了许多。 薛白微微叹息,自语道:“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 青岚听不懂,感到风吹来还是很冷,无意识地往他温暖的身子贴了贴,很快又发觉不妥,涩然咬了咬唇。 庙外雪花飘飘,篝火边的两人相拥取暖,身后是一片昏暗。 青岚渐渐有了别的心事,眼帘微微一低,小声问道:“若真救不了杜家,我们怎么办?” “我还在想。” 青岚埋下头,犹犹豫豫地道:“我们得罪了太子,或许该找一处地方隐姓埋名,嗯,男耕女织……” “我不会、也不打算耕地。” “我是说,”青岚声若蚊吟,“我们也许,也许可以……结为连理……” “为什么?” “今日你救了我,我愿……” “好没道理。”薛白语气温和,带着些玩笑之意,道:“小姑娘贪心,既知我救了你性命,你不提报答,却还图我这个人。” 青岚连眨了几下眼确认自己没听错,接着不由急道:“我是说……我就是想报答……” “说笑的。”薛白再次转头看向篝火,认真道:“我不逃,不想隐姓埋名、躲躲藏藏。” “可我们得罪了太子……” “只太子要杀我们,又不是整个官府要杀我们。” 青岚见他淡定,愣了愣,道:“不逃便罢了,我,我方才,也是说笑的。” 两人便不再提这话题。 青岚一时有些着恼,心想这登徒子对自己搂搂抱抱,却又说这样的话。可转念一想,他救了自己性命,自己却以此挟迫他喜欢自己,似乎真没道理? 她不由十分低落,认为薛白就是看不上她,其后又不忿地想到自己分明也是很漂亮的。 心思拐拐绕绕,不知绕到何处去。 “和我说说世上的事吧。”薛白道:“我记忆不好,前两天杜五郎给我介绍风土人情,却出了事。” “好。”青岚沉吟道:“从何说起呢?”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当我是个外乡人。” 青岚用手指撑着下巴,想了想,道:“我是开元十八年生的。那年圣人又在花萼相辉楼邀百官留饮,我阿爷也去了。圣人喜欢在楼上给百官撒金钱,阿爷当时刚升为五品官,捡了几个金灿灿的开元通宝,摆在家中,我小时还看见过。阿娘说他回来时乐得合不拢嘴,我出生时便给我起名‘萼’字,还说我命好,古往今来,生在了自古以来最最繁盛的开元年间……”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说到最后,擦着泪又道:“但阿爷没说错,如今真是自古最繁盛的年景,连我这样的犯官之女也没挨过饿。” 薛白沉默许久,应道:“是繁盛到顶了。” 天色愈发暗。 破庙里也安静下来。 青岚抱着膝坐在那,把下巴支在膝盖上,心想也该睡了,但这么冷的天在野外要和他躺着抱在一起吗?还是坐着睡呢? 最后她决定,只要薛白不动,她便也不动。 “那边是长安城吗?” 青岚抬头看去,透过风雪,看到了天边泛起的亮光。 哪怕是宵禁中的长安城,火光也照亮了半片夜色。 她还从未从这个角度望见过长安的夜,一时竟是痴了,不由感慨道:“真美吧?” 薛白道:“是啊,这样的大唐盛世……” 第8章 归途 长安城郊,阳光照在灞河上,岸边皆是柳树。 沿河走了许久之后,薛白体力告竭。 他停下脚步,撑着膝低头看去,见青岚穿的还是那双不合脚的靴子,问道:“累吗?” 青岚有些心事藏了一夜,被他一关心,反而红了眼。 “我一个奴婢有甚好累的?就是,就是觉得委屈。我昨夜说我们隐姓埋名,倒显得我对主家无情无义、图你俊俏。可你说‘回长安扳回局面’又哪是容易的?我们俩算甚人物?那些人用马车将我们载着跑个大半日,我们便连回长安都难,连身在哪儿都不知……” 说着,她背过身去,抹着眼泪。 薛白指了指河,道:“事总归一点点做,沿河走一定有人家,我们先找到人家。可好?” “嗯。” 薛白很有耐心,又问道:“找到了人家,问明回长安的路,回去把这件狐裘典当了,安顿好,收拾心情,再说下一步,可好?” “好。” 出事以来,青岚拢共也只有方才一句抱怨,闻言点了点头,反而上前扶着薛白,低声道:“好在有你。” 薛白点点头。 两人互相馋扶往上游走了良久,终于看到了前方的桥。 “快看!”青岚大喜,指着前方道:“有个小集市!” “我们有钱吗?” “有,我荷包里剩二十六钱呢。” 虽只有些零钱,但想到能有吃的了,青岚还是很高兴。 薛白笑了笑,边走边看。 官道边有个小集,待雇的脚夫们抱着双臂蹲在卖胡饼的摊子边取暖。他们旁边是茶摊,对面则是个车马铺,散着一股马粪味。 一个面容黝黑的老汉早早套好了他的驴车,正拿着秸秆努力引他的犟驴调头。 周围几个孩童笑话不已,围着驴车边跑边叫,叫道:“老庄头的笨驴不调头!” 这车夫老庄头眼尖,见有人来了,马上喊道:“俊郎君俏女使,一瞧便知是往长安的贵人,雇个车吧?马车太贵,驴车正好!” 周围孩童偏偏喊道:“不调头的驴车可不好!” “去,去,莫在小老儿这闹。” 老庄头挥散了顽童们,忙赶到薛白面前攀谈,道:“郎君是去长安吧?从这去可远,三十里路若用走的可得走一天哩,入了夜多冷……哎哎,女使这鞋也不合脚。” “敢问到长安东市几钱?” “郎君说话太客气了。”老庄头伸手一比,笑道:“三百钱。” “这么贵?”青岚才拿出荷包,连忙又捂住。 “哪能说贵呢?小老儿来回也得一整天哩,便是拉满一车行李也是这价钱。” 薛白问道:“这是包车的费用,是否有便宜的车辆?” 老庄头笑道:“有哩,郎君可等别的客商一道分担路费,坐那大马车,一人六十钱。” “多谢老乡了,我们还是走着去吧。”薛白道:“敢问哪有卖鞋的?” “郎君太客气了,叫我老庄头就好。”老庄头依旧乐呵呵的,指点着道:“买鞋那得到前方的大集去,也有三五里路……” “老庄头!” 有老妇从官道南边跑来,喊道:“有位大主顾从蓝田县往长安,路上有辆车坏了轱辘,要分一半书籍另载,笨驴可拉得动?!” “哪能拉不动?每日喂得饱饱的!价可说定了?” “快去,还有赏钱哩。” 老庄头大喜,也不要那犟驴再调头了,赶着就走。 薛白与青岚去买了胡饼。 长安城里的胡饼一个两钱,这边则是一个三钱。 两人希望能用十六钱买六个,好剩些钱买鞋子。那卖胡饼的老妇是个颇好心的,多给了他们一个。 从被活埋到终于捧上这温热的胡饼,薛白深吸了一口气才用力咬上一口。 他走在飘雪的官道上,回头看了几次,直到再也看不到那老妇…… ~~ “小郎君,又见面了!” 老庄头见到了避到官道旁的薛白、青岚,连忙拉住驴车,笑着打了招呼。 “老乡好。” “小郎君稍待。”老庄头忙不迭下了车辕,向后方一名骑马者拱手行礼,道:“大郎君,小老儿可否载他们一途?” 那是一个年逾四旬的中年男子,留着三络美须,面容清癯,神色淡漠,眼神如古井无波,身穿素色襕袍,头戴幞巾,一手持缰,一手拿着一串佛珠,装扮虽不华贵,气度却极佳,显然是名门望族。 薛白与此人对视一眼,未及开口,有小童赶马上前,道:“驴车上都是我家主人的珍本书籍……” “无尘。”中年男子喝止了童子,向薛白点点头,道:“小郎子若不介意,一道同行如何?” “多谢先生。”薛白学着做了个叉手礼,道:“在下薛白,敢问先生高姓尊名?也好往后报答。” 他仔细想过,东宫虽想活埋了他,他却不是逃犯,不怕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甚至打算让更多人知道他的名字。 “不必谈报答。”中年男子却不肯报名字,道:“出门在外多有不便,相互帮衬,应该的。” “先生所言甚是。” 薛白今日才感受到生活在这个时代的诸多不便,愈发能体会这“相互帮衬”四个字的意义,也明白了时人与家族乡邻抱团相处的因由。 中年男子含笑点了点头,催马而走。 他眼神依旧淡然,这一笑不见欢喜,反而显得有些慈悲。 眼见这位大主顾不爱说话,因此往长安的一路上连老庄头都不敢太说话。 好在,这段路平坦好走,半日之后便抵达了长安。 ~~ 长安城东有通化门、春明门、延兴门三个城门,总称为“春门”。 春门一带酒肆密集,乃是开垆畅饮的好去处,故而有诗云“未饮青门酒,先如醉梦身”。 车队进了春明门。 薛白放眼看去,只见酒楼林立,旗杆招摇,帘招高挂,红幔飘飘。每家酒楼里都有表演,歌伎吹笛,乐师击瓯,杂技相扑,还可见到酒客投壶或行着酒令,做着各种游戏。 更吸引人眼球的则是在门前揽客的胡姬。她们多是湛蓝的眼眸,头发微卷,唇抹胭脂,身披薄罗,袒露出雪白的肌扶,扭动着腰肢,频频挥舞素手邀人入店。 半城豪客醉酒高歌。 “摩诘!” 忽听得一声喊,康家酒铺中几人跑了出来,赶向那位带了薛白一程的素袍中年男子。 “摩诘!哈哈哈,我便说摩诘迁任库部员外郎,这两日该回长安任职了。” “元二兄?!多年未见了。” “你那辋川别业可拾掇好了?” “年初便开始稍作拾掇,为此还赋了几首诗。” “摩诘又有新诗了?!哈哈,快快念来。” “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 “好!好一个水上桃花红欲然。” “……” 薛白目光再看那素袍中年男子,一瞬间先是惊讶,其后不由显出些恍然而悟的笑意来。 此人被称为摩诘,想来极可能是一个人——王维王摩诘。 听他们攀谈,原来是王维有个辋川别业在蓝田县,所以从蓝田县迁往长安任官。 薛白先是觉得好巧,再一想又觉得或许不是因为巧,以如今盛唐诗坛之璀璨,谁知今日这青门酒楼间还有多少名留史青的大诗人? 他忽扬着嘴角,自顾自笑了笑。 太子遣人将他送出城活埋,诗佛王维却将他送回了长安城。 这一路让他终于能开始了解这个时代。 它有骄固奢侈、争权夺势的黑暗,也有仓廪富足、文章璀璨的华彩,它们相互交织,构成了眼前的大唐鼎盛。 这般盛唐不会蹉跎掉薛白的斗志,只让他愈发振奋。 ~~ 街边,王维与友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对了,储兄怎不在?” “还不是因为贺监的诗,摩诘可知长安出事了?” “何事?” “韦坚案复演,太子再次和离……贺监前年病逝,哥奴却到处散播他的诗,还故意曲解诗意,一首重见家乡景色而欣喜之作,被说是太子心怀不满。可谁不知韦坚案在年初,贺监诗作于前年,时间都不对……” “噤声,当街莫提国事。” 那被称作元二的酒客有些醉意,反而大声道:“有何不敢提?!哈哈,旁人怕哥奴,我不怕!” “噤声噤声……无尘,你带行李归家,我与诸公小聚。” “喏。” 薛白则起身,再次行了个叉手礼道:“多谢先生。”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不仅谢先生载我一程,也是谢先生诗句激励。” “哦?哪句诗?” “纵死犹闻侠骨香。” 王维闻言一愣,那双古井无波的眼里忽露出些许怅惘之色。 纵死犹闻侠骨香,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曾经是这样的诗风啊。 待他再回过头来,却见那少年郎已随驴车而去了。 …… 车队过了道政坊。 前方又听到了孩童在唱诗。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薛白在兴宁坊便曾听过一次,再结合方才听到的对话一琢磨,对时局的看法又清晰了些。 这诗一旦带了主观感受,听起来前两句似乎就能理解为太子在朝臣们心中的形象。至于后两句,就像是在抱怨那位功比尧舜的圣人裁剪了他的枝叶? ~~ “吁!” 到了东市东门,老庄头拉住驴车,笑道:“小老儿还得跑车,小郎君下次走城东,记得照顾小老儿生意啊!” “好。”薛白笑应了,道:“老乡再会。” “小郎君太客气了,再会……咴,咴。” 薛白与青岚目送了驴车,走进东门。 眼前是一派繁华热闹。 宽阔笔直的长街不见尽头,只能看到两侧是整齐的商铺,屋檐、楼台、酒旆、灯笼,街上行人如织,商货琳琅满目。 “走,先买鞋。” 青岚飞快一瞥薛白,道:“这边。” 两人走了一会,听得鼓乐声渐响,走近了可看到前方搭了个台子,十余个美艳少女正在上面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薛白四下观看,不见有人端盘收钱,不由问道:“这是做什么?” 青岚拉着他便走,道:“卖新罗婢的。” 薛白再回头看了一眼,心想全天下的美女都在往长安送,难怪最近遇到得多。 再往南走,当铺还未看见,反而拐进了一条卖吃食的街巷。 一阵香气扑面而来。 各种蒸食铺摆着蒸屉,腾起云雾一般的蒸气,将香味散远;炸食铺里的油锅噼啪作响,将杂胡肉丸炸尽金黄;还有花样百出的糕点;洒上香料的烤羊肉、烤驼峰。 “你饿了吧?”青岚现在已知道薛白食量大,遂道:“我们还有十钱,不急着买鞋。先吃些东西,等当了狐裘再买东西……对了,你可知,‘买东西’这词,便是从这长安东市、西市来的。” “我知道。” “你想吃什么?” “水盆羊肉一碗多少钱?” “羊肉汤面吗?正好十钱,我去买。” 薛白拉住她,道:“那你想吃什么?我们先垫垫肚子。” “嗯,我看看。”青岚四下张望,最后指了指一个摊子,道:“马蹄酥。” “那就先吃这个,一会当了钱再吃羊肉汤面。” “好!” 青岚用力点点头,又道:“娘子给五郎制冬衣时,仅一张成色上等的狐皮便花了两万钱,又寻了长安手艺最好的师傅,再加上旁的料子,至不济也值个三万钱呢!” 话虽如此,但等两人垫了马蹄酥,又连续走访好几家当铺,终究是只当了不到五千钱。 这数目若全换成铜钱也有将近二十斤,好在那当铺做生意却十分周到,让薛白把要采买的东西列个单子,雇人跑了趟,让各商铺一并送了过来。 待两人出了当铺时已都换了一身夹袄襕袍,头戴幞头,脚踩软底便鞋,各自背了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包括匕首、伤药等一应所需。 剩下的钱则兑了一个碎银与一些好带的铜币。 青岚终于打起了精神,拉着薛白附耳道:“换了这身男装,方便不少,我也没那么害怕了,不然总害怕被认出来。” “不用怕,如果东宫在长安有这样的势力,也不至于要活埋我们了……” 东市崇家店的羊肉汤面据说是渭南来的手艺,在长安颇有盛名。这日下午,两人各点了一碗,捧着大碗喝得干干净净。 青岚放下碗,看向薛白,脸上浮起明媚的笑容,道:“真好吃吧?” “嗯。” “我们现在去哪?” 薛白想都未想,径直道:“十王宅。” 第9章 放长线 京兆府,刑房。 镣铐咣啷作响,杜五郎进了刑房,被摁在一张凳子上坐了。 狱吏刘六正坐在昏暗烛光下磨墨,余光分明已看到囚犯坐下,那镣铐的声响却不断,遂抬眼一扫,见到的是一双正在瑟瑟发抖的脚。 “别抖了。” 镣铐还在发出咣啷声,如索命一般。 刘六摸了摸胡子,把手上的残墨擦了,拿起笔,道:“人犯,杜誉。” 无人应答。 刘六叱道:“问你呢!人犯可是杜誉?” “杜杜杜,杜誊。” “肚疼?管你肚疼头疼,应话!” “我我我,人犯杜誊,姓杜名誊,誊写的誊。” 刘六将手中文书推到烛火前,眯起老眼仔细看了会,突然生气起来。 “人犯杜誊!犯官杜有邻第五子,交构东宫,聘道士方大虚私藏谶书、指斥乘舆,获罪潜逃,于长安县敦义坊柳勣宅纵火……” 拿着文书念了一遍,他冷着脸喝道:“你可认罪?!” “我冤枉啊!”杜五郎嚎哭。 “不认罪则受刑。”刘六问道:“你是此时画押,或是受刑后画押?” 杜五郎紧张得一双小眼都不知该往哪看,干脆紧紧闭起来,攥紧了双拳,只顾瑟瑟发抖。 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问你,画押还是用刑?!” “杀了我吧!”杜五郎吓得大喊道:“直接杀了我吧,我不会画押的!” “杀了你?没那么轻易。”刘六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上刑。” 牢役还在准备刑具,杜五郎已经惨叫了起来。 “啊!啊!” “……” 辛十二正坐在刑牢外拿着酒囊喝酒,听得里面传来了惨叫,抬起手招了招。 正蹲在屋檐下说笑的两个不良人当即起身,大步进了刑房。 “京兆府缉事牛栓、田大,奉命将人犯移交大理寺!” 喊罢,不由分说地押着没来得及受刑的杜五郎就走。 辛十二不紧不慢地收好酒囊,起身,赶往右骁卫。 ~~ “好亮。” 杜五郎被押出京兆府,眯着那双小眼四下一瞧,才知已是下午。 他今日错过了牢饭,肚子不由自主地“咕”了一声。 牛栓当即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骂道:“老子都还没饿,狗牢囚倒先饿了。” “小子无状。”杜五郎见这不良人脸圆肚大,十分面善,赔笑不已,“小子无状。” 牛栓站他在身后,抬脚一踹,喝道:“走!” 杜五郎小跑下了台阶,傻愣愣地四下一看,问道:“小子还是初次下狱,敢问可有车驾?” 不等回答,他连忙补充道:“不不,不是小子懒,是在想,人犯往往危险,平素移交时是否……” “危险个屁。还车驾?一个大屁给你崩到大理寺。” “是,是。” 杜五郎不敢再多嘴,连忙往皇城方向走。 “慢着!叮叮当当,吵死了。”牛栓竟是一巴掌将他摁住,拿出钥匙,给他解了手脚镣铐,丢给田大,道:“放回去,京兆府的镣子,莫便宜了大理寺……我们走。” 杜五郎一愣,也不知这是流程,还是因自己实在不危险?反正是老老实实在牛栓身边走着。 京兆府在光德坊东南隅,大理寺则在皇城内西北隅,说远不远,但若步行也得足足走上小半个时辰。 走了许久。 见街边有个卖汤饼的小摊,牛栓一把扯过杜五郎,上前,大咧咧一坐,喊道:“老胡儿,两份汤饼!” 杜五郎听是“两份”,愣了愣,忙道:“竟还劳长吏破费,往后若是……” “闭嘴,谁说请你吃了?!”牛栓又是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自顾自道:“田大还不来。” 杜五郎才知田大还要过来,心道其实一个人押送自己也就够了,何必多费人力? 只好看着那两碗汤饼咽口水。 “哎哟。”牛栓才吃了一口,忽捂着肚子叫疼,四下看着,喊道:“田大,这边!你看着人犯,我去去就来……” 杜五郎目光从汤饼上移开,眼看着牛栓跑进巷子,再转头看向远处走来的田大,想逃又不敢逃,好生犹豫。 那屁股微微抬起又坐下,反复几次,见田大还没走近,他终于把心一横,捧起桌上的碗猛灌一大口,撒腿就跑。 “哎!” 摊主老胡儿大惊,喊道:“还没给钱呢!” 吓得杜五郎跑得更快。 他身上穿的是薛白的絮袄,是最普通的衣服,挤进人群,像水滴汇入了江河,马上便不见了踪迹。 “狗崽子,还没给钱呢!” “啪。” 一串钱落在汤饼摊上。 牛栓已从巷子里出来,手里却真个牵了一条狗,不慌不忙地跟上杜五郎。 望火楼上,有武侯抬起小旗,指向永兴坊十王宅。 ~~ 永兴坊,沿街有一间客馆。 二楼的客房中,薛白支起窗户,往长街看去能看到十字街口的茶铺。几个汉子正坐在那喝茶,目光却始终盯着往太子别院的巷口。 有伙计在他身后笑道:“住在本馆的士子每年都比住务本坊、崇仁坊客栈的更多中榜的,且这是最上等的厢房了,郎君可满意?” 薛白问道:“你们这里能雇车吗?” “后院便有马廊,随时都有套好的马车。” “那便定下吧,先住三日。”薛白示意青岚交钱。 “好哩!”伙计笑道:“郎君还请移步大堂一录店簿。若有家状也可给小人过目,待明朝高中了还可为客官免些房钱。” 薛白伸手入怀,摸了两下,讶道:“怕是落在春门了,我得去找……” “郎君且慢,马上便要宵禁了,要不还是明日再去吧?” 薛白从青岚手上接了钱递过去,道:“那便暂不录吧?放心,我不是坏人。” “小人知道。”伙计笑呵呵道:“小人做这行久了,看人可准,郎君身上有官气,必是世代高门。” “对了,我有个同乡好友,比我早一两日到长安。乘的是辆碧篷骡车,说是要投宿在永兴坊。你可有看到?” “没有。”伙计摇头不已,道:“倒是昨日,有不良人扣了一辆碧篷骡车,不知是否郎君好友?” 薛白惊讶道:“我那好友年过四旬,三缕美须,穿一身素色襕袍,手持佛珠,可是他被拿了?为何?” “不是哩,被拿的是位美貌娘子,带着一奴一婢,骡车是从长安县雇的,不见有四旬书生。” “美貌娘子?犯了何事?” “这小人便不知了,近年来京兆府拿的人可多。” 薛白又问道:“今日进城,我听闻太子再度和离,可是发生了什么?” “瞧郎君问的,这哪是我们小老百姓能知晓的?” “见笑了,我初来长安,对诸事不免好奇……” 闲聊了几句,那伙计退下。 青岚插上门栓,上前焦急地小声问道:“是大娘与五郎被拿了?我们怎么办?” 薛白向窗外看去,低声道:“虽拿了他们,那些人还在那盯着。” “是在找我们?” “不好说。”薛白始终看着窗外,道:“但此案直指东宫,能灭杜家者会来、那能救杜家者可能也会来。” 暮鼓声又响起。 薛白转头向南看了一眼,隔着坊墙,远远的竟是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先是讶异,眼神又闪过警惕之色,再观察了一会,他倏地转过身。 ~~ “咚。” 暮鼓声中,杜五郎跑进了永兴坊。 他跑了足足一个时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被宵禁的鼓点催促着不敢停歇。 坊中十字街口的茶铺还坐着三三两两的茶客。他不敢多看,低着头跑进巷子,回头偷瞥一眼,见无人跟来才松了口气,赶紧往太子别院的方向赶去。 “咚。” “咚。” 他已进入了十王宅一带,周围都是高墙大院,已无行人。 路过一个巷口,角落里却忽然窜出一个人影。 杜五郎吓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啊!” 他还在惊呼,耳畔却听得一声轻喝。 “别喊。” 那是个穿素色夹袄襕袍的少年,仔细一瞧,杜五郎不由惊喜。 “薛白?” 薛白拉着他就走,脚步匆匆,问道:“你们被捉了?你怎么逃出来的?” “是,大姐也被捉了。我放松了他们的警惕,在移交大理寺的路上,趁他们不注意,一下逃出来。” 薛白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不见有人跟来,眼神中闪过思忖之色。 “怎么了?”杜五郎道:“我仔细看了,没人跟着我。” “他们放的远,因为有狗。”薛白在杜五郎身上闻了闻,道:“衣服脱了。” “什么?” “快!” 杜五郎听了他命令般的语气,不敢再多说,老实把外衣脱了。 “再脱。” “大冬天的,多冷啊。” “快!” 杜五郎无奈,只好脱的剩一条白练汗衫,在雪巷里瑟瑟发抖。 “你往东跑。过三个巷口再往南跑,直到看到有个马廊,青岚会接应你。” “那你呢?” “注意脚印,沿着那跑。” 薛白指了指巷子里那被车轮碾得乱糟遭的雪印子迅速交代了一句。 他拾起杜五郎脱下的衣物,继续向北,往太子别院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把手中衣物扎作一团。 “咚。” 暮鼓已响到尾声。 冬日的天色迅速暗下来。 身后响起匆忙的脚步声,薛白克制住紧张的心情,保持着正常的步伐,迅速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赶着回家的一队纨绔,微微松了口气。 他加快脚步,循着太子别院的位置快步过去。 前方,太子别院后门挂起了两盏灯笼,能看到守卫执戟立在门边。 薛白心想他们是有可能认出自己的,深吸了两口气,尽可能的从容。 终于,走到了别院的高墙下。 他转过身,背着那些守卫,面向来路,突然奋力一抛,把手里的一团衣服抛进高墙。 这一刻他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有谁大喝一声。 所幸没有。 做完这件事,薛白往来路返回,走了二十余步,俯身捧着一大团雪在手里搓着,平息了焦虑,放缓脚步。 “咚。” 最后一声暮鼓响过。 忽然,前方、后方都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你!” 有人冲薛白喊道。 那是一个牵着狗跑来的不良人,抬手指着薛白。 “汪!汪!汪!” 被牵着的狗大吠不止。 薛白有些敷衍地行了个叉手,向那不良人道:“何事?” 这里是十王宅,对方摸不准他是何人,反而气势一弱,道:“马上要宵禁了,快点。” “嗯。” 那不良人遂大步与他擦身而过。 狗越叫越兴奋,随其从薛白身边冲过。 其后是盔甲的铿锵之声,一个个人影掠过。 “右骁卫拿贼,无关人等滚开!” “右骁卫追捕危险逃犯,事涉太子安危,还不让开!” “……” 一声声骇人的叱喝响彻了小巷。 至于那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长安夜雪之中。 第10章 人脉 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薛白闪身而入。 青岚迅速关上门,把门栓插好,拍着心口,后怕不已。 “有水吗?” “有。” 薛白二话不说,捧起水囊灌了一大口,深吸了两口气,恢复了平静。 转头看去,只见杜五郎正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我们也是刚进来,我与唐家说是你的好友在青门喝醉了,发了酒疯。” 青岚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套备用的夹袄襕袍给杜五郎递上。 杜五郎又是狠狠打了个寒颤,穿上衣服,问道:“有有有吃的吗?” “有胡饼,就是凉了。” 杜五郎接过胡饼,狼吞虎咽,嘴里嘟囔道:“腻扪曾末每再泰自拿?” “五郎慢点说,莫噎到了。” 青岚倒了杯水递过去。 杜五郎喝了水,总算觉得缓了气,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薛白道:“太子把我们活埋了。” “咳咳咳咳。” 杜五郎惊得一口水呛进鼻子里。 “什么?!” 薛白与青岚大概说了这两日的遭遇,杜五郎大失所望,轻声喃喃道:“阿爷、阿娘、大姐……” 想到家人还在牢狱受苦,他一颗心都被攥紧了。 屋中未点烛火,薛白站在窗边,透过缝隙向外看着。 街上不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透到窗纸上,照亮薛白的侧脸,也照到杜五郎满脸的泪水。 倾刻,重新陷入了黑暗。 “我今天一直在想。”薛白开口道:“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错了?” “把重点放在太子身上,错了。”薛白道:“若是要保太子,没有人比太子自己更清楚该怎么做,所以他毫不犹豫活埋了我们,我们却还不明就理。关键在于,我们要保的不是太子,而是杜家。” 杜五郎、青岚都没说话,似乎听懵了。 “怎么保杜家?不能寄望于太子,太子连自身都难保。”薛白道:“当一旦把杜家、太子分开来,我反而豁然开朗,发现杜家的案子其实不大,它一开始就是一桩荒唐的、啼笑皆非的诬告。” “可京兆府这般逼迫,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因为我们在问是非对错、找证据,对方却直接用权力压下来,李林甫一脚踩下,哪管蚂蚁冤不冤枉。所以说我们一开始就走错了,这是争权的路,不能用查案的走法。” 青岚用力点头,道:“对,在这长安城,李林甫不是权力最大的。” “圣人?”杜五郎惊呼道:“我该向圣人鸣冤?” “你可有这样的人脉?有能在宫中为你说话的人吗?” “我?”杜五郎大摇其头,低声道:“没有。” 他想了想,小声问道:“薛白你是不是认得杨贵妃啊?她肯定能救杜家吧?” “不认得。不过能救杜家的人物中她算一个,这样的人物还有几个,甚至李林甫也算,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有人脉才能搭到他们。” “二姐能想办法。”杜五郎道:“一定不是她下令坑杀你们,她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可以找二姐。” 薛白道:“我知道,我来此就是找她,但今日听闻她好像与太子和离了。” “啊?那她在哪?” “明天再详细打听吧。” 忽然,长街那头再次人仰马嘶,火把通明。 薛白连忙看向窗外。 杜五郎心惊不已,缩着脖子上前偷窥,小声问道:“他们不会是来搜我们的吧?” “嗯。” “我们躲在这里,可,可还安全?” “他应该不会过来,借机搜太子住处更重要。” “那……” “嘘。” 过了一会,只见一个披着皮毛大氅的高大男子策马而来,由甲士拥簇着,赶向十王宅方向。 其中一人向守在巷口的武侯喊道:“右骁卫杨参军到,让开道路。” “喏……” 直到这支人马转过巷子,长街才再度安静下来。 薛白望着那巷口,若有所思起来。 ~~ 整夜,太子别院火光通明。 但到最后,右骁卫却也只搜到一扎衣服。 ~~ 吉温在京兆府留守了一夜,才睡了两个时辰,被辛十二唤起。 “阿郎,杨参军到了。” “杨钊?” 吉温从小榻上支起身来,揉着脑袋,已知是为了何事,不由叹了口气。 他与杨钊同为右相效力,关系不错,也不见外,一边披着衣服一边道:“请他进来吧。” 说话间,院中已响起脚步声。 “杨参军,还请稍待……” “滚开!” 杨钊与吉温更不见外,径直闯到廨舍,破口大骂道:“好你个鸡舌,欠烧的废材,办的这糊涂差事,害老子忙了一夜!” 之所以叫吉温“鸡舌”,因吉温口臭,常含的母丁香,而母丁香别名鸡舌。 吉温也不生气,所谓“郎官口含鸡舌香,其气芬芳”,他便当作杨钊是喊自己郎官了。 反过来,他却不敢喊杨钊为“唾壶”。 “杨参军勿怪。” “怎生勿怪?!” 随着一把胡椅被踹倒,杨钊已绕过屏风,站到吉温面前。 杨钊出身于弘农杨氏旁支,他母亲则是武周朝美男子张易之的妹妹,全家都以相貌著称,他也生得相貌堂堂,身材高大。 他四十余岁,身披皮毛大氅,里面一件圆领襕袍故意不扣好,腰缠玉带,脚踏高底皂靴,乍一看着实是威风凛凛、风度翩翩。 但一开口,便显出放荡无行的痞气,以及不学无术的蛮顽。 “翻遍了太子别院,只有这破东西,你自拿去与右相交差罢了!” 一扎衣物砸在吉温怀里。 吉温早知这结果,笑道:“杨参军勿虑,差事可还未办砸。你想啊,人定是进了太子别院,为何找不着?必因别院中另有暗道……” “暗道你个卵!”杨钊大怒,一把拎起吉温,叱道:“休以为老子不知你如何想法,栽我头上?教右相怪我找不到暗道?” “非也,非也。”吉温忙道:“乃因太子将人转移,暗道填上了,自是找不到。” 杨钊只闻得一股口臭扑鼻而来,几欲作呕,用力将人摔开,头晕了片刻,竟差点忘了是来做什么的。 吉温连忙拈起一块母丁香含在嘴里,赔笑道:“如此一来,给太子栽了个洗不清的罪名,也可向右相交代。” 杨钊缓了缓神,道:“你我都很清楚,人压根就没进太子别院,是你手下的蠢材在路上放跑了。” “右相面前,只能说是太子藏起来的。” 杨钊不耐烦道:“总之你办砸的差事,凭甚让老子给你擦屁股?!” “相互帮衬一二嘛。”吉温连连拱手,赔笑道:“前日有人送了我三车上好红绡,今日运到杨参军府上,如何?” 杨钊忍不住满意一笑,道:“记住,我是因你才得挨右相教训。” “辛苦杨参军了。” “好说。”杨钊拿起那扎衣服,转身便走。 出了京兆府,他翻身上马,往平康坊右相府。 ~~ 平康坊虽有欢场之名,实则青楼酒肆多集中在坊北面的三条曲巷,称“北里三曲”,占地不过整个坊的十六分之一。 而当朝右相李林甫一个人的宅邸,却占了整个坊将近四分之一。 平康坊十字大街划出的整个东南方位,除了一座菩提寺尽是右相府。 杨钊隔着老远便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将马系在马桩上。 旁边已系着匹骏马,还有两个仆从牵着驴在等候,显然是有官员正在拜会右相。 杨钊收了方才那傲慢的表情,佝着腰赶到侧门前,向门房问道:“右相可在?” 说话间,手里几枚钱币顺势递了过去。 门房喜滋滋地打了个喝诺,道:“杨参军有礼了,右相正在见客,还请到偏厅稍待。” “哦?”杨钊笑问道:“今日是谁来见右相?” “礼部侍郎李纬。”门房见识亦不凡,笑应道:“说是来请教些小事。” “相府岂有小事?” 边说边走,恰见一个身着绯色官袍、头戴官样幞头、腰间玉带挂着鱼袋的男子从中堂走来,想必便是那礼部侍郎李纬了。 杨钊初到长安,见谁都想巴结,连忙上前行了个叉手礼,笑道:“李侍郎当面,在下卫兵曹参军杨钊。” 李纬正低头走路,皱眉露沉思之色,一抬头,见杨钊风度翩翩、笑脸迎人,遂点头回礼。 本是一笑而过的交情,杨钊却问道:“不知李侍郎何事忧愁?杨钊可否为你分忧?” 李纬本不欲言,偏杨钊已上前,目光热烈看着他,他心中一动,抚须沉吟道:“确有一事,好生让人疑惑啊。” “哦?不知何事惹得李公疑惑?” “待你见了右相,还需劝解他一二,为人臣子岂可抗旨?” 杨钊眼中好奇之意愈浓,静待下文。 “宫中有一老供奉,手艺高超,圣人欲赐他迁官,他却谢绝了,奏言其婿王如泚明岁举进士,乞圣人赐一及第,此事圣人已允了,宣付礼部办理。可中书省竟是下牒,否了。” “否了?”杨钊疑道:“为何?” “方才问右相,右相却言‘明经、进士,国家取材之道,若因圣恩优异,则可与官,今赐及第与之,将何以观材?’” 话到这里,李纬语气有些激动起来,又道:“敷衍之词,简直荒唐。何年科举无公荐、通榜?岂有圣人荐才而右相否决之理?” 杨钊连忙安慰道:“李公莫急,待杨钊劝劝右相。” “唉。” 李纬再次叹息,拂袖而去。 杨钊结识了一高官,心中满意,继续前行,穿过两道仪门,转过曲径,先在偏厅稍候,再往前堂谒见李林甫。 因宅院太大,这一路走得他微微冒汗。 前堂温暖如春,浮香盈盈,摆设华丽,铺着柔软的地毯,中设一座大屏风,屏风后人影绰绰,乃一群美婢正环绕着李林甫,为其挡风取暖。 谓为一座真屏风、一座肉屏风。 杨钊躬身唱了个诺,赔笑道:“右相安康,杨钊方才在前院遇到了李侍郎,攀谈几句,我与他却都是蠢的,猜不出右相心意。” 隔着屏风,李林甫淡淡道:“你想问我,为何违背圣人圣旨?” “杨钊是担心右相,既惹圣人不快,又与人交恶。” “一个腐儒、一个无赖,自是看不明白。”李林甫道:“此事无它,圣人不好开口回绝,故而由我来当这个恶人,如此罢了。” “原来如此!”杨钊恍然大悟,不由好生敬佩,惊呼道:“右相真乃神仙人物!竟能如此洞悉圣人之心!” “区区小事罢了。”李林甫不以为意。 “岂是小事?”杨钊赞叹不已,由衷道:“右相的本事,杨钊一辈子也学不完!” “够了,休在此溜须拍马,拿到太子罪证否?” 杨钊连忙跪倒,应道:“太子必在别院中挖了暗道,转移了人证……” 他话音未了,已被硬生生打断。 “这等言辞扳不倒他,两日之内找到李亨藏起来的人。不仅杜五郎,还有那凭空消失的婢女,与那身份不明的薛白。” 杨钊额头不由冒出了冷汗。 他收了吉温的三车红绡,本以为只要挨一顿教训,不料这难题反而落在了自己头上。 但右相面前不容推托,他当即应道:“右相放心,哪怕翻遍长安,杨钊一定将人找出来!” 第11章 无赖 出了右相府,杨钊牵马而行,脑中犹在反复揣磨李林甫如何把握圣人心思,心道:“若有朝一日我亦有这份本事,何愁不能富贵?” 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三曲。 前方不远便是南曲小有名气的歌伎王怜怜住处,名为惜香小筑。 杨钊心头一热,又赶了几步,翻身下马,匆匆系了马匹上前,却见到门边挂着的木牌翻了个面,贴耳到门缝一听,听得丝竹之声传来,里头正在待客。 他依旧叩门,不一会儿,小婢女芍儿开了门,探头见是他,不由笑道:“郎君可是来吃酒?” 杨钊伸手便想摸她,嘴里不干不净,道:“来让你家娘子吃我。” 芍儿避开,脸上笑容却更甜,摇头道:“郎君无诗,休想此时见我家娘子,倒可见见我家假母。” “教你那肥嘟嘟的假母吃我也好。” 说着,杨钊推门挤了进去,作势要扑,芍儿提着裙子便跑。 “郎君莫闹了,大冷的天,快到里间坐下喝杯热酒。” 院内一位中年妇人笑喊着迎上来,说话间,她引着杨钊往西边一间厢房去,殷勤为他扫着身上的雪。 这院子虽不算大,但一路上花木雅致,亭台错落,曲径通幽。 杨钊心中不甘,往中堂方向看去,问道:“今日何人在此设宴?” “一场酒会罢了。”假母含笑而答。 到了西厢,她招呼着给杨钊煮酒。 “别煮了。”杨钊道:“没耐心吃你的酒,我要吃王怜怜的嘴。” “郎君也知我家怜怜卖艺不卖身。” “放你娘的屁!休以为我不知,她又不是没和旁人睡过。” “郎君莫恼,这是大唐,她爱慕些才子诗人,老身也管不住。” “狗屁!说得好风雅,还不是一双势利眼、只看权势名气。老子在你这使了二十万钱,连手也不给摸,嫌我无权否?”杨钊愈说愈怒,喝道:“再说一遍,我可是当朝贵妃的兄长!” “郎君误会。唉,真是女大不由娘,若让我选,我也觉得郎君你好,相貌、气度好……想必活也好。” 杨钊一把拨开假母的手,道:“这两日我便会运三车红绡过来,到时定要捅了王怜怜,否则我平了你这院子!” “郎君若要泄火,往北曲去寻色妓罢了,何必强人所难?” “老子要捅就得捅好的!” 此时院外传来马匹嘶昂声,想必是那客人要走了。 杨钊推门看去,果然见王怜怜正在送客,那客人须发皆白,年岁颇高,有车马来接,必是身份不凡。 “那是谁?” 假母方才不肯答,这次却笑道:“张公名讳不好提,只须知他乃燕国夫人之子。” 杨钊不由气息一滞。 燕国夫人乃当今圣人之姨母,且圣人自幼丧母,乃燕国夫人一手扶养长大。 换言之,方才出去那老者便是圣人之表亲,银青光禄大夫、少府监、太仆卿、上柱国张去逸。 见得此人,杨钊愈发意识到自己一介小小参军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还真不算什么人物。 他登时态度一软,没了方才那份张狂。 也不说要捅王怜怜之事,而是花了一万钱只让王怜怜陪自己喝一巡酒。 ~~ “说来也怪,那些做皮肉生意的,我看着便嫌弃。但一见到怜怜你啊,连你的脚趾我都想吮一吮。” 几杯酒下肚,杨钊有些微醺,目光落在王怜怜裙底显出的罗袜上,伸手又想去摸。 王怜怜却是缩了脚,别过头去,显出不悦之态,埋怨道:“郎君终究还是轻贱奴家。” 说着,她眼中浮出悲意,叹道:“太原王氏之后裔,清河公之旧族。诗书为苑囿,捃拾得其菁华;翰墨为机杼,组织成其锦绣。终究是,流落风尘,命比纸薄……呜呜。” 杨钊看呆了。 他听不懂这些,只看到一滴泪水从王怜怜的美目流出来,划过她白晳细腻的脸颊,凝在下巴处。再往下,是光滑无瑕的颈。 一条束带勒在她胸前最饱满之处…… 他咽了咽口水,伸出去的手却停在了空中。 王怜怜这里的酒钱贵,就贵在身世、才艺,以及这出淤泥而不染的风姿上。 更重要的是,她往来的都是权贵,她若不愿,他还真不敢用强。 而他真就愿意花钱要她坐陪,花得钱多了,仿佛他也成了这长安权贵中的一人。 “我如何会轻贱你呢?”杨钊笑道:“你往来的都是红袍,我往来的都是兵痞,我生怕你轻贱了我哩。” 王怜怜破涕为笑,明眸一转,嗔了他一眼,道:“我往来都是文雅人,只你最是无赖。呸,浪荡子!” 杨钊只觉骨头都酥了几分,身下硬梆梆。 虽是碰不了她,却比在普通妓家更为兴奋。 他偏还不忘结交权贵,道:“哎,方才走的那位张公,何日引见我与他相识?家母亦姓张,也许与他有些亲戚。” “说来也巧。”王怜怜笑道:“张公与奴家打听一事,或许郎君也知晓。” “哦?何事?” “听闻太子与杜良娣和离了,可是真的?” “自是千真万确。”杨钊摇头骂道:“东宫那位,真真负心薄幸。” 王怜怜道:“那好,回头奴家便这般答张公,太子负心薄幸。” “却不知张公为何问此事?”杨钊反问道。 才问出口,他眼珠一转,却已想到了其中关节,遂笑道:“张公可是盯上了太子后妃之位?奉劝他莫沾东宫为好,此次的大案可还没完。” “咦?”王怜怜不由好奇,凑近了些,目含秋波,问道:“如何说?” 杨钊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道:“柳勣此人你亦听说过,他书房中有太子交构大臣的罪证,案发后却被人烧了,纵火者我还在追查,主犯可还在逃哩。” “这般大胆?在长安城纵火可是大罪呢。” 杨钊笑了笑,捡了些案子里的趣事与王怜怜说着,道:“京兆府审讯之后,据一小婢招供,纵火者除了杜家几人,还有一少年名为薛白,便是太子派去的人了。今日右相亲自请托于我,拿下此贼……” ~~ 长安,长安县,宣义坊。 此处离敦义坊不远,都属于长安县中地段不太好的位置。 一间普通宅院前,薛白走上台阶,叩响了门环。 过了一会儿门才被打开,有个女婢探出头来,仔细打量了他一眼,笑问道:“小郎君来我家何事?” “敢问,杨参军可在?” “我家阿郎昨夜办差至今未归呢。” “办差?”薛白问道:“若杨参军未在办差,最可能去了何处?” 那女婢“哼”了一声,却是侧过身,道:“小郎君且进来说。” 薛白的手已伸入袖子,拿着一封书信要留下,闻言微微诧异,礼貌一笑,跟进门内。 眼前是个简单的二进院,前院乱七八糟地摆着许多箱子,想必是因为杨家搬到长安以后懒得收拾,或迎来送往的礼物多。 “娘子,阿郎又去吃喝嫖赌了!” 随着女婢一声喊,有盛妆妇人从后院赶了出来,彩裙飘摇,人未到而香风至,看似三旬年纪,生得十分娇艳,眼角有些细纹,似乎带着些许风尘之意。 到了近前,她美目深深凝视了薛白一眼,眼中的焦恼之意却渐渐化成了笑意,盈盈一拜,道:“妾身裴柔,乃杨钊正妻,敢问小郎子可是我家夫君好友?” 她单名一个柔字,说话语调也柔。 薛白应道:“我与杨参军并不相识,乃上差命我来寻他。” “那浪荡子又不见人了?”裴柔嗔了一句,笑道:“天冷,我们到里面说吧。” 薛白感到手背上一阵滑腻,竟是被她径直拉住了手,还摸了两下才引他往里,进了正堂。 不知是大唐风气开放,还是杨家娘子开放。 薛白却下意识脸一板,眼中浮起不容侵犯的威仪来。 裴柔根本就没注意到,笑问道:“小郎子今年多大了?既已有了差遣,想必有十六了?生得好生白嫩,若得闲,教教姐姐可好?” “还未满十四。”薛白随口乱答,四下扫了一眼,道:“杨参军皇亲国戚,往日衣着华贵,想不到家中如此简朴?” 裴柔先是略略失望,其后眼中却泛起别样的光彩来,目光上下打量他,嘴里应道:“说甚皇亲国戚?在这长安城,随意丢块石头便能砸到一个皇亲国戚。且不说贵妃与他本无交情,便是巴结上了,谁又知圣人能宠贵妃多久?” “不至于,杨参军非平常人。” “嘁。他呀,就一无赖汉,破落户。”裴柔说哭就哭,抹着眼,自怜道:“奴家本是西川风头无两的花魁娘子,积攒了许多积蓄,本打算自赎,偏却遇到了这无赖。” “哦?” “他嗜酒好赌,一事无成,哪个女子愿嫁他?这般一个浪荡子,偏是奴家瞎了眼,被他花言巧语哄骗了,初相识时捧着奴家、疼着奴家,成了亲却拿着奴家的积蓄上下打点,到如今却又厌了奴家……呜呜呜……自往长安以来,他一年多未碰过奴家呢。” 说到这里,裴柔泪眼朦胧,凝视着薛白,红唇稍稍一抿,将娇媚与可怜融合得恰到好处,隐隐还透出一股浪荡之态。 薛白恍若未见,只在心揣摩着杨钊娶妓女为正妻之事,问道:“大娘子可知他去了何处?” “还能去何处?必是又去了那青楼酒肆了,此时不知在谁的红粉帐里快活呢!”裴柔嘤嘤作泣。 哭到后来,她愈显凄苦,抹着泪,轻声唱起歌来。 “悔嫁风流婿,风流无准凭,攀花折柳得人憎。夜夜归来沈醉,千声唤不应。” “回觑帘前月,鸳鸯帐里灯,分明照见负心人。问道些须心事,摇头道不曾。” 她唱得颇动情,肩上的披帛滑落,显出一片白腻。 借着拉扯披帛,她回眸深深看了薛白一眼,那份心热之意皆在眼里。 正在此时,后院有人大声喊道:“娘,我饿了!想吃炙驼峰配酒!” 裴柔大怒,连忙让女婢去让儿子闭嘴。 薛白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放在桌案上,拿起一个空酒壶压住一角,道:“若杨参军回来,烦请让他过目,在下这便告辞了。” 裴柔一愣,连忙拦他,拨弄着头发道:“小郎子喝杯酒再走如何?瞧奴家,一直抱怨,惹得小郎子烦了吧?” “不会,我很喜欢听杨参军这些逸事。” “那不如在此等他回来?” “还要答复上差,就此告辞了。”薛白指了指案上的信道:“对了,大娘子可与杨参军说,此间有一场泼天富贵赠他。” 裴柔听得最后一句,停了动作,僵了一僵。 等她再回过神来,薛白已离开这个小院。 ~~ 未时,日昳。 杨钊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中,一推门便皱了皱眉,自语道:“这鸡舌,允老子的三车红绡还不送来。” 走进堂,却见裴柔坐在那,正看着案上的酒壶发呆。 “忙了一整夜直到晌午,右相特留我在他府上用过午膳,多喝了两杯。”杨钊笑道,“娘子怎像狗看骨头一样看它,可是馋酒了?” “无赖。”裴柔骂道:“还想骗我?早便知你不在办差!” 杨钊哈哈大笑,道:“大半时候都在办差。我得去睡会,夜里还得捕贼,这小官当得好不自在。” “你且看这封信,有一小郎子送来的,说要送你场泼天富贵。” 杨钊此时才看到那酒壶下压着的信,一把抄过。 那封面上的字迹端端正正,说不上好说不上坏……但杨钊看过宗卷,马上便认出这正是杜五郎的笔迹。 他连忙撕开信封。 “杨国舅亲启,某等手握东宫罪证,本欲会晤右相,唯恐让国舅担待拿人不利之责。故于日铺之时,邀国舅于青门康家酒楼一叙,杜五郎拜上。” 杨钊眉头一挑,满是惊讶,其后猛地问道:“人呢?!” “走了。” “你如何不留住他?” 裴柔不由娇笑一下,随口应道:“奴家倒是想留他。” 杨钊早看厌了她的媚态,自思量了会,大步往外赶去。 他才赶到门口,正见三车红绡运到。 杨钊见了,不由大笑道:“正好,跟老子将它们运到南曲,哈哈,老子今日财源滚滚!” …… 街角处,有人正坐在汤饼摊子里看着这一幕,从容放下了汤碗,会帐,起身,跟上那些马车。 第12章 引见 南曲,惜香小筑。 申时日铺,两个婢女正在布置前堂。 “他真是那般说的?” “嗯,整整运来了三车红绡,说一定要把娘子办了,又说今夜有事,明夜再来,真当自己是长安一人物了。” 芍儿听了,捂嘴笑道:“假母说了本也不是不行,还不是见这乡下人好哄,多吊着他一阵。” “可娘子嫌他含过右相的痰,真不愿呢。” “也是,娘子往来的不是绯袍高官,便是才子名士,一个不学无术的兵曹参军能奈她何?实在不行,搬出左相来……” 正说到这里,有敲门声响起。 芍儿连忙过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位俊俏小郎子,衣着虽平常,眉眼里那气度却不一般。 她不由笑问道:“郎君可是来吃酒的?” “我想见见此间主人,不知可否?” 芍儿吃吃笑起来,道:“郎君是生客吧?若是散客在前堂与我家娘子行酒令、听她弹琴,一巡酒三千钱;若是要单独请娘子坐陪、弹琴,一巡酒生客两万钱、熟客万钱。” “行酒令么?” “郎君若有诗才,能得我家娘子垂青,为你单独弹上一曲也无妨呢。”芍儿鼓励道。 那小郎子略作沉吟,透过院门看了一眼放在院子里的那三车红绡,末了,掏出一个碎银递过去。 这其实已是他最后的一点钱财。 芍儿见只有这点银子,略有些失望,笑道:“郎君这边请。” ~~ 夜渐深。 长安虽有宵禁,平康坊的三曲以内却是不查的,彻夜灯火通明,笙歌不停。 惜香小筑的第一副蜡烛燃尽,再往后每喝一巡酒,酒钱便是双倍了。 若想留宿,少说也得再喝三巡酒,还得另付赠资,赠资多少却又全看王怜怜心意,因此来此往往是一夜花费数万钱,而不能一亲芳泽。 几个听琴的酒客起身离开,自往三曲别处留宿,毕竟灯下看妓总是差不多。 日后与旁人提及平康坊,也能评价几句,让人知道自己也是听过名妓弹琴的人物,与朝中红袍品位相当。 三千钱提高了自身的意境,值得。 却有一人于夜色中策马而来,正是杨钊。 他脸色不太好,也无心思与假母调笑,语态疲倦道:“一桩破案,害老子到此时都没合眼。端些酒来,让王怜怜陪我喝一盅,今夜我便在这院里歇了。” 假母挥着手帕笑道:“郎君好辛苦,长安城正有郎君这般英雄在,我等百姓才安心呢。” 杨钊哈哈大笑,转眼却骂道:“休与你阿爷放屁!” 假母也不恼,安排了两个婢女先带杨钊去烫脚解乏,自去备酒席。 堂中复又点上熏香,小炉上架着美酒温着,一个个烛台点起,罩上纱笼。 杨钊先在前院烫过脚,再到中堂坐下,只觉一身舒爽。 忽听得帘子后面一声琵琶,他笑了笑,道:“我听不懂这些吱吱呀呀的,来,陪我喝酒说话。” 王怜怜于是缓步而出,跪坐在杨钊对面,笑道:“奴家为郎君斟酒。” “我一直便想问,你用的什么香这般好闻?”杨钊饮了一杯酒,道:“我那婆娘也熏香,味道比你的俗多了,俗太多了。” “奴家自己配的香料,木樨配上稍许龙脑。”王怜怜斟着酒,轻声应道:“左相也喜奴家这配的香料,前日还遣人来要了一些。” 杨钊不由挑眉而笑,喜道:“如此看来,我与陈公品味相当了,但为何我方才在门外也闻到香?” “奴家这屋子乃是以沉香木所建,自是有些香气,郎君如今愈发敏锐了。” “长安就是长安!”杨钊又饮一杯,啧着嘴赞叹不已,其后顾盼自雄,道:“我在长安待久了,自觉贵气了许多,你以为呢?” “郎君是国舅,本就是天生的贵胄。”王怜怜今日懒得教他那些奢华之物,随口敷衍了一句,却是问道:“奴家观郎君今夜似有些不快,可是出了何事?” 杨钊骂声连连,道:“让一个竖子戏耍了,害我在青门酒肆干等许久。” 王怜怜听了,脸上反而挂起浅浅的笑意,道:“奴家为郎君引见一位人物如何?此人谈吐非凡,必于郎君有大用。” 杨钊来了兴趣,问道:“是何人物?” 王怜怜纤手轻抬,在一旁侍酒的芍儿起身,卷起了堂中的帘子。 杨钊才发现帘后坐着一人,不由着恼。须臾又想到,能让王怜怜看中的人物必定身份不凡,遂颇为期待起来,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帘子缓缓卷起,后堂并未点烛火,因此坐在那的少年人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只可见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夹袄襕袍,静坐不动,有着常人没有的沉稳之感。 杨钊朗笑,叉手行礼,道:“杨某最喜交朋友,不知阁下尊名?你我畅饮一番如何?” “薛白。” “薛……” 杨钊还在思考对方最可能是薛氏哪一房,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才意识到眼前就是自己要缉捕的纵火元凶。 此时王怜怜已起身,与芍儿退到一旁,抱起琵琶拨起弦来。 琵琶声宛转流畅,如庭院中传来的鸟鸣,想要为两人留出一个有曲乐点缀的谈话氛围。 杨钊目光瞥向她,想到的却是自己在这里花了数万钱,连摸都没摸到一下,今夜竟是连一个逃犯都能登堂入室。 他心中一股邪火蓦地窜了上来,倏地起身,要喊人将薛白拿下,其后却又犹豫了起来,叱道:“好贼子!某正在搜捕你!” 薛白笑了笑。 他睁眼以来,所见这大唐鼎盛得就像一锅沸水、如火如荼,人人如痴如醉、追名逐利。谁都想往上爬,要名利、富贵、权势,要胡姬压酒、要新罗婢暖床。 举世奢靡、举世颠狂。 于是官场上个个捧高踩低、蝇营狗苟,杨钊就是其中之典型,在其心里,交游广阔的名妓远比世上公道地位高得多。 若无王怜怜引见,只怕杨钊见到他,会像狗见到骨头,而有王怜怜引见,狗才会抬头看看,犹豫眼前是骨头还是人。 三千贯让杨钊高看一眼,值得。 “想必国舅已看过在下的信了?” “哈。” 杨钊得这称呼,忍不住先笑出声,喝道:“你戏耍于我,害我在青门等了许久!” “正因为国舅未率部到青门拿我,我才特意赶来相见。” “耍了我一次,还想要我信你?我不如拿了你立功!” “杜五郎还躲着,我若回不去,他就只能亡命天涯了。”薛白道:“重要的是,国舅拿不到他,到了右相面前还是要吃挂落。” “那你还真是为我考虑?” “并非太子命我烧柳勣书房,那不过是我见机行事。” 薛白这两天已反复将这场权争中的前因后果琢磨透,语气愈发笃定,又道:“即便拿到我,也成为不了废太子的关键证据。” 杨钊道:“我可不管这些。” “右相要废太子,我能做到,国舅该送我见他,立桩大功。”薛白语气坦诚道:“我不说主动来投,只说被国舅搜到。” “哦?”杨钊眉毛一挑,奇道:“如你说所,你们本可以直接去相府求见,为何偏送我这一桩功劳?” “若为了保命,这长安城里不乏有能保我与杜家者,如杨贵妃,如高将军,如三位夫人。”薛白道:“但能共富贵者,唯国舅而已。” 杨钊惊疑不定,其后大笑以掩饰失态,道:“哈哈,我何德何能,能让你高看一眼?” 薛白微微叹息,道:“我有平步青云之志,一度将宝押在东宫身上,可惜他不识好歹,下令活埋于我。那纵观长安城,也只有国舅能再给我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了。” “活埋?可你还活着?” “自是爬出来了。” “真的?” 薛白稍稍笑了笑。 杨钊素来傲下媚上,见他始终镇定从容,心中不由信了几分,问道:“如何共富贵?” 相见至此,他脸色已是几度变化,此时眼神又有了期待之色。 薛白接了酒杯,却不肯饮,缓缓道:“当朝无皇后,后宫品秩最高者便是贵妃。废了太子,只待贵妃诞下皇子,岂非国舅之大富贵?” 杨钊眼中精光一绽。 薛白这句话,却是他入长安以来还不敢想的,让人不由脑子一热。 “好!” 他不由喝了声好,举杯笑道:“你我一见如故,当浮一大白!” 薛白与他碰了一杯,稍抿了一口,眼神愈发平静。 他就是听了韦坚案之后就预感到太子未必可靠,才向杜妗打听杨国忠,看是否能借其势力,只是他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还是决定相信她这个太子身边人。当然,他自己也还没适合这大唐权场的规则。 接下来,他按自己的判断做,那反而很简单了。 既然太子李亨要活埋他,他就踩着李亨从这个坑里爬出来。 ~~ 琵琶声如流水潺潺。 直到座中相谈甚欢的两个男子起身离开,王怜怜才停下了轻捻慢拢的手指,看着窗外的月色轻叹了一声。 她独坐了一会,假母过来不满地问道:“你为何要帮那小郎子?” “他送我首诗,我为他引见一人,皆举手之劳而已。” “那诗却不好拿出去传唱,又有何用?”假母摇头不已,嫌弃道:“没头没脑的,也不知从谁家的长诗里截的。” 王怜怜沉默半晌,自语叹道:“可它写进我心里了啊。” “咦?你莫不是谎话说多了,真当自己是太原王氏千金不成?不想些实际的,也开始说什么心啊肺啊。告诉你一句,还是趁早多攒些钱财要紧。” “钱财赚的岂少了?”王怜怜得意地笑了笑,指了指院子里原本载着财物的三辆空车,吟道:“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说到钱财,假母转怒为喜,拍掌笑道:“说来,杨参军运来红绡,真就只听你弹了一曲?我得再去点点。” 芍儿收拾了东西出来,正见假母扭着肥胖的腰肢转过长廊,笑语道:“娘子今夜得了红绡、得了好诗,还打发了唾壶,好高兴吧?” “有甚好高兴的?又老了一日。” 王怜怜自嘲地摇了摇头,继续吟诗。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咦?” 芍儿大奇,问道:“怎还有后面四句?芍儿以为只有前面四句。” “我央他继续念的。”王怜怜低声道:“这诗怜我,世人捧我贬我,唯它怜我。” “那,薛小郎子到底是大才子还是大骗子啊?” “才子也罢,骗子也罢,他能与那些大人物搅动风云,总归不是寻常人。他若此番不死,必有大作为……此番若他不死,我却只想听他整首诗。” 王怜怜说过,不再理会这些俗事,低头,自拨动琵琶弦。 雪夜,幽静的庭院中,复有丝竹声起。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这一曲,独坐的歌妓却是为她自己弹的,嘴唇轻轻张合,先是无声,后才渐渐有了歌曲,可惜只有残篇。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第13章 奸相 在宵禁中叩开了客馆的门,杨钊大摇大摆进了堂,打了个哈欠,挥手笑道:“去吧。” 薛白笑了笑,往楼上客房。 敲门而进,便见杜五郎害怕得脸色煞白。 薛白先问道:“你们打听到杜二娘消息了吗?” “没有。”青岚道:“市井有说太子再次和离的,却无人知二娘去了何处。” “那走吧,杨钊就在外面等着。” “真的要去见右相?”杜五郎低声道:“与这些奸人同流合污,我好不甘啊。” 薛白道:“太子倒不是奸人,但他也救不了杜家。” 青岚道:“我今日还打听了几个消息,除了杜家全被押入大狱,与柳郎婿有交结的官员,被下狱了许多。” 杜五郎打了个嗝,应道:“那,那我便去相府慷慨陈词一番,平息大案?” 薛白拍了拍他,道:“慷慨陈词倒无所谓。你是杜家的儿子,你去了,代表的是杜家的态度,右相见了你,才有可能放过杜家,明白吗?” “嗯,明白。” “走吧。” 三人出了客房,却见杨钊拼了两张大桌躺着,盖着那皮毛大氅,竟是睡着了。 “国舅?” “我睡着了?”杨钊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想了想,大笑道:“可见我真是信任你们啊,哈哈哈。” 此时天色未亮,杨钊有缉贼文书,于宵禁中通行无阻,带着他们走在夜色中的长安街巷,往右相府而去。 他颇为健谈,路上不住地寻薛白说话。 “你是如何让王怜怜为你引见?她看你的目光却与看我不同。” “送了她几句诗。” “诗?”杨钊挑眉道:“你竟还会作诗?” 薛白略略沉吟,道:“我昏迷之后许多事已不记得了,偶尔能回想起些诗句,却忘了是何人所作。” 杨钊根本不耐烦听他说这些废话,热情揽住他的肩,道:“你既会作诗,改日到教坊宜春院投诗,带哥哥见见那名满天下的许合子,可好?” 薛白还在十分专注地解释作诗一事,闻言微有些愕然,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复杂之色一闪而过,最后道:“国舅还真是……妙人。” “我虽妙,远不如许合子之妙也。”杨钊哈哈大笑,咽了口水之后又不忿起来,道:“哥哥到长安近年,却始终不得一见,引为大憾事!” 薛白许诺道:“也好,今日若能从右相府活着出来,可找首诗往宜春院去投,见识那绝世名妓。” 杨钊大喜,待薛白态度又有了不同,附耳道:“你我一见如故,情同兄弟,哥哥再送你一桩前途。” “哦?” “右相有二十五子、二十五女,难免为女儿们的亲事忧愁,遂在厅事壁间开一扇小窗,以绛纱幔之,每有人来谒见,相府千金则于窗后观察自选,京中称之为‘选婿窗’。哥哥虽也风流倜傥,可惜年岁大了不入她们的眼,攀不动这青云梯,你却可卖些力气。” “多谢国舅指点。”薛白确实认真思忖了一会,道:“我风采远逊于国舅,更是没指望了。” “唤哥哥便是,何必见外?” “……” 杜五郎跟在后面听了,心想万一让李林甫女儿看上,与奸臣之女成亲,坏了京兆杜家的名声,真是要被阿爷打死,不由心生担忧。 ~~ 抵达右相府时,五更的晨鼓还未响起。 李林甫自知结怨过多,对刺客极为防范,凡出门必有百余护卫,此时他府邸前已有左、右骁卫正在列队,准静街。 杨钊拿出令符才得通行,上前与门房低语了几句,门房则是关上侧门才去通传。 过了许久,相府的管事苍璧过来,沉着脸向杨钊道:“杨参军拿住贼人,不押往牢狱,却押到相府,岂不糊涂?” “大总管有所不知,他们想要投靠右相,故而如此。” “你本该严刑拷打,拿证据来呈,却被一个罪人三言两语哄住,不经事!” 杨钊被他责备,心情大坏,却不可能此时灰溜溜再将人押下去,赔笑道:“此事干系极大,大总管只需通传一句,他们有关键证词需当面禀明右相。” “等着。” 苍璧冷冷斜睨了薛白等人一眼,嘱咐护卫看紧贼子,转身自去通报右相。 杨钊盯着他的身影,心中大恨,暗道大丈夫竟还不如相府一条狗,誓要比李林甫更有权势! 杜五郎见此情形,不由庆幸薛白找了杨钊作保,否则怕被这相府老管事以眼神活活剜了。 这次则没过多久,苍壁匆匆赶回来,招了招手。 “右相马上动身去皇城,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 “多谢大总管。” 一众护卫执刀上前,押着众人入府。 远远传来“咚”的一声,长安晨鼓响,各城门坊门依次打开。 杜五郎回望了一眼春明门大街,不安地进了右相府。 同时有人小跑着从相府出来,“叮”地猛敲手中提着的锣。 “静街!” “右相出行!行人回避!” 有右骁卫大喊着,驱马向北奔去,从右相府喊过三曲、喊过北坊门。出了平康坊,喊到崇仁坊、务本坊,再往皇城上安门。 许多商旅早就在等着晨鼓响了往东市,好不容易才把骆驼赶出来,只好又缩了回去。 “右相出行!行人回避!” 一时之间,半城皆寂…… ~~ 杨钊走过长廊,留意到右相府的楼阁并非用香木所建。 这当然不是因为李林甫缺少财力,而是此地很早以前曾是李靖宅邸,曾久无人居,有一日国师浮屠泓路过此宅,说有能居此者必贵不可言。开元初,李林甫任正五品下的奉御官,迁居此处,浮屠泓遂断言他必能任相,唯独不能改动此宅的中门,否则大祸临头。 楼阁虽无木香,堂中点的却是名贵的龙涎香,烟气袅袅,香味动人。 烛火未撤下,看样子是燃了一夜。 先是护卫列队,确保不会有意外了,屏风后才有了动静,渐显出人影绰绰,各样发髻的女婢皆有。 不愧是能生养五十儿女的李林甫。 苍壁趋步向前,小声道:“阿郎,人带到了。” “说。” 有威严声音响起,带着森然之气。 杨钊连忙道:“右相,杨钊不辱使命!” “闭嘴,未教你说。”李林甫道:“杜五郎,你有何证据?” 杜五郎已为其气势所慑,慌忙道:“我我我,我阿爷是冤枉的,我二姐已与太子和离……” “本相没工夫听这些废话!” 当即有人上前一脚踹在杜五郎膝弯处,将他踹得跪在地上。 他还想起身,挣扎间竟真看到侧壁上有个绛纱小窗,里面似乎有人影一闪,他不由一愣,暗道不好,连忙伏下头,以免教奸相之女看上。 “在下薛白,李亨曾命人活埋我与青岚。”薛白开口,道:“不知右相可知此事?” 杜五郎愣了愣,心惊于他直呼太子名讳,同时又感到二姐夫的名字如此熟悉又陌生。 而太子名讳一出连一些右相府护卫也有些不安。 唯李林甫淡淡道:“尔等既愿效忠那废物,此时叫屈,何用?” “右相并未得知此事?”薛白道:“那就怪了,不知李亨是如何瞒过京兆府、长安县、万年县、左右骁卫、左右金吾卫的耳目,遣数十死士,把一辆马车运出长安?” “数十死士?”李林甫突然喝问道:“你亲眼所见?!” 这一瞬间,众人都感到屏风后的这位右相气势变了。 堂中气氛凝重起来。 杨钊脸上紧张,心中却大喜,暗道这就是大才,开口就让右相动容,不像那鸡舌忙了一年了,忙出个屁来。 下一刻,却听薛白再问道:“我年少无知,不知东宫能否蓄养精锐之士?” 杨钊马上又心中一紧,暗道这小子好大胆,居然还敢反问右相问题。 屏风后响起了女子的声音,道:“东宫置十率府,分别为左右卫率府、左右司御率府、左右清道率府、左右监门率府、左右内率府,掌管东宫诸门禁卫……但朝廷早有定制,太子不居东宫,十率府早已成闲司。他自册封以来,始终在十王宅居住,如何能蓄养精锐?” 薛白道:“也就是说,李亨本不该有那些死士?” 李林甫问道:“死士藏于何处?” “请右相容我细禀。” “允。” 薛白深吸两口气,缓缓道:“我曾雪中昏迷,丧失记忆,为杜家所救,之所以焚烧柳勣书房,并非奉李亨之命,无非‘恩必报,债必偿’六字而已。不料李亨毫无担当,我找出证据助他,他反手欲坑杀我。此等忘恩负义之辈,岂配为人君?” 杨钊听到那“恩必报,债必偿”六字,不由击节叫好,心道这六字比说“为右相效忠”云云更有用,右相府爱养的就是能疯咬太子的狗。 “当时,李静忠引我与青岚到泔水车前,周围有力士八人,水缸内藏两人重达四百斤,他们三四人抬起毫不费力。” “驾车者一人,身材不甚高大,虎口有厚茧,脸上有许多疤,若有人叫他赶车慢点,他便说‘心里刚焦刚焦底’。” “其中有人姓‘拓跋’,为系绳者,过门槛时我曾听得一句‘拓跋把绳绑紧,莫掉了盖’。” “到了长安大街,我从缝隙往外看去,有好几拨类似的力士驾同样的马车,旁人只见运泔水者数人,却不知他们相互掩护,实则有数十人。” “……” “陇右军士!”李林甫字字有力,声音破屏风而出,“果然,本相绝未冤枉皇甫惟明!” 杨钊虽不懂这些话语何意,但只听“果然”二字已觉振奋,高声道:“太子蓄养死士,居心叵测,必要好生查办!” 杜五郎一听牵扯到陇右军士,惊得肝胆欲裂,顿时后悔来右相府乞命,起身喊道:“薛白,我后悔了!我不能为救己家而残害忠良……” 几个护卫忙上前将他死死摁着。 “若世间多出无数冤魂,我对不起祖……” “闭嘴吧蠢货!”杨钊上前,一把搂住杜五郎的脑袋,拿出汗巾将他的嘴塞得死死的,笑道:“进了门,还由得你吗?” 屏风后的李林甫淡淡道:“薛白,他所言,你如何看待?” “都是当官的,领一份俸禄、担一份风险,说冤也冤,可还冤得过劳苦大众?能比白丁、奴隶、妇孺、老弱、在缸子里被坑杀之人还委屈?” “哈哈。” 李林甫难得笑了,骂道:“狗屁道理,但你能宽慰己心,很好,这很好。” “谢右相。” “呜!呜!”杜五郎不由高呼。 正在此时,有门房赶到堂外,禀道:“阿郎,吉法曹来了,称有急事求见。” “何事?” “说是已寻到杜五郎、薛白等人踪迹,他们在永兴坊一间客栈落脚……” 杨钊闻言,忍不住讥笑出了声。 李林甫淡淡骂了一句“废物”,道:“让他等着。” “喏。” “皎奴,询问这废物与小婢,验薛白所言真伪。” “喏。” 苍璧窥见屏风后李林甫已起身,连忙上前,躬身问道:“阿郎,已静了街,是否动身?” 李林甫并不理会他,淡淡吩咐道:“润奴,带薛白到偃月堂。” “喏。” 说着,屏风后还有十余名婢女扶着他转过软壁。 剩下两名婢女则相继走出来, 其中一人眼神傲慢,便是皎奴。 她走向杜五郎,一脚便将他踹翻在地,叱道:“闭嘴。” 润奴脸庞稍圆润些,走向薛白,淡淡道:“请吧。” 薛白看了杜五郎一眼,随着这婢女而行。 从厅堂侧门绕过小径,过两道月门、两座小桥,前方是一片环湖而建的楼阁,土木华丽,工艺精巧,形如一眉弯月,牌匾上字迹绮丽,书“偃月堂”三字。 润奴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薛白一眼,以拂尘扫掉他身上的灰尘,伸手在他身上仔细搜索了一番,让他褪了鞋进去。 第14章 偃月堂 偃月堂中温暖如春,熏香比前堂淡些,气味却更为宜人。 李林甫身穿紫色官袍,外披大氅,正在给老子的画像上香,口中低声道:“大圣祖玄元皇帝保佑。” 他时年六十又三,乃李唐宗室出身,其曾祖父乃李渊之堂弟、长平郡王李叔良。 将三柱香线插在神案前,他转过头来。 那张脸峻拔有威,双眉直竖如剑,两颊有些络腮,胡须粗硬、根根刚劲,双瞳相距较短,有好斗之气。 他像一座陡峭巍峨的山,给人一种“险峻”之感。 “见过右相。” 薛白行了叉手礼,感受到润奴正在身后盯着自己。 除此之外,李林甫身边还有两名胡袍婢女护卫在侧,可见其小心,却不知这样一个小心的人物为何召自己到这偃月堂? “朝中多骂老夫奸相而同情李亨,你投效老夫,可担心于名声有碍?” “我只知李亨要坑杀我,而右相愿保我。” “谁说要保你?你若敢有欺瞒,老夫教你不得好死。” “不敢。” “李亨暗中积蓄,本相早有猜测。”李林甫眼中精芒一绽,道:“你说能助本相废太子,若只有这些,可无用。” 薛白正要开口,只觉脖颈一凉,润奴竟是已持着匕首架在他颈上。 “我便可为证据。”他不慌不忙道:“我遭活埋而不死,李亨得知,必遣人来灭口。右相只需拿住他派来杀我的死士,便可顺藤摸瓜。” “竖子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 “那右相不妨押我到圣人面前,但我虽愿出面指证李亨,圣人却未必会信啊。” 李林甫沉吟起来。 薛白还待开口,屋外忽响起一声“阿郎”,有女婢匆匆进来,低声向李林甫禀报了几句。 李林甫听罢,向薛白问道:“柳勣之供状草稿,是你交给李亨?” “正是。” “且先看李亨是如何利用此证据。” 说罢,李林甫抬手稍稍一指,示意那女婢向薛白解释。 “今日正是大理寺、御史台、京兆府台三司会审杜有邻案。” 李林甫淡淡道:“本相特意不去,还命吉温候在府中,便是想看看李亨有多少小手段。” 薛白却知道,他是临时起意不去的,微微笑道:“是,右相已有了更致命的办法,不需要在这点小案上费神。” “等着吧。” 李林甫闭目小憩。 ~~ 大理寺到右相府一路还在静街。 唯有左右骁卫骑卒奔走传递消息。 终于,一封信报交到相府管事苍璧手中,正要送往偃月堂。 “啊!” 忽然听得一声骇人的惨叫,苍璧停下脚步看去,见那是皎奴还在问话,连忙又继续埋头奔走。 前堂,皎奴已从杜五郎胳膊上割下一块薄皮来,问道:“薄吗?” 青岚目光看去,只见杜五郎胳膊有一片发红,渗了细细的血,与小擦伤一般浅,再看那块薄皮,确实是薄如蝉翼。 皎奴道:“今日若阿郎不满意,我就把你们三个的皮这般一块块地割下来。” 青岚连忙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啊!” 皎奴却反手又给了杜五郎一巴掌。 “别哭了蠢狗,你方才不是忠肝义胆吗?” “……” 苍璧则已赶到了偃月堂,稍稍平复了喘息。 “阿郎,信报到了。” “也给这竖子听听。” “喏。” 苍璧摊开信纸,一句句报起来。 “京兆尹韩朝宗不等右相、吉温到场,执意开审,左相陈希烈、御史中丞杨慎矜都没拦住他。” “王鉷、罗希奭等三司官员纷纷举证,证明柳勣、杜有邻心怀不轨、图谋扶立东宫……” 薛白目光看去,观察到李林甫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 李亨已经切断了与杜家之间的关系,在圣人面前表现得很乖巧。那这案子再如何,已动不了其太子之位。 此案还在争的不过是“人心”,若能牵扯更广、杀更多人,朝臣便知李林甫势焰正盛;而李亨需要偷偷摸摸保住一批人,才能不使更多人心寒。 ~~ 其后,消息一封又一封,几乎就没断过。 “阿郎,韩朝宗提出了新的证据,乃是柳勣的供状草稿,逼着柳勣翻了供。业已将三司会审的结果递到宫中,请圣人裁断。” 李林甫淡淡道:“他可有说,如何得到的这草稿?” “称长安县尉颜真卿昨日至柳宅探查,于废墟之下拾得,有许多不良人亲眼看到他俯身拾起并摊开纸团。” 李林甫面露讥笑,开口道:“薛白,此事你如何看待?” 薛白道:“纸团也许真是颜县尉拾到的,但是谁放回那里的便不得而知了。” “你很了得。”李林甫拍掌赞道:“你找到的证据,你为杜家翻了案,了得,了得。” “我做了蠢事,让右相见笑了。” “可惜啊!”李林甫高声长叹道:“可惜你千辛万苦找的证据,送到了一个窝囊废手里,他连亲自将证据拿出来的勇气都没有,终日躲躲藏藏、鬼鬼祟祟。天下岂能交到这样一个无能的储君手里?!” 话到最后,声色俱厉。 苍璧惶恐不已,躬身应道:“阿郎,韩朝宗如此行事,不过因阿郎不在。是否尽快将这小子送去,指证东宫?” “李亨并未派我烧毁证据,我去作证只能算栽赃,动不了他。”薛白道:“韦坚一案‘交构边镇大将’的大罪尚且未能废了他,这次更不行。唯有拿到李亨蓄养死士的证据,而我愿为右相当这个饵。” 话到这里,他已意识到自己说的多了、急了,李林甫是何等聪慧之人,岂需他这般解释? 果然,李林甫只以冷峻的眼神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少年郎心急,且待着,看看即便翻了案又能如何?” ~~ 与李林甫这样的人待在一起等消息并不舒服。 到了午间,相府有奴婢把酒菜送到偃月堂,并当着李林甫的面每道菜都小试了一口,他才放心享用。 薛白则站在那等着,看着窗外的景色,陷入了沉思。 待李林甫用过饭,在俏婢们的服侍下漱口、净手,当薛白不存在一般。 终于。 “阿郎,判了。” “念。” “柳勣、杜有邻等要犯,杖一百,家小流徙岭南,一应受柳勣行贿之官员,严惩不怠!” “哈哈!翻了案还是死!翻案?”李林甫大笑,那双狠厉的眼神中似有了笑意,道:“莫说杖一百,杖三十便足以杖死他们。” 他又证明了一件事——他想要谁死,谁就得死,怎么挣扎都没用。 待到笑够了,他才问道:“你可知圣人为何如此?” 薛白方才一直在思考,开口便打算道一句“我愚钝,请右相赐教”,如此,李林甫便可装腔作势说上几句霸气之语。 但话到嘴边,他忽又想到,与其在李林甫面前藏拙,倒不如露拙。 “圣人也心知杜家是冤枉的。但圣人却要天下臣工看清楚,凡是想要投靠李亨以求飞黄腾达之人,不会有好下场。” “竖子!” “圣人要的太子是一个毫无助力的孤家寡人,等所有人都不敢亲近太子,太子也就没有了威胁。” “够了!”李林甫拍案叱道:“妄自揣度圣意,你好大胆!” 薛白面无惧色,应道:“我若不大胆,如何敢助右相废太子?还有,右相已越来越难对付李亨了,因为李亨已经被右相羞辱了太多次,反而成了圣人眼里最软弱、最不具威胁的儿子!二月春风似剪刀,他的把柄都被右相剪了,他成了个毫无破绽的木头,最弱、也是最无懈可击,今日之后李亨的太子之位稳如泰山,皆拜右相所赐!” “掌嘴!掌嘴!” 李林甫勃然大怒,倏地起身,指着薛白怒吼道。 一直以来,他自诩洞悉圣意,却唯独在这件事上太急了,此时才意识到薛白所言之理。 “右相千辛万苦,李亨却只要他把支持他的人全部抛弃就能够得到圣人的满意。只有我的办法能拿到他的把柄……” 润奴一用力踹在薛白膝弯处。 薛白硬挨了,却不肯跪。 润奴大恼,脚下一勾,以胳膊卡住他的脖子,硬是将他摁倒在地。她力气极大,又有巧劲,翻身制住他,一手持匕挟他,一手抬起便要掌他嘴。 “右相!我正是在大缸中看明白了此间道理,翻案无用,李亨更是护不了任何人,故我欲投效右相,并不想在右相面前假装,愿助右相废了他!” “那好。” 李林甫眼中精光闪烁,起身,踱步沉吟着,终于回过头道:“给你一个为老夫办事的机会,你来拿住李亨之罪证,真正能废了他的罪证。” “好!”薛白道:“留下我,能成为梗在他喉咙里的刺,他早晚要拔刺。” “你不错,明事理,率直坦荡,恩怨分明。” 润奴重重哼了一声,松开手,放薛白起身。 李林甫沉声道:“老夫于偃月堂中为国定计除奸,无往不利。今日定下除李亨之大计,你莫要辜负。” 薛白此时才知为何他让自己到偃月堂密谈,而不是屏退左右,竟只是为了讨个彩头。 “定不负右相重托!” “你能体悟圣意,可是官宦子弟出身?” “我于雪地昏死之后,前事一概忘了,此事千真万确。” “也好,便当前事大梦一场,往后重新来过。” “是。”薛白应了,却又拱手道:“我还有一事相请,恳请右相放过杜家。” “莫得寸进尺。” 薛白道:“今李亨为自保而舍杜良娣。若杜家下场惨烈,世人只会认为是右相逼迫,衬得李亨可怜可叹。反之,若右相放过杜家,世人则只会道右相宽仁,李亨无情可笑。” 李林甫不悦道:“本相不需世人风评!” “薛白与杜家皆不过蝼蚁而已,而蝼蚁有蝼蚁的用途!我听闻松赞干布向太宗皇帝求娶文成公主,太宗曾给他出过一个难题,要他将丝线穿过有九曲孔道的明珠,松赞干布百思不得其法,最后让蝼蚁系着丝线爬过九曲孔道,完成了穿线。” 薛白说着,再次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叉手礼,道:“薛白与杜家,愿为右相穿线。” “还从未有人为本相办事是先提条件的。”李林甫字字森然,缓缓道:“你若想求死,本不该浪费本相时间。” “我还是那六个字,恩必报、债必偿。” “本相不是你能说服的。” “却不知右相可有杜二娘消息?” 李林甫一听,脸色便沉下来。 他手底下有些人确实显得废物了。 “李亨好手段,看似无权无势,却事事瞒人耳目。”薛白道:“右相若能保了杜家,或可利用杜家找到杜二娘,从而找到其蓄养死士的证据。” “你能做到?” “五日之内,必给右相一个满意的结果。” 第15章 大理寺 “柳勣、杜有邻等要犯,杖一百,家小流徙岭南……” 先前想着生死事小、失节事大,但真得到消息了,感受和预想中的还是大不相同。 杜五郎还是初次面对人生中的拷问,不由万分茫然。 他做不到薛白那般不扰于外,已不知该如何做。 下一刻,整个人都被拎起来。 “也没点精神。”杨钊伸手拍了拍他圆乎乎的脸,问道:“你可看明白了?太子保不了任何人。这大唐,谁才是真正值得投效的人?右相!” 杜五郎遂哭了。 因为见到杨钊这个肮脏的模样,他觉得恶心欲呕。 他突然很怕今日之后自己也开始逐渐成为杨钊这样的人。 “哭?哭有用吗?跪下来求右相都不懂吗?废物。” 杨钊眼看杜五郎的鼻涕快滴下来,嫌弃地松了手,一转头见青岚也泣不成声,我见犹怜,不由笑道:“小婢子流徙岭南太可怜了,不如求我赎买了你?” 青岚连忙摇头,用求救的目光看向堂外。 若薛白再不回来,她既不想流徙也不想受欺,宁肯撞死在这右相府中,以她这贱婢的血污了那贵不可言的国相。 恰在此时,有人从长廊那边过来。 “薛白!” 青岚立即便扑了过去,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杜五郎见了,也想跟着跑。 他却被杨钊一把摁住。 “休在相府放肆!” “薛白,他们要杖杀了我阿爷!”杜五郎哭喊道。 薛白先拍了拍青岚,还未开口,那平静的神色却已给人一种心安的感觉。 此时,相府管事苍璧从他身后匆匆赶过,倒像是他的随从一般。 “杨参军。”苍璧道:“阿郎命你与薛白往大理寺一趟。” 杨钊赔笑道:“还有吗?” “没了。”苍璧淡淡看了他一眼。 杨钊大失所望,暗骂李林甫有功不赏。 ~~ 长安城有外郭城、宫城、皇城。 宫城居北,乃帝王居住;皇城居宫城之南,乃宗庙、官署、军衙、仓库所在,也就是行政之所。 皇城中楼宇恢宏,与外郭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致。 大理寺位于皇城西面,就在顺义门旁。 衙署大堂前,正有许多囚徒跪在地上,杜媗便在其中。 今日见李林甫、吉温没来,而长安县尉颜真卿拿出了那份草稿,再加上京兆尹韩朝宗据理力争证明杜家冤枉,杜媗当场便翻了供。 “冤枉!民女从未见过柳勣为东宫结交谁,至于纵火以烧毁证据那更是子虚乌有,全是京兆府法曹吉温严刑逼供,屈打成招,请诸公明鉴。” “不错。”韩朝宗当即正色道:“太子与杜良娣不睦,早已和离,又岂会命柳勣经营?更何谈遣人销毁证据?此案仅有口供而无物证,疑点重重。柳勣,还不从实招来?!” “我,我冤枉啊,我不过与丈人起了口角,一时气愤……” 很快,韩朝宗趁着李林甫不在,以最快的速度审明了案情,火速递往宫城。 见此情形,杜媗以为,杜家就此沉冤昭雪了。 她想到那个被杜家救回的少年郎薛白,正是他连夜报信,他们遂在书房找到了关键证物,交由太子,再递到这些刚正忠直的官员们手里,终于得以翻案。 “成了,我们做到了。”杜媗心道。 然而,当裁决下来,落在她耳里,却如一道五雷轰顶。 “柳勣、杜有邻等要犯,杖一百,家小流徙岭南……” 杜媗不可置信。 案子分明已经审明了,她阿爷是冤枉的,杜家是冤枉的,为何却要无罪之人受罚? 没有人给她解释。 仿佛在这之前的审讯只是开宴前的一场表演,无论演得如何,都不影响上菜。 而跪在那瑟瑟发抖的杜家众人,便是这场盛宴的一盘前菜。 堂上诸公高坐,似要将她们分食。 ~~ 御史中丞杨慎矜目光落处,将杜媗带着悲绝表情的美丽容颜看在眼里,同情地叹息了一声。 他一直都知道,即便杜家冤枉,案子既已闹大,圣人便不可能宽赦杜家。否则,万一让人有了与太子亲厚也无妨的错觉,于社稷何益? 因此他今日冷眼看着韩朝宗一力为杜家洗冤,从头到尾也不阻拦。 “唉。” “韩公。”杨慎矜转头低语道:“你已尽力了。” “太子已割袍避火,今日我非为太子,乃为尽快平息此案。” 杨慎矜点点头,道:“韩公高义。” 韩朝宗苦笑不已,侧头瞥了一眼坐在后面听审的左相陈希烈,也不知对方睡着了没有。 就在今年,原本的左相李适之已被李林甫借机贬了,换上了这万事不管的陈希烈。 韩朝宗一向与李适之交好,早已知道自己这京兆尹马上也要滚蛋了。但方才解释一句,无非是希望李林甫不要赶尽杀绝罢了。 “称不得高义,无非是想着最后在京尹任上办件好事,可惜了没能办成。” 杨慎矜虽也为李林甫办事,却还存着风骨,四下一瞥,压低了声音道:“韩公已活了无数人性命,今日若定下杜家谋逆大罪,只怕死者更众。” “也只能做如此想了。” “无可奈何了。”杨慎矜道:“那就,先杖杀了柳勣?” 韩朝宗点点头,道:“可。” 杨慎矜是右相一系,要杀柳勣这个太子连襟立威;韩朝宗心中亲近太子,却也恨不得快点把柳勣杖死、以免攀咬更多人。 两人立场不同,此刻杀心却相同。 ~~ “冤枉啊!” 柳勣早已没了往日的豪爽,被摁在地上,大喊冤枉不停。 监刑的大理寺小吏却是摇了摇头,道:“你冤枉?你他娘还冤枉?你可知有多少人被你害死了?” 这小吏转身一指,柳勣趴在那顺其手指看去,见到的是道士方大虚、杜宅管事全瑞等一应从犯,同时被缚在一旁的还有许多他的友人。 想到往日觥筹交错,柳勣一阵恍惚,犹不信自己能落到死地,大吼道:“他们答应我的!吉温,你答允我状告太子会有大前程!你答允我的……” “行刑!” 柳勣腚下一凉,中衣已被脱了下来。 “啪!” 重响声中,笞杖打来,剧痛。 他不由惨呼一声,还在盼着吉温喝令停止施刑,或者熬过这一百杖刑,遂咬牙苦捱。 “啪!” 不知为何,那笞杖看着轻飘飘的,每击一下却真是痛彻心扉,仅仅五杖之后,柳勣腚上已是皮开肉绽,再也支撑不住,如杀猪般地求饶起来。 “啊!痛……别打了……杀了我吧……” “杀了我!” 惨叫声传过衙门,传到了众犯人耳里,使他们胆颤心惊。 许多被柳勣连累来的人本还在破口大骂,闻声不敢再出声。 仅仅不过二十余声响,那声声笞挞竟已停了下来。 “报,柳勣挨不住,杖死了!” “……” 杜媗忍不住转头看去,只见那个豪爽狂疏的丈夫光着身体趴在院中一动不动,腚上血肉模糊,其后,它像个破麻袋一般被人拎起,丢在一旁。 “噗。” 连落地的声音都像个麻袋。 杜媗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回想当年,柳勣相貌堂堂、谈吐不凡,家中众人都觉得满意;婚后也有过相敬如宾的时光;再后来,二妹嫁了太子,他在外面听多了吹捧,狂态渐露,直到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全家都厌他恶他,她私下里规劝了无数次,却拿他毫无办法。 她并非与他还有多深感情,而是极想恪守一个妻子的本分。但此时她又忽有些恨自己不能早下决心、非要维持着那表面的体面,直到大错铸成。 “下一个,杜有邻。” 没时间让杜媗为她的丈夫悲伤,她的父亲又被拖到院中。 “不!” “别碰老夫的衣服!” “阿爷!” “摁倒!” “阿郎!” “……” 之前众犯人皆恨柳勣胡乱诬告,并不出头,此时见杜有邻被拖出去,心知这无妄之灾下一个就到自己,惶恐不已,纷纷哀嚎,登时大乱。 杜媗奋力起身,想要去拦,混乱中额头却挨了一棍,摔倒在地。 “都住手!” 御史中丞杨慎矜大喝一声,亲自上前,扶起杜媗。 “我阿爷是冤枉的!救诸公明查!” 杨慎矜语态柔和,道:“娘子已救不了令尊了,多顾忌自己吧,杨某会尽力免你流徙之苦。” 杜媗一愣。 她忽抿了抿嘴,挣开杨慎矜的手,重新跪倒在地。 她如何听不懂他的意思? 语下之意,无非是要她给他当妾或是私伎。 她不觉动心,只感到屈辱。 那种被当成一盘菜等着被分食的感受闷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宁肯等阿爷死,再一头撞死在衙署之内,也不想再向这些人求饶一句。 身后又传来笞挞的闷响,杜媗跪在那,不去看正在被笞挞的杜有邻,只是咬紧牙关,咬出血来。 忽然, “停刑!” 有大喝声接连响起。 “停刑!” 杜媗才沉到谷底的一颗心又猛颤了一下,觉得那声音隐隐有些熟悉,连忙回过头。 只见一个人拾阶而来,喝止了正在笞挞她阿爷的官差。 “薛白?” 杜媗疑惑了一下,眼中已有了惊喜之意。 “薛白!” ~~ 薛白看着眼前的大理寺,眼神里有些奇怪的亲切与探究。 就连位置他都有点认出来了,大概是后世的西举院巷一带、西安儿童医院附近。 但当拾阶而上,他眼神很快又陌生起来。 他看到满院都是干涸的血迹,韦坚案里被杖死者的尸体曾堆积如山,近日才腾出地方来准备堆放新的尸体,而堂内所跪老弱妇孺全是无辜,个个目光忧惧,如待宰的羔羊。 他没感受到律法的威严。 只有皇权的威严、相权的威严。 这里不是为民惩罪、伸张正义的公平之地,成了两个终日忧怖于被夺了权柄的上位者肆意残杀弱者的屠宰场! 薛白越看越陌生,他每登一步台阶,脸色都越来越沉…… ~~ 几名小吏们目光看去,见到的便是一个气场强大、不怒自威的少年郎君缓缓走来,身后跟着的右骁卫手持令牌,放声大喝。 那官威之盛,吓得他们不敢去拦,连连后退,一个趔趄纷纷摔倒在地。 扬起积雪纷纷。 第16章 煞婢 “啪!” 杜有邻重重挨了一杖。 年老皮松,连声音都不如方才清脆。 他大喊起来,却非叫痛,而是恸呼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啪!” 又一杖砸下来,他老泪纵横,趴在那看着前方柳勣的尸体,心中悲怆不已。 他不怕死,悲自己一世勤学苦读,却招了这般轻狂傲放的女婿,还一道以如此难堪之态赴黄泉。 “啪!” 这一杖,将他京兆杜氏出身、平生博闻强学的骄傲打得粉碎。 “啪!” 真的痛。 杜有邻宁愿被砍头。 “啪!” 腚上皮开肉绽,他已经绝望了。 “停刑!” 忽听得一声喊,杜有邻以为自己已经登天了。转头看去,先是看到了快步赶来的几双脚,目光上移,便见那不成器的五子趋步赶过来。 “五郎?” “阿爷!” 杜五郎悲哭一声,毫不犹豫扑上前,趴到了杜有邻背上,以身体挡着他,嘴里喊道:“不许打我阿爷!” “我儿?真是我儿?怎生回事?” “孩儿,孩儿不肖,请了右相饶过杜家。” “你!” 杜有邻瞳孔巨震,想到京兆杜氏百年声名因这孽障而毁,勃然大怒,一口恶气涌上丹田便要喝骂。 然而,怒气才贯上脑门,他眼前一黑,竟是晕了过去。 “阿爷!”杜五郎又是大哭。 杨钊见此一幕,再次讥笑,拿靴尖踢了踢杜五郎,嫌弃道:“你父子搁大理寺唱戏不成?起了。” 说着,他自转过身,向衙署人多处大喊了一句。 “杜五郎为救父奔走,右相感其孝心,往请圣人宽赦杜家,此事必为长安一桩美谈!” ~~ 衙署中,杨慎矜听得喊叫,招过了下属,问道:“如何回事?” “回杨中丞话,右相派人来了,在后堂候见。” 杨慎矜起身转入后堂,先是见左相陈希烈正坐在那呼呼大睡,目光一转,才见到吉温正站在小门处。 吉温如没看见陈希烈一般,上前向杨慎矜附耳道:“杜家已投靠右相,右相命我带证人薛白来此,看东宫如何反应。” “知晓了。” 杨慎矜点点头,准备一看究竟。 出了前堂,只见一个气度沉稳的少年郎正站在院内。 见他出来,这少年郎颇有风度地抬手行了一礼。 杨慎矜微微一笑,抚须道:“杜赞善有子如此,不枉平生啊。” 薛白抬手,引他看向还在杜有邻身边大哭特哭的杜五郎,应道:“是啊,五郎有赤子之心,待人至诚至真,特别好。” 杨慎矜自知方才认错了人,不以为忤,笑问道:“那你便是薛白了?此案中有人说有、有人说无的证人。” “我正是薛白。” “本官御史中丞杨慎矜,有话问你。”杨慎矜低声问道:“可是太子遣你销毁证据?” 薛白微微沉吟。 在他来之前,李林甫便说过御史中丞是自己人,但此时看杨慎矜的眼神,对构陷东宫似乎并不热情,公事公办的态度。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薛白遂应道,“看东宫是如何反应。” 杨慎矜听后,点点头,郎声道:“薛白,你亦涉本案,须问你几句话!” 他同样的话一次小声说、一次大声说,目的却不同。 薛白道:“听杨中丞安排。” “随本官入堂。” 大堂两侧各坐着一排穿青、绿官袍的官员,几乎都是右相一系。 吉温才落座,见杨慎矜与薛白进来,当即起身,道:“对了,我还带了新的人证,但今日韩公已着急结了案,这可如何是好?” 他声音颇高,引得堂上一阵哄笑。 杨慎矜笑而不语,带了薛白入堂之后,自到上首坐了。 吉温似乎觉得自己既来了便能再给太子一击,又道:“我等办案,切忌囫囵吞枣、草草将涉案之人杀之了事。讲究的是宽赦无辜,而查出真正的幕后主使者!” “吉法曹说得好!”堂中不少官员附和。 吉温抬手引薛白看向堂上一名着紫色官袍的老者,高声喝道:“你既来作证,务必要说实话!可知眼前坐的是何人?!” 薛白随口道:“不知。” “李太白曾言‘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吉温声音愈发洪亮,仿佛极为推崇上首的紫袍老者,又道:“所谓‘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韩荆州便是你眼前这位,京兆尹韩公!” 堂中马上有人附和道:“韩公‘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 一时间众人抚掌,仿佛皆是韩朝宗的拥趸者。 就不知是热情赞赏,还是很明显的讥嘲与捧杀了? 薛白目光看去,却见韩朝宗以袖掩面,显然极为厌烦这等情形。 “韩公。”吉温再次提醒道:“已有新的人证,请重新开审!” “荒谬!”韩朝宗叱道:“案子已结,圣人已有裁决,岂还须甚人证?!” “右相已入宫,也许案子还未结呢?” “够了!” 韩朝宗径直起身,道:“老夫乏了,今日便到此为止。” 吉温还想说话,杨慎矜已起身,行礼道:“京尹慢走。” 薛白站在堂中,眼看着韩朝宗走来,抬手礼行道:“晚辈薛白,见过韩京尹。” “嗯。”韩朝宗闷声应了,头也不回地离开。 其后,一个身着深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起身,看了薛白一眼,走了出去。 此人腰板笔直,身有正气、气格雄壮,也不知是不是长安县尉颜真卿。 薛白转头看着他们的背影,自嘲而无奈地笑了笑。 若非那抔黄土埋下来,此时他该与他们站在一起才对。 但不论如何,东宫很快就会知道那个本该已被坑杀的死人回到长安了。 ~~ 李林甫没有让薛白失望,傍晚前便有新的诏令下来,圣人赦免了杜家的流徙。 可见其圣眷正隆。 杜有邻的一百杖还是挨了,力道轻飘飘,甚至都没将他从昏迷中打醒过来,但那五品赞善大夫必定是当不成了。 卢丰娘、全瑞等人本以为今日杜家或死或徙,必是在劫难逃,未曾想有了这般转机,后怕不已。连忙雇了马车,准备带着昏迷的杜有邻回升平坊杜宅。 临出了大理寺,卢丰娘还是惴惴不安,向看起来最和气的杨钊问道:“敢问,不用抄家吧?” “本是要的。”杨钊应道,手不自觉得地空中虚掂两下,道:“但我们求右相赦免了杜家,免了。对了,柳宅却必要抄没。” 卢丰娘不由大为庆幸,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管事全瑞向来为杜家打点人情世故,见了杨钊那只在空中虚掂的手,下意识便要往袖子里掏,才想起身上穿的还是囚衣,上前赔笑道:“还请杨参军得空了到府上一叙。” 杨钊这才咧嘴一笑,向薛白道:“莫忘了与哥哥的酒约。” “是,今日辛苦国舅了。” 薛白与他告辞,随着杜家人出了大理寺。 大理寺对面,隔着街,是骅骝马坊与司农寺的草场。 马坊前,一个穿胡袍的女子正倚着一棵柳树而站,双手抱怀,神态冷傲。 “喂。” 薛白转头看去,认出了她,却是李林甫府中的婢女,皎奴。 皎奴见他出来,牵过马,径直便走上前,问道:“你现在去哪?” “回杜宅。” 皎奴皱眉道:“阿郎命我跟着你。” 薛白感到身后有什么抖动,转头一看,却见杜五郎躲在他背后瑟瑟发抖。 “嗯?” 杜五郎连忙一扯薛白,将他拉到马车后面,压低声音道:“千万别让她跟着我们回去,这女婢很是凶恶。” “这是李林甫的意思,你去问问他?” “可我,”杜五郎着急不已,话到后来,声音却又转小,“可我很怕啊。” 薛白无奈,只能拍了拍他的肩,道:“忍忍吧。” “唉。” 但等杜五郎转过马车一看,只见皎奴已经不在了。 他初时还有些不可置信,但仔细看了一圈,她真是不在了,不由惊喜万分,抚手道:“太好了,那煞婢自走了。” “煞婢?” 身旁的车帘却忽然被掀开了一条缝,显出皎奴那带着阴冷之色的眼来。 杜五郎余光一瞥,如遭蛇咬,倏地跳开两步,吓得脸色都紫了,诚惶诚恐道:“我我我,我错了,大错了。” “走了。”薛白道:“别引人注目。” 皎奴这才恶狠狠剜了杜五郎一眼,摔下帘子。 回去的一路上,杜五郎胆颤心惊地走在后头,拉过全瑞小声道:“怎么让她上马车?阿爷、阿娘还在里面。” “青岚与小人说了她的身份,不好得罪。”全瑞道:“五郎没见着她有多凶,小人真是没法唉。” “我没见着?我……唉,不说了。” ~~ 日暮。 长安暮鼓声又起,李林甫已从宫中回到平康坊的大宅。 今年刚扳倒了左相李适之,换上了唯唯诺诺的陈希烈,李林甫已经是独掌大权,凡圣人不视朝,军国机务皆在平康坊右相府中处置。 因此,这时段是旁人休息之时,却是他要开始为国事操劳之际。 “阿郎,今日因杜有邻案耽误了,百司官员此时还在府中谒见,是否用过了饭再议事?” “端来吧。”李林甫说着,却是在前堂坐下,问道:“那废物可到了?” “刚从大理寺赶来,准备向阿郎细禀杜有邻一案。” “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吉温到了,唱了喏正要开口。 李林甫淡淡问道:“你今日到永兴坊的客栈捉到薛白了?” 吉温没想到这事还没完,连忙跪倒在地,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 “右相恕罪,吉温就是个废物!” “啐。” 李林甫一口唾在吉温身上,叱道:“年初皇甫惟明案本该办成太子谋逆的大案,全毁在你手里!” 吉温大惊,连忙磕头告罪,咚咚作响。 紧接着,李林甫又叹惜道:“薛白此子……不一般。” “是,是。右相慧眼识珠。”吉温应着,眼神里便泛起深深的忌恨之意来。 李林甫遂吩咐道:“你去查查薛白是何人。” 吉温不由愣了愣,轻声问道:“还查他可是太子派去销毁证据的?” “废物,本相如何用了你这么个废物?”李林甫叱道,“查他的身世,为何昏倒在平康坊?这般一个人物,受何人所教导,本相竟能不知。” “喏。” 吉温其实不是笨,而是太紧张了,连忙擦了擦冷汗,躬着身退出去。 “这便去查……” 第17章 还家 长安,万年县,升平坊,杜宅。 “阿郎、娘子,到了。” 全瑞掀开车帘,见杜有邻还在昏迷,而主母卢丰娘则缩在马车一角。 反而是皎奴正霸占着软靠,淡淡抬眼扫来。 全瑞只当没看到皎奴,轻声唤了杜有邻两句,见其头上还出了细汗,不免担忧,问道:“阿郎许久未醒,可要请大夫来诊治?” 杜媗过来应道:“不必了,让阿爷好生歇养吧。” “可笑。” 皎奴讥笑一声,自跃下马车,丝毫不理会忙碌的众人,双手环抱,立在一旁。 有仆从搬着杜有邻进门,见她模样,以为是哪个婢女,道:“快搭把手,把大门打开。” 皎奴嫌弃地皱眉避开,抬手在鼻前挥了挥,自语道:“一身泥血,臭死了。” “哎,又不是阿郎要趴到雪地里让人杖刑的。”全福不由嘟囔道。 他是管事的全瑞的儿子,几代人都在杜家为奴,这次被拿入大狱,父子二人捱了刑,却是死活不能屈打成招,可谓忠心。 皎奴懒得与这些奴仆说话,让开两步,用下巴指了指杜有邻,向薛白问道:“你觉得那懦夫可笑否?” 薛白摇了摇头,道:“人之常情。” 他看得懂杜有邻之所以还不醒的原由。 今日他与杜五郎投靠李林甫才侥幸救了杜家,此举为忠臣直士所不齿。但杜有邻活都活下来了,此时醒来又能如何? 痛骂杜五郎便罢了,骂完了儿子是否还得骂薛白?骂过之后是否再有赴死的勇气?却凭什么该去死? 不如继续昏迷罢了。 “慢些,慢些,送阿郎到正房。” 夕阳西下,暮鼓声中,无人看到杜有邻眼皮不自觉地微微抖动了一下。 之后被搬进院子的,则是柳勣的尸体。 主仆众人进了院子,栓上门,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听得最后一声暮鼓,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虽只离开四日,对于众人而言却像是时隔经年。 “可算回家了。”杜五郎嘟囔道。 ~~ “薛白,品茶否?” 一顿简单的晚膳之后,杜媗便来邀请薛白。 仓促之间,她已换了一身麻衣,却是为柳勣服丧。 杜宅被官差翻找得乱七八糟,此时仆奴们正忙着收拾,唯有第五进院的后花园还算清净。 两人一路过去,皎奴则一路跟着。 待两人在假山边的小亭中坐下,皎奴便双手环抱,坐在仪门处的杆栏边,嗤之以鼻地道:“小门小户。” …… “阿爷还在昏迷,阿娘乱了方寸,都没能好生感谢你。”杜媗动作优雅地炙茶,道:“但杜家必不忘你今日之恩义。” 薛白应道:“杜家也曾救过我,互相帮助罢了。” 杜媗道:“我想对你有所报答,但不知你可信我?” “嗯。” “不论你是官奴,还是得罪权贵,哪怕是十恶不赦之逃犯,我皆会站在你这边。”杜媗没有流露什么郑重的表情,语气却很坚定,“因此,你的身世即便有难言之隐,皆可告诉我。若是官奴,倾家荡产我亦为你赎买脱籍;若是得罪权贵,千方百计我亦保你平安。” 说着,她抬头看向薛白,等他的回答。 薛白道:“真不记得了。” “好。”杜媗道:“那明日我到对宅魏家问问他们当时捡到你时是何情形,总该查访出你的身份才好。” “多谢了。”薛白点点头,忽然道:“你长得与杜二娘很像。” “同胞姐妹自是像的,二娘她……还活着吧?” 薛白瞥了一眼坐在院门处的皎奴,压低了些声音,道:“这也是我想与你谈的,杜家的危险并未结束,夹在东宫与相府之间,生存会很困难。东宫曾试图活埋我与青岚,往后只会视我们为眼中钉;相府将我们视为随时可抛的饵……” 薛白每次说正事时总是很认真,显得极有耐心。 杜媗一边碾着茶,一边默默听着他说着,心头又浮起忧虑。 流觞死了,尸体还在京兆府未领回来;柳勣亦死了,数年夫妻,不论他待她如何,她终是成了未亡人。 一滴泪顺着杜媗的脸颊流下,滴到了茶叶里。 薛白停下了话头。 杜媗以手背抹了泪,叹息道:“真累啊。” 薛白道:“你若信得过我,便交由我来应付,可以吗?” “好,你说怎么做,我听你的。” “我可能需要让杜家人做一些危险的事,你能信我吗?” “信你。” 杜媗说不出当得知太子背弃杜家、而一无所有的薛白冒死把这一家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时是怎么样的心情,话到最后,也就这两个字。 茶水已二沸了,她专注地瓢出一勺水,持竹筴旋转搅动汤心,连头都未抬。 “那就好。” 薛白思忖着,同时看着杜媗煎茶、分茶。 末了,他举杯喝了茶,有些苦,有些咸,也不知是否因杜媗的泪滴在其中…… ~~ 皎奴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转头看去,只见薛白与杜媗各自将身子往前倾着正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她不由觉得可笑,这杜家自诩书香世族,长女刚死了丈夫便与小一轮的男子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不多时,薛白独自起身,往前院走去。 皎奴不屑地打量了他一眼,跟上。 从花园出来,便见青岚正提着灯笼候在游廊处。 “薛白……薛小郎君。” 青岚难得向薛白行了个万福,说话的语气亦温柔了许多,只是瞥向他的眼神带着些许埋怨,道:“娘子说你是杜家的上宾,为你准备了厢房。这边请。” 她说的厢房就在杜五郎的屋子旁边,原是杜二郎在家时的住处,反正杜二郎在外任官已是久不回来,如今便收拾给薛白住。 推门进去,有人正在铺床,看背影就很笨拙。 待这人转过头来,却是杜五郎。 “嗯?你怎做这些?” “家里太乱了,都忙不开。结果我在这铺床叠被,你却去饮茶。唉,但没办法,谁让你有本事呢,嘿嘿。” 杜五郎正笑呵呵说着,见薛白身后皎奴跟进来,不由哆嗦了一下,强自镇定,道:“杜家也为女郎你准备了客房,在……在前面。” “不必了。”皎奴看向薛白,道:“阿郎命我看着他,我与他住一屋。” “啊?” 杜五郎一时也不知该羡慕还是同情薛白。 青岚连忙赔笑道:“孤男寡女多有不便,女郎还是到客房为妥。” “呵,便不便的还轮不到你说。” 皎奴说着,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拿在手上把玩着。 杜五郎脸色一变,轻手轻脚地往后退了几步。 青岚虽是婢女,胆子却大得多,继续劝道:“耳房的床还未铺,还请女郎到客房将就一夜。待明日将床褥搬来,再……” 皎奴不由讥笑,道:“我偏不。” “我也是为了女郎好。” “出去。” 青岚脸色有些纠结,还要再说。 薛白道:“没事,就让她先将就一晚罢了,这几日也累,去睡吧。” 青岚微微抿嘴,竟有些倔强。 “她毕竟是来保护我的。”薛白又开解道。 青岚这才行了个万福,出了厢房,自去忙别的事,嘴里还轻哼一声。 “哼,保护,有什么好保护的。” ~~ 杜五郎在走廊偷眼往薛白屋里瞧了瞧,摇了摇头,自回到屋中,往榻上一趴,舒服地长叹道:“好累。” 近些天发生的许多事走马观花似的在脑子里转了一遍,他自己也觉得新奇。 好在终于暂时安稳下来了。 他滚了一圈,裹着被子,很快就呼呼大睡。 这一觉睡得极是香甜,夜里隐隐有些别的动静,也未能吵醒他。 直到惊呼声忽然划破了杜宅这个静谧的夜。 “进贼啦!” “咣!” 一声锣响。 杜五郎裹着被子从榻上坐起,惊道:“怎么了?!” “进贼了?” 耳房中也有人问道。 “咦?”杜五郎听这声音却是薛白,不由奇道:“你不与那煞……那小女郎同住,怎跑来睡小床?” 薛白出了耳房,找了火烛点着,随口应道:“你只铺了一张床,被她占了。” “啊,你可真是。”杜五郎摇头不已道:“男儿大丈夫立身天地,岂可受一小婢欺辱?” “她有匕首,说我若敢靠近她的床便割了我。” “那可是你的床。”杜五郎愤愤道。 “嘭!” 忽然一声大响,隔壁房中有人撞门而出,有女子厉喝道:“休走!” 薛白才点了火烛,忙又将它吹灭。 屋中瞬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只听得急促的脚步声在廊上响起,渐往前院而去。 杜五郎惊骇不已,小声道:“怎,怎么了?” “东宫派人来杀我们,皎奴追出去了。” “什……什么?!” 杜五郎连忙溜下榻,招呼薛白便往榻底钻,压着声音道:“快快快,快躲起来。” “已经被皎奴追远了。” “那也躲起来啊。”杜五郎已经钻进了榻底,道:“快来。” 忽然。 “嗒”的一声,窗户被推开。 似乎有人跃了进来。 “嘭!” 什么东西猛地砸在榻上。 杜五郎身子一颤,惊得魂飞魄散,抱头缩成一团。 其后又是连接的打砸,最后随着一声撞门,有人冲了出去。 待杜五郎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从榻下探出头,只见月光从破窗洒进来,屋中似乎没了人影。 “薛白?你人呢?” 他轻唤一声,见无人应答,不免慌张起来。 “薛白……” 第18章 追凶者 月光下,一双小靴在游廊上匆匆踏过,皎奴迅捷如鹘,连奔过两个院落,只见一道黑影窜进第二进院东南角的花树后面。 她毫不犹豫便追过去,跃下石阶,踹开一道门扉。 一股臭味扑面而来。 “唔!” 皎奴迅速捂住口鼻,连退数步,只见这是个臭茅房。 她真是愈发嫌弃杜宅这破地方,偏想到阿郎要拿的东宫死士就在前面,只好屏住呼吸,一个个茅坑找过去。 里间却已无人,唯一地狼藉。 皎奴见了,不由干呕一声,拿出火折点燃,皱着眉观察四周。 一桶金汁被打翻在地,淌了一片,地上却有几个脚印,一直踩到东面院墙上,地上还落着几片碎瓦。 对方已经跃出去了。 皎奴收了火折,向后退了十余步,蓄力前冲,踩上花坛、水缸、木栅,攀上墙头,捉着墙上轻轻巧巧地跳下。四下一看,长街无人。 她将手指扣着环,放在口中,吹了个口哨,很快便听着东面巷子里有脚步声传来,四名金吾卫赶到她面前,行礼唤道:“女郎。” “东宫死士方才从杜宅逃出来了,你等可有看到?” “没有。” “没有?”皎奴讶然。 “小人确定,并未见到任何人。” 皎奴不由着恼,暗道对方身手着实了得,竟是瞬间就逃得连影也见不着。 但长安宵禁,对方是怎么逃的? 正思考着,脑子里猛地又惊觉了一事。 “不好!调虎离山。” 连忙吩咐这四个金吾卫搭成人塔站在院墙下,皎奴再次后退、冲跃,踩着他们,重新攀上院墙,跃入院中,直往薛白所在处奔去。 杜家混乱不堪。 有奴仆匆匆跑过,皎奴不由分说,抬手便是一巴掌摔在对方脸上。 她打的是这些奴仆做事不尽心,茅房也不收拾干净。 赶回第四进院,杜家那蠢儿子正在台阶处左顾右盼、茫然失措。 皎奴上前,抬手竟又是一巴掌,喝道:“人呢?!” “丢……丢了……” 杜五郎红了半边脸,却焦急不已,根本顾不得疼,语无伦次道:“有凶徒闯进我屋中,追着薛白走了。” 他是真的慌了,满脸都是担忧之色。 皎奴暗道不好。 她本以为阿郎此次派自己来办的差事殊无必要,东宫是否会派人灭口还不得而知,即使会,也不可能当天夜里便动手。 没想到,竟然能着了算计。 若薛白死了,阿郎必定要大怒。 顾不得别的,皎奴连忙向后院跑去。 好在,才绕过游廊,前方听到了叫喊,不少奴仆提着灯笼赶向后花园。 “在这里!” 皎奴上前推开别人,只见有奴仆正将薛白从雪地里扶起。 “怎么回事?” “调虎离山。”薛白虽然狼狈,却并未受伤,道:“凶徒有两人,一人引开你,一人追杀我。我逃到此处,管事带护院赶到,救了我。” “人呢?!” “跃过假山,逃了,我们只拿到这个……” 皎奴不接,见是一支靴子,还下意识掩了掩鼻。 “这是鹿皮制的,皮里有个烙印。”薛白道:“你看。” 皎奴借着火光一看,讶道:“尚宫局司衣房的皮料?这是宫中发的靴子。” “果然是东宫。”薛白问道:“能成为证据?” “能。” 皎奴点了点头。 她再看向花园,只见雪地里满是狼藉,一串脚印沿假山而上,院墙外一片黑漆漆,那凶徒已无影无踪了。 ~~ “你追的那人呢?” “跑了。” “可惜了,想必正是右相要的人,若拿到,你便可交差了。” 皎奴跟在薛白后面,看着他踉跄而行,道:“太子竟真派人杀你,值吗?” 薛白道:“你怀疑我的价值无妨,怀疑右相的判断吗?” “今晚就动手未免太急了。”皎奴道:“而且还是如此草率的方式。” “这便是你在我床上呼呼大睡的理由?” “你!我……” 皎奴大怒,抬手便要给薛白个巴掌。 他却目光平静,问道:“你打算如何向右相禀报?” 皎奴不由心虚,放下手,道:“自是据实报以阿郎。” “好,领我去看看那凶徒逃走的路线。” 皎奴引了他过去,这次才看到分隔前院与第二进院的是一排庑房,乃奴仆们的住所。 月色中,斗拱上挂着个小风铃正微微晃动。 薛白往茅厕看了一圈,拿手中的靴子对比了院墙上的脚印,道:“不一样大,有两人。” “废话。” “你嫌臭?因此追丢了人?” 这句不是废话了。 皎奴不答,唯在心中暗想他必要在阿郎面前中伤自己了。 真该死。 不料,薛白竟将手中的臭靴子一递,道:“拿着吧,你明日报与右相,只说对方武艺高超。” 皎奴嫌弃地捏着它的上沿,冷笑道:“收买人心无用。” “我还得靠你保护。”薛白道:“下次别再中计了。” “呵。” 薛白笑笑,自往厢房去歇了。 走到五郎房的门口,皎奴却是用下巴一指,神态傲慢道:“你到这边睡,夜里我得守着你。” “嗯。” 薛白打了个哈欠,进屋,自在大床上躺下。 隐隐地闻到一股香味,颇为助眠。 皎奴看了他一眼,自到耳房还未铺被褥的小榻上坐着,真像是他的婢女一般。 ~~ 这个深夜,杜宅中的喧嚣却是又过了一会才平息。 “尽日出事,像是有鬼怪在作祟一般……我怎觉得方老道长到家中设坛之后,反而祸事愈多了?” 杜五郎在正房坐着,听着卢丰娘喋喋不休,吃了几个果脯才定下心来,道:“流年不利,过了年就好了吧。” 卢丰娘又拍了膝盖,叹道:“唉,你说你二姐和离以后又去了哪?也没个消息,怪教人不安。” “娘亲放心吧,夫妻一场,太子总不能害了她吧?” 忽然,杜五郎用力闻了闻,奇道:“娘亲,你屋中如何有股臭味?” “胡说。” “孩儿鼻子可灵了,断不会错。” 杜五郎吸着鼻子,起身,绕过屏风,到了屋门处蹲下,端起烛火往门槛前的地毯上照去,只见脚印乱糟糟的。 凑上去一闻,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咳咳咳……娘亲,有人踩了金汁踏到正房了!” “什么?!” 屏风后一阵响动,卢丰娘赶出来一看,气得已带了哭腔。 “哎哟,往日里便教他们要脱鞋上廊,偏是今夜出了贼,一时没能顾上,这可如何是好?” “我就说我鼻子灵吧。” 杜五郎不关心这些小事,摇了摇头,返回自己屋中。 进了屋,他忽然又吸了吸鼻子,循着那隐隐的臭味走到窗台附近,拿火烛凑上前一看,竟见窗柩上也沾着金汁。 “啊。” 他又惊恐又疑惑,想不明白到底是哪有一滩脏东西,让许多人都踩到了,连凶徒也不例外。 四下一看,找来两张自己的练字稿,小心翼翼将金汁擦干净,把纸团往窗外的雪地里一丢,喃喃道:“你可算有了大用。” 做完这些,他用力把窗子栓上,方才能重新入睡。 ~~ 次日起来,杜五郎一早便跑到厨房,探头道:“胡十三娘,早食多蒸些肉吧,家中可有两个正长身体的少年郎。” “好哩!昨夜听家里进了贼,老奴撒腿就跑到厨房里来看,好在这只腊羊腿还在,今日便切给五郎尝尝。” 杜五郎嘿嘿一笑,道:“你可知道?我昨夜与那凶贼打了照面。” “真的?”胡十三娘大吃一惊,关切道:“五郎可没伤到吧?” “没事,没事,当时他砸了我一下,嘭,那可真是石破天惊,幸亏我见机快,避开了。” “嚯,这般危险。” 胡十三娘的围裙上有个兜,伸手掏出一把松子,搁在灶上。 杜五郎也不客气,往烧火的胡凳上一坐,边嗑边聊。 他遇事怕是真怕,但情绪去得也快,与厨娘也能聊得起劲。 今日杜有邻还未醒,无人督促他读书,他便在厨房烤火、闲聊,不知不觉便打发了半个时辰。 待到早膳时,还帮胡十三娘提了个餐盒往东厢送。 路过五进院的花园,正遇到薛白站游廊上,与什么人隔着院墙上的牖窗说话。 杜五郎探头往前看去,只见牖窗后一个身着麻衣的身影却已飘然走开。 “咦,大姐?薛白,你与我大姐聊什么呢?” “正好遇到,闲谈两句。” 杜五郎微有些狐疑,总觉他们之间似有什么秘密。 转念一想,他觉得自己这般想法实在是不妥当,摇了摇头略过这个话题。 “昨夜我发现了桩怪事。” “嗯?” 杜五郎神秘兮兮道:“正房与我屋窗台上都有沾着金汁的脚印。” 薛白眉头一皱,道:“少说这些,要吃饭了。” “哦。” “一直没顾得上问,你排行第五,可是有四个兄长?” “两个。”杜五郎小声道:“三哥幼时病夭了,四哥与二姐是双生子,生的时候就没保住,大娘子也是那时候去的……所以你知道吧?一直有人说二姐不祥,她能当上太子良娣很不容易的。” “如今那两位兄长呢?” “大哥是进士出身,如今在邠州任官,二哥举明经,在兖州任官。” 薛白没说什么,拍了拍杜五郎的背。 虽无言,杜郎却颇受激励,道:“你莫看我这样子,其实我知道的,发生这么多事,我是杜家男丁,得担起更多担子来。” “嗯。” 杜五郎挠了挠头,又道:“我思来想去,觉得太子派刺客来杀你,实在是很奇怪啊。所以,昨夜该是正好有贼人以为杜宅空着,想进来盗窃吧?” 薛白道:“一会去问问就知道了。” “问谁?” “太子。” “啊?” 薛白理所当然的语气,道:“是不是他派人杀我、又将你二姐藏在何处,问问也就都知道了。” 第19章 欺上门 用过早膳,薛白便带着杜五郎、皎奴再次往平康坊右相府而去。 他在杜宅挑了一匹颇为温顺的马骑着,走得不快不慢。 路过亲仁坊,忽听得坊门处一阵哭嚎,却是一群男女老少被官差押着出来,其中最老者年逾七旬,最小的女娃不过五六岁,走得慢了还被官差挥鞭喝叱,哭得好不凄惨。 前些时日杜家亦遭遇此境地,杜五郎见了不由感同身受,下马向人打听发生了什么。 一个东市署的小吏叹息道:“还是与前几日的大案有关,近来被抄家的多是收受了太子连襟柳勣的重贿。” 有酒铺老板凑过来,低声道:“这是左司御率府仓曹参军王脩己,哪有收受重贿?不过常与柳勣一道喝酒罢了。” 杜五郎听了,心里好生难受,问道:“可这案子不是已经结了?” “嘁,有些人是皇亲,能免罪脱身,可无辜人还在被牵连哩。” “害死人喽,喝几顿酒,全家遭殃,半大的女娃娃都要被发配为官妓。” 待那一家人哭哭啼啼拐过长街,众人又唏嘘了一会。 “走吧。” “嗯。” 再想到还要去右相府,杜五郎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他有心骂一骂李林甫及其走狗,偏碍于皎奴在场,不敢开口,好不气闷。 待到了平康坊,三人系了马,与门房通报了一声,很快便被带了进去。 穿过了两进院子,正见吉温从中堂走了出来。 “见过女郎。” 一见皎奴,吉温脸上便浮起笑意,上前行了个叉手礼。 皎奴颇嫌恶他的口臭,挥手不理。在她眼里,这不过只是右相府的一条走狗。 但在杜五郎眼里,吉温却是凶恶残暴的酷吏。被这酷吏阴冷的目光瞥来,他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缩了脖子。 其后他又觉得不能在这酷吏面前低头,遂抬起头来。 吉温却根本就没注意到杜五郎这些举动,已看向薛白,微含讥意地道:“我着实没想到,你能入了右相青眼。” “世事难料。”薛白含笑应道:“但能与吉法曹同为右相效力,是我的荣幸。” 吉温抚须而笑,眼神却颇为阴鸷,语重心长道:“盼你我能长久效力下去。” “一定。” “呵呵呵呵。” 又勉励了薛白几句,吉温方离去。 杜五郎转头看着其背影,向薛白低语道:“便是他儿子打死了端砚。” 薛白点点头,应道:“不急。” ~~ 今日依旧是隔着屏风与李林甫对话。 一支臭靴子被递到了屏风后。 李林甫默然半晌,道:“李亨竟做得这般直接?” 薛白应道:“我等皆以为他不会径直下手。他则反其道而行之,可谓手段不俗。” 一名美婢转出来,将那破靴丢在皎奴面前,走到香炉前,执小团扇轻轻扇着。 屏风后,李林甫道:“本相要的是太子死士,不是这破靴。” “奴婢无能。”皎奴连忙拜倒。 “右相放心。”薛白道:“李亨既已露出马脚,其叵测之心必败露。” “你待如何做?” “审。” 薛白只吐出一个字,干净利落,简促有力。 李林甫道:“本相亦无资格审讯太子。” “审李静忠足矣。” “就在数日前,吉温、杨钊才搜过太子别院,一无所获。” 薛白当仁不让,道:“吉温审不出来的,我有信心能审出来。” 屏风后,李林甫却毫无动静。 薛白伸手一推杜五郎,将他往前推了两步,道:“杜二娘被休,杜家却未等到她回府,一个大活人由此失踪;东宫遣凶徒夜闯杜宅,欲杀人灭口,证据确凿。桩桩件件,皆东宫不法之事,五郎今日便是来报官的。” 杜五郎微微慌乱,下意识又去看侧墙上的小窗。 薛白继续道:“我听闻右相修订律法,拟《开元新格》十卷,重天下公义,因此劝五郎来相府状告李静忠羁留杜家二娘、并遣人至杜宅行刺,请右相执法。” “对。”杜五郎这才想起来道:“我来告状,我是苦主。” 他从袖子里拿出状纸,以双手高高呈上。 “那本相只好亲自受理此案了。”李林甫道,“唤杨钊来,再去打听李亨去了何处。” “喏。” 两名美婢领命退了下去。 薛白道:“右相,我还有一言相禀。” “说。” “如昨日所言,次次削弱李亨势力而不能伤其根本,只会使其太子之位愈发稳固,但今日来的路上,我却还见到有人捉拿了王脩己,只怕这只会让圣人觉得,又削弱了太子势力,对其更为满意。” “够了,你当本相是甚善人不成?敢日日在本相面前说情。” “并非说情,右相门下有些无能之辈好抄家、以此发家致富,不顾是否为右相招祸。我不同,我与李亨有大仇,脑中只想着如何能真正废了李亨,报右相大恩。今他们越是紧逼,李亨越是谨慎,岂不闻郑伯克段之典故?” 李林甫不语。 屏风后有婢女低声解释道:“是‘郑伯克段于鄢’,出自春秋,讲的是郑庄公纵容兄弟共叔段,待其谋反,再行讨伐。” 这般看来,这位右相似乎也没太多文化。 “本相知晓!”李林甫傲然道:“当年本相助武惠妃废太子用的便是此手段,可惜李亨太过懦弱。” 听其语气,并不忌讳,反有引以为荣之意。 此时正好有幕客赶到堂外,禀道:“右相,太子今日到兴庆宫请罪去了,此时还跪在濯龙门外。” “李静忠呢?” “并未随行。” “右相,这正是审讯李静忠的良机。” 李林甫道:“你可去讯问,但不可过了。” “右相放心。”薛白道:“我与那些无能之辈不同,必给右相一个结果。” 他感受的出来,李林甫不喜欢他为人求情,却有意纵容他与吉温相斗,他遂干脆猛踩吉温。 又细谈了几句,当门房来禀杨钊到了,薛白便告退,随杨钊往十王宅。 这边他们一走,中堂的小窗后有人走了出来。 “阿爷。” “嗯。” 这人却是李林甫之子,李岫。 李岫行了礼,道:“孩儿以为薛白所言有理,阿爷久居相位,何苦四面树敌,以至于枳棘满前,万一祸至,则满朝群起而攻之,到时又为之奈何啊?” “闭嘴。” “阿爷可知他们都是如何在背后骂阿爷?先说阿爷精神刚戾,常如‘索斗鸡’。又说阿爷妒贤嫉能,口有蜜、腹有剑,骂作‘肉腰刀’。” “够了!”李林甫闻言怒叱道:“本相权倾天下,待将这些人通通杀光,自不会有人敢暗中诋毁!” “阿爷啊!”李岫一掀衣袍,拜倒在地,悲泣道:“阿爷权倾天下,世人不过蝼蚁,阿爷只需抬一抬脚便能结万千善缘,孩儿求阿爷莫再树无谓之敌!” 李林甫上前,一脚将李岫踹翻在地,骂道:“蠢货,安不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李岫不由大哭。 李林甫见儿子如此,怒气渐消,最后揪然长叹。 “好了,道理为父如何不知?可惜骑虎难下,况且为父就好灭人满门……忍不住呐。” ~~ 平康坊既靠近东市又靠近皇城,兼有丝竹之乐,乃是长安最繁华的去处之一,去往永兴坊的一路上自是行人如织。 虽是寒冬,犹有盛妆妇人坦着前颈出行,杨钊骑着高头大马,每每策马上前,居高临下看她们的束带下的风景,为此洋洋得意。 薛白今日才开始学骑马,勉强与他保持着并辔而行。 “贤弟的诗可准备妥当了?你我这几日便往光宅坊去一睹许合子如何?” “想到了两首诗,依旧是记忆里某位诗友所作。” “欸,许合子没听过就成。”杨钊咽了口水,心情大好。 薛白配合着他稍稍笑了一下,问道:“国舅近来未见到贵妃?” “贵妃岂是那般好见的?”杨钊微微叹息,沉吟道:“我经年打点,倒与三位夫人交情不错。年节将至,却不知送何礼物给她们才好。” 薛白对此颇感兴趣,问道:“不知三位夫人喜爱何物?” 杨钊不由笑了笑,反问道:“你也想讨好她们不成?” 薛白坦然道:“我求上进,也想为国舅出出主意。” “上进?”杨钊咀嚼着这词,点头不已,道:“你这词用的好,又不落俗,又诉了志向,深合我心,好,好。” 他转头看向薛白,只见这少年郎始终不卑不亢,即使明言要求功业也未显出俗态,端得是风采翩然,意格高远。 “说来,虢国夫人想要的礼物,你便有。”杨钊不由神秘一笑,这般道了一句。 “哦?”薛白道:“愿闻其详。” “不急,改日我带你到虢国夫人府上拜会。” 说话间,一行人已行到了十王宅太子别院处。 如今连杨钊也颇瞧不起这两度休妻的太子,也不下马,随手一挥,自有右骁卫兵士上前叩门。 有小宦官开了门,探头看来,下意识呼道:“又来!” “右骁卫拿人,让开!” 那兵士径直推门而入,杨钊、薛白等人翻身下马,直赶进太子别院。 此情此景,竟是连门口的护卫都已不敢再拦。 如今正是太子威望跌落谷底之际,已有不少人以为圣人打算废了太子,愿为太子卖命而得罪右相者又少了许多。 靴子踏在沙砾地上沙沙作响。 宦官们匆匆从长廊那头奔来,惊呼道:“何人放肆?可知此为何处?乃大唐储君住处!” “搜的就是储君住处!”杨钊大喝道:“拿下!” 李静忠听得动静,慌慌张张赶出来,抬手一指,正要骂杨钊。下一刻,已有右骁卫如狼似虎扑上前来,将他摁倒在地。 眼看着那脏兮兮的靴子踩在一尘不染的长廊上,留下许多的沙土与融雪,他不由悲从中来,心道一国储君如何能让人欺辱至此地步,天家颜面何存? 薛白、杜五郎踏步而入,不由自主地都想到了官差来杜家拿人的那一日…… 第20章 审 “放开!你们可知咱是何人?!” 李静忠叫嚷不已,奋力挣扎,余光中见到有少年公子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仆从缓缓登上长廊,踱步到了他面前。 他隐隐觉得对方有些面熟,仔细一瞧,他不由脸色大变,露出如见了鬼一般的表情,惊讶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你没死?!” 薛白颇为客气地笑了一下,道:“多亏了你没下死手,不是吗?” 李静忠眼珠转动,愈发不安,再一看,才知薛白身后跟着的不是随从,而是杜家五郎,遂道:“五郎也来了,老奴曾见过五郎数面,一直恭谨有加,何至于反目成仇?” “我……” 杜五郎不擅与人言辞交锋,吞吞吐吐半晌,方道:“你却说,将我二姐藏到何处去了?” “杜二娘自与太子和离,便自离开了,老奴又岂知她的行踪?”李静忠道:“擅闯太子住处,扣拿太子内侍,形如谋逆,还请五郎速让人放开老奴,若晚了,老奴可就不好为五郎遮掩了。” 一番话,能哄住杜五郎,却哄不住薛白与杨钊。 这年在长安所见,太子内兄、岳丈、连襟、师兄尚不知被拿了多少,杨钊岂惧拿一个内侍? 他转身接过一只靴子,往地上一丢,道:“李静忠,杜五郎状告你羁留其二姐,并遣人夜闯杜宅行凶,你可认罪?” 李静忠眼看着那靴子落在眼前,呆愣了一下,当即大怒,喊道:“何谓遣人夜闯杜宅行凶?我没有,你们栽赃我?!” 他如受了莫大的委屈,又喊道:“这靴子是当日我让小宦官脱给你的!遣人行凶更是无稽之谈,我甚至不知你还活着……” “哦?”薛白问道:“你以为我已经死了是吗?我是如何死的?” “你!” 李静忠一时却也答不上来,只好冷哼一声。 皎奴四下看去,只见右骁卫这次虽不敢到后院拿人,却已将前院的宦官们尽数驱赶了过来。 “昨夜我追赶之人身手敏捷,武艺不凡,不在这其中。”皎奴道:“定然另有死士藏在别处。” 李静忠一脸愕然,眼中浮起不可置信之色,痛骂道:“好贼子,竟敢陷害于我?!” 杨钊才不信他叫屈,拉过薛白,低声道:“人你来审,能找到证据最好,若拿不到,此处毕竟是太子别院,不可做得过了。” “国舅放心,我有分寸。” 薛白行了一礼,转身安排起来。 他四下一看,选定了一间庑房,到其中坐定,让人将李静忠带进来,不急不缓地问道:“想必找到杜二娘,便知太子豢养的死士藏于何处了,对吗?” “荒谬!” 李静忠莫名慌张起来,尖声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你将杜二娘藏在城内。”薛白语速很慢,眼神如锐利的刀,观察着李静忠的表情,又问道:“还是城外?” “你胡说!”李静忠尖声道:“太子已与杜二娘和离,不知她去了何处。” “在城外,对吗?” “没有。” 薛白缓缓问道:“东郊?西郊?南郊?” “哼!” 李静忠渐意识到他在试探自己,暗自惊讶于这年轻人比寻常老狱吏还要有手段,干脆偏过头去,不让他看自己那张丑脸,一字不答。 末了,薛白问道:“真不愿说?” “好贼子!”李静忠大骂道:“你可知今日愈猖狂,来日下场愈惨。” 薛白竟也不逼他,自顾自地拿着笔墨写写画画了一会,道:“拖下去,带下一个。” 杨钊挥了挥手,有右骁卫将李静忠拖了下去。 “好贼子,有本事杀了我啊。”李静忠大骂。 “不急。”薛白道:“有机会。” “小畜生……” 李静忠犹衔恨而骂,心中却很清楚这些奸党虽然嚣张,毕竟真不敢对太子的人下手。 他却唯独有一事不解——昨夜去杜宅灭口者却又是何人所派?可惜没能真除了薛白这祸害。 待被拖到另一间庑房,李静忠透过窗户看着那一个个被带进去审问的宦官,心中又涌起另一份担忧。 那其中确有两人随他一道去安顿了杜良娣,万一让李林甫找到她,对太子可是颇为不利的。 当时便说了,得让杜良娣与韦妃一般削发为尼,迁至宫中,偏太子心软,终成了遗祸。 之后他又想到,形势还不至于大坏,此间宦官众多,知晓杜良娣下落者却只两人,右骁卫不敢用刑,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从众人当中分辨出知情者,何谈其它。 时间一点点过去,李静忠时而忧心,时而又乐观。 终于,薛白问讯过了所有宦官,杜五郎兴冲冲喊道:“好,我去接二姐!” 李静忠不由吃惊,眼看着杜五郎跑过长廊,他努力往窗外看去,却不能瞧见沙砾上站着的那些宦官的表情,心中忐忑不已。 天光就在这样不安的等待中逐渐变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院终于传来了喝问声。 “何人敢在此放肆?!” 听得这声音,李静忠当便知是谁来了。 “广平王!” 他当即大喊着,不顾一切向庑房外冲去。 许是被皇孙的气势所慑,那些右骁卫不再敢拦,任他奔到庭中。 有三个年轻人昂然进了太子别院。 为首一人身披华服,气度雍容,虽在含怒叱喝,脸上却不带狠戾之态,犹有优容雅貌,端得好相貌,此人便是太子长子、广平王李俶。 李俶时年二十岁,风华正茂,毫无他父亲那种谨小慎微的佝偻之态。 因他自幼便深受圣人宠爱,出生才三天,圣人便亲到十王宅,赐金盆为他办洗儿宴。 正是那天,圣人以手小心托着李俶那小小的身子,大乐,道:“此一殿有三天子,乐乎哉!” 可事实上当时李亨尚不是太子,换言之,李亨就是因这个长子得宠,方有了太子之位。 此时李俶身后还有两人,却是李亨次子李儋、三子李倓。 李儋时年十七岁,微胖,正面带怒容地盯着右骁卫诸人。 李倓时年十五岁,生得器宇轩昂,风采不逊色于其长兄,且更有英挺之气。他身披武袍,腰间佩刀,环目看着院中情形,剑眉微蹙,却还保持着淡定。 “广平王、南阳王、建宁王!奸党鹰犬又欺上门来了啊!” 李静忠边跑边呼,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却又手足并用地爬起,赶到三位皇孙面前方才跪到在地。 李俶连忙上前扶起他,沉声道:“李公起来说,小王既来了,便没人能在此生事。” 李倓则朗声道:“谁带人来的?出来一见罢了。” ~~ 杨钊向门外看了一眼,脸色已有了变化,向薛白道:“麻烦了,得罪太子无妨,得罪那几位皇孙却是麻烦。” 薛白面色不变,犹端坐在那,不知在等待什么。 杨钊如腚下生疮一般,已是如何也坐不住,起身踱了几步,终于道:“不行,得走了,否则万一遭他们记恨,祸在眼前。” “国舅也不是第一次对付李亨了,何惧之有?” “不同,大不同。圣人厌恶太子,却喜皇孙。当面给他们难堪,便如给圣人难堪。” 薛白看向窗外,望了眼天色,似因看不懂,又转回头来。 杨钊早已沉不住气,匆匆出了庑房,赶到三个皇孙面前赔笑。 薛白这才起身,不慌不忙走过长廊。 李俶一见他,当即不再理会杨钊,转头喝问道:“你是何人?” “薛白。” “是何官职?!” “无官无职。”薛白坦然应道:“不过曾襄助太子,却遭坑杀灭口,无奈作了证人罢了。” “你胡说!” 李静忠当即尖声大吼,指着薛白道:“奸党走狗,好不要脸!” 薛白却不理会他,从容迎向三个皇孙那审视的目光。 李俶目露惊疑,李儋怒态愈深,李倓则显出思忖之色来。 杨钊受不了这般对峙的氛围,轻轻拉了拉薛白,却没能拉动他。 正在此时,只听得杜五郎在院外喊道:“找到了!” 薛白这才抬手行了个叉手礼,道:“今日配合官府查案,问讯几个宦官,现已找到证据,告辞了。” 说罢,他方才向门外走去。 杨钊大松了口气,忙连又向三个皇孙赔罪几句,匆匆招手让右骁卫撤出太子别院。 李静忠目露惊愕,跺着脚向李俶低声道:“广平王,此人擅闯太子居所,形同谋逆,得拿下啊。” 李俶转头看去,犹豫不已。 李倓附到长兄耳边,道:“多做多错,罢了吧。” “嗯。” 见此情形,李静忠愈急,也顾不得礼仪,匆匆又往后院跑去,紧赶慢赶登上一间小阁,放眼看去,正见门外的巷曲间停着一辆辎车。 那辎车上的帷幔却是掀着的,只见一盛妆女子正坐于其中。身材虽消瘦了些,但远远看去,那模样正是杜良娣。 “这怎么?!” 这一惊非同小可,李静忠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转头四看,却见有人赶到杨钊面前,正在通禀着什么,杨钊哈哈大笑,显得万分欣喜。 “完了……” 李静忠遂终于乱了分寸。 他知道,今日受到什么羞辱都无妨,只要动不到太子的根基,早晚有扬眉吐气之时。 但那两个护卫着杜良娣的死士,却是万万不可落在李林甫手里的。 “快。” 李静忠匆匆下了楼阁,招过一名最信任的小宦官,低声嘱咐起来。 “你去看看……到底是出了何事……” 第21章 陇右老兵 长安西郊,临着皂河有一片别业。 负责打理此处的是兄弟二人,名为姜卯、姜亥,皆是三十余岁年纪,脸上满是伤痕。 这日农闲,姜卯猎了只野兔回来,丢给突厥婢女清洗了架在火上烤着,兄弟二人则开了坛美酒坐在堂上对饮。 “这大雪天,你说将军到播州了没?” 沉默着喝了两大碗酒之后,姜卯才闷声闷气问了一句。 “不知道,连播州在哪我都不知道。”姜亥语气冷峻,道:“当时将军若不是拦我,我宰了哥奴,他还去甚播州。” “嗯。” 继而又是沉默地饮酒,跪在一旁的突厥婢女眼看兔肉烤至金黄,执起匕首开始分肉。 忽然,外面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突厥婢女放下手中的兔肉,跑去开了门,一不会儿,迎了个小宦官进了院门。 姜卯站在堂中看去,嘟囔道:“今日怎换了个新的来?” 他端了碗酒便迎上前,道:“不把马系好,一会跑了,来,先把这碗酒灌了,暖暖身子。” 不由分说,酒碗便塞到对方手里。 那小宦官哪顾得上这些,着急忙慌问道:“可有人来过了?杜良娣被带走了?” “你胡说什么?” “今日奸相派人审了我们,还带走了杜良娣,李公让我来看看发生了何事……” “不好!” 姜卯当即反应过来,向姜亥喝道:“我拖住他们,你带人走。” 说话间,兄弟二人已大步赶出堂,冲进柴房,掀翻几捆柴禾,显出里面的两柄长刀,两套弓箭。 姜卯拿了武器,赶到院门处往外一看,风雪中一队人马正在迅速朝这里逼进。 “奸党走狗来了!” 他喝叱一声,迅速栓上门,将陌刀搁在墙角,搬来一个梯子,登梯而上,在墙头张弓搭箭。 那些奸党走狗已经非常近了,他毫不犹豫瞄准了冲在最前面的一名骑士,放箭。 “嗖”地一箭正中面门,那骑士应弦而落,响起一片惊呼。 姜卯心中讥笑,相比陇右军,京中十六卫不过是些花花架子。 ~~ “吁!” 当看到前方有人被射杀在地,杨钊连忙勒住缰绳,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敢相信,就在离长安城这么近的地方有人敢射杀右骁卫。 这是谋逆大罪。 “谋逆,凶徒,凶徒……” 杨钊嘴里喃喃着,一时却忘了下令。 幸而今日来的还有一名右骁卫中郎将,已迅速做了布置,命士卒们向前方的大宅攻了过去。 “围上去,别让贼人走脱了!” 一名名士卒策马赶上,绕着院子去围堵别的门。 忽然,只听有士卒报道:“后院有马车跑了!” “你们几个,追上去!” 薛白看着地上的尸体,已感受到院中人的凶悍与活埋自己那些人如出一辙,可见太子绝非全无势力。 他略有些笨拙地扯了扯缰绳,跟着一队士卒往后门而去。 一辆大车已出了后门,正在雪地里向西奔逃。 那车舆太大,并没有车壁,只有一顶伞盖遮挡风雪,能看到车舆中有不少妇人孩子,想必对方的家眷亦在其中。 “二姐!”杜五郎大喊道。 车舆中有一道身影探头往后方看来,其后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 风雪中隐约能看到她身材婀娜,正是杜妗。 车速很快,路很颠簸,只见杜妗站得晃晃悠悠,有两名妇人试着拉着她,她们便厮打起来,隐约还能看到曲水在其中帮忙,连着摔了好几次。 “别放箭!阻一阻车速!” “驾!驾!” 下一刻,一名右骁卫大喊着,如利箭一般窜出,斜斜追上马车。 “逆贼哪里逃?!” 马车迅速转了个方向。 薛白能看到架车的是个瘦小的身影,车辕上却还站着一个大汉,正对着那追上来的右骁卫放箭。 但也就是这一减速,杜妗与曲水已跃下了马车,落在雪地之中。 这一跃连薛白看得也是暗暗心惊,却见杜妗趴在雪地里不动。 而马车还在往前狂奔,右骁卫士卒们策马追去。 薛白策马上前,走得近了,才见她胸脯起伏,正在用力喘气,那边曲水则在哼哼叽叽地要爬起来。 “没事吧?”他翻身下马。 “脚扭了。”杜妗稍稍撑起些身子,蹙眉道:“胳膊也疼。” 薛白上前扶了她一把,低声道:“我们投了李林甫,才救了杜家。” 杜妗痛哼一声,往他身上倚了倚,迅速瞥了四周一眼,眼中带着思忖之色,最后低声道:“索斗鸡若要我出面指证太子,可以,但有条件。” “你说。” “还没想好。” 杜妗捋了把头发,显得有些烦躁。 她已经不是太子良娣了。 这身份的变化于她极为重要。 但她能迅速明白形势,而不是哭哭啼啼,确实让薛白轻松不少。 “二姐,你没事吧?”杜五郎此时才赶上来,要帮忙扶一把。 杜妗却不用他扶,拍开他的手,道:“曲水也伤了,你载她。” “哦。” 杜五郎有些害羞地挠了挠头,才伸手去扶曲水。 杜妗四下一瞥,见到了皎奴,附到薛白耳边问道:“那女子是何人?” “李林甫派来‘保护’我的。” “我讨厌她……我乘你的马,说说近来发生之事。” “嗯,活埋我与青岚,可是你的主意?” “活埋你们?此事我真不知,信我。”杜妗伸脚往马镫上一踩,又疼得蹙了眉,道:“扶我上去。” “总之东宫做了这件事,我能做的选择就很少了,只能暂时投靠李林甫,你如何看?” 薛白说着,双手握着她的腰,没想到她看着丰腴,腰肢却颇为纤细。 他往上一托,将她托上马背。 “我如何看?我还有得选吗?”杜妗自嘲一笑,在马鞍上坐定,往后挪了挪身子,伸手来拉薛白,道:“你坐前面。” 薛白却不去握她的手,道:“我投了李林甫,再与你共乘,可会被你推下去?” “索斗鸡早晚靠不住。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般说吧,我已只剩下一个身份了,我是杜家的女儿……上来,你骑术不好,坐前面。” 薛白这才翻身上马,还想去拉缰绳,一双白晳的玉手已从他身后探过来抢过了缰绳。 “别挺着,看不到路了。”杜妗往前探了探,道:“我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你很想往上爬,是吗?” “是。” 杜妗悠悠问道:“那妾身如今没了身份,于你可还有利用价值?” “我来接你回家,为的是偿还杜家的恩义。” 杜妗笑了笑,道:“好吧,继续说。” 薛白大概说了自己这四五天以来的经历,末了,问道:“你对那些悍徒了解多少?” 杜妗听得认真,不知不觉中微微趴在他背上,懒洋洋道:“不了解,我一直住在后院,甚至都没见过他们。” 薛白感到背上两团柔软,不知她是否故意,回头看了一眼。 “别动。”杜妗道:“你也不怕摔下去。” “不论如何,李林甫免不了还要你的证词。” “呵,索斗鸡好不容易拿到了太子一系的死士,只怕要高兴坏了。”杜妗道:“看来你倒是有能耐,他忙了一年办不到的事,你几天便办到了。” “运气好吧。”薛白道。 说话间,他们已经重新赶回了那院子附近。 只见右骁卫已撞开了院门,但也在门外留下了四人的伤亡,亡者已没了动静,伤者还在嚎叫,身下是殷红的血浸透积雪。 大门处犹有厮杀,显然是那悍徒正守着大门。 “大胆逆贼,你已走投无路,还不束手就缚?!”杨钊驻马在远处大喝。 “哈哈哈,奸相走狗,全是废物!” 薛白伸手去扯了缰绳,道:“到正面看看。” “嗯。” 杜妗遂策马绕了一圈,能从远处看向那院门。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一名昂藏大汉手持长柄陌刀,当门而立,正劈倒一名右骁卫,仰天怒吼。 “某为大唐戍戎十年,杀敌数十人,岂惧尔等奸贼?!” 可惜这大汉并未披甲,身上已有多处伤口,至此已有不支之势。 紧接着,薛白目光一凝,只见他横起陌刀,往脖子上抹去。 “他要自尽!” 正此时,“嗖”地一声响,有一支利箭射去,正中那大汉的手腕,长柄陌刀掉在地上。 薛白转头看去,只见射出箭矢的右骁卫士卒正驻马在离自己不太远之处,遂抱拳喊叫道:“好箭法!在下薛白,敢问壮士高名?” 对方正在左顾右盼,得意洋洋,闻言转过头来,一抱拳,痛快答道:“哈哈哈,河北田神功!” 薛白见这田神功骑射功夫了得,记下这名字,有心下次到右骁卫与之结交。 正待多聊几句,杜妗却已扯了缰绳离开,低声提醒道:“到处交结武夫,小心落得柳勣一般下场。” “不一样的。” ~~ 院中又响起了几声怒吼,那悍徒虽已受伤,手腕上鲜血淋漓,却犹在奋死挣扎,右骁卫数人扑上,好不容易才勉强缚住了他。 杨钊终于敢绕过地上的尸体上前,拾起地上的陌刀与弓端详了几眼,不由大喜。 “陇右军器!” 其后众人又从院中搜出几个照顾杜妗起居的仆妇,以及一名小宦官来。 至此,这次的案子已不是柳勣案可比的。 蓄养陇右老兵、擅杀十六卫,与谋逆无异,一旦定了罪,以当今圣人的脾性,可不止废太子那么简单。 …… 唯有薛白眼神中闪过疑惑。 他一直知道李亨在暗中积蓄实力,却没想到能这么轻易就拿到人。 但不论如何,他答应五天给李林甫一个结果,现在两天就已拿到了。至于如何审,那则是李林甫的事了。 第22章 置身事外 夜愈深。 右相府中堂温暖如春,唯杜妗的声音带着些冷峻之意。 “两愿方能称为和离,今可有谁人问过妾身愿否?又有谁人在意过李亨为达目的如何逼迫妾身?他不仁我不义,请右相赐纸墨,妾身亲笔写状纸便是……” 其后又过了许久许久,堂上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没完没了,杜五郎站在那听得昏昏欲睡,头不住地往下掉,如母鸡啄米一般。 忽然,他一个激灵,甩了甩自己的大脑袋,借着两颊的肥肉抖动让自己清醒一点。 “噗嗤。” 不知何处传来女子的轻笑声。 杜五郎愣了愣,转头向侧壁看去,只见那选婿窗的绛纱后有个人影晃动,隐隐能看到云鬓高耸,是个女子!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连忙低头看向脚底,心中忧愁,再无半点困意。 没留意到方才薛白说了句什么,屏风后的李林甫语气也带着笑,道:“也罢,便许你带杜二娘回去,但不许她离坊半步。” “多谢右相。” 听得出来李林甫颇高兴,又道:“社稷往后不至于交由昏弱储君,此事你出力不小,回去好好用功。” “是。” 杜五郎瞪大了眼,只见薛白执了一礼,与杜妗一起转身往外走。 他也连忙跟上,忽然又想起一事,遂转头瞥了眼,只见皎奴依旧立在堂上,并不跟来。不由心中大喜,须臾稍稍有些离别之绪,遂挥手作别。 此时已宵禁,李林甫遣了金吾卫巡卒持文书送他们还家。 夜路骑马,薛白骑术不好,依旧与杜妗共乘,由她执缰。 宵禁中的长安大街黑漆漆,唯有那金吾卫手中提着的灯笼泛起一点亮光,引着他们前行。 行到升平坊,杜妗忽然不自觉地叹息了一声。 气息吹到薛白耳朵里,有些痒。 他却没做反应。 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经历这些,大抵是伤心无措的,她又逞强,他只当没听到便是。 就这样默默驻马等了一会,坊正被喊起来核验了文书,打开坊门…… ~~ 今夜杜宅一直亮着烛火,诸人都未睡。 待听到马蹄声起,门房连忙站起,推开虚掩着的西侧门,大步向前厅跑去。 “回来了,回来了!薛郎君神了,真把二娘接回来了!” 一时间杜宅便热闹起来,众人纷纷往前院涌。 “回来了就好。”卢丰娘由彩云、青岚扶着,一路小跑,嘴里哭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还能改嫁。” 赶到前院马房,正见杜妗有些吃力地下马,她连忙让两个婢女上去帮扶。 薛白本还在扶杜妗,见她们来了便让开,却被青岚颇为幽怨地瞥了一眼。 不久前,也就是在这个院里,他在昏迷中隐隐听到卢丰娘的嚎哭声才转醒过来。 今日终于又听到了。 “呜呜,可算回来了,我就在想啊,既已没名没份了,还被他藏着,岂不比被打落掖庭还苦?连指望都没。” “娘,瞧你说的。” “人说你不是我亲生的,可我嫁进杜家那年,你才这么点大,呜呜,这么一点大,如今出落得这么漂亮,谁见了不夸句好,谁都指着你。呜呜,你从小就是要强的性子。”卢丰娘哭得声不成句,末了,抹着泪又道:“没事,改嫁,不愁嫁不了个好的。” 杜妗只是笑,拍着卢丰娘的背,道:“娘啊,都看着呢,失了体面。走吧,先回屋。” “你阿爷还昏迷着呢,愁死人了。” “……” 众人往里去,杜家姐弟自与卢丰娘到内宅说话。 管事全瑞让别的下人都散了,留只下他儿子全福。他往门外看了一眼,向薛白问道:“薛郎君,那位没跟来了?” 薛白笑着摇了摇头。 “她的事办完了,不用再跟着我了。” 全瑞不由松了口气,脸上泛起喜色,先去把门给栓了,抬手道:“这边说吧?” “请。” 三人到了东厅,全瑞抚须长叹道:“从昨夜起,小人这一颗心就惴惴不安,如今可算安稳了。” 全福道:“我也是,薛郎君不知道,昨夜她追我时,我可吓坏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们昨夜……” 忽听得外面有脚步声,三人停下话头。 过了片刻,杜五郎进来,好奇道:“咦,你们在聊什么?怎又不说了?” 全瑞应道:“不过是问问右相府的女婢是否还来。” 杜五郎会意,笑道:“她不来了你们很高兴吧?” 杜媗进来道:“但与五郎说了吧,免得他心中疑惑,反而说漏了嘴。” 全瑞问道:“五郎疑惑什么?” “我与你们说,昨夜不是有凶徒来过吗?我在正房见到几个带着金汁的脚印。” “啊。”全瑞道:“那该是小人没留意踩到了……” 杜五郎不等他说完,道:“但怪的是,我台窗上也有,可只有那凶徒爬上我的窗台。” 全瑞吱唔着,道:“五郎,是小人上了你的窗台。” “我是说昨夜有凶徒闯进我屋中,猛地一捶我。据说是太子想要灭口,唉。他定是与全管事踩到了同一滩金汁。” “小人是说,”全瑞道:“就是小人猛捶了五郎的床。” “啊?” 全瑞道:“其实就没什么凶徒,都是大娘与薛郎君安排的,为的是让右相更信任薛郎君。” 杜五郎眼睛瞪了瞪,其后却也明白过来,道:“我就说太子不会派人来灭口的,但你们也不必瞒我吧?我口风可紧了。” “倒不是瞒你。”薛白道:“怕你在皎奴面前演得不像。” “若要我演,我也是演得像的。”杜五郎嘟囔着,走了几步,道:“让我猜猜,引走了皎奴的是全福,对吧?” 全福应道:“是小人。” “她有武艺在身,你如何跑脱的?” “薛郎君说她怕臭,小人与阿爷便先将茅厕弄脏,在院墙上踩了脚印。嘿,其实她追来时,小人就躲在茅房桶堆后面,她却以为小人飞檐走壁跳走哩!” 全瑞则道:“小人却还是疏忽了,事前布置时没留意到脚底沾了金汁,教五郎看出了端倪。” 杜媗向薛白问道:“如今李林甫拿到太子暗养死士的关键证据,圣人真要废太子了吧?” “很可能。” “当此时节,杜家也不敢奢求别的,唯求平安了。” “是啊,只求杜家能置身事外,不再牵扯到这些权争里。” 全瑞道:“昨夜之事,我们一定烂在肚子里。” 此时杜妗独自提着灯笼进来,道:“阿爷醒了。只是身体虚弱,还不能见人,需歇养一阵。” “太好了。”杜五郎大喜过望,拍掌道:“今日真是五福临门,好事连连!” 全瑞父子亦是喜上眉梢。 “那小人去吩咐厨房,明日给老阿郎熬些补食。” “嗯。” 全瑞才退下去,杜妗已忍不住向杜媗问道:“我方才似乎看到前院摆着两口棺材?” “是郎君与流觞的。” 杜妗从进门就在忍,此时脸色已完全冷了下来,淡淡问道:“那大姐是在为流觞戴孝吗?” 杜五郎素来更怕二姐,听得这句话,无声地惊呼了一下,招呼薛白让开几步,意思是“我二姐要发作了”。 “若是和离了便罢了,他死时犹是我夫婿,礼节……” “迂腐!”杜妗忽然提高音量,叱道:“你且看大唐有几个女人如你这般窝囊?!非要等他真将杜家满门害得死无葬身之地?!” “人死已矣……” “我不管人死已矣,我不许他还能得一口棺材收留、看到他的魂魄还能再进杜宅!你给他置办丧器时可想过?若非薛白相救,今日阿爷还与大理寺外的数十具尸体堆在一起,而我别的家人此时正在发配岭南的路上!莫说身披枷铐徒步至岭南,未过秦岭你便已生不如死了你给他戴孝?!” 杜妗语气愈严厉,语速愈快,又狠狠骂了几句才算泄恨。 杜媗由她骂着,抹着泪道:“莫当着兄弟们吵可好?” 姐妺二人沉默了一会,各自收拾了心情,方才转过身来。 “让你见笑了,我久未归家,有些失态了。”杜妗虽还有泪痕,表情却已恢复了平静,抬手请薛白坐下,道:“你救了杜家,我们自也要尽心帮你。你抱负不凡,但要实现抱负,首先得有个身份,总不能带着逃奴或贱籍的身份出将入相。” 薛白点点头。 与杜妗聊天确实简单许多,她一开始就明白他想要什么,对人心的把握虽然不够火候,眼界却算够高。 “我们打算先为你查出身世,再做主张,可好?”杜妗又道,“门荫要有家世,科举要递家状,便是你搭上了心心念念的贵妃,临到要赐你官了,你总不能也说不记得自己是谁。” “好,那就多谢了。” 杜妗笑了笑。 杜媗忙抹干净泪水,道:“我白日里到对面魏宅走了一趟,想找当时将你背回来的两名奴仆打听,看是平康坊何处捡到你的。不巧,他们出城接年礼去了,需过两日才回来。” “不怕。”杜妗道:“我们替你留意着,人一回来便问清楚。” 对此事薛白说的不多,依旧是点头称谢。 杜妗又笑道:“官奴也好,逃人也罢,往后你便当杜宅是自己家,若是你身世不凡,也莫嫌弃我们。”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好了,去睡吧。”薛白起身道:“不早了。” 杜妗整晚都想把握局面,偏薛白一句话,她却还是莫名感觉到他似将她当成小姑娘。 杜五郎往外走了几步,忽想到一事。 “姐,我在右相府,把选婿窗后面一女子逗笑了,没事吧?” “去吧。” “真没事吧?” “去吧。” 杜妗又坐了一会,拉着杜媗道:“今夜我与你一起睡,可好?” “嗯。” 姐妹俩才吵了一架,但等进了被窝,杜妗终是忍不住抱紧了杜媗,默默哭了出来。 良久。 “还是当姐姐的,骂你也不懂回嘴。” “我知道你多不容易才得了三品良娣,这一路来我都看着。” ~~ 是夜,右相府的灯火彻夜未歇。 终于得到了能扳倒太子的关键证人,李林甫连夜着人审讯、商议,如过节般热闹。 忙到天明,他却还不忘一件事。 “让你查薛白,查得如何了?” “禀右相,已查到薛白真是杜家捡的,据说是魏少游宅的奴仆捡到的。” “还有呢?” “那些奴仆近来到城外去了,等过两日……” 李林甫大怒,叱道:“你便不懂出城问吗?!” 吉温惊恐不已,连忙应道:“这就着人去问!” 第23章 捡来 连着奔波数日,薛白狠狠补了一觉,醒来时天光大亮。 昨日骑了一整日的马,浑身酸痛,他遂躺在那,看着榫卯结合的横纵梁木发呆。 冬日的阳光透过纸窗,被隔成一格一格。 初来时他嫌当世的光阴太懒太无聊,今日却格外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哎,你醒啦?”青岚端着食盒走进来,嘟囔道:“真能睡,日上三竿了才醒。” “睡得多才能长得高。”薛白道:“在这大唐,要当官,也得身材伟岸才行。” “你可真想当官。” “连李白都想,何况薛白?” 青岚笑了起来,等好不容易收了表情,又忍不住笑。眼里便没了之前的幽怨,显得明媚。 “说来也怪,娘子他们甚少提起太子会如何?” 薛白道:“在他们眼里,可能是为保家小而‘叛’了太子,心中有愧吧。” “我可心中无愧。”青岚道:“我也巴不得太子完蛋,可想到如果像之前废太子那样牵连许多人,便不知自己做对了做错了。” 薛白遂想到了昨日在西郊别业所见那陇西老兵。 亲自带着奸相党羽去捕一个为国征战的军士,心情并不好。 他嘴里却是淡淡道:“权力斗争从来就是这样的,除了少数几人,绝大部分人都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不管你是勤勤恳恳的干吏、浴血奋战的兵士。” 青岚感受到他对此有很多想说的,轻手轻脚地放下食盒,凝视着他,深怕打断了他的倾诉欲。 薛白却不再就此多说了,继续发呆。 青岚遂问道:“所以你有大志向,你想当少数几人,比如宰相吗?” 薛白笑了笑,没有回答她。 青岚不喜欢他这般神秘兮兮的,她觉得他们两个一起被活埋的人立场最相近,遂扁了扁嘴,问道:“那这次真能废了太子吗?” “不一定,总之我们给李林甫交了差。” “太子还有活路?”青岚虽然嘴上会说些怜悯众生的话,却也不是全没心眼,问道:“可若不废了他,他早晚还是要弄死我们吧?” “别急。”薛白道:“沉住气。” “哼,说得像我想废太子一样,我一个婢女懂什么呀?” 青岚这会又不觉得自己是家中大婢了,嗔了他一句,慢腾腾地将饭菜摆好,有的没的地闲聊着,末了道:“你吃吧,我一会来收盘子。” “嗯。” “你还不起来,要我伺候你更衣不成?” “不敢不敢。” 青岚又笑,出门的脚步都有些轻快。 薛白则轻轻敲了敲脑袋,心中暗道,莫招惹小姑娘了,影响进步。 他其实也知道在如今这种事也不太影响进步,终究是习惯如此,一时难改。 用午膳时便隐隐听到院中有人在吵着什么,待青岚进来收盘子,薛白便问起此事。 “二娘不许人送柳郎婿出殡呢。”青岚低声道:“大娘只好另雇丧肆的人帮忙。” 薛白遂过去看了一眼。 杜媗没办过丧事,家人都不肯帮忙,院里唯有她一人披着麻衣忙得狼狈不堪,已错过了时辰。 见此情形,薛白上前道:“我陪你一道去吧,帮不上什么忙,有个照应。” 杜家旁人怕杜妗生气,唯有他不怕。 “不必……” 杜媗开口是想要拒绝的,但话到一半却不由自主改了口。 “多谢。” 她确实已是心力交瘁,需要有人能为她撑一把。 ~~ 终于,出殡的队伍出了升平坊。 柳勣活着时交游广阔,死时却无亲友相送,送丧的队伍里只有两人,除了他的妻子,就只有陪她走一趟的薛白,还不是来送丧的。 连灵牌都不敢举,怕这长安城中被他害得破家灭门之人闹过来,砸了棺材。 才走到靖安坊,薛白的余光见杜媗脚一软,忙伸手扶住她。 再一打量,见她唇色苍白,目露疲倦,问道:“你昨夜未睡?” “嗯,与二妹聊了一整夜。” “到马车上坐吧?” “不了,让旁人看了笑话。”杜媗由薛白扶着走了几步,问道:“陪我走一趟,会耽误你的事吗?” “走走看看也好,权当熟悉长安。” “昨夜我们替你盘算了一番,你若有门第最好,门荫入仕最为直接。若没有,也当科举入仕。李林甫早晚靠不住,你也莫终日想着攀附杨贵妃,需知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搏前程终究要有自己的实力。”杜媗道:“这番话,此时你若在家里,当是二妹与你说。” 薛白道:“正想了解大唐入仕之事,还请大娘指教。” “大娘真难听,我从小就讨厌人叫我‘肚大娘’。”杜媗难得流露出些小女儿姿态来,其后才道:“入仕的途径很多,便是圣人直接赐官给你亦可。反而即便是中了进士,也只是有仕官的资格,真要任官,依旧要谋划。但,中了进士你才能走得更远。” 她说着,看了薛白一眼,见他完全能领会这其中的因由,遂继续道:“官场上有些不成文的习俗,升迁之路亦是如此,我们替你盘算了八步走,你可要听听?” “愿闻其详。” “若走科举,亦有进士、明经者科,这第一步自是要进士高中,授官则得是校书、正字,再则京畿县尉、监察御史、拾遗、员外郎、中书舍人、中书侍郎。如此步步升迁,位登宰相,不需再历余下官职,谓为青云正道。” 薛白听到京畿县尉便想到一人,问道:“长安县尉颜真卿可是这般?” “我听闻过此人。”杜媗道:“进士出身,任校书郎、醴泉县尉、长安县尉,正是冲这条青云正道走的,中间似乎丁忧了三年。可见青云之路难走,谁也不知其中会有何挫折……” 两人边聊边走,一个多时辰的路途也显得没那么远了。 都还没说到要怎么考进士,他们已经到了一片群葬岗,实则是一个不高的塬。 塬上已挖了一个坑,比薛白被活埋的坑就浅得太多了,让他不由心想,柳勣若是没死的话一定能够爬得出来。 眼见没人来送殡,丧肆的人帮忙象征性地捂着脸干嚎了两声,手一放下动作马上就利落起来。 “掩圹!” 三下五除二埋了柳勣,他们跳上马车收工还长安,偌大的塬上,倾刻间便只剩下两人两马,以及漫天的飞雪。 杜媗站了一会,抬头看着雪花,知道自己终于尽完了一个妻子的责任。 “走吧。” ~~ 两人驱马而行,重新回到官道,杜媗勒住了僵绳,道:“西北那条路走六七里有个驿馆,魏家每年都在那里接年礼,我想去问问他们当时在何处捡到你的。” “就怕太晚赶不及宵禁。” “我骑术很好的。”杜媗笑道,“只怕你跟不上。” 薛白道:“我今天进步很大。” “驾。” 杜媗已转过马头,径直向西北方向奔去。 薛白则显得有些笨拙,先是握紧了缰绳,又俯低了身子,才开始催促马匹提速。 他感受着颠簸,越来越适应,然后越跑越快,终于,渐渐追上了杜媗。 “不要怕,你骑的是家里最温顺的一匹马!”杜媗喊了一声,再次提速。 薛白亦提速。 寒风扑面而来,雪花打得他睁不开眼……渐渐地,他却喜欢上了这种纵马狂奔的感觉。 到后来,他干脆选择完全信任跨下的马匹,由它撒着欢地往前跑。 “哒哒哒哒。” 终于,前方远远出现了一座驿馆。 两人放缓马速,赶到驿馆前翻身下马,对视一笑,皆显得有些畅快。 “便是我教五郎骑马的,你比他学得快太多了。”杜媗道。 此时正有名左拥右簇的中年妇人从驿馆中出来,仔细看了这边两眼,走了过来。 “敢问娘子可是……还真是杜家大娘,许多年未见了。” 杜媗已行了个万福,道:“魏娘子安康,气色更好了。” “你这是?” “我郎君不幸……倒也不值得提。” “咦,若妾身未猜错,这位便是杜五郎吧?难怪妾身远远看着便觉眼熟,五郎还真是丰姿妙容、玉质金相。邻居这么多年,往后还得多多走动才是。” “魏娘子这遭可是猜错了,他非五郎,却是魏家两仆役从平康坊救回来的。我们此番来,正是想要问问他们当时的具体情形。” “我家还有这般笨仆?遇到这样的丰姿少年不懂捡回自己家,送去旁人家。”那魏娘子说说笑笑,招手向驿馆院中一名正在清点货单的中年男子撒娇道:“二郎,问问是哪个奴仆在平康坊救了人。” 魏家二郎又招过管事问了。 管事一听便想起来了,道:“那不就是我两个侄儿岳栓、岳牢背回来的吗?” “他们在哪?” “到前边接年礼去了,一会便回来。” 杜媗看看天色,有些焦急地跺了跺脚,便与薛白到驿馆堂中坐等。 说是一会,却足足等了快半个时辰,才见一行人在风雪天里赶着车驾过来。 魏二郎连忙迎上去,盛情接洽他父亲从朔方遣回来的下属,称已为他们安排好食宿云云,却也让薛白学到不少。 又等了会工夫,才见两个青衣奴仆忙完,赶到堂上相见。 薛白当先上去执礼,谢他们的救命之恩。 杜媗早有准备,顺势递了两个钱袋过去。 她却是出殡前就打算好来问问的。 “这怎使得?” “救命之恩,使得。” 岳栓、岳牢一看那钱袋,吓了一跳,实在很想收又有点不敢收,推却了几番连忙收好,才说起当日之事来。 “当日说杜五郎是在三曲丢的,我们就往三曲去嘛,那儿我们还是熟的。” 岳牢补充道:“循墙一曲可熟,南曲、中曲还真没去过。” “到了那,大家都分开找,叔去找了熟人打听,我们就沿着坊墙往西找。” “叔是去听曲了。” “总之我们沿着坊墙走到了平康西边,前面是个好大的院子,与坊墙连成一片,没路了,我们就沿着一条小巷往南走,一边是大院,一边是马场。” “蹴鞠场。” “对,蹴鞠场。”岳栓道:“还没走到十字街,就看到前面的雪地里倒着一具尸体。” “我们以为是尸体,其实不是。” “凑近一探,没有鼻息了,但身子还热的,再一探,又有鼻息了。我们就想,这不就是杜五郎吗?” “谁能想到不是呢?”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将整个过程都说得十分清楚。 待他们离开,杜媗与薛白对视了一眼,低声道:“那是长宁公主的宅子。” 第24章 公主宅 天色已暗了下来,赶不及宵禁前回去了,薛白与杜媗只好在驿馆中订了两间客房。 晚膳是与魏家二郎夫妇一道用的,炙羊肉配上蒸饼,实话实说,比杜宅的伙食要好吃得多,哪怕同样是炙羊肉,洒的香料也丰富。 用过晚膳,两人则到薛白房中聊了一会。 “长宁公主是谁?” “中宗皇帝之女,当今圣人之堂妹。”杜媗道:“她当年与韦后、安乐公主卖官鬻爵,圣人登基时将她与驸马贬到了绛州。” 她微微蹙眉,低声道:“更多的我也不知,还得回去后问问二妹。” 薛白找了张纸,捡了根小木炭随手记录着,道:“我可能只是路过那,也可能是长宁公主府的官奴。总之是个线索。” “慢慢查访便是,我走了。” 杜媗起身,出了客房。 薛白送她到门外。 忽然。 杜媗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吓得一个哆嗦,转身想躲,却撞在了薛白怀里。 薛白正要关门,却是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不由问道:“怎么了?” “快躲。” 有脚步声传来,薛白目光看去,只见有几人从驿馆的木楼梯上来,为首一人正是辛十二。 辛十二正在与人说话,举止间目光凌厉,带着些残忍之意。 今年韦坚案中,在他手上严刑逼死的就有上百人,就是这些人的血成就了他的独特气质。 薛白将门关了。 杜媗却还缩在他怀里,身子轻轻颤抖。 “你不用怕他。” 杜媗没说话,却是哭了。 薛白不能切身体会到她在刑房里的恐惧,因此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用手拍着她背。 房中点着蜡烛,不知哪来的风吹灭了两根,只剩下一根。 昏暗中,杜媗埋着头哭了一会,终于哽咽起来,声音断断续续的。 “流觞,流觞好惨……这么多年,只有她陪着我……” “我胆子很小……我其实不想当大娘……我小时候有两个兄长……” “我也委屈……嫁的时候全家拿的主意……到头来只我一人收场……” 薛白有些能听清,有些听不清,嘴里始终耐心应道:“我知道。” 最后一根蜡烛也灭了。 杜媗有种奇怪的感觉,每当陷入黑暗,她很容易便忘了薛白还很年少,总觉得他是个能包容她保护她的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她已平缓了情绪,却有些不舍离开眼前的怀抱。 软弱不软弱的,她此时懒得再去坚强。 “吉温的人怎么也在这里?” “来查我的。用吉温来查,可见李林甫对我不信任。” “我们怎么办?” 薛白道:“明早我们赶在他们前面去查。” “好,以免有不利之事被他们拿到。” “嗯,早些先睡吧。” 杜媗愣了愣,意识到他话里有些别的意味,像是知道她不敢独自往另一间客房,自然而然地让她在这边睡。 其后她又感受到了什么,错愕片刻,连忙从薛白怀里离开。 两人没再说话,分两边上了榻躺下,盖着同一张被子。 都表现得很从容,也很正经。 但杜媗其实能感觉到他的燥热,哪怕他平静地躺在那,少年男子身体里的高亢情绪她还是能感受到。她遂也辗转难眠。 又熬了半夜,终是将自己熬得累了,她才沉沉睡去。 ~~ 天还没亮,两道身影便牵马离开了驿馆。 “他们的马还在。” “走吧,三十步再上马,免得惊动他们。” 轻手轻脚出了驿馆,走了一段路之后,薛白道:“三十步了。” “哪有三十步?” “我数了。” “你那叫一跬,看好了。” 灰蒙蒙的天色中,杜媗将马绳递给薛白,提起裙摆,迈了左脚,再迈了右脚。 “一跬,一跬,两跬为一步,可明白了?” “明白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杜媗便笑起来。 两人刚出来时还有些尴尬,此时才算又自在起来。 再往前走了十五步,他们才翻身上马,纵马而行。 赶到城门时,正见城门在晨鼓声中缓缓打开,沿延平门大街一路向东,回到升平坊已是巳时,隅中,杜宅正在准备用午膳。 “啊,你们昨夜跑到哪去了,家中担心了一夜。” 杜媗根本就不理会杜五郎,带着薛白匆匆便往内院赶。 便是路上遇到卢丰娘,她也只问了一句“阿娘,二妹在哪?” “在屋里,哎……” 杜媗匆匆小跑过游廊,推开屋门,只见杜妗正坐在那捧着一卷书在看。 “嗯?” 杜妗抬起头来,打量了门外的两人一眼,眼中闪过狐疑之色。 杜媗道:“问到了,长宁公主府。” “进来说。” “来不及了,吉温在查薛白。” 杜妗起身开始找东西,道:“长宁公主生子杨洄,杨洄尚咸宜公主,如今长宁公主府实则为咸宜公主所居。” 说话间,她已从匣子里翻找出一支李花金簪来,递给杜媗,道:“我不好出门,这是咸宜公主曾佩戴多年的金簪,你可凭此求见……把衣服换了。” “我便说你有办法。” 很快,杜媗转到内室换了身华贵的襕袍。 再赶回到前院,杜五郎又招呼道:“哎,正好来吃午膳。” “没时间了。” 杜五郎于是放下胡饼跟上。 三人策马赶到平康坊,翻身下马,杜媗向薛白低声道:“你莫露面为好,我与五郎先去问问。” “好。” 看着杜家姐弟上前叩门,薛白则是往平康坊西街上一间食铺坐了,点了碗馄饨慢慢吃着。 待到正午,杜家姐弟还未出来,却见一行人牵马从西坊门过来。 ~~ “辛十二。” 走在路上的辛十二忽然听得人喊自己,转头一看,却见是自己正在查探的薛白。 再听薛白语气中带着威望,他不由有些心虚起来,上前赔笑道:“薛郎君,好巧。” “那个逃犯拿到了?” 辛十二愣了愣,才知薛白问的是谁,忙道:“那等亡命之徒,岂是小人能拿的?” “哦?右相召你来审人?” “这……是啊,小人正要到右相府去。” “去吧。” 薛白挥了挥手,就盯着辛十二。 辛十二被他盯着,只好往南拐去。 走了一会,便有人问道:“管事,真去右相府吗?” “该死,等那小子走了吧。” ~~ “薛白。” 辛十二才走,杜家姐弟便从后面赶上来。 “先走再说。” 三人连忙从西街出了平康坊,一路赶回杜府。 杜妗早已在等着了,将他们招到偏厅。 “如何?” 杜媗道:“咸宜公主今日不在,府中管事接待了我们,待我问及公主府中是否有丢失的官奴,他摇头说没有。我又问他,可知附近谁家有人丢了,他便反问,丢的可是美少年。” “哦?”杜妗神色一动,道:“如此说来,他该知道些什么。” “说是,公主府边上的蹴鞠场冬日空置,无人看顾,昨日便有个美少年从蹴鞠场中醒来,却是朝中某位重臣丢失了多日的儿子。” 杜五郎抢着说道:“这美少年说自己是遇到了一位女神仙,这些日子便住在那女神仙处。旁人不知,但公主府的管事却知道,这美少年所述的女神仙住处正是虢国夫人的住处。说来,虢国夫人在长安掳掠美少年也不是才有风声了。唉,大唐如今真是世风日下,长安城的治安也太差了。” 这结果却是薛白始料未及的,他不由沉默下来。 原本才清晰些的思路,反而有些乱了。 杜妗则道:“换言之,薛白很可能是被虢国夫人掳走的某家高门子弟?” “有可能。”杜媗道:“宣阳坊就在平康坊南面,若说是虢国夫人做的,每次都将人丢到临近的平康坊,确也不算远。” 姐弟三人议论许久,愈发倾向于这种可能。 唯有薛白始终摇头,认为是错误的方向。 “为何?” 薛白略略迟疑,道:“我虽丢了记忆,醒来时……却不觉得有空虚之感。” 杜媗微微一愣,背过脸去。 杜妗则沉吟道:“不论如何,眼下这是一条线索。” ~~ 傍晚。 宣义坊,杨宅。 裴柔听得前院传来了男人的声响,连忙补了些胭脂,款款赶过去一看,却见来的是那口臭的吉温,白眼一翻,当即便转回后院。 偏走这一趟,还让杨钊逮着吩咐了一句。 “热壶酒来。” “喏,郎君。” 裴柔娇滴滴应着,手里却什么也不做,免得让吉温那臭嘴沾了自家的杯子。 前堂,杨钊招呼吉温在胡凳上坐了,问道:“审出来了?” “此事莫要打听。” 吉温摆了摆手,眼中有疲惫一闪而过。 他刑讯过许多人,这次却是遇到了硬茬。 “今日来,是右相有桩事交代于我,却需杨参军帮衬一二。” 杨钊一听就笑了,转头就向大门看去。 他帮人做事素来有原则,眼见吉温登门不带礼物,脸上的笑容便矜持了起来。 “欸,需用车运的,都是些粗笨物件。”吉温道:“我近来得了桩珍宝。” 他倒也直接,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狭长的木匣递过去。 杨钊打开一看,见是一条金花宝钿项链。 “嚯,绿松石。” 吉温微微讥笑,暗骂这乡下人如今长进了还算知道绿松石了,嘴里道:“值钱的是这做工,这么小的五瓣花,其实是金丝绕成,花蕊镶嵌珍珠、绿松石,每朵小花都经捶揲、拉丝、编织、錾刻、镶嵌之法,可谓巧夺天工。” 杨钊目放异彩,连连点头。 吉温这才道:“有桩事,还想请杨参将帮忙问一问虢国夫人……” 第25章 攀高枝 一大早,杜五郎便推门进了薛白屋中。 “杨钊来了。” “嗯?” 杜五郎叹道:“想到是右相府派他来,我便好焦躁啊,也不知何日才能摆脱这些奸佞。” “别急。” 薛白笑了笑,依旧是这句话。 两人到了前厅时,远远便见全瑞正在坐陪,杨钊则拿着一份礼单津津有味地看。 “我兄弟来了。”杨钊当即招过全瑞,在礼单上一点,道:“这个……我送给薛兄弟,从礼单上划掉,重新做份礼单给我吧?” 全瑞道:“不必麻烦,杜宅再送份同样贵重的礼给薛郎君,礼单就不必换了,杨参军看这般如何?” “真送?” 全瑞忙道:“自是真送。” “好!”杨钊又做了个人情,大笑道:“还须麻烦管事的帮个忙。” “杨参军请讲。” “派人帮我将礼物送到宣阳坊虢国夫人宅。” 薛白听得这句话,心中微微疑惑,须臾便想通了什么,不动声色往里走去。 昨日才查到虢国夫人,今日杨钊便要带自己去宴请,他不认为这会是什么巧合。 “一定办妥。” 全瑞拱手行礼,转身而出。 从刚进门的角度能看到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薛白进了厅,当即笑道:“国舅好大方,每次得了礼物,转手便送出去。” “这你就不懂了。”杨钊志得意满道:“舍得花钱结交贵胄,待上进了,岂差这些钱财?” “好气魄!” 薛白虽是随口敷衍的三个字,却还是能一下让杨钊高兴起来。 “哈哈,薛兄弟懂我,我初到长安,别无长技,靠的便是气魄与人结交。” 杨钊笑了好一会,才话锋一转,问道:“对了,诗词你可准备好了?” “倒是准备了一首。”薛白故意道:“可眼下是右相对付东宫的关键时刻,若右相要用到国舅,国舅却在喝花酒,只怕不妥吧?” 杨钊摇手道:“没那么快的,估计罗钳吉网到现在屁都未审出来。” “哦?审不出来?” “陇右军汉可不像柳勣那般软绵绵。” 薛白道:“当时还逃了一个,右相不会招国舅去搜捕?” “那等亡命之徒,我岂能捕得了?”杨钊道:“岔得远了,我方才想说什么,哦,今日不是要带你去找许合子,而是虢国夫人宴请,带你去长长见识。” “虢国夫人?” 杨钊得意大笑,道:“你准备的诗词正好可先送与虢国夫人。” 他才不管原来准备送给歌妓许合子的诗词适不适合虢国夫人,说话间已抬手笑道:“走吧。” “走吧。” 杜五郎问道:“我也去吗?” 杨钊不耐,道:“想去便去,啰嗦甚。” 杜五郎分明才说一句话,却还遭了骂,心里是不太想去的,却又担心薛白,好不犹豫。 薛白轻轻推了推他,低声道:“结交了虢国夫人,对杜家有好处。” “可我听说,虢国夫人喜好美少年,去了万一回不来……” 杨钊闻言,“嗤”地笑出声来,上下打量了杜五郎两眼,道:“去吧,去吧,去逗个闷也好。” ~~ 杨贵妃得宠之后,便请求了圣人,将三个姐姐迎入长安。圣人见了她们,以姨子称之,分别封她们为虢国夫人、韩国夫人、秦国夫人。赐以宅院,每年赏赐的脂粉钱以千万贯计。 由此,三夫人并承恩泽,出入宫掖,权倾朝野。 三夫人皆是住在宣阳坊,凡有官员向她们请托办事,几乎没有办不成的,因此四方赂遗,日夕不绝。 进了坊门,远远便听到有孩童在追逐,唱着的歌谣也与别处不同。 “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妆门楣。” “看,小儿也懂得夸耀三位夫人。”杨钊听得哈哈大笑,掏了一把铜钱便抛过去。 孩童们一阵欢呼地拾了钱,唱得愈发响亮。 “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妆门楣……” 进了虢国夫人府,前院虽只见垂花门楼、抄手游廊,却已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一派豪奢景象。再往里走,更是庭树生花,花团锦簇。 入得大堂,彩幔高悬,富丽堂皇,一派暖意融融,女婢只着轻纱来回走动,如穿花蝴蝶,赴宴男女,个个都是衣着华贵、面容皎好。 杨钊三人一入堂,众人纷纷转头看来,对薛白这般俊朗相貌习以为常,反倒是那长得无精打彩的杜五郎显得十分引人注目。 “咦,好没精神的一双小眼。” 也不知谁说了一句,逗的坐在上首软榻上的一名美妇“噗嗤”笑了出来。 她捂着嘴向薛白笑道:“欸,小郎子怎么把随从也带进来了?” “我不是随从。”杜五郎嘀咕道。 杨钊已哈哈大笑,领着他们上前打了招呼。 “见过虢国夫人,带了些礼物,请过目。” “堂兄何必多礼?” 虢国夫人杨玉瑶看起来只二十余岁,梳着个堕马髻,发色乌黑,衬得颈胸处的肌肤雪白,一双丹凤眼中似有水波流动,口若樱桃,始终带着些浅浅的调笑之意。 再仔细一瞧,她却是素面朝天,未施粉黛,天生一张光滑紧致的皮肤,脸色白里透红,艳如桃李。 今日她穿的是件红色的披衫,酥胸半露,身姿侧卧,又白又长的腿若隐若现,将起伏有致的身材勾勒得恰到好处,正是“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 若与杨钊之妻裴柔相比,裴柔以色侍人,卖弄色相是为了讨好男人,显得风尘;杨玉瑶却不同,她知道自己很美,慵懒地倚坐着,像等着男人来讨好她们,这叫风情。 薛白直觉,哪怕是面对当今圣人她也不会诚惶诚恐,她天然就有种恃美而娇的底气。 察觉到薛白的目光,杨玉瑶头一抬,与他对视了一眼,似惊讶于他好大的胆子,眼里便泛起了对他颇感兴趣的神采。 杨钊连忙引见道:“这是薛白,前些日子他晕倒在雪地里,失了记忆,如今却有好事者说,像是从虢国夫人你这里出去的?” 他竟是直接说了出来。 杨玉瑶听了也不恼,反而捂着嘴笑了起来,又深深看了薛白几眼,道:“这般一说,前阵子我路遇一群美少年,邀他们来宴饮数日,小郎子莫非便是其中一个?” 说着,她向薛白招了招手,莞尔问道:“我们可睡过?” 杜五郎惊得合不拢嘴。 薛白摇了摇头,应道:“真失了记忆,想不起来了。” 杨玉瑶抿了口酒,似玩笑般道:“等再续了前缘,你便想起来了。” 杨钊道:“薛白如今可是右相看重的人,但不知是哪家的麒麟儿?” “我哪能记得这些?”杨玉瑶不悦,嗔道:“邀你来宴请,你反倒审起我来。是,是,长安城凡是丢了美少年,全是被我掳的,好了吧?” 杨钊赔笑道:“我不是这意思,今日带薛白来,是有诗相赠。” 杨玉瑶一听便来了兴致,拈着酒杯一指,道:“好呀,崔驸马正要为今日的筵席赋诗呢。” 杨钊顺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美男子正在提着毛笔对着宣纸思忖,乃是晋国公主驸马崔惠童。 崔惠童正写得认真,对周围的对话一概不理,蹙眉构思着下笔题了几个字,终于搁下笔,喜道:“诗成!诗成矣!” 他对自己这诗颇为满意,捧起宣纸便高声吟诵。 “一月主人笑几回,相逢相识且衔杯。” “眼看春色如流水,今日飞花昨日开。” 一诗吟罢,众人纷纷叫好,交口称赞。 杨玉瑶听得颇为高兴,笑吟吟道:“真是好诗,往后看谁还嚼舌根说我们这是俗宴?我们这宴上可也是有好诗的。” 杜五郎觉得这诗也就一般,不由暗自嘀咕,这宴上女的美若天仙、男的俊朗风流,但就是看起来似乎脑子都不太聪明。 “诸君,诸君。” 杨钊是能起哄的,团团抱拳,朗声道:“我今日却是带来这位薛郎君,他的诗可是连南曲名妓都赞不绝口的。” 驸马崔惠童竟颇为豁达,闻言不恼,反而大笑,道:“好,我抛砖引玉,请薛郎君作诗。” 薛白也不推却,态度谦虚向杨玉瑶行了一礼,道:“我不会作诗,只是今日见此欢宴,脑中想起一首词来,是首《浣溪沙》,供虢国夫人一赏。” “好。” 杨玉瑶向他点点头,捧起酒杯,小抿了一口,便听他念起词来。 “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晚来妆面胜荷花。” “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一场春梦日西斜。” 只听得前两句时,杨玉瑶已微微一愣,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再听得后一句“晚来妆面胜荷花”,她眼睛更亮,大有赞赏之意,素手轻抬,捋了捋鬓边的碎发,低头瞥了眼自己轻纱下的雪白肌肤,嘴角勾起满意的笑容来。 待到下半阙词念罢,她与薛白对视了一眼,却是以手遮面,仿佛害羞了一般。 她根本就不是容易害羞的人。 只是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眼前不是个腼腆羞涩的小少年,而是个野心勃勃的大男子,她便配合着他羞羞一笑。 “好!” 杨钊听不懂词,反正见了杨玉瑶的神态,便知这词大好。 “好词,这一首词,将虢国夫人写得好美,连我都动心哩!” 驸马崔惠童也点头不已,赞道:“活色生香,确是一首活色生香的小词。” 杨玉瑶愈发欢喜,招手让薛白上前,亲自斟了杯酒递到他手里,笑问道:“小郎子酒量如何?” 薛白接过酒杯,从容应道:“愿陪虢国夫人一醉方休。” “叫姐姐。”杨玉瑶与他一碰杯,将手中酒一饮而尽,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酒度数不高,于薛白而言不过如水一般,他亦是一饮而尽,脑中思忖着该如何借助虢国夫人之势谋一份平安。 然而下一刻,他却是感到有些头晕,遂摇了摇头,心想道以自己的酒量当不至于,除非……如今这具身体酒量很差。 杨钊先看薛白端酒的神态,便知其酒量不凡,倒没想到,薛白才喝一杯,已有恍惚之态。 他愣了愣,心想自己与薛白喝过酒,不对,那日在惜香小筑,薛白其实只抿了一口。 再想到右相吩咐吉温查薛白身世之事,杨钊已是计上心来。 “来,再喝一杯。” 接连又被杨钊劝了几杯,薛白脸上已泛起酡红之色,显然已醉得不轻。 他原本颇为沉稳,此时反而放开了许多,干脆也不再拘着,反而来者不拒。 “我也与薛郎君喝一杯,作的真是好词。” “哈哈,今日本是有另一首诗要送虢国夫人,但时间不适合。”薛白红着脸,摆了摆手,道:“时间不适合。” “哦?”杨玉瑶颇感兴趣,亲自上前扶住薛白,问道:“是何诗?” 薛白摇头晃脑,想了想才吟起来。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杨玉瑶听了,眼睛一亮,只觉这诗她也很喜欢。 薛白却是真的醉了,站也站不稳,人都半靠在她怀里,她也不恼,反而扶着他踉跄两步,一起在软榻上坐下。 杨钊见差不多了,上前问道:“你是谁?” “薛白!”薛白突然抬起手往额头上一抵,高声应道:“一二年考入县检,七年基层工作经验,一定会在政法岗位上发光发热……” 杨钊吓了一跳,再仔细问了,听到的依旧是一连串听不懂的词,不由呆愣在了当场,颇觉茫然。 “噗嗤。” 见此情形,杨玉瑶忍不住捂着嘴笑了出来。 她素知堂兄的心性,知道杨钊是有心打探,偏见薛白醉态可掬又一本正经的样子将杨钊唬住,愈发笑得花枝乱颤。 “好了,好了,人都说了是谁了,你还要追问。” 杨玉瑶挥了挥手,赶开杨钊,搂过薛白,轻轻拨弄着他的下巴,眼中满是喜爱之意。 ~~ 薛白似乎作了场梦。 梦里改换门庭,摆脱了李林甫,让人轻松不少。 但睁开眼,他看到的依旧是杜宅厢房里的梁木,眼中不由泛起些茫然之态。 “醒了?” 有人推门进来。 杜妗负手走到榻边,探过头看了他一眼,带着些意味深长的笑,问道:“你莫非以为自己会在虢国夫人府上?” “嗯。”薛白揉了揉脑袋,倒也不避讳,坦言道:“若能攀上虢国夫人,当然好。” 杜妗“啧啧”两声,摇了摇头,悠悠道:“也是,人家才是一句话能定杜家生死的权贵。不像我,一个被太子休了的怨妇。” 语气有些羡慕,还有些许酸意。 她这人有点不服输。 薛白随口应道:“放心,太子会后悔的。” “五郎说,看起来昨夜虢国夫人原是想留你过夜的,但好像是贵妃来了,她只好临时把所有宾客都请走了。” “贵妃?” 杜妗微微讥笑,道:“可见面首也不是好当的。” 薛白支起身子,缓缓道:“毕竟连杨钊都还要给李林甫做事,何况是我?” “我们早晚还是得摆脱李林甫。” 薛白压低了些语气,道:“关于我的身份,咸宜公主府指了条错误的路,现在杨钊、吉温被混淆了方向,我们得快些查。” “你确定?” “嗯。” 杜妗问道:“为何不敢让杨钊、吉温先查到?” 薛白道:“万一,我与李林甫有仇呢?” 杜妗先是笑着,其后脸色遂渐凝重起来。 她知道,以李林甫仇家之广,这确实有可能…… 第26章 铁案 这日中午天气正好,杜宅管事全瑞正坐在前院晒太阳。 忽然有人挡住了他的阳光。 他咂了咂嘴,颇为不快,睁眼看去,却是吓得慌忙站起身来。 “女郎,女郎怎又来了?” 皎奴冷着张脸,淡淡道:“右相召薛白,他人呢?” “薛郎君,在后院。” 皎奴正要走,忽眯了眯眼,问道:“你慌什么?” “不慌,不慌,小人没慌,是欢迎女郎。” 全瑞调整了心态,重新接受了杜宅还处于右相掌控这一事实,态度也就谨小慎微起来,不再似方才慌乱。 皎奴自登堂入室,不一会儿便带了薛白出来,翻身上马,往平康坊右相府而去。 右相府依旧带着股死气沉沉的氛围。 堂上,吉温也在,正躬身立在那儿,看起来像是又有事情没能办好,正在挨骂。 李林甫依旧是在屏风后面,给人一种神秘与高高在上之感。 薛白隔了两日再见李林甫,只觉压抑,他面上却不显,行了叉手礼,唤了一声“右相”,语气还颇为热忱。 “本相听闻你昨日到虢国夫人府上作了首小词。”李林甫带着些许玩笑之意问道:“可有改换门庭之意啊?” “右相误会了。”薛白道:“只是和杨参军去见见世面。” “见过了世面,莫忘了为本相办事啊。” “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林甫这才没再继续敲打他,淡淡道:“随吉温去吧。” “喏。” 屏风后人影绰绰了一会,李林甫已不在了。 吉温回过头来,显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抬抬手道:“薛小郎君,请吧。” “不知我需要配合吉法曹做什么?” “薛小郎君拿回来的人,该薛小郎君亲自审才是。” “那陇西老兵?” 薛白微微诧异,不明白吉温为何能连一桩证据确凿的铁案都办不下来。 吉温脸上带着假笑,并不掩饰眼神里对薛白的忌惮,领着他向右相府西侧走去。 这一路很久,越走越偏,终于见一个单独的高墙小院。 仪门处护卫森严,想必是右相府的私狱,也是关押那陇西老兵之处了。 辛十二正在廊下等候着,眼见吉温到了,弯着腰迎上来。 “有进展吗?”吉温问道。 辛十二连连摇头,应道:“没有。” “那看来还得薛小郎君出手啊。”吉温微讥道,“请吧。” 薛白顺着他的引领进了门,里面果然是个私狱。 走过长长的甬道,前方越来越黑,待拐进一间刑房,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 提着灯笼照过去,只见那名陇右老兵被绑在刑架上,有气无力地垂着头,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片皮肉是完整的。 刑架对面是一张桌案,案上点着油灯,摊开放着许多卷宗 “能看吗?”薛白指了指卷宗。 “请。” 吉温依旧在讥笑,让人恨不能将他的脸皮撕下来。 卷宗内夹着许多地契、奴契。 薛白看了一会,见地契的地址正是长安西郊那个别业,主人是个名叫“姜嫃”的。 而这别业上的奴婢、部曲,亦归这“姜嫃”所有。 “姜嫃是谁?”薛白问道。 吉温微微冷笑,拱了拱手,不答。 皎奴低声提醒道:“是右相府老夫人。” 薛白微微一愣,此时才隐约意识到这案子难办在何处。 “韦坚之妻姜氏,乃右相表妹。”皎奴又道:“太子一党便是利用这点,将诸事栽在右相头上。这些陇右兵士行事,打的全是老夫人的名头……” 薛白听了一会,勉强明白过来。 李林甫虽是李唐宗室,却已是远房,只能补一个小官,他最初在大唐官场上的倚仗,便是其舅舅姜皎。 韦坚所娶的便是姜皎之女。 因此,李林甫与韦坚一度关系亲密、极为要好。之所以反目成仇,一是因韦坚之妹嫁于太子李亨,二是因韦坚威胁到了李林甫的相位。 总之这朝堂上争权夺势,其实都是一些亲戚在争。太子一党想必便是利用了这层关系,将许多罪证安在李林甫名下。 薛白又看向那个陇西老兵的供状。 此人名叫姜卯,乃是姜嫃的部曲,有文书为凭。 姜卯于开元二十六年至天宝元年,在陇右军中从戎,当时正是李林甫遥领陇右、河西节度使。 怎么看,这都是李林甫的人。 “招,我招。”被绑在刑架上的姜卯开口喃喃道:“我招了。” 薛白走上前,问道:“谁命你杀右骁卫?” “右……右相。”姜卯头也不抬,低声道:“右相待我恩重,命我看押重要证人……” “我很快就能拿到你的家人。”薛白道:“早些吐露实话比较好。” “我招,全招。”姜卯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以微弱的声音喃喃道:“都是右相命我做的……” 刑房中有人“呵”了一声。 薛白转头看去,是吉温。 只见吉温耸了耸肩,翻了个白眼,道:“这便是薛郎君捉拿回来的人,原来却是个圈套。” 这句话却得罪了皎奴,她不由冷笑道:“你又能做什么?” 吉温一慌,连忙请罪道:“不敢,不敢。” 薛白再次确认了一遍,发现目前为止吉温的收获并不多,除了李静忠派去西郊别业的那个小宦官以及杜妗的证词之外,并没有任何证据能够直接证明是太子蓄养着那些陇右兵士。 换言之,一桩铁案办到最后,有可能还是定不了太子的罪。 薛白转身离开刑房,走到廊下,看向院中的雪景,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开始回想着整个韦坚案、杜有邻案,意识到李亨每次都能从中幸免绝不是巧合,自己都有些小瞧那个软弱的太子了。 “看来,薛小郎君也没有办法吗?”吉温走了出来,开口讥道。 薛白道:“很明显姜卯在说谎。” 吉温道:“事关重大,我们总不能连证据都没准备妥当就去圣人面前揭发!” 薛白意识到,吉温虽然是酷吏,却并不敢糊弄当今圣人。 他点了点头,向皎奴问道:“我需要向右相复命吗?” “右相在偃月堂等你。” “多谢。” 吉温看着薛白的背影,喃喃道:“你说,右相要查他的来历,是为了给他授官吗?” 辛十二连忙应道:“右相用人,自然要查清楚的,但岂会给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授官?” “为了代替我啊。”吉温叹道。 辛十二不由一凛,连忙应道:“小人已经顺着昨夜杨钊给的线索在查了,一定尽快查出这小子的底细。” ~~ 偃月堂。 “本相身边,尽是些废物啊。” 李林甫正拿着剪刀,亲自修剪着盆栽中的一棵小松树,嘴里淡淡道:“那个陇右老兵是你拿的,你能否审出来?” 薛白应道:“姜卯是个硬骨头,严刑逼供的办法,吉温已经试过了,只怕是撬不开他的嘴,我可以用些别的方法。” “哦?” 薛白道:“籍册可以作假,他可以自称是右相部曲、住右相别业。但这样一个大活人生活在长安、为李亨做事,不可能从头到尾不留下任何痕迹。” “你能找到这些痕迹?” “很简单,查访。” “吉温已经查了。” 薛白问道:“吉温查,与我查不一样。若他真查了姜卯认识的每一个人,包括同一年入伍或一道返乡的同袍、每日能打照面的街坊、花钱嫖过的妓子,不会到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 李林甫转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薛白一本正经地应道:“愿为右相尽心竭力做事。” 似乎随着他这一句话,某些人连当酷吏也变得更加辛苦了些。 李林甫继续修剪着盆栽,目光中微微思量。 薛白继续道:“右相,我需要查看开元二十六年以后的陇右兵册,还需要一些右骁卫配合。” “皎奴,你持本相信物,随他去查。” “喏。” 待薛白与皎奴退出了偃月堂,李林甫叹惜了一声,喃喃道:“韦坚本是本相最信任的人,到头来却利用了本相的亲人……润奴。” “奴婢在。” “派人往岭南走一趟,不要让韦坚活过这个年节。” “喏。” 李林甫说着,手中的剪刀稍稍用力,“咔”地剪下了一截枝桠,像是剪下了韦坚的头。 ~~ 右骁卫衙署。 薛白持着右相府的信物来找,很快便见到了杨钊。 杨钊虽收了吉温的好处帮忙查薛白的身份,见面时却依旧毫无愧意。 “哈哈,薛兄弟酒可是醒了?回头你入了虢国夫人的青眼,可莫忘了哥哥的辛苦啊。右相有何事吩咐?” 薛白目光看去,见杨钊虽在笑,脸上却有深深的忧愁之色,不由问道:“国舅出了何事?” “唉。” 薛白略略一想,低声问道:“我听闻昨日贵妃到虢国夫人府了,可是与此有关。” 杨钊点点头,眼中愈发忧愁起来。 他并非能藏事的人,低声道:“贵妃与圣人闹了不快,出宫了,只怕杨家的富贵由此到头了,若真如此,往后我还得靠你多多提携。” “闹了不快,为何?” “说是圣人恼贵妃‘妒悍不逊’,将她遣出宫了。”杨钊颇为烦恼,低声道:“三位夫人都在劝她向圣人服软,偏她不肯听,愁煞人也。” 薛白目光看去,见杨钊确实是担心。 他却是知杨贵妃绝不至于这般失宠的,遂道:“国舅放心便是,圣人不过一时气恼,必定很快便要接贵妃回宫了。” 杨钊见薛白语气笃定,不由问道:“你如何知晓?” “猜的,国舅信我便是。” 杨钊稍稍压低了些声音,道:“我既真担心贵妃,却也想在此事中为贵妃出谋划策,立些功劳。贤弟素来聪明,可有良策教我?” 薛白沉吟道:“送贵妃一首诗吧。” “可以吗?” “国舅先听听。” “好。” 薛白略略一想,随口便吟出首诗来。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这……”杨钊眼珠一转,点点头道:“便以贵妃的口吻让圣人听到这诗?好教他心软?” 薛白心知杨贵妃本就无事,他不过是凑个锦上添花,从容地点了点头。 “必是能成的。” 杨钊大喜,连忙让人拿来纸笔,催促薛白又念了一遍,匆匆记下诗句,便准备往虢国夫人府上献诗。 “国舅慢走。”薛白道:“我却还有公务要请国舅帮衬。” “岂还管得了这个?”杨钊忙不迭道:“你有何事,我安排人给你便是。” 薛白心中早有计较,当即道:“既如此,右骁卫有位田神功,不知可否派给我?” 第27章 边军履历 右骁卫衙署后方的校场上,田神功、田神玉兄弟二人正坐在檐下,看着积雪发呆。 这是他们练箭的间隙。 “我咋觉得我们在这十六卫中出不了头呢。”田神玉开口道:“这长安城是论资排辈的地方,哪有我们乡下人冒头的机会?” 田神功道:“那你说咋办?” “到边军去!”田神玉目露向往,连声音都大了许多,道:“边军才是出人头地的地方,我听说藩镇的军饷高三倍都不止,打契丹人一次都是几万的俘虏,将士们自己卖了换钱,好不快活?!” 田神功摇了摇头,道:“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没什么好的。” “哥。” “二郎啊,娘临走前要我顾好你。”田神功道:“到边军去拿性命换前程,你要有个好歹,我到下面见了娘,咋说?” 田神玉大咧咧道:“以我们兄弟俩的能耐,能出啥子好歹?” 田神功不应,闷声闷气的。 田神玉又捅了他一下,道:“那天,西郊别业那俩,陇右老兵吧?你看他们过的,各娶两个婆娘,还有婢女,那么大屋子住着。但论本事,他们比得了咱兄弟吗?” “本事再大,还不是撂了?” “我是说,我们到边军去,才能干番大事。”田神玉道:“我作梦都想到边军去,都说边军才长征健儿,长安禁卫都是样子货。” 田神功反手便给了弟弟脑门上一巴掌,道:“我只想把俸禄攒下来给你说门亲事,什么健儿不健儿的我不管。” “哥,你看你那出息。” 说话间,有人冲这边喊道:“田神功,有人找!” 田神功转头看去,有些迷茫地挠头自语道:“谁能找我?我在长安一个认识的也没有。” 兄弟二人拿起弓箭,往校场边走去,便见到一个少年郎君带着婢女站在辕门处。 “我咋觉得他怪面熟的?”田神玉嘀咕道。 “右相府的人。”田神功小声道:“莫不是相府的公子。” “哦,想起来了。” 待兄弟二人近前,薛白便拿出右相府的信物,笑问道:“壮士可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田神功连忙笑道:“当不得郎君称壮士。” “郎君可还记得我?”田神玉道:“我赶马差点便追上了那马车,哦,我是我哥的弟弟,神玉,田神玉,郎君叫我田二就行。” 这一说薛白便想起来了,道:“如此说来,当日擒贼,若非你们兄弟,还真拿不到那贼人。可得了封赏?” “哪有什么封赏?”田神玉嘴快,已抱怨了出来。 田神功连忙笑道:“都是为朝廷办事,该的,该的。” 薛白知道,李林甫做事是这样的,至少他这些时日来就没见李林甫赏过谁,吉温也好、杨钊也罢,做不好便动辄挨骂,做得好了却也没甚好处。 他有心为田家兄弟在右相府讨要封赏,此时却耐着性子先不多说,以免万一办不妥,反教人失望。 此时薛白便只说借调田家兄弟办些事,田家兄弟很是热忱,乐呵呵地应了。 “好咧,能随郎君办事,万一是个机会呢?” “不是机会也成。”田神功连忙圆场,道:“长长见识也好。” ~~ “那日我们拿到的那陇右老兵名叫姜卯,他还有个兄弟叫姜亥,想必就是驾车逃的那个。兄弟俩都是开元二十六年陇右募兵,天宝元年回的长安。我查了他们的兵册,查到几个与他们同一年回长安的陇右老兵,请你们随我一道前去拜访。” “好咧。” 其后两日,薛白便带着田氏兄弟去走访了一些长安城中的陇右老兵,却是一无所获。 唯一的收获是,他在李林甫面前为田氏兄弟请了功劳,分别给他们在右骁卫讨了个队正、副队正并一些赏钱。 理由是,倘若真找到了姜亥,或是太子蓄养的陇右兵士,还需要这样有真本事的人来擒拿。 薛白用的却是个笨办法,每天就是翻姜卯、姜亥在陇右军中所登记的一切卷宗。 吉温对这办法不屑一顾,薛白却认为刑讯得到的有可能是假消息,卷宗之间的蛛丝马迹却是抹不掉。 “……” “我们今日拜坊的这人名叫郭伯达,人称郭大,陇右临洮军,刀盾手。看起来与姜卯毫无接触,但在开元二十六年、二十七年、二十九年都与姜卯、姜亥兄弟参加过同一场战事,且在同一年回乡,他们有可能认识。” 马蹄哒哒,走过长安城的街道,最后在长安县南边的丰安坊停下来。 薛白依照兵册上的地址找人问了,叩响了郭伯达家的门环。 好一会儿,门被打开来,却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带着个五六岁的男孩站在那,抬着头问道:“你们找谁?” “郭大在吗?” “阿爷!”小女孩回过头,大喊了一声。 又等了一会,有中年汉子柱着柺杖,一瘸一拐地从后院走了出来,看向薛白,问道:“郎君何事?” 薛白当即显出个笑容来,道:“我叫薛白,想打听些陇右军中旧事,不知是否方便?” 郭伯达愣了一下,指了指大堂,道:“里面坐吧……你们,去给客人倒杯水来。” “不必客气。” 薛白拿出个酒囊,递给郭伯达。 郭伯达闻了闻,“嚯”地一声,笑道:“葡萄酒,郎君有心了。” 他的一双儿女已捧着碗出来,他们便在桌上摆上了碗,斟上酒。 田神功兄弟咧嘴笑了笑,也不客气,端起来便喝。 薛白倒是不喝,因为酒量不好。皎奴更是不会喝这种平民人家的东西,冷着脸站在他身后。 “小郎君想打听什么?问吧。”郭伯达一碗酒下肚,拍了拍膝盖,道:“陇右就那点打打杀杀的破事。” “不知你可识得姜卯、姜亥兄弟?” “不认得。”郭伯达摇了摇头。 薛白道:“他们是河源军,驻地在鄯州城西一百二十里。” 郭伯达道:“我是临洮军,驻地就在鄯州城。” “我查了你们的履历,开元二十六年,你们曾在青海西遇敌。” “开元二十六年。”郭伯达轻声念叨着,点点头,昂然道:“那年,吐蕃大举入寇,我们随崔节帅自凉州南深入吐蕃界二千余里,与贼相遇,大破之,斩首二千余级!那是我从军的第一场大战,两颗人头……得了两颗贼头。” “好汉子!” 田神玉不禁举起碗,敬了郭伯达一杯。 薛白道:“同样是这一年三月,姜卯、姜亥兄弟在鄯州都督杜希望麾下,随杜希望穿过祁连山孔道,攻陷了祁连山南的吐蕃新城。” “这一战我亦去了,当时我随王将军绕过祁连山支援杜都督!”郭伯达拍了拍胸膛,道:“这般说来,我很有可能见过你说的姜氏兄弟。” “同年七月,杜希望夺吐蕃河桥、筑盐泉城,蕃军三万人来攻,王忠嗣率部冲锋,所向披靡,杀数百人,蕃军震动,杜希望趁机发动总攻,蕃军大败。这一战,他们在,你也在。” “姓姜?” 郭伯达目露回忆之色,一时却还是想不起来。 薛白道:“开元二十七年,吐蕃进攻白水军和安人军,临洮军、河源军皆出兵支援,大败吐蕃。” “那一战人太多了,想不起来我见过河源军的姜氏兄弟。” “开元二十九年,石堡城一战?” 这一战,薛白能找到的履历也很少,只知道当时的主帅是盖嘉运,而姜氏兄弟所处的临洮军没能及时赶到,石堡城失守。 郭伯达摇了摇头,语气有些低落下来,道:“那一战太乱了,不记得了。” 他不太爱提石堡城一战。 薛白也不勉强,问道:“那到了天宝元年,河源军使王难得一枪挑落吐蕃赞普之子于阵前。” “见了!” 一提到这一战,郭伯达振奋不已,猛地将手中酒碗放下,酒洒了满身都是。 “这一战我亲眼所见,吐蕃赞普之子自恃勇健,骑高头大马,出列叫战。王将军迎战而出,骑白马,持长枪,突到近前,一枪便将敌将挑落马下,好不威风!” 田氏兄弟听了,不由悠然神往,酒也忘了喝。 薛白道:“姜氏兄弟就是在那一年随王将军回长安献俘。” “我也是那年腿上受了伤,返回长安……啊。” 郭伯达忽然想起了姜卯、姜亥是谁。 他瞪大了眼,喃喃道:“河源军王将军麾下,姜氏兄弟?” 薛白问道:“想起来了?” 郭伯达道:“一说随王将军回长安献俘我便想起来了,我见过那兄弟二人!他们长得都高大健硕,哥哥是用箭的好手,脸上有麻子,手长过膝。弟弟是刀盾手,嘴唇被劈过一刀,看起来一直在咧嘴笑,对吧?我说呢,我一直以为他们姓王。” “该是他们。” “我看郎君不是凡人,打听他们,可是想招揽他们?” 薛白点了点头。 郭伯达大喜,道:“这长安官场势利,不看本事,只看门路。郎君能赏识我们陇右军汉,我也跟着觉得有光彩。” 薛白道:“只是听过他们大名,知他们战功,却不知去哪找他们。” “他们是军中人人敬佩的猛卒,我结交不上,但我的队头老武与他们交情不错。” “敢问这老武在何处?” “在金吾卫当差,任巡街使哩……” ~~ 薛白出了郭伯达宅子,抬起头,看着天空。 “娘的,边军才出人物。”田神玉出来,忍不住感慨道:“长征健儿是真能杀敌的汉子,啧啧,帐里攒那许多头颅。” “是啊。” 薛白应了,叹息一声,吐出一口白气。 他这一查,只翻了几个陇右军的小卒,已翻出那一场场战,翻出了杜希望、王忠嗣、王难得等将领。 若要再继续查下去,还得牵扯多少人? 他不知道。 但大唐的权争与倾轧早就开始了,不为他而改变。 “走吧,找老武去。” 第28章 塞上诗 崇仁坊。 傍晚时分,金吾卫左巡街使武康成路过一座大宅前,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武六?” 忽听得呼唤声,武康成一愣,转过身来,只见一个身穿深绿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跨坐马上,于路口看着他。 “啊,王使君在这边?” 武康成连忙叉手行礼,笑道:“听闻王使君回长安任官了,我便想着能见上一面便好,因此跑来叨拢。” “说甚叨拢。遥想当年河陇一别,有七八年了吧?你我能在长安再聚首,也是难得。” “小人是天宝元年回了长安,当时便想拜见使君,不曾想,今日才再见着。” “宦海沉浮,不值得提,不提了。” “小人带了酒来,使君饮一杯否?” “老远便闻到了酒香,新丰酒?” “使君好灵的鼻子。” 武康成不由笑了起来,将酒壶挂在肩上,便要去扶那中年男子。 远远却有金吾卫跑来,道:“头儿,有人找你,右相府的人哩!” 武康成听得“右相府”三字,脸色一变,转过身看去,只见坊街那边有个少年郎君踱步而来,他却不相识。 反而是他身边的中年男子微有些惊讶地“咦”了一声。 “是你?薛白?” “见过摩诘先生。” 薛白行了叉手礼,再看王维那一身深绿色的官袍,觉得这身官袍不衬王维的气质。 还是那身素色的襕袍穿在身上时王维显得更意格高远些,也更自在些。 王维敏锐地察觉到薛白那落在他官袍上的目光,道:“你寻武六?” “是,寻武巡使有些事。” “那便一道喝几杯吧?”王维道:“我亦有话与你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进了宅院,王维告了罪,先去换身衣物。 薛白留下田氏兄弟、皎奴在前院坐了,他则独自进堂,与武康成煮着酒,对酌。 “薛郎君是来找我的?”武康成架着小火炉,将酒放在火上去温着。 “是。”薛白道:“武巡使曾在陇右军中效力?” 武康成闻言便露出了笑容,点点头,道:“开元二十年从军,至天宝元年回长安,当了十年陇右兵。” “与吐蕃打?” “嗯,年年打。”武康成道:“便是在赤岭立碑会盟之后的几年,也就是大战没有,小战一直都在打。” 薛白问道:“想向武巡使打听两个人,是一对兄弟,名叫姜卯、姜亥。” 武康成径直摇头,道:“不认识。” 薛白打量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些了然之色,说起了姜氏兄弟参加过的几场大战。 武康成依旧摇头,道:“军中一起打过仗的有成千上万人,我如何能够记得?” 还待再问,王维已换了一身素色的襕袍出来,手里拿着串佛珠,在炉子后坐下。 他年轻时有“妙年洁白,风姿郁美”之称,到了中年,风采翩翩之外又添了岁月沉淀。 “你带着华服奴婢、调动右骁卫,在何处高就啊?” 薛白应道:“还未有官身,只是在为右相调查些事情。” 王维淡淡道:“年轻人,学业科举方为正途。” “先生教诲的是。” “先谈你的事,你寻武六?” “是。”薛白道:“在查两个陇右兵士,想问武巡使是否认得?” 武康成憨笑一声,道:“不认得。” 薛白笑了笑,顺着这话题道:“我今日问了一名陇右老兵,他说武巡使很可能认得。我便找过来了,倒没想到武巡使与摩诘先生相识。” “该是,开元二十五年。”王维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带着回忆之色,缓缓道:“我以监察御史之职赴凉州,在河西节度幕下兼任节度判官。” “是哩。”武康成笑应道:“开元二十五年。” 王维道:“当时,吐蕃不顾大唐告诫,西击大唐藩属小勃律国。圣人大怒,命河西、陇西出兵,我遂出塞宣慰、察访军情。” 薛白知道这一年姜氏兄弟还没被募兵到陇右,但还是听得很认真。 “我行到凉州,得知吐蕃犯境,河西节度使崔节帅已领兵支援陇右。”王维说到这里,看向武康成,道:“当时武六便是崔节帅麾下候骑。” 薛白神色一动,脱口而出问道:“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王维会心一笑,眼中有了不一样的神采,点了点头。 “《使至塞上》?!” “是啊。” 武康成哈哈大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高声念起诗来。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提着酒小心翼翼窥探王维宅邸的巡街使,他语气豪迈,气概不凡。 那被长安官场束缚住的壮阔又回到了武康成身上,他仿佛是才从大漠纵马而归,终于敢放声说话,敢任酒水洒在他的胡子与前襟。 “哈哈哈,‘萧关逢候骑’,世人都读摩诘先生的诗,却少有人知我武六就是那个候骑!‘都护在燕然’,就是在次年,崔节帅自凉州率众入敌界二千余里,于青海西大破敌寇,斩首二千余级!” 王维也是饮尽杯中之酒,大笑不已。 塞上岁月所带给他的豪情壮阔,难得地打破了他眼里的枯寂。 但笑着笑着,他眼神又逐渐寂寞下来。 “你知道,大唐与吐蕃战战和和,打了多少年了吗?” 薛白摇头道:“不知。” 王维道:“若从高祖皇帝武德六年开始算,已有一百二十余年。若从吐谷浑之争算起,已有八十余年。” “这么久。” 王维道:“河西、陇右常年须以十余万精兵戍守,而大唐府兵之制崩坏,募兵军费七倍于往昔不止。虽有几场大胜,西北边患,却始终不能彻底解决。金城公主和亲吐蕃,直到开元二十八年薨逝,她在吐蕃近三十年间,太平时节不过只有断断续续的十年,且这十年仅是没有大战而已,两国之间,小战始终不断。” 薛白才知道,原来整个开元盛世就一直在打仗。 他不了解这些事,没有多说,静待王维下文。 “崔节帅讳希逸,他到任河西之后,极力促成大唐与吐蕃会盟,终于在开元二十二年,两国以赤岭为界,结为舅甥之国。崔节帅与吐蕃将领乞力徐杀白狗为盟,各去守备,使双方百姓能于边境耕种、放牧。” 王维说着,又饮了一杯酒,道:“两人都是重信义之人,为边境争了三年太平。没想到,一场大战还是不可避免,吐蕃西击小勃律国,圣人大怒,命崔节帅掩袭吐蕃,乞力徐并不设防,大败于青海湖。崔节帅虽大胜了吐蕃、战功彪炳,却时常为河陇形势忧虑,又自觉有愧于乞力徐。此事传到了圣人耳里,遂罢了崔节帅之职,迁为河南尹。” “然后呢?” “开元二十六年,崔节帅离开了河陇,我也回了长安。没多久,他便病逝了。有人说,他梦到了一条白狗,惊疑而死。” 王维叹息了一声,又道:“他死后,遭圣人嫌恶,遭世人耻笑,但他这一生,战功彪炳于青海、信义重于泰山。他打仗,非为个人谋功业,而是实实在在想为戍边的将士、边塞的百姓,谋一份太平。” 薛白默然。 没想到青海湖的一场大胜之后,主帅是如此惨淡的收场。 他听得懂王维想说什么——河陇的将士不容易,打着一场持续了上百年还看不到结果的战争。 隐隐地,还有抱怨圣人好大喜功之意。 王维似乎醉了,高举着酒杯,念起诗来。 “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 “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 “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 “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裨万户侯。” “苏武才为典属国,节旄落尽海西头。” 薛白目光看去,待见王维转过头来,竟是哭了。 武康成也是泪流满面。 他们什么都没说,只以诗句在抱怨。 曾经是长安意气风发的少年,蹉跎成了关西的老卒,夜夜听笛,思念着家乡,立下了累累军功。然后呢?受尽了边塞凄苦的将士得到了什么。 苏武在北海持节牧羊十九年,符节上的旄繐落尽,归来以后不过只做了个典属国那般的小官。 李林甫呢? 一个幸进的佞臣,在崔希逸死后遥领陇右、河西两镇,身兼数十余职,受圣人无尽的恩宠,权势滔天! 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 功大赏小,功小赏大,佞臣居高位,如此还不够,今日还要来迫害边军将士?! “节旄落尽……海西头。” 王维喃喃念着这诗,抬手,拍了拍薛白的肩,叹道:“不谈塞上之事了,不谈了……可好?” 他眼中又有了慈悲之意。 过去那个长安少年游侠客的热血,早被这世道浇灭了。 即便如此,他似乎还是出面请求薛白别再查那些老兵了。 薛白道:“好,今日不谈塞上之事了。” 王维叹息了一声,道:“我今日在衙署听了首词,是教坊的调子,《浣溪沙》,写的不错,可是你在虢国夫人府写的?” “是。” 王维深深看了薛白一眼,叹道:“莫走这条路。” 薛白一愣。 他感受到王维这个眼神中极为诚挚的告诫、痛惜之意。 “哪条路?” “开元八年,我到长安应试,落第不中。”王维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缓缓道:“我心有不甘,遂与宁王、岐王,以及……以及玉真公主结交,次年,状元及第。” 薛白端起酒杯想饮,却又放下。 他依旧不知王维劝他别走哪条路,只隐隐感觉到王维有满腔愤郁想要吐露,却还克制着。 “可你看,状元及第又如何?这一路仕途坎坷,至今不过一绿袍小官。”王维喃喃道:“你与我年轻时很像,真的很像。但要记得,莫走捷径,走不通的。” 才几杯酒,他仿佛已有些醉了。 他欲言又止,仰头,一杯酒饮尽,再开口,又是一首诗。 “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 薛白今日听了三首诗,从“都护到燕然”,到‘节旄落尽海西头’,再到‘一生几许伤心事’,王维没有说得太深,却已展示了其在大唐官场的无奈与无力。 ~~ 出了王维的宅院,皎奴与田氏兄弟跟上薛白,问道:“怎么样?” “去右相府。”薛白抬头看了看天色,道:“马上宵禁了,动作要快。” 皎奴问道:“有线索了?” 薛白略略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嗯。” 虽只有应了一声,他却显得有些冷峻。 第29章 金吾卫 暮鼓声又响。 薛白身处于右相府,已不太在乎宵禁。 也难说是更自由、还是不自由。 李林甫每日此刻都在府中处置朝政,今日却抽出空见了他。 “你那笨法子,竟还真能查到人?” 薛白应道:“宗卷总会留下踪迹,只要有耐心,必然能找到痕迹。” “吉温便查不到。” “吉法曹做事太过浮躁了。”薛白直言不讳应了,又道:“既然都查到武康成与姜氏兄弟相识了,他却想都不想径直否认。另外,他故意闲聊,把我拖到宵禁,有可能只是想拖慢我的进度,也有可能是借助金吾卫巡街使的身份在宵禁时去通知陇右老兵。我们可于金吾卫中安排人暗查。” 李林甫咳了两声,自有人安排下去办。 其后,他似转了性,主动提起了要给好处。 “此事,你办得不错。本相有意举荐你为官,但不知你可曾回忆起身世,家中可有门荫?” 薛白忙作受宠若惊之态,应道:“确实是想不起。” 他知道以李林甫的多疑,这般回答很容易让其误以为他是在故意隐瞒。 两人之间本就稀薄的信任由此更加支离破碎了。 “无妨,慢慢想。”李林甫道:“陇右老兵之事,你督促着办。” “喏。” 薛白转身出了堂,于前院的庑房坐下。 他在等金吾卫那边安排好了,再过去督促。 不多时,有人探头进来,却是杨钊。 “听大管事说你要去金吾卫,我说这两日怎不见你,可有甚收获?” “查到些线索。” “谁问你这个了。”杨钊道:“我听说你到王维宅中去了,他可是太原王氏出身,便未给你些好物件?” 薛白摇了摇头。 杨钊道:“莫怪哥哥未提醒你,替右相办事,好处你得伸手捞。如此,有本钱打点,你方好上进。像我,常给三位夫人送礼,她们则在圣人面前为我美言,待圣人要用人了便能想起我来。否则你卖力做事,只等着右相为你封官不成?” 他稍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今日哥哥这一句话,值千金。” 薛白一时无言以对,但如今官场气氛如此,圣人好奢靡,右相便是凭着一手打理财赋的本领青云直上,上行下效,到了杨钊这里难免直接了些。 他只好谢了杨钊赠自己的千金,问道:“国舅怎在此?” “我是右相门下走狗嘛。”杨钊得意地笑了笑,压低了些声音道:“有桩大喜事,贵妃回宫了。” “哦?” 杨钊在薛白身边坐定,以一副与有荣焉的口吻说起来。 “我与你说,听说贵妃出宫后,圣人连御膳都未食,怒笞了左右。高将军见状,便呈上了你为贵妃代笔写的诗,圣人说诗不好,却把御膳赐给高将军了,高将军遂请旨召贵妃还宫。” 薛白问道:“国舅如何知晓得这般细致?” 杨钊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低声道:“虢国夫人自能打听得清楚。” 薛白点了点头。 杨钊又道:“贵妃说了,你送诗一事,她记下了。” 如今这世道,倘若再有一次杜家之事,杨贵妃这一句话或许便是能救数十条命。 薛白遂道:“我该多谢国舅给机会。” “你我兄弟,客气什么。” 杨钊反正已返了薛白一句价值千金的话,自是不客气的。 “此事了了,虢国夫人终于能放下一桩心事。待你为右相办妥了差事,我再带你过去拜会一番,为你指点前程。” “国舅提携我太多了。” 杨钊道:“这是好机会,你捉牢了,莫学你今日见的那王维。” “哦?” “你不知吗?”杨钊看了薛白一眼,觉得还是得提醒他一下,遂招了招手,让他附耳过去,问道:“可知玉真公主。” “不甚了解。” “你啊,这般还想上进。”杨钊轻声埋怨了一句,道:“玉真公主乃圣人之胞妹,深得圣人恩宠,尊贵无比。” 薛白知道当今这个圣人,对儿子说杀就杀,对兄弟姐妹却是好的。 毕竟这位圣人的生母在朝见武则天之后就被秘密处死,连尸体都找不到,他从小便是与兄弟姐妹们相依为命。 “玉真公主并未选驸马,而是出家当了女道,来往的都是才子名士,李白便是因玉真公主举荐,方得以供奉翰林。” 说到这里,杨钊摇头笑了笑,道:“我亦是听说的,传闻那年王维落了榜,得歧王引见给了玉真公主,穿了一袭白衣,抱着琵琶,在席上为公主演奏了一首《郁轮袍》,公主见他‘妙年洁白、风姿郁美’,向歧王问这是何人,歧王笑答‘知音者也’。公主乃命宫婢带王维到内室换了彩衣华服,升上客座,以贵宾之礼善待。席间,公主眼看王维风流蕴藉,不由一再侧目。” 薛白听了,对此情形并不陌生,倒是想起了那日在虢国夫人府中见闻。 无怪乎王维会说那一句“你与我年轻时很像”,真的很像。 杨钊道:“似乎那年玉真公主已答应推举张九皋为状元,是日见了王维之后,却又改口‘今年得此生为解头,诚谓国华矣’,招试官到公主府,遣宫婢传教,王维遂一举登第。” 薛白不由问道:“科举结果,公主可一言而决?” “当然。” 整个传闻之中,最让薛白震惊的部分,杨钊就这样理所当然地以两个字应了。 至于其它传闻是真是假,反而不知真假了。 “那年王维年方二十,玉真公主刚过三旬,一个是多才多艺的俊少年,一个是身份高贵的美道姑,发生了什么我不说,你自己想。” 杨钊说得来了兴致,脸上笑容愈发灿烂。 看得出来,他平时与虢国夫人等人闲聊,聊的多是这些名士、贵胄之间的风流韵事。 甚至难得显得博学多才了起来。 “可惜啊,王维不识抬举,呵,‘莫以今日宠,而忘昔日恩’,大概是这么首诗吧,他违背了玉真公主之意,娶了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崔氏。没多久,便被找了个由头贬到济州去了。你看,后来他妻子死了,他不肯续弦,说是痴情吧,却为何连一首悼亡诗都不敢写?” 说罢,杨钊转头看向薛白,目光带着些提点之色,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人啊,不能断了自己的前程。” “是,官途如登天,不能总嫌路不好。” 以薛白今日所见,杨钊与王维确实是天壤之别。 但这般的大唐,也就是以王维这般的家世、才情,还能嫌攀附右相“不是正途”、嫌结交公主是“走不通的捷径”。 寻常人,连门路都找不到。 薛白不是杨钊,却也不是王维。 再脏、再崎岖的路,他都得走下去。 正在此时,门外有相府的家仆过来道:“薛小郎,金吾卫那边安排好了。” “多谢提醒,走吧。” ~~ 夜幕降下,长安城处在宵禁之中。 薛白登上东市的望火楼,举目看去,只见长安城各家各户的火光如棋盘一样整齐。 “噔噔噔噔。” 一名四五十岁的大胡子金吾卫将领大步登上了望火楼,按着刀看向薛白,道:“金吾卫左中候郭千里在此,你可是右相府来人啊?” 张口便是一股酒气扑面而来,郭千里是喝了不少酒才来的,已有些微醺。 “薛白,奉右相命令,查访些事。” “嚯,好年轻一小郎子。” 郭千里一惊一乍的样子,把大脑袋探到薛白面前,道:“我得了吩咐,已经派人跟着武康成了。” 薛白倒没想到,金吾卫之中,转投李林甫的是这么个莽撞的汉子,有些奇怪,但也不能问一句“我看你像是个好人,怎么替右相做事啊?” “郭将军辛苦,他可有异动?” “没呢,他正带人在安邑坊巡街。” 薛白向南面望了一会,夜色中看不到别的,只能看到坊楼后隐隐的火光。 郭千里道:“放心,我的人悄悄盯着他呢。” 薛白点点头,问道:“郭将军可否与我聊聊武康成此人?” “陇右回来的老兵,我从陇右调到长安那年,他还没过去哩。”郭千里打了个酒嗝,道:“我们左金吾卫薛将军曾在陇右建功,不少陇右老兵都是他安顿的。” “薛将军?倒与我同姓,是哪位薛将军?” “左金吾卫薛徽将军,他祖父乃是我大唐名将薛仁贵,他父亲便是大败了吐蕃的平阳郡公,薛讷薛节帅。” 说到这里,郭千里酒气上来,拍着胸脯道:“我便曾在薛大节帅麾下立功,李太白都写诗赞过我!” 薛白本意只是想查姜氏兄弟,倒没想到这长安城内凡是遇到一个人都有这般不凡的经历。 “哦?” “开元二年,我随薛大节帅大战吐蕃!是役,斩首一万七千余级,缴获牛羊一百二十万头,吐蕃军死伤数万,尸横遍野!你等等啊,我给你念李太白给我写的诗……等等。”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郭千里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想必是常与人念诗的。 郭千里清咳了几下,高声念起来。 “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 “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 “爱子临风吹玉笛,美人向月舞罗衣。” “畴昔雄豪如梦里,相逢且欲醉春晖。” 他声音很难听,但李白哪怕只是随意写的一首诗也能显出飘逸豪迈来。 薛白再看郭千里,便能从那张沧桑的脸上看出些故事来。 长夜寂静,武康成还没有异动,他们就干脆在这望火楼上谈论着陇右战场的旧事。 也不刻意要追查谁,郭千里说什么,薛白就听什么。 “那一战啊,王将军为先锋,追吐蕃大军到壕口,进战长城堡,身陷重围,诸将嫉妒王将军的战功,不肯来救,最后王将军寡不敌众,力战而死了。” “哪位王将军?” “太子右卫率、丰安军使,王海宾王将军。”郭千里道:“王将军战死之后,他的儿子便被圣人收为假子,赐名忠嗣,也就是太子义兄,如今的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王忠嗣。” 薛白于是愈发清晰起来。 从皇甫惟明到王忠嗣,陇右军中与东宫始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节度使可以换,但这个关系网一直在。 他疑惑的是,听郭千里的语气,该也是这关系网中的一人。 “你说太子蓄养死士,且与陇右有关联,我是信的。”郭千里又道:“但金吾卫中陇右老兵多了,近年来我奉右相之命暗暗打探,却从未发现线索,那武康成也从未有甚不寻常的举动。” 此时有人赶到了望火楼,禀道:“将军,武康成巡夜结束,回家去了。” “他有异动吗?” “没有。” 郭千里遂问道:“薛郎君有没有可能是搞错了?” 薛白再看向面前浓眉大眼的郭千里,却觉得是不是李林甫搞错了,眼前这人分明像是太子一系。 第30章 势力网 入夜,暮鼓声停下不久后,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十王宅太子别院门口。 车帘被拉起,几名宫装丽人徐徐下了马车。 李静忠连忙迎出来,微躬着身子,迎着她们入内。 稀薄的月光洒在院中,长廊寂静,只有寥寥几间屋舍里点着烛火。 初来乍到的几名美人见此情形,不免有些害怕,秀眉微蹙,皆露出了可怜的姿态,连李静忠这个宦官见了也觉她们甚为动人。 “你等在此等着。” “喏。” 安顿了美人,李静忠匆匆赶到堂上,只见太子李亨正坐在烛光边独酌。 烛火不算明亮,那半头白发却有些明显。 “殿下,喜事啊喜事!”李静忠匆匆行了礼,禀道:“圣人怜殿下寂寥,刚赐了五位美人给殿下。” 李亨放下酒杯,有个微微起身的动作。 初闻之下,他亦颇为意动。 但只在须臾,他却又重新坐定,克制了那点意动,摇了摇头。 “殿下?”李静忠疑惑道:“不去看看吗?” 李亨摆了摆手,微微叹息了一声。 “不看了,看了徒增烦恼。送回去吧。” “殿下,不妨的。”李静忠小声提醒道:“殿下身边确实也是太孤寂了,这是圣人慈爱,收下不妨的。” 李亨自斟了一杯酒,缓缓饮了,低声道:“圣人既难得慈爱,我岂可只因五个美人便满足了?” 有风吹来,堂中的烛火微微摇晃了一下。 两人都吓了一跳,紧张地转头向门口看了一眼,见无人过来,才各自安心下来。 李亨招了招手,李静忠连忙附耳过去。 “我听闻张家有意嫁女,不必因小失大……” 李静忠微微一愣,马上会意过来。 圣人表亲张去逸有一女,从小就能言善辩,得圣人喜爱,若能与张家结亲,于太子之位有益,不输韦、杜两家。 “殿下英明。” “去吧。” “喏。” 很快,李静忠的身影消失在长廊那边,想必很快也要将那几个美人送走。 李亨又是一声叹息,品着杯里的劣酒,无声地自语了一句。 “不妨,早晚都会有的……待有朝一日你和离了,我送你一百个。” ~~ 过了一会,李静忠重新赶回堂上,脸色却与方才不同。 他脚步匆匆,跪到李亨面前,低声禀道:“殿下,不好了。左金吾卫的那枚棋子,被索斗鸡啄出来了。” 才被端起的酒杯一抖,酒水洒了李亨满襟都是。 “怎么可能?他做事素来小心。” “刚传到的消息,是……是薛白,薛白今日去找了他,他不敢有所举动,待到宵禁了才敢传信。” “速吩咐下去,让我们的人都隐匿起来,与西边的联络也暂时先断了。” “老奴这就去办。” “还有,让姜亥务必冷静。” “喏,老奴省得。” 李静忠匆匆往外赶去。 ~~ 道政坊,临着青门酒肆,有座宅院内灯火通明。 堂内铺着柔软的地毯,三名胡姬正在跳舞。 她们高眉深目,卷如波浪的长发披着,红纱下透着半露的胸脯与纤细的腰身,光着脚,踮着脚尖,指甲用花汁涂成了红色,衬得皮肤愈显白皙。 “娘的。” 倚在榻上饮酒的汉子却是骂了一句,道:“天天转圈、天天转圈,转得你阿爷眼都花了。” 与他一道饮酒的有十余人,纷纷大笑起来。 “那你想干嘛?” “不想!虽说是铁打的好汉子,天天干身子骨也虚了,就不能出去透透气吗?” “都说了,姜大郎被拿了,近来就安稳些日子。” “我不想安稳?但我到长安来,是想有朝一日当大将军,置大宅院,为儿孙谋个前程富贵,不是日夜还与你们这些臭烘烘的蠢汉喝酒。” “说的谁没大志气?耐着性子,早晚有你飞黄腾达的一日,与索斗鸡一般气派。” “我看拓跋说得不错!”姜亥从后堂转了出来,道:“每日闷在这宅里,我不如去将兄长救出来,往陇右去投了王将军!” “娘的,都给老子安稳些。” “姜三郎,按理说,你们早该做好战死的准备,被拿到了却还苟活着,有个卵意思?” “你说什么?!” “都别吵了,吵得老子心里刚焦刚焦底,看跳舞,看跳舞,喝酒。” “咳咳。” 忽有人咳嗽着从前院大步赶进来,沉着脸道:“索斗鸡的人查到老武头上了。” “那谁给我们送酒?这几个胡姬我也看腻了。” 众人呵呵大笑起来。 刀头舔血的人,遇到什么事都有种满不在乎的感觉。 “闭嘴,没和你们开玩笑!拓跋,记得我们活埋的那小子吗?和小娘们一道腌在大水缸里那个。” “嗯。” “没处理干净,他现在投靠索斗鸡了,咬着我们不放。姜三郎,你们兄弟就是被他找出来的。” “如何说?” 烛光中有寒芒闪动,有匕首被拔了出来。 “要我们再去一趟?做干净。” “娘的!让你们犯了疏忽就得认怂,把脑袋缩到裤腰带里躲一阵!还做干净,阿爷先把你做干净了。” 忽然。 前院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 一众大汉当即安静下来。 “谁啊?” 院子里响起了老仆的喊声。 “金吾卫巡街!开门!” “……” 吱呀的开门声传入堂中。 姜亥已从后堂拿了弩出来,将弩架在窗枢上,从窗户的小缝往外看去。 隔着一整个院子,灯笼的光亮一点点从大门照进来。 几个披甲的金吾卫正站在门外,还有一个少年带着华服婢女站在其中。 姜亥眯了眯眼,认出了对方。 那便是方才他们说的被活埋了却不死的薛白,姜卯被拿那日也在场。 弩箭的角度稍稍调整了一下,指向了薛白。 有披甲的金吾卫动了,走上前两步,站在院中张望。 “今夜坊间有飞贼,金吾卫正在搜查!这是谁的院子?” 姜亥遂冷笑了一下。 果然,只见那老仆不慌不忙上前,应道:“我家阿郎姓王,讳焊,在户部任职。” ~~ “打扰了。” 郭千里勉强从脸上挤出些笑容来,向守院的老仆点了点头,带着人往外走去。 “下一家吧。” “王焊是谁?”薛白问道。 今夜他总觉得有些奇怪,最后还是督促郭千里按着武康成巡夜时的路径查一遍,一家家宅院敲门问询、登记,以期能查到一些线索。 “你不知王焊,可知王鉷?” “有听说过。”薛白回想着那日去大理寺前听到的一些名字,道:“也是右相的人?” 郭千里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来,边数边道:“和籴使、长春宫使、户口色役使、监察御史、京畿关内采访黜陟使……总之王鉷身兼十数职,乃是右相的得力助手,圣人面前的红人,他的弟弟的别院,不是我们能查的。太子的死士也不可能藏在里面。” 薛白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心想太子的死士有可能藏在李林甫母亲的别业里,为何又不能藏在王鉷弟弟的别院里? 当然,这只是他今夜查访的诸多宅院中的一个,能做的也只是将他们一个个都记下来。 ~~ “走了。” 宅院大堂中,姜亥转过身来,只见一众大汉还在饮酒。 没人将几个金吾卫当成一回事,淡定地将手里的陌刀、匕首收起来。 “一共也就几个披甲的样子货,没进来算他们走运。” “哈,老的那个,金吾卫郭千里,以前也是陇右的老兵,不会说话,被贬到金吾卫了,投靠了索斗鸡。” “管他是谁,敢进来就剁了他。” 姜亥笑了笑,其实有些巴不得那些金吾卫进来。 跟着东宫办事以来,总觉得压得慌,让他想砍杀些什么。 ~~ 薛白重新走上望火楼,扫视了一眼长安城东北隅这几个坊,低头在手上的纸上写写画画着,补全地图。 他做这些事时,常常会忘了什么忠奸,只是正常地接了这帝国宰相的文书,正常地做事而已。 相比别的敷衍了事的人,他认真得多。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武康成很可能是借着金吾卫巡街使的职务之便为东宫联络陇右老兵,并在今夜以某种方式给东宫传了信。 “走了一圈,酒都醒了。”郭千里打了个哈欠,道:“薛郎君真没弄错吗?没有证据能证明武康成与姜氏兄弟有关。”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薛白道:“没关系,我们慢慢查。” 郭千里叹了口气,道:“还以为能在右相跟前立一功……薛郎君住哪?我派人送你回去。” “升平坊。” “那我送你回去,我住修行坊。” “多谢了。” 走下望火楼,薛白回过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悟,又拿出纸笔来在自己的纸上划了一笔。 ~~ “咦?这是什么?地图?” 次日中午,杜五郎走进薛白屋子,很快就看到了他放在床头的笔记。 “昨夜查到的结果。”薛白还未醒来,迷迷糊糊应了一句。 “你不用交给右相?” “右相都不急着迫害太子,你急什么。” “我急?”杜五郎道:“我有甚可急的,可如何是好呢?太子坑杀你与青岚,结了仇了。且这事不解决,右相总是要逼迫于你。” “那你便搞错了。”薛白打了个哈欠,道:“我早与你说过,这是权争,不是求是非对错。” “何意?” “权争讲的是筹码、利益,不是求结果,所以不急。” 薛白随口应着,起身,从杜五郎手里拿回自己的笔记,看了一眼,收好。 “咦。” 杜五郎似乎明白了些,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找到了什么,故意不给右相。” “为何这般说?” “我不是琢磨着你告诉我的话吗?” 薛白摇头苦笑,也不知教杜五郎这些好是不好。 “哎,你起来吧,已经是中午了。”杜五郎道:“阿爷想见你一面。” “是吗?”薛白看了看天色,疑惑道:“他上午出门了吗?” “没有,但有客来过。” “谁?” “总之是京兆杜氏的人。” 薛白点点头,不知为何,脑子想到了前几日听说的那位曾击败吐蕃的鄯州都督杜希望。 他近来查陇右,意识到一件事—— 李林甫捉不到东宫的证据不是因为东宫真的无权无势,事实恰恰相反,是因为东宫的关系网太深、太广,才能够互相掩护,深藏不露。 仅目前他所知的,便有京兆韦氏、京兆杜氏、太原王氏、安定皇甫氏、河东薛氏…… 第31章 寻亲 昨夜查访到了四更才睡,薛白起身已是中午。 与杜五郎说话吵醒了耳房里的皎奴,她出来时脸色十分难看,吓得杜五郎话也说不利索。 “我,我阿爷要见薛白,我带他过去,你那个,可以再睡一会。” “杜有邻想说何事,是连右相府的人都不能听的?”皎奴反问道:“我若连此事都要避讳,右相遣我来做什么?” 杜五郎只觉她好没道理,便是右相的人,也不能这般光明正大要求听人谈话的。 他却不敢多说,苦着脸带着他们往书房走去。 穿过三进院,路过前厅时,只见卢丰娘正与杜家姐妹坐在那说话。 卢丰娘手里捧着本账簿,长吁短叹。 薛白只看一眼,便知她在愁什么。 如今杜有邻失了官职,没了俸禄,这杜宅平时开销便大,一场案子上下打点,已是颇为拮据。 卢丰娘都不必开口,脸上的愁容只是看着便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听了许多抱怨的疲惫。 “唉,娘亲。” 杜五郎一见她,连行礼都是先叹了一口气。 “你好歹劝劝你阿爷。”卢丰娘开口便道:“如今不是卖弄清高的时候,大伯既然过来了一趟,郎君如何都该开口求他帮忙说情复官才是。” “我?我劝劝阿爷?”杜五郎欲言又止,道:“娘亲,我带薛白去见阿爷了。” “去吧。” 卢丰娘看着薛白,温和地笑了笑,又看向他身后的皎奴,下意识站起身,显得有些尊敬。 她敬的是右相府的权势。 可心里也忍不住犯嘀咕,右相也没给杜家安排路走,让人想依附也不知如何依附。 倒是杜家姐妹依旧端坐不动,杜妗淡淡瞥了皎奴一眼,甚至并不掩饰眼中的反感之意。 ~~ 书房依旧是杜宅最清雅的所在。 杜有邻醒来之后,身子依旧虚弱,不耐打搅,因此家眷与下人不敢拿俗事前来叨烦他。 薛白绕过不大的小竹圃,拾阶而上,在门外便闻到了淡淡的檀香味道,让人心中一静。 “阿爷。”杜五郎上前叩门,道:“薛白到了。” “进来吧。” 薛白如今已与杜宅绝大部分人都熟识了,便是后厨的胡十三娘,也能与他就着蒸菜口味的话题聊上几句。 算起来,杜宅之中,他最不熟悉的反而是一家之主杜有邻。 此时进了书房,只见杜有邻清瘦了些,正侧倚在榻上,手持书卷,比之前端坐的姿态多了几份洒脱。 “来了,老夫有伤在身,不便相迎,你莫见怪。” 杜有邻不等薛白行礼,已摆了摆手,寒暄了几两句,又道:“不必见外,你与五郎交好,唤老夫一声‘伯父’便可。” “是,伯父。” “好,既受了你这一声唤,老夫便说你两句。”杜有邻脸一沉,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你大好少年,睡到午时才起,成何体统?” 薛白没有解释,老老实实挨了。 杜有邻免不了要骂他几句,虽没明说“你投奔右相不妥”,既是引用了颜真卿的诗,又骂他为右相办事彻夜奔走白日起不了床……总之算是骂过了。 但不论如何,李林甫还是当今圣人封的宰相,名正言顺,杜有邻只要不造反,最后还是得认,无非是敲打下后辈,维持一点体面。 薛白并不反感他散这种层次的官威,反而感到有些亲切,礼貌地笑了笑。 “咳咳。” 杜有邻干咳了两声,道:“老夫有话与薛白谈。” 杜五郎是想下去的,转头一看,见皎奴杵在那一动不动,不由愣了愣,转头再看杜有邻,他只见阿爷如没事人一般,已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踱步,作深谈之态。 不然还能得罪右相府的人不成? 再说了,五品官与一婢女针锋相对,也不成体统。 “薛白,你年少遭厄,失了记忆,流落在外,老夫深为痛惜。”杜有邻缓缓道:“为此,老夫着人打听,或可能已寻得你的家世。” “啊!” 杜五郎大为惊讶,不由惊呼出声,转头看向薛白,有许多话想说。 “你要找到家了?!” 但目光落处,却见薛白脸色平静,甚至有些不出所料的样子。 杜五郎遂看向杜有邻。 “阿爷好厉害,不声不响就为薛白找到家世了。” 杜有邻踱了两步,云淡风轻摆了摆手,道:“京兆杜氏,一点人脉终究有的。”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薛白有所反应,转头看向薛白,语气逐渐郑重。 “薛白,你出身河东薛氏。你曾祖讳礼,字仁贵,乃我大唐名将;你祖父薛慎惑,曾官任司礼主簿;你阿爷名叫薛灵,如今就住在长寿坊……他很想见见你,还有你娘,他们正在等你回去。” 薛白沉默着,也不知在考虑什么,没有马上回答。 杜有邻目光热切了些,上前拍了拍薛白的肩。 “见一面吧?也许你能想起些什么。” “好。”薛白应道:“见一见也好。” 杜有邻颇为喜悦,脸上浮起轻松的笑容,向杜五郎吩咐道:“去唤全瑞带人过来。” 不一会儿,全瑞便领来了一个老仆,是薛灵家中管事,名为薛庚伯。 薛庚伯穿着一件旧袄,弯腰驼背,走路时也俯着身子,像是在慢腾腾地往前冲。 他过门槛时差一点踉跄栽倒在地,看得人胆颤心惊,偏是他扶着门框愣是稳住了,总之廖廖两个动作便能让人感到刺激。 “六郎?真是六郎。”薛庚伯眼神不好的样子,进书房之后先是吃力地张望了一圈,倒也未认错人,直接便到了薛白面前,热情唤道:“老奴总算找到六郎了!” 薛白伸手扶了扶他,笑道:“老丈慢些,可确定我是你家六郎?” 薛庚伯见这少年郎君神情笃定,反倒疑惑起来,下意识打量了杜五郎一眼,稳了心神,才重重点了头,向薛白道:“没认错,就是六郎当面!” “可惜我想不起来了。” “老奴年纪大了,糊涂是糊涂了些,可六郎就是六郎,不会错的。”薛庚伯晃晃悠悠,神色激动,道:“那年,阿郎从范阳到长安,路过渭南时六郎走丢了……如今可算找着了啊!” 薛白不免有些讶异,问道:“六郎几岁走丢的?” “六郎你不记得了?”薛庚伯讶道:“你是五岁走丢的啊。” “那老丈安能认出我是六郎?” “一听名字,可不就知道了?”薛庚伯俯着身子,一拍便能拍到自己的膝盖,道:“六郎脖子后面有个胎记,是吧?” 薛白背过身,蹲下,给他看了一眼,道:“该是有个烫伤,我看不到,老丈看看是吗?” “哎,那般好看的一个胎记,给烫掉喽。”薛庚伯痛惜不已,道:“略卖良人的贩子,当绞,绞了!” 说着,他愈发痛惜,嚎了两声之后,大哭了出来。 “六郎,这些年你受苦了!” 见这颤颤巍巍的老人恸哭,杜五郎鼻子一酸,背过身去,抹了抹眼,好一会才收拾好情绪,再一抬眼,却瞥见皎奴正双臂环抱、柳眉倒竖,满脸的警惕与猜疑。 “你就不动容吗?”杜五郎小声嘀咕道,也不知在和谁说。 薛白则是态度平静,以颇为客气地语气道:“老丈不必激动,我是否是老丈口出的六郎还未可知。” “怎能不是呢?”薛庚伯愣了愣,以肯定的态度道:“你就是六郎啊。” “那老丈多说说薛家走失孩子的详情可好?” “这……老奴知道得少,待见了阿郎,由阿郎与六郎说。” 薛庚伯收了老泪,便要引薛白往薛家去。 “也好。” 杜五郎便道:“阿爷,我也去吧?” 杜有邻抚着长须,微微一笑,从容潇洒地挥了挥手。 “去吧。” 薛白听说今日京兆杜氏的人来过了,本以为会由京兆杜氏牵头为自己寻亲,此时没见到人,想必是已经走了。 理由倒也说得过去,毕竟他早上还在呼呼大睡。 但转念一想,对方既然没叫醒他,可见走这一趟主要还是为了与杜有邻详谈。 谈话的内容,他大抵也能猜到。 ~~ 薛庚伯看着随时要摔倒,却还能骑驴,一个趔趄之后翻上毛驴,动作甚至透出几分年轻时的矫健。 薛白见了,问道:“老丈曾从过军?” “没哩。”薛庚伯嘿嘿笑道:“我阿爷曾随老将军上过战场。” “哦,是三箭定天山的薛老将军?” “待老奴往后慢慢与六郎说……” 皎奴牵过缰绳,跟上薛白,眼看着这一幕,脸色凝重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出了侧门,便见右骁卫的田氏兄弟正从北街打马过来,嘴里啃着胡饼,乐呵呵的样子。 她招了招手。 “女郎。”田神玉驱马上前,恭敬问道:“今日去哪里查案?” “查?你看他还有心为右相办事吗?”皎奴叱喝道,“也不知养你们有何用,你去右相府禀报管事,只说京兆杜氏给薛白寻亲,寻到了河东薛氏平阳郡公二房后裔。” 田神玉听了这么长一串话,当即便苦了脸,挠着头道:“女郎再说一遍?” 皎奴定眼看去,才发现这军汉头上带的幞头脏得都透出油来了,嫌恶地往后仰了仰。 田神功连忙上前,赔笑道:“要传的话我记下了,这便去右相府。” “嗯。”皎奴点点头,见兄弟二人都掉转了马头要走,喝骂道:“蠢货,留下一个,还记得右相为何提携你们否?!” “拿逆贼。”田神玉应了,忽明白了什么,忙不迭凑过去低声问道:“有线索了?莫不是那些逆贼诓了薛郎君去,想要动手?” “滚开。” 皎奴蹙着眉,策马跟上薛白。 她虽还未看到证据,却已知是东宫出手、暗地里想要防着右相了。 第32章 筹码 长寿坊位于西市以南,属长安县管辖。 薛白从东边的坊门入坊,向西过了坊中的十字长街,往南看去,便能看到长安县衙。 他却随着薛庚伯往北拐去,转入巷曲,进入北里的一片民宅所在。 薛光宅就在巷口的第一家,远看是个大宅,走近了便看到原本的大宅已被分隔为几个宅院,剩下的部分不到杜有邻宅的一半大,勉强算是个三进院。 屋顶檐口处的拱券、飞檐处的装饰、石刻照壁,皆表明此处曾是殷实的官宦人家。 进了门,其中摆设风格与柳勣宅有些相似之处,讲究的是“删繁就简”。 庭院长着杂草,看痕迹原本该是摆着装饰,比如大水缸;大堂空旷,看格局中间本该有个屏风;多宝搁子倒还摆在角落里,上面零零散散放着书,却没有能装订成册的典籍……可能全都卖掉了。 “六郎稍待。” 薛庚伯领着薛白进堂,匆匆赶向后院。 杜五郎见他走路不稳的样子,连忙喊道:“慢点,慢点。” 仪门“吱呀”开了,一名形容枯槁的四旬妇人带着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赶出来,急切问道:“六郎?是六郎否?” 薛白在来的路上已听薛庚伯说过,知道这是家中主母柳氏。 据说是他的生母。 她脸色腊黄、神态憔悴,举止间依稀还能看出些年轻时的优雅与美态,穿着泛旧的窄袖襦袄与长裙,看着颇落魄。 彼此对视了一眼,薛白客气地行了个叉手礼,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道:“我是走失之人,没了记忆,是否薛家六郎目前还不清楚。” “不是六郎?” 柳湘君本是深深注视着薛白,眼神里带着殷切的期待,闻言迅速黯淡下来。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转身向身后的几个孩子道:“去躺着,莫轻易饿了。” 孩子们也不好奇,有气无力地应了,拖着脚步回了后院。 “怎能不是呢?”薛庚伯见冷了场,上前赔笑道:“就是六郎。” 翻来覆去只有这句话,也不见更多证据。 薛白看向柳湘君,问道:“你的孩子丢了吗?” 不像是来寻亲,倒更像是官府来查访。 柳湘君的激动情绪因此消了不少,有些失望,答道:“快十年了,开元二十四年夏,先舅升了司礼主簿,郎君携妾身往长安,经过渭南,遭大雨,歇了两日才起行,不曾想车马陷入泥坑,众人只顾推车,却没留意到六郎丢了……妾身还以为是被渭河水卷走了。” “渭河水卷走了?”薛白问道:“不是人贩掠走了?” “人贩掠走的。”薛庚伯忙道:“那日官道上商贩许多,皆是被大雨阻了行程的商旅,定是有人见六郎粉雕玉琢,起了歹心。当时大娘子不信人心这般险恶,误以为让渭河卷走了。” “是这般。”柳湘君抹着泪,连连点头。 薛白又问道:“六郎也名叫薛白吗?” 柳湘君摇头,应道:“当年还只有乳名‘病已’。” 病已便是病愈的意思,多被用来作体弱孩子的小名。只是她这般实诚,倒让薛白微微讶异。 薛庚伯道:“大娘子,六郎如今有名字了,单名‘白’字,多风雅。” “风雅?”皎奴冷哼。 杜五郎忙出面化解尴尬,问道:“那这十年间,薛白是在何处呢?” “这……” 田神玉耳朵一动,转头向院门看去。 过了一会,有马蹄声响起,只见一名中年男子牵着瘦马进了院,想必就是薛灵。 薛灵五旬左右年岁,身形高大,打扮却很文气,双目无神,眼袋浮肿,给人一种酒色过度之后的空虚茫然之感。 “阿郎。” 薛灵抬手摇了摇,止住上前想要说话的薛庚伯、柳湘君,指了指自己的瘦马。 薛庚伯连忙去牵马,且惊喜地发现马褡子里有胡饼与一袋子粟米。 “大娘子,阿郎带吃食回来了!” 柳湘君面露喜色,道:“郎君终于讨回债了?” 薛灵微微笑了笑,显得略有些得意,却不答,脚步虚浮地走向薛白,双手搭在薛白肩上。 一股酒气扑鼻而来。 “我的六郎回来了。”薛灵道,“回来了就好。” 薛白正要开口。 “嘘。”薛灵笑着摇了摇头,松了手,拍了拍腰间的酒囊,道:“六郎且听为父说,我们到堂上说。” ~~ 几个酒碗被摆上案上。 薛灵乐呵呵地倒了两碗酒,偏是薛白、杜五郎、皎奴都摆手不喝,让人扫兴。 好在田神玉很乐意陪着喝几碗,薛灵这才有了兴致。 “好壮士!” 举碗与田神玉碰了一杯,薛灵高声道:“你是河北豪杰,我曾在范阳长大,你我是半个老乡。” 一句话,田神玉顿时觉得薛小郎君这个阿爷很好,连忙应道:“谢郎君赐酒。” 皎奴遂抱着双臂冷哼了一声。 薛灵打量了这美婢一眼,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无意识地浮出笑意,这才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出身河东薛氏南祖房,乃北魏河东王之后。” “我祖父讳礼,字仁贵,以字号行于世,曾北破契丹、东征高丽,三箭击溃九姓铁勒十万大军,官至册赠左骁卫大将军、幽州都督,封平阳郡公。” “我大伯讳讷,字慎言,民间以‘薛丁山’呼之,破吐蕃十万大军,抵御突厥,战功赫赫,官至左羽林大将军,袭平阳郡公。” “我五叔薛楚玉,曾官至范阳节度使。” “我堂兄薛徽,乃左金吾卫大将军……” 待酒都喝完了,薛灵还没能介绍完他那些任职于天下四方的堂兄弟们。 薛白默默听着,还拿出炭粉笔与纸记录着。 好像这才是他来薛灵宅所要做的正事。 若不问亲缘,只看家世,薛家确实是将门之后,底蕴深厚。 如今最显赫的还是长房,除了左金吾卫大将军薛徽,几兄弟都是在长安高官厚禄;四房、五房子弟多在范阳从军;二房、三房则是文官更多些。 薛灵出身于二房,庶出,其父薛慎惑官职不高,没有门荫,因此他还未有官身。 当然,以他的身世当不至于没有门路,能落魄至此,想必是自身不成器。好在家世好,若子孙争气,还有出头的机会。 “总之六郎放心,薛家数代高门,绝不至于辱没了你!” 末了,薛灵打了酒嗝,爽朗大笑。 堂中安静下来。 众人目光看去,却是薛灵仰头倚着胡床的栏杆、张着嘴呼吸,竟坐在那睡了过去。 “他醉了?” 杜五郎虽是京兆杜氏出身,也能听薛灵夸耀听得津津有味,此时不由有些遗憾。 “重要的事还没说呢。” 薛庚伯弯着腰进了堂,略有些尴尬道:“宅中人口多,六郎与兄弟们挤一屋,可好?” 杜五郎听了,意识到与薛白的分别或许就在眼前,登时极为不舍。 薛白却是看向他,问道:“我身世还未定下,可容我回杜宅住?” “啊?”杜五郎愣了愣,其后只觉惊喜,连忙用力点头,道:“当然,你愿住到何时便住到何时!” 薛白遂向薛庚伯笑了笑,道:“今日我便先告辞了。” “可六郎你是……” “不急,来日方长,我若真是薛家的儿子,跑不掉的。” 薛庚伯不安地用手在衣角搓了搓,看向已沉醉的薛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薛白已起身,往屋外走去。 院中,柳湘君搓着手看着这一幕,也不确定这是否自己的儿子,好不纠结。 ~~ 皎奴跟着出了这破落的小宅院,脸色稍稍好看了些。 “提醒你一句,你便是要认亲,也得先问过右相。” “我知道。”薛白反问道:“有钱吗?” 皎奴冷哼一声,拿出个荷包抛给他。 薛白接了,却是到路边的小摊上买了许多糕点,让那摊贩帮忙捧着,重新返回薛宅拿给了薛庚伯。 “六郎这是?” “家中孩子多,上门该带些见面礼。” “瞧六郎说的。” 薛白也懒得再与他争论是否是六郎之事,上马离开了长寿坊。 马蹄踩过长街,回升平坊时又听到了暮鼓声,一日便这般过去了。 这年头,每日能做的事少,反而让人能慢慢体会岁月流逝。 ~~ 落日的余晖中,青岚正躲在东偏厅边上的假山后面抹泪。 忽听得身后有人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啊?” 青岚转头一看,见薛白站在那儿,气质温润清雅,如清风松林,她不由看得愣住了。 “你,你怎么回来了?” “嗯?不然去哪?”薛白道:“即便是认亲,也不是当天就搬过去。” 青岚笑了笑,问道:“那你是找到家了吗?” 薛白摇了摇头,道:“还需要考虑。” “考虑?” 青岚对这个词颇为疑惑,正要多问,却见皎奴已在往这边走。 “帮我个忙。”薛白低声道:“我需要甩开她一会,晚饭时给她吃点什么吧。” “嗯。”青岚点了点头,“对了,有人给你送礼,是一小盒糕点……” ~~ 入了夜,薛白坐在烛灯前翻着书,转头看了皎奴一眼,见她表情有些凝重,遂给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哼。” 皎奴犹自强撑。 有敲门声响起。 薛白翻了一页书,不急不缓道:“开门吧。” 皎奴有些艰难地起身,开了屋门。 薛白侧头看去,留意到她袍下的双脚走路时已有些内八。 却是杜氏姐妹在门外,手里各自捧着几本书,青岚、曲水提着灯笼随着她们。 “给薛白送些书来。”杜妗淡淡笑道。 进了屋,她将手里的书放在薛白案头。 薛白拾起一看,先看到一本《切韵》,不由道:“正需要这本书,二娘是及时雨。” 杜妗看了杜媗一眼,道:“是大姐听你说你担心往后上了考场作诗赋犯韵,特意去寻的。需知大唐科场,对格律要求极是严苛。” “哪便是特意寻的?”杜媗低声道:“正好看到了便买下。” 薛白只翻到第一页便问道:“这个字如何读?” “然随珠尚纇,虹玉仍瑕。”杜妗探头看了一眼,低声念着了一遍,道:“纇,读‘泪’,指丝绸上的疙瘩,所谓‘玉之有瑕,丝之有纇’。” 皎奴冷哼一声,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道:“呵,想聊薛家之事,何必装模作样?” “好,不装。”杜妗仰了仰头,显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向薛白问道:“你可是薛灵之子?” 薛白不急不缓,详细说着今日之事。 皎奴终是忍不住了,转身往外走去。 “我替你提灯笼。”青岚连忙跟上。 “呵。” “娘子、薛郎君,你们说话,奴婢去看着。”曲水说着匆匆跑开。 杜媗有些担心,问道:“她会与右相告状吗?” “告她自己贪吃,多吃了几块透花糍?” 透花糍是红豆与糯米做的,乃是虢国夫人今日遣人送给薛白的,据说做的时候要滤掉豆泥中的豆皮,制成豆沙,将糍糕碾成半透,能隐约透映出豆沙的花形。 青岚早便留意到皎奴就喜欢这种精致的小甜食,多给了她些。 薛白不急不缓,接着方才的话题道:“看得出来,薛灵收了钱因而认我当儿子。此人颇不靠谱,也许将钱花光了,并未告诉柳氏真相,他们才能连说辞都对不上。” “我便说我查访多日未得线索,太公如何忽然就为你寻到亲了。”杜媗有些焦急,连忙作了解释,道:“此事我与二妹事先并不知晓,你走之后我们才听说,二妹还与阿爷争吵了一番。” “大姐。”杜妗打断了杜媗的话,坦然向薛白问道:“你能确定是假的吗?” “假的。”薛白道。 有件事他未与杜家姐妹说。 其实“薛白”这名字是他前世用的,这辈子还不知姓甚名谁,哪就是什么河东薛氏。 除非是阎王爷划生死簿时弄错了同名同姓者。 “东宫依着我的姓氏为我找的身世。”薛白笑道:“该是让我别再找陇右兵士麻烦了。” “反应倒快。”杜妗早有猜测,闻言嘴角微扬,有些讥意,还有一点点复仇般的快意,道:“你若是蝼蚁,他随脚踩了最是省事。但你若是猛兽,他便只能丢块肉将你引开。” “是这个理。” 权争场上只讲利益,当薛白还是个小人物时,安排几个人活埋了他最省事,但现在,他已经让东宫意识到除掉他很麻烦,拉拢他好处更多。 李亨是个成熟的政客,不在乎感情、不会为恩怨左右,每次都能理智地做出最有利益的选择。 哦,这件事未必出自他亲自授意,可能是亲近东宫的臣子所为,随手安排一个父子相认,便能缓解迫在眼前的麻烦。 不重要。东宫作为一股政治力量,它只会更成熟、更理智。 薛白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摆在案上。 纸上方画了个人物关系表,下方是个地图。 “陇右老帅薛讷;金吾卫将军薛徽;先锋将军王海宾;太子义兄王忠嗣;太子好友皇甫惟明;鄯州都督杜希望。这其中,有人安排死士,惹了麻烦,有人帮忙收尾。关系清楚了?” 杜妗点了点头。 薛白指了指下方的地图,道:“可见死士们就藏在这一带,我拜访过,因此他们才意识到需要拿肉喂我。” “那我们怎么办?” “不急,筹码拿在手上,他们才会投鼠忌器。反而若是真抛出去了,我依旧只是个小人物。”薛白道,“沉住气,等他们叫价……” 第33章 出价 烛光下,杜妗凑近了些,仔细看薛白那些笔记,忽有些得意道:“欸,我竟看得懂。” 她衣服上熏了苏合香,用木槿叶与皂荚洗的头发,这一凑近,薛白便闻到股淡淡的香味。 他稍往后仰了些,道:“不难看懂。武康成巡夜路线是固定的,共经过两坊、二十八户人家,其中我不能仔细搜查且有能力窝藏东宫死士的,仅有十户。” 杜媗见了两人的小动作,上前点了个烛台,光线亮了些,好让杜妗不必凑得那般近。 杜妗一心与薛白讨论,并未在意到这些小细节,沉吟道:“你昨夜才敲了门,今日东宫便为你安排了身世,那必在这十户之内了?” “你对这些死士了解多少?” “我从未见过这些死士,但李亨绝不是表面上看着那般清贫,他常能为他的人打点门路。” 薛白沉吟着,问道:“哪来的钱?在西北屯田?” “这我便不知了。”杜妗边答边看着薛白的地图,忽道:“这些名字,是在道政、常乐两坊置别宅的官员?” “嗯。” “杨慎矜、王焊、鲜于贲、卢铉……都是李林甫的人。” “正想问你,这些人谁最有可能被东宫利用?” 杜妗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微微一笑,反问道:“你可知圣人为何倚重李林甫?” 薛白摇了摇头。 他初到这时代,还有太多事需要她帮忙剖析。 杜妗道:“长安人口众多,加上三门峡天险,漕粮难以运输,因此自高宗起,朝廷便常常往洛阳就食。” 薛白对此略有所知,高宗、武则天给人感觉就是喜欢跑洛阳,高宗改洛阳为东都、行两京制,武则天更是改东都为神都,迁都洛阳。 其中原因很多,有一点就是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使江南的粮食能够漕运到洛阳。 相比而言,李隆基似乎就没那么喜欢洛阳。 对此,杜妗用了一个字——惮。 “圣人惮幸东都,而李林甫知上意,以赋粟助漕、和籴法,使关中钱粮充足,自开元二十四年以后,圣人再未去过东都,御言‘朕不出长安且十年,海内无事’,以此为傲。” 薛白敏锐察觉到这里头大有文章,今夜时间不太充裕,他只能问道:“何为赋粟助漕、和籴法?” “所谓‘赋粟助漕’,即向百姓多收田赋,弥补漕运不足带来的国库空虚。” “就是多收税?” “能收到税,也是李林甫的本事。” 如今杜妗身份一变,对索斗鸡的评价便稍稍有了些不同。 薛白点点头,知道收税之事说来简单,要办好却极不容易。 “所谓‘和籴法’,即在丰年时,朝廷以低价收购粮食储存,以备荒年。”杜妗道:“李林甫以此二法,数年间甚有成效,故而得圣人倚重。” 薛白皱了皱眉,意识到这两个办法看似让国库充裕了,长时间下去却会让整个国家与百姓越来越贫瘠。 说白了,无非是变着法地帮皇帝搞钱罢了。 交代了这个背景,杜妗才不慌不忙将话题引了回来。 “李林甫虽想废太子,但两边官员其实并非泾渭分明。譬如韦坚,他原本与李林甫交往甚厚,他主持修筑漕渠,使潼关西来的船只能直驶长安、每年漕运增加两百万石,此举得圣人欢心,有了取代李林甫的可能,转眼间,两人便由交游甚狎的密友变成了生死之敌。” “就是说,韦坚也能为圣人搞钱,与李林甫有利则合、无利则分。” “再说西北边军,虽然两任节度使都是东宫一系,但李林甫也曾遥领河西、陇右节度使,朝廷募兵以来,每年军费无数,皆由他筹措。因此陇右军亦有不少将领亲近李林甫。” 说着,杜妗指了指薛白地图上划出来的王焊的别宅。 “方才说了和籴法,王焊之兄王鉷,便是任这和市和籴使,协助李林甫主持和籴一事,此人与边军将领关系甚深。” “因为提供军饷?” “不。”杜妗道:“依军中习俗,戍边士卒六年一替,戍边时可免除租庸。王鉷为给圣人敛财,取消了这免除租庸的习俗。可有些边将为了遮掩战败,往往不登记士卒战死,因此这些士卒虽死,却并未销籍。王鉷将这些战死的士卒全视为逃避赋税,依籍补收租庸税,不少军户一次便被征收三十年的租庸税,弄得家破人亡。他却因此每年搜刮巨额财物入内库,极得圣人信任,青云直上,成为李林甫最得力的干将。” 杜媗皱眉道:“如此一来,他该与边军关系极差才对?” “战死士卒的家属或许恨他入骨,边将中却有许多人与他有利益往来。年初,皇甫惟明入京,虽明知李林甫势大,犹决意除掉李林甫,便是因为查到此事。”杜妗道:“我听到他与太子陈情了。” 薛白明白了杜妗的意思。 当今的朝局,不是泾渭分明,你一派、我一派,势不两立。 圣人既要挥霍享受,又要当千古明君,所以需要有人敛财,也需要有人立功。 所以李林甫一系也好,东宫一系也罢,斗争之余,更重要的是一起为圣人敛财、立功,彼此之间其实是盘根错结的关系。 全看利益。 薛白提起笔,在地图上王焊的别宅点了个记号。 杜妗凑在他脑袋边看了看,伸手指了指杨慎矜的别宅。 “御史中丞杨慎矜,他出身弘农杨氏,乃隋炀帝之玄孙,家世显赫,以风采才干知名于世。是李林甫向来最为忌恨的一类人。” 杜媗又回想起那日在大理寺见到杨慎矜时的场景,微微蹙眉,感到有些不舒服。 薛白则问道:“为何忌恨?” “再给你举个例子吧,圣人曾于勤政楼垂帘观乐舞,兵部侍郎卢绚不知御驾在,垂鞭按辔,过于楼下,风度翩翩,得圣人赞美。此事被李林甫得知,李林甫担心卢绚得圣人重用,遂出手构陷,将其贬出长安。” “为何?” “索斗鸡就是这么个人。” 薛白一时无言。 杜妗接着道:“杨慎矜本不是李林甫的人,但李林甫想要掌控御史台,曾打压过他,杨慎矜这才屈从于李林甫,但彼此间该会互相提防。” 薛白点点头,在地图上杨慎矜的别宅处也做了个记号。 杜媗提醒道:“你往后也得小心些。” “咳咳。” 曲水在外面咳了两声。 ~~ 皎奴有些无力地拖着脚步走回厢房,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玉真公主内定王摩诘为状元?”杜妗道:“此事怕是杨钊造谣,便说张九皋,此人乃宰相张九龄之弟,于中宗景龙三年举明经及第,又岂会在开元九年与王摩诘一同应试?” “各种情由真真假假,外人如何知晓。”杜媗道:“但薛白若想及第,确得有权贵举荐……” 皎奴进了屋坐下,听她们还在与薛白说着科举之事。 只坐了片刻,她脸色又是一变,狠狠剜了薛白一眼,重新往外走去。 待皎奴走远,屋内,杜媗有些迟疑着,开口道:“我并非是为京兆杜氏当说客,但思来想去,右相府恐非长久倚靠。你早晚需有个身份才能安身立命,薛灵虽无官身,但不知比你原本的身世如何?” 薛白道:“真要推测,我原本是官奴的可能性不低。” “我更担心的是,你气度不似寻常人家子弟,能沦为官奴,恐是犯官之后,那十之六七与右相府有仇了。”杜媗道:“终究还是姓薛,你若不执着于马上找到父母家人,我认为暂时接受这身份、为自己谋份前程为好。否则,即便是助右相府找到太子死士,李林甫既不会封你官位,恐往后还要将罪责推于你。” “大姐是肺腑之言,我知道的。”薛白道:“我们做的一切,求的不过是‘安身立命’四字,今日东宫给的条件确实不差。难处在于,李林甫只怕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杜妗深以为然,道:“不错,眼下最紧要之事,在于如何应付李林甫。” “……” 待皎奴再回来,杜家两姐妹终于舍得起身,告辞而去。 “当”的一声,皎奴拿出匕首,插在薛白面前的桌案上,骂道:“你敢害我!” “想必是那透花糍坏了。”薛白反问道:“可是谁逼你吃的?” “休以为我不知你打的主意,为了支开我,你敢对我下药。” “你如何猜想都行,但指责旁人需有证据。否则,到了右相面前你也是这般信口而言吗?” “呵。我看你如何与右相交代。” ~~ 次日一大早,吉温便到了平康坊右相府。 他躬身在堂上站定,屏风后,李林甫便问道:“你可查到薛白的身世了?” “回禀右相,已有了些眉目。”吉温应道:“我让人调阅近半年来官奴买卖、以及美少年失踪案的卷宗,已有了线索,还在命人一一查访。” “这是薛白那以卷宗排查办案的方法,你学得倒快。” “哪能是他的方法?是古已有之的办法。”吉温赔笑道:“查此事,倒是另有一桩收获。” “说。” 吉温道:“长安城的美少年失踪,似乎不是虢国夫人所为,据一少年所言,或可能是一个名为达奚盈盈的贵妇嫁祸于虢国夫人。” “谁?” “还不知是谁家妻妾。” 李林甫本是打算叱骂吉温,没想到听了这么一桩奇闻,咳了两下,才沉声道:“蠢材,尽在些无关紧要之事上瞎忙,东宫已查出薛白之身世。” “这?”吉温大为惊讶,道:“岂有可能?” 已有美婢出了屏风,将一纸消息丢在吉温面前。 吉温看过之后,想了想道:“可见薛白与杜有邻必是叛了右相、转投东宫了,当给他们一个教训才是,吉温愿再查柳勣一案。” 李林甫不说话。 “右相。”吉温又道:“东宫如此拉拢薛白,他岂还能为右相尽心做事?” 正在此时,管事苍壁到了堂门外,禀道:“阿郎,薛白到了。” 吉温转头看去,见薛白进了堂,不由冷笑,迫不及待道:“听闻你找到家世了,可喜可贺。” “右相。” 薛白并不理会,向李林甫行了叉手礼,道:“我今日正是想向右相禀报此事,可见我已经离那些东宫死士很近了,李亨才会狗急跳墙,慌忙之中拉拢于我。” 吉温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又愣住了。 他方才就意识到,接受东宫的条件才是对薛白最有利的,却没想到薛白转眼又把东宫卖了。 屏风后,李林甫的语气似乎没方才那般冷峻了,问道:“这般说来,你并非薛灵之子?” “我不信有这般巧的事。”薛白应道:“我认为,东宫死士就藏在道政、常乐两坊,有几处我无权搜查的别宅之中,请右相遣兵搜捕。” 也许是这个回答大大地出乎了李林甫的意料,屏风后久久没有动静。 薛白于是补充道:“东宫蓄养之死士皆悍徒,恐有数十人之多,恐怕得调动十六卫中的精锐。” 李林甫向人吩咐道:“带郭千里来。” “喏。” “薛白,老实回答本相,河东薛氏、平阳郡公之后,如此身世,你可动心?” “此必为李亨挑拨我与右相之计。”薛白应道:“我虽失忆,但哪怕出身微末,也只愿找回自己的亲生父母,而非攀附高门,认旁人作父。” “好,有志气。” 李林甫闻言,慢腾腾拍了三下手掌。 其后,他说了一句让薛白、吉温都大为诧异的话。 “你啊,终究得有个身份,尽快找到家人,到时让你父亲带上聘礼到相府来一趟吧。” 薛白一愣,终于转头看向了侧壁上那个小窗。 隐隐地,他能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还有很轻的脚步声,有人跑远了。 短暂的错愕之后,他迅速反应过来,高声道:“谢右相恩典!” 吉温呆住了。 他此时才想明白,东宫对薛白的拉拢,也成了右相对薛白的考验,薛白经受住了,才得了如此大的奖赏。 第34章 价高者得 一张纸被递到了屏风后。 不一会儿,又有美婢拿着它出来,交到了吉温手里。 “吉温也看看吧。” “是,右相。” 吉温目光看去,只见上面是用毛笔画了道政、常乐两个坊的地图,简单框出了十六户人家的位置。 “这是我根据武康成的巡夜路线推测的东宫死士藏身之处。”薛白道:“东宫的反应,证明了这张图没错。” “右相。”吉温道:“不必如此麻烦,拿下武康成审一审便知道了。” “吉法曹若审不出来如何?”薛白问道:“逼得这些死士鱼死网破了又如何?” “依你的意思,一家家找过去吗?你当调动南衙十六卫轻易?” “我只知吉法曹忙了一整年,杖死的尸体堆积如山,东宫之势却不减反增。而我虽不才,却已快要拿到东宫命脉。” “你!” 正在此时,苍璧又来禀道:“阿郎,郭千里到了。” “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盔甲的铿锵声起。 “金吾卫左中候郭千里见过右相,右相安康!” “郭千里,本相问你,前夜你与薛白巡查道政、常乐二坊之后,可有依薛白所言,派人暗中盯着十余宅院?” “有!” 郭千里大声应了,道:“右相,薛小郎君做事可仔细着,末将看着没甚异样,薛小郎君非要再查一遍。” “至此时,是否曾见可疑之人离开这十余宅院?” “没有,武侯们都看着,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出这些宅院!” 说着,郭千里一拱手,又问道:“右相,末将是否带兵去搜?!” 李林甫略略沉默。 宰相通过尚书省下文,南衙十六卫发十人、十马,军器出十,不必待圣人敕书。 之前李林甫便是直接调动了二十余右骁卫出城捕姜卯、姜亥,但没想到他们能悍杀了好几名右骁卫,确实是给了他一个震慑。 这次要捕的却是十几、甚至数十个凶悍老兵,怕要调动上百人。 以右相之权势当然有办法,但也不能让上百兵士在长安城里随意闯入官宅,太容易落人口实被指责谋反了。 至少消息该是准确的。 到最后,他终究是拿不出大搜长安的魄力。 “郭千里,带你的人继续盯紧此二坊。” “喏。” “吉温、薛白,由你二人查,用尽一切办法,本相要准确的消息!” 吉温连忙行礼,问道:“右相,可否将武康成交给吉温?” “本相说过,用尽一切办法。” “喏。” 吉温一喜,连忙应喏。 “薛白。” “在。” “尽快办完此事,本相等你改口。” “一定不负右相期望。” 吉温冷眼旁观,心里五味杂陈。 此事若让薛白办好,便要一步登天,成为相府女婿。但同时,右相也没忘了他吉温,敲打薛白,让其配合他。 这是督促他们,务必要咬死太子。 ~~ 右相府前院。 辛十二弯着腰,匆匆迎上吉温,唤道:“阿郎。” 迎面便是一阵臭气扑鼻,吉温一把拎过辛十二的衣领。 “查清薛白的底细没有?你可知右相起意招他为婿了?我们得想办法阻止他得右相重用,他看我不顺眼你没感觉出来吗?!” “是,小人也看他不顺眼。”辛十二屏息应道。 “我家大郎风度不凡,几次向右相府提亲,他都不答应,竟看上薛白了?我鞍前马后这么多年,到头来却不如一个来历不明、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 因杜家的案子,双方已有积怨,吉温岂能让薛白在自己眼前争了右相的宠往上爬,不由有些烦躁。 辛十二小心呼吸着,道:“阿郎,小人有些奇怪。” “说。” “哪有人真失忆了,还行事如常?那竖子死活不肯自报家门,怕是有隐情吧?” “你以为我不知吗?你以为右相为何让我查他底细?!”吉温指了指右相府门外那重重守卫,压低声音道:“右相担心他是仇家,你可知右相有多少仇家吗?我正是这般考虑,因此以为薛白必定会接受东宫的安排,没想到,他拒绝了。” 辛十二接过吉温递来的一纸情报看了,道:“他不认?长安可没有哪家更显赫的薛姓人家丢了儿子了啊。” “平时故意隐瞒,今日却说要找回亲生父母。” “阿郎,小人有个主意。”辛十二道:“如果查不到,不如,我们也给他安排一个身世?东宫做得,阿郎有何做不得?” 吉温目光闪动,思忖起来,末了,道:“附耳过来。” 辛十二略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把脑袋凑了过去。 “确有一户姓薛的,门第比薛仁贵后裔还高,被右相抄家灭门了……你去安排。” “阿郎妙计!” 吉温微微笑了笑,暗道那些狗屁卷宗也不必再查了。 还是按自己的办法做事来的爽利。 “再派衙役给我去拿下武康成,我要好好审审他!” ~~ 薛白也出了右相府。 田氏兄弟当即便迎了上来。 “薛郎君,我们去拿那些逆贼吗?” 皎奴却先冷哼了一声,道:“如今倒好,到手的功劳让人抢了一半。” 李林甫让她跟着薛白,本就是为了太子死士,此事若办成她也有功劳,此时让吉温分功,她显然颇为不爽。 她看懂了,东宫拉拢薛白,害得右相不得不跟着拉拢,此事惹得右相不高兴了。 “无妨。”薛白道:“让吉法曹先查清楚了,我们再与郭将军去拿人,更好些。” “呵,你倒是大方。” 田神功忙开解道:“薛郎君说的对,那些陇右老兵彪悍得很,查清楚了也好。” 田神玉则是撇了撇嘴,对兄长所言不以为然。 他看着薛白那镇定自若的样子,已有种预感,自己很快就要与那些人再碰面了,这次,他绝不会再让他们逃了。 “走吧。”薛白上了马,道:“我们再去道政坊看看。” ~~ “薛白今日去何处了?” 杜宅,杜有邻难得召杜五郎闲谈,开口问的却是薛白。 “阿爷怎么关心这个?”杜五郎才被两个姐姐喊过去长谈了一场,以有些试探的语气问道:“伯太公家又遣人来了?” “混账,还不到你问为父话的时候。” 杜五郎脖子一缩,应道:“是,薛白去见右相了,说我中午若有空,可以与他一道去青门用午食。” “青门?” “是,青门有家酒楼鱼脍做得可好。” “在何处?” “道政坊。”杜五郎道,“坊北门,临着春临门大街,有家王家店,是长安有名的酒家。” 他目光看去,却见杜有邻脸色毫无变化,只是点了点头。 “嗯,为父知道了,去吧。” 杜五郎如蒙大赦,马上便出了书房,绕过小竹圃,跑到东偏厅里。 却见杜妗正坐在那儿饮茶。 “二姐。”杜五郎道:“阿爷果真问我了,我现在去青门找薛白吗?” “不急。”杜妗放下茶杯,道:“你在此等我。” 杜五郎有些不安,问道:“你真要去?不怕万一惹恼了阿爷。” 杜妗微微一笑,道:“阿爷可与你提了他自己的前途?” “那他当然不会与我提啊。” “他不仅不与你提,也不会与伯太公提。我不劝他,我们家白白为伯太公出力,往后只喝西北风吗?” “哦。” 杜五郎挠了挠头,道:“那我等你啊?” 杜妗点点头,又稍坐了一会,才往书房而去。 台阶上,全瑞正守在那儿。 “二娘。” 杜妗道:“五郎如何晕倒在院里了?” 全瑞吃了一惊,连忙赶了几步往后院奔去。 杜妗则不慌不忙走到书房门外,伸手一推。 “哎,二娘你……” 书房中,正在对座而谈的两人转过头来,目光冷峻。 杜妗却不怕他们,优雅地行了个万福礼,道:“阿爷,你糊涂啊。” …… 杜五郎不安地往偏厅外看了一眼,只见全瑞急急跑向书房还摔了一跤。 他愈发忐忑,心道二姐还当自己是太子良娣呢,这次只怕是闯了祸,也不知是否要被阿爷打一顿。 但过了一会,杜妗竟是从容踱过而来。 “二姐,阿爷生气吗?” 杜妗笑了笑,递了一个物件到杜五郎手里,道:“去吧。” “哦。” 杜五郎又往书房方向看了一眼,未见有人追出来,这才匆匆往马房跑去,选了一匹马,骑着赶去青门酒肆。 他却未留意到,今日升平坊中的武侯们巡街,盯着的都是杜宅的方向。 “记下来,杜希望派人见了杜有邻之后半个时辰,杜五郎离开杜宅……” ~~ 道政坊,王焊别宅。 “过来看。” “何事?” “那小子又来了。” 姜亥皱了皱眉,登上小楼,只见有几人正牵着马站在宅院往的巷曲里往这边张望,正是薛白。身后除了一个女婢,还跟着两个右骁卫。 “是他吧?”说话的是个名叫拓跋茂的大汉,有些阴狠地道:“我觉得是他,我亲手活埋的。” “嗯,他知道我们在这里了?” “若是他能确认,奸相的人早便动手了,我估计他是有所怀疑,打探清楚便要动手了。” “那我们就准备大杀一场罢了。” “别急,等命令。上面说已经有办法让这小子别查了。” 拓跋茂转头往另一个方向看去,忽然皱了皱眉,匆匆下了小楼。 此时薛白还在这宅院东边的小巷,而西面的侧门却有一人来访。 “先生怎此时过来?”拓跋茂匆匆开门迎了对方进来,道:“奸相的人还在盯着。” “无妨,我也在盯着他。”来人不慌不忙,道:“情况有变,武康成已被拿了,你们得马上离开长安。” 第35章 狠角 崇仁坊,迎祥观。 迎祥观原名景龙观,因开元二十九年正月圣人梦见老子留言“吾乃汝远祖也,有像在京城西南百余里”,乃命人访求,果然在闻仙峪得到一座高三尺余的老子玉像,遂将它安置于景龙观,改名为迎祥观。 “咚。” 到了午时,钟声在道观中响起。 钟挂在三重高楼上,乃睿宗景云二年所铸,故名“景云钟”,上刻铭文,其声清亮悦耳,犹如凤凰鸣叫。 伴着这钟声,杜希望踱步进了观内阁楼。 “杜公。” 阁楼中一位年轻的道士起身,彬彬有礼地唤了一句。 这道士不过二十余岁,身长玉立,气质温和,显然不凡。 他叫李泌,字长源,出身赵郡李氏辽东房,乃北周太师李弼之六世孙。 李泌七岁有神童之誉,得到圣人召见,当时圣人正与燕国公张说观棋,以赋“方圆动静”试之,李泌即答曰“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圣人大悦,让他为太子伴读。 “薛白去道政坊了。”杜希望开门见山道。 “杜公请坐。”李泌稍稍摆动着手中拂尘,云淡风轻的模样,道:“道政坊中住的多是右相党羽,他过去实属正常。” “就不怕他真找到什么?” “与杜公实言吧。”李泌道:“年初,皇甫惟明回长安,曾带了一批陇右老兵,目的是追查租庸一案,与东宫并无半点瓜葛。” 杜希望反问道:“无半点瓜葛?” 李泌郑重其事道:“长源敢担保,即使李林甫拿到这些陇右老兵,也找不到任何东宫把柄,只会引火烧身,引出租庸大案。” “原来东宫并不担心?看来,是老夫白忙一场。” “薛白若肯罢手,自是最好。”李泌无意识地皱了皱眉,显出些悲悯之色,道:“杜公岂不明白?若追查下去,遭殃的,依旧只有那些将士。” 杜希望闭目长叹。 他当然明白这是何意,圣人并无废太子之心,却愿意看到右相与东宫争斗。这是一场极难看到结果的斗争, 李林甫是一柄刀,斩的始终是那些将社稷之希望寄托于未来之人。 这些人之所以寄望于太子,那便有可能是对圣人心有不满、觉得圣人近年来做错了。 死的永远都只会是这些无力自保之人。 “薛白该罢手了。”李泌方才从东宫的角度说,此时换了个角度,道:“此案办到最后,牵扯出租庸大案,查出那些税赋尽入了天子私库,到时圣人大怒,第一个死的绝对是薛白,李林甫有‘索斗鸡’‘肉腰刀’之称,岂有一丝可能保他?” 杜希望道:“能扳倒王鉷也好。” 李泌无奈地摇了摇头。 只要圣心不改,他们都毫无办法。 “薛白年少聪慧,不该成为权争之祭品,杜公该劝他认祖归宗,往后安身立命。” “听闻,李静忠曾要活埋了他。” “太子听闻此事,亦是大怒,已重罚过李静忠,并保证会向薛白赔礼。” 杜希望点点头,认为堂堂储君能如此表态,已足够了。 但他今日来,却是代旁人转达。 “破镜不可重圆,杜家也好、薛白也罢,如今要的,无非是活下去。”杜希望缓缓道:“杜有邻遭了无妄之灾,丢了官职。却对家中后辈寄望甚深,不知薛白、杜誊二子,明岁秋闱能否过贡试、后岁春闱又能否及第?” 李泌微微一愣,笑道:“他们还小长源十岁吧?长源尚且未入仕,何必急在一时?” 杜希望揪着花白的胡须,道:“那不知可否让杜有邻官复原职?” 李泌苦笑道:“杜公位居鸿胪寺卿,长源年少,况且是化外之人,如何问长源要官?” 杜希望笑笑,不说话。 太子看似无权无势,却能在挚友皇甫惟明被贬之后,让义兄王忠嗣接替河西、陇右节度使,可见暗中是有大助力的。 李泌沉思良久,以少年老成的语气叹息了一声,道:“十七岁的明经及第,少年人心太急了。” 他摇着头,但还是应承下来。 “此事长源会想办法。” “好。” “李林甫必不会为他们做这些。”李泌自嘲一笑,问道:“如此,可让金吾卫撤了?” 没想到,杜希望竟是再次摇头,道:“薛白能罢手,他与杜家却得罪不起李林甫。” “何意?欲左右逢源?” “老夫这般说吧,陇右老兵可以不被查到,但在李林甫眼中,此事得是旁人的疏忽,而不能怪到薛白与杜家头上。” 李泌道:“这在我听来,他依旧是想双方的好处都拿。” 杜希望年迈,谈到此时已有些累了,叹道:“祸事能消,也便是了。” “可这般一来他们又是谁的人?” “谁的人?”杜希望低声喃喃道:“整个天下都是圣人的,还管谁是右相府的人,谁是东宫的人?” 李泌默然半晌,道:“具体如何做?” 杜希望拿出半枚玉佩。 这玉原本雕了个双鱼,如今已被掰成了两瓣。 “老夫已将另半枚交与薛白,让道政坊之主事之人与他接洽便是。” 李泌并未马上接过,眼神中闪过些怀疑之色,道:“莫不是他们引蛇出洞之计?” 杜希望微微笑了笑,道:“长源也要考虑杜有邻的立场。”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全。 薛白年少,且连身份都无,不论是右相府、东宫都随时有可能抛弃他,唯有杜有邻一家与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换言之,薛白随时可能会背叛李林甫或背叛太子,却不至于转手卖了唯一能信任的杜家。 李泌接过玉佩,下了阁楼,转入正殿,招过一个小道童。 “交给道政坊的裴先生。” ~~ 道政坊。 薛白已驻马在一条小巷之中看了很久。 “你在看什么?”皎奴终于问道。 薛白抬手一指,道:“你看,这座宅院后方的阁楼,能否看到坊北、坊东的望火楼?” 皎奴点点头道:“能看到。” 薛白道:“我今日观察了一下,我标注的十六户宅院之中,九户有阁楼能与望火楼互相传递消息。” “你是说,他们利用望火楼传递消息。” “猜测罢了。” 皎奴略有些失望,但想到若右相问起薛白今日做什么,已有很好的问答,她也安心不少。 她催促道:“我们得抢在吉温前面立功。” “先解决午食吧。”薛白道:“去问问那人附近有何吃食。” 田神功笑道:“不用问,出了坊门,便是青门,酒肆最多。” “问问哪家好吃也好。” 薛白依旧去向正在巷口闲聊的武侯问了路。 其后,他们一行人牵马离开。 不多时,一个身穿深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踱步而来,向那武侯问道:“叨扰了,敢问方才那少年郎君向你们打听了什么?” “问青门哪家酒楼好吃,哈,我与他说了好几家。他偏问我王家店的鱼脍如何?” “还有呢?” “他说那就去王家店吃,你说他既有主意,问我做甚?” 那着青袍官员听了,反而有些疑惑起来。 ~~ 出了道政坊的北门,便是春临门大街,也就是长安酒肆最繁华的青门。 薛白牵马走过长街,忽然一声清脆的大喊。 “神鸡童!是神鸡童!” 随着众人的目光转头看去,只见前方一辆奢华奚车在康家酒楼前停下,一个穿华丽锦袍的中年男子正从车上下来。 很快,有许多孩童围过去,齐声唱起歌谣来。 “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 “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 那锦袍男子哈哈大笑,忙让人撒铜钱给那些孩童。 见此情形,薛白想到了虢国夫人,向皎奴问道:“那是谁?” “斗鸡神童,贾昌。”皎奴道:“此人自幼家贫,但天赋异禀,擅长斗鸡,他十三岁便在长安出名,在圣人面前表演斗鸡,一到鸡场,鸡都主动到他身边,至今他已伴圣人二十年,斗鸡从未输过,圣人赏赐无数,甚至亲自为他作媒。” “圣人喜欢斗鸡?” “嗯。” 田神功死死盯着贾昌那奚车前的几匹骏马,移不开眼。 田神玉则听得羡慕不已,道:“早知如此,还学甚武艺。我若去斗鸡,也许早大富大贵了。” “去。”田神功踢了兄弟一脚,“莫以为斗鸡简单。” 皎奴忽然目光一凝,下马行了个万福。 “怎么?” “十郎也在。” 薛白转头看去,只见几个华服年轻人迎了贾昌,想必其中之一便是右相府十郎了。 那李十郎却没看到皎奴,已进了酒楼。 “还有几人是谁?” “那个在拍贾昌肩膀的是王准,户部郎中王鉷之子,是长安城中出名的恶少,莫轻易得罪了。” 薛白还是初次听皎奴说哪个人不好得罪。 他再次看去,发现那王鉷之子神态张扬,举止间似乎比李林甫之子还嚣张些。 “说来,王焊便是王准的叔叔,他的别宅就在不远处?” 皎奴听出薛白言下之意,道:“你疑谁都可以,王鉷却是阿郎的左膀右臂,不可能与东宫有勾结。” “若是他的家人被利用了呢?” “那你最好有确凿的证据。”皎奴愣了愣道:“否则,得罪了王鉷,你……” 此时他们已走到王家店前。 有胡姬见薛白携美婢,带兵士护卫,还当是甚了不得的大人物,笑意吟吟地挽过他的胳膊,将他往里引去。 “郎君请。” 落了座,皎奴拿出一串钱将她打发了。 薛白问道:“接着说,若我指证王鉷之弟,会如何?” “你若搞错了,那可不是活埋你那么简单。你身上有几根骨头都会被一根根拆下来敲碎。”皎奴低声道:“我不是威胁你,是真的把你的骨头敲碎给你看。” “若我对了呢?” 皎奴道:“如此说吧,东宫党羽恨王鉷至深,一旦让太子得势,必定抄没王鉷满门。他绝无可能窝藏东宫死士。” “方才说了,若他的家人被利用了呢?” 皎奴往日颇嚣张,但这次仔细一想,脸色却渐有些苍白,摇了摇头。 薛白笑了笑,对局势愈发了然。 一个能从边军家属身上榨出巨额财物供奉天子的人,会是何等阴狠?又何等滔天权势? 王鉷虽是李林甫的人,但只怕连李林甫都忌惮他三分。 这般一想,吉温才是那个真正的聪明人。 第36章 两头通吃 店门口,胡姬扭动着腰肢,挥动手臂招揽着客人。 她的目光却不时落在堂中那俊俏的贵公子身上,连有客人主动进了店都没看到。 “我来了!” 杜五郎栓了马,兴冲冲赶进王家店,马上便看到薛白等人。 他乐呵呵地打了招呼,但等到皎奴回过头来,他又缩了缩脖子,绕到另一边坐下,往桌上一瞧,却是奇道:“咦,怎没有鱼脍?” “我才知鱼脍是生的。”薛白摇了摇头,“不吃。” “怎么能不吃呢?”杜五郎眼神一动,抬手指向店内的墙面,道:“看!” 包括皎奴在内,几人都转头看去,只见上面全是文人墨客的题诗。 “鱼脍多好吃啊。你们看这墙上皆是赞鱼脍的诗,有王维的‘侍女金盘脍鲤鱼’,有王昌龄的‘青鱼雪落脍橙荠’,咦,还有李白的新诗。” “李白也在长安?” “不在。”杜五郎看着诗注,道:“这是一个叫岑参的酒客所书,是李白在鲁中的新诗,赞鱼脍好吃,‘呼儿拂几霜刃挥,红肌花落白雪霏。为君下箸一餐饱,醉著金鞍上马归’,啧啧,写得真好,但这人,怎能把太白诗写在摩诘诗旁边?” 薛白凝神看去,见墙上有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着“余守选三年,览遍大川,西归长安,醉后书李太白酬中都吏之新诗,共赏”。 再看那诗,写到最后时已有些潦草,却是豪气冲天。 旁边则是岑参自己的《感旧赋》。 “参,相门子。五岁读书,九岁属文,十五隐于嵩阳,二十献书阙下……” 众人看得认真,杜五郎手一伸,将半枚玉佩递到薛白手里。 薛白则不动声色地收入袖子中。 ~~ 杜宅。 卢丰娘小心翼翼推开门,只见杜妗正坐在杜有邻常坐的那位置上发呆。 “今日怎未见到大娘?”卢丰娘先找话题寒暄两句。 杜妗道:“前日,大姐托了个奴牙打听消息,今日过去问问。” “原来如此,对了,你如何惹恼你阿爷了?” 杜妗问道:“阿爷如何说的?” 卢丰娘忧心忡忡,迟疑着开口道:“郎君说……有女如此,羞愧难当。” 杜妗微微苦笑。 是啊,她这样的女儿,挟奸相之势,逼父亲向族中长辈讨要好处,还不念夫妻旧情、迫害东宫,只听着也是坏透了。 卢丰娘见杜妗不说话,低声又道:“郎君还说你糊涂,他说,人家既然示好,你偏卡要那许多好处,到时两头得罪。” “两头得罪?”杜妗讥笑了一下,道:“差点抄家灭族了,岂还怕这些?” 卢丰娘叹道:“二娘啊,你可万莫太犟了。” 杜妗指了指案上一个匣子,道:“娘亲拿着吧,我向伯太公‘卡要’的,补贴些家用。” 卢丰娘一愣,小步上前,打开匣子看了,竟是鼻子一酸,忙拿帕子抹眼,最后泣不成声。 “你阿爷那是不当家不知米贵……呜呜……好好的高门大户过成这个样子……” “我知道。”杜妗背过身,道:“娘亲可信我?我是为杜家好。” “为娘如何不信你?说心里话,你阿爷就是大糊涂、滥好人……他糊涂啊!” 杜妗只好起身,反过来拍着卢丰娘的背安慰起来。 但其实眼下这情况,她自己也是心力交瘁。 薛白说的很清楚,东宫靠不住、右相府同样靠不住,在这场斗争中,弱者永远就是双方随时可能拿出来献祭的存在。 恰好,他们就是这个弱者,上次献祭没用上,下次很可能就要被用上。 所以不能完全倚靠于任何一方。 “我们要像一颗种子,在两块巨石的碰撞中存活下来,于夹缝之中求生,生根发芽。” 杜妗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向窗外看去,希望薛白那边一切顺利。 ~~ 青门,王家店。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到了下午,食客已走了许多。 薛白不敢饮酒,吃了些炙羊肉,忽见一名穿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走进堂中。 皎奴亦看到了,目光略略一凝。 “认得他吗?”薛白问道。 皎奴以为他是留意到了自己的目光才问的,应道:“你莫看这人官小,其实常到阿郎面前禀报。” “他是谁?” 皎奴微微蹙眉,心道薛白真是不管见了什么都要问,自己是来监视他的,又不真是他的奴婢。 “嗯?”薛白继续追问。 “我只知他姓裴。”皎奴道:“是办和籴之事的官员,深得王鉷器重。” “这般巧,今日见了几人都与王鉷有关。” “因你一直追问,且青门离东市、城门都近,财物多、美酒多。” “美人也多。”薛白瞥见长街斜对面有人抱着两个新罗婢招摇而过,随口应道。 皎奴微有些得意,抿了口酒。 薛白拍了拍杜五郎,道:“一会你先回去,哪日有空了,我们做水煮鱼吃。” “好。”杜五郎下箸如飞,还在吃肉。 薛白已起身,自去如厕。 皎奴犹豫了片刻,还是坐着看杜五郎吃东西,同时踢了田家兄弟一脚。 “还不跟去保护?真当提拔你们是为了带你们吃吃喝喝。” “……” 杜五郎看田家兄弟走开,便也起身,看着满桌的狼藉,想问皎奴一句“今日是否女郎会帐”,又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去。 出了王家店,他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心中松快不少。 依二娘所言,今日之事办妥,往后杜宅安安稳稳,自己只要与薛白用功读书,科举入仕。 阿爷罢了官,往后杜家就担在自己身上了。 牵着马走了二十余步,杜五郎正开心,忽感到有人盯着自己,抬头一看,不由愣住,瞬间脸色一片煞白。 “吉吉吉……吉大郎?” ~~ 吉祥今日被王准相逼灌了满肚子的酒,呕得心肝都要吐出来。正由两个新罗婢扶着在长街吹风,也是躲一躲王准那恶少。 结果目光一转,倒是见了一人,颇为面熟。 “杜……杜什么来着?杜疼!” 吉祥忽然想起眼前这是谁,不由大为惊讶,道:“你是来找我要人的?” “要人?”杜五郎反倒愣了,“要什么人?你还端砚命来?!” “娘的,揍他!” 杜五郎当即就要去找薛白,一转身,却见一个恶汉大步从旁边的马车上跃下,一拳挥来便将他撂倒在地。 吉祥上前就是一脚踹过去。 “娘的,你消息倒是真他娘快,后脚就来找我要人。” ~~ 京兆府。 吉温一进那熟悉的刑房,便感觉自己掌控了一切。 耳畔是武康成凄厉的惨叫,他却不着急问话,而是看着薛白给的地图琢磨。 “咦。” 他忽然皱了皱眉,想起了什么,吩咐一名小吏去京兆府户曹拿些宗卷过来,再仔细一核对,发现其实有些亲近东宫的官员在道政、常乐坊置了别宅,只是薛白没标出来。 比如,王忠嗣麾下兵马使李光弼、河源军使王难得。 吉温提笔添上这几条线索,这才看向薛白标记的十六户,从中挑了四户有可能亲近东宫的官员宅邸。 满意地点点头,正要搁下笔,他余光一瞥,忽心念一动。 “杨慎矜?” 倒不是怀疑杨慎矜,而是吉温曾隐约听过王鉷与右相抱怨,骂杨慎矜态度倨傲。 看得出来,王鉷都不喜欢杨慎矜,右相也最讨厌这种自诩饱有学识、文雅高尚之人了,之前是御史台需要有自己的人,才提拔杨慎矜,如今王鉷已兼任御史,能接手御台中丞,似乎已起意对付杨慎矜了。 吉温遂将杨慎矜的名字也写上,还划了个圈。 这一瞬间,他又想到了薛白,觉得薛白、杨慎矜、韦坚都给人同一种感觉,如何说呢……哪怕依附右相,也显得堂堂正正,不会点头哈腰。 这种人,早晚都得弄死。 心中这些念头转过,吉温已有了思路,无非是看右相最不喜欢谁就先查谁。 他起身,走向武康成。 “招吧,东宫死士藏在何处?” 武康成已被折磨得皮开肉绽,却是摇了摇头。 “我……我是金吾卫巡街使……朝廷命官,你们不能随便拿我……” “我不能拿你?”吉温似乎被他逗笑了,拿烧红的铁钳戳着他身上的伤口,道:“你与皇甫惟明有旧、与柳勣喝过酒,这两桩大案到现在还未结,我想拿谁拿谁,记住了?” 武康成只是惨叫。 正在此时,有牢役过来禀道:“法曹,右相派人来了。” 吉温这次却是皱了皱眉,道:“让他等着。” “吉法曹好大的威风。” 外面却已有人这般说了一句。 吉温转头看去,却见是皎奴已高举右相信物,带着薛白进来。 “这里是京兆府。” 在京兆府,吉温全然不像在右相府那般畏缩,背过双手,仰着头,傲然看着薛白,道:“你是一介白身,如何能径直到京兆府刑房来。” “给你脸了。”皎奴冷哼道。 吉温笑了笑,在心里骂了声贱婢。 他之前怕皎奴,怕的是这婢子在右相身边说他的坏话,但近来发生这些事,他知道她肯定要说坏话了,反而没那么怕了。 而且这婢子最近都是跟在薛白身边,说的话右相也未必信。 “我查到了东宫死士的所在,想要确认。”薛白道:“吉法曹可否容我与武康成聊聊?” 吉温冷笑。 这次,却是连田神功都往刑房里探了头,道:“吉法曹,右相可交代了,得尽心办事。” 吉温这才点了点头,侧了个身,淡淡道:“问吧。” 薛白道:“可否容我单独询问?” “哈?你还有何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成?” “这是我审讯的技巧,与吉法曹不同,还请配合。” 吉温看向房梁,作傲然之态,实则眼珠转动,末了挥挥手,吩咐道:“把人犯带到后班房,让他单独问话。” “喏。” 安排完这些,吉温自走过长廊,脸上浮起微微笑意,绕过这排房屋,进了一间暗室。 他无声地做了几个动作,命人关上门,自己找胡凳坐下,把耳朵贴在墙上。 等了好一会,才听到隔壁的动静,连武康成的呼吸声都清清楚楚。 因这暗室下方置有四口大瓮,墙面亦是特置的青砖,有扩音之奇效。 “我已经知道陇右老兵藏在哪了。” 薛白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但吉温完全能听清。 武康成不答,呼吸更重。 “你与我装没用的。”薛白语速缓慢,道:“我大可直接请右相派人拿下他们。但看在你我喝过酒的份上,想救一救你,愿分你一份功劳。” 武康成依旧不答。 薛白道:“好吧……是在常乐坊,杨慎矜别宅中,对吧?” 吉温脸色一动,心中大为惊讶,接着却暗道自己果然猜中了! “你怎知道?!”武康成亦是大为惊讶的语气。 “你以为我们绝对猜不到?但好在此时无人,我依旧愿与你分润功劳,待会出去,便说是你主动招的。”薛白道:“现在我要与你确认一些细节。” 武康成没有回答。 “有多少人?” 片刻之后,薛白又道:“你不说话没用的,金吾卫已经盯紧了那个宅子。” “金吾卫有我们的人。”武康成终于开了口,低声道,“今夜老兵们便会离开,销毁盔甲武器,你们查不到的。” “几时行动?” “子时。” “还有呢?” “金吾卫右巡街使、常乐坊坊正、东市署,都有我们的人,会设法引开郭千里的人。” “……” “我得去告知右相。” 吉温听到薛白这一句,连忙起身。 他迅速出了暗室,找过衙役,吩咐道:“给我设法拦住薛白。一定不许他们离开” “喏。” “备车,不,备马,我要立即去见右相。” 吉温脚步匆匆,已跑过京兆府的长廊。 ~~ 道政坊。 拓跋茂走上阁楼,问道:“裴先生,怎么说?” 身穿青袍的中年男子正看着夕阳,道:“已经安排好了,今夜撤离。” 他今日有两次说了这句话。 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两次的意义不同。 第一次说要撤离,他是做好了让这些陇右老兵全都被拿下,供出皇甫惟明要查租庸案一事,以圣人之怒、以老兵之血,震慑世间人心。虽改变不了什么,却能让更多人寄望于太子。 但此时说撤离,却是小道士插手,与对方达成了条件,要保存实力。 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大概是不会死人了。 ~~ 薛白也在看夕阳。 他被困在京兆府中,面露焦急,心里却无比的平静。 权争之道,做的多未必能得到的多。 全力帮东宫,会被活埋;但全力帮右相府,下场就会好吗?上位者的许诺,听听也就是了,第一次不懂得留一手,第二次还学不会,那就真没救了。 有时做得恰到好处,才能有最多收获。 右相、东宫谁赢谁输,眼下还不是他有资格操心的时候,他只要自己能够站稳脚根。 今夜之后,就能在这大唐安身立命了。 若不出意外,还能不用死人。 “咚!” 暮鼓声响起。 夕阳下,辛十二策马赶到京兆府前,马都顾不得拴,匆匆赶上台阶。 “阿郎可在?!我有要紧事!” 着急忙慌地喊了一句,他转头一看,正好与薛白对视了一眼。 辛十二愣了愣,警惕地停下脚步。 “你!你来做甚?!” 对上辛十二这样警惕的目光,薛白脸色一沉。 第37章 节外生枝 辛十二眼见衙役们把薛白拦在衙署门口,下意识便转身往后门走。 直到听到有人说了句“吉法曹去右相府了”,他才反应过来,忙去牵马。 这些动作不过只在瞬间,却已听衙署内传来一声喝问。 “辛十二,见了我躲什么?” “躲你做甚?”辛十二先是错愕,其后应道:“我自有急事要报阿郎。” 他翻身上马,自赶马而去,暗道方才也是太突然了,撞见了又如何?还怕一个将死之人不成? “你们继续拦住他。” 辛二十说罢,策马而去。 薛白依旧还被拦在衙门内。 吉温显然叮嘱过,因此连皎奴拿出右相府的信物也不能让那些衙役放心。 原本薛白能安心待着,此时却已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他转过身正要往府衙内走,忽又听到马蹄声响,竟是杜妗穿着一身襕袍赶来。 “薛白!” “何人擅闯京兆府,马上宵禁了不知道吗?去!” 衙役们叱喝着,执杖驱赶了杜妗,在暮鼓声中开始关门。 “薛白,出事了!” “等我。” 杜妗眼看着京兆府的大门缓缓闭上,而暮鼓还在催促,难免心焦。 直等了一刻钟,她才见那两扇门又缓缓打开,一名身穿紫色官袍的老者带着薛白等人出了衙署。 她连忙迎上去,行了一礼,道:“见过韩公。” 京兆尹韩朝宗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径直接过仆从牵来的马缰而去。 “这边说。” 薛白脚步匆匆,拉过杜妗便往坊门方向赶,同时迅速说道:“我对韩京尹说吉温要迫害忠良,他便答应带我出来。” 他其实是单独见了韩朝宗,并拿出杜希望给的玉佩,并说自己并不单纯是为李林甫办事。 另外,他今日才确定,韩朝宗、颜真卿这些人其实不是东宫一系,只是行事多出于公心,因此常常都站在李林甫对面。想必很多人都是这般被视为亲近东宫。 可惜的是,方才韩朝宗自称已被御史台弹劾了大罪,估计很快便要被贬官了,在京兆府的威望甚至不如吉温,还是凭着一张老脸和一些人情,才勉强带出了薛白。 而薛白若是没留一手,真把自己当成右相府的红人的话,今日还不知要被困到几时。 此时杜妗却顾不得这些,焦急道:“出事了,大姐今日去东市见奴牙郎,碰巧遇到了吉温的儿子与家仆,不知为何他们竟是捉走了大姐。” “怎么回事?” “当时全福赶着马车,与青岚在宅门外等,见到吉家的马车后来才到,那些人进去之后,青岚就感到不妥了,跟进去,正见到他们捉了大姐,还摁住了那奴牙郎,她急忙赶回来报我,全福跟去了。” 杜妗虽急,说话却还有章法,末了,分析道:“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掳京兆杜氏女眷,此事怕是不简单。” 薛白道:“你是说……” 两人转头一看,见皎奴与田家兄弟跟在身后,异口同声道:“柳勣的案子。” “皎奴。”薛白吩咐道:“吉温要抢我们的功劳,你速赶回右相府,拦下辛十二,不能让他见到吉温。还有,告诉右相,陇右老兵彪悍,可派人带姜卯去当人质,逼他们投鼠忌器。” 皎奴反问道:“那你呢?” 薛白道:“案子已查清,只差最后禀报右相,你去。我得救大姐,你看我还有心思做别的吗?” 皎奴脑子很乱了。 近日发生的事太多,她看不全,因此也看不太懂。 但这次的功劳对她极为重要,能否脱离贱籍就在此一举,她遂一咬牙,翻身上马。 “右相的信物给我。”薛白忽然伸手,语气不容置喙。 皎奴拉了拉缰绳,还在犹豫着。 “快。” 薛白又喝了一句,终于,一个木牌递到他手上,木料乃小叶紫檀,入手很沉,雕花精美,刻的是偃月堂的风景。 “这不是官府鱼符,只有阿郎的心腹才认它。”皎奴道了一句,急往右相府的方向奔去。 薛白转头又向田神功问道:“宵禁行走的文书带了?” “带了。” “让我们说些话。” 薛白拉过杜妗进了小巷。 两人看了一眼守在巷口的田氏兄弟,凑近了些,异口同声说了一句。 “你身世很麻烦。” “我身世有问题。” 他们都很清楚,吉家捉走杜媗,绝不是因为柳勣案。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薛白的家门很有可能受到李林甫的迫害。 他们分析过,一个贵家子身上有官奴烙印,很可能就是被抄家的,而这些年,李林甫实在是抄了太多太多人家。 本以为不会这么巧,此时回想,才发现这结果原本就有极高的概率。 再一细想,李林甫凡出门便要静街,正是心知仇家极广,又怎可能想不到这点?因此,一边许诺招薛白为婿,诱使他死咬东宫,一边命吉温查访,以防他真是仇家。 “果然,索斗鸡也靠不住。” 杜妗用了一个“也”字,虽然早知如此,但她还是有些绝望。 分明是天宝盛世,她却不知自己为何会陷到这绝境里,一次次要被逼到家破人亡的地步。若是在月前有人告诉她会这样,她绝不会相信。 “别慌。”薛白道:“还没走到最后一步,让我们捋一捋。” “嗯,捋捋。” “如昨夜所言,东宫靠不住,我们暂时还得倚靠李林甫。” “但若只倚靠李林甫,我们早晚还是要死,果然,言中了。” 两人一个被活埋,一个被抛弃,早已达成共识,绝不能再相信东宫。但他们也渐渐看清楚,现阶段要废掉李亨,很难。 难处在于,李亨每次只需要弃子,就能让圣人认为他软弱,不会起意废之。除非李亨犯糊涂,像之前被杀的太子李瑛那样亲自带兵入宫。 但在李亨犯糊涂之前,他们这些小人物早就完蛋了。 因为李林甫也不可靠,相比李亨抛弃身边人还是出于无奈,李林甫更阴狠、更无情。 比如,薛白查到了东宫死士就在王焊别宅中,好像只要把证据交给李林甫,就能办成差事、成为相府女婿。 但他若这么做,只会死得比被活埋还惨。 为何东宫偏偏把陇右老兵藏在王鉷兄弟的别宅里? 东宫早就想好了,王鉷从边军家属身上榨取了钱财,一旦有人把王鉷、边军摆在一起,必然要引出这案子。 一旦审了,只要有一个陇右老兵说“我是为了给兄弟报仇才把自己卖给王焊作部曲,因为王鉷为了贪墨害死了我兄弟一家!” 那么,就得问那些钱财在何处? 圣人手中。 是谁好大胆子污蔑圣人,想谋逆不成? 到时,薛白必第一个被千刀万剐,且还是李林甫下令的。 即使没有陇右老兵这般召供,能否扳倒太子不说,敢查王家别宅,王鉷还是不会放过薛白。 因此,薛白若敢查下去,必须死。但若不查,薛白之所以能劝李林甫放过杜家,条件就是帮忙扳倒太子,现在做不到,岂有活路?吉温又岂能容人从他的酷刑下救走杜家满门? 四面都是死路,只有一个办法,叫“查了又不查”。 薛白在李林甫面前点出真相,这是查了,同时找个人出来坏事,这是不查。 如此一来,李林甫怪不到他与杜家,再陷害吉温一手,使其也没能力再迫害他们。 还有,结果既是不查,正是东宫所求的,那东宫所给的好处一定要占全了。借东宫之手,把薛白的身世、杜家的前程确定下来,以免当李林甫靠不住时无路可走。 总结下来——东宫想抛弃他们,他们便挟右相府之势,逼迫东宫出手相护。右相府想让他们去与东宫同归于尽,他们便让右相府的鹰犬来破坏此事,让那只鹰犬去出头。 昨夜薛白与杜家姐弟就是理清了这个思路,才制定下一系列计划。 “我今日已经与伯太公说了,他会把我们的条件转述给东宫,午后他派人来说东宫已答应,你收到五郎给的半枚玉佩了?” “收到了。我也与东宫的人说定,会引开搜查,助他们转移。下午我先去右相府,单独提醒李林甫东宫死士有可能藏在王焊别宅或杨慎矜。” “这些都很顺利?” “嗯。” 薛白闭上眼,回想这一天的经历。 他这边一大早便见李林甫,上午到道政坊查探并敲山震虎,午时在青门酒楼等杜五郎会合,之后见了东宫暗线,下午秘密汇报了李林甫,再赶到京兆府审武康成。 吉温早上见了李林甫,上午去捉拿了武康成,其后便一直待在京兆府。傍晚赶向右相府时,可以确定还未见到辛十二。 至于东宫那边,原本大概是打算再次弃子,但上午答应了他这边的条件,午时之后双方在青门酒肆商讨过后,已该在准备今夜转移…… “整个计划都很顺利。” 杜妗道:“也就是说,大姐之事与计划无关?” “应该只与我身世有关。” 杜妗道:“还有种可能,吉温命人找奴牙郎伪造你身世,与大姐撞上了?” “都一样了。” 薛白也有些焦虑,昨夜与她们姐妹议定了要接受薛灵之子的身份后,杜媗说她查他身世已有了线索,还是尽快去确认一下,万一能查到,只要是不引祸的门户,也能多个选择;若与右相府有仇,也可抹掉痕迹;当然,更可能是一无所获,至少让他在认旁人作父前,尽了心。 她如此帮他,却因此出了事。 薛白深呼吸两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那奴牙郎在东市?” “对。” “大姐是几时被掳的?” “午时。”杜妗道:“我是下午才得到消息的,先去找了伯太公一趟,再回到杜宅见大姐还未归来便赶紧找你。还有,五郎也没回来,他去了何处?” “不知。”薛白道,“我们得知道大姐被关在哪,你方才说了,除了辛十二还遇到了谁?” “吉祥,吉温之子。” “走。” “你知道去哪?” “吉温家在光德宅,离京兆府很近。而他要见右相、去东市、去青门喝酒,肯定在那一带也置有别宅。” “在哪?” “查。” 薛白脸色冷峻,说话间已走了数步。 他径直走到田氏兄弟面前,问道:“我与吉温同在右相门下办事。你们信我,还是他?” “当然信郎君!”田神玉毫不犹豫。 田神功脸色郑重起来。 他出身贫寒,这辈子见惯了权贵的冷眼,近来见薛白待他友善,更兼足智多谋,早有心随薛白混个前途。 一抱拳,田神功道:“信郎君。” “好。吉温为与我们争功,陷害我们。你们若想挣个前程,今夜随我一搏,如何?” “全听郎君安排!” “咚。” 最后一声暮鼓响尽,长安又陷入宵禁。 四人没带火把,牵过马匹,赶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38章 平安无事 光德坊,吉温宅。 宵禁中响起了叩门声。 门房才歇下,只好又连忙爬起,匆匆开了侧门,却是惊讶了一下。只见门外明火执杖,映着盔甲上的光亮,竟是有人带着士卒上门了。 “认得吗?” 薛白径直上前,举着木牌怼到门房面前,动作流畅,道:“右相府办事,问你,吉大郎今日可回来过?” “没,没有,大郎自上午出了门,一直未归家。” “吉家在东市一带可有别宅?” “小人不知啊。” 正在此时,有一队人提着灯笼匆匆赶来,嘴里喊道:“此处乃大唐故旧宅邸,我是管事辛四,敢问上吏,出了何事?” “我乃右相门下,吉大郎挚友。”薛白再次递过信物,道:“吉法曹今夜办一桩大案,事涉东宫,我听闻东宫遣死士对吉大郎不利,迫切需找到他。” “什么?!怎会如此?” “吉大郎今日可去了东市?” “对,上午出了门。” 薛白道:“之后呢?” 辛四焦急不安,道:“大郎出门之后,王大郎便派人来请,让他去陪酒。” “哪个王大郎?” “乃是王郎中家的公子。”辛四无意识小声了许多。 薛白只听他语气,便意识到那是王鉷之子王准。 这对父子,竟是能让所有人都怕他们。 “去何处饮酒?” “青门康家酒肆。” “大郎去了吗?” “王大郎有请,不敢怠慢,我连忙遣人到东市去告知大郎。”辛四回头招过一个奴仆,“阿丑,你说。” “小人赶到东市,一路找熟识的摊贩问了,说大郎去了宣阳坊的别宅。小人便连忙赶过去,正好撞见在大郎在院里卸车,就请他去青门陪王大郎。” “然后呢?” “大郎赏了小人一鞭子,马上就去了。” “你跟我们走一趟,带路,去宣阳坊别宅。” 田神玉一直按着腰刀,原本已做好了拿人审讯的准备,没想到他都还没反应过来,薛白已经套完话了。 他忙不迭上前拎起那名叫阿丑的奴仆,将人推上马背。 田神功则抢过两个灯笼,翻身上马。 四人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呼啸而过。 ~~ 光德坊在西,属长安县;宣阳坊在东,属万年县。但都处于城北权贵居所,在同一条横街。 说来,平康、宣阳二坊就在东市以西;道政、常乐二坊就在东市以东。 今夜各方势力却是都已汇聚在这一带了。 ~~ 薛白领人匆匆赶到宣阳坊西北角,忽见前方火把通明,有人向他大喝道:“那边何人?犯禁了没有?!” 听得声音,薛白策马过去,问道:“对面可是郭将军?” “哈哈,正是郭某!”郭千里驱马而出,“原来是薛郎君。” 两人离得近了,郭千里从马背上倾过身子,凑到薛白面前,低声道:“你怎能让人抢了功劳?我已要带人去办大事了。” 薛白懊恼道:“我被吉温困在京兆府了。” “娘的,好贼子!”郭千里大骂一声,颇为恼火。 “右相、吉温在何处?” “忙呢,这么大的事,文书还未下来,我得先带人去包围。娘的,右骁卫已赶在前头了。” “那郭将军先忙,我自去见右相。” “好。” 郭千里急得很,驱马便走。 薛白等在路边,等金吾卫流水一般过去。 耽误了这一会,他面上还很平静,心里却已有些压不住。 转头再看去,火光下,只见杜妗也是急得唇色发白。 终于,金吾卫远去。 “走。” 他们却并不往北去平康坊,而是往南赶往宣阳坊。 ~~ 田神玉赶马而行,拐进一条巷子。 他脑子里想到的却是薛白方才在私下里问他的话。 “敢杀人吗?” “瞧郎君说的,我既然当了兵,哪还怕杀人啊?” “好,今夜起,你记下攒了几个人头。” 前方,阿丑已经叩响了院子的门。 “咚、咚、咚。” “谁啊?” “我,阿丑,管事让我来找大郎。” 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有青衣大汉探出头来,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右相门下。”薛白上前亮出相府信物,道:“我是王大郎挚友,有要紧事。” 青衣大汉认不得此物,道:“大郎不在。” “右相命我来带走今日拿到的人。” “好,进来说……” 忽然,院中有人赶到,喊道:“他是薛白,拦住他!” 青衣大汉连忙关门。 “杀进去!” 田神玉眼看那院门要被关上,耳畔听得薛白一声喝令,也不作多想,拔出刀来便捅。 “噗。” 腰刀透过门缝,深深扎进那青衣大汉胸口。 血溅了田神玉满手,他脑子一热,却是咧了咧嘴,猛踹一脚,将院门踹开,也将挂在刀上的尸体踹倒在地。 刀从尸体上拔出,血当即就喷涌而出。 正有一排青衣大汉赶到前院,登时看呆了。 “你们拐来的娘子藏在何处?!”薛白喝问道。 “这里是官宅!你们也敢?!” 田神玉眼见对方还敢来拦,当即发了狠,执刀扑上便砍。 他武艺高强,且披着甲,杀普通人就像切菜一般。今夜得了薛白许诺,一旦放开手脚,便显得凶恶异常。 对方却只是寻常护院,一眨间便被砍翻三个,有一人还未死,嚎哭不已,旁人吓得魂飞魄散,转身便往后院逃。 田神功脸色难看,不知薛白之后要如何收场,但兄弟杀了人,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他动作迅捷,飞起一脚便将一名护院撂倒在地,反手又是重重一巴掌,抽得对方半死,这才一把拎起,大骂道:“人在哪里?!” “后,后面……” 薛白二话不说,往后院赶去。 田神玉跑得更快,追着那些护院乱砍。 田神功问过话,咬了咬牙,手上一拧,“咯嗒”一声响,便将手中的护院脑袋拧断。 转头一看,阿丑已吓得瘫倒在地,正在往院门外爬。 田神功微微叹息,上前,一刀便将这奴仆搠死。 他栓上院门,方才追往后院。 但这其实是十二进的大宅,奴婢们四散而逃,他根本拦不住。 一时之间,已是尖叫声四起。 “老二。”田神功追上兄弟,道:“方才听到郎君名字的几个劈了。” ~~ “噗。” 血泼在窗纸上,被月光一照,显得十分凄厉。 守在一间厢房外的两个胖嬷嬷吓得没命地大叫,摔在地上,爬都不知往哪爬。 薛白踏上石阶,一脚踹开厢房的门。 “呜!呜!” 屏风后响起呜咽声,他赶过去一看,只见杜媗被五花大绑着坐在地上。 他连忙上前拿掉塞在她嘴里的帕子,去解她身上的绳索。 “薛白,薛白。” 杜媗有些哭腔,但让人意外的是,这次她竟没有被吓得崩溃。 “快,吉家伪造了你的身份,会害死我们……” “大姐!没事吧?!” 杜妗赶进厢房,见了杜媗,那份紧张终于消了不少,登时觉得腿都软了,连忙扶着屏风站定。 “我没事。”杜媗俯在薛白身上,任他解着绳索,语速飞快,道:“有份过贱官奴的契书,该是吉家让那奴牙郎伪造的,年纪、相貌都是依照你写的,指你是薛绣外室子薛平昭。” 薛白目光看去,见杜媗手婉上的淤青虽深,却未受别的损伤,稍松了口气,问道:“薛绣是谁?” “亦是河东薛氏,河东公之后裔,唐昌公主之驸马。薛绣出身显赫,家中公侯、驸马无算,不待细言。关键在于,他受李林甫陷害,以谋逆大罪赐死。” 薛白皱了皱眉。 他根本就不考虑若吉温告状李林甫信不信的问题,就李林甫之为人,但凡知道他有可能是仇家之子,岂还有耐心等细查之后再杀。 还有杜家,李林甫同样不会放过,因为杜家是薛白求情才保下来的。 “快。”杜媗又道:“辛十二已带走那奴牙郎去告状了。” 薛白没有马上走,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手中动作未停,替杜媗把绳索解开,还无意识地给她揉了揉脚踝。 杜媗一愣,目光看去,见他思忖得极为认真,缩了缩脚,自揉着手腕。 “二娘。”薛白终于开口,“此间你来收尾,带大娘回去。” 杜妗脸色有些苍白,勉力以平静的语气道:“杀了不少人,你打算如何交代?” “不管,我有办法解释,让田家兄弟送你们回去。” “你呢?” “我得拦住他们。” 杜妗上前,低声道:“让田家兄弟随你去。” “不用。”薛白道:“这事……他们做不了。” “你一个人更做不了。” 薛白看了眼天色,向杜妗问道:“几时了?” “亥时了。” 薛白与她对视了一眼,道:“去吧。” 杜妗稍稍明白了他的思路,咬唇思忖了一会,最后道:“你千万小心。” 她还想做些什么,却无能为力,伸手在薛白小臂上拍了两下,扶起杜媗,往外走去。 姐妹俩低声说着话,走向门外。 “大姐,你扶着我,低头,别看周围。” “没那么娇弱。” 杜媗忍不住回过头看去,却见薛白站在那思忖着…… ~~ 夜更深,还未到子时。 东市外的大街,密集的脚步声响起,盔甲铿锵作响,越来越多武侯跑向了常乐坊西南隅。 右骁卫暗中看守着一间大宅的北侧院墙。 有人在夜色中咧嘴笑了笑,道:“我便说,杨慎矜为右相做事从来是不情不愿的样子。仔细一琢磨,只能是他窝藏东宫死士。” “参军说的对,已看到了这别宅中有许多大汉,必是要拿的死士。” “待拿到他们的军器再谈,麻袋带了吗?” “嘿嘿,抄家的家伙,小人哪能忘了。” “……” 常乐坊北坊门,望火楼上,火把的光亮晃动了几下。 隔着无人的横街,道政坊南坊门的望火楼也举火把回应。 风掠过一排排的屋脊,有人于夜色之中登楼,负手望着这长安月色。 阁楼下方,一个个彪悍的大汉们披麻戴孝、正在装车。 忽然。 “咣啷”一连串响,金戈之声大作。 “小心点,不怕让人听到?” “嘿,真不怕。” 姜亥咧嘴笑了笑,在月色中露出两排牙齿,表情像一匹野狼。 他俯身去拾起被撞倒在地上的一堆军器。 盔甲、长柄陌刀、弓箭、弩、盾牌……随手用麻布包好,摔在板车上。 “拓跋,我还是觉得,披上甲比穿这死人衣好,万一路上被人拦下了。你说呢?” “裴先生都安排好了,没人来拦你。” 姜亥心想,若有人敢来拦,那他便杀到右相府救出兄长。 远处响起了打更声,回荡在小巷中。 “当!” 有青袍官员走下小阁楼,淡淡道:“确认无虞,走了。” 院门被打开,第一批六个大汉驾着马车离开。 夜依旧深邃,青袍官员很快也随第二辆马车消失在黑暗之中。 今夜暂无意外,一切顺利。 道政坊的更夫还在悠闲地打更。 “当!” “子时!关门关窗,小心火烛!” “当!” “子时!长安万年,平安无事!” 姜亥丢下长柄陌刀,坐上马车,叹息了一声,吐出的白气就像是他那无处发泄的杀气溢出了一些。 第39章 借刀 看守道政坊北门的是一队在傍晚临时调来的金吾卫。 夜色中,有马车徐徐而来。 “什么人?!” 一名穿深青色官袍的男子上前,应道:“这些户部王郎中家的部曲,家中老管事过世了,夜里办丧。这是夜间行走的批文。” “掀开看看。” “这……人死为大。” “掀开。” 白布被掀开,武侯俯身看去,确实是一具老者的尸体,已没了呼吸。 下一刻,他已被队头一把拉开。 “查那么仔细做甚?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马车……裴判官请。” “后方还有几辆马车运送明器,还请放行。” “裴判官放心。但莫往南边的常乐坊去,那边正在拿贼。” 忽然,有马蹄声传来。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少年策马赶上前,随手抛下一个紫檀木牌给那金吾卫队正。 “认得吗?” “敢问……可是右相门下。” 薛白点点头,扫视了一眼那准备出坊的车队,目光落在死者身上,驱马上前,俯身细看了一眼,道:“这老丈有些眼熟,我似乎见过。” “是为王郎中看管别宅的管事,不知郎君在何处见过?” “想起来了,前几日查访时见过。”薛白翻身下马,顺着一辆辆马车,探头往里看。 那姓裴的青袍官员便跟着他。 他们背对着金吾卫,走到马车后方。 两人今日在青门酒肆中见过,算不上熟,薛白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但曾在茅厕中各执半枚玉佩接头,并商谈了一桩事。 此时薛白作查探之状,随手掀开一块麻布,下面是一柄柄锋利的陌刀。坐在一旁车辕上的大汉还在假装哭丧,见状愣了愣。 薛白不动声色,已低声与青袍官员交谈起来,道:“出了变故,你的身份被吉温发现了。” “他如何发现的?” “我与武康成接头时,你给的信物被瞧见了。王鉷若知道你是东宫的人,会是何下场,你清楚。我也要因此丧命了。” “此处不是谈话之地,离开再谈。” “来不及了。”薛白道:“给我几个人手,我来解决此事。” “异想天开。” “没时间了,到时我们的骨头都会被一根根拆出来敲碎。” 说着,薛白从袖子中掏出几张纸,当着对方的面,放在火把上点了。 ~~ “他们在做什么?” 姜亥稍稍探过头,往马车那边看了一眼。 “不知道。”拓跋茂坐在车辕上,往车壁靠了靠,伸手入帘,握住了刀柄。 他很平静,带着些冷笑之意道:“我真的错了,那日没有弄死这小子。” 姜亥怂恿道:“你现在弄死他也不晚。” 拓跋茂转头看了一眼,低声道:“你们兄弟的婆娘儿女都在后面哭丧呢。” “他还不放我们走,我真的想弄死他。” 下一刻,薛白向他们走了过来。 拓跋茂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僵硬,心想自己活埋了他,他竟不怕自己,之后犹豫着是否一刀劈死他。 姜亥则是眼神中泛起恨意。 终于,薛白走到了他们面前,没有寒暄,非常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 “姜亥,是你吧?可想救你兄长?” 姜亥气息一滞,道:“怎么救?” 他其实很清楚,李林甫太怕死,右相府的守备异常森严,绝对没杀进去劫人的可能。 “我已让人将他从右相府带出来了。”薛白道:“你跟我走,听我安排。” “老子听你安排?” 姜亥说话时总是带着一股狠劲。 薛白则始终很平静,理所当然“嗯”了一声,道:“我保证把姜卯给你。” “我能信你?” 薛白转头向后看了一眼,道:“他已默许给我人手,你去不去?” 姜亥看向裴先生,对方却背过身,不说话。 “你不敢去救你兄弟?”薛白问道。 “放你娘的屁……你们五个去吗?” 拓跋茂一直在死死盯着薛白,嘴里漫不在乎道:“去,怂个卵子。” “先出坊。” 薛白转身走向他的马匹,口中大声向那些金吾卫喊道:“查过了,未见异常,放行。” 他虽年少,且是白身,此时却莫名有股官威,让人觉得他就是主事之人。 ~~ 平康坊,右相府。 右相府占地广袤,前院置了一排庑房,一些官吏、随从常常在此候见。 辛十二带着六个青衣奴仆,以及一个奴牙郎,已经坐在庑房里等候了很久了。 刚赶到之时,相府奴仆还通禀了一声,说吉温正在办大事,之后会来回复右相,让他别再乱跑,等着就好。 但等到后来,却无人再顾得上理会他们。 八个人闷头对坐着,哈欠声此起彼伏。 “好久啊。” “也不看今夜右相府多忙。哎,我说你,卖新罗婢吗?” “自是卖的。”那奴牙郎操持的虽是买卖人口行当,平时也是出入于大户人家,气度文雅,抚着长须笑了笑,道:“我卖的都是最上等的奴婢……” 说话间,外面有动静传来。 似乎是门房唤了一声什么人。 辛十二起身,从窗子里往外看去,正见薛白进了右相府。 “你过来。”他招过那奴牙郎,“认认,是不是就是那小子。” “哪个?” “走过长廊那个身形高挑的。” “有点像,天太黑,看不清楚。” 辛十二当即拎过那奴牙郎的衣领,恶狠狠道:“等到了右相面前,你给老子咬死了就是他。再敢像不像的,我让你像具死尸。” “是,是。” 但辛十二目光再往窗外落去,心里却是焦急起来,暗道分明是自己先来的,门房怎能先把薛白往里引? 他已完全忘了自己不过是右相手下一个法曹的官奴。 ~~ 前方的长廊一拐,有人提着灯笼迎上来,是个穿着襦裙的婢女。 “今夜事忙,阿郎还在见客,薛郎君可到侧院偏厅等候,我来引薛郎君过去……你去吧。” “喏。”门房退了下去。 “多谢了。” 薛白则是客气地应了,掏了一串钱递过去,问道:“我往日都在前院庑房等候,今夜怎有不同?” “岂能要郎君的钱?”那小婢女十分乖巧地笑了笑,应道:“今夜忙得厉害,郎君恐怕要等许久才能见到阿郎,侧院偏厅呆得舒服些,暖和又静谧。” 薛白将钱收了,问道:“往日却未见过你?” 小婢女偏过头,笑应道:“往后郎君便识得眠儿了。” “原来是眠儿当面,失礼了。”薛白行了一礼,让对方颇为高兴,“敢问可知皎奴在何处?” “这却不知呢。” 薛白其实想去的是前院庑房,有了这个变化,他想了想,大概猜到了这女婢的身份,于是停下脚步问道:“女郎可否帮我个忙?” “好呀,你说。” “我想起还有桩重要差事未办妥,得去一趟。但若有人问起,女郎可否告诉他是右相遣我去召回吉温?” “为何?” 薛白放低声音,以认认真真的语气道:“今夜吉温与我争功。” ~~ 辛十二终于等不住了,推门出了庑房,去找那门房理论。 他赶走前院,掏出一大串钱递在门房手里,赔笑不已。 “阿兄也知道,我先来的,如何他先进去了?” “你和薛郎君比?”门房大为惊讶,问道:“你是何身份?他是何身份?” “我……”辛十二好生气恼,“他可是个官奴。” “呵呵。” 门房收了钱,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安慰道:“你阿郎不在相府,我阿郎不可能亲自见你。等着,等你的阿郎来。” 长廊那边有人提着灯笼过来,门房一看,连忙躬着腰迎了上去。 “薛郎君如何又出来了。” “想起些差事要办。” “喏,小人给薛郎君牵马。” 辛十二站在那,却见薛白路过他时,特意转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瞬间,辛十二忘了呼吸。 他说不清薛白那眼神里的含义,却知薛白是在威胁、震慑、挑衅。 ——你死定了,等我当了右相女婿,第一个弄死你。 就是这个意思。 辛十二先是心肝一颤,感到深深的恐惧,其后脑子一热,无比的愤怒起来,心道:“老子先弄死你!” “薛郎君慢走。” 辛十二忙不迭拉过那个去为薛白牵马的门房。 “阿兄帮我问问,他去哪?” “啧。” “听我说,今夜他与我阿郎争功。”辛十二又是一串钱塞了过去,示意门房帮忙去问问那边提着灯笼目送薛白的婢女。 “等着。” 门房掂了掂手里的钱,放弃了原本想去牵马巴结薛郎婿的机会,赶向了婢女眠儿。 问了话再回来,他却是笑呵呵道:“给的少了。” 辛十二连忙又往袖子里掏,赔笑道:“明日奉上,必让阿兄满意。” “附耳过来。” 辛十二侧头一听,赶紧招过他的人,火速往外赶去。 …… 夜色深沉,出了右相府的小侧门一条巷子,临着菩提寺,一路都是相府的守卫。 催马路过菩提寺,前方便是坊中的十字大街。 辛十二已能看到薛白骑马的背影,本以为他要往南拐,出南门去常乐坊,没想到他却是直直向西,往一片民宅里去。 “捉了他给阿郎审得了,免得再起变故。”有奴仆劝道。 “是啊,他那身份一揭,必死无疑,还怕做甚。” 辛十二想着这也是,点点头,道:“跟上去。” 前方,薛白似乎回头看了一眼,见有人跟来,吹灭了手里的灯笼,只剩马蹄声往西去。 “娘的,想跑,拿了!” “追!” 辛十二不再犹豫,赶马追过南街,进入西边巷子。 隐隐的月光中,他看到薛白下了马,牵马拐进曲巷,立刻示意身后的奴仆跟了过去。 忽然。 破风声起。 “噗。” 灯笼掉在地上,照着那刚倒地的奴仆尸体,脖子上插着支利箭,血“呲呲”往外冒。 “我们没犯夜!”辛十二惊得大喊,“右相门下!” “噗。” “噗。” “杀的就是右相门下!” “一共八个,不可走脱了。” 整个巷子里全是剁肉的砍声、尸体倒地的闷响。 薛白终于知道为何李亨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也要把陇右老兵藏在长安了。 “给我留个活口。” 这句话虽已提前说过,此时却是怕交代都来不及。 同一个瞬间,辛十二掉转马头,想跑。 “驾!” “嘭。” 刀背砸了过来,直接将他砸下马。 “噢!” 他才想起身逃,腿上已挨了重重一刀,剧痛。 灯笼落地起了火,火光一闪,薛白的身影已上了前,利落的一脚重重将他踹倒在地,一把扯起他的头发。 “说,都告诉谁了?” 第40章 补救 “来人啊!” “逆贼啊!” 血从大腿上喷涌而出,淌过青砖,流进石缝。 辛十二仰着头,却无法阻止头皮上传来的剧痛。 他竭力大喊着,期望能喊来巡夜的武侯。 然而,薛白已拿出匕首捅进他伤口里,粗暴地铰动着。 “说,都告诉谁了?” “来人!来人!” “你不说,会死得很惨。”薛白道:“但你说了,一切还有的商量,你就是个身契被吉温握在手里的奴仆,我与你为难什么。” “饶了我……饶我……我就是个下人……” “我懂,都是在右相门下做事,没必要闹到这么不堪。”薛白拔出了匕首,语气温和了许多道:“仔细想想,不要紧的,还可以补救。” “对,对。” 剧痛之后,突然听到这么温和的语气,辛十二如捉住了救命的稻草,感动得想哭。 “薛郎君,你是好人,饶了我吧……饶了我。” “好,但得把事情补救回来,告诉我,都有谁知道,我得找他们说好。” “大郎……大郎与我一起去的东市……” “吉大郎在哪?” “我不知道。”辛十二道:“也许还在康家酒楼,或去了宣阳坊别宅?也可能在平康坊南曲?我真不知道啊。” “宣阳坊别宅我去了,没见到他。” 辛十二吃了一惊,连忙道:“我我……我们一起把杜大娘捉到了宣阳坊别宅,但没伤她……没伤她。” 薛白道:“还敢隐瞒,你试试看。” “不敢,绝不敢。” “还有哪些知情者?” “大郎身边的护卫,刘三,他问的话……还带了六个人跟着大郎护卫……杜家有个车夫跟着我们,被刘三撂倒了,不知死没死,丢在东市巷里……” “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我与相府门房说了你是官奴。”辛十二很真诚,恳求道:“就这些了,真就这些了。饶了我,可以饶了我了吧?求你。” 薛白抬头,看着上方的屋檐。 脑子里想着那个名叫流觞的婢女。 她长得很清秀,是杜宅奴仆的家生子,跟着杜媗到柳家之后就没过什么好日子,有时连饭都吃不饱,所以忧心忡忡。 那夜烧了柳宅,五个人挤在尼寺里过了一夜,次日,她拿手帕给他擦了脸,然后一起吃过早食,她帮店家把碗都叠起来…… 血流到了薛白的手上,温的、黏的。 匕首扎在辛十二的脖子里,薛白能感受到一阵脉动,然后,越来越弱。 他捂着辛十二的眼,拔出匕首,往其胸口又扎了两下,之后起身,喉咙里有个吞咽的动作,缓了片刻,走向姜亥。 “数了吗?几个?” “算上你杀的,共七个,这里还有一个。” 姜亥应了,随手提起一个瑟瑟发抖的人,道:“他说他和右相无关,是个贩奴的。” “杀了。” “噗。” 尸体被丢在地上。 “八个了。” “走。” 薛白自始至终没有看那奴牙郎一眼。 他与一群野兽在一起,他们中有人还曾经活埋过他,当时他们像杀人机器一般,沉默、冰冷、无情。 他不想让他们感觉出来他是为了奴牙郎而来的,他是为了保护裴先生的身份才来办事的。 至于那奴牙郎也许知道他的身世,是否要问一问? 薛白根本就不在乎。 若那身份比薛灵之子更好,或许还要考虑作选择,但没有。 他连当世人都不算,那又何必赶着去谁当儿子? “惊动金吾卫了!” 纵是这些陇右兵士动作利落,倾刻间杀了八人,且一个都没跑掉,还是有金吾卫在往这边赶来了。 姜亥道:“杀还是走?” “别冲动。” 薛白从辛十二怀里找出宵禁行走文书,凑到灯笼前一照,见上面有“京兆府法曹”大印,起身便走。 “往北绕,一会出坊时记住我们是吉温的人。” “嗯。” “吉温的儿子也知道裴先生的身份。” “杀了便是。”拓跋茂道。 姜亥问道:“我阿兄呢?” “别急,一件一件办。” ~~ 常乐坊。 杨慎矜的别宅颇大,占地长宽百余步。 子时三刻,宅院中火光通明,一列列士卒执着火把跑动着,还在四处搜查。 盔甲的铿锵声中,郭千里大步走回前院,骂了句娘,有些艰难地在堂上坐下。 “你们两个小的过来,帮我把甲卸了。” “喏。” 招呼了两个士卒帮忙,将那沉重的盔甲脱下来,又披上一件有些旧的毛皮大氅,郭千里松快不少,往后一倚,叹道:“老了,老了,以前在陇右五天五夜不解甲,半点毛病都没,现在还济得了甚事啊你说?” “将军不老,将军还是壮年。” “唉。”郭千里叹息道:“你说右骁卫那些犊子,当这里是东市不成?说是找证据,尽顾着将物件往麻袋里装。娘的,真他娘的!” “将军,薛郎君来了。” “快。”郭千里连忙招手,“快请进来。” 不一会儿,薛白快步进堂,沉着张脸,显得很是不高兴。 “哎,你这小小年纪,怎这么老成,谁惹你不快……” “郭将军,如何搜查杨中丞的别宅?!”薛白喝问道。 “怪我?”郭千里不满道:“我也是奉命行事,子时不见那些东宫死士撤离,吉温请了右相的命令,破门进来搜。人倒是拿了数十人,娘的,一件军器没见着,你看我刀上见血了吗?” “我是问,为何搜的是杨中丞的别宅?!” “嗯?” 郭千里一愣,反问道:“不然呢?” 薛白没有马上说话,似乎也是呆愣了一下,才问道:“郭将军是说,吉温查到了杨中丞头上?” “不然呢?闯都闯进来了,人都摁住了。” “可我查到的不是杨中丞!” 听得这一句,郭千里张了张嘴,瞪大了眼,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会吧?不是,你方才不是还说吉温争了你的功……” “但我查的和他不一样。” “我来时遇见你,怎不说?” “吉温把我扣在京兆府,我安知他把事情栽到了杨中丞身上?”薛白大为恼怒,掷地有声,“我当时以为你们是去道政坊。” “薛郎君,这么大的事,你莫唬我。”郭千里已是脸色煞白,不安地站起身来,“这般大事也能搞错了?今夜可是十六卫搜查御史中丞别宅啊!” “我不明白。”薛白摇了摇头,同样也流露出茫然之态,“若我能在傍晚见到右相,绝不至于此。可我不明白吉温为何要将我困在京兆府?难不成,他并非为了争功?” “啊。” 郭千里惊呼一声,满脸络腮胡子似乎都张开了些,整个人都有些惊讶。 他虽是个粗人,却听懂了薛白的言下之意。 “吉温不会是被东宫收买了吧?!薛郎君,我们得快去见右相!” “我刚从右相府过来。”薛白道,“右相在忙。” “你等了那么久,还没见到右相?” “嗯,吉温何在?” “在后院审问,还把我赶开了。娘的,右骁卫那姓杨的到处搜刮,这种人……” “你可知皎奴在何处?” “女郎赶来了,押着人犯,本要当人质。但没遇到抵抗,吉温把人犯要过去了,说是审问时用来辨认东宫死士。” “姜卯在吉温手上?”薛白皱了皱眉。 郭千里骂了一声,道:“可不是什么都在他手上吗?” 薛白踱了几步,沉吟道:“我看,他是想赃栽陷害杨中丞,杨中丞梗正忠臣、高风亮节,吉温竟也敢攀污。” 郭千里挠了挠头,暗道大家都是在右相门下做事,就不用说什么高风亮节了。 “连御史中丞都敢陷害,吉温这官是不想当了。” 薛白道:“得把姜卯要回来,救一救杨中丞。” “只怕吉温不肯将人交给我们。” “那也得去要人,走!” 郭千里一心想要去右相府,却没想到薛白已大步赶向后院,愣了愣,连忙跟上去。 ~~ “不愧是名门之后。” 杨钊举起一颗夜明珠,对着火把看了好一会,嘴里啧啧有声。 “你可知,我与他都是东汉太尉之后裔,大家都是弘农杨氏,凭何他有这般富贵?” 这般嘀咕了一会,他转头看去,却见吉温不知何时已在走廊徘徊。 “鸡舌,和你说话呢,帮我看这颗夜明珠成色如何?” “不可能出错的。”吉温皱着眉低声自语了一句,问道:“你的人真没把军器带走?” 杨钊仰了仰身子,轻呵道:“谁还能连军器与财物都分不清楚。” “莫非死士与军器是分开藏的?” “看看这夜明珠的成色……” “还看?你也知他是御史中丞,从来都是陷害别人的。打蛇不死,反咬一口怎么办?” 杨钊才不怕。 他含过右相的痰,这就是底气。 那些在右相面前腰杆挺得直直、保持着风度翩翩的人,就是连当狗都学不会该怎么当的蠢材。 他岂会怕这种蠢材? 而且这案子又不是他查的。 杨钊于是笑了笑,将夜明珠装进袖子里。 “唉。” 吉温叹息一声,吐出一口臭气,转身便走,边走边招过人喝问道:“审出来没有?!” “吉法曹,你还在审什么?!” 又听得一声喝问,吉温烦躁地转过身,果然是薛白与郭千里并肩而来。 “本官在办案!你又要阻挠本官吗?!” 薛白竟是针锋相对,抬手一指,喝道:“你看那些奴仆像是死士精兵吗?!” 吉温没想到他这么嚣张,怒道:“本官自会审讯,还轮不到你一介白身在此咆哮!” “你今夜犯浑,到时走了真正的人犯,看你如何是好!” “薛白,你一再阻挠本官,意在何为?!” 杨钊才进了正房,听得争吵声探头往外看一眼,只见众人都在围观。 他不由摇了摇头,暗自好笑,心道办差事而已,一个个何必那般较真? 都不懂为官之道。 之前告诉薛白的千金之言算是白说了。但下次还可以再说一遍,又是一份价比千金的大礼。 “……” “姜卯呢?” “本官需要他辨认人犯!” 薛白似乎已冷静下来,道:“吉法曹,你今夜大错特错了,与我一道回右相府请罪吧。” “什么?” “我劝你与我回右相府请罪。” “呵,你还没资格对我发号施令。” “那吉法曹自便罢了。”薛白转身道:“郭将军,我们去见右相。” 郭千里早就不耐烦了,都不知道薛白与吉温废话有何用,闻言大步便走。 吉温一愣,再看向那些被自己捉拿的杨宅奴仆,毫无半点杀气,哪像陇右老兵? 他莫名有些心慌,连忙招过杨钊,道:“我得赶去见右相。” “那你去,我派人护送你去。” 杨钊还没有搜查完这座别宅,自是不走的,随手招过一队人,护送吉温去右相府。 ~~ “将军,道政坊有宅院走水了!” 郭千里才出别宅大门,便听到有金吾卫赶来禀报。 他皱了皱眉,喝问道:“哪家?!” “将军。”又有人从门内赶出来,禀道:“吉法曹从后门离开了。” “走,先见右相。”郭千里当即道,“我们得抢在吉温前面。” “不急。”薛白却停下了脚步,向报信的士卒问道:“姜卯呢?是被带走了还是留在这里?” “带走了。” 薛白早有计划,姜卯若是被留下,他可支开郭千里;若是被带着,那只好去劫了。 “郭将军,道政坊失火,或与东宫死士有关,你最好去看看。今夜有过无功,右相面前我一人去解释即可。” 郭千里听了,眉头一拧,思考着这话有无道理。 薛白动作却快,已径直策马而去。 第41章 劫囚 “丑正!寒气屈曲,添衣盖被!” 打更声远远传来。 吉温正带着人从杨慎矜别宅的后门出来。 一队右骁卫跟上,把那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姜卯丢在马背上。 “动作快点。”吉温催促道。 他本想从杨家别宅找个奴仆到李林甫面前定罪,但被薛白一闹却也顾不上了,不由抱怨道:“做点事,尽是人使绊子。” “吉法曹,好了。” “走。” 众人向西,离开常乐坊西门,进入大街。 被调动的十六卫士卒本打算子时大干一场,结果轻易便控制了局面,已放松下来,部分人马还撤走了。 大街空旷,西面就是东市,吉温一行人得往南走一小段绕过东市,再继续向西,往平康坊。 灯笼驱散了前方的黑暗。 远远的,东市的南门楼上亮着火光,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忽然。 “嗖。” 几支利箭激射而来。 一名右骁卫因为嫌累而解开了盔甲,正好让箭矢透过缝隙贯穿了他的身体,顷刻间便丧命于这个看似平安无事的夜里。 死士从道路两边的黑暗中跃出,冲到右骁卫队列中,长柄陌刀狠狠劈下。 “噗。” 又一名未经战阵的士卒还未反应过来,已血溅当场。 此时,他们才想起来吹哨示警。 尖锐的哨声划破夜空,惊动了东市、常乐坊的武侯,各个望火楼上都响起了钟声。 …… 薛白站在黑暗之中,默默给他的马匹擦着汗,没有去看陇右老兵与金吾卫的厮杀。 杀不杀吉温,他必须尽快下决定。 今夜发生的许多事推给一个死掉的吉温看似更简单,但简单未必就好。依原本的计划,他需要一个活着的吉温来担责任。 马上就要去杀吉温之子,若让吉温活着,终究是个大祸害。 脑中迅速作着权衡,却听马嘶声起,那边吉温竟根本就没有指挥抵抗,毫不犹豫飞马便逃。 右骁卫毕竟是披甲的兵士,与普通护院不同,没那么快被杀完,且姜亥等人只顾着抢回姜卯,给了半队人马逃窜的机会。 只有站在薛白身边的一人抬起弩,试着在黑暗中瞄着吉温。 “暂留他一条命。”薛白低声道。 “好。” 弩箭依旧射了出去,隐隐传来“叮”的一声,大概是射到了哪个右骁卫的盔甲上。 “嘿,他在夜里骑马跑,本来就射不准。” 陇右老兵回过头说了一句,是浓重的凉州口音。 马上让薛白想到了那句“心里刚焦刚焦底”,眼前这人就是送他去活埋的车夫。 “你叫什么名字?”薛白问道。 “没名字,募兵时要名字,我说是凉州人,就都叫我老凉。” 说话间,老凉装填了一支弩箭,射杀了一人。 “我记得了,老凉。”薛白道。 须臾,陇右老兵抢回了姜卯,没死的右骁卫士卒逃散开来,一场战斗迅速结束。 “救回阿兄了!”姜亥大喜,急着给姜卯解绑。 他们连着两次偷袭成功,是趁着两个坊的巡卫没来得及反应、出其不意,又有薛白里应外合,没有遇上大股的披甲之士。 但现在巡卫们已反应过来,各个坊楼、望火楼上呼声阵阵。 紧接着,十字长街四面都响起了脚步声。 “怎么办?”老凉下意识便向薛白问计。 姜亥道:“这次真逃不掉了,和他们拼了!” 薛白四下一看,抬手一指,喝道:“你们往路边躲躲,我去支开追兵。” 这十字大街确实是很宽阔,天色又暗,道路两边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但倘若巡卫执大量火把而来,终究能发现他们。 陇右老兵们习惯了听从命令,毫不犹豫丢掉火把,跑过长街,躲入坊墙的阴影中,倾刻便消失在深邃的黑暗之中。 走之前,他们竟还不忘给倒地的金吾卫补刀,以防有活口指认他们的所在。 薛白翻身上马,往吉温所逃的长街北面驰去。 常乐坊西门则已有金吾卫赶出来,薛白远远向他们喝令道:“吉法曹被人追杀,往北去了,还不快追?!” 金吾卫们愣了一下,还在想这人是谁,但确实有人看到吉温跑过长街,遂往北追了过去。 ~~ 密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光在长街那头亮起。 陇右老兵们蹲在黑暗之中,盯着那火光,渐渐屏住了呼吸。 近了。 老凉端起了弩,做好拼死的准备。 下一刻,有人飞马从北面赶来,在街口处大声喝道:“快追!吉法曹往北去了!” 金吾卫从长街南边奔过,路过了陇右老兵,相距不过十步。 老凉缩着身子,看着眼前的火龙飞舞而去,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 幸而,没有金吾卫伸出火把往路边照,其主将奔到了街口,与薛白交谈起来。 似乎是不太相信薛白,这场交谈很久,直到常乐坊又有金吾卫赶到说明了薛白的身份,才尽数往北追去。 “真走了?” “哈。”老凉这才深深呼吸了几口,“这小郎子,审讯问话,指派人做事,真是一把好手。” 姜亥道:“他不论说甚屁话,听着就像真的。” 拓跋茂讥笑道:“世家子弟是那样的,从小染了一身官气。” “管他,救出了我阿兄就好。是吧?阿兄。” “嗯。” “你们说,之后要宰了他吗?”拓跋茂忽问道。 “知道裴先生身份的人还没除干净,他还有用。” “我知道,我是说,等事办完了,宰了他吗?” 老凉摇了摇头,道:“没人下令。” 拓跋茂道:“裴先生是因为当着金吾卫的面,来不及下令,但他那眼神我都看到了。” “去你娘的眼神。”姜亥骂道:“既没命令,他还放了我阿兄,我还能坏了道义?那我和奸相有屁的区别。” “区别就是人家富贵至极,而你就是个屁。” 姜亥不怒反笑,得意道:“哪怕只当个屁,老子也不屑学奸相。” “你也只配啖狗肠了。”拓跋茂道:“随你们,哪怕今夜不杀,明日裴先生自会找别人宰了他。” 还没讨论出结果,只见薛白已策马回来。 “薛郎君,接下来杀谁?” 薛白丢过辛十二的通行文书,道:“等吉温回过神来,必带人往南搜。你们绕道走,到常乐坊十字街附近等我。” “知道,还有吉大郎没杀,你先查。” “是。” 拓跋茂道:“等你安排。” ~~ 薛白坐在马背上揉了揉额头,也感到有些累。 但今夜事还没完,且做得越多,必定会留下疏漏,明日还得接着弥补,需得撑下去。 想了想,他掉转马头,重新往常乐坊杨慎矜别宅行去。 拐进巷子,前方有人提着灯笼策马而来,却是皎奴。 薛白没举火,知道她看不到自己。拉着缰绳便打算避开,以免她跟着做事不方便。 但转念想到李林甫疑心重,今夜脱离监视太久反而不妥。 他当即驱马迎上去,语气不善道:“你跑到何处去了?!” 皎奴正心情低落地赶着路,黑暗中忽然撞出一人骂她,她先是大怒,灯笼一提,见是薛白,却是忘了发火,直接道:“鸡舌瘟从我手里抢走了人犯!” “还敢说。”薛白叱道:“让你拦住他,你看现在他把事情坏到何等地步了?!” 皎奴气得说不出话来。 “苦心追查,毁于一旦。”薛白道,“右相怪罪下来,全都去死罢了。” 皎奴脸色苍白,急道:“此事又不怪我们,分明是鸡舌瘟阻拦我们、又抢走人犯!” 薛白不理她,冷着脸赶向杨慎矜别宅,向金吾卫问道:“郭将军可在?” “郭将军去道政坊了,薛郎君怎又回来了?” “原本要去见右相,走到街口遇到吉法曹与贼人厮杀,只好折还回来。” 守门的金吾卫不由心中嘀咕,就鸡舌瘟那等人,哪配得上厮杀这样的词? “国舅还在吧?” 薛白又问了一句,得到肯定的答复,大步便往后院赶去。 接连穿过重重院落,前方有两名右骁卫士卒蹲在廊下闲聊。 “真是美啊。” “还用你说,御史中丞的别宅妇,这么大一个宅子养她。” “擦了口水再与你阿爷说话。” “……” 薛白上前,问道:“国舅可在?” “参军不方便,啊,不是,参军正在搜查证物!” 薛白皱了皱眉,已听到了厢房中传来了妇人的呻吟声。 很快,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杨钊一边系着玉带,一边走了出来,志得意满地笑道:“你怎又回来了?” 再一看,他见薛白眉头紧皱,看神情像是不喜他在此寻快活,当即也不悦起来,冷哼了一声。 薛白依旧不笑,道:“国舅,毕竟是御史中丞,你如此得罪他,万一他迁怒于你……” “哈哈,你原是替我担忧。”杨钊这才开怀,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莫慌,右相早看他不顺眼了。过了这么久,杨慎矜若有狗胆,早便过来了。他不来,今夜此宅中,你予取予求便是。” “不影响国舅上进即可。” “今夜之后,我必能大步上进!”杨钊成竹在胸,掷地有声,“你若无事,莫扰我,我明日要打点的还多。” “我方才见吉法曹在街口与人厮杀……” 杨钊虽问了薛白为何转回来,不过是随口寒暄。 他既不关心鸡舌瘟,也不关心薛白,没耐心听这些,打断道:“我真忙着。” 薛白却偏想与他攀谈,又道:“还有一事,道政坊王郎中的别宅起了火。” “王鉷家?”杨钊一愣,低声道:“他家可不敢抄,圣人与右相同时倚重者,满朝只他一人。” 这句话要细想才能听懂,李林甫极为好妒,轻易不让官员争圣眷,能不嫉妒王鉷,要么就是王鉷真的很能搞钱,是他离不开的得力助手;要么就是王鉷人品奇差,没有能拜相的可能;要么,两者兼有。 薛白道:“我怀疑东宫死士藏在……” “闭嘴。”杨钊恼道,“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这你若分不清,还上什么进,上吊去吧。” “我年轻识浅,曾在右相面前提过此事,该如何向王郎中赔罪?” “哥哥正打算给他送年礼,你想送何物?” 薛白不由为难。 杨钊笑了。 “千金之言早与你说了,你不听,到了要用钱时却拿不出。罢了,罢了,你那份,哥哥帮你打点。” “我欠国舅一份天大的人情。”薛白执礼称谢,问道:“国舅可识得王郎中的公子?我今日在青门见了他,好生气派。” “嗯,那当然。” 杨钊此人心志极坚,今夜薛白能引得众人争功忙碌,唯独他一心搜查证物,不为外事所扰,只攀谈了这一会,已转身往库房走去。 薛白跟上,继续闲聊。 好在聊的是长安纨绔平时玩的花样,正是杨钊最熟悉的话题,愿意多说几句。 从王准与吉祥的关系,聊到这些人若宵禁不归家能去哪里。 “还能去哪?吃喝嫖赌!”杨钊理所当然,“暮鼓前到青门饮酒,宵禁后往巷子里一拐便是销金窟。与神鸡童贾昌一道,必然要拥着美姬赌到天亮了!” “吉祥也在?” “鸡舌瘟的儿子,当然得去送钱。” 提到吉祥,杨钊伸出小姆指,倒扣着往地上一指,大笑起来。 “长安纨绔之豪奢,你还未见过呢。” 第42章 纨绔 “所谓‘吃喝嫖赌’,吃会饱,喝会醉,嫖半个时辰也就够了。唯有赌,能让人通宵达旦、彻夜而搏,兴致高昂不减!故则长安宵禁之后,赌坊才是最好的去处。” “我听闻大唐明令禁赌,何处有赌坊?” “禁赌?圣人还下旨严禁别宅置妇,可我方才审讯的正是杨慎矜之别宅妇。” 说到这里,杨钊脸上浮起了荡笑,眼中有些回味之色,其后才回答了薛白的问题。 “暗地里赌坊多了,离春门最近的,道政坊东北隅,循着坊墙,有一个大妙的去处。” “……” 薛白再次离开杨慎矜的别宅,这次出了北边的后门,径直向东往常乐坊中的十字街口而去。 皎奴策马跟上,问道:“你为何打听王家与吉家的儿子?” “我很疑惑,我们查到的分明是王家别宅,吉温为何却认为是杨慎矜别宅?” 皎奴若有所思道:“你是说,鸡舌瘟与王鉷……” “不。”薛白道:“王郎中必不可能与东宫勾结,我只是猜测是否他家中有人被利用了。” “所以得问问王大郎?” “聪明,方才吉温遇袭也很奇怪,东宫死士为何要杀他?” 皎奴本当东宫死士只是要劫走姜卯,没来得及细想,此时无意识就有了“东宫要杀吉温”的印象。 “两家子弟有来往,或可能与此事有关?” “嗯。”薛白道:“先把线索告诉郭将军。” 两人提着灯笼,策马行到十字街口,对面的黑暗之中便有人向薛白迎了上来。 “什么人?”薛白喝道:“莫近前!” 一众陇右老兵这才意识到薛白身边跟着皎奴,遂停下脚步,沉默着。 姜卯更是隐到了黑暗之中,以免被她认出。 薛白喝道:“今夜搜捕盗贼,你等何人?犯宵没有?可有行走文书?!” 拓跋茂这才反应过来,答道:“京兆府法曹吉温门下,有行走文书。” “给我。”薛白很小心,怕遇到袭击,道:“只许一人上前。” 拓跋茂遂举着双手从黑暗中出来,递过一封文书。 薛白谨慎,示意皎奴去接。 皎奴对他有些鄙视,上前接过文书看了一眼,又提着灯笼照了照对方,见到一身奴仆装扮。 “又是吉温的人。” 薛白道:“正好,既是吉法曹的人,去把吉大郎带到右相府来,我有话要问他。” “小人不知他在哪。”拓跋茂语气生硬。 “道政坊东北隅,循着坊墙有家赌坊。”薛白道:“你们是吉家下人,找吉大郎,比我方便。” 此时“吉家下人找吉大郎”已说了两遍,拓跋茂听懂了,行了一礼,带人匆匆而去。 “走,找大郎。” 薛白不与他们一道,拉了拉缰绳,落在后头,等了一会,才拐向北边,准备去道政坊王焊的别宅。 出了常乐坊北门,眼前却是忽然亮起来。更多巡卫举着火,纷至沓来,密集的脚步声不绝于耳,火光驱散了长街上的黑暗,禁止黑夜再让凶徒得以隐藏,将四面八方照得如白昼一般。 看来是惊动右相府了。 宣阳、平康二坊接连发生凶案,东市街口更有人敢袭击官兵,想必李林甫亲自下令,命南衙禁卫悉数而出,镇守长安。 这是能照亮整个长安东北隅的火,也是当朝右相的雷霆怒火。 怒火若砸来,薛白粉身碎骨都担不起。 他又不像吉温出身显贵,官居要职,还是右相心腹。 ~~ 道政坊,王焊别宅的火已被扑灭了。 “糟了,右相震怒……都给我仔细查!” 再见到郭千里,这个金吾卫中侯正忙着重新披上盔甲,准备听赶来的诸位将军的调遣,已没心思再搭理薛白。 “你怎还不去见右相?” “走到街口,正见吉温带人撤退,只好退了回来。” “娘的,这蠢材。”郭千里匆匆招过两个士卒,“你们保护薛郎君行路。” “喏。” 薛白道:“我有新的线索得去确认。” “你忙你的。” 郭千里披了甲,当即大步而走。 “金吾卫,东市街口,拿贼!” “拿贼!拿贼!” 震天的大喊听得薛白头皮发麻,他心知自己在弄险,却只是平静地牵过缰绳,向道政坊东北隅的暗赌坊而去。 旁人在赌钱,他去赌命。 ~~ 道政坊东北隅一座豪奢大宅,有美妇正在阁楼上与人品茶,看着不远处的堂院娓娓介绍。 “此间贵胄子弟多,因其乐趣与权贵、名士不同。” “权贵往往居于深宅大院,赏歌舞,享名姬服侍,求养生之道,讲究的是怡然惬意;名士流连文会,谈诗词,品琴词书话,与名伎唱和,讲究的是风流蕴藉。” “纨绔子弟则不喜待在家中受管束,又不耐烦吟诗作对、噫噫呀呀,他们要玩,便玩最畅快肆意的。比如朝廷禁赌,他们偏要赌,一掷千金,彻夜不眠。” “妾身这赌坊其实有两处宅院,春夏时名为‘清凉斋’,秋冬时名为‘暖融阁’。这座大堂便是暖融阁。” “你可知花椒?花椒乃纯阳之物,退寒祛湿,最是温补。将花椒碾碎,和泥抹涂于墙壁,其温而芳也。花椒又有多子之寓,此等奢侈之物,古时唯宠妃可用,故而以‘椒房’代指后宫得宠之意,暖融阁用的便是花椒涂墙。” “此间之乐处,一言难述之,唯有亲临方知。” “……” 大堂暖意融融,一座座烛台高悬,如星空一般照得堂中如同白昼,粉色的椒墙在烛光中泛着暖色。 装饰用的彩幔乃是亳州的轻容纱,一匹就够普通人家半年的用度,地上铺的是厚厚的地毯,却不要求来客们脱靴,任他们随意地踩在上面。 一众身穿华服者正围着各式各样的赌台吆喝不已,呼喝声此起彼伏,吵得厉害。 他们男女都有,但赌客还是男的多些,掺杂着小部分豪爽的贵妇人,多数都较年轻,个个眼袋浮肿,显得有些倦态。 美貌年轻的胡姬、新罗婢、奴婢们或捧着茶点,或扶着恩客,为这赌搏大业又添许多艳丽。 大堂后方就有两排厢房,却还是有不少人累得倒在角落里酣睡。 一座大屏风后面,喘息、呻吟声不止,那是长安最有名的恶少王准正跨在一名刚赢来的绝色胡姬身上动作。屏风那边的赌客们见怪不怪,依旧死死盯着赌台。 “咦,鸡神童玩选格竟输了?” “输给了李十郎三千彩罗,无妨,无妨,高兴就好。” “李十郎难得肯来,手气太好了。” “承让,承让……” 欢腾声中,却有个失魂中年男子被从赌台前推开,正是薛灵。 薛灵不知从何处得了一笔横财,昨夜倒还赢了些,今夜却是连本带利输了个精光。 他知道贾昌斗鸡天下无双,赌博也是一把好手,跟着贾昌选格,想要撩个零分红。没想到,贾昌竟能输给了一个生面孔的后生。 可惜了他那点钱,人家收了,却看都不屑看他一眼。 薛灵赌红了眼,虽困得厉害,却瞪着眼不肯罢休,转身便寻人去举债。 “崔阿兄,再借我些钱财吧?” “还借?你可已卖了五个侍妾了啊……” ~~ “呜!” 就在大堂后方走廊内的雅间里,杜五郎满脸淤青,被五花大绑着丢在地上。 他抬头看去,吉祥由两个新罗婢扶着,踉跄进来。 “还有吗?”吉祥谩骂不已,“手气太差,输了个精光。” 护卫刘三打开匣子,应道:“大郎,没了。” “该死。” 吉祥出门时知道要替王准会账,特意让人运了五车彩罗,带了一匣子的马蹄金,此时却连马蹄金都见了底。 他父亲辛苦抄家,他却一夜就花费了一户人家的全部家财,好生烦躁。 “娘的,就不该带这么个丧门星,败了我的手气。” 吉祥说罢,猛踹杜五郎泄愤。 杜五郎被塞着嘴,怒眼看着吉祥。 他还是初次如此恨一个人,在心里不停诅咒,“去死吧,去死吧。” 刘三开口劝道:“大郎莫踹死了他,毕竟是京兆杜氏子弟。” “呵,保着他家的那条狗,明日尚且要被右相打死了,怕他?” “还是要带活口回去下狱问罪,阿郎才好扩大案情。”刘三道:“大郎你也两夜未睡了,歇一会吧?” “歇?”吉祥指了指,让新罗婢坐好,将头枕在她腿上,叹道:“陪这些恶少,我容易吗?” 他是真不容易,只稍歇了一会即决定得再去赌,仰头躺在那伸手摸了摸被枕着的新罗美婢,道:“只好卖了你来翻盘了。” ~~ 于此同时,有人敲开了暖融阁的大门。 是七个大汉,奴仆打扮,配着短刀,其中有一人不知是醉了还是受伤了,由同伴扶着。 一封夜间行走的文书,被举了起来。 “我们是京兆府吉法曹家的下人,我家大郎在吗?” “在,这边请……” 拓跋茂收起文书,心想按那小子安排着做事确实是容易许多,感觉他比裴先生还有本事。 绕过小径,到了堂外的台阶处。 “你们在此等着,我去请吉大郎出来。” “好。” 老凉知道姜亥好杀,于是伸出手替他扶着姜卯。 姜亥遂咧嘴笑了一下,手按上了刀柄。 不一会儿,有个穿华服、有醉态的年轻人带着两个奴仆出来,道:“哪个找我?” “大郎。”拓跋茂道:“阿郎让我们带你回去。” “哈哈,可是抄完了杨家别宅?” “小人不知,听说大郎今晚带了刘三,以及六个护卫?” “好像是。” 拓跋茂数了一下,还差五个,道:“带他们出来,走吧。” 吉祥正要走,刘三却是一把拉住了他,道:“大郎,这些人面生,不是我们家……” “噗!” 刘三话音未落,眼前人影一闪,有人竟已扑到他面前,一刀砍下。 他反应也快,迅速避开,短刀深深劈进他的肩胛骨。 “啊!” 刘三痛吼。 就是这个瞬间,凶徒们已纷纷抢上,一刀劈翻了另一名吉家护卫。 再一刀,可怜吉大郎还在尖叫,脖子已被劈断掉了一半,鲜血怒喷而出。 这些凶徒不像他喜欢折磨慢慢奴婢,杀人只讲究干净利落。 “大郎!” 刘三大喊一声,飞身一撞,撞进暖融阁的大堂。 晚了,凶徒跨大步跟上,一刀扎下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刘头!” 姜亥听得呼叫,抬起那杀气腾腾的眼看去,只见华丽奢侈的大堂之中,有五个青衣护卫原本打算往这边来。 “是他们!” “杀了。”拓跋茂冷声道。 忽然。 他们身后“嗖嗖”作响,箭矢飞射而来。 不知是这暗赌坊的护卫,还是哪家贵胄的护卫已赶到,竟然还是带着弓的。 “先杀人!” 陇右老兵毫不犹豫,连有伤在身的姜卯也直接向堂上扑去,决意杀了人再撤。 一时之间,满堂贵胄皆惊,尖叫四窜。 ------------------ (提前做个预告,会在7月1日上架,请求首订、月票,感谢大家的支持!真的感激不尽!) 第43章 满堂惊贵 寅时,夜隐。 这是黎明之前夜色最黑暗之时。 薛白策马拐进曲巷,同时回想着今夜种种,看有哪些疏漏得尽快弥补。 之前太忙,他此时才记起杜五郎还未归家之事,有些担忧因是杜五郎帮忙接头之事被发现了。终究是情报太少,不好判断。 他去赌坊,要做的很多。比如,暗中放陇右老兵逃脱、抹掉痕迹,若他们刀下漏了哪个知情人,还得亲自动手解决。 还得找到王准,商议一下今夜之事责任该由谁来分担,方才没能对拓跋茂交代,希望这个长安恶少莫运气太差,不等他到就被砍死了。 前方,“嘭”的大响,一间宅门被打开,涌出许多慌张之人。 “杀人啊!” 薛白逆着人群上前,只见那宅院中灯火通明,正一团混乱,他当即转身向两个金吾卫吩咐道:“有贼人,别冲动,听我安排。” “金吾卫在此!都别挤,说,出了何事?” “里面杀人了啊!” “莫乱跑,犯禁了知道吗?”薛白喝道:“可有知情人要向我禀报?!” 他不急着过去,以这办法诱供,找到否有吉家之人逃出来了。 ~~ 与此同时,暖融阁中权贵们哇哇大叫,陇右老兵与护卫们厮杀正烈。 在双方都未披甲的情况下,这暗赌坊以及诸多贵胄的护卫,相比长安巡卫竟还勇敢一些,仗着人多,也敢冲上前阻拦。 彩幔被割断,飘落在地上,顷刻间便有大股血迹泼上来。 地上已躺了二十余具尸体,赌徒、奴婢、护卫皆有。 “嘭!” 大屏风被撞到。 光溜溜的胡姬尖叫着,迈着修长的腿就逃,白得晃眼。 “狗贼好胆!给我杀了他们!” 王准顾不得穿衣衫,连滚了好几圈才爬起来,指着陇右老兵们,喝令自己的护卫们上前。 也只有这长安第一恶少此时还有胆骂了,但也只敢骂一句罢了。 紧接着,贾昌、李岫上前,将他推倒在地,让他别那么显眼,四脚并用地往堂后爬。 那些陇右老兵已乱刀砍死了吉家护院,看赌坊之中护卫众多、还带着弓,才没能够大开杀戒,只顾着冲出去。 但若是有赌客逃得慢了,挨上一刀也是难免。 “快啊。” 有尸体砸倒了赌台,砸得满地狼藉,贾昌吓得要命,扭头大骂一句,用力推着王准那光溜的腚,催他往后院爬。 “快放好汉们出去啊!堵在那做甚?!” 不愧是神鸡童,脑子灵活,一句话也不知救了多少人。 陇右死士终于杀了出去。 ~~ 暖融阁后院。 众多护卫匆匆跑过,一個丰腴艳丽的美妇喝问道:“何人敢来我处造次?” “还不知。” “来砸场子的?” “暂时还没来得及问,但已击退了他们,夫人请在此等候,小人们去拿下了再查。” 美妇冷着脸,依旧往前堂过去。 走上长廊,正见一群人爬出来,其中还有人光着身子,一身的赘肉乱晃,好不有趣。这人抬起头来,却是王准。 “达奚盈盈,你招了谁?”王准直呼其名向她叱问道,同时四足并用,爬得飞快。 “大郎先走,之后我必给你交代。” 达奚盈盈不与他们挤,侧身进了旁边的雅间。 她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忽见一个少年被五花大绑着,正在朝边榻底下拱,好像一条蠢笨的长虫。 “噗呲。” 杜五郎听得外面的杀喊,早都吓死了,没想到这种时候还能听到有人笑,转头看去,却是个生得好妩媚的妇人,身材饱满得仿佛要溢出来。 “你,你快躲啊……让你躲里面吧?快。” 他不忍这妇人被凶徒糟蹋了,挪了挪身子,让出些位置,好让她能钻进榻底。 达奚盈盈却不领情,问道:“你是何人?” “哎哟,快躲吧。”杜五郎又急又怕,目光却很善良,道:“外面多危险啊!” “今夜这雅间是吉家大郎订的,他为何绑了伱?” “就因一点口角,他打死了我的书童,唉……你倒是快保命先啊。” 达奚盈盈见他眼神真挚坦诚,倒相信他所言,鸡舌瘟那个儿子,确实常因一点口角就欺辱旁人。 “快,你莫被害了。”杜五郎催促不已。 达奚盈盈一辈子不知遇到过多美少年,这种危难时的质朴关心却难得见到,遂再次打量了杜五郎一眼,微笑自语了一句。 “还丑得挺有意思。” 说罢,她转身而去。 杜五郎一愣,暗骂这美妇逃了也不关门,害死人了。 他连忙往榻底拱,好不容易把头拱了进去,却有人一把搂住他的脚,把他往外拖。 杜五郎吓得魂飞魄散,大哭起来。 “别杀我!求你别杀我,我不想死啊!” 接着,感到手上一凉,身上的绳索一松,他转过身来,只见是个赌场护卫打扮的汉子拿匕首割开了绳索。 “啊,多谢,多谢。” 杜五郎道了谢,起身后还再谢了对方一次,小心迈出屋门,往左右一看,赶紧朝后院跑去。 后侧门还锁着,许多人缩在一处嚷嚷,穿衣服的、没穿衣服都有。 他留意了一下,没再看到方才那美妇,希望她能跑掉,连忙找了个暗处躲起来。 ~~ “凶徒杀出来啦!” 暖融阁外的巷子里,忽有人喊叫起来。 薛白跨坐马上于巷口处,视线最好,他眼见各条巷子都有金吾卫执着火把赶来,当即喊道:“拦住,莫让贼人冲散了人群逃走!” “……” 拓跋茂冲出院门,见西面堵着人群,本打算向北,沿着坊墙逃,却不知这样会正好被金吾卫包围。 他本已踏出了两步,忽听得薛白喊话。 今夜他已了解了听这小子安排的好处,当即照做,改变了步伐,凶神恶煞地冲向人群。 “冲散他们!” “啊!” 才被薛白安抚住的人群当即乱成一团,相互推搡,散逃开来。 有巡卫才从西面赶到,仓促间列队守住巷口,喝道:“不许逃!” “金吾卫在此!敢犯禁者拿下……” 跑在前面的赌徒们却不管不顾,径直冲撞金吾队。 “别动刀,我乃新任户部尚书之子!” 随着有人这般喊了一句,赌徒们纷纷报上名号,喝骂不止,个个非富即贵。 甚至有一名华服妇人挥动马鞭抽打金吾卫,嘴里尖叫道:“放我走!我可是上柱国之女、圣人之表侄,你敢拦我?!” 此时,陇右老兵冲得近了,挥刀劈倒几个跑得慢的,他们熟悉怎么冲溃敌军,故意不把人劈死,使其痛得滚地惨叫。 赌徒们吓得魂飞魄散,金吾卫那仓促列成的队伍瞬间被撞开,如洪水破堤,一发不可收拾,彻底毁了道政坊的宵禁。 连皎奴也被冲散,马匹受了惊,差点将她撅下马背。 惊马随着人群跑了一段,她才好不容易安抚住,再回过头来,却不见了薛白。 ~~ 薛白登上石阶,看了眼吉祥的尸体,只见那脖颈断处的伤口极为可怖。 他蹲下身,伸手进吉祥怀里摸索了一番,找出许多物件来。 其中有一封拜帖,在灯笼下打开一看,是准备给咸宜公主府投的,他皱了皱眉,迅速收好。 之后,薛白又翻找护卫的尸体。 “你是何人?!”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喝问,有金吾卫将领赶到了,薛白不紧不慢地起身,动作流畅地掏出右相府的木牌,也不管对方认不认识。 “右相门下办案,你们马上封锁现场。” ~~ 杜五郎躲在院中看了一会,忽然愣了一下,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后院。 “哎。” 他倒懂得不能唤薛白名字,拿了枚鹅卵石往那边丢。 薛白听出了他的声音,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小麻烦,若让李林甫得知杜五郎今夜在场,难免要起疑心。 “你怎在此?” 杜五郎才出酒楼就被放倒了,发生了什么一概没听说,还不知事情的严重性,咋咋呼呼地道:“我被吉祥痛揍了一顿,还绑起来,但我逃出来了。” 此时不便多言,薛白拍了拍杜五郎的肩,低声叮嘱了几句。 “……” 那边已有金吾卫到了后院,正见一个光溜溜的年轻人在抢夺旁人衣物,上前喝道:“金吾卫在此,不可放肆,你等是何人?” “放肆!” 薛白不待王准等人开口,大步上前,持紫檀木牌喝道:“你可知他们是何人?让开。” 这金吾卫悻悻走开,倒是没因此而得罪了王准。 “右相门下薛白。”薛白道:“此处不安全,请几位郎君随我到右相府。” “你是薛白?”李岫上前,微微颔首,赞道:“我听闻过你,果然一表人才。” 相比那些狐朋狗友,他风度好得多,性情也不像李林甫。 “十郎有礼了。” “发生了何事?” “吉家大郎被杀了。” “这瘟鸡仔。”王准不悦骂道:“引来破事。” 薛白道:“好让王大郎知晓,贵叔父的别宅今夜起了火,恐有些麻烦。” “有何麻烦?” 薛白附耳与王准说了几句。 王准当即皱了眉头,低声道:“不可能吧?” “眼下当务之急是向右相解释此事。”薛白道:“几位请。” 李岫抬了抬手,让王准先行。 王准竟比右相府公子还气派,拉了拉衣领,理所当然地走在前头,一众纨绔听说此处不安全,纷纷跟上。 忽然。 “我儿?真是我儿!” 有人赶到薛白面前,大声嚷嚷着,却是薛灵。 “六郎?六郎,快带我离开此地吧,我可不敢再待了。” 薛白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心道这又是个意料之外的麻烦。 “走吧。”他往杜五郎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补充道:“你走前面。” 薛灵大喜,快步抢上,跟着那些纨绔往外去,路上遇到两个债主,还引以为豪地解释起来。 “那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右相面前的大红人!” 薛白并不理会薛灵,协助调度金吾卫护送,安排得井井有条,将各个权贵于宵禁之中送离了赌场。 他还主动勒令金吾卫不得记录,以免权贵们遭御史弹劾。 ~~ 达奚盈盈重新登上阁楼,注视着堂院里发生的诸事。有巡卒想要上楼搜查,被下人用一枚令牌挡了回去。 渐渐地,赌客们走得差不多了。 “夫人,问出来了,门房说凶徒们自称京兆府法曹吉温的家仆。小人点过尸体,发现他们首要杀的是吉祥与其护卫,旁人算是被连累而遭了殃。” “吉祥?”达奚盈盈意识到自己难得心软一遭,竟真就犯了错,道:“吉祥今夜绑个小眼睛的呆丑少年来,去找。” “喏。” 然而,搜索了许久,赌坊众人一无所获。 “夫人,确未找到任何小眼少年。” “查,查与吉祥有过节之人。” 达奚盈盈对这结果并不意外,只吩咐细查。 她捧着茶,凑到红唇边抿了一小口,思忖此事,百思不得其解。 那看似无精打采的少年得是何等身份,才可在被绑之后让那些无比彪悍的凶徒不顾一切来救? “不凡啊。”她喃喃自语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第44章 信任 卯初,日始。 冬天日出较晚,此时还未破晓,但长夜终究算是过去了。 薛白从道政坊赶到平康坊,准备面对李林甫。 路上,他还遇到右骁卫持右相手谕来召他回去复命,他不知李林甫是否怪他打着右相府的名号到处发号施令,心中隐隐不安。 因为辛十二节外生枝,他今夜已做得太多了,多做多错。 接下来若过不了这一关,之前做得再好都没用;但只要能赢得李林甫的信任,即使有些疏漏也无妨。 这大唐权场,诸事皆在于“一人之心”。 薛白不甚有把握,他不确定陇右老兵们能否在重重搜捕之中逃脱;也不敢保证所有知情者已灭口了。 赌坊虽被破坏了,赌局却还在继续。 ~~ 右相府就在眼前,侧门是开着的,门前守卫森严。 薛白翻身下马,耳畔忽然回响起杜妗曾说过的忧切的话语。 “李林甫结仇极多,日夜忧虑刺客,每夜数次移床,如防大敌,虽家人不知他宿于何处。这等人,若疑你有一丝可能为仇敌之子,则死无葬身之地。” 之前听,他想到的是东宫也许考虑过刺杀李林甫才会知道这些,此时却渐感胸口闷得厉害。 见李林甫,比起在南衙十六卫的搜捕下杀人,感觉要危险数十倍。 …… 气氛凝重,门房脸上毫无表情,并不与薛白多言,举止小心翼翼,引着众人入内。 薛白看了门房一眼,心里想到辛十二与其说过他是个官奴之事,大概是无妨的,但未知太多了,确定不了。 他与王准、李岫、贾昌等人被带到第二进院,各自进了间庑房,所有人都是单独等候。 李林甫竟是一个一个地召人问话,不给他们相互遮掩或帮忙挡话的机会。如此,薛白擅长引导旁人说话的手段便用不了。 如此看来,今日有两关,单独面见了李林甫,之后还会有一场对质,得两关都过了才能平安无事。 单独面见是为了打下信任基础,看他与吉温谁能争取到李林甫更多的信任;对质就是相互攻讦,让对方失去李林甫的信任。 薛白知道自己能力上更值得信任,但差的是忠心。 等了将近一刻钟,有人推门进来。不是之前那個娇俏可人的小婢,而是李林甫身边穿胡袍的冷脸女使。 “薛白,阿郎召你,走。” 薛白起身,不言不语跟着,进了西侧院的议事堂。 墙壁上没有小窗,只有相府护卫执刀立于两侧,杀气凛然。堂内没有屏凭,一张竹帘垂在那,帘外烛光亮,帘内烛光暗,李林甫连身影都不露,却能在垂帘边透过缝隙看到旁人的表情。 这布置,该是因为李林甫对手下人起了疑心,生怕被人刺杀,总之让人感到一股阴森。 “见过右相。” 薛白行了叉手礼,千般狡辩之词哽在喉头,最后对着帘幕露出满脸的愤慨之色,气呼呼地告起状来。 “右相,我好不容易才查到,全被吉温误了事!” 若要构陷吉温,其实不动色声地提醒两句,让上位者自己考虑,才叫高明,这般就太低劣了。 但他考虑过,少年人不必总是太过老成,今夜都气坏了,还是直截了当地阐明不快更显忠心。 “继续说。”李林甫淡淡道。 薛白顿感压力。 李林甫问话,他才能够判断对方知晓了哪些事,然后见招拆招。 这般让他自己说,反而容易出错。 “下午时,我与右相禀报过,东宫死士有可能在王焊别宅或杨慎矜别宅,我需要去诈一诈武康成,就去了京兆府。” 薛白整理着思绪,以一句废话开口说起,确保不出纰漏。 之后,他感受着李林甫的气场,继续陈词。 “我诈过武康成,便有八成把握东宫死士藏在王焊别宅。可是不知为何,吉法曹使人把我困在京兆府,哪怕皎奴表明了右相女使的身份,那些官差也不肯放行,好大胆。” 他已平静下来,用“不知为何”四字,故意出卖了一些小心思,等着李林甫质问他“你真不知吗?” 但帘子后面没有声音。 薛白有种一拳打空了的空落感。 他犹豫着,最后一次考虑着到宣阳坊救杜媗一事瞒不瞒得住,同时意识到了自己犯的第一个错误——利用韩朝宗,提前出了京兆府。 若依原本的计划,他只需要在京兆府等到李林甫召见即可。但此时只能相信韩朝宗的人品了,唯盼李白“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所言不虚吧。 片刻的沉默间,薛白正要开口,堂外忽有人大声说话,替他解了围。 “禀右相,查清了,凶徒是从宣阳坊杀到平康坊,又从平康坊杀到东市街口,再杀到道政坊!” 薛白心想,看来宣阳坊吉家别宅并没有奴婢指认自己。 心中才起一丝侥幸,他却是神经一凛,径直承认道:“右相,宣阳坊吉温宅是我闯进去的。” 堂中气氛登时一滞。 “你敢到官宅杀人?”李林甫终于开了口,语气森然。 “杀人?”薛白一愣,急道:“没有杀人,当时吉温困住我,还绑了大姐,想来定是要事后威胁我,好让他顺利抢下功劳。我不过是到他的别宅里将大姐抢回来罢了!” 李林甫不语。 薛白着急道:“右相明鉴,我只是听杜二娘说大姐被绑,连忙带人去抢回来。当时吉家别宅的奴仆见我找来,很是诧异。我则怒叱他们,我与吉温同为右相做事,便欲争功也莫太过份了,便带走了大姐。没有右相吩咐,我岂敢动右相门下人?这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他之所以让田氏兄弟杀人,是因为辛十二那些人指认他是薛锈之子,认为他死定了,于是肆无忌惮。当时不动刀救不了杜媗。 薛白一定要跳出这个思维的框架,他又不是必死的薛锈之子,听都没听说过这件事,他就是忠心耿耿的右相门客! 那吉温为何带走杜媗?不知道,那是吉温的问题,也许是想争功,也许就是有病。薛白不甘示弱去抢回来,同在右相门下做事,不见血才是最正常的情况。 李林甫依旧不语,示意婢女质问道:“宣阳坊别宅死九名奴仆,乃一对年轻男女,携两名披甲卫士所杀,不是你又是何人?” 前半句话语气生硬,她显然是看着消息念出来的。 “这证词!”薛白又惊讶又迷茫,“听起来确实太像我做的了,当时我带杜二娘与田氏兄弟将人抢回来。但我们没有杀九人,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 他稍微等了一会,才抛出结论,给李林甫自己猜想的时间。 “右相,我真的没杀人,此事必是东宫死士所为……不对,他根本就是想栽赃给我,莫不是吉温他故意的?他为何这么做?” “放肆!” 李林甫叱骂了一句。 薛白连忙执礼,心弦却稍微放松了些。 这第一个大疏漏,他补不了,那就不补。他要证明的不是能力,而是忠心。只有忠心才是关键,其他都细枝末节。 那就实话实说,用真诚、坦荡争取了李林甫的信任,不用太多,只要比吉温可信,就能转移那份猜忌。 所以要有一个活的吉温来担这个担子,活着,他才有可能安排吉家仆奴作伪证,接着引发各种猜想。 “继续说。” “抢出大娘之后,我便赶到右相府,听说吉温带人去常乐坊杨家别宅拿贼,一时也犹疑是否我搞错了,遂过去看看,其实亦是起了争功之心……” 薛白遂只隐去联络东宫死士一事,仔仔细细地述说了这一整夜他是如何奔走,如何努力挽回吉温捅出的天大篓子。 相比吉家别宅死了几个奴仆,吉温让东宫死士杀人逃躲才是最关键、最严重的错误,他要让李林甫思绪始终关注在正事上。 等他详述了在道政坊暗赌坊里的所见所闻,作了最后的总结。 “右相,我以为东宫派两拨死士,分别截杀吉温、吉祥父子,或是为了报复吉温。” 他埋了许多话,让李林甫自己去想。 比如,他说东宫报复吉温。查都查错了,还报复什么? 那为何查错了还要杀? 灭口吗? ~~ 薛白的独自陈词已经结束了。 若依原计划,没留下那许多纰漏,也许李林甫已勉励他几句、许诺嫁女,然后重责吉温了事,他从此在大唐安身立命。 但帘幕后很安静。 就在薛白开始怀疑自己莫非连第一关都过不了之时,李林甫才终于开了口。 “下去等着。” “喏。” 薛白重新回到庑房,独自坐着,既不能向人打听消息,也无法与旁人有所交谈。 南衙十六卫还在搜捕那些陇右老兵,结果如何不知道。 薛白只能在脑子里推演李林甫分别询问众人的情形。 杨钊会如何说、王准如何说,还有吉温,一定会咬住宣阳坊别宅之事不放,会把责任推卸给他。 更让人不安的是,若是漏了某个知情人,让吉温得到一个通报,或是吉温能通过辛十二的死猜到与他身世有关,那就能豁然明白局势了。 不论这种事可能性高低,他讨厌这种命运由别人决定的感觉。 薛白不得不告诉自己要冷静,只要李林甫相信他的忠心,接下来的当堂对质,就更不必怕吉温了。 回想方才的单独面见,他自觉表现不错。而吉温一直处于被动,根本来不及梳理全盘,很难做得比他更好。 …… 时间过得很慢,让人煎熬。 窗外先是响起了鸟鸣,之后,窗纸上才渐渐泛起了晨光。 终于。 屋门被推开,有人站在晨光之中,依旧是那名女使,而不是执刀的护卫,可见吉温没能在单独汇报时咬死他。 薛白往大堂走去。 他忽然回想起了上辈子初次负责案子时,因一个恶徒气得不眠不休,决心要将对方送进去。 彼时,他以律法为武器,堂堂正正。 如今,他钻研的却是肮脏的权力与人心,狼狈求活。 但这场你死我活的局里,他就是想要赢了那个酷吏,活下来。 “咚。” 远处响起了长安的晨鼓。 薛白腰杆笔直,步履从容,愈发平静。当堂对质,曾经是他最熟悉的战场。 祝大家端午安康 祝大家端午节快乐,阖家安康。 趁这个机会,先感谢一下读者们,非常谢谢你们的支持,让《满唐华彩》在新书榜第一已经待了很久,万分感激。 今天正好写完本书第一个大事件,晚上就发一万字,好让大家能看到完整结果。 以此祝福大家平安喜乐,万事遂顺。 ~~ 解释一下更新时间: 我新书期之所以00:01发布,因为这是一天最早的时候,哪怕只有一点存稿,我也想第一时间发掉。大家什么时间看都可以,早上起来也能看到。 存稿用完以后往往是23:59分发布,因为这是一天最迟的时候,我得守住这个底线。 ~~ 有一個坏消息,我前阵子阳了,正好赶在刚开书4天,症状很重,持续了半个月。虽然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但本就不多的存稿前几天就已用完了,今天这一万字还是昨夜通宵码的。 上架前我尽量重新存一些吧。 阳了之后,丢了上架的存稿,我真的很焦虑。 因为我写书真的非常慢,比我认识的所有作者都慢很多,而且生活里也有很多琐事,所以维持稳定更新已经耗尽所有了。但我确实有努力维持稳定更新,三年来没有断更过。 大家见谅,到时我能存多少存多少,会尽力的。 ~~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 其实之前就想表达了。 新书期这些支持对这本书真的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我的编辑琉星很辛苦地帮我争取推荐位。 我很抱歉确实没顾上和大家互动,都是运营团队在打理,格格巫、斯斯、铛铛。 还有白银盟主、盟主们,很多都是我很熟悉的名字…… 白银盟主:捏吗 盟主: 帅的惊动上天 勇敢的西瓜刀 青龙山王老汉 钟离言 两手插袋谁都不爱 色如多 铛铛铛1铛铛 猫咪在屋顶打了个哈欠 书友20201121202749497 浮生且用月酌酒 户口他爹 爱爱他家大可爱斯斯 厌乌及屋 首席天才格格巫 十度烧伤 书友20230510152527075 孤独的小鸽子 Mat rixNEO 团结就是力量 行情步雨 …… 也感激所有读者们,名单就不一一列举了。 再次祝大家端午安康! 第45章 当堂对质 “咚。” 卯正,旭日升,长安晨鼓响,吉温站起身,随着女使去往大堂。 他脸上有悲恸之色,眼眶通红,因为就在两刻钟之前,他才得知自己那个孝顺聪明的大儿子死了。 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前,他其实毫无忧虑。 夜里长安虽大乱,但他只是办案时查错了人而已,又不是第一次了,他办的冤假错案早都有上百桩了。 至于这次冤枉的杨慎矜官居御史中丞,那又如何? 韦坚被他查办之时也是御史中丞,还兼刑部尚书、漕运使等数职,只差一步便要拜相。 吉温虽一介青袍小官,绯紫高官也尽是他的阶下囚,凭的就是他知道右相心意,而右相近来越来越讨厌杨慎矜了。 唯有儿子的死讯,让吉温忽然发现事情不对。 有阴谋! 多年的刑狱经验,让他嗅到了可怕的危险气息,背脊一阵发凉,从丧子的悲痛中强行稳住心神,预感到接下来必有一场撕咬。 他必须赢…… ~~ 圣人已不早朝,国事尽托于李林甫,故而每日早晚官员们都会纷纷到右相府候见,如同小朝会。 今日大堂上却只是右相心腹们一次碰头商议而已。 吉温步入堂中时,李林甫还未到,堂中已有数人。 “吉法曹来了,节哀。” 众人纷纷宽慰,吉温回应了这些虚情假义,目光扫视了大堂,只见御史台主簿罗希奭站在那,便凑过去低声交谈。 罗希奭身穿浅绿色官袍,虽才三旬左右年纪,却已有威严狠厉之气场。 他与吉温齐名,两人号称“罗钳吉网”,罗钳是御史,负责弹劾告状;吉网是法曹,负责捉捕审讯。两人彼此配合,默契十足。 “有人要害我。”吉温低声道:“四场袭击,皆冲着我来,肯定不是偶然。” 罗希奭迅速向屏风后看了一眼,小声应道:“放心,在右相府,没人害得了我们。” 吉温没想到困难之时,能得到一个酷吏如此暖言安慰,不由大为感动。 接着,有人进了堂,吉温目光看去,见是薛白,眼神中便泛起一丝冷意。 “一整夜,哪都有这小子,有些事还用说吗?” ~~ 薛白站在角落里,没有去看吉温,而是观察着其它官员。 他如今已学会通过官袍颜色看品阶,知道浅绿是七品,因此认出了与吉温并肩站在一起的罗希奭,并与其对视了一眼,并不回避那狠厉的眼神。 之后又有几人到了。 薛白在大理寺见过杨慎矜,这位御史中丞身披深红色官袍,三缕长须飘飘,是位中年美男子,入堂之后并不掩饰脸上的怒意,径直在前排的胡凳上坐了。 杨钊抵达后则是随口安慰了吉温两句,马上去与杨慎矜打了招呼。 “杨中丞安康,昨夜我有幸见到你那美妾明珠,思慕不已,不知可否转赠于我啊?” 薛白目光看去,见杨慎矜脸上怒色愈浓,本以为这位红袍高官要发作了。 杨慎矜却只是抬起手挥了挥,淡淡应道:“杨参军见谅,不方便送。” 杨钊一愣。 他见杨慎矜昨夜不敢出头,显然是要忍气吞声,那美妾明珠反正也保不住了,不如作個顺水人情,如此,他便替杨慎矜美言几句。 没想到杨慎矜今日又放不下架子了,竟是不送了。 杨钊于是冷哼一声,左右看了一眼,站到了吉温那边。 薛白则是好奇杨慎矜摆出满脸怒气来到底是想向谁发作?总不能是冲着李林甫来的。 过了一会,右相心腹们都到了。 薛白终于在人群中确定了谁是王鉷,有些出乎意料。 那个让所有人都忌惮的王鉷看起来非常谦和,见到杨慎矜之后,微躬着背,口中唤着“表叔”,恭恭敬敬地站到了杨慎矜身后。 如果不是气焰嚣张的京城第一恶少王准唤他“阿爷”,堂中又只有他身披浅红色官袍,薛白还以为他是个小吏。 若不懂大唐的官制,王鉷看起来确实只是一个户部郎中,区区从五品。 大唐官制有品、有爵、有勋、有阶,以及差遣,王鉷门荫入仕,资历短浅,又无勋爵可继承,因此品阶确实不算高。 但其实看一个官员的权力,不能看品阶,得看差遣。 比如同样是五品官,杜有邻的善赞大夫只是散官,毫无实权。 王鉷却得圣人倚重,圣人认为他是能臣、觉得事情交给他办最放心,因此赐他金鱼带、金鱼符,短短数年间让他身兼十数职,且十数职皆是要职、肥差。 赋税、和籴、治安、漕运、宫殿修筑、弹劾官员等等,半个朝廷之事务王鉷皆可过问,虽未拜相,称一声“副相”却绝不为过。 如此权柄通天的人物,朝野中人人畏怖。 但让薛白震惊的是杨慎矜的表现。 杨慎矜方才没有对吉温、杨钊这些抄他别宅的人发火,反而敢对王鉷很不客气,直呼其名,语气倨傲。 “王鉷!昨夜之事你亦听闻了,这便是你交的朋友?!” “表叔息怒,是侄儿错了。” 王鉷竟还真的认了错,好像昨夜是他办的案一样。 薛白留意到,王鉷一开口说话,堂中官员们都安静下来,屏息以待。王鉷躬身认错,堂中官员们都低下头,仿佛做错事的是他们。 唯有杨慎矜对这情形视而不见,要么就是故意在利用与王鉷的关系给众人摆脸。 也许二三十年间他们就是这般相处的,也许王鉷受过他无数恩惠,这才使得他敢在堂堂右相府摆着叔父的派头教训他的侄儿,哪怕这个侄儿得到了圣人与右相的倚重。 吉温冷眼看着这一幕。 虽刚刚经历丧子之痛,他还是忍不住微微冷笑。 他更确定自己不会输了,因为一开始就挑选了一个好对手。 ~~ 堂中诸人的位置有些微妙。 右侧,杨慎矜坐在上方,王鉷、王焊、王准三人站在他身后,薛白、郭千里以及几个金吾卫将领则站在下方。 左侧,站满了许多人。 但谁是真的站在王鉷同一边,却还不好说。 ~~ 屏风后终于有了动静,李林甫到了。 紧接着,一名千牛卫将领匆匆赶来,在门外禀报了一句。 “禀右相,凶徒找到了。” 薛白心中一惊,脸上却泛起些喜意,扬起嘴角笑了笑。 杨钊反应更快,已拍掌叫了一声“好!” 那千牛卫将领等了一会,才道:“此人在道政坊东北隅受了伤,被追捕时不肯就擒,死了。” “继续追捕。” “喏。” 李林甫道:“昨夜诸事,你等如何看待?” “禀右相。”吉温早有准备,抢跑一般地站到堂中,道:“东宫死士原本正是藏在杨中丞别宅之中……” “放屁。”郭千里没注意到自己的用词不雅,大声打断道:“睁着眼说瞎话,我那许多弟兄搜了整夜,有无东宫死士能不知道,你敢……当谁是傻子?” 杨钊笑了笑,他反正没搜到任何军器,这结果也已经报给右相了。因此今天才想卖杨慎矜一个人情,没想到被拒绝了。 但杨慎矜虽找死,吉温确实也是睁眼说瞎话,事到如今还敢糊弄右相。 “请右相听我解释。”吉温连忙道:“东宫死士原本确在杨家别宅,是因有人走漏了消息,才使他们提前逃脱。” “谁?” “必是薛白!”吉温抬手一指。 他已打好腹稿,当即侃侃而谈。 “薛白与东宫有所勾结,帮他与东宫联络者正是太子良娣杜氏。我察觉此事,故而将薛白暂留于京兆府,并派人扣押杜氏。然而,韩朝宗却帮薛白离开了京兆府,他遂带人杀入我宣阳坊别宅,带走杜氏,通知东宫死士撤离。” 吉温只是得到奴婢禀报,别宅死了人,是一对年轻男女带两个巡卫杀进来抢走了一个貌美妇人。 那貌美妇人是谁,奴婢根本就不知道,初时他还以为是儿子抢来的民女,还是在右相府才听说是杜有邻之女。 他当即就以刑狱老手的直觉,认定这是一个咬死薛白、杜宅的机会。 别的都不重要,右相最忌惮什么? ——勾结东宫。 如此一想,一通百通,后面发生的一切便都能解释清楚了。 “辛十二必定是为了阻止此事,故而被东宫死士所杀。之后,必是薛白暗中指引,才使东宫死士如入无人之境,以至于一夜之间三十余人丧生!连我儿也……我儿……” 话到这里,吉温哽咽了一会,泣声道:“恳请右相,允我拷押杨慎矜、薛白审讯!” 罗希奭头一抬,眼中精光大绽,附和道:“右相,吉法曹所言合情合理,真相大白了!” 杨慎矜、薛白却都很平静,默默等着李林甫问话。 “慎矜,你有何话说?” “搜也搜过了,右相若认为我置别宅窝藏东宫死士,我无话可说。” 杨慎矜确实没眼色,但却有铁一般的事实。 李林甫故意长叹了一声,道:“本相养的废物啊。” 他近来确实是不喜欢杨慎矜,但毕竟是自己人,不代表马上就要除掉。 这次,他听了吉温禀报,是真的以为找到东宫死士了。结果搜也搜过了,只能说对吉温太失望了! 都什么时候了?圣人已年过六旬。而他当年为了上位,巴结武惠妃、一心助寿王登上储君,曾设计前太子,亲手酿造了三庶子大案,使圣人一天之内杀了三个儿子。 若哪日让李亨登基,他满门抄斩指日可待! 忧心忡忡、忧心忡忡。 可吉温在做什么?办韦坚案,东宫却毫发无伤。吉温捞钱捞了整整一年,还不够?昨夜大事当前,还敢拿他傻子哄! “薛白,伱说。” 薛白义愤填膺,道:“吉温主理刑狱多年,罗织罪名的本事太厉害了,我认命,愿死。” 他似乎自觉说不过吉温,干脆破罐破摔的态度。 但这态度又与杨慎矜不同,杨慎矜那是对李林甫摆脸,薛白则只是少年心性,被吉温气坏了。 “本相让你说。” “是,吉温要扣押太子良娣杜氏,但为何不拿杜二娘,而拿了杜大娘?我从京兆府出来时,杨家别宅都已经被包围了,如何通知死士转移?” 越说越气,薛白话到最后,干脆也不解释,转而攻击吉温。 “还有,吉温说‘东宫死士如入无人之境’,我走到东市时,亲眼看到他刚刚遇到东宫死士寥寥数人,便带着二十余人飞马逃了,照这般拿贼,一辈子也拿不到!” 最后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让郭千里再也忍无可忍,跳脚大喊道:“右相!吉温就是个废物,大废物!末将要被他气死了!此事金吾卫有数十人可为证!” 吉温辩解道:“我只有一队右骁卫护送,是你的金吾卫跟着逃……” “所有人都瞧见你逃了!末将就不明白了,这般明显的事还有何可论的?找找找,好不容易找到了,连拖片刻都不能拖住。有你这样的废物,还如何扳倒东宫?!我们所有人得罪了一国储君,就为了让你们拿麻袋装财宝吗?等到那天,我一门老小早晚要被你这废物害死,嗐!” “郭千里!”吉温大怒,指着郭千里尖叫起来,“我看你也勾结东宫!” “你凭何说我勾结东宫?!” “你个陇右兵……我早就怀疑你是东宫的人了!” 吉温所言,指的其实是郭千里的性格、人品、履历等等,确实不像右相门下。 “你方才说了吧,‘等到那天’,你说那是哪天?!东宫门下。” “放你娘的大屁!”郭千里大怒。 “你……” “放你娘的大屁!你张嘴便放大臭屁!” “右相!你看他……” “鸡舌瘟,莫废话了,来厮杀一场!我剁了你!” 郭千里这才破口大骂了几句,竟有相府侍卫上前,将他往外拖去。 “右相!”郭千里悲呼道:“为何拖末将?!末将句句实言啊,末将对右相忠心耿耿啊!” “右相!末将没一句假话啊!” “……” 声音越来越远,也不知他是被拖到哪里去了。 但能被拖出去,可见该禀报的他都禀报了,李林甫也相信他所说都是实话,没有再留他在堂上骂娘的必要。 皎奴亦是如此,她虽然不在堂上,其实所见所闻必然都已经转述给李林甫了。 正是因为郭千里、皎奴说的都是实话,否则方才吉温一番分析,就能要了薛白的命。 对质还得继续。 薛白一见郭千里被拖走,登时激动起来。 “吉温!你说我与东宫勾结,还有东宫死士就被你查出来了?就你这办事办得一塌糊,一整日待在京兆府划名字的废物,能查出我与东宫勾结了?!我可去你……” “放肆!薛白,你太放肆了!” 李林甫开口一喝,薛白立刻老实收声,低下头,嘀咕道:“右相,我无话可说,让吉温活埋我罢了。” 第46章 罗织罪名 说到活埋,李林甫稍稍抬了抬手,示意婢女代为问话,给了薛白一个解释的机会。 “薛白,韩朝宗为何放你出京兆府?” “他讨厌吉温。” “什么?” 那婢女本是看着卷宗上以朱笔勾出的疑点在照本宣科地问话,难得惊愕了一下,下意识擅自多问了一句。 “韩朝宗说‘鸡舌瘟令人憎恶至极,老夫欲行,岂容他使人挡门’。”薛白道:“这话,不止我一人听到。” “荒唐!”吉温插嘴道:“右相,此子简直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杨慎矜高声道:“右相,韩朝宗作风确实如此。” 薛白却觉得,杨慎矜还是不要开口乱帮忙比较好。 李林甫果然不爱听杨慎矜说话,喝道:“都住口。” “喏。” 婢女继续问道:“门房说辛十二追着你出去,你可见到他了?” “他一出门便留意到了,我怕他拦着我,熄了灯笼,绕到坊东门出的平康坊,坊楼的武侯可作证。” “你在道政坊遇到了吉家奴仆?为何让他们去找吉大郎?” 薛白道:“是,我对吉温起了疑心,查了他的儿子。” 他对皎奴说的是,吉温包庇王鉷、两家的儿子正好又在一起赌,这很可疑。这话皎奴必定已告诉李林甫了,此时在堂上倒不必说出来。 “既已让吉家仆奴去了,你为何也去?” “我对吉温起了疑心,怀疑他派人夜间行走是想与东宫……” “你才可疑!”吉温大怒,再次插话道:“每次东宫死士杀人伱都在!” “是,我立功太心切了,一找到线索便追着查。”薛白发了脾气,“我做得太多了,多做多错。吉法曹擅长编排罪证,我肯定无可反驳,到时认罪便是。” 吉温道:“休在这装模作样,你就是勾结了东宫……” “够了!”李林甫怒叱道:“东宫何罪?让你敢用‘勾结’一词?!” ——先把东宫的罪证找出来,废物! 吉温终于意识到,自己事情办得实在太过糟糕,惹右相发怒了。自从有了薛白,右相对办事的要求就严苛了起来。 他额头上当即有冷汗沁出。 方才的思路错了,岂能与杨慎矜、薛白、郭千里这些真正能做事的人在正事上争辩? 这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当改变策略才行。 ~~ 吉温眼珠一转,竟是担着李林甫的怒火,慷慨陈词道:“右相!哪怕东宫死士不是藏在杨家别宅,薛白却必与东宫有勾结,他杀我的奴仆便是铁证啊!” 他已放弃了对付杨慎矜,只攻薛白。 薛白却不着急,等了一会才反驳道:“我便是杀了你的奴仆也大可承认,但我为何杀他们?” “你为救杜氏!” “那你为何扣押杜氏?” “她勾结东宫!” “东宫何罪?你干脆去十王宅把皇子皇孙全都拿了吧。” 吉温气急,面向屏风行礼道:“右相,这竖子说的是何等……何等……何等诡辩之言啊!” 李岫终于看不下去,开口道:“吉温,是你先派人扣押杜氏,只须说有何证据,休再胡搅蛮缠。” 吉温一愣,暗道李十郎怎能帮着外人说话呢? 他根本就不知杜氏为何会在自己的别宅。 于是抛出了他唯一的证据。 “此事简单,只须让我的奴婢,与薛白身边那两名右骁卫、杜氏姐妹一对质,谁杀人了马上便知!” “原来吉法曹办案,是让自家奴婢作证?” 连罗希奭也皱了眉,暗道这种事由自己这些走狗办也就是了,吉温如何敢劳右相亲自问? 但李林甫还是吩咐了下去,招人对质。 薛白遂道:“右相,我请审问武康成,吉温指证杨中丞的证据何在?若无证据,吉温又为何敢请右相调兵?” “带来。” “喏。” 没过多久,吉家的奴婢、田家兄弟却已都到了。 “右相,这七名奴婢本就在相府问话,田家兄弟则是天亮时就在前院等候薛白。” “好!”吉温大喜,“先让他们对质!” ~~ 田神玉的盔甲被解了下来,有相府护卫上前搜了他的身。 这让他很忧虑,他知道自己一被询问就会露馅,不由唤了一声,就想听听田神功的声音。 “大哥。” “叫什么?摸你怎么了?”田神功不耐烦道,他举着双手向相府护卫赔笑道:“身上脏,兄弟们见谅。” “你们算很干净的。” “是吗?”田神功应道:“最近常来右相府,注意着哩。” “穿上。” 两个相府护卫冷着脸,丢过厚袄。 他们带着田家兄弟到了大堂,走向管事苍璧,低声禀报了几句。 “大管事,搜过了没藏武器。” “嗯。” “还有,他身上一点血腥味没有,指甲缝也没有血迹。” 苍璧点点头,小心翼翼转向屏风。 …… 堂上,已有人大哭起来,那是吉家的一个奴婢,指了指薛白与田家兄弟,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杀了好多人……” 杨钊当即出列,问道:“你们怎么说?” “小人没有杀人。”田神功道:“小人奉右相之命跟着薛白查案,薛白说吉温为了争功抢走了重要人证,让小人去抢回来,可不敢到官宅杀人,也不知为何要杀人。” 杨钊踱了两步。 田神玉跪在田神功身后,见他走来,不由心道:“完了,杨参军知道我脑子简单,转来套我话了,说什么?大不了就招了,发配到边军去。” 可惜,杨钊从来就不在乎他们兄弟哪個缜密、哪个粗莽。 他也不在乎薛白、吉温哪个要死,唯独不允许有人把脏水泼到右骁卫头上来。 两步踱向吉温的奴婢,杨钊开口,道:“他说没杀。” 吉温连忙使眼色,向杨钊示意会有大好处奉上,催促别的奴婢指认。 “快说。” “就是他们,奴婢藏在暗中看到了……” “右相。”薛白道:“吉温是这些奴婢的主家,在旁不停逼迫,这是逼他们做伪证。我请求将这些奴婢带下去,单独询问,匿名举证。” “荒唐!你这是无理取闹。” “我看你是为掩盖你的秘密,使人诬陷我。”薛白道:“我大不了一死,但就是要看看那个视人命为蝼蚁的东宫为何能始终屹立不倒?是李亨真的毫无破绽,还是有人暗通款曲,一年间杖杀了上千人,却连他一根毫毛都动不了?!” “薛白!你血口喷人!” “让证人匿名举证罢了,我喷了谁?” 吉温只觉此事滑天下之大稽,审讯就审讯,哪还要什么匿名举证? 李林甫却只想知道,是李亨毫无破绽,还是有人暗通款曲? 有女使转出屏风,将那些奴仆带了下去。 吉温也冷静下来,心想,在事实面前,如何举证都不会有区别。 说来奇怪,他身为京兆府法曹,“事实”二字跃上脑海,竟感觉有些陌生。 ~~ 一辆马车在右相府门前停下。 杜媗、杜妗互相挽着手下了马车,走进右相府,在前院庑房等着。 她们是临时被相府的人召过来的,显然是为了宣阳坊别宅之事。 感受到此间的凝重气氛,杜媗眼神里担忧之色愈发浓重。 “二娘。” “无妨。”杜妗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右相问什么我们便答什么即可。” 奇怪的是,她们等了许久,右相府并没有再来人召她们去询问。 就只是等着。 杜媗不由疑惑,又回想起了昨夜从那别宅离开时,薛白却还未走,正站在那思忖。 也不知他后来在吉家别宅里又做了什么? ~~ 一名女使走进大堂,绕过屏风。 “禀阿郎,奴婢问过了,六名奴婢都确定就是薛白与田氏兄弟杀人。但却有一人说,不是他们。” 李林甫并不惊讶,只问道:“是谁?” “那奴婢也未看清楚,只说是薛白抢走人之后不久。才有人到别宅杀人,她听到惨叫,就躲在花圃里不敢看,别的一概不知。” “夜里杀人,没看清才是正常。”李林甫问道:“还有吗?” “她说她是贱籍奴婢,若敢告主家的状会被铰死,求我别说是她说了实话。” 李林甫堂堂宰相,难得亲自过问一次这些细节,不耐地挥了挥手,道:“让罗钳查。” “喏。” 终究都只是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 李林甫上了年纪,一夜未睡,已有些耐不住了,闭上眼,心想干脆可疑的都押下去审罢了。 只是手下人虽多,敢豁出去对付东宫的却不多了。 王鉷不宜查,吉温、薛白互相攀咬……算来算去,竟只有罗希奭。 想必这一下令,吉温给些好处,罗希奭必定会查出是薛白勾结东宫,一群废物。 正想着这些,苍璧赶了过来。 “阿郎,刚刚找到了重要物证。” 那是一张没烧干净的纸,上面能辨认出“见字听令”四个字,书法极好,还能看到印章的一角。 李林甫眼睛微微眯起,认出了这个印章。 东宫属官信印。 那这纸片,确是东宫手下人互相联络的手令。 “何处找到的?” “吉祥的靴子底下粘着的,同时还有纸灰的痕迹,必是烧信之时吉祥在场,无意踩到的。” 李林甫猛地一转头,眼中杀气毕露。 苍璧一惊,连忙道:“无怪乎皇甫惟明案都动不了东宫,莫非是我们这边……养了两三年的狗,还没养熟?” 他是相府心腹,真不缺吉温那点孝敬,只怕李亨登基。也曾亲自到城外查过,东宫活埋薛白是真。 一条“恩必报、债必偿”的狼狗,岂不比一条到处捡屎吃的蠢狗来的好用? ~~ 堂上,经历了太久的沉默,诸人皆已疲惫。 终于,有京兆府小吏禀道:“右相,武康成带到了。” 吉温一听,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身子一颤,喊道:“我明白了!是薛白故意害我。右相,吉温承认是争功心切,误会了杨中丞……” “误会?!” 杨慎矜的怒火终于发作,倏然起身,指着吉温大骂道:“你此时说是误会了?!可敢让我抄了你家?!” 吉温大急,根本没心思理会杨慎矜,只顾向李林甫解释。 “右相明鉴,我之所以会误会杨中丞,乃因薛白与武康成勾结,他们利用我争功之心,故意诈我啊。右相,武康成此人不能询问,只能严刑逼供啊!” “不必审了。”李林甫淡淡道。 “喏。” 才被带来的武康成,竟真是这般又被带下去。 吉温庆幸不已,知道自己找到关键了。 他趁热打铁,大哭道:“右相,原来这一切一切都是薛白陷害吉温啊,请右相为吉温作主……我那儿子,他,死的好惨啊!” 薛白却愈发平静了。 什么奴仆、儿子,死了三十余人,李林甫岂真在乎这些? 今夜争来争去,却始终没人争论一个关键问题——东宫死士到底是藏在哪。 这个问题,李林甫早就知道答案,因为薛白在昨日下午便说过在王焊别宅,而郭千里在道政坊王焊别宅失火案之后便查明了。 堂上官员无人提,无非是不敢提而已。 李林甫敢提,开口问道:“王鉷,你如何看?” 王鉷一直没说话,仿佛睡着了一般,此时却连忙行了个叉手礼,恭恭敬敬道:“恩相,可否容小人与小人愚笨的兄弟、不成器的儿子,私下向恩相禀报?” 他用“愚笨”形容王焊。 因王焊看起来确实有些笨,倒不影响当官,就是明眼可见的不聪明。 “允。” “谢恩相!” ~~ 王鉷要向右相秘报,堂中众人只能全都往外走去,在走廊处等着。 吉温四下一看,向杨钊问道:“杨参军怎么看?” 杨钊满不在乎道:“你们都太较真了,不就是办砸了差事吗?我们下次找到东宫死士藏身之地抄了,也便是了。” “我是真怀疑薛白,我儿子……” 杨钊毫不关心吉祥之死,打断道:“那你就找到东宫死士藏身之地抄了。等这事办完了,右相也就不留薛白了。” 吉温一愣,心知确实还是杨钊看得通透,问道:“我此次没事吧?” “都说了,不就是办砸了差事吗?你又不是抄了王郎中的宅院。” “你也这般看,那就好……” 吉温安心下来,想起自己最初的思路。 他知道王鉷早就怨恨杨慎矜至深,这才是他敢搜杨慎矜宅最大的底气。 此举,能赢得王鉷的好感。 今日之事,其实王鉷一句话也就能决定了。 而薛白、郭千里这些人,竟敢怀疑是王鉷的弟弟窝藏了东宫死士,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 等了一会,李林甫竟然没有再召众人回到堂上。 王家三人从大堂出来,王鉷招过罗希奭,低语了几句,之后,朗声道:“右相乏了,都散了吧,尽快将此事办妥。” 吉温大为讶异,没想到争执了这么久,竟只是轻描淡写地结束了。 “可是,薛白勾结东宫……” 他还在叫嚷,罗希奭拍了拍他的肩。 吉温转头看去,问道:“王郎中与你说了什么?” 罗希奭没有马上回答,等了片刻,方才问了一句。 “东宫给了你什么许诺?” “什么?” 吉温一惊,等反应过来已是魂飞魄散。 “我……” 下一刻,两名护卫粗暴地摁住他。 “做什么?!不是我!不是我……” 吉温真的不可置信。 夜里发生的一切那么显而易见,分明是薛白勾结东宫陷害了他,为何右相却会怀疑他? 吉温奋力挣扎,回过头,瞪大了眼看向薛白。 ——你陷害我!你怎么能陷害我?你到底是如何罗织了罪名?! ~~ 薛白却平静地转过身,没有理会吉温。 从来就没有完美的犯罪,他也不可能掩盖所有的痕迹。 他只是比吉温掌握了更多的事实。 其实,吉温但凡肯稍微用心考虑一下正事,就知道王焊别宅窝藏死士已是铁一般的事实,王鉷唯有向李林甫承认。 可惜,他太擅长罗织罪名,是一点都没想过要认真办事。 而正是所有人都知道吉温擅长罗织罪名,那么,只需确定吉温勾结东宫,薛白身上即使有再多解释不清的疑点,也都成了吉温的栽赃。 更重要的是,李林甫、王鉷怎么想? 昨夜之事,他们表面震怒,心中其实狂喜! 东宫蓄养死士,一夜之间杀三十八人,竟能让南衙十六卫搜都搜不到。 李亨好大的本事。 试想,如此可怕的死士,若能有两三百人,便有可能在出了变故之时助太子继位。 一旦找到证据呈给圣人,李亨必步前太子李瑛之后尘。 李林甫、王鉷其实已经都知道了,死士就是藏在王焊别宅里。 但王焊是个蠢材,显然不知情。今夜王焊别宅的老管事死了,定是被人收买了,才惨遭灭口。 眼下离废太子只有一步之遥了,但到那时如何定罪? 禀告圣人时,说王焊窝藏死士? 李林甫会给王鉷一个面子。 王鉷也必须找个人来顶这个大罪,且最好找到那个勾结东宫、收买了老管事、把死士藏到他王家的人。 而关于这个问题,薛白赶到暗赌坊之时,曾与王准说过一句话—— “东宫死士藏于王家别宅,但我不怀疑王家。我只怀疑吉温,他今夜太可疑了。” 这是薛白对王家的示好。 吉温的宣阳坊别宅在这一夜里死了人,必定是窝藏了东宫死士。 因此旁人一退下,王鉷立即向李林甫跪倒,道:“右相明鉴,我兄弟愚笨,是被吉温利用了!” ~~ 李林甫则是真心怀疑吉温。 右相府必有一个人通风报信帮助东宫死士逃脱,这个人悉知搜捕计划,吉温、薛白都非常可疑。 但从一开始,他心里就有了答案。 薛白根本就没有动机,一个被东宫活埋过的十四五岁少年,带着东宫蓄养的豺狼虎豹奔走一整夜杀三十八人,为了什么?帮助东宫? 问几句话,并找到了关键的证据,果然得到了确认。 当然还有很多暂时还解释不清的疑点,比如东宫为何杀吉祥,是灭口还是吉祥撞见了吉温与东宫的秘密?比如吉温为何能相信东宫的许诺,彼此又是如何联络的? 堂堂右相却不必亲自推敲,他只要保证留下来的心腹都是忠心即可。 用的人都很忠心、对他没有威胁,这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剩下的事情,安排人去查,总有清查之时。 ~~ 吉温被拖过长廊。 他脑子里还在想为何右相不信他? 虽然他这件事情办得很糟糕,但他忠心啊。 镣铐加身,他才明白过来,因为薛白一开始就没理由帮东宫杀人,无官无职的稚儿,连身份都没,为何要…… 等等,身份? “我知道了!” 脑中灵光一闪,吉温回过头,兴奋地大喊起来。 “薛白,果然是你!我知道你为何杀我儿了,因你发现我使人……因你就是薛锈的儿子!我使人去查了,你杀人灭口、丧尽天良!” 他终于想通右相为何会判断错了,因为薛白的动机根本就与整件事无关!薛白的动机就是个巧合,这让一心扳倒太子的右相如何去猜? “右相!你听到了吗?他是薛锈的儿子啊!你派人杀于蓝田驿的薛锈!” 太晚了。 若吉温最开始就抛出薛白的身世,提出薛白为了灭口而杀人,哪怕此事再离奇夸张、骇人听闻,李林甫倒有可能猜猜真假。 但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吉温三次改口。在落罪之后又忽然提出这理由,已是谁都不信了。 薛白回过头,看向吉温,竟是笑了笑,坦然问道:“薛锈是谁?” “你是逆贼之子!逆贼之子!” “哦?” “希奭,你听我说,我派辛十二去查薛白,因此辛十二才死了……” 薛白早有腹稿,正要应话。 “呜!” 罗希奭却忽然伸手捏住吉温的脸颊,使其说不出话来。 他手指极为有力,如同一把铁钳。 “不用理会。”罗希奭看向薛白,点了点头,道:“我能不了解鸡舌瘟?一旦说了‘查’字,必是假的无疑,死前拉你垫背,见多了。” “多谢罗御史提点。” “无妨,往后互相关照。” 罗希奭温和一笑。 但等他转过头,脸上的笑容已在消散,冷冷扫视了吉温一眼,道:“莫扰了相府的清静,到了京兆府大牢再好好招供不迟。” “呜!” 吉温先是大怒,怒罗希奭居然翻脸不认人。 罗钳吉网,罗钳吉网啊! 其后,一对上眼神,他却是莫名地惊恐万分。 往日只觉彼此交情甚笃,此时,吉网却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罗钳的可怕…… 第47章 船票 辰时,万物舒伸。 屋檐上积着雪,檐角挂的铃铛随风而动,发出清响。 薛白站在台阶上,目送着吉温远去。 忽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转头一看,正是李岫。 “见过十郎。” “在想什么?” 薛白道:“吉温说他查了我的身世……” 李岫摆手打断,不以为然道:“他的话岂能信?” “我是因此而想到了一桩事。”薛白道:“我昏迷之后为杜家所救,一睁眼,见到的是满地的积雪。他们问我姓名,我还没反应过来,脑中空荡荡的,莫名说了‘雪白’,他们因此都叫我薛白。” “哈哈,原来如此。”李岫朗声大笑。 但笑过之后,他摇了摇头,脸上却浮起了惋惜之色。 “也难为吉温为了害你,特意为你寻了个薛姓的逆贼,这些酷吏平素就是这般罗织罪名。阿爷重用这等人,我……唉。” 话到这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有一声长叹,换了个话题。 “你受杜家救命之恩,懂得知恩图报,这很好。” “应该的,互相帮助。” “追查东宫罪证之事,你做得亦很好,不仅逼得东宫死士出手,还查出了吉温与东宫暗中联络。方才阿爷倦了,虽没来得及夸你,但想必对你是很满意的。” 薛白道:“吉温并非我查出来的,是右相英明。” “自作孽,不可活。”李岫道:“韦坚案以来,无辜者被牵连无数,如今阿爷能有伱这样的人才,办事实实在在,我很欣慰。” 薛白知道,其实李林甫不是没有过才能出色的手下,只是最后都遭到李林甫的嫉妒而被弄死了。 李岫这话虽是赞赏,却让人不安。 “十郎谬赞了,我做的并不好,也就是有对比,才显得不太难堪。” 李岫颇喜欢这种对相府门下那些无能之辈的嘲讽,会心一笑道:“罗钳吉网眼中只有私利,担不得大用。” 薛白苦笑道:“说心里话,我着实无意身陷这等尔虞我诈之中,唯愿读书、科举,为百姓做实事,过些安生日子。” “哦?我亦是如此!” 李岫深有感触,点头不已,大有知己之感。 他负手叹息道:“你莫看我与王准、贾昌吃喝玩乐,那不过礼数往来罢了,昨夜那赌坊我还是初次去。我平生所愿,只想过安生日子。” 这确是他的心事。 须知,李林甫登上高位的每一步都是踏着旁人的尸骸,而且又极为妒贤嫉能,右相府每一日都在警惕任何风吹草动,凡有可能造成威胁都得要除掉。 李岫有远虑,曾多次苦劝李林甫不要再树敌,但右相之势至此地步,早已覆水难收。仇怨广结,一旦示弱于人,也不知有多少人马上就要扑过来撕咬,岂能罢手? 比如,年初若不除韦坚,待韦坚拜相,难道会因为姻亲关系而违背东宫的意愿、对李林甫高抬贵手? 李岫日夜忧心,深知往后一旦某日起了风云,李家子孙恐有倾覆之祸。 “旁人看我身为宰相之子,锦衣玉食,可谓富贵登峰。可……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 薛白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倒不必过于忧虑了,活在当下为好。” “你懂我。”李岫淡淡一笑,拍了拍薛白的肩,道:“走,我们到花厅谈。” “好。” 李岫没有见外之意,薛白也是语态自然,不卑不亢与他应答,两人很快便熟络起来,仿佛相识已久的老友一般。 但到了花厅坐下,李岫吩咐婢子端上早食,开口却是到道:“其实,我也想与你聊聊你的身世。” 薛白道:“十郎可相信我是真的失了忆?我对身世没有半点印象,也没有任何头绪。” 他再次给李岫灌输了一个印象——连我自己都查不到身世,吉温更查不到。 李岫没有回答薛白的问题,先是就这话题说道:“你也得尽快找回身份。” 薛白应道:“我明白,我会尽早找回身份。” 李岫道:“找回身世之后,你也该尽快回到家中,久在杜宅借宿,也不是正理。对了,我听闻你与杜家两個女儿关系颇亲近?” 薛白感受到了李岫对他的审视、管束,坦然应道:“我与杜五郎情同手足,故而视杜家两位娘子为姐姐。” “那就好。”李岫显然是个爱操心劳神的人,略略沉吟,道:“有件好事,阿爷已与你说过,不需我再重复一遍了吧?” “是,我知道。”薛白笑了笑,配合着显出些许喜意。 李岫对他的态度非常满意,点了点头,道:“倘若你找不回身世,或出身门第配不上相府,却也为难。” 薛白故意发愣,静待下文。 “门第有多重要不必我多说。旁的不提,婚嫁自古便讲究门当户对。”李岫道:“不妨直说了吧,你可愿入赘? “据我所言,赘婿不能当官吧?” “有阿爷在,低阶或散职不难,但官身无用。”李岫轻描淡写道,“你在相府中做事,却比朝廷大员威风许多。” 不久前,他才与薛白谈论彼此的志向,述说对未来的忧虑、展示自己的远见。 但涉及到重要之事,他当然还是权贵思维。 平民百姓只要能得到相府的一点赏赐,就足以飞黄腾达了。 至于薛白的志向?志向再大,大得过相府的安排吗? 当然,李岫终究是好心。 眼看薛白沉默了,他十分诚恳地又说了一大番话。 “门第至关重要,你若无好的出身,入仕这条路必定走不远。你有才干,但可知有多少才华横溢之人困守科场直到白发苍苍也不能及第?及第了,也不过是只有授官的资格。授官还须守选,看的依旧是你的门第、有无门路,及第而当不了官者,大有人在。” “只看你识得的那几名官员。吉温,故宰相吉顼之从子;罗希奭,其舅父官至鸿胪少卿;杨钊,弘农杨氏,宣州司士参军之子;杨慎矜,更不必说了。你若没有一个配得上相府千金的门第,即便右相府为你靠山,入了官场,比罗钳、吉网、唾壶之处境,能好几何?” “到时,你每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可有心思照料妻子?以风华正茂之姿,蹉跎于蝇营狗苟之间,何益啊?倒不如入赘相府,我会为你做最好的安排,保你荣华富贵不逊高官,还能不为官场规矩所困,活得潇洒,如神仙眷侣。恰似李太白诗言‘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你还年少,心气高,不知世事有多难。我今日所言,你必定不信。但你往后不妨看看,长安城有多少才华横溢、满腹经纶之高才,求来求去,求不到一官半职。” “……” 谈到最后,薛白点了点头,应道:“十郎肺腑之言,我记下了。但,这是右相之意?还是十郎之意?” 李岫一愣。 薛白反而更明白些,李家父子是都要求他入赘的。区别大概只在于,李林甫要他入赘之后当个小官,或相府的管事幕客之类的角色,继续对付东宫;李岫为人好一些,愿意保他入赘当个清闲居士,照顾妻子。 要高攀权贵,付出些代价是难免的。 想要上一条大船,船票当然得买。问题只在于,值或不值? 李岫想了一会,许诺道:“放心,我在阿爷面前,还是能说上话的。” “多谢十郎。”薛白既已递了个台阶,便道:“此事并非你我交谈几句便能定下,我还是得先找到身世。” 李岫听他说过志向,以为他是心气太高,此时见他依旧平和、没有排斥之意,已十分满意,点头笑道:“不错,先找到身世要紧,也许你家门配得上相府。” “不敢妄想,只是婚姻大事,我还是得告知父母。” “不错不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岫觉得薛白真是沉稳有度,愈发欣赏,连连点头,道:“这样吧,上元节之前给我个答复,如何?” “上元节?是否太快了?” “就在上元节前。” 李岫径直敲定下来,却不给解释。 他只是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心道时间不等人啊,待过了年,那个执拗的妹妹就成十六岁的老姑娘了…… ~~ 相府大堂外,王鉷正要离开,却听得身后有人低声喝道。 “王鉷。” 当世,唯有杨慎矜一人还敢对他直呼其名。 王准当即恼火,正要说话,却被王鉷狠狠一瞪。 “与你二叔到那边等我。” 王准也不应,与王焊走到一旁的小亭中,骂道:“老狗,既不长眼,不如把一双眼睛挖了!” 王焊也不高兴,抱怨道:“我才是王家嫡子,表叔如何不找我说话?” “唉。” 王准白眼一翻,暗想不如找人杀光了这些亲戚来得痛快。 …… 杨慎矜脸色难看,拍了拍王鉷的背,道:“既然查清吉温勾结东宫,我那别宅被抢掳一空,右相如何说?” 王鉷稍稍滞愣,故意流露出为难之色。 若换一个人,哪怕是户部尚书章仇兼琼,见了他这脸色,也得心中一凛,有什么屁话都得憋回去。 杨慎矜却是以长辈的目光看着王鉷。 “杨钊助吉温抄家,难道不可疑吗?” 王鉷依旧为难,沉吟着道:“如此……侄儿去劝劝他,让他将抢走之物归还表叔,泯了恩怨,可好?” “哼!” 杨慎矜重重一摔袖子,大步而去。 王准见了,上前问道:“阿爷,老狗又要如何?” “要右相给他个交代。”王鉷似觉好笑。 “阿爷就是太给他脸了!”王准恨铁不成钢,皱着眉盯着王鉷,气恼道:“以阿爷如今的圣眷,他给阿爷赔笑都不为过,为何还每日给他好脸?!” “闭嘴,莫让圣人与右相觉得我忘恩负义,得了势便翻脸不认人。” ~~ 相府前院。 杜家姐妹等了许久未得召见,愈发心慌。杜妗也不理会索斗鸡府上的规矩,推门而出,往仪门方向看去。 “二娘,过去等着吧。” 杜媗害怕右相之威,低声提醒道。 她的目光也往仪门内看去,想着薛白若能出来,也就能松口气了。 忽听身后有人唤了一声。 “是杜大娘?” 杜媗不喜这称呼,还是转身行了个万福,只见一个穿着深红官袍的中年男子从东侧门过来。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是在大理寺见过的御史中丞杨慎矜。 “杨中丞万福。” “又见到大娘了……原来杜良娣也在,失礼了。” 杨慎矜见杜妗也转过来,连忙打了招呼,他们曾在天子御宴上远远见过一次。 “不是良娣了。”杜妗淡淡应了,“我如今在右相门下为阿爷求官,当然也在。” 此言入耳,杨慎矜虽同是右相门下,却也替东宫尴尬。 一时也不知如何答话,总不能答应替杜有邻求个官。 他又看了杜媗一眼,彬彬有礼道:“两位娘子若是来作证的,已经可以回去了。” 杜媗看向仪门,想问些什么,却不知如何问,也不敢问。 杨慎矜目光看去,只见她举止真是端庄,这一动不是扭着脖子探头看,而是柳腰转动,仪态优美。 从侧面看去,可看到她的睫毛很长,眼中带着关切,温柔如水。 “两位娘子可乘我的马车回去,我正要去曲江别宅一趟,顺路。”杨慎矜不由露出了笑容,道:“若有要打听的,或许我略知一二。” 他的马车十分豪华。 “不必了。”杜妗道:“听闻昨夜杨中丞的别宅出了事,杨中丞还是尽快去看看为妥。” 杨慎矜再次尴尬。 下一刻,杜家姐妹却忽然回过头,露出惊喜之色,甚至没忍住欢呼了一声。 “薛白!” 第48章 私藏 “杨中丞,又见面了。” 出了仪门,薛白行了个叉手礼,觉得有些巧。 连着两次从危机中脱难之后,他都见到了杨慎矜,像是得要向杨慎矜领取些奖品一般。 “薛白,你很不错。”杨慎矜抚须而笑,赞誉了薛白两句,末了道:“可惜你未能及早见到右相,拦住吉温啊。” “是,杨中丞之遭遇,我深以为憾。” 薛白应了,客气当中却带着些疏远。 他不愿与杨慎矜走得太近,理由很简单,这人没什么眼色、不得李林甫欢心,与其走近了一定会影响上进。 杨慎矜却没有感受到杜家姐妹、薛白的疏远,只当他们是拘束,继续寒暄。 他出身显赫,见识不凡,富有才学,说了许多风雅之事,谈及实务也十分精通,能猜到杜媗头上的发簪值几钱,之后说起他还兼任户部侍郎,再提起过去主理国家收支时的几桩趣事。 薛白看得出来,此人确颇有才干,品格也不差,就是太没眼力见了。若在政局清明的时候当个能臣不难,就不知道在当朝如何了。 于是,薛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抱歉抱歉,昨夜整夜未睡,实在乏困。” 杨慎矜才把话题引到道术,希望能打开杜媗的话匣,被这哈欠打断了,只好道:“无妨的,你为右相办事辛苦。” “再会。”杜妗早已不耐烦,挽过杜媗便走。 薛白行了個叉手礼,却是先去与门房寒暄了一会,才出了右相府。 田家兄弟正蹲在对街,一见他出来连忙赶过来。 “怎不在前院等?” 田神功笑着轻踹了兄弟一脚,道:“还不是这孬货?不敢在相府待着。” “我可不是怕,是怕脸上藏不住,让人看出来了拖累……” “闭嘴吧。”田神功忙骂道。 薛白不由笑了笑,道:“走吧。” 他隐约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 于是又把案子复盘了一遍,考虑起吉温招供又如何、裴先生会如何。 少了什么呢? “郎君。”田神功问道:“皎奴不跟着你了吗?” 薛白恍然,放松了些。 “可见右相已信任我了。” ~~ “你一夜未睡,莫骑马了,上马车吧。” “倒是不困。” 薛白抬起手摆了摆,只觉年轻真是太好了。 如今虽然娇气了些,精力却好。换作上辈子,熬了这整夜这时候定要觉得脏胕发虚了。 他还是被杜妗推上马车。 马车门是开在后面,车厢不大,将就着坐了,掀帘往前看了一眼,见赶车的是全瑞。 田家兄弟骑马在后方跟着,没有外人能偷听。 总算可以放心说话了。 薛白道:“我昨夜让金吾卫在东市找到全福了,说是被打得不轻,好在没有致命伤,在东市武侯铺。” 这是他找郭千里帮忙的,对郭千里而言只是小事一桩,对全福却是生死大事。 “我们出门时金吾卫已经把人送回来了。”杜媗应道,“多谢你。” “还有五郎,我让他躲到宵禁结束后再还家。” “伱见到五郎了?他也到家了,鼻青脸肿的。” “吉祥打的。”薛白道:“对了,我还得去杨钊家中找他一趟。” 他方才向门房打听了,杨钊已回家去了。 杜家姐妹都想知道昨夜之事,见薛白开口先是关心旁人,只觉他人真好。 她们却不知昨夜长安城死了三十八人。 “何事?” “吉温别宅有个奴婢,我答应过帮她脱离贱籍。” “全管事,去宣义坊……” “不必,先送你们回去,我独自去即可。”薛白道:“他那人……” 他也不知怎么形容杨钊了。 杜家姐妹知他好意,也就听他安排。 之后三人才说起昨夜之事,薛白仔细说了,听得她们胆颤心惊。 待听得吉温一语猜中一切都是薛白所为,杜媗更是惊呼一声,连忙以袖子掩住脸。 杜妗则是皱着眉。 “如此说来,知情人还有很多,吉温、武康成、以及那裴先生,此事怕有隐患?” “不着急。”薛白道:“我们必定不可能捂住真相,总会有消息泄漏。但也永远会有更多错误的消息同时冒出来,李林甫没那么快能发现我。” 他有经历,因此清楚要查一件事的真相非常难。 一定会有线索,但线索往往不是一条长线,而是断成一个个的线头,有的长,有的费力拉起却只有短短一段。 查案难的就是要从无数的错误线头中,找到那寥寥几个线索拼凑在一起。 大海捞针,需要时间。何况李林甫已不是亲自过问,而是将事情交给一群擅于罗织罪名的酷吏。 且等吧。 等他先积蓄了自保的实力。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不必再把心思花在掩饰真相上,那是挖土填坑,填不完的。”薛白道:“实力,我们得尽快有实力。” 杜媗问道:“离开长安呢?” “强权之世,何处没有倾轧?” 在薛白这种人的想法里,待在长安,能决定他命运的至少还是高官。逃到别处,一个破家县令、灭门府尹都能要了他的命。 退或进,他从来只有进。 “知道,你要上进。”杜妗道:“我们得让东宫完成给你们官身的承诺。” “是,但也不能只把希望寄在他们身上,这两日我与五郎得拜会虢国夫人一趟。” 薛白之所以走李林甫的关系是事出无奈,杨玉瑶的关系肯定是更值得走的,因此他完全是理所当然的语气。 “嗯。” 话题停了下来。 薛白问道:“杜伯父可去?” 这“伯父”是杜有邻让他喊的,好方便以长辈的派头骂他这个救命恩人。 此时这般一问,到虢国夫人府上拜会之事,登时就变得正经起来。 杜媗瞥了薛白一眼,想到自己方才竟误会他打算去当面首,难免羞愧。 杜妗则摇了摇头,道:“阿爷大概不愿去,我劝劝他。” 说到这里,马车缓缓在杜宅侧门停下了。 ~~ 杜宅前院,鼻青眼肿的杜五郎正在探视全福。 几个家生子奴仆七手八脚地把臭烘烘的衣服拿开,搬了胡凳让杜五郎坐下,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松子给杜五郎吃。 “五郎真是……受伤了还来看阿福,能遇到这样的主家,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轻点说话,莫把他吵醒了。我就是皮外伤,不打紧,与人搏斗时留下的。” 杜五郎招了招手,低声吩咐道:“你去买些香线,空了去给端砚上柱香吧?” “哪有主家去上香的,小人去就好。” “我有话和他说。” “五郎,小人可转告他啊。” “你转告不了。”杜五郎颇为神秘,还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两下,“我不能告诉你们。” 几个奴仆不由挠头。 “五郎,能有什么端砚能听,我们听不得?我们也很忠心的。” “你们和端砚能一样吗?你们那不是……还能说出去吗?” 此时,全福又醒了,睁开眼喃喃道:“小人哪能让五郎亲自过来。” “哎。你们都出去,我与全福说话。把门带上。” 全福躺在那动不了,直勾勾地看着那门关上了,忍不住哭了出来。 “五郎,小人真以为自己死了啊,真不想死啊。他们说是薛郎君让他们来救小人的……薛郎君是神仙派来杜家的吧?” “啊,你这么一说……” 杜五郎听得愣了好一会。 “我本想说他真是有本事,但真是太有本事了。哎,你莫哭了,哭什么?” 主仆二人说了会话,却也说不出什么来,无非时不时一人感慨一句。 “他真有本事啊。” …… “来了,来了!回来了!” 终于听得这一声喊,全福猛地便要撑起身来,杜五郎忙让他躺着,自己忙不迭往院子里跑去。 但赶到前院,他只见两个姐姐进了院,却没有薛白。 再听得院外一声马嘶,杜五郎脸色一变。 “薛白他,他不会是回了薛家吧?!” 青岚跑出来,正好听到这一句话,差点又被惹哭了。 杜妗抿嘴一笑,正要笑话这个傻兄弟,院外又响起“吁”的一声。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薛白又赶了起来。 “怎又回来了?” “有些事。” 薛白看了杜媗一眼,往二进院走去。 杜媗会意,提着襦裙快步跟上。 两人脚步匆匆,进了东厢一间久无人居住的客房。 “关上门。” 杜媗跟着他进来,迅速关上门,栓上。转过身,只见薛白正在解衣服。 她不由吃了一惊,脸上一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接着,薛白从衣服里掏出了一连串的物件来。 他藏得太深,掏都不好掏。 先是两个半枚玉佩拿了出来。 “这是京兆杜氏的信令,还给他。” 杜媗接了。 之后是一张纸。 奇怪的是,这纸的左方却被撕走了一片,最后那列“时有要务”后面几个字看不到了,印章的一半也没了。 “这是什么?” “裴先生给我的,与武康成接头的书信。” 杜媗不由疑惑,问道:“你后来向他借了人手,他没问你要回去?” “去京兆府之前就买了同样的纸,原本备着诈吉温的。”薛白干脆解了腰带,掏剩下的东西,“裴先生被金吾卫搜查时,我当着他的面销毁了。” 杜媗点点头,小声道:“那这个我们留着。” “还有这个,是从辛十二身上搜来的过贱契书,得查他是找何人伪造的。” “好。” …… 最后,杜媗拿起一封帖子,问道:“这是什么?” “吉祥身上捡的。” “拜帖?” “嗯,这全都是能要我们命的东西。杨钊知道我酒力差,我怕他故意灌醉我,你务必保管好。” 杜媗拿着这些物件,感受到了上面的温热,也感受到了他的信任,用力点点头,坚定不已。 “你放心。” “走了。” 薛白没有再多叮嘱,出了门,往外走去。 杜媗的目光随他而去,只觉他背影十分潇洒。 “哎,你快把衣服整理好。” ~~ 重新栓上门,杜媗四下看了一眼,也不知薛白给的一应物件能往哪藏,干脆贴身收好。 她心想,他不管藏在何处,都有可能被人找到,自己却是定能收好的。 唯独就是……感觉有些许怪怪的。 当拿起那封过贱契书,她看了一眼,忽然愣了一下,只觉那买家的名字有些眼熟。 “是……咸宜公主?” 杜媗吃了一惊,再拿起那封拜帖看了,脸色登时紧张起来。 她连忙将东西收好,也不与杜妗说,只说自己倦了便独自回了房,坐在榻上,双臂环抱。 “想不通。” 辛十二伪造的过贱文书,为何把买家写为咸宜公主? 吉祥为何又要拜会咸宜公主? 第49章 坐实 长安县,宣义坊。 杨钊那破落的小宅院大门敞开着,里面人来人往,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院子里堆放的多是从杨慎矜别宅库房中搬来的布匹、粮食等大宗物件,一个账房先生正在清点。 几个右骁卫早已卸了盔甲,正坐在井边喝酒吃肉,大快朵颐,顺便盯着那账房先生。 有人走了进来,敲了敲本就开着的门。 右骁卫中有人认得薛白,连忙起身道:“薛郎君来了,杨参军在里面。” “多谢。” 薛白点头致谢,走向大堂。 几个右骁卫重新坐下,嘀咕起来。 “那是谁?” “你可得记住他,小小年纪比鸡舌瘟还厉害。咦,田大、田二,站外面做甚?进来喝一盅,你们如今可不同了!” …… 大堂上正在清点的则是相对贵重的物品,有個少年正坐在一张大桌上盯着,见薛白进来,很没礼貌地叫嚷起来。 “你谁啊?别乱进知道吗?” “敢问可是杨家大郎当面?”薛白听杨钊说过他长子杨暄时年十七岁,想必便是这位了,“我与国舅同僚,有事找他。” “国舅是谁?” 大概是因为如今长安城中还没几个人把杨钊当作国舅,杨暄颇为迷茫。 他酷似其父,长得人高马大、仪表堂堂,一开口却是草包样。 “大郎太谦虚了,身为贵妃亲戚,却不声张。” 杨暄张了张嘴,终于反应过来,转头向后院的方向放声大喊。 “娘!贵妃认了阿爷当国舅,我们家要富贵了!” 不一会儿,有婢女匆匆跑了过来,急道:“大郎莫嚷,也不怕吵醒了阿郎?” 说罢,她带着薛白往后院去。 “阿郎睡着呢,俊郎君稍等,让娘子去唤他起来。” “不必吵醒国舅,我等着即可。” 薛白知道杨钊肯定睡不了多久,因为大堂上有个账房已准备要写礼单了。 礼单这种事,给谁送、分别送多少都有讲究,杨钊只能亲力亲为,可见他也是有旁人代劳不了的才干。 忽然,前方人影一闪。 薛白转头看去,正见一名男子系着腰带从西厢跑向后门,绕过正房,消失不见了。 之后,杨钊那名妓出身的正妻裴柔快步从西厢房中出来,脸上还带着红晕,极为热情地引着薛白到西厢房稍坐。 “小郎子莫误会了,方才那是妾身的兄弟过来谈些家事。” “原来他是裴家郎君,我太无礼了,还以为是杨府下人禀报了事务,急着去办事。” 薛白随口应着,很贴心地给了裴柔台阶,迅速观察了一眼西厢房。 桌案上摆着崭新的书籍,是明经考试需看的九部正经,砚台里的墨迹已经干裂得不成样子,有张纸铺在那,上面写满了歪歪扭扭的“暄”字。所有物件都堆着厚厚的灰,除了几个酒壶。 这是杨暄的屋子。 绕过屏风,榻上被褥很乱,地上落了一条红布……不,是一条肚兜。 裴柔连忙上前拾起肚兜,笑道:“这是大郎的,那孩子,从小就喜欢穿这些东西。” “是,暖和。” “小郎子也穿?”裴柔语带调笑,伸手便推薛白,“到榻上坐吧?暖和暖和。” 薛白打了大大的哈欠,在胡凳上坐下,道:“大娘子莫怪,昨夜与国舅彻夜办案,困得厉害。” “我看你精神头比那没良心的好许多呢,年轻人就是身子骨好些,气火也旺……嗯?小郎子?” 裴柔卖弄着风姿说到一半,却见薛白闭上眼睡着了。 冬日的暖阳透过窗纸洒在少年人的脸庞上,她看着不由想啄他一口。可惜,红唇才凑上前,薛白脑袋晃了晃,埋下头去。 ~~ 薛白一开始是装睡,后来却是真睡着了。不知多久,被杨钊推醒过来。 “国舅见笑,我竟在你宅中睡着了?” 杨钊脸色疲备,眼神空洞,连笑容都显得空虚,道:“无妨,你我之间莫要见外,今晨我便偷偷帮伱说了好话,审那两个右骁卫之时,你可看出来了?” “我欠国舅太多了。” 薛白已觉得有些负担不起与杨钊结交的成本。 终究是得让旁人来帮忙负担一二。 “我今日来,正是有一笔横财想送与国舅。” “哦?”杨钊登时精神了许多,“快快说来。” “吉温既勾结东宫……” 杨钊打了个哈欠,摆手道:“这我还用你说?但查鸡舌瘟这种货色,岂需调动十六卫?不归我们抄。” 早上在右相府,王鉷是支开了旁人与李林甫单独谈的,杨钊只看到吉温被罗希奭押走了而已,许多事并不知内情。 薛白遂低声道:“王郎中与右相禀报,说的是东宫死士藏在吉温别宅。” “你如何得知?” “我查出来并告诉王郎中的。”薛白问道:“右相没让国舅去搜。” 杨钊眉毛一挑,讶道:“此事是交给王鉷了?” “竟是如此,那国舅还能去吗?” “得去。”杨钊眼珠转动,须臾便计上心来,道:“王鉷做事也需人手,待我讨了他的欢心,便又能为右相尽忠了。” “国舅妙计。” 杨钊赶到院中,捧起积雪抹了一把满是倦容的脸,振奋精神,拿出拼命的态度来办事。 他赶到堂上,账房先生们正在核验礼单。 “改了,给户部王郎中的礼再加两倍。除了右相与虢国夫人其余人则各减一些,立刻给我装箱,我要现在就送过去,快。” ~~ 带着两大箱的金银玉器、奇珍异宝到了王宅,王鉷直接收了礼,让管事引薛白与杨钊到前堂坐下。 杨钊得意洋洋,道:“你看,我与你说的话价值千金,半点不差吧?” “国舅说的是。” “那我再赠你一句万金之言。”杨钊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上进的根本是什么?结圣人之欢心。右相、王郎中最大的本事是什么?为圣人敛财,这才是办实事,你一整夜跑来跑去,尽办些虚事,有何用?” 敛财、敛财、敛财。 看懂了这个道理,才看得懂大唐官场。 李林甫、王鉷以供奉圣人而得幸进,才干声望不足以服众,终日自危,遂大肆排挤罢黜朝中清正有识之士,举国供奉一人之心。 说出来都懂,体验不深刻却常常容易忘。 比如吉温,吉温若不是被李林甫激得与薛白争功,去查案、去做“虚事”,岂会落得那个下场?远不如杨钊通透、坚定。 薛白往后再如此,杨钊便要与他绝交了。 说着话又等了一会,王鉷亲自来见。 “杨参军给的礼太厚了。” “年节将至,一点心意,拿不出手的。让王郎中见笑了。” 王鉷在主位上落座,语气转淡,道:“听说右骁卫在杨家别宅拿了些物件,可是真的?” 杨钊一惊,当即惶恐,不敢应声。 他不明白,王鉷是还要他把财物还给杨慎矜不成?收了礼之后再说,扒皮扒惯了,扒到贵妃族兄的头上? “这……” “表叔既问我,我得替他问问。若右骁卫中真有人手脚不干净,几样物件还给他便是。” “是,是。” 杨钊听了,有些疑惑,不敢确定王鉷的意思是什么。 他犹豫着,还是问道:“我听说东宫死士藏在吉温别宅,右相交给王郎中查了,不知可需要人手?” 王鉷笑了笑,看向薛白。 薛白连忙行礼致意。 他虽一句话没说,其实又给王鉷送了桩大礼。 ——我不怀疑王家,只怀疑吉温,得去好好查一查吉温。 “也好。”王鉷道:“我遣一人与杨参军同去。” 杨钊大喜,当即明白了王鉷的意思。 随便拿些不值钱的物件还给杨慎矜,宣扬了王鉷的报恩之心。到时杨慎矜再有不满,也与王鉷无关,属于给脸不要脸了。 杨钊则得带着薛白到右骁卫衙门调人,等王鉷差遣。 ~~ “裴冕到了吗?” “已在书房等候阿郎。” 王鉷从前堂转回书房。 书房中,一名身穿深青色官袍的男子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王鉷行礼,唤道:“王公。” “章甫不必多礼,坐吧。” 王鉷当先在主座上坐了,目光看去,只见裴冕稍等了片刻,才晚一步落坐在胡凳上,不由十分满意。 裴冕,字章甫,时年四十三岁,比王鉷还年长些。 他出身于河东裴氏,世代官宦,门荫入仕便授渭南县尉,初入官场便能任官畿县,身世比王鉷这种高门庶子要高不少。 等到王鉷主管和籴,担任京畿关内采访黜陟使了,他却还只是王鉷手下的判官。 但裴冕处事果断、性格忠勤,更难得的是,从不以高门嫡子的身份轻视王鉷这个庶子,态度谦卑、恭谨。 他还曾在王鉷遇刺时挺身而出,为王鉷挡过一刀…… “东宫死士就藏在我兄弟别宅之中。”王鉷直接问道:“你昨夜去了,可知晓?” 两人为了敛财,做的比这罪大恶极的脏事多了,裴冕听了也没多大反应,慢条斯理地回话。 “使君也知,我住得离二兄那别宅甚近。昨夜,还未到子时吧,二兄遣人来了,说别宅有一老管事过世,夜里得把丧办了,免得白日影响了主家,苦于无人主持。我不敢怠慢,便径直过去。倒也留意到那别宅中的部曲奴仆,个个身材壮硕、神色彪悍。当时却没往那方向想。” “人到何处去了?” “趁夜做了法事,送到西南的延平门,只等天明开了城门便送出城安葬,我当时便离开了。” 延平门在长安西南,南衙十六卫在长安东北隅搜了一夜,此时再追查已晚了。 王鉷却不甚关心此事,道:“并非我兄弟勾结东宫,他是被吉温利用了,吉温的别宅昨夜死了人……你可知如何做了?” 裴冕起身,行礼道:“使君放心,我为使君办事,还从未出过差错。” 王鉷点点头,话题忽然一变。 “圣人愈发宠爱贵妃了,此事也给杨钊分润些好处,让他带右骁卫随你去查。” “喏。” “右相新养了一条狗,名叫薛白,你坐实了吉温的罪证,给他与罗希奭闻闻。” 王鉷没有发现,裴冕有一个瞬间稍稍愣了一下。 ~~ 宣阳坊,吉温别宅。 杨钊与薛白站在那封锁的大门前等得哈欠连天,终于听得一声喊。 “来了。” 薛白转头看去,只见罗希奭与一人并肩而来,稍稍愣了一下。 “你不认得那人吧?” “不认得。” 薛白摇了摇头,脑中想到的是那张被自己撕了一小片的文书。 杨钊低声道:“王郎中手下得力干将裴冕,莫招惹他。” 薛白赞道:“既然是王郎中倚重的人,他一定能找到吉温勾结东宫的罪证。” …… 那边,裴冕目光一扫,随口道:“那人便是薛白吗?我听过他,原来这般年少。” 罗希奭道:“你莫看他年少。昨夜追查死士,所有线索他都查到了,只可惜晚了一步。” 裴冕神色平淡,做着自己的事,只是漫不经心地评价了一句。 “那真不错,往后一定能成大器吧?” ~~ 这一帮右相走狗进了吉温别宅,登时又是鸡飞狗跳。 薛白始终跟着杨钊。 他整夜未睡,渐渐觉得眼皮沉重起来。 忽然,罗希奭快步从后院赶出来,也不与杨钊打招呼,连财物也不问,迅速离开。 薛白回头一瞥,心知罗希奭这是找到证据了。 他知道这证据既是裴冕给的,一定能让李林甫满意。 但,如此一来,还能扳倒太子吗?薛白忽然又怀疑起来…… “想什么呢?”杨钊放下手中的绿松石,啧啧赞称道:“吉温这些年抄了不少好东西啊。” “是。” “你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薛白目光落处,正是扣押着奴婢们的西厢,几个穿彩间裙的身影正在廊下跪着,楚楚可怜。 杨钊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