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为你而来 卡里尔·洛哈尔斯抬起头,看了一眼于他头顶蹲踞的石像鬼。那石头做的怪物正无声地眺望着黑夜的远方,凶厉地张着嘴,无声地咆哮着。 “再见。”卡里尔对它说。 他从屋檐的遮掩下伸出手去,皮肤苍白,手腕处有个显眼的刺青。短短几秒后,手掌就感到了冰凉的雨滴,这让他立刻缩回了手。 但是,掌心已经于此刻传来了轻微的灼烧感。 卡里尔撇了撇嘴,那张苍白的脸上有一种不悦正在闪现,但很快就消逝了。 “很好。”他自言自语道。“下雨了。” 他转过身,将脚挪开了一点距离,以免被鲜血浸染。至于鲜血的来源,你就要问他脚边那具胸腹大开的尸体了。 卡里尔弯下腰,将尸体翻过面。他的动作很轻柔,却在此过程中听见了一声沉闷的啪嗒声。 他知道,那是尸体的内脏掉出胸腹,触及地面的声音。 这让卡里尔叹了口气,开始怀疑自己的手艺是否退步了。 只是一次由下至上的挥击而已,怎么会就这样将他开肠破肚呢......? 他一面想着,一面将尸体身上的斗篷扯了下来。本是朝里的一面仍然沾着鲜血,于是卡里尔只好将它抖了抖,翻了个面,这样倒也能穿。 一个小知识,当诺斯特拉莫下雨的时候,如果你非得在这个时候外出,那么,你最好找点东西盖在自己身上。 如果没有,就别从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走出去。 至于原因...... 在诺斯特拉莫,雨是有毒的。 他走出屋檐,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了,黑暗中倒是有不少窥伺的眼睛,用饥肠辘辘的眼睛看着这个披着斗篷行走的影子。 诺斯特拉莫的昆图斯巢都就是这样,或者说,诺斯特拉莫上的任何一个巢都都是这样。 它们永远拥挤,永远恶臭,满是能够呛死人的烟雾。自然环境早就已经被无止境的开采破坏,阳光早在很久以前就离开了诺斯特拉莫。 帮派分割了大大小小的地盘,用暴力代替了法律,控制了一切。然而,他们其实也只是上层的贵族们养的狗而已。 在呼吸之间,卡里尔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铁锈味。这该死的气味弥漫在他的口腔里,使他的舌头好似生锈的五分钱硬币,卡在上下颚之间。 那种黏腻感令他非常厌恶,更令他厌恶的一点在于,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习惯于这种感觉了。 念及至此,卡里尔扯动嘴角,微笑了一下,双肩自然地放松,下垂,有两抹银色的光在袖口处若隐若现。 下雨了。 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他一路往前走,走过黑暗的金属桥梁,走过狭窄的棚户区,在经过这里时,他能听见棚户区里的人们在夜晚睡觉时所发出的不安呢喃。 卡里尔面上的笑容开始越变越大,直至成为一个见者心慌的可怖狞笑。皮肤被肌肉硬生生地吊起,牙齿在空气中轻微地摩擦。 受苦的人,沉沦的人,被压迫的人。就连在睡梦之中,也只敢小声地咒骂。 有毒的化学物质在空气里弥漫,吞噬着这些穷苦劳工们的肺,心,身体。 它也吞噬他们的感情,吞噬他们的一切。而始作俑者却在自己精致的家中坐享一切,甚至不必亲眼见到被压榨者的死亡。 这一切并不公平,不是吗? 卡里尔继续走,约莫半小时后,他轻巧地翻过高耸的围墙,来到了一间教堂门前。 在低垂的夜幕与有毒的酸雨之中,它是如此阴森。两只石像鬼在尖顶与彩绘玻璃窗旁凝视着他。雨滴垂直落地,砸的粉碎。 “晚上好啊。” 卡里尔轻声问候。他的诺斯特拉莫语在雨幕所激起的潮湿臭气里嘶嘶作响。 他迈动步伐,向前走去,姿态已经和在大街上行走时大不相同了。皮靴触及地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速度快的也惊人,比起行走,倒更像是在滑行。 就这样,卡里尔来到了教堂的侧门前,将手放上了把手,在半个呼吸之后,这扇沉重且被反锁的金属大门自发地打开了,而卡里尔甚至没有推门。 他微微一笑,眼中有深寒的蓝光一闪即逝。 ----------------- “科尔帕那帮人交上来的钱不够,神父。” 一个面上有着刺青的男人如此说道。 他的皮肤和其他所有诺斯特拉莫人都一样苍白,眼瞳也是完全的漆黑,但他的身材可不是。 大多数诺斯特拉莫人都因为饥荒与来自上层的压榨而显得消瘦,他却十分强壮。 被他称作神父的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闭着眼睛,双手十指交叠,握在一起。此刻正虔诚地跪倒在神像下方进行着祈祷。 “神父......” 刺青男人犹豫地再次呼唤了一声,这一次,神父睁开了眼睛。 他站起身,男人情难自禁地咽了口口水。原因无他,神父实在是过于高大了。眼见他站起时所带来的这种压迫感,就好似亲眼目睹一座山峰于你面前活动脊背,令人毛骨悚然。 “科尔帕......北边的矿坑?”神父开口询问。 他的声音并不符合他的身材,并不沉重,亦不低沉,反倒显得很温和。诺斯特拉莫语从他口中说出,竟然也带上了一些优雅的意味。 这可不是底层人们的口音。 “是的。”刺青男人回答道。“产精金矿的那个坑。” 神父叹息了一声。 “总是这样。”他缓慢地说。“总有人以为他们可以逃脱神的注视,我将恩惠分给他们,他们却并不珍惜......” 刺青男人低下头——他不敢回答神父的话,在教堂内谈论神与神的恩惠,乃是神父的特权。 “明天派人去吧。” 神父慢悠悠地挥了一下手。 “带科尔帕来见我,我将亲手使他明白神所赐予我们的,是何等宝贵的爱......像他这样犯下不虔诚之罪的罪人,应当在火狱中粉身碎骨。” 他止住声音,沉默地凝视起男人,那目光仿佛刀刃,冷冽地刮过了男人的骨髓,使他止不住的颤抖。 最后,神父缓慢地再次开口。 “另外,以后不要再于夜晚打扰我了,这是我的祈祷时间。” “遵命,神父。”男人赶忙低头答应,后背已经被细汗打湿。 “那么,你虔诚吗,神父?”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然后,是金属彼此摩擦的尖利声响。教堂内并没有点灯,只有几盏蜡烛在神像附近静静地燃烧。它们微小的光并不足以驱散黑暗。 在迷雾般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活动。 刺青男人的神色猛地一变,他立刻来到神父身前,从腰间掏出了一把手枪。 那东西的外观很粗糙,把手处甚至只是用胶布缠绕的木板,但它却能一枪打死一头巢都外荒野上的变异野兽。 “我当然虔诚。” 神父似乎并不慌张,他轻声开口。“而你呢,阁下?你在深夜来到我的教堂,是想向我告解吗?” “噢......告解?” 黑暗中传来一声低笑:“我的确有些东西要告解......好吧,神父,我杀了很多人。最开始只是一个压迫矿工们的恶霸,我把他吊死在了他的房间里。” “然后,我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第二个是一个用药品来控制孩子们出卖身体的杂种。” “至于最近的一个......我想想......一个喜欢吃患者的无照医师。我把他拆开了。” 听到这里,刺青男人的手猛地一抖,面容也变得惊恐,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神父轻轻抬起手,放在他的右肩上,稳住了那止不住的颤抖。 随后,他说:“以您的描述来看,我猜,阁下就是那位复仇凶灵吧?” “替谁复仇?”黑暗中的人反问。“在这座城里,没有人认识我,我要替谁复仇?” “所以,您并不是为了正义而杀人。” “正义?” 黑暗之中陡然传来了一阵尖利刺耳的大笑。 神父皱起眉,他按住刺青男人右肩的手也在这一刻握紧了,巨大的力量让男人发出了一声痛哼,饶是如此,他却不敢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黑暗中有怪物在窥伺,而他的身后,也有一只怪物。他不知道哪个更可怕。 “正义是存在的。”神父缓慢地说。“您太偏激了。” “是吗?” “是的。” “那么,神明存在吗?” “自然也是存在的。” 黑暗中传来了低沉的笑声,一个披着斗篷的男人就此走出黑暗。 “神父啊......如果神明真的存在,全知全能的祂又为何不降下雷霆,以惩戒我们呢?” “因为祂怜悯着我们。”神父冷静地说。“祂想让我们迷途知返,而不是以毁灭涤荡我们的肉体。” 刺青男人低声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鸣。 神父的语气是冷静的,右手施加的力量却越来越大。这正是刺青男人痛苦的根源。 披着斗篷的男人又笑了,他放下手,将斗篷取了下来,扔到了一边。 他的肤色与眼眸和所有的诺斯特拉莫人都一样,皮肤苍白似尸体,眼眸漆黑如墓碑,颜色对立,却又共生共存。 神父凝视着他,在眼神交汇,看清男人面容的那一个刹那,他猛地发力,捏碎了刺青男人的肩胛骨。 惨痛如野兽般的叫喊陡然爆发,刺青男人倒在地上,枪也掉落在地。鲜血开始在地板上蔓延。 “我叫卡里尔,卡里尔·洛哈尔斯,神父。”卡里尔笑着说。“这个姓氏对你来说如何,耳熟吗?” 神父阴沉地抬起手,解开了袍子的扣子。他一点点地脱下了这身厚重庄严的黑色神父袍,将其扔到了一旁的布告台上。衣袍其下的身躯,满是纵横交加的伤疤。 在胸膛之上,有一个刺青。 “熟悉。”神父说。“在诺斯特拉莫上,没有比洛哈尔斯更让我熟悉的姓氏了。” “那就好。” 卡里尔微微一笑,举起双手,两把利刃反射起了烛火摇曳的迷乱之光。他开始轻柔地于原地跳步,脊背放松,姿态悠闲,刀刃在手腕处若隐若现。 “卡里尔先生......” 神父缓慢地握紧双拳,有轰隆作响的机械声在手臂内响起。 “说吧,神父——你可以说长点,将它当做你的遗言。”卡里尔轻笑着回答。 神父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鲜血的空气。 地面上的男人仍然惨叫不休,于是他抬起脚,在柔软的咽喉之上狠狠践踏,终结了男人的疼痛。 神父说:“你的确是为了复仇而来。” “不,神父,不是的。”卡里尔轻柔地回应。“我是为你而来。” 挥击一闪即逝,烛火因此而熄灭,怒吼声与狂笑声交替响起,刺青男人的一只眼珠骨碌碌地滚远了,在黑暗中无声地消逝。 2.凶灵与幽魂 一瘸一拐地,卡里尔来到了一扇门前,随后以正常的方式打开了它,那吱呀作响的声音让他皱了一下眉。 实际上,要说这东西是扇门,未免有些偏颇了。 门应当是坚固的,而这扇门......若不是卡里尔钉了几块木板上去,它恐怕构不成一个整体,连遮风都做不到。 他走进其内,漆黑一片的房间里有着肮脏的臭味正在弥漫。 卡里尔的眉头开始越皱越紧,他开口,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内说道:“我记得我说过要保持通风吧?” “下雨。”无人的房间内,有一个嘶嘶作响的轻柔声音突然响起。 诺斯特拉莫语就是这样,轻柔婉转,嘶嘶作响,像是诗篇。然而,说着它们的人,却多数都是杀人犯。 “下雨?” 卡里尔重复,他挑起眉毛,苍白的脸上有种轻蔑。“这就是你不开窗户的理由吗?” “是的。” 黑暗之中,有一个高大的影子缓缓站起。他从黑暗中探出头颅,从门口处映入的霓虹灯光照亮了这张苍白的脸。 卡里尔嗤笑了一声,疲累地脱下斗篷,将它和两把刀一起扔到了自己脚下,随后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门前。 诺斯特拉莫凌晨的寒风吹拂而过,他低着头,鲜血顺着右腿滴落,于脚底弥漫。 “你受伤了。”那高大到令人觉得可怕的影子说。 “是啊,我受伤了。”卡里尔耸耸肩。“因为那杂种的两只手里有后天植入的强化机械......” 影子来到他面前,仔细地端详着伤口。 “你需要治疗......”影子嘶嘶作响地说。“他打断了你右腿的骨头。” “我知道。” 卡里尔疲惫地说,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自己能靠在这把捡回来的烂椅子上。这样的姿势虽然对他的伤腿不太好,但更舒服一些。 “那么,为何不治疗呢?”影子耐心地问。“如果你自己没办法处理,我可以代为帮忙。” 黑暗中,慢慢地探出了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臂。指甲的末端闪着光,使它们看上去如同刀刃般危险。 而卡里尔知道,它们其实比刀刃危险得多。 “敬谢不敏。”他平静地说。 手臂收了回去,动作迅捷,和伸出来的缓慢形成了某种有趣的对比。 “那么,你可能会截肢。” 影子说。“我还没有被人打断过骨头,我只被枪击中过。子弹卡进肉里实在是难以处理,我必须将它们一颗颗地挖出来。激光枪反倒更方便一些......只是灼伤血肉。” 他说着,嗓音突然变化了,从嘶嘶作响的声音变成了梦呓般的轻柔。“......而且,子弹陷进肉里,很痛。” “子弹打在身上当然会痛。” 卡里尔笑了起来,他止不住地为这个怪物片刻的天真而感到荒诞。 真是可笑。他想。一个挥手就能让人四分五裂的怪物竟然如此天真。 “你也会痛吗?”影子问。 卡里尔用一种看白痴似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然后放声大笑:“连你也会痛,又何止我呢?我只是个凡人,幽魂,我可和你不同。” 影子沉默了更长一段时间,显然有不同意见。 然后,他走出了黑暗。由破布拼接而成的衣服在他身上勉强搭成了一件长袍的模样,脏兮兮的长发披散在脑后,苍白的皮肤上还有鲜血的痕迹残留。 穿着破烂的衣裳,形象肮脏,超乎寻常地高大,皮肤苍白,眼瞳全然漆黑——近似怪物的特点,组合起来,却让他看上去宛若故事中的鬼魂般骇人。 常人只需看上一眼,便能知道,他不属于正常的世界。 实际上......常人应该不会觉得他是人。 鬼魂皱着眉问:“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怪物。” “我只在某些时候会成为怪物。” “你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杀了一百七十二个人,每天如此,夜夜皆然。” “谁教你这个短语的?” “你。” “......” 卡里尔叹了口气,不得不对这个被他称作幽魂的,过分高大的人妥协了。 “听着,幽魂。我成为怪物是有原因的,我在这座城市里杀戮,是因为——” “——正义?”幽魂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眼中带着热切,如此询问。 “不。”卡里尔冷冷地回答。“正义根本就不存在,幽魂。正义是这世界上最大的谎言。” 幽魂失望地点点头,又指了指卡里尔的右腿。这次,卡里尔没办法再忽视它了。 卡里尔抬起右手,和所有诺斯特拉莫人一样漆黑的眼瞳在这一刻突兀地亮起了蓝光。 气温陡然下降,深寒的冰霜在椅子腿上凝结。幽魂凝视着它们,追随着冰霜蔓延的方向,看向了卡里尔的腿。 血迹,伤口,扭曲的骨骼顶在皮肤上所制造出的怪异形状......在这一刻,它们全都消失了。 “呼......” 卡里尔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的眼眸在这一刻恢复了正常,漆黑到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一片平静。 幽魂打量着他,一时之间没有说话。沉默蔓延了一段时间后,他才再度开口:“你不应该过多依赖这种力量。 “如果它会对我们要做的事有帮助的话,我会一直用下去。” “它很危险。” “你怎么知道?” “我......”幽魂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卡里尔说明这件事——幽魂天生就知道许多事,就像是本能。他甚至知道一个词语,用来形容这种天赋。 生而知之。 “比得上这座城市里其他的东西危险吗?”卡里尔倒也不在意幽魂的迟疑。他站起身来,如此问道。 他走出房间,步伐有力而矫健,丝毫看不出在半分钟前还是个受伤到可能要截肢的人。 房间外很空旷,有寒风吹拂而过。 这里是一栋高耸建筑物的楼顶,一年半以前,卡里尔在此处亲手搭建了一个小小的违规建筑。负责检查的安保人员没有发现,实际上,他们到底存不存在,都是另外一码事。 就这样,他有了个小小的庇护所。 而六个月以前,幽魂来了。或者说,午夜幽魂。 一个目前为止只在昆图斯内小范围流传的名号,还远远比不上‘复仇凶灵’。毕竟,复仇凶灵是货真价实地在城市里杀了一年半。 每天如此,夜夜皆然。 “遍地都是帮派,到处都是扭曲的怪物。巢都上层的贵族们只需要安稳地坐在他们奢华的椅子上,就能从这些他们养的狗手里收到税金。” “而那些睡在棚户区的工人,那些穷苦的人们,他们只有两条路。第一,在工厂里做到死,穷困交加,时常面临殴打与压榨,甚至喂不饱自己。第二,加入帮派,欺压他人。” 卡里尔似笑非笑地转过头:“你觉得大多数人会选哪一条?” 幽魂没有回答,他仍然站在房门口,没有走出来。黑暗在他身后无比浓郁。 “毫无疑问,他们会选第二条。而那些没有选的人,并不代表他们不想,他们只是不能。欺压他人需要一副健壮的身体,最起码也要是年轻的。否则,帮派甚至不会要你......” 卡里尔没有再说话了,他突兀地陷入了沉思。 一种比毒药更令人烧心刻骨的可怕火焰开始在这张苍白而年轻的面容上燃烧、蔓延,迫使他咬起了牙,双眉也一同紧皱。 幽魂没有打扰他。 很长一段时间后,幽魂才再次加入进这场谈话。 他嗓音轻柔,嘶嘶作响地问:“杀戮能解决一切吗?” “不能。”卡里尔毫不犹豫地回答。 “杀戮只能带来更多的杀戮。我清除一个腐败的官员,会有二十个削尖了脑袋往他的位置上挤。我杀死一个黑帮头领,会有四十个以上的帮派来抢夺他的地盘。” “那么,我们能找到另一种办法吗?” “我们不能,幽魂。”卡里尔说,随后,他停顿了一下。 他转过头,黑发在诺斯特拉莫肮脏的风中被轻轻地吹动了:“......现在不能。” “如果你找到了,请告诉我。”幽魂认真地说。“诺斯特拉莫病了,我能看见,我想让它变好。” 再一次地,卡里尔为他的天真而嘲讽地笑了起来。只是这次,在笑过之后,他却点了点头。 “好。”卡里尔·洛哈尔斯如此说道。 他甚至没有问原因,就像他从来没有问午夜幽魂为何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只是,卡里尔·洛哈尔斯现在还不知道,他在向谁许下承诺。 ----------------- 安息教堂的神父死了。 昆图斯巢都清晨六点,毫无光亮可言的世界里,这条消息不胫而走,开始流传。 而大多数人其实并不在意,一来,他们并不知道安息教堂里的神父到底是谁。二来,在诺斯特拉莫,清晨与夜晚实际上并无差别。 诺斯特拉莫是一颗永夜之星。原因已经无人知晓了,或许上层的贵族们知道,但是,又有多少人会在乎呢? 大多数人连夜晚与白天的交替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去在乎一个神父的死呢?他们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好吧,剃刀在乎。 而剃刀也知道神父到底是谁。 剃刀——一个在诺斯特拉莫上并不起眼的帮派首领,和其他所有帮派首领一样,他也随心所欲地对待着他的地盘里的所有人。 在诺斯特拉莫,没有法律与执法者,只有帮派。他们效忠于上层贵族,维护虚假的秩序,收取税金......帮派代替了贵族们,分割并统治了诺斯特拉莫的每一个地方。 而在此之外,他们也会毫无理由的进行杀戮,乃至更深层次的暴行......种种这些行径,对剃刀和他的帮派来说,其实不过只是一种确立自己威信的方式而已。 就像野生动物要不停地靠体味来标记自己的地盘一样,帮派也会不停地杀戮平民来保证自己的统治——至于在这个过程里到底死了多少平民,没人在乎。 在诺斯特拉莫,所有的帮派成员都是这么做的。 但是,以残暴而著称的剃刀现在却感到很头痛。 “怎么死的?” 站在教堂外,剃刀如此问道。他的斜对面站着一个披着白色布袍,带着口罩的女人。她的右手是金属制造的,看上去很精致。 “被切开了。”女人说,语气若有所思。 “或者说,被人拆开了......他肚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拿了出来,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了,手法很高明。那人还抽出了他的半截脊椎骨,将他吊在了神像下面。” 剃刀低声骂了一句,女人摇了摇头,摘下口罩,将它扔在地上,说了最后一句话:“对了,神像上还有几句话,用血写的,看样子是留给你的。” “我?” 剃刀瞪大眼睛,片刻之后,他恼怒地冲进了教堂。 3.怒 永无止境的夜在雨水的点缀下有了点别样的朦胧,它们垂直落下,打在诺斯特拉莫阴森的建筑上砸的粉身碎骨。 雨不会停。 卡里尔沉默地蹲踞在一只巨大石像鬼的头顶,望着下方的安息教堂。幽魂在他身后,这件事只是存在便让森冷的寒意从卡里尔的脊背冒出。 幽魂对他没有敌意,这种天然的威胁感来源于他们之间的不同。 卡里尔很清楚这点——自从六个月前他遇到幽魂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这件事。 “如何?” 嘶嘶作响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在说诺斯特拉莫语时,幽魂的声音相较于大多数人都更加轻柔。 卡里尔没有回答。 “怎么样了,卡里尔?我们要行动吗?” 幽魂又问,声音里有些迫不及待。“他就在教堂之中......还有他的手下......前所未有的好机会......” “他从来就不是目标。”卡里尔终于开口,语气冷淡。“充其量只是条狗。” 除此以外,他没有多说一个字。幽魂沉默了,他开始放空思绪,随着这阵令人不安的沉默,幽魂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无数的幻象席卷而来。不详、黑暗、暴力......可怕。它们是未来的某个折射,是碎裂的镜子。 幽魂却不为所动。 他清楚,在所有的这些幻象之中,只有一种能够成真,其他的不过只是干扰。然而,他很少能不受干扰地看清未来的景象。 这也是他的天赋之一。 他没有对卡里尔说过这件事,当然,也包括另一件事——幽魂从未在他所看见的幻象之中窥见过卡里尔的影子。 一次都没有。 在他所能看见的幻象之中,卡里尔·洛哈尔斯这个人好似并不存在。 卡里尔没有在乎幽魂的沉默,他已经习惯了这个比他更像怪物的同伴。午夜游魂在大多数时候比起人更像是一只拥有人形的野兽,而这只野兽的习性已经被他完全了解了。 卡里尔知道,幽魂平日里是喜欢沉默的。 刚好,他在思考的时候也喜欢。 卡里尔凝视着那个穿白袍的女人,他的视力很好。这让他能够清晰地看见女人的装扮。 那女人所穿的白袍在边缘有金线勾勒,和大多数巢都下层人的打扮截然不同。哪怕是一些贵族,恐怕也没有资格穿戴这样的服饰。 还有那只金属义肢...... 很明显,这是个来自高层的人,剃刀在和她交谈的时候却显得并不卑躬屈膝。 对此,卡里尔只是平静地笑了一下。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并不意外。 女人离开了教堂门口,上了一辆车,离去了。轰隆作响的机器开动起来,声势是可怕的,体积则更可怕。这辆车足足占据了街道的大半,在离开之时甚至还撞死了两个过马路的孩子。 然而,这件事根本就无人在意,只有几双手从黑暗中伸出,迫不及待地将血肉模糊的尸体拖了进去。 因为患病而无法继续工作,被扔出工厂的流浪者们......他们需要这两个孩子。 人总是会饿的。 在他身后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声响,好似两片锐利的金属正在互相摩擦。 卡里尔知道,那是一只怪物正在摩擦他的牙齿。 “没必要。”卡里尔说。“你的愤怒现在毫无用处,幽魂。她现在还不能死,你看见她身上穿的衣服了吗?” “贵族......”幽魂冰冷地呼出一阵寒冷的雾气。 “是的,贵族。” 卡里尔咧开嘴,无声地大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他本该是英俊的,眉眼忧郁,鼻梁高挺。然而,他开怀大笑起来时的模样却能完全地破坏这种英俊。 此时此刻,蹲踞在石像鬼上的他,简直就像是一头在黑暗中择人欲噬的怪物。 “我要去教堂里祷告了。” 卡里尔站起身,脚下的石像鬼无声地朝着天空呲着牙。“你可以先去追踪那女人......但不要杀了她。” 他回过头,仰起头,看向高大而沉默的幽魂,耐心地问:“能做到吗?” “我不保证......”鬼魂絮语着。“我不能保证......” 面对他模棱两可的说法,卡里尔却只是笑了一下。 “只要不杀了她就行。”他轻声说道。“你明白我的意思的。” ----------------- “他妈的!” 剃刀愤恨地一脚踢开了神父的头颅,它凌空飞起,撞进了不远处的长椅之中,骨碌碌地滚远了。 此刻的教堂内部活像是一个屠宰场,浓郁的鲜血气味让在场的十一个人中的某些身体颤抖不休。 别误会,他们并不是害怕。他们怎么可能害怕呢?他们亲手做过比这更可怕的事。 至于原因...... 以人血为原材料所制造的一种迷幻剂,在诺斯特拉莫也是很受欢迎的。大部分帮派成员都注射过它,并深深地为它着迷。 伴随着这种瘾头的加深,单纯的普通血液也会对注射者造成近似兴奋剂的影响。 如若你觉得荒谬,那么,你就还不太了解诺斯特拉莫。在这里没有道德可言,只要有利可图,任何事都可能在这里发生。 剃刀站在那染血的神像下方,怒火在心中永无止境地翻腾了起来——很多时候,他都需要非常努力才能压制住自己的情绪。 然而,就在视线往上瞥去,看见神像上的字眼后,他的怒火终究还是爆发了。 “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 剃刀怒吼着拔出腰间的手枪,朝着神像连连开火,将那面貌模糊的神打的头颅粉碎。他对这神明一点敬意也没有,毕竟,剃刀知道,神明根本就不存在。 “还为我的罪恶而来?他妈的!一个在城里到处杀人的疯子以为自己有多么高尚吗?” “我要杀了他,我要剥了他的皮,抽出他的每根肋骨做雕刻!” 剃刀癫狂地吼叫着,太阳穴突突地跳动,额头青筋暴起——他的愤怒并不只是来源于无法抑制的情绪,还和他一直吸食的一种化学剂有关。那东西历史悠久,是上层贵族们的特殊享受。 也是剃刀为他们中之一做事的报酬。 你瞧......在诺斯特拉莫,谁都可以找到一种消遣的方式。 只是,代价呢? “我并不高尚,剃刀......但我的确是为你的罪恶而来。” 一个声音如此说道,教堂内部的灯光在下一秒骤然熄灭了——曾经,教堂内的灯光是由神父所把控的,若是他不点头,那么,就没有人能开灯或关灯。 至于现在......他已经死了。 黑暗中,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充满急促的嘶嘶作响声。词句婉转,像是诗句般浪漫,却让听见的人觉得毛骨悚然。 “谋杀是诺斯特拉莫最常见的罪行,我亲爱的剃刀先生。当愤怒之火于心中升起时,谁都可能做下这种恶行......但是,我个人不太喜欢那样的方式。” “被愤怒催动的杀戮是毫无效率的。我讨厌低效率。” 剃刀没有回答这黑暗中的声音,他瞪着眼,握着枪,愤怒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个两分钟前还在怒吼着要虐杀某人的帮派头领此刻却冷静的出奇,而他带来的十个人也是如此。甚至无需调动,他们便自发地形成了一个背靠着背的阵型。 “训练有素啊,剃刀先生。” 声音再度响起,笑意明显。 “所以,你们是哪位贵族的私兵?又有人打算将底层的势力清洗一遍了吗?啊,每隔二十年就来上一次,简直就像是自然规律......带来巨大利益的自然规律......” “现身吧!” 剃刀朝着黑暗中大喊。“既然你已经猜到了,那就没必要再和我们为敌了!你承担不起代价的!” “代价......” 黑暗中的声音低沉地笑了起来,声音在安息教堂内的石质墙壁之间回荡,最终变得失真,变得像是怪物的低沉咆哮。气温开始逐渐变得低下。 冷汗从剃刀额头流下,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紧张。难不成是因为四周的黑暗?可是,黑暗本就是每个诺斯特拉莫人最习惯的事物。 他已经习惯走在黑暗中了。 但是......他却没办法止住此刻自己握枪之手的颤抖。而就在下一秒,一声从身后响起的轻微声响挑动了他那紧绷的神经。 剃刀猛地转过身,和他的同伴们朝着那个方向大肆射击起来。 枪声大作。 “方向错了,剃刀先生。” 一个声音从剃刀的头顶响起,然后是温热的呼吸。他瞪大眼睛,抬起手,正欲扣动扳机,一阵从手腕传来的钻心疼痛却止住了他的动作。 某种利刃切割空气的锋锐响声随后再次响起,刀刃入肉的沉闷声响也一同而来。 帮派们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最后,是剃刀的惨叫。他用他此生最可怕的哀嚎拉开了这场杀戮的序幕。 枪声再次大作。 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帮派成员们开始朝着天花板疯狂的射击了起来,却一无所获。 他们曾在贵族的府邸之内受训,知晓在这种情况下必须留一部分人警戒,而不是一齐倾泻弹药,这样会让敌人有机可乘。 但是,他们已经记不起来了。 他们只想不停地扣动扳机。 那从黑暗中蔓延而来的,毫无道理与逻辑可言的恐惧彻底破坏了他们的训练成果。恐惧破坏了他们记忆下的细节,他们自以为坚定的意志。 恐惧压垮了一切。 于是死亡再度降临。 卡里尔迅猛地从他们身后冲出,手中刀刃挥舞的速度却不疾不徐,每一刀都精准无比。 第一刀从后面捅穿了某人的脸颊,受害者疼痛地大叫起来,想挣脱却无济于事。刀刃在刺入他血肉的同时,也顺带着控制住了他。 紧接着,卡里尔旋转了右手手腕。巨大的力量让第二刀从下颚突入,从头顶穿出。 鲜血喷涌而出,他眯起眼睛,满足地舔了舔嘴唇。 “后面!” 有人在黑暗中大喊,但是,卡里尔已经不想再给他们机会了。 他从不怜悯,也不会错失任何一个机会。 他轻巧地从血肉中抽出刀刃,后退一步,右腿猛地用力,将那已经失去生命气息的尸体踢得凌空飞起,撞进了混乱的人群当中,他们当即横倒一片。 有几个幸运儿已经换好了子弹,他们战战兢兢地扣动了扳机,枪口处有火焰爆发,照亮黑暗,也为他们的视野内带来了一个满面笑容的怪物。 卡里尔开始滑行——他的步伐让他轻巧地在黑暗中移动着,他甚至都不需要分心,就能轻易地躲避这些被恐惧包裹的子弹。 太简单了,太容易了。 杀戮......对他来说,这件事简直就和呼吸一样自然。 前冲,右手递出,刀刃划过弧线,带出血液。然后再前冲,用踢击迫使一人的头颅弯折。脆响响起,卡里尔放声大笑。 停下,旋转手腕,刺穿眼珠与后方的脑干,然后搅动。抽出刀刃,刺入另外一人的咽喉。弯腰躲避搂抱,反手切开袭击者柔软的喉咙。 左手投掷,让武器刺入一人的胸膛,紧接着回头,用空出的左手从那被切开的喉咙中扯出了软骨与气管。 “啊......” 怪物微笑着停在原地,握着黏腻的血肉甩动了一下,摇了摇头,仿佛颇为舒适一般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还有三个。” 他轻言细语着,明明数着敌人的数量,却看也没看那些正在颤抖的帮派成员。他已经闻到了一阵骚臭的尿味,混杂在鲜血的气味中,很明显。 片刻之后,教堂内再度响起了一阵尖叫,低沉的、撞在墙壁上的笑声则是他们死亡时的伴奏。 杂乱无章的长椅之间,神父的头颅在黑暗中无声地瞪着眼,漠然地凝视着这一切。 死人对此不做评价。 4.失败的拷问 卡里尔浑身是血的回到了他的庇护所,黑暗的房间内已经有两人等待着他了。 幽魂蹲在房间的一角,正漫不经心地剔着自己的指甲。他的黑发散乱地低垂在额前,脸上满是鲜血,身上甚至挂着碎肉。 眼见这一幕,卡里尔就知道,他恐怕又将一些人活生生地撕碎了。 至于另外一人...... 卡里尔看向她,女人正晕着,金属右手已经消失不见了,从肩膀的连接处齐根而断。从粗糙的伤口来判断,幽魂估计是硬生生地将那手臂扯下来的。 “他死了吗?”幽魂突然问道。 “死了。”卡里尔说。“另外,你可以暂时出去一下吗,幽魂?” “为什么?” “你身上太臭了,幽魂,这就是原因。我记得我们已经达成过共识,你得注意个人卫生。” 幽魂皱了皱眉:“你不也浑身是血吗?” “别误会我,幽魂。” 卡里尔皮笑肉不笑地取下满是鲜血的斗篷,将它扔出门外,笑呵呵地搬过那把破烂椅子坐下了。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 幽魂没再说什么了,而是转过身走出了大门。他的听力让他隔着很远也能清晰地听见房间内发生的事,因此,他在不在场实际上的确并不重要。 不过,他现在仍然不明白为何卡里尔执意要让他出去——或许未来有一天他会明白吧。 破烂的门吱呀作响地被关上了,卡里尔面上的微笑在那一刻瞬间消散。皮肉松弛下来,苍白的脸上变得一片平静。 “你该醒了。”卡里尔说。“装睡不是一个好选择。” 女人幽幽地睁开眼睛,她很镇定,看样子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有清晰的认知。 可惜,其实还不够清晰。 “原来复仇凶灵是有帮手的......”女人缓慢地说。“但是,你还不知道你的帮手都做了什么事吧?” “他杀了一些该死的人。”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撕碎了我的车,撕碎了我的保镖......而我已经在被迫离开以前对那些下贱的杂种说出了我的名字。很快,斯科莱沃克家族就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的。” 女人的脸上缓慢地露出了一个狞笑,恶意在其中翻腾,她毫不掩饰。对待自己被掳走这件事,她所使用的描述词甚至是‘被迫离开’。 真是有趣。 卡里尔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面上再度露出了一个微笑。 “是吗?那么,你归属哪个家族?哪位伯爵?” “你知道的不少啊......”女人冷笑着说。卡里尔的话似乎让她更加确定了些什么。 她满身是血,狼狈地坐在肮脏的地面上,却表现得好像自己才是掌握主权的那个人。 对此,卡里尔面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明显了。他并不说话,只是缓慢地呼吸着,像是正在酝酿些什么。 而女人则将这种毁灭来临前的预兆,错误地当成了另外一种事。 “如果你不想被痛苦地折磨十几年,你就最好让我离开......你跑不了的,复仇凶灵。” 她满怀仇恨地盯着坐在椅子上的卡里尔,将卡里尔那可笑的称号念的非常之重。 “我不知道你的背后是谁,我也不知道是谁给了你技术上的支持,甚至肯给你一个有低级智能的铁傀儡......” 说到这里,她尖叫起来。 “但是,斯科莱沃克家族会来找你的!而你唯一活下来的机会就是放我离开这个肮脏的鬼地方!” 卡里尔终于低沉地笑出了声。 “铁傀儡......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在黑暗的房间内回荡起来。“你竟然认为他是那些匠人制造出的某一个杀戮机器......” “难道不是?别想唬我!” “你真的很幽默,女士。”卡里尔轻声说道。“但我很讨厌幽默这件事。” 他站起身,毫不犹豫地给了女人一脚。力度被掌握的刚刚好,踹在她的腹部,既能让她感受到剧烈的疼痛,也能让她不至于失去语言能力。 这对贵族们来说不算什么。 他们有一项根深蒂固的传统,会将仍在成长的子嗣扔进下巢里,让他们被帮派与平民追杀。活下来的人,才能在家族之中承担起某个头衔。 女人吐出一口鲜血,她挣扎着爬起身,仅剩的一只左手愤怒地锤击了一下地面:“为这一下我要扒了你的皮!你这低贱的废物!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卡里尔没有说话,只是又踢了她一脚。这一下,力道稍微大了一些。既能让她受点伤,感到羞辱,又不至于让她的肾上腺素飙升到某个峰值。 他需要她感到恐惧,而不是因为剧烈的愤怒无视恐惧。 卡里尔能精准地掌控自己的力量,因此他很轻易地做到了这件事。这也是他能在诺斯特拉莫存活至今的诸多理由之一。 女人倒飞了出去,撞进了平日里幽魂喜欢待的地方。肋骨断了两根,满嘴的牙齿也掉了好几颗。 在一声痛呼过后,她满怀被羞辱过后的愤恨,毫不犹豫地爬起了身,朝着卡里尔扑来。口中甚至还呜咽不清地喊着诅咒的话语。 一只苍白的手猛地从黑暗中探出,阻止了她盲目的冲锋,也捏住了她的脖颈。在感受到那种货真价实的力量后,女人面上终于出现了恐惧。 她终于意识到,这个最近一年半以来在巢都底层肆意杀戮的所谓复仇凶灵,似乎和他们推测的不太一样。 他不是某个贵族在大清洗到来前派出的私兵,也不是提前安插好的暗子...... 他对贵族们心知肚明且人人遵守的‘游戏规则’毫不在乎! 捏着她的脖子,卡里尔将她带出了房间内。幽魂不知何时已经跳上了庇护所的房顶,像只野生动物似的蹲在那里,无声地望着下方的一切。 而今夜的诺斯特拉莫......仍然在下雨。 黑夜永无止境,帮派们用来宣告自己势力范围的霓虹灯光却刺破了夜幕,在天空上打出诡谲的光影。酸臭有毒的雨从天而降,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在暴雨中,卡里尔缓缓开口。 “我猜你现在大概在绞尽脑汁地想,我背后到底有谁的支持,才敢让我如此胆大妄为吧。” 女人仅剩的一只左手艰难地拍击着他的右手,试图让他松开手。缺氧与离开地面两件事加在一起,已经让她没有力气挣扎了。 “但我背后没有任何人。”卡里尔说。“没有贵族支持我,没有家族在我背后给我提供支持。很不可思议吧?” 他笑着松开手,女人狼狈地倒在地上捂着脖颈大口大口地呼吸了起来,还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卡里尔看也不看她,只是扬起双臂,享受着暴雨的冲刷。 灼烧般的疼痛从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传来,他却并不在意。 他早已习惯。 他蹲下身。 “让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女士。” 卡里尔凝视着她的眼眸,轻声开口。“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事都要依靠你们的那一套规则运行的。” “成百上千年来,诺斯特拉莫一直遵循着你们的规则。下巢的人们像狗一样狼狈的活着,在黑暗中彼此啃食尸体。帮派分割而治,代替你们收取税金,压榨普罗大众。” “而你们呢?你们只需要坐在自己的宫廷中大肆享受就好,你们发明了各种各样的方式来享受你们堕落的人生。你们他妈的甚至得经常吃上几个人来缓和缓和。” 卡里尔咧开嘴,笑了起来,森白的牙齿暴露在潮湿的空气之中。 “我对这点很不满......说真的,我不满极了。” 他举起右手,将手腕的刺青展示给了女人。她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一个名字被她即刻喊出:“洛哈尔斯!” “你答对了......” 卡里尔轻笑着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一个优雅的宫廷礼在下一秒诞生,而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 “来自洛哈尔斯家的余孽,卡里尔·洛哈尔斯,向你问好,女士。” 女人终于发出了一声恐惧的尖叫,手脚并用地后退,想要逃跑。而卡里尔已经狞笑着扑了上去。 血肉横飞。 ----------------- “我以为你要拷问她。” “嗯。” “但你好像什么都没让她说出来。” “啊,是吗?” “你不让我杀了她,但你自己却杀了她。” “......你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吗,幽魂?” 卡里尔不耐烦地转过头来,瞪着坐在黑暗中的幽魂:“我在计划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 “哦。” 沉默。 卡里尔闭上眼睛,终于还是忍耐不住撇了撇嘴。他再次转过头,询问:“你是不是对那女人说的话很好奇?” “她说了你的姓氏,而且似乎怕得要死。”幽魂点点头。“为什么?她认识你吗?” “不,她不认识我,但她认识这个刺青。” 卡里尔如是说道。他举起右手,将那刺青给幽魂展示了一下。 “一把滴血的刀?”幽魂疑惑地说。“这个图案能代表什么?” “代表了一个家族。” 卡里尔嘲讽地一笑。“一个专职处刑的家族。他们的手段非常残忍,哪怕是那些喜欢被折磨虐待的贵族也无法忍受。所以她才会怕。” “这个家族的上一任,也是最后一任伯爵名为盖尤斯·洛哈尔斯,又名斩首伯爵。他是个残忍且毫无道德与人性可言的刽子手,喜好杀戮。” “至于洛哈尔斯家族......它的创始人是个很幸运的杂碎。他在五百三十一年前于底层爬上了高位。他在贵族们的大清洗游戏中从一个肮脏的帮派狗摇身一变,成了压迫者们的一员。” “所以,你也是贵族?”幽魂问。 “不。”卡里尔摇了摇头。“别把我和他们相提并论,幽魂。” “洛哈尔斯家在二十年前的那次大清洗中违背了游戏规则。盖尤斯·洛哈尔斯试图谋杀一名领主并吞并后者的地盘,他的行为被家族内的背叛者告发了,于是整个家族都被处以极刑。” “他们都死了吗?” “是的,他们都死了。” “可是......” “可是?” “可是你没死。” “是啊。”卡里尔微微一笑。“我是个背叛者,所以我没死。” 得到解释的幽魂非但没有松开紧皱的双眉,反倒越皱越紧:“但你的年龄对不上......二十年前的你还只是个孩子,你要怎么告密?” “一个生在罪恶中的孩子,一个从受害者们的鲜血中诞生,并吮吸其血肉长大的孩子。” 卡里尔语气轻柔地为幽魂做了更正。“那个背叛者另有其人,而我......” 他摇摇头。 “我背叛的是整个该死的贵族阶层。”他说。“相信与否,由你自行决定,幽魂。至于真相......呵。” 他轻轻地一笑:“真相早就消散在风中了。” 5.一个寻常的诺斯特拉莫雨夜(一) “一次成功的狩猎,其要点在于安静。” 巨大的青铜石像鬼之上,幽魂安静地聆听着卡里尔的话。他的确天生就知晓许多知识,但并不包括卡里尔正在说的那些。 他还太年轻了,年轻到无法理解脚下这个世界运行的准则。生而知之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疑惑。 “如你所见,整个昆图斯内有上万个帮派。他们的地盘划分非常细致,甚至精细到了从某条不起眼的小巷子。这意味着,如果你不安静一点,杀戮的声响就会被其他帮派听见。” “难道他们不是已经对杀戮习以为常了吗?”幽魂疑惑地问。“别的帮派地盘上传来的声响,他们也会在意吗?” “平民和帮派在死亡的时候发出的声音是不同的,幽魂。” 卡里尔咧开嘴,残酷地笑了。 “平民死就死了,他们之中本就没有多少人对生感到眷念,自杀的也不在少数。你以为尸体焚烧厂哪来那么多没什么伤痕的尸体,难不成全是病死的吗?” “至于帮派的成员......你杀过他们,告诉我,幽魂,他们死的时候会发出什么声音?” “诅咒。”幽魂想了想,如此说道。“他们诅咒我,还说,有人会替他们报仇。” “不止这些。” 卡里尔挥动一下左手,苍白的面上,笑意愈发明显。“还有枪声......幽魂。他们会不停地开枪,如果你不能像我一样遮蔽声音的话,你最好保持安静。” “那么,为何你不替我遮蔽那些声音?” “因为这是你的单独狩猎。” 卡里尔活动了一下肩颈处的肌肉,他眯起了眼。 “听着,我总有一天会死的。我只是个普通人,没办法像你那样挥挥手就撕碎装甲车......而你,幽魂,你显然和我在某种程度上有一个共同的目的。” “所以我要将我会的都教给你,这样哪怕我死了,你也能把这鬼地方变个样。那样的话,哪怕我死了,我也会非常开心。” 卡里尔说完,耸了耸肩。幽魂安静地聆听着他的话,表情平静。 他一直在点头,表情却明显的昭示出了一个真相:他还不能很好的理解卡里尔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再一次——卡里尔·洛哈尔斯因为这种天真而感到了一种极端的讽刺。 你这个天真的小怪物......你为什么偏偏要在诺斯特拉莫上出现? 卡里尔笑着摇了摇头。 “去吧。”他说。“一个帮派,杀干净他们。” 幽魂来到石像鬼的边缘,就在他即将下坠的那一刻,他却突然止住了动作。 他转过头,对卡里尔说道:“杀戮不能解决问题,卡里尔,这是你告诉我的。” “是的。” “那么,我们又为什么要一直清洗这些黑帮?” “完成任务,在不被其他帮派发现的情况下清理完他们,我就告诉你答案。” “真的吗?” “我没有骗过你。” 幽魂不再犹豫了,他点点头,从石像鬼顶端一跃而下。卡里尔凝视着他,一直到这个高大的影子彻底消失在黑夜中后,他才叹了口气。 “才十八个月大......”他自言自语起来。“哪个变态精神病创造了这么个怪物,还偏偏扔进了昆图斯?” ----------------- “斯科莱沃克家的验尸官死了。”一个秃头男人说道。 他没有嘴唇,面部被数不清的穿刺破坏得很是难以直视。 他赤裸着上半身,手腕处有深埋进血肉的锁链穿出,一直延伸到腰部,看上去诡异又可怕。 穿刺倒无所谓,很多帮派成员都喜欢在自己的脸上加点东西来显示出他们的与众不同。肉体改造也是如此,嗜痛的变态在这里随处可见。 但那被割去的嘴唇,才是问题的重点。 这意味着他属于颤齿。 这意味着,他属于一个巢都上层的尊贵家族。 “我听说那女人有条特制的金属臂,出力大到能一拳打烂一只利齿牛的脑袋——她是怎么死的?” 燃烧着蜡烛的房间内,另一个女人如是问道。 她穿着浮夸的白裙,层层叠叠。腰肢纤细,暴露出的胸口柔软而白暂。看似美好,但那胸前却带着一串由人骨细致打磨而成的项链。 秃头男人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语气恶劣地开口了。 “你没话找话是吗,古瓦斯?谁都知道斯科莱沃克家富得流油,只要肯给他们当狗就什么都能有。谁杀的她重要吗?重要的是她的尸体在哪!” “哎呀,说不准呢,康贾,说不准我真的是在没话找话——但你最好和我说话客气一点。” 女人娇艳地笑了起来,被人血染红的双唇缓缓地舒展开了。 “我最近可是进了批来自顶层的迷幻剂......你要是不想哪天睡醒发现自己被手底下的人吊起来准备剥皮,就给我一点尊重。” 被称作康贾的秃头男人冷哼了一声,他抬起右手,抚摸起了自己暴露在外的牙齿。空余的左手则不停地用尖利的手指穿刺着大腿的血肉。 他需要一点小小的肉体欢愉来提醒自己——不要丧失理智。 “差不多就行了。” 大厅之内,另外一个始终沉默的人终于开口了。比起古瓦斯浮夸的宫廷裙和康贾那残酷的肉体改造风格,一身黑衣的他看上去反倒是这里唯一的正常人。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和斯科莱沃克家没关系,这种事轮不到我们担心。” “但是,斯科莱沃克家一向出手阔绰啊......普雷。”康贾说。“我们真的不分一杯羹吗?” “能有胆子在大清洗前夕谋杀斯科莱沃克家验尸官的人,不是我们能对付的。” 普雷冷静地摇了摇头。 “而且,就算我们的运气真的很好,找到了她的尸体......斯科莱沃克家接下来扔出的问题我们又要怎么解决?他们当然会想知道是谁谋杀了验尸官。” 康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和此前与古瓦斯对话时的暴躁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所以,我们要宣布宵禁吗?”美艳的古瓦斯问道。 她眯着眼,一边说,一边从桌上的手提包里拿出了一根针管似的的器具。 透过那透明的外壳,你能清晰地看见内里令人迷乱的猩红色彩。 “暂时不要——还有,少注射一点。第三型血液混合剂的成瘾性实在是太强了,你会把自己的脑子烧坏的,看看你的嘴唇,你已经对人血上瘾了吧?” 古瓦斯舔了舔嘴唇,品尝着鲜血的滋味,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只是凝视着那管针剂,她的视线便开始变得迷乱,就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脸颊上更是泛起了晕红。 旁观的康贾冷笑起来。 第三型血液混合剂的上瘾者就会这样,他们会在每个不可预知的下一秒突兀地陷入瘾头到来的狂潮之中。 如果不痛饮鲜血,或注射进一管第三型针剂,那么,这种癫狂的状态会一直持续上几天时间。 眼见此景,普雷烦闷地从长桌上捡起一个镶金的餐盘扔了过去,将古瓦斯手中的注射器直接打落在地。 女人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恼怒,而是下意识地像狗一般扑了过去,在地毯上不停地摸索,试图找回那根注射器。 她的行为一直持续到了一只漆黑的皮靴踩住她的右手。 古瓦斯抬起头,看见了普雷那面无表情的脸。 “我真不该同意让你去做迷幻剂生意的......”普雷低声说道,左脚开始用力,狠狠地在古瓦斯的手掌上碾动。 秃头的康贾咧开嘴笑了,古瓦斯疼得满脸苍白,却不敢动弹。 “你完全没有任何自控能力,这倒也就罢了......平日里的放纵无关紧要,但现在是性命攸关的时刻,你却还想着来一针迷幻剂?” 普雷恨铁不成钢地飞起一脚,一脚便将女人踢到了长桌的另一边。他终于忍耐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先不说那个见鬼的复仇凶灵到底是他妈的哪个神经病家族布置的私兵,就说说神父和剃刀的死吧!他们被拆碎了扔在了那见鬼的教堂里,我们他妈的甚至还得去清洗干净!” “大清洗很快就要来了,古瓦斯!” 普雷从椅子上站起身,狠厉地瞪着那流血不止的女人。后者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止血,而是不停地用双手触碰流血的鼻子,将血液送入嘴唇。 她的脸上满是迷醉之色。 普雷的脸上终于带上了一抹掩盖不住的失望。 他看着古瓦斯,再次开口。因此,他忽略了一个在房间的窗外一闪即逝的黑影,也忽视了在雨幕中不断传来的微小声响。 那些声音,听上去如同血肉正在被撕裂。 “康贾和颤齿搭上了关系,这意味着我们终于不必献金度过这一次的大清洗了。你却沉溺在迷幻剂里无法自拔......” “看看你自己,工厂里得病快死的黑肺佬都比你——” “......普雷?” 康贾眨了眨眼,不明白普雷为何停下了。 他当然是乐于见到古瓦斯受罚乃至被剥夺权利扔出帮派的,他会非常乐意给这个做迷幻剂生意的蠢货上一课。然而,普雷的停顿却阻止了一切。 他转过头,看向普雷。然后,他瞪大了眼睛。 他没看见普雷。 准确地说,他没看见普雷的脑袋。 一具无首的尸身就那样站在窗前摇晃,酸臭的雨倒灌而进,而他们却完全没有发觉这窗户是何时打开的。 康贾猛地站了起来,一边拔枪,一边试图大喊出声,让门外等待的帮派成员们进来帮忙。 可惜,他注定做不到这件事了。 一只修长而苍白的手臂已经抢先一步握住了他的脖颈。 “再见。”幽魂礼貌地说。“另外,你们的窗户开起来很方便。” 沉闷的响声在下一刻响起,康贾在他人生中所看见的最后景象,是一截染着猩红血液的白色骨头。 半秒钟过后,在他的意识要逐渐陷入黑暗之时,他终于认出了这骨头是什么。 那是一截脊椎骨。 是谁的呢......? 带着这个疑问,他永恒地进入了黑暗的沉眠之中。 幽魂扔下那颗带着一截脊椎骨的头颅,转过头看了一眼房间内仅剩的古瓦斯。 这三个黑帮头目的对话,他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她的名字,也知道她对血液上瘾。 实际上......后者完全可以通过她此刻的行为分析出来。 一个正常人是不会趴在同伴的尸首上如饥似渴地吮吸鲜血的。 幽魂毫无怜悯地走了过去。 窗外,暴雨仍在持续。 6.一个寻常的诺斯特拉莫雨夜(二) 天色漆黑,一如既往。雨也是如此,和往常一样永无止息地下着。诺斯特拉莫经常下雨,但却没有雷与电,只有倾盆而下的狂躁雨幕。 在诺斯特拉莫,雨就是这样。它们并非来自于自然。它们是贵族们从上巢倾倒而下的废水。 在层叠的尖塔之间,有无数的加热器正耐心地等待着。 它们没有知觉,但已经被设定好了程序。究其一生,它们都在等待这些雨水,等待它们变成凝结的云雾。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些雨会以另一种形态一点点地再次上升。 它们会经过古老的机器,在轰隆作响的管道间安静地被运输,最终变成为贵族们提供的暖气,好让他们只披着人皮也能在华美的宫廷中翩翩起舞,而不必失了风度。 这简直就是对诺斯特拉莫生态最好的描述:好处皆属贵族,下巢的人们只配被酸雨灼烧皮肤,被臭气萦绕,最终在阴沟里变成发烂的尸体。 卡里尔依旧蹲踞在那只巨大的石像鬼上,他披着斗篷,酸雨伤不到他。虽说气味仍然酸臭,但这是可以忍受的。 他凝视着下方,映入眼帘的那一片混乱让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个冷冽的笑。 不出他所料,幽魂犯下了每个初出茅庐的狩猎者都会犯的错——他只顾着眼前的敌人,而忘记了关注那些仍然待在黑暗中的。 大意永远是头号敌人。 狩猎者们可以在黑暗中来来去去,但这并不意味着黑暗包容他们。实际上,黑暗也会在某些时刻变成怪物,吞噬他们的血肉。 卡里尔站起身,斗篷在风中被轻微吹动。他并没有出手帮忙的意思,只是冷眼旁观。 就像他说的那样,这是一场只属于幽魂的单独狩猎。 不过...... 他冷笑着摇了摇头,眼中有深寒的蓝光一闪即逝。 ----------------- 逃。 幽魂在黑暗潮湿的墙壁之间来回纵跳着。他手脚并用,爬上了一个又一个的房顶,在因雨水而变得潮湿的砖瓦之间不停地跳跃。 有时,他脚下的砖瓦里会传出惴惴不安、满怀恐惧的小声惊呼。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子弹在迎接他。 偶尔,他也会下落,落进一滩垃圾或肮脏的泥泞之中,然后狼狈地爬出来,继续奔跑。 他一刻都没有停。 可这无济于事,他身后的追兵已经追了他大半个晚上了。目前看来,他们仍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他们穷追不舍,依靠一种二轮的快速行进载具在街道上不停地追逐着他。幽魂不知道它的名字,也实在是懒得关心。他目前有更为紧要的事要做。 枪声在雨幕里大作,始终不停。 那些子弹呼啸而过,有好几次甚至是擦着他的头皮飞过的。 粗野的喊叫声从脚下的街道传来,伴随着引擎的轰鸣混杂在了一起。当它们穿过雨幕,抵达至幽魂的耳膜时,听上去已经不再像是人的声音了。 幽魂不明白。 他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执着,也不明白他们为何这样疯狂,更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在常年嗑药的同时还拥有如此良好的视力的。 但是...... 幽魂想,卡里尔没有说错。 他真的应该保持安静的。 他杀了那个女人,但还要杀更多。卡里尔说,要清理干净整个帮派。于是他走出了那间房间的大门,开始在那栋阴森的三层建筑内杀戮。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没有人发现他。他就像是一阵吹过走廊的微风般带走了生命的温度。但他忘记了一件事。 他忘记了关窗。 暴雨呼啸而入,狂风吹动窗户,让它撞在墙壁上砰砰作响。地板逐渐被酸臭的雨浸湿了,混杂着血液一起渗入了地毯之下,最终穿透了地板,落至了某人的头顶。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变得不妙起来的。 当警报与吼叫刺穿夜幕的那一刻,幽魂便意识到,有些事要发生了。他的预感一向很正确,他立刻选择了离开,但却为时已晚。 他还是被发现了。 起初,只是几个零散的追逐者。在仅仅几分钟后,他们就增加到了三十几个人。 短短的半个小时后,这个数字变成了三位数。至于现在,幽魂认为,最起码有四个以上的帮派在追逐他。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喜欢行使暴力。 这是一种后天赋予的权利,是被压迫的反面,是苦难的终结。 他们心满意足地进入其中,为了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的血肉而在黑夜里发足狂奔,兴奋地吼叫,同时将沿路所见的无辜者统统赶尽杀绝。 没有原因可循。 就像是一场狂欢节,而他不是参加的人,他只是狂欢节的奖品,所以他开始跑。 每个人类都要学会走路,进而学会奔跑,他自然也不例外。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学会了奔跑,无师自通。 只是,在过去,他超人的体力让他从未感受过奔跑的疲累。 现在,幽魂感受到了。 呼吸变得艰难,心脏跳动的速度快到几乎让他难以在运动的间隙保持身体平衡。 他的听力也开始逐渐衰弱,只剩下一种单调的噪音。雨水从天而降,浸湿他的衣服,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了蜿蜒的线条。 其中有不少甚至划过了他的眼角,从下巴滴落。它们会让常人感到灼烧的疼痛,而对幽魂来说,他却只感到温暖。 但他不想这样。他不想被它们温暖。 奔跑着,幽魂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咆哮。 它从他的喉咙里诞生,却不被他自己所熟悉。在这声音出现的第一秒,他甚至错误地以为是某只怪物在黑暗中对他吼叫。 到了下一秒,他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 ——然后到来的,是疼痛。 从后背席卷开来,痛的要死,痛的让他几乎无法反抗,无法呼吸,无法保持思维的冷静。 他再也无力保持平衡,双手在雨幕中舞动着,随后,他重重地摔倒了,倒在一片铺满沥青的屋顶之上。 我正在流血。幽魂痛苦地想。 他不会错失这个残酷的事实,血液在某种程度上与生命无异。他重视它们,却无力挽留它们的离开。 恍惚之间,幽魂竟然听见了它们的声音。 “再见,再见,再见。愚蠢的孩子啊,我们要离你而去啦,黑暗将拥抱你。欢迎它吧。” 不。别走。求你们。 幽魂再次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吼叫。 这不是他第一次被子弹击中了。 早在过去,当幽魂还在一个矿洞里靠着老鼠生存的时候,他就被矿洞的主人用劣质的枪械射中过。 在那弹丸触及他的血肉,为他带来疼痛的后几秒,当时甚至连话都不会说的幽魂便意识到了他正被人枪击。 他甚至不需要去思考,这件事就突兀地从心中冒了出来。然后是更多冰冷的词语——射中他的那把枪的种类、子弹的口径、受伤后应该要做的事...... 这次也不例外。 他趴在冰冷的屋顶之上,心中涌起了几个生僻的名词。其中之一是他现在非常需要的,可幽魂却没有去管它们,他只是想爬起来,然后继续跑。 这是他今夜所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我必须离开。 我必须......远离黑暗。 他的思绪很混乱,因此,在背部感受到一阵强到仿佛连血肉都要被活生生撕裂的拉拽感与疼痛之后,幽魂才猛然惊醒。 并发觉了一件事。 那深埋于他背部血肉之中的东西,不是子弹。 “抓住它了!” 不。不。我不能—— 幽魂瞪大眼睛,发出了凄厉的咆哮。疼痛让他眼前蒙上了一片血红的薄雾,更为糟糕的一点在于,有东西正在将他往下拉去。 下面是什么? 他不知道。 是地面吗?还是肮脏小巷里的垃圾桶?亦或者,是上百个手持枪械,虎视眈眈地等待着他的帮派成员? 他没有时间思考了,他开始坠落。幽魂重重地落至地面,他很快便爬了起来,手脚并用,再次爬上墙壁,惊慌地试图逃跑。 “你跑不掉了!”有人狞笑着说。“来尝尝这个吧,你这个杂种!” 刺耳的引擎声在下一刻猛地响起,拉拽感再次袭来。 幽魂吼叫着从墙壁上再次被拉了下来,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三辆那种被用来追逐他的两足载具。一条漆黑的线缆从他的背部延伸到了那三辆载具的车头。 他所感受到的拉拽力就是来源于它们。 “杀了它!” 黑暗的巷口,有人暴戾地喊叫:“剥了它的皮,把它吊起来,让它流血流死!” “我要它的头,我要它的头!” “开枪射它!射烂它的腿!看看它还能不能跑!” “不如烤了它,我要吃肉!” 必须离开。 我必须......离开这里,离开黑暗。 一片混乱的脑海中,唯有这两个念头在浮沉。幽魂吼叫着挥舞手臂,试图让这些怪物远离他。但却没能如愿,他的手在空气中滑动,尖锐的指甲刺入墙壁,没能碰到任何血肉。 “它还在动!”有人吼道。 “那就给它点颜色看看!” 一阵剧痛传来,然后,他的意识就此陷入黑暗。 幽魂满心绝望地看着它到来。 7.一个寻常的诺斯特拉莫雨夜(完)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卡里尔就明白了一件事。 尽管外表非常相似,但诺斯特拉莫的帮派们并不能算得上是人类。他们根本就配不上这个词。 在卡里尔看来,他们顶多算得上是人的某种近亲,某种毫无道德感可言的疯狂近亲。 他们的大脑被迷幻剂与癫狂的世界折磨到了近乎破碎的地步。然后他们开始渴求鲜血,开始渴求暴力,开始渴求他人的卑躬屈膝与小心翼翼。 所有的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让他们甚至不需要理由就能肆意地谋杀其他人。而最大的问题在于,在诺斯特拉莫,这一切都是正常的。 卡里尔对此只觉得荒谬——直到某一天,他明白了,他恍然大悟。 他们不是人。是的,他们不是。 在搞清楚这件事后,卡里尔便开始了他的工作。 是的,他将穿行在巢都之中谋杀黑帮这件事称之为工作。 实际上,在他看来,这份工作除去有些特殊,没有报酬,环境恶劣以外......其他的,倒也还好。 他对他的工作抱有十二万分的小心,因为他知道帮派们到底有多么危险。 他们有枪,有炮,有杀戮所需的一切事物——最关键的一点在于,通常情况下,他们并不畏惧死亡。 你必须用点特别的手段才能让他们害怕。 而年轻的幽魂显然没有明白这一点。他的力量让他杀戮起来如鱼得水,也正因如此,他看不见只有卡里尔这样的凡人才能看见的一些事。 他不知道,谨慎是一种何等稀缺的美德。 “我的时间是很紧迫的......幽魂......你最好值得我的浪费。” 卡里尔叹息着,从石像鬼上一跃而下,急速坠落。他穿过凝结的冰冷云雾,斗篷猎猎作响,黑发在风中狂舞,眼眸却明亮到近乎可怕。 二十五秒后,他落地,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眼中的蓝光已经开始让从天而降的雨点化作冰寒的凝结物,它们停留片刻,然后再次摔落,粉身碎骨。 而他没有。 站在原地,卡里尔平静地进行了一次深呼吸。他闭上眼,黑沉沉的视野于此刻被某种光辉点亮了。 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抽象世界的不远处扭曲的舞动着,张牙舞爪,满心绝望。 他知道那是谁。卡里尔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你真的能担起这份责任吗,你这个天真的小怪物? 卡里尔睁开眼睛,与此同时,一种冰冷的呕吐感开始在他的喉咙处徘徊。 紧接着,一个模糊的、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帷幕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从远方的彼端传来了。它如父亲般温和,低声说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话语。 它试图让他回话,而他差一点就遵从了。 再一次,卡里尔压抑住了这种冲动,露出了一抹冷笑。 不,不是今天,你别想得逞。你这躲在黑暗里的东西。 他握紧手中利刃,开始在阴森的尖塔房顶上奔跑。 似乎是约定俗成,在诺斯特拉莫,所有有资格建造房屋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种阴森的风格。这样也好,至少它们和一个鬼魂很相称。 砖瓦在他脚下颤抖,雨幕被他的速度硬生生撕碎,带着森寒的低温与悄然升起的怒火,卡里尔开始接近他的目标。 他悄无声息地在夜幕之中跳跃,形似一只飘荡的鬼魂。 然后——在这场奔袭的最终点—— 鬼魂开始狂笑。 -----------------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一个男人问。 “我只听见失败的声音。”一个女人懒洋洋地回答。 她靠在自己的摩托上,用一把骨头制成的小刀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自己的左手小臂。那上面已经留下了很多血痕,而她似乎完全乐在其中,完全不想停止。 “不,不,迪尔,我是认真的。”男人转过头说道。“我真的有听见什么声音。” “行行好,卡洛,把你嘴巴上的那个屁眼闭上吧。” 迪尔仍然懒洋洋的,她抬起眼瞥了一眼卡洛,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我们跟丢了车队,这意味着我们失败了,所以赶紧闭嘴,好吗?” “别提这个。” 卡洛皱起眉,似乎有些怒火。他有一张被某种颜料一分为二的脸。上半张苍白,下半张猩红。这种有趣的对比让他此刻的神情看上去很是可怖。 但迪尔却并不买他的帐,她再次冷笑了起来。 “如果不是你这个屁眼长在脸上的王八蛋说你看见那东西朝这边跑过来了,我们现在还在跟着大部队一起杀人呢。说不定事成之后就能混到两支药来打打,你他妈现在还有脸说这些?” “我让你别说了!” 卡洛低吼一声,在雨幕中从自己的摩托车上拔出了一把霰弹枪对准了迪尔。它很粗糙,护木那儿甚至都还带着毛刺,卡洛看着她,喘着粗气,一字一句地开口了。 “我说了,我听见了什么声音......你这个白痴表子!” 他骤然咆哮起来,情绪的爆发毫无征兆,而且并不像常人一般循序渐进——他似乎一下就从些许的生气变成了狂怒。 卡洛抛下他的摩托,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迪尔身前。他将枪顶住她的额头, 力道之大甚至让迪尔差点从摩托上摔下去:“我说了,我听见了什么声音!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我没有说谎!我听见了!” “好,好,你听见了......妈的。”迪尔小声地咒骂了一声。“把那东西从我脑袋上挪开,卡洛。该死的,你真是吸油漆吸的脑子都坏了。”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 卡洛尖叫起来,抱着他的霰弹枪转身跑远了。迪尔皱起眉,看着他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了雨幕中,不由得再次咒骂了一句。 “真他妈是个死白痴,他脑子里装得都是屎吗?” 自感晦气的迪尔摇了摇头,再次发动了她自己的摩托,打算骑回帮派的地盘睡上一觉。 至于卡洛的车——就让它呆在这儿吧,平民们不敢拿,猩红终曲的标志在其上很明显。他们知道拿了有什么后果的。而其他帮派...... 哈。 迪尔巴不得他们拿呢,这样,猩红终曲就有理由开战了。而卡洛......说实话,他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实际上,她现在巴不得他死。 但是,一声穿透雨幕的尖叫打断了她本来的想法与动作。 迪尔皱起眉,转头朝那边看去。黑暗与雨幕隔绝了她的视线,大雨冲刷地面所带来的声音更是让她再也没能听见其他任何声音。 她下车,谨慎地从摩托的侧袋拔出了一把自动枪。对着雨幕,她喊道:“卡洛!是你吗?!” 无人应答,只有酸雨撞得粉身碎骨的声音。迪尔开始感到一阵寒意了,这感觉无从察觉,在出现的第一秒就袭击了她的脊背,令她浑身发冷。 “搞什么......这白痴......” 嘟囔了一句,她举着枪迟疑不定地站在了原地。她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前进,还是转过头将一切都抛之脑后。 她思索着,眼角的余光却突然发现脚下流淌的雨水不知何时变了色彩。 那些经过她的皮靴顺流而下的浑浊雨水从原本的污浊颜色变成了彻底的猩红。森寒的冷意再次冒出,但这次,不是从脊背升起的。而是从正前方。 她颤抖着抬起头。 “是谁?”迪尔尖叫起来。“是谁?!出来!出来!” “嘘......” 雨幕中传出了一个轻柔的声音,精准无误地刺透了雨幕,传进了她的耳朵:“小声一些,有人正在睡觉呢。” 迪尔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她想扣动扳机,手指却没能如她所愿。一抹银光抢先一步,刺透了雨幕,也刺穿了她握枪的手掌。 啪嗒一声,她的自动枪掉在了地上,很快便被雨水冲到了某个黑暗的角落,甚至都没给她机会捡回来。 “不——!”她大喊。 在疼痛与恐惧中,迪尔听见,有人低沉地笑了。然后,那声音又说话了。 “是的。”他温和地说。“另外,来见见你的同伴吧?” 一颗头颅从雨幕中被人扔出,精准无误地命中了迪尔的身躯。她瞪大眼睛,战战兢兢地用本能接住了这颗头颅。 双眸无神地望着天空,下巴被人剖开了,舌头耷拉在被分开的下颚之间,黄褐色的牙齿里卡着点碎肉。上半张脸苍白无比,下半张脸全然猩红。 那是卡洛的脸。 不,这是卡洛的头。 在生命的最后,迪尔颤抖着哭了。她跌倒在地,没有试图逃跑,没有试图反抗,她只是哭泣,一如过去所有死在她手下的无辜之人。卡洛的头掉在她旁边,无神地凝望。 恐惧击碎了她,彻底的。 然后,有一只苍白的手伸了出来,抬起了她的下巴。 “别哭。”卡里尔轻柔地说。“哭泣是人类的特权,而你不是。” 银光一闪即逝。 无头的尸首倒在了地上,神经反应让它的肢体仍在抽搐,但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卡里尔微微转头,眼底的蓝光悄然流动。满身鲜血的幽魂便从雨幕的另一端飘了过来,他闭着眼,显然还是昏迷的,双眉紧皱,雨水在脸上划过。 “按道理来说,我应该谢谢他们的摩托——但我一般只对人说谢谢。” 卡里尔笑了一下,决定用他不喜欢的幽默感为今晚划上句号。他动了动手指,幽魂便坐在了其中一辆摩托之上,甚至发动了引擎。 “走吧,幽魂,但是要小心点。”卡里尔笑着如是说道。“这可是你第一次骑摩托呢,安全驾驶是很重要的。” 几秒钟后,两辆摩托撞碎了雨幕,飘然远去。 8.经验、教训、定时炸弹 远离黑暗。 我必须......远离黑暗。 但是,为什么?黑暗保护了我。 疼。 我在流血吗? 繁杂而混乱的思绪划过他的脑海,幽魂不知道自己是否仍然活着,他只感觉疼痛,以及另外一种他不是太愿意承认的情绪。 他想回到黑暗中去,回到那个矿坑的地底。那里潮湿而温暖,有老鼠作为食物,也有可以栖身的泥泞...... 他不想忍受这样的折磨......他不该被那样对待。 但是,一个声音却在对他耳语,劝说他放弃这样的想法。 远离黑暗,幽魂,那不是你应得的命运。它如是说道。 ......命运? 这个生僻的字眼闯入了他本就混乱的思绪,让这里变得更加癫狂了。 数不清的幻象在下一秒扑面而来,张牙舞爪,用尖锐的爪子抓住了他,向幽魂阐明它们所信奉的真理。 “你没得选,孩子,你没得选!” 它们吼叫起来,声音如洪钟大吕,午夜雷鸣。 “愚人的痴梦!既定的事实无从改变,你必须遵从!你注定满口鲜血,恶名昭彰,只有这样,你才能成为——” 成为什么? 幽魂迷惘地望着那片扭曲的景象,随后,有光亮袭来。 ----------------- “醒了?” 幽魂猛然坐起,开始大口喘息。顾不得思考,他从地上爬起,凭着嗅觉,手脚并用地回到了他最熟悉的角落。 在颤抖了十几秒后,他才意识到那问候者是谁。 以及这里是哪里。 卡里尔坐在黑暗中,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你靠着墙吗,幽魂?” “......什么?” “我说,你有在靠着墙吗?” “是的。”幽魂颤抖着回答。“我靠着墙。” 他的肩膀此刻正在不停颤抖,幻觉所带来的恐惧感仍然没有消退。他不明白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也不想明白。他只想忘记它们。 “过来。”卡里尔说。“别再靠着那面墙了,那姿势对你的伤不好。” “不,我不想——” 幽魂本能地就想要拒绝,他不愿意离开这个角落。这里对他来说,和矿坑的底层一样令他舒适。 但是,所有的本能,都在他看见卡里尔的眼睛的那一刻烟消云散了。 从破烂的大门透进来的霓虹灯光被木门本身的空洞切碎成了许多不规则的破碎光点,它们打在了卡里尔的半边脸上,让他苍白的脸看上去如同一副诡谲的画。 他的眼睛正在发光。 幽魂的颤抖停止了。 “过来,幽魂。”卡里尔轻声重复。“别靠着墙。” 这一次,幽魂遵从了。 他弯着腰,小心翼翼地从角落离开了。背部的疼让他无法顺利的行走,有黏腻感顺着脊背往下滑落。 血,我的血。幽魂想。 他抿起嘴,痛苦极了。 “你的伤很严重。”卡里尔歪着头,略微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他们用钩绳枪射中了你,那东西是用来打猎的,你真幸运。” “打猎......?” “是啊,城外有很多被付不起钱被赶出去的人,他们艰难地在外面活了下来,代价则是变得和野兽无异。” “于是贵族们便发明了一种新的娱乐方式,帮派们也喜欢参与,但并不是和贵族一起。他们将这个过程称之为赶潮流。很有趣吧?” 他笑了起来,眼睛里却毫无笑意。 “这不有趣......”幽魂低声说道。“钩绳枪又是什么?” “那东西很可怕的,幽魂。”卡里尔笑着摇了摇头。 “它会在命中的瞬间爆炸开来,箭头会碎裂成十几片,每一片上都有残忍的倒钩。它会卡住猎物的血肉与骨头,并尽可能地朝里延伸。所以,你的背现在可是惨不忍睹啊。” 我会死吗?幽魂无声地问,他没说话,但他的表情已经足够告诉卡里尔他的疑问了。 “不,你不会。”卡里尔说。“实际上,顶多再过几个小时,你还在流血的伤口就要初步结痂了,幽魂。” “......” 幽魂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沉默地坐在了地上。他似乎有些沮丧,卡里尔没有错过这种情绪。 他很少出错,实际上,他几乎从不出错。 “你在沮丧?”卡里尔问。 幽魂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便又将头埋了下去:“......那个问题,我是不是不能得到答案了?” “是的。” “......我忘记关窗户了。”幽魂懊恼地说。“他们......反应好快。” “你是在试图找理由为自己辩护吗,幽魂?” “......” 卡里尔忍不住笑了起来,为幽魂的反应而笑,但这笑容里并没有多少真正的快乐的情绪存在。 这种笑更像是一种对他自己的嘲讽。 他想,你被那种能直接撕裂一个成年人的东西打中了,又从十几米的房顶上摔下,还被拖行。 被三台摩托合在一起的动力拉拽血肉——然后,你在酸雨的冲刷下流了差不多一大桶的血。 你却还没死,而且能称得上健康。 你的伤甚至几个小时后就要痊愈了。 你真是个可怕的怪物啊,幽魂,但你偏偏又有颗只有人类才会有的心。 我要拿你怎么办呢? 笑容逐渐平息,卡里尔没有继续说话,他凝视着幽魂,表情一点点地变得平静了起来。 过了一会,他再次开口。 “对于一个新手来说,你做的不错。你绕过了守卫和房顶上的哨兵,你开了窗,没发出声音......” “你杀那三个头目,总共花了不到一分钟。这些都很好。” “但是,别那么看着我,幽魂。”卡里尔平静地说。“我没有在夸你,你已经不是个新手了。” 幽魂沮丧地点了点头,同意了卡里尔的说法。他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卡里尔是对的。 卡里尔总是对的。 他又把头低了下去。 “六个月以前,你就已经加入了这份工作了。你不是个新手,幽魂。你已经杀了很多该死的人了,但你现在却仍然没有学到这份工作之中最为重要的那一点。” “你必须时刻谨慎,幽魂。记住我的话,时刻保持谨慎。” “如果杀了面前的人会让你暴露,就不要出手。如果敌人行踪不明,就等到他们出现以后再开始行动。如果你不知道黑暗里有什么......就别进去。” “但是——” “没有但是,幽魂。”卡里尔轻柔地说。“听,如果不明白就记下来,你迟早会懂,你也必须懂......我没有多少时间继续下去了,你必须学会这一切。” 幽魂瞪大了眼睛,这是他首次表现得如此措手不及。 “那是什么意思?”他语速极快地问。“你为什么会没有时间?你要离开吗?” “不,我不会离开。我没有时间,是因为我快死了。”卡里尔平静地回答。 “可你明明很健康!” 幽魂急迫地说。“我看得出来,我知道很多事,卡里尔——你不会死的,我知道这些,就像我知道我已经活了多久一样!你知道自己活了多久吗?” 卡里尔没有回答这句话。 幽魂的语无伦次使他又笑了起来,笑容很苍白。随后,他转而谈起了另外一件事。 “你知道什么是定时炸弹吗,幽魂?” “那是种很有趣的小玩意儿,普通的炸弹在被触发后就会在几秒之内迅速爆炸。定时炸弹则不然。” “它会被人为地设定好一个时间,一个不断跳动的倒计时......在倒计时归零的那一刻,它就会爆炸。” 幽魂极度不安地看着他,等待着下一句话。 “而我......我就拥有一个倒计时。”卡里尔说。“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我不知道这倒计时何时会走完。我看不见具体的数字,只有模糊的感应。” “第二,我比定时炸弹要危险得多,我能察觉出来——你也是,幽魂,还记得吗?你说我所使用的那种力量很危险......是的,它的确很危险。” 幽魂因他的话而愤怒地呲起了牙,他的牙齿整齐而洁白,那张脸被酸雨污浊了,也被他自己的鲜血变得肮脏不堪。但卡里尔能看见真相。 在这污浊之下,幽魂是完美的。 毫无疑问,他不是人类。 但他此刻却在愤怒。 “你说定时炸弹是人为的!”幽魂吼道。“倒计时?谁给你设的倒计时?我会找出来,我会杀了他!” 愤怒扑面而来,卡里尔眯起眼,他感觉到了显而易见的可怖威胁。 幽魂对他没有敌意,实际上,幽魂此刻的愤怒是为了保护他。但是,仅仅只是愤怒的余波,便已经开始让卡里尔忍不住想要挥刀了。 完美,完美,幽魂。你一定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放轻松,幽魂。”卡里尔笑着说。“没人给我设定倒计时,实际上,如果你非要我找出一个人来为此负责,那么,那个人也只能是我自己。” “......什么?” 面对他的疑问,卡里尔没有解释——或者说,他选用另一种方式解释了。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都有其代价,幽魂。有些很明显,有些则被隐藏了起来。” “比如我所使用的那种力量。它方便、反应迅速,强大到不需要遵守现实的逻辑,它甚至可以唤起一个飘荡在宇宙间的亡魂......” “而代价,往往与这些事挂钩。” “它正在改变我,幽魂。”卡里尔轻柔地说,语气近乎梦呓。 “我能察觉到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而根据我的经验来说,这样强大的力量,我所需要支付的代价一定是惊人的。” 幽魂困惑地看着他,完全无法理解他正在说些什么。不过,这样也好。卡里尔并不想在短短的半个小时内就将所有的真相全盘托出。 有些事必须要用行动才能让幽魂明白,他已经对这世界很警惕了。但是,对于诺斯特拉莫这样的一个世界来说,他的警惕还不够。 他还是太天真了。 他应该对敌人抱有决绝的残酷态度,并在决定动手以前就将他们当成世界上最可怕的怪物去对待。 一个人对待世界的态度,应该要看世界如何对待他。若是世界以痛吻你,你不必报之以歌。 但是......你也不必用火将世界焚毁。 “继续休息吧,幽魂。” 卡里尔站起身。“你的第一次单独狩猎不算完全失败,但你也没成功。至于那个问题的答案......我会在之后酌情考虑的。” “你要去哪?”幽魂问。 卡里尔似笑非笑地回过头:“你以为我要去哪呢,还车吗?诺斯特拉莫的夜晚永不结束,幽魂,而你糟糕的狩猎显然还需要一个收尾。” 幽魂沉默地目送他离去,黑暗的角落头一次不再那么舒适了。 9.自由意志 叹息着,卡里尔将刀刃刺入了某人的心脏。 他不关心他的名字,也不关心后者疼痛与否。实际上,在受害者咕哝着倒在地上以前,卡里尔就奔向了另一个目标。 他奔驰,同时仍然不忘侧身躲过袭来的子弹。它们咆哮着,愤怒地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开了孔。当子弹进入墙壁,打出粉末的那一瞬间,他的刀刃也进入了一具肉身。 然后他切割,左手划开肚腹,右手划开咽喉。人体实在是脆弱,浑身上下到处都是要害。 “是那个鬼魂!”有人在黑暗中喊叫起来,声音里有赤裸的恐惧。“那个复仇的凶灵!” 他肯定在颤抖。卡里尔想。察觉这一点让他有些想笑。 是啊,我来了。 而你们...... 阴暗而漆黑的长廊中,有低沉的笑声缓缓响起。 杀戮这件事,对于卡里尔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他做起这件事来得心应手,无比自然,比呼吸还要简单,几乎成了一种本能。 对他来说,杀戮就像做简单的数学题。一加一等于二难不成还需要用纸笔认真地计算吗? 当然不必。 但这并不代表他喜欢。 他不是为了杀戮而杀戮的。 五分钟后,卡里尔用斩首的方式解决掉了这条长长的走廊上的最后一个人。 他停在原地,回头看了眼满地的尸首与碎肉,深呼吸了几口。他品尝着满是鲜血的空气,开始等待。 在感知到走廊那头所传来的颤动后,卡里尔毫不犹豫地一跃而起,借助刀刃短暂地攀附到了天花板上。 枪声大作,自动枪、霰弹枪、机枪——甚至有人在用激光枪朝这里射击。这让他情难自禁地眯起眼,舔了舔嘴唇。 半分钟后,等到致命的子弹雨呼啸着离开以后,他才再次落地。 落地的声音很轻微,但还是被发现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他可做不到幽魂那样的寂静,而帮派们是很敏锐的。 实际上,卡里尔觉得,对于一群整天吸食迷幻剂或其他任何能够导致幻觉的疯子来说,他们实在是敏锐得有点过了头。 在察觉到他仍然活着以后,有人立刻吼叫着扔了一枚粗制滥造的手榴弹过来,卡里尔则微笑着将其踢了回去,动作很是自然,就像是在踢球。 帮派们给他送了一份礼物,卡里尔自认是有礼貌的人,他的回礼是剧烈的爆炸与火光——当然,还有紧随其后的剧烈混乱。 这场突如其来的爆炸为卡里尔解决了十几个原本需要用刀刃与暴力去解决的小小麻烦,但是,他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声音太大了。 嗯......失误了。 快速奔跑离开现场的空隙,他如此想道。 这件事没什么可辩驳的余地,他的工作就是这样,总是能让人在措手不及的时候感到惊喜。 你永远也不知道这群帮派能掏出什么东西来对着你狂轰滥炸。 土制手榴弹已经算得上是其中危险性比较低的了,这种东西总比能够一下炸塌一栋楼的火箭发射器要好。 深呼吸了一次,卡里尔绷紧了腿部的肌肉,打算离开。 他不能久留,除非他想和幽魂一样经历一场狂欢节。 半秒后,卡里尔的眼中再次亮起了那种森寒的蓝光。 紧接着,他轻灵地跳出窗户,在落地的一瞬间屈膝,肌肉鼓胀,竟然只用几个纵跳便瞬间来到了几百米之外的某栋高楼顶端。 在此过程中,风声在耳边呼呼大作,冰冷的气温几乎让他的皮肤丧失知觉,而他却依然大睁着眼。 昆图斯的景色掠过眼底,当它们彻底消失之后,他才终于笑了一下。 触地感随之而来,这意味着他落地了。 略带疲惫地再次深吸了口气,卡里尔缓慢地靠着墙坐了下来。他的脊背有些不舒服,需要靠着什么东西来缓解一下。 楼顶有十多台空气过滤器正在安静的运行,它们的状况很不错,显然才被维护过不久。这栋大楼内所居住的人应该和贵族们有些关系,否则不可能得到这样的生活待遇。 将这件事记在心底,卡里尔便开始关注自己。不过,当他做这件事时,总是免不了疼痛的。 每一次都是如此。 在细致的感知后,卡里尔注意到,他的腿部肌肉非常酸痛,骨头也在哀鸣。 很显然,在经历了刚刚那样的一场战斗与超越正常人想象的奔逃后,他的身体正在向他抗议。 换句话说,他的体质在拖累他。 但这不重要。 雨停了。 卡里尔摇了摇头,决定再次用他最讨厌的幽默感为自己讲个笑话,好缓和一下他如今糟糕的情绪。 “看开点。”他自言自语道。“最起码你将那两辆摩托车还了回去,不是吗?做人要有礼貌,还要有诚信。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在讲完这个笑话以后,卡里尔等待了三分钟。 他没能笑出来,他始终没有笑。 我的幽默感果然很糟糕,我讨厌讲笑话。卡里尔想。 他叹息了一声,随后便开始思考。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不停地进行着深呼吸。 大清洗很快就要来了。他想。 二十年一次,近乎一种残酷的自然规律——贵族们会从中获利。实际上,不管大清洗进行与否,他们都是有利可图的。 这件残酷的事更像是一种提供消遣的娱乐方式......还能说什么呢?在诺斯特拉莫,这并不稀奇。至少比把活人缝起来当做床垫用要正常得多。 前者仍有利益可图,后者......若不是眼见为实过,卡里尔恐怕会将它当成一种疯癫的想象。 卡里尔笑了笑。 昆图斯内有将近七百个帮派,他杀不完,杀到死也杀不完。只要来自贵族们的压迫仍然存在,选择抛弃人类身份的穷苦工人就会越来越多。 这个世界已经被改变了,被彻底地改变了。只凭他一个人要怎么让一切重回正轨? 他甚至没办法建立起一个像样的组织来吸纳帮手。诺斯特拉莫人的思维方式已经被完全扭曲了,这个世界里容不下太多的善良...... 但是,以杀止杀不是答案,卡里尔。 是啊,我知道。 卡里尔闭上眼睛,彻底摒弃了杂念,开始沉入他思维的更深处,不停地向下挖掘。在诺斯特拉莫这种地方,试图做计划是很困难的,但他必须一试。 被幽魂杀死了所有头目的那个帮派,名为联合之子。 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 和其他所有的帮派都别无二致,这些人总是喜欢向贵族看齐的。 起这种诡异而拗口的名字也是其中一环。他们以为这样做就能有朝一日进入贵族们的行列当中,只有少数人才清醒地明白,帮派不过只是贵族们养的狗而已。 联合之子——卡里尔开始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他本不该有这些记忆的。不过,这并不重要,不是吗? 很快,他便得到了答案。 联合之子中的某一个头目在不久前加入了颤齿。 很好。 颤齿,还有斯科莱沃克...... 这是两个历史悠久的勋贵家族,现在他们应该都被注意到昆图斯了。真是好事一桩,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幸运去面见那些尊贵的大人呢? 卡里尔冷笑起来。 斯科莱沃克家族死了一个验尸官,尽管他们可能有上百个类似的人,但其中一个的死亡仍然不算小事...... 斯科莱沃克这个家族,和其他所有上层贵族都极其相似,只有一点让他们显得较为特别。 他们非常看重‘规则’,还有‘荣誉’。 讽刺吧? 但是,这是真的。 为他们效力的人能够得到许多东西,只要付出完全的忠诚,这些人能够在死前几乎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 这意味着,斯科莱沃克家族一定会试着找出是谁杀了验尸官。 至于颤齿......那是一群疯子,喜好血肉的盛宴,钟爱感官的刺激。他们同样也不会放过这个能名正言顺地来下巢进行猎杀的好机会。 卡里尔睁开眼睛,露出了一抹微笑。 他已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如果说,颤齿要和斯科莱沃克家族联合起来在昆图斯提前举办一场晚宴的话,那么,他便已经抢在主办方前面取得了入场函。 再次站起身,卡里尔扶着冰冷的墙壁,吐出了一口带着颤抖余韵的悠长叹息。 疼痛让他依旧没办法保持自如的站立,短暂的放松过后,是更大的、连绵不绝的疼痛狂潮。每次都是这样,这种力量真的很糟糕,但也很好用。 他选择从垃圾堆里捡回那把破烂椅子是有原因的。 第一,那把椅子没人要了,他可以拿走。第二......他真的很需要一把椅子。 诺斯特拉莫没有白天,只有永夜。站在大楼的边缘,望着下方的景色,卡里尔如此想到。 这颗星球上的所有城市都腐烂了,从建立的最开始就已经用上了畸变的材料。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改变不了它们和他们。 他也知道自己让幽魂承担一切的行为极其自私——但是,他又有什么选择呢? “我到现在才明白,原来那句话是真的。” 卡里尔笑着自言自语起来。“自由意志根本就不存在,除非吞枪管,开煤气,或者跳码头......” ----------------- +他再次拒绝了。+ +是吗,我的陛下?+ +是的。看来他对我误解颇深。+ +您不能要求远在银河系另一端的某个人平白无故地接受您的...通话请求,我的陛下。+ +......或许吧,但我会再尝试几次。康拉德·科兹的命运如今正系于他手。+ +那么,祝你好运,陛下。另外,我记得您昨日才说过,命运这个词,非常荒诞。+ “是的,吾友。” 一个身披金甲的巨人睁开眼睛,如此说道。“但是,在某些时候,它的确存在。” 10.食物与鬼魂哲学家 食物是很重要的。 没有食物,一个人的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就无从谈起。实际上,若是不能饱腹,衣冠楚楚的文明人也会在一段时间后变成残暴的野兽。 换句人话来说,哪怕是诺斯特拉莫的复仇凶魂,也是需要吃饭的。 他现在毕竟不是真的鬼魂,哪能不吃饭呢? 寒风呼啸而过,吹起了卡里尔的斗篷与黑发,幽魂蹲在另一端,正面带茫然地望着下方。若他不执行任务,多数时间都是这个表情。 不过,一个一岁半的孩子,就应该拥有这种表情,不是吗? 通常来说,高楼边缘的石像鬼是个很好的观察点,可以俯瞰到下方的诸多景色。然而,相应的,你选择了它,就也要承担它所带来的寒冷。 所谓高处不胜寒,恐怕就是这个道理。 卡里尔深吸了一口气,从面前的一个塑料餐盘里拿起了一大团黑色的粘稠物质。它看上去像毒药或下水道里的不明物体,而它吃起来嘛...... 说实话,有时候,卡里尔宁愿自己还是没有味觉。 幽魂转过头来,他看见卡里尔的表情在一阵艰难的吞咽后逐渐从严肃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扭曲。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歪了歪头。 “你为什么要吃那种东西?”幽魂不解地问。“而且你总是吃。” “因为我是个普通人——再者,我也没有改善伙食的条件,我们没钱,幽魂。” 卡里尔艰难地咽下了卡在喉咙里的玩意儿,如此回答。“最重要的一点在于,我需要吃饭,而且每天最起码都得吃一顿。不像你,三天吃一顿就够了。” 幽魂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没在卡里尔的话里听出恶意,顶多只有一种淡淡的嘲弄,这嘲弄甚至还是针对卡里尔自己的。 况且,幽魂自己也的确是三天吃一顿。 卡里尔闭上眼,叹了口气——营养膏糟糕的味道让他几欲呕吐。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持续六个小时的工作,而这就是他在短暂的休息时光中所得到的小小报酬。 他清理了那栋顶层装有空气过滤器的大楼,除去少部分无辜之人以外,内里的大部分人都是腐败的官员与他们从帮派请来的打手和保镖。 卡里尔杀了他们,但没有将他们藏起来的钱分发给那些穷人。他驱散了他们,又放了一把火将所有的钱烧干净了。 这种钱......平民们不能拿,也最好不要拿。 “你还要吃吗?”幽魂问。 “当然......珍惜食物是种美德。”卡里尔答道。 他的表情依然很平静,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很想吃。 实际上,他现在非常庆幸这种营养膏在被水泡过后会变成粘稠的流体。如果是另外一种的话,那他还可能需要生把火。 那种淡黄色的营养膏硬的像块板砖。刀砍不坏,水泡不软,想生吃那种东西,除非你是城外的锯齿兽,能咬烂钢铁。 然而,锯齿兽有的是人吃,它们可不会吃这种玩意儿。 “为什么不吃老鼠呢?”幽魂皱着眉问。“如果你担心病菌,你可以取出内脏,然后用火把它烤成焦炭。” 卡里尔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幽魂,别告诉我你最近还在偷偷的抓老鼠吃,我明明每隔三天就会去拿很多营养膏回来!” “......营养膏不好吃,老鼠好吃,而且老鼠......很大。” 幽魂扭过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还有,它们一般都是成群结队出没的,抓住几只就能吃得很饱......” “那不是你吃老鼠的理由!” 卡里尔严肃地说,同时用手指抓起了一把黑色的粘稠物质,传回来的触感让他的腹部有些抽搐。然而,他还是就那么吃下去了。 甚至没有犹豫。 再怎么难吃,这东西也是食物。而且,在诺斯特拉莫这种鬼地方,它相对来说已经算得上干净了。 “可是,我觉得,老鼠比营养膏要好上一点,卡里尔。”幽魂犹豫地劝说。“你真的应该考虑一下老鼠。” “......你给我记住,幽魂,你是人!而人是不吃老鼠的!” “你说谎,我知道很多老鼠的烹饪方式,如果人不吃的话,谁会发明这么多种让它们变得美味的方式?” 幽魂一边说,一边砸了咂嘴,似乎想要靠想象力复原出他脑海中的那些老鼠菜肴。 “我没说谎。” 还有,创造你的那个家伙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卡里尔难以置信地皱起眉。 他为什么要往你脑子里塞老鼠的烹饪方式这种知识? “但是,那些老鼠看上去真的很好吃啊。” 幽魂说道。他蹲着,略带憧憬地扭过头,看了一眼石像鬼下方的景色。 霓虹灯一如既往地分裂了天空,不远处有车辆轰鸣而过。他们所蹲踞的这只青铜石像鬼很幸运,还没有被酸雨腐蚀。 幽魂很喜欢它,正拿手摸它的头,感受着那种规整。 他的体温也在逐渐温暖这只石像鬼,渐渐地,摸上去的地方也就不再那么冰冷了。这种正反馈让幽魂开始不亦乐乎地加长了手掌停留的时间。 卡里尔注意到了这一点,凭借对幽魂习性的了解,他知道,如果不出意料的话,接下来的好几天,幽魂都会选择在这里开始俯瞰了。 他的行为天真而幼稚,一如一个孩子会做的那样。 而卡里尔知道,在这份天真的表象之下所隐藏起来的,是一个只需要时间成长起来就能颠覆整个世界的怪物。 至于幽魂的话,他则没有再回答,卡里尔很怕自己的想象力在这个不该发挥的时候起作用。 吃营养膏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折磨了,如果还要让他在吃营养膏的时候想象烤成焦炭的老鼠......或者是被剥了皮的清蒸老鼠...... 他的脸抽搐了一下。 “......他们呢?”幽魂突然问。 他的问题终结了卡里尔的想象,这让他松了口气。 “谁?”卡里尔问。 “他们,那些住在棚户区的人。” “你想问他们平常吃什么,是吗?” 幽魂点了点头。 卡里尔看了他一眼,随即便将最后一块——或者说,最后一团营养膏塞进了嘴里。做完这件事后,他还不忘顺手将塑料餐盘塞进衣服的内兜。 他可不会随手乱扔垃圾,更何况,高空抛物是很危险的。 就这样,卡里尔一边努力地吞咽着这难吃得让味觉都害怕到麻木的玩意儿,一边含混不清地回答了幽魂的问题。 “大部分人吃的都和我一样。这东西最近十年才在诺斯特拉莫被推广,据说是因为某个上层的贵族觉得工人们吃得太好没什么必要。” 说完这句话后,卡里尔清了清嗓子,想让他的喉咙舒服一点,不至于再被那种粘稠感折磨。 当然,他的努力失败了。 迎着幽魂的目光,他又说道:“至于能不能吃饱......那就要看他们是否努力了。如果愿意一天工作18个小时以上,那么,他们当天就还是能吃饱的。” 幽魂瞪大了眼睛,他对世界的了解并不多,然而,他所知晓的那些知识已经足够他明白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了。 “这就是为什么自杀的人这么多......?”幽魂低声问道。 卡里尔笑了笑。他想,你还是没有见识到到这鬼地方的真相。人们用自杀来逃离困苦并不只是因为吃不饱穿不暖而已,还因为他们看不见半点希望。 而贵族们甚至根本不在乎——对他们来说,工人们死就死了,不消耗资源反倒是一种好事。 “不,不只是这样而已。”卡里尔说。“这充其量只是一部分原因。” “那么,还因为帮派们吗?” “他们只是帮凶。” “所以......是贵族们的错?”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卡里尔摇了摇头。 “但是,根本原因其实仍然不在他们身上,幽魂。你曾经说过,你觉得这个世界病了......可你其实根本就不知道正常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幽魂沉默片刻,做出了他的反驳:“......我看见过一些片段,那些世界和诺斯特拉莫不太一样。” 岂止只是不太一样。卡里尔心想。 “是什么让它们和诺斯特拉莫变得不同?”幽魂茫然地问。“卡里尔......你有答案吗?” 我有,我当然有。 我有一千万个答案可以告诉你,我甚至可以出一本书来告诉你应该怎么做。 我有太多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了,飘荡在这世界上的那些岁月让我看见了太多东西...... 而这些东西,甚至沉重到可以让一个只想死去的鬼魂成为一个哲学家。 但我不能,幽魂。 凝视着他,卡里尔轻声开口:“有些问题的答案要靠你自己去找,幽魂,我不能告诉你。每个人对待世界的态度都不一样,我不想影响你......” 虽然我已经这么做了。我很抱歉。 “另外——休息时间结束了。” 卡里尔站起身,在一瞬之间换了副表情。他系紧斗篷的系带,甩动了一下手臂,手腕处有危险的银光正在闪烁。 “今天是谁?”幽魂问。 “猩红终曲......待会记得和他们打招呼啊,幽魂,他们上次可是慷慨的借了我们两辆摩托车。” 卡里尔放声大笑起来,径直跃下了石像鬼,幽魂紧随其后。 石像鬼冰冷地凝视起了这一切,幽魂在它的头顶所留下的一点温度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消逝。 -----------------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佝偻着腰,走进了一条黑暗的走廊。她满头白发,有些胖,腿脚也有点不灵便。 女人的手里拿着一个银质餐盘,很大,镶嵌有金边,上面摆满了食物。有三块煎炸得刚刚好的硕大肉排、香软的白面包,浓汤,以及一整块精致的糕点。 香气扑鼻。 若是放在下巢,恐怕会有成千上万人愿意为了这顿美餐而彼此厮杀,他们会付出巨大的代价,只为了吃上一口。 女人的背后有一个深埋于她血肉之中的黑色金属底座,它延伸出了一只精美的漆黑机械手臂。在那尖锐的三根机械手指之上,有一根蜡烛正在缓慢地燃烧。 她走过走廊,微弱的火光就这样逐渐驱散了黑暗。女人走得很慢,但不是因为年龄与腿脚的原因。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走廊的两侧墙壁上都挂着画像,男男女女,锦衣贵服,面容苍白,涂脂抹粉。死去的人被镶嵌在精致的画框之内,边缘有华美的浮雕反射着拉住的光。 他们都瞪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女人。她则一一回礼,尊敬无比。 十五分钟后,她总算离开了这处走廊。女人端着餐盘,站在两扇厚重的鎏金浮雕大门前,用额头重重地敲响了它们。 沉闷的响声响起,三下之后,大门自动打开了。她就此来到了一个崭新的、庞大的房间。 厚重的暗红色地毯,十八个水晶吊灯和许多笨重的家具与装饰让这里看上去金碧辉煌,与其称作房间,倒不如说是一间小宫殿。 “我尊敬的伯爵。” 女人深深地弯下腰,白发在已经变得红肿的额前滑落,声音虔诚。“您的午餐已经送来了。” “放在桌子上吧。” 一个声音在房间的另一端响起,带着一点漫不经心,还有久居上位所带来的威严——值得一提的是,除去这些东西以外,他的声音很嘶哑。 女人低着头,缓慢地挪动脚步,凭借着记忆来到了一张红木长桌前。她将餐盘放下,随后便径直来到大门前,打算离开。 而那个声音却在此刻再次响起:“二十分钟后,将詹多、莱娜、依蕾奈都叫来......他们的玩闹时光结束了。斯科莱沃克家族有任务要交给他们。” “遵命,我的伯爵。”女人回过头,恭敬地鞠了一躬,随后便再次用额头重重地磕碰了三下大门,在它被打开后,女人才恭敬地离开。 她的额头已经开始流血,但却无人在乎,甚至包括她自己。 11.精挑细选,不紧不慢,将理智切做臊子 猩红终曲是个很难用语言去具体描述他们的诺斯特拉莫帮派,别误会,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的形象有多骇人,作风多残暴。 你要知道的是,这两点基本属于诺斯特拉莫帮派的标配。如果你没有以上任意一条,帮派会主动来‘辞退’你的。 而且,在暴虐这一块,他们其实也根本排不上号,除了摩托很多,喜欢用血液将自己的半张脸涂成红色以外,猩红终曲压根就没什么值得被记住的点。 再者,他们对于摩托的使用也没什么创造性。 他们既不拿它绑着人把人活活拖到死,也不会用它们来撞路过的平民。他们真的就只是骑在上面开枪挥刀,和其他同样喜好摩托车的帮派比起来,他们简直毫无想象力。 而这个帮派之所以会难以用语言去具体描述,是因为他们现在...... 嗯,他们现在大部分都......很碎。 字面意义上的。 卡里尔平静地站在一扇紧闭的木门前,双手低垂,收拢在斗篷内。 他安静地呼吸着,声音近乎不可被察觉。脚下的地板满是鲜血,甚至已经淹没了他皮靴的厚底。他就这样安然不动地站在门前,耐心地等待了起来。 他总是很有耐心的。 十五分钟后,门后传来了两声轻微的、如释重负的叹息,然后很快便又消逝了。 卡里尔继续等待,巍然不动。五分钟后,门内响起了轻微的说话声,还有皮靴轻轻踩踏在水泥地面上的声音。 就在此时,卡里尔猛地改变了姿态。 他双腿发力,右肩前顶,巨大的力量让门立刻被硬生生撞了下来,连带着让门后前来查看情况的某人一起倒了霉。 他尖叫着被撞飞了出去,十分不幸地撞在了墙壁之上,当即就没了声响。枪声随后响起,而这一次,卡里尔已经预先做了准备。 声音不会再露出去了——实际上,杀戮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街对面的另一个帮派却始终未曾发觉这里正在进行一场屠杀。 “你好啊。”卡里尔轻声说道,眼里闪烁着森寒的蓝光,让他的声音变得可怕又低沉,活像是刀刃在骨头上摩擦的诡异声响。 他站在空荡的门前,歪着头,并不急着去杀那最后的幸存者。脚下有鲜血弥漫,身后的走廊上满地尸体,破碎的窗户与墙壁上的空洞处透进了外面惨白色的灯光。 这个角度,是卡里尔精心设计过的。他需要让那幸存者看见这一切。 “别过来......别过来......” 房间内沉默了几秒,随后了响起一个惊恐的声音,还有被不停扣动扳机却没有子弹的枪械的抗议声。 后者尤为明显。 卡里尔笑了一下,没有急着施压,他已经闻到了恐惧的味道。 恐惧能改变许多事,能让智者变得愚蠢,能让愚者变得富有急智。少部分人能抗住高压,无视恐惧并继续向前。但大多数人,都只会不可避免地成为它的奴隶。 他缓慢地朝前踏出了一步,刻意地让幸存者看见了他的姿态。 那倒霉的人立刻尖叫了起来,想象力让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臆想卡里尔接下来会对他做什么。 他手脚并用地朝后方缩去,同时开始不断地抓起地面上的杂物与垃圾朝卡里尔投掷。 很好......和我预料中的一样。 卡里尔眯起眼,森寒的蓝光再次于眼中一闪即逝。他站在原地,没有选择躲避,那些杂物就这样统统穿过了他的身体,甚至连衣角都没有碰到。 它们掉落一地,落进了破碎的血肉与尸首之中,溅起血泊,制造出沉闷的噗通声。 尖叫声在几秒后再次响起。 这次尤为高昂,且显得支离破碎。猩红终曲唯一的幸存者闭上了眼睛,开始念诵不成逻辑的语句,胡乱地挥舞双手,只想恳求复仇的凶灵放他一马。 他不知道的是,卡里尔现在压根就动不了。 ......还是太勉强了。 他皱着眉想:我对这种力量的认知还是不足,但是,好像只要我不剧烈地使用,那个来自死后世界的东西就找不到我。 这倒是意外之喜,可以先记下来,以后再告知幽魂。他也拥有觉醒这种力量的潜质......虽然我希望他最好不要用。 无声地叹息了一声,卡里尔忍耐着剧烈的疼痛与酸楚朝着前方继续行走。 他现在走起来的模样,是真的缓慢且僵硬。这种源自身体本身而非伪装的姿态,让那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睛的幸存者尖叫得更加可怕了。 房间外的走廊上,弯着腰的幽魂皱了皱眉。 幸存者一面尖叫,一面开始继续后退。他的理智已经被恐惧切割地彻底支离破碎,不再具备任何粘合的可能性。但是,求生的本能依旧在让他做出一些反应。 比如后退,试图远离这间变得冰冷的房间,和那站在门口的鬼魂。 可惜的是,他的后背已经抵住了墙壁。 他已经退无可退了。 而在那之后—— 站在他面前,亲手造就了这一切的复仇凶灵,缓缓地开了口。 ----------------- “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我们不杀了他。” “因为——等等,让我缓缓。” 卡里尔喘了口气,他倚靠在阴暗小巷里肮脏的墙壁上弯下了腰,好几秒后才开始继续回答幽魂的问题。 “因为我的计划需要他这样一个被恐惧击碎的渣滓。” “计划?”幽魂蹲在地上歪了歪头。“什么计划?你没和我说过。” “你不需要知道这个计划的具体过程,幽魂,你甚至都不需要知道它的名字。我唯一能告诉你的一件事是......” 卡里尔再次顿住了,他又开始深呼吸,这个过程却很痛苦。幽魂能看见他扭曲的五官与汗淋淋的脸,这让幽魂站了起来。 “......是什么?”幽魂小声地问。 “是它的作用。”卡里尔勉强地笑了一下。“我放走他,是因为我知道他肯定会到处宣扬他的帮派经历了什么......” “然后呢?” “然后,帮派们就会知道复仇凶灵现在在哪一块地区活动了,而那些以前不信的人,在面对这样一个活生生的疯狂例子时,也会对它的存在相信一点。” “可是,你不是说最好不要留下任何目击者,只在现场留下名字吗?” 幽魂不解地走上前来,搀扶着卡里尔,让他坐在了地上。 “多谢,幽魂。” 卡里尔说,他没有继续急着解释,而是首先选择了道谢。 礼貌是很重要的。 “两种方式都有各自的好处,不要拘泥于一种,你要酌情考虑并使用它们。” “......我不太明白。” 你要是明白,我恐怕就见了鬼了,你这个一岁半的小怪物。 卡里尔笑了笑:“你可以之后再验证它们各自的作用,说回正题,幽魂。还记得那个女人吗?” “......我记得。” 幽魂的表情变得紧绷了一些,他低声发问:“她说我是低智能的铁傀儡,那是什么意思?” “你居然听得见......好吧,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说。总之,她来自斯科莱沃克家族,这是个历史悠久的上巢家族,光是能被冠以伯爵头衔的人就有十七个之多。” “她是斯科莱沃克家族的验尸官,一个负责在底层巢都巡查,维护斯科莱沃克家族下属帮派领地治安,并收取他们缴纳税金的角色。” “和帮派比起来,她并不如何高级,但验尸官是直属员工......我这么说你能懂吗?” 幽魂安静而耐心地聆听着卡里尔的话,点了点头——直属员工这个词在出现的那一刻便于他的脑海中泛起了波澜,使他知道了这个词,以及更多随之而来的词的含义。 “而她死了,我杀的,还有安息教堂的神父与剃刀帮的剃刀......还有你杀死的那个颤齿成员。” “颤齿?” “没嘴唇,身上有很多穿刺的钉子或铁链。” 幽魂恍然大悟:“那个秃子!” “......总之,我们在大清洗前夕一口气惹上了斯科莱沃克家族与颤齿,为了保证大清洗能够顺利进行,他们肯定会派人下来处理我们。” “这是个好机会,幽魂,我们总算有机会杀点上层的贵族了。” 卡里尔缓慢地咧开嘴笑了,苍白的脸上突兀地闪现出一种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快乐:“......这可是头一回啊。” 幽魂点点头,然后便开始继续思考。 他其实并不理解斯科莱沃克家族、颤齿还有大清洗这些古怪的名词,它们并不会突然在他心里出现。 他不理解它们,就像他也不理解为何卡里尔会懂得这么多。实际上,在幽魂看来,卡里尔懂得比他还要多。 不过,有些事,你不需要理解。你只需要分辨出它是对是好,这就足够。 谨慎而短暂的思考过后,幽魂得出了结论。 卡里尔是对的,而这件事......是好的。 不过,他还有最后一个关心的点要提出来,卡里尔说过,如果对某些事感到疑惑,就直接问,不必隐藏。 幽魂照做了。 他皱起眉,问道:“但是,我们以前都不留活口的。” “......你对这件事还真执着啊,幽魂。好吧,听好了——杀戮永远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不要搞错了根本关系,还有......” 卡里尔坐在地上,缓慢地伸出了一只手。 幽魂不解地看着他。 沉默。 一秒、两秒、三秒——鼎鼎大名的复仇凶灵终于叹了口气。 “带我一程,回庇护所。”他如是说道。“我暂时动不了了。” “哦。” 下一秒,幽魂老老实实地把他扛了起来。 12.雨,夜,过去,命运 雨——夜。 雨夜。 一个常见的词,一个常见的天气,一个几乎可称之为诺斯特拉莫代名词的词语。 卡里尔睁开眼睛。 不,他没有在睡觉。 实际上,安稳而沉静的睡梦已经离他远去很久了,和常人不同,他闭上眼睛所看见的景象不是那片宁静而沉郁的黑。 他会看见许多事,唯独看不见平静。 坐起身,卡里尔的表情显得有些恍惚,肌肉的酸痛与骨头的哀鸣离他远去了。即便如此,他却还是进行了几次深呼吸来平复心绪。 这几乎已经成为他的某种习惯了,而且,他也需要足够冷静,来处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所有事。 贵族们不会善罢甘休,卡里尔比谁都清楚这件事。 “外面很吵。” 角落里的幽魂如是说道。 他蹲在地上,用右手的食指轻轻地戳着一块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木板。在不用力的时候,他的指甲也可以不那么锋锐。因此,这木板现在倒还是完整的。 但是,之后就不好说了。 此刻,窗外有霓虹灯恰好扫来,透过窗户,将它喧闹的光打了进来。 卡里尔因此能清晰地看见幽魂脏兮兮,且黏在一起的黑发,它们散落于苍白的额前,看上去糟糕极了。 他对此皱了皱眉。 “是吗?” “是的......今夜很奇怪,卡里尔。” 幽魂抬起头,眨了眨眼:“我去十七号那里观察过了,猩红终曲的驻地已经被另外一批人接收了......他们没有像以前一样打上很多天来争抢,这点好奇怪。” “十七号?”卡里尔问道。 他暂时没有去关注幽魂所提供的关键信息,而是转头问起了另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 “第十七号石像鬼......”幽魂低下头,小声地回答。“我喜欢它。” “啊,所以你又给它们起名字了......哪一点呢?” “啊?” “你喜欢它的哪一点?” 犹豫着,幽魂再次抬起了头。他抓起那块木板,将它握在手中晃动了两下,随后才回答了卡里尔的问题。 “它......它的表面很平整?” “用肯定的语气来回答我,幽魂。”卡里尔微微一笑。“人在表达自己的喜欢或厌恶的时候应该坚定一些。” “它的表面很平整。”幽魂挺直腰背,如是说道。就连声音都大了一些。 “还有呢?” “......它很新?它很新,卡里尔。” 幽魂笑了起来,他还不是很习惯这个表情,因此做起来很僵硬。但是,这已经是种进步了。 “它很新。”幽魂重复道。“我喜欢它。” “所以,你比较喜欢新的石像鬼吗?” “不,不是的。”幽魂摇了摇头,仍然没放下手里的那块木板。“我已经找到了十八号和十九号,但我还是最喜欢十七号。” “那么,为什么呢?” “因为......” 幽魂的声音终结在了这里,他茫然地望着卡里尔,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他说不出更多理由了。 真是贫乏的表达能力。 你在带我回来的路上滔滔不绝地说了二十三种不同的老鼠烹饪方式,任凭我再怎么希望你安静下来也没用。现在,你却没办法说出你喜欢第十七号石像鬼的第三个理由。 凝视着幽魂,卡里尔心中闪过了两个念头。 ‘残缺的心智’,以及—— “你对过去有印象吗,幽魂?”卡里尔问。 “啊?” “过去,你的过去。” 幽魂用一个茫然中的茫然表情回答了卡里尔的问题。 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卡里尔只得再次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并增加了描述。 他已经意识到了,和幽魂交谈,你最好别使用隐喻或者刻意地将话只说一半。 “在遇到我以前——或者说,在你进入那个有很多老鼠,非常温暖,满是泥巴的矿坑之前,你在哪里?” “......” 幽魂没有立刻回答。他皱着眉,开始思索。卡里尔没有催促他,他能从幽魂的脸上看出后者的努力。因此,他不会太在意结果。 ......当然,如果幽魂能说出个一二来,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卡里尔哪怕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一件事——幽魂绝对不可能是自然诞生的人类,或者生物。他对此很在意。 “我......” “嗯?” “火......还有,我在降落。” 幽魂低声说道,他现在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卡里尔所熟知的那个天真的怪物了。 他的身体正在颤抖,脸也是,皮肤下的肌肉甚至都在不停地颤栗,有如癫痫发作,幽魂自己却没发觉这一点。 或者说,他发觉了,但无法停止。 卡里尔严肃地皱起了眉,咬住了牙齿,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并做好了准备。坦白地说,他现在已经有点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实际上,是非常后悔。 “二十个......”幽魂痛苦地继续,声音颤抖。 此时此刻,他漆黑的眼眸中有些东西开始翻腾。好似被沼泽所吞噬的腐朽尸骨,不甘心地想要重见天日。 卡里尔猛地握紧双拳,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在他心中涌起。 他绷紧肌肉,低声开口:“停下,幽魂。” “......命运!命运!” 幽魂尖利地咆哮起来,脖颈上有青筋暴起。 然后他尖叫,并向后倒去。 “不!不!我不属于那里!我不要回到黑暗中去!” 尖叫着,幽魂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他漆黑的双眼仍然瞪视着庇护所的天花板。肢体抽搐,痛苦无比。 卡里尔的准备奏效了,他在幽魂倒地的一刹那便接近了他,右手甚至已经拉住了幽魂的一只手,正待发力将他拉起——然而,就在此刻,卡里尔如遭雷击。 他的耳边......传来了一些声音。 等等,那真的是声音吗? 亦或者,只是他自己的臆想?在尖锐的噪音与穿透帷幕的可怕低语声中,卡里尔痛苦地松开了手,有无尽的麻木与苦痛正从他和幽魂接触的皮肤传来。 幽魂仍在尖叫,而他...... 不。 颤抖着,卡里尔呼出了一阵冰冷的气流。森寒的蓝光在他眼中亮起——接下来,在一阵无情的冷漠与冰冷的颤抖之中,他察觉到了。 它们。 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维度的某些东西。 它们正以超人想象、有如大厦崩塌般的力量猛击他的内心,试图挖掘出卡里尔·洛哈尔斯这个诺斯特拉莫的失落贵族之子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真相。 它们满怀恶意,尖啸着,用细小且涂抹了毒药的刀刃刺入了卡里尔的心。 它们想要他的过去,他的故事,他的渴望......它们在还不清楚一切的情况下就做出了允诺,从世俗的财富到无穷无尽的力量,甚至为他展示了诺斯特拉莫焕然一新的模样。 但是......这里没有卡里尔·洛哈尔斯。 “滚出去。”鬼魂颤抖却坚定地说。“我没有东西给你们,我没有欲望可供你们驱使......” 鬼魂伸出右手,迅疾地抓住了幽魂。 “滚!滚!”他咆哮着命令,眼中的蓝色光辉头一次如此璀璨。“离他远点!” ----------------- “卡里尔?卡里尔?醒醒!” 幽魂惊慌失措的喊声让卡里尔疲惫地睁开了双眼,他想说话,但黏在一起的干枯嘴唇正在阻止他。 ......我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哭笑不得地想。 “卡里尔?!” 摇晃,摇晃,摇晃——然后,幽魂颤抖着抱起他,将他放在了那把捡回来的破烂椅子上,动作很轻柔,很小心。紧接着,有一阵微风传来。 卡里尔看见幽魂正在用扇动那块烂木板,他抿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脸色比诺斯特拉莫上所有的人都要苍白。 “......别。”卡里尔勉强地说。 “你还活着!” 是啊,我还活着,但你要是再叫几声我可能就要死了......我真的会死的。 卡里尔无力地看了一眼幽魂,后者在这一刻竟然前所未有地进化了。 他单凭眼神就领会到了卡里尔的意思,随后,幽魂立刻安静了下来,抓着椅子腿,不说话了。 当然,这不可能持续太久。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幽魂小心翼翼地开口了。 “你,你还好吗,卡里尔?” “......水。”卡里尔艰难地说。 幽魂猛地跳起,以常人完全无法捕捉到的速度一脚踹开了门,跑到了外面——卡里尔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在庇护所的顶部有一个小小的雨水过滤器。 三秒钟后,幽魂飞速地跑了回来,他从长袍的衣角下方拿出了一个缺了口的锡杯,动作缓慢地递到了卡里尔嘴边。 显然,他没有忘记外面正在下雨这件事。 ...... ...... “你还好吗?”幽魂小心翼翼地问。 “好些了——另外,多谢你帮我拿水来,幽魂。”卡里尔说。“还有,很抱歉我问了你那个问题。” “......”幽魂沉默地抿着嘴,低下了头。 “把头抬起来。”卡里尔轻柔地说。“不要表现得自己好像犯了错似的......你已经做的够好了。” 幽魂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卡里尔却只是微微一笑。 你已经做的够好了,如果你一直都能听见那些东西的声音...... 他叹了口气:“但我还是有事要告诉你——把头抬起来。” “哦。” “以后,如果你在单独执行任务的时候,产生了和刚刚一样的感觉......”卡里尔慢慢地说。“不管你正在做什么,都立刻来找我。” 幽魂微微一愣,随后,他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高兴了起来:“你的倒计时不会归零了?!” “......外面在下雨吗?” 卡里尔转过头,看向敞开的大门,他明明可以通过自己的视力去发掘这个问题的真相,却仍然问出了这个问题,甚至还不忘记闭上眼。 “啊?” “外面在下雨吗,幽魂?” “在下雨,卡里尔——你的倒计时不会归零了吗?” “......外面的雨下得大吗?” “还算好,但是,你的倒计时会归零吗?” “......” 今夜,诺斯特拉莫也在下雨,但并不算大。 13.来自上层 寒冷。 约万裹紧了他的夹克,将拉链拉到了顶层,试图抵御诺斯特拉莫的寒冷。 很显然,他没成功。他的举动除了让自己的下巴被拉链夹到以外没能带来任何成效。 “好他妈的冷。”约万咕哝了一句,揉了揉下巴。“我们还要等多久?” 他的同伴,一个有着肥胖肚腩的男人摇了摇头:“这要看那些大人什么时候愿意来。” “你认真的吗?!”约万叫起来。“他们要是一直不来,我们就要一直等下去吗?!” “闭上你的臭嘴,约万,小点声......要是让其他组的人听见咱们俩在这儿抱怨,你猜他们会不会在事后告诉玛莱先生?” 约万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他蹲下身,在这栋前不久还有人居住的房屋阁楼为自己点燃了一根烟,随后深吸了一口。 强效化学物质燃烧所带来的刺激感让他迅速地眯起了眼睛,一脸满足。 “老城区的货就是好......” 约万低声说道。“除了太他妈的贵以外,简直没有任何缺点。” “贵?他们又涨价了?” “是啊。”约万点点头。 “我三天前去买的,和老锤头一起去的,负责卖货的那小子也没给我们什么好脸色。老锤头让他便宜点,那杂种竟然说不买就滚。” 他嘿嘿一笑,黄褐色的牙齿暴露在了空气中:“你敢信他竟然这么和老锤头说话吗?” 肥胖的男人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我说怎么老锤头鼻青脸肿的......他被揍了,是吧?” “是啊,那杂种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被老锤头打了一拳。我本来也想动手的,结果——” 约万耸了耸肩,笑得有点幸灾乐祸。 “那见鬼的巷子里一下冒出了六个人,人人都带枪,我就打算见机行事。然后老锤头就被他们打了一顿,要不是我拦了一下,估计他这会儿已经被拉到波格列夫医生那儿了吧。” “波格列夫半年前就死了,你这个白痴。” 肥胖的男人轻描淡写地说。“整个人都被拆开了,有人说是那个什么复仇凶灵干的。我觉得不太可能,波格列夫得罪的人太多了,谁都有可能弄死他。” “真的?” 约万震惊地挑了一下眉,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吃了那么多过来治病的人,被人弄了也正常。” “他活该。”男人冷哼一声。“肉店里有现成的不去买,天天吃那些受伤来他这儿缝针的......脑子有问题的王八蛋。” 说到这里,他还冷笑了一下:“但是,不管是谁杀了他,那家伙都在把我们当白痴。谁都知道那个复仇凶灵只是编出来骗小孩儿的玩意儿......” “确实。” 约万也低沉地笑了起来。“不过嘛,话说回来,我觉得老锤头那顿打倒也不算白挨。” 他咧嘴一笑,将手里的烟举了起来,朝着男人炫耀地挥动了一下。 肥胖的男人撇了撇嘴,不是很想理会约万。 他很清楚,约万嘴里的‘拦了一下’估计得打个百分之八十的折扣,还有,他买货的方式......恐怕也是如此。 约万的确想要货,但在他听见价格以后,他肯定不再想通过买的方式来拿货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低头看了眼约万,后者此刻的漫不经心让男人突然有了点恼火。 “砰!” “嘿——巴瑞,你踢我干什么?!” “站起来,你这个白痴。” 巴瑞低声咒骂,同时又踢了他一脚。“你知道今天可能要来的是什么人吗?” “我站起来,我站起来就是了,别踢了......来的是谁啊?总不就是那些喜欢下来寻欢作乐的公子小姐嘛。” 约万烦闷地拍了拍屁股上因为巴瑞的踢击而染上的灰尘:“顶多就是身份高贵一点,否则我们也不会在这儿整夜站岗放哨......但是,他们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他越说越起劲,竟然激动地挥舞起了手臂:“反正我们他妈的也只是他们养的狗而已!” “你说话最好注意点,约万。” 巴瑞脸色骤变,显得无比阴沉。“大家都知道这件事,但大家都不会像你这样嚷嚷,你要不要猜猜看原因?” “......” “还有,把那烟他妈的灭了......老城区货的气味能飘很远,你要是不想待会被闻到味道的那几个老混球找过来要烟抽,就把它灭了。” 这次,约万老实地照做了。 他还是很服从巴瑞的话的,毕竟,巴瑞是他所认识的还算熟悉的人之中唯一一个曾经活过一次大清洗的人。 再者,他的确清楚地明白自己刚刚到底说了什么。 “我就告诉你吧,约万......” 巴瑞在短暂地沉默后再次开口了,他往前走了一步,肥胖的肚腩就这样触及了阁楼的窗台。他抬起手,指向了夜幕不远处的一处尖塔。 “看见我们的驻地了吗?听好了,玛莱先生平常会管它叫荣誉。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叫它吗?” 约万摇了摇头。 “因为那是斯科莱沃克家族给我们的!” 巴瑞转过头,凶狠地瞪大了眼睛,继续着他对约万的教训。也正因如此,他错过了两个于窗外转瞬即逝的黑影。 “在上一次的大清洗中,我们用命为斯科莱沃克家族换来了三分之一个昆图斯新城区......而那座二十五层的尖塔,就是他们给我们的回报!” “还有,我们的枪,我们的车......我们的关系,以及你带着老锤头那个白痴去老城区让人免费给货还没被打死的原因,都是因为斯科莱沃克家族!” 他转过身,一步步地逼近了约万,将他按在墙上狠揍了一拳,望着痛苦不已倒在地上的约万,巴瑞冷笑着再次开口。 “所以你最好在后半夜给我保持安静与严肃,明白吗?今晚来的不是什么普通的公子小姐,那他妈是斯科莱沃克家族的子嗣!” 约万痛苦地喘息着,点了点头。巴瑞满意地回到了窗台前,继续他的守望。在他视线不可触及的某个彼端,有一辆漆黑的巨大车辆正在飞速驶来。 ----------------- “复仇凶灵......” 一个脸色苍白,嘴唇涂抹有脂粉的年轻男人轻笑了一声。他穿着一件带蕾丝的紧身上衣,长发披肩,看上去仿佛一个浪荡的公子哥。 “你们真的不觉得这个名字很可笑吗?”他乐不可支地问。 而他询问的对象,坐在他对面的两名年轻女子,则做出了各不相同的回应。 坐在左边,脸上有长长刀疤的女人冷笑了一下:“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在见到事情的真相以前明智地保持沉默,詹多。下巢里什么玩意儿都有。” “哦,哦,下巢里什么玩意儿都有——!” 被称作詹多的年轻男人掐着嗓子模仿了一下女人的声线,随后放声大笑起来:“所以,也包括一个复仇的鬼魂吗?” 坐在右边的女人摇了摇头,她打扮的很干练,穿着马裤与淡紫色的暗纹上衣。虽然简洁,却仍然不失贵族的风度。 她威严地说:“别太放肆了,詹多,你现在还没有被父亲赐予黑纹......对你的姐姐,要保持尊重。” “好吧,依蕾奈·斯科莱沃克,我尊贵的姐姐......”詹多咧嘴一笑。“但我就是觉得这件事非常可笑,实际上,简直太可笑了。” “可笑?” 脸上有着刀疤的女人再次冷笑了一声:“家族的一名验尸官死了,而你居然觉得这件事可笑?詹多·斯科莱沃克,你这只可怜的食尸鬼。” “嘿,我不吃尸体的,莱娜·斯科莱沃克。” 詹多皱起眉。“你可以骂我,但你不能质疑我的品味,尸体哪有活人的味道棒?” “你简直就是在给家族蒙羞。”莱娜冷冷地说。“斯科莱沃克家族从来没有一个直系子嗣像你一样,如此地渴望那些低贱之物的血肉。” “别这样啊,莱娜。” 詹多无奈地摊开双手。“下巢的人难道就不是人了吗?他们长得和我们没什么区别,身体构造也是,你要是不信,回头可以来我的地下室。我会免费为你展示一下的。” “说正事吧。” 打扮干练的依蕾奈威严地打断了他们。“验尸官玛内利死了,我们会为她找回公道。但是,此行还有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詹多问。此刻,他面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安息教堂的神父,拉扎洛斯·洛哈尔斯的死亡。” 莱娜·斯科莱沃克猛地皱起眉:“那个洛哈尔斯家的背叛者?” “是的,莱娜。验尸官玛内利此次的巡游除了收取税金以外,还有调查他的死亡这件事......而她紧随其后地死在了拉扎洛斯后面。” 依蕾奈缓慢地摇了摇头:“很显然,这件事有些不对。” 詹多眯起眼睛:“大清洗前夕发生了这种事,我很难不往那个方向去想......” 依蕾奈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或许是其他家族在背后故弄玄虚,但我们现在没有证据。一切的一切,都需要眼见为实,实地调查。” “你说的我都有些期待了......” 詹多再次挂起了那副轻浮的微笑。 “还有,我尊敬的依蕾奈姐姐,等我取得了黑纹与父亲的宠爱以后......我一定会品尝一下你的,我想,你的滋味应该相当甜美。”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脸满足。莱娜厌恶地皱起眉,而依蕾奈·斯科莱沃克...... 她完全无动于衷。 14.雨夜之舞(一) 一共是三十六个岗哨。 卡里尔凝视着下方的夜景,平静地用双手的食指摩擦起了垂直向下紧贴着手腕与手掌的刀刃。 这轻微的摩擦声没有逃过幽魂的耳朵,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卡里尔收拢于斗篷内的双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高层的楼顶,有呼啸的寒风吹拂而过,今夜不同以往,似乎要更加冷上一些。 下方有许多尖顶建筑阴森地层叠在了一起,不远处有一栋看似人去楼空的公寓,它现在很破败,但并不妨碍卡里尔从少数的细节上窥见它曾经的辉煌。 公寓的主体之上,有少部分仍然幸存的碎片窗户反射着霓虹灯的绚烂光辉,折射出了令人不愉快的破碎光辉,有几个影影绰绰的黑影在后方一闪而过。 老城区就是这样,比新城区来的要更加阴森,也没有那些来自工厂的广告牌......实际上,在老城区,有将近一半地方甚至是没有电力存在的。 “要等待吗,卡里尔?”幽魂轻柔地问,声音嘶嘶作响。 卡里尔没有说话,平静地呼吸着,只是手指摩擦刀刃的速度却越来越快。 幽魂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在他看来,在那段有关于‘倒计时’的对话过后,卡里尔就变得有些奇怪了。 他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好是坏,但他本能地不喜欢这种改变。 “......不,我们不等,幽魂。”许久之后,卡里尔如此说道。“不过,我们的计划需要改变一下了。” 幽魂安静地点了点头,准备聆听。 “沿着老城区与新城区的交界,这群荣耀督军的渣滓沿途布下了足足三十六个岗哨。他们甚至架好了重火力机枪,设置了分散的巡逻小组,公路上还有哨卡......” 卡里尔似笑非笑地咧开嘴角:“这么隆重的欢迎仪式,真是让人受宠若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幽魂?” “我不知道。”幽魂回答。“但是,你需要我做什么,卡里尔?” 他的话让卡里尔回过了头,鬼魂此刻的表情竟然显得有些复杂——片刻之后,他缓慢地开口了。 “这意味着,来自斯科莱沃克家族的人今夜就要到了。” “连接昆图斯新城区与老城区的公路只有这么一条,荣耀督军不可能封锁太长时间。其他同样有贵族撑腰的帮派也需要这条公路来做事......” “所以,就是今夜了,幽魂。” “你需要我做什么?”幽魂再次询问。“我已经准备好了,卡里尔。” “不,不要问我应该做什么,幽魂。” 卡里尔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见,自己的想法。你不必时刻依靠我的计划来行事,这只是一份工作,你和我是合作伙伴......我们是平等的关系。” 幽魂茫然地看着他。 “因此,今夜我想让你自由发挥。” 卡里尔微微一笑。“三十六个岗哨,都交给你了。方式不论,幽魂,我会替你掩盖声音。至于斯科莱沃克家的人......就让我来处理吧。” 他低沉地笑了起来,声音在诺斯特拉莫深夜的寒风中逸散,像是破碎的字句,或怪物的低鸣。 随后,带着眼中的蓝光,他一跃而下,在幽魂的视线内,消失在了黑夜的彼端。 ----------------- 单独行动。 第二次。 自由发挥。 第一次。 幽魂眨了眨眼,心脏怦怦直跳。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便学着卡里尔深呼吸的样子,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寒冷而带着臭味的空气进入他的肺部,呼出后却再无任何气味,甚至化作了温热的雾气在空中逸散。 幽魂现在还不知道这一点意味着什么,他只觉得这么做很有趣,而且,的确很有效果。 但是,三十六个岗哨。 我要怎么做? 幽魂蹲下身,抚摸起了石像鬼的头顶。他没有给这只石像鬼起名字,但不是因为不喜欢它那被腐蚀到坑洼的丑陋,而是因为它的残缺。 它少了一只角。 不知为何,幽魂不想给它起名,一点都不想。他不想用一个代号来取代这只石像鬼在他心中的模样。 就这样,他缓慢地抚摸着脚下这只表面坑洼的石像鬼,一直到后者的青铜头颅完全被他掌心的温度温暖以后,幽魂才开口,和它道了别。 “再见,断了一只角的石像鬼先生。” 幽魂礼貌地俯下身,在石像鬼耳边说道:“我要去清理三十六个岗哨了,你可以祝我好运吗?” 石像鬼没有回答。 它仍然阴森地凝视着下方,獠牙探出青铜的嘴唇,利爪摩挲着脚下厚重的石墩。它并不回答幽魂的话,幽魂却做出了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过了一会,他眨眨眼,突然笑了起来。 幽魂亲昵地拍了拍石像鬼的头,随后站起身,用和卡里尔一样的姿势一跃而下。 破布所做的衣袍被狂风吹拂的猎猎作响,被迫凝结的寒冷雾气扑面而来,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很快,他便落地了。准确地说,是落在了某间房屋的屋顶。然后他开始奔跑,这一次,他的脚步寂静而无声,有一种舒展的力量在体内绽放。 跳跃——攀爬——停留并观察。在长达三分钟的奔袭之中,幽魂悄然来到了一处尖塔的顶端。 此前,卡里尔已经和他无声无息地经过了所有的岗哨,幽魂则默默地记下了全部位置和任何其他可能有用的东西。 卡里尔说过,要谨慎。 下方了传来细微的说话声,有两个人正在交谈。幽魂耐心地聆听了一下,想取得一些有用的信息,却一无所获。 他可不想知道应该分别用什么样的方法去取悦男人和女人,这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没有任何帮助。 于是他开始继续行动。 幽魂的动作非常谨慎且小心,指甲没有卡入砖瓦的缝隙,只是轻微地刺入。在每一次下降以前,他甚至都会反复确认下脚点是否真的能够承受他的体重。 而他是幸运的,这座尖塔的建筑材料也是坚固的。 很快,他便悄无声息地爬到了尖塔上的某扇窗户上方。窗户是开着的,一根长长的、漆黑的枪管从中伸出,还有烟雾萦绕着,从窗户内涌出,四散。 “......就像我说的那样,班戈,你在这方面实在是不上道。” 一个嘶哑的女声恨铁不成钢地说。 “昆图斯里到处都是技院,哪怕你不想付钱,你也可以随便去下城区找几个人解决一下,完了还能把他们卖到肉店去赚钱。你干嘛非得追着那个棚户区的女人不放?她瘦的跟他妈排骨似的!” “她...她不一样,诺尔斯,她不一样。” 班戈结结巴巴地回答。“我觉得她很特别,真的,她的眼睛很好看。” “你他妈......所有人的眼睛都是黑的!你看的出来什么?别在这里装白痴了,班戈。对了,你前几天是不是还跑去给她送东西了?” “......“ “回答我,班戈!” “是的,我送了条熏大腿过去......” “哪家的货?” “格尔图瑞斯家的。” “真见鬼,你这个白痴,格尔图瑞斯家的烟熏货你竟然拿去送一个棚户区的平民......其他帮派会笑死我们的。我受不了了,等这趟工作结束,我就带你去找那女人。” “不,不,别!别,诺尔斯,你别——” “——别什么?你可不是以前的那个毛头小子了!你现在是荣耀督军的人,我告诉你,班戈,你没得选!” 听到这里,幽魂皱了皱眉。 他并不能完全明白这两个人到底在谈论什么,但是,他敏锐地从那个名为诺尔斯的女人口中听出了一种让他无法忍受的漠视。 她没有将棚户区的那些工人与平民,当成人来看待。 这点,让幽魂很不快。 他不喜欢这样。 幽魂松开左手,身体顺着重力自如地旋转。右手锋利而坚硬的指甲在尖塔的砖石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随着他的旋转,甚至成了一个深陷的圆形。 然后,他跳跃,从窗户进入了房间之中。幽魂没有打算隐藏自己的到来,但他还是高估了那两人的反应速度。或者说,他低估了自己能够做到的事。 进入房间的第一秒,幽魂便已经用修长的右手扼住了那名为诺尔斯的女人的头颅,轻轻一扯,鲜血飞溅。 至于那个叫班戈的男人...... 在幽魂的视线中,他的表情已经有了细微的变化。正在从担忧与尴尬变作深沉的恐惧,他的嘴在开合,似乎还停留在想要劝说诺尔斯不要去找别人的麻烦的阶段。 “再见,班戈。” 幽魂对他点点头。“卡里尔说,你们中有些人不是天生的坏种,只是没有办法才加入了帮派,但是,事情在那之后就不太一样了,而我们也不能代替死者原谅你们。” 幽魂挥动左手,了结了班戈的性命。 他知道很多种杀戮的方式,但他选择给了班戈一个最快且几乎无痛的安眠。 还有三十五个。 扔下诺尔斯的头颅,用衣袍擦了擦鲜血。幽魂来到了尖塔的窗前。他看了一眼那只拥有长枪管的漆黑枪械,伸出手,用指甲硬生生将枪管切割了下来。 他翻过身,坐在窗台之上,开始轮流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去切削枪管的最前端。半分钟后,它已经从一根沉甸甸的枪管变成了一根锐利的漆黑尖刺。 幽魂握住它,学着卡里尔的模样挥动了一下枪管,尖锐的破空声一闪即逝。它的长度其实并不符合幽魂的要求,卡里尔的刀能够在贴合手腕与手掌的情况下留出很长的刀刃部分。 但是,这已经足够了。 幽魂满意地笑了,随后一跃而下,消失在夜幕之中。 今夜还很漫长,还有三十五个岗哨等待着他的造访。 15.雨夜之舞(二) 昆图斯的老城区是一片很有趣的建筑群。 实际上,在二十年前,它才是‘新城区’。 而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它已经被所有昆图斯人用老城区这个词来称呼了。没有理由,大家都这么叫。少部分知道原因的人,也缄口不言。 而死人自然是不会说话的。 日新月异,时代的变化是何等无情。曾经在老城区内生活过的工人们如今就连尸骨也看不见了。他们的所有都被彻底掩埋,没有墓地,没有墓碑,没有名字。 死亡意味着失去一切,不是吗? 但至少还有一个人记得他们。 一个亡魂记得。 卡里尔跳下残破的屋顶,躲过了荣耀督军巡逻的车辆。 那辆摩托压过了坑洼的路面,坐在其上的两个人被颠簸地咒骂了几句。他们都不知道,此时此刻,在他们的头顶,有个晦暗的黑影一闪而过。 望着他与他的同伴远去,卡里尔摇了摇头,表情之中多少有些惋惜。 巡逻的人很谨慎,或者说,制定这些巡逻路线的人很谨慎。他在公路沿途设定了许多条路线,每条路线却都又有彼此交叉的地方。这让安静的杀戮成了一种奢望。 毕竟,照这样来看,任何一组人员的消失都会在不久后引来其他人的注意。 卡里尔可以抹去杀戮的声音,但不能抹去杀戮的结果。 他的每一次挥刀,都有人会死——而死亡,是无法被遮蔽的。 卡里尔继续前进。 老城区的每个细节他都了然于胸。前进,转弯,跑进小巷,跳上阴森的尖顶房屋——仅仅十二分钟后,他便已经抵达了此行的目标。 一座钟楼。 曾经,它是老城区的诸多象征之一。在钟楼周围,会有许多霓虹灯与悬浮的来自工厂的广告牌。漆黑的夜会被映的五光十色,钟楼附近所爆发的战争更是没有一天消停过。 所有帮派都想拥有它。 它沉默、高大,矗立在黑暗中,好似某种象征般,令所有看见它的人都不得不试图去征服它。 然而,所有的这一切,都随着大清洗的到来被彻底改变了。随后,新城区的建立更是雪上加霜。 到了今天,这里已经可以真正被称得上一句鬼城了,只有一般的区域还在被使用,而且,不是工人们再用。 很符合诺斯特拉莫的气质,卡里尔想。 他不由得扯动嘴角,冷冷地笑了一下。 卡里尔走上前去,在几个灵巧地跳跃之间攀附而上了这座古老的建筑。当他爬上顶端,从那圆拱形的小门处走入钟楼的核心之处时,不出意料,他没有在这看见那只巨大的铜钟。 被偷了,还是被某个贵族拿去收藏了?卡里尔对此没有答案。 他来到圆拱小门的另一端,视线已经放到了一条公路之上。 比起老城区的漆黑,它大不相同。白炽灯每隔五十米就有一座,让整条公路明亮的不像是诺斯特拉莫的造物。 荣耀督军在这里设下了重点防御,如果硬要说的话,此前的岗哨与巡逻队不过只是开胃小菜。这每隔五百米便设下一道的关卡才是豪华正餐。 持枪的人到处都是,他们甚至还拥有哨卫机兵——一群真正的低智能铁傀儡,由普莱姆巢都的匠人打造,销量惊人。 值得一提的是,这条公路的路面状况也很好。这点,则要归功于那些每隔两个月就会被赶去维护一次路面的工人。 ......但是,他们现在在何处呢? 卡里尔没有答案。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随后弯下了腰,拿走了圆拱小门边缘处堆积的砖瓦,又拍走了一些灰尘,这才坐在了地上。 他要等待他们的到来,一如他过去所做的一样。只要他嗅闻到他们的味道......他就会立刻跃出黑暗,切断猎物的喉咙。 但是,在这一切被成功执行以前,他需要耐心。 一个合格的狩猎者理应拥有耐心,这同样是一种少见的品质,若是没有它,你就做不成这份工作。 “耐心,幽魂。”卡里尔喃喃自语道。“别受伤,别让自己失望。” 是啊,别让自己失望。 他低下头,握紧双手,让利刃紧贴皮肤。 ----------------- “别跑。”幽魂说。“你不应该跑,你应该接受这一切。” “滚开,你这个怪物!” 一个男人哭喊着吼叫道,他站在一间满是鲜血的阁楼内,手中明明举着枪,却没有勇气再朝幽魂扣动扳机了。 实际上,他的手已经颤抖到几乎握不住它了。 半分钟前,他打光了一个弹匣,却连幽魂的衣角都没碰到。 而如果再往前倒半分钟,你就会看见一个黑影是如何瞬间进入阁楼,并在两次挥手之间将这二人岗哨中的一人扯断四肢的。 如果你能看见那混杂着尖叫与血肉飞溅的场面......或许,你就能对这个男人此刻剧烈的恐惧有一些感同身受了。 面对男人的哭喊,幽魂只是歪了歪头。 所以,这就是恐惧的作用吗?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终于开始真正地理解为何卡里尔每次执行任务都要采取寂静无声的方式了。 他原先以为,卡里尔这样做只是因为喜欢而已。幽魂真的没想到,卡里尔这么做,居然只是因为这样更有效。 在恐惧面前,他们根本不堪一击。 实际上,这甚至已经是幽魂负责清理的最后一个岗哨了。不过,这个哭泣的男人并不是今夜第一个在幽魂面前崩溃的人。 在他之前,还有很多。 “别过来,别过来!”男人痛哭流涕地说。“求你了,别过来,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你不打算再朝我开枪了吗?”幽魂站在原地,轻柔地问,声音嘶嘶作响。 “我,我......” “开枪吧。”幽魂安静地说。“我想让你接受这一切。” “接受什么啊,你有病吗?!” 男人崩溃地大喊起来,声音在破碎的阁楼里回荡。他肥胖的肚腩染着鲜血,身后有一具四分五裂的尸体正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接受你的死亡,巴瑞。” 幽魂低声回答,声音缓慢而低沉,语气轻柔且自然。他不像是在威胁或逼迫,实际上,他听上去简直就像是在和巴瑞正常的...... 聊天。 “我们听见你和约万的交谈了,巴瑞。你已经接受了成为斯科莱沃克家族的仆人,为他们献上了一切......” “那么,为何你不能接受你的死亡?你不甘心就这样死,但是,凭什么呢?凭什么你要不甘心呢?” 幽魂诚心地发问了,他对这个问题很认真。因为他想不出答案,他也不想麻烦卡里尔——而巴瑞...... 巴瑞瞪大眼睛,愣住了。 他的双腿在下一秒开始发软,随后,他竟然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我们,听见,你,和约万的交谈了...... 我们...... 我们。 复仇的亡魂。 原来如此。 怪不得子弹打不中他,怪不得他那么高,怪不得我的呼喊没能引起其他组的注意,怪不得......约万会突然变成...... 原来是他们来找我了。 巴瑞的脸开始抽搐,他开始大口地喘气,而那些被吸入的空气却完全无法为他提供缓解情绪的作用。 他的呼吸开始越来越急促,神情也开始越来越崩溃,到了最后,他甚至跪在地上呜咽地哭了起来。 哭声破碎。 “别哭。”幽魂轻柔地说。“对我开枪吧,巴瑞,接受这一切。” “啪嗒。” 一把枪掉落地面。巴瑞用他自己的方式做出了拒绝,幽魂皱了皱眉,开始回想卡里尔的话 “为什么......是我遇见这种事?” 巴瑞哭泣着说。“为什么你们不去找他们?复仇凶灵?为什么你们不去找那些让我们做这些事的人?” “哪些人?”午夜幽魂问,他暂时不想纠正巴瑞在称呼上的错误。 “斯科莱沃克家族!” 巴瑞吼叫起来,双眼瞪大,其内满是血丝,浑浊的眼球在幽魂看来形如被酸雨腐蚀的玻璃。 “为什么你们不去找他们?!” 面对巴瑞的质问,幽魂只是蹲了下来。他就这样盘踞在阁楼内黑暗的另一端,有如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怪物。 他的表情平静而自然,且饱含耐心。 卡里尔教过他,在对话的时候,应该让对方感受到一种尊重。而现在,他已经在和巴瑞对话了。 他继续问道:“他们让你们做了什么?” 巴瑞愣住了,他是这个问题的提出者,但他好像没有想过在这问题之后的事。 但幽魂想过。 或者说——卡里尔想过。 午夜游魂嘶嘶作响的声音于黑暗中再次响起:“他们让你们压榨那些工人,收取税金,打压反抗的人,对吗?” “对!对!”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巴瑞开始连连点头,涕泪横流的脸上闪现出一种诡异的疯狂。“是的!都是他们让我们做的!” “那么,他们让你们食人,开肉铺,谋杀,拐卖人口,当街杀人,肆意抢劫了吗?”幽魂又问。 巴瑞再一次愣住了,他始料未及,这一切在他的观念中是天经地义的事。成为帮派的一员,就意味着获得了这些特权。 他从未想过,这些事,有一天竟然会成为他人的质问。 而且,他居然还没有办法回答。 “那么,他们让你们学着他们将交不起钱的平民赶出巢都,让他们在荒野上自生自灭,成为野兽的口粮了吗?” “那么,他们让你们学着他们高人一等了吗?” 幽魂缓慢地站起身。 “你早就已经接受了自己成为斯科莱沃克家族仆人的事实,实际上,你对这个身份如鱼得水,巴瑞。你接受了这个身份带来的好处,你就应该接受它所带来的责任。” “不,不,不是这样的......”巴瑞颤抖着说。 “是的,巴瑞。”幽魂低声说道。“是的。” “不是的!”巴瑞面目狰狞地咆哮起来。 “我做这些是因为我不得不做!我不得不做!我不这样就活不下去,我不想和那些工厂里的工人一样得上肺病,我不想和他们一样咳血,满身灰尘——” 幽魂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巴瑞在说些什么。 工厂里的工人会得病,他们会得各种病。最常见的是肺病,而且,如果有一个人得了,那么一家人就都会得。 他在经过棚户区的时候见过很多次——一家人,或一个人,躺在街道旁,躺在已经死过人的发霉硬木板上咳出鲜血,无比痛苦,静待死亡的到来。 没来由地,幽魂心中升起了一阵烦闷。于是,他主动打断了巴瑞,结束了对话。 “——嘘,别说了,巴瑞。接受吧。” 幽魂轻柔地说,然后向前走了一步。 巴瑞骇然地惨叫起来,明明还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却已经像是被人开膛破肚了一般痛苦。刺激性的眼泪与鼻涕在他肥胖的脸上交错纵横,幽魂无动于衷,继续向前行走。 “不,求你了,不要......”巴瑞呜咽着说。“我真的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 幽魂停在原地,凝视了他一会。 他想,卡里尔是对的。 他们真的会哭,真的会做出一副忏悔的样子。 ‘但是,我们不能原谅他们。我们没有资格替受害者原谅。’ 幽魂走上前去,伸出右手,抬起了巴瑞的下巴。 “别哭,巴瑞。”幽魂轻柔地说。“哭泣是人类的特权,而你不是。” 窗外有雨,开始倾盆而下。 16.雨夜之舞(二合一加长版,完) 下雨了。 这件事让卡里尔带上了斗篷的兜帽,他虽然并不是很介意酸雨所带来的灼痛,但他的眼睛是会介意的。而如果他的眼睛会介意,那他就不得不介意了。 在手指摩挲过斗篷的表面时,他感到了一种相较于此前已经变得大不相同的质感。 这使他明白,这件捡回来的斗篷快要寿终正寝了。 这样想着,卡里尔站起身来,回头看了一眼老城区的方向。在他的视线之中,一切如常。而且,他也没有听见任何巨大的声响,或刺耳嘈杂的喊叫声。 这意味,幽魂要么已经顺利的完成了工作,要么就是还处在工作当中。 无论哪种,无论他是否暴露,卡里尔都希望他不要受伤。 幽魂的自愈能力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除此以外,还有他的力量、敏捷以及成长的速度。 但是,卡里尔仍然认为,天下没有这样好的事情。 你不可能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却不付出任何代价。 巨大的力量会导致体型的臃肿与肌肉的堆叠,追求灵敏则需要褪去脂肪与肌肉的束缚。优越的爆发力会让你每天渴求更多能量摄入,若是想要飞行...... 看看鸟类吧,这种并不存在于诺斯特拉莫上的物种为了占据天空,连骨骼都进化成了中空的模样。 而幽魂...... 他拥有卡里尔所见到过的最可怕的自愈速度。实际上,那几乎已经不能被称之为自愈了,更像是血肉在受伤后自发地彼此粘合,想要重回完美。 它们在本能地拒绝破碎。 那么,这种力量需要幽魂这样一个明显地从实验室内诞生的生物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卡里尔没有答案,但他知道,无论如何,幽魂都不能死在他前面。 他眯起眼,思考被一阵从钟楼另一端传来的引擎轰鸣声打断了,声音很轻微,但卡里尔还是抓住了它。 他转过头,看向那条明亮的公路。一辆巨大的黑色轿车正从远方直冲而来,它的外形并没有什么所谓的‘流线型’设计。这辆车的外形粗犷无比,所有的玻璃都一片漆黑。 防弹车吗...... 还真是熟悉的既视感。 卡里尔轻巧地踮起脚尖,在原地的三次轻跳之后,他纵身一跃,离开了钟楼。随后便开始在漆黑的老城区屋顶上狂奔。 他的眼睛始终望着公路的方向,刺目的白炽灯光在逐渐变大的雨幕中显得有些朦胧,远处的岗哨也成了一个个的小点,唯有那辆车依旧清晰。 酸雨让空气变得潮湿且恶臭,他却完全无视了它们。 雨滴打在他的斗篷与兜帽上,引起了阻碍听觉的连续打击乐。细碎、且正在逐渐加速,一如他的心跳。 然后他屈膝,跳起,本不该拥有的力量在这一刻于他的身体之中全力爆发。蓝光于眼中绽放,肌肉鼓胀,脚下的砖石破碎,在酸雨之中逸散成了粉末与灰尘。 只凭借自己——卡里尔·洛哈尔斯便短暂地来到了高空之中。 我或许是诺斯特拉莫的跳高与跳远冠军,如果这座永夜之星有举办运动会的话...... 黑暗之中,卡里尔缓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不喜欢幽默感,也讨厌讲笑话。但他会笑,虽然仅仅只是出于礼貌。 ----------------- “我们上次来昆图斯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詹多·斯科莱沃克如此问道,他所使用的乃是询问的语气,可他的眼神却完全没有放在坐在他对面的两人身上。 实际上,他坐在自己那张奢华的真皮椅子上,正享受地喝着从车上储酒柜里拿出的红酒。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大部分诺斯特拉莫的贵族们都会将享受放在第一位。 “我们没有来过昆图斯。” 莱娜·斯科莱沃克冰冷地回答。“如果你的大脑袋还没坏的话,詹多,你就不应该问出那个愚蠢的问题。” “哈......” 闻言,詹多轻笑了一声:“你对于愚蠢的定义还是如此浅薄,我的姐姐。你的话语在我听来更像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愚人正在喃喃自语......你以为,我口中的我们,指的是谁?” 莱娜·斯科莱沃克眯起眼,脸上那道横跨整个脸颊的可怖疤痕在此刻如同活了过来一般,开始蠕动。 “迟早有一天......我会因为你的出言不逊而扒了你的皮,詹多。”她阴沉地说。 “随你的便好了——但是,我想我们都知道,在父亲现在仅存的三个子嗣之中,你是最不可能获得黑纹的。” 莱娜的脸色在这句话后迅速变得铁青。 对此,詹多放肆地大笑了起来。 他仰起修长的脖颈,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了。比血液还要猩红的液体消失滑过他的嘴唇,消失在嘴中,味蕾上爆发的滋味令他满足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将目光投向了依蕾奈·斯科莱沃克。 他的长姐。 “尊敬的姐姐......你对我的问题有答案吗?” 依蕾奈从漆黑的窗户上收回视线,她与詹多之间有着足足五米的距离,这辆车的庞大,从此处就可窥见一斑。但是,距离并未让她的注视显得缓和。 实际上,她此刻的眼神已经让詹多面上的笑意缓缓消失了,他的右手也一点一点地放到了座椅的侧面。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选择在车内开枪,詹多。” 依蕾奈面无表情地说。 “父亲将铁之骄傲借给我们是有理由的,第一,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象征斯科莱沃克家族的荣耀。第二,它能防备很多种武器......甚至包括来自内部的子弹。” “那么,我还有刀可以用。”詹多不动声色地说。 “你可以一试。”依蕾奈·斯科莱沃克平静地回答。“但我不会保证你挥刀的手是否还能完整。” 詹多眯起眼睛,一秒过去,两秒过去,他突然松弛地一笑,将右手又拿了上来,随后竟然道了歉。 “我向你致以我的歉意,尊敬的姐姐。同时,我诚恳地希望你能解答你愚蠢胞弟的小小问题......” “二十年前。” 依蕾奈转过头,看向漆黑玻璃外的夜景,安静地回答。“二十年前,我们来过。” “二十年前......”詹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次非常著名的大清洗,是吗?” “是的。” “那还真是有趣。” 詹多再次微笑起来。“昆图斯百分之七十的人口都在那场大清洗中消失了,我还记得我在家族的图书馆里读到这份记录时的感觉......我真恨我当时不在场。” “你以为你能活下来吗?” 莱娜·斯科莱沃克嗤笑起来,满面不屑,她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打击到詹多·斯科莱沃克的机会。 “有六个家族在那场大清洗中被永久除名,其中之一就是洛哈尔斯。你不会真的以为你能在使用刀刃的艺术上胜过任意一个洛哈尔斯吧?” “不,莱娜。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实际上,如果我当时能够在场......哪怕是死,我也心甘情愿。” 詹多这一次却没有再讥讽她,而是相当平静地摇了摇头。 他仰起头,看向了开在车顶的天窗。莱娜凝视着他,完全搞不准这个一向自大的该死的血亲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随后,她看见,詹多的神情竟然正在变得越来越忧郁。 突兀地,莱娜感到了一阵恶寒,而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对詹多的行为感到无法理解了。 “你真应该属于颤齿,或银翼腐尸......詹多,你根本就不配和我们为伍。”莱娜厌恶地说。 “或许吧。” 詹多·斯科莱沃克看向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我允许你的愚蠢了,莱娜。” “你——”莱娜猛地从座位之上弹起,朝着詹多扑来。在这一个瞬间,依蕾奈转过了头。 在她的视线之内,詹多的嘴角有一抹得逞的微笑正在缓缓绽放,而莱娜的愤怒则在她脸上显而易见。 但是,不知为何,在这个剑拔弩张且出现过许多次的情景之中......依蕾奈·斯科莱沃克,头一次感到了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惊慌。 下一秒,她得到了一个她并不想要的答案。 “轰——!” 伴随着一声轰隆巨响,斯科莱沃克家族的铁之骄傲在某种力量的驱使之下被迫停在了原地,此刻,距离荣耀督军的第一个岗哨,还有足足八千米。 它那厚重的车轮还在转动,于工人们花费性命修缮的路面上摩擦出了漆黑的痕迹。但它已经不可能再往前开动哪怕一米了。 有关这点,依蕾奈·斯科莱沃克可以证明。她左手的手腕上,有某个东西此刻正在以低沉而急促的声音嗡鸣。 那是引擎损坏的警告。 车厢之内,人仰马翻。詹多与莱娜摔在一起,两人却并没有急着厮杀,而是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们系好安全带,正襟危坐待在真皮座椅上的长姐。 依蕾奈并没有理会他们。她动作轻柔而迅速地解开了安全带,在座椅右边的扶手上按动了一下,链接乘客车厢与前车厢的厚重金属大门便被打开了。 门后,是四十个手持武器,身穿漆黑护甲的私兵。 依蕾奈站起身,与他们中的领头者对视了一眼。 一个轻巧地颔首之下,私兵们便纷纷解开了腰部的束缚带,前车厢两侧的大门便自发打开了,他们立刻走了下去。 随后,厚重的车门再度闭合,乘客车厢与前车厢的链接也是如此。 整个过程安静、迅速、肃杀。 见此情景,詹多不由得吹了声口哨,眯着眼睛说道:“父亲可没告诉我铁之骄傲这么大......它居然能坐下这么多人吗?” “有些事,要够资格才能知晓,比如,它甚至不需要司机这件事。” 依蕾奈看向她的胞弟,眼神已经变得冷冽。“别再废话了,准备好,詹多。还有你,莱娜。” 她一面说,一面撩起了左手的袖子。在那苍白的手腕上,带着一个小巧的银色手环。依蕾奈在其上按动几下,乘客车厢的四个座椅便自发折叠了起来,露出了起来的武器。 詹多再次吹了一声口哨,这次,他面带惊讶。 “这么多自动枪?还都是普莱姆的高档货?” 莱娜冷哼一声,推开他站起身,来到座椅前,一面挑选武器,一面冷声开口:“闭嘴吧,詹多,然后开始——” “——发现目标,开火!” 车外陡然传来的厉喝声打断了莱娜的话,紧接着传来的,是一阵密集的枪火咆哮声。 来自普莱姆巢都匠人们亲手打造的三十只自动枪在这一刻爆发出了令人类的耳膜几乎无法承受的声响。无论是詹多,还是莱娜,他们都皱了皱眉,唯有依蕾奈仍然无动于衷。 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刻的心跳有多么快速。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何我会感到如此的心慌? “停火,停火!”私兵们的指挥官喊道。“预备火力小组警戒,其余人换弹!把他找出来!” “他?” 詹多挑起眉,开了个玩笑。“我们的袭击者只有一个人?我还以为是火箭弹袭击了铁之骄傲呢。” “把嘴闭上,詹多。”依蕾奈轻声说道。“拿起枪。” “为什么,长姐?” “拿起枪......然后保持安静。” 依蕾奈一面说,一面抬起头,看向了乘客车厢的天花板。 詹多虽然嘴上要求解释,但身体却抢先一步拿起了一只自动枪。 他和莱娜并肩站立,二人都跟着依蕾奈一起看向了车厢的天花板。他们不知道依蕾奈为何要这么做,但他们想知道答案。 然后,他们知道了。 在车顶的天窗之上,有一个漆黑的身影正冷冷地凝视着下方的三人。 詹多猛然举枪——下一秒,那身影却在瞬间消失不见。 乘客车厢之内,无人说话,只有安静开始蔓延。酸雨落至天窗之上,迅疾地击打着能近距离抵挡大威力枪械射击的窗户。它们摔得粉碎,却前仆后继,无怨无悔。 依蕾奈抬起手,额头有冷汗划过。 她按动左手的手环,随后将其举至嘴边,轻声说道:“注意四周与车顶,赫尔穆特......袭击者只有一个人吗?” “尊贵的依蕾奈·斯科莱沃克,我们只看见一个影子。” “继续戒备......我会联系荣耀督军让他们快点赶来支援。”依蕾奈如此说道,同时在她座椅尚未折叠的扶手上按动了一个猩红的按钮。 斯科莱沃克家族从来不缺少紧急措施。 “遵命,尊贵的依蕾奈·斯科莱沃克!” 车外,再度响起了赫尔穆特的声音。他在凄厉的雨幕与渐起的狂风之中吼叫着:“你们都听见了!保持戒备,保持警——” “——砰!” 车厢猛地一震。 “开火!开火!” “他抓住赫尔穆特指挥官了!” 詹多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在这一连串到来的诡异混乱之中,他流着冷汗,喃喃地咒骂了一句。 “斯科莱沃克家族会将你挫骨扬灰,袭击者!不管你背后站着谁都没用!” 赫尔穆特指挥官的声音从依蕾奈的手环之中响起,带着明显的恨意与愤怒。而袭击者却未发一语,任由赫尔穆特继续威胁、咒骂,他都保持着一种诡异的缄默。 依蕾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算从中周旋,用赫尔穆特的生命试探一下袭击者,得出可能的讯息。然而,她的计划甚至还未开始,就彻底失败了。 伴随着赫尔穆特骤然响起的惨叫声,一阵细微的血肉撕裂声开始在乘客车厢之内响起,连绵不绝。 午夜的环城公路之上,有凄惨的嚎叫声在来自斯科莱沃克家族的所有人头顶之上盘旋。 “该死......”詹多的脸颊再次抽搐了一下。“这是什么情况,我的长姐?” 依蕾奈没有回答,接下来的一分钟,是令他们所有人都感到艰难与折磨的一分钟。 时间缓慢地流逝,却始终无人再说话。詹多与莱娜能听见车厢外私兵们细微的呼吸,能听见雨滴落至头顶的声音,而依蕾奈始终不发一言,盯着她的手环默然无语。 然后—— 有一阵歌声,从手环那头响起。 低沉,悠长,带着显而易见的阴郁。曲调轻柔,却又有如刀刃正在摩擦脖颈处细嫩的皮肤。 “阁下......”伊蕾娜缓慢地开口。“不管其他家族出了多少钱,斯科莱沃克都可以付你十倍。” 歌声继续。 “在诺斯特拉莫,我们是最为富庶的。我们的关系遍布全部的五座巢都,阁下......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歌声停止。 但是,手环通讯频道那头的声音却没有言语,只是低沉地笑了起来。雨幕沙沙作响,风声吹拂而过,他笑着,声音逐渐从远方淡去了...... 浑身僵硬的莱娜在短暂的沉默后问道:“......他走了吗?” “砰!” 沉重的敲击声猛地响起,于莱娜背后坚固的车窗玻璃上制造出了寸寸龟裂,也让她浑身一颤,跌倒在地。詹多却没有趁机嘲笑她,而是面色惨白地望着那边。 就在刚刚,他看见一个漆黑的鬼魂一闪而过。 随后,乘客车厢外,私兵们的吼叫声再度爆发。 “他在车旁!开火!” “该死的,人呢?!” “继续开火,继续开火!预备火力小组继续警戒!” “找到你了,杂种!尝尝......什么?!不,不!” “他在那!他杀了A-7!他,他,他把他切开了——!” “不,他在我这里!” 混乱悄然而至,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疯狂随之一同蔓延,枪火不停咆哮,哪怕是预备火力小组也是如此。所有人都疯狂地扣动着扳机,然而,这并不能掩盖一个事实。 枪声正在越来越微弱,惨叫声却越来越多。 疾风骤雨呼啸而过,死寂的沉默开始在车厢之内爬行。 詹多的手开始颤抖,他凝视着着那片近乎破碎的车窗玻璃,在乘客车厢内柔和的黄色灯光照耀之下,他清晰地看见了龟裂玻璃上蔓延进来的浑浊雨水。 ......但是,还有血液,从窗户上方蔓延而来。 詹多缓慢地抬起头,看见了一具尸体。它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天窗之上,没人察觉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它的手脚尽数消失,能抵挡子弹的头盔也被取下。它的脸紧紧地贴着天窗,漆黑而无神的眼眸死死地盯住了詹多。 他与它对视。 三秒钟后,詹多双腿颤抖地跌倒在地。 “长姐......”他颤抖着呼唤。 “我看见了。” 依蕾奈缓慢地回答,面色比出生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要惨白。然后,她抬起左手:“赫尔穆特指挥官确认阵亡,斯科莱沃克的士兵们,向我报告伤亡情况。” 喘息——沉重无比的喘息从手环那头传来:“A-1号士兵顺延继承指挥官职位......尊贵的依蕾奈·斯科莱沃克,我们伤亡惨重,我们只剩下九个人。” “这怎么可能?!”瘫坐在地已有一会的莱娜吼叫起来。“四十名斯科莱沃克家族的士兵怎么可能——” “——闭上你的嘴,莱娜。” 依蕾奈面色阴沉地回过头,她转过身,终于从座椅下方的小型武器库里取出了一把自动枪。 她熟练地检查取下弹匣,检查弹仓内部,随后立刻上了膛。她用一个标准的姿势将它举起,随后缓慢地后退了,一直退到了链接乘客车厢与前车厢的那扇厚重大门,她方才停止。 “听好我接下来所说的每一句话,斯科莱沃克家族的士兵们。你们仅剩九人,你们伤亡惨重,是的。” “但是,斯科莱沃克家族不会忘记你们的牺牲。所有牺牲者的家庭都将得到妥善的照料,你们的子女能够获得成为私兵的资格,因此......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遵命!” 接过指挥官职位的A-1号士兵咆哮了起来:“你们都听见尊贵的依蕾奈·斯科莱沃克的话了!我们将为斯科莱沃克而死!” “是啊,我也听见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雨幕之中响起,它穿透雨幕,穿透车厢,带着无边冷意,犹如跨过了生与死的界限那般令人脊背生寒。 “那么,我会将你渴望的死亡赠与你的,A-1号指挥官。” “他在前面!开——” “不!指挥官!” “不要,求你——!” 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幕,而从袭击开始现在,甚至没有超过六分钟。车厢内,三人表情各异,脸色却都一样惨白。 “阁下......”依蕾奈再次艰难地开口,试图做最后的尝试。但是,那袭击者没有让她如愿。 “砰!” 一声巨响再次响起,车厢右侧被一股庞然巨力撞击了,力道之大几乎让他们无法站立。 “砰!” “砰!” “砰!” “砰!” 连续五声,从乘客车厢的右侧传来。一下接着一下,一下狠过一下。这辆已经陪伴斯科莱沃克家族超过两百二十年的悠久车辆坚固的车厢表面竟然开始逐渐向内凸起。 然后......在那凸起的金属之上,有一把刀刃轻柔而缓慢地刺了进来。金属摩擦声缓慢地响起,那刀刃像是切割黄油一般轻易地旋转了起来,不过短短几秒钟,一个巨大的圆形就已出现。 詹多的呼吸开始颤抖,诚如依蕾奈所说,他不知道铁之骄傲的很多秘密,但他知道一件事。 铁之骄傲的外壳,是混入了少部分精金制作的。 “刺啦。”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轻响,金属车厢上,被切割出金属圆形就这样缓缓地被‘推’开了,那圆形的沉重金属掉落在昂贵的地毯之上,带起了沉闷的回响。 公路外的白炽灯光猛地闯入,随之一同而来的,还有酸雨的恶臭,以及浓郁到几乎要将人活生生淹死的鲜血气味。 然后——他们看见,有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正站在满地尸骸之间,凝望着这边。 兜帽之下,有幽蓝的光正在盛放。 “啪嗒。” “啊!”莱娜神经质般地尖叫起来。 她不知道这声音是源自头顶天窗上的赫尔穆特前指挥官。他残缺的身躯因为暴雨的冲刷而从天窗之上滑落了,若是放在十分钟以前,莱娜可以很好地注意到这件事。 但是,现在,她不是莱娜·斯科莱沃克,她只是一个被恐惧摄取了心神的俘虏。 而此时此刻,车内远不止她一个人被恐惧所俘获。 否则,为何没有人开枪呢? “嘘......在旁人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你理应保持安静。” 轻柔而悠长的嘘声穿透雨幕,狂风呼啸,一个声音柔和的响起。 “那么,跑吧......斯科莱沃克家的子嗣们。” “从那辆珍贵的车里走出来,在污浊的酸雨下奔跑吧。我想让你们高贵的肺部呼吸一下下巢原生的恶臭空气,我想让你们苍白的皮肤被酸雨灼烧.......” “我想让你们感受苦痛。” “我会杀了你们,不过,不是现在。折磨总是很有趣的,斯科莱沃克家的子嗣们。” 他低沉地笑了起来,白炽灯在雨雾中迷蒙。 “你们呼叫的支援已经快到了。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以内,你们可以跑,可以藏,也可以试着反抗。但是,我希望你们记住一件事。” 黑影缓慢地向前走了一步,只这一步,便让莱娜的尖叫声愈发剧烈,也让詹多骇然地仰起了头,而依蕾奈......她已经几乎无法保持站立。 紧接着,他缓慢地举起了右手,一个刺青在紧贴手腕的银色刀刃之下若隐若现。 “复仇的凶灵......来找你们了。” 话音落下,他消失不见。 车厢之内,沉默开始蔓延。血腥味扑鼻而来,夹杂着恶臭与被狂风吹进的寒气。詹多却大口大口地呼吸了起来,他需要这么做才能挽回自己的情绪。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仍然处于恐惧之中的莱娜,本能地想要通过嘲笑她来缓和一下自己的恐惧,并散发劫后余生的喜悦。 然而,就在此时,他耳边却传来了一阵冰寒的呼气。 “跑。”一个冰寒的声音命令道。 五秒钟后,车厢内响起了三声尖叫,三道人影疾冲而出,毫无形象地在他们一手铸就的污浊酸雨中狂奔了起来。 在他们身后,有低沉的狂笑声响彻夜幕。 17.沟通是很重要的 用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卡里尔才缓慢地回到庇护所。过度使用那种力量带来的疲惫与疼痛是一方面,更多的因素,则是因为他小小的收集了一下猎物们的信息。 一个狩猎者理应时刻掌握这些东西,至少也要抓住一些痕迹......否则,追猎又从何谈起呢? 双手上拉,来到大楼顶端,不出他所料,幽魂正蹲在庇护所的顶端盯着他们的雨水过滤器。 他很喜欢喝过滤后略带苦味的水,因此非常宝贝那个雨水过滤器。 寒风吹过,暴雨狂躁地倾盆而下。斗篷已经不能阻止这样的暴烈了,卡里尔的衣衫早已湿透。风雨夜的诺斯特拉莫,哪怕对于他来说,也是很难熬的。 他很冷,被雨水浸湿的皮肤也很疼,但这并不重要。 蓝光一闪,站在楼顶的卡里尔现出了身形。 “幽魂。” 蹲在庇护所顶端的巨大黑影猛地回过头,随后疾冲而下,撞碎了雨幕:“卡里尔!你还好吗?” “我没事,多谢关心,幽魂。另外,进屋去......我不是说过,天气很糟糕的时候应该待在屋子里吗?” “但是......”幽魂让开身位,来到卡里尔身后,有些犹豫地说。“在屋子里,我就看不见你回来了。” 卡里尔向前的脚步顿了顿,随后,他若无其事地接着说道:“你听得见我回来的脚步声,不是吗?” “雨很大。”幽魂说。“还有风声。我刚才就没听见你回来的声音。” “......” 卡里尔没有说话,只是来到了庇护所门前,随后动作轻柔地将庇护所的新大门往上提了一下,这才推开了门。 比起它的前任,它要完整上那么一点点。虽说程度有限,但这倒也足够了。 选择总是不多的。 缓慢地走进,卡里尔脱下了斗篷,将它扔到了一个角落。暴雨已经将鲜血冲刷干净了,它不必被清洗,它也不能再被清洗了。 它已经快要坏掉了。 幽魂安静地关上门,熟练地回到了他的角落,开始用指甲戳他的木板。眼见这一幕,卡里尔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卡里尔?” “嗯?” “你为什么要叹气?” 幽魂的语气里带着点显而易见的小心翼翼,这让背对着他的卡里尔沉默了一下。 “......因为,我现在的心情比较复杂,幽魂。” “是因为我没有做好我的工作吗?” “不,不,你做得很好。我回来的时候看过了,每个岗哨都被清理了。你做得很好,幽魂。” “可是......” “我没事,幽魂。” 卡里尔转过头,对着幽魂露出了一个微笑。他坐上那把破烂的椅子,视线看见了一旁的缺口锡杯。 有一杯苦涩的过滤水正在等待。 他伸手拿过,小口地品尝了起来。身体的状态如今很糟糕,他也的确需要一杯水,或一块营养膏。而比起后者,卡里尔还是更愿意选择前者的。 “谢谢你替我准备好的水,幽魂。”卡里尔说。“另外,我们的计划很成功,这多亏了你。”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可是......”幽魂犹豫地说。“我感觉,清除岗哨对整个计划来说没什么用处。重点是斯科莱沃克家族的人,而他们是你的目标。” 卡里尔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句话,他只是喝下了第二口水。在从舌尖弥漫的苦涩之中,他问道:“感觉如何?” “啊?” “你的第一次自由发挥。感觉如何,幽魂?” 幽魂沉默了,理所应当。卡里尔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不指望一个一岁半的孩子能说出什么感想来。哪怕这个孩子已经两米有余,挥手就能撕碎装甲车也是如此。 力量与心智从来就不挂钩。 但是,像这样的沟通是必须的。 人和人之间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哪怕是亲人也不可能。完美的沟通能力是人类进化出的最宝贵的东西之一,卡里尔不会浪费它。 “我......” 幽魂茫然地望着前方,此刻,他的目光落点并不在卡里尔身上。他望着黑暗,而黑暗则投以了同等力度的凝视。 卡里尔耐心地等待。 “我...感觉很不好。”幽魂慢慢地说。 “因为你杀了他们吗?” “不,因为......” “因为?” “因为他们都会哭。”幽魂抿着嘴说。“卡里尔,他们不是人,但他们为什么会哭呢?” 好问题。 卡里尔放下水杯。 “因为恐惧。” “恐惧?” 卡里尔微微一笑。 “是的,因为他们恐惧死亡。就像愤怒一样,恐惧也会催使着人们,让他们做出一些他们可能并不想做的事。让我猜一猜,今夜有人向你求饶吧?” “......是的。”幽魂低声说道。“巴瑞,他叫巴瑞。” 幽魂沉默了片刻,而卡里尔只是安静地聆听,没有尝试打断或去追问。 他一直都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他哭着向我求饶......说自己是被斯科莱沃克家族逼迫才去压迫工人们的。就像你说的那样,我问他了。” 幽魂抬起头,看向卡里尔。他能在最漆黑的夜中视物,因此,他能看见卡里尔此刻面上的平静。 “我问他,斯科莱沃克家族有没有让他们食人、开肉铺、谋杀,拐卖人口,当街杀人,肆意抢劫......他愣住了。” “我又告诉他,既然他已经接受了自己成为斯科莱沃克家族的仆人,已经享受到了好处,那他就不应该再抱怨什么了。” “然后,他说......他是因为想活下去才加入帮派的。” 幽魂抿着嘴:“他没有说谎,卡里尔,他是真的这么想。但是,为什么?难道人们必须依靠压迫与暴力才能在诺斯特拉莫活下去吗?” 又一个好问题,又是一个值得我用彻夜长谈来解释的问题。 “那要看你如何定义活着了,幽魂。”卡里尔靠在椅子上,仰起头。 被雨水彻底浸湿的衣衫还在持续不断地带来刺痛,而他不能脱下衣服,否则,这件因酸雨而变得沉重的衣衫恐怕会连带着揭下他的一层皮。 卡里尔现在没有多余的力量来治疗自己,他也不愿将力量使用在这种事上。 再者,这种刺痛感在他看来,其实也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疼痛使人清醒。 “活着,不就是活着吗?”幽魂不解地问。 “不,不是的......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既然你问,我就说一下我的见解吧,幽魂。” “你可以听,也可以记,但不要将它们当成你自己的想法。未来,你会对这些问题有自己的答案的。” 卡里尔语气温和地开口。 “在我看来,活着有两种定义。第一,是像城外的锯齿兽一样。只渴求饱腹的食物,栖身的洞窟,交配的伴侣。除此以外,不做其他任何想法。” “第二种则有所不同。” “追求美味的食物。追求不仅能遮风挡雨,还精致温馨的家。追求你爱着的,也爱着你的恋人......还有生命的延续,孩子。” “你能看出不同吗,幽魂?” 再一次,幽魂用他特有的茫然表情给了卡里尔回答。 鬼魂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在庇护所内回荡。屋外的风正在凄厉的号叫,他的笑声混杂在其中,却并不使人感到可怕。 “......我看不出不同,卡里尔。”幽魂略感沮丧地回答。他就是这样容易被读懂,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就像一本摊开的书。 卡里尔仍然笑着,他摇摇头:“你不懂很正常,也没人会要求一个一岁半的孩子去懂得这些,但是,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 卡里尔轻声开口:“那个叫巴瑞的人,他所追求的是第二种。” 幽魂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卡里尔将第二种活着描述的非常美好,这让他不明白,巴瑞凭什么能和第二种扯上关系? “实际上,幽魂。诺斯特拉莫上所有的帮派与贵族追求的都是第二种。但这并不意味着第二种是坏的,他们只是用错了方法,而且,错得非常可怕。” “方法?” “是啊,方法......这件事,不能全怪他们。这个世界有问题,幽魂。” 卡里尔仰起头,闭上眼睛,略感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声音在接下来变得更为轻柔了,像是睡前的低语,或梦中的呓言。 “人人都想活的更好,人人都想有尊严的活着。没有人想在工厂内忍受恶劣的环境工作上十八个小时,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家中,在恶臭狭窄的棚屋里咳出血液,将病痛带给家人......” 幽魂看见,卡里尔脸上有雨水划过。 “没有人想忍受那些事,也没有人应该忍受。但他们不得不忍受。他们只有两个选择,加入帮派,或死在某个深夜。” “选择后者的人只能咽下一切,咽下苦难、悲伤、愤怒、绝望......有人反抗过,但他们的反抗在自动枪面前什么都不是。” “不该这样的,幽魂。”卡里尔低沉地说。“这世界不该这样的。” “......你很难过吗,卡里尔?”幽魂小心翼翼地问。 “不。” “但是,你好像在——” “——七个小时后叫醒我,可以吗,幽魂?” “啊?” “我需要休息一会。”卡里尔睁开眼睛,平静地微笑。“我们的计划还有最后一步需要进行,所以,七个小时后叫醒我,好吗?” “......好的,卡里尔。”幽魂低声回答。 不知为何,此刻,幽魂有些难过。 但不是因为巴瑞。 18.恐惧之戒(一) 刀刃在墙壁上拖行,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噪音,它们撞在了地下通道的墙壁上,很快就变得怪异且失真。在黑暗与恶臭的环境下,这样的声音无疑更能激发出人的恐惧。 卡里尔缓慢地行走着,将脚步放得不疾不徐,这样能更好地控制刀刃划过的速度。 他对此是很有研究的,他知道该在什么种类的墙壁上用什么样的角度和力气来拖行刀刃才能制造出更加尖利、更加怪异的噪音。 当然,他做这件事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做实验音乐,或闲的没事决定用刀来拆除这个地下通道。 实际上,卡里尔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 播撒恐惧。 人总是会对未知的东西感到畏惧的,而那正是他的目的。 眯着眼,卡里尔停在了原地。他能听见前方之人难以抑制恐惧的低声喘息,和她自以为掩饰的很好的脚步声。地下通道将所有的声音都放大了。 他现在就可以杀了她。 但是,还不行。 或者说,还不够。 站在原地静待了五分钟后,他头顶上跃下了一个庞大的黑影。幽魂弯着腰,在他耳边小声问道:“我们不杀她吗?” “当然杀。” “但是,她跑了。” “她跑不远的,这个地下通道的尽头是林奇大道。她会在那里找到血牙帮的首领,然后她会获得庇护......” “血牙帮的人认识她吗?” “不,但他们认识斯科莱沃克家族的标志,所以他们会将信将疑地庇护她......就像前一个帮派一样。没有帮派能拒绝和贵族搭上关系的机会。” “......我还是不明白。”幽魂老实地说。“卡里尔,你说你给了他们十二个小时的时间用来逃跑或躲藏,可是,时间现在已经快到了。” 卡里尔缓慢地咧开嘴。 “那正是我想要的,十二个小时只是个幌子,幽魂。” “从我说出这个时限开始,他们便会开始计算。他们会紧张、颤栗、乃至崩溃地期望十二个小时早点过去......恐惧会让他们忘记很多事。” “哦......所以你说十二个小时是骗他们的吗?” “不完全是。” 卡里尔轻笑起来。“他们可以在十二个小时以内躲藏、逃跑或试着反抗。但是,十二个小时一过,无论怎样他们都会死。” 幽魂眨了眨眼,他暂时还不能理解卡里尔的话对于他们的猎物来说到底是一件何等恐怖的事。但是,他还有几个疑问等待解决。 卡里尔告诉过他,如果有问题的话,随时都可以问。 “为什么你知道他们在哪?”幽魂疑惑地问。“我们这次甚至没有做工作前的调查。” “因为我有些特别的小办法。” “哦。你说他们有三个人?” “是的。” “那他们为什么不待在一起呢?” “因为斯科莱沃克家族需要一个子嗣继承爵位,贵族们总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拥有奇怪的执着......他们中的某个人显然认为分散逃跑可以更好地增加生还的几率。” 这样说着,卡里尔的眼前闪过了一张面孔。 他决定将她留到最后。 雨还在持续,七个小时的休憩过后,卡里尔已经恢复了精力。虽然靠在椅子上睡觉让他的脖子有些酸痛,不过,总体来说,这并不算什么。 “走吧,幽魂,她应该已经和血牙帮的人搭上线了......” 卡里尔轻声说道。“记住,待会记得一定要安静。” “......哦。”幽魂摸不着头脑地回答。 真是奇怪。他想。卡里尔不是一向要求安静地工作吗?为什么他会多说一遍呢? 他当然不知道原因,他也不必知道。 制造恐惧,有很多种方式。 ----------------- 莱娜·斯科莱沃克几乎要疯了。她满身污水,蓬头垢面地缩在血牙帮驻地的地下室内,就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她怕。她怕自己的呼吸会引来那黑暗中潜伏的怪物。 那个复仇的...凶灵。 就在她恐惧地喘息之时,地下室的门却被人敲响了。莱娜·斯科莱沃克立刻举起了手中要来的自动枪,盯着门口,一句话都不说。 她的眼睛瞪大到了极限,大张着嘴,却不敢呼吸,那条横跨整张脸的伤疤此刻泛起了微微的红色。 一种癫狂的破碎在这张曾经高贵的脸上绽放,令她看上去和莱娜·斯科莱沃克截然不同。 “呃......莱娜·斯科莱沃克小姐?” 地下室的门外传来了一个犹豫的声音。“我是血牙帮的拉尔夫,您需要更换衣物吗?酸雨是有腐蚀性的,小姐?您还在吗?” 血牙帮的...... 莱娜松了口气,脸颊抽搐了一下,却仍然没有完全放松。她站起身,缓慢地来到通往地下室门前的拐角,低声问道:“外面有没有什么动静?” “呃?” “外面,有没有什么动静?” “......您是第一次来昆图斯吗?外面在下雨,还有些人在街头飙车,林奇大道的尽头就有个很适合飙车的场地——” 莱娜·斯科莱沃克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了自己想要尖叫的冲动。就这么短短的一问一答之间,从心底蔓延出的焦躁便又开始侵蚀她所剩不多的理智了。 她的手再次开始颤抖。 “——不,不,听我说,血牙帮的拉尔夫。” 抱着枪,莱娜竭尽全力地让自己的声音保持了仪态。 “你们要做的事很简单,你们要时刻关注外面的动静,尤其要小心歌声......还有,还有,派人去和荣耀督军联系,就说是莱娜·斯科莱沃克让你们来的。” “......” 地下室门外的人不明所以地咕哝了一声,随后,他答道:“好吧,尊贵的小姐,我们会做的。如果您需要什么的话,就叫我一声,好吗?” 莱娜没有回答,她只是颤抖。 类似的事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一开始,她满怀希望地认为自己能够逃出生天。 帮派们在见到她的衣服,以及她拿出的斯科莱沃克徽记后所表现出的态度也加剧了她的信心。 毕竟,不是所有帮派背后都站着贵族的,而且,哪怕是彼此敌对的贵族,也不会在非大清洗时让手下的帮派去谋杀对方在下巢内的子嗣。 然后......那公路上的噩梦就飘然而至。 莱娜还记得,第一个帮助她的帮派名为血雾帮,他们拥有一栋旧楼作为驻地,人数并不算少,足足有两百多人。 彼时,莱娜还认为他们可以让她撑过这十二个小时,但她错了。 十二个小时的倒计时缓缓地流逝,来到了最后的三小时。就在这个时刻,就在这个她以为她已经可以安然无恙的时刻...... 那噩梦来了。 首先到来的是歌声。 低沉,悠长,带着显而易见的阴郁。曲调轻柔,却又有如刀刃正在摩擦脖颈处细嫩的皮肤。 和在公路上时一模一样。 它传进了血雾帮的驻地,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然后,鬼魅的杀戮就此降临。 从旧楼的底层开始,尖叫与惨嚎声开始爆发,夹杂着枪火声一路蔓延至了莱娜所在的第四层楼顶......始终未停。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莱娜颤栗着咽下了一口满怀臭味的口水,那气味与味蕾上的古怪感觉让她绝望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尊荣恐怕毫无斯科莱沃克家子嗣应有的气质。她呼吸着臭气,皮肤被酸雨灼烧,最重要的是...... 她怕的要死。 怕的甚至不愿回想起那怪物是如何闯进最后一层并在她眼前杀死所有人的。 颤抖着,莱娜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怀表。它是二十四小时制的,很精美,背面有着斯科莱沃克家族的徽记。下巢的人们不在乎时间,但贵族们在乎。 他们知道,在诺斯特拉莫沸腾的紫黑色云层之上,隐藏着一颗虚弱的太阳。 莱娜·斯科莱沃克看着她的表,满怀希望且颤抖地凝视着分针与秒针的跳动。在这怀表银白色的表盘上,它们缓缓地走动着。机械咔哒作响,应和着她的心跳。 快到了,快到了...... 十二个小时快到了。 她呜咽地哭了出来,在一个看不起的下巢帮派肮脏的地下室之中啜泣着。 她的衣衫肮脏,神情崩溃,手指甲内一片漆黑,精美的皮靴底部全是逃跑时慌不择路弄上的污泥。 但是—— 十二个小时快到了。 还有最后的五分钟。 只要度过这五分钟,她便能回到上巢。她便能再度做回莱娜·斯科莱沃克,她可以依靠家族的力量在大清洗之中绞杀那个怪物......它或许能抵挡四十名私兵,但若是四百名呢? 是的,是的,一定可以的。 她啜泣着笑了起来,崩溃与希望两种神情交替着在肮脏的脸上来回闪烁。她看着怀表,默数它的跳动,并在心中暗自渴求时间变得更快一些。 然后。 终于。 五分钟......结束了。秒针走过,然后是分针,最后是时针。它们跳过古朴的数字,在只有贵族们能看懂的机械上继续跳动。 莱娜呆滞地看着它。 一秒、两秒、三秒...... 她颤抖着,站起身,仍然在流泪,但却是狂喜着流泪。笑意不可避免地在嘴角蔓延,她几乎想要发生大笑了。地下室门外也没有传来和此前一样的杀戮声......这意味那怪物没有找到她。 它跟丢了! 她一点一点地走上楼梯,靴子与木头碰撞发出闷响。莱娜·斯科莱沃克满怀希望地推开了地下室的门,然后,她看见—— 尸体。 还有一个漆黑的影子。 最后,是低沉的歌声。 低沉,悠长,带着显而易见的阴郁。曲调轻柔,却又有如刀刃正在摩擦脖颈处细嫩的皮肤。 “不,不,不......” 在生命的最后,莱娜·斯科莱沃克破碎地惨叫起来,声音犹如被屠宰的野兽。 19.恐惧之戒(二合一,完) 在一间有着柔和光源的华美房间之内,詹多·斯科莱沃克缓慢地微笑了起来,随后,他将手中的怀表收进了怀中。 就在刚刚,十二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他转过头,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惋惜。这情绪来源于他所坐着的沙发正前方的景象。 他的姐姐依蕾奈·斯科莱沃克正站在那里,满手鲜血。 至于那些鲜血......它们则来自于一个被吊起来的人,一个曾经属于猩红终曲的帮派成员。 或者说,最后一个属于猩红终曲的帮派成员。 属于他的鲜血从那具肉体上的伤口缓缓滴落了下来,在地毯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红痕迹,且仍在蔓延。 鲜血弥漫...... 詹多深深地吸了一口满是鲜血滋味的空气,随后站起身,优雅地朗声开口。 “我不认为你折磨这样的一个疯子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我尊敬的姐姐。” 闻言,依蕾奈·斯科莱沃克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我同样也不认为你选择死皮赖脸地和我待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下场。”依蕾奈冷淡地回答。 “喔,别这样嘛,姐姐。你我都知道下巢里现在只有荣耀督军是靠得住的。难不成我真的要跑出去寻求其他帮派的帮助吗?我可没有莱娜那么愚蠢。” “她并不愚蠢。”依蕾奈说。“愚蠢的是你,詹多。” “......这,还真是个令我感到伤心的评价,我尊敬的姐姐。” 詹多故作悲伤地遮住脸,手指缝隙之间露出的漆黑双眼却满是恶意。 “我一向都对你抱有倾慕的爱意,你却为何如此地鄙夷我呢?” “有很多原因,詹多。” 依蕾奈看着他,平静地回答。 “装腔作势,故作高深,自命不凡......虽然这些缺点放在一个贵族之子身上是很正常的。但是,你唯独有一点我无法忍受。” “嗯......因为我比较钟爱一些来自下巢的优秀食材?”詹多试探地问。 “不,因为你太蠢了。” 依蕾奈·斯科莱沃克冷冷地回答。“你蠢到甚至能以为这场袭击是我计划好的。” 詹多缓慢地挑起眉,他放下手,笑容又回来了。此刻,你完全看不出他脸上有十二个小时以前的那种恐惧。 在某些时候,恐惧是具有时效性的。 “可是,我的姐姐......你不能否认这一切是如此的巧合。” “巧合?” “是啊,姐姐,且不提那个人到底是怎么绕过荣耀督军的岗哨不被发觉的。我们干脆就谈谈你提出的那个建议吧......” “如果我们真的照你所说,在下巢里分散开来,分头逃跑的话。毫无疑问,你绝对是能活到最后的那个,我的姐姐。” “至于莱娜......我比较悲观,我认为,她现在恐怕已经死了吧。” 詹多优雅地一笑,并不自己虚构出的血亲的死亡而感到悲伤,反倒有种快意在脸上蔓延。 他已经换了身衣服,甚至还洗了澡。十二个小时前的那副狼狈模样,已经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身上。 此时此刻,在这间装潢华美到与上巢宫廷无异的房间内,詹多·斯科莱沃克又表现得和往常一样了。 他自然且平缓地迈动步伐,来到了依蕾奈身边。 “我尊敬的姐姐,我知道你的能力,我一直都清楚......父亲对我的容忍源自我和他之间的相像,但他对你的信任却是我望尘莫及的。而你恰到好处地利用了他的信任,不是吗?真是优秀。” “不要将你的无能怪在我身上,詹多。也不要将我没做过的事放在我身上。” 依蕾奈平静地凝视他。“是你自己决定将学习与实践的时间浪费在品尝血肉上的。你自己糟践了自己,就不要再多说什么了。” “或许吧......或许真的如此,但是,我的姐姐。” 詹多·斯科莱沃克冷笑着张开双臂。“我或许每方面都不如你,但是,唯独在探寻血肉艺术的这条路上,你不可能比我强。” 他伸出右手,向着依蕾奈讨要起了那把折磨的利刃:“请允许我为你展示一二,我尊敬的姐姐。” “我没有时间和你浪费在那种事上,詹多。” 依蕾奈冷淡地说。“拷问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你走错了路。” “而且,这个来自猩红终曲的奴仆的心智早在荣耀督军找到他以前就彻底破碎了。难道你以为你能仅凭刀刃便能从血肉中挖掘出他人的精神吗?” 詹多耸耸肩,表现得非常坦然。 “或许我真的可以,姐姐。你知道的,我从一些古籍上学了几招洛哈尔斯家的手法。” “......你这个蠢货。” 在说出这句话后,依蕾奈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种明显的情绪——她愤怒地瞪视着詹多,冷声开口。 “你表现的高枕无忧,让我猜猜,是因为你觉得我们可以得到更多家族派来的支援,是吗?然后你就能回去告知父亲,你臆想出的真相了?” “难道不是吗?”詹多反问道。“家族不可能放弃我们的,姐姐......” 他又笑了,那张脸上有一种自以为看破一切的优越正在蔓延。他得意地眨着眼,将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拉的非常之悠长。 依蕾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沉声开口。 “不,詹多。这件事并非我的阴谋。” “父亲派我们来,是为了处理验尸官的死。这件事让斯科莱沃克家族的颜面受到了影响。而这件事完全与我无关,我绝对不会这么做。” “家族的声誉比什么都重要,詹多。父亲给了我们铁之骄傲和四十名私兵,还给了我们荣耀督军的帮助——一个拥有二十五层尖塔,数以千计成员的忠诚奴仆集会。” “你以为我们还能从父亲那里得到什么?我们的价值并不如你想的那么高。是的,父亲是花了二十年培养我们,但他还有很多个二十年可以消磨。” 詹多面上的笑容缓慢地消散了,他微微歪头,强作镇定。 而依蕾奈仍在继续,像是要把自己对他这些年以来的厌恶全都和盘托出一般,竟然罕见地失去了一贯的冷静。 她的脸涨得通红,五官扭曲。显得既愤怒,又可怕。 和詹多不同,她始终记得十二个小时前的那场遭遇,恐惧在她心中,已经膨胀到了一个近乎要吞噬理智的地步。 而詹多的行为,则恰到好处地点燃了这团恐惧。 “你洗了澡,换了衣服,然后便坐在奴仆们建造出的虚假宫殿中,自以为是地以为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阴谋?” “可是,不要忘了,十二个小时以前你还是个瘫倒在地,被吓得快要失禁的废物!詹多!你只是个废物而已!” 依蕾奈高声冷笑起来,声音在房间之内回荡。詹多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竟然有些无话可说。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就在她的笑声爆发的那一刻,在她身后,那个来自猩红终曲,被折磨到奄奄一息的幸存者,也同时睁开了眼睛。 一片漆黑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知觉,没有理性,没有对生的渴望,亦没有对死的抗拒。 只有一种诡异的平静,随后,一抹森寒的蓝光一闪即逝。 他抬起头,看向斯科莱沃克家族的血裔。然后张开了那张被割掉嘴唇,且拔掉了许多牙齿的嘴,用沙哑的嗓子轻声吟唱了起来。 低沉,悠长,带着显而易见的阴郁。曲调轻柔,却又有如刀刃正在摩擦脖颈处细嫩的皮肤。 依蕾奈·斯科莱沃克浑身一颤,笑声猛地停止了。 她不可置信地转过头,面容上的愤怒正在逐渐被恐惧所替代。詹多的脸色骤然变幻,不过短短的一瞬间,十二个小时前的记忆便再度涌上。 暴雨中的杀戮,遍地尸骸,寒冷,怪物的凝视...... 恍惚之间,他的耳边仿佛又传来了那句低语。 “跑。” “不......不。” 詹多·斯科莱沃克喃喃自语着向前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步。 恐惧卷土重来。 他一把扯过依蕾奈手中的利刃,颤抖着来到了幸存者面前,随后将利刃高高举起。 “停下!”詹多吼道。“别唱了!” 幸存者无动于衷,头颅轻微地摆动。他遍体鳞伤,满身鲜血,但他却正在轻柔地诵歌。 詹多猛地挥动手中利刃,它精准地刺入了幸存者的胸腹,带起一捧血花。 紧接着,他狠狠地扭动了刀刃,破碎的血肉从险恶的倒钩所制造出的缺口中涌出。 詹多的眼脸抽搐着,凝视着这一切,迫切地想听见尖叫。他在过去经常使用这个小把戏,每次都能取得良好的效果。 但是,这一次,没有。 幸存者无动于衷。 歌谣继续,从那破碎的面孔上涌出,一如他的血肉与生命。 詹多颤抖着松开了手,然后后退——不停地后退,一直到撞到墙壁方才停止。他仰起头,将头靠在看墙壁上,脸在这之后突兀地涨红了。 他转过头,低吼着质问起来。 “依蕾奈·斯科莱沃克,你到底在发什么疯?!快让他停下!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做的,是你洗了他的脑,将这首歌灌输进去的,对不对?!” 他的姐姐没有回答。 他的姐姐只是露出了一个詹多在此前的人生中从未见过的表情。从詹多的角度看过去,他只能看见依蕾奈的侧脸。但是,这已经足够了。 他看见一只哭泣的眼睛。 “你......” 霎时间,詹多浑身冰凉。 他原本认为这不过只是一场依蕾奈·斯科莱沃克与荣耀督军联合起来的阴谋,类似的事屡见不鲜,在贵族们的历史上,残杀手足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但是...... 在面对自己一手造成的局面时,始作俑者不可能如此恐惧。 “它来了......”依蕾奈·斯科莱沃克喃喃自语起来。“它来了。” “不可能的!就按照你编出来的故事来好了!那东西说十二个小时,但是十二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詹多怒吼着从怀中掏出了那块怀表,将价值高昂的宝物狠狠地扔在了依蕾奈面前。 “看啊,看啊!你看!十二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他嘶声尖叫。“停下这场闹剧吧,姐姐!我不和你争抢黑纹了!我错了!” 在詹多恳求的目光中,依蕾奈·斯科莱沃克缓缓地捡起了那块怀表,然后,她将它合上了。 她转过头,扭曲的面容上,有一个被恐惧硬生生扯得粉碎的笑容正在绽放。 “你凭什么认为......”她啜泣着说。“我可以做出这样的事?” 詹多的理智终于被彻底击碎,他怒吼着朝着那歌声的源头扑了过去,并拔出了他身上的刀刃。 ----------------- “在左边!” “不,不对,是右边!” 幽魂跳跃着,躲避子弹。 如果是激光枪,他或许会不闪不避。但是,实弹武器总是会把衣服的衣角也射进他的血肉,如果他不及时取出,就会有感染的风险。 这点相当恼人,毕竟,取子弹这种事只能在战后进行。那个时候,他的伤口早就都愈合了,要取出子弹只能再次将血肉剖开。 幽魂不怕疼,但也不喜欢疼。 猎杀对象们的谈话声在他的耳朵里显得无比清晰,他甚至能够单靠声音传来的方向模拟出对方此刻所处的具体位置。卡里尔曾说,这是一种宝贵的天赋,幽魂不太理解。 难道其他人做不到这种事吗? 一边这样想着,幽魂一边高高跃起,跳到了天花板上。 锋锐的手指甲和他超人的力量令他轻易地攀附在了所有人头部,随后,他快速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态,在下一秒猛地跃出。 就像是从天而降的怪物般,幽魂张开双手,在前冲的过程中硬生生地扯碎了帮派们的防线。哀嚎声大作,枪声一下子就衰弱了起来。随后,幽魂听见,有人在尖叫。 “后面!后面!”那人癫狂地叫着。“后面还有一个!神啊!” 啊,是卡里尔。 幽魂高兴地歪了歪头,随后便再次跳了起来。他集中精神朝着后方看去,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似的,使他清晰地看见了卡里尔的身姿。 左突右闪,宛如在人群中滑行般自然。卡里尔没有躲避任何子弹,那些咆哮的子弹却像是正在躲避他似的,没有一颗命中。 他前冲,不断挥舞刀刃,每一次挥动都能带走一条生命,森寒的蓝光在斗篷兜帽下绽放。他的行动实在是过于迅速,以至于光辉近乎成了一条拉长的直线。 看见这一幕,幽魂面上的高兴消失了片刻。 ......为什么非要用这种力量呢,卡里尔?他默默地想。 五分钟后,杀戮结束了。 甩着手,好让指甲缝隙里的血肉碎末掉出。幽魂来到了卡里尔身前,后者看了他的手一眼,问道:“你做的那把刀呢?” “坏掉了......” “坏掉了?” “它不太经用。”幽魂说。“它断掉了。” “没事,改天给你做一把更好的......” “真的吗?” “我没有骗过你。” “好!谢谢你,卡里尔!” 卡里尔无声地一笑,暂且没有打击幽魂的积极性。改天这个词,在人类的语境里有种不可仔细描述的模糊性。 至于现在...... 他抬头看了眼天花板,眼中蓝光突兀地黯淡了下来。 在这一刻,他的视野陡然拔高,来到了尖塔最顶层的一间房间之内。 他能看见一个正在啜泣,像是已经接受自己命运的女人,也能看见一个正在眼前不断挥刀,喃喃自语,满身鲜血且神情疯癫的男人。 两个目标都崩溃了...... 真不经吓。 冷笑一下,卡里尔低下头,对正在数尸体的幽魂说道:“我们今天的工作快要结束了,幽魂,在此之前,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啊?” “你对恐惧怎么看?”卡里尔语气轻柔地问。 幽魂眨了眨眼,很快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虽然他不明所以,不懂卡里尔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是......他也没有理由不去回答。 “一种好用的武器?”幽魂谨慎地说。“它很有效,对所有人都很有效......而且总是见效很快,大部分人在看见我的时候就会害怕。” “还有呢?” “还有...?呃,它...它——应该被小心使用?”幽魂犹豫地说。“对不起,卡里尔,但是我总觉得......恐惧和恐惧是不同的。” 他偷偷地看了一眼卡里尔,后者耐心地等待着,表情上没有半点不耐烦或不赞同。 于是幽魂便放心了下来:“就是这样,卡里尔,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的理解很不错,幽魂,实际上,是非常好。” 卡里尔微微一笑。“恐惧的确是一种需要被小心对待的武器,我们要细致地甄选它应该被用在哪些人身上,当然,还有使用它的方式......” “方式?” “有很多种方式都能造成人们的恐惧,像你知道的那二十三种不同老鼠烹饪方式一样。方式多种多样,我们要谨慎且小心地选择。” “我不太懂。”幽魂老实地说。“但我会记下来的,我以后会懂的吧?” “当然。”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卡里尔一边说,一边朝着这满地血腥大厅的出口走去了。 荣耀督军们的尖塔有一套复杂的自行升降梯,那东西在一开始就被卡里尔破坏了,因此,说出来虽然有些滑稽,但他们要走楼梯抵达二十五层。 最后一层。 幽魂紧紧跟在后面,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再度开口了。 “卡里尔?” “嗯?没事别说太多话,幽魂,我们在工作呢。” “哦......但是,你记住那二十三种方式了?你觉得哪种会最好吃啊?” “......” “我觉得红烧应该不错......” “唉......” “卡里尔?” “......嗯?” “你为什么要叹气?” “......煎炸吧,煎炸老鼠。就这样,别说了,幽魂。” “哦,好!” ----------------- 寒风吹拂而过,诺斯特拉莫的清晨,有一群忙着去上班的工人们正在赶路。 他们衣衫单薄,神情呆滞。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有对生活的生气,也没有一个人会抬起头来走路。他们瘦弱而移动缓慢,有不少人甚至走一段距离就需要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 十八个小时的劳作足以摧毁一切,更不要提随之一同而来的疾病了。 虽然,是的——工厂会每隔六天放一次假,但是那只是为了压榨得更狠罢了,别指望工头们有多么善良。 放假,是需要扣工资与营养膏配给的。 寒风摧残着他们单薄的身体与意志,这群麻木的人便自发地凑在了一起,并肩行走,报团取暖。 他们的呼吸彼此交错,恶臭且茫然,呼出的白雾在空气中逸散。他们的眼神呆滞而绝望,充斥着一种对生命的漠然。 街边有不少帮派成员,但没有任何人将目光放在他们身上。 ——这样的人,哪怕连当做货物都不及格。 行走,继续行走,他们还需要跨过三个街区才能抵达工厂。他们跨过肮脏的街道,猜过污水横流的暗红色地面,在帮派们的谩骂声中,经过了一座高高的尖塔。 然后,工人们中的一个抬起了头。他的脖子酸痛,需要用这种方式来舒缓骨骼的压力。随后,就在这一抬头的功夫之后,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那是什么?”他喃喃自语起来。 他的同伴们漠然地继续向前,经过了他。没有多少人理会他,只有寥寥几个人和他一样站在了原地。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短暂的凝视后揉起了自己的眼睛,想要确认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 他们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 他们看见,有两个衣着华贵的人被吊在了那高耸尖塔的底层入口之上。尖塔的霓虹灯与附近的白炽灯令他们清晰地确认了这件事。 他们还看见,在这两个人的的喉咙上,有大开的缺口存在。鲜血正顺着那缺口往下弥漫。 在这两具惊恐的尸体周边,有一行血腥的大字存在。 工人们并不识字,他们看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理解这两个人的身份。 所有的下巢人都会在短暂的生命中学到这件事,并将其牢牢地记住。 衣着华贵,便是贵族。 而贵族,则与神明无异。 在这一刻,有诸多疑问出现在了他们的脑海当中,他们的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一种异样的神情也开始在毫无生气可言的面容上绽放。 然而,他们并没有停留多久,很快便再度离开,走上了前往工厂的路。 他们需要工作,需要食物。而在这寥寥数个目睹了神明之死的工人当中,有一个人却记住了那些字符全部的形状。 他不识字,但他记住了它们。 寒风凛冽,诺斯特拉莫的清晨依旧与夜晚无异。没人知道每晚会发生什么,也没人知道,这件事会带来什么。 尖塔的顶端,有两个影子悄然而逝。 20.一个老式净水器 寒风刺骨,吹拂而过。 坐在大楼边缘,卡里尔动作缓慢地吃起了塑料餐盘里的营养膏。 他面无表情地吃着这漆黑的东西,表面上看好像无动于衷。但是,每次吞下一口,他的喉头都会上下滚动很久很久。 他默然无语且十分坚定地吃着它,哪怕舌头麻木,身体抗议也始终未停。 他需要进食来保证活着。 “......” 吃下最后一口,卡里尔收起餐盘,随后沉默地在寒风中闭上眼睛,耐心地等待了一会。 他必须要以此来确定它们是否真的已经完全顺着他的喉咙滚下去了——如果没有的话,过上一会,他可能会突然的呕吐。 卡里尔不想这种事再发生一次了,浪费食物一次就已经够糟糕了。 不过,呕吐的根本原因其实倒不只是因为反胃与恶心。更多的,还是因为他的喉咙与肠胃在本能地拒绝接受它们。 它们不认同这是食物。 每一次进食,身体的本能都会哀嚎,想要除了它们以外的东西,而卡里尔则对此无动于衷。 诺斯特拉莫上,只有营养膏算得上他认知范围内的正常食物。 它味道差,卖相差,比起食物闻起来更像是化学制品——是的,它除了能让人饱腹以外根本就毫无优点。但是,起码它的原材料不是老鼠,或肉店里的东西。 卡里尔缓慢地站起身。 他确定了,自己已经完成了‘进食’这件工作。那么,接下来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做好每一件事就够了。 站在大楼边缘,他活动了一下肩膀。由于没穿斗篷,身上由破布编织而成的衣袍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听上去竟然显得有种古怪的韵律。 衣角鼓动,卡里尔漫不经心地在衣袖内活动了一下双手。他的体温在流逝,手也已经有些冻僵了。 不过,这样也好。这些不太好的感觉总是能让他清醒。 他需要清醒。 斯科莱沃克家族的子嗣已经尽数死亡,连带着他们在昆图斯下巢内的代行者荣耀督军也一并消亡了。 这可不是件小事,哪怕是对于斯科莱沃克也是如此。 在大清洗前夕遭受到了如此重大的损失,毫无疑问会令他们中的某些人怒火中烧。 但是,这个家族并不像颤齿那样松散,他们的纪律是相当严格的。没有家族首领伯爵的命令,任何人都不会私自行动。 也就是说,如果那位伯爵的性格偏向冷静,计划的下一步就需要有所改变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眯起眼睛摇了摇头——斯科莱沃克家族的事确实可以之后再说,颤齿的人却到现在都没来。 也不知道他们是忘记了,还是根本就不在乎一个新晋奴仆的死。 卡里尔更倾向于后者,这让他相当失望。 毕竟......距离大清洗,只有一个月了。 届时,下巢的平民们会闭门不出,缩在棚户区或破烂的公寓中瑟瑟发抖。 帮派们会肆无忌惮地开始厮杀,他们会抛弃所有的底线与规则来为身后的贵族们争取利益。 在这种时间段,贵族们可不会随便跑来下巢。而在大清洗之后,但凡是个还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再指望从一片混乱的下巢里找到凶手了。 颤齿们虽然疯,但可并不傻。而如果他们不派人来...... 啧。 他们真的会就这样放弃吗? 卡里尔没有答案,不过,他倒是想起了有关大清洗的另一件事。 大清洗,其实是一个约定俗成的称呼。诺斯特拉莫上的其他人都会如此称呼它,但是,贵族们有些小小的不同。 当他们穿着盛装在舞会上优雅地交谈,或在一些会议桌上彼此交换血腥的利益的时候,他们会用‘净化’二字来形容这件残酷的事。 在所有的书面文件中,他们都是这样称呼它的。 净化。 更有意思的一点在于,他们有段时间甚至将这件事四处宣传。 “净化下巢的环境,让诺斯特拉莫的人们免受腐败、贫穷与暴力之苦。” 这句话,曾经在工厂附近的悬浮广告牌上夜以继日地出现。 卡里尔不由得笑了一下——这件事在他看来实在是显得太过讽刺了,以至于竟然有种荒诞的可笑感。 工人们根本不识字,在工厂周围打出这样的标语,是要给谁看呢? 净化......他们倒也真有幽默感。 我真是恨极了这种幽默感。 “卡里尔!” 幽魂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带着一点肉眼可见的欢欣雀跃。 “我找到了一个没人要的净水器!” 转过头,卡里尔看见幽魂的脸上带着一种明显的高兴。他的怀里捧着一个沉重的机器,表面满是锈蚀,形状也有了变化。 很显然,它是因为坏掉了,所以被人丢弃的。 “我们能用吗?”幽魂期待地问。 “可以......但需要花很大力气修复它。”卡里尔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不过,你从哪里找到的?” “新城区中央的工厂垃圾堆。” 幽魂语速极快地回答道。“我在做今天的巡逻时发现了它,它好像已经待在那儿好几天了,但是竟然还没被人捡走!” 你觉得自己很幸运,是吗? 卡里尔无声地笑了一下。 但是,你的幸运其实是因为没人会要一个坏掉的老式净水器,幽魂...... 这种机器笨重的要命,除了你以外恐怕没人能一只手抱着它。而且,它的故障率也高的惊人。它早就被淘汰了。 大部分的老式净水器都在被丢弃后消失在了城内的某个角落,随着时间,它们会逐渐被污泥或尸首覆盖。 总是这样。 总是被掩埋,总是被忽略,总是被忘记。 卡里尔眨了眨眼,在短暂的心绪波动之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随后,他缓慢地笑了起来。 “你真幸运。”他笑着说。“我以前都没找到过呢。” “真的吗?” “是啊......把它放在地上吧,我来看看它还能不能用。” 幽魂立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净水器放在了地上。 卡里尔走上前去。 他蹲下身,用手指敲击了一下净水器的表面。沉闷的响声随后传来,在高层楼顶缓慢地逸散。 “还能用吗?”幽魂期待地问。 “......我只是敲敲它而已。” 卡里尔哭笑不得地回答。“我怎么可能单凭敲一下就知道它现在的状况呢?” 而且我们也没有电,幽魂。雨水过滤器之所以能用,是因为它是个非常简陋的小玩意,简陋到甚至不需要电力...... 可你捡回来的这个大家伙,它是个电力怪兽。 “哦......”幽魂失望地点了点头。“我还以为你会知道呢.......” “我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 卡里尔随口答道,同时用袖子摩擦了一下净水器的侧面。 这里通常会有生产日期与生产地之类的标识,只要搞清楚了这一点,就能变相地在城内相应的商铺内找到可以替换的零件。 那些兼职,或者说主业做黑市的商铺里基本什么都有得卖。 从机器零件,枪械子弹,内脏器官......他们几乎无所不包。除了不和肉店抢生意以外,他们是什么都做的。 想到这里,卡里尔的动作不由得顿了一下——他们没有钱,因此零件可能是个大问题。 而且,给老式净水器替换零件,这件事也是有个前提的。 算了,先看看吧。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开始用袖子擦拭净水器的侧面,污垢很快就被清除。借助一点扫过来的霓虹灯光,卡里尔看清了被刻在净水器侧面的字。 他仔细地端详了片刻,随后便抬起头对幽魂摇了摇头:“看来它是修不好了,幽魂。” “啊?为什么?” “因为生产它的工厂在十年前就被关闭了,这种老式净水器有很多种型号,而你捡到的这一种是其中效果比较差的那一种。这也是那间工厂关闭的原因。” “它的销量不佳,没什么人愿意买。官员们和其他的工厂主们都有更好的选择,因此存世量也不多......你能捡到它,也的确很幸运。” 幽魂眨眨眼,有些失望地问:“所以,我们修不好它了吗?” 卡里尔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们不能用其他净水器的零件来替换吗?”幽魂不死心地追问道。 “机器内部的构造都是不同的,其他净水器的零件,就算能够进行替换,也不太可能让它和以前一样工作了。” “......对不起,卡里尔。” “嗯?” 幽魂失望地蹲下身:“我捡了一个没用的东西回来,浪费了你的时间。” “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幽魂咕哝了起来。“你的倒计时......” 卡里尔沉默了。 寒风吹拂而过。 这是头一次,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面前这个天真的怪物。 不由自主的,他想起了过去。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是一个鬼魂的那些日子里,诺斯特拉莫的天空就已经被黑暗笼罩了。 罪恶横行,罪恶是它的根基,永夜之星的所有角落都显得病态、堕落、癫狂。 在诺斯特拉莫上飘荡的每一秒,那个鬼魂都能听见无数声惨叫。冤死的人不计其数,始作俑者却安然无恙。所谓的‘正义’与‘报应’从来没有来过。 它们甚至连迟到都不肯。 然后......在一段可怕的岁月过后,那个鬼魂成了卡里尔·洛哈尔斯。 鬼魂低下头,叹了口气。 “卡里尔?”幽魂不安地呼唤。“你还好吗?” “我很好。”卡里尔轻轻地回答。 “但是,你的倒计时......” 是啊,我的倒计时。 只要我不剧烈的使用那种力量,我就能安然无恙的活下去,甚至是活很久。 但我不能,幽魂。我必须使用它。 我是唯一一个知道诺斯特拉莫到底有何不对的人。 “幽魂。” “啊?” “倒计时的事,你不必替我担心。”卡里尔平静地说。“我会有办法解决的。” “真的吗?” “我没有骗过你,另外,让我们来谈谈接下来的计划吧?” 幽魂看了看他,随后点了点头。 卡里尔微微一笑。 “大清洗还有一个月就要来了,按照惯例,贵族们很快就会派出代表在新城区的中央发表讲话......这是项浮夸且毫无意义的传统,不过,这对我们很有利......” 至少现在没有。 21.阴影中 阴暗且宽广的房间中,一个男人正在欣赏一幅奇特的油画。 那油画的主题很是奇怪,一个手持长剑的人站在画面最中央,脚下是累累白骨所构建而出的长长阶梯,他仰着头,凝望着漆黑的天空,似是正在思考。 看着这幅画,男人背着手,面带欣赏地点了点头。 他穿的很简单,只披着件长袍,但绝不质朴。那件暗紫色长袍的边缘有着精致的绣线,实际上,它的材质更是会令人感到惊讶。 轻盈、合身、恰到好处地舒适。 在诺斯特拉莫,这样的一件衣服,能代表许多事。 他有一张长脸,五官在其上优雅地停在了适当的位置。眼眶深邃,两道漆黑的纹路从眉骨蔓延至下颧骨。胡须经过完美的修缮,这一切,使他看上去既威严,又高贵。 曼塔斯·斯科莱沃克。这是他的名字。 至于他的身份...... “我的伯爵。” 房间的阴暗处响起了一个嘶嘶作响的古怪声音,听上去仿佛正在磨牙似的尖锐。“颤齿派出了一名使者,想要见您一面。” “见我?” 曼塔斯·斯科莱沃克轻笑了一下:“怎么?他们到现在才想起来自己有个奴仆在下巢不明不白地被人谋杀了?” “颤齿的使者没有提这件事,我的伯爵。” “是吗?” 曼塔斯·斯科莱沃克转过头,对黑暗中的人点了点头:“那么,让颤齿的人去会客厅吧。” “遵命,我的伯爵。” 十分钟后,曼塔斯·斯科莱沃克来到了他的会客厅。 这里金碧辉煌到了一个近乎荒诞的程度,但是,这就是斯科莱沃克家族。他们的会客厅,和传统意义上的会客之处有极大的差别。 在大厅的一角,有一个穿着黑衣,面容可怕的女人正在等待。 他很快走近,女人立刻站起身,恭敬地鞠了一躬:“很荣幸见到您,尊贵的纹面伯爵,曼塔斯·斯科莱沃克大人。颤齿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多余的话就不要讲了,玛吉纳。” 纹面伯爵微微一笑,招呼她来到了大厅中央的长桌。他坐在首位,而玛吉纳则坐在了次席。 “说说吧?”曼塔斯·斯科莱沃克温和地开口。“颤齿派你来的目的?” “还谈不上目的,尊贵的伯爵大人。” 失去了嘴唇,眼皮也被钉子钉死无法闭合的女人呆板地回答起来。 “我们并不是带着做交易的想法来的,大人。我们对昆图斯并无过多染指的想法,谁都知道,它已经是斯科莱沃克家族的囊中之物了。” “喔,请千万别这么说。昆图斯里还有四个家族的力量没有被赶出去呢。” 曼塔斯·斯科莱沃克微微一笑。“所以......你们决定什么时候撤出昆图斯呢?” 玛吉纳沉默了一下,她的眼球却没有像其他人思考时的那样有所动作,而是呆板且诡异地保持了停止。 过了一会,她才缓慢地开口:“我们可以从明日开始便正式宣布撤出昆图斯。” “嗯......我在听,接着说,玛吉纳。” “但是,我们有一件事想要拜托您,伯爵大人。” 曼塔斯·斯科莱沃克做出了个感兴趣的表情。 “颤齿愿意不追究那个奴仆的死,我们不会派任何人进入昆图斯。但是,相应的,我们希望您能在迷幻剂上给予我们一点小小的折扣。” “折扣?” “是的,伯爵大人。” “你的意思是,颤齿愿意放弃整个昆图斯,以及声誉的维护——只是为了一点小折扣?” “折扣的大小,全凭您开口定夺。”玛吉纳木然地回答。“我们相信您的为人。” 纹面伯爵大笑起来。 “可以,当然可以,我亲爱的玛吉纳。” 他亲昵地朝着女人眨眨眼:“百分之三十,怎么样?当然——我还会附赠一点小礼品,比如找出杀害你们奴仆的真凶。” “我们并不关心这件事,伯爵大人。” “没事的,做生意自然要有来有往。你们愿意让步,我自然也不能太过小气。就这样说定了,玛吉纳。你可以离开了,另外,原谅我没有给你上茶。” 曼塔斯·斯科莱沃克露齿一笑:“......你介意吗?” “我不喝茶,伯爵大人。”女人说。 她起身,再次鞠了一躬,随后便离开了会客厅。曼塔斯·斯科莱沃克看着她远去,面上的笑容开始越来越大。 “他们怕了。” 纹面伯爵轻柔地开口。 “他们怕在这个节骨眼上进入昆图斯,会让我切断对他们迷幻剂的供应,所以他们干脆就不追求那个奴仆的死了。” “真是可悲啊,明明是高贵的血统,却沉迷在血肉与化学药剂之中。你觉得呢,影子?” 大厅的黑暗中,燃烧的蜡烛无法照亮的角落之中,有一个嘶嘶作响的古怪声音缓慢地响起,带着点磨牙似的尖锐。 “我同意您的所有看法,我的大人。” 曼塔斯·斯科莱沃克轻笑了一声。“三个子嗣,一个帮派,一夜之间......真是可怕的效率。” “而我们到现在甚至查不出来是谁干的。” “始作俑者将我的儿子与我的长女的尸体挂在了我们奴仆的驻地上,让他们流干了血,让他们随风飘荡......我们却连凶手的身份都不清楚。” 他面上的笑容开始越来越大,直至抵达某个临界点,在这之后,这笑容消失了。 只剩下一片诡异的平静。 “这真是令我难以忍受。”曼塔斯·斯科莱沃克阴郁地说。 “詹多自大且无能,但在某些方面有着猎犬一般的执着。莱娜愚蠢、头脑空空,却有不错的军事才能。而我的长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气突兀地变得轻柔。 “我的长女,依蕾奈......她是完美的,她本该在杀死她的兄弟姐妹们后继承黑纹,在我老去后带着家族继续前进。但她死了,影子。我的长女死了。” “请您节哀。” “不,我不悲伤,我只是感到可惜。”曼塔斯·斯科莱沃克说。“同时,我感到愤怒。但不是因为他们的死,而是因为......” “因为......在这个斯科莱沃克家族花费了足足六十年来谋划的节骨眼上,在这个我们终于可以成为诺斯特拉莫上第一个全权统治某个巢都的家族的节骨眼上......” 曼塔斯·斯科莱沃克的双手猛地握紧,脸颊抽搐,声音却依然轻柔。 “......竟然有人敢挑衅我们。” “您想怎么做,我的大人?” “查。”曼塔斯·斯科莱沃克漠然地回答。“不惜一切代价地查。大清洗快到了,那么,我就让它提前吧。明天派人去宣讲,宣讲完成后直接开启大清洗。” “刮地三尺,也要将凶手找出来。我要亲自拷问他,我要让他在贵族议会上亲口说出,到底是谁在背后指示他这么做的!” “遵命,我的大人。” 金碧辉煌的大厅之中,有一抹影子悄然而逝。 ----------------- 寒风凛冽,有两个影子掠过了漆黑的天边。他们形如鬼魅般地在黑暗中移动,很快,便停留在了某只石像鬼头顶。 卡里尔看向下方,表情平静,眼中却闪着森冷的蓝光。幽魂盯着他的背影,抿着嘴,并不说话。 “看。”卡里尔突然说,并抬起了一只手。 顺着他的指引,幽魂看向了下方。在尖塔与尖塔的层叠中,有一处被刻意留出的宽大广场。比起下巢的其他地方,它要干净得多,显然每天都有人维护。 广场周围,有很多帮派成员正在来回巡视,这点并不寻常。 “就是这里了。”卡里尔低沉地说。“看啊,幽魂。他们已经开始派人巡逻并驻扎在周围的房子里了。” 闻言,幽魂皱着眉,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四周。借助他优越的视力与在黑暗中视物的本领,他很快便发现,卡里尔说的是正确的。 广场周围的房屋已经全都被帮派们占领了,三三两两的人影在窗户后来来回回。幽魂能隔着很远看清他们的模样,而他也并不觉得出现在他视野内的那些人会是平民。 没有平民会纹身或穿着奇装异服。只有帮派们会用这些手段来标识自己的不同,以及自己所属的帮派。 要知道,平民们有衣服穿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去挑剔些什么呢? “我们要怎么做,卡里尔?”一如既往地,幽魂如此问道。 卡里尔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但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只是转而谈起了另一件事:“上次的自由发挥,你感觉如何?” “我感觉......还不错?” “用肯定的语气来回答我,幽魂。” “我感觉很不错,卡里尔。” “很好。那么,这次也一样,幽魂。” 卡里尔微微一笑:“我们先等待。” “嗯......耐心是种很重要的品质?”幽魂迟疑地问。 “是的,耐心是种很重要的品质。” 寒风中,卡里尔的轻笑声逐渐逸散了。在他们脚下,黑帮们一无所知的忙碌着。 没人会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是的,没人会知道。 22.时日已至 俯瞰昆图斯不是一件多么令人享受的事。 对卡里尔来说,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显得怪诞且可怕。虽然他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但是...... 他不习惯,他始终无法习惯。 更为糟糕的一点在于,从高空中向下看去时,这种感觉会变得更加强烈。而俯瞰恰好是他工作的必要条件之一。 对比起来,这简直就像是让一个恐高的人去开飞机般令人恼火。 伴随着吹拂而来的恶臭寒风,所有的这些事便都默契地叠加在了一起,以它们特有的强烈存在感朝着卡里尔嘶声咆哮了起来。 “我看见了,是的。” 卡里尔摇摇头,呢喃起来。向着不具名的已逝之人们再一次做出了他的保证。“我不会忘记我的承诺。” 站在一座阴森的尖塔之上,他开始用手指摩擦起了两把刀刃。 幽魂并不在他身后,早在十五分钟前,他就已经消失不见,彻底地融入了夜幕之中。 他仅仅只花了一天半的时间就学会了卡里尔花费十数年练习的技巧,而且是完全掌握。现如今,幽魂已经完全配得上他的名字了。 一个午夜的幽魂。 只要他想,恐怕没人能这样漆黑的夜中找到他。这对他的工作有非常大的帮助。再者,初次以外,幽魂还拥有可怕的力量与速度。 想到这里,卡里尔无声地笑了一下,笑容中有种显而易见的复杂。视线低垂,一个被幽魂漏掉的漏网之鱼正在移动。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随即站起身,开始活动肩膀与手臂。 骨骼的咔哒声不绝于耳,一些细微的抽痛也随之而来。卡里尔轻轻地皱起眉,有些无奈,但并未持续多久。他很快就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他惯于忍耐。 ......而且,这些疼痛,不会持续太久了。 时日已近。 纵身一跃,卡里尔跳下了阴森的尖塔,像只鬼影似的掠过了漆黑的天边。 扑面而来的凛冽的寒风中裹挟了无数把细小的刀刃,它们凶狠地切割着他的脸。疼痛与麻木随之而来,很快就开始折磨起了他的身体,鬼魂却对此无动于衷。 他轻巧地落地,双脚触及污秽的地面,溅起一滩泥水。斗篷的下角随着行走扫过了肮脏的墙角,两把利刃探出衣袖,他迅速且无声无息地接近了前方巡逻的帮派成员。 幽魂漏掉了他,但是,这一次,没有关系。 寒光一闪即逝,鲜血喷涌而出。受创的人瞪大眼睛,因疼痛与惊恐而发出的喊叫声却没能喊出口——在这以前,他的喉咙就被划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两次挥击,两处伤口,简单的数学题。挥动手臂就能带走生命,简单到让人恐惧。 暴力。 鬼魂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他抽出刀刃,扶着那人,带他回到了刚刚的墙角。在合上一对无神的双眸以后,卡里尔将尸体扔进了黑暗中的某个角落。 他不需要处理一路上留下的鲜血,下巢里有很多生物渴求它。他亦不需要处理尸体,黑暗中蠢蠢欲动且饥肠辘辘的野兽们自然会循着血腥味追迹而来。 一个被后天构筑而成的生态系统。 残酷、高效,且十分挑战人类的道德底线。与诺斯特拉莫一样,如同一个荒谬的玩笑。 卡里尔眯起眼睛,他听见头顶传来了细微的奔跑声。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朝着旁边走了一步,下一秒,一个黑影从天而降。 “卡里尔......”黑影轻声唤他。“我处理完了。” “做得好,幽魂,但下次要更小心一些。” 卡里尔转过头,以刀刃指了指那黑暗中的尸骸:“巡逻的路线也要完全确定,你处理的第四个岗哨在他的巡逻路线上。” 幽魂不甘心地抿了抿嘴,本想再说些什么,卡里尔却提前一步开口了。 “不,不要道歉。” “可是,我——” “——不要道歉,幽魂。” 凝视着他的双眼,卡里尔轻柔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你已经正式开始参与工作了,你也逐渐掌握了它的窍门......因此不要对我道歉,我并不对你的工作负责。” “负责......?” 幽魂疑惑地皱起眉,歪了歪头,显得有点沮丧。 “可我没有做到最好,卡里尔。” “最好,是一个荒诞的词,幽魂。每个人对于它的定义都不同,你不需要做到我认为的最好,你只需要问心无愧就好。” 一如既往地,幽魂没能理解他的意思。但他将这些话都牢牢地记了下来。 问心无愧。他咀嚼起这个古怪的词语。 诺斯特拉莫语里没有相近意思的词,卡里尔使用了一个八音节的组合语精确地表达了他的意思。 幽魂默念着它,在下一个瞬间突兀地感到了一阵诡异的颤栗。 这感觉的来源无从察觉,仿佛来自虚空。但幽魂是货真价实地被它击中了,他的呼吸一如既往,安静且谨慎,双眼中的死寂却再度开始翻腾。 ——直到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幽魂颤抖着低下头,看见两点蓝光一闪即逝。 “你要学着拒绝它们,幽魂。”卡里尔低沉地说。“这种可以短暂看见未来的本能、天赋、或诅咒......它依托于你才能存在,你是它的主人。” 他松开手,平静地说道:“掌握它,好吗?” 幽魂愣愣地点了点头,甚至忘了问卡里尔为什么会知道他拥有这种能力。 沉默降临,寒风吹过,空荡的巷子内,已经再无人影。肮脏的墙角处,有密集的影子拥挤地爬过,片刻之后,细微的咀嚼声响起。 ----------------- 再度回到那只石像鬼之上,俯瞰着下方的广场,卡里尔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们前半夜的工作地点并不是这个显而易见会被用来做宣讲的广场,现在就对这里动手和打草惊蛇没什么区别。 在正戏开始以前,用远在城区另一端的一些帮派来练手,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毕竟,大清洗将至,帮派们都不约而同地在自己的地盘内开始了宵禁,设置了岗哨和巡逻路线。 “他们的数量不对劲......” 卡里尔低声开口,他其实没有必要将思考的过程说出来。这种事,他已经烂熟于心了。 但是,有个人会需要这种来自阴影中的思路。 那个人现在就蹲在石像鬼的后方,安静地聆听。 “这种火力布置和宣讲的安保没什么关系了,幽魂,他们显然是带着其他意图来的。” 卡里尔停顿了一下,他将目光放在了广场中央。那里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一个精致的金属宣讲台,斯科莱沃克家族的纹章在正面闪烁着,尤为显眼。 就连纹章都要做成闪耀的样式,真是浮夸,但是......提前布置好这么多人手...... 已经有所察觉了吗? 卡里尔眯起眼,无言地提高了警惕。他再次谨慎且仔细地扫过了那些有着紧闭窗户的房间,然后是空旷的广场和周遭每一条阴森的小路。 然而,他并没能得出任何其他证据。 除去明显的数量不对以外,没有其他东西能够支撑他那可怕的猜测。 “卡里尔?” 就在此刻,幽魂轻声开了口。 “怎么了?” “我感觉.....”幽魂犹豫地说。“有什么不对劲。” 卡里尔猛地皱起眉。 他自然不会将幽魂口中的‘不对劲’当成对下方情况的一种结论,幽魂现在还没有学会应该如何分辨这些细枝末节中隐藏起来的恶意。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忽视幽魂的话。 “又发作了?” 卡里尔转过头来,严肃地问:“短时间内连续发作两次?以前有过先例吗,幽魂?你现在感觉如何?” 话音未落,他眼中却已经亮起了蓝色的光辉。 “不,不!”幽魂连忙阻止。“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在——” 他没能来得及说完话。 而卡里尔看见,幽魂的表情在这一刻陡然变得狰狞了起来。下一刻,他对时间的感知被放慢了,一秒钟在这一刻诡异地破碎了。 卡里尔本可以立刻离开原地的。然而,不知为何,他选择了停在原地。 幽魂低吼了一声,迅疾地探出了右手,抓住卡里尔的手,随后极速跃起。 ——然后,破碎的时间被就此黏合。 “砰!” 一声沉闷的枪声响起,打破了后半夜的寂静。帮派们却毫无反应, 一枚巨大的子弹激射而来,让他们刚刚蹲踞的石像鬼成了在空中飞舞的破碎粉末。 幽魂带着他用几个纵跳迅速远离了此地,卡里尔无声地扭过头,恰好看见一根从宣讲台下方收回的漆黑枪管。 有意思。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半分钟后,他们在广场几百米外的一处教堂顶端停住了。幽魂放下他,担忧地看着他,喘着粗气,心脏的跳动声非常明显。 他没有说话,但问题已经在脸上显现出来了。 而卡里尔还知道,以幽魂的体力,是不会对刚刚的几次跳跃感到疲惫的。 “我没事。”卡里尔轻声回答。“不过,斯科莱沃克家族的首脑似乎不是个多么有耐心的人,幽魂。” 幽魂沉默地点了点头,他并不理解卡里尔到底在隐喻什么。他的表情此刻是显而易见的狰狞,一种愤怒正在其上缓慢地流淌。 “冷静。”卡里尔微微一笑。“还记得我教过你什么吗,幽魂?” 在长久的沉默过后,幽魂才回答了他的话。 “......冷静是刀刃以外最致命的武器。” “是的。”卡里尔仰起头,轻声说道。“冷静是除了刀刃以外最致命的武器,但是,这句话其实还有后半段。” “后半段?” “是啊......” 鬼魂咧开嘴,用一个硬生生扯出的笑意回答了幽魂的问题。“愤怒有时却更可怕,只要你懂得如何利用它。” 他转过头,利刃已经探出了衣袖。 时日将近? 不,时日已至。 站在教堂的边缘,卡里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恶臭的空气。幽魂站在他身后,默然无语。前者已经做好了准备与觉悟,而后者却对此一无所知。 夜还很长,长到足以发生许多事。 23.漫长的夜晚(一) “第一次尝试,失败。” 寒风呼啸,空旷的广场上,那精致宣讲台的下方传来了一个嘶嘶作响的声音,带着点磨牙似的尖锐。 这声音,让它听上去不太像是人。而且,人应该也不会以这种方式和自己对话。 “我将继续尝试,你们不要碍事。”藏在宣讲台下方的人如是说道。“这是我的任务。” 然后,它沉默了——几秒钟后,一个穿着漆黑皮衣的影子从宣讲台下方钻了出来。 单从身体上看,你看不出它到底是男是女。不仅如此,它的动作中也透露出一种僵硬的呆板。 这个影子弯下腰,从宣讲台下方拖出了一把巨大的枪械。它漆黑而凶厉,与帮派们的廉价武器或高档自动枪都不太一样。它是一种看上去就极端致命的可怕枪械。 与它的主人一样。 影子提起枪,将它背在了背上。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声,这把枪便被固定在了它一片平滑的背上。诡异又自然,影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它似乎已经做过这件事成百上千遍了。 然后,它开始奔跑,速度快到惊人。它撕裂空气,在下一个瞬间便抵达了广场的对面。 它的身材并不矫健,贴身的皮衣让身体的曲线暴露无遗。根据生物学来看,它的体型显然并不应该让它具备如此之快的速度才对。 但是,这里是诺斯特拉莫。 “看来是改造......” 广场旁的某处尖塔之上,不知何时已经折返回来的卡里尔凝视着它的动作,笑着摇了摇头。 “还是这种老一套,都流行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没过时?” “卡里尔,他好像在朝我们这边移动。”幽魂低声说道。 “我知道。” “我可以杀了他。” “是的,你可以。” “让我去吧?”带着点对于卡里尔来说显而易见的恳求,幽魂如此说道。 “不行,幽魂。这是我的工作内容,各司其职才是最好的工作方式,不是吗?去处理那些房屋中的岗哨吧,他们似乎打算按兵不动,等我们再次出现呢。” 卡里尔转过头来,笑着对幽魂眨了眨眼:“给他们个惊喜,如何?” “......但是,你——” “——我没事的。”鬼魂眯起眼。“去吧。” 幽魂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离开了。他仅仅只有十八个月大,但他已经能浅显的理解今夜的这场伏击到底意味着什么了。 因此,他不会拒绝清理工作。 而卡里尔非常清楚这件事。 时日已至,时日已至...... 他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我本想在这天到来时点燃世界的,幽魂,但你的出现却为我揭示了另一种可能的希望。 一种可以烧尽黑暗,却不必连带着让世界一同燃烧的办法。 而我将亲手点燃这份珍贵的火焰。 蓝光自双眼之中亮起,第一次,卡里尔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这种力量。它们在四肢百骸之中开始流动,冥冥之中,那穿透帷幕的声音又来了。 一如既往,它带着父亲般的温和,而鬼魂则毫不理会。 他只是冷笑着任由祂扣响理智之门,任由祂在耳边低语。 已经没有东西能够影响到他了。 鬼魂张开双臂,一跃而下。 在扑面而来的寒风中与急速下坠带来的撕裂感中,他前所未有地抛弃了自己所有曾经立下的规则,撕碎了所有的束缚与小心翼翼。 时日已至。 他已无需再忍耐痛楚。 ----------------- 影子沉默地攀爬着一栋大楼。 它的双手极其稳定,十指带着可怕的精准度,每一次向上攀登,都能插进砖石间的缝隙,使它完全不必遭受任何徒手攀爬中的意外。 很快,它便来到了那只被打的粉碎的石像鬼旁边。它凝视着石像鬼的残骸,被漆黑的皮料完全包裹的面容上没有留给眼睛观察的地方,可它却正在观察。 毫无疑问,这点是相当怪异的。 不过......这里毕竟是诺斯特拉莫。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显得怪异。 ——在这些事中,自然也包括一个从天而降的鬼魂。 “轰——!” 一声巨响,砖石四溅。影子被人硬生生地按进了大楼内部,被提前清空的过道内无人存在,因此,它撞至墙壁的声音显得尤为剧烈。 ......怎么回事? 影子对这突然出现的袭击毫无防备,它从未想过居然有人能以这样的速度从高空突袭。那力量更是可怕,只是第一击就让它倒飞了出去。 而袭击者紧随其后。 他显然不想给它机会反抗,只是刚刚从地上爬起,下一轮攻击便即刻出现。 两点蓝光于黑暗中乍现,一闪即逝,凶厉的银光紧随其后。刀刃刺破皮衣,在肉体上切割滑行,所发出的声音却近似金属碰撞。 影子低吼一声,齿轮碰撞的声音从手臂中传出。它猛地探出双手,竟然在下一个抵抗住了那两把刀刃。 “哈。” 黑暗中,袭击者轻笑了一声。 “给你改造的人真是舍得下本钱,竟然用精金替换了皮肤......但是,你不觉得痛吗?你的身体应该会在尝试愈合吧?每次活动,卡在血肉里的金属都会带来疼痛,不是吗?” “你知道的很多......”影子漠然地回答。“但这无济于事,你让斯科莱沃克家族颜面扫地,我将带你回去,接受审判。” “审判......” 袭击者叹息了一声。 “审判。”他轻笑起来,笑声回荡,逐渐扩大。“斯科莱沃克家族想审判我?” 影子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咔哒作响的齿轮声在剧烈运动之下显得非常显眼。它猛地挥拳,打算先以近战逼退目标。 然后—— “砰!” 伴随着一记踢击,影子再次倒飞了出去。它惊愕地撞碎了三面墙壁,完全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它当然不理解。 袭击者缓步而来,脚步声在寂静的黑暗中沉闷地响起,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一句带着嘲笑的话。 “你不觉得这件事太过可笑了一点吗?” 影子再度爬起。闻言,它抬起左手,扯下了面上的头套,露出了一张被金属覆盖的脸。 五官的形状粗糙地被刻意留出,金属的边缘却又有着精致的刻线,形成了一种荒诞的对立感。一个斯科莱沃克家族的纹章在额头中间泛着暗哑的光。 在那本该是双眼的位置,是两个漆黑的孔。此刻,一种愤怒正在其中流动。 “不知死活。”它冷冷地说。“不论你背后站着谁,你都死定了,你的家族也输定了。斯科莱沃克家族已经彻底掌握了昆图斯,我们将以此为根据统治整个诺斯特拉莫!” “有趣......” 袭击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作为一个贵族刺客来说,你知道的东西似乎有些太多了。” “我是斯科莱沃克家族的影子,你这无知的杂碎!” 它怒吼一声,朝着袭击者疾冲而来,声势骇然,一种诡异的齿轮碰撞声在身体内剧烈地响起,甚至掩盖了它的脚步声。 “跪下!这样你就能免受皮肉之苦了!我知道你进行过肉体改造,但肉体是胜不过钢铁的!” “向一个傀儡下跪?不,还是算了吧......” 袭击者轻笑着,骤然消失在原地,速度之快甚至让影子完全无法捕捉到他移动的痕迹。 它警惕地提起双手,提防起了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刀刃袭击——只要让它抓住一个机会,它就会让那个杂碎后悔与斯科莱沃克为敌! 一个肉体改造者凭什么伤到它被斯科莱沃克家族宣誓保护的皮肤? 一个甚至不知道斯科莱沃克家族影子之名的袭击者凭什么如此自大?他背后的家族难道不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与斯科莱沃克为敌意味着什么吗?! 然而...... 没有。 没有袭击到来,没有撕碎空气的刀刃或与此前同样拥有巨大力量的袭击。 影子缓慢地移动了起来,它不打算坐以待毙,它要主动出击,找到对方。 它的枪在背后摇晃,身体内的齿轮转动声也极为剧烈。它聚精会神地等待着,搜寻着,渴望着——然后,它就此忽略了一件事。 一件它早就应该察觉,此刻却被由它愤怒催动的齿轮声所掩盖的事。 温度。 温度开始愈发寒冷,甚至开始让空气中凝结的水雾变成了冰霜。地面开始结冰,影子踩过,细小的破碎声响起,它却一无所知。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在房间内回荡。 “诺斯特拉莫上没有明显的季节交替,不过,我还是习惯用四季来区分它的一年。现在是冬季,斯科莱沃克家族的影子。冬天......是很寒冷的,影子。” 在哪?! 影子对袭击者的话充耳不闻,它只是不停地看过那些黑暗的角落,试图在空无一人的大楼内找到它的敌人。 气温开始继续降低,终于,在抵达了某个临界点后,影子猛地顿住了。 齿轮运转的声音也为之一滞,一种诡异的咔哒声开始在它的身体内响起。袭击者在此刻恰到好处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眼中亮着剧烈的蓝光,森寒无比。 “你......!”影子愤恨地开口,右手僵硬地移动,仍然想要试着抓住袭击者。 “是啊,我。” 卡里尔平静地凝视着它。“省点力气,这对你我都好。” “休想!哪怕我无法将你带回去接受审判,我也会替家族杀了你!”影子低吼道。 “安静下来,好吗?我会去见你的家族的。”卡里尔轻柔地说。“今夜就会去拜访的,所以,你应该安静下来。” “金属在低温下会和你血肉模糊的肉体产生一种奇妙的反应,影子。换句话说,哪怕我什么都不做,你也快死了......” “我要杀了你——!” “嗯。”卡里尔笑着摇了摇头,缓步来到影子身边,抬起手,按在了它的额头之上。 有某种诡异的响声在下一秒骤然响起,影子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竟然发出了惨叫。 十秒钟后,惨叫声停止了。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一具被金属所包裹的躯体倒在了地上,再无声息。 卡里尔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喉头滚动。过了一会,他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原来,你还可以这么用。”他自言自语道。“汲取记忆...真是可怕啊。” 也真令人感到厌恶。 我都做了什么? 复仇的凶灵低下头,闭上眼睛,开始翻阅影子的记忆。 正如他对影子所说的那样......今夜还很漫长,而他将去拜访斯科莱沃克家族。 24.漫长的夜晚(二,二合一) 攀爬。 万米高空。 卡里尔握紧双手,在建筑的边缘摩挲了一下,他要寻找一个合适的着力点。 这栋建筑冰冷而粗糙的外表让他的手指感到一阵疼痛,手掌也是。不过,他早就习惯了。 摩擦是攀爬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就像挥刀时不可避免地会让手掌染上鲜血一样。 寒风凛冽。 越往高处,风就越大。它们仿佛在用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劝诫卡里尔,想让他知难而退。 卡里尔对此不予回答。他只是呼出一口浊气,回头朝着下方看了一眼。 在他此刻的视野内,薄薄的云层已经遮住了遮住了昆图斯。它变得迷幻又诡异,被距离所撕碎形成的霓虹光晕在卡里尔的视网膜上反射。 他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以及这栋巨大尖塔内部传来的某种古怪回音。卡里尔知道,那是某种机械运转的声响。 影子的记忆里有很多事,包括上下巢连接处的严格安防,也包括这些机械的具体位置。这座尖塔属于斯科莱沃克家族,影子没有理由对它不熟悉。 一个可悲的后天造物,被人用金属覆盖血肉,模糊掉感情与认知。 一个从未拥有过自己人生的奴隶,被人视作珍贵的可替代品。 一把被握在怪物手中的尖刀,被人以污秽的手段染上了鲜血。 “不。”卡里尔低声说道。“今夜之后,就再也不必了。” 他继续向上,动作轻灵而敏捷。 他的体力与力量从未变得如此充沛,营养膏内少得可怜的维生物质从未让这具身体如此强壮过。 现在,他只需要轻轻地用力便能往上飞纵三四米,就连凛冽的寒风也无法再影响到他了。 这简直不可思议。 卡里尔知道,这绝对是那种力量的某种副作用之一。他解开了束缚,于是它们就开始在他的身体中欢呼雀跃。 增加的力量与体力可能只是它们的回报之一。 但是,在一些古老的寓言故事中,毫无理由的好运与金钱,通常都来自于魔鬼。你得到的越多,最终,你失去的就越多。 在继续向上三百米后,他抵达了一个小小的圆环平台。有十二台庞大的机器围绕着圆台嗡鸣着运行,它们能够兼容调节温度与净化空气。 类似的平台,卡里尔已经见过许多个了。只有这一个值得他停留。 站在圆环边缘,卡里尔取下了他的斗篷,顺手将它从高空扔下。它很快便落入了稀薄的云层之中不见了踪影,再追寻不到半点痕迹。 望着那片虚无,他沉默片刻,却突然轻笑着摇了摇头。 “你的复仇,我也帮你完成吧。” 他喃喃自语着,拉起了右手的衣袖,让洛哈尔斯家仿佛正在滴血的刺青完全显露了出来。 一个被覆灭的贵族家族在诺斯特拉莫何足挂齿,一旦失去权势,就没有多少人会再去记住他们的名字。 但是,下巢的工人们却在活着的时候也不会被多少人记住。 真是讽刺的对比。 卡里尔闭上双眼,短暂地深呼吸了片刻。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森寒的蓝光已经取代了漆黑,成为了眼眶内剩下的唯一色彩。 然后,他径直走进了墙壁,宛如一个真正的鬼魂。 ----------------- 一根长矛插在一个人的胸腹上,将他整个洞穿了。 他表情虚无地躺在一块巨石之上,石头的表面洒满了他的鲜血。光从天空洒下,照亮他,而四周尽是黑暗,有无数双渴望的眼睛正在里面饥肠辘辘地等待。 曼塔斯·斯科莱沃克凝视着这幅画,轻轻地摇了摇头。 “先祖的艺术品味真令人不敢恭维。” 他自言自语道。“画出这幅画的人应当被处以极刑,画作也应该被立刻销毁......而不是保留到今天。” 说完这句话后,他刻意地停顿了一下,同时还侧目看了眼书房墙角处的黑暗。 曼塔斯·斯科莱沃克沉默片刻,突然哑然失笑。 以往,影子会在这短暂的间隙内回答他的话。这也造就了这个小小的习惯。 他笑着摇了摇头,缓慢地回到了自己的书桌前方。 上面放着几份文件,难以看懂的花体字漂亮地勾连在了一起,鲜红的墨水在苍白的皮纸卷上安静地徜徉。 在被放置了一段时间后,它们已经定了型,不会再因为一点小小的摩擦就彼此晕染,让字与字变得一塌糊涂。 曼塔斯·斯科莱沃克拿起了第一份,他花费几分钟检查了一下自己亲手写就的这份文件,随后便又兴致缺缺地将其放了回去。 和颤齿的交易已经达成了,自此,斯科莱沃克家族在昆图斯内还需要处理的贵族势力便只剩下了三家。 而十二个小时后,大清洗便会提前到来。 那三个家族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在这个时间和斯科莱沃克家族相比较的,他们的下场只能是在昆图斯蒙受巨大的损失,最后灰溜溜地退出竞争。 想到这里,曼塔斯不由得冷笑了起来——他已经开始期待半个月后的贵族议会开幕了。 届时,他会合情合理合法地在议会上提出补偿,而他们如果不同意...... 不,没有如果。 他开始放声大笑。 他们必须同意。除此以外,没有第二个选择。 但是,我的子嗣。 纹面伯爵闭上双目,在他昂贵而舒适的座椅上叹息了一声。 最开始是十七个,二十年后,这个数字只剩下了三个。 现在,这个数字是零。 零。 它可以代表从头开始,也可以代表财富的彻底流失。 此时此刻,曼塔斯·斯科莱沃克更倾向于后一种。 他的眉间开始出现深刻的皱纹,这件事必须被彻底查处,凶手要在所有人面前被处以极刑,而幕后之人......也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 他漠然地睁开双眼,结束了自己的思考,随后站起身,打算离开书房前去休息。今夜还很漫长,他不打算再等待下去了。 毕竟,影子是不会失败的。 来到书房门前,他推开门——每日都有被好好保养的门轴顺滑无比,鎏金的大门被他轻松地单手推开了,没有遭到半点阻力。 仆人们只能用额头触及它的表面,并等待内置的机械让大门自动滑开。但曼塔斯·斯科莱沃克更钟爱手动,亲力亲为也是他身上的标签之一。 他来到那条长长的走廊之上,缓慢地走过,像是散步。 灯光自发亮起,柔和的黄色光辉将这里照得非常温馨。就连画像上瞪着眼睛的诸位先祖的神态也变得柔和了起来,在曼塔斯的感知中,他的先祖们是以骄傲的眼神看着他的。 这令他不禁露出了一抹微笑。 是的,你们理应为我骄傲。 我将在我的有生之年让斯科莱沃克家族成为诺斯特拉莫唯一的贵族,其他任何人都将俯首称臣。 诸位先祖,你们必将为我欢呼。 失去费力培养的子嗣的郁闷感甚至都被这种情绪驱散了,他微笑着走过长廊,在下一个拐角却被迎面而来的滚烫鲜血洒了一身。 曼塔斯·斯科莱沃克的右手猛地一颤。 ......什么情况? “哦,晚上好。”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点真挚的歉意。 “我不是有意把血洒在你的衣服上的,只是你来的时间很不凑巧。我才刚刚处理完最后一个隐藏起来的岗哨。” “不过,你们还真是多疑啊,在只属于自己的尖塔内都要保留这么多的陷阱、机关和安全措施。” “你——” 曼塔斯·斯科莱沃克又惊又怒地开口,随后便立刻被打断。 “——嘘。” 一只沾满鲜血的冰冷之手猛地从黑暗中深处,用巨大的力量合上了曼塔斯的下巴,而且还让中指与拇指恰到好处地搭在了他脸颊的某处。 随后,这只手的主人轻轻地发了力。 伴随着咔哒一声脆响,曼塔斯·斯科莱沃克陡然感到一阵剧痛。 他的下巴就这样松垮垮地掉了下来,肌肉顽强地牵引着它,抵抗着重力,神经却痛到仿佛有火在烧。 曼塔斯的身体猛地一颤,本能地想要痛呼,却被一把刀刃在下一秒刺进了嗓子。 刀刃抽出,森寒的气流却随之而来,将他的整个口腔搅得乱七八糟,伤口处本欲喷涌而出的鲜血也被冻住了。 它们化作了拥有无数细小冰棱的血柱,继续伤害着主人的身体。 曼塔斯·斯科莱沃克骤然跪倒在地,他不是颤齿那些渴求肉体欢愉的人,对疼痛的耐受力并不出众。因此,他现在就已经痛到无法站立了。 “嘘。”那个声音轻柔地说。“夜深了,大家都睡了,安静一点,好吗?” 闻言,曼塔斯颤抖着抬起头,巨大的愤怒促使着他做出了这件事,短暂地忽视了疼痛。 他必须要看见如此胆大妄为之人的真面目。 与此同时,他也仍旧还在思索破局之法。 这个技艺高超的刺客显然是来自另一个家族,就和斯科莱沃克家族的影子一样,是属于每个家族的底牌之一。 而且,他还表现出对家族内部构造的熟悉,以及一种诡异的幽默感。后者很好解释,无非是精神上有问题而已。影子也有,所有的‘影子’恐怕都有这种问题。 但前者如何解释?尤其是这种刺杀的时机,竟然恰好是在影子离开的这一天进行的...... 不,不对,他是如何绕过尖塔内部层叠的安防的? 我没有听见任何枪声,哨兵机器人难不成全都失灵了吗?还有内置的警报系统呢,为何也不示警?! 难不成......有背叛者?是和其他家族串通好了在这个时间行刺吗?是颤齿?几率很大,他们能猜到我会动手...... “别想了,伯爵先生。” 黑暗中的声音如是说道,同时还蹲了下来,好让曼塔斯能更清晰地看见他的脸。 那是一张苍白的脸。 眉眼忧郁,鼻梁高挺,此刻正轻柔地笑着,显得很温和。 “你猜不到真相的,除非我主动揭晓答案。而你现在所做的那些猜测......其实都没什么意义,当然,如果它们能够转移你的注意力,让你暂时无视一会痛苦的话,我倒也无所谓。” 曼塔斯张开嘴,愤怒地从喉咙力发出了破碎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呜咽,鲜血渗出嘴边。 “不,我不是刺客。杀你不是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 卡里尔耐心地解释道。他蹲在跪地的伯爵身边,姿态放松,如同正在进行一场老友间的谈话。 如果不看身份与场景的话,或许的确会有人以为他们是朋友。 毕竟,卡里尔只靠几个呜咽声就回应了曼塔斯·斯科莱沃克的疑问。 “你看,伯爵先生,你们对待世界自有一套规则。” “你们将任何事都变成了简单的利益交换,虽然你们当中的确有一大部分人更钟意于肉体上的片刻欢愉.......不过,利益,仍然是最主要的。” “我喜欢这种用规则来让世界运转的态度,但你们的规则......” 卡里尔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伸出右手,拎起了曼塔斯的下巴,拖着他朝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了。 疼痛随之而来,曼塔斯不住地拍击着那只森冷到近乎尸体的手,却完全无济于事。 而他甚至做不到咬断手指,他的下巴现在除了令他疼痛以外再无其他作用。 在行走的左摇右拐之间,他表现出一种对这里的极端熟悉,仿佛在这里生活过几十年般。 同时,他甚至还仍然不忘向曼塔斯·斯科莱沃克说完后半句话。 “......你们的规则实在是烂的可以,就连我这样一个本不必关心的人也看不下去了。你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吗,伯爵先生?” 卡里尔摇摇头,甩动手臂,将斯科莱沃克家族至高无上的伯爵猛地扔进了一个房间。 大门早已被打开,伯爵旋转着飞进其中,撞倒一片桌椅。 他疼痛难耐地躺在地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头脑一片浆糊。 他是凭着智慧坐上伯爵之位的,和他一同竞争的三十二个兄弟姐妹统统被他送入了死亡陷阱。他也不喜欢采取暴力手段,那样太粗鄙...... 因此,他现在虽然仍然想要站起来反抗,但身体却根本不理会。 卡里尔没有理会他,只是将手中的鲜血擦在了自己的衣服上,随后关上了门。 紧接着,他拖来一张椅子,坐在了曼塔斯·斯科莱沃克身前,歪头看着他,耐心等待。 真容易啊。卡里尔想。解开束缚,扔下规矩,原来就能这么轻易地让一个毒害巢都的首脑痛成这幅模样吗? 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是的,杀戮的确简单。 人类天生就懂得如何行使暴力,更不要提他这样的人了。暴力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达成目的,但是,在那之后呢? 曼塔斯·斯科莱沃克颤抖着爬了起来,打断了卡里尔的思考。 他看了眼卡里尔,随后竟然自己也拉过了一把椅子坐下了。在此过程中,他的目光扫过了卡里尔刻意露出的右手手腕。 他眯了眯眼。 卡里尔看见了。 曼塔斯·斯科莱沃克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地抬起双手,打算为自己的下巴脱臼找个解决的办法。 就在此时,一只在手腕处有着纹身的手却伸了过来,带着森寒的温度拂过了他的脸颊。 ——伤口与疼痛就此消散。 纹面伯爵的脸颊猛地一抽。 “惊讶吗?”卡里尔问。 “......有些。”曼塔斯·斯科莱沃克低声回答。 “是对我的这种力量感到惊讶,还是我的身份?” “二者皆有之......” 纹面伯爵摇了摇头,竟然有些感慨。 他此刻反倒诡异地放松了下来,靠在了椅背上。这种姿态的改变让卡里尔无声地一笑。 他大概猜得出纹面伯爵的想法。 “你居然还活着,卡里尔·洛哈尔斯。”曼塔斯·斯科莱沃克低声说道。 卡里尔并不回答,他知道,曼塔斯还有很多句话要说。 对待一个将死之人,他愿意给他一点小小的尊重。 “你来,是想问我当年的真相吧?” 曼塔斯·斯科莱沃克缓缓地开口。 “没错,是那个背叛者让你的家族覆灭的,鉴于他已经死了。所以,我猜,已经有人告诉过你了?” 卡里尔仍然不回答。 曼塔斯不动声色地略过了这件事,继续讲述。不过,他还是在脑海中飞速思考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的父亲盖尤斯·洛哈尔斯以你们家族的藏宝地点为代价央求我们赦免你,那个毫无人性可言的刽子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要求为他的儿子留一条路。我们答应了。” 盯着卡里尔的双眼,曼塔斯停顿了片刻,他打算趁着这个时间去观察卡里尔可能的所有反应。 “那一条路,指的是将一个七岁的孩童与两把来自洛哈尔斯家的短刀扔进下巢吗?”卡里尔笑着问。 “你不能要求更多了。”曼塔斯平静地答道。 “谋杀一位伯爵的罪名本该让你们全部死亡才对,哪怕是背叛者也被抹去了姓名。在那之后,他在下巢内当着一个默默无闻的神父,与贵族应有的生活相去甚远。” “但仍然比下巢的人们生活的好。” 卡里尔笑着摇了摇头。“你有所不知,伯爵先生。那位被你们强迫的背叛者在下巢仍然可以呼风唤雨,坦白来说,他仍然是个贵族,只是在下巢生活而已。” 不可避免的——曼塔斯·斯科莱沃克皱了皱眉。 他没能得到他想要的反应。 这意味着,他对卡里尔·洛哈尔斯的推测又要全部推翻了。对方不是为了利益而来,至少到现在为止,这个洛哈尔斯家的末裔还没有表现出对夺回姓氏与地位的渴望。 更为关键的一点在于......卡里尔·洛哈尔斯活了下来。 这意味着当年参加那场阴谋的家族中有一个秘密地保护了他,并且培养了他。 这还意味着,在他们的口吻中,曼塔斯·斯科莱沃克这个人一定是仇恨的源头。 虽然也的确如此。 的确是曼塔斯一手策划了洛哈尔斯家的覆灭。 可是,为什么卡里尔·洛哈尔斯此刻却显得无动于衷?他甚至仍然能轻松地笑出来......曼塔斯看得出来,那种笑意绝对不是伪装。 他不由得咽了口仍然带着血腥味的唾沫。无形之中,谈话的主动权再次颠倒。 “是不是很疑惑?”卡里尔轻声询问。 “但是,就像我说的那样,伯爵先生。除非我开口,否则,你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真相的。” “你似乎很自信,洛哈尔斯家的末裔。”曼塔斯沉声说道。 “嗯......我其实并不自信。”卡里尔说。“我只是知道我要做什么而已。” “你要做什么?” 卡里尔微微一笑,站起身。银光在手腕处闪烁,他举起手,两把刀就这样旋转着被他反握在了手掌之中。 紧接着,他转身将它们扔了出去。刀刃带着巨大的力量刺破空气,发出危险的啸叫。厚实的墙壁被瞬间洞穿,机械运转的咔哒声随后响起。 紧接着,另一处墙壁猛然翻转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机器就这样出现。 曼塔斯·斯科莱沃克的脸色猛然骤变。 诺斯特拉莫的贵族们有很多方式能够用来互相沟通,他们可以选择派遣使者,送信,或用通讯系统方便却不体面的即时聊天。 而在所有的这些方式之中,有一种,是只会在紧急时刻使用的。 “你看,伯爵先生,我知道很多事。我知道你们是怎样纵欲享乐的,我知道你们是怎么互相谋杀的......而这件事,无疑是我所知道的事情中最为有趣的一环。” 卡里尔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房间内回荡。 “你要做什么?”曼塔斯问,身体前倾,双手抓住了扶手。 这是他头一次觉得对事情失去掌握,哪怕刚刚被人在走廊内拖行时都未曾如此。一种可怕的不安开始在他的心中涌动,进而蚕食他的内心。 “你觉得呢?”卡里尔反问道。“你觉得我要做什么?你刚刚不是满怀信心吗,伯爵先生?你不是认为这个洛哈尔斯家的末裔是来找你复仇的吗?” “难道不是吗?!” “不,不是的,伯爵先生。你配不上我这么大动干戈,不惜代价。” 卡里尔转过身,朝着那机器缓缓走近:“洛哈尔斯家的末裔早就死了,伯爵先生,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鬼魂而已。” “你到底要做什么,卡里尔·洛哈尔斯?!” 鬼魂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轻柔地笑了一下,眼中有森寒的蓝光亮起。 他轻声回答,用另一种完全有别于诺斯特拉莫语的语言掷地有声地回答了伯爵。 “我要点火,伯爵。我要烧死你们这帮该死的畜生,我受够了。” ----------------- 寒夜,一个声音在诺斯特拉莫的上巢之内突兀地响起。 它从远方而来,借由古老的机器在夜晚中嘶嘶作响。它穿过贵族们华美阴森的宫廷,穿过幽暗且满是血腥的地牢,穿过堆满金银财宝的地库...... 最终,它抵达了每一名贵族的耳边。 在这一刻,无论他们是正在床上安眠,还是披着人皮随着柔和的音乐缓缓起舞......他们都听见了这个轻柔的声音。 “诸位贵族们。” “永夜王庭里的君主们。” “晚上好。” “请记住我的声音,也请做好准备,你们可以逃,可以反抗,可以躲藏......怎样都好,但是,我会在今夜结束一切的。” “当然,还有这最后一件事......” 轻微的笑声响起,在他们的耳边盘旋,带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与疯狂,逐渐扩大,犹如雷鸣。 “请记住,我为你们而来。” 25.漫长的夜晚(三) 一盏华美而巨大的吊灯轻轻摇曳着,它有六个弯曲且向外延伸的边角,洁白的蜡烛在其上缓慢地燃烧。 火焰与它金色的表面交相辉映,让这盏吊灯所散发出的光辉在摇曳之间显得如此令人迷醉,甚至是浪漫。 毫无疑问,这是一盏很适合出现在舞会上的吊灯。 它会让气氛变得非常适合进行暧昧的摩擦与挑逗的舞步,在它的光辉之下,所有人都会浮想翩跹。 他们会盯着舞伴的脸,他们的手会放在一些能够感触到炽热温度与肉体柔软的地方,而他们的呼吸......也会变得短暂且急促。 不过,比较可惜的一点在于,卡里尔不会和这里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跳舞。 而且,他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参加舞会的。硬要说的话,他更像是来摧毁这场舞会的。 向前一步,挥刀,头颅飞起。 转身,横踢,踢碎一人的下巴,让他飞起。 抓住他的脚,在心脏上捅上一刀,随后扔向大厅的另一边。让一名拽着裙子匆匆逃跑的女人尖叫着跌倒在地。 “安静一些。”卡里尔轻声说道。“你们还在放音乐呢,尖叫声会让人听不清的。” 女人只顾着尖叫了,因此没听清他的话。不过,事实的确如此。 在这间舞会厅之内,的确有音乐正在响起。 轻柔和缓,带着点轻佻的笑意,不成歌词的女声暧昧地哼唱着,让夜晚变得更加挑逗。若是有幸在这样的歌声中起舞,恐怕会是一件相当幸运的事。 “呼......” 卡里尔轻轻地呼出一口浊气,抹了一把脸。 持久的杀戮带来的是巨量的鲜血,他的衣服已经被鲜血彻底浸湿了,就连头发也变的湿漉漉的,这点相当恼人。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紧接着,便缓慢地朝着那个被撞倒在地的贵族走去了。 在做起这件事的时候,卡里尔相当挑剔。他选择谨慎地落足,选择迈过尸体与破碎的血肉,宁肯在血泊中缓缓行走也不愿碰到他们。 虽然,这依然不可避免地让靴子沾满了鲜血。但是,至少他无需再去感受死人的身体了。 “不,不,放过我......” 倒在地上的女人抽泣着恳求起来,毫无所谓贵族的风度。卡里尔不由得笑了起来,他今夜已经见过太多这种类似的情况了。 最开始,每一个贵族在见到他时都会不明所以。 然后,在他亮出刀刃制造杀戮以后,他们要么许诺金钱,要么就开始用权势威胁。 在意识到金钱与权势无法让刀刃停下后,他们会崩溃的哭泣。 有些人试图反抗,有些人试图逃跑,还有些人试图向他供出所谓‘家族的秘密’来换取自己的存活。 这点实在太有意思了,卡里尔想。 尽管他已经发出了警告......在意的人却寥寥无几。贵族们似乎将这当成了一个恶劣的玩笑。 好吧......这可不是一个玩笑。卡里尔不喜欢开玩笑。 倒在地上的女人自然是不知道卡里尔在想些什么的,此刻,她只想远离这个突然出现并杀死了所有人的怪物。 她趴在血泊中,朝前爬去。干净的裙摆与丝绒手套染透了鲜血,四周满是同伴的尸体。 她曾经对鲜血味很熟悉,如今却觉得它们几乎令她发疯。她明明亲手杀过许多人,此刻却也害怕到颤栗。 “嗯。”卡里尔无奈地点点头。“说实话,如果你想跑的话......最起码也要站起来,女士。” 他走过去,不顾女人的挣扎,将她从尸体堆中拉了起来。女人发疯似的挣扎起来,于是他抓住她的肩膀,稍微用力,让疼痛遏制了她的疯狂。 而鬼魂毫不在意。 他只是平静地呼吸,满面鲜血,漆黑的眼中除去平静以外再无其他东西存在。 过了一会儿,女人便放弃了挣扎与惨叫。她害怕地抽泣着,破碎地呜咽了起来。 凝视着这张被恐惧彻底摧毁的自诩高贵之面容,鬼魂突兀地笑了起来。 “总是这样,求饶,求我放过。” 他自言自语起来。 “许诺金钱,许诺地位,许诺你们惯于交易的一切。在利益的规则之内,你们可以用财富与地位收买并掌握任何人,但我并不属于这个规则。” “说实话......女士,如果你们一直叩响地狱的大门,那么,或早或晚,魔鬼都会来找你们的。” 说完这句话,他不顾女人的求饶与挣扎,抬起左手捏住了她的脖颈。随后猛地发力,让哭声与求饶声终结了。 今夜,还有许多事等待终结。 扔下尸体,鬼魂疲惫地摇了摇头。他来到舞会厅敞开的大门前,缓缓地走了出去。 气派的走廊内满是鲜血与尸体,守卫们毫无知觉地被他一个一个地杀死了。而这一次,卡里尔甚至没有选择绕路,他是堂堂正正地从正面进入的。 被鲜血浸湿的衣袍拖拽着他的身体,那种黏腻的沉重令他的皮肤一阵阵的刺痛。它们仿佛正在提醒卡里尔,不要忘记今夜所做下的事。 他当然不会忘记,不过......其实记得与否,都并不重要了。再过一会,这些事都将彻底消散。 那呼唤声正在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卡里尔没有见过那帷幕后的东西,但他有所察觉。他的理智让他一次次地拒绝了这些声音。 他知道,它们来自黑暗,属于黑暗...... 或者说,它们就是黑暗本身。 从远古时代开始,它们恐怕就已经在饥肠辘辘地等待人类了。呼唤他的那个,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所以,他不会允许自己成为它们的傀儡,也不会允许自己被它们诱惑。他会杜绝一切可能性。 但是,这种力量实在是可怕。 在接纳了它不过短短四个小时以后,卡里尔便已经完全抵达了一个崭新的层次。 曾经消瘦的体型如今变得强壮,曾经需要躲避的子弹如今却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让它们彻底崩解。 危险的机器哨兵们更是从曾经的大敌变成了一群活动的废铁。只是心念一动,它们便再也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紧接着,它们便将枪口对准了彼此。 这到底是种什么力量...... 鬼魂感慨地摇了摇头,走出了这栋堡垒。 迎面而来的寒风让他清醒了许多,不必要的思绪再次被抛下了,卡里尔微微屈膝,随后跳跃而起。在上层巢都甚至有些清香的空气中,他奔向了下一个目的地。 ——他不需要杀死所有的贵族,一个晚上,他也杀不完。 但他可以点燃火焰,他可以将那些掌握了绝大部分权势与力量的家族一一肢解......而在那之后,幽魂会替他做完一切的。 在剩下的贵族们忙着彼此撕咬的时候,幽魂会让他们彻底变成风中余烬。 只是...... 这件事真的是你想做的吗,幽魂?还是,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灌输?再者,你的来历...... 是啊。你到底来自何方? 卡里尔苦涩地一笑,一股对自己的愤怒开始在他心中燃烧。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压抑了下来,随后开始奔跑。 在今夜的杀戮刚刚开始之时,他就列出了一个名单,名单上是需要被清除的家族。 而此时此刻,他急速奔跑前往的这座高塔,它所属于的家族......并不在名单之上。 ----------------- 枪声不断地响起。 自动枪,散弹枪,激光枪......手动组装的劣质产品,来自其他巢都的高档货,工厂内生产出的流水线产品...... 无论它们来自何方,此刻,它们都在咆哮。 无论它们来自何方,此刻,它们都被一群满怀恐惧的人握在手中,用以宣泄他们无处发泄的情绪。 然后,这有用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从狭窄走廊的那头,幽魂疾驰而来。像是某种掠食的可怕怪兽般伸出了他的爪子,只是彼此交错的两次挥击,此前还在朝开枪的那些人便成了许多具堆叠在一起的尸体。 没有人能阻止他,哪怕是以生命为代价,他们都做不到让他停下。 幽魂撞出窗户,只用几个纵跳便来到了广场的另外一边。霓虹灯没办法照亮他,帮派们也捕捉不到他的影子。 他们只知道,枪声在不断地响起,还有惨叫声,以及逸散在恶臭空气中的浓郁血腥味。 如果没有亲眼见过,没人会相信幽魂的存在。但是,亲眼见到,也就意味着他们离死不远了。 六分钟后,幽魂提着最后一个帮派成员,将他扔下了高楼。后者的尖叫在寒风中响起,最后,一声沉闷的触地声成了他生命的终结。 “......” 幽魂擦了擦手上的鲜血,抿着嘴坐在了大楼的边缘。 卡里尔已经走了,他很清楚这件事。 但是,他要去干什么? 幽魂没有答案,他只是觉得有些懊恼。他已经完成了任务,而卡里尔没有出现。 那么,要等待吗? 回庇护所? 几个小时后,或许他就会回来。 ......他会回来吗? 幽魂茫然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暗淡无光的天空。破碎的霓虹灯无法照亮这深沉的黑暗,凝视着那厚重的云层,一种沉重的感觉突兀地开始在他心中弥漫。 ——只是一个轻微的恍惚,那种冰冷的感觉便又来了。 幽魂甚至来不及对自己生气,便瞪大了眼睛陷入了幻象的狂潮之中。 迷乱且快速交错的图像彼此堆叠,在难以描述的狂乱之中迅速闪过。 他看见火焰,燃烧了整颗星球的火焰。猩红到近似鲜血,天空中有三颗星星从黑暗中浮现,不详地闪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群星的另一端痛苦地叹息,似是悲伤,金光一闪即逝。 ......我很抱歉,幽魂....... 一个声音随风响起,随后消逝。 卡里尔? 不,不——不要这样! 幽魂猛地咬紧牙关,牙齿碰撞,咯咯作响。 他的意志让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这具仍在成长的超人之躯中猛地爆发开来,另一个未来迅速贴近,火焰依旧,却换了颜色,耀眼的金光让他的眼眸生疼,也让他如遭雷击。 幽魂猛地向后倒去,在大楼冰冷的顶端抽搐不已。足足好几分钟后,他才缓过神来。 他艰难地爬起身,痉挛与肌肉的抽搐正在缓慢地散去。只需要再过几十秒,他便能恢复体力......但他已经等不及了。 幽魂一瘸一拐地走到大楼边缘,握紧双拳,一跃而下。 寒风依旧,而他已经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 26.漫长的夜晚(四) 人受情绪支配。 卡里尔深知这点——所以,在来自银翼腐尸的悲叹女爵伊尔迦娜怒吼着向他扑来之时,他早有预料地躲开了。 后者的每一步动作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这点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一点观察力的具体应用而已,甚至用不着特地解释。 对卡里尔来说,躲避攻击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看着女爵手中的刀刃,卡里尔想,又一个反抗者,勇气可嘉。 但是,无济于事。 鬼魂抬起手,在瞬间捏住了她的右手手腕,然后发力,迫使她松开手扔下了刀。紧接着,他轻而易举地掰断了这只手。 在骨骼断裂的令人牙酸的可怕声响之中,卡里尔冷酷地摇了摇头。 “省省力气吧。你的家族已经覆灭了,银翼腐尸在今夜之后就会成为历史。” 他所言非虚,在刚刚过去的三十分钟内,他杀死了七百二十三人。他们都属于一个可怕的名字,他们穿着丝绒披风,面容惨白且嗜好血肉。 而现在,他们都死了,只差这最后一个。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女爵怒吼着爬起身,手臂骨折的疼痛没有让她知难而退。 她用左手抓起掉落在地的刀刃,再度朝着卡里尔扑了过来,面容扭曲,愤怒到近乎成为另一种生物。 “我当然知道。”卡里尔平静地答道。“让你的家族成为历史,让你们成为历史......不然呢?” 他侧身躲过女爵的袭击,紧接着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这一脚结结实实地揣在了她的肋骨上,骨折所带来的剧烈的疼痛让愤怒消弭了许多,也让她暂时留在了地上,大声地惨叫。 鬼魂动作轻柔地蹲下,眼中已经亮起蓝光。他深呼吸一口,迫使自己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的事上。 他不想再听那来自帷幕另一端的声音——时间流逝,它开始不断地呼唤他,纠缠不休,令人烦闷。而且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剧烈。 卡里尔自认为还能忍受,但是......他要加快进度了。 还差最后一个有名有姓的家族没有覆灭,而银翼腐尸本不在他的名单上。 他们已经没落了,不再掌握权势,之所以来找他们,只是为了解决一个从很久以前就诞生于他心中的疑问。 而且,力量的堆积已经到了一个节点,他必须趁着抵达这节点以前解决所有事。 卡里尔抓起女爵的头发,动作粗暴,没了昔日的耐心。紧接着冷声开口:“告诉我真相。” 女爵浑身一颤,脖颈朝后仰起,漆黑的双眸内亮起了和卡里尔如出一辙的森寒蓝光。她的面容逐渐变得平静了下来,一种可怕的淡漠开始在这张脸上蔓延。 她低声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你们家族的秘密——我知道,银翼腐尸热衷于人体改造,寻求永生。你们已经跨过了很多条禁忌的界限。我要知道,你们是否有制造出过一些拥有超人力量的生物?” “有。”女爵呆板地回答。“但它们都活不久,它们的力量会让它们自己的身体崩溃。” 果然如此。 任何力量果然都有其代价。 卡里尔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幽魂的身份对他来说不是个秘密,他猜得出来这样的一个生物来自什么地方。 除了贵族们的实验室,还能是来自哪里呢?为了延长寿命,诺斯特拉莫的贵族们什么都愿意做。自然也包括许多可怕的实验。 “有办法延长它们的寿命吗?或者干脆免除这种基因缺陷?” “曾经有办法。” 女爵颤抖着回答,她的肌肉开始痉挛,上百个通过手术植入的改造物开始在她的身体内颤动。 皮肉抽搐,诡异的凸起在身体上随处可见,这幅景象癫狂不已,甚至足以摧毁一些人的理智,可是,作为亲身体验者,女爵的声音却依旧平静,这种对比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曾经?” “在七十年前,一位先祖曾经花费半生来寻找解决这种基因缺陷的办法......他做到了,他改进了试验品们的基因组,让它们的寿命增加了。” “但他最后陷入了疯狂,他亲手摧毁了所有的研究资料,最后和我们的实验室一起在爆炸中灰飞烟灭了。” “......” 卡里尔睁开眼睛,然后又闭上了。 快速的眨眼,深沉而悠长的呼吸。他迅速地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却仍然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希望来的如此迅速,破灭的却也如此令人措手不及。 ——一个一岁半的孩子被他寄予厚望,被他灌输杀人的技巧,被他扔进一个血腥的漩涡...... 而这个孩子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他甚至快死了,而他本身对此一无所知。他现在恐怕还在寒夜中完成着自己交给他的任务。 我都做了什么? 我自顾自地想要拯救这个世界,但是,我是否连一个孩子都无法拯救? ...... 不......不对。 事情还有些蹊跷。 “这不可能。” 卡里尔低声开口,忍耐着心中翻滚的情绪。 “他仅仅只有十八个月大,如果你们的实验室在七十年前就被彻底摧毁,他又是如何幸存至今的?” 女爵没有回答,她已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只剩嘴唇还在机械的一张一合。 “告诉我真相!” 鬼魂陡然咆哮起来,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由自责演化而来的愤怒。 他猛地探出双手,抓住女爵的头颅,眼中蓝光大盛——一种来自本能的直觉让他的双手开始变得冰冷,身体中的力量开始涌动。 它们汹涌地咆哮起来,应和着主人的愤怒,在女爵的精神与灵魂中横冲直撞。随后,从女爵那扭曲面容的死寂双眼中,卡里尔看见了自己此刻的倒影。 他瞪大眼睛,在下一个刹那便意识到自己犯了错。 人受情绪支配,他深知这点。一直以来,他也都是这么做的。 可是,唯独在这一刻,他忘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它们很快就给了他报应。 从他与女爵头颅接触的地方开始,卡里尔身体内的力量化作了实质性的蓝色光辉,狂暴地从双手之中涌出。 四周传来了诡异的呢喃,原本亮着光的房间也开始陷入黑暗,真切的冰寒开始蔓延,几乎冻住了他自己的意识,紧接着...... 那替着他隔绝恶意的帷幕,在这一刻,被属于他的力量扫动了。 有雷鸣般的战吼声从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笑声随之一同响起。 卡里尔看着这一切发生,有心阻止,却无能为力。那些蓝光在最开始时还属于他,但很快就不是了。 在这低沉的笑声之中,蓝色的光一点点地转变了,有如变色的水般,它缓慢地转变成了猩红的烈焰,猛地燃起。 随后,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出现了。 你在何处? 那东西用不可描述的声音问,你在何处? 出来——面对我,拿走你应得的荣誉。 我感受到了你的愤怒,我知道你想让世界燃烧...... 那就来吧..... 力量,祝福,刀刃,盔甲...... 所有的这些东西...... 我都可以给你。 让他们在惨叫声中忏悔!让世界燃烧,用杀戮带来胜利! “我......”卡里尔颤抖着开口,却迟迟说不出下一句话。 在这痛苦之中,他想起了自己亲口所说的那句话。 如果你一直叩响地狱的大门,那么,或早或晚,魔鬼都会来找你的。 现在,他的魔鬼来了。 ----------------- 奔跑,心急如焚地奔跑。 午夜幽魂还不是很明白这种在他心中沸腾的情绪到底是什么,但他必须承认,他已经快要被这种情绪逼疯了。 依照着从幻象中看见的景象,以及他天生就能分辨出建筑物作用乃至原材料的天赋,幽魂一路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上巢。 这里的空气非常清新,却满是血腥味。幽魂的直觉在告诉他,后者是卡里尔的杰作。 但是,你在哪里,卡里尔? 奔跑着,他如此想到。他抿着嘴,黑发在风中狂舞,他是如此迅速,几乎撕裂了风。尚未完全成长起来的身体如今正在被它的主人以一个完全不计后果的方式使用。 幽魂不在乎了。 他必须找到卡里尔——他必须在一切都还能够挽回以前找到他。 他想拯救诺斯特拉莫,但绝对不想看见一个没有卡里尔存在的诺斯特拉莫。 跳跃,翻过墙壁,然后再次跳跃。 幽魂灵敏的嗅觉能够清晰地分辨出风中的血腥味到底来自何处,他一刻不停地追寻着它们,追着卡里尔所留下的痕迹一路前进。 他冲过阴森的高塔与坚固的堡垒,迈过破碎的尸体和鲜血的湖泊,撞碎黑暗,刺破上巢的浓雾—— 然后,他在夜晚中吼叫起来。 那声音非常凄凉。 “卡里尔——!” 幽魂在黑暗中狂奔,声音在浓雾中回荡,上巢的安静被他的声音打破了。 “卡里尔!拒绝祂,拒绝祂!不要答应祂,祂看不见你!” “你必须......拒绝祂......” 幽魂痛苦地喃喃自语起来,感到头痛欲裂,但现在还不能停下,他还没有找到他。 喘着气,幽魂强迫自己握住了嗅觉所带来的最后一条线索。他深吸一口气,朝着一座阴森的高塔狂奔而去。 在他头顶,夜安静地凝视。 27.漫长的夜晚(完) 火。 烈火。 自帷幕彼端而来,裹挟无边狂怒。照亮黑暗,却带来更深的恐怖。 卡里尔跪倒在地,扼住自己的咽喉,试图拒绝呼吸。愈发浓郁的血腥味正在狂乱地挑衅他的理智。脖颈上有青筋暴起,无边的愤恨开始在内心滚动。 不,那不是我的愤怒。他想。 我还能坚持,我必须坚持。 他是这样想的,而那声音,也还在继续。 ...... 持刃披甲,撕碎这些自以为是之人的丑陋面目。 将他们吊死,将他们的头颅斩下,将他们穿着轻柔薄纱的可悲肉体变成枯骨...... 让他们付出代价。 你想这样的,不是吗?你想让世界燃烧,你想让一切都被烈火焚烧殆尽。我听得见你的想法,出来吧,不要再躲藏了...... 我会给你一切。 而我什么都不要。 ...... 卡里尔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说话的声音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但他也不在乎——那声音在黑暗中徘徊,试图让他‘出来’。 这三言两语之间,透露出的讯息已经足够多了。 情况和以前一样。 只要他不出声,它们就看不到他。在飘荡着的那些岁月中,他就是这样窥视帷幕后的影子的。 现在,他只需要一点点时间。 是的,一点点时间...... 在独处时,他总是有时间的。 卡里尔闭上眼睛,让他的思绪沉入了一片阴郁的雨夜。 ----------------- 阴郁的雨夜,空旷的废墟。 四周寂静无声,无数个影子在黑暗中无声地伫立,密密麻麻,模样可怕。 “替我们复仇?”一个失去了皮肤的孩子站在废墟的边缘如是问道。 “我会的。”鬼魂抿着嘴回答。 “替我们复仇。”一个被压在废墟下的形销骨立的工人咳着血说。 “我会的。”鬼魂蹲下身,同他点头,随后才直起身迈步走过。 “你没必要做这些。” 一个穿着破旧衣服,被吊在路边电线杆上随风飘荡的女人说。“你不属于诺斯特拉莫。” “但我看见了一切。” 鬼魂止住脚步,告诉她。“我无法忍受。” “你不属于这里。” 女人重复,惨白的脸上一片青紫,眼球肿胀,面貌骇人。她是被吊死的,因为反抗了一个帮派成员的抢劫。 “你是一个鬼魂,你没必要为了素不相识的人受苦。” “或许吧。”鬼魂点点头,继续向前。 “你没必要做这些。”女人的声音在鬼魂身后响起,她再次重复。 雨夜之中,有无数个和她一样的死人在凝视这一幕,无一例外。 “不,有的。”鬼魂坚定地说。 “但那个孩子呢?”女人问。“他要怎么办?” “......他会找到自己的路。” “你将光给了他。” 一颗男人的头颅在废墟的路面中间低语起来。“而你现在要亲手将这光夺走......哪怕你燃起了火焰,这火又是否真的能将诺斯特拉莫的黑暗涤荡?” “我给他的是虚假的光......”鬼魂同样低声回应。“这并不高尚。” 他看向那颗头颅,后者的眼眶空空荡荡。 这颗头颅属于一个工人起义的领袖,他失败了,随后被贵族们处以了极刑。 “虚假的光?”头颅问。 “是的。” 鬼魂说。“若他对我的计划毫无帮助,我便不会从那矿洞中将他带回。如果他没有力量,我便不会教导他如何杀人,如何公平的审视罪恶。我只是在利用他。” “说谎。在矿洞中时,他不过只是一只面对光源都会惊恐的野兽。他能对你的计划有何帮助?” 头颅冷冷地反驳,空旷的眼眶内一片漆黑。“而且,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在诺斯特拉莫这样一个毫无光明可言的世界,虚假的光,难道就比真正的光差吗?” 鬼魂没有再回答,他只是沉默。片刻之后,他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和你辩论的。” “我知道,你向来很有目的性。你不会做多余的事——你想点燃自己,是不是?”头颅平静地问。 “是的。” “那么,你会死。” “是的。” “我们只是记忆,鬼魂。我们没有名字,没有过去,没有生命,我们什么也没有......除了痛苦以外,我们只是虚无。” 头颅凝视着他,轻声说道:“但你不同,你仍有希望,你获得了一次机会,你应该利用好它。” “没有了。”鬼魂摇摇头。“我犯了错,我的谨慎离我而去了。这让它们中的一个找到了我。” “......” 头颅沉默了,随后叹息了一声。 “你真是个愚蠢的人,鬼魂。我不理解为何你要亲自踏入这个残酷的世界,你飘荡了很久,你已经见过了人类的可怕,为何你却执意要亲手改变这一切?” “他们不是人。”鬼魂回答。“这个理由够吗?” “不够。” “我要怎样才能说服你?” “你无法说服我。”头颅说。“你也不需要说服我,你使用力量,不需要我们的允许。” “我早已死去,我只是一片痛苦的记忆。我能和你对话,是因为你的到来。若你离去,我们便统统停止思考。你在和一片回响谈话,鬼魂。你无法说服一个死去的人。” “但我需要你们的帮助。”鬼魂低声说道。“我需要......一个打火石。” “你不需要。”头颅平静地说。“死人无法给你任何帮助,看清真相吧,鬼魂。” “......什么真相?” “你力量的真相。”头颅说。 “我们从未给过你任何力量,它属于你,它不是所谓你想象中所谓‘受难者们的灵魂’,亦或者是我们痛苦的结晶。不,它不是。它是另外一种东西。” 头颅空荡的眼眶中缓慢地亮起了森寒的蓝光,雨还在下,周遭阴森的废墟之中,也有千百万点蓝光亮起。 鬼魂低下头。 “原来如此。”良久之后,他说。“原来是这样。” ----------------- 卡里尔睁开眼睛。 血腥味依旧浓郁,在大厅之内逸散。女爵的尸体已经冰冷,她的形体如今一片狼藉,可怕到几乎让人不敢直视。漆黑的双眼之内仍然残留着森寒的蓝色光辉。 那声音还在继续。 卡里尔能隐约地看见一点它的形体,庞大无比,带着深沉的怒意。毫无疑问,这不是正常的世界里应该出现的东西。 沉默着,卡里尔动作缓慢地抬起了右手。 ——倒计时。 没来由地,他想起了这个曾亲口对幽魂说出的描述。 他曾说,自己是个定时炸弹,拥有一个看不见的倒计时。如今看来,这说法一半正确,一半错误。倒计时其实从来都能够被看见,引爆按钮甚至就握在他自己手中。 真是可笑。卡里尔想。因为你的愚蠢,一个无辜的孩子将在他短暂的一生中承担你的错误,甚至可能还会背负上一些不必要的愧疚。 ......而且,在这之后,他又将如何生活呢?他是否会察觉到自己身体的问题? 还有,诺斯特拉莫以后又将如何呢? 太阳是否能从云层中出来?污染会被清除吗?城外的野兽会被赶走吗?腐败,帮派......工人们的生活会好吗? 他没有答案。他的思绪现在繁杂的可怕。一个许久未曾被提起的名词在这一刻从他心中升起。 两个字,两个音节,蔚蓝色。它并不完美,但它比诺斯特拉莫要好得多。 要好上一千倍。 卡里尔闭上眼睛,随后再度睁开。 在下一个瞬间,他眼中陡然亮起了森寒的光。它们从未如此剧烈过,宛如蓝色的太阳一般在房间内熠熠生辉。 可怕的痛苦随之一同而来,卡里尔能感知到自己身体内的器官正在破碎——那种力量在主人的意愿下不情不愿地压垮了这具身体的一切。 肝、肺、心......然后一路往上,蓝色的光辉形如火焰般在身体内涤荡,破坏一切,烧毁一切。最终,它们在千分之一秒内抵达了大脑。 “再见。”卡里尔对着黑暗说。 这一刻,他并不感到疼痛,只是很担忧。 不! 黑暗中的声音发出了一声狂怒地叫喊,猩红的烈焰在这一刻陡然爆发,试图将他直接包裹,却受限于帷幕的限制不得寸进分毫。 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选定的祭品成为一具再无任何生命的尸体。 不!不!不! 愤怒在房间内涤荡,可怕的啸叫声从帷幕彼端传来。与现实世界毫无关联的庞大重压陡然降临,让坚固的房间摇晃,然而,它却又毫无征兆地在下一个瞬间消散了。 黑暗随之一同退去。 烛火摇曳,房间内一片平静。 门外,有脚步声响起。一个影子跌跌撞撞地冲入,在看见那具尸体的第一个瞬间便疾冲而来。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尸体,快速地眨着眼,手指的末端在不停地颤抖,过了一会,幽魂张开嘴,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听不清的细小呜咽。 “......” 他想说话,但他说不出话来。 身体颤抖,牙齿颤栗,肌肉痉挛——然后,一种几乎将理智完全摧毁的情绪汹涌而来,将这颗未谙世事的心破碎了。 “啊,啊......”他小声的呼喊,抱着尸体,摇起了头 他明明面无表情,动作却又如此轻柔。肮脏的脸上,有雨水朝下滑落。 今夜,诺斯特拉莫没有下雨。 过了一会,幽魂放开了尸体。他将他放在地上,转过身去,肩颈颤抖不已。他不说话,只是不断地发出一种诡异而破碎的音调。 要冷静,幽魂——他说过的。 幽魂对自己说,模仿着卡里尔的声音。 可是,这不起作用。有巨大的悲伤滚滚而来。 他衣衫褴褛地站在金碧辉煌的房间内,显得破碎又孤独——而在下一刻,有一个声音从帷幕的彼端传来。借由幽魂悲伤的情绪,触及了他的心。 +握住他的手。+ 那声音说。 什么?谁? +你很快就会知道我是谁,但是,现在,康拉德·科兹......握住他的手。+ 你是谁?康拉德·科兹又是谁? +你想救他吗?+ 那声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他用一个陌生的名字称呼了幽魂,但是,不知为何,他那毫无语调起伏的声音却让幽魂感到熟悉。 一种诡异的熟悉。 我想。 +那就握住他的手。+ 沉默片刻,幽魂咬紧了牙关,依言照做。他颤抖着走上前去,握住了尸体的右手。 +很好......现在......不要动。+ 那声音以一种近乎叹息般的怜悯从帷幕彼端冲来,恍惚之间,幽魂仿佛看见一抹金光。 在下一个瞬间,他如遭雷击般地向后仰去,漆黑的双眸内,亮起了刺目的光。 28.卡里尔·洛哈尔斯 你是谁? 一个声音问。 你——是——谁? 再次飘荡,意识模糊,一种冰冷的虚无在周身上下蔓延。 死亡。这就是死亡? “不。”那个问他的声音说。“卡里尔·洛哈尔斯,无名的鬼魂,这不是死亡。” 轰——! 雷声大作。 ----------------- “这不是死亡。”一个男人对他说。 他有着一张黝黑的面孔,头戴桂冠,披着金甲。他很疲惫,哪怕他的姿容近乎神祇且身着华贵的金甲,也不能掩饰这种从骨子里升起的疲累。 “你是谁?”短暂的沉默过后,鬼魂如此问道。 “你又是谁?”男人反问。 随后,他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你是卡里尔·洛哈尔斯吗?不,你不是。卡里尔·洛哈尔斯早已死去,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扣响了地狱的大门,而你——你这个鬼魂,便从门后应约前来。” 男人背后蔚蓝的天空是那样炽热,一轮高悬的太阳在天空中缓慢地散发光辉。 光辉...... 鬼魂情难自禁地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强烈的自然光了,再次见到太阳,几乎有一种让他流泪的冲动。 但是......他不能忽略那个问题。 “你到底是谁?”鬼魂低声询问。 男人并不回答,只是站在太阳下凝视着他。他的注视很平和,却让鬼魂感到一阵诡异的恼怒。 “你是它们中的一员?”鬼魂压下情绪,冷声询问。 “不。”男人摇了摇头。“我不是。” 他的话没有提供任何证据,但是,不知为何,鬼魂相信了他。 仅此一句话——他相信。 “那么,你到底是谁?” “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男人说。“但并非是不想,而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难道天底下还有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人吗?” “当然有。譬如你,又譬如我。” 男人侧过头,看向了这片蓝天的另一端。自他视线降临的那一刻起,那片原本是虚无的地方就有了平原与河流,虽然依旧看不见动物,但至少比虚无要好得多。 “我知道自己是谁。”鬼魂低声说道。 “那么,为何你仍旧不愿以卡里尔·洛哈尔斯的名字称呼自己?”男人问。 “......那与你无关。” 再一次,男人摇了摇头。 “本与我无关。”他说。“但现在有关了,鬼魂。” “真是荒谬——你在这里对我讲述谜语与谎言,你表现的好像很了解我,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肯说。还有,这里到底是何处?!” “这里是我的记忆。”男人说。 他朝前那片平原走去,鬼魂皱着眉跟上了他。他仍然摸不准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是,与其留在原地,跟上去显然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行走,继续行走——太阳依旧温和地散发光辉,随着他们的接近,那片平原的模样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沿着河流,是两片分散的麦田。由泥巴做的房屋在麦田附近零星的散落,一些孩子在尘与土之间快乐地玩耍,几条狗在树荫下懒洋洋地打盹。 “......这是哪里?”鬼魂低声询问。 男人回过头,平静地回答:“我已经告诉过你一次,鬼魂,这里是我的记忆。” “或者,让我们换句话来形容。这里是地球,是公元前某个时刻的亚欧大陆交界。地块运动还没有让这里消失,那些人正在准备晚饭,他们结束了一整天的劳作。” 鬼魂的手开始颤抖。 男人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没有说话。他再次转过头,看向了那些房屋中的某一间。目光扫过墙壁上留作窗户的空洞,眼神有了轻微的变化。 “你......”鬼魂缓慢地开口。“再说一遍,这里是哪里?” “地球。”男人回答。“如果你不信,我可以为你展示更多证据,鬼魂。” “......你是什么人?” “你觉得呢?” 男人凝视着他,眼眸深邃。“你觉得我是什么人?你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鬼魂?你很清楚我没有骗你。谎言在这样的交谈中是不必要的。” 颤抖着后退一步,鬼魂开始进行沉重地深呼吸。男人没有就此提供一个让他平复情绪的机会,如果时间充足的话,他会的。 可是,现在,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抬起头,男人看了一眼天空。太阳依旧,但光已经不如此前那帮旺盛了。 “......你来自地球?”带着一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希冀,鬼魂如此问道。 “是的。” “......” 肯定,在某些时候,比否定更可怕。 鬼魂闭上眼,半响没有说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的心中翻滚沸腾,男人却用话语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救了他,我很感激。”男人说。 “谁?” “我的儿子——你称他为幽魂,我则称他为康拉德·科兹......” 男人缓慢地摇了摇头:“我没有来得及将这个名字给他。” “他是你的儿子?” “是的,鬼魂。但是,他和你想的不一样。他不是诺斯特拉莫上贵族们的扭曲造物,他是......” 男人低下头,叹息了一声。这是他头一次表现出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 “......他是,我对人类未来的设想之一。” 男人缓慢地说。“我没有时间说太多了,鬼魂,我本想将这些事早点告知于你,但你拒绝了很多次......” “是你一直在——”鬼魂猛地瞪大眼睛。 “——是我。”男人打断。 他低下头,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有些痛苦,但是,再次抬起头来时,痛苦就消失了。 他面无表情地开口:“我没有时间来说更多事了,鬼魂。” “我就长话短说吧,现在已经不是你认知中的时代了,你所熟悉的那个年代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人类足以在银河系各处开花散叶......但是,有盈,就必有......” 他没能说完,男人的身体诡异地颤抖了一下,如同被谁猛击了一下那样陡然倒在了地上。 鬼魂眉头一皱,上前扶起了他。 蓝天中的太阳所散发出的光辉又弱了几分,而鬼魂浑然未觉。他的注意力如今正放在另一个地方——从他与男人盔甲接触的地方开始,一种熟悉的冰冷感随之而来。 “......是它们?”鬼魂严肃地问。 “是它们。”男人缓慢地回答。“你看见过吗?” “我看见过。” “这样啊......” 男人点点头,那对黑眸后,有什么东西熄灭了。他站起身,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人类如今四散在银河各处,像诺斯特拉莫这样糟糕的星球也不在少数。压迫与苦难几乎是银河中四处可见的事,你应该明白我所言非虚,鬼魂。” 鬼魂沉默地点了点头——他要如何否认呢?他已经亲眼见证了很多年人性的阴暗面。 如果你想检验一个人,就给他权利。 这句名言所言没有半点虚假,诺斯特拉莫上的贵族们在获得了权利后所做出来的事......甚至让他不愿细细回想。 “因此......” 男人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浊气,轻微地皱起了眉。天空中的太阳在这一刻被遮蔽了,唯有最后一点光辉散出,照在鬼魂与男人身边。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飘然而至。 “......它们来了。”男人低声说道。“我们的这场短暂的交谈要结束了。” 他看向鬼魂。 “我要感谢你,鬼魂,你保护了他,你让他免于一条坎坷的歧途......” 男人严肃地伸出一只右手。 “但我不是因为他的愿望才救你的。”男人缓慢地说。“因此,你要接受吗?” “接受什么?”鬼魂问。 “成为卡里尔·洛哈尔斯。” 男人的眼中,有金色的烈焰骤然升起,黑暗中传来了嘶声惊叫,皮肉被灼烧的臭气在下一秒传来。 “你接受吗?”男人重复一遍,右手在空中悬停。“鬼魂?” “......” 卡里尔·洛哈尔斯伸出他的右手,握住了那只手。 我接受。他无声地回答。眼前浮现出幽魂的脸。 我还欠他一把刀。 ----------------- 金甲的巨人猛地睁开双眼,如电般的金光一闪即逝。他握紧双拳,抿起嘴,血丝从嘴角缓缓流下。 +陛下。+ +我知道,马卡多,我知道。+ +您在做一场豪赌。+ +我已经知道了对手的底牌,豪赌,又是从何谈起?+ +但是,那个鬼魂......他身上疑点重重。+ +一个人的性格由过去塑造,一个人的行为则由他的性格塑造。你清楚的,不是吗?+ +既然您执意如此,我也无话可讲。谁让我是掌印者?但是,您最好注意一下。+ +注意什么?+ +明知故问是一种恶****。贸然使用灵能跨越大半个银河去令一个人起死回生,脱胎换骨......您的大胆令我感到困扰。+ +虽然我在明知故问,但是,你不也回答了吗,马卡多?+ +那是因为我没办法,陛下!+ 金甲的巨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到了他房间的舷窗前,背对了这个塑造出的身份所带来的金碧辉煌。他从来就不喜欢那些华贵的装饰,但既然他现在是‘帝皇’,他就必须如此。 凝视着窗外的群星,巨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总之,马卡多,相信我一次,如何?+ +陛下......+ +嗯?+ +我始终相信您。但是,您或许应该去看一看您的子嗣们了。洛嘉与罗格·多恩在一些观点上发生了分歧。他们想听听您的解释+ ...... 巨人沉默了。 +派禁军去吧。+ 29.穿过帷幕 卡里尔死了。 幽魂很确定这件事。 他双目紧闭,嘴唇惨白,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以任何标准来看,卡里尔都已经死了。哪怕身体完整,他也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 幽魂已经很熟悉死亡了,他可以非常确认这件事的真实性。 毕竟,他亲手制造过许多起骇人听闻的屠杀,他的目的虽好,但手段却很残忍。 幽魂知道,这点是必要的,他已经理解了恐惧的意义——倘若不让那些作恶的人害怕,午夜幽魂就无法成为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名字。 诺斯特拉莫的人们需要一个代表着惩罚的象征。这是卡里尔说的。 幽魂不理解这点,但他能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 可是,卡里尔的死亡,和那些死亡却有些不太一样。幽魂从没想过他会死,在他看来,卡里尔无所不能。 他怎么会死呢? ...... 幽魂低下头。 他心中悲伤与沮丧再次席卷而来。而且,不久之前,那个声音所承诺的拯救,到现在也没个踪影。 我被骗了吗?他想。 +我没有欺骗你,康拉德·科兹。+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不知为何,幽魂却并不感到惊讶。而且,这一次,当它响起时,他没有再察觉到那种冰冷的颤栗。 谁是康拉德·科兹?他想。 +你。+ 我不叫这个名字。 +......接受与否,在你自己。我不会强迫,只希望见面之时,你能改变主意。另外,我真的没有欺骗你。+ 那他为什么......? +科学的治疗方法对一个用灵能自尽的人来说是毫无用处的,因此,时间的长短对于他的复活而言其实也并无意义。我已做了我能做的,接下来,便要看他的意志坚定与否了。+ 这和意志有什么关系? +因为,一个鬼魂复生所要面对的疼痛,不亚于再死上一次。他将再次穿过帷幕,期间所要面对的,乃是他自己的魔鬼。+ 魔鬼? 幽魂茫然地看向卡里尔——或者说,看向卡里尔的尸体。那个词语在他心中回荡。 魔鬼? +你并不理解我的意思......原来如此。那么,就不要放在心上了。等待吧,康拉德·科兹。他会醒来的......我和你的兄弟,也即将到来。+ 你是谁? 幽魂皱起眉。还有我的兄弟?他们又是谁? +你见过的,不是吗?在你所预见的幻象中,你曾看见过他们的模样。至于我是谁......见面之时再说吧,康拉德·科兹。+ +......还有,照顾好自己。 我不记得了,但是,谢谢你,还有,再见。幽魂在心中说。 礼貌是很重要的。 这一次,那声音却没有再回答。幽魂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只好记住了那个名字——康拉德·科兹?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他转头看向卡里尔,后者仍然是那副毫无生气的模样。没办法,幽魂蹲下身,开始一动不动地守望。 那个声音说他没有骗我。幽魂想。希望他真的没有。 ----------------- 我来过这里...... 望着四周的黑暗,卡里尔想。 我来过这里。他在心中再次重复了一遍,随后闭上眼睛,缓慢地向前走了一步。 彻骨的冰寒在下一个瞬间即刻到来。 然后,是一种沉重的拉拽感传来。他的皮肤、血肉、乃至于骨骼统统都被不可见的爪子拽住了。它们无孔不入,刺入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节。 霎时之间,一万个声音在耳边狂乱地爆发。 “留下!”它们尖叫。“你属于这里!别想再次离开!” 不,我不属于这里......我和你们不同。 叹息着,他忍受着疼痛,继续向前走了一步。只这一步,便让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股熟悉的臭味铺面而来,诺斯特拉莫下巢特有的空气用最热烈的方式欢迎了他。然后是雨声,剧烈的雨声。 卡里尔睁开眼睛。 他看见一个男孩,一个受了伤的男孩。浑身鲜血地趴在暴雨中,手中紧紧地握着两把对他而言太大的利刃。 他的脸上满是仇恨。 男孩抬起头。 “是你。”他低语,声音穿过雨幕,精准地抵达了卡里尔耳边。 “是我。”卡里尔点点头。“让开,好吗?” “除非你已经完成了复仇。”男孩喃喃自语起来。“我们说好的,鬼魂——我可以付出一切,只要你杀了他们。” “我已经完成了。”卡里尔平静地回答。“而你......你也不必再继续说下去了。” 他叹息着继续迈步向前,每走一步,那种拉拽感就强上一分。 与之伴随而来的是愈发强烈的疼痛,血肉与骨骼大声地抗议着,神经抽搐,口鼻眼耳与毛孔中溢出鲜血,让他看上去凄惨无比。 卡里尔却根本不为所动。 他要回去。 “你完成了?”男孩怀疑地问。“为何我什么也看不见?” “因为......你其实并不存在,所以你看不见。” 卡里尔摇摇头,突然笑了起来。 “要怪就去怪那颗脑袋吧,他把真相告诉了我。”卡里尔微笑着说。“但你应该是见不到他了,我很抱歉。” 男孩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在雨幕中趴在地上咳嗽了起来。鲜血从他身上的伤口中流出,饶是如此,他却还是没有松开手中的两把利刃。 过了一会,他问:“他们是怎么死的?” “被我杀死的。” “不,我要知道确切的死法。” 男孩执拗地说,面容突兀地在雨中扭曲了起来,有如被冲刷的油画。 “我们说好的,鬼魂,我们说好的!” 来了。 卡里尔低下头,答道:“我答应过你会杀了他们,但不包括详细的向你描述他们的死法。” “可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男孩咆哮起来。“你拿走了我的身体!我把一切都给你了,鬼魂!我只想要复仇而已!” 是啊,我拿走了你的一切,是啊...... 我当然知道我都做了什么。 卡里尔停下脚步,平静地呼吸着,眉眼之间有种复杂的情绪缓慢的升起。似是后悔,却又像是一种冷冽的坚定。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男孩说道:“我已经完成了你想要的复仇。” “但我没有看见!” 男孩尖叫起来,形体在雨幕中逐渐变得可怕了起来,有种力量一闪即逝,为这段被临时塑造出的记忆灌注了真实的力量。 它们自黑暗中而来,如今,它们让一段记忆一同成为了黑暗本身。 在雨幕中,一个庞大的怪物人立而起。 “我没有看见!” 它咆哮,嗓音如雷。 “你辜负了我,你欺骗了我,鬼魂!你是一个骗子!你只不过是窃取了我的身体,我的名字,然后用它们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不否认这一点。” 卡里尔平静地回答,双手却不知何时已经紧握成拳。“......但是,你想要的复仇,我已经完成了。” “那就让我看!让我看他们的尸体,我要亲眼见到每一个参与覆灭洛哈尔斯家的人被肢解!” “我做不到这件事。”卡里尔摇摇头。“死者已逝了。” “我不能让你看见我看见的东西,孩子。你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死了,而我...我从来没有认为你还活着过。所以,你只是一段帷幕后的回响。” 他抿起嘴,重复了一遍。 “你来自帷幕后,正因如此,我不能让你看我的记忆。” “骗子!背信弃义之人!”怪物愤怒地吼叫起来,朝着卡里尔扑了过来,它的手是两只尖锐且闪着银光的利爪。 它挥动它们,于是雨幕在瞬息之间便被切得粉碎,呼嚎的风声在这一刻和它的吼叫声合二为一,变成了某种更为可怕的二重奏。 “你怎样称呼我都可以。” 卡里尔后退一步,有惊无险地躲过了这一击,有如未卜先知。他做起这件事来显得无比简单。 他抬起头,看向怪物那张已经被扭曲的脸,平静地开口:“但是,你我都知道事实不是那样。” 对于他的话,怪物回以了一个可怕的瞪视。它喘着粗气,在雨幕中低沉地笑了起来。 “骗子的谎言!” 不,我不是。我也并不说谎。 卡里尔闭上眼,不再说话了——语言在这样的情况中毫无任何用处,他所面对的不是一个能够说服的、具有理智的生物。 那个孩子在十三年前就死了,死在那个雨夜。他自罪恶中与受害者们的鲜血中降生,并吮吸着他们的血肉长大。他在死前呼唤了一个飘荡的鬼魂。 借由无边的恨,无边的孽,和他自己的鲜血。 狠厉的风声再度袭来,卡里尔微微侧头,躲过了这一击。雨幕中,有接连不断的咆哮声响起。怪物对他发起了猛攻,却始终未曾命中卡里尔。 “反击啊,骗子!难不成你心虚了吗?!” 不,我没有。 “和我打!杀了我,或者和我一起在这里受苦!” 怪物尖叫着起来,声音再度变化,那此前在卡里尔耳边尖叫的一万个声音也来了,混杂在它的咆哮中,愈发震耳欲聋。 “你属于这里,你无法离开!” 不,我不属于这里。 卡里尔睁开眼睛,有细微的金光在漆黑的双眸中一闪即逝。 他咬紧牙关,燃烧般的炽热从指间亮起——再然后,金色的烈焰在雨幕中爆发,将它们烧灼一空。 一声尖叫随后而来。 怪物瑟缩着退后了,连连后退,巨大的躯体也开始缩小。黑暗被驱散,一种有别于诺斯特拉莫下巢酸臭的恶臭扑面而来,然后,是一种劈啪作响的声音。 有如腐烂的尸骨被焚烧。 “和我做交易的那个孩子死在了十三年前,你不是他。” 卡里尔低声开口。“我要离开,所以我一定会离开。你们耍再多花样都没用。” “叛徒!骗子!自以为是!” 黑暗中的怪物用瑟缩的声音喊叫起来,尖细而可笑。“盗火者会将你吞噬的!他会让你尸骨无存,他不会对你有半点仁慈!” “盗火者......普罗米修斯吗?” 卡里尔微微一怔,突然大笑起来。 金色的烈焰再次爆发,帷幕被烧灼、震荡,冰冷的颤栗感随之而来。他闭上眼睛,让疼痛带走了自己仅存的意识。 随后,下一秒——在黑暗中响起的不甘咆哮之中,卡里尔紧闭的眼前传来了一种真实的光亮。 30.改变 “......我没事,幽魂。” “我真的没事。” “不,不,我没事的,所以你不用带着我跳过大楼......我的身体没问题。” 寒冷的夜幕中,卡里尔·洛哈尔斯头一次对幽魂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后者正执拗地站在银翼腐尸家族尖塔的边缘,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这个姿态保持了三分钟。 他想做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我真的没事。”卡里尔再次重复了一遍。“我很健康,没有任何问题。” “你在十分钟前连心跳和呼吸都没有......” 幽魂咕哝着起来。“那个声音说什么再死一次,什么魔鬼之类的......你现在肯定感觉和以前一样痛。” “......我并不感觉疼痛。” “真的吗?” “我没有骗过你。” 听到这句话,幽魂顿时皱起眉,高声反驳了一句:“你没骗我,但你也不告诉我!你让我去清理岗哨,自己却跑到了这里来!” “......” 卡里尔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在尖塔的边缘坐下了。夜还很长,他愿意而且也必须花上十分钟解决这件事,然后再去和幽魂处理最后一件事。 “好吧,幽魂,让我们从头开始说起......你是打算站在那儿听我说完,还是礼貌一点,和我交谈?” 幽魂抿起嘴,走过来,在卡里尔身边蹲下了,饶是这样,他也还是比前者高上不少。 “首先,我要向你道歉。”卡里尔说。“没告诉你我要去做什么,对不起,幽魂。” 幽魂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面无表情,但卡里尔看得出他现在的情绪。 那是种显而易见的不满。 “其次,那个声音是怎么联系上你的?”卡里尔不动声色地问。 幽魂眨了眨眼,用五分钟的时间描述了一下他是如何心神不宁地看见幻象的,又是怎么在见到卡里尔的尸体时听见那个声音的。 他说的很简单,语言描述虽然直白,但胜在足够清晰,没有漏掉任何一个细节,也包括他当时的感觉。 卡里尔抿了抿嘴。 “......所以,你看见了我死去的未来?” “不是!那个幻象里你没死!” 幽魂瞪大眼睛。“但是,我看见你被很多血淹没了!你在里面漂浮!诺斯特拉莫也被血一样的火点燃了!” 血...... 卡里尔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记下了这件事,随后提起了另一件:“那个声音称呼你为康拉德·科兹?” 幽魂轻轻地点了点头。“对,我还问他这是谁,结果他说这是我。” 看来是一个人。卡里尔想。 不过还是要警惕一些,毕竟它们称他为普罗米修斯......还有,我的身体......这又是怎么回事? 卡里尔低下头,抬起右手握了握拳。一种充沛的力量感在身体中流动,这种感觉,和此前接受他的力量时所带来的感觉不太一样。 硬要说的话......有点太阳般的温暖。卡里尔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他决定观察一阵子再考虑是否要继续使用它。 “他还说了什么吗?”卡里尔又问。 “他还说你会很疼。”幽魂迅速回答,然后指了指尖塔对面的高楼顶端,朝着卡里尔伸出了左手。 “......我不疼。”卡里尔无力地说。“我的身体真的没事,幽魂。”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没有骗——好吧,或许骗过你一次,我道歉,好吗?对不起。” “好吧,我相信你,卡里尔。哦,他还说你会穿过帷幕。”幽魂点点头,满意地继续说道。 卡里尔猛地皱起眉。 他不明白这位普罗米修斯是怎么想的,为何连这个也要告诉幽魂?虽然他自称是幽魂的父亲,但是...... 卡里尔看了一眼幽魂。 后者正睁着眼睛看着他,面色苍白,双眼漆黑,和那个站在草原上肤色黝黑的人长得截然不同。 长得一点都不像啊......他想。 算了,总之—— “还有呢?”卡里尔问。 “他还说他会和我的兄弟们一起过来。” 幽魂疑惑地扒开散落在额前的头发,表情非常不解。 “他到底是谁啊?我的兄弟们又是怎么回事?你觉得我的兄弟们长得和我一样吗,卡里尔?” 我怎么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居然还有兄弟,我本来以为你是......唉。 “......或许吧。”卡里尔不动声色地说。“至于他是谁......他应该是你的父亲。” 幽魂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干嘛那副表情?” “父亲?!”幽魂瞪大眼睛喊道。“我的?!我不是从实验室里出来的吗?!” “......” 卡里尔强迫自己忍住了叹气的冲动,他不想让这种略显消极的态度影响到幽魂的心情。毕竟,突然得知自己有一个素未谋面的父亲和兄弟所带来的感觉应该是相当震撼的。 而且,那个实验室的说法......是他告诉幽魂的。 他开始继续分析。 “所以,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你有兄弟,还有父亲——这意味着你可能有一个家庭,幽魂,不,不,康拉德·科兹。” 卡里尔一面分析,一面皱起了眉:“只是......” “只是什么,卡里尔?” 只是我不太理解他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成为你的父亲的。卡里尔心想。他虽然穿着一身晃眼睛的金甲,还能和那些东西过上两招,但起码看上去身材比例还是正常的水平。 而你,你和人类的区别可太大了......你一岁半就三米多高了。 “没事,康拉德。”卡里尔说。“另外,我以后会用这个名字称呼你的。”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幽魂连连摇头。“它好拗口。” “......你的父亲给了你这个名字。” “你不是说他应该是吗?应该,就代表他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对不对?” 幽魂歪起头。“如果他不是的话,我又为什么要接受这个名字?” “......这样吧。” 卡里尔不由得哑然失笑。“等他来了之后,我们先搞清楚他到底是不是你的父亲,再来决定你要不要接受这个名字。这样可以吗?” 幽魂点了点头,表情总算变得满意了起来。 “那么,还有吗?”卡里尔问。“他还说了什么吗?” “没有了。”幽魂摇摇头,有点茫然。“他说我在幻象里见过我的兄弟们......可是我不记得了。” “你的兄弟......我们之后再谈这些好了,希望他们不要太难相处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都没见过他们。”幽魂不解地问。 因为,如果他们个个都像你这么......超人类,那么,恐怕你的兄弟多少都会有些心理上的问题。 这点是不可避免的,天才尚且大多性格古怪,又何况一群真正的超人? 而且,一个心理不正常的人可能会在多年的苦闷后变成反社会人格,从伤害自己转而变成伤害他人。如果你的兄弟们中有一个这样的人...... 啧。 还有,那位普罗米修斯有能力造出这么多超人来......他到底是什么人? “因为我是个悲观主义者。”卡里尔说。“对任何事,我都习惯用悲观的角度来看待。” 幽魂眨了眨眼:“你这样好像不太好,卡里尔。你好消极。” “......” 卡里尔没好气地站起身,实在是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幽魂的这句话。 他随即便扯开了话题:“好吧,闲聊时间结束了,问题也解决了——你还有什么东西想问我吗,幽魂?” “......” “幽魂?” “有......”幽魂抿着嘴说。“卡里尔,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了?” 卡里尔陡然一怔。 而幽魂还在继续。 “我不喜欢疼,所以你应该也不喜欢,没人喜欢疼,对不对?”幽魂低着头说。 他明明比卡里尔要高大的多,现在看上去,却仿佛一个无助的孩子。 “那个声音......我应该的父亲,他说,鬼魂复生要面对的疼痛不亚于再死上一次。你可不可以不要死?” ...... 可是,人终有一死啊,幽魂。 卡里尔沉默地轻笑起来。 人总是会死的,死亡的意义就在于为生命划上句号。如果没有死亡,生命又有何意义? 区别只在于死亡的方式而已,被谋杀,被压迫到死亡......和平静的安息是两码事。 ......我想这些干什么呢? 沉默的轻笑逐渐转变了,变成了一种乐不可支的放声大笑,这是他在诺斯特拉莫上头一次笑得如此开心,幽魂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卡里尔?” “没事,幽魂。”卡里尔说。 “但是,我不能保证我不会死,没人能做出这种保证,人的寿命就是有极限的。不过,我可以尽量保持生命......这样,你觉得如何?” 幽魂思考了一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很好,那么,走吧——最后一个家族,处理完,我们就可以休息上一段时间静待事情发展了......对了,还有,他不是你‘应该’的父亲。” 卡里尔转过头,表情严肃地说:“如果你想表达你对他身份的不确定性,你应该用,‘我可能的父亲’这句话来形容,明白了吗?” “......哦。所以,他是我可能的父亲?” “......你如果想这么说的话,句式要变,用诺斯特拉莫语来形容,是‘他可能是我的父亲’。” 幽魂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和卡里尔一齐跳下了阴森的尖塔。 在他们头顶,夜安静的凝视。 31.释放压力 幽魂甩了甩手,好让那些黏腻的鲜血离开,它们很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鲜血甩落,在棕色的地毯上制造出了更多的鲜红痕迹。 盯着它们,幽魂眨了眨眼。 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他对这份工作的得心应手......他开始愈发觉得,总是使用指甲撕碎别人,似乎不是一个好选择。 第一,这样总是会搞得场面很碎。 第二,总是会让他身上到处都是血。 比如现在,他就浑身是血。不仅如此,甚至还有些碎肉挂在肩膀上正随着动作摇晃。 这些,都是杀戮的证据。 而除此以外,还有一种显而易见的茫然正在这张苍白的脸上显现。 一个迅速且高效的杀戮者本不应该露出如此茫然的表情。 至于原因,你恐怕就要问那个正在他前方走来走去且不停搬运着尸体的人了。 “你在干什么,卡里尔?”幽魂疑惑地问。 卡里尔并不回答,只是拖着两个死掉的贵族,将他们扔到了大厅内,甚至还不忘记在他们的衣服上抹掉手上的鲜血。 他正在做什么? 答案很明显——搬运尸体,亲力亲为地搬运尸体。他将走廊内堆积的尸体一具一具地搬到了大厅。 卡里尔没有选择用那种力量来做这件事,他知道自己可以,但他没有。 他不想这么做。 毕竟,谁能知道它是否真的没有代价呢? 对待这样一种无法用语言解释的诡异力量,最好还是谨慎一些。 再者,如果连搬运杂物这种事都要用它来做......人长着的手臂还有什么用处? 进化的意义可不是让人变成只知享受的懒虫啊。 “卡里尔?” 幽魂又叫了一遍,同时还不忘记低着头将指甲里的碎肉末剃干净。 “我们已经做完工作了,是不是该回庇护所了?” “别急,幽魂。” 卡里尔头也不回地说,同时继续搬运着尸体。 “可是......” 幽魂回头看了一眼大厅内那逐渐堆起的尸山,皱了皱眉:“难道我们不是应该在工作完成后快速离开现场吗?你说过的。” “有些时候不是。我也说过这句。” “那......我们不会被发现吗?”幽魂又问。 卡里尔低沉地笑了一下。 他巴不得他们来。 “被发现也没事,幽魂。” 卡里尔轻柔地开口解释。 “一来,大多数贵族都不会去在乎另一个家族领地里所发生的动静,他们不会去评判他人的放松方式。在我看来,这是他们身上唯一的优点。” “二来......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机会?” “是的,机会。”卡里尔转过头来,点了点头。“一个对你来说非常难得的机会。” 此时此刻,他总算将走廊内横七竖八的尸体清理完了,它们统统都被卡里尔用双手一点点地搬到了大厅内,无一遗漏。 紧接着,他便走到走廊的尽头,推开了一扇有着暗色花纹皮革包裹的大门,朝里看了一眼。 “很好,去洗澡吧。”他转过头来,满意地拍着手说。 幽魂眨了眨眼,表情有些呆滞。 他没想到卡里尔所说的难得的机会会是这个。 “......洗澡?” “是的,洗澡。” 卡里尔点点头,靠在鲜红的墙壁上抱起了双手,表情很轻松,这点前所未有。 “每个人都应该重视自我卫生,这样可以免除病菌,预防一些不必要的疾病。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卡里尔仰起头,看了一眼天花板,无声地叹息了一声。“......温水冲洗而过的瞬间,会令人感到暂时的放松。” “这点是很重要的,幽魂。如果你感到压力,就要想个办法找机会将压力释放出来。明白吗?” “放松?”幽魂疑惑地问。“我用酸雨清洗过自己啊,卡里尔,我没觉得放松......” 卡里尔扭过头去,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幽魂的这句话。过了一会,他才开口。 “......用酸雨,严格意义上来说不能算是清洁自己,幽魂。你知道酸雨其实是贵族们倾倒的生活废水吗?” 幽魂悚然而惊,在短短的半秒钟内换了副表情。 “我,我——”他结巴起来。“可是......我?!” “现在去洗就好。” 卡里尔声音如常,但却依旧没让幽魂看见他的表情。“总之,好好放松。” 幽魂连连点头,随后便朝着那房间疾冲而去,甚至还不忘关上门。 在他身后,卡里尔·洛哈尔斯露出了一个平静的、转瞬即逝的微笑。 他闭上眼,缓慢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贵族们安置的空气净化器正在一刻不停地发挥着作用,因为一场盛大杀戮而产生的浓郁到可怕的血腥味也只好一点点不情不愿地散去了。 它们终究无法抵挡这机器,就像贵族们无法抵挡卡里尔与幽魂。 做了准备也好,没做准备也罢......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目标完成了。卡里尔想。 但是——在这之后呢? 他眯起眼,在尸体堆旁缓慢地踱步了一会,想要思考,但脚底所传来的黏腻触感却令他没办法继续。 鲜血...... 卡里尔无声地叹息了一声,他转过头,看向大厅中央的一条沙发,缓慢地走了过去。 在谨慎地挑选了一个没有太多血液的位置后,他才缓缓地坐下。 从整个腰、背与身下传来的柔软感觉,让他忍不住松了口气。这和坐在庇护所里的那把椅子上的感觉完全不同。 那把破烂椅子在坐着的时候,需要他将背完全挺直,才不会失去平衡。因此,坐在上面并不像是放松,倒更像是一种酷刑。 和坐在这条柔软且舒适的沙发上的感觉完全没得比。 真是奢华......就连一条沙发都这样啊。 卡里尔低下头,在贵族们尸骸的簇拥下安静地思考了起来。 四周的尸体,有的瞪着眼睛,有的无声地惨叫着。有人的面上残留着死前的感觉,或微笑,或兴奋。有的人却满是恐惧,扭曲到狰狞。 在这一地的尸骸之中,只有卡里尔表情平静。平静地坐在一条被鲜血所染红的沙发上。 平静到近乎诡异。 与这幅安静画面相对的,是他此刻非常繁杂的思绪。 ...... 原先,他并未想过在这之后要怎么做。这个点燃火焰的计划在最开始时其实是没有后续的。 在他没有遇到幽魂以前,这个计划的最终目的是以身做引,炸掉整个上巢。 卡里尔当然知道这样不计后果且完全不负责任,但他需要站出来。 千百年过去了,在诺斯特拉莫上,没有人再反抗贵族们。甚至没有人知道为何要反抗——他们已经全然忘记了反抗的意义,只知道逆来顺受。 下巢的工人们贵族们奉若神明,他们的孩子甚至将加入帮派视作一条美好的出路。 如果不想和父母一样在工厂或矿洞里变成日渐枯瘦的肺痨鬼,就只能选择加入帮派。 帮派们则以贵族做榜样,时时刻刻想着谋夺一个席位,进入上巢,成为贵族的一员。 只要挤进上巢,就不用再忍受酸臭和污浊了吧? 在巡逻时,卡里尔曾无数次听见帮派们用这样类似的口气来描述他们想象中的未来。 是的,他们无恶不作。 但是,是谁让他们变成这样?是谁让人在阴暗狭窄的角落里苟延残喘?是谁让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卡里尔会杀死他们,也不会怜悯他们,因为他们已经做了不配被称之为人的事。 但是,唯有一点他不会做——他不会去嘲笑这些帮派成员虚幻的梦。 人都想要有尊严的活着,而他们所做的这个梦,就是诺斯特拉莫唯一的、仅有的......让生活变得好起来的方式。 可笑又残酷,荒诞到令人难以忍受。 更可怕的一点在于,整个诺斯特拉莫,在遇到幽魂以前,只有卡里尔一个人对此感到难以忍受。 幽魂对此同样不满,和卡里尔不同的是,他只是隐约地觉得这样不对。 在这个天真的怪物心中,有一种直觉在轻柔地提醒他一件事:人,不应该像诺斯特拉莫上这样活着。 于是,在那之后,卡里尔有了第二个想法。 他打算在死前为幽魂铺平道路,将上巢的大贵族们统统杀干净。 这样,幽魂便能够在他死之后举起由他竖起的反抗旗帜,让火焰涤荡黑暗。他还打算追查幽魂的基因缺陷,让他能够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拥有正常的寿命。 ......可是,现在,他没死成。 而且,幽魂也不是贵族们的实验产物,他有父亲,也有名字,甚至有兄弟。 卡里尔闭上眼睛。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因为‘没有成功的死去’这件事,而感到苦恼。 但是,不管怎么说...... 他睁开双眼。 活着,的确不错, ----------------- 两个影子跃过了黑暗,在他们身后,上巢依然宁静,依然有许多贵族在他们家族的驻地内享受着纸醉金迷的奢华生活。 他们对今夜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们也对未来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从曼塔斯·斯科莱沃克开始,到一个无名的巡逻卫兵作为结束——大半个夜晚,十个小时,大贵族们的彻底覆灭。 高效。卡里尔想。非常高效。 跳过尖塔,向下跑去,头顶黑暗的云层依旧诡谲,但卡里尔的心态已和来时大不相同。幽魂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一如既往。 “卡里尔?” “嗯?” “明天我们做什么?” “明天啊......” “要继续巡逻吗?” “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卡里尔轻柔地说。“今夜......先睡个好觉,如何?” 32.有关刀刃,有关矿坑(一) 站在庇护所所在大楼的边缘,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寒风,卡里尔眯起眼,缓慢地摇了摇头。 安稳的睡眠真是一种难得的事。他想。 昨夜,他罕见地再次体会了一次这种感觉。没有梦或其他东西在黑暗中等他,只有一片平静的沉郁。 他安静地度过了六个小时的睡眠,他本可以索求更多,但他拒绝了。 总归是有正事要做的。再者,贪恋享受会使人懒惰。 “我们需要等待,幽魂。” 面对着迎面而来的酸臭寒风,卡里尔眯着眼,如是说道。 “昨夜发生的事,很快就会被全部贵族知道。” “这种事瞒不了太久,且不提那些彼此之间有利益来往的家族......就算是那些完全缩在自己世界中只顾享乐的贵族,应该也会在一段时间后发觉不对。” “他们的反应可能会和我预料的一样,开始互相争夺空出的席位以及权利......当然,也可能不会。但是,不管哪种,都需要我们等上一段时间。” 卡里尔停顿一下,叹了口气。 “毕竟,这段时间是大清洗的前夕。” 幽魂思考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但却提出了一个不同的意见。 “为什么我们不把其他的贵族也杀了呢,卡里尔?我们知道他们在哪,我们也知道怎么去找他们。” 卡里尔略显惊讶地挑起眉,随后微微一笑,笑容里有些真挚的高兴。 “这样吧,幽魂——让我来问你几个问题,如何?”他轻声开口。 幽魂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你看见一个帮派成员在抢劫,你要怎么做?” “杀了他。”幽魂不假思索地说。“他肯定做过不止一次了。” “回答正确。那么,第二个问题,你看见一群帮派成员在抢劫,你要怎么做?” “杀光他们。”幽魂皱起眉。“帮派们......死有余辜。” “回答正确。第三个问题,幽魂——你看见一群试图加入帮派的少年在实施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抢劫,这次,你又要怎么做?” 幽魂沉默了。 而卡里尔还在继续。 “他们饥肠辘辘,衣不蔽体。几个帮派成员在远处冷眼旁观他们的行为,甚至大声催促让他们快点杀了人了事。你要怎么做?” 幽魂继续沉默,只是右手的食指颤动了一下,表情也在变得愈发严肃。这点是很罕见的,也是卡里尔乐于见到的。 这意味着,幽魂开始思考这些艰难的问题了。 “如何,有答案吗,幽魂?”他耐心地问。 “......没有。”幽魂低声回答。“我没有答案。” “那么,让我来告诉你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吧。” 卡里尔低下头,看向下方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混乱起来的肮脏街道,眯起了眼睛,声音也变得愈发轻柔。 “杀了那些帮派成员,少年们会四散而逃。但这不代表他们会放弃,他们会继续,会加入下一个帮派,或者回到这个帮派的驻地汇报发生的事......” “然后,如果你比较幸运,你或许还能见到其中几个人。” “再然后,你会不得不杀了他们——因为他们加入了帮派。” “如果你选择阻止那些少年,让他们不要犯罪,他们会无视你。一部分人会大着胆子继续做他们要做的事,另外一部分人则会求助于帮派成员。” “只有少部分人会因为你的劝说而感到良心不安,但他们什么都不会做。在那之后,被求助的帮派成员会从街对面走过来。” 卡里尔转过头,看向幽魂。他的表情中此刻带上了一些幽魂根本看不懂的东西,那双眼睛里,满是沉重。 “......于是,到最后,你还是不得不杀了他们。” 卡里尔摇摇头:“这就是可能的发展,幽魂。我说完了。” “......” 沉默——然后,幽魂以一种艰涩的声音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必须。” 卡里尔轻柔地回答。“他们亲眼见过自己父母的模样,幽魂,你也见过,不是吗?” “棚户区的工人,还有城区边缘矿洞里那些污黑的脸,瘦骨嶙峋,满身病痛......” “没日没夜的劳作,在被榨干了所有价值后,工厂便一脚将他们踢开。接下来,他们会在街边的烂木板床上咳出黑尘与血液,一直到死。” “有谁想这样活着呢?” “可是......”幽魂迟疑且沮丧地问。“难道一定要加入帮派吗?” “不然呢?” 卡里尔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 他已不像往日那样悲观,却仍然对这个世界目前的状态抱有深沉的痛恨。这笑声在寒风中逸散,并不显得快意,反倒像是一种破碎的悲伤。 “他们没得选,幽魂。” 卡里尔轻声说道。“在看起来像个人,和猪狗不如地活着之间,他们选择了前者。我们无法苛责这一点,但我们也不能代替枉死者原谅。” 是的。 幽魂很清楚这一点——他们不能代替枉死者原谅。除了死者自己,没人拥有这个资格。 “因此,杀戮永远都不是问题最好的解法。就算你将贵族们都杀光了,也还有帮派......” “而帮派们,也迟早会变成新的贵族。这是一种循环,幽魂,我们要做的事不是用杀戮去加入这个循环,而是打破它。” “打破?” “是的,打破。”卡里尔点点头。 幽魂眨眨眼,转而提起了一件他们早就谈过的事:“所以,卡里尔,你找到那个办法了?” “我看见了它的雏形。” 卡里尔温和地回答。“但我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清楚,幽魂,我的表达能力并不很优秀,我只能尽力向你描述......” 他抬起右手,摊开手掌。 “就像是一团火焰,才刚刚被燃起......但是,在这个满是特殊燃料的世界里,它会很快就烧及整个世界。” 卡里尔猛地握紧右手。 “到了那时,或许这个办法就不需要我再去向你说明了。” 幽魂默默地点了点头,同时将每一句话都牢牢地记在了心底。这些话,他有的明白,有的一知半解,有的则完全不懂。可他的直觉在告诉他,你应当记下来。 “另外......介于我们今日不需要工作......” 卡里尔微微一笑:“你不是想要一把属于自己的刀吗?” 幽魂的眼睛猛地一亮。 ----------------- 诺斯特拉莫是一个富含精金的世界。 实际上,如若你使用富含这个前缀来描述它,甚至会显得有失偏颇。真实情况是,诺斯特拉莫的地壳中蕴含着巨量的天然精金。 巨量。 因此,我们大可以这么说,它是一颗被精金包裹的世界。 当然,就和其他所有在诺斯特拉莫上的东西一样,精金也是被贵族们牢牢地把握在手中的。 它们会被贵族们用来与周边的世界贸易,这是一种极其可靠的经济来源。贵族们会用精金来大肆敛财,以及用它们来交换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 他们当然不会在乎这些矿石上沾了多少人的血。 ...... 跳跃,下落,最后落地,动作一如既往。卡里尔已经经历过这件事许多次,而这一次,则有些微妙的不对。 他皱了皱眉。 在过去,卡里尔是惯于在落地以前就做好卸力的动作以及准备的。这一次,他也是这么做的。 然而,就在刚刚,在他落地以后,他的肌肉与膝盖却好像在告诉他,你不必如此。 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它们用轻柔的反震力告诉主人,你已大不相同。 ......怎么回事? 昨夜回到庇护所的路途上明明还一切正常,为何仅仅只是一次睡眠就会发生这种改变? 是复活带来的某种我不了解的副作用?还是那种力量带来的增强没有消失? 它是永久性的? 卡里尔思考起来,眉头情难自禁地越皱越紧——这种对自己的身体无法完全掌握的感觉,让他很是厌恶。 “怎么了,卡里尔?”在他身后,幽魂问。 “......” 卡里尔没有回答,只是缓慢地瞪大了双眼。 他发现了一件事。 那种威胁感——只要幽魂处在背后就会产生的那种源于生命本能的威胁感......消失了。 “卡里尔?” “......我没事。” 卡里尔低声开口,强迫自己暂时忘记了这件事。他抬起手指向这片废墟的另一端:“还记得那个矿坑吗,幽魂?” 蹲在残破房屋的边缘,幽魂点了点头。 他当然记得,他就是在那个矿坑里遇见卡里尔的。 他们此刻正位于昆图斯西北部的边缘。巢都城区的边缘,比城外的荒野要好上那么一点点,但也只是好上那么一点点而已。 没有电力,房屋年久失修,除了矿工们以外,没人会来这里。而矿工们甚至也不住在这里,他们只是经过而已,他们会选择就近于矿洞附近搭起简易的帐篷来用作休息的场所。 毕竟,城区边缘的房子都很危险,危险到甚至连老鼠都没有多少——大部分老鼠,都在矿洞里活动。 你不会想知道原因的。 “那里已经被废弃了。” 卡里尔站直身体,抬起脚越过了一个出现在这栋房屋尖顶上的坑洞。四周满是黑暗,唯有不远处那个废弃的矿坑入口处还亮着一点模糊的光。 “但是,那里好像还有人。”幽魂低声说道。 “那里当然有人。” 卡里尔平静地回答。“矿坑会被废弃,负责运货的帮派与矿主们可以一走了之,矿工们却不行。” “......可是,矿坑被废弃了啊?”幽魂迷茫地说。 “矿工们,也同样被废弃了。”卡里尔转过头来,如此说道。 “......” 幽魂抿了抿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卡里尔却安慰地摇了摇头,幅度很轻柔。 “不必说什么。”他轻声说道。“去见见他们,如何?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碰见几个认识你的人。” 幽魂瞪大眼睛。 33.有关刀刃,有关矿坑(二) 幽魂可以在黑暗中视物。 他在前段时间才意识到,这件他已经习惯的事对其他人而言,到底有多么不同凡响。 对于幽魂来说,黑暗不是遮蔽视野的屏障。在大多数情况下,它是他的帮手。而且,他很清楚,只要他谨慎对待,它会一直是。 因此,他现在很轻易地便隔着上百米远看见了那个在微弱光源不远处活动的影子。 矿坑,影子。听上去很相称。幽魂想。 “......我只看见一个人,卡里尔。”他说。 “你有看见深绿色的帐篷吗,幽魂?”卡里尔问。 他没有直接回答幽魂的问题,而是转而谈起了另一件事。 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有点不对劲。幽魂想。 “没有。” 幽魂回答,随后敏锐地问:“这是好事吗?” “深绿色的帐篷是矿工们的住处。” 卡里尔平静地说道,还是没有直接回答幽魂的疑问。 他的语气愈发平静。现在,甚至已经平静得让幽魂隐隐有些不安。 “他们的人生基本都在地底度过,持久的劳动会让他们的身体变得千疮百孔。当他们所负责的矿坑结束挖掘,矿主们就不会再花半点心思在他们身上。” “不过,他们还有最后一点点的利用价值。” “......利用价值?” “昆图斯有许多肉铺,幽魂。” 卡里尔平静地说。“矿工们所居住的深绿色帐篷是矿主们发的,会陪伴他们的整个人生。不过,在肉铺的黑话里,这种帐篷也被称作‘货布’。” 幽魂沉默着,硬生生忍住了某种从心底升腾而起的可怕冲动。 “令人无法忍受,是不是?”卡里尔头也不回地轻声询问。 他走在最前方,对这里的环境了若指掌。他在黑暗中视物的能力并不如幽魂那般强大,但他对这里的熟悉弥补了这件事。 危房、小巷,地面上可能的坑洞......卡里尔都一一走过,显得自然而轻松。 他甚至正在微笑。而这笑容,和他在某个雨夜时所露出的如出一辙,皮肤被肌肉硬生生吊起,牙齿在空气中轻微地摩擦。 “是的......”幽魂低声回答。“但是,卡里尔,那里还有一个人。” “这说明已经有些肉铺来拉过货了。” 卡里尔平静地说。“他们只会要死人。因此,那些暂时还活着的人会被留下......如果数量多,他们就再来一趟。” 他突兀地停下脚步。 “卡里尔?” “......我没事,只是有些抱歉,幽魂。” “抱歉?” “是啊。我本来想让你见见他们的,没想到,晚了太多。” 幽魂听见,前方传来了一声轻笑。“看来我们运气不好,你觉得呢?” “.......” 幽魂没有回答。 接下来,一路无话。 他们沉默着迅速接近了那微弱的光源。它由风力驱动,在幽魂看来,来拉货的人不拿走它的唯一原因,恐怕是因为它已经处在报废的边缘了。 他能看见那灯忽闪忽闪的,而现在正刮着大风。很显然,它的光如此不稳定,并不是因为能源的关系。 而在那光下的......是一个瘫在地上的,瑟瑟发抖的,瘦弱的人。 极端的瘦弱。幽魂想。 他穿着破烂的衣裳。那张惨白的脸上有着一种麻木到可怕的神情,这种神情让幽魂放弃了记住这张脸的想法。 这个人瘫在地上,在冰冷而坚硬的地面上舒展了四肢,像是一个玩具似的躺在那里。幽魂在千分之一秒后意识到,他这样躺,不是为了放松。 幽魂一点点地移开了视线。 他不想看他。 他不敢看。 卡里尔却不同,他只是朝前走去,并轻声问候,声音里有种自然的熟稔。 “哈坎。” 那人的眼睛呆滞地转了过来,看着卡里尔,默不作声。 “是我,哈坎。是卡里尔。” 矿工呆滞地晃了晃脖子,麻木而干枯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点波动。他张开嘴,吐出沙哑的音调:“......卡?” “嗯,是我。” 卡里尔蹲下身,轻声询问。“大家都走了吗?” “是......肉铺,来。” 哈坎用破碎的音节断断续续地回答了卡里尔的问题。“帐篷,没......我,冷。” 幽魂看见,卡里尔的头朝下低了低。 “......卡?” “我在。”卡里尔轻柔地回应。 “我...想,死。” 矿工一点点地说,幽魂看见,那双死寂的眼中,隐隐有泪光浮现。“累,我。” 幽魂听见了一声叹息,然后,是卡里尔的一句话。他的身体很健康,但他的声音却和哈坎那虚弱的声带所发出的声音一样破碎。 “我明白了,哈坎。” “......谢。” “不必客气。对不起,哈坎,对不起......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黑暗中,有银光一闪即逝。 卡里尔缓慢地站起身,幽魂没有听见他再发出任何声音。他看见卡里尔扶着那矿工站了起来,后者的眼睛闭上了。 幽魂没看见伤口,不在脖颈上,也不在胸口上——卡里尔以往喜欢在这两个位置制造伤口,今天却没有。 “我要去一趟矿坑下面......幽魂。” “矿坑?”幽魂敏锐地问。“你要去安葬他吗?” “老鼠们已经走了。”卡里尔背对着他说。“矿坑至少废弃了一星期了......它们很机灵,知道哪里有食物。” “你要安葬他吗?” “是的。”卡里尔说,然后足足顿了好几秒。对于他来说,这点并不寻常。 “我要安葬他。一个人死后理应获得一小块地方栖身。” “......你需要帮忙吗?” “不,不用。那地方对你来说太窄了,幽魂,你还没有这么高的时候就在下面很难受了......我自己去就好。” 卡里尔回过头,幽魂看见他的侧脸——他意识到,卡里尔在对他安慰的笑。 但是,这笑容中没有笑意存在。 他转过身,幽魂在他身后也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安慰的笑。卡里尔没有看见,幽魂开始懊恼自己那片刻的迟疑。 你是怎么了,卡里尔? ----------------- “哈坎?”幽魂问。 “是的,哈坎。一个不怎么喜欢说话的人。” 卡里尔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他没什么朋友,但谁都认识他。因为哈坎是个还不错的人,他每天都会留下一半的食物配给,给那些被惩罚的人,好让他们不至于饿死。” “......你认识他吗?” “我当然认识他啦,幽魂。” 卡里尔语气轻快地回答。“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他叫什么,性格如何呢?” “你以前做过矿工吗?” “做过一段时间,否则,我也就不会在那个矿坑里遇到你了。” 幽魂沉默着点了点头,他已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遇见卡里尔以前,他对诺斯特拉莫一无所知。在遇见卡里尔之后,他已经对这个世界有所了解。 而就在刚刚,他却发现,他其实对卡里尔·洛哈尔斯这个人知之甚少。 除了名字与性格以外,他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挖矿不是件简单的工作。” 坐在高楼的边缘,卡里尔如是说道,声音轻柔。 他罕见地有些絮叨,也很有谈兴,在过去,如果幽魂不开口询问,他一般不会这样长篇大论。 幽魂沉默地聆听,他多少能察觉到一些卡里尔现在的心情。 “地下的环境是很恶劣的,除了那些特别矮小的,几乎所有人都要弯着腰在很差的光线中工作。” “他们每天都有一个指标,挖掘出的矿石数量若是没有达到这个指标,就会被处罚。” “精金很珍贵,能在指标中占据一个非常高的层级。但并不容易被发现。煤是最常见的,但也很廉价,然后是铁。哦,还有一种淡蓝色的水晶。” “它很漂亮,所以也能在指标中达到一个较高的层级。贵族们很喜欢它。不过,大多数人究其一生,其实都只是在挖煤和铁。” 说到这里,卡里尔笑了笑,幽魂注意到,他正在袖中用食指摩擦刀刃,速度很快。 “啊,对了,你知道煤是怎么形成的吗,幽魂?”他突然问道。 “......埋藏于地下的植物残骸在一系列复杂的地壳运动作用下,会形成煤。”幽魂低声回答。 在一分钟前,他还不知道这件事。但卡里尔提到了煤,于是他便知道了。 这些事自然而然地从他脑海中浮现,犹如本能。 不,或许就是本能。 “是啊,植物的残骸......这意味着,在很久很久以前,诺斯特拉莫不是这个样子的。” 卡里尔轻柔地说。“它的天空应该是蓝色的,昼夜分明,太阳不会被云层遮掩......还有植物。比如树,比如草。当然,还有大海和湖泊。” 幽魂默默地聆听,在一段时间后,他才开口询问。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卡里尔?” “有时,我会做梦。来自过去的幻梦。” “梦?” “是啊,梦。人是会做梦的,幽魂。而梦中的景象通常都没什么逻辑可言。有些梦温情,有些梦荒诞,还有些梦则很恐怖。不过,梦这个词,也不全是用来指代睡眠产生的梦境。” “......你做梦吗?” “有时候,幽魂,有时候。” 卡里尔缓慢地站起身,摇了摇头。“另外......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 幽魂皱起眉,他沉默着也站起身,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而在他侧面,卡里尔仍在继续。 “我本打算去矿坑里看看还有没有剩余的铁矿石,给你做一把刀。但我忘了这件事。” “......我不在乎。”幽魂低声说道。“而且,卡里尔,锻造武器需要火炉,我们没有。” “是啊,我们没有。” 卡里尔微微一笑,他转过头,眼中亮起了森寒的蓝光:“但我们有这个。” 他向前缓缓踏出一步,纵身跃下高楼,幽魂紧随其后。 34.有关刀刃,有关矿坑(完) 这是幽魂头一次看见卡里尔的愤怒。 他站在黑暗中,为眼前的场景感到一丝不安。不是因为即将诞生的杀戮,而是因为卡里尔的情绪。 “多少人?” 卡里尔咄咄逼人地质问,他的语气从未如此冰冷。让他听上去几乎不像是卡里尔·洛哈尔斯了,而是一个别的人。 一个陌生的人。 他捏着一个穿着染血围裙的男人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后者的左手从手肘部分开始消失了,正在不断地滴血。 一种颤栗正在这张脸上蔓延。 这个人的恐惧,和其他人的恐惧是一样的。幽魂能从他的脸上看出这一点,但他看不见卡里尔的脸。他不知道卡里尔现在是何感触。 毕竟,卡里尔背对着他。 他站在肉铺地下室的光源下,浑身鲜血。 “一百...二十...三......”那人气若游丝地回答。 “一百二十三个人?花了多少钱?” “......” 他回答不了你,卡里尔。幽魂想。你快把他掐死了。 卡里尔在下一秒松开了手,让那人跌倒在地。 “没有花钱,大人,没有花钱!” 那个快被掐死的人跪在地上说,他的声音破碎,其中满是恐惧,但仍然比不了那个叫哈坎的矿工。 幽魂不想记住他的脸,但是,自他们离开后,那张脸和那种声音,便一直在幽魂眼前浮现。 “所以,是利益交换——你们会在完成工作之后给他们送一半过去,是不是这样?”卡里尔平静地问。 “是的,是的,已经送过去了!大人,您是哪个帮派的?巴利尔?永夜在上啊,大人,您看上什么就随便拿吧!别杀我,求您了!” 卡里尔笑了。 他提起那个人,然后将他的头摁在了肉铺地下室的唯一一张桌子上。那张桌子是铁做的,它的表面有一种暗红色的诡异锈迹。 卡里尔按着他,然后掰断了他的锁骨。 尖利的惨叫与眼泪和鼻涕一同出现。幽魂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在短短半秒的恍惚中窥见了卡里尔此刻的真实情绪。 卡里尔在笑——但那个真正的卡里尔,那个在笑容背后的人...... 他很愤怒。幽魂想。 “我什么也不要。”卡里尔说。“听好了,记住我的话——我什么也不要,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 “很好。”卡里尔平静地说,然后扭断了那人的脖颈。他软绵绵地倒在了卡里尔脚下,再无声息。 “一百二十三。” 一个声音在地下室内响起。 它穿过铁桌、屠宰刀、十几个黏糊地用来堆放内脏的铁桶,以及一些用黑色布袋包裹起来的、并吊在了天花板上的长条物体——最终,它抵达了黑暗之中。 它抵达了幽魂的耳边。 一百二十三。 他默默地聆听,并做好准备,想知道卡里尔接下来会说什么。 “对不起。”卡里尔说。“我失控了,很抱歉,幽魂。” “......你为什么总是要道歉?” “因为我犯了错。” “可是——” “——因为这不是我该做的事,幽魂。” 站在原地,卡里尔如是说道。“我告诉过你在工作中不应该掺杂个人情绪,而我现在带头违反了这一条。” 他停顿几秒,接着开口。 “一直以来,我都在告诉你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没意识到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我现在才发觉这一点。这是我要道歉的第二件事。” 幽魂走出黑暗,他想说点什么,但他不知道该如何打断。 被迫的,他继续聆听。 “还有......还有这件事。“卡里尔低沉地说。“我发现我没有办法忍住做这件事的冲动,这是我要道歉的第三件事。” “当然,我其实还要对他们道歉。我曾经被一种所谓的高尚道德驱使着走上了自我毁灭之途,在这条路上,我忘记了很多事。这些人本该有更好的结局,他们的死要算在我头上。” “......你以前做过矿工,你做过多长时间,卡里尔?”幽魂干涩地问。 “三年。”卡里尔平静地回答。“那时,我还没有走上那条路。我想试试看能不能点燃火焰,于是我到他们中间去了。” “我没找到火焰燃烧的土壤。他们已经麻木了,就像冰块,只想着融化或继续结冰,绝不会想燃烧。实际上,一个有理智的人也不应该去试图让冰块燃烧。” “......所以,你认识他们?” “是的,我在那个矿坑待了三年,离开以后,我时不时会回去一趟。我就是那样遇见你的。” 卡里尔转过头,苍白的脸上有种幽魂完全无法理解的复杂存在。 “不要像我一样。”他轻声说道。“不要只顾着追逐火光,而忘记眼前的事。” “......我不明白。” 幽魂困惑地说。“我真的不明白,卡里尔。你...你的倒计时没有了,你还说,火焰已经被点燃了,你说那个办法会逐渐自己浮现......可你现在......” 可你现在为何还是如此悲伤? “是因为我想要一把刀吗?” 他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小心翼翼地问:“我不要了,可以吗?” 卡里尔平静地凝视着他。 他不回答,亦不做任何反应,只是凝视。然后,他说:“不,这和你的刀无关。” 他笑起来,幽魂缓慢地瞪大眼睛,发现那个熟悉的卡里尔又回来了。 “好吧。”他笑着说。“好吧,唉,幽魂。” 他叹息。 “多谢。”卡里尔诚挚地说。“谢谢你。” ----------------- 一个肉铺店主的死在昆图斯内算不了什么。在下巢,每天都有人死,为何不能是一个肉铺店主呢? 卡里尔知道他们不会在意。 大清洗即将到来。哪怕有人想要在意,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让自己忘掉所有事。 他叹了口气,和往常一样坐在庇护所的边缘吃着营养膏。幽魂去巡逻了,比以往要积极不少。他平日里做这件事就已经非常自觉,今天却显得更加热情。 卡里尔知道原因,他有一些细碎的证据可以用来拼凑。比如他的失控,比如哈坎的脸,又比如幽魂说他不想要那把刀时的神情。 ......他会将这些事永记于心。 不过......他现在更想知道的事,是上巢的其他贵族们到底会作何反应? 这点很重要,这点,关系到后续的所有事。 卡里尔面无表情地吃下营养膏,开始思考另一件事。 那位普罗米修斯说他会带着幽魂,或者说,他会带着康拉德·科兹的兄弟们抵达诺斯特拉莫。 卡里尔不知道他们何时会来,但他很清楚一件事。 那位普罗米修斯八成不会是一个普通人。 证据如下。 第一,他的记忆,以及他在记忆里向着卡里尔展示的东西。 第二,幽魂的力量。 一个一岁半大的婴儿,能挥手就撕碎装甲车,可以在黑暗中以常人绝对无法察觉的速度轻易地闪转腾挪,自愈速度快到惊人——所有能被看见的伤口都可以被愈合。 这不是对于婴儿的定义,实际上,如果抛去一切,让卡里尔来用一个词指代幽魂,他会选择‘武器’这个词。 而那位普罗米修斯自称为幽魂的父亲。 什么父亲会让自己的儿子成为武器?又是什么父亲,能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一把这样的武器? ......但是,问题就出在这里。 如果那位普罗米修斯只是单纯地将幽魂视作武器,他又为何要在幽魂的大脑中安置那些知识?还有那种天生的正义感,这一切都疑点重重。 再者,普罗米修斯...... 盗火者。 卡里尔眯着眼睛停下了进食的动作,思考逐渐变得缓慢且慎重。他意识到,那些帷幕后的东西当时所表现出的反应不像是在说谎。 真有趣,一个盗火者。一个被帷幕后的东西畏惧的盗火者,一个能隔空对话,甚至复活我、乃至于改变我的盗火者。 普罗米修斯......盗火者,背叛诸神的神。 神...... 算了。 想这些也没有意义,根本就不知道他何时会来。 还是专注着做好眼前的事吧,卡里尔,比如吃完你的食物,然后去逛一趟上巢......然后去观察那些此前曾驻足停留观看过贵族尸体的工人们现在过得如何...... 火苗是需要呵护的。 然后,然后...... 他缓慢地叹了口气。 总是有然后。 总是习惯将所有事都计划好再行动,但计划却永远赶不上变化。你本打算给将那些矿工安置在城区的另一端,但却在做这件事以前就杀向了上巢...... 现在,他们死了,卡里尔·洛哈尔斯。 这是你的责任。 承认吧,你就不是一个喜欢严格遵守计划的人。你本来打算炸掉上巢一死了之,结果却被幽魂改变了主意。你点燃了火,但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让这火焰越烧越旺...... 卡里尔苦笑着低下头。 “还真是......纸上得来终觉浅。”他喃喃自语。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他这样想着,随后缓慢地站起身,决定将剩下的营养膏留到几个小时后再吃。 反正它也坏不了。 五分钟后,他离开了庇护所,去往了上巢。 而在八个小时后,他会产生一种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这句话纹在身上的冲动。至于那盘留下的营养膏,他应该是再也没有机会吃了。 35.一场谈话 “所以......”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我们的新兄弟甚至没能统一他所降落的世界?” 说话的人有一张磐石似的脸,他是个巨人,这点毋庸置疑。他灰白色的短发和他说话时面无表情的面容相得益彰,几乎可以令人忽略他的英俊。 “拜托,罗格,就连我都用了五十年来让彻莫斯统一。” 长桌旁的另一个巨人开口了,轻轻地皱着眉。银白色的长发垂落肩膀,好似闪着光,这违反常识的一幕却没有多少人会在乎。 毕竟,他美得出奇,美到足以压下他珍贵的发丝与那件华贵的,白紫色交加的丝绸长袍。 和他本人一比,这两件宝物简直就成了陪衬。 美丽的巨人说:“你要明白,罗格,父亲说他才一岁半,一个一岁半的孩子要如何统一自己降落的世界?他恐怕还在摸索呢!” “那代表不了什么。” 此前说话的,被称作罗格的巨人口气严厉地回答。“他还不清楚他要扛起的责任,但我们清楚。年龄不是理由,你应该明白才对,福格瑞姆,你比我更早知晓我们的责任。” “可他才一岁半!” 福格瑞姆抿起嘴唇,显得有些不满,但不是因为和兄弟的争论。 “还有!至少叫我福根吧,难道你要让我叫你多恩吗?” “......我没意见。”罗格——或者多恩,缓慢地回答。 他瞪着眼睛,但没看福格瑞姆。 他们的对话让长桌旁的第三名巨人笑了起来,和他的兄弟们比起来,他的外貌就要奇特的多。他的皮肤是金色的,数千个金色的符号在他的皮肤表面形成了这道奇景。 他微笑着,眼神温和地点了点头。他穿着一件长袍,双手规矩地放在桌面上,一本厚重的典籍在他的手边安静地摆放。 “你又没意见了。” 俊美的福格瑞姆抱起双手,做了个鬼脸,声音却很温柔。“不过,我很同意你有关责任的说法。” 他转过头,亲昵地问了另一名兄弟:“你呢,洛珈?” “我想保留我的意见。”被称作洛珈的金色巨人耸了耸肩。“我不想在费鲁斯抵达以前发表它们。” “你又要这样做吗?”罗格·多恩冷不丁地说。 “父亲也总是如此。”洛珈微笑着说。“父亲也总是在我们都说完后才表达他的意思,不是吗?” 他说起这句话来是如此的诚挚,以至于面无表情的罗格·多恩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只好皱起眉,再度找上了福格瑞姆。 “费鲁斯为何又迟到了?” “你问我做什么?” “你和他关系最好。”罗格·多恩说。 他说起这句话来没有半点犹豫,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福格瑞姆瞪大眼睛,对他的话表现出了明显的吃惊:“罗格,我的兄弟,我爱你们所有人——” “——尤其爱费鲁斯。”罗格·多恩面无表情地说。“别误会,我只是单纯地在讲述这件事而已。” 福格瑞姆无助地看向洛珈。 “咳。” 金色的巨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道:“是这样,福根......你给费鲁斯起的那个绰号,我们应该是不能叫的,否则他会很不高兴。” 他慢慢地笑了起来:“我很确信这件事。” “......所以,今天这场会议变成针对我的了?”福格瑞姆不满地说。“我还以为我们是要谈一谈我们的新兄弟呢。” “我们当然要谈谈他,但不会在费鲁斯·马努斯没有抵达的情况下谈。” 罗格·多恩站起身,他并不像他的兄弟们一般穿着舒适的长袍,他穿着一件灰蓝色的长袖上衣,一些金线在其上做了聊胜于无的勾勒,非常简朴,但绝对不失细节。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件衣服倒也能昭示他一部分的性格。 “你要去哪?”福格瑞姆问。 “不是去叫他,那是你的特权。我只是站起来活动一下。”罗格·多恩说。“另外,福格——” “——福根。” “......福根,你真的不知道费鲁斯最近为何总是频繁地缺席会议吗?” “父亲不在的会议。”福格瑞姆说。“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只是我们的聊天而已。” 洛珈的笑声在房间内响起。“你的袒护太明显了,兄弟!” “......你们俩今天是怎么回事?” 穿着丝绸长袍的巨人微恼地站起身,三步并做两步走到了房间门口:“怎么总拿我开玩笑?我去叫他好了!” 他打开大门,很快便离去了。房间内安静了一会,而洛珈则在沉默还没来得及蔓延开来时阻止了它。 “罗格。” “嗯?” “费鲁斯最近应该是在忙着画一把武器的草图,所以他才总是迟到。” 金色的巨人笑着说。“我上次去找他时,在他的桌子上看见了。帝皇在上啊,他的桌子可真是乱的可以。” “武器?” 罗格·多恩以他标志性的表情做出了回应——他皱起眉,深深地皱起眉。 “武器?”他重复一遍。“在帝皇幻梦号上,他要打造一把武器?” 洛珈眨眨眼,发现他兄弟的反应和他预料的完全不一样,他连忙开口解释:“罗格——” “——在帝皇的眼睛下?” 罗格·多恩眉间的深刻开始越来越严重,他弯下腰,用双手撑起桌面,就这样缓慢地凝视了洛珈一会。 后者眨着眼,将右手放到了那本厚重的典籍上。 半分钟后,罗格·多恩说:“好吧,我想我大概猜到那把武器要送给谁了。” “呃?”洛珈愕然地发出一声短促的音节。 他的兄弟却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不作其他任何反应。又过五分钟,门外的走廊上响起了两个脚步声。 福格瑞姆笑着推开门:“我把他带来了!” 在他身后,一个拥有银色双手的巨人走了进来。 他一头黑色的短发,样貌并不如福格瑞姆那般完美——其实,他要是真的和福格瑞姆拥有同等级别的美丽,反倒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 但这并不代表他丑陋,实际上,他看上去仿佛一件手工锻造的钢铁盔甲。那种美,是与福格瑞姆完全不同的。 “很抱歉......”巨人说,嗓音很低沉,但并不显得疏远。“我最近比较忙。” “父亲没有给你指派工作,费鲁斯。” “你这个时候倒叫他费鲁斯了?你怎么不叫我福根?” 福格瑞姆挑起眉,插了句话,随后赶在罗格·多恩说话以前便笑了起来。拉着费鲁斯坐到了长桌边。罗格·多恩见状,沉默了一会,也只好坐了下来。 “总之,让我们来谈谈我们的新兄弟吧。”他说。“康拉德·科兹,这是父亲给他的名字。” “是父亲的侍卫告诉你的吗?”福格瑞姆问。 “不,我问了他本人。” 洛珈瞪大眼睛:“可他已经三天没和我们说过话了!” “我是三天以前问的。” “好吧。”金色的巨人不甘心地点了点头,福格瑞姆安慰地拍了拍他。 “有何可谈论的?”有着银色双手的费鲁斯如此说道。“一个一岁半的孩子,没有统一他降落的世界也是理所应当。” “但他是我们的兄弟之一。” 罗格·多恩严肃地说。“这意味着我们需要用一种更为严厉的态度去要求他,不能因为年龄就忽视这些。” “咳,罗格,请容我说句话——”福格瑞姆做了个手势,表情也变得有些严肃。“——如果你允许的话。” “你不必征求我的允许。”罗格·多恩说。“你是福格瑞姆。” “......叫我福根,谢谢。” “福根。” “好——总之,我还是认为抛开年龄去谈论他的事业是不公平的。” 福格瑞姆严肃地挥舞了一下手臂,好让他的语言显得更有说服力。 “我花了五十年才让彻莫斯和平的统一,这还是建立在彻莫斯的人们较为友善的前提下。如果你想寻求更多证据,你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之一。罗格,你一岁半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我在学习。”罗格·多恩不情不愿地回答。 他不能不回答,否则就是和自己作对。 “是了,就连罗格·多恩——我们中成就极为杰出的兄弟都需要学习,就更不要谈康拉德·科兹了,不是吗?” 福格瑞姆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另外,我真的不太懂为何父亲会给他起这个名字......” “寓意不太好,我学过一些古泰拉语言。” 洛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上了话。“但那毕竟是父亲的意思。” “等见到他时,我们自然会了解他是怎样的人。”费鲁斯·马努斯慢慢地说。“另外......洛珈。” “嗯?” “福格瑞姆说,你想将自己的意见留到我来之后再发表。” “啊!” 洛珈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关于这个......其实,我认为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应对他有过多苛责。是父亲指引着我们找到他的,不是吗?这段时间的航行可和导航员没什么关系。” “所以?” “所以,无论他是什么模样,我都会爱他,一如父亲爱我们。” 金色的巨人微笑着说。 36.光(一) “我的家族会杀了你!” “嗯。” 卡里尔对那人点点头,顺手斩下了他的头颅。 他听完了那贵族的话,给了他一点尊重。 四周仍然是他最熟悉的景象,尸体与残肢断臂散落一地。鲜血在深红色的地毯上蔓延,形成一汪模糊的血泊。不仔细看的话,是分辨不出来的。 然后,他闻见恐惧。 卡里尔缓慢地将这份情绪收入囊中,他转过头,刀刃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走廊的拐角处有一个惊恐的影子一闪即逝。 他的收获就来源于他。 “跑吧。”卡里尔轻柔地说。“趁着你还能。” 下一秒,拐角处传来了一声尖叫。 躲起来的贵族开始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场狂奔。他很快就离开了这间贵族们用来放纵的聚会所,来到了外面。 上巢的路面平直而美丽,路边有柔和的白色光源,让漆黑的夜显得宁静。上巢的夜晚也很安静,他甚至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与剧烈的脚步声。 但是,除此以外呢? 那个东西——那个怪物,他会追上来吗? 贵族甚至不敢回头看,他没有勇气做这件事,生怕只要一回头就会看见那影子朝他扑来,然后像是杀死其他所有人一样用刀刃将他开膛破肚。 所以他跑,不停地跑。 站在聚会所二楼的窗口处,卡里尔平静地看着他远去,并没有追上去杀死这个漏网之鱼。 他是故意放他走的。 突袭这个聚会所只是临时起意,放走他,则是为了在贵族们之间制造一点恐怖的氛围。 他已经见过他了。 他也已经记住他了。 所以,对那个贵族来说,逃脱的方式其实只剩下了一种。他现在还不知晓,但他会的。 闭上眼,卡里尔进行了一次深呼吸。 这个习惯是他有意而为之的,近似于一种心理层面上的暗示。最开始,只是他自己告诉自己,深呼吸能平复心情。但到了现在,它也的确可以了。 次数太多,所以,他的心接受了这个暗示。 人果然是会潜移默化地变化的。卡里尔想。 他推开窗,无声地跳下了二楼,靴子在路面上发出了轻微的踩踏声。过去需要小心对待的高度如今甚至连卸力都不需要,他的肌肉与骨骼比以往强韧了不止一点。 ......而且,似乎还在变强。 卡里尔抿了抿嘴,快速地离开了原地,消逝在黑夜之中。 他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好是坏,但他可以负责任地说,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宁愿要回原来那个每用一次力量就会疼上半天的身体。 半个小时后,他回到庇护所。 幽魂已经在等待了,他像只动物似的蹲在大楼的边缘,霓虹灯将天空切割成了破碎的形状,阴森的尖塔层层叠叠地迈向远方。寒风吹拂而过,将幽魂的长发吹动了。 他的头发现在很柔软。 卡里尔从黑暗中走出,他将靴子的底部刻意地与地面碰撞了,所发出的声音惊醒了原本正在沉思的幽魂。后者转过头来,神情中有种显而易见的惊讶。 “卡里尔?” “怎么了?”带着微笑,卡里尔如此问道。 “你......”幽魂眨眨眼,狐疑地看着他。“你刚刚才回来吗?” “不。” “......可我没发现你回来了。”幽魂茫然地说。“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 卡里尔笑着摇摇头,他没有将自己的忧虑与喜恶透露给幽魂,这没有必要。“或许需要时间,我们才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吧。” “至于现在......嗯,时间还早,不如来谈谈你的巡逻?” 他走过去,坐在幽魂身边,并不打算急着去吃那盘剩下的营养膏。血腥味还在鼻尖未散,他虽然已经有些饿了,但也不想在这种状态下进食。 总归是要有点追求的。 幽魂点点头,随后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头一次如此自然,虽然只是个幅度很小的微笑,但也足够让卡里尔和他一起笑起来了。 “工人们过得比以前好了点。”幽魂高兴地说。“大清洗前夕,工厂给他们放了假......而且居然没有扣除食物补给。” 这是当然,毕竟大清洗二十年才有一次。 帮派们争夺地盘归争夺地盘,但也不会没脑子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杀工厂里的工人......否则之后要如何让工厂运转起来? 让他们放假,躲进棚户区这样一个暂时的安全区,正确的处理。 太正确了。 卡里尔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认真地听着,没有急着打断或发表自己的意见。他很清楚,在这种时候,幽魂总是还有很多句话要说的。 “但是,帮派们都不在街头闲逛了。”幽魂撇了撇嘴。“我今天没听见有用的信息,哦,还有二十一号石像鬼!” 他看向卡里尔。后者并不意外,知道自己该开口给点回应了。 “它怎么了?”他轻柔地问。 “它被拆了。”幽魂说,语气里听不出太多东西。“和那栋楼一起。” “有人提前互相火并了吗?” “应该是,现场有很多爆炸的痕迹......我看见一些人在收尸......卡里尔,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他们死了之后,也会被送进肉铺吗?” “不会。” “那......?” “尸体焚烧厂,黑市,还有一些可以做人体改造的医生。” 卡里尔依次给出了三个回答,很严谨。在涉及到幽魂所发出的问题时,他一向是很谨慎的:“肉铺不是他们的去处。”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在帮派们眼中,他们彼此都是人。”卡里尔说。“而人,是不吃人的。” 幽魂瞪大眼睛:“可是——” “——是的。”卡里尔微笑起来。“就是你想的那样,他们并不把平民们当成人看......哪怕他们自己也曾经是其中之一。” “这种观念已经在诺斯特拉莫上流传了上千年,从很大程度上来说,大部分少年之所以急切地试图加入帮派,是因为他们想成为人。” 幽魂认真地听着,不时还点点头。聆听者与讲述者之间的身份对调来的是如此的突然,也是如此的自然。头顶夜空低垂,他们平静地在寒风中互相对话。 ——这似乎又只是一个平常的夜晚。 如果那束光不曾降临。 卡里尔猛地抬起头,脑海中传来了一个声音。 +请到城外来,卡里尔·洛哈尔斯。也请带上你的幽魂,我的儿子,康拉德·科兹。+ ----------------- “主君,我再次请您三思。” “我已经思考过很多次了。” “但是,掌印者——” “——拜托你,康斯但丁。”身着金甲的巨人如是说道。“我必须这么做,否则我就无法取得他的信任。” “......您不需要一个偏远星球上灵能者的信任,更何况,掌印者说他疑点重重。” “每个人在马卡多眼中都疑点重重。”巨人说。“他有时甚至会说我做的事不对。” “但是,那灵能者的确疑点重重,主君。” “你甚至都没见过他,康斯但丁。” “比起一个素未谋面的,带着您儿子之一的灵能者,我更愿意相信掌印者和他到目前为止从未出错的判断。” 巨人叹了口气。 “好吧。”他说。“你到底愿不愿意听我的意见呢,康斯但丁?” “......您是我的主君,我自然是愿意的。” “那就拜托你——还有你们,我知道有人在后面听我和你们的元帅讲话——让我和我的儿子们单独下去。” 被称作元帅的人没有带头盔,他留着很短的头发,几乎贴着头皮,是一层薄薄的发茬。他并不英俊,但很令人信服。那张脸上有种沉静的力量存在。 康斯但丁·瓦尔多,他的名字。 “如何,康斯但丁?”他的主君问。 “......如果这是人类之主·帝皇的命令,我们会遵从。” 被冠以高贵头衔的巨人再次叹了口气——他此刻的表现若是令他的儿子们看见,绝对会让他们大吃一惊。其中有几个可能还会饱含妒忌地瞪视起禁军元帅。 而元帅不会在乎。他从来就不在乎。 “你非得如此吗,康斯但丁·瓦尔多?”他的主君缓慢地问。 “您在要求我背离我的职责,您在要求我们背离我们的职责......您甚至要亲身前往那污秽的地面,与一个肮脏的灵能者见面......” 康斯但丁抬起头,坚定地说:“所以,是的。您必须下令。” “那么,”帝皇缓慢地说。“你让我别无选择。” 此刻,他头一次表现得符合他的头衔。 “我将和我的儿子们一同前往地面,你们都不许跟来。将我船上的武器都设置为关闭状态,让阿斯塔特和军队们都待在他们该待的地方。” “还有吗,主君?”不情不愿的禁军元帅尽忠职守地问。 “没有了。”帝皇露出个不易察觉的微笑。“我总是很喜欢你这幅模样。” “......” 禁军元帅一言不发地将双手抬起,行了一个礼节,随后穿着他的盔甲离开了。在他身后,他的主君则缓缓地推开了大门,表情已经为之一变。 +做好准备。+ 他在脑海中对那另外四个意识说。+我们即刻出发。+ 37.光(二) “太快了。”幽魂咕哝着说。“太快了,卡里尔。” “的确有些快——你是不是很紧张?” 幽魂速度很快地摇了摇头。 卡里尔禁不住笑了起来:“别紧张,幽魂。这没什么可紧张的,你是和你的兄弟、你的父亲见面。如若他们正常,你就不必紧张。” 幽魂眨眨眼,其实已经被卡里尔说服了,但仍然想问一个最糟糕的可能性:“如果他们不正常呢?” “......” 卡里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无奈地说:“别这样,幽魂。” “好吧。”幽魂咕哝着回答道。 他显然也知道自己问了个没有道理与逻辑可言的问题。但他没办法,他忍不住。 “还有,从下面开始,我要称呼你为康拉德·科兹了。”卡里尔在跳跃的途中说。 他将时机抓的很好,刚好卡在一个能够趁热打铁的时间段。 “为什么?我们不是还没确定他到底是不是我的父亲吗?” 康拉德·科兹问,声音在寒风中随着他的跳跃一同逸散。 “他可能是。”卡里尔说。 “但也可能不是啊!” “......出于礼貌考虑,可以吗?拜托你,幽魂。” “......好吧。”康拉德·科兹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们继续朝着城外跑去。一前一后,卡里尔一如既往地在前面领路。 他的表情很平静,按道理来说,一个这样的时刻应该令他有所触动才对,可他现在却平静得有些可怕。 十五分钟后,他们抵达城外。 ----------------- “荒凉到可怕。” 福格瑞姆说。他的语气里有种显而易见的怜悯,罗格·多恩皱了皱眉,有些不太喜欢他的兄弟用这种口气讲话。 “远处有一座都市......和我们在轨道上的俯瞰看起来一样阴森。” 洛珈用柔和的语气道出了他的情绪。“我开始替那些居民们感到悲伤了。” 费鲁斯·马努斯蹲下身,这位巨人用他银色的双手深深插入硬如钢铁般的地面,在片刻后,从中捏起了一把埋藏的枯骨。 他看着它们,细致地观察了起来。然后,他得出一个结论。 “变种人,但也有正常人。”他语气平静地说。“上面还有野兽的咬痕。” “食人?”罗格·多恩问。 福格瑞姆摇摇头:“拜托你,罗格,现在不要——” “——你知道我必须。”罗格·多恩严肃地回答。“食人的野兽必须被全部清除。” “父亲呢?”洛珈问。 他穿着黑色的长袍,典籍在腰间悬挂,金色的皮肤微微发光。他没有参与进兄弟们的这场讨论,而是关心起了另一件事。 他总是关心这件事的。 他期待地看向他的兄弟们,然后又问了一遍:“有人知道父亲现在在哪吗?” “我在这里。”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回答——几乎是立刻,洛珈便转过了身,他的速度之快甚至让福格瑞姆都有些惊讶。 “父亲!”洛珈热情洋溢地呼唤。“您来了!” “父亲。” “父亲!” “父亲。” 身穿金甲的巨人微微点头,算是回应了他儿子们的问候。他面无表情地开口:“希望你们不要对我的决定有所不满。” “我们当然不会!”洛珈迅速地回答。“与我们的兄弟见面当然不需要让我们各自的军团参与此事!” “我们本来也没带多少人来。”罗格·多恩说。“更何况,我也认为不让军团参与进此事是正确的。” “真的吗,罗格?”福格瑞姆笑着问。 “真的。”罗格·多恩朝他点点头。“我不说谎。” 福格瑞姆面上的笑意迅速消失了,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头望了眼费鲁斯。后者将双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金甲的巨人将他儿子们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没有评判福格瑞姆想将气氛活跃起来的小心思,也没有对罗格·多恩的无动于衷有任何反应。洛珈的热情与费鲁斯的内敛在他看来好似都是同一种东西。 他既不笑,也不严肃,他的脸上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站在这里。 平静地站立——然后,黑暗便被驱散。 “他们来了。”帝皇说。 随着话音落下,不远处仍然存在的黑暗中走出了两个影子。 一个高大,一个正常,并肩行走。 “是他。”福格瑞姆低声说道,语气近乎喃喃自语。“康拉德·科兹......” 没有理由,他确定了这件事。 他确定那个穿着破烂衣裳,面色惨白如鬼魂的瘦高巨人就是他们的兄弟。而他的话,也被其余三位巨人沉默地同意了。 他们用各自的眼睛看着他们的新兄弟,将每个细节与每个细微的反应都收入眼底。 罗格·多恩再次皱起眉。 洛珈抿起嘴,似乎是想要叹气。 费鲁斯·马努斯则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双拳。 此时此刻,在他们不同的心中,有一个共同的念头正在升起。 ‘他的确只是个孩子。’ 影子们缓慢地走近了,而帝皇却先他们一步开了口。 “欢迎,卡里尔·洛哈尔斯,多谢你愿意带我的儿子来。” 影子中一个用一种嘶嘶作响的陌生语言回答了帝皇,声音很平静,平静到不可能是一个凡人面见帝皇的反应。 “......是的,我的确应该先和他打招呼。但我有些事需要先和你讲明白,卡里尔·洛哈尔斯,这点非常重要。” 人类之主向前走去,伸出右手。 在洛珈的角度看去,他只能看见父亲的背影。但这并不妨碍他理解这个动作背后的含义,霎时之间,一股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升起了。 他看向那个站在原地无动于衷的影子,有些生气于影子的冒犯。 我的父亲没有让你下跪,对你道谢,甚至还愿意向你伸出手——他愤愤不平地想。 你却做了什么?你竟然敢让他等待! 他的眼神让一个高大的影子看了过来,一阵嘶嘶作响的声音响起。而那被称作卡里尔·洛哈尔斯的凡人拍了拍他,于是他便再度安静。 福格瑞姆看向罗格·多恩,后者头也不回地低声说道:“别拿我做类比。” “你一岁半的时候在学习。” 俊美的半神低笑着打趣。“而他一岁半的时候和你无异,对不对,罗格?那个凡人很幸运,他养育了一名原体。” 罗格·多恩低沉地叹了口气,非常少见。 费鲁斯移开视线。 他不喜欢福格瑞姆有关‘幸运’的说法,没有来由,只是不喜欢。但他不想将这件事说出来。 他知道,福格瑞姆的心是好的。 福格瑞姆只是喜欢打趣、笑闹。本质上,这种行为和孩童玩闹的天真没有什么区别。但它发生在一名基因原体的身上,因此显得尤为可贵。 费鲁斯·马努斯愿意包容这种玩闹,也愿意珍惜它。 嘶嘶作响的声音再度响起,帝皇平静地收回他的手,洛珈猛地握紧右手,眼神里的愤愤不平更加明显了。而帝皇却对他的反应无动于衷。 他不是看不见,他知道,但他不做任何反应。 “是的,我们是坐船来的。星际航行在如今的时代已经不是一件稀奇的事。”帝皇用高哥特语说。 那影子在一阵沉默后再次用嘶嘶作响的语言开了口,与此同时,眼中还亮起了森寒的蓝光。 福格瑞姆吃了一惊:“灵能者!怪不得他听得懂。我还以为他是故意......” “不,我不是。”影子用生疏高哥特语说。“我不会如此无礼。” 他离原体们有一段距离,按照一个凡人的听力来说,他本不应该将福格瑞姆的低语听得如此清晰。 但他听见了。 “我替我的儿子道歉。”帝皇说。“卡里尔·洛哈尔斯,你对灵能的掌握越来越强了。” 福格瑞姆涨红了脸。 “所以这种力量叫灵能?” “你原先并不知道吗?” “并不。”影子说。 他的高哥特语正在短短的几十秒内迅速熟稔,浓重的口音也消失不见:“但是,我还是认为你应该先和他谈话。” 帝皇缓慢地摇了摇头,他转过身,对他的儿子们说了一句话。 “去和你们的兄弟见面吧,谈一谈,四处走走......” “父亲?”洛珈茫然地问。“四处走走?” 罗格·多恩看见,不远处的影子再次拍了拍他们的兄弟,于是那远不如他们高大的巨人便开了口,嗓音非常轻柔。 “......我可以带你们去城内逛一逛。” 他站在黑暗中,凝视着他们。半神们能感觉到这个陌生兄弟的眼神,那是一种没有太多复杂情绪存在的清澈。 在察觉到这眼神后,原本还处于懊恼阶段的福格瑞姆立刻开了口:“好的,兄弟!” 他扭头,看向费鲁斯。后者未卜先知一般地提前点了点头:“却之不恭。” 罗格·多恩没说话,只是开始缓慢地朝前行走。这场谈话到目前为止的每一个细节都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但罗格·多恩不会在这个时候发表他的意见。 他只是同意他们父亲的决定,同意到甚至连步伐都调整过,好让自己在凡人眼中看上去不会太具威胁性。 他太清楚自己对于凡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了。 福格瑞姆与费鲁斯紧随其后,唯独只有洛珈留在原地,他的皮肤散发着金光,神情却很茫然:“......父亲?” “去吧。”帝皇说。 于是洛珈别无选择。 38.光(三) “你不是人类。”卡里尔说。 他选择用这句话来当开场白,坦白来讲,这不是个好选择——实际上,这个选择糟透了。 但那是,他的语气却很平静,仿佛是正在陈述一个事实。 “那么,你也不是。”帝皇回答。 他回以了同等的平静。 “这意味着我们已经开始正式交流了。” 卡里尔平静地点点头。“所以,有什么事,是你必须要支开他们才能和我说的?” “有很多。”帝皇如此说道。 他没有否认‘支开’这个说法。 随后,巨人再次向前一步,伸出了右手。 那只被金甲覆盖的手悬停在半空之中,稳定地保持着姿态。双头鹰的浮雕在臂甲上闪闪发光,黑暗也无法掩盖如此璀璨的风采。 实际上,黑暗畏惧他。 自他出现以前,荒原之上的野兽便全都离开了。它们低劣的智力无法理解这件事,但它们的本能能够理解这件事。 离开,或者死。它们的本能说。 “这是什么意思?”卡里尔语速缓慢地问。 “一个问候、必要的礼仪、或者盟约。全看你如何选择。” 卡里尔笑了起来。 “我想你并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更何况,我们已经握过一次手了。” “那次是为了拯救。” “但你没有提代价。” “代价现在并不重要。” “是吗?我想听一听。” 巨人中的巨人缓慢地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他的眼中散发着璀璨的金光,桂冠在额头上闪耀。 而卡里尔无动于衷。 他对这幅天神般的容貌——或面具——完全无动于衷。那双漆黑的眼眸底部甚至有些东西正在翻腾。 “......你想知道真相,”帝皇缓慢地说。“但是,这真相可能并不合你的意。” 卡里尔·洛哈尔斯凝视着他的双眼,金色的光辉没有让漆黑有半点改变。 随后,他向前一步,握住了那只对他而言过度庞大的手。 “我已无所畏惧。”他说。 ----------------- 天旋地转。 理智被撕碎,然后重新粘合。 过于古老的记忆扑面而来,其中掩埋着的无数黑暗化作呛人的尘埃一同袭来。它们的手指被绷带缠绕,它们的身体被掏空了内脏,一种特殊的草药味开始在卡里尔的鼻腔内弥漫。 他呼吸。 然后再次呼吸——深深地,呼吸。 “木乃伊?”他问。 “是的。”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男人赤足踩在地砖之上,回答了卡里尔的问题。 他面容上的疲惫和上次一如既往。他没有再带那桂冠,亦没有穿戴金甲,只是像个寻常的人一样站在原地。 “埃及?”卡里尔又问。 “是的。” “所以,你曾经是某位法老?” “是的。”男人说。 卡里尔摇摇头,在燃烧着火焰的金字塔内漫步了起来,他的声音仍然平静:“上次见面时,你为我展示的地点是一个原始的部落,你说它位于亚欧大陆交界。” “的确如此。” “所以,你从一位野蛮人活成了埃及的法老?” “不,不止那些。我还有过许多个身份,许多个名字。” 男人停顿了一下,疲惫的面容上有些恍惚。他似乎发觉了什么,说道:“......你可以称我为尼欧斯。” “我可不敢直呼你的名字——你的盔甲昭示了些什么,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一位帝王。” “帝皇。”尼欧斯纠正道。“我为自己设计过许多身份,然后扮演它们。通常情况下,我不会这么做,除非人类已经大祸临头。” 卡里尔轻笑了起来,他转过身,靠在法老的陵墓上搭起了手臂:“有多少?” “不计其数。” “种类呢?” “神、人、疯人、国王、先知......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所有你曾知晓的人生,我都体验过。” “永生?”卡里尔问。 尼欧斯没有回答,他知道卡里尔已经得到了答案——那个来自久远过去的鬼魂正在凝视他的双眼,而此刻的他,没有佩戴面具。 名为卡里尔·洛哈尔斯的人并不目盲,所以他看得清。 “永生。”卡里尔点点头。“真是残酷的刑罚。是天生的,亦或者是惩罚?” 尼欧斯笑了,这是他第一次显露出情绪波动。 “我很高兴你能将它称之为一种刑罚——但是,恐怕人类并无这个能力,来用这种方式惩罚一个人。” “或许不是人类惩罚的你。”卡里尔平静地说。“或许是它们。” “它们做不到这种事......另外,你似乎在见面以前就已经对我有所了解了。是它们告诉你的吗?” “普罗米修斯。”卡里尔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古老的名字。“神中之神,名字寓意为先见之明,泰坦,盗取圣火,为大地与人类带去火焰......” 他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平凡而疲惫的人,摇了摇头。 “你都经历了什么?”卡里尔轻声问道。“人类又经历了什么?” “灾难。”尼欧斯简短地回答,眉间出现了深刻的印记。“巨大的灾难。” 卡里尔摇摇头。 “真是谜语般的交流......而你似乎还乐在其中?” “有些事注定要被掩埋,因此,是的......我的确乐于在让你获取真相的同时免去接触那些历史的尘埃。” 卡里尔又笑了。 “谈谈正事吧。”他简短地说。“我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这与你的本质有关。”尼欧斯以更加平静地语气回应了他的疑问,他很专注,他的眼睛能昭示这一点。 “本质?” “你我都很清楚,一个飘荡在那帷幕后的鬼魂不太可能是人类。” 尼欧斯低沉地说,声音在古老的墙壁之间来回碰撞。“而你的身体......我仅仅只是令它活了过来,并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变。真正令它变化的,是你的本质。” 卡里尔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我的本质是什么呢,尼欧斯先生?”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尼欧斯说。 他不是在拒绝,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的眼睛在这一刻是如此悲伤,仿佛正在悲悯询问者的未来。 卡里尔平静地等待。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已无所畏惧。 “言语是具有力量的,而我为了令你的身体起死回生已经与它签订了契约。若我开口,你的灵会被肉改变——它们已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卡里尔·洛哈尔斯。你已不能再成为那个鬼魂。” “我求之不得。”卡里尔说。“那可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尼欧斯又笑了。“你对这种感觉很厌恶吗?” “若我仍然自认为人类,我就不可能喜欢它。” “那么,永生呢?” 卡里尔也笑了,笑容中有些显而易见的鄙视——尼欧斯并不生气,他知道这鄙视是对谁的。 “如果这是一个试探,那么,你的语言沟通能力未免也太过可怕了。” “或许吧,或许这真的只是一个试探,又或者只是我的一个无所谓的问题——但这些都并不是关键。” 全然漆黑的眼眸与一双疲惫而古老的眼睛对上了,没有人逃避,他们都在试图挖掘对方内心的情绪与埋藏的答案。 有如握住了同一把尖刀的两个人,在角力中,试图剖开对面的心脏,一探究竟。 “关键在于......”尼欧斯缓慢地站起身,形体变化了。 他变得高大,变得有如神祇,雷霆与闪电在周遭环绕,火焰在脚下臣服,黑暗顷刻间退散,瑟瑟发抖地化作空气中的尘埃。 金字塔内的景象在瞬间消散,化作一条蜿蜒的河流,他们站在这河中,互相凝视对方。 “在于什么,帝皇?”卡里尔平静地问。 “在于你是否愿意签订这份盟约。” 帝皇无情而淡漠地回答。“第八号工具已将你视作了他实际意义上的父亲,因此,若我需要他这把刀,我必须取得你的同意。” 卡里尔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沉默。他凝视着这张无情的面容,漆黑的双眸中竟然闪过一丝怜悯。 “首先,他是一个人。” 他缓缓地说。“其次,我不会主导他的任何行动,最多也只是提出建议。他的未来理应由他自己决定。” “他是一名基因原体。”帝皇冰冷地宣告。“是我塑造的未来之一,所以他必须遵守一些规则行事。” “规则由他自己定,帝皇。” “你不能真的将他的未来交由他自己选择,你和我一样都清楚黑暗中藏着什么东西。” 卡里尔只是微微一笑:“是啊,所以我不认为午夜幽魂——或康拉德·科兹会败给它们。” 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尽是鄙夷与冷意。 “卑微而扭曲的怪物连光都不敢见,它们可愚弄不了他。” “......” 沉默着,帝皇点了点头。 “那么,”他缓慢地开口。“欢迎你,卡里尔·洛哈尔斯。” “不必。”卡里尔说。 他凝视着那个有如天神般的人,随后缓慢地摇了摇头。“你这幅无情的面具正在伤害你自己,你正在流血,难道你看不见吗?” “我知道。”帝皇说。“但我必须伤害我自己,才能让人类存续。” “迟早有一天......它会伤到另外一些人的,帝皇。”卡里尔轻声说道。 39.光(四,二合一) 福格瑞姆原先以为自己能看到一座城市,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他茫然地站在阴森的尖塔塔顶,他的兄弟们和他一样并排站立,只有一个人舒适地蹲在边缘延伸而出的石像鬼头顶,姿态自然到仿佛天生就属于这里。 扑鼻而来的臭气与街道上传来的枪声让俊美的半神难以克制地皱起了眉。 他不需要转头也能知道罗格·多恩和费鲁斯此刻的面无表情,以及洛珈皱眉思索他们父亲命令的模样。 既然他们能忍耐,那他就也能。 “......康拉德?”他低声呼唤。“这是何处?” “昆图斯。” 蹲在石像鬼顶端,他的兄弟用生涩的高哥特语回答道。 嘶嘶作响,听上去和高哥特语没什么关联,那口音仍然很严重。不过,他的声音却很轻柔,里面有一种古怪的习以为常。 福格瑞姆抿了抿嘴,康拉德·科兹破烂的衣衫让他移开了视线——这件衣服无法遮掩年轻原体超凡的体格,但它能代表另外一些事。 “混乱。” 一个平静的声音如此说道。“我没有看见半点秩序,哪怕是坏的秩序也没有。康拉德·科兹,为何这里会这样?” 福格瑞姆情难自禁地叹了口气,他从罗格·多恩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种平静的责问。 “因为大清洗快到了。”他们年轻的兄弟说。“二十年一次,卡里尔说,上一次的时候情况比现在更混乱。” “大清洗?” “是的。” “你们没想过做点什么吗?”罗格·多恩问。 “做什么?”康拉德·科兹问,语气很平静。 福格瑞姆悚然而惊,还以为他们的新兄弟要开始和罗格争辩了——这件事并不稀奇,无论谁和罗格·多恩说话,都有概率发生。 但他可不想看见这件事发生在一个一岁半的孩子身上。 然而,多恩却沉默了。过了一会,他才开口:“......你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对不对?” “我知道啊。”康拉德·科兹说。“卡里尔告诉过我要做什么。” “为何你要让他告诉你该做什么?” 罗格·多恩的声音仍然平静,福格瑞姆却已经开始快速眨眼了——他扭头看向费鲁斯,却发现后者正抱着双手默默叹气。 洛珈站在费鲁斯身边,默默地转头,和福格瑞姆彼此对视,表情有些复杂。 没人开口。 “为什么不呢?”康拉德·科兹说。“至少,到现在为止,卡里尔一直都是正确的。” “你是一名基因原体,康拉德·科兹。或许你现在还不明白这个词所代表的意义,但你很快就会了。你将承担起一份重大的职责,这份职责要求你必须自我思考,而不是去仰仗一个凡人。” “卡里尔不是凡人。” “是的,他是一名灵能者,但那说明不了什么。” 康拉德·科兹从石像鬼上站起身——有那么一刹那,福格瑞姆以为他兄弟的面上会带着愤怒或类似的情绪。如果有的话,福格瑞姆理解他。 但是,没有。 只有一种平静。 他走回大楼顶部,比他们都矮小,却泰然自若地走过了他们,靠在了一处嗡鸣作响的机器上。 然后,他笑了。这笑容很僵硬,甚至有些让人怀疑其背后的意义。但是,在场的原体们没有误解。 他们看得见康拉德·科兹的眼睛,知晓其中没有恶意。 福格瑞姆抿起嘴,不明白康拉德·科兹到底是以何种心态来面对罗格·多恩的话语的。 他想,若是有人用‘科林不过只是个工人’这种话来和我交流,我恐怕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来。 “你不太了解他,罗格·多恩先生。” “叫我罗格,或者多恩——你无需在我的名字后加上那样一个敬称。你与我是兄弟。” “现在还不是。”康拉德·科兹平静地说。 “......” 寒风吹过,然后,沉默。 它们当然无法击穿半神们的皮肤,实际上,哪怕这个温度再低许多,都不会令他们感到半分不适。 可是,就在这寒风之中,这些高大的巨人纷纷沉默了,唯独其中一个较为矮小的仍然舒适地靠在空气过滤器上,平静而舒适。 “这是什么意思?” 罗格·多恩问,然后缓慢地皱起眉,严肃的神情在面容上缓慢的绽放。福格瑞姆看着他的表情缓慢的变化,头一次觉得气氛变得凝滞。 啊,大事不妙。他默默地想。 “现在还不是。”康拉德·科兹重复道。“你们是他的儿子,对不对?” “当然。”洛珈迅速回答。 “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康拉德·科兹说。“而如果我不是的话,我就不是你们的兄弟。” “你不可能不是。”费鲁斯低声说道。“血脉的联系,兄弟,难道你感觉不到吗?” 一对漆黑的双眼看了过来,然后,被询问者缓慢地点了点头,但却又摇了摇头,柔顺的黑发在恶臭的空气中飘扬。 他明明身着破烂的拼接衣衫,在这一刻却平静到令人觉得理所应当。 “你怎么可能不是?”洛珈焦急地,仿佛想要证明些什么。“父亲说过,你是他的儿子——” “——现在还不是,金色的先生。”康拉德·科兹说。“另外,很抱歉我打断你的话。” 福格瑞姆几乎笑了。 他一直看着他们新兄弟的眼睛,所以他知道,康拉德·科兹是真心为这件事感到抱歉。他打断了洛珈的话,称他为金色的先生,在之后还为此道歉。 他不是故意的。福格瑞姆在笑过之后如此想到。他就是如此单纯。 “......我叫洛珈,洛珈·奥瑞利安。” ‘金色的先生’用一种勉强的语气说:“但是,康拉德·科兹,你真的是他的儿子。” 他沉默一会,突然情真意切地挥起了手臂:“如果你不是,你又凭什么如此高大,如此富有力量呢?你在夜空中跳跃移动的敏捷可不是凡人们能拥有的!” “......为什么你们都要用凡人这个词?” 康拉德·科兹皱起眉,这是他头一次露出这种不悦且夹杂着疑惑的神情:“我不理解你们使用它的方式——难道我不是凡人吗?” “你当然不是。” 福格瑞姆轻柔地解释起来,态度十分温和,甚至温和到让一旁的费鲁斯有些诧异。 “你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高哥特语,你能在黑暗中视物,你可以无视寒冷,抵御饥饿......而且你还天生就知道许多事,对不对,康拉德·科兹?” “对。” “那么,你就不是凡人。” “可我会受伤。” 康拉德·科兹歪了歪头。“我还会流血——我会痛,这些都是身为凡人的标志,不是吗?被激光枪打中会痛,被子弹打中也会痛......难道你们不会吗?” 有那么一个瞬间,福格瑞姆几乎无法回答这句话。 他沉默了,俊美到近乎完美的面容上突兀地闪现出一种错愕。他低下头,再次抬起时,已经换了副表情。 现在,他很严肃。 “我们会,兄弟。”他低声说道。“我们会痛。” ----------------- “我们就住在这里。”康拉德·科兹说。 他抬起手,指了指庇护所上方那个小小的雨水过滤器,面上带着点隐约的高兴:“那是雨水过滤器,它可以把酸雨变成能喝的水。” 罗格·多恩沉默地凝视着面前这间可怕的建筑物,他的一些坚持让他不愿意将这个由烂木板和铁皮拼接而成的东西称之为房屋。 然后他问:“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当然!”康拉德·科兹点点头。“但是进门的时候请小心一些,那扇门需要提起来才能被打开——哦,还有,请别坐在那把椅子上,那是卡里尔的。” “......我会的。” 罗格·多恩走到门边,他看着这扇门,用两根手指捏住了那个由锈迹斑斑的弯曲金属所构成的门把手,随后将它缓慢地提了起来。 再然后,他推开它,看见一片阴森的黑暗。不像是一个居所,倒像是一座监牢。 但是,黑暗并不能阻止罗格·多恩的视线,他毫无阻碍地看清了每一个角落。 屋内没有装潢,没有柔软的床铺,也没有任何能使这个地方看起来像样一点的地方。 墙壁在振动,因为风在吹。天花板上有几个缝隙,这意味着下雨时会漏雨。 它既不遮风,也不挡雨。 多恩沉默地望过一个铺着破布的墙角,然后看向了一把破烂的椅子。 它很明显是凡人尺寸,罗格·多恩只需一眼便能看出那把椅子出了什么问题——它的结构不稳定,因此坐上去的人必须要挺直脊背才能坐稳。 这对一把椅子来说是不合格的,而且,在椅面上还摆着一个塑料餐盘,其上有散发着诡异味道的黑色物质。 罗格·多恩深呼吸了一次,获取了他所需要的信息。 “那是食物?” 他转过头,问康拉德·科兹——后者这会正被福格瑞姆拉着量身材尺寸,表情显得很局促,显然不适应这样亲密的接触。 而福格瑞姆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也同样不好受,他一直抿着嘴,神情复杂。 “是的,营养膏,卡里尔经常吃它。”康拉德·科兹立刻回答。 “......那东西里没有太多营养物质,而且多半会味同嚼蜡。” “对!”康拉德·科兹连连点头。“卡里尔也是这么说的。” “......所以,你们就吃这个?” “啊,不!”康拉德·科兹眨眨眼。“我偶尔会去抓点老鼠吃。” “......老鼠?” “是的。” 多恩看到,他们的新兄弟竟然自豪地笑了起来,笑容澄澈到让他差点咬住了牙齿:“我知道二十三种老鼠的烹饪方式!” “没有正常点的食物吗?”费鲁斯·马努斯低沉地问。 “这不就是正常的食物吗?”康拉德·科兹不解地回答。 “......” 多恩低下头,没有再问问题。他转身来到大楼的边缘,凝视起了下方的景象。过了一阵子后,他才继续开口。 “其他人吃什么?” 他简短而平静地问,随后还作了补充。“我指的是,那些帮派成员——那些正在街道上来回巡视的。” “......” “康拉德?”福格瑞姆低声问道。“怎么了?” “......他们吃肉。” 康拉德·科兹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回答了多恩的问题,在这一刻,他听上去几乎不像是他自己。 “肉?什么肉?”多恩继续问。 他很平静,双手却攥紧了。很显然,他已经察觉到了问题的答案——至少也是一部分答案。 “......其他人的肉。”康拉德·科兹说。“平民们的,工人们的。但他们不吃自己的,他们也不吃贵族的。” 福格瑞姆的手停止了——他在量肩宽,这件工作对他而言非常简单,他已经记住了很多数据。但是,在这一刻,这些数据被打乱了。 他一向稳定的手此刻甚至隐约有些颤抖。 “帝皇在上......”洛珈·奥瑞利安喃喃自语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诺斯特拉莫。”他们苍白的兄弟安静地说。“昆图斯,下巢。” 沉默。 巨大的沉默再次席卷而来,轻易地将这些巨人们击倒。无人反抗它的权威,深紫色的云层在他们头顶蔓延、滚动。恶臭的气味在寒风中逸散。 洛珈·奥瑞利安开始低声念诵经文。费鲁斯·马努斯将双手重叠在一起,放在了背后。罗格·多恩平静地一如既往,只是双手却已经攥成了拳头。 福格瑞姆停下了手指的颤抖,平静地拂过兄弟的肩头,然后拍了拍他。 “我们继续,好吗?”他柔和地问。 “可是,福格——” “——福根。” “福根先生。” “没有先生。” “福根?” “对,康拉德。福根。” “可是,我不想要新衣服。” “为什么呢?” “因为我会把衣服弄脏的。” 福格瑞姆听见他的兄弟如此说道。“血会让衣服变得很沉重,干了以后则会变硬。如果活动,就会有血痂从衣服上飘落。如果我穿你这样的衣服,我会把它们弄脏。” “......弄脏了,又怎么样呢?”福格瑞姆问。 他没让自己叹气。他怕他误会。 “你的衣服很漂亮。” 康拉德转过头来,小声地说。“卡里尔告诉过我,漂亮的东西通常都意味着珍贵,珍贵的东西就应该被珍惜,不是吗?” “是的。”福格瑞姆笑了。“珍贵的东西的确应该被珍惜,是的......所以我会给你做一件...嗯,普通点的衣服,如何?” “普通点的?” “对,和你身上的衣服一样,也是黑色的。但是呢,它可以防水——所以它也可以让鲜血没办法浸湿它。怎么样?” “......会麻烦你吗?卡里尔说,麻烦其他人不太好。” “当然不会。”福格瑞姆说。“这只是小事一桩而已。” “那......谢谢?” 不必谢谢我。 福格瑞姆叹息着转过头,与费鲁斯视线交错。此刻,后者的眼中有一种与他类似的情绪正在翻腾。他们彼此交换了几个眼神,便懂得了对方的意思。 洛珈仍在诵经,面容上满是悲悯。而罗格·多恩却转身朝着那间庇护所走去。他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弯下腰从里拿出了一把对他而言太过迷你的椅子。 “你坐不下那把椅子的,罗格·多恩。”康拉德·科兹略显迟疑地迟疑地说。 “我不坐。”多恩平静地说。“我是要修它。” “修它?” “是的。” 多恩点点头,将椅子提起,他的力量让他轻而易举地做到了这件事。然而,他拿着椅子的姿态却很小心。 “只是一点结构问题而已,只要有多的木头或金属,我就能修好它。” “......嗯,庇护所后面有个没用的老式净水器。” 康拉德·科兹眨眨眼,满面不解。“它或许能帮上你。可是,为什么你要修它?” “......因为我要表达我的歉意。”背对着他,罗格·多恩如此说道。 “歉意?”康拉德·科兹茫然地问。而他身后的福格瑞姆比他还要茫然,就连洛珈都停下了念诵经文,看了过来。 费鲁斯缓慢地挑起眉。 “别惊讶。”罗格·多恩背对着他们说。“做错事、说错话,就应该表达歉意。而最好的方式,是做出一些事来弥补。” “你以前可没这么做过......”福格瑞姆低声说道。 “那是因为我以前没错过。” “也包括你说马格努斯整日看书是一种精神方面的偏执吗?” “是的。” 福格瑞姆终于笑出了声。 他拍拍康拉德·科兹的肩膀:“这就是罗格·多恩,康拉德。这就是他。你还不知道他的道歉意味着什么。但是,相信我,等我们彼此都见过面以后,这件事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 ----------------- “第十七号。” “第十七号?” “对,第十七号。”苍白的巨人点点头。“我会给它们编号。” 费鲁斯·马努斯看向那只石像鬼。 他们已经在尖塔与大楼顶端跳跃过许多次了,费鲁斯看见过很多只石像鬼。在他看来,这一只和其他所有的,都没什么区别。 “用你见到它们的顺序来编号吗?”费鲁斯问。 “是的。但有些石像鬼没有,我不想给它们编号。” “为什么呢?” 福格瑞姆惊讶地看了一眼费鲁斯,没料到他会对这个问题如此感兴趣。 “嗯......” 康拉德·科兹沉思片刻,说道:“因为,它们应该有自己的名字,而不是编号。我给那些石像鬼编号,是因为我现在还不会起名,但是......” 他皱起眉,停顿住了,似乎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 好在,费鲁斯也并未追问。 “的确如此,如果你珍视某物,就应该给它起一个名字。” 福格瑞姆抿嘴一笑。 被称作‘戈尔贡’的巨人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继续了。他的声音很低沉,但很有力量。 他问:“你一直在提到一个人,康拉德。卡里尔·洛哈尔斯,你可以为我们介绍一下他吗?” 洛珈猛地看了过来。 “嗯......”苍白的巨人思考着点点头。“可以,但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他性格如何?”费鲁斯问。 “......啊?” “他有对你发过脾气吗?” “没有。”康拉德·科兹迅速地说。“从来没有——而且他老是对我道歉。” 他皱起眉。 “我不喜欢这样。”他低声说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不管是不是他的错,他都会对我道歉。我不喜欢这样。” 他抬起头,看向费鲁斯,后者面无表情,却点了点头,仿佛正在鼓励他继续说。 “然后......他很聪明,很有耐心,会告诉我很多事,也知道很多事......但是,他很悲观。” “他很悲观?”罗格·多恩重复了一遍。“为何你会这样形容他?” “我说不出理由。” 康拉德·科兹摇摇头。 “卡里尔总是很悲观,他从不明说,但我知道他是怎样看待诺斯特拉莫的。我有次告诉他,这个世界病了,他没有反驳我,只是在笑。”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他很悲观。他笑,是因为他觉得诺斯特拉莫的病无药可医......他甚至想要用火将世界焚烧。” “但我能理解他。” “棚户区因为肺病而死在路边的工人,选择加入帮派一起食人的孩子,肉铺里售卖的肉......矿工......贵族......还有那些迷幻剂......” 他的声音开始愈发低沉,愈发轻柔,到了最后,几乎如同梦呓。 “那些东西让他很痛苦。他从不明说,但我看得出来他的难过。” “......” 沉默着,费鲁斯摇了摇头——他本就不怎么善于言辞,和他的兄弟们比起来就更可怕了。 他也很清楚自己的性格,他天性好斗,意志顽固。但那只是外在表象,在诸多兄弟之中,只有一个人能察觉到他对征服困难的喜好。 那个人叫他戈尔贡。 费鲁斯不憎恶这个绰号,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有些喜欢。他认为它十分合适,就和福格瑞姆赠与他的那把战锤一样合适。 而现在——这位钢铁的戈尔贡却抬起手,拍了拍康拉德·科兹的肩膀。 “你看清了他的痛苦。”他低声说道。“这点尤为重要,兄弟,保持它。” 他的兄弟茫然地看着他——在半秒钟之后,费鲁斯·马努斯头一次发了笑,笑容中只有善意。 在半神们的头顶,夜仍在持续。 40.一场晚宴(一) 黄金雕刻的藤蔓花纹在大理石柱上闪闪发光,地面一尘不染,发着琉璃似的光。无论从何种角度观看,这间房间都精致地如同一座宫殿。 不,或许它就是。 卡里尔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一面镜子,镜中的人拥有一张英俊的脸,但过度的苍白与阴郁却破坏了一切。 若是你亲眼看见他,你不会觉得他英俊,只会觉得他阴森的可怕。 在周围柔和光线的照耀下,他形似鬼魂。而他的面无表情则带来了一种微妙的厌倦,若是细细看去,你才能发觉那些隐藏在细节中的厌恶。 +你似乎并不喜欢我安排的房间。+ 一个声音响起,它不出现在空气中,而是出现在卡里尔的心中。 灵能。 真是方便的力量。 +别告诉我你喜欢。+ +我必须以这种风格设计所有事物。这艘船从某种意义上代表着帝皇这个象征的地位。它可以只是一艘船,但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它不是。+ +又是颇具政治意义的考量?+ +若我要成为帝皇,我就必须如此。+ +你的‘必须如此’的清单中,也包括使用灵能和我对话吗?+ +是的。+ +晚宴什么时候开始?+ +四十分钟后。尽快做好准备吧,我的一个儿子可能会在晚宴上对你问许多问题。+ +我可以不回答。+ +我同样希望你可以不回答,甚至不必参加这场晚宴,但你我都知道这件事不可能。+ 卡里尔·洛哈尔斯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耳边的声音远去了,它一点点地淡化、消失,但回音仍存。 这是他第一次用灵能进行对话,感觉很奇特,但卡里尔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没有问幽魂会不会参加这场晚宴,对于答案,他早就心知肚明。 而既然幽魂参加——不,既然康拉德·科兹参加,他也就必须参加。 无关其他,只是出于政治意义。 在看见船上那些颇具宗教意义的装饰和一路上人们对‘帝皇’的敬拜之时,卡里尔就明白了许多事。 但是,也只是明白而已。 “晚宴。”他自言自语起来,仍然看着镜子。“我竟然要参加一场晚宴。” 说到这里,他笑了。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卡里尔·洛哈尔斯的身份。 一个贵族之子,参加宴会有什么问题吗?顶多,只是这宴会的性质有些特殊罢了。 一个正在收复银河系人类失地的皇帝,带着他半神般的儿子参加的宴会...... 想必菜品会很丰盛。 搞不好甚至还会有人在一旁专门记录他们所有人说过的话,吃过的东西,以及将这场面画下来...... 只是,我还能吃下正常的食物吗? 叹息一声,他站起身。宽广的房间内有一个专门的换衣区,无人向他解释这些,似乎‘帝皇’早就吩咐过他无需常识方面的介绍。 他的确不需要。 他甚至连这个房间都不想要。 卡里尔面无表情地走进那换衣区,它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地上铺着深色的地毯。 天花板是镜子,尽头也安置着一面巨大的镜子。在右手边有一道暗色木纹小门,是被打开的。 内里是一个金碧辉煌的沐浴间,提供了泡澡的宽大浴盆,冲洗的喷头反倒隐藏在天花板之上。 有种奇异的熏香味从内里蔓延,它们来自一些安置在墙壁上的白色盒子,这些盒子反射着白玉般的光。足足三十条毛巾被挂在金子做的挂台上,柔软地等待。 走廊的两侧挂满了不同尺寸的男款衣物,从绣着金线的暗色长袍到带蕾丝袖边的紧身上衣不一而足,连靴子的款式都有数十种。 留在门口,卡里尔没有立刻走进。他端详着这个地方,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于此之后,他方才面无表情地走进其中。 沐浴声很快响起,也很快结束。 ----------------- “相信我,康拉德,晚宴会很丰盛。” “......有多丰盛?”康拉德·科兹迷茫地问。 福格瑞姆禁不住微笑起来,他摊开双手,做了个夸张的手势——这点是很不常见的。 “非常丰盛。” 他轻声说道。“光是我吃过的菜肴就有一百多种,今天是你回归的日子,父亲应当会让那些可敬的厨师们准备更多。今夜,你可以享受一番了。” “享受?” “是啊......看看你多瘦。” 靠在试衣间的门口,福格瑞姆在所难免地叹了口气:“我的兄弟,这已经是我所能找到的最小号的衣物了,但穿在你身上却仍然显得宽大。” “宽大不好吗?”科兹如此询问。 他站在一面有着双头鹰雕饰的试衣镜前,穿着一身宽松的黑色长袍,胸前挂着一个由福格瑞姆赠送的吊坠。黑发向后梳去,一种特别的香气正在他的鼻腔内蔓延。 他不是很喜欢这种味道。 “过于宽大的衣服会显得人轻浮、没有精气——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会不符合礼仪的,康拉德。他没教过你吗?” “......” “康拉德?” “......吃饭也需要礼仪吗?” “当然。”福格瑞姆点点头。“若是放纵自己,大吃大喝,你可能会在丢失仪态的同时丢失更多东西。” 但我宁愿穿宽松的衣服,也宁愿在角落蹲着吃营养膏。 盯着镜子,幽魂如此想道。 宽松的衣服可以藏下更多武器,卡里尔就很喜欢穿有着宽和长袖子的衣服,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他的刀了。 隐藏武器是很有必要的。幽魂对自己用卡里尔的声音说。 他不喜欢镜子里的这个人,一点也不。 镜子里的人在衣物的装点下有如天神,漆黑如玛瑙般的眼睛更是让这种有别于从前的疏离感显得更强烈了。 幽魂不是没看见过自己的模样,在寒风中攀爬大楼与尖塔时,他偶尔会从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倒影。有时也会从酸雨汇聚而成的浑浊镜面中看见自己的脸。 那张脸,才是他对自己模样的初次了解。而现在这张...... 他不喜欢这种变化,他也不喜欢这里。 幽魂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怀念那个黑暗的墙角。 “康拉德?你还好吗?” 福格瑞姆的声音遥远地从走廊的那头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心,不似作伪,货真价实。这种毫无来由,单纯源自血脉的情感让幽魂无从招架。 他记住了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罗格·多恩,福格瑞姆,费鲁斯·马努斯,洛珈·奥瑞利安。 而他们则用康拉德·科兹这个名字称呼他。 我宁愿被叫做午夜幽魂。他想。你们叫做父亲的那个人甚至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 “......我没事。”幽魂用属于康拉德·科兹的声音回答。“卡里尔会参加晚宴吗?” “他当然会参加!天呐,兄弟,难道你认为我们会无礼到不允许他参加吗?他可是——” 福格瑞姆停下话语,摇了摇头,表情上有些歉意。 “抱歉,康拉德。”他柔声说道。 “......为何要道歉?” “什么?” “你为何要道歉,福根?” 康拉德·科兹重复着,转过身,嘴唇抿得紧紧的:“你们已经对我够好了,为什么还要道歉?其他第一次见面的人只会用咒骂和子弹来代替问候,为什么你要道歉?” “我——” 福格瑞姆愣住了。 “——不要道歉,我知道理由,但请你不要道歉。” 康拉德·科兹平静地说。“如果你们不让卡里尔参加,他不会介意,我也不会。但我也不会参加。” “我们当然会让他参加——不,不,我们当然会请他参加!” 自决心追求父亲播撒下的光辉以来,彻莫斯人头一次如此慌张。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兄弟会在一切正常的时候说出不参加晚宴这种话,尽管他很快便意识到了问题来源于自己的措辞,可是...... “无意之间说出的话,往往是真实的想法。” 康拉德·科兹说。“福格瑞姆先生,我其实知道你们看不起他。” “帝皇啊,我没有这么说过,康拉德!” “细节可以窥见真相。” 康拉德·科兹平静地回答。“对于你们而言,卡里尔·洛哈尔斯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我知道的。” “所以,哪怕他养育了我,也只是他的幸运。哪怕他在诺斯特拉莫保护了我,也只是巧合使然。我感激你们的爱,但我认为我不配拥有这样沉重的东西。” “兄弟!”彻莫斯人面色惨白地站在原地。“拜托你,不要这样。” “我必须,卡里尔说过,若是有不满应当尽早提出,而不是让它扎根于彼此心中成为一根血淋淋的倒刺。所以,不要道歉,福格瑞姆先生。” 他沉默片刻。 “我知道你们视我为兄弟,但是,你们有想过我是否愿意成为你们的兄弟吗?你们视作父亲的那个人——他没有和我讲过一句话。” “还有卡里尔......” 他的语言破碎了起来,显得有些失去逻辑,显得......终于像是一个一岁半的孩子。 “你们看不起他。” 幽魂抿起嘴,瞪大眼睛,声音颤抖。 “你道歉只是因为你不小心说出了真实的想法,因为你不想伤害到我的感情。福格瑞姆先生,你道歉,不是因为你真的对你的话感到抱歉。” 福格瑞姆终于无话可说。 他颤抖着嘴唇,高贵的容貌因为惨白的脸色而带上了几分虚弱,他的眼中满是悲伤与羞愧——那悲伤来自于眼见康拉德·科兹颤抖着说出的真相,羞愧,则也来自于他说出的真相。 沉默。 无可匹敌的沉默。 “但我会参加宴会的。”幽魂说。“我不想伤你们的心。” 41.一场晚宴(二) 晚宴正在紧张地筹备当中,有很多人都在忙碌。 自豪的厨师,彬彬有礼且期待不已的侍者,活动手指等待书写记录的记录者,调试颜料的画师...... 他们不是宴会的主角,但他们会因为成为它的注解而骄傲。 所以,晚宴会如期举行。 实际上,它当然会如期举行——在这艘船上,无人可以违背名为帝皇之人的意志。他的话便是律令,他的意志便是所有人的意志。 不过......有时也会有例外。 “主君!” 当听见康斯但丁·瓦尔多的声音时,身穿白色金边长袍的巨人便叹了口气。 然后他转过身,以温和的语气回应:“我在,康斯但丁。” “为何——”他的元帅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为何?” “什么为何?” “宴会!” “你想问为何我不让你们如往常一样站在我背后充当死寂的雕像吗?” “那是我们的职责!”康斯但丁·瓦尔多紧绷着脸说。“人类的帝皇怎可在宴会上没有禁军常伴左右?!” “我只是和我的儿子们一起想吃顿饭而已,自这趟旅程开始以来,我就没有这样做过了。康斯但丁,我请求你......” 巨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动作让额头上的桂冠摇晃:“......我偶尔,也需要变成除了帝皇以外的另外一个人。” “......掌印者同意吗?” “这只是一场晚宴而已,康斯但丁,莫非这种事也需要他的允许吗?” 巨人好笑地摇起了头,他知道他元帅的意思,无非只是想在马卡多那里寻求一点支持——政治上的手段,康斯但丁也是会用的。 他不怎么用,但他会。他也必须会。不知不觉间,巨人的思绪开始飘飞至某个久远的年代,那时,他还不像今日这般疲累。 但我现在不想使用政治上的手段。康斯但丁。 我只是想.....平静地坐下来,然后享受一场晚宴。为此,我甚至要辜负那些记录者与画师们的期待。 我必须。 他沉默地凝视起他的元帅。 “......我明白了,主君。” “多谢你,康斯但丁。”巨人真诚地说。 眼见这一幕,禁军元帅心中的情绪刹那间烟消云散。 ----------------- 在金碧辉煌的沉重大门被关闭的那一个刹那,晚宴正式开始。超乎福格瑞姆意料之外的是,桌上的菜肴数量非常少,而且都是他没有见过的菜式。 若是以往,他会很在意,甚至会去询问——毕竟,宴会的菜品从某种程度上能反应出他们父亲的喜好。 但现在......他只是沉默。 他一言不发地靠在椅背上,沉默地如同费鲁斯·马努斯。后者坐在他身边,没有询问,也没有寻求眼神交流。 他只是存在——这就足够。 费鲁斯总是很有耐心的。 但是...有人没有。 “父亲?”洛珈的声音在长桌的另一边响起。“这是厨师们研发出的新菜式吗,看上去似乎很美味。” “不。”帝皇平静地说。“它很久之前就存在了。” “也包括这种餐具吗,父亲?”罗格·多恩问。 他穿着一身以白色与蓝色为主体的衣服,衣领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灰白色的短发下,那双眼睛正若有所思地凝视。 他的手中举着两根木制的长棍,那东西对于一个凡人而言恐怕称得上武器,但在他这样的半神手中却只能拿来充当餐具。 帝皇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猜,它们应该是刚刚做出来吧,父亲?”洛珈问,语气很急切,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认可。 而他的父亲则再次点了点头,肯定了洛珈的问题。后者立刻微笑起来,并向身边的康拉德·科兹低声解释。 “这种餐具摸起来很圆润,但表面并没有刀叉上会有的雕刻......再者,我以前从未见过它。所以我就知道,它肯定是刚刚被做出来的。” 康拉德·科兹点点头:“它叫筷子。” 洛珈一愣。 “什,什么?”他眨着眼睛问。“兄弟,你刚刚说什么?” “筷子,它的名字。”科兹说。“卡里尔以前用过它。” 这句话说出以后,他身边的一个平常尺寸的男人无可奈何却也不动声色地仰了一下头——而在这之后,除去帝皇以外,所有的目光便都集中在了他的脸上。 若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这会恐怕已经开始颤抖了。 但他没有。 卡里尔·洛哈尔斯缓慢地点了点头:“是的,诸位尊贵的基因原体,它叫筷子。” “无意冒犯——可是,你怎么会知道呢?”洛珈皱着眉问。 他在问话的时候不断地转动眼睛看向了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却只是品尝着一些从清亮汤汁中捞起的肉,神色很平静,似乎并不关注这里发生的事。 “我用过它。”卡里尔平静地说。“康拉德已经说过了,不是吗?” 另一边,罗格·多恩眯起眼睛。这种熟悉的说法方式让他有种诡异的既视感。 但是,一来,卡里尔·洛哈尔斯这个人既然能将他们的兄弟教导得那样善良,就不可能是符合他此刻心中推测的那种人。 二来,他也不认为真的有人敢在帝皇面前模仿他。 “你用过它?”洛珈惊讶地挺直脊背。“可是——” “——够了,洛珈。”帝皇威严地出言打断。“我们的客人到现在没有吃过任何食物,你却已经问了他好几个问题。” 他停顿一会,看着洛珈,然后摇了摇头。 除此之外,他没有再说任何话。 有着金色皮肤的巨人不甘心地点点头,拿起那名为筷子的餐具,无师自通地挥舞了起来。 沉默的进食持续了一阵子,卡里尔平静却生疏地用起了筷子,他夹菜时的模样让洛珈很关注。 后者在看见他那生疏的动作的时候,在某一刻忍不住笑了一下,尽管一闪即逝,但科兹却还是捕捉到了。 卡里尔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不得不用自己沉重的靴子碰他的小腿,好让科兹别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 但是......终究不是每个人都想保持沉默的。 在深沉的呼吸后,福格瑞姆缓慢地站了起来。 “卡里尔·洛哈尔斯先生......”他低着头,梳的整整齐齐的银发在脑后被扎起,俊美的容颜此刻被一种晦暗笼罩了。 他低沉地开口。 “我要向您道歉。” 洛珈瞪大眼睛,费鲁斯不出意料地摇摇头,罗格·多恩沉默地聆听。帝皇则仍在品尝食物。 卡里尔斜着眼看了一眼午夜幽魂,后者扭开头,一言不发,顺手还将筷子给放在了桌面上。 +尼欧斯先生。+ +我不会插手,这是你们之间的事。+ 卡里尔抿了抿嘴,他不得不站起身——准确地说,是跳下了那把让他能够到桌面的椅子,然后回应了福格瑞姆的话。 “原因呢?”他问,态度非常平静,甚至让洛珈突兀地觉得一阵恼怒。他掩饰的很好,但还是被康拉德·科兹捕捉到了。 后者再次看了他一眼。 “因为我的高傲。”福格瑞姆低着头说。“我伤害了您的养子,我的兄弟。” “他从来不是我的养子,我们之间没有这种关系。” “但您养育了他。” “只是做同一件工作的合作伙伴而已。” 罗格·多恩看了一眼康拉德·科兹,后者此刻竟然出乎意料地很平静——那双眼睛里一点波动都没有,他并不为卡里尔的话感到些什么。 多恩皱起眉。 “我想打断一下,抱歉。” 他也站起身,严肃地询问。“福格瑞姆,这是什么情况?父亲举办这场宴会以欢迎我们兄弟的归来,而你却在这里对他的养父道歉?” “是合作者。” “称呼只是称呼,实质性的关系才是最重要的。”多恩说。“卡里尔先生,你应该清楚这件事。” 卡里尔缓慢地挑起眉——这倒是有些超出他的预料。 他对这些基因原体只知姓名,而且还是在宴会开始前不久知道的。由一个侍者满怀自豪与傲慢地踮着脚站在台阶上告知于他。他可从没想过,这些半神中居然有个如此...... 直接的人? 他微微一笑。 “因为我伤害了我们兄弟的感情,罗格。” 福格瑞姆紫罗兰色的眼睛中闪过了痛苦,坐在他身边拥有一对银色手臂的巨人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他没有看他,却仿佛知晓一切。 “就像你说的那样,罗格,做错事就应该道歉,不是吗?而我现在正在进行这件事。我想不出一个比晚宴更庄重的场合了,我必须要借用它来表达我的歉意。” 福格瑞姆执拗地抬起头:“我必须,罗格,我必须。” +你真的不打算——+ +是的,这种时刻我不应当出言阻止或调停,我应当是一个公平的注视者。+ ...... 卡里尔叹了口气。 “所以,这大概是一场误会。”他不动声色地说。 他的高哥特语已经再无任何口音存在,配上他此刻的模样,简直如同一位领主或总督般高贵。“而误会总是很好解除的,对不对,康拉德?” “......” 在他的注视下,康拉德·科兹——或者午夜幽魂,终于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洛珈·奥瑞利安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一切。 发个单章解释一下 42.一场晚宴(三) “不,不对。这不是一场误会。” 原体们眼中的康拉德·科兹,卡里尔眼中熟悉的午夜幽魂低声开口。 我就知道会这样。 卡里尔无声地叹了口气,尽管没有声音,动作却很明显。 他很熟悉幽魂的性格,自然知道后者在面对一件可能涉及到‘卡里尔·洛哈尔斯’的事时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但是,这并不能让他觉得惊讶——他甚至都能猜出来福格瑞姆到底对幽魂说了些什么。 无非只是些对于凡人深入骨髓傲慢的外在表现罢了,不足为奇。 自古以来就是如此,鲜少有人能免除这个魔咒。 一旦你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就不可避免地会升起高傲,会将其他人视如蠢笨的猪羊。唯有他们眼中的同类,才能获得一些罕见的尊重。 更何况,这群半神也的确有资格高傲。幽魂不过还只是一岁半就已经能展现出如此强大的战斗力,这四个明显是成年的又该强到什么程度? “兄弟......” 彻莫斯人面色惨白而眼神晦暗地抬起头,凝望起幽魂。“我请求你原谅我。” “不。”幽魂摇了摇头。 他的声音很轻柔,也很坚定——卡里尔却开始愈发地感到头痛。 原因很简单,幽魂没说高哥特语。 诺斯特拉莫语的低沉婉转与嘶嘶作响在这间金碧辉煌的宴会厅内响起,柔和的灯光依旧柔和,但坐在主位的巨人却头一次停止了进食。 “康拉德......” “我不叫那个名字。”幽魂嘶嘶作响地说。“你不应该请求我的原谅,福格瑞姆先生。” 福格瑞姆的脸色开始愈发苍白,凝脂般的肤色此刻看上去几乎可以和幽魂那阴郁惨白的颜色比拟了。 他虽然听不懂诺斯特拉莫语,但他能从康拉德·科兹的语气中分辨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怎么办? 情难自禁地,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费鲁斯。 银手的巨人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眼神平静,过了一会,他轻微地摇了摇头。 我帮不了你。 福格瑞姆闭上眼睛,颤抖着坐了下来,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他已经不敢想之后会发生什么了。 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导致一名兄弟对帝国与父亲有了抵触......这该如何是好? “先坐下吧,幽魂。”卡里尔嘶嘶作响地说。“或者出去走一走——现在,走廊上没有人。” “那你呢,卡里尔?” “我会把这个问题解决的。” 幽魂眨着眼,点了点头——他没有问卡里尔要解决什么问题,只是像是一阵轻烟似的离开了坐席。 而帝皇没有阻止,他只是平静地凝望。任凭多恩与洛珈观察他的神情,他们已经非常努力,却也没能从父亲的脸上得出半个字的解释。 前者皱起了眉,后者则看向了卡里尔,眼神中有些怒意。 幽魂一路走向大门,他平静地走着,姿态近似滑行——在离开前的最后一刻,他转过身,做了个投掷的动作。 超人的敏捷让一颗吊坠精准地命中了长桌,落在了福格瑞姆身边。 然后,他用高哥特语开口。 “还给你。” 彻莫斯人怔怔地握紧了双拳,费鲁斯平静地看着他,终于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大门打开,然后再度合上。 +你的家庭气氛和我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样。+ +很糟糕吗?+ +你认为呢?+ +你不明白,卡里尔......我不能像是一个平凡的父亲去听他们每个人的话,我必须尽力保持一个在细微处才拥有感情的形象。+ +你在将自己往神明的方向塑造,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从未如此做过,等你正式加入,你便会明白我对宗教是何等的抵触。+ +得了吧,你的儿子中已经有一个敬你如神了。+ +那是他选择的路,我不能要求他改变。+ +你问过他吗?+ +......什么?+ +这是灵能通讯,尼欧斯先生,所以这里并不存在你听不清我说话的可能性。我的话你已经听得很清楚了。+ +可是......+ +还有,幽魂对你很生气,毕竟你到现在为止连一句话都没有和他讲过。+ +......我不能强迫他接受我,他心中对父亲的人选已经有了定义。+ +你对强迫的定义也包括一句简单的问候吗?你真令我大开眼界。+ 摇了摇头,卡里尔挂断了灵能通讯。坐在主位上的巨人仍然保持着表情的平静,那种平静如同一张面具般牢牢地带在了他的脸上。 而卡里尔知道,他正在流血。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福格瑞姆?”罗格·多恩严肃地问他的兄弟。 ‘磐石’此刻看上去和宴会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他站在桌边,表情严肃到令人望而生畏。他的语气里没有半点波澜,但谁都能听出他正在责问。 “......我,我伤了他的心。” 福格瑞姆抬起头,眼神在天花板上垂直落下的吊灯与桌布上蔓延。他的周围有五个人,而他一个都没有看。 他声音低沉地说:“我伤了他的心,罗格......” “我要确切地描述。”罗格·多恩冷静地追问。“比如一些有关你们对话的描述,而不是这种模棱两可的话题。” “你要让我再对我自己失望一次吗?!”福格瑞姆陡然咆哮起来。“我今天已经被自己的傲慢羞辱得够多了!” 他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不再说话了。 沉默再度降临。 而就在此时,那坐在主位上的巨人却缓慢地站起了身。他用干净柔软的餐巾擦了擦嘴角,随后便径直来到了大门前,没有一句解释。 在场四人中,唯有卡里尔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父亲?”洛珈茫然地喊道。 “继续。”背对着他们,带着面具的人平静地说。“解决问题。” 他简直就像是在下达命令。 卡里尔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实在是搞不懂怎么会有人对自己的儿子别扭成这样,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是太在乎了? 真有趣。他眯起眼睛。 这幅神情却被一旁的洛珈尽收眼底,金色的巨人忍不住质问了起来:“卡里尔先生,你到底在笑什么?我父亲让你感到好笑吗?还是我的兄弟的悲伤让你觉得可笑?” “都没有。”卡里尔平静地回答。 他似乎对洛珈——这样一位半神的质问完全无动于衷。 罗格·多恩再次皱起眉:“洛珈。” “不,罗格!” 洛珈站起身,坚定而执着地将右手放在了桌面上的一本厚重典籍上。他朗声开口,声音中竟然夹杂了点演讲般的激情。 “既然你们都不愿意说,那就我来好了!” “卡里尔先生,是的,你养育了我们的兄弟,你将他看护的很好——为此我们感激你,父亲甚至允许你和他共进晚宴!你可知这是一种何等的殊荣?” “但是!” “若是你将这当做了你可以肆无忌惮的证据,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卡里尔皱起眉:“我从没有肆无忌——” “——不,你有!”洛珈提高音量,用他的声音打断并盖过了卡里尔的解释。对于一名基因原体来说,做到这种事简直轻而易举。 “我看得出你对我们兄弟康拉德·科兹的操纵!难道你敢说自己没有?你和他用本地的语言交流,你让他出去,你还——” “——嘘。” 森寒的温度在下一瞬间猛然降临,洛珈突兀地闭上嘴,浑身肌肉在一刹那之间僵硬到如同卡住的齿轮。 +不要太过了......+ +你完全可以自己教育他们。+ +我不能。+ 长叹一口气,卡里尔缓慢地站起身——这一次,他没有跳下椅子。 他的身形正在拔高,两米,三米,四米......他变得比洛珈还要高,他俯视着他,就那样平静地站在桌边。 眼中有森蓝的光剧烈的炽亮。 “你对我误解颇深。”卡里尔轻声说道。“但我并不意外,毕竟,偏见与傲慢是人之常情。你们虽然力量强大,但也并不能免俗。” 他的声音很是轻柔,却清晰地跨过长桌,抵达了罗格·多恩、福格瑞姆与费鲁斯·马努斯的耳边。 至于洛珈...... 卡里尔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如同雷鸣。 “但是,听好了......康拉德·科兹也好,午夜幽魂也罢。他都是一个自由的人,他自己决定自己要做的事,自己决定自己要走的路。我不能替他做决定,我也绝对不会替他做决定。” “操纵?” 卡里尔轻笑一声。 “从你的装扮,你皮肤上的经文,以及你手边的典籍来看,我知道你大概是一位虔诚的信仰者。我说的不错吧?” “真有趣,宗教从诞生之初就是为了操纵人们的精神,愚弄他们的意志,而你现在居然和我谈论操纵?” “你对我和他一无所知,洛珈·奥瑞利安先生,是什么令你说出这样的话?” “是你对你兄弟们的爱,还是你对你父亲的信仰?你眼中的神受了辱,于是你这个虔诚的信徒便要替他找回这份颜面?” 笑容消散了,他冷冷地离开桌席,大门无风自动,自己滑开了,随后猛然合上。在此之后,一句话方才响彻整个宴会厅。 “可笑至极。” 片刻之后,有狂怒的咆哮声响起。 43.一场晚宴(二合一,完) 身穿白色金边长袍的巨人平静地行走着。这里是他的宫殿,他的舰船,亦是他亲手为自己打造的众多囚笼之一。 金碧辉煌的走廊上已经再无半个人影存在,禁军提前疏散了所有人,以免他们亲眼见证一名原体从宴会厅内气势汹汹地走出,从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巨人其实知道康拉德·科兹对凡人并无任何恶意,现在的情绪也还算稳定。而且,就算失控,恐怕他也不会伤及无辜。 但他毕竟是一名基因原体。 而且,他是康拉德·科兹。普通人在看见他第一眼时便会因为从血与肉中诞生的本能恐惧而开始颤栗,这是无从改变的东西。 戴着他的面具,巨人在走廊上无声地行走着。 镜面般的天花板上被人以巧夺天工般的工艺雕刻上了细致而精美的纹路,无需抬头,巨人也能知道自己的桂冠会在行走之间反射出耀眼而璀璨的光辉。 设计这段走廊的人名为米尔德丽,她的家族和她自己都因为这巨大的殊荣感到了万分的荣幸。在这段走廊完工以后,米尔德丽更是发誓将永远不再替任何人雕刻、建造、或绘画。 “我的双手将只为人类的帝皇而舞动。”她说。 巨人至今还记得这句话,他会永远记得。 当时,他戴着面具,面无表情地站在高台上,在万众欢呼中对跪着流泪、哽咽的米尔德丽表达了感谢。 “我感谢你,米尔德丽。” 但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呢? “不,不要浪费你的天赋。这不值得。” 他没能说出口。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杰出的艺术家在生命最后因信仰与本能的冲突在狂热的郁郁寡欢中死去。 她的家人们将她的尸骨焚烧成了灰烬,混入颜料之中,涂抹成了他的画像,然后将它永世珍藏,世代敬拜。 他们视他如神——又一次。 是否人类的天性就是拱卫在一个神明旁边,无论这神明是否虚假? 他不愿再思考下去了,他停住脚步,停在一扇门前。 这扇门与舰船的其他部分一样,都拥有统一的设计风格。巨大的双头鹰雕饰在门上冰冷无情地凝视。 巨人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他方才推开门走进。 内里一片黑暗,一个影子在角落窥伺。这房间已经足够宽广,甚至可以称得上过分宽广,其内的家具也是一应俱全,而那个影子却还是选择蹲在角落。 “幽魂。”尼欧斯嘶嘶作响地说。“请别离开。” “......你会诺斯特拉莫语?” “我会。” “你怎么做到的?” “我学过很多种语言,其中也包括这一种。” “你学过诺斯特拉莫语?” “是的。” “你来过诺斯特拉莫吗?” “没有。” “那你是怎么学的?” “在很久以前......人类在银河系中是一个联系还算紧密的整体。” 尼欧斯关上门,站在门前平静地回答起了幽魂的疑问。他没有去看后者,但他知道后者正在观察他。 “他们在很多星球上定居,并发展演化出了独特的文化。虽然有别于他们的母星,但我认为这是好事,于是我学习了很多种语言。” “很久以前?” “是的,很久以前。” “你活了很久吗?” “我......” 尼欧斯沉默片刻,摇摇头:“不,我死去了很多次。” “我不理解。” “不理解是正确的,幽魂。这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并不应该被理解......” “那么,你来找我做什么呢?”幽魂嘶嘶作响地问,语调显得有些急迫。 听见这种急迫,尼欧斯记忆中有关于诺斯特拉莫语的记忆终于开始复苏——这是无奈之举,他的记忆实在是太过繁杂,太过庞大。 他的记忆是一座巨大的墓园,有很多只有他才记得的人与事在其内一同沉睡。 尼欧斯记得的诺斯特拉莫语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种富含诗意的语言,创造它和曾经使用它的人们热情而洋溢着自信,他们是天生的诗人,浪漫且正直。 但现在却不是了。 现在,它嘶嘶作响,音调尖锐。诗意仍存,却是残酷的诗意。使用它的人,也从正派的人变成了谋杀犯、不自知的反人类者和在痛苦中苟延残喘的工人。 何其悲哀。 他沉默,然后才回答幽魂。他知道沉默会让质疑更加剧烈,但他必须如此——记忆......席卷而来。 “......我试图道歉。”尼欧斯说。 “又是道歉?” 幽魂的音调变得更加尖锐。“我不需要道歉。” “那么,至少你需要一个解释?” “......不,我不需要。”幽魂生硬地回答。 尼欧斯终于叹了口气。 “不与你交谈,是因为你已经不需要我去教导你。他已经竭尽所能,将你所需要的东西尽数告知于你。” 一个生疏的、疼痛的父亲凝视着他陌生的儿子,轻声开口。 “你已经有了一个父亲,你不需要我。” 沉默,再次沉默。当它再次降临,幽魂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有些熟悉它了,而这一次,他必须自己打破它。 “......康拉德·科兹。”幽魂低沉地开口,突兀地问询。“为什么要给我起名?” 尼欧斯没有回答。 他的视线正在结冰,痛苦的冰。 “昆图斯有很多石像鬼,我见过很多。我给它们依次起了编号,但我没有给它们起名字。” “卡里尔说,名字是极其重要的。如果你给了一个东西,或一个人名字,你就要承担起照顾它的责任。因为它将永远被你赋予的名字改变。” “我没有给石像鬼们起名字,因为我知道我不能照顾它们,我做不到这件事。卡里尔也没有给我名字,他称呼我为午夜幽魂。我问过他为什么,他只是说,他没办法。”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办法。” “而你给了我这个名字,我不喜欢它,可如果你想的话,我会接受。洛珈或许令我讨厌,但他的确有一件事说得对,我的确能感觉到你和我之间有血的联系。” “但是,如果......如果你不想......” 在黑暗中,幽魂竭尽全力地用他最平静的声音问。“......那你为什么要给我名字?” 因为我曾经想,因为我曾经也可以。 尼欧斯闭上眼睛,声音如风中的絮语般响起:“......因为责任。” “责任?” “我对你们有责任。”尼欧斯说。 他仍然闭着眼睛,不愿睁开。但是,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责任正在呼唤。不是父亲的责任,而是另外一份。 面具在他心中平静地低语,试图再次覆盖于他血肉模糊的脸上。尼欧斯拒绝了,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只要这一点时间就可以。他对自己说。 “这责任中是否包含有正常父亲对孩子的爱,我不得而知。我的情绪与思维是分裂的,幽魂,你无法理解。除我以外,没人能够理解。” “于是我用责任来束缚自己,我必须给你们名字——它是一个锚点,幽魂。它能唤起我的......情绪。” ...... ...... 黑暗之中,有人用高哥特语说。“我需要你。” 除此之外,再无回答。 尼欧斯低下头。 “多谢。”他低沉地说。“谢谢你,幽魂。” “你可以叫我康拉德·科兹。”黑暗中的人说。 ----------------- 卡里尔清晰地听见了那声咆哮。 如果他未曾亲眼见过洛珈·奥瑞利安,如果他并不是这场晚宴的亲历者之一,或许他不会将这咆哮当成人类的声音。 但他亲眼见过。不仅如此,他还是这咆哮的源头。 真是有趣啊......他想。 半神的力量,半神的躯壳,高贵到让普通人无法直视......内在的精神却孱弱到能被这样的言语轻易地撕碎。 信仰? 一个真正的狂信徒是不会在乎非信者的流言蜚语的。 他转过身。 宴会厅的大门轰地一声被一个巨人撞开了,他有着金色的皮肤,字符在其上光明的舞动,而他的面容却扭曲到可怕。 “对我道歉!”他喊道。“否则哪怕你是康拉德的养父我也要你付出代价!” “我不是他的养父。” 卡里尔平静地回答,对巨人的愤怒视若无睹——若是有旁人观看这一幕,恐怕也不会感到疑惑,毕竟,他现在也是一名巨人。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和他只是合作伙伴的关系。” “你侮辱了我的信仰!” 洛珈咆哮起来,对卡里尔的解释完全无动于衷,甚至好像完全没听见一般。 “你对我一无所知!你根本不知道我眼中看见的是怎样的光辉,你只不过是个区区——” 他突兀地停顿,硬生生地止住了想说的话。 “凡人?” 卡里尔笑了,替他补充。他不介意这件事。 “你说起这个词来总是带着点高高在上的悲悯和自以为是的傲慢,似乎凡人就低人一等似的。而现在,在我比你高大的此刻,你却又陷入了沉默。” “我的确怜悯他们!” 洛珈又喊叫了起来。“但我绝不认为他们低人一等!他们只是迷途的羔羊,亟待被拯救!” 卡里尔厌倦地叹了口气,他不想再和这名所谓的半神纠缠下去了。 这没有任何意义,诺斯特拉莫上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处理。身为帝皇的那个人给了他与幽魂很多支持,甚至包括一整只正在赶来的军团。 军团。他想。有趣的说法。 卡里尔眼前闪过那些高大的、穿戴着盔甲的战士。 所以,是那种军团......一整只,对于诺斯特拉莫似乎有些过剩了。 “洛珈,冷静下来!你今天已经说得够多了!” 一个声音在大门旁响起,带着点显而易见的恼怒,打断了他的思考。 卡里尔抬起头,有些惊讶。 他本以为来的会是那位罗格·多恩,却没想到居然会是那位一直在晚宴上默默给予那位福格瑞姆支持的巨人。 费鲁斯·马努斯?他默念他的名字。 铁,手......前者指代性格,后者指代他会对许多人伸出帮助之手?还是,只是单纯地用以表明那对银色的手臂? 卡里尔不动声色地准备静观其变,却没想到费鲁斯·马努斯在下一秒便将火烧到了他的身上。 “还有你,卡里尔·洛哈尔斯先生,我请你也冷静下来,切莫再使用那种力量了......” 银手的巨人诚恳地摊开双臂,它们闪闪发光。“它们令我感到不适。” “是吗?我很抱歉,但我只在必要时使用它。” “你刚刚使用它静滞了我们所有人——我一早就知道你不可能只是一名普通人,却没想到你会如此强大。” 费鲁斯说着,眉间出现了深刻的皱纹。 在卡里尔看来,他此刻的神态居然和那位罗格·多恩颇有几分相似,只是,比起那位巨人冷酷的直接,费鲁斯·马努斯还保留了几分留转的余地。 “强大只是个虚假的形容词。” 卡里尔不置可否地说。“没人真正强大,因为这个词所指代的含义根本就不存在于真实世界。” “......有关这点,我持保留意见。”费鲁斯缓慢地说。“但是,请你原谅洛珈的无礼——” “——无礼?!” 洛珈再度咆哮起来,原体的愤怒是极其惊人的,皮肤上的金色字符剧烈的明亮起来。 他本以为费鲁斯会支持他,却没想到他的兄弟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无礼的人是他,费鲁斯!他对父亲的好意不管不顾,他明明拥有这么强的力量却让我们的兄弟住在那种地方!” 洛珈颤抖着看向他的兄弟,愤怒、失望、委屈。 “你怎能说我失礼?!我爱着我们的兄弟,我才开口替他争辩!他在诺斯特拉莫上已经受了够多的苦,而这显然都是拜这个人所赐!” “我们与康拉德见面连一天都没有过去,洛珈,我们对诺斯特拉莫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你为何要如此武断地下结论?” 费鲁斯眉间的深刻开始愈发明显,愈发剧烈。他的表情很严肃,卡里尔却窥见了这名以铁为名的巨人心中那隐晦的愤怒。 啊......又一个心理有问题的。 看来看去,居然只有一个人算得上正常啊。卡里尔无奈地想。 “我们已经知道的够多了!” 洛珈高声说道,他不再咆哮了,而是转而像是一名演说家那样挥舞起了手臂,试图说服他的兄弟,姿态非常老道娴熟,且具有天赋。 他运用这种天赋起来极其自然,而且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使用它。 “我们知道康拉德受了苦,他明显的营养不良,不是吗?我们知道他只有一件破烂衣服穿,我们还知道他全心全意地相信这个人!” 他转过头来,瞪视着卡里尔,眼中带着真切的愤怒。 “卡里尔·洛哈尔斯!难道你敢说你没有故意操纵我们的兄弟,好让他误以为你是个多么和蔼可亲的父亲?你只是在试图利用他谋取利益!” “你拥有这么强的力量却让他住在那样的屋子里,让他身处那样可怕的环境!他是帝皇的子嗣啊!你这个虚伪而无耻的人!” 洛珈猛地张开双臂,姿态有如殉道的圣徒。 “现在,你满意了吗?!你来到了帝皇幻梦号上,你亲身踏足了这里,银河系中有无数人渴望这样的荣誉,而你!你这个卑劣的小人,你站在了这里,全是拜我们的兄弟所赐!” “如果你还有良心,你就应该现在去向他忏悔!告诉他你的真实意图,你的真实想法!然后恳求他原谅你!” 费鲁斯·马努斯缓慢地握紧双拳,嘎吱作响。 他已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他不理解为何洛珈非得要挑在这个时候做这种事——更何况,他那些主观的臆断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若卡里尔·洛哈尔斯真的是这样的人,他们的父亲会看不出来吗? 若他真的是这样的人,他们的父亲又真的会单独和他交谈吗?又岂会在离开宴会厅之时特意让他们解决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打算开口劝诫,且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洛珈今日做下的错事已经够多了,他不能再让他继续下去了。 然而,有个人却比他更快。 “对不起。”卡里尔诚恳地说。 费鲁斯错愕地停下了动作,洛珈则发出了一声大笑,他没发现那声对不起是对费鲁斯说的。 然后—— “——我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我以为我可以,但你的话,实在是让我......” 卡里尔叹息起来,蓝光再度降临,而这一次,他没有留手。 “......怒火中烧啊。” 蓝光一闪即逝。 ----------------- 雄伟壮丽的大厅之内,两个巨人正在面对面的交谈。 “很抱歉让你的儿子受了伤。”卡里尔说。“为此我要向你道歉。” “人人都会有被情绪支配的时刻。” 尼欧斯不置可否地说。“洛珈被支配了,因此陷入了不应有的狂怒,他盲目地看着自己想看的真相,对你大放厥词——他确实应该被惩罚。” “那么,我也应该。”卡里尔平静地说。“我也受到了情绪的支配。” “......你是在试探吗?”尼欧斯皱起眉。“你明明清楚我的态度,也知晓我不会在意这种事。” “你应该在意。” 卡里尔严肃地摇摇头:“一个外来者在你的船上将你儿子中的一个打伤了,难不成你要对此无动于衷?” “他做了错事,犯了错误——” “——在他看来他是正确的,而他对他兄弟们的爱也是真实的。还有,抱歉我打断你,但我实在是忍不住。” 卡里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语速极快地说:“你不能只顾着那些远大的目标和计划,我打赌你在做这些设想的时候从未将它们透露给你的儿子们过,哪怕一次也没有,我说的对不对?” “他们不会理解。” “你连说都没说就觉得他们不会理解?” “他们只是孩子。” “孩子?!” 卡里尔的声音骤然变得高昂,面容上也显现出怒意。“你给了他们强大的力量和高贵的地位,然后你称呼他们为孩子?!” “对我们而言,难道他们不是吗?” “对其他人而言呢?” 卡里尔摇起头。“对其他人而言,对那些远远不如他们的人而言,他们算什么?” “你将所有的一切目的都藏起来,然后躲在一旁做个只对少数人交谈的父亲,你以为这样很好吗?洛珈·奥瑞利安的问题难道还不够明显?” “他把你的一个侧面切割了下来,保存在了他自己心中,视若神明与他自己的救主!一旦他发现你其实和这模样完全不同,你猜他会怎么做?” “......他会自己明白的,我不能去改变他的意志。” 卡里尔沉默地抬起手,闭上眼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他突然好累。 许久之后,他方才再次开口。 “......我本来以为你这样的人会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实用主义者,现实主义者,我万万没想到你居然是个理想主义者。” 卡里尔疲惫地仰起头。 “你不想用自己的话去改变所有人,因为你觉得这些话对他们来说近似一种命令......你觉得他们能靠着自己想通,是吗?” “他们一定可以。”尼欧斯坚定地说。“我相信他们。他们拥有我所见过所有人类的优点。” “是啊,也拥有所有人类都拥有的缺点。” 卡里尔面无表情地说。“比如继承自你的固执,你带来了四个儿子,他们都有这个问题。其他的呢?会好一点,还是更糟糕?” “......” “谈谈正事吧。”卡里尔保持着面无表情。“比如那只军团的具体情况,以及我未来的工作情况......应该还有很多星球等待着被收复吧?” 尼欧斯点了点头,他也只能点头。 44.余波(二合一) 第八军团...... 宽广而华丽的书桌前,卡里尔翻阅着面前的纸质资料,面色凝重。他坐在一把看上去便知道极其舒适的椅子上,背部却自然地绷得笔直。 在和尼欧斯的谈话结束以后,名为帝皇的君王便用他的权柄在这座宫殿中给了卡里尔极高的自由度。 由此,他可以自由地进入每一个密室,翻阅每一份禁忌的羊皮纸卷。这份自由是他的儿子们也未曾享有的。 但卡里尔对它并不动心,也没有用它做什么。 他只是一面顶着那些身穿金色盔甲战士们冰冷的凝视,一边从帝皇的书房中取回了一些他需要的资料,仅此而已。 至于现在,他很庆幸这些资料是纸质的,而非古老的羊皮纸卷。后者摸上去的触感会令他想起一些不快的事。 “囚犯的子嗣......” 卡里尔眯起眼睛,阴郁而苍白的面孔上闪过一丝复杂。 “你对他们不满吗?”一个声音问。 “不。”卡里尔摇摇头。“父辈的罪孽不应当延伸至后代身上,除非他们走了和父辈一样的路。” “可你在皱眉,卡里尔。”康拉德·科兹说。 他还穿着那身黑色的长袍,只是头发又散了下来。此刻,他正站在卡里尔身后,和他一同读着这些文件。 他不需要识字,他天生就能理解。 “是的。” 卡里尔承认了他的情绪,并未隐瞒。他没有对幽魂说过谎,从前没有,现在没有,未来或许也不会有。 “那么,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来自泰拉地下的监狱。” 卡里尔简略地说。“根据这些描述来看,那座监狱或许应该称之为一座地下城市......” 泰拉...... 地球。 一些复杂的东西从他脸上闪过。房间内很明亮,他没有在自己的面容上给晦暗的阴影预留空间。但这件事仍然发生了。 康拉德·科兹点点头:“昆图斯?” “不。” 卡里尔微微后倾,靠在了椅背上,头一次显得稍微松弛了一点。“比昆图斯的情况要好上一些。” 苍白的巨人思索了一会,低声说道:“那么,这是好事。” “是的,康拉德......这是好事——不如你来决定这些事吧?” 卡里尔侧过身,缓慢地微笑了一下:“这是你的军团。” “......我不觉得我有能力做到这件事。”康拉德·科兹在一阵犹豫的沉默后如此说道。 他显而易见的成熟了许多,短短的一天半时间,便让他蜕变至此。 果真非人。卡里尔感叹地想,随后为他感到悲伤。但他没有阻止这个进程,他也不会阻止。 有些事......是必须的。 “为什么呢?”卡里尔问,并凝视起了巨人的双眼。这是一种谈话技巧,也是一种礼貌。 然后,他耐心地等待。 半分钟后,康拉德·科兹移开了视线,低声回答:“因为我对这件事毫无头绪,卡里尔。在一個小时以前,我还不知道我有一个军团......而且是一个拥有我基因的军团。” 他的表情终于变成了卡里尔熟悉的茫然。 “......这意味着,他们...是我的儿子?” 卡里尔忍不住笑了起来:“是的,从血缘关系上来讲,是的。但是,考虑到你才一岁半这件事......” 他笑着摇摇头,没说更多。 科兹沮丧地低下头,咕哝了一些什么,声音嘶嘶作响,很明显又用了诺斯特拉莫语。卡里尔无奈地叹了口气。 “根据时间推论,他们大概还有两个星期便将抵达......所以,你还有两个星期的时间来完成心理建设与准备,康拉德。” “伱不能在这个时候叫我幽魂吗?”苍白的巨人嘶嘶作响地问。 “我们在谈正事呢,康拉德。”卡里尔平静地说。“还有,用高哥特语......” “我有口音。”嘶嘶作响。 “什么口音能让你将高哥特语中的这四个字说的和诺斯特拉莫语一模一样?” “诺斯特拉莫口音。”标准的高哥特语,毫无口音,高贵无比。 卡里尔挑起眉。 “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你不喜欢吗?” “这可是谈正事的时间,康拉德......说回正题吧。两个星期的时间,你可以在这艘船上学到很多。” “你呢?”康拉德·科兹敏锐地问。“你又要去做什么?” “你可管不着我,第八军团之主。” 卡里尔放声大笑起来。“我有很多事要做,但这些事都和你没关系。” “......这是个玩笑吗?” “你不喜欢吗?”卡里尔朝他眨眨眼。“我毕竟是讨厌幽默感的。” “......” 苍白的巨人烦闷地摇了摇头。“他......他很痛苦,卡里尔。” 突兀地跳进,没有任何征兆可言,但并不让卡里尔感到意外。若是康拉德·科兹不和他谈起这件事,他反倒会惊讶一阵子。 “你为何会这样觉得呢?”他问。 然后他等待——一如既往,他耐心地等待。 “......割裂感。” 皱着眉,康拉德·科兹说。“他是一个无情的君主,一个野心勃勃的将军,但是......他似乎又不是。” “好怪异。” 他点点头,用这个词做了最终定义。“为什么有人会这样?” “一个人的行为,由他的目的决定。” 卡里尔平静地说。“而一个人的行为,则由他的性格决定。如果你觉得他怪异,割裂,不妨想想他的目的。” 他仰起头,凝视起房间内精致的天花板。 “收复失地,统一银河,让人类重回一个整体......这些东西需要他成为一个无情的君主,成为一个野心勃勃的将军。而你感到怪异的部分,则是他和你对话时的态度,对吗?” 康拉德·科兹再次点了点头,表情很复杂。 他不明白。有朝一日,他会的,但不是现在。 卡里尔微微一笑,突兀地说起了诺斯特拉莫语:“幽魂。” “啊?”幽魂茫然地回望。 “没什么。” 卡里尔笑着站起身,又换回了高哥特语。“早点休息,第八军团之主。明日开始,你便要跟着那位福格瑞姆一起学习了。” “他?!” “不然呢?” “为什么不能是你来?” “我对这个由帝皇一手创建的帝国目前的情况可是一无所知。” 卡里尔走到门前,转过身来,靠着大门微笑着回答。“因此,就算我想教你,我也无能为力。再者......” 看着康拉德·科兹的表情,卡里尔止住了话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他抬起手,熄灭灯光,让房间内回到了一种无论是康拉德·科兹还是午夜幽魂都熟悉的黑暗,随后,他便推开门离开了这里。 兄弟之间哪有真正的隔阂呢? 他叹息起来。 高傲......是应该的。 一个半神怎么可能不傲慢。 ----------------- 卡里尔没有留在那艘名为帝皇幻梦号的舰船上,他离开了,回到了诺斯特拉莫之上。 但他没有乘坐那些看上去便威武不凡的飞行载具,而是选择采用了另外一种方式。 在深蓝色的光中,他缓步走出。 地面上有冻结的云雾凝成的冰霜,正随着他的移动而缓缓破碎。离开一天半有余,庇护所却没什么太大变化,除去他亲手做的门消失了以外。 以及...... 卡里尔惊讶地扭过头。他真的没有预料到这件事。 “罗格·多恩先生?” “罗格,或者多恩——我已经察觉到‘先生’这个词在你与康拉德的语境中带有疏离的意味。我不想被这样称呼。” 卡里尔哑然失笑。 再一次,他为眼前这名巨人的直接而感到快乐。在经历了一些谜语般的交流与隐喻后,能见到一个直来直往的人,总是会令人很开心的。 罗格·多恩却皱起了眉。 “为何发笑?”他问。语气很平静。 “因为,像你这样将话摆出来说明白的人已经不多了,我对此感到很惊喜。” 得到解释,多恩的眉头却愈发紧锁。“我只是不喜欢低效率。” 他坦诚地摇摇头。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中间或许有阴影存在,但绝不会多。与其用一连串的隐喻来隐瞒自己的真实意图,倒不如从一开始就直接说明白。” “因此。”灰白发的巨人严肃地做了个手势。“我认为你的惊喜是没有必要的。我一直都是如此。” “嗯......效率的低下的确令人厌恶,不管是在谈话还是其他方面。” 卡里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转而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不过,多恩,我的门呢?” “它不算门——在我的定义中。” 罗格·多恩再度皱起眉。 “它锈迹斑斑,只是破烂木料和金属组合起来的劣质产品。它既不能遮风挡雨,亦不能做到保护屋内财物与主人的平安。因此我自作主张地拿来了一些金属,打算加固这扇门,使它重生。” 他停顿片刻,看了一眼卡里尔的表情方才继续:“......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妥,我可以停止。” “停止倒不必......它也的确只是我在无奈之下的产物。不过,你再度孤身一人抵达诺斯特拉莫,应该不会只是为了修一扇门吧?” “我还修了一把椅子。” 多恩平静地说。“它的结构有问题,我用一个老式净水器上拆下的金属改造了它。不过,我的确不只是为了这些而来。” “想问我一些事,对吗?” “是的。我认为你会回来。” 罗格·多恩点点头。“我想知道你的灵能力量为何如此之强,为何能令你改变体型,为何能令我们无法移动......还有——洛珈的事,我很抱歉。” “抱歉?” “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将那些可怕的臆想与猜测看作真相,在我看来,他平日里是个激情而富有智慧的人。” “平日里?” 多恩沉默了片刻,然后才继续回答:“......他在某些时刻的确会因为信仰变得不可理喻。” 卡里尔禁不住笑了起来。“的确如此,我同意你的看法。” “那么,有关我的问题,你能回答吗?若是这涉及到某些隐私,你只要开口,我便不会再问。” “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罗格·多恩。” 卡里尔以一种相对温和的语气说道。“但并非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连我自己也还在追寻,我尚且对其一知半解,又如何去为你解答呢?” 多恩思考了一段时间。 恶臭的寒风扑面而来,脚下的街道上传来了混乱的吼叫。 单就环境而言,诺斯特拉莫连帝皇幻梦号上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也比不了,但罗格·多恩却平静地站在这里,以高贵的半神之躯,与一颗罕见的心。 还真是讽刺的对比......卡里尔想。 一个善于使用语言充当武器,精通使用它的艺术,甚至到了本能的程度,内心却孱弱无比,仅仅几句漏洞百出的话就能将他驳倒。 一个将无用的修辞统统抛弃,说话做事直指本质,精神坚韧到难以置信......甚至面对令人难以置信的事都可以保持冷静。 难能可贵啊。 “我明白了。” 罗格·多恩缓慢地开口。“既然如此,我不会再追问,这件事也的确不好调查真相。但父亲相信你,因此我也会相信你,卡里尔·洛哈尔斯。” “如果他不相信呢?” “那么,我便会自己找寻真相,来判断你是否值得相信。” 多恩平静地回答。“前提是父亲不会阻止我,或他没有下令让我们与你为敌。” 卡里尔欣赏地点了点头。 有自我判断力,但也不会循规蹈矩,墨守成规。 真是稀奇。 “和你交谈很愉快。”卡里尔微微一笑。“不过,既然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 他探询地做了个手势。 “当然可以。”多恩平静地点点头。“我可以回答你任何我能够回答的事。” “那么,你对诺斯特拉莫怎么看?” “一个无药可救之地。”多恩立刻皱起眉。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一点点的掩盖都没有。 “康拉德曾带着我们于这座巢都内闲逛,而若是以它为样本,我认为诺斯特拉莫根本没有任何被改造的空间。” 他厌恶地摇摇头。 “率众食人、谋杀、反人类,犯罪率奇高,环境奇差无比——唯一有价值的只有那些精金,而精金并不需要诺斯特拉莫人存在才能被开采。” “的确如此......还有吗?”卡里尔平静地问。 他没否认罗格·多恩的看法——他为什么要否认事实呢? 后者的话虽然不好听,但句句属实。 忠言往往逆耳。 “你为何要问这个问题?”多恩皱起眉。 “因为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对你而言并无价值。” 巨人摇摇头,他的衣服在此刻更像是一身制服,他的神情则令他看上去仿佛一位执政官——或者,一位严肃的国王。 “你已经决心要拯救它,我看得出来这件事。” “而我们的兄弟康拉德·科兹也是如此,我很难让我自己相信他没有受到你的影响。” “不过,就长远来看,这影响总归是好的。一个悲悯的、乐于拯救的英雄总好过一个用暴力摧毁一切黑暗的毁灭者。” “再者.......就算他真的打算毁灭一切,我的看法又有何用?” “你可以将这看法分享给他。” “他还没有完整地明辨是非的能力。”多恩严肃地说。 他的短发被寒风吹动了,它们是不规则的,其下的面庞无比冷峻。“因此,若是我将我的看法说出来,以我的风格,他会困扰。” “你认为他会困扰?” “他凭什么不会?” 多恩反问。“一个一岁半的孩子,他对待世界的态度每天都在变化,根底却是由你打下。我很庆幸他遇见了你,否则,他会被这个肮脏世界的黑暗彻底浸透。” “你不认为我用自己的观点去浸染他的意志是一件可耻的事吗?” 多恩平静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卡里尔·洛哈尔斯。” 罗格·多恩,人类帝国帝皇的子嗣,半神,尊贵的基因原体——在恶臭的寒风与黑暗中如是开口,嗓音低沉,却有如宣告。 “一个真正无耻的人不会因为自己将观点灌输给别人而感到困扰,一个真正无耻的人也不会教会我们的兄弟何为悲悯,何为拯救。” “他提到你为这世界上的苦难痛不欲生,我敬佩做到这一点的人。我已经度过相当漫长的一段生命,我见过许多人,而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寥寥无几,他们每个人都可以被称作英雄。” “你认为我是英雄?” 卡里尔哑然失笑。“罗格·多恩......这是个玩笑吗?” “我从不开玩笑。” 多恩平静地回答。“闲聊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如果你没有更多问题的话,我要去修那扇门了。” 他抬起手,指了指庇护所后方。 卡里尔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 真有趣啊,真有趣。 “那么,多谢。”他轻声说道。 多恩没有回答。 原因其实很简单——他不知道卡里尔是在感谢他维修那扇门,还是感谢他称他为英雄。 但是,无论哪一种,他都觉得这不值得被感谢。 ----------------- 福格瑞姆握紧右手,然后感到一阵刺痛。 他抿起嘴。 然后,他摊开手掌,一颗吊坠在其中显露。凝视着他,彻莫斯人的表情有些忧郁。而这忧郁,其实已经是他极力掩盖下的结果了。 毕竟,费鲁斯·马努斯正在他身边不远处,乒乒乓乓地用自己的右手敲击着什么。 闭上眼睛,福格瑞姆再度握紧右手,刺痛袭来,他却有如放松了一般呼出了一口气。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尽早休息。” 费鲁斯头也不抬地说。“你正在消耗自己的情绪,这对你明日要做的事没有好处。” “......可我怎么睡得着呢,戈尔贡?” “你可以自己想办法。” 费鲁斯·马努斯丝毫不留情面地回答。“在这儿看我铸造武器可不是一个好选择。” 福格瑞姆忍不住露出了一抹忧愁的微笑:“可我想看。” “那你就看吧。” 被称作戈尔贡的巨人抬起头,在百忙之中瞥了他的兄弟一眼。“你不吃到苦头是不会停下来的,我太了解你了。” “哦——这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非得用你那英俊的额头撞到点什么东西,你才会知道痛。” “我的额头哪里英俊?它只是一个组成我英俊的部分!” “嗯......” “嗯?嗯是什么意思?” “你现在倒不困了。” 费鲁斯摇摇头。“但我还是要劝你一句,早点休息,否则你明日便会憔悴地站在康拉德·科兹面前,仪态尽失。” “我对他来说早就没什么仪态可言了。” 彻莫斯人忧郁地翻过身,趴在沙发上叹了口气:“他现在肯定恨极了我。” “嗯。” “你又嗯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但晾着你好像也不太好,毕竟你现在不正常。” 有着一对金属手臂的铁匠停了下他的工作,他转过身,开始在身后的工作台上翻找,与此同时,他却没有忘记回答继续回答福格瑞姆。 “不过,既然你提到恨——你想听听我对于恨的理解吗?” “当然啦。”福格瑞姆兴致缺缺地说。“戈尔贡的恨意最强烈了。” “康拉德·科兹根本就不恨你。” 费鲁斯·马努斯严肃地停下动作,转过身瞥了他一眼。“他若是恨你,便会唾弃你,会鄙夷你。但今日他走出那扇门的时候可是带着一种失望,而不是那两种情绪。” “你怎么看的这么清楚?” “我是旁观者。”费鲁斯冷静地回答。“所以我当然能看清。” “可是——” “——没有可是了,福根。如果你不想我叫你福格瑞姆,你就给我出去,回到你的房间里去休息,然后以崭新的心态来面临明日对我们兄弟的课程。” “可是......” 费鲁斯危险地瞪视起他。“你要是再多说一句话,我就马上说。” “这是威胁吗?” “这是陈述事实。”费鲁斯严肃地说。“快出去,快点。” 彻莫斯人不情不愿地走到了他兄弟房间的大门口,缓慢地离开了。有着冷酷外表的戈尔贡却在大门合上后叹了口气。 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只需要用简单的应对便能获得正确答案——为何你看不起,福根? 康拉德·科兹根本就不恨你,他若是恨你,便不会对你那么失望。 他叹息着,开始继续工作,锻造这把用于赠与的武器。 45.黑暗中(端午安康) 呼吸。 平静地——呼吸。 饱含恐惧的惨叫声从耳边传来,夹杂着骚臭的尿味。卡里尔对此并不意外,他只是走过去,轻轻地扭断了男人的头颅。 按照惯例......又是满地尸骸。 只是,这次要稍好些。至少再没有残肢断臂了,大部分尸体都是完整的,他们要么死于脊椎被折断,要么死于窒息。血液已经少了许多,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地毯上制造出了血泊。 人体实在是脆弱,尤其是对现在的卡里尔来说。 过道内的蓝色壁灯一闪一闪,鲜血糊住了它的表面,而真正令它几乎失灵的是在半分钟一闪即逝的某种低温。墙壁内有劈啪作响的电流声传来,那是运送电力的管道的哀鸣。 卡里尔转过身,将手中的尸体慢慢放下了。 没有任何必要亵渎尸体。 他不是他们。 缓慢地,他尽可能地避过了血泊与尸体,走到了过道的大门背后,弯着腰等待了起来。 这过道已经尽可能地做得气派了,设计者并不是在一味地模仿上巢贵族们的装潢,也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他或者她在让这过道拥有了一种阴森华丽的同时,还免去了那些可憎的装饰。 但对于如今的他而言,他还是需要弯腰的。 巨大的体型带来的并不只是力量与敏捷上的提升,还有一些别的问题。 比如他喜好的潜入手段,翻窗与阴森狭窄的小巷对如今的这具身体而言已经成了无法进入之地。 在执行这次任务以前,他甚至花了二十分钟来熟悉新的身体,用以确定惯常所使用的‘滑行’技巧是否还能使用。 答案虽然令他感到惊喜,但也有问题仍然需要解决。 他的两把刀刃。 好吧,说实话,它们现在的尺寸对他来说已经远远称不上武器了。 但卡里尔并不打算回到过去。 他已经签订了一份盟约,在获得某些他并不想要的权利的同时,他也拥有了责任。 尽管目前他还看不清这责任的全貌,但卡里尔知道,自己必须做好准备。巨大的权利带来的某些潜在的东西已经使他明白,他不能犯错。 银河系......真是个可怕的名词。他略带感叹地想。而就在此时,走廊外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只有一个人。 他听得出来这件事,一如他能听见那人的呼吸,心跳的频率,血液在血管中静静奔流的和缓。 弯着腰的巨人缓慢地挺直了身体,顶住了天花板。他悄无声息地伸出手,在大门被门外之人打开的前一秒,将它轻轻地推开了。 忽闪的蓝色壁灯间歇性地照亮了遍地尸骸,也照亮了一个巨人阴郁的面容。 在门外之人发出尖叫的前一秒,卡里尔轻柔地开口。 “晚上好,康明斯厂长,可否先不要尖叫?” 后者用颤抖的面部肌肉做了回答,而卡里尔则叹息着伸出手,捏住了他的下巴,硬生生地将尖叫变为了某种惨痛的闷哼。 然后,他将他拉进黑暗之中。 大门悄然合拢。 ----------------- 卡里尔在寒风剧烈的吹拂中回到了庇护所,房顶上空空荡荡,雨水过滤器倒是依然存在,而那個蹲在上面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深紫色的云层。 也不知道学的怎么样了...... 摇摇头,卡里尔暂时将这份思绪压在了心底。 这两个星期他都不打算回那艘金碧辉煌的巨大舰船。 一来,他实在是不喜欢那种装潢风格,二来,午夜幽魂或许可以依赖卡里尔·洛哈尔斯,但康拉德·科兹必须学会独自一人决定所有事。 而且,他也实在是没有什么时间了。 第八军团将在两个星期后抵达,十四天,或者说,十三天零八个小时——他对他们的人数一无所知,但既然能被称作军团,想必不会太少。 他们的体内留着康拉德·科兹的血,从血缘上来说,他们是他的儿子。但是,卡里尔其实更清楚另外一件事。 ‘帝皇’将基因原体们视作工具。 什么工具? 杀戮的工具。 那么,这些混杂了工具血液的改造战士呢?他们又会是什么?次等工具? 卡里尔不想用这种词来描述一群素未谋面的人,而且,他们的确是在‘帝皇’的麾下为人类而战。 这意味着他们值得卡里尔的尊敬。 这意味着,卡里尔会用‘战士’一词来暂时地称呼他们。而如果康拉德·科兹要面对一群战士...... 这个状态的昆图斯,恐怕不会让他们多么喜欢。 他并不知道其他军团对于他们基因原体的态度,但卡里尔觉得,恐怕不会太亲密。 他想象了一下一群素未谋面之人喊着父亲的场景,只觉得浑身冒冷汗。 总之......还是尽可能地多改造一下昆图斯的环境吧。 他今夜杀了三个工厂主,以及一大批提前埋伏好打算提前发动大清洗的帮派。 三个小时后,他会前往上巢,找到那个此前被他亲手放走的贵族,将他连着一大批如鬣狗般争抢地盘的小贵族们统统赶尽杀绝。 他的合作伙伴获得了新的身份,那么,他过往的行事准则也需要更新了。 不过...... “鬣狗。”他微微一笑。“真有趣,就和你一样有趣,洛珈·奥瑞利安。” “......” 一个金肤的巨人沉默地从庇护所后方的黑暗中走了出来,他走起路来仍然一瘸一拐。他紧紧地抿着嘴,紧紧地看着卡里尔,但眼神中却没有愤怒。 “鬣狗?”他低沉地问。 “是啊,一种只存在于古泰拉的动物......成群结队,凶狠、阴险、狡诈,但却有着森严的社会结构。” 卡里尔笑着摇摇头:“你等了多久?” “四个小时。” “那么,你是在罗格·多恩之后来的。” 洛珈平静地颔首:“我注意到了他为你修缮好的门。” “他的确是个杰出的工匠。”卡里尔看向那扇坚固的门,赞叹地点了点头。 能将一个破烂修成如今这样坚固的模样,而且从头到尾甚至没有依靠工具......真是可怕的天赋。 “他是帝皇的儿子之一。”洛珈尖锐地说。“你不应用那个词形容他。” “那么,我要如何形容?” 卡里尔不由得叹了口气:“你是觉得工匠与杰出这两个词合在一起侮辱了他吗?” “我确信我的兄弟喜好建筑与设计,他也的确很杰出——但伱就是不应该那样形容。” 洛珈执拗地摇摇头,随后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你今天将我打得很惨。” “我知道。”卡里尔平静地说。“我故意的。” “......你用力量压迫了我。”洛珈低沉地说。“辩论应该用语言上的胜利来判断胜者,而非力量的大小。” “我为什么要和你辩论?” 卡里尔笑着摇起头,笑容中却没有多少笑意存在:“我可以忍受你对我的评论,因为我根本就不在乎。但你不该将康拉德·科兹描述成一个会甘愿受人摆布的软弱婴孩。” “他确实只是个孩子。” 忍耐着怒意,洛珈说。“哪怕是以我们的标准来说,他也太过稚嫩了。” “所以呢?” “所以,你不该将你的那一套理论灌输给他。” 洛珈·奥瑞利安皱起眉,他没有再用那种热情洋溢的演说天赋,而是语重心长地令人吃惊。 “这套黑暗的理论在诺斯特拉莫上或许的确有它的存在意义,但你知道银河系有多宽广吗?不是每颗星球都需要残酷的惩罚与夜幕下的行刑者,不是所有星球都像这里这样......” “这里?这样?” “堕落。” 饱含憎恨,洛珈吐出了这个词。他恨得不是这颗星球,而是这颗星球上的黑暗。它们将他的兄弟折磨成了一个惨白、瘦弱、阴郁的孩子。 卡里尔眯起眼睛。 洛珈的表现与此前大不相同了,他不再提起那些他的臆想了,也不再指责卡里尔是个卑劣的小人。在这其中,有两种可能性。 其一,他去问了康拉德·科兹,并从后者口中得到了回复。 其二,他想通了某个点。 就算是一个固执到可怕的基因原体都有如此敏锐的反应能力吗?卡里尔无声地一笑。 而另一边,洛珈还在继续。 “我为我此前对你说的话道歉,卡里尔·洛哈尔斯。” 洛珈瞪大眼睛,缓慢却又平静地开了口。他的表情是如此肃穆,如此凝重,简直如同一种宣告。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你的力量从何而来。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对它们不在乎。” “父亲给了你莫大的殊荣,切勿将它浪费了。我的兄弟爱着你,你最好珍惜这份感情。当然,你或许可以将我的这些话当做风中的余烬,但是,我发誓......” 金色的巨人缓慢地握紧双拳。“如若你辜负了我的父亲,或我的兄弟,我都会......” “会什么?”卡里尔平静地问。 他很期待洛珈的回答。不是谎言,他真的很期待。 “我会杀了你。”洛珈·奥瑞利安说。“我一定会的。” 卡里尔笑了。 他张开双臂。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轻柔地说。“你不必自己动手。” 46.第一课(一) 沉默着,福格瑞姆将右手放在了一扇木门的把手上。 它的表面有细致的浮雕,一些他从未知晓名字的工匠用银在其上制造了细密的纹路,这让它摸上去非常奇特。 “......” 沉默,沉默,沉默。 彻莫斯人闭上眼睛,仰起头,进行了一次深呼吸。 他穿着一件淡紫色的长袖上衣,长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被扎起,姿态十足严肃,怀中还抱着一本黑色的书。 比起他惯常喜好的丝绸与露肩长袍,这幅打扮简直不像是他自己。 冷静,福格瑞姆。你只是来上课的,你只是来告诉你的兄弟那些他必须知道的知识的。所以你不需要担心,你不需要害怕...... 他睁开眼睛,随后推开了那扇木门。 康拉德·科兹穿着那身黑色的长袍,正坐在一张书桌前,安静地等待。 “日安,福格瑞姆先生。”他平静地问候。“你昨夜睡得还好吗?” “......康拉德,伱——” 话刚说出口,福格瑞姆便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口气听上去是多么的软弱——他不像是来上课的,反倒像是来道歉的。 深吸一口气,他迅速地改变了姿态。福格瑞姆曾经花上了很长一段时间钻研表演,因此,只要他想,他可以变成任何人。 平静迅速地出现,在他脸上投下从容的阴影。彻莫斯人仰起头,表现得波澜不惊,同时不着痕迹地抬起右手,装作不经意地拍了拍上衣的右口袋。 那里面有一个吊坠。 “——我昨夜睡得很好。”福格瑞姆平静地说。 我根本就没睡。 “是吗?那就好。” 康拉德·科兹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后便站起身,给福格瑞姆让出了位置——帝皇幻梦号上没有所谓的‘教学室’,而这件事也是突然决定的,因此,教室暂时被定为了康拉德·科兹的卧室。 这里只有一张书桌。 福格瑞姆眯起眼,丝毫不惧地走了过去,随后平静地坐下。他的脊背挺得笔直,银发束成的马尾在脑后摇晃。 “今天,是你课程的第一天。”彻莫斯人说。“因此,我会教授你一些有关帝国最基础的知识。” 他停顿一下,扭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站立的康拉德·科兹,不由得探询地问了一声:“你有问题吗?” “没有。” “很好。” 抿着嘴,福格瑞姆将怀中的书籍放在了桌面之上,它没有名字,封皮有很明显的手工痕迹,而且非常老旧。 “这是我自己做的......归纳与总结。” 彻莫斯人眨起眼睛。 “它陪伴了我很长时间,在六十六年前,我亲手用一种野兽的皮包裹了这些柔软的纸张。由此之后,我便一直带着它们,并增添进新的知识、新的页数,新的文字,新的感触。” 他转过头,看向康拉德·科兹:“现在,我要将它交给你,康拉德。” “......” “康拉德?” “......那些话,你想了多长时间?” 福格瑞姆悚然而惊。 “什么?”他语速极快地问。“什么多长时间?” “你在说那段话的时候将每个尾音都拉长了。” 康拉德·科兹面无表情地说。“听上去不像是正常的对话,所以,我猜,你应该将这段话反复地排练了很多次。” ——搞什么啊?! 他怎么这么敏锐?! 彻莫斯人懊恼地抿起嘴:“不,康拉德。虽然那段话的确是我有感而发,但我的确没有像你说的那样排练很多次。” 他停顿片刻,盯着一双漆黑的眼眸,诚恳地说:“这没有必要,不是吗?” “......或许吧。” 康拉德·科兹移开视线,他看向了那本书:“你没有给它一个名字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不——等等,康拉德,我是来给你上课的。现在,过来坐下,我们的时间是很紧迫的。” 福格瑞姆咳嗽一声:“还有两個星期,你的军团就要抵达诺斯特拉莫了。你要在这之前学会这些知识啊。” “如果我不想学呢?”康拉德·科兹问。 彻莫斯人僵硬地转过头。 从那双漆黑的眼睛中,他意识到,康拉德·科兹恐怕是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不想学呢?” “因为我根本就没见过他们。” 苍白的巨人眉头紧皱。“我突然地被告知,我有一群血缘上的儿子......可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福格瑞姆先生,我要怎么面对他们呢?” 缓慢地,福格瑞姆的双眉之间也和他的兄弟一样出现了同样的深刻。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没有说话。 “......先将我名字后的先生两个字去掉,我就给你一点小小的建议,如何,康拉德?” “......” 康拉德·科兹扭过头去,小声地咕哝:“你这是在作弊。” 终于——福格瑞姆明目张胆地冷笑起来。 “我就是在作弊。”他不客气地说。“总之,你要是不把那两个见鬼的字去掉,我就不告诉你。” “......福格瑞姆。”苍白的巨人不情不愿地说。“这样可以了吗?” 哈。 小小的一步——重要的第一步! 福格瑞姆振奋地猛地点了一下头:“很好!” 然而,在此之后,他却突兀地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他的兄弟谈起那段过去。 在他没有回归以前,他的军团被称作第三军团。福格瑞姆是在泰拉上见到他们的,和军团这个概念所代表的意义不同,第三军团仅仅只剩下两百人。 两百人。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片惨痛的景象,光是想到它,福格瑞姆就几乎难以呼吸。两百个人,两百个他素未谋面的人...... 两百人。 他的两百个儿子。 彻莫斯人低下头,往日有如歌剧般优雅的嗓音此刻变得低沉不已,有如葬礼上的悲叹调。 “......用平常心去面对,康拉德。”福格瑞姆低沉地说。“你们的确素未谋面,是的,这点确凿无疑。但你无需担心这件事。” “为什么?” 因为...... 福格瑞姆严肃地抬起头。 “因为你是他们的基因原体。” “每只军团都在等待,我的兄弟。他们被父亲赋予编号,而不是名字,因为真正有资格为他们赋予名字的人只有他们自己的基因原体。” “他们被选拔,被训练,被改造,被输入我们的血......素未谋面,而他们却已经和我们有了血脉上的联系。这种联系是纯洁的,是澄澈的,亦是无法拒绝的。” “只要你亲眼见到,你就会明白。” “......可是,如果我不配呢?”康拉德·科兹轻轻地问。 他的问题让彻莫斯人不可思议地看了过去。 “我什么也做不好。”苍白的巨人低着头说。“我没有让诺斯特拉莫变得更好,是卡里尔一直在做这件事。” “我没有救回卡里尔,如果不是...他,那么,卡里尔已经死了。” “我没有完成我的第一次单独行动,我被人追了半个城区,然后被捕猎用的枪械射中后背,我倒在小巷里,像是......某种动物。” 福格瑞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 这就是你的过去吗,康拉德? “......而且,我还搞砸了昨晚的宴会。” 科兹低沉地说,他语气里沮丧很明显。“我本来不想...那样做的,但是我没有忍住,我不应该将那颗吊坠扔在你面前......还有洛珈,他......” “他活该挨那顿打。”福格瑞姆突然冷酷地说。 他的话让康拉德·科兹惊讶地抬起了头。 “他在对一个他根本就不了解的人大放厥词,尽管是出自爱,是出自一个好的本心。可是,做了错事的人就应该受到惩罚。” 福格瑞姆摇摇头。 “还有,康拉德。你绝非你口中所说的那样一事无成。” 不自觉地,苍白的巨人紧张地等待起了福格瑞姆的下一句话——他在后者推开门进来以前曾经无数次地告诉自己要漠视对方,可他终究没能做到这件事。 他还穿着福格瑞姆赠送的衣服。 “你拯救了卡里尔·洛哈尔斯。”福格瑞姆平静地说。“如果不是你,他恐怕已经用那种他亲手点燃的火焰将他自己烧死了。” 幽魂茫然地望着他。 “你是一个锚点。” 福格瑞姆耐心地解释。“他身上显然有很多秘密,对不对?他的力量,渊博的知识......还有他那与诺斯特拉莫人截然不同,格格不入的信条。这些都非常明显,不是吗?” 幽魂仔细地思考了一下,随后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但是,他显然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对诺斯特拉莫的环境已经感到绝望,你是他仍然能保持正常与理智的唯一原因,康拉德。否则你以为他为什么要——” 福格瑞姆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他要什么?”幽魂急迫地追问。 洛珈的侮辱,他视若无睹。挑衅,他同样也当做没有听见。唯独在涉及你的时候,唯独在洛珈将你描述成一个一无所知的孩子的时候...... 福格瑞姆平静地摇了摇头,心中浮现出一个画面,浮现出两点森寒的蓝光。 以及一个愤怒到表情扭曲的巨人。 “没什么,康拉德。”彻莫斯人慢悠悠地说。 “你不能这样!” “哪样?” “你不能——你不能,我,我要听那个问题的答案!” 福格瑞姆微微一笑,再次摸了摸衣兜内的吊坠,眼神温和。 “我们继续上课,好吗?”他轻柔地问。“在今日的课程结束后,我会告诉你答案的。” 康拉德·科兹看了他好一会,终于迅速地搬来了第二把椅子,和他一起坐在了那张书桌前。 47.值得与否(4k) 卡里尔能品尝到一种隐晦的,特殊的,只属于鲜血的气味。 它们在没有味道的空气中流动着,最终落至了他的‘捕捉网’中,将他所需要的一切都告知了他。于是他知道,在四百五十米外,有一个人正在流血。 捕捉网。 他在今夜发觉了它,并开始运用。 从帷幕回归之后,他的身体每日都在变强,但变化的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力量与敏捷,还有一些更微小的方面。 例如他的感知能力。 它们单个就已经足够敏锐,现在组合起来时更是有如一张巨大的网,能将他的猎物牢牢包裹。这便是捕捉网这个略显诡异的称呼的由来。 他转过身,柔和的光源还在上巢的街道两旁安静地做着它们的工作,一如既往。 它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但状态仍然良好。除去制造它们的材料很坚固以外,还因为一直有些人在维护它们。 奴仆。卡里尔想。 一种可怕的冰冷开始在他的口腔内弥漫。 在过去,这项工作通常都需要他留意诸多细节。他会注意每個角落,每个细节,以及自己的行为。 他会避开那些杀戮中的快意,将这件事变成一件需要效率的工作——只有这样,他才能让午夜幽魂了解到杀戮的真正含义。 杀戮从来都不是目的。 卡里尔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捕捉网’再次开始发挥作用。 然后,他开始奔跑。 四米多高的巨大身躯在上巢的黑暗中有如鬼魂般贴地狂奔,脚步迅疾,却没让任何一块地砖移动,只有微小到近乎不可察觉的声音隐约地出现。 他的骨骼与肌肉在这样的运动下迸发出了更大的力量,而力量本身,也在催促着它们进化。 ——我现在到底是什么? 一个念头划过,卡里尔眯了眯眼,任由它消失在心底最深处。 在一次跳跃后,他抵达了一处尖塔的顶端。 两台空气过滤器在顶部安静地工作着,它们应该是新安装的,否则便无法解释那崭新的金属表面。 卡里尔走过它们,向下俯瞰,视线精准地锁在了一个惊慌失措狂奔的男人身上。 这幅姿态,他已经是第二次见了。 上次,这个人也是这样在诺斯特拉莫永无止境的黑夜中奔跑的。而这次,他除去跑得更快了一些以外,竟然没有什么变化。 想到这里,卡里尔不由得笑了一下。 “这算不算督促他们从那种腐败的生活中跳出来,开始锻炼身体?” 他自言自语起来,嘶嘶作响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随后逐渐消散于无形。 在空气净化器的声响中,他悄无声息地跃下了尖塔顶端。没有屈膝,没有弯腰,他如同一个急速掠过的影子般落在了男人前方,随后伸出手,将他拽进黑暗。 一声惊慌失措的惨叫传来。 然后是恳求——不成语句的破碎话音,夹杂着理智彻底崩碎的声音。卡里尔耐心地观察着他,并不打算进行折磨,那没有意义。 他已经失控过两次。 不会再有第三次。 而且,如果他想知道些什么,男人会自己开口说话的。他甚至会连自己吃过几个人这种事都说的清清楚楚。 “嘘。” 卡里尔轻柔地说。“没必要挣扎了,你知道我会来找你的,不是吗?” “你只是个传说......” 男人啜泣着起来,已经彻底崩溃。“你不应该存在才对!你只是那些下层的平民编织出来的怪物!” 卡里尔笑了起来。 “我让你的家族在今夜消失了,伱却觉得我只是个传说里的怪物?” 他温和地松开手,让男人落至地面。后者腿脚发软地倒在地面之上,连逃跑的力气都失去了,恐惧弥漫。 “好吧......” 凝视着他,卡里尔叹息了一声。他蹲下身,捏住了面前这个破碎心智的脖颈。 已经没有交谈的必要了。 伴随着一声脆响,他今夜的工作就此彻底结束。但卡里尔并未将这具尸体扔在昏暗的街头,他带着它,再次跳上了尖塔,在大楼与尖塔之间来回纵跳。 诺斯特拉莫的建筑风格不仅仅只是阴森那么简单,宗教的隐喻在其中同样随处可见。也不知道这种风格最开始是由谁带起的,总之,在昆图斯的上层巢都,教堂遍地皆是。 ——当然了,他们信的并不是一个神。 八分钟后,他停在一处教堂的顶端。 这里是昆图斯上巢最大的一座教堂。它和下巢那些被酸雨腐蚀的建筑物截然不同,整体威严且高耸,哪怕只是一个侧面也精美无比,显然经常被修缮。 整个昆图斯上大大小小的贵族们都会在一个月中的某一天来到这间教堂内祈祷——当然,贵族们的祈祷自然也是不太一样的。 与其说是祈祷,倒不如说是一场夹杂着利益交换的宫廷舞会。 在面容模糊的神像的注视下,高贵的男男女女们会赤裸着在鲜血的怀抱中挑选受难的羔羊。 再然后...... 卡里尔眯起眼睛,掐断思绪,不愿再继续思考下去了,他低下头,开始凝视夜晚。 十五座大理石雕像被平整地摆放在了他脚下的一层镂空中,被荆棘环绕的受难女性披着薄纱,双手高举着哭泣的婴儿,面容被薄雾环绕,凝结的水雾在大理石皮肤上滑落。 卡里尔看了她们一眼,摇了摇头。 自然出生的婴儿在诺斯特拉莫已经很少见了。 在短暂的观察过后,他跳下了教堂顶端,开始在长长的数百层台阶顶部的平台上分割尸体。 这不是亵渎、泄愤或排解无聊,这是他工作的一环。 卡里尔将这件事看的很清楚,他没有带着恶意或兴奋来做这件事,之所以做它,只是因为他需要扩大恐惧的范围。 言语上的警告对贵族们来说终究是不如直接行动带来的威胁大的。 伸出手指,他像是幽魂那样用指甲切碎了柔软的皮肤,血液潺潺流出。 卡里尔皱起眉,对血肉的触感感到无比的厌恶。 现在,他分外怀念自己还能握刀的时候。 ......但是,他已经不能再回到过去了。 他不能简单地做‘卡里尔·洛哈尔斯’,一个在夜幕间行动的凶灵。 那份盟约所带来的权利让卡里尔意识到,就和帝皇一样,他也需要一副面具。而现在这副巨人的身躯则刚刚好。 康拉德·科兹还有许多个未曾谋面的兄弟,而如果康拉德·科兹要和他们一一见面的话,卡里尔确信,自己是逃不脱的。 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得陪着康拉德·科兹做这件事。 因此,这副模样能解决很多事——至少能解决很多不必要的,类似于‘洛珈·奥瑞利安’那样范畴内的事。 三分钟后,他结束了工作,满手血腥地站起身,用几个纵跳离开了教堂。 现在,他只需要时间继续流动。 ----------------- 再次回到庇护所,一天以来的第三次,卡里尔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有些熟悉幽魂不在的感觉了。 他复杂地一笑,随后便颇为苦恼地叹了口气。 “这是某种活动吗?” 对着庇护所后的黑暗,卡里尔如是问道。“你们一个个前来,甚至连选择等待的位置都一样。” 闻言,费鲁斯·马努斯面无表情地朝左走了一步。 他知道上一个来访者是谁。 “你还在继续。” 费鲁斯说,语气里带着笃定。“这种血腥的生活令你很着迷吗?” “当然不。” 卡里尔摇摇头,当着费鲁斯的面打开了庇护所的新大门——这扇门如今已经拥有了某种沉重到可怕的重量。 老式净水器的整个外壳都被罗格·多恩硬生生地拆了下来,加固在了它上面。缝隙被填补,脆弱的结构也被重新改正。 它现在,是一扇非常合格的大门。 卡里尔走进其中,并拿出了一把椅子。和门一样,它也被改变了,它从一把于垃圾堆中捡回的破烂木椅变为了一把巨大的扶手椅。 扭曲的金属与木头合在一起,形成了它的四只脚。 它们的长度完全一致,分毫不差。下陷的金属凹面成为了椅面,靠背结实而坚固,几个从净水器内部拆出来的齿轮在长条金属构成的扶手侧面闪闪发光。 “多恩的手艺。”费鲁斯低沉地说。“他还是一样技艺高超。” “我不知道他以往的作品如何,但就这两样珍贵的手工艺产品来看,他显然是位能工巧匠——另外,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坐下来和你交谈。” 卡里尔微微一笑,他拖着椅子,将它放在地面之上,却没有立刻坐下。 “我不介意。”费鲁斯·马努斯平静地说。“人理应在工作后获得休憩。” 卡里尔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他坐下,询问:“你将我在做的事称之为工作?” “至少,从你的态度上来说,它的确和一件工作没什么区别。而从我个人的角度看过去,清除这些压迫他人的渣滓,也的确只是一件工作。” 终于——费鲁斯·马努斯显露出了某种情绪波动。他冷峻的脸庞上泛起一抹厌恶,眉头紧皱。 “我完全无法忍受。”他冷声说道。“这里的大部分人都该死。” “是的。”卡里尔靠在椅背上回答。“的确如此。” “......” 短暂的情绪反应过后,费鲁斯·马努斯便回到了他一贯的沉默当中。半分钟后,他方才再次开口说话。 “康拉德·科兹今日的课程非常成功。” 卡里尔笑了起来。“你只是想来告诉我这件事吗?” “不,还有另外一件事——帝皇幻梦号上不仅仅只有禁军与辅助军,我们还带来了各自军团的少部分战士。” 费鲁斯缓慢地朝他投去一个严肃的凝视。 “因此,卡里尔·洛哈尔斯,如果你需要的话,我的军团,钢铁之手会从轨道上下来帮助你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我已经在做这件事了,费鲁斯·马努斯。” “但效率并不高。” 卡里尔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位巨人的意思。 提供帮助与援手,用远超诺斯特拉莫所有贵族私兵的军事力量来重塑一个新的秩序。 这么做固然很好,效率也会比现在快上百倍,但这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午夜幽魂或康拉德·科兹想要的。 “效率有时并不能代表所有事——我同样厌恶效率的低下,可有些事必须慢慢来,费鲁斯·马努斯......” “第八军团很快便至。”费鲁斯面无表情地说。“因此,除非你能在两个星期之内将这颗星球彻底改变......否则,这个新秩序的到来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他停顿片刻,摇了摇头。 “我听康拉德·科兹讲述过有关你想燃起‘火焰’的事,你想让这里的人从长久的黑暗中清醒过来,这么做很高尚,但我不觉得你能成功。” “是吗?” “是的。”费鲁斯·马努斯说。 这位巨人再次皱起了眉——而这一次,则显得有些不同。 “这些人已经麻木了。在你来以前,我去棚户区看过。那些工人们的生存环境连一些野兽都比不上。而他们居然只是忍受,从不反抗。” “于是我便知道,他们恐怕已经全然忘却了反抗的含义。而且,就连他们的孩子也是如此。” “没有人觉得加入帮派谋杀食人不对,就连他们的父母都会教导他们去参加帮派的考核......这个世界已经彻底病了,卡里尔·洛哈尔斯。因此,我敬佩你想拯救它的心,但我绝不赞同。” “你说得对。”卡里尔平静地说。 费鲁斯的面上闪过一丝错愕。 “怎么?”卡里尔微笑着摇了摇头。“觉得我会反驳你吗?” “......是的。” “我不会去反驳一件正确的事——你说的都是对的,费鲁斯·马努斯。诺斯特拉莫的确不值得被拯救......但我从来就不会用值不值得来衡量一件事。” 卡里尔仰起头,让寒风吹拂而过。它们已经不再能使他感到寒冷,但他却如往常一样眯起了眼睛。 “值得与否是一种冰冷的算计与考量,费鲁斯·马努斯。” “它是人类自然进化出的一种本能,除去父母无条件的付出以外,哪怕是兄弟与爱人之间也会有这种东西。所以我从来不会用它去思考,我将它排除在外。” “是的,诺斯特拉莫不值得被拯救,它更应该被焚烧。应该处决所有人,然后派遣新的人类过来定居......” “但是......” 卡里尔大笑起来。 “这一切值得吗?”他笑着问。 费鲁斯·马努斯发现,自己头一次无话可说。 沉默着,他转过身。 “那么,祝你好运。”他说。“我钦佩你的决心。” 那不是我的决心,费鲁斯·马努斯。 卡里尔闭上眼睛。 那不是我的决心。 48.第一课(完) 福格瑞姆原先没想到他的课程竟然会进行的如此顺利。 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康拉德·科兹都有认真倾听。他的兄弟不是一个多么喜欢提问的学生,但他会将老师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住。 从帝国的宗旨,到它现在最重要的工作,一些基本的政治名词......康拉德·科兹记住了所有东西。 从他的表情上,福格瑞姆能看出来,他不理解‘政治利益交换’和指派行星总督之间有什么关联,但康拉德·科兹会记住它。 而对于一名基因原体来说,一旦他记住某件事,理解,也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时间会帮助他理解一切的。 只不过...... “但我不确定你会不会对政治感兴趣,康拉德。” 彻莫斯人合上他的书,靠在椅子上如此说道。 他的眼睛里浮上了一点忧郁,这表情曾经很多次出现在福格瑞姆的脸上。有时是他刻意的,有时则是不经意间露出的最真实的想法。 “政治?” “是啊......政治。” 福格瑞姆叹息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随着时间推移,康拉德·科兹迟早会明白他的身份在这个帝国内到底有多么特殊。 哪怕他以后对政治无比厌恶,甚至是费尽心思地想要远离这种漩涡,政治也会自己找上他。 这个词,在一定程度上是和责任挂钩的。 “不提这些了,康拉德。” 福格瑞姆微微一笑。“我们今天进行的很顺利。按照这個进度来看,你应该能在两个星期之内学完你所需要的所有东西。” “那么,那个问题的答案......?” “我当然不会忘记。” 福格瑞姆温和地说。“但你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我看得出来,你一直在学习的同时思考那个问题。” 苍白的巨人点了点头,他此刻表现得很沉默,但并非坏的那一种。 福格瑞姆能看出来他此刻正在思考与组织语言——康拉德·科兹已经明白了什么,他只是还需要明白更多事。 一岁半...... 无声地叹息了一声,彻莫斯人站起身,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吊坠。然后,他看见康拉德·科兹的表情有了点轻微的变化。 “我......” 福格瑞姆没有去看康拉德·科兹的眼睛,只是将吊坠举起,让自己的视线移到了它身上。然后,他以一种温和的语气开了口。 “它来自泰拉。”彻莫斯人柔和地说。“昨日忘记告诉你了,抱歉,康拉德。” 随后,他轻轻地提起手,力量传递,链子轻巧地带着吊坠本身回到了他的手掌之中。福格瑞姆将它摊开,指着吊坠本身,细致地开始解释。 “外壳是镀金的,里面是一座被拆除的古建筑的部分残骸,历史悠久,是我问父亲要来的。镀金很容易掉色,磕碰或化学物质都会让它掉色。” “所以,如果伱一直佩戴的话,每隔一段时间,它就需要补色。这件事很简单,哪怕是一个孩子也能做,因此,我就不多介绍这些事了,康拉德。” “所以......” 他终于让视线与康拉德·科兹交错。 “你还愿意收下它吗?”福格瑞姆轻声问道。“哪怕在我做了错误的事后?” “......” 没有说话,康拉德·科兹只是从福格瑞姆的手中缓慢地拿走了它。他转过头,好让自己不必看见后者的表情,随后便指起了桌上的那本书。 “你有给它一个名字吗,福格瑞姆?”康拉德·科兹问。 他的声音很平静。 福格瑞姆尽量让自己没有笑出来,他维持着声音的平静,回答道:“没有,康拉德。我没有给它名字。” “为什么不呢?” “因为......啊,你问住我了。” 彻莫斯人叹息一声。“我也不知道原因,康拉德。我就是没有给它一个名字。” “你说,你在六十六年前亲手给它做了书皮,而且,在这之后,它的页数也在不断增加。那么,为什么你不给它一个名字呢?” 福格瑞姆愣住了。 是啊,我为什么不呢? 而他的兄弟还在继续。 “你将它维护的很好......它很旧,但这种旧很让人喜欢,福格瑞姆。你应该经常翻阅它,对不对?我看见很多边角都有折叠的痕迹,还有一些比较新的笔迹......” 康拉德·科兹抬起头,看向彻莫斯人,轻声询问:“既然你这么喜欢它,你为什么不给它一个名字?” 福格瑞姆低下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从理智上来说,他知道,康拉德·科兹的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 只是一本笔记而已,需要什么名字,又谈何喜欢? 哪怕它现在几乎快成为一本帝国上上下下都有涉猎的百科全书,归根结底,它也还是一本笔记。 但是,是啊...... 一本陪伴了我六十年有余的笔记。 某种情绪开始生根发芽,让他抿起了嘴。 “因为......我忘记了。”福格瑞姆说。 “那些比较新的笔迹是十七年前留下的,我还带着它,但我已经很久没有翻阅过它,也没有增添过页数了。如果不是今天需要给你上课,恐怕它也不会再一次被打开。” 福格瑞姆微笑起来,这种笑容缓慢地转变了,俊美的半神在这一刻乐不可支,笑得平常而普通——这是他在过去绝对不会露出的那种笑。 帝皇的儿子福格瑞姆只会端庄而优雅的微笑。 “我忘记了!”他大笑着拍了拍康拉德·科兹的后背。“真是荒诞啊,是不是?我居然忘记了它!” 我居然忘记了我曾经那样谦逊...... 我明明想要做到最好,可我为什么忘记了这本笔记?我曾经那样珍视它,每个夜晚都将它翻开温习...... 苍白的巨人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的兄弟,对后者的大笑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不自觉地将背挺直了一些——福格瑞姆的拍击让他觉得有点难以适应。 “好吧。” 笑过之后,福格瑞姆摇了摇头:“看来每个人的幽默感都不太一样,是不是?你对这件事并不感到好笑。” “是的。”康拉德·科兹说。“而且,我想让你把它拿回去。” “什么?”福格瑞姆瞪大眼睛。“那颗吊坠吗?” “不......我指的是那本笔记。”科兹抿着嘴,移开视线。 “......可是,为什么呢,康拉德?你不想要吗?” “我想要,而且我也需要——但你应该很喜欢它。” 康拉德·科兹抬起头。 “所以我不会拿走它。” 他迅速地看了一眼福格瑞姆,随后立刻扭开头,将右手抬起,让吊坠自然地落下。然后,他用双手将链子拉开了。 “......但是,谢谢你的吊坠。”康拉德·科兹说。“我很喜欢它,我会给它起一个名字。” 福格瑞姆怔怔地凝望着他,过了一会,彻莫斯人微笑起来。 “好啊。”他轻声说道。“它也应该会喜欢吧。” 49.雨夜、工作 哲学是引发精神问题的诱因之一,但现实则更可怕。 卡里尔低下头,鼻腔内传来了一种混合起来的难闻气味。 他知道气味是从哪来的——在三百米外的棚户区,工人们正在焚烧尸体。 在路边的硬板床上咳嗽到死的工人们瘦骨嶙峋的尸体会被堆积起来,一具接着一具的焚烧。 人体肌肉和组织在被燃烧的时候近似于卡里尔久远记忆中的牛肉,脂肪则会令人感到油腻,皮肤会劈啪作响,像是燃烧的木炭。 头发最难闻,像是浓重几倍的硫磺气味。这个过程通常是从木炭与硫磺气味开始的,然后才是肌肉组织。最后是内脏器官,到了这时,气味会变得异常恶臭。 卡里尔移开视线,目光中熊熊燃烧的火堆消失了。 工人们不会去吃那些尸体,但这不意味着没人尝试过,只是因为吃过的人后来都死了而已。 到了如今,他们也只是就着这幅画面吃分发下来的营养膏。同类在火堆中劈啪作响,几百个黑影在破败的棚户或街道上分吃营养膏。 这种画面,只要看上一次,就不会忘记。 他转过身,纵身一跃,开始在黑暗中奔跑。大清洗已经进入了七天的倒计时,帮派们开始愈发骚动不安,尤其是在昆图斯内。 街道上到处都是虎视眈眈在自己地盘内巡逻的喽啰,首领们则在地下室或大楼内紧张地商谈。 复仇凶灵的存在已经不再是个秘密了,卡里尔最近前所未有的高调,甚至刻意地留下了许多他存在的证据。 不过,帮派们目前最在意的并不是这個。他们的骚动原因来源于斯科莱沃克家族的覆灭。 原本打算一劳永逸掌控整个巢都的斯科莱沃克家族被毁灭了——帮派们通过自己的信息渠道得知了这个消息。 在绝大多数大中型帮派都宣誓对斯科莱沃克家族效忠的当下,这个爆炸般的可怕事实简直要令他们心碎。 当然,坏事总是一桩接着一桩的。 不是没有帮派试着转投其他的大家族,但他们所得到的消息,却让所有人都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之中。 已经没有所谓的‘大家族’了。 所有有能力向着帮派们允诺未来的家族都在某个夜晚尽数死亡,剩下的贵族们此刻正忙于互相撕咬,争抢地盘。 上巢从未如此混乱过,以往安静的夜如今被彻底撕碎,穿着丝绸且涂抹脂粉的贵族们手持枪械,兴奋地掠夺起了空出的头衔与地位。 至于下巢的大清洗,以及帮派们的渴求...... 谁会在乎呢? 就连帮派们自己都不知道七天后的大清洗是否会如约举行了。他们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这段时间也一直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但是...... 如果身为发起人的贵族世家们消失了,那么,这个活动还有必要举行吗? 如果他们来问卡里尔,卡里尔会告诉他们,有的。 很有必要。 他跳过银色的尖塔,并顺手拍了拍午夜幽魂的第十三号石像鬼,权当是一个招呼。 那铁做的怪物在黑暗中无声地凝视着他的消失,半分钟后,一滴浑浊的雨从高空落下,在它的头顶摔成了粉碎。有隐隐约约的枪声从三个街区之外传来。 石像鬼无动于衷。 ----------------- 下雨了。 这件事让负责巡逻的查尔斯感到很烦躁,他不喜欢雨天,从来都不喜欢。虽然昆图斯差不多每星期都会下上五天的雨,但他就是不喜欢。 在过去,他会对着自己唯一的朋友不停地抱怨这件事。 “下雨会让空气很潮湿,玛欧,你不觉得吗?” 他会喋喋不休地一直抱怨这件事,一直到玛欧忍不住拿枪指着他让他闭嘴,他才会满意地闭上嘴。 他很喜欢他唯一的朋友用枪指着他的模样,没有理由,就是很喜欢。 想到这里,这个苍白的年轻人神经质地笑了一下。 那张被化学药剂摧残的面容上有种诡异的肌肉抽动在下一秒诞生了,他的笑容开始越扩越大,直到成为一种可怕的痉挛。 “该死......” 他咕哝了一声,毫不犹豫地往自己的鼻子上狠揍了一拳——这骇人的举动除了让他的鼻子歪斜并流出鲜血以外,还让他面部的痉挛停止了。 查尔斯无奈地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针剂,给自己注射了。 浑浊的化学药剂一点点地消失在了针管内,随之而来的是灵敏的感官与混乱的知觉。时间在他的感知中被拉长了,查尔斯无意识地摇了摇头,靠在墙壁上开始用后脑勺撞墙。 如果将时间拨回到一年以前,他不会喜欢注射这种被命名为‘快客’的药,但他必须这么做才行。 注射它,并挺过后续的所有症状,是加入他所在帮派的唯一条件。一年后,如果每六个小时他不注射一只快客,他就要产生肌肉痉挛。 “玛欧,我好讨厌下雨。”他靠在墙上咕哝着说。 尽管他正在用后脑勺撞墙,但查尔斯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疼。 他继续咕哝,喉咙里发出喋喋不休的低沉声音,双眼上翻,近乎无意识地将自己靠在了墙壁的边缘——他甚至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快客就是这样,会让你变成一个忘记自己姓甚名谁的人。他的手指开始神经质地抽动,一种熟悉的触感回来了,那是他第一次杀人的触感。 他用刀割了一个人的喉咙,然后将它扯烂了。血肉黏腻的触感让查尔斯无动于衷,他当时只是想快点做完这件事...... 等等,查尔斯是谁? “玛欧,我好想死,加入帮派真没意思。” 他听见一个人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除了杀人,就是杀人,杀人到底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想穿的好点,吃的好点而已。我不想打快客......” “快客?”一个声音响起。 名为查尔斯的人无意识地点了点头,他的鼻子正在流血。它们潺潺流出,和雨水交织在一起,划过他破碎的面容,延伸而下。 他的意识与视力都被快客摧残到了一个近乎无法恢复的地步,除非药效过去,否则他不会恢复正常。 因此,他完全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和他说话。 “快客......”破碎的意识说。“快客,我好讨厌它。” “我想我大概能看出原因。”那声音低沉地说。 大雨倾盆而下,在头顶的建筑上撞的粉碎,分崩离析,发出巨大的声响。路面上的污浊逐渐被酸雨冲洗干净了,但是,要不了多久,酸雨就会形成新的污垢。 循环往复,不外如是。 “我想死,玛欧。”破碎的意识说。“我活不下去了,我不想杀人,我真的不想。” “你真的想死吗?”那声音问。“死亡的过程并不美妙,它的结局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也不能算是安息。” “谁在说话?”破碎的意识怀疑地问。 他仍在撞墙,后脑勺已经出了血,砖石的缝隙中满是他的血液。 “这重要吗?”那声音问。“你只是想死而已。” “啊,是啊......” 破碎的意识无意识地回答——他对自己此刻身处何地没有任何概念,亦不清楚到底是谁在和他对话。但是,他没有说谎。 他已经茫然到无法说谎了。 “我想死。”他说。“谁都行,杀了我吧。再把快客也杀了。” “快客是一种化学药剂,它没有生命。” 那个低沉的声音在雨幕中如此说道。“我只能杀死有生命的东西。” “生命?” “生命。” “那我呢?我有生命吗?” 在大雨中,卡里尔凝视起了问出这个问题的人。 他有一张苍白的脸,暴力所留下的青紫在其上是那么明显。血液还在顺着鼻子滴落,双目无神,漆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东西存在。嘴角神经质地抽动着,正在不停地用后脑勺撞墙。 一个缩影。 “你以前有。”卡里尔说。 他伸出手,略显沉闷的声响随后传来。一具尸体就这样倒在了地上,他在死前仍然受到快客的影响,他不会知道是谁杀的他。 实际上,他本来就什么也不知道。 卡里尔抬起头,看了一眼被堆叠的建筑与霓虹灯切割的七零八落的天空,离开了这条小巷。 他今夜要处理四个帮派,这个数字是被精心设计好的。他会在六个小时以内处理完所有事,结束今天的工作。 实际上,如果有人调查过他的行动轨迹,他们会发现一件事。 自斯科莱沃克家族的两名子嗣在荣耀督军的高塔上被人吊起后,沿着这座二十五层的高塔,每天都有帮派在悄无声息的消失。 如果按照目前的速度进行下去,在大清洗到来的那一天,高塔附近的四个街区以内,将没有任何帮派存在。 效率总是很重要的。卡里尔想。 他撞碎雨幕,踏进一座低矮的楼房。脚底下有音乐的震动,人声鼎沸。一条狭窄的过道在他面前向下蔓延,墙壁肮脏,鲜血和污垢组成的涂鸦在上面闪闪发光。 过多人群聚集所造成的恶臭在空气中弥漫,和酸雨的气味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颇具冲击力的可怕气味。 卡里尔却显得无动于衷。 他眼中有森寒的蓝光一闪,墙壁便开始扭曲,组成它们的建筑材料在短暂的数秒钟内融化了起来,变成了沸腾的炽热液体,但是,这座楼房的基础结构却没有受到影响。 卡里尔闭上眼。 现在,走廊能够容纳他了。 睁开眼,他朝里走去。 夜还很长,但不会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