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扶我起来!我还能缝! 急诊科副主任吴洲从昏迷中醒来,感觉有人在哐哐地拍自己。 “小格雷特,小格雷特……” 那人一边拍一边叫。吴洲勉强睁了睁眼,面前一片漆黑。喊他的那家伙还不消停,拍击无果,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来回左右摇晃: “小格雷特,醒醒!你怎么样了!” 吴洲随着那人的力道晃了一下脑袋,才发现自己脸朝下趴着,一张脸似乎是埋在土里。吸一口气,口鼻间满满的血腥味、土腥味,还有天晓得什么奇怪的味道,扑面而来。 “咳咳咳咳咳……” 他反射性地弓起脊背,拼命咳嗽。一边咳,一边在心里怒吼: 是谁安顿他的?怎么让他就这样趴着?不知道昏迷的人不能俯卧吗?呕吐物误吸会窒息死人的! 回头一定要罚他们演练十遍急救! 不,二十遍! 吴洲职业病发作,暗自狠批了一通那群不靠谱的护士、实习医和住院医。一口气批完,他咳得泪汪汪地抬起头,左右一看,当场就惊呆了。 无影灯呢? 手术台呢? 平车呢? 穿着白服,奔来奔去脚下不停的医生护士呢? 医院呢! 外科大楼没有了,层流手术室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低矮的破房子,乱石墙,茅草顶,墙缝胡乱填充着泥土。墙根边上垒了一个半人高的圆圈,里面空荡荡的一片泥地,翘着几根烂草…… 什么鬼啊这是? 我不是在急诊抢救吗! 吴洲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身子一软,几乎又要当场倒下去。他只记得从早上九点就没停过,一口气忙到凌晨四点,之前刚刚做完一台急诊大手术。切脾、缝肝、修补肠道,大活儿做完以后查无活动性出血,交待助手缝合,跟着就是眼前一黑…… “小格雷特,你好点了没!” 吴洲僵硬地转过脑袋,瞳孔慢慢对焦。抓着他摇的是一个红发壮汉,高鼻深目,典型西方人长相。穿着件破麻布坎肩,两条臂膀鼓鼓地露在外面,手里拎着张弓。 那坎肩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一块长方形的布对折了缝一缝,腋下留俩口子,上面再掏一个洞。领口、袖口,线头丝丝缕缕的,根本没有锁边,已经脏到看不出本色。 ……唯一能看出来的,就是麻布稀疏到了极点,手术室里的医用纱布都比它强些。 吴洲低头看了看自己。 同款麻布。 同款坎肩。 同款……呃,自己那双鞋,好像比他的还要多露了个脚趾头? 一瞬间,吴洲眼前又是一黑,真想当场晕过去算了。 为啥把我扔到这儿来啊,我之前抢救的伤员救活了啊!最起码,到我晕倒之前,生命体征还很平稳,手术也很成功…… 放我回去! 我要参加急诊大抢救! 很可惜,没有任何神灵听见他祈祷。急诊大抢救倒是来了——十来步外,炸起一串尖锐的惊呼: “救命啊——” “队长——队长——” “糟了——肠子流出来了!” 吴洲瞬间忘记了一切吐槽。就像每次听见呼救声的时候一样,他不假思索,循声狂奔: “来了!” 不过,有人比他跑得更快——或者说,离得更近。吴洲气喘吁吁地冲到半路,已经看到一个人跪倒在伤者身边,低着头,不晓得嘟囔了些什么。 紧接着,一道白光从那人合握的双手中射出,笔直落在伤者身上。 白光中,血淋淋的伤口,肉眼可见的开始愈合。 吴洲紧急刹车! 我看见了什么? 《延时摄影告诉你,伤口是这样愈合的》? 《论高能粒子射线对伤口愈合的促进作用》? 一道白光下去伤口就开始好了是什么鬼…… 对了,这个东西是…… 是治疗术! 两份记忆同时跳了出来。一份属于吴洲,来自先前看过的无数小说、游戏、动画;另一份,则属于这个身体的原主。无论如何,两份记忆,得出了同一个结论: 治疗术,呼唤神的力量,达成治疗效果。即使是最低等级的治疗术,也能立刻愈合细小的伤口,而升到最高等级,甚至可以起死回生…… 所以,这位正在放治疗术的,就是牧师了? 吴洲飞快地瞥了一眼。这位跪地祈祷的牧师,倒是他们当中穿得最好的一个: 一身浅褐色的亚麻布长袍,前襟垂到地面,后襟盖住小腿。领口和袖口都细细锁了边,前胸正中,深褐色细线走了一圈,勾勒出一块盾牌的形状。 emmmm…… 施法者的阶层,果然比较高啊…… 吴洲默默吐槽着,转向伤者。受伤的是个三四十岁的壮年汉子,褐色头发,褐色眼睛,络腮胡子乱糟糟的。装备倒是比别人强,至少有件皮甲,可惜也没能保护得了他。皮甲腹部撕开了个大口子,一大嘟噜肠道鲜血淋漓,从当中掉了出来。 比较而言,胳膊上、腿上的多处流血,已经不算什么重伤了。 那个伤者靠在树桩边上,眼睛半睁半闭,已经快要昏迷。一个和伤者有几分像的年轻男子跪在伤者身侧,一边哆嗦,一边用期盼的目光看着伤口—— 那个狰狞外翻、皮缘不齐,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出来的伤口,蠕动,收缩,合拢,长度变短,血流渐缓…… 吴洲眼前一亮。这个世界的治疗术还真是有意思,立竿见影啊!如果他在做手术的时候,也能有治疗术帮忙就好了…… 还没想完,白光……没了。 只愈合了一小段,肠子还露在外面的腹部伤口,再无动静。 吴洲:“……” 牧师:“……” 跪在伤者边上的男子脸色瞬间黯淡。他双手捧着伤者掉出来的肠子,眼巴巴盯了牧师片刻,见他努力了又努力,吟唱了又吟唱,偏偏手里没有半点白光出现,终于忍不住吼道: “继续啊!——求求你再来一个!队长的伤很重!” “我……我不行了!”那牧师年纪也不大,只有十五六岁,此刻满脸通红,已经急得快要掉眼泪。被人一吼,他脸上那一颗颗雀斑,仿佛都要鼓了起来: “我才是个学徒!我救不了他的……” 年轻男子的眼神迅速灰败下去。他绝望地垂下头,双手哆哆嗦嗦,捧着伤者的肠子往回塞—— “别动!” 吴洲大喊。话一出口他才发现哪里不对:喊出的语言不是中文、不是英文,不是他之前学过的任何一种,可他偏偏就会说。包括刚才那些人的嚷嚷,也是他从来没听过的语言,他也听得懂! 发生什么了? 吴洲茫然。然而看了伤者一眼,他就把满腹疑惑抛在脑后:有人受伤,就是急诊医生战斗的号角。哪怕天塌了、地陷了、太阳爆炸了、大家都穿越了,也得等他抢救完毕、伤员脱离危险再说! 他继续大喊:“别塞回去!有干净的碗么?——没有?那就捧着!别动!” 第二章 徒手捏肝门 “小格雷特……?” 年轻男子怔怔地抬起头来看他。吴洲理也不理,扑到伤者身边,先飞快地扫了一圈—— 没桌子。 没板车。 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被他当作手术台的,稍微高一点的平台…… 死马当活马医了!吴洲一咬牙。对于外科医生而言,腰部以下的部位全部等于有菌区,跪在地上操作等于完全违反无菌守则。可是……就现在这破环境,也别纠结啥无菌不无菌了,先把伤者的命救回来再说吧! 他一边观察,一边下命令: “你!过来,按着他胳膊上这里!按紧了,别放松,对!还有这里,腿上,就是我按的地方,好,按紧!再用力一点!你!按住这里!你!把他衣服脱掉!” “脱不掉啊……” “那就撕开!割开!” 急诊科副主任医师的气场全面散发,无往不利。 周围三四个人,被他支使得脚不沾地。按压止血的按压止血,脱衣服的脱衣服,烧水的烧水。一个个忙得不可开交,烧水的那位奔进奔出,在小屋内外来回飞窜,和同伴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就连那位小牧师,都被吴洲吆喝着左手按住伤者肱动脉,右手按住伤者胫后动脉。因为按压的位置过于奇葩,整个人跪趴在地上,扭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不是没有人怀疑他到底懂不懂。可是绝望之际,只要有一个人充满自信地发布命令,其余人等,多半会本能地遵从: 就好像在洪水里挣扎。快要没顶的时候,随便抓住点儿什么东西——哪怕一根救命稻草,都是好的啊! 吴洲眼睛盯着伤者,嘴里呼喝下令,人已经屈膝跪了下来,右手摸在伤者颈部。按定自己呼吸,一下一下,数着伤者的心跳频率: 心跳还好。不到100……糟了,越来越快,很可能有大出血!颈动脉搏动减弱,脸色苍白,皮肤有汗,呼吸浅快…… 一连串信息飞快地在脑海里掠过,样样都是麻烦。血压,血压不知道。破地方连个水银血压计也没有! 只能靠目测了! 好在吴洲干了那么多年的急诊,跟着120出现场也不知道多少次,伤者情况是否危重、可能有哪些损伤,基本上一搭眼就有直觉。就现在这个伤者的样子,出血性休克的概率,绝对不小! 伤者的皮甲已经散落一地。衬衣撕开,腹部的伤口触目惊心。长长的一条裂口,目测将近20cm,从右上腹斜斜向下,一直延伸到左下腹! 血液一股一股地涌出来。吴洲只看了一眼,全身寒毛炸起,血压呲的一声就冲破了头顶。 MD!这个出血量,不是动脉破了,就是肝、脾、肾哪个破了! 他随手在腰间一摸。寒光闪烁的匕首出现在手心,吴洲想也不想,目光已经盯住了伤者腹部,举起匕首。 谢天谢地,这位伤者居然有六块腹肌——腹肌肉眼可见,就说明下面的解剖结构,和他以前知道知道的一模一样:皮肤下面是腹直肌,腹直肌外面包着腹直肌鞘,从腹直肌鞘的部位切下去,损伤最少,可以避免切断神经和血管…… 这个有神术的世界,伤者,或者说人类的解剖结构,可千万要和原来一样啊! 吴洲凝神屏气,沿着伤者腹部的伤口,在右侧腹直肌旁切了下去。时间紧迫,也没有人帮他拉钩、让他仔仔细细钝性分离,吴洲这一刀直接切穿了腹直肌前鞘、肌层、后鞘,直切到底。又是10cm长的刀口被一下子拉开,黑红色的鲜血,顿时汩汩涌了出来。 “你在干什么!” 跪在伤者对面,被吴洲喝令按压止血的小牧师,尖叫得几乎破了音。 不但叫,小牧师还往前一趴,伸开双臂,本能地拦在伤者腹部上方。一脸视死如归的悲壮,小脸上的每个雀斑,都写着“要杀了他,先杀了我!” 吴洲:“……” 啧,这就是为啥不能放家属进手术室。看见医生在病人身上又是切又是剪又是割,那还不立刻冲上来拼命? 吴洲连吐槽都只能在心里一闪。他右手握紧匕首,左手在小牧师肩上一推,把他推得向后仰跌出去,怒吼: “谁让你松手了!去按住他!再不按住要流血死了!” “可是你——” “我在救人!他肚子里也在流血!我得把血止住!让开!!!” “哦……” 小牧师讪讪地缩回原地,再度扭曲成原来的姿势,抻着脖子望向伤者腹部。吴洲瞟了一眼,看见他按压的部位和姿势都还算正确,就把注意力收回伤者腹部。侧转匕首,用刀背将腹肌向边上推开一点,直视探查—— “这是什么?” 对面的小牧师询问。吴洲头也不抬,继续推开腹壁: “肝。” “哦,是肝啊……” 小牧师嘟囔着努力去看。吴洲已经不想喷他了:左右现在的无菌环境已经完蛋了,只要这家伙别把口水喷到伤口,都随他去。现在最重要的,是伤者的肝脏! 吴洲一眼就看见肝了。还好还好,脏器的位置没有变,解剖结构也没有变。这个有神术的世界,人类并没有长得更奇怪,或者长出一个用于施法的器官来。 肝左叶,肝右叶…… “啊啊啊啊好多血!” “闭嘴!” 吴洲拧眉。红彤彤的肝右叶中央,一道裂口,向下贯穿。而裂口中央,鲜红色的动脉血,正在不断涌出! 他之前判断是正确的,腹部果然有脏器大出血,出血的,是肝! 肝实质裂伤,深度……他不敢翻看,目测不会浅过1cm,再加上大量活动性出血—— 这个绝对是III度伤了!不算最严重,但是,但是…… “你救救他……”小牧师已经慌成了一团,话音哆哆嗦嗦,破碎得不成句子:“救、救救他……” 我当然要救人!问题是,这点伤在急诊科倒不算什么,绝对救得回来,可是荒郊野外的,要啥没啥! 吴洲心脏砰砰砰地跳着,几乎要把肋骨撞断。他俯下身去,左手拽开腹壁,右手深入伤者腹腔。抬起肝脏,推动胃部,拨开肠道…… “你……在干什……么?” 小牧师战战兢兢地问。听那声音,已经怕得快要昏倒了——然而居然还在观察。看在他勇气可嘉的份上,吴洲也不吝多解释两句: “在看其他器官有没有大出血。嗯,胆没有,脾也没有,肾……肾的位置比较靠后,破损的可能性不大,但还是得看一看……嗯,也没有明显活动性出血,太好了!” “然……然后呢?” 然后? 然后才是真正的挑战。吴洲从医十多年,也只有两次,迫不得已这么干过。而他们整个省立医院,敢这么做的医生,一只手也数不满。 阿弥陀佛,三清道尊,上帝圣母随便什么神……保佑这个伤者的解剖结构,可千万别出幺蛾子啊!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捏住了肝门动静脉。 “哇!血少了!血少了!……不出血了!” 小牧师欢呼。伤者喷涌而出的血流瞬间放缓,由奔流变成涓滴,由涓滴变成渗漏。止血的效果,肉眼可见。 第三章 最后一瓶治疗药水 随着小牧师的欢呼声,吴洲身边,吐气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 双膝跪地捧着伤者肠道的年轻男子立刻低下了脑袋。把双手捧得高了一点,他轻声喃喃: “战神在上!” “战神在上!”另一边,按着伤者胳膊的红发弓箭手也应和了一声。紧接着,探过脑袋,由衷地夸了一句: “小格雷特,你太棒了!” 吴洲却并没有任何高兴的意思。他全副精力都集中在手指上:肝门极脆,用力小了止不住血,用力稍大,肝门一旦撕脱,接下来就是妥妥的大出血。这当中的力度把握,全靠外科医生的经验和直觉。 而且,就算暂时止血了,那也是万里长征只走完了第一步,后面还有大把的事情要做! 背后脚步声腾腾腾地一路响过来。被吴洲打发去烧水的战士拎着水桶路过,跟着祈祷了一声“战神在上”,随后,吞吞吐吐,有些忐忑地问道: “小格雷特,这样……就能好了吗?” 这样就能好? 想也别想! 吴洲紧紧皱眉。常温下阻断肝血流,时间不能超过30分钟,否则肝脏必然坏死。 也就是说,他必须在30分钟之内解决问题!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 没有输血,没有填塞止血用的纱布、明胶海绵、止血粉,没有缝合用的针线! 他甚至连血管钳都没有一把! 巨大的焦虑和恐惧蓦然涌上。属于吴洲的,属于这个身体原主的。 吴洲抬起头,死死盯住对面的小牧师,不知不觉已经双眼通红: “你!”他几乎是在嘶喊: “对着我手里放治疗术!对这块肝!快!” 小牧师被他吼得一抖。原本涨红的脸已经白了,脸上的雀斑都透明了几分,看上去分外可怜。回答吴洲的时候,声音颤抖,几乎要哭出来: “我,我真的不行了……我治疗术用完了……” “那你还有什么!” “只有一瓶治疗轻伤药水……” ……什么鬼?! 治疗轻伤药水是什么鬼! 我要的不是这玩意啊!!! 吴洲心里真是有一万口槽要吐。说这话的哪怕是他们医院的院长,或者手术室护士长,也得当场给他喷到墙壁上去。 大哥,缝肝那!能不能稍微靠谱一点! 你这治疗药水符不符合GMP认证,有没有药准字,过没过保质期! 他想要手术器械,想要针线,想要利多卡因麻醉,至少至少,给他瓶碘伏消消毒啊! 刚刚情况紧急,外加荒郊野外缺少物资,他手都没洗,就伸到伤者肚子里去了! 为啥他等来的是治疗轻伤药水! 但是一股莫名的记忆立刻涌了出来。连续几幅图像快速闪过眼前:捏在手里的小小玻璃瓶,瓶子里荡漾的浅金色液体,蠕动着快速愈合、消失不见的伤口…… 吴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右手捏着伤者肝门,左手摊开,沉声道: “给我!” 或许是他的口气太过坚定,也或许是其他人已经完全没有了办法。小牧师试探着松开伤者右臂,看了看伤处,发现已经不再大量流血,立刻窸窸窣窣地开始翻衣兜。片刻,递过来一小瓶治疗药水。 那瓶子只有一寸半高,大拇指粗细,瓶身的玻璃晶莹剔透。吴洲一边嘀咕着“这玩意儿不应该用褐色玻璃瓶装么”,一边咬开瓶上的软木塞,翻转瓶身,直接往破裂的肝脏表面倒了下去。 然后,奇迹一样的愈合过程,再度展现。 破裂的肝脏轻轻蠕动起来。肉芽生长,裂缝消失,网膜攀爬…… 一两个呼吸的时间之后,躺在吴洲视野里的,已经是一块完整的、毫无损伤的肝脏。 吴洲试探着松开一点手指。指尖下的血管轻轻搏动,肝脏表面,肉眼可见地由苍白变作红润。 很好! 血管吻合顺利,血流灌注正常! 这块肝,活了! “哇……” 小小的惊叹声响起。吴洲百忙中抬了下眼睛,就看见对面的小牧师伸长脖子,双眼和嘴巴张成三个圆圆的“O”型,盯着他手里的肝脏看得目瞪口呆: “还可以这样救人吗?” “不可以……” 吴洲懒洋洋地吐槽。面对小牧师一半失望、一半控诉的目光,他悠然解释: “往伤口倒治疗药水,只需要一眨眼;判断哪里出血,知道怎么剖开腹部暴露伤口……” 他说一句话,小牧师的头往下耷拉一分,脸上的雀斑也黯淡一分。最后,在吴洲刻意拖出的长音里,垂头丧气地接口: “我知道了,那得学十年。” ……可不是得学十年。五年——或者七年学习生涯,规培,再加上各种实习考证啥的。吴洲不再说话。他把注意力挪回伤者身上:命保住了,接下来,就是处理肠道和其他外伤了! 他扭头看了看手里的治疗药水。小小的药水瓶子被他几乎倒了个干净,只剩下瓶底还有几滴,大约四分之一不到的量。水里的淡金色明灭着,舒张着,宛如呼吸。 效果是真的出众。 但是,想依靠这几滴药水,让其余的损伤全部愈合,大概也就两个字: 做梦。 老老实实捋肠子吧! 吴洲轻轻地从伤者肝脏下面抽出右手。后退两步,左右看看,开始一连串地发号施令: “有肥皂吗?——什么,只有皂角?算了,给我,我去洗手!” “有烧过的水吗?……只有这一袋?不够!快点去烧!——对了,顺便把针线也放到里面煮!” “有烈酒吗?……居然有?太好了!给我!” 红发弓箭手,刚刚就忙着烧水提水的黄头发战士,一起被他吆喝得连奔带跑。小牧师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左右张望,好奇问道: “怎么又要洗手了啊?” “——刚才那是紧急止血啊大哥!再慢一点,人就死了啊!” 救命的当口,什么也讲究不起——即便如此,如果是在医院,至少也要往手里抓把碘伏的。现在最紧迫的大出血止住了,要开始捋肠子了,不好好把手洗干净,吴洲身为外科医生的职业性都不答应。 他就着红发弓箭手用木桶提来的水,拿皂角洗了一遍手,一边洗,一边努力地不去看木桶边上的污渍。说“污渍”那都是夸奖了,桶壁到桶沿都是黑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也许从箍好到现在就没洗过? 至于这水比自来水要脏了多少,里面又有多少微生物,吴洲已经不敢去想了。 第四章 要啥没啥的手术 吴洲按照外科手术刷手的标准,用清水和皂角揉出泡沫,从指尖洗到上臂。一遍洗完,又合起双手捧着烈酒,仔仔细细地搓了一遍。 一边搓一边暗暗叹气:没有自来水,没有抑菌洗手液,没有碘伏没有氯已定。三遍刷手只能缩减成两遍,这要是在急诊科,就连手术室护士看见了,都能把他喷得抱头鼠窜。 连这个烈酒也不知道够不够度数——就凭这气味,多半是不够的! 无菌手套也是别想了,伤者会不会感染,基本上听天由命…… 对了,还没有抗生素! 没有磺胺,没有青霉素,没有各种头孢…… 就用这双手去捋肠子,想想伤者关腹以后的感染风险,吴洲简直不寒而栗。 这完全是赌命嘛! 但是肠道如果有破损,那也是天大的麻烦。肠内容物一旦漏出来,腹膜炎、脓毒血症、各种各样的并发症,哪一样都能要人的命。临床上,不修补好肠道就关腹,出了医疗事故,胃肠外科能给丢一篓臭鸡蛋。 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吴洲屏住呼吸,从十二指肠开始,一寸一寸地向下捋起了肠道。一捧捧鲜血淋漓的肠道在他指尖掠过,很快,身边就传来了疯狂的呕吐声: “呕——” 红发弓箭手跪趴在地上,脑袋蜷在自己的膝盖中间,一张脸险些埋进呕吐物里。小牧师惨白着脸,努力低头避免看向腹腔,双唇抿紧,腮帮子一鼓一鼓。背后嘭的一声,像是水桶落地的声音,却是提水的那一位也跟着吐了。 吐吧吐吧,吐啊吐的就习惯了。吴洲默默地腹诽着,抬眼一看伤者,立刻魂飞天外: “你怎么醒了!——按住他!快按住他!” 见鬼,术中苏醒!……不,这根本没什么“术中”,从头到尾就没有麻醉,这就是伤者醒了! 捋肠子呢大哥! 你别动啊!!! 几个战士嘴角挂着呕吐物,七手八脚扑上去按人。伤者在惊恐之下爆发出了极大的力量,顶着至少500ml的失血奋力挣扎,三个人都险些没能按住。吴洲左手捧着一截空肠,右手捧着一截回肠,满头满脸都是冷汗: “别动!别动——” 没有麻醉真是可怕……谁手头有点准数,能不能把伤者棒麻算了…… 开玩笑的。真要打出个硬脑膜外血肿来,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治! 他连解释带劝慰,伤者好容易安静下来。吴洲沉下心去,一寸一寸地检查着肠道。没有,没有,空肠段也没有破,太好了!接下来是回肠段,这里刚才掉出去了,是最危险的一部分…… 5cm长的一道裂口! 幸好发现了。如果没有查出来,径直还纳肠道的话…… 吴洲已经开始脑补肠道内容物泄露、化脓、腹膜炎、脓毒血症直到死亡一系列后果了。外科就是这样,查出来缝上了啥事儿没有,检查但凡漏了一点……呵呵。 现在是没有条件缝合肠道了。不过还好,他有别的。 吴洲小心翼翼地倒转治疗轻伤药水的瓶子,往伤口上滴药水。一滴、两滴…… 目光直视下,那条细细窄窄的伤处,像是开了延时摄影似的,肉眼可见地开始愈合。一厘米,两厘米…… 不动了。 吴洲塞回瓶塞,努力甩了甩,再次拔出。又晃出来……一滴。 天灵灵,地灵灵,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这世界提供治疗药水的天晓得什么神,这伤口可千万要长好啊……不,是这药水可千万要够用啊! 又长了一厘米。 又一滴…… 长好了!完美! 吴洲松了口气,继续向下检查。所幸回肠的剩余部分,以及再往下的盲肠和结肠都没有破损,至于直肠,那么低的位置大概率碰不到,不用捋了。 冲洗! 关腹! 对了,这地儿没有37摄氏度生理盐水,还得他自己配…… “水烧开了没有?” “还没有……” 看看,看看,就是这么惨烈。 摊手。 他该庆幸这还守着个破房子,有条件烧水,还能找到点儿盐巴? 吴洲深呼吸,再深呼吸,第三次深呼吸。他双手平端胸前,用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转过上半身,眼巴巴等到锅里的水沸腾起来。然后,开始现场口述,指导队友调配生理盐水: “把开水倒进冷开水里……不要倒太多!你尝一下……不,别直接喝,倒出来喝,和嘴里温度一样,不热也不冷就行了。 好的,现在往里面放盐!别放太多,拇指第一节这么大的一堆,碾碎,往里丢,晃一晃!——再尝一口,觉得很咸,但是没有咸到发苦?那就对了,来,再给我尝一口……” “为啥要放盐?” 小牧师终于从呕吐里缓了过来,脸上的雀斑看着都黯淡了一点,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听他开口询问,吴洲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生理盐水洗伤口不疼。” “什么盐水?……为啥不疼?” 吴洲:“……” 坏了,说漏嘴了!这个世界的人,不知道什么是生理盐水! 以及,为啥不疼,难道要我现场上一堂生理学课,从细胞渗透压讲到神经传导吗? “咳,生理盐水,就是和血一样咸的盐水……你的血流在你自己伤口上的时候,是不是不怎么疼?” “可是,盐很贵啊!” 不是吧,盐还贵? 吴洲大汗。临床上,使用范围最广的用品之一,就是生理盐水了。清创的时候用它,冲洗各种插管的时候用它,关胸关腹之前冲洗的时候还是用它。谁都是拎起来哗哗往下倒,一场大手术下来,收据单开几十升生理盐水,压根不是啥稀奇事儿。 这会儿居然跟他说盐贵…… 吴洲扭头,看了看边上乱石墙、茅草顶,黑咕隆咚的房子。好吧,盐确实很贵。 “再贵也得用啊!不用这种浓度的盐水,伤口恢复会很差的!” 用淡水的话,渗透压太低,会导致哗啦啦死掉一片细胞,再弄出个离子紊乱或者别的什么的…… 这些人连细胞和离子是啥都没听说过吧…… 小牧师若有所思。边上忽然响起一声大咳:“咳……小格雷特,盐水来啦!” 第五章 加班加成遗体的我穿越了 盐水来啦? 吴洲扭头,看见一只粗粝的大手,捧着木碗送到他面前。战士的双手满是老茧,哪怕刻意洗过了,也洗不干净指甲缝里深黑色的污渍。黑黄的大拇指还扣在碗沿,指甲深深插入水里…… 吴洲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胃里翻腾。可是,就这破地儿,要找个别的东西盛装生理盐水…… 想也别想! 这种茅草顶的房子,脏得看不见本色的木桶,除了木碗,估计也没啥别的了! 吴洲低头啜了一口盐水,品品味道,内心悲伤逆流成河。 没有现成生理盐水可用的野外,就是这么悲催。 现煮水、现兑冷开水、现往里面放盐。放多少盐还要我当场心算呢! 他抿了抿浓度,再感受了一下温度,觉得浓度可能差一点,温度大致差不多了。至于温度比37度低个半度、盐水浓度偏差个10%…… 管不了这么多了! 加盐、加盐、再加盐。谨慎起见,吴洲一连让他们加了三次盐,才调整到满意的浓度。然后,指挥这帮粗手粗脚的汉子,用烈酒擦净水袋口,拎起,往里倒—— 从上腹部到下腹部,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冲洗过去。冲完一遍,双手轻柔地捧住肠道,继续吆喝: “来把他抬起来!一个抬肩膀,一个抬脚,一个抬背!” 红发弓箭手托住伤者肩膀。 最早跪在伤者身边,托住肠道的年轻男子,抬起伤者两条腿。 用一个非常扭曲的姿势跪趴在伤者对面,一手按肱动脉、一手按胫后动脉的小牧师,也在吴洲允许之下松了手。手术,检查,清洗,一系列操作下来,伤者左臂、左腿上的血基本上已经止住,小雀斑的按压工作随之结束,转而托起伤者脊背。 “一、二、三、起!往我这边侧!” 哗啦啦啦,冲洗完腹腔的生理盐水,倾泻而下。 吴洲继续泪流满面。 没有吸引器,没有引流管,啥都没有……用麦管或者芦苇杆吸了吐?只要想到那些战士的一口大黄牙,以及万一吸不好,吐回腹腔一口半口的,吴洲就表示,还是算了。 没奈何,他只能采取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冲洗完腹腔,抬起人来,往外倒水。 水基本上倒干净,吴洲仔仔细细地最后检查了一遍。运气不错,没有什么地方在淌血,或者用吴洲习惯的术语来说——查无活动性出血。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略直起腰,手往边上一伸: “缝合!” ……没人搭理。 没有镊子,没有针线,没有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器械护士,把持针器温柔拍到他手心…… 吴洲:“……” T_T 他早该习惯的。 这儿不是医院,不是手术室。身边也没有一助、二助、器械护士、巡回护士,一帮人搭手配合。喊一声缝合,身边连个知道他啥意思的人,都没有…… “把·针·线·给·我!” “啊?……哦!” 满脸雀斑的小牧师跳了起来,窸窸窣窣,开始掏内兜。 吴洲眼前一亮。 他原本觉着,边上那茅草屋破归破,好歹是户人家,应该能找得出针线来。谁知这小雀斑居然带着针线?那不错啊,牧师的阶层比平民高,弄的东西,应该好些…… 不,等等! 这是什么破东西! 一根缝衣针,不,那长度,那粗细,根本是缝被子的针吧! 还是弯的! 弯的! 缝衣服的时候撅弯的! 还有这线!这线!不要求你是抗菌缝线、带倒刺的免打结缝线了,你这一根麻线,还疙疙瘩瘩、一点也不光滑的,是几个意思? 算了……破地方不能要求太高…… 吴洲努力安慰了一下自己,飞针走线,用最快的速度缝合腹壁。一边缝,脑门上青筋一边乱跳:没有可吸收缝线,没有丝线,只有最粗劣的麻线——穿线的针还是缝衣针!直的!直的! 没有持针器,没有弯针,手里捏着根缝衣针往肉里戳,这滋味,真是谁缝谁知道…… 他凝神屏气,耐着性子一层一层地缝。腹膜,浅筋膜,皮肤和皮下组织……一丝不苟地做完三层缝合,打完最后一个结,整个人虚脱似的往后一仰,一头躺在了地上。 “给他包扎起来……” 连帮忙擦汗的人都没有。 悲伤。 没有人在手术中帮他擦汗,好在手术完了以后,还有人照顾他。吴洲往下一躺,立刻有五六只手伸过来扶他,刚才被他支使得团团转、一声也不敢吭的战士们涌了上来,七嘴八舌: “小格雷特,你太厉害了!” “小格雷特,你什么时候会了这个?” “小格雷特……” 吴洲:……??? 他累懵了的脑子转了一转,再转了一转,终于把一段记忆泵进了脑海。是的,那些人是在叫他,他的名字是格雷特,格雷特·诺德马克,城卫队新兵…… 今天是跟着小队出城巡查,外带护送牧师——就是那个小雀斑,名叫约翰——回家探亲。刚刚受伤被他救治的,是他们小队的队长,一直照顾他的卡伦叔叔。 卡伦叔叔受伤时,跪地捧肠子的是他的侄子雷蒙,长矛手;红发弓箭手汤恩;还有之前被他轰去烧水的盾战士瓦利,加在一起,就是这支小队的全部阵容。 所以……我穿越了? 果然,在急诊科疯狂加班的我,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具遗体了么…… 唉,熬过了住院总,熬过了主治,没想到,在副主任医师这一关,还是倒下了啊! 吴洲默默地为自己抹了一把辛酸泪。他环顾四周,看向远处平缓起伏的山坡和碧绿的草地,看向饶有古风的茅草顶房子,看向身边高鼻深目、白种人长相的队友,最后,垂下眼帘,为自己默哀了一秒钟,无声自语: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格雷特了……” 格雷特再度抬起视线,就看见一排几个战士,哦,还有个牧师,目光灼灼,全都盯紧了他。显然,对于他怎么突然会剖开肚子救人了,人人惊讶,个个好奇。 格雷特:“……” 我该怎么解释? 我难道能告诉他们,我有这个本事,是前世那会儿十二年中小学教育+七年本硕连读+十几年临床工作磨练出来的?! 真敢这样说的话,会……被烧死吧……? 现场还有个牧师看到了一切,回去就能向教会报告的,想隐瞒都没法隐瞒! 格雷特,瑟瑟发抖.jpg 在他从宗教裁判所脑补到火刑架,眼看就要脑补到十大酷刑的那一刻,一个忧心忡忡的问题打断了他的思路,也拯救他于水火: “小格雷特……队长,能活下来吗?” 第六章 我会治疗术了?……慢点,我还没拆线啊啊啊啊! 能活下来吗? 格雷特一怔。随即,更多的,属于原身的记忆,潮水一般涌入脑海: “自己”跪在男人的尸体前痛哭,卡伦叔叔跪在身边,紧紧搂着自己肩头:“小格雷特,别怕!叔叔会照顾你的,不会让人欺负你!” “自己”握着短短的木剑奋力挥动,卡伦叔叔握剑站在对面,声音严厉:“姿势不对!再来!” “自己”缩在小屋里啃着难以下咽的黑面包,卡伦叔叔推门进来,拽了自己就走:“小格雷特!来叔叔家!你爱琳婶婶炖了肉汤!” ……那是,父亲战死以后,一直照顾着我的,卡伦叔叔啊…… 格雷特将目光投向卡伦叔叔苍白的面庞,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下意识地将双手合握在胸前,摆出一个像是祈祷,又像是在手术开始之前、避免双手再次污染的姿势: “……我不知道。”他轻轻地说:“我不知道……” 手术的确做完了。伤者,卡伦叔叔,也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然而这绝不意味着高枕无忧,伤者后续的麻烦,还有太多太多。 伤口只是用麻线草草缝合,没有抗生素,没有输血。更不用说,他连手都没洗,就伸进去捏住了伤者肝门…… 除了已经愈合的肝脏之外,整台手术,在吴洲看来只能算是小场面。如果在他们医院,除了最危险的肝脏破裂抢救,其余根本用不着他出手,一个主治医就能顺顺当当做下来。 术后的危险也不大。住院观察几天,用抗生素压着就好,不用ICU收拾残局。 可现在,光是感染和失血,就能让伤者九死一生。 哪怕闯过了这两关,也还有肠粘连,肠扭转,恶心呕吐呃逆腹胀尿潴留……一系列各种各样的并发症…… 哪一样,运气不好的话,都能要了伤者性命。 而他……没办法。 没有抗生素,没有引流条,没有X光B超CT没有各种化验,也没有任何针对性的药物。卡伦叔叔真的出了什么并发症,他身为一个医者,束手无策。 见他迟迟不答,在场众人个个脸色难看。而卡伦叔叔的侄子雷蒙大哥尤其焦急,往前迈了一步,伸手去抓吴洲的肩膀: “不知道吗?小格雷特,你没有办法了吗?” 这哀求的、焦灼的语气,和吴洲在急诊室见惯了的的病人家属,一模一样。格雷特慢慢地摇了摇头: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他快点好——” 话音未落。一道洁净的白光,从格雷特合拢的掌心里射出,直落伤者腹部。 白光照耀下,刚刚用麻线缝合完,平常至少要十来天才能长好的伤口,快速蠕动着愈合起来。 “哇啊啊啊啊——” 一片惊呼。小雀斑牧师约翰喊得尤其响:“治疗术!是治疗术!格雷特,你会治疗术了?!” 格雷特:!!! 别啊! 长得慢一点啊!求求你,速度稍微慢一点! 我还没拆线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来不及惊讶、也来不及高兴伤者有救了,已经在治疗术的白光里飞扑上前。右手短匕挥舞,一根根挑开露在皮肤外的麻线,左手拽拽拽拽拽—— 拆线啊!拆线啊!赶在伤口刚刚愈合,白光还没消散的时候,快点拆线啊! 放着不管的话,缝线在那里占着地方,反而容易导致伤口感染的! 拆,快点拆,趁着伤口还没长结实赶紧拆了。患者能少受罪不说,尚未消散的治疗术,说不定还能蹭到一点儿…… 格雷特凝神屏气,发挥出了自己平生最大的手速。右手利刃飞挑,左手拇指食指轻拈,双手合璧,几乎在伤者腹部上方拖出了残影—— 急诊科本来就是个和死神抢命的地方,缝脾脏,缝肝脏,缝血管,哪个不是飞针走线,恨不得APM飚到764。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拆个线什么的,也需要把手速飚到这程度。 第十个线头!腹直肌右侧切口,拆线完毕! 第十八个线头!右上腹拆线完毕! 第二十七个!——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完工! 白光慢慢消隐。一竖一斜,两道伤口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非但如此,伤者甚至慢慢睁开了眼睛,开始尝试着撑起身体—— “队长!” “队长你好了!” 几个战士欢呼着冲了上去。格雷特魂飞天外,立刻向前一扑,张开双臂死死把人挡住: “别碰他!——你躺着!躺着!” 我去!表皮是愈合了,里面好没好天晓得呢! 光腹壁我就缝了三层啊!内层的浅筋膜,和再内层的腹膜,谁知道有没有长上!万一这一撑再把裂口撑开了—— 更别说腹直肌也划伤了,破裂的大网膜他方才压根儿没缝,哪里哪里都是伤。到底长上了没有,吴洲半点也不知道,这荒郊野外的也不能推去做个核磁—— 就算不是荒郊野外也没地儿做,他穿越了!穿越了啊! 被格雷特这么一按,卡伦队长毫无反抗之力,扑通一声躺了回去。人是躺下了,脑袋却是用力昂起,直勾勾地盯住对方,目光里满是震惊: “小格雷特,你……你?” 格雷特的心跳猛地一乱。将心比心,任谁看到自家看着长大的孩子,忽然会剖人肚子、会拿针线咯吱咯吱缝皮肉了,都会大吃一惊。可是,他要怎么解释?! 不搭理? 装傻充愣? 这是从原身父亲战死以后,一直照顾原身长大的卡伦叔叔,怎么着,也得给个解释,让人家安心才行啊! 格雷特脑袋轰轰直响,仿佛内嵌了一块硬盘,正在咯吱咯吱一分钟7200转。信息检索、资料整合,仓猝中,一条异常信息,在他脑海中加粗、高亮、果断置顶: 对了,刚刚从他手心里射出,促进伤势愈合的那道白光…… 和之前小牧师放出来的一模一样,就是治疗术嘛! 治疗术=神术=背后有神撑腰=是神告诉他这么做的! 逻辑没问题,完美! 格雷特脱口而出: “卡伦叔叔,你别担心,我——我是获得了神启!” 第七章 找哪个神出来背锅?在线等,挺急的 神启? 卡伦队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先前的治疗术很是提振了他的元气。再加上好消息带来的兴奋感,他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颊上,甚至飞起了两片浅浅的红: “神启?太好了,小格雷特!” 格雷特心底一暖。他知道卡伦叔叔为什么如此高兴:成为神职人员,哪怕最底层的神职人员,对于原身这个城卫队的普通一兵而言,也等于一步实现了阶层跨越。从平民阶层,直接踏进了中产。 最直观的对比,看他们几个战士身上的粗麻布坎肩,和小雀斑的细亚麻布长袍吧。 更不用说,没经过教会的学习培养,直接获得神启—— 圣徒啊! 选民啊! 神眷者啊! 一条通天大道,眼看就在面前。 对于别人的幸运,这个世界上有人满怀妒恨,有人漠不关心,而这位卡伦叔叔,是真心地为这个身体的主人,为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高兴啊…… 格雷特心里软软的,暖暖的,也回以一笑。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面前的卡伦叔叔高兴完以后,立刻接着发问: “是哪个神?” 格雷特:“……” 对哦,哪个神?按说他这身医术应该归医神管,所以,神农,扁鹊,华佗?好像都不太对劲的样子,这些人一个个都是西方人面孔,你弄个中国的神出来,不对劲啊! 或者阿波罗?阿斯克勒庇俄斯?……希波克拉底? 不对,这里是异界,这里的本土神有哪几个来着……哪个神比较好说话,被碰瓷了也不会把他劈死…… 时间紧,要求高,到底该找哪个神出来背锅? 在线等,挺急的…… 新版的格雷特·诺德马克用最快速度捋了一下原主的记忆。哈特兰城里倒也有几个神殿,战神神殿,泉水女神的神殿,自然之神……自然之神好像没有神殿来着? 至于这些神的神职是什么? 哪个神的脾气比较好? 神职人员是什么画风? 完了,我为啥想不起来了…… 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脑袋一跳一跳地疼。 格雷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把,后脑勺鼓起了一个包,还有些湿漉漉的,像是流血了。格雷特呼吸猛然一紧,砰砰砰砰,心跳的速度骤然加快。 脑部外伤! 失忆! 对了,昏倒之前发生了啥,我也想不起来了,这是逆行性遗忘? 这个身体是脑震荡了吗? 会不会有颅内出血?过上一天,三天,或者十天半个月的,我会不会再次昏过去,或者头痛,恶心,呕吐,偏瘫什么的? 这鬼地方也没有CT可以做…… 冷静!!! 格雷特强迫自己停止放飞思绪。我既然穿越了,就一定不会那么倒霉,想不起事情肯定是因为记忆没有融合,不会是脑外伤引起的逆行性失忆! 谁家穿越者会被原主的伤势放倒啊!子弹射穿太阳穴什么的,都能自个儿好了,何况我只是脑袋上撞了个包! 格雷特努力给自己打气。他紧闭双眼,从支离破碎、至今尚未融合完毕的记忆里快速翻找。绞尽脑汁,只寻到一些片段—— 没办法。敬拜神灵什么的,是有钱有闲的人才能做的事。原主这种穷人,一年到头,也就去礼拜个两三次。 每次,都是站在神殿外面乌央乌央的人群里,踮起脚看一眼牧师们的袍子。能不能看到神术,这个,就随缘了…… 什么接受治疗啊、跟着神职人员学习文字啊,原主从小到大,都没有经历过这种好事。 对了,哈特兰城中心,原来还有一座巍峨雄伟、尖顶比对面城主府还高的光明神殿。现在整个神殿空置在那里,里面的神职人员什么的,三年前被赶出去了…… 印象中似乎没见过其他神殿。好了,现在简单了,三选一。 先排除掉战神。 格雷特有些心虚的往边上瞥了一眼。他现在想起来了,小牧师约翰就是战神神殿的,长袍胸口绣的盾牌,就是战神神殿标志的最简单版本,低级牧师专用。 当着人家下属的面撒谎,格雷特总觉得心理压力很大。 而且说真的,战神么,一听就是个打打杀杀的神,连同神职人员,都是一言不合跟你刚正面。惹不起惹不起,万一被他们知道我是胡吹的,一整个神殿的牧师带着战士们出动,还不把我给切零碎了? 再放弃掉听起来不高大上、一看就是个弱神的泉水女神。这种神名,妥妥弱等神力,一万年没法升级的那种。跟着混,毫无前途。 就只剩下自然之神了! 很好,感觉神职很广泛,上限很高。在吴洲看过的很多网络小说里,自然之神,貌似都是一方主神来着…… 格雷特目光坚定,毫不犹豫: “自然之神!” “自然之神吗……” 卡伦队长炽热的目光黯淡了一下。吴洲身边,雷蒙大哥、弓箭手汤恩、盾战士瓦利,连同那个雀斑小牧师约翰,失望的叹息声此起彼伏。 格雷特心头一跳。这眼神他不能更熟悉,前世的时候,每次他在人生节点上,做出没那么好、却已经是他当前极限的选择时,总能看到旁人这样的目光。导师的,母亲的,前女友的…… “不继续读博了吗?也是,你家里确实困难……那就这样吧!” “急诊科吗?……省一医院确实挺难留下来的,急诊就急诊吧!” “去援非一年?就为了快点升副主任?……好吧,随你!” 好像,自然之神,并不是一个太好的选择…… 我现在改口说是战神还来得及吗? 或者说泉水女神? 这么一发呆,他就错过了改口的机会。卡伦队长失望了一下以后,立刻合掌胸前,喃喃祈祷:“感谢自然之神的恩典……” “感谢自然之神的恩典!”格雷特身边,一队战士不管信仰如何,齐声祷告。 就连雀斑小牧师,都严肃地垂下了头,向自然之神表示敬意。 格雷特默然。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说了是自然之神,就不带换人——或者换神的。 挖坑一时爽,填坑火葬场,他还是好好想一想要怎么和自然之神继续相处,既能捞好处,又能不穿帮吧…… 刚想到这里,一群人祷告结束,已经各自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卡伦队长的侄子雷蒙大哥带头发问: “小格雷特,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还继续前进么?” 格雷特猛地回神。 他四下里飞快一望。除了卡伦队长重伤无力,已经闭目养神,小雀斑事不关己跟着队伍走,其他人——卡伦队长的侄子雷蒙大哥,弓箭手汤恩,盾战士瓦利,三个人都眼巴巴地望着他,面带期盼。 看那样子,接下来是行是止,是前进还是返回,就等他一句话了。 不是吧…… 我这个神启,它,它是假的呀! 第八章 得到神启的我升官啦? 有人问他接下来怎么办。 一群人都等着他拍板。 格雷特左看看,右望望,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他的地位已经变了。 他是治疗,是施法者,是得到自然之神神启的人。施法者的地位历来高于战士,特别是队长重伤的情况下,由他来当这个领导者,决定队伍行止,理所当然。 什么? 他还是个少年,没有经验,啥都不懂? 自然之神的神启是干什么的!智慧这种东西,灌也给你灌进去啊! 格雷特欲哭无泪。且不说这个“神启”是假的,是冒充的,他刚刚穿越过来,原主的记忆都没整合完毕。问他接下来该进还是该退? 他也不知道啊! 格雷特在队友们期待的目光里怀疑人生。穿越者灵魂三问: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他迄今为止只解决了第一个。至于第二、第三个问题,刚抢救完一个人,能不能给他点时间整理记忆…… 事实证明,并不需要他自行整理。雷蒙大哥已经急匆匆地问了下去: “按说我们是城卫队,是要完成一次巡逻才能回去的。可是队长伤了,这儿又出了事——” 黑黝黝的胳膊向外一挥。格雷特顺着那条手臂望了望四周,凌乱的泥地,溅落的鲜血,先前战斗的痕迹仍然历历在目。他脱口而出: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 雷蒙惊讶。格雷特暗叫不好,哎呀一声,立刻捂住了脑袋: “我,我头疼……” 他这痛苦的表情甚至不用假装。微微用力,手指在后脑勺的肿包上一按,立刻疼得五官缩在一起。一边说着,一边整个人就往下蹲: “刚刚撞了脑袋……我,我想不起来了……” 雷蒙抢步上来扶他。格雷特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紧闭双眼。一幕幕记忆在脑海里飞窜,搅得他脑袋越发疼痛起来: 他们一行人出城巡逻。走了一天半之后来到这座农舍,还没靠近,就发现农舍外一团混乱,两条野狗正在撕扯着什么; 卡伦队长带人赶走野狗,进屋查看。几乎是立刻,屋里响起了打斗声和惨叫声,片刻,一条黑影冲门而出; “自己”上前尝试阻拦,被直接掀飞出去,撞在什么东西上面,眼前一黑…… “那个……那个伤了队长的……是什么东西……” 格雷特忍着头疼断断续续地问。雷蒙想扶他起来,拽了两把没有拽动,索性蹲在他身边,冲着他的耳朵回答: “没有看清,那东西太快了。只知道是个四脚的畜生,黑的。” “是吗……” 格雷特喃喃。周围几个人七嘴八舌: “没错,可大可凶了。有……我腰这么高!” “像只猫?” “别开玩笑了,猫哪有这么大的?那是豹子吧?黑豹?” “长得就像是猫啊!” “没错……那玩意儿……挠了我一爪……” 卡伦队长也虚弱地出了声。格雷特点了点头,蹲在地上缩成一团,一边思考: 也许真的是猫科动物。格雷特回想着卡伦队长腹部那道斜向撕开的口子,暗自庆幸。猫科动物好啊,比起他们赶走的那几只野狗,至少得狂犬病的概率小一些。这异界也没地儿找狂犬疫苗去,真的感染了,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不是。 以及,既然是野生动物,追捕就没必要了。当务之急,是快点找个地方,让伤者好好休息。 去哪儿呢? 格雷特环顾四周,努力撑着站起来,走向不远处的茅草屋,想去看看里面的养伤条件如何。他推开柴门——真的是柴门,用四根树棍扎了个框,再用一堆柴枝捆成个平面——弯腰低头,从门口探了个脑袋进去。扫了一眼,立刻退出: 见鬼! 我就不该对这种房子抱什么期待的! 格雷特五官皱成了一团。那房子矮得没法直着进门,这也就算了;房子狭窄,面积不到20个平方,他进门之前也有心理准备;可这破房子里,连床都没有一张! 房间中央,泥地上用石子垒出一个圆坑,坑里炊烟袅袅,刚刚烧水点燃的柴火还在噼啪烧着。白烟一阵一阵往上冒着,扑倒人脸上,立刻熏出一阵眼泪; 跳动的火光下,能看到左手边靠墙放着几根草叉,墙角处堆着两个袋子,一个瘪了大半,另一个还鼓鼓囊囊的;右手边垒起一块土台,上面乌糟糟地堆着些羊皮、麻布之类,大概也许,就是主人睡觉的地方。 这种鬼地方用来养伤? 怕是会越养越糟糕吧! 走,必须要走! 格雷特缩回门外,努力呼吸了几口,招呼战友们: “抬上队长,我们走!” “不用!我自己能走的!” 卡伦队长一听就想挣扎着起来。格雷特扑上去按住他: “卡伦叔叔你躺着!别起来!” “把那根长矛拿过来!再弄根棍子,做个担架,我们抬着人走!” 大伙儿一起动手。身为战士,对于怎么做担架还是有点心得的,现成的长矛贡献出来,再从附近砍一棵小树,当中拴几根草绳,把卡伦队长抬到上面。之前割开的皮甲,撕开的衣服,乱七八糟往身上一盖,抬起来就走。 格雷特也试图加入担架队。才伸手就被抢了过去,红发弓箭手汤恩一肩膀撞开了他,一手攥着长矛,一手攥着树棍,扭过脑袋,对着他笑: “小格雷特,担架我们来扛,你跟着走就好了啊!” 格雷特:…… 我想起来了!之前就是你把原身扑倒的,原主一头撞在树上,我才穿越过来。刚刚那一撞,要不是我反应快站稳了,是不是又要再穿一次啊! 然而他这些吐槽只能往肚里咽。四周围的战友们已经哈哈笑了起来,对弓箭手的举动,纷纷表示赞同: “没错,小格雷特,这些重活你就别干了!” “你可是治疗者啊!” “啧啧,再过几天,就要叫你格雷特老爷啦!” 长矛手雷蒙用力拍了拍他肩膀,顺手摘走了他的腰刀;弓箭手汤恩与长矛手一前一后,俯身抬起担架;盾战士瓦利顺手抢过格雷特的包裹,往自己肩上一挂; 等格雷特回过神来,他已经两手空空,一身轻松地走在队伍中央。不用干活,不用拿东西,他只要安安分分,和小牧师一起跟着队伍走就完了。 格雷特甚至怀疑,如果他现在扭了脚或者宣称走不动了,这帮战士能现砍几根藤条扎个背篓,把他背着走…… 话说,这就是施法者的待遇吗? 第九章 正经治疗者的待遇有这——么高 他们出城巡逻,已经走了一天半,再回城显然不合适。好在原主的记忆里,再走十几里就是个大农庄,一行人便抬起担架,迤逦向前。离开农舍的时候格雷特额外留了个心眼,绕路看了看野狗们撕扯的地方,心头当即沉甸甸的: 那是一座坟墓。葬得极浅,只是个两尺深的坑,用石块在坑里垒了个边——而此刻,本已安葬的尸体,一大半露在了坟墓外面。 他们来得仓猝,又缺乏工具,只能继续往前走。翻过一道山梁,大伙儿坐下来歇息喝水,卡伦队长也从担架上支起了身子: “小格雷特,给我点水……” 就知道是这样……格雷特暗暗呼了口气。如果是前世,开腹手术之前、之后,都会向病人和家属科普各种常识。到了这里,正常流程全部打乱,就只有他自己卷袖子上了: “不,现在不能吃东西!也不能喝水!——实在渴了?实在渴了也不行!” “那……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喝水?” 格雷特:“……” 按照常规,手术后2~3天,胃肠道恢复蠕动、排气之后,就可以进流食。但是肠道停止蠕动,大部分是因为麻醉,小部分是因为手术打击。刚刚的手术从头到尾都没有麻醉过,肠道虽然有损伤,但治疗药水滴上去,很快就治愈了…… 所以,多久能恢复蠕动? 外科学,生理学,一本本教科书,各种各样的论文。欧洲肠外内营养学会、美国肠外内营养学会发布的指南,一版一版。无数参考文献,刷刷地在格雷特脑海里翻动。 眼前,卡伦叔叔眼巴巴的期待着,周围,周围的战士们凝神屏气地盯着—— 一秒、两秒、三秒…… 初夏午后的阳光下,一滴冷汗,从格雷特脊背悄悄滑落。 近一百年来,都没有人在无麻醉状态下做肠道手术了。没有理论依据,没有实验数据,拿什么去判断禁食天数? 拿膝盖吗? 只能用最原始的法子了!格雷特一咬牙,单膝跪下,双手撑地,俯下身去: “卡伦叔叔,你别急,我听一听啊!” 他掀开伤者身上盖着的皮甲和衣服,侧过头,把耳朵贴向卡伦队长腹部。酸腾腾的汗臭味混合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格雷特往后一仰,好悬没有给熏昏过去—— 啊,为啥没有听诊器啊! 他重金买来的3M听诊器!鲜红色的小可爱! 他医院里配发的鱼跃听诊器!哪怕价钱只有3M的十分之一,清晰度比3M差了一个量级,那也比没有好啊!小鱼跃,快到我手里来!我再也不嫌弃你了! 实在不行,给我个薯片筒也好啊……不能发顶级期刊,我至少还能拿它当听诊器用呢! 穿越首日,格雷特第无数次泪流满面。 悲伤辣么大。 他还要强忍着安慰伤员:“卡伦叔叔,您别着急。什么时候肠子咕噜咕噜响了,什么时候,您就可以喝点水了……” “那吃东西呢?” “这个不行!这个真不行!叔叔你再忍一忍,等你全好了,我亲自做好吃的!” “小格雷特,你是想毒死我啊!”卡伦队长哈哈的笑了起来。 格雷特:“……” 不要看不起人啊!原主做饭难吃,又不代表我做饭也难吃! 一定要找个机会雪耻!雪耻! 然而现在雪耻是做不到了。格雷特屏住呼吸努力听了一会儿,始终没能听到“咕噜咕噜”的肠鸣声。他直起身,大大喘了几口气,安抚伤者: “卡伦叔叔,你现在还不能喝水。再忍一忍,我估计最多两三天。实在渴的话,来,用布片蘸水润润嘴唇……” 休息完了继续赶路。因为战斗和疗伤耽搁了时间,他们赶到宿营的农庄时,天色已经漆黑。格雷特跟着队伍走出树林,隔着老远,就看到农场灯火通明,照得所有房舍一片通明。 “奇怪,这么多灯……” 走在前面的盾战士瓦利嘀咕了一句。再走近一些,所有人恍然大悟:农庄大院外的打谷场上,安安静静停着辆华贵的马车,和农场质朴到简陋的环境完全不相称。 黑沉沉的胡桃木车身。侧面与后方,都镶嵌着水仙花形状的银饰。花瓣中央,一大颗蓝宝石,在灯光下灿烂夺目。 一看就是有钱人才能坐的。——不,都不止有钱人了,看那徽记,这得是贵族了吧? 格雷特立刻带着小队转向。小牧师约翰也是平民出身,刚刚成为牧师学徒,并不想没事招惹贵族。跟着队伍往侧面绕,半句多余的话也没说。 这座农庄的规模不小,有好几栋房子,组成一个低矮而不规则的建筑群;房子周围环绕着一圈栅栏,全是尖头木桩,一根挨一根地栽在地里。两根木桩之间相距不过一拳宽,显然主人十分注重防御。 小队沿着栅栏的外沿绕到后门口,主人接了出来,带着他们绕进厨房。这里的农场主原来也是城卫军的小队长,和卡伦队长十分熟悉,见他受伤,大吃一惊,拉着众人问长问短: “怎么受伤了?” “哎呀,命保住了,还好还好!那就好好吃点东西,今天有贵客来,厨房里炖了羊汤!” “什么?还不能吃?……好吧,那其他几位,多吃点!” 厨房里忙着安排晚餐,格雷特站在通向大厅的门外,悄悄向内张望。大厅又长又宽,然而高度极矮,和面积十分不相称。地面夯得结结实实,地面泛着灰白,显然是用当地的石灰混合了泥土 靠内的四分之一额外垒成土台,比外面垫高了一级,上面横放了一张桌子,铺着本色桌布。另一张比它长、比它矮的饭桌,从土台中央一直延伸到大厅门口,和土台上的桌子摆成了一个T字形。下面那张桌子十分粗糙,桌面的木板几乎没有刨过,显然,是供帮工和下等人使用的。 这样的餐桌排列方式,格雷特记得,前世在电影和纪录片里见过:牛津,剑桥,那些历史悠久的学院,和《哈利·波特》里面,都是这样的排列。 主桌上宴席已毕。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神官,正在慢条斯理地喝着葡萄酒。神官面前刀叉琳琅满目,格雷特探出头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那神官身上,浅蓝色的丝绸袍子闪闪发亮。 神官下首端坐着一个骑士,盔甲铮亮,没有出鞘的大剑放在手边。下方的长桌上杯盘狼藉,护送的士兵们已经散了一半。还有几个穿着粗麻布坎肩的半大小子,看着像是农场的帮工,正在狼吞虎咽。 “看什么呐?” 宽厚的巴掌拍到肩上。格雷特回头,雷蒙大哥笑得贼忒兮兮的,越过他肩头往大厅里看: “哦,是泉水女神的神官啊。——看到没有,这就是正经治疗者的待遇,马车,丝绸袍子,银碗银碟子,葡萄酒……小格雷特,别急,你也快有啦!” 第十章 治疗术做不了的,我来! 马车,丝绸袍子,银碗银碟子,葡萄酒? 我也快有了不用急? 格雷特苦笑。 我当医生难道是图待遇的吗? 图待遇我为什么要扎根在急诊科,从住院医做到副主任,一做就做了十几年?昼夜颠倒,三天一个大夜班,听到救护车的鸣笛声就心跳180? 而且还是全院最穷的科室——之一。每个月到手的工资,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图待遇我为啥不转科室?不跳槽? 骨科不香吗? 肿瘤外科不香吗? 私立医院不香吗? 更不要说现在…… 这破异界能有什么待遇? 头等舱?高铁一等座?空调?手机?游戏网文B站抖音? 破地方连个抽水马桶都没有! 他耸耸肩想开个玩笑,还没出声,就被打断。大厅里炸起一声尖叫,一个农妇抱着瘫软的孩子冲了进来,直奔神官座前: “救救他!——求求您,救救他!” 有病人! 格雷特拔脚就往里奔。 他快,成熟的战士们比他更快。雷蒙大哥,弓箭手汤恩,长矛手瓦利,跟着他狂奔而出,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越过了他。 等格雷特赶到时,前面已经围了老大一圈人。而那位年轻神官双手合握胸前,低头望着躺在农妇怀里的孩子,低低的吟唱声里,洁净的白光无声落下。 没反应。 那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软软倚在农妇怀里,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白光落下,孩子用力向后仰头,挣扎着吸了一口气。 难听的、空洞的呜呜声,隔着人墙,清晰地传到格雷特耳边。 一瞬间,格雷特寒毛直竖。 喘鸣音!是喘鸣音!——刚刚那个声音,那么响、隔着人群都能听见的喘鸣音,患者的情况,一定很危急了! 他奋力挤进人群。才探进一个脑袋,就看见男孩脸色青紫,手脚胡乱挣扎。随着那孩子仰头、吸气的动作,锁骨上方、下方,和脖颈下方、两块锁骨中央的那块皮肤,一起凹陷下去。 胸骨上窝、锁骨上窝、肋间隙同时凹陷,三凹征! 吸气性软组织凹陷! 更不用说再明显不过的喘鸣音,这是——喉阻塞,至少三度,不,看患儿的样子,已经是四度了! 患儿已经开始窒息,如果得不到有效治疗,几分钟内,就会缺氧而死! 治疗术没有效用,那位神官也颇为惊讶。他半跪下来,仔细打量了一下挣扎痛苦的男孩,再次开始吟唱。 这次落下的神术与上次不同。莹白之中,带了些淡蓝色的水光,在男孩身上来回涤荡。从头刷到脚,再从脚刷到头。 “是解毒术啊……” 格雷特听见旁边有人说。 可是解毒术仍然无效。男孩挣扎渐渐变弱,头上脸上,大汗淋漓。甚至连喘鸣音也弱了下去—— 那个喉头阻塞的孩子,已经没力气呼吸了。 格雷特再也等不下去了。 治疗术,解毒术,各种神术,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或者说,面前这位神官掌握的神术,解决不了这些问题。那么,我来! 他从惊惶的农妇手里夺过孩子,仰面朝天平放在地面上。左手一拽一拉,扯下自己上衣,团成一团塞到孩子脖子后面。跟着半跪转身,从紧随身后的雷蒙大哥腰间,飞快抽出一把匕首! “你要干什么!” “小格雷特!” “拦住他!——拦住他!” 前后左右,惊呼声响成一片。 格雷特头也不抬,左手落在男孩的脖颈中央,略往下移,轻轻抚摸。 嗯,这里是甲状软骨,这里是环状软骨。孩子虽然体型比成人小、脖子也短,还没有喉结,但是,区区定位而已,难不倒他! 他可是H省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副主任医师,十几年临床经验摆在那里呢! 食指和中指分开,固定环甲膜两侧皮肤,右手握住匕首,垂直向下,一刀刺入! “啊——” 农妇的尖叫声,与患儿脖子上的鲜血,一同飚出。 别扑过来,别扑过来——格雷特紧盯着面前的患儿,沉下心思感受刀尖戳下的感觉,暗自默念。千万不要这个当口扑过来,给我一秒钟,真的,我只要一秒钟! 他手上微微加力。刀尖下沉,微微一滞,然后,手上传来一股微弱的落空感——显然是匕首刺破环甲膜到达了喉腔。吴洲毫不迟疑地拔出匕首,往外一甩。 嘶嘶的气流声响起。格雷特全身一松:环甲膜切开术完成,气道开通,急救,成功了! 这个孩子,从窒息的死亡线边缘,被他成功拉了回来。 他这么一放松,顿时觉得全身发软,浑身酸痛。肾上腺素大量分泌,高能磷酸键水解断裂,台风过境一样释放出大量能量,留下一地ADP和磷酸。这种感觉格雷特再熟悉不过,前世每一场急诊大抢救结束之后,都是这样疲倦得想要瘫倒。 接下来……接下来虽然麻烦还多,可是最起码,孩子的这条命,已经从鬼门关里抢回来了! 刚一放松,眼前忽然一道白光闪过。格雷特还没看清楚那是什么,胸口猛然一痛,不由自主地向后摔飞出去。骨碌碌一连打了几个滚,从土台上面,一直滚落到土台下方。 这一滚极其狼狈,非但肩上、腿上、胳膊肘膝盖,火辣辣的一片疼痛,连鞋子也滚掉了一只。格雷特手撑着地茫然抬头,刚才坐在神官下首的那位骑士手拄大剑,站在孩子身边,一只左脚刚刚收回。 这是……把我踹下来了……吗? 他刚要开口询问,目光一侧,正看见神官弯下腰去,喃喃念诵。淡蓝色的神官袍在烛光下荡漾着波纹,澄净的目光注视着孩子,心无旁骛。 “别动!” 格雷特大喊一声。神官并不理他,口唇轻轻翕动,指尖一点白光跃跃欲出。格雷特一急之下,抓起地上的鞋子,用足力气丢了过去。 “啪!” 鞋子被抽得横飞出去,没有挨上神官的袍角。然而神官也被惊动,往后退了一步,指尖白光无声熄灭。身边的骑士满脸怒色,没有出鞘的长剑再度举起,笔直对准了格雷特: “你!” 那骑士一声怒喝出口,后面长桌上,神殿带来的战士们纷纷跳了起来。这些人的战斗力比城卫兵强了不知多少,只一个照面,格雷特就被反拧了手臂,狠狠按在地上。 骑士慢慢走近。格雷特不暇理他,拼命伸长脖子,越过骑士腿侧向神官大喊: “别治疗!你想让孩子憋死吗!”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两个人异口同声。神官是疑惑,骑士是怒声喝问。格雷特努力昂起头,再次大喊: “他嗓子眼堵住了!脖子上切开口子,才能呼吸!你把那口子治好,不是让他憋死吗!!!” 神官一怔。他俯下身子,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高台上挣扎的孩子,看到孩子的脸色由青紫而变回正常,低声沉吟: “说得有点道理。——放开他!” 第十一章 因陋就简的气管插管 以大厅里的座次来看,很显然,神官在这一行人当中地位最高。 他一声“放开”,连骑士也没有反驳,沉着脸向侧面退了一步。格雷特身上的钳制立刻松开,他踉跄起身,向神官意思意思点了下头,就连滚带爬地往孩子面前跑。 “哼!真没礼貌……” 骑士冷哼道。神官低声打断他:“别说话,看!” 格雷特这一跑再及时不过。还差两三步远,那个脖子上被切了一刀的男孩如梦初醒,四肢扑打着大哭起来。哭得虽然凶,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以至于孩子越发惊恐,涕泗横流,胳膊腿儿一抽一抽的,眼看着又要背过气去。 格雷特就在这时候冲到。他和身一扑,整个人都压在了孩子身上,用体重把那两条小腿儿按住。紧接着,一手抓住孩子两条胳膊,一手抚摸着脸颊,连声安慰: “别害怕,你没事了,你没事了……喘过气来就没事了……别怕,别怕……跟着我呼吸,呼……吸……呼……吸……” 声音由高亢而低沉,由急促而缓慢,又带着满满的关心。那孩子真的被他安抚了下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跟着他的声音开始呼吸。吸气、吐气、再吸气、再吐气…… 没多久抽搐渐止。虽然因为脖颈疼痛,还是一抽一抽哭得可怜,神态却已经安宁多了。 外科教材和诊疗指南上没有写。这一招,是格雷特前世的老师,急诊科老主任口传心授。——无麻醉情况下气管切开术,操作完成后,一定要安抚患者情绪! 本来就缺氧窒息了,脖子上突然被割一刀,患者惊恐挣扎起来氧气消耗得更快。再不好好安抚,分分钟休克的节奏。 ……对了,还要安抚家属,以及周边人等……不然的话,这边放下刀,那边被见义勇为的群众暴打,甚至被警察给铐了,勿谓言之不预也。 格雷特思绪流转,感慨万千。刚才他不是忘了老师的叮嘱,是根本没来得及做,就被那个骑士打飞出去了。总算骑士手下留情,没有当场杀了他,要不然,他估摸着还要再穿越一次。 想到骑士,就听见那个骑士在背后说话。声音压得低低的,听起来,像是在和边上的神官耳语: “切开脖子也能救人?”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治的。”神官回答。或许是身为施法职业的缘故,那个神官的声音舒缓清越,和骑士的低沉浑厚区别不小。格雷特哪怕是第一天认识他们,也能立刻分辨出两个人的声音: “不过,他还挺有自信的。而且那孩子确实不再憋气了,脖子切开,也没立刻喷血死掉……” 那肯定啊。颈部的解剖结构我从大学开始,熟得不能再熟了。环甲膜切开术,如果居然还能切到颈动脉大血管,我直接可以去死了好吧! 格雷特默默吐槽。 他安抚完怀里的男孩,松了一口气,直起身来。神官一直在边上饶有兴趣地看着,见他停手,不由得问道: “这样就好了?” “早呢。”格雷特微微喘着气回答。他左右四顾,没看见自己想找的东西,就跪在地上仰起头,冲着边上围观的人群喊话: “给我管子!硬的!干净的!——快!” “听到了没有!硬的管子!干净的!快去找!” 一个浑厚的声音接口。格雷特瞟了一眼,见是先前接他们进来的农场主埃德蒙大叔。这位农场主在农场很有威望,他一声令下,七八个人撒腿就跑,显然去找东西了。 格雷特略略放心。他转过脸,见抱着孩子冲进来的农妇满脸泪痕缩在一旁,想要伸手抱孩子又不敢抱的样子,吐了口气,柔声问她: “孩子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晚饭的时候……后来越来越不行,我就……” 发病时间一小时左右。格雷特在心中默默记下一条病史,接着问: “晚饭的时候吃什么了?喝了什么?有没有什么不常见的东西?” “黑面包、豆子……大伙儿都是一起吃的,天天吃,以前都没事……” “那,有没有碰过什么少见的东西?附近哪里在上漆?摘了什么果子?碰了什么花?” 格雷特耐着性子继续询问。查找过敏源什么的,他已经习惯了,从饮食问到周围环境,问到有没有摸到、碰到、闻到什么奇怪的东西,有没有做过什么平常不做的事。事无巨细,样样要问,再细节也不能放过。 记得有一次抢救一个严重过敏的患者,最后查找出的过敏原因,是患者走过水果摊的时候,正好边上吹过来了一阵风…… 桃毛过敏。 活生生把医生逼成了明星大侦探。 他轻言细语,一项一项仔细询问,农妇含着眼泪不断摇头。格雷特一边问,一边分出小半心神盯着孩子,还要回答神官的提问: “你要管子干什么?” “插进气管里啊!——管子呢!怎么还不来!” “来了来了!” 厨房里飞奔出一个人来。左手向外张开,努力挥动,示意边上的人散开不要挡道;右手高高举着什么东西。奔到近前,气喘吁吁,往格雷特手里一塞: “管子来了!看看能不能用!——我好容易弄干净的!” 格雷特低头。掌心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根鸡腿骨,两头切掉,露出中空的内部。格雷特侧过那根骨头看了一眼,腿骨中央的骨髓也差不多捅干净了,能看到烛光从另一头射来。 ……行吧,凑合用。 没有无菌包装的,聚氯乙烯的一次性气管导管,连根竹子都没有——这片土地上大概不长竹子——有根中空的鸡骨头,也对付着先用用吧。 格雷特耸了耸肩。大拇指在鸡腿骨的切口上一蹭,他皱起眉头,又把骨头递了回去: “切口太锋利。磨平一点。” “这……” 埃德蒙大叔为难。旁边轻轻巧巧伸过一只手,却是神官从格雷特掌心接过了鸡骨头,转手往骑士面前一递: “罗曼,帮个忙啦。” 罗曼骑士的脸色又沉了一下。他也不吭声,伸手接过鸡骨头,右手拇指的指腹在切口上一搓,倒转过来,又是一搓。骨屑簌簌而落,鸡腿骨两头被菜刀斩出来的锋利切口,肉眼可见地变得平滑。 格雷特睁大眼睛,忍不住轻轻地“哇”了一声。 直接用手搓哎! 大拇指代替磨刀石哎! 就这么轻轻的一下! 这个世界的骑士,肉身有这么强吗? 他张开的嘴还没闭拢,神官已经把磨好的鸡骨头递了回来。一边递,一边还好奇地催问: “插进气管?怎么插?为什么要插?” “——哇!真的插进去了!” 第十二章 喉头消肿?神术能行么? 气管插管,格雷特前世做了没有一万次,也有八千次。要说气管插管这种操作,医院里就三个科室做得多:麻醉科,耳鼻喉科,还有样样都得会点儿、一专多能的急诊科。 慢诊手术要插管,可以让麻醉医师来,也可以请耳鼻喉科的帮忙。反正耳鼻喉科占了个“喉”字,咽喉的解剖结构他们熟悉,气管插管都是一把好手。大家排好手术时间,事前做好评估,按时按点儿到达就可以了。 急诊那就没办法。患者已经窒息了,这根管子非得插进去不可,难不成再打电话请会诊、等着麻醉科或者耳鼻喉科的人跑下来?不管乘电梯还是跑楼梯,几分钟的时间,患者都能挂了好么! 所以,苦命的急诊科医生,碰到这种场面,都是卷袖子自己上的…… 问题是,格雷特前世插过各种插管:有从口腔插的,有从鼻腔插的;有切开气管后插的,有没切开就插的;有普通型的,有带不锈钢加强丝的,有额外带一根吸痰管的…… 唯独,没插过手里这种。 一·根·鸡·骨·头。 两端切断,略微磨平,当中还有丝丝拉拉的骨松质,消毒状况可疑…… 格雷特表示,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用这玩意儿代替气管插管。可这不是手头没东西了吗……鸡骨头作为替代品,只能说,聊胜于无吧。 一边操作,一边还要苦命地给神官解释: “环甲膜切开术完成后……什么是环甲膜?就是我切的这个地方,脖子上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切,从这里切开最安全…… 切开以后,要迅速找个管子插进气管里,以免环状软骨压迫受损并发喉狭窄。什么叫环状软骨?为啥会受损,为啥会喉狭窄?我现在没空跟你解释…… 小孩的喉腔很细,所以管子不能插太深,戳过头插进食管麻烦就大了……”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 这要是他带的学生,敢问这些基础的问题,一定推出去打死——上课怎么学的,这都不懂。 然而异界的神官本来就不可能懂这些,加上形势比人强,格雷特不得不分出一半心神,努力敷衍对方。 他嘴里解释,手里操作。没有无影灯,没有白炽灯,只有黯淡的烛光和火把——而且还没人帮忙拿镜子反光。爱迪生救妈妈的时候都知道拿镜子呢! 呃,虽然后来据说那是编的…… “哦,那么……” “别说话!开始了!” 神官被他喝得一跳,紧紧抿住嘴唇。格雷特低下头,在摇晃不定的灯光下把鸡骨头对准环甲膜切口,手上稳住,向内一推。 轻微的阻滞感之后,又是熟悉的落空感传递到指尖,说明他手里的插管——鸡骨头——已经突破切口,进入喉腔内部。 细微的、吹哨子一样的气流声,立刻通过喉腔里的鸡骨头,传入格雷特耳中。 操作完成了! 接下来就是……呃,固定…… 糟、糟糕了! 没有胶布! 没有能粘住鸡骨头、把它固定在患者脖颈上,让它不能移动的工具! 手头到底有什么东西能抓来应急啊…… 穿越异界第一天,第二场急诊手术,格雷特再次泪流满面。 事实证明,在治病救人这件事情上,医生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是无穷的。格雷特对着眼前插着根鸡骨头的咽喉为难了不到一秒钟,立刻下定决心,抓着孩子的手往农场主手里一塞: “埃德蒙大叔,你抱好他!” 他切切叮嘱。一边说着,一边抓起农场主的另一只手,按在孩子肩头: “不要让他动!一点也不能动!特别是脖子上,插着的这根管子,绝对绝对不能移动!” 满脸胡子的农场主努力点头,招呼另外几个男子上前,七手八脚按住男孩。那位泉水女神的神官一直屏住呼吸在旁边看着,到现在才敢透出一口气,急忙忙追问: “所以这样就好了?” “还早呢!” 格雷特苦笑。他指指孩子的咽喉,示意那位神官去看: “你瞧,喉头还肿着呢。孩子还没法正常呼吸——什么时候消肿了,什么时候才算脱离了危险。” “是这样吗?” 神官趴下身体,努力去看,甚至哄着孩子张开嘴巴。无奈大厅里光线实在昏暗,他看了半天也看不清楚,纠结半天,一弹指: “啪”的一声轻响,一朵白光晃晃悠悠地浮了起来,飘向孩子口腔。 “哎!” 格雷特一眼瞥过,立刻急了: “先别治!他这样子不能随便治啊!” “可是,这只是个照明术……” 神官被他吼得缩了一下,有点小委屈。罗曼骑士握剑在旁,对格雷特怒目而视。格雷特倒没有注意骑士的眼神,凑在神官旁边,不住指点: “你看他喉咙里面……最里面,全都肿起来了不是?里面本来应该有个黑洞洞的,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其实更底下的地方也肿起来了,气吸不进去,刚刚差点就憋死了。哎,你是泉水女神的神官,能控制水流,能消肿么?” “什么是消肿?” “让这些肿起来的地方,水流出来,别在那里把咽喉堵死。” “这……” 神官当场给难住了。他皱着眉头想了好久,摇了摇头: “有个差不多的攻击神术,是高阶,一次抽干全身水分的,我的级别还差得远。要抽走这么一小块地方的水……我不知道,我祈祷一下,看看能不引来神恩…… 说做就做。年轻神官调整了一下姿势,也不顾丝绸长袍在土台上会沾多少灰尘,双膝跪地,两手合握胸前。喃喃地念诵了一大段,又一大段,终于抬起头来,失败地叹了口气: “不行。女神没有回应我。……你呢?你有法子吗?” 充满期待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到了格雷特身上。 格雷特默然。 我本来想跳过当中步骤,直接用神术走到答案的,结果,还是不行吗? 神术的局限性真是太强了,有现成答案的直接抄现成,没有现成答案的,连个解题思路都没…… 好吧,那就还是交给我,让现代医学来处理吧! 第十三章 过敏皮试?药剂自己调吧 既然是让现代医学处理,那自然要遵循现代医学的思路。格雷特定了定神,再次细细打量了一遍孩子:之前观察的没错,孩子颜面浮肿,脸上、手上可见风团块,主要考虑过敏。他转向抱孩子进来的农妇,继续询问: “没有吃奇怪的果子?也没有摘什么花?孩子今天下午跑去哪里玩了?” “怎么会玩呢!小雷米可懂事了,两年之前,就会帮家里干活了!” 呃……失敬失敬。格雷特抹了把冷汗。原身的童年怎么过的,目前记忆还没接驳完毕,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但是前世,七八岁分明还是小学生吧! 背着小书包,天天上学校,连怎么炸学校都没来得及开始想呢! 不过,七八岁的小孩子有多么淘气,格雷特还是心里有数的。以前在急诊科的时候,天天有家长抱着孩子冲进来,受伤的、生病的,各种原因匪夷所思,简直在挑战人类想象力极限。有的时候大人想不到,孩子的同伴未必不知道—— “有孩子跟他一起干活吗?能不能叫来问问?” 格雷特耐着性子询问。农妇还没回答,身边抱着孩子的农场主埃德蒙大叔,已经接口回答: “有有有!两三个呢!——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 立刻有人撒腿就跑。格雷特皱起眉头,继续冥思苦想,推算着病因还可能有些什么。一边,看完了患儿咽喉的神官,无聊地凑了过来: “你问这些干什么?” 格雷特:“……” 排查过敏源啊! 格雷特一咬舌头,险险止住到了嘴边的话。过敏,这个词在前世再寻常不过,哪怕不是医生也知道怎么回事。可在这陌生的异界说出来…… 格雷特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可以肯定,眼前这位好奇宝宝神官,那是一定会刨根问底的。追问起来,怎么解释? ——超敏反应,又称为变态反应,是指机体受到某些抗原刺激的时候,出现生理功能紊乱或组织细胞损伤的异常适应性免疫应答? 很简单哦,很明了哦,教科书上就一句话哦…… 真解释起来会死人的! 别说异界了,就算格雷特前世,让一个非医学专业的人解释“过敏”这个词,你把全套53本医科教材放在他面前,他都能奋力翻书半小时,然后大喊一声: “过敏到底看哪本书?” 没错儿,半个小时,连过敏归哪本书讲都没翻明白…… 好在格雷特前世是急诊科副主任,与患者、与家属沟通,也算得上经验丰富。他整理了一下措辞,慢慢回答: “我问这些问题,是要看着孩子有没有吃过、喝过,或者碰过一些他受不了的东西。” “中毒?” “不是中毒……” 大哥,刚刚那个解毒术谁放的啊?不就是您吗? 费了半天口舌,累出一身汗,好容易解释清楚“过敏”这玩意儿的表象。患儿白天玩耍的同伴也被叫了来,一共三个,大的不到十岁,小的看着只有四五岁。格雷特又细细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果然问出了点儿不一样的东西: “是咸鱼!挂在房梁上的咸鱼,我看到雷米掰了一块!” “你胡说!我们雷米最乖了,从来不偷吃东西!” 农妇像是护崽的母兽一样跳了起来,张牙舞爪,声音尖利。母亲尖叫、孩子奔跑、男人喝止,大厅里乱成一团,音量再次飚到120分贝。 格雷特大汗。他在满厅嘈杂中奋力大喊一声: “都别吵了!——谁去把那条咸鱼拿过来!” 再怎么怀疑是咸鱼惹的祸,现代医学领域,也没有哪个医生敢不做试验就下诊断。格雷特左手一条咸鱼,右手一碗清水,左看看,右看看—— “这是什么鱼?” 原谅他前世只知道吃,从来不买、也不会烧。烧好的菜摆在面前,还能认一认这是啥鱼,一条生的鱼放在面前,这个…… 做不到,认不出,告辞。 好在他不认得,自有人认得。泉水女神的神官探出脑袋,饶有兴趣地研究了片刻,肯定地下了结论: “是鳕鱼。——就是吃这东西闹的?” 鳕鱼就对了。格雷特暗暗点头:这种内陆地区的人,平常吃不到海鱼,偶尔吃一次引发过敏,再正常不过。他笑着向神官点了点头: “我估计可能性不小。不过,还是得验证一下。” “怎么验证?——让孩子再吃一次吗?” “……” 格雷特大汗: “喉头肿成这样了,你让他吃,他也要咽得下去啊!” “那怎么办?” 怎么试验,前世一代一代的医生们,已经为后来者踏平了道路。医生根本不用操心,怀疑是过敏,打发去做个皮试就好了。 做一项几十块钱,往胳膊上戳两针滴一滴抗原,半小时内出结果。可是现在,现在…… 做皮试,首先得有抗原啊! 无菌性的,没有明显毒副作用的,测定过蛋白含量的抗原,检验科里一大盒一大盒摆着,看似唾手可得;可如果没有现成的抗原产品,要从原料里提取…… 格雷特前世是临床专业,不是药学专业。可他也听药学的同学哭诉过,做课题的时候亲手提取,要把鱼肉剪碎了用液氮研磨,加丙酮去脂,搅拌,静置,上离心机…… 一套流程走下来,怎么也得几天几夜,忙得蓬头垢面五官不正。至于这个过程当中,需要多少药品和仪器,那就更加不用说了。 前世,各种看似寻常的条件,都有国家强大的工业实力在支撑。而在这个异界,格雷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 他当前能做到的,只有制备抗原第一个环节中的,第一个步骤。 ——把鱼肉剪碎,用水浸泡…… 没了。 然后,就直接跳转到皮试的最后一步。 “拿两根针过来!再拿一碗清水!” 在孩子左前臂、右前臂,用清水与混合了鱼肉的水各滴一滴,然后用两根针透过液滴,在皮肤上轻轻地各刺一下,刺破皮肤,但不流血。格雷特掐着自己的手腕,默默数过60下,擦干净孩子两只胳膊上的液滴,然后—— “现在干什么?” “等。” 皮试中的挑刺试验,Ⅰ型变态反应——也就是海鲜过敏、坚果过敏、油漆过敏这样的——在抗原刺激后20~30分钟观察结果。患儿暂时脱离危险,下一步的治疗又要等待试验结果,现在能够做的…… 就只有等待。 左看看,右看看,坐在原地,无所事事。 格雷特:“……” 不是吧,这要等半个小时呢,就没人打发我吃饭吗?! 第十四章 没有肾上腺素?那就……只能用肾上腺了 二十分钟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特别是有个人在你身边问长问短,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你还不能把他踹走的时候……那真是,度日如年。 格雷特一只眼睛瞄着孩子咽喉,一只眼睛盯着神官大人,比比划划,口水都快要说干了。好不容易听见有人大喊:“红了红了!红了好大一圈!” 一探头,男孩左前臂上光洁平坦,没有半点问题。右前臂上——就是滴鱼肉水的地方——红了好大一片,当中隆起,出现很明显的风团块。红晕外圈还有丝丝缕缕、长短不一的红色线条,一眼望去,跟昆虫脚似的。 红晕伴伪足和风团…… 没错了,是过敏反应,而且是很强烈的过敏反应! 当然,反应这么强,也可能是因为他制备的鱼肉水,根本就没有稀释过…… 格雷特有点心虚,表面上还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双手一拍: “确定了!就是吃鳕鱼惹的祸!” “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 格雷特语塞。 经过皮试,孩子的病因已经确定,是过敏造成的急性喉头水肿。急救方法他再熟悉不过,闭着眼睛都能下医嘱。甚至这边下医嘱,那边老资格的急诊科护士,都已经顺手把药配好了: 0.1%盐酸肾上腺素皮下注射; 10ml生理盐水+肾上腺素1mg+地塞米松10mg,立即口含漱口三到五分钟; 紧接着紧接生理盐水20——40ml,加肾上腺素1——2mg,再加上地塞米松10mg持续雾化。 可是现在,他手里有什么? 啥都没有啊! 肾上腺素注射液没有,地塞米松针剂没有,就连生理盐水——他指导人手现配的生理盐水,肯定也是浓度不准、杂质多多,无菌根本谈不上的…… 摔! 这日子没法过了! 好在这个问题格雷特已经有了预案。他假装思考了一下,镇定自若地转向农场主: “我看见厨房里有羊肉汤,羊的内脏还在不在?” “在在在!”农场主埃德蒙大叔用力点头。格雷特松了口气:这要是不在,就要跟农场的人商量,让他们当场杀羊了。他起身转向厨下: “把内脏给我!” 这一番抢救下来,格雷特已经在农场确立了不低的威信,他一声要求,自然有人去跑腿。很快,一盆血淋淋的内脏就被端了进来,砰地一声放到格雷特面前。 然后,格雷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蹲到了地上,伸出双手,毫不忌讳地在木盆里翻了起来…… 而一直跟着格雷特身边的神官大人,也好奇地蹲了下来。看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忍不住发问: “你在干什么?” “找一个内脏。” “找哪个?” 神官伸长脖子凑了过来。一直按剑跟在他身边,克尽守护之责的罗曼骑士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步,躬身插话: “大人,您身份高贵,别……” “欸!”神官不耐烦地一甩袖子。他伸长脖子,左望望,右望望,冷不防,被一股混合血腥的臭气熏了个倒仰,得亏罗曼骑士扶着才没有摔倒。就这样还没放下好奇心,捂着鼻子,絮絮追问: “你到底在找哪个?不就是内脏吗,放下让他们找不就行了!” “他们不知道。” 格雷特头也不抬,专注地搜寻着,嘴里念念有词:“肾脏……肾脏……找到了!还有一个……” “哎呀你要找的是羊腰子啊!”神官的脑袋再次探了过来。格雷特抬起沾满羊血的手掌,作势去推: “别吵!” 左上方一声冷哼。罗曼骑士大剑出鞘,拦在格雷特手掌前方。寒光森冷,格雷特被他吓了一跳,神官的大脑袋也缩了回去,嘟嘟囔囔: “不说就不说嘛……好心叫你让别人找,你还不领情……” 格雷特不理他,全神贯注,在木盆里翻找。已经宰杀完毕的羊只,解剖结构完全破坏,找到一颗肾脏不代表能找到另一颗。他又翻了好一会儿,把两颗羊肾全翻了出来,松一口气,抱着装羊肾的陶碗上了桌子,仔仔细细地开始剥离。 ——从一开始,格雷特要的就不是肾脏,而是肾上腺。 肾上腺素收缩血管,地塞米松抗炎、抑制过敏。地塞米松是化学合成制剂,这会儿不用想了,但是肾上腺素……好歹还可以想一想。 有这玩意儿,至少可以消除喉头水肿,让孩子能够正常呼吸。至于气道上插着的鸡骨头,自然也可以快点拔下来了。 理论上说,肾上腺素属于蛋白类激素,不能口服,因为会被胃蛋白酶水解。但是,历史上并不是没有口服肾上腺素的例子。格雷特记得,他前世曾经读到过这样的记载: 1893年的秋天,发明血压计的英国医生George Oliver,发现当受试者吞下从山羊肾上腺中提取的物质后,血压计竟能测到受试者桡动脉的收缩。 在后世,这个实验被作为肾上腺提取物能升高血压,最早出现的显著证据。但是,在此刻的格雷特看来,它意味着更重要的一点: 肾上腺素,或者肾上腺提取物口服,确实发挥了作用! 当然,患儿现在不能吞咽。但是格雷特还有另外一个希望:肾上腺素家族中,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都不能舌下含服,但是异丙肾上腺素,它是可以舌下给药的! 所以……肾上腺提取物……确切说是肾上腺捣碎了掺水……或许,也有点效果……吧? 格雷特紧张得甚至没空说话,在黯淡的灯光下,小心翼翼地剥离着羊肾外的包膜。剪断、拉开、钝性分离……粗糙的铁剪刀,在他手里轻轻地闪烁着,几乎玩出了外科手术剪的灵巧。 肾上腺小小一只,紧贴肾脏顶端,和肾脏一起被包在肾筋膜里。人类的肾上腺不过5~7克重量,山羊的肾上腺也差不了多少。他要非常小心,才能把肾上腺完整地剥离出来,一点也不能弄破。 两只肾上腺里的有效成分不知道有多少,能通过舌下吸收的更不知道有多少。他……还是小心一点,尽量不要浪费吧…… 格雷特全神贯注,手上的动作谨慎而轻柔。工作中散发的气场不知不觉感染了所有人,连那个咋咋乎乎的神官也住了口,趴在桌上探头看着,一声不吭。骑士在身边咳嗽一声,尝试说点什么,也被他摆手堵了回去。 直到格雷特把两枚肾上腺完整剥离,放在干净的空碗里切碎、碾磨,加上清水让孩子漱口,神官才大大吐了一口气,跳起来追问: “这样就可以了吗?没问题了吗?” “等等看吧……” 格雷特一眨不眨地盯着男孩脖颈,随时提防鸡骨头歪掉。好在那孩子漱口了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鸡骨头仍然好好的,倒是喉头的水肿渐渐消除,气流冲过声带的声音,也越发明显了起来。 “哇!有用!真的有用!” “是啊,真的有用。”格雷特暗暗抹一把冷汗,抽出鸡骨头,有些疲倦地向神官微笑: “接下来,就请您出手,治好他的伤口吧……” “没问题!看我的!” 神官摩拳擦掌地扑了上去。一个小孩子的病情,来来回回折腾一晚上,他终于能派上用场了,治疗术放得格外干净利落。愈合完伤口,整顿衣袍、昂首挺胸,向格雷特伸出右手: “你好,年轻的治疗者。” ****** 为了写肾上腺提取物,我花了20分钟查英国各种山羊……山羊的体重…… 罗姆尼羊,成年羊体重公羊80千克,母羊41千克 林肯羊,成年公羊体重73-93kg,成年母羊55-70kg 南丘羊公羊体重80~88kg,母羊体重60~88kg 等等…… 第十五章 神启者,或者渎神者? “你好,年轻的治疗者。” 神官微笑着伸手。格雷特微微抬头打量对方,见这位神官大约二十四五岁,一双眼睛蓝莹莹的,真像是泉水女神的清泉。淡蓝丝袍,墨蓝色织锦腰带,腰带上用白色丝线绣出三朵水仙,照着原主记忆里的信息,应该是三级牧师的标志。 脸上的笑容温文和煦,面对穿着粗麻坎肩、衣服上还沾了鲜血的格雷特,神情也没有半点异样: “我是泉水女神的仆人,诺亚·唐纳德。很高兴认识你。” 格雷特伸手回握。伸到一半,发现手上还沾着鲜血,大窘,手忙脚乱地缩了回去。唐纳德神官不以为意,微笑着看格雷特洗完手、擦干,再度伸出手来,与他相握: “你好,我是格雷特,格雷特·诺德马克。很高兴认识你。” 双手一握,格雷特只觉得对方的手光洁细腻,只有握笔处有几个小小的茧子,反而是自己原身的手又硬又粗糙。唐纳德神官似乎也有所感觉,目光微微垂了一垂,立刻扬起,继续微笑: “刚才误会你了,真是抱歉。还有雷曼骑士——雷曼骑士,你也来道个歉吧。” 格雷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旁边侍立的骑士板着脸不动,胸甲中央,荆棘盘绕的玫瑰亮闪闪的。摘下铁手套的手握着大剑,几颗圆溜溜的蓝宝石,在剑鞘中央排成一条直线。 emmm……身上穿的是板甲;胸甲上有徽记,而且和神殿的徽记不一样;剑鞘上还有宝石。就算是神殿骑士,也不可能全给配这么好的装备,应该家里面还是贵族。 没准,级别比唐纳德神官还高——或者至少战斗力等级比神官高,比如是个四级骑士什么的。怪不得这么傲,神官让他道歉,搭理都不带搭理的。 格雷特脸色不变。唐纳德神官笑容依旧,微微放重了一点声音,又叫了一声: “雷曼骑士!” 第二次被点名,骑士不能再置之不理。雷曼骑士一张脸还是沉着,然而已经上前一步,向格雷特微微点头: “抱歉。” “没事,我之前做的事,确实容易被人误会。”格雷特展颜而笑。 自己已经算得幸运了,格雷特想。那位骑士手上留了力道,没把他肋骨打断、更没把他当场干掉。据说以前比较倒霉的同事,在外面给窒息的患者做气切抢救,遭到不明真相的群众报警,当众被警察铐了起来…… 雷曼骑士的态度真心算不上好,然而唐纳德神官也不在乎。见两人说开,他悠悠然地转身,向主桌上一引手: “你好,诺德马克先生。我可以请您共进晚餐吗?刚才的治疗非常愉快,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和您讨论……” 说着目光一转。之前闹腾了这么一大场,格雷特的队友们,连同小雀斑牧师约翰,和刚刚能拄着拐杖爬起来的卡伦队长,都挤出来看热闹。唐纳德神官一眼就看到了小牧师,噙着和之前一样的礼貌微笑,向他伸手: “还有这位战神神殿的牧师,也请一起来好吗?” 小牧师的脸庞楞在了原地。 他低着头挤了出来,站到唐纳德神官面前,却是期期艾艾地不知该说什么。唐纳德神官索性把他拽了过去,一手一个按在主桌上。格雷特在左,小牧师约翰在右,全都拉在他身边坐下。 相对而言,罗曼骑士的席位,反而落在了几位治疗者的下首。 农场主的妻子带着几个农妇,忙忙地端盘子上菜。神官面前的餐具是自己带的,银盘子,银碟子,银酒杯,镶着宝石的银制盐瓶。格雷特和约翰自然没有这么好的条件,两人面前一人一陶碗的羊肉汤,一篮黑面包—— 这就是全部了。 唯一的优待,就是羊肉汤里,居然看得见带肉的骨头。 格雷特丝毫不觉得尴尬,埋头大吃。他不尴尬,唐纳德神官愣了愣之后,居然也缓过来了,笑吟吟地叫人找出两只银酒杯来,为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葡萄酒。 色泽艳红,气味芳烈,哪怕格雷特前世也不喝酒,都一望而知那是好酒。 ……甚好,马车、丝绸袍子、银碗银碟子虽然还没有出现,葡萄酒已经来了吗? 格雷特很想偷笑一声,努力忍住。 他下首的罗曼骑士可忍不住了。自己护送的神官先是不顾身份,和低三下四的人混在一起,又是强按着自己道歉,现在,干脆把那些贱民安排在自己上首落座了。有一有二,再三再四,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一拍桌子,霍然起立: “大人!您身份高贵,怎么可以和这些贱民同座!” 大厅里猛地一惊。格雷特怔了怔,对座的小约翰放下面包,脸慢慢涨得通红。倒是唐纳德神官一愣之后随即如常,开口反驳的时候,语气也还是像刚才一样温和: “别这么说。我们都是治疗者,都是神的仆人。” “他是哪门子的治疗者!”罗曼骑士的语气更加激动。他干脆从桌边站了起来,俯视格雷特: “他到现在一个治疗术都没用过。而且,我从来没见过,城里有他这个牧师学徒!” 格雷特张张嘴,想要辩解,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这个“治疗者”他自己心里有数,医术是真的,治疗术是凭空掉下来的,神启什么的……全都是他自己吹的。现在好了,被人质疑了吧。 而且原主确实曾经记得,任何一个牧师都不是凭空出现的,都要经过长时间的学习,积累了足够的知识和虔诚…… 事实上他想辩解也来不及了。罗曼骑士上前一步,铠甲铿锵,大剑仓啷一声拔出半截,光芒直射入格雷特眼底: “说!你是哪个神的仆人!” “他是自然之神的神启者!” 土台下,长桌边,几个声音同时接口。 格雷特心里咯噔一下。他扭头望了一眼小队的战士们,真恨不得把他们的话当场塞回去。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罗曼骑士向下望了一眼,已经勾起了一抹冷笑: “神启者?不会治疗术的神启者?连自己的同伴都治不好的神启者?” 话音未落,铿然拔剑,指向拄着拐杖、靠在队友身上的卡伦队长: “证明你的神恩吧!不然——你就是渎神!” 第十六章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格雷特瞬间悚然。 医闹他也见识过无数次了,从蛮不讲理吵架四小时的,到急诊大厅里抬花圈烧纸钱的;从抡起输液架打人的,到直接拔刀砍人的——哦,最后那个,他只见识过保安收拾完的现场。 但是,从来没有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 渎神!宗教裁判所!火刑架! 穿越过来第一天,刚刚躲过了一次危机,又要被烧死了吗? 格雷特满额冷汗,恨不得当场拔腿就逃。可是,看着罗曼骑士手中森冷的剑尖,看着卡伦队长苍白的脸色,一股怒火猛然升起,让他忘记了所有恐惧: 有事你冲着我来啊!拔剑对着我病人是几个意思?! 格雷特霍然立起。心脏在胸腔里激烈地搏动着,鼓膜边,血流刷刷作响。还没说话,身边,唐纳德神官皱眉叱喝: “罗曼!把剑收起来!” 自家神官开口,罗曼骑士不好不给面子。他冷哼一声,慢慢收剑,仍然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格雷特对面,小牧师约翰也跟着站了起来,手按桌面向前倾身,语气愤慨: “格雷特会治疗术的!以战神的名义起誓,我今天亲眼看见了!你说你不认识他,你们这些城里的老爷,怎么会认识自然之神的仆人!” 格雷特:“……” 不是吧,自然之神的教会那么穷? 脑海里又是几段记忆浮起。 格雷特打了个寒颤,终于想起来,自己为啥觉得自然之神没有神殿—— 确实没有,这个教会不存在战神和泉水女神那样的神殿,往往只是找一个小丘,在顶上用石头围一个圈,就在里面敬拜神明。如果连石头圈子都没有了,就干脆找一棵橡树,大伙儿站在橡树下面祈祷…… 泉水女神的神官们穿着丝绸袍子,坐着马车进进出出; 战神神殿就在城卫队的军营后面,里面的高阶牧师一个个铠甲明亮,一只手拎着盾牌,一只手拎着战锤,跑在战士的队伍里,看着比战士还像战士; 而自然之神的侍奉者,日常穿着灰扑扑的粗麻布袍子,手里提一根带有嫩芽的橡木杖,走街串巷。从贫民窟走到田埂上,再从田埂上走到树林里。一个字,穷。 就算长老也没有好多少。格雷特记得谁跟他八卦过,城主府召集高阶施法者议事的时候,自然之神教团的长老就是穿着麻布袍子、拎着橡木杖,靠两条腿走着去的…… 怪不得自己声称,得到自然之神的神启时,队友们一点儿也不吃惊,反而有些失望的样子。 谁家父母知道孩子进了个彻骨穷的新单位,再升职也不会有多少加薪,不会失望呢?就像前世,母亲知道他应聘了急诊科,又心疼,又舍不得反对的时候一样…… 格雷特陷入回忆当中。心头酸酸的,软软的,直到一声怒喝把他震醒: “你看见他放治疗术了,你也看见自然之神给他神启了?——你说是就是?你就不怕亵渎神明吗?” 格雷特被他吼得惊跳了一下。罗曼骑士比他高了小半个头,脸型硬朗,深褐色短发一根一根竖起,怒喝起来格外有威慑力。格雷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还没反驳,对面的小约翰就顶了上来: “那你说不是就不是?!” 小牧师昂然以对。 虽然一个是强大的骑士,一个只是牧师学徒,可是,泉水女神神殿的骑士,管不到战神牧师头上。 无缘无故地得罪人那是没必要。真到了维护同伴的时候,小约翰吵起架来,也是理直气壮: “格雷特展现了那么多闻所未闻的技艺,还不能确定这是神的启迪?你能确定伟大的自然之神没有给他启示?还是,你怀疑自然之神的神恩?!” 高高低低的偷笑声立刻响起一片。 农场的半大小子们嘻嘻哈哈,年长的农夫们别过脸去偷着乐,格雷特的队友们,个个光明正大地咧开了嘴。 和一直守护大家的战神神殿不同,和衣着朴素,经常帮各家治治牛、看看狗,教导教导怎么种田的自然之神教团也不同。泉水女神的神殿里都是一群“城里的老爷”,架子摆得十足,事情又不怎么做,大伙儿对他们真没啥好感。 罗曼骑士脸色阴沉。就连唐纳德神官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一个骑士,一个别家神殿的牧师学徒,互相拌拌嘴、吵吵架没什么,可是闹到互相以渎神指责的地步,这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唐纳德神官低低咳了一声,从容起立,仪态高贵优雅,含着微笑扫视了一圈。大厅里的笑声慢慢安静下来,唐纳德神官转向格雷特,微微前倾: “诺德马克先生,说实话,我对你的治疗术也非常感兴趣。正好您的同伴也受伤了——” 他索性离开座位,拉着格雷特,一直走到卡伦队长面前: “相信您一定很想治好他。不知道,您是否能施放一次治疗术,让我们观摩一下呢?” “这……” 格雷特犹豫。对面的小牧师又一次叫了起来: “他今天已经用过了!——这么晚了,怎么可能再用得出来?” “今晚不能施法没关系。”唐纳德神官笑吟吟的,丝毫不以为忤:“明天再施法也是一样,到时候,可一定要叫我看……” 两个人隐隐约约地斗着嘴。格雷特充耳不闻,眼神放空,努力思索: 治疗术……治疗术…… 我是怎么放出来的? 对了,当时我是在想,如果可以,我希望卡伦叔叔的伤快一点好…… 没动静。 再想一遍。 还是没动静。 格雷特调整了一下呼吸,集中精力。回忆原主和卡伦叔叔的相处,充分调动感情,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在心中默念: “如果可以,我希望卡伦叔叔的伤,快一点好。” 还是没动静……这种玄学的东西,我果然不擅长T_T 格雷特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决定回归理性。别着急,他对自己说,来分析一下,释放治疗术可能有几个先决条件? 目标,方法,动力? 一,目标,强烈的愿望。这个大概是满足了的,但是没放出来,说明是必要条件,但并非充分条件; 二,方法,理解法术模型。他在第一次放出治疗术的时候,脑子里就没法术模型什么事儿,所以,这个大概不是必要条件,至少在最低阶治疗术范围内,不是必要条件……? 三,动力。如果说汽车的动力源是汽油,魔法的动力源是魔力,那么神术的动力源……大概是信仰吧? 我的信仰,是什么? “万能的自然之神……” 默默祈祷完。没有动静。 自然之神果然不搭理我。神启什么的,果然是我自己吹的。 “医神阿波罗,阿斯克勒庇俄斯及天地诸神为证,鄙人敬谨宣誓……” 没有动静。 光线昏暗的大厅里,只有墙上的火把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仿佛嘲笑。 格雷特前额微汗。为什么没有动静,为什么放不出治疗术,难道真的像那些西方人所说,中国人是没有信仰的…… 不可能! 中国人是有信仰的!我——是有信仰的! 冷静! 再想想! 我的信仰到底是什么! 是祖国吗?祖国已经远在异时空,再也回不去了,再也没法成为他奋斗的动力; 是马列主义吗?当年,他就没有入党,他的信仰并没有纯净到如此地步; 是祖先、是历史吗?格雷特也并不觉得,祖先和历史,是他一直前行的动力…… 那么,到底是什么? 如果我有信仰,如果我真的有信仰—— 那么,应该,就是治病救人! 抢回一条又一条生命,治疗一个又一个患者; 一个个白班,一个个夜班,每每疲惫欲死,听到120急救车的声音,又抖擞起精神冲了上去; 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那是自从踏入医学大门以来,七年本硕连读,十多年临床工作,凝聚的所有热爱和精诚! 不知不觉地,格雷特举起右拳,放在耳边。目光直视前方,宛如正有一面鲜艳的红旗,在他面前的虚空之中,烈烈招展: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熟悉的誓言一个字一个字滚过舌尖。每个音节,都是沉甸甸的,重如千钧。 洁净的,丰沛的白光,无声落下。 那一刻,格雷特热泪盈眶。 第十七章 治疗术可以靠脑补的吗? “哇——是治疗术!” “真的放出治疗术了!” “小格雷特,你太棒了!” 大厅里起了一阵低低的骚动。五六岁七八岁的孩子们,半大小子们,农夫农妇们,一个个争相往里挤。格雷特的三个同袍,长矛手雷蒙、弓箭手汤恩和盾战士瓦利,不得不手拉着手围成半圈,才能阻止观众们挤到自家队长。 小牧师约翰满脸兴奋,脸上那些雀斑都在一颗一颗发亮。与之相对的,罗曼骑士的脸色,却是更加阴沉了几分—— 神恩可以吹嘘,神术却是做不得假。有真实不虚的治疗术从手上放出,那么眼前这个穿着粗麻布坎肩的少年,至少确实有神灵眷顾。 而神职人员和神职人员之间,至少名义上都是平等的:就如唐纳德神官先前所说,“我们都是神的仆人”。尤其是隶属于不同的神,大家谁也管不到谁,神殿骑士要管到牧师头上更是天方夜谭。 真可惜,那个无礼的贱民小子,不能找他麻烦了…… 他慢慢收回握剑的手掌。而背对着他的格雷特毫无所觉,一心一意,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希波克拉底誓言。 从古希腊直到今天,将近两千五百年间一代又一代,上千万、乃至数千万医生信受奉行。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1991年以来,一届又一届中国医学生,念诵着这段誓言踏入医学大门。从此治病救人便是天职,遇有大灾大难,白衣执甲,像战士一样无畏前行。 如此年复一年,积累下来的信仰力量,何其强大—— 如果可以,如果可能,冥冥中有涓滴落在我身上,便足以让我在这陌生的异界,得以立足。 感谢希波克拉底,感谢前辈师长,感谢过去、现在乃至将来,一直在奋战的医生们…… 格雷特思绪遄飞。下一刻,他强迫自己回过神来,把注意力集中在伤者身上: 好不容易放出来的治疗术,一定要用在刀刃上,千万不能浪费了! 腹腔伤口灭菌消炎! 达到抗生素冲洗过的效果!避免术后感染! 腹直肌愈合,大网膜愈合,腹膜和浅筋膜愈合!如果还有一点余力的话,再让身上其他地方的伤口,尽量长好…… 呃……所以,要怎么让这个治疗术乖乖干活,做到我想让它做的? 格雷特毫无头绪。 如果他是一个正职的牧师,或者哪怕是牧师学徒,在学习过程中,一开始就有导师告诉他方法。如何用心神引导,需要注意的关键点有哪些,不但教导还能观摩,自己放出第一个治疗术之前,看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了。 问题在于,格雷特同学在治疗术方面,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手,自然之神启迪什么的,那是他自己吹的…… 没法子了,蒙吧! 格雷特开始脑补。他极力回忆着刚才手术中看到的一切,以及多年临床经验中,对人体解剖结构的理解。然后,在脑海中一点一点,仔细勾勒…… 神圣的光流涤荡过腹腔。所到之处,金黄色葡萄球菌、大肠杆菌、绿脓杆菌……各种病菌纷纷消灭(格雷特甚至脑补了一下这些细菌的图片); 白光照射下,大大小小的损伤处,血小板大量聚集,血液凝固,封堵伤口; 和治疗药水浇上去的时候一样,一条条深红色的腹直肌、浅白色的腹直肌鞘,疏松的大网膜,被撕开了的肠系膜,他缝好了或者没有来得及缝合的腹部伤口,一层一层,各自快速生长; 肉芽增生,血管生长,上皮细胞攀爬,最后,曾经受伤的组织,再度恢复成完好无损…… 这样的脑补有多大作用,格雷特并不知道。他只是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想着,想着。用坚实的知识和想象中作画的能力,描绘着腹腔内将要发生、或应该发生的一切。 幸好每个外科医生都是画手,或者至少是灵魂画手,平时的临床工作当中,也常常画个解剖图给患者解释。要在脑海中勾勒出这一切,对格雷特来说,毫不为难。 他全神贯注地脑补,看在旁人眼里,就是在努力引导治疗术。大厅里不知不觉地安静下来,战士和农夫们你戳一下我,我戳一下你,全都停止了低语,连呼吸都努力放轻了。 只有几个孩子无知无畏,嬉笑打闹。却也很快被农妇粗糙的大手搂在身边,用力捂住了嘴。 四下一片安静。格雷特只能听见火把噼噼啪啪爆响,和前后左右、刻意压抑着的粗重呼吸。寂静中,蓦然响起了长长的一声: “噗——” 这一声实在响亮,绵长,特征鲜明。大厅里,环绕在卡伦队长身边的战士们愣了一愣,轰然爆笑起来: “哈哈哈哈队长放屁了!” “队长居然放屁了!” 战士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笑声中,格雷特双眼睁开,兴奋地跳了起来。就像他当年作为住院医师,第一次主刀阑尾炎手术,听到病人第一个屁的时候一样: “排气了!” 他双手握拳,高高举起,向天空用力一挥。手术成功!恢复良好!他的脑补——姑且当成是脑补吧——看上去有用! “卡伦叔叔,你的肠子长好了!” 卡伦队长反而有些怔怔的。直到格雷特说了第二遍,他才如梦初醒,还有些不敢相信: “好啦?” “好了!” “这就长好啦?” “至少开始干活了!排气了,就说明肠子恢复蠕动了,卡伦叔叔,你可以吃东西啦!” “太好了!” 卡伦队长兴奋,战士们兴奋,而卡伦队长的前任同袍、农场主埃德蒙大叔,比他们还要兴奋。一听格雷特宣布说可以吃东西,立马回头招呼: “小子们!快把吃的端上来!好酒好菜,大块的羊肉,全都端上来!” 汗……少说一句话。格雷特急忙跳起来阻止:“别!他只能喝点牛奶!最多稀粥!别的啥都不能吃!” “什么?不是说已经长好了吗?” “刚长好的地方经不起折腾啊……” 招呼声、阻拦声、解释声,乱糟糟哄闹成一团。喧嚷中,罗曼骑士交抱着手臂,冷冷地望着格雷特,眼神阴冷。 ******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致敬所有的医务工作者。 第十八章 骷髅来敲门 成功放出治疗术,格雷特返回餐桌,和神官共进午餐的时候,就格外地理直气壮。他和神官边吃边聊,顺便看护了男孩一个小时,确保过敏症状没有反复,才安心去睡觉。 临睡前千叮万嘱,孩子万一有什么别的不舒服,一定一定要立刻叫醒他。 或许因为他是治疗者,也或许感激他救了孩子,农场主埃德蒙大叔没让他和战友们挤大通铺,而是给他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细麻布床单,絮得软软的被子,格雷特往里一躺,就舒服地叹了口气。 ……穿越的第一天,可算是过去了。 从今天起,我就要在这陌生的异界,独个儿活下去啦。所能依赖的,就只有满脑袋科学知识,刚刚学会释放的治疗术,以及…… 他摸了摸胸口。脖颈上,抹了蜡的细麻线绳子拴着一枚坠饰,原身的记忆中,自小到大,从未离身。 半透明的,叶片型的淡绿色链坠。非金非玉,非木非石。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算了,戴着就戴着吧……” 格雷特轻轻嘟囔。他双眼一闭,半秒钟都不用,就跌进了黑暗当中。 格雷特饱饱地睡了一觉。 初到异界,一口气走了不知多少里路,又经历了两场急诊抢救,格雷特睡得非常之香。一沾枕头,呼呼地直接睡到了天亮,当中根本就没有醒过。 唯一干扰睡眠质量的,就是梦中翻来覆去,一直在写论文: 患者,男性,37岁……因外伤接受治疗。诊断为……肝破裂III度,肠道破裂1处,长度5cm……无麻醉下行肠道修补手术,用治疗药水、治疗术进行恢复,还纳肠道。肠道手术后六小时患者排气。 讨论:肠道手术后,患者因麻醉及手术打击等原因,肠道恢复蠕动较慢,一般需48~72小时。该案例中,患者恢复肠蠕动仅需6小时,时间显著缩短。 可以认为,术后采用治疗术进行愈合,对肠道恢复功能具有显著作用。建议在该病例基础上,开展进一步临床研究…… ……万恶的论文。 格雷特睡眼朦胧地爬起来,一巴掌拍在自己脑袋上,直接打出了一声脆响。 我已经穿越了,不用再为升正高拼命肝论文了,饶了我吧…… 因为这个不算噩梦的噩梦,格雷特起身洗漱的时候,颇有些蔫头耷脑。他睡眼朦胧地穿好了衣服、吃完了早饭,刚要和战友们整队出发,就得到了一个消息: 他们被神殿护卫征调,参与接下来的搜索行动。 “我们?” 格雷特茫然。身边的小牧师约翰一听就急了: “格雷特你不能去!——那个骑士,昨天那个骑士那么讨厌你,这个征调肯定是冲着你来的!你去了,他还不知道怎么对付你呢!” “啊,会吗?”格雷特挠挠头。“那个神官还是挺讲道理的,而且对我的观感也不错。可我们是城卫军!我们还要巡逻!” “可那个骑士是城主的外甥……”卡伦队长苦笑一下,满是无奈: “泉水女神的神殿是'贵族的神殿’,里面的神官和骑士,贵族出身的最多。他们随便征调城卫军,也就是打声招呼的事儿。 巡逻任务什么的,他们说回去以后,会替我们作证明。小格雷特,算啦。” “可是卡伦叔叔,你的伤还没好!——我找他们去!” “小格雷特……” 不顾队长挽留,格雷特扭头往大厅里冲。罗曼骑士拦在大厅门口,耐心听他说完要求,微笑道:“您是治疗者,当然有不参与的特权。至于卡伦小队长,他的伤,不是已经好了吗?” 格雷特微微垂了一下视线。罗曼骑士这个说辞,看似把他摘了出来,给了他充足的理由不参与行动。他当然可以不去,但是,如果不去的话,他的队友们,会有怎样的遭遇? 罗曼骑士的恶意昭然若揭。一个城卫兵小队,孤单在外,被征调都不敢反抗。如果自己不去的话,骑士的怒火和恶意,显然会倾泻到他们头上。 搜索任务会遇到各式各样的危险,他们过去,很可能是用自己的性命,冲在神殿卫士前面当炮灰! 且不说大家都是同袍,也不说卡伦队长对原身一直以来的照顾。身为一个医生,他就不能在同伴可能有危险的时候,抛下他们,临阵脱逃! 怎么办,怎么办…… 他不再争辩,微微低头行了一礼,扭头就走。绕了几个圈子,钻到谷仓对面的排房里,拉住一个神殿卫士: “请问神官在哪里?能为我通报一下吗?!” “神官大人还在晨祈。”神殿卫士用非常奇异的目光看着他。眼神又是轻视,又带了点儿怀疑,仿佛在说: 莫非你早上不用祈祷的? 格雷特:“……” 好像在哪里看到过,牧师职业都是每天一大早向神祈祷,来恢复当天的治疗术的……对了,刚刚起来洗脸的时候,小雀斑也对着太阳嘟嘟囔囔的,就说他在干什么呢。 完了,今天早上起来,只顾着吐槽论文了,根本忘了祈祷这回事儿。再说,就算祈祷,能跟谁祈祷?自然之神吗? 自然之神的神名、教义、祷告词,他一样都想不起来…… 我果然是个假的神启者。格雷特悲伤。 即便如此,放弃也不是格雷特的风格。他镇定心神,扭头去找到农场主埃德蒙大叔,拜托他立刻派人向城里送信。跟着再次找到罗曼骑士,继续与他争辩。 格雷特又是请求,又是据理力争,最后,干脆行一横,放出了威胁: “那就让我替卡伦叔叔去!——反正我是治疗者,有特权的,你不答应我就不去了!” “行!一言为定!” 啪的一声双掌交击。击掌的同时,格雷特垂在身侧的左手,不动声色地握了下拳。 ——这家伙果然不怀好意。要小心! 背上背包,扛起水囊,格雷特再次踏上征程。将要出发,小牧师背着行囊冲了出来,不由分说,往他身边一站: “格雷特,我和你一起去!” “你去干什么呀!” “你们都不送我回家了,我当然要跟你们走!”小约翰冲他挤了挤眼。笑容又是坚定又是狡狯,脸上的雀斑闪亮亮的,一颗一颗跟着飞舞: “休想甩掉我!” 格雷特无奈,只能伸出手去,用力和他交握了一下。 虽然被征调进搜索队,到底要找什么,格雷特却是一片茫然。他跟着大队人马高一脚低一脚跋山涉水,翻过三个山头,趟过两条小溪,好容易晚上在一座废弃古堡里宿营完毕,半梦半醒之间,就被一声尖叫炸了起来: “啊——骷髅!” 锵锵锵锵,一片刀剑出鞘的尖锐声响。 这座古堡虽然远在山里,规模倒是不小,主堡、大厅、瞭望塔、群房一应俱全,只可惜坍塌了大半。好在大厅基本完好,群房也有几间屋顶还完整,剩下的,就只有东南角和东北角的两座塔楼,看上去能够住人的样子。 神殿卫队占据了最完整的主堡大厅,唐纳德神官和罗曼骑士没有和他们一起住,而是着人在大厅楼上打扫出两间房间,紧挨着住了。队伍的马匹安顿在群房里,格雷特小队不想跟他们挤,五个人商量了一下,干脆在东南塔楼安营扎寨。 而这时,东北角的塔楼里乒乒乓乓,已经是一片呼喊声、脚步声,和刀剑敲击骨头的声响。 第十九章 强敌!强敌! 敲掉两个骷髅兵,用神术砸掉一个魔法印记。格雷特还没弄明白当前局面,已经被裹挟着进了东北塔楼,钻进地下室—— 地下室里别有洞天。格雷特顺着盘旋的楼梯一路往下,已经看见了三堆骷髅、两堆疑似僵尸的不明物体。再向下转了半圈,进入大厅,一阵尖锐的风声,陡然从头顶压了下来。 “小心!” 背后有人惊叫。格雷特下意识地向右一闪,背后那人猛冲上来,抱着他扑倒在地,连滚两个圈子。刚刚停下,头顶砰的一声闷响,又是一个黑影压了下来。 “嗷——” “疼!” “瓦利小心!” 天旋地转。格雷特甩了甩脑袋,好容易把刚才的信息整合明白: 刚刚进入大厅的时候,头顶上出现一个敌人,自上而下向他俯冲。因为是从上方出现的,一开始他并没有反应过来,是弓箭手汤恩把他扑开,盾战士瓦利举盾挡了一下,没挡住,连人带盾摔在他身上…… 呼喊声、叫痛声响成一片。一片嘈杂当中,唐纳德神官惊怒的声音格外清晰: “罗曼!” “知道!” 罗曼骑士扬声回应,举起剑,从大厅深处冲了回来。速度快得几乎带起了残影,格雷特如果不知道那是个人,简直会以为来了只霸王龙。 格雷特连滚带爬地闪到一边。他缩在盾牌后面,看见着骑士挥舞长剑,和一只带翅膀的丑家伙打在一起。剑刃磕在爪子上,乒乒乓乓,火花四溅。 “这是什么鬼玩意儿?” 挡在他身前的盾战士瓦利低声喃喃。格雷特揉了下眼睛,再揉了下眼睛,终于把眼前的怪物和游戏里对上号,倒吸了口冷气: “好家伙,这可是大玩意儿啊!” 那个蜥蜴脸孔,双爪如钩,长着一对蝙蝠翅膀的家伙,和他记忆里的石像鬼,一模一样! 再仔细观察战场形势,唐纳德神官在大厅对面,被一小队战士护着,外圈的战士正忙着砍杀小怪。很显然,之前的战斗已经推进到大厅深处,至于那只石像鬼是怎么跑到入口来的,而罗曼骑士又为什么从那个方向冲来—— 格雷特决定,形式比人强,暂且记账。 骑士老爷的战斗力果然挺强,长剑飞舞,和石像鬼打得平分秋色。大厅另一端,神殿卫士们吭哧吭哧的往这边赶,两面大盾左右分开,两个长矛手掩在盾牌后面步步逼近,眼看着就要把石像鬼压在中间。 “这家伙要完蛋了!” 小雀斑从格雷特背后探出个脑袋,嘿嘿一乐。格雷特顺手把他的脑袋按了回去: “别大意,躲好了!” 话音未落,石像鬼张开森森利齿,发出一声极高亢、极难听的尖叫。那声音尖锐到了极点,像是把指甲刮玻璃的声音放大100倍,又像是用锉刀,直接往耳膜上锉。格雷特反射性的抱住脑袋,一脸痛苦: “叫这么响干嘛?你是石像鬼,又不是女妖……” 尖叫声一响,举着大盾、长矛,向前逼近的战士们,脚步全都是一顿,脸色痛苦。而石像鬼就抓住了这个空隙,背后双翼尽力张开,跃上半空! “当心!” “警戒!” “它要跑!” 大厅里呼喊声四起。非但神殿战士们个个举剑、人人提刀,格雷特小队的战士,也不约而同地提起了警戒。 盾战士瓦利微微躬身,举高盾牌挡在格雷特面前; 长矛手雷蒙脚步微错,双手持矛斜斜上指; 弓箭手汤恩握紧了腰刀,侧身挡在格雷特左手边,像是随时随地要替他挡住石像鬼的扑击。 而格雷特自己,则是一手拽住了背后的小雀斑,努力垫起脚尖,从盾牌后面死死盯着那个怪物—— 石像鬼跳起到最高点、开始拍打翅膀,还没有来得及改变方向的时候,一道明亮的白光,陡然从大厅另一端射出,重重打在它身上! 虽然只是一道白光,射出来却是有如实质。石像鬼被打得在空中一顿,身上白烟直冒,被光柱击中的地方立刻焦黑了老大一块。抓住这个机会,罗曼骑士纵身跃起,挥剑就砍。 格雷特猛然扭头。 他顺着白光的来路望去。大厅的另一头,唐纳德神官高高站在战士们的簇拥中,金发飞舞。火光照耀下,灿烂得像是镀了一个光圈。 这位泉水女神的圣职者神情专注,双手举在面前,手掌和拇指搭成一个三角形。而那道凌厉的光柱,正是从三角形的中央,虚空射出—— 这就是,攻击神术吗? 原来,这个世界上的三级牧师,能够发出的攻击神术,已经这么强了啊! 格雷特暗暗心惊。不远处,罗曼骑士已经把石像鬼砍倒在地,手起剑落,卸掉它背后两个翅膀。战士们一拥而上,长矛、大剑交错落下,很快就把石像鬼砍成了碎片。 罗曼骑士收回长剑,转身向神官走去。途中,目光轻飘飘的掠过格雷特脸上,若有意,若无意。格雷特不知为何打了个冷战,刚要告辞,唐纳德神官已经转过脸来,微笑着向他招手。 格雷特百般不情愿,磨磨蹭蹭,向他们走去。来到大厅尽头,正听见一个神殿卫士向神官禀报: “大人您看,这里还有一道门——” 话音未落,一道黑光,猛地掠过眼前! 格雷特整个人往左一栽。比起刚才被人扑倒,这次的速度要快得多,他百分之一百肯定,自己是被人拖了一下——说不定还是拖去当肉盾。 拖他的力量并没有扶他,格雷特失去平衡,直接摔在了地上。还没有爬起来,就听见身边一声惨叫,撕心裂肺: “啊——” 是罗曼骑士! 格雷特寒毛倒竖。虽然怀疑那个骑士对自己不利,格雷特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行人当中最强的那个。现在罗曼骑士惨叫成这样,那对手,对手…… 格雷特用胳膊肘支起身体,勉强抬头去看。出乎他意料,攻击罗曼骑士的强敌并非人类,而是一只漂亮的大猫。全身纯黑,四爪雪白,胸口和肚子也纯白一片,像是戴了个白领巾似的。 那只大猫绕着罗曼骑士,纵跃如飞。骑士怒吼连连,手里的长剑却不断砍空。反而是大猫每一次扑蹿、每亮一下爪子,骑士身上,必然溅出一蓬鲜血。 格雷特看得清楚,大猫的每一次攻击,都落在罗曼骑士的各个关节。手腕、脚腕、肩部、肘膝。几个回合以后,罗曼骑士摔在地上,身上好几个地方汩汩流血,爬也爬不起来。 大猫纵身一跃。动作快得肉眼难辨,只看见大厅里跃起了一道黑光,连续踏过几个人头顶,笔直冲向神官。 唐纳德神官脸色煞白。他双手合拢,喃喃祈祷,像是要用神术护身。然而就在此时,大厅门口,响起一个念咒声,末尾音节陡然高扬,一圈黑光,如环爆出! 神官被打得一僵。大猫抓住机会,一头将他扑倒在,咬住喉咙,呜呜低吼。 黑光过处,刚爬起到一半的格雷特全身一冷,再次摔倒。大厅里二三十名战士,连同小牧师约翰在内,割麦子似的倒了一大片。 第二十章 死灵法师和他的骷髅 一只黑猫,重伤队伍里最强的罗曼骑士。 一道黑光,撂倒全场。 格雷特一颗心止不住的往下沉。新来的这位战斗力极为强悍,可以说,把他们所有人杀光都不费什么事儿。更可怕的是,黑光,黑猫,骷髅兵、僵尸、石像鬼…… 听起来就像一个画风。万一真的是此地主人回来,看见他们把家里砸了,骷髅兵干掉了,看家的石像鬼也拆了…… 后果不能更美。 格雷特尽可能轻巧地蠕动了一下,想要缩到角落里,做出一副“不是我干的、这些事儿和我没关系“的样子。没挪两下,背后就是一凉,像是一桶冰水兜头浇了下来。格雷特抬眼环顾,周围倒了一地的战士脸上,都是惊恐—— 哒。 哒。 哒。 有人从背后走近。脚步声有点奇怪,像是硬邦邦地磕在地面上,又像是一些小爪子,嘎啦嘎啦地在地上扒拉。格雷特僵硬着脊背,埋下头,慢慢转脸用余光一看—— 映入眼帘的,是一袭长长的黑袍子,几乎拖地。那黑袍不知是什么面料,厚重悬垂,半点儿也不反光。所有的光线都像被吸进了袍子里,前世的服装设计师如果看到这样一块料子,一定不惜一切想要得到它。 格雷特抖了一下,再往上看。那身黑袍飘飘荡荡的,看不出半点人体轮廓,浑似穿着衣服的只是一个骷髅——手里还拄着条骨制长杖。还没看到人脸,在地上翻滚的罗曼骑士,已经惨叫了起来: “死灵法师!——你是死灵法师!” 黑袍人脚步一顿。那条长长的黑袍子飘动了一下,无声垂落。罗曼骑士惨叫了几声,举起一只胳膊指向黑袍法师,手臂颤抖不已。 看在格雷特眼里,骑士的手腕不自然地扭曲着,手指的形状也有些奇怪——拇指无法伸直,说不定是伤到了伸肌腱。格雷特默默地猜测着,看着罗曼骑士颤巍巍伸直了食指,笔直怼向死灵法师脸上: “你一个外来的死灵法师,还敢伤害泉水女神的神官!你不怕神殿讨伐吗!” “真不好意思,我今天下午刚刚进城,去城里的法师塔报备了一下。” 死灵法师答得胸有成竹。一边说,一边跨前一步,黑色的长袍剧烈地鼓动了一下,如同暴风雨来临时,愤怒咆哮的海浪: “倒是你们。进我的法师塔,砸我的石像鬼,要不是我回来得早,连我的实验室都得拆了——神殿?神殿要敢不道歉赔偿,我明天就联合魔法议会,也来拆一遍神殿!” “你休想——” 罗曼骑士怒吼。他撑了一下地面,又撑了一下,无论如何挣扎不起来。一横心,索性在地上一弓,大虾似的一头撞了过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哐!” 一道金光闪过。罗曼骑士当场被打飞出去,砸在墙上。墙体轰隆一震,骑士大人软软地滑了下来,滚了两滚,再无动静。 哒、哒、哒。脚步声继续向前,死灵法师用手里骨杖指了指神官,冷笑一声: “你怎么说?” “我……” 哦豁,奔着神官去了。冤有头,债有主,出门左转是……是泉水女神的神殿。我只是个小喽啰,而且还是给强制征调来的,这些骷髅啊僵尸啊我都没动过一根手指头,死灵法师看着是个讲道理的,大概不会找我算账吧? 格雷特松了口气。安全感一回来,他伸头伸脑,又开始琢磨罗曼骑士了。 骨折。 大概昏迷了,考虑到刚刚那一撞,很可能脑震荡。 不知道有没有内出血。 撑地爬不起来,看猫挠的位置,说不定手腕和脚踝都有肌腱断裂。 大猫挠了那么多下,外伤感染是肯定的了,说不定会有破伤风。既然是家养的宠物,姑且先排除掉狂犬病…… 格雷特专心致志地观察着,一条一条,在心里默默记录病例。记录完毕扭过视线,再往死灵法师的方向一看,好家伙! 亦步亦趋走在死灵法师旁边的,金光灿烂,瑞气千条,好一具黄金骷髅! 而且还是活的。关节之间没有软骨,没有韧带连接。但是,能活动,会走路! 刚才还打飞了雷曼骑士! 格雷特双眼发亮,注意力当即被吸引了过去。骷髅啊!可以动的骷髅啊!他们生命科学院里那具骷髅,还是不能动的呢,还要放在玻璃柜子里,外面用绒绳拉一圈栏杆,老师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可以摸的也有,都在良师楼(解剖楼)里,然而都是一块一块的,没有完整的……能摸的全身骷髅,那就只有塑料制品了。 可这个是真的啊!真的! 比起他还看都没看清楚、就被锤成碎片的骷髅兵,这具黄金骷髅要精致得多、也灵巧得多了。格雷特仔细看去,那些骨头并不是金属铸造的,左腿胫骨上骨折的痕迹、骨盆上的嵴沟历历可见。看上去,就是正常的人骨,里面透出灿烂的金光。 想仔细看。 想摸。 想上手。 格雷特看得专心致志,连死灵法师的威胁都忘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从地面上坐了起来,身体前倾,只恨不能整个人贴上去观察。 这骷髅是怎么活动的呢! 没有关节,没有韧带,一块一块松松散散的,还会动! 死灵法师抽飞了雷曼骑士,半是敲诈半是威胁地,与唐纳德神官达成了赔偿协议。一回头,正看见躺了一地的战士当中坐起来一个少年,仰着头,盯着他护身的黄金骷髅,看得像是人都要钻进骷髅里。 死灵法师:“……你看什么?” “这骷髅不对劲啊!” 格雷特头也不回,顺口回答。答完才惊跳了一下,扭过脑袋,循声去望:刚才谁跟我说话? 啥也没看见。 不,不是啥也没看见,是看见了一片漆黑……黑布……黑袍子……一张瘦脸。 那个死灵法师个子挺高,特别是看在坐地仰望的格雷特眼里,简直是一根柱子顶着个脑袋。不但高,而且瘦,飘飘荡荡地裹在黑袍子里,活像一根麻杆。 人瘦成这样,脸当然好不到哪里去,脸颊紧紧地贴在颧骨上,两腮凹陷。看上去,也就比他身边的黄金骷髅多了层皮。 格雷特小小的惊了一跳,倒也没怎么害怕。死灵法师么,瘦一点是正常的,哪怕是一具骷髅眼睛里燃着两点磷火,也符合他记得的巫妖形象。倒是死灵法师急不可耐,上前一步,连声催问: “这骷髅哪里不对劲了?” “头和身体,不是一个人的啊!” “不是一个人的?你哪里看出来的!” 哎……你问这个我就不困了啊。格雷特在地上撑了一把,奋力站了起来。起身的时候有点摇晃,那个黄金骷髅善解人意,还伸手拉了他一把: “颅骨是男人的,骨盆是女人的。这很明显就是两家啊!” 第二十一章 我捡我脑袋 大厅里万籁俱寂。 神殿卫士们个个眼神奇异。死灵法师一个法术撂倒全场,显然是一个不好惹的,这件事神殿又是理亏在先。好容易神官和对方达成赔偿协议,眼看着就能闪人了,这家伙好死不死,去挑剔对方的骷髅不对劲! 有病吧这是?! 小牧师约翰张了张嘴,双手一抬,飞快捂住。嘴里“呜呜”作响,脸上的雀斑一颗一颗,扭曲得几乎要凸了出来。 长矛手雷蒙张大了嘴,盾战士瓦利瞪圆了眼睛,弓箭手汤恩那一头红发,简直要烧起来了…… 小格雷特你醒醒! 这是死灵法师,死灵法师啊!你跟他扯什么骷髅不对?好好一个孩子,大伙儿看着长大了,怎么被自然之神启迪了一下,就变得这么神神叨叨的了? 唐纳德神官仰面朝天,被大猫踩着,一动也不敢动。他身上的大猫却抬起脑袋,一双金瞳滴溜溜地看看格雷特,又看看黄金骷髅,尾巴一甩一甩,满是兴味的模样。 宠物如此,死灵法师自然更感兴趣。走上一步,抬头看看骷髅脑袋,又弯腰看看骨盆。左看右看,不得要领,扭头问格雷特: “……这到底要怎么看?” “这简单啊!” 格雷特想也不想地回答: “那,你看,这个颅骨……” 黄金骷髅个子颇高,格雷特不得不踮起脚来,有点吃力。黄金骷髅扭脸“望了望”他,忽然举手摘下自己脑袋,捧着颅骨递到格雷特面前。黑洞洞的眼眶里跳动着两朵火苗,在骷髅的手掌心,阴森森地盯着他看。 格雷特:“……” 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亚历山大…… 他努力镇定了一下。无论骷髅怎么能够自己捡自己脑袋,颅骨的性别总是不会变的——只要不变,那他就有得讲。 当然,异界人的解剖学特征或有不同,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他也不伸手去接,而是向侧面转了一步,指着颅骨侃侃而谈: “你看前额和顶部。这里是弧线状,如果是女性,前额应该垂直,顶部平坦;再看眉弓,明显突起,表面有很多小孔看到了没有?女性的话眉弓不明显,而且基本上没有小孔;再看鼻根……” 大三时学过的、背过的《法医学》内容,滔滔不绝,毫无遗漏。 按说应该早就忘了。 考完就忘了。 反正他学的是临床医学又不是法医,这种不重要的科目,没必要占内存。 可现在想起来一清二楚,连哪一页哪一行,课本上画的图是怎样都历历分明。 格雷特甚至记得他在书页角落里画的那个鬼脸。 看来穿越了一次,也不是没有附赠好处呢…… 就,有点小开心^_^ 穿越之后,顺利活下来的希望,又多了一分哎! 好消息总是能让人心情愉快。格雷特不知不觉地翘起嘴角,给死灵法师和黄金骷髅讲解的语速,越发快了几分、语调也越发温柔。不知不觉,已经拿出了在医学院里,带教学生时候的上级医师架子。 这一提速,骷髅面无表情(也没法有甚表情),只是颅骨里两朵火苗,由闪闪烁烁到绝对静止。看上去,已经完全放弃了,只把自己当成一个么得感情的置物架子; 而死灵法师的双眼里,明显地出现了一圈一圈的波纹。两条腿摇摇晃晃,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自己了…… “嗯,颅骨讲完了,我们来看骨盆……” 格雷特伸手在骷髅头上戳了一下,再戳了一下,骷髅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自己脑袋安了回去。格雷特满意地点点头,低头去观察骨盆: “这块是髋骨。耻骨联合面这么宽,这么平,夹角肯定大于90度了,绝对是女的。啧,转个圈子看一下背后还有痕迹,这女人生过孩子啊!” 他低头,死灵法师跟着低头,他弯腰,死灵法师跟着弯腰。他弯腰以后扭动脖子往上看,死灵法师…… 死灵法师站直身体,举起左手,“啪”地打了个响指。 嘎拉拉一响,刚才还站得笔直的黄金骷髅,就当着格雷特的面,整个儿地塌了个稀里哗啦。 格雷特往后一跳! 我去这玩意儿怎么还会塌的?没动力了?魔法消散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一根根骨头上面没有关节、没有韧带,没有肌肉,本来就应该塌,不应该立着…… 他胡思乱想地脑补着,就看见那堆指骨、尺骨桡骨、脊椎胸椎颈椎肋骨,像演示动画里的慢镜头似的,自动拼接起来。脊椎一块一块向上叠合,肋骨前后附着,肩胛骨外侧,手臂、手指一根一根伸展开去…… 最后,一个半截的无头骷髅,上半身笔直栽在地上。一只手撑地,另一只手摸索了两下,找到自己的骨盆,摇摇晃晃举了起来。 格雷特:“……” 这是觉得我们弯腰低头看得太累,自己把自己拆出来,举起骨头给我们看? 可这高度也不够啊! 他看看死灵法师,死灵法师看看他。面面相觑片刻,死灵法师又打个响指,那具黄金骷髅的趾骨、胫骨、股骨,一截一截开始拼合…… 下半截骷髅站在地面上。上半截的无头骷髅伸出一只手,抓住股骨头用力一拽,把自己拉了起来,往上一放。一只骨手举着骨盆,另一只骨手在地下捞了捞,找到颅骨,一模一样地举了起来…… 然后,没有骨盆承托的上半截摇了摇,往旁边一倒。 摔了。 “喵嗷嗷嗷嗷嗷嗷嗷——” 一声响亮的猫叫。格雷特扭脸,就见那只白靴子的黑猫轻盈一跳,跃下神官身体。猫尾巴“啪啪”抽着地面,四爪朝天,满地打滚…… 喂,这样笑也太过分了吧!你是只猫啊! 死灵法师脸上彻底挂不住了。他手中骨杖一顿,操控黄金骷髅回复原状,再往前一指,大厅最深处的石门轧轧开启,现出通道。跟着,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勉强扯出个笑容: “进去聊?” 格雷特愉快点头。死灵法师举步前行,黑猫摇晃着尾巴为他们领路,黄金骷髅咔哒咔哒,跟在最后。走出去几步,死灵法师忽然停住脚步,冷喝一声: “你们!谁也别想跑!” 第二十二章 不听医生言,吃苦在后面 神殿卫士们偷溜的动作立刻僵住。 死灵法师骨杖顿地,用力一敲。飕飕飕飕,大厅里几十根白骨立柱拔地而起。 倒了一地的神殿战士们、唐纳德神官、罗曼骑士,还有格雷特小队的几个战士,被圈在五六个不同的栅栏当中,遥遥相望。 格雷特眼皮一跳。久仰大名,初次见面——这就是白骨牢笼吗?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些骨头阴森惨白,每一根的长度都超过了一米,有些甚至超过一米五。格雷特的兴趣立刻消失了:不是人骨,没看头。具体到底是什么种类,他又不是法医,又不是古生物学家…… 有这研究的工夫,不如给自己小队求个情,让死灵法师先把他们放了。 “呃……” 格雷特尝试开口。死灵法师已经截口打断:“放心,不杀他们。我就是不想让他们到处乱砸,明天一早,立刻放人。” 说着手一挥,面向大厅,喃喃诵念。神秘莫测的咒语声里,格雷特仿佛看到黑气一丝一丝向内聚集,片刻工夫,被砍成碎片的石像鬼恢复原状,爬起来开始巡逻。 这……有石像鬼在,大伙儿还是蹲栅栏里安全一点吧……而且睡下面也有睡下面的好处,风吹不着,雨打不到,地面宽敞…… 考虑到先前这帮人刚砸了人家大厅,对于死灵法师的处置,格雷特也说不出什么来。和队友们互视一眼,小牧师约翰、雷蒙大哥,都在悄悄对他摇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格雷特放心了点,跟着死灵法师往前走出两步,忽然看见唐纳德神官扑到栅栏上,一声大喊: “等等!先给他治疗一下!——先让我给他治疗一下!不然他要死了!求求你!” 十余步外,罗曼骑士躺在另一个白骨牢笼里,昏迷不醒,无声无息。身边,两个关在一起的战士又拍又摇,半点不见效果,只把骑士折腾得多流了些血。 格雷特默然。说实在的,看到罗曼骑士落得这下场,他还有那么一点儿小快意。至于给骑士治疗…… 呃,刚刚那一撞,应该不会颅脑出血、内脏大出血,马上死了吧? 死灵法师扭头看了他一眼。见格雷特毫无表示,并没有任何求情的意思,把脸一板: “不行!” 神官一缩。死灵法师对他倒没有多少恶感,见他可怜巴巴的样子,顿住脚步,想了想: “带治疗药水了么?” “带了带了!” 唐纳德神官点头如捣蒜。他摸出三瓶治疗药水,伸长手臂,隔着栅栏奋力递了出来。黄金骷髅上前接过药瓶,死灵法师就着骷髅的手看了看,指着其中一瓶道: “给他递过去。” 黑猫轻盈一跳,叼起药水,送到了罗曼骑士所在的牢笼前。 两个战士又惊又喜,抓起药水给罗曼骑士灌了下去。神官大人贴身带着的治疗药水,不是小约翰的初级治疗药水能比的,药水一入喉,骑士的呼吸就粗重了起来。呻吟两声,睁开眼睛。 “大人!大人你醒了!” 两个战士欣喜。罗曼骑士张开眼睛,一眼就看见面前的治疗药水,不禁大喜,抓过来就往手腕上倒。 “别!” 格雷特脱口而出。罗曼骑士手上一抖,险些把瓶子摔了,怒目而视: “干什么!” 格雷特被吼得反射性一缩。 他本来就不怎么想管罗曼骑士的事儿,只不过之前一直在神游天外,被城卫军的叫声惊动,没过脑子喊了出来。喊都喊了,便也顶着对方的怒目,硬着头皮接了下去: “你这伤口不能这样治……光治外面不行,得把里面先接好……” “谁听你胡说八道!” 罗曼骑士冷哼一句,翻转瓶子,把治疗药水小心滴了上去。淡金色的药水一落下,手腕伤口当即愈合,皮肤光洁,和受伤之前一模一样。 只是右手大拇指,还微微地有些弯着,形态不怎么自然。 格雷特叹息一声,扭头就走。 死灵法师饶有兴趣地观望着他们的互动,笑了一笑,带着黄金骷髅悠然跟上。石门在他们背后轧轧关闭,死灵法师一个响指,灯光大亮,对格雷特笑道: “怎样?——要不要我替你干掉他?” “这个……” 格雷特一愣。这个提议并非没有诱惑力,之前征调城卫军是谁的花招,格雷特心里有数,那个石像鬼也不是无缘无故飞到他头顶的。可是真说到干掉那个家伙…… “……不要了吧?” “真不要?” 死灵法师挑挑眉。他棕发蓝眼,瘦得跟麻杆似的,这一挑眉牵动脸上肌肉,跟厉鬼爬出来也没啥区别。这还不算,他那只白靴子的黑猫轻盈一跃,跳到黄金骷髅肩上,探头插话: “那家伙对你可没啥好心。——我扑过来的时候,他可是拿你当肉盾的!” 格雷特:“……猫,猫会说话!!!” 虽然这是个魔幻的世界,骷髅能走路、能捡自己脑袋,可是,黑猫会说话啊啊啊啊啊啊啊! 格雷特情不自禁地连连后退,直到脊背一凉,贴上石门。说实在的,他前世就有那么一点怕猫,医院里大大小小五六只流浪猫,小护士们经常去喂的,格雷特前世从来不会去碰。跑到这里,又碰见了一只战斗力爆棚的黑猫,还会说话! 格雷特反手撑住石面。那只黑猫又跳了下来,直接落在他面前。猫尾巴啪地抽了一下地面,向前走了一步,高高昂起脑袋,龇牙。 猫胡子半透明的一翘一翘。看上去,因为格雷特的称呼,心情不是太好: “太没有礼貌了!人家是伟大的特洛卡先生!不要叫我黑猫!黑猫!” 欸,是个会说话——不,有智慧、能沟通的生物哎…… 格雷特身体里的肾上腺素狂飙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不怕猫会说话,就怕没有智慧、战斗力还强。这要啥都不说,上来就一爪子,体型还大速度还快,那才头疼呢…… 算了,这是个有魔法、有神术的世界。骷髅都会捡自己脑袋了,猫会说话,有什么奇怪的? 得益于前世看过的无数动画、玩过的各种游戏,格雷特很快接受了“猫会说话”这一设定。他上前一步,斯斯文文地对黑猫点头招呼: “你好,伟大的特洛卡先生。刚才失礼了,很抱歉——” “哎没事儿!” 黑猫大度地挥了挥爪子。爪子抬起来的时候,粉红色的肉垫一嘟噜一嘟噜的,看得格雷特手指蠢蠢欲动,非常想去捏一把。黑猫似乎对这种不怀好意格外敏感,敏捷跳开,抬起头,嘴角大大咧开: “说真的,真不要我替你干掉他?” “不用。” 格雷特渐渐平静下来。他低头凝视着黑猫金色的双眸,慢慢吐气,勾起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 “那家伙已经废了。肌腱不拉出来缝好就愈合伤口,我提醒过他了,不听怪谁?” 第二十三章 给死灵法师上法医课? “啪、啪、啪。” 有节奏的掌声响起。格雷特扭头,见死灵法师已经把法杖倚在一边,微笑鼓掌。拍了几下手,向格雷特伸出手来,语气比在外面更热情了几分: “原来以为你只是个老好人,没想到也是个切开黑!哈哈哈哈,亲爱的朋友,你的见解真是让人印象深刻…… ——刚才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安德鲁·林恩,是个死灵法师,来自黑鸦沼泽。你呢? 啊,对了,喝点什么?薄荷水要不要?或者蜂蜜水?特洛卡前几天掏了个蜂巢,我跟你说他可能打了,硬是把那只抢蜜的棕熊给打跑了……” 语速真快,话题也跳得十分迅速,一个接着一个顺着联想飞出来。疑似思维奔逸,这位老兄,或许应该去看看精神科—— 如果这个世界有精神科的话。 格雷特在心里默默记了一笔。他脸上神色不变,微笑着回答: “我是格雷特,格雷特·诺德马克,本地人。职业现在还不好说。来点薄荷水吧,有没有吃的,半夜爬起来干活真饿死我了!” “特洛卡!” 死灵法师安德鲁大声喊。黄金骷髅咔哒咔哒地走开,而死灵法师洗完了手,热情地转了过来: “嗨,所以你觉得,让骷髅兵用他们自己的骨头,会不会比较好控制?” “我觉得你的骷髅已经很听话了。”格雷特由衷地回答。 他一直盯着那个黄金骷髅。与无所事事、趴在桌上等吃的黑猫比起来,骷髅从进来开始就忙个不停。翻柜子,拿托盘,拿茶具,倒水拿吃的…… 居然还“咔哒”一声翻起块石板,上面火苗腾起,热腾腾地烤起了松饼。 这要不是骷髅,说是机器人他也信啊。 很显然,这个回答,死灵法师安德鲁并不满意。他比手画脚地描述了一段自己骷髅的战斗力多么菜(格雷特:并没有,比我强多了),再次眼巴巴地看着格雷特,等他回答。 “……我不知道啊……” 格雷特努力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可这问题就提得太难了,你问我,我问你家骷髅去啊? 他尝试着挤出微笑: “我觉得,骷髅们可能并不知道,哪根骨头是它自己的?” “对对对!”男子用力点头: “这副骨头就是它自己配的,看来真的靠不住。——所以这骨头要怎么看?怎么区别哪根骨头是谁的?” 格雷特:“……” 我是不是不应该接受邀请?这个死灵法师,虽然看上去没有恶意,可脑子不太好的样子…… 格雷特左右张望,有些慌乱。 要怎么区分哪根骨头是谁的?办法他倒是有,比如做个DNA鉴定。每块骨头做一次,按结果分类,绝对速度快,准确率高,物美价廉~~~ 问题这是异界。他倒是想做,也得有条件给他做啊。 还有些不那么准确的分类方法。比如说,按骨骺愈合的时间,区分这块骨头的主人年龄有多大,进而把年龄不同的各自分开。 比如说,一块桡骨的小头,骨骺已经愈合,下端骨骺还没有愈合;而另一块髋骨的骨骺全部愈合。 桡骨小头愈合在15~17岁,下端骨骺愈合在16~18岁,综合考虑,主人年龄大约在16~17岁之间。髋骨骨骺愈合是在20~25岁,既然全部愈合,说明主人一定在20岁以上…… 这两块骨头,肯定是两个人的,不用问了。 ——然而,骨骺线的观察,是要靠X光的。 异界没有。 格雷特·前急诊科医生·要啥没啥·诺德马克,再一次,发自内心的哭倒在地…… 谁给我弄台X光机啊! 实在不行,弄点儿镭矿石,我找人手搓也行啊! 死灵法师安德鲁还在眼巴巴地看着他。脸色蜡黄,头发油腻腻的,一看就是完全不注重个人卫生。至于身材,不用风吹也像个麻杆。 再瘦一些,就可以和他的骷髅做兄弟去了。 对了,那黄金骷髅捧着一托盘的水壶、瓷盘、水杯、玻璃罐,上面薄荷水白面包蜂蜜一应俱全。站在柜子边上,挺胸抬头手臂平端,姿势摆得挺标准,就是不过来。 这是,没点儿干货,连点心都没得吃的节奏吗? 格雷特画圈圈吐槽了一下面前的死灵法师。形势比人强,他也只能搜索枯肠——不,搜索脑海里存着的《法医学》教材,尝试拿点儿干货出来: “其实……骨头的年龄也能辨别一下。比如颅骨,牙齿就是很明显的标志……” 格雷特停了下来,左右张望,想要找一个颅骨用于现场教学。很可惜,这儿虽然是死灵法师的住所,骨头也不是到处都有。 最起码,格雷特四下看了一圈,只看到那一个。 黄金骷髅头上的那一个。 于是,被他热切直视的骷髅,咔哒咔哒地走了过来。 先放下托盘,倒好薄荷水、放好点心盘,然后——摘下自己的脑袋,双手捧着,往格雷特面前一递。 黑幽幽的眼眶向上抬起,眼眶里两朵灵魂之火,与格雷特大眼瞪小眼。 格雷特:“……” 这是啥? 你这是几个意思? 这是要我一只手拿松饼、抹蜂蜜、抓在手里吃,一只手戳着头盖骨给你讲课? 就算外科医生普遍不拘小节,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习惯直面惨淡的人生,也不带这么糙的! 他向后一仰,避开送到眼皮底下的头骨。伸手横过桌面,从死灵法师面前摸了支叉子,往头骨上重重一敲: “张嘴!” 黄金骷髅的上下颌应声张开。格雷特举起死灵法师的叉子,指着那些黑洞洞的、凹凸不平的牙齿,一颗一颗讲解: “年龄越大,磨损程度越大。看,牙尖都磨掉了,后面的大牙,牙冠磨掉好大一片了,牙本质都露出来了…… 啧啧啧啧他生前肯定很疼。 如果牙冠只磨掉一点点,或者牙尖没有磨平,这个人年龄就会比较小……” 他一边说,死灵法师安德鲁一边伸着脖子,一颗一颗地看。身体越倾越前,头越埋越低,简直像是要埋进骷髅大嘴里似的。看了一半,忽然回过神,对桌上胡乱一摆手: “您请——” 格雷特也不客气,发挥出急诊科医生值夜班期间的吃饭速度,左手抓起松饼,右手倒蜂蜜,两片一合就往嘴里送。第一口塞进去,舌尖弹动上颚,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 嗯,松饼细腻饱满,蜂蜜香甜,薄荷水清爽。虽然黄金骷髅烤松饼的手艺比不上前世大厨,在半夜里、肚子饿的时候,已经足够好吃。 这才是人该吃的东西啊! 我才不要天天吃黑面包! 他心情愉快,讲课内容也就越发丰富: “哦,牙齿的磨损程度,除了和年龄相关,也和主人的饮食习惯、经济状况相关。比如常吃黑面包的人,牙齿肯定比常吃白面包的人磨损多。除了牙齿,骨盆也可以用来判断年龄……骨盆……” 第二十四章 我不会用医术害人! 一位死灵法师,一位前急诊科副主任医师,讨论起骨头来滔滔不绝,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聊了半个晚上,死灵法师安德鲁·林恩一时忘形,隔着桌面,伸手抓住了格雷特的手腕: “亲爱的朋友!你真是太适合成为死灵法师了,怎么样,要不要加入我们黑鸦沼泽?我可以为你引荐…… 对了!我去请求我的导师!我的导师是一位11级的大法师,以后等他突破了界限,说不定会帮你成为巫妖!” 格雷特:“……” 谢谢,并不是很想。 我觉得我还没有活够。 但是,死灵法师的建议,也不是没有吸引人的地方。格雷特翻转手腕,用力回握住了对方的手: “我对元素魔法更感兴趣。林恩先生,之前您曾经提到法师塔和魔法议会,可以劳您为我引荐吗?” “啊——元素魔法、元素魔法。”死灵法师夸张地伸开了双臂。昂首向天,语调抑扬顿挫,像是在唱一首歌剧的华彩段落: “每个人都喜欢元素魔法,至少,也会选择炼金术、召唤术。至于可怜的死灵派系,每次去邀请人的时候,他们都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尊敬的林恩先生,我更喜欢元素魔法……’ ‘尊敬的林恩先生,我更喜欢炼金术……’ 除了那些怀着最深的悲伤,想要复活亲人爱人的家伙,没有人,没有任何成年人,会选择伟大的死灵魔法!” 格雷特大囧。戏精附体的人远观很有趣,近距离接触实在很有压力。他躲闪着死灵法师喷洒的唾沫,大脑全力转动,胡思乱想: 这家伙表演型人格吧? 还是狂躁症发作了? 我刚才观察到的思维奔逸,有没有其他表象可以佐证? 死灵魔法会不会影响人体激素分泌,进而影响人的精神状态? 破异界也没地方做脑电图,也没法做个生化常规什么的…… “呃……如果不方便的话……” “方便!当然方便!” 林恩法师热情洋溢地向前走了一步。格雷特躲闪不及,被他一把抓住双臂,唾沫星子直喷到脸上: “虽然主持法师塔的那个北地佬又胖、又暴躁、又爱喝酒,可是,他曾经和我一起探索过霍尔海峡,一起和光辉教会的铁壳子干过仗!亲爱的朋友,你放心,有了我的推荐信,他是绝对不会不收你的!” 死灵法师风一样地卷到了书桌跟前,摊开羊皮纸,一挥而就: “拿去!” “呃,太感谢了……” “小事一桩!”林恩豪气地挥了下手。他瞥了一眼门外,忽然贼忒兮兮地笑了起来,凑近格雷特: “对了,那个骑士的手,真废了啊?治不好了?” “他没缝肌腱嘛。”格雷特摊手。 “你能治吗?” 格雷特迟疑了一下,没点头,也没摇头。手部肌腱缝合什么的,他真要做也能做,但是,主要还是手外科的活儿——这手术精细,肌腱、血管、神经一条一条缝合,戴着显微镜才能做得好。几个小时做下来,显微镜一摘,天旋地转。 而且这破地方没显微镜,没显微缝合专用的针线。治疗效果,虽然比不治好吧,那也可想而知。 再说他也不擅长这活计。格雷特记得清清楚楚,前世当年在学校里的时候,他一节课只能吻合四五条小鼠尾巴——小鼠尾巴上的血管和手部血管粗细相仿,是练基本功最便宜的素材。 而班里最强的同学,就是后来被手外科抢去的那哥们,最高纪录,12条。 然而在死灵法师林恩眼里,格雷特没有否定,显然就是肯定了。死灵法师目光大亮: “那到底要怎么治?……要不然,我把他拖进来,你当场治给我看?” 没麻醉,没消毒,没止血,直接上手?这太粗暴了绝对不可以的! 格雷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或者从哪里开始吐槽。然而死灵法师已经行动起来,一挥手,分隔大厅和内室的石门再次洞开,黑猫纵身一跃,跳下地面。 格雷特就看见眼前闪过一道黑光。那只名为“特洛卡先生”的黑猫,跳起来的时候还是正常体型,落地时已经变成猞猁大小,冲到门口时,个头赫然赶上了豹子。 猛兽低沉的咆哮中,响起一片嘎拉拉的白骨碎裂声,紧接着,就是罗曼骑士的惨叫。 “放开我——放开我!” 罗曼骑士不断挣扎,声音越来越近。大厅里惊呼四起,不知多少人被这个变故惊动,唐纳德神官的声音格外响亮: “放了他!法师大人,求求你放了他!——格雷特!格雷特!!!” 格雷特怔在原地。 来到异界两天,被按在地上,被长剑指住喉咙,被强制征调,被怪物扑击……经历的危险,比他过去一个月甚至一年都多。 可是,从来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让他浑身发冷。 几小时前还是高高在上,甚至可以威胁到他生命的人,现在被一只魔宠叼着往里拖,只因为死灵法师一个好奇,想看点儿没见过的手术。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可是这样一个世界,上一刻的刀俎,下一刻或许就成了鱼肉,又哪里说得清楚? “这不好吧……” 格雷特脑袋摇得跟风车似的。死灵法师却以为他和骑士有仇,不愿出手医治,努力劝说: “治一下给我看看吧!大不了你先治好他,然后我再……” 手掌当空一划。格雷特大汗,继续摇头。一颗脑袋嗡嗡作响,感觉自己两只耳朵六块听小骨,都快给摇出来了。 “不想杀人吗?那就……先治好,再把他肌腱切断?” 两句话的工夫,变形成豹子的黑猫,已经叼着骑士到了石门前。生死关头,重伤的骑士爆发出了最大的潜力,双手死了命地抠住石门边缘。昂起头死死地盯着格雷特,目光又是愤恨,又是绝望。 咔嚓! 石门的棱线在骑士指尖断裂。格雷特整个人哆嗦了一下: “不行!” 他转过身,横跨一步,拦在死灵法师面前。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目光坚定: “我是不会做这种事的。我发过誓,绝对不用医术害人!” 第二十五章 我要当元素法师!不要当死灵法师! 死灵法师期待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瞟了死命挣扎的罗曼骑士一眼,又转回目光,静静地凝视着格雷特。雪白的灯光从屋顶上汹涌而下,照得他眼窝和颧骨下方的阴影异常浓重,那张皮包骨头的瘦脸,与骷髅越发相似了几分。 格雷特心脏一抖。对方是死灵法师,比他强得太多,身边一个宠物就能吊打他。拒绝了他的要求,自己……会不会被绑起来解剖啊? 格雷特心里抖啊抖的,背后一片一片地沁出冷汗,却毫不退缩地与死灵法师对视。双拳紧握,膝盖用力向后别着,维持住两条腿不要发抖…… 医生的原则还是要维持的!为了一己之私,就随意地在患者身上动刀子,这种做法,坚决不可以! 格雷特的神情太坚定,目光也太清澈。死灵法师林恩和他对视片刻,耸耸肩,挥一挥手。黑猫叼着骑士扭头返回,把人再次丢进了白骨监牢。 石门关闭。所有的叫骂、惊呼和庆幸都被关在了门外,死灵法师林恩望了一眼石门,再次看向格雷特: “可他要是害你呢?!” “我会反杀回去。” 格雷特昂然回答。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 “但是——我绝对不会,用医术去害任何一个人。” 那是前世入行之初,成为医学生的那一天,就许下的誓言。 林恩默然。他看着格雷特生气勃勃的少年面孔,出神片刻,叹了口气: “以前,我有个朋友……也是像你这么想的。” “后来呢?” “后来……我成了死灵法师以后,为他报了仇。” “对不起。” 格雷特连忙道歉。想了想,努力找补一句: “要不然,缝合肌腱的手术,我做一遍给你看吧?——给我只动物,大点儿的就行!” “啊哈!” 林恩乐了。 半小时以后,格雷特也开始眉飞色舞。他面前的平台上捆了一只活羊,特洛卡先生不知从哪里抓来的,咩咩地叫。侧面小桌上,排开一溜手术工具:各种尺寸的手术刀、手术剪、拉钩、钻孔的弓钻…… 虽然刀刃的锋利程度一言难尽,消毒更加不敢去想,可是,毕竟是手术器械啊! 他又摸到手术刀了! 幸福指数+1,+1,+1…… “这些能用吗?” 林恩热切地看着他。格雷特把所有器械一个个摸了一遍,抬头看看屋顶,叹了口气: “缺东西。” “缺什么你说!” “弯针、电刀……算了,烙铁烧一个,持针器就算了,唉,好不习惯。再给我拿两把尖嘴钳子,没有钳子的话,镊子也行!” 备皮,清洁。格雷特左手镊子夹起羊腿上的皮肤,拇指与中指、无名指、小指夹持手术刀的刀柄,食指按在刀背,开始絮絮地附赠解说: “那,这种握刀的方式是持弓法。为啥叫持弓法?”——完了,这世界上有小提琴吗? 格雷特大脑飞转。算了,没有小提琴也有马头琴,没有马头琴可能还有二胡,总之世界上各个民族,都有些用来拉的琴。格雷特飞快比了个手势: “就是持琴弓的法子啦。这样握刀,切下去的力量比较大,通常用来切开皮肤和肌肉……” “是吗是吗?我仔细看一看……” 林恩毛茸茸的大脑袋伸了过来。格雷特刀下的羊腿上,立刻落下一大片阴影,遮得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哎你往后退一点……啧,还是看不清,你这灯光不行啊!能不能弄个无影灯来?” “什么?灯也有无影的?!” 格雷特不得不放下手术刀,先满足林恩的好奇心。一个写写画画,一个敲敲打打,折腾了能有一个小时,格雷特印象中最奇特的一盏无影灯,在手术台上方搭建完成: 四根白骨手臂以脊柱为中心,相互交叉,搭成十字。四只手各握着两根肋骨,组成一个两人合抱的大圆,圆圈里密密麻麻吊着几十只骨手,每一只骨手,都握着一根附魔的荧光棒。 格雷特:“……” 好吧,至少光源满足要求了不是吗?而且骨手握着荧光棒倒垂下来,无论如何,还方便调整方向…… 他在无影灯下痛痛快快地做了一整晚手术。切断肌腱,用镊子从肌肉深处拔出缩回的肌腱,拉伸,修整形状,治疗术愈合。继续解剖,继续缝合,最后,把那只可怜的羊宰了,两人一猫痛痛快快喝了一锅羊汤。 第二天早上,格雷特拎着两个皮箱,被死灵法师恋恋不舍地送了出来。 一箱是之前用过的手术器械,另外一箱,则要贵重得多。一件件放在红绒衬垫的格子里,晶明透亮,全是玻璃。 烧杯、烧瓶、坩埚、搅拌器、天平…… 赫然是一套基础炼金用具。 箱子里没有什么药材或粉末,然而仅仅这一套炼金用具,就已经价值不菲。格雷特有些不安: “这太贵重了。” “不,这不算什么。我的朋友——”死灵法师大力摇头: “在法师当中有一句谚语:没有任何知识是无价的。昨天晚上,你慷慨地与我分享了那么多知识,也请允许我和您分享一些东西吧。这些小玩意儿——” 他手臂一挥,在皮箱上方划了个大圈子: “每个法师都应该有一套!每个!亲爱的朋友,你相信我,只要你加入我们学派,得到的用具比这要精致得多!” 精致得多? 有显微镜吗? 有离心机吗? 有紫外分光仪吗? 实在不行,给我个移液器也行啊! 格雷特默默吐槽。既然啥都没有,那他还不如自己想办法攒了。相对而言,加入自己感兴趣的学派,显然更加重要。 我的消毒柜,我的培养皿,我的分离、提纯、分析合成各种药剂的设备,我的X光B超核磁共振…… 元素学派,炼金学派,靠你们了! 格雷特沉浸在美好的希望当中。死灵法师林恩走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地劝说着。顺便一眼一眼地看着格雷特,以及他手里的箱子,恨不得连人带箱子抢回黑鸦沼泽: “亲爱的朋友,你真的不考虑当加入我们学派?真的,只要你点一点头,我立刻送你回去见我的导师,保证你享有正式法师的待遇!你要知道,就算拿着我的推荐信,你去城里法师塔也只能从学徒做起……” “可是我真的对元素法师感兴趣……” 第二十六章 穿越异界的我成文盲了? 格雷特拿着推荐信直奔法师塔。 神殿的搜索队耀武扬威来,灰头土脸撤。还没到达目的地,已经惹翻了一位死灵法师,队内最强战力被人家重伤。眼看着在往前走也讨不了好,只能先撤回神殿,修整治疗。 至于接下来是探索、是报复还是别的怎么样,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就连唐纳德神官,本来想和格雷特再聊两句的,也只能遗憾地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神殿卫队都撤了,自然也不会再管城卫队的事情。格雷特和队友们商量了一下,折返埃德蒙大叔的农场,和卡伦队长汇合。向埃德蒙大叔借了几匹坐骑,抄小道赶路,直接回城。 神殿卫队吃了这么大亏,难保不找人撒气,万一把失败的理由推在他们头上,靠几个最底层的战士,那是肯定扛不住的。为今之计,是要赶快回营,向上报告。 就连战神神殿的小牧师约翰,也取消了回家探望的行程,扭头返回神殿。 格雷特在快进城的时候和他们分开,转向法师塔。哈特兰城有且仅有一座法师塔,不在城内,而是矗立在郊外的山丘顶端。山丘上树林茂密,扬起头来,只能远远地看见一点儿塔尖。 “这是深山藏古寺的意思吗……倒也有点意境……” 格雷特嘟囔着一抖缰绳。座下的栗色小母马打了个响鼻,乖顺扭头,走上山道。 出城的大道在山丘下方分出了一条支路,直通山顶。这条山道宽阔平坦,还有深深的车辙印子,明显是常常有马车来往。格雷特走得并不吃力,不到一刻钟就登上山顶,来到法师塔前方。 法师塔名字里带个塔字,其实和一座城堡也差不多,还用围墙在外面圈出老大一片。格雷特跳下马背,在围墙外倒退了几步,仰头打量: “这塔可够高的啊……三层、四层……” 轰!!! 一声巨响。鸟雀惊飞,马匹嘶鸣,粗壮的法师塔都跟着晃了两下。四楼窗口里飚出股浓烟,同时飕的一声,抛物线状飞出一个人来…… 格雷特:!!!! 这高度!这速度!这撞到地面,运气好一点骨折,运气不好脖子撞到地面,当场就可以删号重练了啊! 他撒开丫子就往落点奔。这要光是摔断腿,不用他抢救;脖子折了,抢救也没啥用;万一摔出个心跳骤停、气道阻塞、骨折引起大出血啥的,他跑得快一点,没准就能抢回一条命! 跑快一点! 再跑快一点! 格雷特呼哧呼哧,埋头狂奔,几乎跑出了推濒危病人去手术室的速度。跑着跑着,脚底下一步比一步慢,最后,撑着膝盖站在原地,呆呆仰头。 不是跑不动了。格雷特现在的身体,好歹也是个城卫队新兵,战士等级勉勉强强评得上1级。问题在于,从窗口抛飞出来的那个人,他的一举一动,就让格雷特觉得这样跑很没必要…… 那个人手舞足蹈,啊啊大叫,循着抛物线往外飞。飚到最高点,忽然从兜里掏出什么东西来,往外一扬。紧接着,高速抛飞的轨迹忽然止住,整个人像套了个降落伞似的,慢慢悠悠,慢慢悠悠,往地上飘落。 格雷特挽着缰绳,张着大嘴,站在地上看住了。那家伙晃晃悠悠地飘着,离地面由三丈而二丈,由二丈而一丈,低头看到格雷特,还对他笑了一笑。 “艾略特!!!” 冒烟的窗口上方响起一声怒吼。飘在空中的人哆嗦了一下,也不知怎么就飘不动了,扑通一声,笔直落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 “……呃,你还能走吗?” 这位满脸黑灰的飞天男,法师塔的爆炸者,从天上飘下来最后扭了脚的强者,最后,坐着格雷特的小母马返回了法师塔。 有他引荐,格雷特轻轻松松就见到了法师塔的主人,五级魔法师格尔曼·克劳斯,并向其递上了死灵法师的书信。 “格雷特·诺德马克?”格尔曼和死灵法师恰好两个极端,是个十足的大胖子,深红色法袍勒在肚子上,肚腩顶起来老大一块。深褐色额发整齐地向后梳着,一部大胡子从耳边延伸到下颌,再蓬蓬松松地耷拉下去,一直遮住喉结。 格雷特一眼望过去,几乎误以为自己又穿越了,亲眼看到了政治教科书上的某人。 他垂手站在旁边。格尔曼法师一目十行地阅读完书信,抬起眼睛,自上而下扫了格雷特一眼: “安德鲁说你想学元素魔法?” “是。” “之前的基础怎样?能释放几级法术?1级法术?0级法术?” “呃……都不会……” “那法术原理读了多少?《咒语基础》?《魔纹构造》?《元素初解》?《魔药学》?——你不会连魔法文字都不认识吧?” “这个真不认识……” 格雷特的脑袋越来越低。要说拉丁文他还认识几个,学医的时候背药名背过;德文也辅修过,英文发期刊、读文献经常用,更加熟得不能再熟。可魔法文字,那种玩意儿,他从哪里认识去啊? 然而不认识魔法文字,就意味着大部分,甚至绝大部分魔法书都看不懂。不是吧,苦学这么多年的我,穿越异界以后,居然变成文盲了吗? 见他这个不会、那个不懂,格尔曼法师一双浓眉皱了又皱。哪怕有好友的推荐,他也不耐烦起来: “……你不会连通用文字都不认识吧?!” “这个我认识!”格雷特松了口气,赶紧回答。感谢原主的父亲,虽然早逝,好歹教会了原主识字。家里更是留下一小箱书籍,原主就是靠着这一箱书,完成了最基础的阅读教育—— “而且,我会治疗术!” “唔……” 格尔曼法师神色稍霁。会治疗术,说明具有施法者的基础资质,精神力,感知力什么的至少达标。至于其他的,唔,看在好友林恩的份上…… “既然是安德鲁写信推荐,你就先在法师塔旁听吧。学费每月10个金币,看在安德鲁的份上,就给你免了——” 谢天谢地! 格雷特暗自松一口气,急忙点头。每月10个金币,他现在全身上下,连一个银币都摸不出来。城卫兵的薪水,好像是每月5个银币来着? 幸好给免了,不然的话,他难道回头去找死灵法师借钱么…… “嗯,你每天都可以来法师塔,自由阅读第1层的藏书,但是不准抄录,不准带走。我授课的时候可以来听,如果我的弟子们,艾略特他们愿意,你也可以向他们请教。抄录法术要自备材料,没有我的允许,不能使用炼金室。其余的事情,等你成为法师学徒再谈吧!” 第二十七章 危!张力性气胸!危! “怎么样怎么样?” 格雷特刚走下山脚,同伴们就呼啦啦围了上来,急切询问。格雷特垂下脑袋,有些沮丧: “格尔曼法师说,先让我旁听……” 他低头把交涉过程复述了一遍。出乎他的意料,同伴们一个个都很兴奋,特别是卡伦队长和小牧师约翰。卡伦队长见多识广,第一个开口安慰: “这待遇已经很好啦。小格雷特,你不知道,城里多少贵族家的子弟,都没资格进魔法塔旁听呢!” “而且还免了学费!” 小牧师更看重这个。他甚至还举出自己同伴的经历,来安慰格雷特: “光我们神殿里,就有不少贵族的旁支和骑士子弟,因为学不起魔法,只能来神殿修行哎!” 学不起……魔法吗? 格雷特勉强笑笑。旁听生的学费是免了,可抄录法术要自备材料;听格尔曼法师讲课不用额外交钱,向他的弟子们请教,天晓得不付钱他们肯不肯指点。 吃饭他倒是可以拉下脸只啃黑面包,每天来往于城里和法师塔,难道靠两条腿跑? 样样都要钱。 而原身的月薪,只有5个银币。吃饱肚子之余,连衣服,都只能买粗麻布的。 格雷特满心都是忧愁,却不敢形于颜色,唯恐卡伦大叔他们跟着担心。他随着小队策马进城,向军营方向走去,一路上观察着城内的街道,越看越是发愁。 城卫军的军营在北门附近,格雷特他们从西门进,绕个半圈,走过的街道虽然不是最繁华,按说也算不上怎么。然而格雷特目光所及,街道两边都是破旧木屋,门窗漏风,歪歪扭扭。 妇人的裙摆上补丁摞着补丁。格雷特看见一间木屋里,有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扒着门框向外望,见到他看过来,害羞地缩了回去,又悄悄探头。女孩衣服下摆破破烂烂,只能遮住半截大腿,再小一点的男孩子,光着屁股在墙角玩耍…… 长街拐角的面包店,摆出来的,几乎都是黑面包。 街道上没有铺石板,两侧没有下水道,没有任何公共卫生设施。垃圾乱堆,污水横流,马蹄踩下去,一脚一个烂泥坑。 黑黑黄黄的泥点不断溅起。泥巴里面都有些什么,格雷特很不愿意去想。 一个字,穷。 这么穷的城市,他到底能赚到多少钱来养活自己,格雷特心里完全没有底。 希望军营能稍稍给力一点儿吧……不对,就算给力也和他没关系,还能给他升职加薪是怎地? 以后天天泡在法师塔里,城卫军不开除他就很好了。 格雷特满心忐忑,跟着卡伦队长进入军营。军营长什么样子,原主的记忆里还是有画面的,然而,真正进去以后,他还是小小震惊了一下: 哈特兰城的城卫军规模说大不大,只有两百来号人,还赶不上前世的一个县公安局。当然,小城的人口能不能赶上前世一个县,这个问题也是天晓得; 说小也不小,毕竟两百号人日常集结、训练、对战,都在这块场地。骑士级别有多能打,格雷特已经在罗曼骑士身上见识到了,地方小了,真心不够他们折腾的…… 比如眼下。比学校操场还大一圈的训练场上,两位骑士正打得烟尘滚滚,武器交击的轰鸣声,格雷特隔着半个训练场都能听见。卡伦队长立刻站住了: “大队长和西罗骑士在交手!我们中队长也在,走,过去那边……” 城卫军200人,设一位大队长,斯蒂芬·诺兰,7级骑士;四位中队长,都有骑士实力,按战士等级也就是5级朝上。格雷特依稀记得,原身的父亲战死之前,也是城卫军的中队长。 至于像卡伦大叔这样,实力一直突破不到骑士,年龄又大了,身体开始衰退的老战士,就只能一直当小队长了…… 卡伦小队所属的中队,中队长弗林骑士看上去三十五六岁上下,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听了卡伦队长的汇报,他往泉水女神神殿的方向瞥了一眼,冷笑: “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觉得我们城卫军是随便欺负的?” 格雷特心头一松。弗林骑士招手让他近前,笑眯眯地询问: “你领悟治疗术啦?还要去学魔法?一个月去几次?” “格尔曼法师允许我每天都去。”格雷特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完,犹豫了一下,满脸不好意思: “弗林队长,我能不能……能不能拜托您……” “什么?” 弗林骑士饶有兴趣地询问。格雷特努力不让自己脸红: “就是,我这些天要去法师塔看书,没法参加巡逻,能不能……暂时不要扣薪水……” 长期不上班,不是带薪休假,还想工资照拿,这在格雷特前世是从来没有的事情,他窘迫得吞吞吐吐,好不容易把话说完,却听弗林骑士爆发出一阵大笑: “小格雷特,你……你!” 格雷特一愣。弗林骑士哈哈大笑,连眼泪都笑了出来,伸手抹了一把: “居然还担心扣薪水!傻孩子,你,你……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阵大笑声势惊人。场上对战的两名骑士也跟着分了下神,西罗骑士手上一慢,格挡不及,砰地被打飞了出去! “啊!!!” 旁观的战士们一阵惊叫。一群人拔腿就往里跑,格雷特才奔了几步,就听见有人狂喊: “牧师!快叫牧师!” 语调急促而凄厉。和前世在急诊科里,家属们大喊“医生”的语气,一模一样。 格雷特越发加快了脚步。他冲进人群,从人缝里探头看去,呼吸顿时就是一紧。 伤者蜷缩在地上,嘴唇青紫,双手用力探向胸膛。他两只眼睛瞪得跟金鱼眼睛似的,用力长大嘴,快要憋死一样地吸着气。脖子上的青筋蚯蚓一样鼓起,大汗淋漓,奋力挣扎。 这是…… “把他衣服脱了!快脱了!” 不用他出声,旁边的战士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撕扯起伤者的衣服。外伤患者,第一时间脱掉衣服方便牧师治疗,差不多是战士们的共识。衣服一脱,伤处入眼,格雷特立刻拧起了眉。 伤者胸口不自然地扭曲着。肋骨断裂,胸壁塌陷,森森骨茬斜着顶起了皮肤。更危险的是,胸腔右侧,饱满得异乎寻常。 几根肋骨之间的距离很明显加宽。一呼一吸间,右胸塌陷下来的部分,忽而凹陷,忽而浮出。 结合之前嘴唇青紫、颈动脉怒张、呼吸困难的表象,格雷特立刻就想到了一个词: 张力性气胸! 第二十八章 急诊救命,牧师治伤 张力性气胸,是指较大的肺气泡破裂,或较大较深的肺裂伤或支气管破裂。裂口与胸膜腔相通,且形成单向活瓣,又称高压性气胸。 张力性气胸形成以后,吸气时胸膜腔内压降低,活瓣开放,气体进入胸膜腔;呼气时,胸膜腔内压升高,活瓣关闭,气体不能从胸膜腔排出。 越是呼吸,胸膜腔内压力就越高,死死地压住肺脏。到了最后,肺部完全被压瘪,无法张开…… 患者无论如何奋力呼吸,都吸不进去一口气。 这是最要命的急症之一。除了在颈动脉抹上一刀,或者胸腹部哪里的主动脉破了之外,其他脏器的内出血,要起命来,都没有它快。 窒息死亡,只在顷刻。 牧师? 战神神殿确实在军营旁边,飞奔过去,再飞奔回来,最多只要5分钟时间。可是,躺在地下的患者,等不到五分钟! “50ml注射器!” 格雷特大喊。 没有反应。 没有任何人给他递东西。没有注射器,没有针头,没有引流管…… 没有人知道他要的到底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甚至没有人知道,伤者的表现意味着什么。 这是异界,不是他们医院,不是他干了十几年的急诊科。 格雷特抬头四望。周围是一张张焦急的脸,盯着患者,望着不远处的神殿,期盼着飞奔过来的牧师。甚至还有人招呼着拆门板,拿大盾,想要抬起伤者往神殿送…… 等你们把人抬到,这人也就死了! 格雷特大急。他奋力挡在伤者面前,一只胳膊张开,另一只胳膊向前伸出,拉住弗林骑士: “我是治疗者!我能救他!队长,帮我!” “你能救他?” 弗林骑士的脚步立刻止住了。格雷特用力点头: “他快死了!我能救他!我缺东西,队长,帮我!” 弗林骑士犹豫。 格雷特领悟了治疗术,这件事儿,他刚从卡伦小队长那里听说;可再怎么信任卡伦,听说,也不比亲眼看见。 再说了,战神神殿的治疗术,那可是他们几十年如一日,看得清清楚楚的。 “你……” “你看他的脸!脸都紫了,喘不上气,他快死了!我能帮他拖时间!拖到牧师过来!” 语气越来越是急促。弗林骑士停住动作,盯了地上的伤者一眼,凝目看向格雷特。 这个少年,说的是真话。 直觉这样告诉弗林骑士。可是,刚刚领悟的治疗术,还有他说的50——50什么玩意儿——真有用? “队长相信他!” 卡伦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与此同时,伤者的挣扎越来越是急迫,也越来越是无力。 弗林骑士瞬间下定了决心。 “你要什么?” “针头!粗的,中空的针头!”格雷特毫不犹豫的回答。刚才是他的错,这个鬼地方说“50ml注射器”显然没有人能懂,没准,他们都没有毫升这个概念。那针头总可以了吧!中空的粗针头! 他得到了一片摇头。格雷特并不泄气: “那就细钢管!也没有?铁的?铜的?随便什么硬管子都可以!小拇指粗!” “有有!”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拔腿就跑。须臾折返,递到格雷特手里的,是一根他前天刚刚用过,非常熟悉的—— 鸡·腿·骨。 格雷特:“……” 我这两天是跟鸡骨头干上了吗? 关键在于,前天那是环甲膜切开术,他拿着鸡骨头,直接就能戳进去;今天是胸腔穿刺减压,没有注射器,没有针头,拿着比针头粗了几十倍的鸡骨头,要他戳进胸膛? 你们以为我是超人啊! 格雷特在心里怒吼。要啥没啥,这次手术,又是要啥没啥。希望神殿的牧师们来得快一点儿,不然他连感染都压不住—— “给我匕首!快!” 右侧锁骨中线,第二肋间隙,格雷特毫不犹豫地一刀刺出。刺……刺……刺不进去! 这个世界的战士,或者说骑士,肉体那么强吗! “谁来帮我!”格雷特高喊。他用小拇指比量了一下: “只要……这么深!刺进去!拔出来,然后,把鸡腿骨插在里面!” “我来!” 弗林骑士毫不犹疑地接过了匕首。 刀入,刀出,鸡腿骨跟着插入。巨大的压力带着嘶嘶声,瞬间从腿骨中央喷出。 成功了! 格雷特全身一松。他单膝跪在伤者身边,注视着他的呼吸,侧耳倾听着鸡骨头里的气流声。大拇指掩在鸡腿骨顶端,时而按紧,时而放开。 ——胸腔减压以后,应该外接单向活瓣装置,使胸腔内高压气体易于排出,而外界气体不易进入胸腔。紧急情况下,前辈医者曾经用外科手套、柔软的塑料袋或者气球,剪个小口套在针柄上,代替活瓣。 格雷特连外科手套都没有,只能用自己的大拇指顶上,现场掌握节奏了…… 随着他的动作,伤者右胸的隆起渐渐平伏,脸色也不知不觉缓和了许多。任谁都能看出,这一条命,已经被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救回来了?” “救回来了!” “好像真的救回来了!” “我记得老谢科也是这么死的,肋骨给锤折了,没一会儿功夫就咽了气。牧师都还没到……” 围观的战士们议论纷纷。弗林骑士看向格雷特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主动问他: “小格雷特,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下来?插引流管,做胸腔闭式引流,拍X光片,扶正肋骨,运气不好要开胸修补肺脏…… 可现在要啥没啥,这些活计,我一个也干不了…… 格雷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好吧,要是在现代,急诊科忙不过来,就扔给心胸外科;现在是在异界,那就……叫牧师? 大片杂沓的脚步声终于响起。格雷特目光微侧,周围已经稀里哗啦的矮了一片,人人行礼,个个低头: “主教大人。” “主教大人——” 格雷特好奇的扭头张望。至于行礼,反正他现在也跪在伤者旁边,已经矮了半截,就不再多费一遍事了。 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个身材健硕的中年人,膀大腰圆,大脑袋精光锃亮。如果刨掉高鼻深目的西方人特征,就这颗光头,说是鲁智深也有人信。 白袍的胸口也绣着一面盾牌,不过不是深褐色,而是用灿烂的银线勾勒。盾牌上面,一柄战锤,一根权杖,十字交叉。 除此之外别无配饰。只有沙钵大的拳头里捏着一根权杖,顶端镶了几颗宝石,昭示着主教大人尊贵的身份。 这位主教大人身边,高高矮矮簇拥了七八个牧师,个个都是肌肉男,看上去像战士多过像圣职者。格雷特认识的小牧师约翰也夹在里面,年龄最小,直径也最细,果然只能做个牧师学徒。 一群人簇拥着主教大人来到伤者身边。光头主教第一眼查看伤者,第二眼就看向了格雷特,和格雷特手里握着的鸡骨头。观察片刻,微微一笑: “孩子,我来了,你和你的——”指指鸡骨头,“责任可以结束了。” 格雷特回以一笑。他语气谦恭有礼,却也从容,坚定,不假思索: “您先治疗吧。合适的时候,我会把它拔出来的。” 第二十九章 治疗术真好用,羡慕.gif “小格雷特!” 卡伦队长轻声呵斥。弗林中队长跨出一步,似乎想把格雷特挡在身后。周围,城卫军的战士们,一阵讶异的窃窃私语。 小牧师约翰低呼一声。他随即双手捂嘴,一双眼睛却滴溜溜的,看看格雷特,又看看光头主教。小脸上,每一粒雀斑都写满了担心。 光头主教大为惊讶。 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格雷特一遍,从他与别人相同的粗麻布坎肩,看到一直捂着鸡骨头的右手,再看到拉着伤者手腕,指尖一直搭在脉搏上的左手。沉吟片刻,慎重追问: “孩子,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 “那你知道,这个人伤得怎么样,又需要怎么治疗吗?” “胸前重击伤,不止一根肋骨折断,每根肋骨也断了不止一个地方。有肋骨刺破肺脏。”格雷特毫不迟疑的回答:“需要扶正肋骨,重新接合,修补受损的肺部和胸膜。我的治疗术做不到这么强,拜托您了。” 以及调整血压、纵膈复位、移位的肺脏复位……当然,一个治疗术下去,肺部修补好了、可以正常呼吸了,纵膈和肺应该可以自己慢慢挪回去,我就不跟你说了。 “那你捂着这东西干什么?” 保持胸腔气压平衡啊……格雷特心想。可是,真要这么和对方解释,怕不是先要画一张解剖图,再花十分钟讲清楚什么是气压?万一对方理解不了,还得再做个海德堡实验什么的,那可就太坑了。 大哥!人等着救呢! “呃……呃,这个说来话长……” 格雷特拼命眨眼。您先把他治好了,我再慢慢给您解释?放心,我人就在这儿,绝对不跑! “啊……好吧好吧。待会儿再听你说。”光头主教愉快地笑了起来。他不再追问,双手合握胸前,低头喃喃。 这一次祈祷,比小牧师发动治疗术的时间长了不知多少倍,格雷特感觉至少有十分钟。他一边听着伤者的呼吸声,按着鸡骨头维持压力平衡,一边暗暗冷汗: 得亏我不肯放手。这人要是交给你们来治,等你们治疗术吟唱完,早憋死啦! 主教大人出手确实不凡。吟唱结束,落下来的不是一道白光,而是淅淅沥沥的乳白色光雨,看上去,竟然有一点温柔的感觉。 光雨落下,伤者胸膛立刻隆起,肌肉拉开,肋骨复位,就像有双无形的手在拉扯挤按。呼吸也跟着平顺起来,过了片刻,猛然吸一口气,开始用力咳出带血的浓痰。 格雷特争分夺秒的抽出鸡骨头。光雨果然轻轻滴落,刚才用匕首刺出的伤口,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治疗术真方便。 格雷特由衷羡慕。 这要是他前世有这玩意儿,就用不着让患者嘴里叼一根吸氧管,身上挂一个引流瓶,隔三差五还要来看一眼引流量,发现不对,立刻叫人了…… 一晚上要来三五个这种患者,那就通宵盯着吧,仰卧起坐都别想了。 治疗术的效果立竿见影。光头主教的治疗术一停,先前伤势沉重的西罗骑士手撑地面,翻身站起。深呼吸两口,享受了一下空气的甜美,立刻低头行礼: “感谢伟大的战神。” “感谢伟大的战神!” 在场的城卫军士兵们,战神牧师们,同声祈祷。 格雷特反射性地低头,合掌。刚想学别人祈祷,忽然想起“自己”的人设,是得到自然之神神启的人……感谢战神好像哪里不对? 感觉自己像个异类。 格雷特大脑飞转,努力思考,要怎么避免自己被烧死。另一边,光头主教终于接受完了西罗骑士的感激,笑呵呵地上前一步,把格雷特拉到骑士面前: “其实你更该谢谢这个年轻人。如果不是他,我们赶到的时候,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西罗骑士大松一口气。他之前是呼吸困难,又不是昏迷,身边发生了什么还是知道的。格雷特的呼喊、争辩,找人帮忙施救,一样一样,他全都听在耳朵里。胸口被刺了一刀以后,呼吸的顺畅,那也是立竿见影的。 只是……当着战神神殿主教的面,先去感谢一个城卫队新兵,是他自己不想混了,还是不想让那孩子混了? 幸好主教大人开口。西罗骑士顺势转身,拉住格雷特: “我刚才就想说了!小格雷特,太感谢你了!” “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格雷特很熟练地回答。语气镇定,神色淡然,和前世无数次救回患者性命,接受患者和家属感谢的时候一样。西罗骑士却微微愣了一愣,眯起眼仔细打量了一下格雷特,再开口的时候,从称呼到语气,都已经变成了对等的口吻: “多谢你,格雷特。——唔,今天晚上,请一定要光临我家,让我好好表示谢意!” “呃,这就不必了吧……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格雷特努力推辞,西罗骑士再三感谢,再三邀请。光头主教笑吟吟地旁观了一会儿,忽然神色一正,转向挨在队尾的小牧师约翰身上一掠而过: “约翰,这就是你说的,那位年轻的治疗者?” 格雷特一愣,飞快的看向约翰。小雀斑冲他拼命点头,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满脸灿烂。跟着,又做了个鬼脸,往泉水女神神殿的方向撅了撅嘴。 格雷特心里一暖。 那个罗曼骑士重伤而归,分明就是留了个祸患,人是废了,家里的关系可没有废。谁知道他记恨不记恨自己,谁又知道,他到底会不会报复。 ——当然,让格雷特借刀杀人,让死灵法师人干掉,他又下不了手……前世到底还是守法公民来着…… 所以卡伦队长立刻带自己返回军营,向上汇报。现在看来,小约翰也把这件事报告了战神神殿,似乎,也想为自己寻求一份庇护和保障。 格雷特感激地向小约翰点了点头。光头主教把他们的互动都看在眼里,并没有当场寻根究底,而是提出了一个邀请: “你好,年轻的治疗者。刚才你做的事情很有意思,我们也遇到过许多战士,来不及治疗就遗憾死去。你用的方法,能给我们详细讲一讲吗?” “当然可以!” 格雷特不假思索地回答。 第三十章 给战神牧师讲战场急救? 既然是讲课,那自然不能堆在操场上。大队长莱昂骑士一抬手,客客气气邀请,光头主教微笑答应,一起走向军营的议事厅。 牧师们呼啦啦跟上。格雷特顺势向后坠了几步,拖在最后,和小牧师约翰走到了一起。小牧师立刻凑了过来,低声急促道: “我跟主教说了!” “那个骑士的事情?” “是啊!”小牧师快速点头。格雷特微笑,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 “多谢啦!” 城卫军的议事厅不算大,也不算小,当中一张长桌,桌面的木板显然是用整块树干劈出来的,除了刨的光滑了一点,连漆都没有上。正对门口的墙上挂着老大一幅地图,四周围挤一挤的话,也就能坐下20来号人。 光头主教和城卫队的大队长当先入内。七八位牧师哗啦啦涌进去,立刻就把会议室塞满了一半。 格雷特夹在四名中队长中间,很自然地跟了进去。再后面的小队长、战士们也想往里挤,走在最后的那个中队长瞪了一眼,随手就要关门。 “等等!” 弗林骑士及时阻止。他看了格雷特一眼,见这个少年一直在回头张望,不由得微笑起来,向没能挤上来的卡伦队长招了招手: “卡伦,你也一起来听!” 人群小小的骚动了一下。没得到允许的战士们你推我挤,半开玩笑的抱怨: “队长,这不公平!” “队长,我们也想听!” “队长,这可是救命的门道啊!” 卡伦队长在战友们的艳羡当中一路往前。格雷特左看看,右看看,见雷蒙大哥他们远在大厅门口的人堆里,实在挤不上来,想了想,扭头去找大队长: “队长,我要讲的东西对大家都很有用,能帮大家在受伤的时候,尽量保住性命。您看,能不能……” 他手掌向外一划: “换个大点儿的地方?” 那必须得可以啊!大队长自然答应,光头主教也没什么异议。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出了议事厅,转到大厅。人还没到,一阵热腾腾的饭菜香味,已经从大厅方向飘了过来。 格雷特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他怎么忘了,城卫军里面积最大的房间,举办仪式的时候是大厅,平时就是餐厅来着…… 战士和牧师们坐在底下听课,格雷特当仁不让的上了讲台。没有黑板,没有粉笔,他便因陋就简,用手势在自己身上虚虚地比划: “我们呼吸用的是肺。肺干活的时候,就像烧火用的风箱一样,拉开风箱,就是吸气,往外推,就是呼气。肺脏一旦破损,有时候会形成一个单向的活瓣,吸气的时候全部漏到胸腔里面,呼气的时候呼不出去……” 他尽可能简单的解释了一下,张力性气胸是怎么来的,急救的时候又该如何处置。不等光头主教提出更多问题,语气一沉,加快速度: “战场上,死亡的原因有很多种。但是,除了立刻被杀之外,很多都是重伤以后,没能及时拖到牧师的治疗。现在,我就来讲一讲,哪一种伤势该怎么急救。” 战士们精神一振! 小队长和普通战士们尤其兴奋。大队长和中队长们身为高贵的骑士,战场上的中坚力量,想要得到治疗总是比较容易。他们这些平民就不行了,有时候,贵族老爷手上的一条小口子,也比他们的断手断腿重要…… 明明能活下来的!有的战友,如果得到及时的治疗,明明可以活下来的! “小格雷特不错啊!” 卡伦队长身边,一个小队长碰碰他胳膊,低声道。 “像他爹。”另一个小队长补充。 “没错,当年队长就是这样,想方设法照顾我们……” 一群人到中年的汉子低声议论,看向格雷特的眼神,满满都是赞赏和怀念。格雷特向他们点点头,一口气说了下去: “战场死亡的原因很多,最主要的,可以归类为三种。第一,流血过多;第二,心脏停跳;第三,无法呼吸。我们先来讲一讲,怎样在战场上快速止血……” 大厅里一阵骚动。 心脏停跳,无法呼吸,这在战士们看来,基本上都属于必死的重伤——或者基本上可以判断为已经死了。真出现这种情况,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放弃。 只有流血。多少人是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战友流血不止,按也按不住,堵也堵不住。最后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无力,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小格雷特要讲怎么止血? 太好了! “等一等!” 忽然之间,两三个声音同时喊了出来。人人寻声望去,就看见坐在第二排的几位中队长里,火急火燎跳起来两个: “小格雷特,你先慢点说!我们拿纸笔记一下啊!” 大厅里蓦然一静。随后,轰然大笑。 格雷特也忍不住笑了。他向跳起来的弗林骑士摆了摆手,努力绷紧肌肉,不让自己喷笑出来: “弗林叔叔,也帮我拿两张大纸,再拿一块板子挂起来。接下来讲的东西,我要画些图,配着图才看得清楚——” 他手上画图,嘴里解说,时不时的还找人上来配合做包扎演示,一干人都听得如醉如痴。眼看到了晚饭时间,后厨里送上面包和腌肉来,大伙儿就着蔬菜汤对付了一顿,继续听讲。 刚说完头部、手臂的止血方式,远远的,一阵嘈杂声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格雷特抬头看向大厅门外,而同一时刻,几个骑士也豁然立起,按剑扭头。 “谁?!” “什么人!” “队、队、队长!” 轰轰轰轰,一连串脚步声响。虚掩的大厅门外,不要命似的跑进来一个城卫军士兵,扶着门边,呼哧带喘: “队长,城主府来抓人了!” “什么?” “怎么回事!” “城主府抓人,怎么抓到我们城卫军来了?!” 大厅里顿时掀起一阵嘈杂的议论。100多名城卫军士兵交头接耳,或惊怒,或茫然。甚至还有人摸不着头脑,脱口而出: “抓人的活不都是我们干的吗?” 噗…… 格雷特稳稳的站在讲台上。这个时候城主府过来抓人,他大致能猜到是为了什么,果然—— 大门轰然洞开。一个衣着精致的使者带着两个卫兵,趾高气扬的走进大厅。 “奉神殿命令,传唤格雷特·诺德马克,前去问话——” 第三十一章 泉水女神神殿来抓我了? 战士们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神殿? 隔壁战神神殿,从主教到底下的牧师都在这里坐着,不可能突然再变出人来; 自然之神根本没有神殿,再说,自然之神的侍奉者都是一帮老好人,没有这么趾高气扬的; 那么,来抓人的就只可能是…… 泉水女神神殿! 啧,最讨厌的一个。 架子最大,要的捐献最多,请他们帮忙治疗的时候会推三阻四,眼睛里只看得见那帮贵族老爷…… 唉,再讨厌也不能给人家脸色看。战场上等着别人救命呢,这时候得罪了,运气不好就能送掉一条命。 百来号战士集体扭头,又集体转回目光。卡伦队长和弗林骑士担忧地看向格雷特,却见他在讲台上站得稳稳的,没有半点紧张的样子。 格雷特确实是松了一口气。 之前赶路赶得够快,没有比神殿人马落后太多,抢在罗曼骑士告完状、神殿决定抓人之前回了城卫军; 运气不错,因缘巧合救了西罗骑士,又因此得到了战神神殿的注意; 更对他有利的是,泉水女神神殿上门抓人的时候,城卫军和战神神殿的大佬都在场,有这两位在,怎样也不会看着他白白吃亏吧? 格雷特从容地走下讲台。赶在弗林骑士和诺兰大队长开口之前,面向神殿使者,坦然道: “你找格雷特·诺德马克?我就是。” 他神情太过镇定,来人反而一愣,仔细打量了他一遍。十几岁的少年,黑发黑眼。穿着一件深褐色的粗麻布坎肩,风尘仆仆,是城卫军最底层士兵的样子。 从长相到打扮,和罗曼骑士的描述,一模一样。 虽然站在讲台上有些奇怪,不过,嗯,小兵怎样都是小兵…… “很好。”他举起手里木杖,用力一挥。背后,两个身高体壮的卫兵立刻上前: “跟我们走一趟吧!” 格雷特也不服从,也不反抗,站在原地,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大队长诺兰骑士。诺兰骑士果然按剑起身,浓眉微皱,询问来人: “格雷特?神殿找他干什么?” “就是问几个问题。”来人淡淡敷衍一句。回答完,立刻盯紧了格雷特,再次催促: “走吧!” “呃,等等……我这边还没完事儿呢……能不能等稍微等一会儿?” “神官大人等着呢!快走!” 格雷特拖拖拉拉的不肯上前。趁此机会,弗林中队长挤了过去,极小声、极快速地向诺兰骑士汇报了先前的事情: 小队如何被征调,罗曼骑士如何公报私仇,如何重伤,格雷特又如何得了死灵法师青眼…… 诺兰骑士一边听一边沉吟。听完全篇,点点头: “我知道了。——格雷特,走,我陪你过去。” “骑士大人——” 神殿使者脱口就要阻止。诺兰骑士不容他争辩,一摆手: “小格雷特是我的下属,我也一直很看好他。既然神殿叫人,我陪他走一趟,那也是理所应该的事。” “这、这……” 本以为传唤一个小兵,却惹动了城卫军的大队长,六级骑士亲自出马。使者颇为讶异,不等他推拒,战神神殿的光头主教笑呵呵起身,走到格雷特身边: “这孩子有意思。泉水女神神殿想问他什么,我也想去看一看。贵神殿不会不欢迎吧?” 欢迎不欢迎,也不是他一个跑腿的说了算的呀!再说了,战神神殿的主教到泉水女神神殿串门,就是大神官也只有出门迎接的份,他能说什么?又敢说什么? 使者苦着脸鞠了一躬,伸手引导。光头主教笑呵呵的绕出座位,路过格雷特身边的时候,还伸出胳膊,用力搂了一下他的脖子—— 这位主教大人身材魁梧,膀大腰圆,胳膊快有格雷特的腰粗。就这么一搂,一压,格雷特好悬没闭过气去。 一群人轰隆隆的走出军营。 泉水女神的神殿在城主府后方,距离城卫军军营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步行过去有点儿远,真要骑马或者乘车过去,又感觉有点过于兴师动众。 光头主教迈开大步,直接往前走,泉水女神神殿的那几位本来是骑马来的,没奈何,也只能挽着缰绳,吭哧吭哧走在后面。 真见鬼……这家伙为啥这么没架子…… 使者苦哈哈地在心里抱怨。 无奈光头主教的风格全城都知道:好战斗,爱打架,喜欢在酒店里跟人掰手腕子。有一次,说好大家只用肉体力量,他掰赢过一个五级的骑士。 现在他老人家要走路,那有什么办法,大伙儿一起跟着走呗。 使者走得满心抱怨。走着走着,背后忽然窜过一个人影,却是他带来撑场面的神殿卫士之一。三步两步蹭到诺兰骑士身边,亦步亦趋,小声报告: “是罗曼骑士在神殿告的状……” 使者一凛。 他看了看左边,城卫军的四名中队长跟来了两名,一左一右把格雷特夹在中间,不时对他怒目而视; 看了看右边,光头主教身后,七八个牧师跟得紧紧的,大有倾巢而出的架势。单看人数对比,他要抓的人倒不像是城卫军士兵,更像是战神神殿的牧师; 再看看后面,滴滴答答跟了一长串城卫军士兵,翘首引颈,状似担忧…… 使者大人的脑袋忽然清晰了一下。 我就是个跑腿的呀!我和城卫军,和我要抓的这个少年,没怨没仇的呀!我也没收罗曼骑士的好处呀! 我就卖点好又能怎样? 他快步赶向前方,越过格雷特,对诺兰骑士低语: “罗曼骑士指控你们城卫军的格雷特,与死灵法师勾结,将他重伤。唐纳德神官为格雷特作证,说死灵法师出现之前,格雷特就已经进了下面的大厅,而且是一起被打倒的…… 现在因为搜索不利,并且造成了重大损失,唐纳德神官已经被要求反省。罗曼骑士伤得不轻,大神官亲自施放治疗术,效果却不尽人意,现在对他颇有些容忍。 大神官说,骑士的伤势不好恢复,是因为昨晚耽搁了一夜,没有得到及时治疗……” 诺兰骑士背后,格雷特目光微微一闪,嘴角无声翘起。 不听医嘱! 该! 第三十二章 我是格雷特·有大佬撑腰·诺德马克 罗曼骑士很烦躁。 烦躁且惊恐。 昨天晚上,那个城卫兵少年被死灵法师请进去以后,他就发现自己的手出了问题。右手大拇指,没办法正常伸直,也没办法正常弯曲。 伸不直也就算了,不能用力弯曲,对他却意味着毁灭性的打击! 他不能握剑了! 罗曼骑士一次次紧握右手,又一次次颓然放开。他本来还抱有一线希望,今天早上恢复自由以后,唐纳德神官第一时间为他做了治疗—— 没有用。 一点用处也没有。 圣洁的白光一次又一次落下。血液奔涌,暖暖的力量从手臂流转到手腕。手掌握紧的时候,右手大拇指,却还是一点也用不上力。 最恐惧的时候,罗曼骑士想起倾倒治疗药水前,那少年脱口而出的阻止: “你这伤口不能这样治……光治外面不行,得把里面先接好……” 他为什么这么说?他知道些什么?他……是不是……故意的? 都是那个贱民害的! 都是他! 罗曼骑士低声嘶吼。他转向边上侍立的见习骑士,一双眼睛,已经红得要滴血: “人抓来了没有!” “不、不知道……” “还不去看!” 见习骑士撒腿跑了出去。 这都是第几趟了,从神殿派人出去到现在,他都跑了第几趟了!不就是个士兵么,神殿抓人,难道还能抓不来!一趟一趟地打发他跑出去看,腿都跑细了都—— 少年见习骑士贴着边儿蹭到侧门口,一探头,没有。往回跑到一半,一个相熟的卫兵看他跑得满头大汗,一把拉住: “还在打听这个?——人家从正门过来啦!” “啊?” 少年傻了。 神殿抓人,特别是,抓没有后台的平民,从来没有从正门走的道理。——侧门拉进来,地牢里一扔,什么时候能再见天日,就看家里赎人赎得快不快,或者大老爷们什么时候想起你了。 可这一次,格雷特是由城卫军的大队长、战神神殿的主教陪着来的,让这两位走侧门? 神殿使者表示,他并没有活够,不想作这种死…… 何况也轮不到他做主。光头主教大步流星,走在前方,诺兰骑士毫不犹豫地跟上。格雷特笃悠悠地走在这两位后面,感觉自己,就像狐假虎威里的那只狐狸似的。 呸,应该是跟着大主任查房的住院医! 泉水女神神殿规模不大,比起战神神殿、和已经人去楼空的光辉之主教堂来说,只能算是小小的一座。时值初夏,神殿外墙上爬满了藤蔓,把整座神殿掩在一片翠绿当中,越发显得精致幽静。 神殿正门口,小小的广场上,矗立着一座洁白的石雕:身姿婀娜的女子双手托举石瓶,盈盈立在一泓泉水之中,瓶口不断涌出清泉。石雕周围用白石砌了一圈水池,不断有平民前来向雕像礼拜,然后,在池子里舀一碗水,小心翼翼地捧着回去。 ……这是人工喷泉? 用什么驱动的,水塔,水泵,还是魔法阵? 总不见得真是神恩吧? 格雷特好奇地观望着。哪怕真是用水塔水泵,这也挺不错的,至少可以做到无限量供水。就是不知道这水有没有经过混凝、过滤、沉淀、滤后消毒……啧,漂白粉估计他们没有,用圣光照一照估计也行? 毕竟这个鬼地方,哪怕街道上也是晴天一脚土,雨天一脚泥。下水道根本没有,日常饮水的质量非常可疑,万一爆发个把霍乱啥的…… 大片大片死起人来,那简直分分钟的事儿。 ——身为一个前急诊外科医生,格雷特光是想一想,就要替他急诊内科的同事们疯了。 他的胡思乱想到此为止了。神殿门口急匆匆奔出来两列卫士,左右一分,站成队列。紧接着,泉水女神的神官们,鱼贯而出。 格雷特眼睛一亮。为首者头戴银冠,身穿浅蓝色丝袍,腰带上两朵水仙花用银丝刺绣,显示着他七级牧师的身份。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火光照耀下,闪闪发亮——眼镜!眼镜! 这个时代的工艺,已经能做出眼镜了! 有眼镜,就有镜片,有镜片,就有了医学观察的基础! 显微镜,我来了! 大肠杆菌、金黄色葡萄球菌、抗生素,我来了! 他盯着人家,对面可没人盯着他。那位泉水女神的大神官匆匆走下台阶,急趋两步,从容站定。双手抬起,摆出一个祈祷的手势,向十步外的战神主教微笑: “愿泉水女神保佑您。” 出迎、下阶、站定、行礼,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既热情又不失优雅。这个流程显然经过千锤百炼,每个细节都毫无瑕疵,在格雷特看来,就和他们院长迎接上级领导视察的时候,一模一样…… “愿战神保佑您。” 光头主教微笑回礼。 两位神职人员互相致意完毕,神官目光一转,看向边上的诺兰骑士。格雷特分明看见他的目光从自己身上划过,也扫了一眼来抓自己的神殿使者和两个卫士,可对方就能像啥也不知道一眼,面带微笑,再次行礼如仪: “愿泉水女神保佑您。” “感谢女神的恩慈!” 前方,左右,背后,战士们同声应答。 格雷特学着他们的样子一起低头。双手交握,喃喃应答。假装自己只是普通一兵,半点也不起眼。 然而他失败了。队伍里一半是战神牧师,个个身穿长袍; 从诺兰大队长往下,骑士们虽然没穿长袍,可衣甲的精致程度,也和格雷特不是一个量级; 哪怕泉水女神神殿的卫兵,出门来抓人,至少也得穿件像样的号衣,在外面撑足面子…… 一眼看过去,就他这个穿着粗麻布坎肩、及膝短裤的家伙,画风最是与众不同。 非但如此,进入神殿之后,大队长诺兰骑士还把他拉了过来,推到大神官面前: “这个孩子是我们城卫军的新人,最近觉醒了治疗术,我也很看好他。听说贵神殿传唤他来问几个问题,我就陪他过来一起听一听,您不会不欢迎吧?” 格雷特:……我不是孩子! 第三十三章 兄dei,这货是想让你死啊! 如果没有城卫军出面,格雷特的待遇,大概率是被往地牢里一丢,附带竹笋炒肉套餐或者其他的什么套餐。 至于啥时候能重见天日,就要看卡伦队长给不给力,什么时候能说动城卫军出面捞人。 如果没有战神神殿出面,格雷特的待遇,大概率是扔到某个偏殿,出来个神官劈头盖脸的盘问。运气好点的话,能让罗曼骑士和他对质两句。 按照惯例,同等位阶下,施法者地位高于战士。泉水女神神殿的大神官,可以和哈特兰城的城主平起平坐,城卫军只是城主府下属。哪怕诺兰大队长身为七级骑士,和大神官等级相同,他也确实低了对方一头。 可现在,光头主教笑呵呵的,走在大神官旁边。等级不论,战斗力不论,两个不同神殿的主持者,名义上确实地位相当。光头主教表示要旁观,大神官只能把他们引到了正殿,捏着鼻子安排座位。 大神官高高站在布道台上,几个低阶神官雁翅分开,在他背后站成一排。诺兰骑士在正殿右侧坐定,光头主教再三推让,只在信徒们听讲的观众席上坐了。至于格雷特自己的位置,他左右一看——哦吼,被告席。 而且是刑事诉讼的被告席。 这么不给面子的吗?他可不可以要求辩护律师? 很遗憾,没有律师。诺兰骑士坐了辩护人的位置,威慑力看起来挺高,辩护水平嘛,未知。 更让格雷特郁闷的是,罗曼骑士的座位是神殿左侧,和自家诺兰大队长遥遥相对。——那是公诉人的位子呀!他坐检察官位置,凭什么让我站被告席?! 我没犯罪! 我真没犯罪! 格雷特郁闷,被从侧厅传唤过来的罗曼骑士,那是眼睛里都在喷着火。看着懒懒散散站在下首,没有半点惊恐的格雷特,全身颤抖,恨不得扑上去把他生撕了吃肉: “你!就是你!就是你害得我!我的手,我的手!” 格雷特吓了一跳。 一天不见,罗曼骑士就整个人跟脱了形似的。脸色灰败,脸颊下凹,线条硬朗的下巴上,密密麻麻冒出了一大片胡茬。一头精精神神的短发,已经有气无力,乱糟糟的塌在了头顶上。格雷特扫了一眼,暗暗叹息。 这种变化他不能更熟。前世的医院里,那些知道自己得了绝症的患者,那些得到噩耗的患者家属,那些凑不够钱、没有办法让自己或亲人得到治疗的人…… 一夜,甚至一两个小时,整个人的精气神,就能这样轰然塌了下来。 相比之下,罗曼骑士还算有些精神。只是这样的精神也很快消失了:他环顾周围,看见城卫队的诺兰骑士坐在对面,又看见战神神殿的主教坐在下方,脸上顿时神色变幻。痛苦、不甘、不可置信,诸多情绪交错闪过,整个人都轻轻颤抖起来。 愣了一会儿,慢慢坐下,一寸一寸地伛偻了脊背。 格雷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仔细一看,右手大拇指还是昨天看见的样子,不太能伸直,也不太能弯曲。有经验的医生,一眼就能看出形态不自然。 看来,高等级的治疗药水,也不是万能的嘛…… 格雷特微微垂了一下眼帘。大神官看着罗曼骑士的样子叹息一声,扭脸向左,点了点头。他背后,一个五级牧师上前一步,朗声开口: “格雷特·诺德马克?” “我是。” “罗曼骑士指控你勾结死灵法师,将他重伤,你有什么话说?” 格雷特讶然。他定定的看了一眼开口问话的牧师,又看了看整个塌下来,仿佛脊骨都被抽掉的罗曼骑士,慢慢张大了嘴: 兄dei,你的人缘,这么差啊? 几家的大佬在,负责审问的牧师还这样问话。这不是想让我死,是想让你死啊! 感慨了一下,格雷特仍然安安稳稳的站在原地。他目光抬起,直视大神官,朗声道: “我没有!” “格雷特·诺德马克!” 代替大神官问话的五级牧师高声斥喝: “你老实一点!——罗曼骑士是一位高贵的神殿骑士,他难道会诬陷你?” 诬陷有什么了不起的。前脚治愈出院,后脚投诉医生的多了去了。格雷特暗暗翻了个白眼,从容反问: “唐纳德神官怎么说?” “唐纳德神官正在面壁反省。——不要扯其他人,说你自己!” 格蕾特望着罗曼骑士叹息一声。能事先让唐纳德神官禁闭反省,看来罗曼骑士为了报复他,动用的关系真不算小——何苦呢?何必呢?人都废了,用这点关系安排自己后半辈子,不好吗? 再说了,用关系你也用到点子上啊!看看,要命关子上,有人捅你一刀了吧? 他的回答更加轻快: “我和我的小队在例行巡逻途中,被神殿卫队征调,加入搜索行动。昨晚入睡以后,有神殿卫士发现骷髅兵,我和全队一起全队集结,攻入城堡地下室。 罗曼骑士斩杀石像鬼之后,准备开启内门的时候,死灵法师现身,一击打倒了在场所有人——包括我。” 格雷特止住话头,两手一摊。 我下去的时候,死灵法师还没有来;死灵法师出面的时候,我已经被打倒了。 说我勾结,我倒是要有时间勾结呀! 他左顾右盼,大神官捋捋胡子,点头不语。诺兰大队长向他微微一笑,面带鼓励,似乎在说“别害怕,没人诬陷得了你。”至于背后…… 光头主教的脸色他看不见,声音倒是能听见。嗓门还是那么洪亮,一开口,整个大殿里嗡嗡作响: “前后经过我听小约翰也说了。哦,小约翰是新晋的牧师学徒,也参加了这次搜索。格雷特说的,和他今天下午的报告,一模一样。” 格雷特长长透了口气。 感谢主教大人! 感谢你肯为我撑腰,替我证明! 感谢小约翰第一时间把事情上报了! 有战神神殿出面,我的陈述可信度高多了,再也不怕他们挑刺了! 嗯,晚上讲到一半的战场急救课,回头我写个全本给你们好了! 第三十四章 我只需要几个月时间 罗曼骑士脸色灰败。 派人去抓格雷特的时候他根本没想太多——不就是一个小兵,抓进神殿打一顿、关几天么,有什么难的?难道为了这么个小角色,城卫军会上门兴师问罪? 谁知道城卫军真的来人了。不但来人,来的还是一个大队长、两个中队长;非但城卫军来人,战神神殿的主教居然也来了,还愿意为那个小家伙作证! 凭什么? 凭什么! 罗曼骑士一口牙咬得咯咯直响。不自禁地想要握拳,拳头一握,才发现大拇指根本使不上劲。顿时,一股怒火,又腾腾地从心口冒了起来。 他反正已经完了。诬陷无辜者,违反骑士戒律,还当着贵客的面被大神官抓个正着——做出这种事情的骑士,最好的下场,也是去战场从小兵做起,用敌人鲜血洗刷自己的罪孽。 而他已经废了。甚至,连上战场,他也做不到。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就是他害我的!” 罗曼骑士霍然抬头,死死盯着格雷特,一双眼睛红得像滴血: “我治伤的时候,他不让我倒治疗药水!他和死灵法师进去以后,又派那只黑猫出来,想把我拖进去!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死死抓着门框——” 格雷特一声叹息。 真怀念他们医疗处的于处长。敦敦实实的一个矮个子,吵得了架,拍得了桌子,顶得住卫健委,扛得过医闹。基本上这种无理取闹的投诉,有他顶在前面,落到医生头上的都是毛毛雨了。 可现在穿越啦。外面的风风雨雨,都得他自己去顶了。 格雷特扬起目光。他像任何一个初谙世事,第一次见识人间险恶的少年一样,看向城卫军的大队长,目光清澈,语气微微颤抖: “队长,如果罗曼骑士的指控成立,我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一个平民少年,勾结敌人,害一个骑士重伤。不管是神殿追究还是城主府追究,格雷特被当场打死,都是正常的。 可是,格雷特明明是无辜的! 诺兰骑士心里早就压了股火。上门抓人,肆意诬陷,哪怕对方是神殿的骑士,城卫军也不是可以随便欺负的。更不用说,小格雷特的父亲曾经是城卫军中队长,他自己,也刚刚救了西罗骑士—— 诺兰骑士浓眉紧锁。刚要说话,泉水女神神殿的大神官叹息一声,抢先开口: “孩子,你不用担心。”大神官声音柔和,仪态高贵。哪怕干坏事的是他们神殿的骑士,也动摇不了他端出的架子: “泉水女神清澈的目光能看穿一切。她是不会,让无辜的人受冤屈的。” “赞美泉水女神。” “赞美泉水女神。”神官们和骑士们一起低头行礼。格雷特有样学样的低下了头,嘴里无声嘟囔一句,就当是已经敬拜过了。再开口时,音调铿锵,措辞锋锐: “那么,曾经错误指控过我的人,再次指控,您觉得还可信吗?” 像厚软的斗篷下猝然刺出刀剑。 像吃草的绵羊蓦地露出獠牙。 诺兰骑士微微睁大双眼,有些讶异,仿佛第一次认识格雷特一样。他旋即欣慰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大神官脸色微沉,有些难看。罗曼骑士尖锐地怒号: “你胡说!就是你害的!就是你——” “够了!” 大神官猝然动怒。他手中法杖一顿,一股水色光华从杖头迸发,罗曼骑士立刻被消了音。大神官杖头微侧,指向他方向: “带他去神殿最底层的苦修室。没有突破,不许出来!” ……苦修啊? 格雷特有点不满。但是对方已经做出了处置,以他的身份,就算抗议也没有什么用。格雷特征询地看向诺兰骑士,见大队长轻微地摇了摇头,便不在吭声,垂首默立。看似在表示尊敬,实则分神去研究地面。 ——啧,这地板可真光滑啊,不是大理石,也赶上水磨石了。好好消毒一下,用作手术室的地面,毫无问题…… 他置身事外,看地板看得不亦乐乎,另一边的罗曼骑士百般挣扎。然而大神官的神术禁锢之下,一个骑士的武力起不到什么作用,飞快地被架了下去。大神官这才缓和了脸色,与诺兰骑士客客气气聊了几句,送他们离开。 “队长,神殿最底层是什么地方?” 神殿的灯火一消失,格雷特就迫不及待地询问。诺兰骑士轻声一笑,伸手在他脑门敲了一下: “还不服气?你小子,我还没见过大神官下这么狠手!——那地方我也就听说过,据说无光,无声,连送餐的人都不会说话,是高阶骑士静心苦修用的。那个罗曼哪怕是五级骑士,要修炼到突破,至少也得一年半载的。” “呃……” “怎么……” 诺兰骑士挑眉。格雷特吞吞吐吐: “那他恐怕一辈子出不来了……” “什么?” 诺兰骑士惊愕。“我看着他是有些不对,特别是右手……” 他转向光头主教: “治不好了吗?” 夜色下,光头主教神色凝重。皱眉回忆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没有仔细看过,不好下结论。不过,那个老家伙的治疗术和我差不多,他亲自出手要没治好,估计我也不行。嗯……再高等级的神恩,比如我们大主教出手,或许可以……” 但是,牧师等级11级以上的大主教,会不会为一个五级骑士出手,这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格雷特左看看,右看看,脑瓜子飞快地转着。高等级神术,有可能起到断肢再植、肢体再生这样的作用,他得好好记住。有机会的话,研究一下原理! 他默默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远期目标。而诺兰骑士沉默了一会儿,把格雷特拉到身边,谨慎叮嘱: “如果罗曼真的废了,神殿倒不会一直关着他。过几个月,或者他家里人求求情,说不定就放出来了。——这家伙心眼小得很,说不定出来了还要报复你,你住的地方安全么?保险起见,要不要住到军营里来?” 月光下,格雷特微微仰起头,展颜而笑。 “几个月?我也只需要几个月。——我会尽快成为法师学徒的,放心吧!” 第三十五章 万家灯火,有一盏为我而留 从泉水女神神殿出来已是深夜。一行人渐渐散开,各回各家。诺兰骑士特地多绕了一段路,将格雷特送到离他家不远的路口,这才与他分道而行。 格雷特一个人走在小街上。左顾右盼,两边的房子都是黑魆魆的,不见半点灯火,大约主人都已经入睡。偶尔响起的狗叫声,也是有一声没一声,听起来半梦半醒。 格雷特在这一片黑暗中比对记忆,努力辨认着自家的房子。无奈周围太黑,房子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低矮,逼仄,一伸手就能摸到屋檐。左顾右盼,半天还没看到长得像自己家的房子,他不由得暗暗急躁起来: 前身的记忆到底靠不靠谱啊—— 雪上加霜的是,他的肚子,就在这一刻响亮地“咕——”了一声。 格雷特:“……” 晚饭倒不是没吃过,可磨到这个点儿,显然已经消耗殆尽。大半夜的,他上哪儿找吃的去啊? 原身出去巡逻之前有没有存干粮? 就算存了,两三天过去,黑面包还能不能吃? 也许他今晚应该住到军营里去?他现在回去敲门还来得及么? 格雷特心里乱七八糟飘着各种念头,脚下转过一个弯,眼前蓦然明亮。二三十步外,一扇窗户里暖暖的透出灯火,虽不明亮,在漆黑的暗夜中已经足够醒目。 格雷特本能地向那幢房子走去。走出几步,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材瘦削的妇人护着盏油灯,小心出门。抬起头,看见格雷特站在不远处,喜动颜色,用力向他招手: “小格雷特!回来啦!晚饭吃了没?——卡伦!爱德华!小格雷特回来了!” 哗啦啦啦,以卡伦叔叔为首,房子里冲出一群人来。 格雷特怔在原地。不知为什么,心里一酸,眼圈就已经红了。 前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已经离异,母亲早上卖热干面,晚上卖稀饭,辛苦把他带大。学医,行医,上学期间每个期末都过得像高考,工作以后又是加班连轴转,和母亲相处的时间总是不够。好容易升了副主任,可以稍微轻松一点了,却是子欲养,亲不待。 从那以后,万家灯火里,再也没有为他留的那一盏。 直到今天。 “爱琳婶婶……” 他喃喃出声。妇人已经冲过来拉住了他,左看右看: “小格雷特你回来了!没事吧?我就知道那个什么……不是好东西!这次真是多亏你了,你卡伦叔叔都跟我说了,幸好你救了他……” 一边说一边把他往房子里拽。格雷特顺从地跟着她走,被她拖进房子,按在桌前。咚的一声,满满一碗肉汤墩在面前,肉骨头从汤碗里支出半截,香气四溢,勾人口水。 “爱琳婶婶,晚饭我吃过了!” 格雷特试图推辞。话音未落,肚子又是“咕”的一声响。他当场窘了个满脸通红,爱琳婶婶哈哈一笑,用力揉乱他头发: “和婶婶客气什么!从小到大吃了婶婶那么多顿,也没见你不好意思过。——再说了,你卡伦叔叔的命都是你救的,你跟婶婶客气,婶婶难道要付治疗费给你?” 一边说一边在屋里四下忙碌。刷刷刷,切了几片面包,又解下屋顶吊着的腌肉条,片了两片腌肉。用面包一夹,利落地放到格雷特右手边: “半大的小子,能吃才是福气。吃!” 格雷特讪讪一笑。他不再推辞,一手面包,一手肉汤,低头大嚼。爱琳婶婶笑吟吟地看着他吃东西,转过身,又轰小鸡一样轰自己的儿子们: “去去去去!看什么看,睡觉去!小孩子不睡觉不长个儿!” 卡伦大叔的两个儿子都比格雷特小,爱德华十三岁,戴维十岁。两个少年眼巴巴地看着格雷特,想分一口吃的,却没挣扎过母亲,被她一手拎一个扔进卧室。 格雷特也有些不好意思,刚想开口,就感觉衣摆被人拉了拉: “格雷特哥哥……” 格雷特扭头。 站在身边的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衣衫单薄,身形瘦弱。灯光下,她仰头看着格雷特,怯生生的,脸色有些发白,伸手把什么东西举到他嘴边: “哥哥,吃——” 格雷特搜索了一下原身的记忆,想起这是卡伦大叔的小女儿艾薇儿,今年六岁半。格雷特心疼地把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身边凳子上: “艾薇儿妹妹,怎么跑下来了?夜里凉……” 一边说,一边握住她高举的手臂,轻轻往下按。小姑娘扭来扭去地不愿意: “哥哥吃!” “哥哥不吃,你吃——” “哥哥救了爸爸!哥哥吃!” 艾薇儿坚持高举手臂。格雷特躲来躲去,却总是败在小姑娘的坚持下。记忆中女孩身子骨一直挺弱,运动量稍微一大就脸色发白,格雷特也不敢让艾薇儿太劳累。他无奈转头,向爱琳婶婶抱怨: “婶婶真是的,这种事儿,告诉艾薇儿干什么?” “当然要告诉她啦。”爱琳婶婶笑吟吟地袖手旁观,甚至扬了扬下巴,示意格雷特不用推辞。格雷特没有办法,只能张开嘴,任艾薇儿把那块东西塞进自己嘴里。 舌尖一触,淡淡甜味散开,原来是一块麦芽糖。前世里不值一提的糖果,却是这个世界孩子们难得的甜味来源,得到一块,往往要珍藏一两个月。 “谢谢你啦……” 格雷特轻轻摸了下艾薇儿的头发。小女孩回以一笑,蓦地爆发出一阵咳嗽,手按胸前,小脸涨得通红。格雷特迟疑一下,伸手去给她拍背,拍着拍着目光一垂,心脏忽然就漏跳了一拍。 时值初夏,天气已经开始转暖,小女孩穿着拖鞋就跑了出来。小小的脚趾露在鞋外,脚趾上,本应是淡粉色的指甲,灯光下却显得有些发暗。 紫绀?! 格雷特心头警报大响。他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生怕自己是看错了。伸手把油灯挪到桌边,让灯光直接照在小女孩脚上,定睛细看—— 没有错,艾薇儿的脚指甲确实有些发紫,紫绀!的确是紫绀! 爱琳婶婶这时候也已经赶了过来,爱琳婶婶已经赶了过来,把女儿搂在怀里,轻轻拍抚她脊背。一边拍,一边回答格雷特的问题: “没事儿。艾薇儿就是不爱动,身体弱,一到换季就容易咳嗽。” 格雷特一凛。记忆里的碎片星星点点泛起,艾薇儿从小身体就不好,容易疲倦,每到换季都爱咳嗽,个子比同龄人小…… 好一会儿,艾薇儿的咳嗽才停了下来,脸上潮红渐渐退去。格雷特趁机仔细观察,见她嘴唇粉嫩,微微泛白,却没有发绀的迹象。再拉起小手一看,手指甲也透着细细的粉色。 下半身重于上半身。分离性发绀。 格雷特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种种征兆加在一起,无不指向一个让他不愿怀疑,却又,不得不考虑的病症。 别急,别急,不一定是。格雷特拼命安慰着自己,强笑了一下,“爱琳婶婶,你知道的,我最近成了治疗者。艾薇儿妹妹咳得有些厉害,能给我根管子,让我听听她的呼吸音吗?” 第三十六章 动脉导管未闭 “管子?” 爱琳婶婶疑惑。格雷特伸手比划了一下小臂的长度,又将左手拇指和食指圈在一起,比量了一下粗细: “这么粗,这么长……要空心的……” “你直接听就好了!”爱琳婶婶豪气地一挥手:“艾薇儿这么小。再说,她也是你看着长大的!” 这个……格雷特大汗。他再也不要贴着人胸口听心音了!有条件的话,再也不要了! 见他努力坚持,爱琳婶婶在厨下找了找,摸出根乌漆墨黑的空心管子,洗干净递过来。格雷特拿在手里看了看,这玩意儿比他整条胳膊还要长,一头满布炭黑,还有不少烧灼痕迹,分明就是一根吹火筒。 ……好吧。 先将就着用,以后有机会,再去打造一个听诊器好了…… 格雷特镇定心神,把吹火筒一头对准自己耳朵,一头贴在艾薇儿身上。说是听呼吸音,吹火筒末端却在缓缓移动,直至心尖搏动的最强点。稳稳贴住,屏息聆听,时不时移动一下,越听越是脸色严肃。 心尖区有杂音。 移到胸骨左缘,第二肋间隙的肺动脉瓣区,舒张期的杂音更加清晰,分明是连续的机械样杂音。 再移向主动脉瓣区,杂音渐弱。三尖瓣区的杂音也几乎听不见,绕着心脏一遍听完,移到左边锁骨下,清晰的机械样杂音再度响起…… 胸骨左缘第二肋间及左锁骨下方,舒张期可闻及连续机械样杂音。传导范围广泛。 结合之前的分离性紫绀、体弱、乏力、季节性咳嗽,高度怀疑…… 动脉导管未闭。 先天性心脏病的分型之一。轻者终身没有太大症状,重者可致肺动脉高压、心力衰竭,直至死亡。 格雷特狠狠地闭了下眼。他耐着性子听了一遍肺部,确定呼吸音没有异常,放下吹火筒。想了想,抱着一线希望,转头询问爱琳婶婶: “婶婶,艾薇儿妹妹这个身体……有没有找牧师看过?牧师怎么说?” 他严肃的神色显然吓到了旁人。油灯下,爱琳婶婶怔了怔,强笑着打发艾薇儿去睡,而后,长长叹了口气: “主教大人说,艾薇儿也就是身体弱,平时多歇歇,当心不要着凉就好了……一定要治到和常人一样的话,需要等级很高的神术,他施展不出来……” 他们,只觉得是身体弱吗? 格雷特有些难过,又有点放心。只知道这些的话也好,有的时候,无知,也是一种幸福吧……知道是先心病了,又能怎么样呢? 心脏疾病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绝症。心脏手术,也在外科手术开始发展后的很长时间内,都是医学的禁区。被后世尊为“外科之父”的奥地利医生西奥多·比尔罗特,就对心脏手术下过这样一个“魔咒”: “在心脏上做手术,是对外科艺术的亵渎。任何一个试图进行心脏手术的人,都将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注1) 没有生命支持手段,没有体外循环装置,甚至没有最基本的止血、消毒和麻醉。当前条件下,贸然做心脏手术,无异于对病人的谋杀。 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卡伦大叔、爱琳婶婶他们,无知无觉,就这么过下去好了。 格雷特勉强说服了一下自己,再度把目光移向艾薇儿。咳嗽停止以后,小姑娘的脸色缓和了很多。脚趾上,淡淡的紫色也已褪了,重新变成粉红。 这一抹淡粉,看在格雷特眼里,简直是天地间最漂亮的颜色。 ——谢天谢地!只是剧烈咳嗽、缺氧的时候才出现紫绀,平时并无青紫! 这种程度的动脉导管未闭,发展到肺动脉高压、严重心衰直至死亡,运气好,还有十年以上的时间! 格雷特松了一口气。他努力按捺住不安,笑吟吟地安抚了一下小艾薇儿,又和卡伦大叔、爱琳婶婶东拉西扯几句,告辞离去。屋门在背后关闭,隐入黑暗的一瞬间,格雷特就闭上双眼,紧紧握住了拳头。 动脉导管未闭是可以治的。 在前世,他亲眼看见过无数这样的病人,也给心内科的同事转去过这样的病人。 这个病,算不上绝症,连治疗都不用倾家荡产。 像小艾薇儿这样的孩子,如果是在前世,只需要做个介入手术。用封堵器堵上主动脉和肺动脉之间的导管,整个手术只需要一个半小时。当天就能听到心音恢复正常,过几天,就可以活蹦乱跳。 可是那手术又谈何容易—— 要有心电图判断心脏是否有缺陷,X线检查排除其他疾患,超声心动识别病症,心导管检查了解肺血管阻力、分流情况,排除其他畸形,确认是否符合手术条件; 要有直径最粗0.88毫米,最细0.45毫米的导丝,在X光的引导下,沿着患者股动脉一路向上游走,直至插进心脏; 要有超弹性的镍钛合金编制成的封堵器,内附高分子生物薄膜,被导丝送到动脉导管的缺损处,再控制封堵器张开,堵住缺口; 当然,还要有纯度足够高,注入血管不会发生血栓的造影剂,打入血管,在X光下显示血液流向,确认手术是否成功……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现代医学和现代工业,顶尖高科技的结晶。是从工业革命到电气时代、网络时代,无数年科技、工业和医学的发展,硬生生填平了生命的沟壑,把曾经的绝症变作寻常。 可现在,他,格雷特·诺德马克,什么都没有。 这里是异界。 没有导管导丝封堵器,没有超声心动X光,没有麻醉,没有输血,没有造影…… 要怎样,才能从死神手中,抢回小艾薇儿的一条命? 神术已经靠不住了。主教表示无法治疗,显然等级较低的神术,对付不了先天性的疾病。魔法,魔法…… 魔法能发出超声波吗?魔法能做出心电图吗?魔法能召唤出足够细的导丝,进入人体心脏,治疗缺损吗? 魔法……能让他看见,人体内部的奥秘吗? 格雷特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从明天起,他就要推开魔法的大门,只要他够努力,只要他有足够的想象力,一切,皆有可能! 十年,他要在十年之内,做到这一切! 卡伦大叔,爱琳婶婶,艾薇儿妹妹—— 等我! ****** 注1: 引自《心外传奇》 第三十七章 斯是陋室 格雷特自己的家,其实就在卡伦大叔家附近。他回家以后久久不能入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烙了好一会儿饼子,索性跳起来,点亮油灯,打算整理一下明天去学魔法要用的东西。 这座小屋是格雷特自己的家,也是原身父亲留给他的唯一不动产。房子不大,统共只有一间房,20个平方米左右。格雷特环顾四周,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芒,一眼就看到了底。 虽然面积不大,房子的质量居然不错。窗户是木头做的百叶窗,时间长了,多了不少缝隙。微微的凉风从窗缝里吹过来,刮到身上,格雷特就打了个寒颤。 屋里家具,该有的也算是都有。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柜,床头一个柜子上放着脸盆。靠窗的方桌大概是用来吃饭的,边上一横一竖两把椅子。其中一把已经断了腿,只能倚着墙面,下面垫两块砖勉强保持平衡。 房间另一边靠墙立着个木架,上面挂着一套皮甲,颇为精致,镶嵌了不少铜片。皮甲边上立着一柄大剑,格雷特过去掂了掂,根本拿不动,应该是原主父亲用过的武器。 再俯身往下看,床底下靠墙塞了个木箱,就是原主父亲留下的那一箱书了。 书肯定不用带去法师塔。格雷特想了想,拖出书箱,从里面翻出一支毛片掉了一半的羽毛笔,和一小瓶快要干涸的墨水。又挪开几本书,抽出一小卷粗糙的麻纸,摊开看看,只有五六张。 这就是前身学习阅读、学习写字,用剩下的所有东西吗? 不许抄录,只能做笔记的话,这些纸笔应付第一天……勉强够了吧…… 格雷特大大的叹了一口气。他把纸笔放进背囊,书箱推回床底,吹灭油灯,摊开四肢往床上一躺。睡意几乎是立刻就笼罩上来,黑暗中,格雷特半梦半醒地想: “哎呀……已经变成有房一族了呀……” 前世他没结婚,工资也低,眼看着工资线性增长,房价指数增长,很晚才下决心买了房。付完首付,还了半年贷,钥匙还没到手,穿越了。 简直不能更悲催。 好在穿越过来就有房。不管是怎样的老破小,好歹是间房子呀。还是砖木结构,比昨天看到的破烂木屋好的太多。 【您的住宅已经超越了城里85%的民居,请继续保持】 如果他穿越的时候带了个系统过来,此时此刻,大概会给出这样的提示吧? 这一觉睡得酣畅。直到嘹亮的鸡鸣声划破晨光,格雷特才睁开眼睛,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法师学徒! 我要去学魔法了! 哎哟还是好困……昨天在死灵法师那里做了一通宵手术,早上赶路回城,去魔法塔求学。接着又回到军营,救人,讲课,折腾去泉水女神神殿,这强度,都赶上前世加班了! 算了算了,用冷水多洗一把脸吧。格雷特跳下床,哼着歌开始洗漱。小屋根本没有盥洗室这种东西,家中的脸盆里也是空空荡荡。格雷特努力搜索了一下记忆,才想起水井在半条街外…… 他出门解决了一下个人问题,顺便拎了一桶水回来。洗脸刷牙,把自己上上下下打理干净,打开衣柜拿出两件仅有的两件衬衫,来回比较: 两件衬衫都是长袖,一深一浅。浅色那件已经小了,穿在身上紧绷绷的,手肘都弯不过来。深色那件大小倒是合适,然而手肘上、袖口上,打了好几个补丁…… 格雷特左手一件,右手一件,迟疑不决。衣柜里剩下的都是坎肩了,想想昨天去魔法塔时,格尔曼法师穿的是长袍,被炸飞出来的艾略特也是长袍,就连应门的仆人都穿着衬衫加马甲…… 到底是去学习的,而且肉眼可见是魔法塔的最底层,还是尽量穿得庄重点吧。困难已经够多了,没必要额外制造困难不是。 所以……到底穿哪一件呢? 他比来比去,到底还是一咬牙,换上那件深色旧衣。刚准备穿鞋,小屋外面,已经有人乒乒乓乓敲门: “小格雷特,小格雷特!” “我来了爱琳婶婶!” 格雷特跳起来大声回应。他顾不得穿鞋,光着脚跳了过去开门。门一开,爱琳婶婶瘦削的手掌,就啪的一声拍到他肩膀上: “小格雷特,你今天不是要去魔法塔吗?怎么穿成这样?来,换上这件衣服,这是你雷蒙大哥新做的,还没上身,婶婶替你改了改。早饭吃了没?婶婶还给你准备了午饭,记得带着!” “爱琳婶婶!” 格雷特脱口叫了一声。一股暖流在胸口激荡,他胸膛起伏了两下,最终低声道: “婶婶,这是雷蒙大哥仲夏节要穿的——” “你别管那小子!” 爱琳大婶把衣服塞进他手里。不由分说,推着他转了个圈子,又是重重一拍,催促他去换衣服: “就那小子,穿了好衣服,仲夏节也找不到女朋友。穿上,小格雷特你去学习魔法,当然要穿件好的!” 这一巴掌拍下来,格雷特居然没能躲开,肩头立刻就是一麻。格雷特脸一苦,反射性地惨叫了一声: “嗷——” 这不科学! 这个身体,好歹还是一级战士来的! 事实证明,哪怕传奇战士,被看着自己长大的婶婶巴掌攻击,命中率也是100%。格雷特被拍得东摇西晃,只好一溜烟躲去墙角,快手快脚,换上新衣。爱琳婶婶拉着他左看右看,越看越是满意。 “哎呀,小格雷特,这衣服还是你穿着漂亮!婶婶从小就看着你有出息——” 格雷特反手拉起她手掌。触手粗糙,指尖坑坑洼洼,细看还有点点血痕,显然昨晚连夜赶工,不止一次扎到了手指。格雷特轻轻叹一口气,把她粗糙温暖的双手合在掌心,闭上眼睛。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他无声默念。双掌之间,稀薄的白光轻轻亮起,顺着妇人的指尖、指腹、掌心、手腕,一路抹了上去。 所到之处,裂口平复,刺伤愈合。那双每天都在冷水里浸泡、捶打、洗涤的手上,一股暖流,驱散了骨头缝里隐隐的寒凉。 “小格雷特,你别……” 妇人的嗓音轻轻颤抖。格雷特睁开眼睛,低头看着她恢复柔软光滑的双手,由衷微笑: “爱琳婶婶,辛苦你了。” 第三十八章 这图书管理员是体力活吧! 格雷特的法师之路,在一片平静当中开始。 前世网文里看过的那些倾轧啊,打脸啊,贵族子弟欺压平民啊……什么都没有。 格雷特从哈特兰城走到法师塔,一路上倒是脑补了无数常见情节,无奈一个也没有发生。倒不是同学们都道德高尚,遵循二十四字真言,而是……就没有人。 格尔曼法师不见踪影。 上次被炸出法师塔的,那位艾略特法师,也看不见人。 法师塔外静得能听见鸟鸣,格雷特猜测,大概是实验比较顺利,或者那位换了个实验在做,暂时不会爆炸。 其他几位低阶法师,或者法师学徒——昨天来的时候,格尔曼法师说“弟子们”,那应该是有不止一位的——也见不到人影。 考虑到昨天的爆炸发生在四楼,格尔曼法师又只准他阅读一楼藏书,格雷特有理由认为,楼上有专供法师和法师学徒的图书馆。这些踏入了魔法大门的超凡者,都在二楼及以上活动,没有必要,绝不下楼。 至于授课……只能说是,今天不是开课的日子? 法师塔一楼的藏书室里,空空荡荡,只有格雷特一个人。 法师塔看大门的仆人把他引到藏书室,丢下一句“楼上不准上去”,扭头就走。格雷特想问问他盥洗室在哪里,没来得及开口,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连水都不给一壶。 哎,以前学校的图书馆,图书室也不供应饮水的,习惯了习惯了。 格雷特放下背囊。走到书架前。踏进图书室,他第一眼就看见了这些书架,上好的深栗色木架顶天立地。柱头上和书架顶部还雕着精美的花纹,光看这装饰,就让人觉得上面的书价值不菲。 ……就这个书架,够我一年薪水了吧? 格雷特暗暗揣度着,先飞快扫了一遍架子上的书。藏书室里的书不多,一共只放了两个书架。架子上的书又厚又大,足有他手肘到指尖那么长,厚度接近一拳。 为了装下这么大的书,书架从上到下,只分了四层。每层当中的搁板分明是实木的,厚度足足超过了五厘米,搁板中段还是被压得弯了下去。 因为书实在太大,所以两个书架加在一起,不超过一百本…… 格雷特飞快地心算了一下。还好还好,比他们七年制本硕联读的教科书……单论数量,也就差不多哈哈。 毕竟医学教材被后来的学弟学妹们称为“蓝色生死恋”,一共53本,再加上政治课和公共基础课,以及一些凑数的选修课,单单课本,也接近一百本了。 何况医学除了课本之外,还有一大堆练习册、参考文献,临床诊疗指南,之类之类的材料,样样要背。 学习咱们是专业的。不怕。 格雷特暗暗给自己打着气。那么,接下来,就是挑出自己需要读的书来! 格尔曼法师报的那些书名! 《咒语基础》! 《魔纹构造》! 《元素初解》! 《魔药学》! 以及最基础的,魔法文字! 至于书架上其余的那些书,也许不是不重要,但是,先从入门基础来吧! 格雷特歪头看了看书脊上的字,发现看不出个名堂来,再往左边歪头。仍然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字,甚至看不出到底是竖着写还是横着写,是往左边倒还是往右倒,没办法,又往右边歪了歪头…… 来来回回,做了几遍颈椎操,格雷特终于接受了一个残酷的现实。书脊上的文字,他没一个认得出来。 没办法了,看内文吧! 他踮起脚尖,从架子上捧下一本书。刚捧起来,双臂就往下一沉,不得不加了一把力才把它托稳。 ……好沉! 这年头,当图书管理员,这都是体力活吧! 格雷特咋舌。他小心翼翼地把书捧到桌上放下,摆正,仔细研究封面。深蓝色的皮质书封摸着又厚又软,上面盘绕着银色的花体字,屈曲回旋,如同藤蔓一般。格雷特辨认了片刻,不得要领,只能翻开扉页。 不认得。 还是不认得。 一直翻到内文,还是不知道这本书讲的是啥,连上面的文字也不认识。唯一的好处是,这本大书是手抄本,字比后世的印刷体,大了十倍以上。整本书的内容,可想而知,最多是十分之一。 不,十分之一也没有。手下的纸张比前世也厚了好几倍,又厚又黄,还能看到清晰的纤维痕迹。纸厚了,页数自然也少了,上面记录的信息,跟着少了也不奇怪。 格雷特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心里又是一紧。这个时代的造纸术还相当粗糙,果然只能记录普通知识。 可想而知,以后要抄录法术什么的,用的纸张或者羊皮纸、魔兽皮什么的,起步价也要比这纸贵好几倍了。材质太差的话,魔法力量根本承载不动,大概率是写完就烧了…… 以后抄录法术要他自己出材料的啊! 纸笔墨水都得自己买啊! 回头得去看看价钱……呃,感觉自己好穷啊…… 格雷特叹了口气,含泪合上书封,捧回书架上,又去搬运第二本书。 第二本。 不认得。 第三本。 不认得。 ……第十本。 不认得…… 身上已经出了薄薄的一层细汗,半是累的,半是急的。来得早,肚子还没开始饿,但是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这些滋味,一样一样真是都尝过了。 难怪图书管理员是隐藏职业。干这一行,果然是有大成就的啊! 他抹了一把汗,继续搬书。第十七本,书名终于是通用语写的了,叫《大法师的奇迹之旅》。格雷特看了书名就有不祥预感,翻开看了两行,果然是本小说…… 还是本劣质冒险小说。放到起点上,连签约都签不了的那种。 ……所以我辛辛苦苦出了一身汗,搬运的这些玩意儿,得有多少是小说? 哦不…… 格雷特捶胸。坏消息是他得跟这些小说奋战不知多久,好消息是,他需要看(背)的教材少了…… “你这样不行的。”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格雷特抽书的手僵住了。 第三十九章 治疗换指导! 谁在背后说话? 格雷特不敢回头,怕摔了手里的书赔不起。他手上用力,先把书稳稳推回架子上,转身回头。一看门口……这谁啊?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二十岁上下,亚麻色头发,身穿黑色法师长袍。见格雷特回头,他快活地咧嘴一笑,一口白牙熠熠生辉: “嘿,小家伙!” “法师大人。”格雷特低头行礼,心里茫然:这个自来熟的家伙是谁? 这一低头,就看到来人倚着门框,右脚虚虚点地,姿势颇像是不敢用力。格雷特恍然大悟:怪不得认不出来,昨天那家伙从法师塔里炸飞出来,整张脸都熏黑了。格雷特唯一看着眼熟的,只有他那口大白牙…… “艾略特先生!您的脚还没好吗?” “哪有那么快好?” 来人脸色一苦,踮着脚挪到桌边坐下,显然昨天扭得不轻。格雷特凑上前看了看,奇道:“您没有治疗吗?” “开玩笑!治疗药水那么贵!” 艾略特叫了起来。叫完了,似乎是想起不该在新人面前这样失态,讪讪地笑了笑。格雷特已经转过长桌,来到他面前: “能让我看看吗?” “啊——哦,对了,你是个治疗者。看吧!” 格雷特在他脚边蹲下来。仔细观察,见他右脚的脚踝外侧肿的跟个馒头似的,内侧倒是还好,脚背也高高肿起。格雷特左手握住对方脚腕,右手拇指落在外侧韧带上,用力按压—— “嗷!” 艾略特惨叫着挣脱回来。他右脚点地,左脚一跳一跳,飞快逃开: “你不是治疗者吗!治疗术呢!” “我是治疗者我才要检查啊!”格雷特吼回去,一边吼,一边头也不抬,盯着艾略特点地的右脚:还能用点儿力,很好,看来大概率没有骨折。至于韧带,刚刚手指一压疼成这样,外侧副韧带应该撕裂了—— “脚拿回来!” 艾略特努力奔逃。无奈瘸着一条腿跑不快,想要施法,又屡屡被疼痛干扰了注意力。格雷特扑上去抓住他,蹲下去沿着右脚的踝骨外侧,一个一个点按过去,再握着脚掌内外旋转: “这里疼不疼?这里呢?这样转呢?” “嗷……这里还行,还行……嗷!疼疼疼疼疼!放手!” 很好,踝关节跖屈位加压,使足内翻时有明显疼痛感。伤处有局限性压痛点,可以判断距腓前韧带拉伤得最厉害,距腓后韧带还行,跟腓韧带基本上没大问题。 剩下的就是软组织挫伤和水肿啥的——格雷特镇定心神,在脑海中描摹着足部的解剖图,指尖慢慢亮起白光。 修复损伤韧带,加快局部组织代谢,迅速吸收水肿,愈合受伤的软组织—— 右脚踝的肿胀渐渐平复下去。艾略特轻轻舒一口气:“啊……不疼了……” 他立刻就想抽回右脚。格雷特一把抓住: “等等!我再检查一遍!” 按压、旋转,甚至让对方跳了跳。一套流程下来,格雷特终于确定,脚踝处的扭伤已经治疗完毕。 他松了一口气,撑着椅面从地上站起,艾略特已经热情地跳了过来,一把抓住他手掌,用力摇晃: “哎呀!太谢谢你了!” 他态度大变。不再是刚进来时候的居高临下、指指点点,完完全全平等以待。格雷特嗯嗯地答应着,心思飞转: 法师界的规则,没有任何知识是免费的。那么,治疗术显然也不是免费的。对方显然觉得治疗药水太贵,那么,自己最好索取一个对自己很重要,对方又是举手之劳的代价—— “艾略特先生,您刚刚说,我这样是不行的?” “啊——哦!” 艾略特响亮地拍了下脑袋。刚刚又是检查、又是治疗,一轮折腾下来,他都忘了自己到底干嘛来了。他指向书架: “我说你这样子是不行的!一本一本翻,根本没有目的,你这就是在浪费时间吧——我记得昨天你说过,连魔法文字都没学过?” “是的,艾略特先生。”格雷特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救星终于来了,他不用把力气浪费在小说上了!天晓得,那本小说还特别沉,书脊上包了铜! 他诚心诚意地求教: “我确实没有得到过基础的魔法教育。艾略特先生,能否请您指点一下,我阅读这些书的顺序呢?” 任何一个学科,专业课程的学习顺序,都是非常重要的。就像他前世学医,先学系解,再学局解;先学组织胚胎学、生理学,再学病理学、病理生理学。 这些基础都打明白了,再学局解、诊断,然后是外科内科、妇科儿科传染皮肤神经精神,各个大大小小的学科。 全部学过一遍以后,滚去医院,各科轮转…… 前面的没学好,就妄图去学后面的,约等于在沙子上盖塔。不用风吹浪打,时间稍微长那么一点,就哗啦啦塌下来了。 那么魔法呢? 这玩意儿力量归于自身,没理清顺序,逮着一本书就开始看,是想死么? 格雷特本来就想过,把他认得的书都翻出来以后,找个魔法学徒——最好是魔法师,请教一下该先看哪本,后看哪本。没等他想法子堵人,艾略特法师自己送上门来,太好了! “阅读顺序么?” 艾略特眼前一亮。治疗药水很贵,治疗术当然也不是免费的。可直接给钱又显得太生分——对方求教看书的顺序,正好,正好。 他无声吟诵了一句,右手一挥。呼呼风声中,所有藏书都飞出了书架,悬浮空中,绕着艾略特排成了几个半圆。艾略特环顾一圈,手指轻点: “你、你、你!” 飕飕飕飕,十来本书一口气飞上桌面,垒成一叠。艾略特又一挥手,其余书籍分门别类散开,一排排飞回书架。安安静静排列整齐,就像从来没有被翻动过一样。 艾略特一指桌面: “你先看这几本就行了。嗯,《魔法文字学》,《基本冥想》,先看这两本。魔纹、咒语、元素和魔药无所谓顺序,看累了的话,《魔法史》、《炼金初步》、《魔兽图解》可以当成消遣……” 第四十章 学魔法从攒字母表开始 十来本书。 全都要看,或者说,全都要背。 自觉已经还了人情的艾略特法师告辞离去。格雷特站在桌前,望着眼前厚厚一叠教材,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他伸出手比量了一下:十来本书,比前世的大16开还要大一圈,从结实的橡木桌面一直垒到他脖颈。人往前一倾,头一低,下巴正好平放在书面上。 这个厚度么…… 就,小事情。 哪个医学生的教科书、习题集、图册什么的,垒起来不够一个人高啊。 格雷特照着艾略特法师的指点,把这堆书翻了一遍。第一本,不认识字,第二本,不认识字,第三本,还是不认识字…… 摔! 全都是用魔法文字写的吗? 合着我为了学魔法,还得先学一门语言是吧? 而且还是哑语…… 格雷特抱着一线希望,从第一本书翻到最后一本书,发现除了《魔法文字学》以外,其他所有基础教材、法术原理全是用他不认识的文字写的,没奈何,把那些书堆回书架上,翻开最后这本书,要死要活地开始和魔法文字死磕。 四级词汇表4500个。 当年一个月背完。 六级词汇表5500个。 多久背完的当年忘记了。反正,在专业课的重压下见缝插针背的,过六级好像还挺轻松。 魔法文字…… 这本字典到底有多少个词来着? 格雷特没数过,也不想数。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本《魔法文字学》,是书架上近百本书里最厚的一本,别的书最多一拳头厚,他能有两拳头厚。 字写得也小,如果说其他几本书上的字是初号、或者比初号再大一圈,这本书上的字,大小也就是二号而已。 这内容量都快赶上辞海了啊…… 格雷特无声哀鸣。他咬着牙翻开第一页,然后,就感觉脑门上又挨了一闷棍。 这本书的排列方式非常随意,完全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或者,按编写者认为的重要程度来排。第一页开头,四大元素,顺次排了下来:火、水、风、土。 再翻一页。魔法、龙、精神、元初、火星、金星、太阳、土星。 第三页。大宇宙、小宇宙、诞生、死亡、贤者、魔鬼…… 格雷特:…… 我要字典! 我要所有词汇按字母顺序排列! 至少先给我字母表啊啊啊啊! 英语的26字母表,日语的五十音图,德语的30字母表,还有国际音标,求求你们回来吧……我再也不嫌弃你们太过基础了……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 没有字典,没有音标,没有人释放“通晓语言”让他秒会魔法文字,也没有智脑扫描所有信息,把陌生的语言文字刻进资料库。 格雷特内心哭天抹泪完毕,也只能从背囊里翻出笔,摊开纸,开始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首先,是统计所有出现过的字母…… 花了大约半小时,把手头的书翻了三五十页,纸上涂了老大一片。确定再也没有新的字母出现,格雷特深吸口气,开始给它们排序。 好在这种魔法文字的长相略似拉丁语系。格雷特纯粹看脸,长得像a的就放在第一个,长得像b的就放在第二个,不像英文字母的,就按德文字母、罗马字母,顺次排列。 什么,这个字母长得实在特殊,谁都不像? 一律扔到最后面! 这一轮工作结束,才发现自己要学的文字也不算太复杂,字母大约有六十个——考虑到其中一部分只在字首出现,可以大致推断存在大小写,也就是说,字母总数约为三十个。 格雷特翻了翻手里的稿纸,每隔一段写上一个新字母。然后,看着面前摊开的《魔法文字学》,气沉丹田,揉了揉手腕…… 这一整本书都要重新整理啊! 太不容易了,编纂辞典,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怪不得《辞书出版社》十年修一次辞海,光修订这本书都能养活半个社的人。实在是,工作量就这么大…… 而现在这些工作量都是他一个人的T_T 算了,以前看网文,某些前辈还要用破译密码的方式,自己破译魔法语言呢。比较而言,他有现成的书可以抄,还是比较幸福的…… 格雷特一页一页,把《魔法文字学》上的单词和对应的通用语释义,往对应的首字母底下抄。别说,抄写对于加深记忆还挺有用,最起码抄完一页以后格雷特发现,他抄的这一页已经背下来了。 格雷特埋头苦干了大半天,抄得两眼发花、手腕酸痛,怀疑自己腱鞘炎快犯了。颇想给手腕放个治疗术安慰一下的时候,格雷特发现,他遇到了第一个困难: 纸用完了。 带来的纸一共五六张,正反两面全部写得密密麻麻,然后,没地方写了…… 从哪本书上撕一张空白的? 格雷特觉得他做不出这种事。 找人借纸? 不敢。格尔曼法师说了禁止抄录,现在去找人借,那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么! 找人帮忙,向格尔曼法师求情? 格雷特觉得,他还没活够,并不想被火球轰成黑炭…… 他飞快地思考片刻,把纸笔墨水塞进背囊,背起来就走。参考书明天还能来看,再不回城,店关了没处买纸去~~~ 他飞奔回城,冲进自己家。关好门,转到方桌边上,挪开那把断了腿的椅子,又搬开垫着椅脚的砖块,在底下挖了几铲子。土里端端正正地躺着一个小钱袋,格雷特拿出来往外一倒,手心里叮叮当当,掉下一小堆硬币。 两枚银币,七枚铜币。 长街另一头,西蒙大叔的面包店,黑面包一枚铜币一只。省着吃,可以吃一天。 一枚银币能兑换十枚铜币,这小小的一袋子钱,就是原身一个月的用度。 ——他在城卫军的薪水是一个月五枚银币。在城里巡逻的话,可以去军营里蹭一顿饭。算下来,一个月还能存两个银币,来应付其他日常开销。 但是买纸的话……这点儿钱估计不够。这个异界的生产力水平,比中世纪也好不了多少,印象中,这个时代,纸笔都死贵死贵的…… 格雷特犹豫了一下,爬进床底,推开书箱,又从底下挖出了一个小匣子。 第四十一章 请问穷这个字怎么写啊 书箱底下的匣子一打开,里面光芒黯淡,铺了薄薄的一层硬币。格雷特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倒出来,按照颜色分开,一枚一枚铺开点数。数完一遍,再数一遍。 十枚金币。 八枚银币。 金币当中,还有一枚,长得格外与众不同。 格雷特拈起来仔细辨认。十枚金币当中,有九枚正面是面容秀美、戴着王冠的女子,背面是枝叶缠绕的玫瑰,印象中应该是本国的金币。正面仿佛是女王头像,至于背面么,据说应该是王室徽记。 而最后一枚,正面是戴着王冠、长着大胡子的男性,背面是一只张开翅膀的双头鹰。徽记不同,头像不同。考虑到其他银币的背面也都是玫瑰纹样,看上去,这枚长相特别的,应该是来自异国他乡? 至于它是怎样被留下来的,币值如何,能不能直接花出去,格雷特搜索记忆,一无所知。 无论如何,这十枚金币,八枚银币,这就是原身父亲,给原身留下的最后一笔积蓄。埋在床底,压在书箱底下,嘱咐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 而之所以有金币,有银币,是怕小孩子年幼力弱,贸贸然拿金币出去花用,反而惹来祸端。 ……这次取多少出来呢? 格雷特慎重思考了一下,数了八枚金币放回匣子——当然包括那枚双头鹰的,又放回去三枚银币。他仔仔细细把匣子复位,清理掉地上的痕迹,揣着钱袋,一溜烟窜出家门,冲向纸笔店。 哈特兰城里,贩卖纸笔的店铺,格雷特只记得一家。店铺在城主府门口广场附近,沿着大街向南两百米,算是整个城市的黄金地段。门口车水马龙,镶嵌着家徽的马车来来往往,时不时有绅士淑女经过。 店铺门口一左一右,挂了两盏马灯,灯光照亮了半边街道。马灯下居然还有个门童,白衬衫、背带裤,正抱着块一尺宽、两米多高的木板,吭哧吭哧为店铺上板。 格雷特来的时候,门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格雷特明显是改过的细麻布衬衫、溅了泥点的裤腿、带着补丁的背囊,嘴唇蠕动一下,还是放下门板,过去为格雷特拉开了门。 踏进店铺,一条半人高的木柜台,把整个店面分隔成内外两块。柜台里百无聊赖地坐着个年轻伙计,白衬衫,黑马甲,脖子下面端端正正系着一个黑色领结,一脸“别烦我,我要下班”的颓丧脸。 柜台外侧别无它物。内侧,伙计背后的柜子里,各种纸卷、羽毛笔、墨水、文具匣之类,琳琅满目,摆了满满一墙。 格雷特伸长脖子去看那些纸卷。伙计抬起头飞快地扫了一眼,懒洋洋问: “买什么?” “纸。” 格雷特才说了一个字就被打断。店员眼皮子也不抬一下,随口接上: “羊皮纸两个银币一张,白纸四个银币一张。买多少?” “这么贵?!” 格雷特震惊了。羊皮纸两个银币一张,这也罢了,毕竟是从羊身上剥下来的;白纸四个银币一张啥意思? 这难不成是澄心堂纸么! 不不不,重点还不是这个。如果普通白纸比羊皮纸还贵一倍,造纸术是怎么活下来的,居然还没有被羊皮纸挤到破产?! 年轻店员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他并不回答,反而交抱双手,昂着下巴添了一句: “十张起卖。” 一张两个银币,十张就是二十个银币,或者两个金币……整本书抄完得多少张纸?一千张够么?算起来的话,光这一笔,就是二百金币…… 除了那箱炼金器材和手术器械之外,把家里的房子、家具、一切一切都卖光了,大概,都买不起。格雷特算了算,抱着一线希望询问:“有便宜点的么?” “便宜的?”伙计眉毛一挑。正要再说几句,店铺内间,飞快地赶出一个老头儿来: “有的有的!客人您要哪种?” 那个老头儿比年轻伙计穿得又华贵一些。外套上滚了一圈丝绒镶边,圆滚滚的肚腩上,扣子闪闪发光,几乎要给崩飞出去。一出来,就狠狠瞪了伙计一眼,随即堆出一脸笑来: “小店各种货品都有。最便宜的,瓦尔韦克产的书写纸,一刀四个银币。稍微白一点、平整一点的,诺森伯兰来的公文纸,一刀一个金币。 客人您刚才听到的白纸,是城外魔法塔常年订购的,据说用来抄写卷轴可以提高成功率,比羊皮纸还好用。一张只要四个银币,那还是便宜了呢!” ……原来是抄魔法卷轴的专用纸。格雷特恍然大悟:造纸术虽然已经普及了,高端纸品,那可没这么容易生产。别说魔法纸代表实实在在的力量,前世里的上等生宣,一刀拍出一两万,也不是没有啊。 “一刀多少张?” 年轻伙计撇了撇嘴。老头儿却似一点也不觉得这问题太低级,仍然满脸堆笑: “25张,绝无克扣!” emmmmm……格雷特飞快地默算。一刀25张,4个银币,一千张就要160个银币——或者16个金币。他手里满打满算,只有10个金币,8加2一共10个银币,外带7个铜币。抄完全书,肯定不够。 而一个城卫军新兵,像他,一个月的薪水是5个银币;小队长一个月的薪水是15银币。一千张纸16金币,快要赶上小队长一年的收入——然而一个孩子学习阅读、学习写字,一年一千张纸够用么? 肯定不够吧? 这年头,阅读和书写,真是只属于上流社会的特权啊…… 格雷特感慨了一下。感慨完了,继续问价: “买多能便宜点儿么?” “一令,就是20刀,7金币5银币!小店送货上门!” “笔呢?墨水呢?” “羽毛笔,2银币一支的鹅毛笔,至少可以削20次!4银币一支的精制鹅毛笔,至少可以削50次,附赠削笔小刀!普通书写墨水,一盎司一瓶的2个银币,5盎司一大瓶,8个银币!” 真是会做生意。 格雷特苦笑。这种区别定价、招揽生意的伎俩,和前世超市里家庭装、量贩装、组合装什么的,何其相似? 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需求,掏出钱包: “先买四刀普通书写纸,一支精制鹅毛笔。我只带了2金币5银币,大瓶的墨水,能再卖我一瓶么?” 纸,笔,墨水,加起来一共2金币8银币。格雷特这一开口就要砍掉一成,年轻伙计冷眼旁观,忍不住嗤了一声,冷哼道: “买不起就别买!——你也拿得出金币?” 第四十二章 好吧治疗术果然是能换钱的 “亨利!” 老头儿皱眉。一边呵斥,一边却也忍不住转移目光,自以为隐蔽地打量了格雷特一眼。 格雷特解开钱包带子的手一顿。看样子,老头儿这是怀疑他了…… 也难怪人家怀疑,他这身衣服,贵族不像贵族,仆役不像仆役,职员不像职员,又是一副自掏腰包、为自己购买的口气。身份和收入不符,放到哪里,都会启人疑窦。 虽然他经得起查,可是,也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不是。 格雷特一声不吭,继续从钱包里掏硬币。一枚金币,两枚金币……老头儿目光一跳,立刻赔笑: “客人您说笑了。小本生意,便宜太多怕是要赔本……客人手头不方便的话,先买两瓶小的也是一样?” 说着拿起一枚金币,左看看,右看看,吹了口气放在耳边听听,还拿牙齿去咬。格雷特看得目光一跳:这么大年纪了,还咬,你也不怕崩了牙! 再说,这几枚金币装在匣子里,埋在地下这么多年。摸了这玩意儿,我不洗手都不敢拿东西吃,你居然直接往嘴里放! 肠道感染,腹泻,呕吐,发热…… 格雷特乱七八糟地想着,盯着金币,目光越来越是古怪。老头儿的脸色也跟着古怪起来,身体前弓,两臂张开,下意识地摆出警戒姿势。 这一紧张,一用力,不知怎么倒吸口气,整枚金币咕噜一滚,直接进了嗓子眼! 老头儿一张脸顿时扭曲。他“呃呃”几声,伸手扼住自己咽喉,眼睛凸得像个青蛙一般。 卡住了? 金币卡住了? 窒息了?! 格雷特一惊。边上的年轻伙计也吓住了,慌手慌脚,去拍打老头儿的脊背: “先生!霍根先生!” 拍打毫无效果。老头儿胖胖的身体前俯后仰,低头呕了几声,很快就是满脸紫涨。年轻伙计一手抱住他,一手尝试去掰他的嘴、抠他的喉咙。同时对外面喊了一嗓子: “快!快去请药剂师!” “知道了!”店门外,门童答应了一声,撒腿就跑。生病了、受伤了,按理说应该去请牧师,可是……这不是药剂师就在隔壁么! 反正大伙儿请不起牧师、或者牧师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凑合凑合请药剂师救人的。治疗效果,也算是有效果吧,就是灌药啊什么的,速度慢点…… 年轻伙计喊了一声,继续忙着拯救老头儿。冷不防,格雷特一撑柜台,纵身而起,整个人翻过了柜台! “你干什么!”年轻伙计大声喊。他又想帮助老头儿,又想把格雷特赶走,闹了个手忙脚乱。手里腾不开,只能大声呵斥: “你干什么!出去!出去!” 格雷特理也不理他,抢步上前,一把搡开年轻伙计,双手从背后环住了老头儿。 他好歹也是个一级战士,跟骑士们比起来弱鸡,欺负店员还是一打一个准。年轻伙计被他一甩,火辣辣地撞在后面柜子上,只能缩成一团,放声大喊: “来人啊!——抢东西啦!” “谁!” “谁!” 通通通脚步声响,一个中年人左手玻璃瓶,右手木勺,快步冲了进来——格雷特估计大概就是药剂师了。紧接着门童冲了进来,满地找棍子,同时对格雷特吆喝: “你干什么!放开霍根先生!” 格雷特根本没空搭理他们。他双腿一前一后站成弓箭步,双手环抱住胖老头儿,略一用力,老头儿就向下一沉。胖胖的身体一滑,直接坐在格雷特右边大腿上,上身被他压得前倾。 “你在干什么!”药剂师大喊。他年纪不轻,不敢像格雷特一样直接跳柜台,只能努力迈动双腿,尝试快点赶去给老头儿喂药。跑得呼哧带喘,还要大喊:“放开他!放开他!人家卡住了你勒他腰干什么!” 才绕了半圈,格雷特已经摆好了架势,开始抢救。双手环在老头儿腋下,左手握拳,右手从前方握住左手手腕。将左手虎口贴住老头儿上腹部,双臂用力,向内、向上一收! 擦! 太胖了,滑掉了! 最讨厌胖子了!过床要多一个人才抬得起来,心外按压不容易按到地方,腹部手术别人一刀下去就看见腹腔,他一刀下去只有肥油!就连麻醉,剂量也要重新计算,麻醉医师要加十二万分的小心! 看看现在吧,海姆立克急救法,能直接滑掉! 店员和药剂师还在喊叫。格雷特心烦意乱,怒吼一声:“闭嘴!” “你出来!” 门童左顾右盼,终于抓起一根门栓,低头钻过柜台挡板。格雷特大喊一声:“我在救他!”左拳上移,右手跟着向上,抵住胖老头儿胸骨下方。深吸口气,双臂再度用力,收! 一下! 两下! 砰! 门栓重重打下。格雷特来不及躲闪,只能略略偏开脑袋,用左肩挨了这一击。负痛之下,双臂陡然涌出一股大力,狠狠顶向老头儿胸部,第三下! “咳!……咳咳咳咳咳咳!” 老头儿猛地咳嗽起来。惊天动地地咳嗽了一阵,忽然嘴一张,从嘴里吐出来什么东西。叮当一声掉在桌面上,灯火下转了几个圈子,金光灿烂。 格雷特全身一松。他放开双臂,举起右手去揉左肩,同时怨念地瞪了一眼门童。门童第二棍刚刚打到一半,高举着右手,目瞪口呆地僵住了。 “这样也能行?!”药剂师僵在原地。右手一松,玻璃瓶落地,啪嗒一声摔了个粉碎。 “咳咳咳咳……呼、呼、呼……” 老头儿咳了半晌,好容易喘过一口气,转过头来。一扭头,看见举着棍子僵在原地的门童、抽着气揉肩膀的格雷特,目光一凝,当场就呆住了。药剂师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这样为什么能行?人卡住了,搂胸口可以救回来吗?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我给你钱!我都给你!” 他飞快地开始掏兜。钱袋,金链子,连外套上的扣子都想扯下来——扯了一把没有扯动。格雷特大汗。他右手正在忙着给左肩扔治疗术,只能伸出左手,勉强去拉对方: “您不必这样……一个小技巧而已,很简单的……” 麻蛋!我顶的是膈肌,谁告诉你搂胸口了!这不讲明白不是害人嘛! 肩上那一棍子终于不疼了。格雷特腾出手,开始比比划划,给药剂师讲课。灯火下,眼看着那中年药剂师连连点头,腰杆就从前倾5度逐渐弯到了十度,又渐渐弯到十五度。 胖老头儿张了张嘴。胖胖的脑门上,立刻汗水漉漉。 他刚才为啥要怀疑对方没钱啊!为啥要怀疑那金币来路不正啊!这下好了,得罪了一个正牌的治疗者!连隔壁药剂师都要毕恭毕敬听人家讲课的! 现在好了,对方现在,已经看都不看他一眼,开始忙着和药剂师聊天了…… 老头儿反应快极。等格雷特话音一顿,他立刻深深弯腰,行礼致敬。肚子上的肥肉被这么一挤压,当场打了两个褶: “尊敬的治疗者!感谢您的救命之恩,也请您宽恕小店的无礼……” 格雷特赶紧停了讲课去扶。老头儿顺着他的力道直起身,手扶着腰杆,一叠声地向年轻店员嚷嚷: “罗格!把治疗者要的东西拿过来!弗兰克!拿一令最好的白纸,不,两令!再拿十支羽毛笔,两大瓶墨水!快点!” 一个门童一个店员,被他吆喝得来回奔忙,脚不沾地。这一次,手忙脚乱阻拦的,变成了格雷特: “不必……这些我买不起……” “怎么能让您出钱呢!”老头儿哈哈一笑,再次挺胸凸肚,把胸膛拍得“嘭嘭”响。“尊敬的治疗者,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说报答您,治疗费总得让我付吧?” “可是……”海姆立克急救法的操作,诊疗费……好吧一般这种情况等不到挂号付费再进行治疗,可是这样简单的操作,真要算钱,最多几十块吧? “没有可是!这家店都是我的,老头子这条命,难道还不值几张纸?” “……至少换成普通纸吧……魔法纸太贵了……” “那就再加两令普通纸!罗格!把东西打包好,给治疗者先生送到家去!” 第四十三章 双倍的治疗费,双倍的快乐 一大堆货物放在面前。格雷特家里的方桌,被放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空隙。 两令书写纸——或者公文纸。没有对照,格雷特分不出哪个是哪个,只能判断,这纸比他今天带去的麻纸,质量要好不少。 两令魔法卷轴用纸。柔软,洁白,平整。虽然外表还赶不上前世的A4纸,和白天见过的书页比起来,已经相当不错了。 十支羽毛笔,笔尖削得细细的,笔杆中心的切线又长又直。附赠了一把削笔小刀,格雷特试了试钢口,貌似很锋利。 两瓶墨水。五盎司的大瓶,大概是前世英雄墨水的3倍大小。看上去,足足可以用上半年的样子。 格雷特清点了一下自己的收获。如果便宜一点的那种纸是公文纸,一刀一个金币,那就是20个金币。两令魔法纸,一令20刀,一刀25张,一张四个银币,啧……400金币。 精制鹅毛笔4银币一支,大瓶墨水8银币一支,加在一起,又是5金币6银币。算个总账,本次治疗的费用,425金币…… 也不知道那个文具店利润率多少。哪怕对本对利,老头儿这一出手,也砸出去两百多金币。 ……不过话说回来,一条命,或者一发“治疗致命伤”的神术,在这个世界标价多少来着? 格雷特挠头,再挠头。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是很清楚,不过以前看过的网文里,“治疗致命伤”仿佛是四级,五级,还是六级神术?反正肯定是上千金币起步了,平民,乃至普通中产阶级,都是付不起的…… 仔细想来前世也是如此。人之常情,砸钱就能救命的话,绝大多数人都能竭尽全力。碰到要命的重病,一个家庭,ICU里砸几十万也不稀奇—— 被金币噎住什么的,运气好,能咽下去;运气不好,食道异物堵塞,当场挂了也有可能。之前他即刻施救,即使不是救了人家一整条命,也算是救了小半条命。 所以一个店主,拿几样自家店里的货物酬谢他,就,也还行? 格雷特努力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终于心安理得。他望着桌面上高高几摞白纸,一点一点地绽开笑容,猛然间,双手握拳,向上高举: “耶!” 有钱了! 不,有纸笔了! 抄书不愁了! 别说抄书,以后抄卷轴,都不愁了! “格雷特、格雷特!” 外面啪啪地有人敲门。声音有点熟,格雷特起身开门,发现外面站着的果然是两个熟人:一个是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他们中队的弗林骑士,另一个,是他昨天下午在军营训练场,吊住了一条命的西罗骑士。 格雷特请他们进来。弗林骑士一扫桌上,不由得啧啧: “小格雷特,你发财了啊!这么多纸笔?” 格雷特只好说了之前的奇遇。还没说完,就看见弗林骑士和西罗骑士互相对望,脸色都有点奇异。须臾,弗林骑士勉强一笑,递过来一个小钱袋: “你这个月的薪水,点点。——大队长说了,你的薪水先按小队长的发,以后等级上去了,再替你申请加薪。不用你当值,有空来军营走走就行。” 格雷特用力点头。 不用当值,是昨天诺兰骑士答应他的。涨薪水什么的,倒是意外之喜~~~ 格雷特扫了一眼桌面,心想战场急救手册得快点写出来了,那玩意儿在军营普及开,能救好多人—— 他接过钱袋,弗林骑士退后,西罗骑士跟着上前。这位脸色肉眼可见的尴尬,挠了挠头发,挣扎了能有好几秒钟,才拿出个丝绸钱袋: “那,昨天多谢你。昨天就该给你的,实在太晚了,今天你又出门得早……” “不用了吧!”格雷特反射性地往后一跳。扭头向后,左右张望。 给点东西,而且还是他等着用的东西,这也就罢了。直接给钱太惊悚了!特别是,昨天治疗完毕,今天跑来往他手里塞钱! 这样子,总给他一种收患者红包的错觉…… 医务科不会找他麻烦吧?! 格雷特心里砰砰直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里已经是异界,没有医院,也没有医务科了。想到这里竟然有些哀伤,弗林骑士见他脸色不虞,拿过钱袋,往他手里一塞: “你别嫌少。西罗家累重,今年连嫁了两个女儿,神殿那边的捐献又不能不给。这10个金币,他也是竭尽全力。剩下的,只能以后一点一点给了……” 10个金币?! 这么多?! 貌似原身父亲留下的积蓄,也就这么多的样子……原身父亲也是中队长来着? 格雷特慢慢张大了嘴,想了想,又赶紧闭上。记忆中,原身父亲依稀是从外地来的,在哈特兰城没有根基。房子、铠甲、武器,哪一样不要钱。光这一箱子书,就死贵死贵的,能榨干一个人几年的积蓄…… 总之十个金币不少了! 非常多了! 他连连摇手,奋力推拒:“治病救人不是应该的嘛!再说,昨天神殿抓我去问话,西罗叔叔您不也跟着去了?——请您出面一次,那才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两位骑士相视而笑。弗林骑士到底上前,把钱袋塞进格雷特手里,握着他的拳头攥紧。一边捏,一边说: “叫你拿你就拿着。这钱你要不肯收,以后有什么事,我们都不敢找你治了。” “有病人?” 格雷特精神一振。弗林骑士沉吟了一下: “你昨天说的,那个罗曼骑士的手腕不该那样治……照你的法子,能治好吗?” 格雷特当场垮了一张脸。弗林骑士用力摇手:“不是他,不是他。是……你记不记得巴伦骑士?城里最好的弓箭手,三年前,手腕这里被划了一刀……” 弗林骑士伸手在腕脉上比了一下:“那时候大战激烈,他只能包扎一下手腕,拿起刀和人拼杀。第二天再治,就用不上劲、拉不开弓了。就是……那样的,能不能治?” 听起来倒像是肌腱受伤……不过也不一定,或许是神经、血管的伤势。格雷特沉吟: “我需要检查一下。如果是我想的那样,可能还要一堆器械。” “没问题!我让他明天来找你!” 第四十四章 你的手,我能治 两位骑士匆匆告辞离去。格雷特第二天又抄了一天书,晚间回家,果然刚到门口,就看见昨天来过的弗林骑士和西罗骑士,陪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在门口等。 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还有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死缠烂打、嬉皮笑脸地赖在门口。格雷特都没走近,就看见那位一颗大脑袋亮光闪闪,格外引人注目: “主教大人?” “啊,小格雷特,你回来啦!”光头主教大大咧咧、毫不见外地扬手招呼。跟着顺手一抄,从两位骑士中间拖出个人来: “你要为他治伤?” 格雷特:“……”能不能先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他上前打招呼,同时用目光询问两位骑士。刚刚走近,就从中年人身上,闻到了一股非常熟悉的臭味。 这味道好熟……格雷特鼻子抽了抽,蓦然一惊: “你抽烟?” 这个世界有烟草了? 大航海开始了? 橡胶,奎宁,咖啡,可可,还有医生们又爱又恨的古柯,这些东西,都已经传过来了? 还有丰产三神器:玉米,土豆,红薯,这些玩意儿,也传过来了? 格雷特奋力拉回思绪。他打开家门,邀人入内。光头主教毫不客气地一脚踩了进去,三位骑士苦哈哈地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问: “主教大人,您来干什么啊……” “这伤我治过没治好啊!现在小格雷特说也许能治,我当然要来看看啊!” “您真相信他能治?” “哎,小格雷特的法子,和别人不太一样嘛。他说能治,那我就来看看呗?” 当年巴伦骑士手腕受伤以后,辗转求医,也曾经掏了大笔捐献求战神神殿出手。然而治疗术一刷再刷,光头主教还是只能告诉对方:手筋断了,无能为力。 看着那位骑士黯然而去,从此再也无法开弓,光头主教不是不难受的。所以一听说有可能治好,哪怕打听别人的秘密不太好,他也厚着脸皮挤进来了。 五个人一拥而入——其中三个是骑士,还有一个身材比骑士还骑士——二十平方米的小屋顿时想要被撑爆。更糟糕的是,小屋里只有两张椅子,其中一张还断了腿…… 格雷特左看右看,诊疗需要,只能请病人坐了那把完好的椅子。自己小心翼翼地坐在断腿椅子上,至于其他几位,只好用一个歉意的微笑打发了事。随便他们爱坐床坐床,爱站着就站,格雷特收拢心神,开始询问: “巴伦骑士?” “我是。” “您是……三年前伤了手腕?现在什么情况?” “是……伤了右手腕……” 格雷特一边问话,一边悄悄打量对方。单看外貌,巴伦比另外两个骑士要大上足足七八岁,面貌沧桑,胡子拉碴,满面风尘的模样。脸色暗沉,眼袋松弛,只有被格雷特问起名字的时候,抬起眼睛,能看见里面些微的光。 再看一眼躯干,巴伦骑士虽然受伤已有三年,身材倒还结实,肚腩也并没有鼓出来。左臂肱二头肌高高隆起,右臂的肌肉,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一圈。 嗯……病人一直在保持锻炼,康复意愿强烈。格雷特·前急诊科医生·诺德马克在心里默默记了一笔,伸出手: “右手给我看看。” 巴伦骑士顺从地伸出手,掌心向上,平放在桌面。格雷特借着油灯低头细看,右手腕脉处卧着一条刀口,肉红色的,蚯蚓一般凸起在皮肤上。光头主教的熊掌立刻伸了过来,刚要指着伤口叙述,格雷特已经松了口气: “手腕什么感觉?不能往里弯了?往外伸还是可以的吧?” “你怎么知道?” 巴伦骑士下意识地看了旁边一眼。左手边弗林骑士,右手边西罗骑士,同声否认: “我们没告诉他!” 格雷特瘪了瘪嘴。他本想接着往下问,无奈光头主教手掌翻转,往他和病人之间一拦,大有得不到答案誓不罢休的味道: “你怎么知道!” 格雷特翻了翻白眼。他用眼刀剐了光头主教一阵,可惜瞪不过,无奈败退。吸口气,指着巴伦骑士的手腕,解释: “那么明显啊!他伤的是手腕内侧,又不是外侧,内侧的肌腱是管手腕往里弯的,外面没伤到,肯定能往外伸啊!” “啊……哦。”光头主教缩手:“那到底是哪里伤到了?为什么我当时治不好?” 格雷特甩汗。是哪根肌腱伤到了——不查体他怎么知道!不过,无论如何,只要不是右手就好…… 手部肌腱受伤,这种手术,格雷特倒不是做不了。问题在于,当前的手术器械太粗糙…… 他瞪走了光头主教,集中精力,开始为巴伦骑士检查。二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几个骑士聚成一团,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灯光下,格雷特清澈的指令声一句句响起: “来,屈一下手腕。” “手腕伸直。” “向外展。” “向里收。” “屈肘。” “手臂向前旋转,对,就是这样。” “大拇指弯一下,好的,伸直……食指……中指……” 屈伸,转动,按压。格雷特检查得仔细,巴伦骑士也十分配合。唯一头疼的,就是光头主教凑在旁边,每检查一项,都会跟着问一句:“为啥要做这个?结果怎么样?” 终于盼到检查完毕。格雷特长舒一口气,信心满满地下了结论: “桡侧腕屈肌腱断裂。” “什……什么?” 左顾,右盼。连同正对面,三个骑士大爷六眼懵圈,茫然地看着格雷特。光头主教的大脑袋再一次伸了过来,连珠炮一般发问: “是什么东西断了?你刚刚让他这样转那样转,到底是在做什么?——治得好么?” 好多问题啊…… 格雷特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拍桌子,忽然暴起: “我回头再慢慢跟你说行!不!行!” 十几条肌腱呢,从系统解剖学讲到局部解剖学,再讲到怎么查体、怎么诊断,至少能讲一节课!咱们可不可以先顾着病人! 光头主教被他喷得愣了一愣,瞪着格雷特,似乎不敢相信这孩子爆发起来会那么有气势。眨巴眨巴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点,茫然应道: “啊……哦……” 他怏怏缩回。巴伦骑士看了看自己手腕,小心翼翼地问道:“能治么?” 第四十五章 你以为治手就是切了再缝啊! 这样的目光太过熟悉。病人,家属,无分男女,无分老少,无分贵贱,太多太多的人这样看着他。格雷特脱口就想答一声“能治”,话到口边,却变成了: “有治好的可能。” 说完结论,格雷特立刻向后蹭了蹭。哪怕是坐在靠墙的断腿椅子上,背后退无可退,也不妨碍他格外往墙角缩上一点。 放在前世,“有可能”’这种话,病人和家属们多数是不满意的,大概率要来一个刨根问底。治好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少,时间要多久,花多少钱…… 问到最后,往往还要埋怨医生不肯给句准话。然后,碰上脾气不好的,又是一轮投诉。 就算这几位骑士大人脾气好,不闹事,把他拎起来摇两摇,他也受不了啊! 格雷特小心翼翼的看着对面。出乎他的意料,弗林骑士和西罗骑士一愣之后,随即大喜。一人伸出条胳膊,按住巴伦骑士的肩膀,把他摇得哐哐直响: “能治了!能治了!” “老巴伦,你听到了没有?能治了!” “你请那么多人看过……那么多人……三年了,三年了啊……” 两个壮年男子忘情地呐喊着。声音渐渐低沉,渐渐嘶哑,暗夜里听来,几乎像是狼嚎一样。 巴伦骑士木偶一样坐在原地,毫无反应,任凭他们来回摇动。好一会儿,突然一个激灵,站起来甩开了两人,向格雷特微微一躬: “那就请您快治吧!” “对,快治快治!” 弗林骑士和西罗骑士立刻醒悟。三人围成一个半圈,身体前倾,居高临下盯着格雷特,简直要把他吃下去似的。灼灼目光里,格雷特又往后缩了一下: “现在还不行……” “怎么不行?不是说能治吗?”巴伦骑士的嗓音顿时高了一调。格雷特求援地望向弗林骑士,小声争辩: “我现在治不了……还缺东西……” 他的身影淹没在屋里屋外一片嚷嚷里。巴伦骑士,弗林骑士,西罗骑士,每个人都在争着说话。光头主教的声音比谁都大: “小格雷特,这伤你真能治?还缺什么?——是缺施法材料吗?你治疗术不够强的话,告诉我怎么治,我来!” 充满期待的目光,再一次落到格雷特身上。 见没人找麻烦、没人投诉,格雷特便不紧张了。他向前走了一步,看着光头主教的眼睛,朗声回答: “光是治好,我有七成把握。但是,想要治好以后手腕灵活、能够用力,还不会伤到其他的地方,我得看看家什趁不趁手,才能知道有几成把握。” “不能现在就治吗?” 光头主教和巴伦骑士都有些失望。格雷特沉吟一下,抓过巴伦骑士的手臂,比比划划地向他解释: “是这样的。你的胳膊上有很多条肌肉,每条肌肉都依靠肌腱——也就是你说的手筋——连在骨头上。我估计,你断掉的手筋,是桡侧腕屈肌——也就是从这里,到这里,” 他手指在巴伦骑士手臂上来回移动,在前臂靠近肘窝的地方按了一按,向下划动,又在掌根按了一按。然后,沿着右手腕上的伤疤,横划一下: “当时就是这里断了。手筋的力量很大,把你的肌肉崩得很紧,筋一断,整条肌肉就缩上去了。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划开皮肤,把这根缩起来的肌肉拉出来,拉长到原来位置,再让手筋长好。” 他尽可能把话说的简单一点。谁知道话音刚落,巴伦骑士立刻站了起来,大声道: “那还等什么?治啊!” 铛啷一声,一把匕首落在桌上,寒光闪闪。 格雷特:“……” 我要组织镊!我要止血钳!我要拉勾!这手术说不定还得显微镜底下做,没显微镜,凑合给我个放大镜啊! 他一口气梗在胸口,噎得不上不下。还没缓过来,光头主教已经追问: “我以前也这么治过。可是,没治好啊!” 也这么干过? 格雷特刮目相看。大佬,你够勇啊!学过几年医?解剖过几位大体老师?知道怎么下刀才能不切断血管,怎么才能不划断神经么? 嗯……要怎么解释呢? 格雷特翻出纸笔,在桌面上刷刷刷刷,快速绘图。片刻,尺骨、桡骨、指掌骨骼历历分明,骨骼上攀附的十几条肌肉条分缕析,一副前臂肌肉骨骼的示意图,已经跃然纸上。 这活儿他在前世也是做惯了的,多么惟妙惟肖是做不到,简洁明了,那是常态。一个人画,四颗脑袋凑过来看,光头主教嫌油灯太暗,还随手放了个照明术,把整间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格雷特:……其实您的脑袋就已经够亮了。 两分钟都不用,一幅示意图已经成型。格雷特默念几声“没学过医都是这样的”,放慢了声音,开始讲解: “看见了没有?这一根胳膊上,光肌肉就有一、二、三、四、五……我不数了,你自己数;除了肌肉以外,还有血管,还有神经…… 神经是什么回头再跟你解释!总之,这些东西随便碰伤哪个,都会让胳膊不好用。你以为是切开,拉出来,治好就行啊!” 光头主教点头如捣蒜。格雷特扭头转向巴伦骑士,气急败坏: “光一把刀有什么用?你以为这是什么?是你杀猪?宰羊?这里割一刀,手伸进去把肌腱拉出来,缝几刀就好?我就问手腕上割一刀,你会不会痛!会不会动!” “我们会按住他!”弗林骑士和西罗骑士同声回答。格雷特嗤之以鼻。按住有啥用,这是肌腱手术,你们以为是刮骨疗毒? “我能忍住不动!”巴伦骑士大声吼道。格雷特吼回去: “你能忍有什么用!忍住不动,胳膊是不是要绷紧!绷得这么紧我根本拉不动肌肉!你们一个一个,一个一个,” 他手指挨个点过弗林骑士、巴伦骑士,和最外侧的西罗骑士。前几天为西罗骑士做胸腔减压,一刀居然没刺进胸膛,还是靠旁边的弗林骑士出手: “一个一个都是骑士,我!拿刀戳!都戳不动!” 巴伦骑士被他吼得噎住。就在这时眼角白光一闪,格雷特扭头,看见光头主教出手如电,把他画的图纸一把抄起来,往怀里塞…… 见格雷特看过来,居然冲他眨了眨眼,光明正大地嘿嘿一笑。 第四十六章 那我做个手术给你们看吧 拿我示意图算什么? 窃图不能算偷?还是直接明抢? 格雷特张了张嘴,决定不和这位主教大人纠结。他继续去吼巴伦骑士: “再说,就算割开了,我用什么拉你的肌肉?用手吗?!” “……为什么不能用手?” 格雷特气结。他扑通坐回原位,大大地喘了几口气,忍不住开始怀疑人生。——我给病人科普宣教的本领是不是退步了?明明前世解释到这地步,是个人都懂了啊! 而且光头主教明明已经懂了……这几个骑士怎么还…… 算了,大老粗的理解力,本来就不应该跟施法者比。那要怎么解释呢……难不成现场开刀…… 好主意! 格雷特眼前一亮。他收拾情绪,从容起身,向巴伦骑士笑道: “这样吧,我去找个猪腿——或者羊腿,当场切一下,您就知道治疗怎么做了。——主教大人,您能等我一会儿吗?” “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找猪腿?”光头主教大皱其眉。他想了想,反客为主,拉起格雷特就走:“算了,跟我来!” “——等等!我的手术刀!刀!” 光头主教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格雷特被他拽着一只手,踉踉跄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另一只手拎的手术器械甩来甩去,最后还是弗林骑士看不过眼,抢步上前,伸手把手术箱拎了过去。 格雷特跟在主教大人后面,越走越是明亮,越走越是热闹。走着走着,前方灯火通明、烟雾腾腾,里面几十条汉子吆喝笑骂,却是一家酒馆。光头主教一头撞了进去,开口就嚷: “老头子,有没有猪腿?” “还有半条!”柜台最里面遥遥回应:“给你烤上?” “要生的!——带我去后厨!” 主教大人大声回答。他笔直穿过人群,三位骑士大踏步跟在后面,酒吧里喝酒聊天的汉子们顿时滚滚分开,竟像摩西分开红海似的。格雷特一个少年被夹在中间,居然也顺利混了进去,没有被人拦在厨房门外。 厨房里正忙得四脚朝天。一个大厨,三四个小工,穿梭来去,恨不得人人脚下踩个加速光环。光头主教进门就奔了肉案去,一把抓起猪腿,看了看,扭头问格雷特: “能用么?” “——放下我的腿!” 对面一声怒吼。大厨挥舞菜刀杀了过来,最后一刻,险险刹住:“主、主教大人!” 光头主教胡乱点点头,仍然盯着格雷特看。格雷特伸长脖子研究了一下猪腿,发现大骨头两端的关节都已经被切掉,立刻摇头。光头主教立刻放下猪腿: “羊腿有没有?” “没有……” 光头主教皱眉。大厨探头看了看,一把抽过猪腿,飞奔而去,像是怕晚一秒钟猪腿就被抢走一样。光头主教并不搭理他,思索片刻,问格雷特: “活的行不行?” “行吧……” 格雷特还没反应过来,本能地回答。光头主教点点头,起身离去,没一会儿,在格雷特震惊的目光中,拎了一只咩咩叫的活羊进来,直接扔上肉案:“能用么?” 主教大人! 你真的现抓啊! 格雷特目瞪口呆。光头主教见他不回答,咳嗽一声,又问了一遍:“能用么?” “能用能用!”格雷特反应过来,赶忙回答:“就是……” “就是什么?” 格雷特伸了伸手。那头活羊惊慌地刨了一蹄子,险些踢到他手,他立刻缩手不迭,一扭头,对主教大人摊手。 那,就是这样。你弄个活玩意儿过来,还不给我麻翻了,我怎么做手术?——棒麻也是麻啊! 光头主教哈哈一笑。他低头祈祷几句,一个响指。一瞬间,白光道道,如箭如矛,把那只活羊捆在了案板上。绵羊四蹄朝天,惊慌地刨了两下蹄子,明明鼻头还在抽动,却连呜咽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啊……这样做手术就舒服了……格雷特幸福地叹了口气,在肉案前站定,左右一望: “弗林叔叔,麻烦把箱子给我。西罗叔叔,您站在左边看得更清楚,不用这样踮着脚……主教大人,这儿有点暗,能不能麻烦你放个照明术?” 这时候酒吧老板也溜了进来,和大厨一起探头探脑,看着光头主教和他拎进来的羊。不料一眼看去,光头主教只是侧身站在旁边,反而是格雷特稳稳站在案前,开启木箱,拿起了手术刀。 刀一入手,格雷特立刻多了股说一不二的气势。就像前世千百次主刀手术、以及带教实习医生的时候那样,他一边利落动手,一边下令: “那,治疗之前,要先把周围的毛剃干净。——巴伦阁下你不要笑,到时候真要剃的,你自己最好先找把刀刮一刮——然后先切开皮肤,不用切得太深……” 说到这里,刀尖已经切入羊腿皮肤,轻巧地划出一刀。皮肤应刀而裂,而下面的血液仿佛愣住了似的,肉眼可见地顿了顿,才沁出一线血痕。 “哇哦……” 厨房里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声。进来看热闹的老板,给大厨帮忙的小工,一个个长大了嘴巴,看着光头主教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说捆羊就捆羊,说放照明术就放照明术。老板甚至猛戳了大厨一下: “哎,这年轻人谁啊?” “别说话!” 大厨想也不想就喷了回去。他盯着格雷特手里飞舞的手术刀,看得目不转睛: “这刀法真漂亮……一刀切下去,只伤皮不伤肉,血都没怎么出,漂亮!” 格雷特自己却不怎么满意。说实话,人类皮肤他更熟悉,一刀下去,绝对能做到只切开皮肤,不伤下面筋膜。他前世解剖过小白鼠,解剖过兔子,还真没怎么解剖过羊。格雷特看了看手术刀上的血痕,小小声叹气: “这刀不够快啊……巴伦阁下,如果刀再快一点,我切开你手腕的时候,出血还能再少一半……” “我去想办法找刀子!”巴伦骑士应声道。格雷特叹气: “不是什么刀子都行,得是我要的形状……接下来,把皮肤往两边拉,这样损害最小。主教大人,麻烦您拉一下钩子!” 他一声令下,光头主教老老实实接过拉钩,往后牵拉。格雷特分出一半眼神看着钩子,手下不停: “往后拉,往后拉,再用力一点……好,就这样,稳住!” 大厨和酒吧老板看得张口结舌。光头主教一声不吭,努力拉钩中…… 第四十七章 打土豪,分手术刀 众目睽睽之下,光头主教奋力拉钩。身体往后坠,脑袋还要往前伸,想要看清楚格雷特的一举一动,以至于整个人弯成了个“C”型。西罗骑士看不过去,刚上前接过弯钩,又听格雷特喊道: “给我几根细针!牙签也行!” 格雷特分开羊腿上每一块肌肉,把牙签插在肌肉之间,做好标记。然后招呼众人来看:“巴伦阁下,你看,这里的肌肉有好多条。您手臂上,就是其中一条的肌腱断了——” 说着翻过刀刃,向上一挑。“嘎嘣”一声,肌腱断裂,整条肌肉当场向上弹缩,银白色的肌腱收回肌肉群里,消失不见。 “那,我们现在就要把它重新找出来……” 格雷特歪头,摊手,往羊腿上一指。那个意思相当明确: 你把它抠出来啊。 巴伦骑士:“……” 弗林骑士和西罗骑士:“……” 光头主教凑过来上看下看,下看上看。看了半天,袖子一卷,顺着格雷特分开的肌肉块往里硬抠。折腾半天,双手都弄得血淋淋的,居然真的被他找到了缩上去的那条肌肉,两根指头捏住,往外硬拽—— “欸!”滑掉了! “欸!”又滑掉了! 第三次,光头主教吸取了教训,用两个指甲死死地抠住肌肉条,手腕上青筋一爆,刺啦一声—— 好好的羊腿肉,被他硬生生抠了个洞。 “哎哎哎别别别!” 格雷特看不下去了:“主教大人,这儿不能用蛮力的,要有趁手的工具……来个人,有组织镊……不,有镊子没有?没有?拿两根窄的扁铁条,再多拿些弯钩来!” “去拿!” 光头主教和几个骑士同时发令。后厨里顿时一阵奔忙,半盏茶时间,格雷特要的东西陆续送上。虽然长铁条是凹凸不平的,弯钩是两位骑士现拗的,然而格雷特掂量了半天,也只能无奈认命: 就这样吧…… 他小心拨开肌肉条,用弯钩拉住,招呼两位骑士向两边拽开。从深处找到断裂肌腱,用两根窄窄的扁铁条极力夹紧,招呼巴伦骑士: “拽!向后拽!” “嘿——” 巴伦骑士左臂贲起,用力一拽。羊腿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寸寸被他拉长,肉条上终于没有再次抠出洞来。眼看断裂的肌腱和另一头凑上,格雷特立刻发号施令: “好!就在这里,稳住,不要动!——主教大人,请您放个治疗术,把肌腱两边接在一起!” 白光落下。一群人头碰头凑上去看,手术刀划断的肌腱,果然再次长在了一起! “原来是这样治的啊!” “还是这样看得明白!老巴伦,你看,你的手筋也可以这样接上呢!” “小格雷特,你太厉害了!” 骑士们啧啧赞叹。光头主教索性一鼓作气,把那只绵羊治好,禁锢神术一解,羊儿被放下地面,撒腿就逃。 ……有点一瘸一拐。 “小格雷特,这怎么还瘸啊?” “所以我说要有趁手家什啊!” “你需要什么?” 光头主教沉声问。格雷特眼睛一亮。 死灵法师林恩送给他的那套手术器械,也就聊胜于无。刀刃弧度是波浪形的,手术剪钝得只能剪花枝,拉钩只有一把,血管钳?血管钳那是什么? 论种类,论精细程度,格雷特有21世纪的经历打底,实在看不上眼。 可要让他自己去找人打造,格雷特掂量掂量自己钱包,心虚。 本来还想着省吃俭用一件件攒,这不,神殿主动开口了—— 神殿有钱啊! 腰杆粗啊! 打土豪,分手术刀啊!不要跟有钱人客气!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他期盼地看向光头主教,“要不先回家去,我画出来给您看?” 约摸一顿饭工夫之后,光头主教看着一大张纸上,画的满满当当、标注密密麻麻的各种手术器械,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东西?” “手术刀的刀柄。” “这个?” “圆刀片。这是弯形刀片,三角刀片,大中小各种都要……” “这个呢?” “血管钳。” “怎么画了两个一样的!” “哦,这个不是血管钳,是持针器。这是精细组织镊,大平镊,小平镊。这是蚊式钳,这是尖头蚊式钳。这是锯齿剪刀,弧形斜剪刀,直形斜剪刀,这是大弯,中弯,小弯…… 对了,蚊式钳、尖头蚊式钳、精细组织镊和血管钳比较小,铁匠的手糙,最好找首饰匠打造。” “这、这么多?!” 光头主教张口结舌。格雷特叹了口气:“这只是当前急需的,要把所有家什都配齐,还早着呢……” 哪一次手术,器械护士推过来的小车上,没有琳琅满目几十样器械,简直开不了台。 安全感为零。 巴伦骑士看看纸上的图样,再看看自己手腕伤处,渐渐低头。他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一时明亮,一时黯淡,最后,终于紧紧攥住了拳头。 “我……” 格雷特一直注意着他的神色。这样纠结、游移、最后终于下定决心的样子,他前世见了无数次: 那些手头拮据的家庭,在决定是否砸锅卖铁、是否倾家荡产,拼一拼治愈的可能性时,总是这样,在急诊室,在付费窗口,在大厅里反复徘徊。 那时候他管不了太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几十上百个患者,其中总有几个经济困难的。可这一次,他终于,可以管一管。 格雷特及时按住巴伦骑士肩膀。他仰起头,对光头主教灿烂一笑,语气笃定: “主教大人,这些器械,能麻烦您做一套么?——做完以后,我带巴伦骑士到神殿来,完成这场治疗。这些图,和整个治疗的过程,我也可以详细写出来——” 光头主教的眉头慢慢松开。他故意摇头: “就光这些?” “这些还不够?”格雷特信心满满。“主教大人,战神神殿的信徒里,有很多战士吧?有多少是旧伤治不好的?我不认识,您总认识吧?” 光头主教轻轻点头。确实,光他认识的,因为旧伤遗憾退休的高等级战士,就有十来位之多—— “这些战士,有钱的不少吧?您猜,如果他们知道旧伤能治好,可以重新上战场,他们愿意为神殿做什么?——别的神殿治不了,只有战神神殿能治哦!” “你是说,只有战神神殿?”光头主教动容。格雷特一摊手: “反正我是不想教泉水神殿的……” 至于自然之神的教会,咳,这个神启者的身份是假的,躲着走都来不及。 光头主教低头沉吟。越想越觉得这提议可行,看向格雷特,大笑一声: “臭小子!教一下我们怎么治,你就打算白赚一套刀子啊?” “您就说行不行吧……”格雷特偷笑。光头主教一巴掌拍在他肩上: “我能说不行吗?” “嗷——别打啊,打坏了没人动手开刀了啊!” 第四十八章 糟了,抄书被抓包了! 巴伦骑士千恩万谢地走了。哪怕没治好,甚至根本没有开始治疗,格雷特付出的心力,已经值得他由衷感激。 格雷特对他的感谢毫不在意。临走前,他握着巴伦骑士的手,反反复复,不停叮嘱: “别抽烟啊!回去千万别再抽烟了!——抽烟的话,手不容易好!” “为什么?” “你听我的就行了!”格雷特奋力推他出门。烟草,尼古丁,尼古丁会使血管痉挛,从而令伤口难以愈合,最明显的,断肢再植后的手指容易出现坏死。巴伦骑士要做的虽然是手腕肌腱手术,能少影响一点,总是好的。 但是想要我跟你解释啥叫尼古丁? 谢谢,算了,你听话就行了! 送走客人,格雷特回到桌前,开始打草稿。——要说发财了就是开心,两千张纸堆在家里,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用一张撕一张也没关系,再也不用抠抠搜搜把纸缝写满了! 他理了理思路,先笔走龙蛇把病历给写了,再饱蘸墨水,在稿纸上一条一条往下写: 麻醉、止血、消毒、手术。 麻醉:询问战神神殿有没有现成神术,如果有,做实验确定结果;如果没有,询问药剂师。铁杉、曼陀罗、天仙子、颠茄;询问有没有对应的魔法; 止血:止血带,止血钳,神术止血 消毒:洗手、准备烈酒、事先高温消毒所有的器械和衣服 格雷特在“器械”两个字上打了一个问号。向希波克拉底发誓,他真的没有狮子大开口,止血钳只让准备了两把,组织镊也只备了三把。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器械污染了还要继续使用,怎么办? 圣光消毒? 火焰消毒? 要是能用法师之手代替组织镊就好了……那玩意儿不是实体,估计不用考虑污染的事儿…… 就,还要加油学魔法啊! 他背了一遍今天和昨天抄录的单词表,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起来,去城卫军的军营牵了马匹,翻身上马,直奔魔法塔。 马是他向城卫军借的——或者说,是弗林队长卖他面子,拨给他用的。来魔法塔就寄放在马厩,每月给看门人5个银币,回城就送回军营养着。节省下来的时间,每天能多抄20页单词! 有钱了! 寄养得起马匹了! 而且生活水平上升了! 月薪从5个银币上升到15个银币,一次性拿到了10个金币的大额收入,短期内抄书的费用还不用担心!格雷特咬了一口夹奶酪的白面包,又啃了一口腌肉,美滋滋。 吃完这顿午饭,赶快继续抄字典!把字典抄完,然后翻译魔法书,看看书里的魔法,到底有什么能用来做手术的! 正想得开心,身后“吱呀”一声,房门大开。格雷特回头,见外面蹦蹦跳跳地走进一个小男孩儿来。看打扮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衬衫领结,马裤皮靴,丝绒外套上,一排银纽扣闪闪发光。 见格雷特看他,那孩子立刻放慢了脚步,脸一板,手一背。明明只有十岁不到一点儿,偏偏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看得格雷特想笑。 来新人了? 糟糕,今天不能抄书了! 不知道这孩子待多久,一直呆在这儿的话,抄书就得想其他办法了……还好,我中午吃饭的时候东西都收了起来…… 格雷特飞快地想着,随口招呼一声“你好”。说完目光一抬,看见跟在男孩背后的那人,立刻起身: “艾略特法师。” 艾略特法师向格雷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男孩目送他离开,忽然窜到格雷特身边,冲他做了个鬼脸: “你是谁?” “我是——” 男孩显然没有等格雷特回答的意思。做完鬼脸,跟着就窜到角落里,自说自话地翻格雷特的背囊。没翻两下,从里面抽出一叠字纸,哗哗翻动: “你在干什么?哇哦,你在抄书!” “嘘!” 格雷特急忙制止。想要伸手来抢,又怕撕坏了稿纸,手一抬又止住。猛然回头,藏书室外,艾略特法师正好看了过来,和格雷特对了个眼神,若无其事,慢慢走开。 格雷特稍微安心了点。再看室内,男孩已经咯咯笑了起来,把几张稿纸抖得哗哗直响。一会儿举在身前,一会儿藏到身后,满屋乱跑: “你抄书?你完了!法师先生说过,只准看,不准抄!” 那纸本来就算不上结实,被他这么来来回回的抖,“撕拉”一声,当场破了一张。格雷特急了: “哎,还我!” 他上去就抢。男孩左躲右闪,咯咯发笑,忽然呲溜一声钻了桌底。格雷特还没跟着弯腰,就听那孩子大喊: “你还敢抢!抄书你还敢抢!——艾略特先生,有人偷偷抄书啦!艾略特先生!” 孩子的声音响亮尖锐,放声一喊,魔法塔底层嗡嗡的全是回音。格雷特阻止都来不及,刚要上去捂他的嘴,藏书室外,一个威严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怎么回事?” 格雷特停手、扭头。门外,艾略特已经躬身施礼: “老师。” 糟糕……被正主撞个正着。格雷特暗暗叫一声苦,也只能跟着行礼: “法师阁下。” “你们在吵什么?”格尔曼法师迈步进来。还是那身紧勒在肚皮上的红袍,还是那双精光闪烁的眼睛,只一扫,几张散落的稿纸就飘了起来,自动飞到他手里。 逃不掉了……本来想做出一点成果,再托人去请求的,现在才两天半啊!两天半能看得出我在做什么吗?能打动这位法师吗? 或者,我现在投奔死灵法师还来得及吗?也许会被一个火球术干掉?不,火球术大概还是不会的,这里毕竟是藏书室,怕烧…… 格雷特乱七八糟地想着。心脏扑通狂跳,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背后微微沁出冷汗。看来自己确实是紧张了,肾上腺素正在大量分泌,收缩血管,提高心率…… 格雷特诧异自己居然还有空想这些。他上前一步,昂首挺胸,笔直看着格尔曼法师的眼睛。语气平稳,为自己辩解: “我并没有照着书抄。我只是,做一些整理和摘记,方便自己记忆。” “你这还不是抄书!”男孩大声道。格尔曼法师却举起一只手,阻止他的辩驳。浓眉微皱,把手里几张稿纸看了一遍,忽然道: “其他的呢?拿出来。” 第四十九章 奉旨抄书格雷特 “他这就是在偷抄!” 男孩大声嚷嚷。见格尔曼法师并不搭理,他用力跳了跳,气得满脸通红: “好啊!这你都不管!——我告诉我爷爷去!你们魔法塔,今年的考核还想不想过关了!” 这熊孩子什么来头?口气这么大!能决定魔法塔的考核,这熊孩子不会是法二代,不,法三代吧? 格雷特赶紧俯身,从背囊里拿出全部的字纸,稍微整理一下递上去。格尔曼法师一张一张的翻看着,突然冷哼一声,抬手把稿纸摔到格雷特面前: “我让你整理,你就是这么整理的?” “啊……哦?” 你啥时候让我抄了? 格雷特一震。可法师大人这话,分明替他抹平了私自抄书这笔账,对他大大有利。格雷特也不傻,立刻低头认错: “是我粗心了。” “大小写都没弄明白!字母顺序乱得一塌糊涂!——重抄!” “啊……啊?是!”格雷特喜出望外,急忙答应。法师不再理他,背着手往外走,走了两步,扔下第二个命令: “抄两本,你自己留一本。半个月之内交!” “是!”格雷特大声回答。可以抄书了!可以光明正大地抄了!太好了! 字典果然是有用的! 我就说了,但凡要学新语言的人,都抗拒不了字典的魅力!魔法文你们会了,你们不用学精灵语?不用学龙语?咦,这个世界上有龙语和精灵语吗? 他收拾起心思,快步追上,跟在法师大人后面恭送。格尔曼法师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对自家弟子道: “管好他!” 语气微微有些严厉。艾略特赶忙答应,格尔曼法师一摇三晃,自顾自的离开。艾略特保持着恭送的姿势,直到老师的身影消失在升降梯里,才转过头来看向格雷特。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格雷特赶紧道歉。 刚才那孩子嚷嚷的时候,艾略特装作没有看见,径自走开,格雷特在藏书室里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复盘,艾略特故意放水的举动,显然被格尔曼法师看在眼里,真的有些对不起他。 格雷特这么一道歉,艾略特本来还有些发蔫,这时候脸色也缓和了一下。他拿起稿纸翻了翻,忽然抬手,用力拍了格雷特一下: “你运气真不错!” “是啊。”格雷特放松地笑了下,略有点余悸。艾略特看了边上的男孩一眼,摇摇头: “你赶上好时候了知道吗?——魔法议会每年都要考核各个魔法塔,教出多少法师学徒、有没有改进新的魔法,都算分数。分数低了,给的拨款就少,明年一年手头都紧。 眼看着6月份就到考核期了,研究一直不顺利……你这个小玩意儿吧,就还挺有意思的,也能搪塞搪塞……” 谢天谢地!抄字典果然是有用的!格雷特吁一口气,肩膀立刻垮了下来。艾略特法师又翻了两页稿纸,忽然仰面朝天,大大的叹了口气: “老师叫我管你……唉,字母都不会,教起来好麻烦啊。我赶着去做实验,这样吧——” 他低头喃喃两句,忽然抬起手,一指点在格雷特眉心。一道冰凉的灵光闪过,格雷特就觉得脑袋鼓鼓胀胀,仿佛一下子塞进去不知多少东西。艾略特挥手: “你自己看书吧,我走了啊!” 格雷特猛然回头。桌面摊开的书页上,之前没背过,没学过,一点也不认识的魔法文字,这一刻,每个字的意思都清清楚楚。 一级魔法:通晓语言? 格雷特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字眼。前世在网文里、游戏里见过这个法术,仿佛有时间限制,根据法师级别决定持续时间。也就是说,时限一到,立刻忘光? 格雷特来不及道谢,笔走龙蛇,先把所有的字母按顺序排列,抄录在一张纸上。再回头时,艾略特脚步匆匆,已经走的远了。 “多谢!”格雷特扒着门框大喊了一声。他扭头扑到书架前,争分夺秒,先抽出了《基本冥想》。 冥想是法师的基础!能早一天,就早一天!趁着通晓语言的时效还没过,先把这本书背下来,回去能照着做才是正经! 扉页翻开,格雷特目光一扫,先松口气。 “冥想是法师毕生的功课。 ——海拉·尤里尔,魔法历382年” 谢天谢地,看得懂。 这本书是用魔法文字写的,而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文字,不用再想方设法破译。上面的字他每一个都认识,写书的这位前辈,您真是太友好了…… 格雷特集中精神,一字一句往下读。不管是为了写给新入门的后辈,还是本身性格就平易近人,这本《基本冥想》写得十分简单易懂。开宗明义,就是冥想的意义: 冥想,是法师用以锤炼精神力,进而以精神力观察世界,映照世界的方式。 emmm…… 每个字都认识。 每个词都看得懂。 凑在一起就……精神力是什么东西?我的注意力?思考能力?脑电波的活跃程度? 看不见,摸不着,现在做个脑电图有没有帮助? 或者,马斯克他们搞的脑机接口,是不是能帮助精神力延伸到体外? 又或者,不是脑电波,而是脑神经磁场? 格雷特按下种种吐槽,平心静气,开始看书。时间有限,不知是不是来得及抄写,他只能一边看一边背。看完一遍,再看第二遍,书页翻到一半的时候,脑子突然迷糊了一下,跟着…… 书上的文字,就变成了大片大片扭曲的花纹,偶尔夹着几个他认识的单词。 法术持续时间到。 一声OVER,立刻清空,都不带剩点儿记忆残渣的。 格雷特懊恼的叹了口气。他摊开一张新的白纸,把《基本冥想》翻到第一页,靠着书页上的插图和零零星星几个单词提醒,一行一行,开始默写。 冥想的意义。 什么是冥想。 如何开始冥想,如何让自己的精神安静下来,进入似睡非睡的境地,先集中,再发散。 如何用精神力触碰世界,初次冥想会感到什么,有哪些禁忌…… 一行行,一页页,不知不觉,写满字的白纸,就在格雷特左手边堆起了一叠。 意外的收获! 今天晚上,就可以尝试第一次冥想啦! 魔法的世界,我来了! 第五十章 我的精神力靠医学加成? 回家路上,兴奋感一直缠绕着格雷特。 他甚至顶着夜色去拎了几桶水,劈柴生火,好好洗了个热水澡,把家里储存的木柴用掉了一半。古代的生活就是麻烦,这要是有自来水,有热水器,或者,哪怕他会魔法,直接用魔法加热洗澡水—— 啧,哪怕为了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准,也要赶快成为法师学徒啊! 格雷特躺在浴盆里感叹。不过再怎么麻烦,澡还是要洗的,为了提高冥想的成功率,沐浴更衣也是必须流程。他把自己收拾干净,爬到床上,盘膝坐下—— 这个身体的柔韧性有问题啊!才16岁,就做不到左腿压右脚,右腿压左脚,标标准准的五心向天! 这……虽然《基本冥想》上没说要盘坐,可身为一个中国人,不尝试下这个姿势就开始冥想,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成功率-5,-5,-5的那种…… 格雷特掰了左脚再掰右脚,努力再三,毫无效果。他尝试放松双脚,松松地盘成一个四边形,坐不稳;再尝试伸直双脚,摆成一个三角形,坐着坐着就往后仰。 没奈何,只能往床上一倒,咕噜咕噜滚到墙边,靠墙坐好,两腿伸直。 嗯,舒服了。 现在闭上眼睛,排除杂念。呼——吸——呼——吸——想象自己在一片黑暗之中,视觉关闭……听觉关闭……嗅觉关闭…… 格雷特依照《基本冥想》的描述,一步一步,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让自己安静下来……安静下来……松……静……空…… 或许是自我催眠有点效果,也或许是穿越了一次,当真对学习魔法有了些加成。当格雷特像发动治疗术之前一样,把精神集中到一点时,黑暗中,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 这是什么? 非上非下,非左非右,非内非外,这是……我?! 格雷特剧烈一震,险些保持不住当前的空明状态。他闭着眼睛,努力平息了好一会儿,终于再次稳住心神。进入冥想,然后,下一步! 依照《基本冥想》的描述,锻炼精神力,首先需要构建一个虚拟的“自己”。然后,从外界吸取力量,把“自己”一步一步填充扎实。锤炼到一定强度之后,就可以把精神力散发出去,开始影响外界…… 一念及此,黑暗中的亮点,就按照《基本冥想》上的插图开始变化。一个有四肢、有头颅,有五官面目,有骨骼肌肉血液奔流的小人,被光点和光线勾勒出来,无声凝立在虚空之中。 下一刻,就像一枚石头落进了水面,以光人为中心,一环环波纹往黑暗中散发出去,又悄然反馈回来。每反馈一次,虚无光线勾勒出的光人,就仿佛凝实了一点点。 这是我吗? 这个虚幻的光人,是我的精神力吗? 格雷特微微茫然。冥冥中,仿佛一种联系告诉他:是的,这就是你,这就是你的精神力。它基于你的肉身而凝结,随你的意志而波动,当它足够强大,就可以反哺肉身、干预现世! 可是,这个光人,它细节不对啊! 肌肉不对! 血液流向也不对!动脉静脉都没有分开,左心房、左心室、右心房、右心室,射血方向根本就没体现! 神经!淋巴!毛细血管!这些根本就没有画! 格雷特有些烦躁。《基本冥想》那本书的插图实在太糙了,很多地方都没画出来,还有很多地方画的是错的——赌上他医学生的名誉,他随便一找,就能找出七八个、十来个错误! 这样不行啊!格雷特集中精力,开始回忆他前世看过的图谱。不知不觉中,白光构成的小人,随着他的回忆开始变化: 206块骨头,经由300多个关节,从下到上,稳固而富有弹性地联结在一起; 640块肌肉,通过肌腱攀附在骨骼上,又或者直接与别的肌肉相连; 心脏有力地跳动起来,将血液涛涛射入动脉,通过毛细血管回收之后,又沿着静脉返回心脏; 神经系统、呼吸系统、消化、泌尿、内分泌、淋巴免疫、生殖…… 最后,皮肤将一切覆盖在下,毛发生长,指甲萌出…… 每个细节,他即使没有亲手解剖过,医治过,也曾经学过,画过,背过无数遍。此刻忆起,历历在目。 就是这样的,即使是到了异界,人类的结构也一定是这样的。格雷特笃定地想着。 他亲手救治过病人,剖开过腹部,捏着肝门止过血,切开过气管,刺穿过胸腔。一次次成功的治疗告诉他,他的认知,没有错! 回过神来的时候,虚空中的小人,已经比插图上精致了无数倍。仔细看来,和格雷特前世学过的人体构造,一模一样。 白光构成的心脏有力跳动着。嘭、嘭、嘭,一下一下。每跳动一记,就有一道虚无的光环散发出去——而这个新构建的小人,它散发出去的光环,比之前强大了何止一倍! 是这样吗? 精神力要和身体尽量保持一致,才能最大限度地与身体共鸣,得到支持、同时反馈身体吗? 格雷特不知道。但是他莫名有种感觉:他的精神力,比刚刚构建出来的时候,强了不少。 那么,接下来要尝试的,就是去感知这个世界……精神力看见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仍然按照《基本冥想》的描述,格雷特主动去控制小人散发的波纹,主动向外延伸出去。然后,整个世界,在精神力的感知下……变了。 沉稳厚重的力量,踏踏实实,承载着这个世界; 轻盈飘逸的力量,自由欢快,没有一个时刻停歇; 炽热躁动的力量,不受约束,也带来最大的火力; 柔和绵密的力量,宁静滋润,默默散布着生机…… “地、水、火、风?四大元素?”格雷特非常惊讶。随着心情的波动,冥想环境中的小人又是剧烈一震,差点溃散: “这是……我的精神力,所感知到的世界?” 一惊之后,格雷特又是一喜: “照《基本冥想》的说法,能隐约感知到四大元素,我的精神力,已经达到法师学徒的水平了?” “从今天起,我就可以开始解析魔法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