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有重开日,人回少年时 迷迷糊糊之间,赵煦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帷幕落下,珠帘串串,鼻子能闻到一股股淡淡的香味,典雅、芬芳、自然。 身上盖着的被子,温暖舒适,图案鲜明,色彩雅丽。 赵煦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东染院和绫锦院的手艺! 无论是织工、色彩、图样,都只有东染院和绫锦院才能做出来。 现代虽然可以仿,但,没有那个味道。 就如赵佶的瘦金体,中学生都能临摹。 可没有人能写出那个味道来。 “又做梦了吗?”赵煦笑了起来。 可这个梦也太真实了一点。 他过去也做过类似的梦,但没有哪個梦,能像现在这般真实! 赵煦伸手,轻轻揉捏了一下被子上绣着的纹路。 针脚严密,做工精巧,摸着很舒服。 猛然间,赵煦看到了自己的手。 那分明是一只孩子的手! 白皙、娇嫩、瘦弱…… 紧接着,赵煦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痒,于是,他开始咳嗦。 咳咳! 然后,一个陌生却感觉很熟悉的妇人声音,从帘外传来。 “殿下!” 真是个很久都没有听过的称呼了呀! 赵煦循声看去,看到了一个看着似乎很眼熟,却忘了什么时候见过的人。 那是一个,身材微胖,穿着褙子的妇人,约莫四十来岁,脸型稍圆,脸上有着少许岁月留下的黄斑,施着少许粉黛,一双眼睛明亮且温柔。 她微微欠身,从帷幕的一侧,探过头来,微笑着、慈爱的看向赵煦。 赵煦看着这个妇人,咽了咽口水,瞳孔在此刻猛然紧缩,呼吸变得急促,死去的记忆,从心底重新浮现,让赵煦只觉一阵眩晕,有种时空错乱,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国婆婆……”他低声唤着对方的名字。 一个早已经从他生活和生命中逝去的人。 现在,活生生的出现在他眼前。 赵煦看着自己的手,那白嫩、瘦小的手。 完完全全,就是一只孩子的手! 不可思议! 无法解释! 赵煦有些失神了。 国婆婆那张曾被他遗忘的圆脸露出笑容,过去与现在在此刻交织着,无比虚幻,却也无比真实! 只听国婆婆柔声问着:“殿下旧疾复发了?” “可要唤钱太医入宫?” 赵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肺部和气管的呼吸,然后摇了摇头:“不必了,国婆婆,我没什么大事……” “就是做了一个梦罢了!” “噩梦吗?”国婆婆蹲在帘外,温柔的问着。 赵煦吐出气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呢喃自语:“我似乎做了一个漫长的长梦!” 他仰头靠着玉枕,眼中迷茫,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过去种种,在心头涌动,那一个个鲜活的人和事,在心间滚动,种种遗憾与不舍,留杂心间,苦涩也甘甜。 眼前种种,不可思议,如梦似幻,叫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难道佛家的轮回转世,真的存在? 不然,自己缘何能活一世又一世?如今甚至逆转时光! 花有重开日,人回少年时! “上苍何其爱我!”赵煦低低的呢喃着,但说出口的语言,却非是宋代的正韵,而是九百多年之后的普通话。 一种和正韵类似,却已经去掉了很多入声的语言。 “我又何其有幸!” 他看着面前的妇人,他的乳母,这个他的父皇千挑万选出来照顾他的忠心之人。 “国婆婆!”赵煦认真的看着她。 “哎!”国婆婆温柔的回应着赵煦的呼唤:“臣妇在呢!”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人欺负你!”赵煦坚定的说道。 国婆婆微微一楞,不太明白这位殿下的意思,但还是微笑着说道:“殿下说笑了,谁会欺负臣妇?” 赵煦跟着笑了一声。 确实,正常情况下,没有人会闲得无聊,欺负一个在宫里面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皇帝乳母。 但问题是,这个乳母虽然老实本分,可她却是自己的父皇选的。 在很多人眼中,和赵煦的父皇搭边的人和事,它都有罪! 必须赶尽杀绝,必须彻底清理! 所以,在赵煦十二岁那年,这东京城里,出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传闻。 有人传说,当朝官家派人准备在东京城里打着挑选乳母的名义,给自己选美。 一下子文官们就群情激奋,纷纷上书,谈论此事。 事情的结果就是,赵煦在某天从祢英阁回到福宁殿的时候。 他发现自己身边,那些他的父皇亲自挑选出来,服侍他、照顾他的宫女、宦官,全都不见了。 国婆婆也不例外! 十二岁的赵煦,顿觉手脚冰冷,身体颤抖,眼皮抽搐,他迄今还能记得当时的感受。 恐惧、震惊、疑虑、愤怒,交织在胸膛。 彼时的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 笼子外面,已经挤满了豺狼虎豹。 它们正凶神恶煞的围观着自己。 只等着自己犯错,然后一拥而上,将他从笼子里拖出去撕碎! 有些时候,午夜梦回,赵煦甚至会被吓得从床上坐起来。 他害怕,自己是下一个高贵乡公! 不! 他连做高贵乡公的资格都没有。 至少,高贵乡公身边还有着忠臣,还有愿意追随高贵乡公发起一场注定必死的冲锋的死士。 但他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身边的人,全是他人的耳目! 连在花园里数个蚂蚁,都能传到程颐的耳朵里。 一边回想着往事,赵煦一边看着寝殿中的陈设,屏风林立,隐约可以从珠帘的缝隙里看到,那些围拢的屏风内,火盆里的炭火燃烧的光影,所以,现在不是冬天,就该是早春。 赵煦又想着国婆婆对自己的称呼。 殿下? 自己如今还未即位? 也就是说,父皇还在世? 元丰七年还是元丰八年呢? 他想了想,便试探着问道:“国婆婆,父皇的病怎么样了?” 国婆婆叹息了一声,低声说道:“臣妇只是一个小人,哪里敢打探这种军国大事?!” “不过,臣妇听说,各地监司和地方州县寻访来的名医们,已经陆续进京了……” 赵煦听着,差不多确定了时间。 元丰八年,二月前后。 因为元丰七年的时候,父皇虽然已经感疾,但还能处理朝政,召见大臣。 甚至,在元丰八年的正月正旦,父皇还接受了辽国的使者朝贺。 正是在那之后,父皇的身体才每况愈下。 二月开始,就已经卧床不起,甚至失去了语言能力。 所以,才会出现各地监司与州县,疯了般的在地方征召名医入京的事情。 这是中枢已经绝望,开始死马当活马医的表现。 为了进一步确定时间,赵煦又试探着询问:“资善堂的两位直讲先生近来怎样了?” 资善堂,是宋代未出阁的皇子读书之地。 其中官员有翊善、赞读、直讲等。 若赵煦没有记错,如今的资善堂内只有两位权直讲,翊善与赞读都空缺着。 “这个臣妇不知,只是昨日曾听冯景说,礼部公试,秘书监抽调了许多人去礼部贡院协助阅卷,两位直讲先生也被抽调了过去……” 赵煦点点头。 大概确定了。 元丰八年,二月十七之前。 为什么能这么肯定? 因为二月十七,礼部贡院大火,烧死了三十多个人,也将大半考卷焚毁。 其中就有着那两个从资善堂被抽调去礼部配合阅卷的直讲。 这个事情,赵煦记得无比清楚。 因为此事是他最初的梦魇! 资善堂的直讲,是他的父皇,千挑万选出来的启蒙老师。 也是陪伴了赵煦整个童年的亲近之人。 但他们却在赵煦将要被确定为储君之前,被一把大火烧成了焦炭! 然后,赵煦的身边,就被陆续塞来了一堆旧法大臣。 苏轼、苏澈、苏颂、安焘、刘安世、程颐、王岩叟、范祖禹、范百禄…… 在这些人的上面,领头的则是两个老家伙。 司马光、吕公著! 一个新法大臣也没有! 半个倾向新法的臣子也找不到! 别人怎么看不知道。 反正,在当时年少却已经开始懂事的赵煦心中,对此只有一个评价:欺天啦! 贡院的大火,即使是意外,在赵煦看来也必然是蓄谋已久的阴谋。 深深的恐惧与不安,随之如影随形,变成噩梦,成为梦魇。 在随后的九年中,这些事情被不断强化,不断叠加。 “殿下……殿下……”赵煦正失神着,耳畔传来了国婆婆的轻声呼唤。 赵煦回过神来,看向国婆婆,道:“我没什么事情,国婆婆,且下去休息吧!” “是……臣妇告退!”妇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的从帘外缓缓退着,到了屏风之外。 赵煦看着国婆婆退去的身影,想起了这个乳母,在他上上辈子的结局。 自从十二岁那年,国婆婆等人被从赵煦身边驱逐出去。 等赵煦再次得到这些人的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他成年亲政的时候,而那个时候,国婆婆早已经病死在了东京城中。 赵煦得知这个消息后,大发雷霆之怒。 直接下令将相关官员统统贬黜! 相关宦官,干脆全部流放! 这还不解气,又过了两年,赵煦又迁怒于此,将当年跳的最高的那几个文官流放! 不过,这些事情,对现在的赵煦来说,也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有九百多年那么久。 谁也想不到,只活了二十四岁的他,却在九百多年之后,又活了一世。 他在新世纪的一个大学宿舍中醒来,成为了一个和他同名同姓的历史系大学新生。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赵煦很快就适应了下来。 他适应的办法很简单。 多观察、多学习,少说话。 这对赵煦来说,不是难事。 在十七岁亲政之前,赵煦就是这样活着的。 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保持沉默。 不管那些侍读也好,还是太皇太后亲自询问也罢。 他都沉默不语。 政事不问,国事不管。 即使是那些人,将他身边的宦官、宫女全部换掉,将从小照顾他长大的乳母赶出大内,赵煦也沉默不言,假作不知。 只在心中,将一个个人的名字,记录下来。 待到笼罩在他头上的太皇太后上仙。 待到他将自己父皇信赖和倚重的大臣们,从五湖四海一个个找回来的时候。 赵煦雷霆一击,邵圣邵述! 满朝宵小束手,天下奸邪远窜! 然后,便是承先帝之志,挥师西向。 河湟一战,青唐臣服! 继而平夏城下,伏尸百里,斩首十万,收取横山,占据天都,西贼丧胆,辽国侧目! 一扫仁庙以来,兵事孱弱,丧权辱国的颓势! 奈何天不假年,壮志未酬,而英年早逝! 没错! 赵煦就是大宋的第七位官家。 后世所谓的‘大宋哲宗宪元继道显德定功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 但以上两个头衔,都不如他的第三个头衔有名。 宋徽宗的哥哥! 嗯,就是那位五国城留学生。 在九百多年之后,与那位大明战神,瓦剌留学生、叫门天子齐名的宋徽宗赵佶。 有着一个这么有名的弟弟。 赵煦的名气,自然微乎其微。 假如不是专门学历史的,甚至都没听过他这个人。 当赵煦从新世纪的陌生环境中睁开眼睛后。 他找回了自己亲政以前的生存技能。 在沉默寡言的掩护下,他观察并学习着一切。 那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几如天书、神话一样的事物。 虽然开始有些难,也闹出过不少笑话。 但,他很聪明,也很勤奋。 勤能补拙,即使跨越了几近千年时光,文字语言、习俗、社会、环境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但在他勤奋的学习和超强的适应能力下,慢慢的他就融入了现代社会。 半年时间,他就学会了使用手机,使用微信、qq、微博,也学会了打游戏,看电视。 他也熟悉了身边的圈子,和同学、老师们也熟络起来。 一年之后,除了说话、举止稍有差别,他已经是一个正常的新世纪大学生。 而作为皇帝,尤其是北宋的皇帝。 赵煦在新世纪的优势很大! 他也很快的就发现了自己的优势。 艺术! 在新世纪,二十来岁的大学生能写一笔艺术气息十足,而且士大夫韵味满分的书法,本身就很牛逼了。 若是这个大学生还能写出一笔特别漂亮,古风味道拉满的飞白书。 那就是人才中的人才了! 而恰逢其会,彼时正是移动互联网开始迅速爆发的时代。 而赵煦乘着这股时代的东风,成为了那头站在风口上的猪,靠着书法、绘画和不错的长相,迅速在短视频的浪潮中爆火,粉丝积累数百万。 甚至,因此被帝都大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青眼看重,收为关门弟子,并获得了帝都大学的硕博直读资格。 在读书期间,赵煦协助了自己的老师,修复了多部宋代失传的经典。 同时,也因为赵煦表现出了在宋代艺术品鉴赏方面的特长。 他经常被考古研究所借去帮忙进行考古保护和文物甄别。 不出意料的话,赵煦的未来,应该和他的老师一样,成为帝都大学的教授。 然后,会被吹捧成当代艺术大师、书法家什么的,会有一大堆头衔。 在书法绘画领域,说不定可以比肩张大千。 但一切,却在赵煦博士毕业后,戛然而止。 发生了什么? 赵煦努力回忆着自己的记忆。 残存的片段,在脑海闪回。 工地、古墓…… 赵煦想起来了。 那是2023年的夏天,北方某地在挖隧道的时候,挖到了一个古墓。 挖开后,人们发现这是一个金代早期的大型王族墓葬,而且保存完整,几乎没有被盗墓贼光顾过的痕迹! 在墓葬中,人们发现了许多宋代宫廷器物。 其中甚至有着宋代帝陵的陪葬物。 作为宋代专家,赵煦被紧急的召唤过去,参与现场发掘和文物保护。 赵煦到的时候,主墓室已经被发现。 于是,赵煦跟着考古工作者,一起参与了现场发掘。 他主要负责现场文物鉴定和分类。 随着发掘的继续,赵煦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因为墓室里出土的东西,越来越熟悉。 都是他上辈子生前喜爱的御用之物! 最终,在主墓的棺椁里,赵煦看到了一方让他失神的玉玺! 那是传国玉玺! 赵煦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玉玺上刻着的文字和玉玺的做工。 就是蔡京当年,从长安一个农民手里找到的所谓‘传国玉玺’。 虽然明眼人一眼就知道是假的。 奈何,当时的辽国国主也宣称,自己手中有着传国玉玺。 所以,辽国才是正统! 至于宋国? 不过是顽抗天朝的南方小朝! 迟早将为大辽天兵扫灭! 这谁受得了? 所以,大宋也必须要有自己的‘传国玉玺’。 不管是骗、是抢、是蒙。 反正要有!没有不行。 蔡京的嗅觉很灵敏,马上反应过来,献上了传国玉玺。 赵煦当然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宣布,这就是传国玉玺。 秦始皇来了,都得说是真品。 不过,东西的真伪,骗得了自己,骗不了别人。 所以,那‘传国玉玺’赵煦一直放在身边,不给外人看。 本以为,九百年时光,足以湮灭一切。 不料,九百年之后,却再次相逢。 而赵煦早在进入考古发掘现场的时候,情绪就已经变得非常激动了。 因为,他所见所睹的一切,都和他在历史书上所见的记录吻合了。 史载,金兵攻破汴京,灭亡北宋后,曾劫掠帝陵。 所过之后,发掘棺椁,将陵中宝物全数掠走,剩下的尸骨,抛弃在原地。 这其中,就包括了赵煦的永泰陵。 根据记载,赵煦本人的尸骨,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一直暴露荒野,任由野狗撕啃。 直到一个奉命出使金国的南宋官员,路过帝陵,见到了赵煦的尸骨惨状,嚎啕大哭,脱下自己的衣服将尸骨重新收敛。 这才让赵煦重新入土为安。 考古现场,冷冰冰的文字记录和现实重叠。 让赵煦的精神和心理,受到了极大冲击! 那些本该陪葬的御用宝物,证明了,历史记录的正确性。 他死后,死后无葬身之地! 曝尸荒野,为野狗撕咬! 而且,不独他一人如此。 列祖列宗,皆是如此! 等到,那方传国玉玺,被从主墓室中取出,送到他面前鉴定。 赵煦的情绪彻底崩溃。 他戴着手套,握着那还未清理干净的玉玺,看着玉玺上雕刻的文字,号啕痛哭,当场昏厥。 再之后的事情,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到重新恢复意识,睁开眼睛,就已经回到了九百多年之前的现在,少年之时。 是梦耶? 赵煦看着身周一切。 身上盖着的被子,睡着的床榻,帘外的屏风,寝殿之中陈设。 这一切鲜活真实,不存丝毫虚假。 他摩挲着自己的双手,白皙、娇嫩、小巧。 他感受着自己的呼吸,微微轻喘。 确实是真的! 也确实是他少年时的样子。 “看来,我是真的再回少年了!” “英年早逝之后,魂魄于九百多年之后归来,再回少年时……” “父皇尚在,却已油尽灯枯!” “天下之变,已箭在弦上!” “党争,迫在眉睫!” “整个大宋都将被这次前所未有的党争撕裂!” “我又能做些什么?” “我又能有何作为?” 赵煦喃喃自语着,然后苦笑起来。 名义上十岁,实则八岁零几个月的他,在如今的政局下,什么都做不了。 小皇帝,从来就没权力。 也不可能掌握权力! 况且他还不是皇帝,甚至还未被册立为储君。 现在的他,只是延安郡王、检校太尉、太平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公——全部是虚衔! 连名字都不是赵煦,而是赵佣! 在理论上来说,那个皇位,到底是不是他的,还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事实上,也是如此。 赵煦上上辈子,亲政之后,屡次掀起大案。 除了报复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真的曾经有人打算另立! 而且,他们付诸了实际行动! 想着这些,赵煦渐渐犯困。 现在的他,心理上虽然已经成年。 但生理上,依旧是个孩子。 而且还是一个身体不算很健康的孩子。 自然很容易疲惫,于是沉沉睡去。 第二章 自古天家孝子不败 赵煦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见到他醒来,负责服侍的宦官立刻就带着宫女上前来,服侍他穿衣、洗漱。 倒是让赵煦一时有那么一点不适应了。 在新世纪最初的时候,他也不适应。 没有人服侍穿衣,需要自己打饭,还得自己洗衣服。 舍友们整天嘻嘻哈哈,没大没小,各种荤段子讲的飞起。 这一切都和他昔日至高无上的帝王身份格格不入。 花了好几个月,才适应了过来。 适应之后,赵煦发现其实也不错。 虽然没了权力,不再是高高在上,众星捧月,说一不二的君王。 但他有了朋友,也开始知晓世界的参差,品味人生的酸甜。 如今,兜兜转转,回到原地,再次成为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皇子。 看着身边的宦官,那谄媚的神色。 也看着宫女们,卑微的低着头,服侍着他穿衣、洗漱。 赵煦有些恍惚。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或许,上上辈子的他,在这个时候,也曾如此,在这寝宫之中,被人服侍着,懵懵懂懂的走向命运的十字路口。 他回想起很多事情。 那些儿时的阴影,那些曾经夜不能寐的夜晚,那些被噩梦惊醒的时候。 也想起了,被党争彻底撕裂的国家。 那一個个在元祐垂帘期间被放逐、贬斥、甚至是编管、贬死的新法大臣。 更想起了,他亲政之后,为了报复,而发动的清算。 邵圣邵述的大义之下。 旧党的一切,土崩瓦解。 司马光、吕公著,只差一点就被开棺戮尸了。 而活着的元祐大臣们,则在官吏的监视下,踏上了前往岭南、崖州的荆棘之路。 他们曾经是如何对待新党的。 现在,新党加倍奉还! 而最终,赵煦的脑子里,回闪着的是有关靖康耻的文字记录。 这些文字变成画面。 汴京城破,赵佶和他的儿子赵恒被扒光衣服,像狗一样,牵着羊向金兵投降。 数以千计的宗室女、贵族女、官宦女以及宫中妃嫔、公主、郡主,赤身裸体,仅披着一件羊皮,被驱赶到金兵大营之中。 数十万汴京百姓,被绳子串着,驱赶着走向北方。 他们身后,是燃烧的汴京城,是破碎的山河大地,流血的山川,飘满了尸体的黄河。 天下倾覆,江山覆灭。 列祖列宗的陵寝也被挖开,棺椁被暴力肢解,尸骨暴露荒野。 终于,所有画面与文字,汇成了一句诗。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赵煦的手,紧紧握着。 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肺部的喘息在加剧。 咳咳! 他开始咳嗦! “殿下……”那个先前还是一脸谄媚的宦官,吓得脸都白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宫女们更是瑟瑟发抖的跪下来。 他们很清楚,赵煦别说有个万一,便是此事被传到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耳中,他们肯定会被杖责! 往死里打的那种! “我无事!”赵煦深吸一口气,平缓呼吸,他看着惊慌失措的宦官与宫女们,柔声安抚道:“别慌,都且先起来说话!” 他感受着自己肺部的喘息声,他是知道自己的身体的情况的。 在新世纪的时候,赵煦曾借口‘学术研究’,去请教过帝都三甲大医院的呼吸科专家。 就‘宋哲宗’的病情,进行过探讨。 在赵煦自己补充了,相当多的病症特点和生活环境的细节后。 专家们给出了一个结论:应该是过敏性肺炎或者过敏性支气管炎。 总之,就是存在着一种过敏原,导致了呼吸系统的炎症反应。 而从赵煦自己描述的细节看,十之八九,当和宫中的装修材料有关系。 赵煦于是扭头看向这寝宫的陈设。 尤其是墙壁上的颜色。 那鲜艳夺目的朱红,在赵煦眼中无比刺眼! 赵煦住的地方,唤作:庆宁宫,坊间一般称其旧名:皇子位。 乃是仁庙时,专门为了赵煦的祖父,也就是仁庙的养子,后来的英宗皇帝所建。 为了防潮,也为了防虫。 庆宁宫内外的墙壁、梁柱、屏风,用了朱砂、水银、铅混合着粉刷。 而这些东西,都有剧毒! 赵煦有心要立刻下令,派人将这些东西全部铲掉! 他想要从这个地方搬出去。 甚至是搬出大内。 但他不能! 他甚至不能轻易走出庆宁宫! 赵煦知道的,此时此刻,庆宁宫之外的大内皇城,真的是豺狼环伺,虎豹龇牙! 现在,只有这里,只有这个地方是可以百分百确定安全的! 因为…… 庆宁宫之外,驻守的禁军,是赵煦的父皇在卧病之初,亲自下密诏给殿前都副指挥使、武康军节度使燕达,命令燕达‘拣选忠良,守备皇嗣’安排的。 于是燕达亲自挑选了曾经追随他西伐夏贼,南征交趾的禁军子弟,以御龙直的身份,安排到庆宁宫外警戒。 同时燕达派了自己的三个儿子轮流坐镇在庆宁宫的出口,日夜守护。 出了庆宁宫,出了这宫闱的保护。 外面的狂风暴雨,就可能会对准赵煦,倾泻而来。 在皇位面前,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 那些人,什么事情都敢做! 赵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对那宦官说道:“汝去将冯景唤来,我有事要吩咐他!” “诺!”这宦官忙不迭的领命而去。 没多久,一个三十来岁,身材魁梧,脸型略方,面色稍黑,身着紫袍的宦官,就来到了赵煦面前。 这宦官到赵煦跟前,便躬身行礼,拜道:“臣景拜见延安郡王,未知郡王唤臣前来,有何吩咐?” 这宦官就是服侍赵煦的内臣,勾当庆宁宫冯景,不过,如今的冯景,来赵煦身边还不长,他是去年十二月末,才被赵煦的父皇亲自调来庆宁宫的。 赵煦看着冯景身上穿着的窄袖紫袍公服,眼睛在他的脸上端详着,身体微微前倾。 这是上上辈子,亲政以后,养成的习惯。 也是一种身体语言,意在给人一种‘我很认真,所以,也请你认真’的暗示。 不过,现在的赵煦太小了。 实岁八岁多一点的他,哪怕是在身边的内臣眼里,也属于没有自主行为能力的孩子。 所以,赵煦并不能确保冯景能认真起来。 赵煦想了想,对冯景说道:“我听说,卿是故李忠敏公保举的?” 冯景颇为意外的抬起头,惊讶的道:“郡王竟知此事?” 赵煦没有回答,只是说道:“忠敏公,忠心社稷,死节殉国,诚为内臣楷模,我虽在深宫之中,也曾听说过忠敏公的故事,只恨未曾亲眼见过忠敏公!” 冯景有些激动了,躬身哽咽:“忠敏公若知,郡王殿下如此厚爱,即使九泉之下,也当含笑!” 赵煦微微一笑,看着冯景,道:“卿既是忠敏公保举的,自也当是忠臣!” 冯景立刻从赵煦的话中,品出了点什么,当即条件反射的躬身:“臣愿为郡王殿下牛马走,惟愿贱躯先填沟壑!” 这就对了! 赵煦要的就是冯景的认真。 所以,他才会绕一大圈,去提冯景的保主。 所谓李忠敏,就是李舜举。 元丰五年战死于永乐城,殉国后追谥忠敏。 这位内臣,在九百多年后,还有着文物传世。 就是泰山的白溪白龙池石刻。 在新世纪的时候,赵煦还去看过,保存的不错! 在大宋,保主和保举人之间,是密切联系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不为过。 而赵煦知道,冯景视李舜举为父。 他才会特别提起李舜举的名字。 这就好比新世纪,老板想要员工加班,却又不想给加班费,就只能画饼或者PUA。 现在的赵煦,没有权力,甚至连金钱也没有多少! 就只能拿冯景视为再生父母的保主来激(威)励(胁)了。 “善!”赵煦观察着冯景的神色,微微颔首。 虽然上上辈子,冯景已经用他的生命,证明过他的忠诚。 可终究如今形势不同,情况也不同。 赵煦需要确保冯景严肃认真,这关乎他的后续计划,也关乎他自身的安危健康。 “我有两件事情,要拜托爱卿去去办!” “郡王殿下但请下令,臣万死不辞!”冯景深深一拜,严肃的说道。 “第一件事……”赵煦伸出一根手指来:“卿去替我,从资善堂中取来笔墨纸砚和佛经来!” 说到这里,赵煦眼眶微微发红,深情的说道:“父皇卧病,身为儿子,我却不能亲侍汤药于御前,已是不孝!” 说到这里,赵煦就轻轻抽泣,哽咽起来:“为人子,不能侍汤药,也就只能为父抄写经文,向神佛祈福了!” 冯景和周围的宫女、宦官,全部躬身说道:“殿下纯孝,必感动天!” 冯景更是说道:“臣这便去资善堂,为郡王取来笔墨纸砚及经书!” 延安郡王主动要求为官家抄录佛经祈福。 这是最大的正确。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可以阻挡。 不止如此,冯景还知道,他必须将这个事情高调的传出去。 让其他人知道。 特别是太后、皇后! 赵煦止住哽咽,看向冯景,道:“此事,卿须低调为之,不可惊动他人,尤其不可惊动太母、母后!” 冯景听着,几乎不可思议。 他本以为,这是延安郡王身边的人,给延安郡王出的主意。 但,现在延安郡王却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这实在是…… 所以,延安郡王是真心实意的,想要抄写佛经为官家祈福? 不可思议啊! 郡王才多大? 竟纯孝至此! 冯景不禁为自己之前内心的龌龊而感到羞愧。 顿时,冯景看向赵煦的眼神就完全变了。 就听着延安郡王坐在床榻上,认真的说着:“这第二件事情,便需要卿,亲力亲为,亲自监督了!” “郡王请吩咐!” “我从今日起,要斋戒!”赵煦缓缓说道:“庆宁宫中,一切膳食,皆不可有荤腥!” “一切饮水,皆需煮沸,然后以细布过滤!” “此事,卿亲自监督,切不可有丝毫懈怠!” 冯景听着,不可思议的抬起头,看着赵煦。 他只觉,端坐于床榻上的郡王,仿佛菩萨一般,浑身都在散发着光辉,温暖并感染着他的心。 当即便躬身长拜:“臣谨遵郡王之令!” 赵煦见着,知道冯景肯定会用心了,便点点头:“且去罢!” 第三章 两宫 目送着冯景出了寝殿大门。 赵煦微微吁出一口气,心头一块石头落地。 冯景的忠心,是已经被证明过的。 上上辈子,他宁愿被贬死广南,也没有吐露半句赵煦私下说过的话。 赵煦只担心,他轻视、怠慢了自己的指示。 如今,冯景既然表态了,那么以其为人,自然会认真对待这个事情。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赵煦低声呢喃着,看向了坤宁殿方向。 坤宁殿,是中宫,既皇后所居! 上上辈子的记忆,在脑海回闪。 帷幕之中,太母(高太后)、母后(向皇后)如同雕塑一样矗立着,相对无言,却独自哽咽。 病重弥留的父皇,躺在御床之上,已经没有了昔日的威严,只能静静的用眼睛,看向赵煦。 年幼的赵煦,不知所措的看着自己的父皇。 帷幕之外,群臣的声音,整齐的响起。 “去岁冬日,三省同奉陛下圣旨:皇子延安郡王今春出阁……臣等惶恐,请蚤建太子,以系天下!” 群臣连奏三次。 但帷幕之中,除了哭泣呜咽之声,没有任何人说话。 彼时年幼,还懵懵懂懂的赵煦,眼睁睁的看着,他的父皇,躺在病榻之上,不停的点头,表示认可群臣的奏议。 但是…… 帷幕之中,除了哽咽抽泣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声音。 所有人都当没有看见赵煦父皇的点头。 父皇可是天子啊! 彼时,没有人注意到赵煦。 也不会有人在那样一个紧张刺激的权力争夺的时候,将宝贵的精力,用在一个在环伺之中,不知所措的小皇子身上。 一個小孩子罢了。 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不必担忧! 可他们不会想到,那个时候,看似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懂的赵煦。 其实已经懂事了。 他将当日当时发生的一切,都记在心中,刻在骨头里。 此后的每一天,每一夜,他躺在福宁殿的御床之上,都会想起那一天发生的一切。 他记住了当时每一个人说过话,做过的事情。 自然也记住了,帷幕之中的沉寂是怎样被打破的。 “请皇太后权同听政,以俟康复!” 说话的人,是王珪! 时任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既所谓的左相! 那一天是元丰八年二月二十九日癸巳! 地点是福宁殿东阁内寝! …… 坤宁殿。 大宋皇后所居,位于福宁殿之后,谓之中宫。 其依古礼,以花椒涂墙,故称:椒房。 此时此刻,这坤宁殿的主人向皇后,正跪在药师王佛像之前,念诵着佛经。 向皇后今年还未满四十,却已是老态尽显,满面愁容。 由不得她不愁。 向皇后嫁入皇家,已有一十九年,虽为官家生下过儿女,却尽数早夭。 如今,就连官家也眼看着要离她而去。 命运的重压,犹如千斤重担。 压得她呼吸不得,喘不过来。 但她没有任何办法! 除了向神佛祈福外,似乎别无办法! 一卷佛经念完,向皇后放下佛经。 身后一直矗立的内臣阎守懃,才终于上前一步,低声唤道:“圣人!” 向皇后没有回头,她看着供奉在佛龛中的药师王塑像,问道:“何事?” “勾当庆宁宫冯景,方才去了资善堂……” “哦?”向皇后对着药师王佛像合十一礼,告罪一声,这才起身,走向坤宁殿的内寝帷幕。 一边走,她一边问道:“资善堂的直讲先生们,不是都去了贡院了吗?” “冯景去资善堂做甚?” “臣听说,冯景去资善堂,是奉了延安郡王令旨,去寻笔墨纸砚以及佛经!” 向皇后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向宋用臣:“六哥儿要笔墨纸砚、佛经做甚?” “臣不知!”阎守懃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向皇后。 向皇后沉吟片刻,徘徊了一下,又问了一句:“宝慈宫可知此事?” 只想了一下,向皇后就自己回答了自己的疑问:“吾既知,宝慈宫岂能不知?” 宝慈宫是太后居所,在福宁殿西,比她这个深居深宫的皇后,更接近内廷,也更能听到风声。 既然她都知道了,宝慈宫自然也会知道。 于是,向皇后不再犹豫,对阎守懃吩咐道:“吾要去庆宁宫,汝且去安排!” …… 和向皇后料想的一样。 宝慈宫中的高太后,也从内臣粱惟简的口中,得知了冯景的行为。 “六哥倒是个孝子!”高太后轻轻抚摸着自己怀中抱着的狸奴说道。 粱惟简深深低头,不敢接话。 他听懂了高太后话中的意思。 延安郡王才几岁? 一个小孩子,就算真有孝心,哪里会想到给官家抄写佛经祈福? 纵然想得到,如何付诸行动? 必是有人教的。 粱惟简知道,既然他都能想到这一节,太后不可能想不到。 高太后继续轻抚着怀中狸奴柔顺的毛发,提起了另一个事情:“皇帝去年曾说过,待到六哥出阁,必要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 “有这个事情吧?”高太后看向粱惟简。 粱惟简依旧沉默。 但沉默就是答案。 “可资善堂,已经有两位直讲了……”高太后悠悠说着:“想办法,将那两位直讲外任地方州郡罢!” “皇帝有时候办事,就是这样,瞻前顾后,犹犹豫豫!” “既决定了让司马光、吕公著这样的老臣来给皇子保驾护航,又焉能继续任由王安石的邪说,蛊惑皇子?” 深居宫中的太后,并不懂什么财用经济。 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儿子要一意孤行的变法。 她在宫中,听到的、看到的、知道的,只有清贵老臣、外戚宗室、驸马公主们的埋怨、不满和怨气。 特别是,王安石当年一口气,将五服之外的宗室子孙,统统给革除了宗籍。 太祖、太宗的子孙,到她这里告状的,不是一个两个了。 市易法更是在汴京城里闹的鸡飞狗跳。 内臣、外戚,在她面前诉苦的,络绎不绝。 什么与民争利,盘剥过深! 又或者是汉武之法,莫过于此了! 所以,高太后一直在劝自己的儿子。 奈何,当今官家虽然孝顺,但在这个事情上,却不肯听她的劝说。 粱惟简静静的听着高太后的话,依然没有做声,但在心里面将事情记下来了。 高太后则已将手中的狸奴放了下来。 “去看看皇帝罢!”高太后说道,语气之中,多少有些落寞。 不管怎样,那都是她的儿子。 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骨肉。 如今,皇帝日渐疾重,眼看着皇帝日渐消瘦,高太后的内心,自然很难受。 粱惟简这才答话,道:“娘娘,两府髃臣,刚刚入宫,此刻当正在福宁殿中恭问圣体……” 高太后迟疑片刻,才道:“既是如此,老身待髃臣们走了,再去看望皇帝吧!” 高太后是一个非常尊重制度的人。 这和她的人生经历有关。 她出生大将之家,曾祖高琼、祖父高继勋都是名将。 生父高遵甫,虽然没了父祖的威名,但她的母亲却是来自另一个大宋名将之家,真定曹氏。 而曹家的另一个女儿,后来嫁入皇家,为仁庙皇后,是为:慈圣光献皇后。 慈圣光献皇后没有儿女,便将高太后,带到了宫中抚养,耳提面授,恩宠非常。 慈圣光献皇后,对于制度的尊崇,也因此深深的影响了高太后。 是故,尽管高太后不太喜欢自己儿子搞出来的所谓新法。 但也只是劝说,从未真正干预。 儿子是皇帝,天下事,自有处分。 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高太后对新法的不满,大都也来源于此。 祖宗制度,嘉佑之政,完美无瑕。 怎么可以随便破坏? 何况,高太后始终记得,她的丈夫,能够顺利即位,靠的就是当年嘉佑大臣们的坚持。 富弼、文彦博、司马光、吕公著、李纯…… 都是忠臣啊! 可皇帝却信了那王安石的邪说,对这些人弃而不用。 这不是糊涂吗? 自毁城墙啊! 如今,皇帝疾重,药石无灵。 忠臣们却远在五湖四海,朝堂之上,尽是奸臣乱党! 一旦有变,这社稷宗庙,如何是好? 想着这些,高太后脸上,难免又开始忧虑起来。 粱惟简瞧着高太后的神色,不动声色的抬起头来,低声说道:“娘娘,还有个事情,臣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吧!”高太后悠悠叹息一声。 “臣听说,前些时日,中宫长秋,命人在大相国寺中设斋祈福,其祷文曰:延安郡王祈祷,此事如今,已有不少人听说了!” 高太后听着,顿时脸色铁青,身体微颤。 良久,她才道:“皇后何至于此!” 粱惟简根本不敢接话,只是深深低头。 高太后长叹一声,自顾自的说道:“老身又岂会害自己的孙儿?” 皇后使人设斋祈祷,特别在祈祷祷词里,以延安郡王的名义来祈祷。 这是告诉天下人:官家有儿子! 而且已经长大了! 潜台词就是:都长点心吧! 暗戳戳的指的是谁? 有心人自然会联想。 斧声烛影的传说,国朝上下都是知道的。 金匮之盟的故事,更是历历在目。 “两府髃臣,可有说些什么话?”高太后思虑片刻后,便问粱惟简。 粱惟简低着头,答道:“此事,臣并未与闻!” 高太后听着,神色顿时一黯。 有些时候,没有议论,才是最大的议论! 因为,他们都转入地下了。 高太后想起来了,自皇帝疾重以来,两府宰臣,几乎每日早晚都要入宫问安。 问安之后,他们都会集中前往皇城之内的都堂或者枢密院集议。 在集议过程中,宰臣们常常会命令锁厅,只允许中书舍人在场记录。 相关集议记录文字,更是只有中书舍人才能阅读。 粱惟简仔细观察着高太后的神色,小心翼翼的汇报:“不过,臣听说,右相蔡公之母,曾奉中宫令旨入宫觐见!” “蔡持正之母?明氏吗?”高太后立刻警觉起来:“她入宫做甚?皇后召她入宫做甚?” 粱惟简摇摇头:“此臣所不知也!” 高太后的警惕心,立刻拉满。 粱惟简是入内内侍省押班,提举宝慈宫,消息素来灵通。 此外,粱惟简还和陈衍、张士良等高品内臣,往来密切。 连粱惟简都不知道明氏和皇后见面在谈什么? 这就只能说明,皇后和明氏谈论的事情,极为敏感,恐怕是私底下谈的,而且说的时候,避开了旁人。 再想到皇后命人去大相国寺祈福,却在祷词里假托延安郡王之名,偏偏这个事情现在人尽皆知了。 高太后不得不怀疑,此事,就是蔡确和皇后商议的结果! 这是敲山震虎! 高太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她又想起了,粱惟简禀报的冯景去资善堂取笔墨纸砚,言称‘延安郡王欲为官家抄录佛经祈福’的事情。 延安郡王才几岁? 抄录佛经? 他认得全佛经上的字吗?就算认得全,他会写吗?写的了吗? 所以,是谁教的? 为什么要这样教? 目的是什么? 高太后的心中,顿时蹦出一个词: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于是,她再也坐不住了,对粱惟简道:“传旨,移驾庆宁宫!” “老身要去看看,我赵家的麒麟儿,究竟是何等纯孝!” 高太后虽是女流,自幼也长于深宫,未尝经历过什么人心复杂。 但她的要强,却是早已有之! 英庙在世之时,整个大内皇城,一个妃嫔也没有! 姨母慈圣光献皇后,为此还责备过她,让她主动给英宗选妃。 高太后直接一句话封死了慈圣光献皇后的责备。 “奏知娘娘,新妇嫁的是‘十三团练’,并未嫁给什么官家!” 在这宫中这许多年,高太后从未让自己处于被动不利。 她从来都是争取主动的。 …… 向皇后仪卫,自出坤宁殿,经崇政殿,往东华门下庆宁宫去。 但,刚刚出了崇政殿的侧门,就听到了内臣引唱、净街的声音。 “太后出幸,群臣避道,百官奉迎!” 向皇后先是一楞,然后迅速带着人,避让到道路一侧,恭身等候着太后仪卫。 少许,便看到了,一队仪卫,举着黄罗伞、左右有带御器械,持着兵杖护卫,前后有内臣以排扇呼应,一路浩浩荡荡而来。 待到了近前,向皇后上前一步,盈盈一礼:“新妇敬问娘娘无恙!” 坐在步辇上的高太后,依旧抱着狸奴,看向那侍立的向皇后,故意等了一会,她才展颜道:“老身一切安好!” 接着又问“皇后这是要去庆宁宫?” 向皇后再拜:“回娘娘,确实如此!” 高太后颔首道:“皇帝卧疾,后宫诸事,却是要辛苦你了!” “不敢!”向皇后低头答道:“此新妇分内之事!” 高太后含笑对向皇后道:“却是巧了,老身也欲去庆宁宫,探望六哥!皇后且与老身同行罢!” “谨遵娘娘旨意!”向皇后再拜。 …… 注:唐宋公婆,是称舅姑。 待晓堂前拜舅姑嘛! 娘娘一般是专指太后、太皇太后,皇后则被人称为‘圣人’,这是唐代传下来的宫廷规矩。 而无论是以太后还是太皇太后的身份去世,死后一律尊称某某皇后,这是因为神主会附庙,其身份重新变成了皇后。 注2:有关神宗病重,建储之事,众说纷纭,而且神宗实录被人前后修了三次,早已经面目全非,这里采信哲宗邵圣年间修的那一版,这一版虽然被毁的差不多,但李焘写《续资治通鉴长篇》时,为了反驳哲宗这版,引用了好多! 第四章 扼住命运的咽喉 赵煦重归元丰八年的第一顿早餐,是他自己点的。 一块奶酪,两个煮熟的鸡蛋,一小碗粥饭。 刚好吃完的时候,冯景也回来了。 赵煦于是不再迟疑,当即命冯景研墨铺纸,在殿中的一张他写字专用的案几上,就要挥毫抄录。 但,赵煦看到冯景带回来的那两卷佛经时,却失神了片刻。 “此乃天意?”他轻声呢喃。 上上辈子的记忆,在脑海回闪。 福宁殿内,宰臣云集。 垂帘已下,太母听政。 年少的赵煦,被人抱着,从帘内走出。 两府宰臣,尽数拱手,长身而拜,口呼殿下。 这时,从垂帘之中,传来太母的声音:“皇子精俊好学,已诵《论语》七卷,略不好弄,止是读书。自皇帝服药以来,手写佛经两卷以祈福!” 彼时年幼的赵煦,错愕的回头,看到了内臣张茂则,将两卷佛经,从帘内送出,送到群臣面前。 群臣一一传阅之后,纷纷拜道:“皇宋有后,社稷幸之!” 彼时,被张茂则从帘中传递出来的佛经。 恰好就是眼前冯景从资善堂处取来的佛经。 一曰:消灾,一曰:延寿。 赵煦回忆着,执笔的手,便已在元书纸上,留下文字。 赵煦没有采用他在现代的那些炫技写法。 而是规规矩矩的,一笔一画的用着标准的馆阁楷书抄录。 一字一字,一行一行,从左而右。 虽只是一个孩子,手小力气也小,写的字笔迹也浅。 然而,工整端正,字迹清晰,每一个字的大小、格式都几乎一样。 这就惊到了在旁边服侍的内臣们。 “殿下笔锋真俊,虽王右军少年之时,怕也不过如此!”冯景半是真心,半是阿臾的赞美着。 赵煦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的抄写。 脑海中,那些只剩下浮光掠影般的记忆,开始回闪。 父皇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慢慢的被渲染上色彩。 从景福宫中供奉的御容画像,渐渐的真实起来,也渐渐的有了温度。 耳畔,隐约似有曲水流觞之音,丝竹雅乐之声。 烛光开始映照,殿陛之间,一個个身服紫袍,簪花佩鱼的大臣身影,倒映在瞳孔上。 “六哥,跟朕来,不要怕!”父皇牵着他的手,小小的,瘦弱的手,从帷幕之后走出来。 这里是集英殿! “此乃吾儿皇六子佣!”父皇微笑着,对着坐满了整个集英殿的大臣们介绍着:“已封延安郡王,朕欲明春使其出阁,届时,还需诸位髃臣辅弼保佑!” 群臣于是分文武两班,分班上前,以臣子之礼,对着父皇,也对着站在父皇身旁的,小小的、瘦瘦的赵煦再拜道贺。 很多年后,赵煦才知道,为了那一夜的集英殿大宴,他的父皇,做了精密的布置与安排。 不仅仅在京在任的侍制以上大臣、横班以上武将,全数召集。 更提前了很久,召回了多位在外的重臣,同时做出了复杂的人事安排。 景福宫使、武信军留后、入内副都知、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制置使李宪这样手握重兵的亲信内臣,被圣旨召回,以出席当夜宫宴。 跟着李宪回京的,还有一个人。 河北路转运使吕升卿。 吕升卿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兄长吕惠卿,时以资政殿学士、知太原府、兼麟延路经略安抚使。 大半西军,都在吕惠卿麾下听命,其帐下诸将,也大都是熙宁以来拓边武臣。 此外,即将外任江宁的尚书右丞、中书侍郎王安礼,也被特意安排,坐到了仅次于两位宰相的位置上,好叫王安礼能看清楚赵煦的样子。 而王安礼,是王安石的胞弟,其将外任的江宁,正好就是王安石求去之后的隐居之所。 这些人,加上所有在京在任侍制大臣、横班以上的武臣,同时出席集英殿夜宴。 等于宣告天下,延安郡王,已是储君! 也等于给赵煦上了一个保险。 若有变故,李宪、吕惠卿的大军,加上王安石、王安礼兄弟的号召,足以逆转一切。 不止如此。 过了几天,赵煦的父皇,公开在延和殿中,当着宰执们的面,宣布了一个事情。 “延安郡王明春出阁,当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 这就是双保险了。 有了这个决定,盘踞在洛阳的旧党也被团结了。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长远!”赵煦想到这里,不禁感慨万千。 握笔的手,不禁微微一抖,几点墨迹,便在纸上晕开,整个字都变成了墨团。 赵煦伸手,旁边服侍的冯景,已经及时将一张裁剪好的,刚好一个字大小的元书纸,递到了赵煦手里。 宋代没有铅笔,也没有橡皮擦。 写错字了怎么办? 答案很简单,用一张纸,贴在写错的地方,重新再写就好。 赵煦将纸贴在错字上。 他的记忆里,有关父皇的健康时的印象,几乎全部留在了集英殿的那个夜晚。 剩下的,还能记得的那些,都是躺在病床上,脸型消瘦,面色苍白的那个父皇。 脑海中,那些他亲政后,才知道的事情,也开始翻滚。 “我足跌头痛!” “我好孤寒!” 这是内臣阎守懃的供述,据阎守懃所说,这些是父皇在元丰七年的十二月,从延春阁走出来时,对其说的话。 冰冷的文字,在赵煦心中,转换成了一声声痛苦、孤独的呻吟。 身为君王,天下至尊。 却在寒冬腊月之中,一个人来到了深宫孤寒的延春阁中。 他头痛、足跌,全身畏寒。 他已经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 可举目四望,整个大内皇城,已经没有可以安慰他,给他温暖的人了。 偌大的宫城之中,他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 就像熙宁之后,他只能一个人,扛起变法的旗帜,一个人来主持变法的局面。 于是,他在孤独和绝望中,来到了延春阁。 那里有着他曾经的温暖和依靠。 曾经唯一一个理解他、鼓励他、支持他的亲人的遗物和画像,就被供奉在延春阁。 慈圣光献曹皇后! 而根据其他内臣的供述。 他们不止一次,在元丰七年的十二月和元丰八年的正月,见到了官家,在延春阁中抽泣。 想着父皇在延春阁中的抽泣,想着父皇,哪怕足跌头痛,却依旧坚持着,为他安排、布局,赵煦握笔的手,开始用力,泪珠开始在眼眶打转。 笔下的字迹,开始变形。 但赵煦抄录不停,认认真真,规规矩矩的抄录着。 脑海中,更多的记忆,如洪水一样奔涌出来。 躺在病床上的父皇。 在帷幕之中,不停点头的父皇。 亲眼看着,被曾经亲近的内臣背叛的父皇。 赵煦的泪腺被湿润,泪珠一颗颗的向下流。 因为,他想起了上上辈子的他。 此时此刻,那个时候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甚至被人带着,到了福宁殿,看到了躺在御床上,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的父皇,却也只知道害怕,只知道恐惧,只知道惊慌。 根本不知道,父皇为了他,所做的那些事情,所承受的痛苦。 泪珠一滴一滴,从脸颊流下。 赵煦完全沉浸到了自己的情绪之中,浑然忘我。 “父皇啊父皇……” “儿子上上辈子不肖,以至后来家国沦丧,社稷倾覆,您一生心血,为人践踏,更为人污蔑诋毁数百年!” “上苍怜我,竟让儿子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儿子此生,必定光大您的事业,振兴您的基业!” “使我皇宋重光,令我社稷振兴!” …… 一卷佛经抄录完毕,赵煦提笔沾墨,在佛经之后,恭敬的写上文字:臣延安郡王佣为父皇帝服药日久,恭写《消灾经》,祈祷康复。 然后又在这字旁边,写上:且愿太母万寿、母后千秋、母妃长乐。 写完,赵煦就抹了把眼泪对旁边吩咐:“冯景,快与我研墨!” 却并未听到冯景的回答,也没有看到冯景上前。 赵煦回头看了一眼。 便见到了,出现在他身后的那两个在他上上辈子改变了他命运,同时也塑造了上上辈子的他的女人。 高太后、向皇后。 一个是他的祖母,一个是他法理上的母亲。 尽管已有准备,赵煦依旧难掩内心的悸动。 让他的嘴唇微颤,眼皮也跳了起来,口舌发干,声音都有些结巴了。 “太……太母、母……母……后……”赵煦努力的让自己镇定下来,也努力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但,他的腿脚,依旧在忍不住的颤抖。 特别是,赵煦在看到高太后的时候。 他的身体,出现了本能的条件反射。 那是刻在魂魄上的反应。 用新世纪的话来说是:ptsd! 十年!上上辈子,赵煦在自己的祖母的阴影下,足足挣扎和恐惧了将近十年! 从元丰八年,一直延续到元祐九年! 直到眼前的这位祖母上仙,赵煦才终于放下心中的忧惧,也才终于拿回他应得的东西。 悄悄的深吸一口气,赵煦顺势向前一扑,扑到了向皇后怀中。 然后,就哽咽、抽泣起来。 “呜呜呜……母后……母后……呜呜呜……” “六郎好害怕!” 这就让向皇后顿时有些不会了。 向皇后不似高太后,高太后自小被慈圣光献抚养在膝下,与英庙乃是青梅竹马,而向皇后在嫁入皇室前,与赵家官家没什么感情。 成婚之后,不过相敬如宾。 官家很尊重她,但就是不喜欢她。 她也明白为什么? 向皇后比官家还大两岁,两人成婚时,官家还是颖王,时年十八岁不到,而她已满二十。 此外,向皇后的姿色,只能算一般。 她能嫁给官家,纯粹是因为当时的慈圣光献太后喜欢她,点了她的名。 官家素来孝顺慈圣,不愿驳了太后的美意。 在这宫中一十九年的沉浮,在经历了自己所生的一双儿女先后早夭之后。 向皇后也已经看开了,无欲无求了。 老实说,错非是如今官家病重,社稷飘摇,而宗室、大臣、大内之中,都有着异样的动静。 向皇后宁愿在坤宁殿中吃斋念佛,为她那一双可怜的儿女祈福,也不愿出来。 往年,除非是节庆时节,这宫中大小妃嫔、皇子、公主都看不到向皇后这个法理上的嫡母。 所以,此刻的向皇后,真的是不知所措。 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伸手抱住了这个忽然扑到自己怀里的皇六子。 轻声安慰着:“六哥儿不怕!六哥儿不怕!母后在呢!母后在呢!” 眼眶却不禁有些发红了。 抱着怀中的孩子,向皇后想起了自己那个早夭的孩子。 那个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的儿子。 他还那么小,在襁褓之中,那么的可怜! “吾儿若在,此刻怕也将如六哥儿一般,在吾怀中哭泣,祈求吾保佑了吧!” “母后……母后……”怀中的孩子,紧紧的抱着她,泪水打湿了胸口的衣襟。 向皇后忍不住流下眼泪来,抱着这个孩子,应了起来:“六哥儿,母后在这里!母后在这里呢!” 周围众人,皆是目光怔怔的看着这个场面,然后纷纷跟着落泪感动。 高太后也是忍不住跟着湿了眼眶。 她想起了皇帝和姨母太皇太后慈圣光献之间的故事。 太皇太后和皇帝,虽非是亲生祖孙。 却远胜亲生祖孙! 皇帝昔年侍奉太皇太后的纯孝和用心,在整个大内,人人称赞。 太皇太后上仙之后,皇帝每逢太皇太后生辰、忌日,都会莅临延春阁,向太皇太后上香、供奉贡品。 平日里,也会去延春阁,常常会因为看到太皇太后的遗物而流泪。 “真是个好孩子啊!”高太后忍不住说。 她上前,看着那已经抄录好的佛经。 特别是佛经末尾的文字。 “臣延安郡王佣,为父皇帝服药日久,恭写《消灾经》,祈祷康复!” “且愿太母万寿、母后千秋、母妃长乐!” 别的东西,可以有人教。 但这份孝心,这份用意,谁教的了? 而且,方才在旁边,高太后是亲眼看着自己的这个孙子,一边抄写佛经,一边流泪。 虽然泪流满面,但笔下文字抄录,却从不停歇。 这只能说明一个事情:皇帝和六哥儿,是一样的孝顺!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在向皇后怀里抽泣的延安郡王的嘴角,微微上翘。 他的计划。 在庆宁宫中睁开眼睛,回到少年时,就已经浮现的计划,踏出了坚实且可靠的一步! 他扼住了自己命运的咽喉! 皇后! 高太后可以垂帘。 向皇后就不能吗? 二圣垂帘,才有制衡! 最妙的是,向皇后根本没有任何权力欲望。 …… 第五章 心动的皇后 向皇后抱着自己怀中的皇子,听着这个孩子一边哭泣,一边喊着自己母后,也感受着他的温度。 那颗本已死寂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悄然拨动了,重新焕发生机。 一直在向皇后身后,察言观色的阎守懃,见着这个情景,心脏猛地的跳动起来。 他知道的。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若连这个机会都不懂抓住,那他也就不必再在这個宫里面混了。 于是阎守懃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高太后与向皇后拱手道贺:“延安郡王纯孝之心,古所罕见,臣为太后娘娘贺、为圣人贺!” 紧接着他面朝福宁殿方向拱手下拜:“也为大家贺!” 向皇后听得阎守懃的话,顿时心花怒放,不能自已,抱着怀中皇子的手,忍不住又紧了一些。 “阿弥陀佛!”向皇后低低的念了句佛,眼睛看着身前的高太后说道:“列祖列宗保佑!我皇宋有后也!” 高太后先是一楞,然后也跟着念了个佛号:“阿弥陀佛!” “确实是列祖列宗保佑!” 却没有和向皇后一般,说那句‘皇宋有后’。 这就让向皇后的手,忍不住又抱紧了一点。 殿中的内臣、宫女们,听了高太后的话,哪怕再迟钝的人,也醒悟过来了。 纷纷学着阎守懃,向着太后、皇后道贺。 赵煦什么都不需要做。 他只需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一个孝顺、懂事、亲近嫡母的皇子。 所以,他只是抱着向皇后,抽泣哽咽,直到哭累了,没力气了,就顺其自然在向皇后怀中沉沉睡去。 而向皇后在赵煦睡着之后不久,也发现了这个事情。 心中顿时如吃了蜜糖一般。 她抱着怀中的皇子,走到那床榻前,爱怜的放到塌上,亲手给这个孩子盖好被子。 然后瞧着在床上熟睡的皇子模样。 白皙、稚嫩的小脸上,泪痕犹在。 小巧的鼻翼,粉嫩嫩的,非常可爱。 确实是个好孩子! 向皇后想起了方才,这个孩子,紧紧抱着自己时的感受。 潜藏的母性被唤醒。 于是,她温柔的坐到床榻边上,伸手摸着小皇子的脸,就像抚摸着一件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却又爱不释手。 身后的高太后,静静的看着,心中忍不住念起了佛号。 但在同时,高太后心中依旧有着疑问。 她等了一会,等到向皇后情绪平缓下来,才对向皇后道:“皇后今日就在这里,照顾延安郡王罢!” “老身先回福宁殿,去看看皇帝,也问一问粱从政、陈易简……” 向皇后起身,来到高太后身边,柔声道:“新妇送送娘娘!” 说着就要亲自去扶高太后。 高太后笑了一声,对向皇后道:“皇后就不必送老身了,好生照顾延安郡王吧!‘ 向皇后那里肯答应? 执意扶着高太后,一直送到了庆宁宫的宫门口。 这才对高太后盈盈下拜:“新妇恭送娘娘!” 高太后微微颔首,叮嘱道:“外间风大,皇后快快回屋里去吧!” “多谢娘娘关爱!” 向皇后目送着高太后的仪卫,消失在视线之中。 她才吁出一口气,转过身去,带着人走回了庆宁宫。 进了内寝,向皇后坐到皇子所睡的床榻边。 她看着熟睡的小皇子,回忆着方才种种,母爱泛滥,不可收拾,嘴角忍不住的溢出些笑容,心中更是如饮蜜水般。 只是…… 向皇后想起了一个事情,眉毛微簇,脸色稍黯。 她伸手,轻轻握住了熟睡的小皇子的小手,轻轻摩挲起来。 在一旁服侍的阎守懃,见着皇后的样子,大概能猜到皇后为何发愁? 延安郡王,是有生母的。 其母朱氏去年,已经被官家进封为德妃。 不过,朱德妃出生微寒,根本不能与向皇后的家世相比! 向皇后可是真庙时的宰相向文简公之后。 向家世代官宦,荣宠不绝。 作为内臣,阎守懃是知道一些那位朱德妃的事情的。 所以,阎守懃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 他俯身凑到向皇后身旁,低声道:“启奏圣人,臣有一言,未知当不当说?” 向皇后正忧烦着呢,闻言有些不悦的道:“有事便说!” “奏知圣人:臣曾听人私下谈起过朱德妃的家世……” “据云,德妃本姓崔,乃因生父早亡,其母改嫁,不得已,托付于汴京人任士清抚养……” 向皇后一听,就大概明白了阎守懃在说什么? 众所周知的,皇宋是不提倡以人为奴的。 天家自然以身作则,所以这大内的宦官宫女们,不是奴婢,而是内臣、女官。 有着属于他们的一套官阶等级升迁磨勘制度。 民间也是如此,至少在现在的汴京城中已经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奴婢,也很少有世仆。 都是打着养子、养女的名义或者签了契书的佣人。 所以,阎守懃所说的朱德妃生母将其所谓‘托付汴京人任士清抚养’。 其实就是卖给了任士清,而任士清,十之八九怕是汴京城里专门做这类营生的人。 “你的意思是?”向皇后怦然心动。 阎守懃低下头去,道:“臣愿为圣人效犬马之劳!” 朱德妃的出身,决定了她不太可能,在面对皇后的威权时,有什么反抗的能力或者决心。 只要说服朱德妃,那么,皇后的心愿便可达成! 皇后抚养皇子,这在大宋是有先例可循的。 当初,李辰妃生下仁庙后,章献明肃抚养仁庙,视若己出,保佑拥护,传为佳话! 现在,朱德妃虽然在世,并且一直有抚养延安郡王。 但,德妃膝下还有公主、皇子,阎守懃感觉,说服德妃的难度并不大。 况且,德妃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延安郡王,乃德妃所出的事实不会改变。 向皇后以皇后之尊,亲自抚养、保佑延安郡王,乃是礼法应有之义! 说句不客气的话,向皇后就算不和朱德妃商议,强行将延安郡王的抚养在自己膝下。 朱德妃也没有任何办法! 向皇后看着阎守懃,内心挣扎了一番,良久才问道:“这样会不会……”她看着熟睡在床榻上的小皇子,虽然恨不得,立刻将这个孩子的抚养权,放在自己名下。 但她还是顾忌的。 顾忌小皇子将来长大后,怀恨在心,牵连向氏家族,毕竟,仁庙当年知道自己身世后,闹出来的事情,向皇后不可能没有听说过。 也顾忌朝野物议,尤其是台谏的议论。 要知道,台谏的乌鸦要是发疯起来,官家的面子,都不会给,更不要说皇后了。 阎守懃看着向皇后的模样,那里还不知道,皇后其实已经千肯万肯。 他压低了声音,对向皇后道:“圣人,尽可放心,此事臣去操办,定叫圣人称心如意,使圣人、郡王、德妃,皆无后忧!” 阎守懃在这宫中已沉浮了将十余年。 宫中上下、内外的事情,了熟于胸。 他其实早就已经将朱德妃家里的情况,摸得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现在,朱德妃的继父朱士安、养父任士清都已经病故。 但,朝廷推恩,却只封了朱德妃继父士安,而且还仅仅只是一个供备副使。 在皇宋给皇亲国戚里的加恩中,供备副使,属于最低级别的加封。 再低,就要拿不出手了! 至于朱德妃生父、养父那一系,并未加恩,也未得什么好处。 这就足以说明,崔、朱、任三家,都是小门小户,在汴京城里没有什么势力。 对付这样的家庭,阎守懃有着丰富的经验。 他知道的,现在去接触这些人,只要给些小恩小惠,许诺封官进爵,再陈说厉害关系,就足以让他们俯首帖耳。 外家搞定,朱德妃就好办了。 向皇后听完阎守懃的话,心中最后一点顾虑终于放下,对阎守懃道:“此事便有劳爱卿了!” “若使事成,我必重重有赏!” 阎守懃听了,连忙躬身:“臣对圣人,一片忠心,岂敢望赏?” 可心中,却是乐开花了。 他的品级,如今已经到了入内内侍殿头。 到了这个级别的内臣,再想升迁,就不是可以靠着在宫里敖资历磨勘可以升迁的了。 每一步,都可以说极为困难。 因为,这个级别的内臣,都需要面对同一个问题:外任。 此乃祖宗制度,连天子也不能更改。 高品内臣,必须有外任资历,才可以除授。 内臣外任,或为监司,或为走马承受。 且其外任,一般是由枢密院主管、吏部注阙差遣并由入内内侍省的都知、押班来考核、监督。 若没有一个过硬的靠山。 内臣外任,一个不小心,就要踩雷。 在地方上沉浮十几年,甚至被丢去荆南、广南乃至于岭南的都有。 相对应的,内臣只要走过外任的坎坷,顺利归来。 那么,他就有机会和可能,冲破身为内臣的桎梏,成功的踏入那个每一个内臣都梦想的天地。 从内侍两省中超脱出来,成为一个真正的大臣! 阎守懃明白,他只要讨好了皇后,在皇后这里留下一个好印象。 那么,他的外任就不会有任何荆棘和困难。 皇后发一句话,难道入内内侍省还敢为难他?枢密院和吏部还敢把他随便丢去偏远州郡? 可不得给他找一个安稳、舒适的地方镀金! 更不要说,现在的情况,恐怕讨好了皇后,也等于讨好了延安郡王。 等延安郡王长大,他阎守懃还怕不能飞黄腾达? …… 注:宋代内臣称皇帝:大家,这是一种表示亲近的称呼。 注:内臣升迁到东头供奉官,一般就必须转出,从内臣变成武臣,才可以继续升迁转官。 当然,大多数内臣,在殿头时就已经在外面了。此外也有少数孤例,一直留在大内,但却可以继续升官,这些人属于暗转、寄资,理论上来说不合法,吏部和枢密院也不会承认,但不妨碍他们享受相应的待遇和俸禄。 第六章 儿科圣手 高太后的步辇,在福宁殿前停下。 恰在此时,福宁殿的閤门被打开,宰执们鱼贯而出。 见了太后仪卫,群臣先是一楞,然后避让到一旁,恭身而拜:“臣等拜见太后娘娘!” 高太后在粱惟简的服侍下,走下步辇,对宰执们颔首:“诸位髃臣不必多礼!” 接着又道:“自皇帝服药以来,国家事多赖列位髃臣尽心!” 群臣纷纷拱手:“陛下拔擢之恩,臣等当百死以报!” 高太后颔首还礼,看向群臣之中的一个身影,道:“髃臣们都去忙吧!” “孙朝散留下!” “是!”群臣再拜,纷纷恭身而去,只留下了一个苍老的大臣。 此人名叫孙奇,年已七十。 乃父孙用和,仁庙时的名医。 孙奇更是青出于蓝,不仅医术高超,文学之上也有成就,嘉佑年间曾中进士,随后子承父业,以儒入医,被除为校正医书局。 数十年来,孙氏父子兄弟一直为皇家御用太医。 元丰七年,孙奇特旨以朝散大夫致仕,诏赐准服紫,赐银鱼袋。 这与侍制大臣所享有的待遇,已相差无几。 高太后和孙奇显然是熟人,而且,不是一般的熟悉。 她看着孙奇,叹息一声,道:“老太医,此番又要辛苦卿了!” 孙奇巍颤颤的拱手:“为官家诊脉,老臣不敢言辛苦,但尽力而已!” 高太后微微点头,带着孙奇,向着福宁殿内寝而去。 一路上,一边走,一边问道:“皇帝脉象如何了?” 孙奇低头叹息一声,答道:“官家乃是风谙之症……” 高太后脸色一黯,叹道:“先帝亦是此症!奈何!奈何!” 英庙即位不久,便罹患风疾,先是不能言语,然后不能行走,终于是一病不起,药石无灵。 “就没有办法了吗?”高太后又问。 孙奇深深俯首:“臣无能……” 高太后含泪吐出一口气,对孙奇道:“有劳爱卿了!老身且去看看皇帝!” 孙奇再次俯首,长身拜道:“且愿娘娘保重,老臣拜辞!” 说完,巍巍颤颤的恭身而退。 高太后见着,连忙命粱惟简去送送这位三朝老臣。 她自己则强忍着悲痛之意,走进了福宁殿东阁。 如今,因皇帝病重,宰臣们已经将皇帝御榻,从福宁殿后的柔仪殿移到了福宁殿东阁。 这是为了更好的入宫问安,也是为了两府宰臣们得以更好、更快的来到皇帝面前,接受旨意。 高太后自进了东阁,一直侍奉在皇帝身边的内臣张茂则就已经迎了出来。 “臣张茂则,恭迎娘娘!” “髃臣们入觐,都说了什么?”高太后问道。 张茂则低头答道:“奏知娘娘:三省宰执们,已上了劄子,请命有司为大家祈福,建金刚道场,于宫中立神祠烧香……” 高太后抹了把眼泪。 她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大宋的髃臣们,不到最后关头,是轻易不肯和鬼神低头的。 而当他们开始向鬼神低头,主动请求祈福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人力已经穷尽,只有寄希望于渺茫的神佛了。 英庙当年,从设金刚道场祈福,到最终驾崩,不过十来日而已。 “老身去看看皇帝!” 张茂则恭身前导,带着高太后,经过重重帷幕,到了皇帝的御榻之前。 浓郁的艾草味道,扑鼻而来。 躺在病榻上的皇帝,早已没有了往昔的风采与威严。 他双目紧闭着,脸色苍白,原本富态的脸庞,如今已经消瘦了下去,颧骨开始凸起, 高太后看着自己的儿子,如今的模样,忍不住又潸然泪下。 张茂则在旁看着,连忙上前劝慰道:“娘娘请宽心,大家必有天佑!” “天佑……”高太后叹道:“但愿如此吧!” 心中却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高太后当年也是这样亲眼看着自己的丈夫,躺在福宁殿的御榻上,不能说话,不能行走,最终驾崩的。 这个时候,去送孙奇的粱惟简回来了。 粱惟简走到高太后身前,先是一拜,然后道:“上禀娘娘,臣有事启奏!” 张茂则见了,恭身一拜,悄无声息的带着寝宫中的女官、宦官,退到了帷幕之外。 粱惟简上前一步,凑到高太后身前三尺远的地方,低声禀报起来:“娘娘,臣方从殿前过,恰遇上御药粱从政……“ “嗯?” “粱从政与臣言,皇五女急病,德妃正在急请太医局翰林医学钱乙入宫诊脉!” 高太后听完,与粱惟简道:“老身知道了!” “汝且去叮嘱一番,叫太医局务必用心!” “是……”粱惟简躬身退下。 高太后却是轻叹一声,双手合十,念了個佛号:“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此刻的太后,只觉屋漏偏逢连夜雨。 皇帝重病,公主急病。 这宫中真是糟糕透了! 心中顿觉烦躁,却也不知去与谁诉说。 嘉佑老臣,都在洛阳。 这东京城里,尽是小人、幸进之徒。 高太后一个也不喜欢,一个都不看好。 甚至可以说厌弃至极! 奈何,偏偏如今在京的宰执,基本都是类似小人。 高太后正忧虑间。 殿外传来了张茂则的声音:“娘娘,二大王在殿外乞问大家龙体无恙……” 高太后闻言,眉毛都舒展了一些,立刻说道:“传!” 二大王就是她的次子赵顥,如今已被封为雍王,乃是高太后最喜欢的儿子,没有之一。 …… 赵煦再次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穿着绿袍公服,戴着交脚幞头,约莫四十来岁的医官,坐在他塌前,正在给他诊脉。 往昔的记忆,在脑海翻滚。 赵煦记起来这个医官的名字了。 “钱太医?”他轻声问着。 对方微笑了一下,颔首致意:“臣乙,敬问郡王殿下无恙!” 赵煦点点头:“我无恙!” 脑海中,却是一阵恍惚。 想起了,他在新世纪,去那些有着中医背景的医院时,从那些医院的回廊里看到的那一个个在回廊墙壁上,被列为‘先贤’的古代名医。 而在那些回廊里,赵煦看到过如今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太医的名字。 钱乙! 被新世纪公认为儿科先驱,开创了中医儿科一脉的祖师爷! 钱乙所研发革新的六味地黄丸,更是在新世纪,出现在几乎所有药店的橱窗中。 赵煦看着坐在他面前的钱乙,眼神迷离了一下。 因为,眼前这个为他诊脉的太医,后来在邵圣年间被逐回原籍了。 不止是钱乙,整个太医局,都被清洗了一次。 数十名太医局医官被遣散。 原因? 很简单。 这些太医,在元祐垂帘期间,与太皇太后身边的亲信内臣入内内侍省副都知陈衍,往来密切。 为什么往来密切?因为陈衍的差遣里有勾当御药院、提举翰林医官局,属于几乎所有太医的顶头上司和直接管理者,不和陈衍打交道的太医是不可能在太医局混的。 但新党可不管这些,他们也懒得一一甄别,索性全部发遣! 很荒缪吗? 不! 这就是党争! 不讲是非,不论善恶,不分对错,只讲立场。 旧党如是,新党亦如是。 往事在脑海中浮沉片刻,赵煦的心思就回归现实,他看着面前的钱乙问道:“钱太医,我脉象如何?” 钱乙将放在赵煦脉搏上的手拿开,然后恭身拱手:“殿下脉象平稳,呼吸有力,旧疾已是大好,往后但需注意调养、保温,莫要急冷急热便好!” 赵煦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上上辈子的他,之所以忽然暴毙,英年早逝。 就是因为不遵医嘱,将钱乙和其他太医的告诫抛在脑后,在早春时节,和几个妃嫔在御花园里嬉闹。 结果,感染伤寒,引起旧疾复发,持续高热,呼吸急停……嘎了! 用新世纪网络上的话说就是:浪死的。 如今重回少年,赵煦当然绝不会再犯这个错误。 钱乙微笑着拱手再拜,就要告辞。 赵煦却叫住了他:“钱太医今日缘何入宫了?” 钱乙答道:“臣奉德妃娘娘令旨,入宫来给公主诊疾的,恰遇国婆婆,婆婆言殿下昨夜似有咳喘,便命臣来给殿下诊脉,所幸殿下吉人天相,脉象平稳,旧疾已有大好之兆!” 钱乙的话,在赵煦心中,仿佛投下一块石子。 “五娘……”他呢喃一句:“我怎忘了五娘呢?” 脑海中,一个穿着彩衣的小小身影,一闪而过。 “六哥哥!”那个已经忘记了模样,只记得很可爱的小姑娘,有着银铃般的笑声,性格乖巧懂事。 “五娘怎么样了?”赵煦问着。 “启禀殿下:公主是伤寒之症,臣给公主开了药服下后,已是出了汗退了烧!当无大碍了!”钱乙拱手答道。 “是吗?”赵煦不太相信。 钱乙顿时语塞。 赵煦的眼睛,认真的凝视着钱乙,道:“钱太医,我有些忧心五娘的病情,或有反复之可能,太医可以留宿宫中吗?” “这……”钱乙为难起来,他只能委婉的道:“殿下,臣是外臣,非是内臣,这夜宿宫闱……” 赵煦顿时耷拉下脑袋,垂头丧气:“这样啊……” “可是,我有些害怕……”赵煦低下头道:“害怕会发生像去年那样的事情……” 钱乙迟疑了一下,他自然清楚,延安郡王在说什么? 去年一年,大内有三位公主夭折。 都是如现在的皇五女一般的幼女。 虽说病因不一,但是却都是在夜半时分,宫城落锁时发生的。 从这个方面来说,延安郡王忧心胞妹合情合理。 但,他钱乙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医学。 在太医所属的伎术官系统中,虽属于骨干中坚,但他的资历太浅了,还没有通过太医局内部的入内内宿医官考核,是没有资格夜宿皇城的。 依制度,擅越殿垣者绞,擅越宫门者流,大内诸殿,就属于殿垣,擅自出入,是要掉脑袋的。 可钱乙更不敢拒绝! 钱乙知道,此刻和他说话的人是什么人? 延安郡王,当今长子,未来的太子、官家。 即使他如今才八岁多,只是一个孩子。 但,恐怕就是东西两府的宰执们,也未必有胆子直接拒绝这位郡王殿下的要求。 何况,钱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伎术官。 就在钱乙正不知道该如何答复,自己面前这个忧心胞妹的皇子时。 殿中屏风后,传来一个声音:“钱太医,这几日便留宿皇城罢!” “本宫会下教旨与有司,命在皇城司,给钱太医准备一个靠近德妃宫阁的医廨,也会给内侍省下令旨,若德妃有急,可令太医从权,疾入宫阁!” 是向皇后的声音! 赵煦循声看去,便见着向皇后,从屏风后走出来。 和早上相比,她显然重新梳妆过了一遍。 身上穿着的衣服,从素色的常服,变成了一身典雅素静的青色褙子。 头上也别出心裁的戴上了几朵用绢布、金银制成的花簪,让她看上去更显眼,同时也更有母性光环。 显然,向皇后是特意命人为她如此打扮的。 赵煦见着,立刻明白,向皇后已经入瓮。 所以,他也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一个乖巧、懂事、孝顺的孩子。 于是,赵煦立刻从床榻上起来,跪在床榻上,对向皇后磕头道:“儿臣代五娘,叩谢母后!” “六哥儿何必与我见外?”向皇后笑意盈盈的走到赵煦面前,将他扶起来,心中却多少有些失落。 “早间的时候,六哥儿可是抱着本宫抽泣呢!”向皇后心中悠悠的想着。 旋即她就给赵煦找起理由了:“六哥儿那时,许是忧心官家,孤苦无助,乍见本宫,终于得了保佑拥护,才会那般……” “如今,六哥儿镇定下来,自然与吾疏远了……” “终究不是亲生的骨血!” 向皇后顿觉心如刀割,可她却不得不强颜欢笑。 正失落着,被扶起来的皇子,却已经伸手勾住了她的脖子,像个小猴子一样,吊在了她身上。 “就知道母后最好了!” 皇子稚嫩的童声,听在耳中,宛如仙乐。 那环住脖子的两只小手和那小小的身子,更是让向皇后的心情,在这短短瞬间,好似从冰冷的深渊飞到了云端。 让向皇后的心脏,忍不住扑扑的跳。 “圣人对殿下自是极好!”身后的阎守懃,适时的低头说道:“郡王殿下有所不知,殿下小睡的这小半个时辰中,圣人一直在殿下塌前守护保佑!” “臣亲眼看到,圣人为殿下叠被角十数次,保佑爱护之情,实在是无可遮掩!” 向皇后听着,心中对阎守懃无比满意。 只觉这个内臣,真是机敏忠心。 “儿臣调皮,让母后忧心了!”赵煦当然知道,应该说什么话,来让向皇后高兴:“待儿臣长大了,一定孝顺母后!” 向皇后的眼眶,顿时就一片湿润。 她轻轻抱住这个小小的皇子,感受着他身上的体温:“有六哥今日这句话,我便足够了!” …… 注:孙用和、孙奇父子,自称是孙思邈后人,他们是被仁宗曹皇后带到汴京的,有证据表明,孙用和曾经是曹皇后的家庭医生。我们今天中医的重要典籍《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能够延续到今天,这对父子居首功,他们在仁宗时代,整理和编纂了这些当时几乎逸散的医书,然后通过官方的雕版印刷,大量出版。 注2:髃臣,宰执的别称,与辅臣相同,髃,肩膀、臂膀的意思,这是皇室对于宰执的专属称呼,所以,外人用不得。 第七章 向皇后的手段 命人送走钱乙后,赵煦就陪着向皇后,用了午膳。 膳食是冯景亲自去御厨那边带着人做的。 是按着赵煦的要求做是斋菜。 当然,斋菜归斋菜,蛋白质却一点不少。 蛋、奶丰富,蔬菜也是准备了好几道。 吃起来,虽比不上赵煦在新世纪的餐馆里吃的味道丰富,但口感却是远远胜出。 不过,赵煦的心思,没在吃食上。 他将精力放在了拉近和向皇后的距离上。 孩子嘛,在这个方面,优势是天生的。 向皇后本已是母爱泛滥,在赵煦的刻意亲近下,一顿饭下来便连身子骨都轻了几分。 只恨不得,留宿庆宁宫,奈何如今官家病重,人心惶惶,福宁殿那边,向皇后不盯着不行。 特别是现在,看着乖巧、懂事又孝顺的皇子。 向皇后知道,她将不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这个孩子。 不然的话,孝章皇后和燕懿王的昨天,就是她们母子的明天。 所以,哪怕再不舍,向皇后陪着赵煦用了午膳之后,也不得不依依不舍的和赵煦告别,当然,在走前,向皇后命人将赵煦抄写好的佛经,仔细装订好了带走。 赵煦将向皇后送到庆宁宫门口,看着向皇后在仪卫的扈从下,消失在视线中,这才转身回宫。 回到庆宁宫寝殿,赵煦便叫来冯景,吩咐道:“上午只抄得一卷《消灾》,尚有《延寿》未写,且为我备好文房!” 便在庆宁宫中,继续抄写佛经大业。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也是赵煦最好的护身符。 一个孝字,就足以让他屹立于不败之地。 让那奸臣乱党的图谋,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 从庆宁宫到福宁殿,一路上官廨连连,殿宇成片。 往来的官员,巡逻警戒的亲从,也是络绎不绝。 皇后仪卫,一路呼应。 往来百僚,纷纷避道,躬身敬问。 但步辇上的向皇后的心思,却完全留在庆宁宫。 她回忆着六哥儿的模样,想着六哥儿在她面前懂事的样子,一遍又一遍的回忆着,六哥的那一声声清脆稚嫩,但情真意切的‘母后’之呼。 于是,便连嘴角也浮起了笑意。 步辇在福宁殿前停下时,向皇后都还沉浸在庆宁宫的记忆中。 直到步辇被放下,阎守懃的声音,将她重新叫回现实:“圣人,福宁殿到了!” “哦!”向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杂念摒弃,在坤宁殿尚书张氏的搀扶下,从步辇上下来。 便命仪卫,留在福宁殿外,向皇后只领着阎守懃、尚书张氏,自福宁殿左昭庆门进了这天子所居的寝殿。 迎面,便见到了这福宁殿内,侍奉天子汤药的内臣粱从政。 “官家如何了?”向皇后问。 “半個时辰前,陈易简给大家诊过脉……”粱从政答道。 “陈易简怎么说?” 粱从政小心翼翼的选择着措辞:“奏知圣人:陈易简言,大家龙体,依旧如故……” 向皇后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粱从政见了,只能是找些好话劝慰:“好叫圣人知晓,宰执们午时上了劄子,言是熙河大捷,李都知指挥麾下蕃将,深入西贼境内,设伏贼将色辰岱楚,斩获颇丰,亦当褒懋诸将……” “太后娘娘已是许了宰执奏请,命从速恩赏诸将,还命人将请功边报备好,待大家醒来,读给大家知晓,或许大家听了捷报,便可振作起来!” 向皇后听着,点头道:“但愿如此!” 她是知道自己的丈夫的。 官家喜武事,志向远大,胸藏韬略,还是颖王时,便有图山后之志,灭夏之略。 在位一十九年来,念兹在兹,便是中兴国家,一统宇内。 奈何,天不从人愿。 兵事之上,屡受挫折,打击不断。 尤其是永乐城之败,让他备受打击,深感耻辱。 如今疾重,泰半是永乐城之败受到的打击所致。 若官家听到前线捷报,兴许可以振奋。 至少,每天清醒的时间,可以多一些。 便问着粱从政:“现下内寝之中,是谁在服侍官家?” 粱从政答道:“启奏圣人:如今禁中服侍者,医官是孙散朝为首的几位国医,起居照应是司衣粱夫人、王夫人等,奉给汤药是臣与另外几位御药,居中协调,轮班换守则是张都知……” 向皇后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若在过去,她此刻就会命梁从政引她入内,去看望官家了。 但,今天向皇后却问起了另一个事情:“石得一如今何在?” 梁从政犹豫了一下,还是低着头答道:“奏知圣人:石都知今日休沐,当在宣平坊宅中!” “今日休沐?”向皇后笑了一声,自是不会相信的。 石得一是官家最信任,也最亲信的大貂裆之一。 平素里形影不离,寸步难舍。 但自二月官家病情加重,双手都失去了自由活动的能力,连通过写字,指挥国事的能力也失去之后。 那位大貂裆就消失在大内了。 粗粗算来,该是有十日了! 休沐? 怕不是被软禁了吧! 不然,官家病重,以石得一对官家的忠心程度,此刻,彻夜不休,守在御前的,就该是石得一而不是张茂则! 如是从前,向皇后实在是不愿管,也懒得管这些腌臜事。 眼不见心为净也就是了。 但现在,向皇后的母性本能已被唤醒。 心中,庆宁宫六哥儿的那一声声‘母后’之呼回转。 六哥儿抱着她时的感受,犹在眼前。 母性中的护崽基因全面唤醒。 于是,向皇后深深的看了一眼梁从政,嫁与官家二十年,为后一十九年,向皇后虽素来隐在深宫,不预内外诸事,可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王者制治当天,法阴阳而布风化,自家刑国。正夫妇以穆人伦,惟长秋之冠六宫!”她在心中念着当年官家册后诏书的内容:“吾既蒙官家信爱,立为中宫长秋,又得六哥亲近,自不可坐视,乱家之贼,祸乱吾家!” 只转过身去,对梁从政道:“粱殿头,前头引路吧!” 又伸手向阎守懃。后者立刻恭恭敬敬的将从庆宁宫中取来的延安郡王亲笔手写佛经递了上来。 纸上文字,公整端正,字迹清晰,大小相等。 向皇后摊开来看着那一个个文字,尤其是最后的那几行字。 “且愿太母万寿、母后千秋,母妃长乐!”一个个字,在眼前跳动。 “好孩子!” “母后必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乃是向文简之四世孙,当今官家之元后,结发之妻,中宫长秋,诸皇子之嫡母! 六哥儿的东西,她必须争,也不得不争! 这不仅仅是为了六哥儿,也是为了她自己。 孝章皇后和燕懿王的故事,作为向文简的四世孙,向皇后在还没有嫁给官家前,就已经被家里人揉碎了、掰烂了,讲了无数遍了。 嫁给官家后,向皇后更亲眼目睹了,官家是如何孝顺慈圣的。 民间的亲祖孙,也远不如官家和慈圣之间的感情。 那可是连姑后,也嫉妒不已的亲情! 慈圣可以,向皇后相信自己也可以。 没有亲儿子,过继一个,照样养大,照样孝顺,照样亲近! …… 穿过禁中的重重帷幕,向皇后走到了皇帝御榻之前。 一直侍奉在御前的张茂则连忙搬来一条马札,服侍着皇后坐下来。 向皇后看着那个躺在御榻上,面色苍白,颧骨已经凸起的丈夫,掉出几滴眼泪,问着张茂则:“张都知,官家今日醒转了几次?” 张茂则弯腰低着头回答:“奏知圣人:今日大家,醒转凡三次……” 向皇后抹了把眼泪,问道:“官家可有降下指挥?” 张茂则犹豫了一下,最终摇了摇头:“大家已有数日,未曾降下指挥……” 向皇后叹息了一声,装作没有看到张茂则的犹豫。 抓着佛经的手,却悄然用上了一分力。 向皇后知道,眼前这个在她面前毕恭毕敬,看似忠顺的内相,很不简单! 早在熙宁初年,变法之初,张茂则就已经是这大内内臣之中,旧党的一杆旗帜! 熙宁六年,闹的沸沸扬扬的文德门宰相下马事件的主导者,就是这位在大内根深蒂固的三朝元老。 当时,此事甚嚣尘上。 宰相王安石的威权,因此受到极大打击。 旧党一片欢呼,哪怕在这大内禁中,私下里也不知道有多少内臣,暗自雀跃。 向皇后虽在深宫,却将这些事情,看的明明白白。 就像现下的局势一样。 深宫中的皇后,虽然难知具体细节,可风向的变化和这大内的气氛,她还是可以感受得到的。 官家病重,六哥幼冲。 别说是大内了,外朝髃臣之中,怕也早是泛起了浮萍,荡起了微澜。 外朝有人想学赵普,这大内自也少不得有想学王继恩。 念头至此,向皇后握着佛经的手,难免就又用了些力,但神色却依旧不变,就连声音也保持平稳。 “髃臣之中,可有人上书,愿内宿禁中,为官家值守的?”向皇后问着。 张茂则低头答道:“启奏圣人,并无宰臣上书,言及此事,以臣所知,两府宰臣集议,是命尚书右丞臣清臣,寓尚书省以候陛下诏命!” “这样啊……”向皇后叹了口气,忍不住的想起了先帝病重时的事情。 当初,先帝疾重。 宰相韩琦率领侍制以上大臣,直入禁中,夜宿宫闱,值守天子,其后定策立储,拥立官家,宣布大行皇帝遗诏,皆韩琦一手为之,中外皆称为忠。 这些事情,向皇后是亲历者。 如今,相同的局势,再度出现。 朝堂之上,却已经没有能够像韩琦一样,一锤定音的重臣。 有资格有威望有能力做这个事情的人,都在京师之外。 想到这里,向皇后忍不住叹息几声。 “张都知……”向皇后看着张茂则那张已经爬满了皱纹,已经长出了一块块灰色斑痕的老脸,问道:“今日,二大王和四大王,可来探视过圣躬?” “奏知圣人:二大王刚刚侍奉太后娘娘,回了宝慈宫……”张茂则答道:“至于四大王?”他轻声说着:“今日并未乞问大家圣躬……” 向皇后点点头,道:“四大王还是这样谨守礼法啊……” 张茂则深深俯首,根本不敢答话。 向皇后也不再说话,只是拿着佛经,坐在自己丈夫的病榻前,静静的看着昏睡不醒的丈夫。 良久,向皇后才站起身来,走到天子御榻之前,拿着自己从庆宁宫拿来的佛经,低声说道:“官家……官家……” “六哥儿在庆宁宫中,也挂记着陛下您的圣体安康,特地从资善堂里,取了笔墨纸砚,为陛下抄写佛经祈福呢!” “还请官家,万要振作,早日康复……” 说着说着,向皇后就已经泪如雨下。 在向皇后身后,张茂则、阎守懃等大小内臣、女官乃至于帷幕外侍立的医官,都已经跪下来。 但没有人敢出声。 每一个人都只是低着头,匍匐着。 可向皇后的目的,却已经达到了。 大内皇城,从来都是个筛子。 当初,仁庙在宫里面和妃子玩一龙二凤的游戏,第二天就传的沸沸扬扬,台谏的乌鸦们,立刻有了事情做,逼着仁庙把两个美人,送到了道观。 英庙时,两宫不和的消息,更是整个东京城都知道。 瓦子里的说书人和街头小报上写的细节,甚至比大内的很多内臣知道的还要多。 当今官家即位之初,穿着金甲去见慈圣的消息,还没等到第二天天亮,当天晚上就已经被登在小报上,在各个夜市、瓦子里传开了。 没办法,大内皇城就这么一点大。 而上上下下的内臣、女官,却并不一定在皇城夜宿。 特别是高品内臣和高品女官。 他们都是有家有口的。 不要说张茂则这样的内臣之首了。 就是梁从政这样的中品内臣,据向皇后所知,也在宫外,娶了浑家,收养了继子。 在宫外,养着十几个姬妾和上百佣人、清客的内臣,从来不是孤例。 这些人一回家,宫里面的消息,也就随之散成了满天花。 历代以来不是没想过办法,避免禁中消息外泄。 但外朝大臣,特别是台谏官们,坚决反对一切试图阻碍宫中消息外传的事情和政策。 他们打着‘杜绝隔绝中外’的旗号,站在了政治正确的高地,盯着每一个企图封锁禁中消息的人。 皇帝,他们或许奈何不得。 但逼着皇帝,处置那些敢于做这些事情的内臣、大臣,台谏们是拿手的。 所以,向皇后确信,最迟到明天宫门落锁的时候,这东京汴梁城里的大小瓦子和街头的小报,就该出现‘延安郡王为官家抄写佛经’的消息了。 …… 注:孝章皇后,就是宋皇后,赵匡胤死后被赵光义整的很惨很惨! 燕懿王就是赵德昭,赵光义驴车漂移后,一度曾被人拥立,然后自杀。 注2:宋代内臣,一般转官后,大多会娶妻,也会收养继子,在继子方面,法律制度允许收养一个可以入宫当内臣的继子,嗯,对,宋代内臣是可以父子相传的!不过,一般只能有一个,皇帝开恩才能有两个!但正常继子,不受限制。 注3:小报,是宋代的一种报刊,从朝报也就是邸报发展而来,最初是报道那些‘朝报未报之事’,不过很快‘人情喜新而好奇’,变成了一种八卦杂刊。 第八章 故园投足总阳春 赵煦放下手中之笔,揉了揉手腕,略微有些酸痛。 《延寿经》比之消灾经,多了千余字。 而他又太小,力气也小,故而,只能写一会歇一会。 不过总算是将这一卷《延寿经》抄写完毕。 见着赵煦放下笔,一直在旁边侍立的冯景,立刻将一盏按着赵煦吩咐煮泡好的蜂蜜水,递了过来。 赵煦拿了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 在新世纪的时候,赵煦就已经沉迷于养生了。 二十来岁就天天保温杯里泡枸杞,哪怕到了考古工地上,也会自带一盒润喉糖,有事没事含一块。 如今,重回少年,赵煦也将养生的习惯带了回来。 要不是汴京在北方,不可能有柠檬,赵煦都想叫冯景去找些柠檬来泡水了。 喝完蜂蜜水,赵煦看了看外间的日头,问道:“如今什么时辰了?” “殿下有问,如今什么时辰了?”冯景扭头,看向内寝屏风之外的角落,那里有着一个被置放在四级阶梯上的装置,一个女官值守在其旁。 那女官闻言,连忙蹲下身子,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铜壶,然后答道:“回禀殿下,如今已是申时二刻又半了!” 冯景弯着腰,对赵煦复述了一次:“殿下,如今是申时二刻又半……” 赵煦的眼睛却在那装置上恍惚了一下,然后他想起来,那装置是什么了? 那是漏刻,唐宋的钟表,由水力驱动,通过最下层的铜壶内的刻度尺,来随时了解具体时间的装置。 算是机械钟的先驱,安置在赵煦寝殿的这个,应该是最新款,元丰五年由欧阳修之子欧阳发主持研发而成。 这一款的漏刻,就已经细分了刻度尺,将每個时辰分为四刻,每个时辰,还有着叫时功能。 不过,这一款漏刻也远未达到当代技术的巅峰。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苏颂提举太史局时,曾组织、抽调了包括太史局、都水监在内的多个部门,数百人的能工巧匠,于这皇城大内,建造了一个堪称奇观的庞然大物。 元祐水运仪,后人称为浑天水运仪。 该仪器不仅仅实现了自动报时功能,还能精确到刻,同时,它还具有天文演示和观测功能。 在新世纪,赵煦在博物馆还见过苏颂所造的那个浑天水运仪的复刻版。 根据博物馆里的解说介绍:这是全世界最早最先进的机械钟表,领先西方数百年。 当时,赵煦听完介绍,颇为得意,但回去一想,又颇感悲闷。 因为浑天水运仪,在靖康之后,被金兵粗暴的拆解,从此成为了绝唱。 自是之后,数百年,再无人研究,也再无人推进。 连制造技术也彻底失传,仿制都成为了奢望。 怪谁? 怪赵佶? 怪完颜构? 怪金兵? 好像都可以怪,也好像都怪不到。 赵煦从博物馆回去后在酒店的床上翻来覆去,想了一宿,最后他终于想明白了,应该怪谁。 怪他! 活的太少,死的太早。 但凡他可以多活两年,熬死向皇后,那个位置轮得到赵佶吗?轮不到! 他赵佶能当皇帝吗? 不能啊!没那个能力! 章惇都知道的——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向皇后能不知道吗? 知道的! 可赵煦的兄弟里,除了赵佶外,有资格接过皇统的,就是赵煦的同胞弟弟赵似了。 而赵煦生前和向皇后的关系,不能说母子亲睦吧,只能说形同陌路。 所以,向皇后出于自身地位考虑,是绝不会再立赵煦的同胞兄弟! 不立赵似,赵佶就是唯一的选项了。 哪怕捏着鼻子,也不得不立。 “这一世,我要争取活到耄耋,向那后世乾隆看齐!” “要早睡早起,要休息充足!” “只要我活着,就可以改变一切!”赵煦轻声呢喃着。 冯景见着赵煦失神,只能提高一点声调对赵煦恭敬的再报:“殿下,如今当是申时二刻半了!” 赵煦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在心中换算了一下,大约是4点15的样子,再过不到一个时辰,早春的汴京就当要迎来入夜,宫门也将会落锁。 便与冯景嘱咐道:“冯景,且帮我将《延寿经》仔细收拾,我去宫外散散步!” 便带着人走出内寝,来到了庆宁宫前的花园。 庆宁宫说是宫,其实不大,拢共就那么几个殿宇,前后两个院子,好多内臣在东京城里,住的地方都比赵煦住的庆宁宫要大要好。 这是有原因的。 庆宁宫乃是英庙从濮邸被接入宫中,正位皇子前,才在仁庙的诏书下,以皇城司旧年的官廨改建而来。 而仁庙和英庙的关系,众所周知,只能说:不熟! 作为养父,仁庙很少关心英庙,甚至到死前,都没有将英庙真正看成自己的儿子,只说‘但姓赵斯可矣’,言下之意就是:要不是你们非逼着我过继一个养子,我其实根本不想收养的! 英庙哪怕被以皇嗣之礼,接到了宫中。 宫中宴会,英庙坐的位置,也被安排在侍制大臣之后。 自然也就不要想,仁庙会给英庙安排一个什么好地方,更不要想会有人好好收拾、修缮。 据说,当年的皇子位,只是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将皇城司的牌匾摘了,换一个皇子位的牌匾就算完事。 很多殿宇,干脆长满了蜘蛛网,连柱子都被白蚁蛀空了。 作为养子,英庙性格也是刚毅,突出一个恩怨分明。 即位之后,连仁庙的丧仪,都假托有病拒绝出席。 后来更是掀起了濮议,直接挑战礼法,气的慈圣一度动念,要废黜英庙。 最后还是韩琦出来说和,加上赵煦父皇的缘故,慈圣才和英庙表面和好。 自然,英庙在位时根本不可能修缮、改建、扩建皇子位。 他只恨不得,保留这里的一切,让子孙看到庆宁宫,就能知道,他曾经受到过的那些屈辱。 能够下诏循惯例更名‘庆宁宫’,已经是很尊重皇家的传统了。 此地真正发生变化,还是去年,赵煦的父皇在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后,便下诏命人重修庆宁宫。 这才有了现在的庆宁宫的风貌。 不过,庆宁宫的布局和规模,依然维持着当年皇子位的样子。 走在庆宁宫的花园中,赵煦踩着早春的暖阳,嗅着宫中万物复苏的气息。 赵煦的思绪,开始纷飞。 他本以为,他早已经忘记了,在这庆宁宫中的生活。 但现在,赵煦知道,他没有忘记! 那些儿时,在这庆宁宫中的日子,只是被尘封起来了。 现在,重新走在这花园里,一切都是这么的熟悉。 他曾在这里嬉闹,也曾在这里欢笑。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树一亭,他都有印象,甚至可以想起一些点滴的浮光掠影,记起一些儿时的欢乐。 住在这里的日子,是他上上辈子,少年时最后的快活时光。 “是了……就是这里了!”赵煦走进一个小小的凉亭,伸手抚摸着凉亭里的石桌和石位上,雕镂着的图案,脑海中回忆起了,父皇曾就坐在他对面的石位上,带着他接见了一位入京参加童子试的神童。 那人叫什么,赵煦已经忘记了。 但是,赵煦记得,那人和他年纪差不多。 但却已经可以准确无误的诵读《诗经》、《尚书》、《礼记》、《易经》、《孟子》、《论语》。 父皇因此欢喜不已,特地将那个同龄人,带到了庆宁宫,叫他在赵煦面前,表演了背诵《孟子》、《论语》。 “六哥,你比他如何?”父皇的声音,似乎犹在耳畔,赵煦垂下头去。 当时的他,只是初通《论语》而已。 哪里能与那位神童相比?自是自愧不如。 可惜的是,那位神童,自从离京后就再无音讯。 上上辈子,赵煦在汴京等了他一十七年。 却并未在殿试或者太学中看到过他。 很可能,又是一个伤仲永的例子。 赵煦想着,就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知道的,他无忧无虑的童年已经结束。 上上辈子如此。 这一辈子,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上上辈子的他,在走出庆宁宫前,还是一个保有着童真的孩子,一个可以被人随意拿捏的木偶,人畜无害的傀儡。 而这一世的他,在稚嫩天真的孩童面容下,藏着的是一个已经坐了整整一十六年天下,还在九百多年后的新世纪,留学了几近十年的灵魂。 他知道的,他不能再缅怀过去了。 于是,他站起身来,用一句诗词,结束了自己对过去的追忆。 “往事回头皆噩梦,故园投足总阳春!”他轻声低语着后人的诗词,带着人,走出凉亭,径直从花园的小径穿过,走到了庆宁宫的殿垣范围。 也就是宫门门口。 值守在门口,穿着衷甲的御龙直们,见到赵煦瘦小的身影,立刻恭身下拜,口呼殿下。 赵煦瞧着他们。 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倒映着这些高大健壮的军人身影。 赵煦心里面明白,这些守在庆宁宫外,由燕达调来的御龙直,就是他的底牌,也是依靠。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可能出卖、背叛赵煦。 独独这些御龙直不会! 为什么? 因为,这些燕达亲自挑选出来的御龙直,在他们来到这庆宁宫,守卫赵煦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和赵煦绑在了一起。 赵煦要是坏了事。 这些人和他们的家人妻小即使不死,也会被流放广南、岭南,甚至刺配沙门岛,哪怕遇赦也不能回。 而赵煦位置只要坐稳了,这些人的御龙直身份,就不可动摇,用新世纪的话说,便是拿到了编制,而且是皇帝身边的亲卫侍从编制! 这可是能够父子相传,子孙相继的金饭碗! 足够这些厮杀汉,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为了赵煦抛头颅,洒热血了。 而这些人,曾跟随燕达,转战万里。 从熙河路、秦凤路、环庆路、麟延路一直砍到交趾,立过汗马功劳,斩杀过无数敌人! 殿前诸直,那些花架子,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 他们的存在,足以确保,哪怕是皇城大内的亲事官、亲从官和殿前诸班,统统反了。 这些御龙直也足以护持赵煦,杀出重围,去江宁找王安石,或者去洛阳找文彦博、富弼、司马光。 所以,赵煦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好奇的打量一番,就转身走回去。 不需要说话,也不必多言。 赵煦只需要,每隔一段时间,有意无意的出现在这些人面前。 让他们看到,他们所效忠的人的样子,确保他们不会认错。 这就足够了! 剩下的事情,自有人去做。 回到内寝没一会,国婆婆从赵煦的母亲朱德妃那边回来了。 她带回了德妃阁的消息。 “姐姐言:公主小恙,幸得中官教旨,命有司备医廨,以候太医,感激不尽,已是着人写了谢表,敬呈中宫圣览……” 对此,赵煦并不意外。 他的母妃,就是这样的性子。 上上辈子,即使赵煦已经大权在握了。 但她在向皇后面前,依然是伏低做小,谨小慎微,侍奉恭敬,从未想过,要借助儿子的地位,去争那个位置。 如今也是一般。 说不定,他的母妃,还会因为向皇后的善意,而欢欣雀跃呢! …… 坤宁殿。 向皇后手中拿着,从德妃阁处送来的谢表。 “朱德妃倒是个实诚人!”看完谢表,向皇后满意的点头。 这封谢表,用的文字,虽不华美。 但是言真意切,姿态放的很低。 文字之间,隐约自比民间妾室,称向皇后为女君。 向皇后看着,就非常开心。 “圣人恩惠,德妃感激不尽,特意嘱咐臣言:俟公主康复,必携公主来圣人驾前谢恩!”刚刚从德妃阁里回来的阎守懃,低着头说道。 “这就不必了!”向皇后放下谢表:“你去晓瑜德妃:如今官家卧疾,妹妹在阁中,好生抚养、教导公主、皇子,便已是有功,待官家康复,本宫必为妹妹请功!” 却已不再称其姓氏,只说德妃。 显然,向皇后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是!”阎守懃微笑着躬身。 …… 注:那个神童叫朱天锡,续资治通鉴长篇记载,元丰七年四月神宗带着哲宗在睿思殿,一起召见、面试了这个神童,命其诵读经书‘皆全篇百余通’,神宗于是指朱天赐问哲宗:‘汝能如彼诵书乎?’于是,赐朱天锡五经出身,赐钱五十千,告诫其认真读书,不要荒废。 可惜我查遍了史书,再也没有见过这个神童的名字,可能早夭了,也可能如方仲永一般伤仲永了。 在这里,为了情节需要,进行了一定加工,将召见地点,改在庆宁宫。 注2:在北宋宫廷,皇子在口语上,对其生母称‘姐姐’,这可能来源于北宋早期,公主出嫁后升行的规矩,意思就是——公主下嫁驸马家,她的辈分会提升到她的公婆一级,这样就避免给公婆行礼了,不过这个规矩在中期后,就渐渐废弃了,原因?儒家礼法伦理不提倡,但宫廷似乎保留了这个规矩,哲宗死的时候,他的母亲就抱着他哭着说什么姐姐肚子里生下你什么什么的。 PS:不太懂发彩蛋章,我得去请教下人,学会了给大家发庆宁宫的位置和漏刻的图片。 第九章 蔡确的野望 小孩子的睡眠,是足以让所有成年人都艳羡的。 赵煦一觉睡到天明,睁开眼睛时,就看到了在他塌前蹲守着的国婆婆。 “殿下醒了?”国婆婆柔声问道。 赵煦点点头。 国婆婆于是带着宫女上来,给赵煦穿衣。 趁着赵煦穿衣的间隙,国婆婆道:“方才德妃阁处遣人来报,言是昨夜三更,公主高热昏厥,所幸是钱太医昨夜夜宿于皇城司医廨,及时入宫,为公主施药、诊治,终是将一场危机化解!” 赵煦听完,微微吁出一口气。 然后,他扭头看向了一个方向。 开宝寺的方向。 “冯景呢?”赵煦问道。 “冯景去御厨了……”国婆婆答道:“应该快回来了吧!” “哦!”赵煦点点头,便在宫女们的服侍下,开始洗漱。 他刚刚洗漱完毕,冯景就慌慌张张的从外面回来了。 “殿下!”冯景看到已经洗漱好的赵煦,立刻躬身一拜。 “什么事情,这么慌张?”赵煦平静的问道。 “启奏殿下,臣在御厨听人说,昨夜四鼓,开宝寺走水,据说烧的很厉害,天明之时,方才为开封府扑灭,但大半个贡院,已被烧成白地了!” “知道了!”赵煦依然是平静的点头。 心中却是一叹:“该来的总是会来!” 上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依着其固有轨道,再次上演。 只不过,这一次,赵煦终究是保下了自己的胞妹。 那个天真可爱,喜欢穿彩衣的小姑娘。 赵煦也由是,完全确定了现在的时间。 元丰八年二月十七日辛巳。 距离他上上辈子,被立为储君,还剩下十二天,距离他父皇驾崩,只剩下十七天。 “看来,真是命运的指引!”赵煦在心中叹道。 上上辈子的他,就是从开宝寺大火和五娘的夭折后,被迫的成长起来,被迫的以八岁多一点的年纪,就独自一人去面对整個世界。 这造成了他上上辈子的性格。 沉默、坚毅、敏感、多疑。 而如今的他,八岁的皮囊下,藏着一个完全成熟,且对权力、人心有着足够驾驭之力的魂魄。 已不再恐惧。 恰恰相反,他还有些跃跃欲试。 他要战胜那些儿时的梦魇。 要掀翻那些昔年让他夜不能寐的恐惧。 不仅仅是这皇城之内的。 还有皇城之外的。 就像现在,他就已经战胜了第一个恐惧:丧妹之痛! 只是亲近向皇后,借助向皇后的权力,轻轻松松的就办到了如今的他做不了的事情。 冯景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道:“臣听说,资善堂的两位直讲,恐怕没于火灾之中了!” 赵煦听着,沉默的看着冯景,然后叹道:“如之奈何?” …… 开宝寺,北镇五丈河,南望皇城,乃是大宋皇家寺院,亦是汴京形胜之地! 此时此刻,开宝寺之中,数不清的救火士卒,来来去去。 殿前司的士卒和开封府都巡检的厢兵们,已经将一具具从火场废墟中找出来的尸体,抬了出来,放到了贡院前的院子里。 在院子中,一把把清凉伞,矗立着,无言的诉说着,他们的主人的重臣身份。 “承议郎翟曼、奉议郎陈方之、宣德郎马希孟、皆已确定葬身火场……” 负责统筹本次省试的知贡举户部侍郎李定,战战兢兢的对着两府三省的宰执重臣们汇报着火灾的惨重损失。 元丰改制,以阶易本官阶。 过去的散官阶,变成了职事官。 而确定俸禄和官位的,则变成了寄禄官。 依照元丰寄禄格,朝官自通直郎以上,而京官则从承务郎至宣德郎,分为五阶。 现在,在这里,就烧死了两个朝官和一个已经升到京官顶点,只等着磨勘够了,就能够堂除的京官。 而整个大宋天下,文臣京朝官加起来,不超过两千八百人。 今天在这里死了三个! 这已经是泼天的事情了。 作为知贡举,李定知道,自己的责任绝对推卸不掉。 何况被烧死的这三个人的身份还特别敏感! 翟曼的差遣是:韩王、冀王宫大小教授兼睦亲宅广亲宅讲书! 每一个看到这个差遣的人,都只会觉得头皮发麻。 这是宗室子弟之师啊! 但这还不是重头戏。 关键是剩下两人。 他们有一个相同的差遣:权资善堂直讲! 很不巧的是,以上三人还有一个相同的背景——皆新法的坚定支持者,王安石门生! 亦是官家在太学、国子监里千挑万选出来,给宗室子弟、皇子启蒙的讲师! 今天,全死在这里! 要捅破天了! 知贡举的户部侍郎李定和将这三个人调来贡院协助阅卷的秘书少监孙觉,面面相觑。 宰臣们此刻,更是集体回忆起了赵世居大逆案! 那场熙宁八年的大案,震动了整个天下。 卷入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涉及的人,包括了文臣、武臣、太医、司天监…… 搞到最后,被牵扯进去的,不仅仅有当朝宰相,就连在洛阳地窖里写书的司马光也被裹了进去。 但其起因,却仅仅是一个百姓举报一个地方上辞官的前任主薄‘意图谋反’。 地方官审理的时候,因为缺乏证据,不了了之。 但层层上报后,落到了官家耳中。 官家派人去一查…… 宗室赵世居牵扯其中!而且人证物证确凿! 这些人甚至连图谶,都已经准备好了。 大逆,妥妥的大逆案! 然后不断扩大审查范围,三木之下,被挖出来的人越来越多。 最后还是官家自己主动停下的。 不然,没人知道,到底会牵扯到多少人。 如今,开宝寺失火,正好烧死了三个官家亲自选拔的,用来教育宗室以及皇子的讲师。 这要是去年这个时候。 整个汴京城,都得翻过来! 而现在…… 官家虽然已经重病不起。 但,被烧死的两个直讲后面,站着的是延安郡王! 延安郡王虽然幼冲,但他会长大的。 这个事情,要是没有个合理的解释。 将来,就可能成为一个足以葬送大家子孙前程的天坑! “怎么办?”众人看向被大家簇拥在中心的三省宰臣们。 但,这些官拜宰执的大人物们,却都保持了沉默。 没有人出言安抚,更没有人表态。 他们只是看着那一具具被抬出来的尸体。 眉头紧锁在一起,脸色阴晴不定。 良久,一个沙哑厚重的声音说道:“此事,暂不可禀于御前!” 无数人看过去。 说话的人是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蔡确。 便听着这位右相斩钉截铁,严肃的说道:“今,天子被疾,未能康复御殿之前,敢以忧烦琐事,扰圣躬安宁者,必奸佞罪臣也!” “左揆……”蔡确转身,对着被簇拥在最中心的左相王珪问道:“以为然否?” 今年已经六十四岁的左相,富态的圆脸抽搐了一下,却也只能点头:“右辅所言甚是!” 官家现在是中风! 医嘱不能激动,不能忧烦。 哪怕天塌下来,任何可能刺激官家病情的事情,都不能说。 不然,出了意外。 所有人都将沦为罪臣! 青史之上,千夫所指! “那……”李定眉头都愁苦了:“这……” “欺君罔上,可是大罪!”他耷拉着脑袋。 在大宋,在这汴京城里,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了人。 大内的天子,尚且瞒不了消息。 皇城外的大臣,还想隐瞒消息? 何况是这么大的事情? 找死吗? 台谏的乌鸦们,一旦发现了他们这些大臣,竟敢欺瞒君上。 弹劾的奏章,会把银台的官署都淹掉的。 “这并非欺君!”蔡确看着众人,缓缓而道:“而是忠君!” “况且,吾等也并非不报!” “只是将事情,报与两宫,请两宫拿主意!” “是否上禀天子,请两宫做主!” 昨夜,蔡确从他儿子蔡谓手中,拿到了一张小报。 小报上刊登的一条来自禁中的秘闻,引起了蔡确的注意。 延安郡王为官家抄写佛经,祈祷父皇帝康复,并祈太母万寿、母后千秋、母妃长乐。 蔡确在看到小报消息的刹那,他当时就有了些想法。 但,一时间他还缺乏思路。 现在,蔡确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他想起了,去年官家,在召见他时,对他托付的事情。 也想起了,上次他的母亲明氏入宫后,带回来的皇后口谕。 这一切,在今天,随着贡院的火灾,被串联在一起。 韩琦韩忠献当年能相三帝扶二帝。 他蔡确蔡持正,当然也可以效仿。 相二帝而扶幼主! 功莫大焉! 来日酬功,泉州蔡氏,未必就不如相州韩氏! …… 注:在北宋,礼部贡院,长期在开宝寺中。元丰八年开宝寺火灾,让当年科举,考了第二次。 注2:清凉伞,既青罗伞,北宋宰执大臣,才能得赐的身份象征。 注3:汉代的御史台中,曾经种着很多柏树,柏树上常年栖息数千只乌鸦,故自古御史台被称为乌台,而御史们则被人称为乌鸦。 注4:左揆,对左相的尊称,注意,王珪此时称蔡确右辅,实际上有轻视之意,正常应该回称右揆。 注5:蔡谓,就是蔡懋,这个家伙后来改名了。 注6:北宋京朝官数量,从庆历到元丰,一直维持在2800人上下的水平,元祐后增加到3000左右,数据来源《北宋熙丰经济年鉴》 第十章 天子 福宁殿。 卧病在床的天子赵顼,已经醒来。 他虚弱的厉害,脸色惨白如纸。 好在,特旨召回的致仕老太医孙奇,服务了大宋三代官家。 对于赵顼的身体情况,他有着充分的了解。 所以,在司药服侍着,喂下孙奇开的汤药后,他的脸色,看上去好了一些,也恢复了一点元气。 在好受一点后,赵顼就努力的想要说话,可中风后的大脑组织,特别是有关语言的脑组织,已经坏死。 所以,他的嘴唇,张合了一下,却只能发出咿呀的含糊之音。 赵顼想要伸手和周围人索要纸墨写字,但双手却连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手腕关节连抬都抬不起来了。 再无法像月初那样,通过用手沾墨写字,来向周围人传达他的旨意。 但他不肯放弃。 甚至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依旧努力的,想要使劲。 在位一十九年,他从未有一天,想要放弃手中的权力。 只要一息尚存,他就会拼命抓紧手中的权力! 高太后和向皇后,见着官家的这个样子。 眼泪大滴大滴的掉下来。 “官家……”向皇后走到天子病榻前,将手里拿着的佛经敞开,然后让人扶起官家,轻轻的抱住自己的丈夫,将佛经给他看:“您看,这是六哥给您抄写的祈祷佛经……” 重病的赵顼在看到佛经上的文字后,身体终于用上了一点力,他的眼睑抬起来,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佛经。 看着上面,那一个個端正的馆阁文字。 然后,赵顼深深的看了一眼向皇后。 在他看来,这佛经定是向皇后找人以六哥的名义抄写的。 知子莫如父,六哥的字,虽然在同龄人里算好的。 可绝没有这么端正工整,也写不得这般好。 而向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顼心中的疑虑,立刻升起来。 是觉得朕已经无法康复了吗? 所以,皇后才迫不及待的暗示催促自己该立储了? 就像一十九年前的父皇? 赵顼想起了十九年前的事情。 卧病在床的先帝,和他现在一般,不能说话,不能行走,但比他好,至少还能写字,还可以通过文字来指挥朝政。 赵顼记得清楚,当他去探望的时候。 先帝并没有给他好脸色看,甚至表现出了明显的疏远。 原因是…… 当时已经有大臣,请求立储! 所以,当赵顼离开福宁殿时,脸上的神色非常难看。 这让当时的首相韩琦看到了。 韩琦于是将赵顼拉到了一个私密的地方,对他说道:“愿大王朝夕勿离官家左右!” 赵顼记得很仔细,当时他点头道:“此乃身为人子之本份!” 但韩琦却摇头告诉他:“并非如此!”然后韩琦满怀深意的和他对视了一眼。 当时,赵顼第一时间就理解了韩琦那一眼的深意。 从此,便留宿福宁殿,日夜不离。 即使如此,先帝弥留之际,在韩琦、文彦博一再请求下,终于答应立储时,还是出了问题。 当时,文彦博拿着纸笔,请先帝写字,确认圣意。 第一次,先帝写的是:立大王为太子。 可先帝有三子,皆封王,也皆可被尊称大王。 在旁边看着的韩琦,只好请求上意明确。 先帝这才无奈,批语:颖王顼。 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谁想,当韩琦文彦博,依照制度宣了翰林学士张方平到了御前,草拟立储制书时,又出了问题。 先帝在写字确认时,只写了:明日降制,立某为皇太子。 但,太子的人名,却没有写清楚,张方平根本无法辨认。 无奈之下,韩琦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顶上去,这才得到了明确的圣意:立颖王、大大王为皇太子。 这才终于确定了立储! 当时,赵顼就在御前,亲眼目睹了一切。 先帝的不甘、挣扎,他看的明明白白。 也听到了,韩琦、文彦博在出殿门时的窃窃私语。 “看到官家刚才的样子了吗?人生到了这个地步,连父子竟也如此?!” “国家大事就是这样啊,没有办法啊!” 想到这里,赵顼内心就自嘲了一声。 “朕与先帝,竟无二致!” 可权力面前,哪里有什么父子? 这么一想,赵顼心里面的那点不满,这才烟消云散。 当然了,他心中,依旧是不舒服的。 为君一十九年,乾坤独断的官家,不到咽气的那一刻,不到弥留的那一刻,是绝不会主动放弃自己的权力的。 这是人性! 被权力所吞噬后异化的人性! 这个时候,帷幕之外,传来了入内都知张茂则的声音。 “太后娘娘、圣人,宰执们在内东门下递了劄子,请入内视问圣躬!” 高太后和向皇后,互相看了一眼。 然后,向皇后便和司药的女官一起将官家重新放下去。 接着,高太后对赵顼道:“官家,老身与皇后且先避殿,待髃臣入问之后,再来看望官家!” 赵顼点了点头。 于是,向皇后对自己的丈夫,拜辞了一礼,跟着高太后,一起退避到福宁殿东阁后面的便殿。 皇宋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作为天下的另外半个主人,士大夫们,一直瞪大了眼睛,警惕和严防一切,敢于干涉国事的外戚、内臣、武臣。 发现一个打一个! 绝不姑息! 在这一点上,旧党和新党,意见一致! 治平年间,帝后不和,慈圣一度垂帘听政,结果呢? 宰相韩琦、文彦博,以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逼着慈圣撤帘归政。 这个事情,高太后和向皇后,都是亲历者。 特别是高太后,她是清楚的看到了,宰相们率领百官,是如何硬生生的将慈圣逼回了保慈宫的。 太后、皇后,想要垂帘?可以! 依故事才行! 什么故事? 章献垂帘,抚养仁庙的故事! 非如此,天下共击之! 所以,大宋立国以来,就没有出现过,外戚势大、内臣权重、武臣跋扈的事情。 文臣士大夫们,将这些汉唐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势力,统统驯服了。 以内臣秦翰立下的赫赫战功,尚且不能让文臣们点头,给他一个正任节度使的头衔。 以武将狄青的功业,尚且无法在文臣面前,护住他的爱将。 除了章献明肃皇后,这么一个特例外,大宋立国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能将权力,从天子手里夺走。 而章献明肃能大权在握,靠的还是天子幼冲,不能视政,于是以母后的名义,垂帘听政,代替年幼的天子,行使君权。 所以,当仁庙渐渐长大,朝野内外,要求章献撤帘归政的声音,便不可抑制。 高太后在走到便殿的门口时,忽然回头,对向皇后问道:“老身听说,昨夜皇五女急病高热,多亏了皇后曾下教旨与皇城司,命内臣刘惟简,居于德妃阁外随时候命,这才让太医钱乙得以最快入宫,为公主施药?” “此新妇受六哥之请,不得已之下的权变!”向皇后连忙恭身对高太后请罪:“一时疏忽,未曾向娘娘请旨,却是新妇的罪过!” 一时疏忽? 高太后不大相信! 但,向皇后的向氏家族和高太后所在高氏家族以及已故的慈圣光献曹皇后的曹氏家族,自真庙以来,便世代交好、互相联姻。 不然,当年慈圣也不会选向皇后了。 所以,高太后也没有计较这个事情。 她只想要向皇后的一个态度。 于是,高太后扶起向皇后,道:“这个事情,皇后做得对!” “现在官家卧疾,老身老迈,其他大小事务,皇子公主,就只能仰赖皇后费心了!” “往后,再有类似之事,皇后且权摄六宫,自行处分,不必再向老身请旨了!” 向皇后心中的警铃顿时大作。 作为皇后,她很清楚,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免费的吃食。 现在,高太后让她权摄六宫之事。 用六宫之权,换她不干涉外朝之事? 如是过去,向皇后大抵连这权摄六宫的名义也不想要。 但现在…… 想着六哥,昨天抱着自己时的情形。 向皇后就像一头护崽的母豹子一样,抬起头,直面着她的姑后。 “奏知娘娘……”向皇后不软不硬的回答:“岂有姑在堂而妇主内的事情?” “新妇如今,只想着,祈祷神佛保佑,官家早日康复,六哥儿健健康康的长大……” “舍此之外,并无他念!” 高太后看着自己面前的向皇后,看着这个向家的女儿的神色,终于是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皇后便好生抚养六哥罢!” “新妇谨遵娘娘旨意!” 第十一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高太后与向皇后在便殿之中,等了约莫一刻钟,却并没有等到髃臣们辞殿的消息。 恰恰相反,她们等来了一纸进奏。 高太后和向皇后,看到张茂则,将宰臣们签押的进奏文书,送到她们面前时。 她们两人都很惊讶。 再看文字,却是宰臣们乞觐太后、皇后言事的请求。 高太后看着,眉头一皱,便问张茂则:“张都知,可知髃臣,缘何求见老身与皇后?” 大宋百年来,宰臣们在天子尚在的时候,请求面见太后、皇后的例子,太少太少了。 而同时求见太后、皇后,更是几乎没有先例。 张茂则低着头回答:“启奏娘娘:臣以为,当是为开宝寺贡院失火一事……” “贡院?!”高太后和向皇后,闻言,都是吃惊起来:“失火?” “到底是怎么回事?”高太后顿时就坐不住了。 向皇后也随之忧心忡忡。 她们当然都知道,大宋贡院在那里? 开宝寺! 那个皇城东南,镇守五丈河的皇家寺庙! 那个有着全汴京最高佛塔的寺庙! 宫里面,故老相传,当初,太宗重修开宝寺的时候,曾有望气士,进言太宗:开宝寺,当少阳之位,国姓王气所在,不可不慎! 如今,开宝寺居然失火! 恰好,大宋之德,在太祖时就已经被定为火德。 王气之地、少阳之位、皇家寺庙、贡院……失火? 恰逢官家卧疾,天下纷纷。 高太后和向皇后,立刻就紧张起来。 比宰执们想象的还要紧张。 不过,她们紧张的方向,和宰执们担忧的地方完全不同。 对于深居深宫的太后、皇后来说。 走水失火,烧死再多的人,也只是外面的事情。 太后、皇后既看不到,也感受不到。 但烧了皇家寺庙、王气所在的开宝寺就不同了。 “阿弥陀佛!”高太后念起佛来。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向皇后也跟着合十拜了拜,然后看向高太后:“娘娘,这可如何是好?” 高太后忧心忡忡的道:“老身早就听说过,自从元丰五年,日称大师圆寂之后,开宝寺中诸僧,便已不守清规戒律,喝酒吃肉,娶妻生子,乃至于纳妾经商者,比比皆是!” “定是这等不守戒律的僧人,做了惹恼了佛祖的腌臜事!” 其实,哪怕是在深宫的高太后也知道。 大宋的僧人,不守清规戒律,不是第一天了。 僧人们,广占土地,经商贩货,放贷收息、娶妻生子纳妾的,比比皆是。 不知道多少紫衣高僧身后,跟着几百口人讨饭吃! 向皇后也点头,说道:“新妇也曾听入宫的命妇们说过,坊间将这些荒僧呼为‘没头发浪子,有居室如来’,更有甚者,竟有那放浪银僧,自称‘偎红倚翠大师’,洋洋得意,招摇过市!” 太后与皇后,在此刻达成一致。 都是那些不守清规戒律的荒僧,胡作非为,惹怒了佛祖,才会发生这样的祸事! 必须如此! 也一定得如此! 不然,难道还是礼佛诚心的太后、皇后念错了经? 在旁侍奉的张茂则一看这个情况,自然是连连附和,然后趁机塞了一点私货,把大相国寺里那些在东京城里放贷的和尚也揪出来,批斗了一番——张茂则的外甥,也在东京城里操持放贷的营生。 高太后和向皇后,一听连大相国寺的和尚,竟也都在放贷?! 顿时齐齐念了句:“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慈悲为怀的僧人,不仅仅放贷,竟还使出种种毒辣手段,逼人还贷?以至有人被逼死? 简直是不可理喻!哪里还有什么慈悲心肠? 有这种僧侣把持寺庙,佛祖如何不怒? 难怪近来有司为官家祈福,却总是没什么效果。 原因找到了! 于是,当三省两府的宰执和翰林学士院的两位翰林学士,在阁门通事舍人引到便殿,见了帷幕后端坐着的太后、皇后,分班行礼完毕,还未来得及奏事时。 每一個人都发现,气氛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左相王珪,只能硬着头皮,带着群臣,持芴上前,奏道:“臣,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王珪,伏问太后、皇后无恙!” “老身无恙!”高太后怒气冲冲的回答。 “本宫无恙!”帷幕后的向皇后,也是带着怒意回复。 群臣还以为,太后和皇后,乃是因开宝寺贡院失火,烧死了三个与皇室关系密切的大臣而惊怒不已,正欲解释的时候,就听着那帷幕后的太后询问道:“诸位髃臣可知,如今天下僧人之中,可有修为有成、佛法精深、持戒森严,可堪领率众僧者?” 王珪和蔡确,同时抬头,两人眼中满是惊讶。 太后和皇后,这是怎么了? 倒是在班列中的尚书左丞、门下侍郎章惇,听明白了高太后的意思。 这位和蔡确同自福建来的执政在心中,摇头一叹:“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和地方军州上的监司官员不同。 身处两府的宰执们,日日与官家相处。 早就知道,皇帝是人不是神。 不仅仅可以被愚弄,甚至可以被戏耍。 宫中的太后和皇后,更是与民间的妇孺,没什么区别。 甚至可能,还要不如。 所以,章惇想了想,持芴出列,奏道:“奏知太后、皇后,臣曾听闻,元丰中日称僧圆寂后,官家曾命有司寻访善佛法、明梵文之西僧入京传法,主持译经、传经事,于是陕西转运司举自三藏法师求法处而来之西僧金总持应募,经有司考核,确实精通佛法,梵文造诣高深,官家于是诏封‘西天三藏法师’赐紫衣,命主持传法院……” 元丰改制,罢去了历代以来首相兼任‘译经润文使’带职的传统。 这使得,三省有司对译经事业的关注,大大下降。 除了章惇没事干,常常跑去传法院里,与那位番僧金总持谈佛外,三省两府重臣几乎没人将此事放在心里,一时间自然想不起来。 而章惇关注那位番僧,并不是他信佛。 恰恰相反,作为儒门弟子。 章惇对佛、老之事,素来敬而远之。 章惇结交金总持,是因为那个僧人,曾经在西贼境内多年,还受到过贼酋的重视。 而章惇,素来有志于兵事。 他这是未雨绸缪!在搜集和打探,西贼的军事、政事、国事细节。 高太后和向皇后听了都是大喜不已! 日称僧,是大宋名僧! 庆历七年,被仁庙迎入传法院,拜为‘西天译经三藏朝最大夫试鸿胪卿宣梵大师赐紫日称’。 从庆历至元丰,这位从三藏法师求法处,不远万里来到中土传法的高僧,就一直主持着传法院的译经之事,翻译的佛经,多达数十卷。 更曾出任大宋皇家寺庙开宝寺主持。 高太后和向皇后,前往开宝寺进香时,见过这位西方来的高僧。 确是宝相庄严,佛法精深。 如今,听章惇提起,东京城里,竟还有一位和日称僧一样,自三藏求法处来的高僧,不禁欢喜不已。 高太后和向皇后对视了一眼,然后道:“既如此,老身以为,如今开宝寺失火,或是寺中缺乏高僧以身作则,为众僧榜样的缘故!” “列位髃臣,除此僧为开宝寺主持如何?” 三省两府的宰执和两位翰林学士听了,都是面面相觑。 蔡确心里面,也多少有些失望。 但,没有办法。 就和他总劝自己的妻子,不要去烧香,但总是劝不了一样。 面对信佛的太后、皇后,作为臣子,他除了服从,没有其他选择。 好在,至少,今天开了一个头。 三省两府及翰林学士,同朝两宫! 在大宋,最困难的,永远是开先例。 今日,他借着开宝寺大火,导致三省两府和翰林学士,都陷入恐慌的机会,开了这个先例,日后,再有事情就可以援引此例。 “臣等同奉旨意!”群臣拱手而拜之后,蔡确就趁机持芴出列,奏道:“臣斗胆请奏太后娘娘、皇后殿下:开宝寺被火之事,是否需要上禀官家?” 高太后和向皇后听了,对视一眼:此事没有上禀官家? 旋即她们醒悟了过来。 也对! 此事,若是禀了官家,就不需要到她们面前来了。 于是,高太后问道:“诸位髃臣,开宝寺被火一事,可有什么情弊在内?” 蔡确拱手拜道:“启奏太后娘娘、皇后殿下:昨夜四鼓,开宝寺贡院走水,虽经开封府都巡检、殿前司左军巡使等率部奋力扑救,至天明时,已扑灭大火!” “然则,水火无情,贡院失火,不仅仅焚毁了贡院省试考卷,也焚死官吏数十人……” “其中,承议郎翟曼、奉议郎陈方之、宣德郎马希孟、皆已确定葬身火场……” “兹事体大,臣等不敢擅专……” “如今,官家小恙在身,太医医官嘱托臣等:宜多进喜事,勿进忧烦,以安圣体……” “臣等愚钝,不胜惶恐,伏乞太后娘娘、皇后殿下指挥!” 说完,蔡确就恭恭敬敬的俯首再拜。 群臣跟着俯首而拜:“臣等伏乞太后娘娘、皇后殿下指挥!” 在这一刹那,三省两府之中,不是没有人察觉到异样。 可,在从众情绪的裹胁下,他们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跟着蔡确的节奏起舞。 高太后和向皇后,却是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异样的细节。 只有,在高太后和向皇后身边侍奉的张茂则,不经意的皱起了眉头,察觉到了异样。 但张茂则不敢插话,他甚至不敢出声! 宰执奏事,哪里有内臣说话的地方? 他要敢出声,明天就得卷铺盖出外了——乌鸦们会很高兴,用一个入内内侍省都知的尸体,来向世人证明他们的忠诚和清正! 高太后也保不住他,更不会保他。 因为,此乃祖制! …… 注:两宋的大寺庙,都会开有质库,最初是信众之间互帮互助的一个组织,然后就发展成了类似今天当铺加银行加风投的金融实体…… 而北宋的僧人,花和尚多,不正经的和尚更多。 当然,这不能怪和尚。 因为北宋朝廷比和尚玩的还花。 和尚的度牒,在宋代,基本充当了今天支票、信用凭证的角色,一般朝廷遇到没钱的时候,就发一堆度牒下去给人当钱用,正常价码一张度牒卖个100-200贯轻轻松松。 所以,也就不要怪,假和尚满大街跑了。 注2:宋代高僧的象征,就是朝廷赐予的紫袍僧衣。 注3:日称僧,是印度高僧,在庆历年间来到北宋传法,熙宁、元丰都有日本僧人来到汴京求法,和日称僧碰过面。金总持则似乎应该是阿富汗来的,他先在西夏那边当了几年国师,然后他听说了宋朝在招募一位可以翻译梵文佛经的番僧后,果断跑路到了宋境(他自己说的)。 这个人历史上一直活到了南宋时期,在很多南宋士大夫笔记里,留过名。 第十二章 刘惟简 “老奴刘惟简恭问少主无恙!” 穿着窄袖紫袍,腰配宝剑,鬓发已经衰白的内臣,恭恭敬敬的跪在赵煦面前,用力的磕了一个头。 赵煦端坐着,静静的看着这个跪在他面前的老内臣。 平静、坦然的接受了对方的大礼! 这个老内臣,确实有资格在赵煦面前,自称‘老奴’。 因为他是先帝留给赵煦的父皇,赵煦的父皇又留给他的内臣。 赵煦看着这個老内臣,就想起了,上上辈子再次见到对方的时候。 那个时候,这个老内臣,已经老的厉害了。 驼背弯腰,牙齿都已经松掉了。 但他回到汴京后,坚持每日早晚,到赵煦面前请安。 赵煦亲政之初,还不知道,谁会忠诚于他,谁又值得信任的时候。 是眼前这个老内臣,第一个向赵煦提供了一份信得过的大臣名单。 由此奠定了绍圣绍述的基础。 可惜,这个老内臣,在赵煦大权在握后,就已经去世。 他没有看到,赵煦的功业,也没有看到,大宋的军旗,插过横山,插到天都山,将八百里瀚海化作大宋天险的那一天。 心中唏嘘了一声,赵煦就对身旁的冯景吩咐:“快将老钤辖扶起来!” 刘惟简曾代表天子,跟随郭逵南征,为南征大军走马承受公事,也曾在永乐城战败后,受命接应各路退回大军。 因此,称他一句钤辖是可以的。 刘惟简叩首再拜,没有要冯景搀扶,就站了起来,对赵煦道:“老奴近日来,受圣人差遣,于德妃阁处奔走,未能来少主驾前请安,死罪!死罪!” 赵煦微笑了一声,问道:“五娘情况如何了?” “启奏殿下,公主已是大好了,钱太医言,再吃三日药,当可痊愈!” 赵煦放下心来,道:“如此便好!” “老钤辖从福宁殿来,可去视问过父皇圣体?”赵煦又问。 “奏知殿下!老奴出德妃阁后,本欲去御前恭问主上圣躬,至右昭庆门下,遇上御药梁从政,梁从政告老奴言:宰执已入福宁殿!老奴不敢惊扰宰执奏事,故是在昭庆门外候宰执等出殿,至巳时一刻,也未见宰执等出殿……” “老奴问了梁从政,才知宰执们递了劄子,乞见太后、皇后奏事!” 刘惟简恭恭敬敬,认认真真的回答赵煦的问题,没有丝毫,因为赵煦的年纪小就轻视他、轻慢他的问题。 “梁从政……”赵煦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在心里摇了摇头。 比之赵煦亲政后就去世的刘惟简。 梁从政的寿命就长多了。 可他也倒霉在这里。 赵煦在九百年后的史书上,看到过这个未来他身边的大貂铛的结局。 梁从政在赵煦暴毙后,企图和章惇联手,拥立赵煦的胞弟,却没有坳过向皇后。 自然,赵佶登基后不可能放过他。 章惇流窜雷州,梁从政贬出京城。 连带着赵煦那个傻弟弟,也跟着倒霉,闹出了所谓的‘蔡王大逆案’。 “蠢货!”赵煦在心中,评价了一句。 内相和宰相联手,却被一个住在深宫的太后,轻松制服。 这只能说明,梁从政和章惇谋事不密。 肯定是走漏了风声,叫人察觉到了异常。 所以,被先发制人了,梁从政、章惇肯定都在动手前就被控制了。 仔细想想,他们两个的性格,似乎也注定了他们的命运。 就像章惇,喜欢招摇,非常高调。 脾气又大,性子也莽。 几十岁的宰相了,还和年轻人一样热血沸腾。 入仕几十年,就得罪了几十年的人。 旧党、新党,能开罪的都被他开罪了一遍。 也就是赵煦能用他,换一个人,早把这个福建的犟相公,丢去崖州钓鱼了。 梁从政呢,一直在深宫,没有什么出外的经历,除了点满了宫斗技能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天赋。 这两个人要是能成事,那才叫怪了。 将梁从政抛在脑后,赵煦问道:“髃臣们可是要禀报开宝寺失火的事情?” 刘惟简依旧是恭恭敬敬的点头。 他这个人,能力或许欠缺了些。 是故,尽管是赵煦这一系的老内臣,但始终没有独当一面过。 但,他好就好在对主上足够忠心,好就好在,对主上足够恭敬。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或者未来。 刘惟简都是这样,没有变过。 “老钤辖可听到过什么议论?”赵煦依旧是平静的问着。 刘惟简眼中终于闪过一丝诧异。 八岁多的少主,今天表现的太特别了! 他太过平静,也太过镇定了。 根本不似孩子。 反而像是一个沉浸权术多年的成年人,一位执掌大权,杀生予夺的君王。 但,主上家的事情,刘惟简知道,自己不该发表任何意见,也不该有任何评价。 所以,他低着头,恭恭敬敬的,如同当年在先帝面前,过去在官家面前一样,慢慢的,平铺直述的陈述着他所知道的事情。 “殿下,老奴听梁从政言:开宝寺失火,资善堂两位直讲葬身火海,宰执不敢擅专,也不敢以此惊扰主上清静,是故才要面奏两宫!” “老奴走之前,听人说,两宫闻而大怒,以为开宝寺失火,乃是僧人持戒不严之故,以命宰臣举荐有道高僧,除为开宝寺主持,以严肃佛门清规戒律!” 赵煦静静地听完,他没有任何意外。 这确实是高太后和向皇后了,能做出的事情。 上上辈子,虽然高太后,笼罩在赵煦头顶,让他呼吸不得,喘不过气来,以至于辗转反侧,日夜难安。 但,那并非高太后有多么厉害,多么可怕。 纯粹是权力的加持! 也纯粹是,赵煦自己出于恐惧害怕,产生的心理效应。 赵煦如今已经知道,高太后,不是武则天,也不是章献明肃,甚至还不如已故的慈圣光献。 最起码,慈圣光献,有自己的主见。 高太后呢? 元祐诸事,在赵煦脑海中一闪而过。 朝令夕改! 听风就是雨! 这就是赵煦对元祐时代,已经晋升为太皇太后的高太后的评价。 也是赵煦上上辈子亲政后,得以迅速掌握权力,并将元祐旧党,一网打尽,全数赶出朝堂的原因所在。 “所以,太母与母后,最终选了哪位高僧?”赵煦用了一点戏谑的口吻问着。 “老奴听说,似乎是传法院的一位番僧,唤作金总持……” “金总持吗?”赵煦抿了抿嘴唇,脑海中回闪过一个画面。 “陛下,此乃贫僧译定之真经,乞请陛下御览!” 厚厚的经书,被引见司的军头,送到了赵煦御前。 赵煦低下头,看到了封皮上的名字。 《频那夜迦经》! 再看封皮上贴着的贴黄介绍:此大圣欢喜天之秘法真经! 这是能给小孩子看的东西吗? 赵煦当即扣下,不许外传,自己带回后宫仔细研究、参悟。 当然,那位金总持,确实是有道高僧,佛法修持精深。 想到这里,赵煦就微微摇晃了一下脖子。 他想起了,九百年后,在史书上看过的一些东西。 密教高僧,也是高僧! 将来,或许可堪一用! 于是,赵煦站起来,走到放着笔墨的案前,提起笔,沾了沾墨水。 然后,走到他床前的一块屏风前,提笔在这屏风上,写下第一个名字:番僧金总持。 这是赵官家们的习惯。 遇到有用的人或者事情,就会在自己御前起居的屏风上,写下他的名字或者名称。 等到那个人的名字或者东西的名称,在屏风出现到第三次的时候。 就可以提拔他或者命人去调查了。 这是一个用来选拔人才,或者了解地方情况的工具。 也是无奈下的权宜之计。 皇帝精力有限。 以赵煦为例,上上辈子他已经算勤政的了。 可很多时候,他连三省有司的主管官员的名字也记不齐。 而大宋天下,二十四路,14府,238州,37军,4监,1126县。 共计有文臣京朝官,将近2800人。武臣诸司正副使以上1100余人。 扣掉外戚、宗室挂职的,也依然是一个无比庞大的群体。 根本不可能记住。 只能选择性的,记住那些有亮点的、让他感兴趣的人。 刘惟简和冯景,在赵煦提笔的时候,就已经低下头,看着内寝的地板了。 等赵煦写完,走回来,他们才敢抬头。 赵煦走回刘惟简面前,看着这位老内臣,只是淡淡的说道:“开宝寺被火,两位直讲不幸死于火场,老钤辖若是得空,就替我去两位直讲家里看看,若他们家中有困难,便帮助一下,不要叫孤儿寡母被人欺负!” 这是赵煦现在唯一可以替那两位直讲做的事情了。 他不能查,也查不了。 甚至连这个念头与想法也不该有! 有些事情,不上称二两重,上了称一千斤都打不住。 开宝寺火灾就是如此。 无论是意外,还是有人纵火。 这个事情,都只能如此处理。 “老奴知道了!”刘惟简恭恭敬敬的跪下来,给赵煦磕了一个头。 看的在赵煦身边的冯景,眼中艳羡不已。 在这个世界,哪怕是当奴婢。 也是要讲资格、排资序的。 冯景很清楚,在这大内皇城,有资格给延安郡王磕头,自称老奴,呼为少主的内臣,恐怕加起来,也不过十指之数! …… 注:福宁殿前,有左右昭庆门。 PS,不要将深宫里的太后皇后想的太厉害,不是每一个太后都是武则天、慈禧。高滔滔就是北宋版懂王-0-,为什么这么说,看蔡确被贬经过就知道了-0-,堪称北宋版袭杀苏莱曼尼,让事态陷入不可调和的漩涡,吓得旧党里的激进派都直呼太激进。 这还是旧党立场的记载,换新党立场,哲宗就几乎要废了她了! 第十三章 乖巧懂事 赵煦一卷《消灾经》抄录大半。 冯景便已来报:“殿下,圣人来了!” 赵煦于是放下笔,露出一个天真灿烂的笑容,看向帷幕之外。 他在九百多年后的现代,可是当过网红的。 尽管,他始终无法做到,和其他网红一样,对弹幕要礼物。 甚至很少和弹幕交流。 以至于曾被人批评,过于高冷。 但,一个皇帝,在五斗米的压力下,都开直播了。 想象一下,这是多大的进步? 到了在帝都大学读书的时候,赵煦更不止一次,睁着眼睛说瞎话。 硬把几个衙内家的涂鸦,吹成了惊世之作。 不然的话,他又怎么可能混的那么好? 在九百多年后,那十年留学生活,已经彻底改变了他。 如今重归少年时,赵煦的身段,要多柔软,就可以有多柔软。 因为他已经在九百多年后,被社会认认真真的捶打过一次。 “母后!”赵煦欢快的一路小跑,跑向刚刚进门的向皇后。 他一边跑,一边张开双臂。 就像一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那样。 向皇后开心极了,她蹲下来,也张开臂膀,然后紧紧的抱住了奔向她的皇子。 紧接着,向皇后就感觉自己的脸颊,传来一阵湿热。 是六哥在亲她! 向皇后几乎泪奔! 她紧紧抱住赵煦瘦弱的身体,只觉整個世界,似乎都已经变得光彩照人,多姿多彩。 她抱着赵煦,走进内寝帷幕之内。 便看到了,那窗前案几之上,铺着的元书纸。 纸上笔墨未干,字迹清晰可见,依旧是端正工整。 向皇后看到这里,在心中忍不住感慨:“官家将六哥,教的可真好!” 这一感慨,向皇后就忍不住想起了,昨夜贡院失火之事。 似乎,被烧死的官员里,就有两个是日常教导六哥读书的大臣。 心头便是一黯,特别是看着自己怀中抱着的乖巧可爱的皇子时,向皇后内心就有些不忍了。 怎么忍心将这样的事情,告诉给六哥? 但不说,也不妥当。 当初,章献明肃,瞒着仁庙,不告诉仁庙李宸妃的死讯,几乎导致了刘氏一族,半只脚踩在悬崖边上。 但,章献明肃还是做对了一件事情。 高规格的举办了李宸妃的丧礼! 同时,荫补了李宸妃的亲族为官。 正是因此保住了刘氏家族的富贵! 不然,仁庙亲政后,刘氏一族,非被族灭不可! 心中念头一转,向皇后就将赵煦放下来,然后叫人搬来一条坐墩,将赵煦叫到面前,柔声问道:“六哥,平素里在资善堂读书,读的怎样?” 赵煦认认真真的回答道:“告知母后:儿在资善堂读书,已读完了《论语》、《孝经》,先生们说,下个月就该读《孟子》了!” 向皇后在闺阁时,也是读过书的。 自然知道,儒家正统教育,发蒙识字后,先教《论语》,后教《孝经》,《论语》、《孝经》读完,才会深入教授其他经义。 而官家提倡新学,用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取士。 新学素来推崇孟子,这资善堂自然,就会将《孟子》列入必读。 但,一般的孩子,十岁前,能读完《论语》就已经不错了。 六哥八岁就已经读完《孝经》。 那两个直讲,真是教得好! “六哥,母后告诉你一个事情……”向皇后说道。 “母后请说!” 向皇后犹豫了一下,斟酌了一下用词,道:“资善堂的两位直讲先生,以后教不了你了……”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赵煦的神色。 确认了赵煦的神色如常后,她才接着道:“以后呢,资善堂,会有更多的、有名气的先生来教六哥读书!” 赵煦眨眨眼睛,问道:“有名气的吗?” 向皇后微笑着点头:“是呢!” “官家去年就已经给六哥选好了师保!” “两位师保,皆是资政殿学士,于国朝声名显赫,治学严谨,定能好好教导六哥读书!” 赵煦听着,自然知道,向皇后口中的两位师保是谁? 司马光、吕公著。 前者,去年刚刚写完了《资治通鉴》,其的宫观使,也做满了四任。 就靠着在洛阳写书码字,司马光轻轻松松的,就将自己的本官,升到了中大夫,拜为资政殿学士,随时随地,都有入朝拜为宰执的资格。 这在九百多年后,是不可想象的! 一个闭门造车的老学究,什么正经事情都没有做过的人,居然可以直升宰辅! 至于后者,如今以资政殿大学士、银青光禄大夫知扬州。 比起司马光,吕公著倒还算个干吏,最起码,吕公著是真的做过事,而且会做事的。 而这两位,也确实很快就会回京了。 伴随着他们的回京,元祐党争,将正式拉开帷幕。 不过,赵煦,也已经准备好了。 赵煦心里面是明白的。 父皇驾崩后,旧党的回潮,是不可阻挡的。 士大夫、宗室、外戚甚至是军头们,都想着换一换口味。 也都受够了熙宁变法后,日渐强势的朝廷。 百姓们对新法和新党的怨言,也累积了十几年了。 所以,换旧法大臣们上台,做一做事情。 是大势所趋,也是人心所向! 就连新法群臣,也大都有了一定的心理预期。 但是,等到旧法大臣们上台后,所有人都会知道。 比起新法,旧法就像是一盘放了很久,都已经长霉发臭的饭菜。 闻之作呕,难以下咽,捏着鼻子吃下去后,不止会上吐下泻,还可能中毒。 九百多年后,赵煦的那位老师,曾生动的总结过:王安石新法只是要钱,但旧法不仅仅要钱,还要命! 而,这就是赵煦上上辈子亲政后,绍圣绍述的基础。 赵煦会让他们折腾的。 不折腾一阵,就不会有人服气。 折腾了之后,认清了现实,才能团结上下,统一思想。 但赵煦不会再给他们九年时间折腾、胡闹。 闹剧闹够了,就该收场! 而且,赵煦也不会再任由他们瞎胡闹。 有些事情,有些底线,赵煦会守住。 赵煦看着向皇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这样啊!” “父皇选的,定都是君子大儒!” “儿一定认真跟着两位师保读书,不叫父皇、母后失望!” 向皇后听着,心里头一块大石落下。 她就怕六哥一时间接受不了,要换新先生。 现在看来,自己是想多了。 在赵煦身后,默不作声的冯景,却在此刻,咽了咽口水。 他脑子里,回闪着,他从御厨回来,向延安郡王报告贡院失火,两位直讲葬身火海时的景象。 “如之奈何?”当时的延安郡王,面无表情,说出来的话,毫无温度。 而现在,在向皇后面前的延安郡王,却表现的就像根本不知道贡院失火一样。 延安郡王笑的越灿烂。 冯景心中就越发毛。 这哪里是什么八岁的孩子?! 于是,他只能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更在心中发誓,将早上的一切全部忘掉。 到死也不能对外吐露一个字。 …… 注:北宋儒学发展,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基本上,可以将庆历作为分水岭,庆历之后的儒学就进入了百花齐放的阶段,也开启了新一轮的吃鸡大赛。 王安石新学,就是一个进了天命圈的选手。 北宋不亡的话,正常来说,就没有朱程理学的事情了。 就算考八股,也该考王安石的三经新义。 第十四章 通风报信 向皇后在庆宁宫,一直留到未时三刻,方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离开前,向皇后带走了赵煦昨日所抄的《延寿经》。 回了坤宁殿,向皇后就拿着带回来的佛经翻看起来。 依旧能在末尾,看到那一句:臣延安郡王拥,为父皇帝服药日久,恭写《延寿经》,祈祷康复。且愿太母万寿,母后千秋、母妃长乐! 向皇后看着这一行端正的字迹,想着这两日与六哥的接触,就忍不住的洋溢起笑容来。 “圣人……” 严守懃的声音,在帷幕外传来。 向皇后抬起头,就看着严守懃满面春风的走到她面前,俯首拜道:“臣,贺喜圣人!” 向皇后问道:“喜从何来?” “臣方从太平坊归!”严守懃一句话,就让向皇后喜上眉梢。 即使向皇后入宫后,就一直深居深宫,很少出宫。 但她还是知道,太平坊就是汴京城里,外戚最多的地方。 朱德妃的外戚,不出意料的话,应该也都住在太平坊。 果不其然,严守懃欢喜的奏道:“好叫圣人知晓,臣已从朱、任、崔三家,都得了实信……” 向皇后心脏顿时扑通扑通跳起来,手心忍不住溢出了一点汗渍,紧张的问道:“那三家人怎回的?” 严守懃弯着腰,恭恭敬敬的拜道:“奏知圣人:朱、任、崔三家皆言:圣人母仪天下,以轩龙之贵,服褕翟之华,为天子内助,贤名远播,惠及六宫,若皇子能得圣人保佑拥护,实在是最好不过!” 向皇后当然知道,那三家说的话,肯定没有严守懃嘴巴说的这么好听。 但,他们答应了! 这才是关键! “做得好!”向皇后毫不吝啬的赞道。 她看向严守懃,问道:“严殿头,入宫也有十来年了吧?” 严守懃低着头答道:“臣是熙宁二年同天节,蒙了大家隆恩,才补了黄门的!” 在大宋,想要入宫当内臣,可不是随便切了下面就可以入宫的。 有着一套严格的程序,还需要通过考核。 此外,每年有且仅有一次内臣入宫的机会——天子圣节。 向皇后当然知道这些,她在心里算了一下,便道:“这么说,严殿头入宫当有十七年了!” “也确实是到了出外当差的时候了!” 严守懃闻言,立刻跪下来:“臣全凭圣人恩典!” 向皇后摩挲了一下手中佛经,便与严守懃道:“汝出外差遣除授,乃是由吏部右选注阙,本宫不便干预其中,此乃祖宗制度也……” “如此……”向皇后看着严守懃:“本宫便奏请官家,加汝‘带御器械’衔如何?” “臣谢圣人隆恩!”严守懃欣喜若狂。 带御器械这个加衔对内臣而言,如同文臣的馆阁贴职。 有和没有,天壤之别! 尤其是在出外的时候,有一个带御器械的加衔,很多差遣就可以用‘提举’,而非‘管勾’、‘勾当’。 更紧要的是,类似带御器械这样的加衔,入内内侍省是必须将其原因写在告身之中的。 这就意味着,严守懃的告身,被送到吏部右选的时候,有司一看告身就知道,他严守懃乃是皇后钦点的带御器械。 此皇后近臣! 右选的郎中,那里敢怠慢? 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着都会安排一个优厚的肥差与他。 活动活动,说不定可以留京。 汴京诸场务、东西染院、绫锦院、水磨务等有司,素来有内臣提举的传统。 看着严守懃千恩万谢而去,向皇后慢慢闭上眼睛。 直到此时,帷幕之后,那個一直侍立的妇人,才来到向皇后身后,为她轻轻按摩太阳穴。 正是向皇后从向家带入宫中,从小照顾她长大的坤宁宫尚书张氏。 “圣人……”张氏轻声说道:“奴方在坤宁宫外,遇安仁保佑夫人,夫人言四大王托其带话给您……” “说是,四大王言:近来宫中或有流言蜚语,请皇后莫要忧心!此等流言,绝不可信!” 向皇后听着,自然听懂了四大王到底在说什么?她慢慢的点了点头,赞道:“四大王,果真贤王也!” 但,向皇后心里明白。 那位四大王与其说是侍兄以忠,贤于国家。 还不如说,他也看到了危险的苗子,闻到了硝烟的味道。 这是在自保! 当初,斧声烛影之后,太宗登位,涪悼王是个什么下场? 涪悼王的子孙在太宗朝,又是个什么待遇? 读过国史的人,心里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真不巧,如今也是一帝二王的格局,更不巧的是,涪悼王也排行第四! 以史鉴今,四大王要是不怕,才叫有鬼了。 对四大王来说,确保六哥顺利即位,并健康长大。 就等于保全了自己性命,也保全了子孙富贵。 向皇后轻叹了一口气。 想起了今日早间,在便殿门槛,与高太后的对话。 也想起了,在庆宁宫中,高太后没有接她的那句话。 内心的不安,正在蔓延。 “为了六哥,也为了吾自身……”向皇后心道:“却是不可不未雨绸缪了!” 连四大王,都特意的让天子乳母,安仁保佑夫人私下通过张氏带口信给自己。 这意味着他肯定知道些什么,或者看到了些什么动静。 考虑到,张茂则昨日说,四大王已经有两三日没有去探视圣躬了。 避嫌都避到这个样子了。 而二大王,却是出入宫闱,如入无人! 不得不防啊! 也不可不防! 万一一日深夜,禁中忽降片纸…… 向皇后不由得浑身恶寒! 想到这里,向皇后就下定了决心,对一直侍奉在她身边的尚书张氏道:“张尚宫,明日且替本宫出宫,去一趟宣平坊,传本宫教旨与那石得一……” “就说:官家偶有小恙,都知便已心生懈怠,此岂忠臣之行?着他速速入宫,到御前服侍!” 张氏迟疑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的问道:“倘若臣妾,见不到石都知……” 石得一都快十天没进宫了。 张氏如何不知道,这其中的情弊厉害? 向皇后闻言,眼睛一凝,看着张氏:“放心好了,不会有人有那个胆子的!” “若果有此人……”向皇后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天下降罪矣!” 凭侍威灵,窃弄权柄! 这是青史之上,对于唐代后宫、阉寺干政的评价。 而在大宋,无论是谁,干犯这一条,就等于获罪于整个天下。 第十五章 高太后:果然都在称颂六哥纯孝吗? 保慈宫里,高太后正闭着眼睛假寐。 “娘娘……”粱惟简的声音,从帷幕外传来:“勾当皇城司公事张士良奉命来奏!” 高太后睁开眼睛,轻声道:“叫他来老身面前说话!” “遵旨!” 须臾之后,一个四十岁上下,身形低矮壮实,看似敦厚的内臣,便到了太后寝殿的帷幕外。 见了坐于帷幕内的太后身影,他躬身一礼,拜道:“勾当皇城司公事臣士良,恭问娘娘凤体万福无恙!” “老身无恙!”高太后坐在帷幕里,看着帷幕外张士良的粗矮的身影,问道:“说吧!探事司探查到了些什么?” 张士良低着头,长身而拜,将一封文书,呈在手上:“启奏娘娘,探事司近来探查之汴京诸事,臣皆以录于文字,乞请娘娘圣览!” 大宋祖制,后宫不得干政。 但,皇城司隶属内廷,受帝后指挥行事,不受祖制限制。 所以,皇城司就成为了大内后妃为数不多,可以对外朝施加影响的渠道。 尤其是太后们,素来会在皇城司中安插自己的亲信内臣,以掌握朝野风向。 张士良,就是高太后安插在皇城司中的耳目。 本意,只是叫他盯着外戚们,不要叫外戚在外面胡作非为,以免惹出祸事来,丢了宫中的体面——主要是高太后的体面! 但现在,在这个朝野人心飘摇之际。 张士良就成为了高太后的眼睛和耳朵。 皇城司隶属的探事司所辖逻卒,变成高太后手里最有力量的棋子。 粱惟简从张士良手里接过文书,然后恭恭敬敬的从帷幕一侧,来到高太后面前,呈递到太后手中。 高太后接过那文书,打开一看,眉头顿时皱起来。 粱惟简在旁边,拿着眼角瞥了一眼,立刻就低下头去。 因为,在那纸上的文字,实在是太过了一些。 “……闻,中丞黄履一日与左右曰:我有一恨:在台谏不能迁二王以出外!如今天子有疾,而二王在禁中,假使一日禁中忽降片纸,吾辈悔之晚矣!” 这是何等大逆不道,目无王法的狂悖之语啊? 但,说这个话的人,是御史中丞黄履! 此人乃是天子心腹中的心腹! 此外,黄履有個女婿叫吕惠卿…… 黄履说这种话,他想做什么?他和谁商量过?又是谁在他背后唆使他讲这些话? 是吕惠卿,还是江宁的那个人?还是干脆来自…… 粱惟简根本不敢往下想了。 高太后却并没有像粱惟简想象的那般生气。 台谏的乌鸦们,嚷嚷着要将二王,赶出大内居住这个事情,从熙宁二年开始嚷嚷到今天了。 高太后对此,早就脱敏了。 老实说,要不是现在皇帝病重,黄履哪怕当着她的面,说这样的话,高太后也会一笑置之。 何必与台谏官较真? 他们就是做这个事情的。 何况,黄履身为御史中丞,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若不说那样的话,反倒是会被认为‘心怀两端’。 弹劾他的奏疏,会把银台司的官署都淹掉的。 高太后继续向下看,探事司报告的,都是这汴京城里,事涉侍制大臣、外戚和皇家的民间议论。 于是,高太后很快就看到了一条逻卒的报告:昨来,京师瓦子之中,有小报传言,内探曰:大内人言,延安郡王纯孝,自官家服药,便只吃素,为父抄写佛经,日送福宁殿,以为祈福。 高太后的脸色顿时一黯,心里面有些不舒服。 她冷着眼睛,看向帷幕外的张士良,问道:“大内消息,为何传到了市井瓦子,为凡夫俗子谈论?这内探,又是个甚?” 张士良立刻趴下来,瑟瑟发抖的俯首而拜:“臣死罪!死罪!” 粱惟简见了,连忙凑到高太后近前,小声解释:“娘娘,所谓内探,便是那小报对于禁中消息提供者的一个代称……” “除了内探,小报还有‘省探’、‘衙探’,分别打探都省与官衙消息……” 高太后闻言,怒不可遏。 大内消息,市井里的人都可以打探得到? 那这大内,在世人面前,还有何秘密可言? 那小报甚至还有所谓省探、衙探! 意思不止禁中,都堂和官衙的消息,也都会被人拿到瓦子里传播、谈论、评价?! 皇帝怎么就不管管? 她看向粱惟简,责问道:“尔等既知,为何不整治此辈?” 粱惟简低下头去,委屈的道:“娘娘,当年仁庙时尚且奈何不得,况臣等?” “隔绝中外,其罪非小啊!” 但在心里面,粱惟简也好,张士良也罢,都心知肚明。 这内探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而且内探外泄禁中事,几乎全部是奉命泄密! 只不过,有些时候是奉了大家之命,而大多数时候则是奉了这大内诸位大貂铛的意思泄密。 特别是,熙宁之后,王安石变法,朝野上下沸沸扬扬,天下之中纷纷扰扰。 大内内臣们,也受到了严重冲击。 尤其是市易法、市易务的推行,让好多人丢掉从前一本万利的买卖。 所以,大批内臣,开始主动的向外泄露消息。 如此,哪怕阻止不了,也可以恶心一下都堂和宫中,给他们添点麻烦。 不过,这些事情,太后不需要知道就是了。 一切都推给祖宗制度,一切都推给嘉佑之政。 如此一来,高太后就不会再追究了。 果然,高太后在听粱惟简提起‘仁庙尚且奈何不得’、‘隔绝中外,其罪非小’这两个关键词之后,怒气就消散了大半。 高太后最喜欢的就是仁庙嘉佑之治。 天下无事,圣主在朝,名臣在位。 所有人都可以安享太平。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为了几吊铜钱,从京师到地方鸡飞狗跳,祖宗的制度,被破坏殆尽,上上下下,怨声载道。 尤其是西北用兵,延绵不绝,耗费巨大,却只得了些番人的贫瘠之地。 这让高太后最为不满! “既是祖宗之制,老身不便干预,只是这禁中的事情,尔等往后都要盯着,不可再叫人随意外泄了!” “是……”粱惟简立刻点头。 帷幕外的张士良也连忙俯首:“臣谨奉娘娘圣旨!” 高太后瞧着手里文字,又看着帷幕外的张士良。 不免问了一句:“张士良,瓦子里,果然都在称颂六哥纯孝吗?” 张士良拿着眼睛,看了看帷幕里的高太后的身影,答道:“臣乃卑鄙之躯,岂敢言此事?” 他不要命了,才敢议论这个事情! 高太后点点头:“老身知道了!” 便对张士良吩咐:“尔去皇城司里,嘱咐探事司诸人,务必留心坊间议论,旦有所动,奏来殿前!” “遵旨!” 待到张士良走后,高太后拿着手里的文书,靠着软塌,问着粱惟简:“粱惟简,六哥果然每天都在吃素、抄录佛经吗?” 粱惟简在这个事情,自然不敢隐瞒,他低着头答道:“据臣所知,庆宁宫中人,皆言如此!” “娘娘若是疑虑,可招管勾庆宁宫冯景来问……” 高太后摇摇头:“这倒不必了!” 去问冯景,不就等于公开宣布,她这个太母怀疑庆宁宫里的皇子吗? 如此,无论答案是怎样,对高太后来说,都是得不偿失的。 …… 注:皇城司下属探事司,真宗始设,最初编制亲事官逻卒四十人,掌‘于京师侦查流言蜚语及图谋不轨者’,神宗朝和哲宗朝,探事司都经历了大规模扩张,编制一度达到五百人。 注2:勾当皇城司公事,既主管皇城司的官员,常以武臣、内臣出任,《宋会要。职官》记载:元丰六年,上批:勾当皇城司公事官数多,止留十员。 第十六章 王珪的心思 身为宰相,王珪之宅,位于整个汴京都算得上奢遮的利仁坊。 利仁坊,虽然比不得宣化坊。 但是,宣化坊旁边就是御史台。 王珪可不想每天晚上,都听到乌鸦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他年纪大了,听不得这呱噪之声。 夜色已隆,王珪后宅中,一个个妙龄舞女,翩翩起舞。 在丝竹管乐之声中,王珪眯着眼睛,靠在软塌上。 两個侍女,跪在塌前,为他轻轻锤着腰腿。 今夜有些冷。 但在王珪的这后宅里,却温暖的如同三月暖春的正午。 房中,放着一个个火盆。火盆中,木炭被烧得通红。 有着仆人随时观察、添减着火盆木炭,好将温度维持在一个让王珪舒服的区间。 这就是宰相家的气度。 仅仅是这一个房间这一个晚上取暖,可能就要耗费十千。 但王家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因为,所有开销,包括仆人、婢女的雇钱,都不需要王家自己掏一文钱。 全部都是朝廷负担。 皇宋优遇士大夫! 一个官员,在其从吏部官告院取得写有他三代过往、籍贯和年龄以及所授差遣、勋、爵的告身的那一天开始。 他就已经超拔于天下人之上! 属于士大夫一员! 与官家共治天下也! 哪怕只是一个刚刚释褐获官的进士,也依制享有包括俸禄、添支、职田、公使钱在内的一整个的官员俸禄福利。 足可保证一个正经出身的官员,不需要贪污,也能让一家衣食无忧。 而王珪,已是人臣之巅。 为官家拜为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进封郇国公,勋转上柱国。 是真正与天子共天下者! 仅仅是每年,可以随意支取,无须任何文字报告的正赐公使钱,就已经达到了一万贯! 而这,仅仅是身为宰相的无数福利之中的一条。 是故,大宋宰相家的奢靡,是外人无法想象的。 亦是天下士子,孜孜于功名的动力。 王珪躺在软塌上,听着歌女的浅唱低吟。 “灯火已收正月半,山南山北花撩乱。闻说洊亭新水漫,骑款段,穿云入坞寻游伴。却拂僧床褰素,千岩万壑春风满。一弄松声悲急管,吹梦断,西看窗日犹嫌短……” 软糯的低吟中,王珪仿佛看到了那位江宁半山园中,一身蓑衣,行走山林之中,悠悠而歌的王安石。 “王介甫老迈矣!”王珪悠悠叹息着。 然后他拿起一面放在自己身旁的皎境,看着镜子里已经两鬓衰白的头发和开始长起皱纹,不复青春的自己,不免感怀:“吾亦老朽也!” 正感怀着,嘎吱一声,门被推开。 王珪抬头一看,就看到了他的长子王仲修,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向他走来。 “大人!”王仲修今年已将近四十,但在王珪面前,依旧恭恭敬敬,犹如稚子一样。 “何事?”王珪看了一眼自己长子问道。 王仲修凑到王珪面前,低声说道:“大人,儿方在马行街与职方员外郎刑恕同游,听说了一个事情,是故匆匆回来,上禀大人!” “刑和叔?”听到刑恕的名字,王珪坐了起来。 因为刑恕这个人啊,很了不得! 他在这个汴京城里,属于那种极少数极少数的异类。 他既可以在新法大臣面前,大谈变法除旧,也可以在洛阳的旧党大臣家里,被奉为上宾。 新法大臣认为他是知事任事之人。 而旧党则觉得他是忍辱负重,打入新党内部的君子。 但其实,新党旧党都是心知肚明。 刑恕就是个掮客! 用来连接新党、旧党,互相妥协的一个梯子。 毕竟,旧党大臣们,皆是嘉佑、治平、熙宁重臣。 已经功成名就,大多数都已经致仕。 当政诸公,再怎么不爽他们,也对他们无可奈何。 可,这些人的子孙还在官场上呢! 党争归党争,连累子孙仕途,那岂不是傻子了? 富彦国、文宽夫、司马君实,他们像是傻子吗? 所以,就有了刑恕这样的人的生存空间。 他们就像战国时的纵横家一样,在新党和旧党之间反复横跳,也在新法和旧法的变幻中,左右横移。 “刑和叔与汝说了何事?”王珪挥退那两个服侍他的侍女后问道。 “刑恕和儿子说的是王棫的事情……” “王棫?”王珪先是一楞,旋即想了起来:“当年在高遵裕账下用事的王棫吗?” 高遵裕乃是高太后伯父,亦曾是国朝大将,一度也曾在西北建立了军功,升任横班。 其一度是天子调和与高太后之间关系的桥梁。 而王棫正是昔年高遵裕账下最受其信任的幕僚。 王仲修点点头:“正是此人!” “刑恕与儿说,此人目前似乎正在谋求复出……” “复出?”王珪摩挲了一下手掌。 元丰四年,五路伐夏,大宋官军虽然因为指挥混乱、统属不一,陷入了严重内耗和互相扯皮之中。 但依然是一路凯歌高奏。 在绝对的力量碾压面前,西贼眼看着就要败亡。 尤其是高遵裕统帅的环庆路和节制的泾原路刘昌祚兵马以及从秦凤路、熙河路出发的李宪所部,一路势如破竹。 两路大军,就像两只铁钳,从左右两个方向,直接砸向了西贼的命门。 李宪部夺兰州、下天都山,烧夏贼行宫。 高遵裕这一路,更是不得了。 先锋刘昌祚统帅的泾原路兵马,一路横扫,连破西贼名将,迅速兵临了灵州城下。 因为进军神速,灵州城来不及关门,大军前锋骑兵都已经冲进了城里。 眼看着,灵州就要被大宋拿下,高遵裕却严令刘昌祚停止攻城——要等他来了以后再攻。 就是这道命令,葬送了全局。 西贼利用官军停止进攻的时间,掘开黄河,水淹七军。 五路伐夏,至此功亏一篑。 除了李宪部之外,其他四路不是损失惨重,就是在互相扯皮之中,退回了境内。 事后天子震怒,高遵裕被撤去全部官职,就地贬为郢州团练副使。 其账下幕僚,也全部收到牵连,不是被勒停,就是被编管。 现在,王棫居然在谋求复出? 他既然在谋求复出了,那高遵裕是不是也在谋求复出了? 而刑恕特意将这个事情,告知王仲修,就是在借王仲修的口来告诉自己? 王珪陷入了沉思。 王仲修在旁边,一边观察着自己父亲的神色,一边小心翼翼的说道:“大人,这是大好机会啊!” 王珪下意识的点头。 尽管,五路伐夏大败之后,宫里面传出的消息,保慈宫的太后似乎对高遵裕失望至极,震怒非常。 但一笔还能写出两个高字? 何况是,高老太夫人还在,高太后就算再生气,看在太夫人面子上,也该宽恕自己的伯父了。 王珪思来想去,最后对王仲修道:“如此,你明日再约刑恕,让刑恕为汝引荐王棫……” “若有可能,便在王棫引荐下,去见一见高遵裕!” 王仲修点头:“儿子正是这样想的!” 高家是外戚! 如今,天子中风,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一旦宫车晏驾,这大宋的天下,就掌握在高太后手中了。 届时,高太后的决定,至关重要! 王珪当然想搭上这条线,借着高遵裕,接近高太后,向高太后表明他的心迹——臣王珪啊,愿为太后娘娘之王曾王孝先啊! 这是很关键的事情。 也是王珪如今日思夜想,想要做,但却没有途径和渠道表达自己心意的事情。 “对了!”王珪叫住自己的儿子,与他嘱咐道:“切记谨慎,不可外泄消息,不然你我父子,无葬身之地!” …… 注:利仁坊在旧城右军第一厢,此厢有八坊,利仁坊靠汴河北岸。坊中有孟昶旧宅,根据记载,太平兴国中,太宗移尚书都省于孟昶旧宅,而此时,元丰改制,尚书省回到了它忠诚的皇城。利仁坊正北对直皇城宣德楼右掖门,东与御街相连,很多北宋宰辅都会在此安家。 注2:正赐公使钱,是朝廷赐给官员的公用钱,理论上需要使用在公务招待上,实际上是自由支配,因为没有人监督你到底怎么用这些钱。在正赐公使钱外还有公使钱,公使钱由有司自筹,然后……有司就打着公使钱的名义,开药店、当铺、买扑、回易贸易,想法设法的搞钱,将公使钱变成了北宋官府有司的小金库。 第十七章 母子(1) 小孩子的时间,总是过的飞快。 一转眼,便是三天过去了。 这三天里,赵煦每天的生活,就和上了发条的闹钟一样,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每天早上卯时之前,他就会醒来。 然后,冯景就会亲自去御厨那边,将做好的早膳带回来。 用过早膳,赵煦就会开始抄写佛经。 午时用午膳,然后午睡小半个时辰,睁开眼睛时就能看到向皇后。 陪向皇后说说话,表现出乖巧、懂事、孝顺的样子。 他与向皇后之间的感情,也因此越发亲密。 悄无声息之间,赵煦和向皇后,就变得如同真正的亲生母子般亲昵。 在这个过程中,赵煦用上了些九百多年后的小手段。 譬如,他会命人在庆宁宫外的花园里,摘来些早春的花蕾,然后用绢布,做成插花,送给向皇后,当成小礼物。 直喜得向皇后眉开眼笑,连模样都年轻了好几岁。 有些时候,赵煦却又会假作情绪低落,一个人在殿中悄悄掉眼泪,然后又故意让向皇后看到。 心疼的向皇后,抱着赵煦,安慰、抚慰不停。 等向皇后走了,赵煦才会去庆宁宫的花园里散步,他会有意无意,在庆宁宫的各处宫门前出现一下,好叫守御每一個门的御龙直都能认清楚他的样子。 这个过程中,刘惟简有时候会过来,和赵煦说些德妃阁里的事情,也顺便告诉赵煦一些大内和外朝的情况。 通过刘惟简,赵煦得以知晓一些外面的事情。 不再是困在庆宁宫里的瞎子和聋子。 到了晚上,宫门落锁,鼓响之后,赵煦就会准时的上床睡觉。 在现代的求学生涯,早已经让他学会了自律以及如何合理分配自己的时间。 当赵煦再次睁开眼睛,像过去数日一样在宫女们服侍下,穿戴洗漱好,准备着继续又一天的生活时。 刘惟简却在这个时候来了。 “老奴给殿下请安!”刘惟简依然是规规矩矩的跪下来行礼。 赵煦见到刘惟简,颇为意外:“老钤辖今日怎来的如此早?” 刘惟简答道:“启奏殿下:今日一早,德妃便携公主、和国公等,往坤宁殿谢恩,德妃想念殿下,故稍候也当自坤宁殿来庆宁宫,故命老奴来知会殿下!” 赵煦闻言,喜道:“如此说来,五娘是大好了?” “确是如此!”刘惟简道:“公主昨日便已大好,钱太医也言,已是痊愈,康复如初!” “善!”赵煦点点头问道:“这样的话,十娘和十三郎也会一起来了?” 刘惟简俯首拜道:“确是如此!” 赵煦微微向前一步,然后就对冯景吩咐:“冯景,汝且去我后殿,将旧时父皇赐我诸般玩物取来!” “是!”冯景恭身领命而去。 赵煦则开始等待,他的生母、胞弟与胞妹的到来。 特别是皇五女,那个后来被他追封为惠国公主的妹妹。 上上辈子,这个妹妹此时已经急病夭折。 赵煦甚至都忘记了她的样子,只记得,她喜欢穿漂亮的彩衣,也只记得她每次见到赵煦都会开心的喊‘六哥哥’。 而她的夭折,让上上辈子的赵煦很伤心。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生离死别。 五娘夭折后半个月,他就丧父。 八岁的他,从此在宫中举目无亲——剩下的妹妹和弟弟都太小太小了,和他也没什么感情。 说起来,也是叫人唏嘘。 赵煦的父皇,一辈子生养了十四个儿子,十个女儿。 但能活到成年的儿子,算上赵煦自己,拢共就六个儿子,一个女儿。 其他的皇子公主,统统早夭,且大多数在三岁之前就早夭。 而且,即使是这些活下来的,能活过三十岁的,就剩下三个。 但,哪怕是这样,这份成绩单,已经是皇宋宫廷百年来的最佳纪录。 真庙诸子,就活下来一个仁庙。 仁庙诸子尽数夭折,就连女儿,也只养活了四个。 而先帝诸子、诸女倒是成活率极高,但都是在濮邸生的! 真正解决这个皇室诅咒的人,还是赵佶。 赵佶大兴土木,修完延福宫,接着修艮岳。 他用着父兄给他建好的漕运系统和留下封桩钱,花石纲玩的飞起,搞得民不聊生,烽烟四起,偏生自我感觉良好,吹什么丰亨豫大,最后落得国破家亡,听说死后连骨头都被金人拿去熬油了! 但他儿子女儿却嘎嘎生,而且大多数都健康长大! 赵煦在新世纪看史书的时候,看的咬牙切齿,也羡慕嫉妒恨——他的儿子,那个可怜的孩子,刚刚生下来,不过三个月就夭折了! 错非丧子之痛,赵煦又怎么会在早春时节,做那么疯狂的事情? 还不是,就想生个儿子! “日后,我也得修新宫殿!” 赵煦在心里说。 无论怎样,哪怕砸锅卖铁,也得修一个新宫殿! 像仁庙和他上上辈子那般,养不活儿子,再多功业有什么用? 赵煦没有等太久。 约莫半个时辰后,冯景就来通报:“殿下,德妃携两位公主与和国公来了!” 赵煦立刻起身,迎了出去。 刚刚走到殿门口,赵煦就看到了他的生母朱氏。 哪怕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但赵煦还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同于向皇后喜爱素雅、端庄的服饰,以及崇尚俭朴、内敛的文化审美。 赵煦的生母朱氏,因为出身微寒的缘故,入宫之后,特别是受宠之后,就开始追求富贵,喜欢彰显身份。 所以,她身上穿着的衣裳,头上戴着的花冠,皆是华丽奢靡。 就连褙子上,绣着的丝线,也是金缕! 赵煦见着,心里叹息一声:“我这个母妃啊……” “是真的不怕落人把柄!” 但,朱氏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的缺点,就是喜欢奢靡华贵,追求享受。 最大的优点也是如此——一个在深宫的女人,再怎么奢靡,又能花多少钱? 总比,赵煦上上辈子,后宫里那几个天天勾心斗角,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强。 所以,赵煦就由着她了。 赵煦上前一步,规规矩矩的给自己的母亲磕了个头:“儿问姐姐好!” 文字上,可以称‘母妃’,这是礼法!也是做给朝臣和天下士大夫看的。 口上称呼,就绝不可以乱了纲常!这是做给宫中上下,尤其是高太后和向皇后看的。 上上辈子,为君一十五年,又在现代留学十年,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他都不缺。 赵煦现在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理智的甚至可以说功利到冷血的君主。 他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有利。 也明白,该如何将权力握在手心。 就像现在,就如此时此刻。 面对着惊喜而来的母亲,赵煦冷静的如同一台机器一样。 …… 注:传说徽宗父子死后,被金人把骨头熬油,真假不知,不过金人似乎有用贵人骸骨熬油的传统! 第十八章 母子(2) “六哥!”朱氏见到赵煦,顿时就激动的上前,蹲下身子将赵煦抱在怀中,完全没有在意,赵煦的称呼,反而是紧张的说道:“让姐姐看看,你可长胖些没有?” 说着就伸手在赵煦身上左摸摸右捏捏,最后更是让赵煦贴着她的身体,量了一下身高,这才高兴的道:“六哥又长高了些呢!” 赵煦听着自己母亲的话,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也有些感怀,道:“姐姐安心,儿已经长大了,会照顾自己的!” 朱氏捏了捏赵煦的小脸蛋,道:“确实长大了,都会安慰姐姐了!” 赵煦松开自己的母亲,向她身后看去。 便看到了三个被乳母抱着的孩子。 “五娘!”赵煦微笑着,呼唤了一声。 旋即一个穿着彩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就从自己乳母身上挣脱下来,向着赵煦奔来。 “六哥哥!”小丫头的声音,如同银铃一样清脆、软糯,她有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到了赵煦面前,立刻就抱住了赵煦:“六哥哥,我可好久都没见到你呢!” “我叫姐姐带我来见你,姐姐都不肯呢!” 赵煦怀抱着自己的妹妹,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正常,再看着她活蹦乱跳的样子,心里最后一块石头,终于放下,便对她说道:“五娘乖啊,在阁中要听姐姐的话,不可和过去一样调皮了呢!” 接着赵煦就向前走去。 来到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面前,道:“且将十娘放到我面前,我看看她!” 那妇人立刻蹲下身子,将抱着的婴儿,呈在手上。 赵煦低下头,看了看这個还在襁褓中的妹妹。 她现在还很小很小,才三个月大,粉嘟嘟的小脸上,红润红润的。 “真可爱!”赵煦笑着说道。 上上辈子的他,和他的这个妹妹关系一般。 主要原因还是相处的少,不熟悉,也就没有什么感情。 妹妹的结局,他在新世纪的史书上看到过。 在赵煦死后,她嫁给了潘美的子孙,在潘家当了十几年媳妇后,死于政和年间,年仅三十一岁,也没有留下子孙。 这算是不幸了。 但也是幸运的,因为她没有经历靖康的苦难和耻辱。 看完妹妹,赵煦就走到了最后一个乳母面前。 然后他看着被乳母抱着的一个小孩子。 这就是他的胞弟赵似,虽然还没到两岁,却已经被封为和国公了。 但是,赵煦在上上辈子的时候,与这个胞弟的感情,同样很浅。 诸兄弟中,和赵煦关系最好,最亲密的人,其实是赵佶。 很不可思议吧?! 但仔细想想就知道,这其实很合理。 太祖、太宗,也是亲兄弟啊。 但斧声烛影之时,太宗可没有手软,太祖留下的孤儿寡母,太宗更没有优待! 考虑到赵煦一直没有儿子。 疏远亲弟弟,其实是情理之中。 至于赵佶? 老实说,赵煦从未将之视为威胁——一个出生开始,就背负着‘李后主转世’传说的弟弟,怎么可能威胁到皇位?又怎么可能继承皇位? 可惜,他怎么都没想到,他日防夜防,最后捡了桃子的居然是赵佶。 在新世纪,看史书看到这一结果时。 赵煦唯一的想法是:荒天下之大缪! 而看完史书记录的靖康之事后,赵煦几乎心梗。 就算放一头猪到汴京的皇位上,大宋都亡不了! 偏偏,赵佶和赵恒父子,昏招迭出,硬生生的将大宋江山搞到覆灭。 果然是李后主转世,祸国殃民的主! 所以,此时此刻,当赵煦再次看到自己的胞弟的时候。 他伸出手,从乳母手里,接过了这个弟弟。 “十三郎,哥哥带你去玩玩具!”说着,他将自己的弟弟放在地上,然后伸出手,对自己的妹妹也招手:“五娘也一起来玩吧!” …… 赵煦带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在庆宁宫的内寝之中,嬉闹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两个小家伙就完全累了,困了。 赵煦让人将他们放到自己的床上去休息。 他也终于有了些时间,去和自己母亲说说话。 “姐姐在阁中,平素可还好?”赵煦问道。 朱氏闻言答道:“我在阁中,一切安好,只是时常挂记六哥,愿官家康复后,六哥常来阁中看望姐姐!” “这是自然!”赵煦乖巧的点头。 朱氏看着这个在她面前,如同大人一样谈吐的孩子。 恍惚之中有些陌生,但心中却又有些欣慰。 六哥是官家长子! 将来要继承基业的! 于是,她笑着道:“姐姐此番来,是有件事情,要与六哥说!” “嗯?” “往后姐姐恐怕就不能抚养照顾六哥了……姐姐今日在坤宁殿中,已和皇后殿下谈好了,姐姐已将你托付给皇后殿下……” “望六哥将来在皇后殿下面前,务必听话,好生读书,莫要辜负了皇后殿下的一片好意!” 如此说着,朱氏内心,犹如刀割。 谁会甘愿将自己的儿子,送到别人膝下承欢? 但奈何,奈何……皇后是元后,是正妻,是六宫之主。 出身微寒的朱氏,连一点反抗的心思也不敢有。 她甚至还得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模样,在皇后面前,千恩万谢。 赵煦平静的听完自己母亲的话,然后,他来到自己母亲面前,恭恭敬敬的跪下来,磕头说道:“姐姐尽管放心!” “儿已说过了,儿长大了,儿会照顾好自己!” “只愿姐姐在宫中,好生将息自己身体,好生抚育五娘、十娘和十三郎!” “至于母后那边……”赵煦认认真真,规规矩矩,板板正正的说道:“母后,乃儿嫡母、父皇元后,虽未生儿,可人伦之道,天地之理皆言:此儿母后也!故儿在母后膝下承欢、尽孝,听从母后教训,自是情理之中,何况母后对儿保佑拥护,无微不至,儿已在心中,将母后视作母亲!” 赵煦很清楚。 在这个庆宁宫里,他身边的人,或许会对他很忠诚,嘴巴也会闭的很紧。 但他母亲身边的人就不一定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此乃人之常情,更是这大内的自然规律。 所以,肯定会有人将此时此刻的事情,告知向皇后,也告知高太后。 想要让三步之内的人,全部对他死心塌地。 赵煦首先要成年。 …… 注:赵佶有李后主转世的传说,据说是赵佶出生的时候,神宗正好在看一副李后主存世的画像,感叹赞叹,就有人来报,后宫生了皇子,于是,大内传说,皇十一子,乃李后主转世,当然这可能是后人穿强附会之举。 注2:宋代,皇后称殿下,太后、太皇太后可称陛下,皇后旨意称教旨,太后、太皇太后旨意可称圣旨,不过,这里有一个限定条件,太后或者太皇太后,必须临朝称制。 第十九章 高太后:到头来,竟还不如六哥知礼数,守规矩 赵煦陪着朱氏,说了一会话,就已经快到中午了。 朱氏自是知道,应该离开了。 于是,便要与赵煦告别。 赵煦却想起了一个事情,问道:“姐姐,可曾携五娘去太母殿前谢恩?” 朱氏楞了一下,然后就摇头:“姐姐惦念六哥,却是将此事忘了!” 说着她就急了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得罪保慈宫,对她这样的妃嫔来说,就和天崩一样。 赵煦也不意外。 他的这个生母,从来就没有什么政治敏感性。 于是,温言劝道:“姐姐莫急,太母素来宽宏慈爱,想来也不会怪罪于姐姐!” “不过,亡羊补牢,姐姐还是携五娘,至太母殿前谢恩吧!” “此乃礼法也,不可不重!” 朱氏却有些害怕。 高太后性格刚强,为人高傲。 当年,慈圣光献在的时候,都压她不住。 这宫中大小事务,皆由保慈宫决断,庆寿宫竟不能干预! 而后宫妃嫔们,在高太后面前,素来都是心惊胆战,生怕行差踏错就要招来一顿训斥。 赵煦见了,顿时笑了一声,对朱氏道:“姐姐若不放心,儿便厚颜去请坤宁殿母后出面为姐姐在太母面前求情!” 朱氏听了,顿时大喜:“若是如此,便是最好了!” 在这宫中,除了官家,便是向皇后,能够让太后给几分薄面了。 赵煦点点头,便唤来冯景,吩咐道:“汝且替我去一趟坤宁殿,求见母后,请母后拔冗来庆宁宫走一遭!” “是!”冯景当即领命而去。 赵煦看着冯景的身影,若有所思。 自己的母亲,赵煦是了解的。 她是一个很简单的人。 简单到能够在这個尔虞我诈的大内之中,交到好几个知心姐妹。 赵佶的生母陈美人,就是其中之一。 上上辈子,陈美人死之前,将赵佶托付给了朱氏——这是何等的信任?亦是何等的感情? 但也正因此,朱氏是没有任何政治敏感性的。 出身微寒的她,也不可能会对礼法有足够深刻的认知。 但朱氏不懂,向皇后难道也不懂吗? 为何朱氏拜辞坤宁殿,高皇后没有嘱咐她,也应该去保慈宫里谢恩? “使功不如使过!”赵煦在心里说着。 对于上位者而言,要收复一个人的人心,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错! 正确的办法是,先让其犯一个不大不小的错,然后再以天使的面貌出现在对方面前。 或是既往不咎,甚至干脆当做没有这个事情,反而委以重任。 如此,一般的大臣都会感激涕零,誓死报答! 这是很简单也很古老但极其有效的权术手腕。 楚庄王绝缨之会,官渡之后,魏武烧群臣与袁绍信件,都是这个道理。 上上辈子,赵煦在十八岁时,就已经能很熟练的掌握和使用这样的办法,来驾驭群臣了。 “无论是与不是,对我而言,皆是好事!”赵煦在心中说道。 朱氏和向皇后走的越近。 向皇后就越会放心! 多相处几次,说不定她们还能当闺蜜。 在这一点上,赵煦对自己的生母有足够自信。 …… “娘娘……”粱惟简缓步踱到正在闭目养神的高太后身侧,这才低声呼唤。 “何事?”高太后睁开眼睛。 “石得一回宫了!”粱惟简低声说着:“方才已去了福宁殿御前,给大家请安!” 高太后眼睛迷离了一下:“石得一?他不是告病在家吗?” 粱惟简低着头,说道:“据云是中宫教旨训斥之后,石都知幡然醒悟,故而拖着病躯于昨日回宫,今日便到了御前服侍!” “是吗?”高太后轻轻抚摸着在她怀中的那只狸奴柔顺的毛发,语气之中,却分明带着些不信任。 粱惟简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 高太后也没有继续追究。 她知道的,有些时候,就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粱惟简深深吁出一口气,然后凑到高太后身前,小声道:“娘娘,臣听说,皇五女已是大好了,今日,德妃还带着皇五女去了坤宁殿谢恩呢!” 高太后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抚摸着她怀中的狸奴。 粱惟简见了,大着胆子,继续说道:“德妃此刻,当在庆宁宫与延安郡王团聚!” “德妃是该好好的和六哥团聚一下了!”高太后终于开口:“自去年,德妃有了身孕,皇帝命六哥移居庆宁宫以来,她们母子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粱惟简听着,只是笑笑。 高太后是很高傲的人,这个宫中,除了向皇后外,其他妃嫔,没有一个能入她的眼的。 不过,粱惟简的微笑,并未持续多久。 很快,皇太后殿祗候老宗元就来报:“娘娘,皇后、德妃乞见……” “哦!”高太后站起身来,问道:“皇后与德妃,怎么想起来到老身这里来了?” 她可是记得仔细的呢! 向皇后使人在大相国寺祈福,祷词却假托六哥的名义,祈祷皇帝早日康复,还特意叫人知道了。 她还记得,前些天,皇后绕过她这个姑后,直接给皇城司、入内内侍省下教旨,让太医钱乙夜入宫闱。 这个事情,虽然是小事。 可招呼都不打一声,等到自己提起才请罪。 往大了说,这是不守礼法! 向皇后自己不也说了吗? 岂有故在堂而妇主内的事情? 言犹在耳,这才几天,就又绕开她给石得一下教旨了。 石得一回不回来,其实高太后不关心。 高太后关心的是:向皇后三番五次的绕开她这个姑后的行为。 老宗元不知道这些事情,但也听出了高太后语气里的不善,只能低着头答道:“奏知娘娘,据皇后言,乃是德妃至庆宁宫中探视延安郡王,延安郡王问德妃,可有来保慈宫谢恩时,德妃言无,延安郡王于是言道:太母慈爱,保佑六宫,五娘得以康复,多赖太母保佑拥护,如今痊愈,岂有不朝保慈宫谢恩之理? 德妃胆怯,惧为娘娘训诫,于是延安郡王乃遣勾当庆宁宫冯景,上禀坤宁殿,乞请皇后出面为德妃求情,望乞娘娘恩典……” 高太后听着,神色俄而一变,重又坐了下来,问道:“六哥果真说了这样的话?” 老宗元匍匐在地,道:“此皇后所言,臣不敢有一丝隐瞒!” 高太后顿时笑了。 “这大内一个两个的,到头来,竟还不如六哥知礼数,懂规矩!” …… 注:朱氏,在元祐年间,经常因为做事不谨慎,被高太后骂哭。 第二十章 拉扯 当天晚上,赵煦用过晚膳,正准备去花园散步消食。 冯景就来通报:“殿下,保慈宫皇太后殿祗候老宗元,奉娘娘旨意来了!” “老宗元?”赵煦微笑起来。 这可是个熟人! 上上辈子赵煦殿中的祗候内臣就是此人了。 赵煦亲政后,就被贬出了京城。 之所以没取其性命,只是念及九年朝夕相处的感情罢了。 不然,杖毙都是轻的! “请他进来说话吧!”赵煦保持着笑容。 “是!” 片刻后,一个身材瘦弱、白皙,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内臣,就被带到了赵煦面前。 “臣,皇太后殿邸候宗元,敬问延安郡王无恙!” 赵煦点点头,道:“我无恙!”然后,他就坐直了身体,审视了一下这个上上辈子的熟人,结果赵煦发现,哪怕是曾经和他朝夕相处了几近九年的老宗元,他也差不多将对方的模样忘掉了。 便在心中感慨了两声,才接着问道:“太母遣邸候来,可有旨意?” 老宗元低着头答道:“娘娘有感殿下纯孝,是命臣来给赐殿下玩物……” 说着就要从怀中取出一份礼表来。 赵煦摇摇头,道:“太母好意,我心领了!” “然则,我正是读书之时,不可玩物丧志也!请祗候转告太母,便言:太母慈爱,孙臣感激涕零,然孙臣已立志读书,太母若赐,请赐圣人经书!” 说完,赵煦就对冯景招手:“冯景,且将老祗候送出殿去!” 上上辈子,在高太后阴影下蛰伏、学习了整整九年。 赵煦还能不知道,高太后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又如何不知道,他该说什么话,才会叫高太后开心? …… 老宗元回了保慈宫,见了高太后,将在庆宁宫中的事情,说与高太后知晓。 高太后听完,沉默片刻,才道:“果是天佑大宋乎?” 迄今为止,六哥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是孝顺,是聪明,是懂事,还有好学。 几乎就是她心目中完美的孙子。 于是,就将粱惟简叫到她面前,低声问道:“老身听说,汝妻子擅长女工?” 粱惟简俯首答道:“贱内粗艺,不值入娘娘眼!” “着她私下秘缝一件小儿衮服,以备非常之时!”高太后吩咐着。 粱惟简抬起头,有些错愕,然后迅速的低下头去:“臣明白了!” 然后,高太后对老宗元道:“六哥既爱读书,汝明日便去翰林学士院,命学士院有司,上《春秋》之经义,送去庆宁宫,着六哥好生研读!” 王安石推崇孟子,要‘一道德、同风俗’,批驳《春秋》为断烂朝报。 高太后就反其道而行之,赐春秋与皇子。 …… 翌日,赵煦如同往常一样起来,洗漱完毕,正欲用早膳。 老宗元就又来了,他还带来了,高太后赐的书。 《春秋》。 赵煦命冯景将高太后所赐的春秋接下来,当着老宗元的面,放到自己的书案上,表示一定会认真学习。 待老宗元一走,赵煦走到书案前,看着那几本崭新的书籍。 “太母果然是太母!” 不过,赵煦会认真的读这些书的。 他不仅仅会认真读,还会做记注,不仅仅会做记注,还会写读后感。 写完之后,还会命人送去保慈宫,给高太后看。 上上辈子为君十五载,又留学十载。 赵煦已经知道,事情是做给人看的。 就如礼法,是做给活人看,而不是死人看的一样。 便让冯景搬来椅子,他坐上去,瘦弱的小小的身体,靠着椅背,多少有些滑稽。 但他依然坐着,端端正正的坐着。 然后,拿起一本春秋,开始阅读起来。 说起来,也是奇怪,自从在庆宁宫中醒来,重归少年之后,赵煦已经很久没有咳嗦了。 可能和赵煦只喝过滤后的白开水有关,也可能和他规律的作息有关。 不管怎样,他的身体,确实比上上辈子要好。 想到这里,赵煦就对冯景道:“冯景,替我去太医局,招呼一声,着太医钱乙,明日入宫为我诊脉!” 想了想,赵煦补充道:“再与太医局吩咐:往后太医钱乙,每五日入宫,为我诊脉一次!” 这是赵煦在现代学到的经验。 要想身体好,定期体检少不得。 如今,没有那些现代的仪器,就只能让钱乙,多辛苦辛苦了。 五天诊脉一次,应该就可以将疾病扼杀在摇篮之中。 如此,善战者无须赫赫之功! …… 当天下午,高太后想起了自己赐给庆宁宫《春秋》的事情,于是招来刘惟简询问。 刘惟简自然不敢隐瞒, “六哥果真在读书?”高太后听完粱惟简的报告,顿时就奇了。 虽说,皇宋皇子们,喜爱读书,不是什么新闻。 可六哥才多大? 八岁的孩子啊! 旁的孩子,这么大的时候,会知道要读书?就算知道得读书,他们有那個自律心吗? 这六哥也太懂事,太乖巧了! 粱惟简低头答道:“奏知娘娘,庆宁宫中诸人皆言:延安郡王今日早起之后,便为大家抄写佛经,然后读娘娘所赐之经书,还曾与人言:太母厚爱,赐我经书,奈何我年幼愚钝,多有不解之处,实在惭愧,恐有负太母厚爱!” 这些事情,粱惟简知道,他不说其他人会说的。 在这个世界上,有的是人,会愿意替那位深居于庆宁宫的皇嗣扬名! 而且,粱惟简还明白,在这个事情上,他但凡有一个字隐瞒,一旦被查出来。 那就是大罪! 死全家的那种! 更将授人以柄,外朝的士大夫们只要听到一点风声,就会拿来做文章——看吧,我们都说了,阉寺之人,不值得信任吧?! “这样啊……”高太后内心是欣慰的。 不仅仅是因为六哥懂事。 更因为六哥对她的尊重! 她赐下的经书,六哥真的在读! 这种尊重,这种态度,让高太后非常受用,也非常满意。 “官家真是好福气!”高太后说道:“老身有此佳孙,甚幸之!” 在高太后身边的粱惟简,深深低下头去,他知道的,该押注了! …… 注:祗候,恭候、顺服之意。续资治通鉴长篇记载‘……粱惟简兼太皇太后殿祗候,老宗元兼皇帝殿祗候’记在四月八日密记条。 注2:续资治通鉴长篇卷三百五十一记载:神宗弥留,后赦中人粱惟简:令汝妇制一黄袍,十岁小儿可衣者,密怀以来。 第二十一章 王珪的选择 也是在这个下午,太平坊里闲居的太后伯父高遵裕,从他儿子高士充嘴里听到了一个让他错愕至极的消息。 “王玉禹真是如此说的?”高遵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大人,确实如此!”高士充得意不已的昂起头。 谁料,他等到的不是乃父的嘉奖,而是一条拐杖,高遵裕的拐杖当头打下来,将他打的头破血流。 “大人!”高士充捂着自己额头,立刻跪了下来。 “汝再敢与王家人来往,我便杖死汝!”高遵裕面色铁青,神情凝重的说道。 高士充吓得瑟瑟发抖,只能捂着自己的额头,叩首拜道:“儿子知道了!” “滚下去吧!”高遵裕怒斥着。 高士充连滚带爬的离开了高遵裕的书房。 高遵裕看着自己儿子背影,摇了摇头:“逆子、蠢儿!” 他家是外戚! 有必要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去做这种事情? 那王玉禹也是昏了头了! 竟敢来问他这种事情! 太后属意谁? 这是你一个大臣该问的吗? 即使退一万步,王玉禹真的知道了太后心意,他又能做什么? 你一個三旨相公,能号召多少人? 三省两府的宰臣,谁愿意追随? 三衙殿帅燕达可愿意听他的? 洛阳的旧党、江宁的王安石兄弟、河东的吕惠卿、熙河的李宪,王玉禹能指挥的动哪一个? 开玩笑! 在高遵裕看来,王玉禹和找死没有区别。 王家已经一只脚踩在了悬崖边上! 随时随地,都可能粉身碎骨——只要他高遵裕出首,将今天的事情上报朝堂,明天,王珪就只能自杀谢罪。 可惜…… 高遵裕摇了摇头。 他出首,王珪自然必死。 但是高士充也同样必死! 便是他高遵裕和高氏一族,也会受到牵连,甚至可能引发严重的冲击。 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都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他高遵裕不敢,也不能做这个事情! …… 当夜,王珪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大庆殿回到家中——这些天来,三省两府的宰臣,每天晚上都要夜赴大庆殿,参与在大庆殿的祈福法会。 王珪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从他儿子嘴中,得到了一个对他而言,近乎晴天霹雳的消息。 高家,完全的、彻底的断绝了和王仲修的联系。 那个最初拍着胸脯保证的王棫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高士充更是连人影也找不到了。 至于刑恕? 人家拍拍屁股,完全当没有这个事情。 王珪得知这些消息,顿时如堕冰窟,浑身手脚都僵硬了。 “大人……”王仲修低着头:“如何是好啊?” 说着他就要哭出声来。 高家是外戚。 外戚有无数退路! 而王家?一旦事发,死无葬身之地也! 只是想着,如狼似虎的禁军,随时可能将王府上下全部拖出去。 王仲修就浑身颤栗,悔不当初! “慌什么?”王珪训斥了一声:“事情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不然,此时此刻,你我父子就该在狱中了!” “高遵裕,是没有那个胆子出首的!” “是了……”王珪喃喃自语:“他若有胆量,岂会如此胆怯?” “但,也不得不防!” 王珪踱了几步之后,一咬牙,对王仲修道:“为今之计,只有将水搅浑,才能避祸!” 王珪沉浮宦海数十年,经历过治平年间的濮议之争,也经历过熙宁变法,王安石两度拜相的纷纷扰扰,更经历了元丰改制、五路伐夏、永乐城大战等一系列纷繁复杂的事物,可他依旧屹立不倒。 依旧是大宋宰相,郇国公! 外人可以笑他三旨相公,可以说他是东京土地。 可是,王珪的才智和机变,却不是可以被人轻视的。 否则,他就不可能在这么多年的浪潮之中屹立不倒。 现在也是如此,危机之中,王珪敏锐的把握住了生机。 要想不让人议论自己做的事情怎么办? 答案是抛出一个足够震撼的消息,来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而现在,什么事情最能挑动人心?什么事情最能刺激朝野? 王珪只踱了一步,就得出了答案——内臣! 找一个有足够分量,而且地位足够重要的内臣出来,将他推到所有人面前。 那么,谁最合适呢? 王珪只用了一秒,就得出了答案。 景福宫使、武信军留后、入内副都知、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制置使李宪! 哪怕,李宪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 即使,李宪在过去两年,经略熙河兰会,战功赫赫,五次兰州会战,五次战胜! 更在去年正月,面对西贼酋首秉常倾举国之力号称八十万来攻兰州时,也依旧坚守住了兰州城,不止守住了兰州城,还杀伤贼众数以十万,斩首五万有余,斩下的首级多到了足以筑京观夸耀武功的地步。 此战之后,西贼再不敢觊觎兰州城防。 但是,但是,这又怎么了? 李宪是内臣! 而且是官家最信重的内臣,同时也是大宋战功最显赫、最卓著的内臣。 只要将他拉出来,整个天下,整个朝堂的注意力都会被吸引过去! 就再也不会有人关心他王珪的小动作了。 想到这里,王珪就抬起头来,做出了决断。 他来到自己的书房,从书房中找出了旧年,他给官家上书,请求调任、贬斥李宪的文字——这些东西,本是题中应有之义,内臣在外,手握重兵,哪怕战功再显赫,哪怕功劳再高,也该被打压,也该被非议,也该被歧视! 宰相不这么做,反倒是不正常的。 如今,王珪将这些过去惯例的虚应故事的东西拿出来。 在这个官家病重的今天,这些东西,将成为他王珪的王牌,也将成为对李宪发起进攻的号角。 即使,王珪心中明白,他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就是,只要他成功了。 那么,李宪和李宪麾下,那些战功彪悍的大将,就统统将被人打上标签,从此沦为另类。 只要他成功了,兰州五次会战的胜利和战功,就都将因此,被人忽略、轻视甚至是抹去。 但,这又怎样呢? 东华门外唱名的才是好男儿! 要怪就怪,你们没有一个进士的出身,要怪就怪,你们不是文臣士大夫! 而王珪在这些文字里,很快就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一枝射向李宪的利箭! …… 注:续资治通鉴长篇中引用了,数条哲宗时期所修的神宗实录记述。 每一条,都指向了同一个事情。 王珪派人,去问高遵裕,太后想立谁?被高遵裕怒斥。 特别是高遵裕的儿子,高士京在绍圣年间上报:先臣遵裕当先帝服药危难之际……怒而泣下:奸臣敢如此!况国家自有正统,何决于我?遂斥骂臣弟士充:汝敢更往,既杖汝死! 注2:续资治通鉴长篇中,记录了一个奇怪的事情,首先在二月十六前后,赏李宪战功,拔擢了出击西夏的诸将,封赏很重,旋即,不过十天,就开始莫名其妙的讨论起李宪去年奏报不实了。 给人一种好像精神错乱的感觉,但考虑到当时的局势,以及王珪其后在相关事情上的表现,大概可以推断,就是王珪在掩耳盗铃。 注3:三旨相公,王珪在士大夫里的外号,因为他为相,只做三件事情:请圣旨、得圣旨、宣圣旨,东京土地:汴京百姓给王珪取的外号,当时汴京城里的人,将王珪形容成土地庙里的土地,和尚庙里的天王,民间还有民谣:玉禹玉禹,精神满腹,除却脱空,十相俱全!讽刺王珪徒有其表,毫无作为。 第二十二章 忽闻暗箭来 今天的早膳,依旧丰富。 奶酪香甜,鸡蛋煮的粥,浓稠可口。 赵煦吃完,在宫女服侍下,擦干净了嘴巴。 “冯景!”赵煦忽地想起了一个事情,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启殿下,今日是二月二十四日戊子!”冯景回答着。 “二十四日了啊!”赵煦低声呢喃着:“八天了呢!” 重归少年,已有八天。 距离他被确定立储,只剩下五天,距离父皇驾崩,也只剩下十天了。 赵煦的心情,顿时变得沉重起来。 他望向福宁殿的方向,他知道的,他的父皇的身体在日渐恶化。 如今,每天清醒的时间,恐怕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 也就是还能保持神志清醒,还能对外界的声音做出反应。 可赵煦却只能在这庆宁宫中枯坐,也只能在这里,等待着命运的那一日降临。 就像他上上辈子那样。 可,和上上辈子不同,现在的赵煦,很清楚他的父皇正在经历着什么? 所以,赵煦在庆宁宫中,其实备受煎熬。 他的内心蠢蠢欲动,但他的理智,让他克制也让他冷静。 赵煦很清楚,自己究竟背负着什么东西? 父皇的厚望、熙宁以来百万沿边将士的血汗牺牲、还有那一个個熟悉的人,都在指望着他,也都将希望系在他身上。 所以,他不能有半点行差踏错。 冯景看着赵煦凝重的神情,只能低下头去。 许是为了消解沉重的气氛,也许是为了在赵煦面前卖个乖。 冯景低声说道:“殿下,臣方在御厨中,听人提起了一个事情,不知道当不当讲……” “说!” “臣听人说,今日早间,有御史递了弹章,弹劾李都知奏报不实,欺君罔上……” 赵煦惊讶的看向冯景:“谁?御史弹劾谁?” “熙河兰会路的李都知啊!”冯景答道:“听说是去年的事情……好像当时大家已经下诏,下御史讨论,但后来不知为何就没了消息,如今又被人提起了……” “是今天吗?”赵煦问道。 “确实是今天早间!”冯景肯定的回答:“御厨里的人,都在说,这肯定又是哪位边帅嫉妒李都知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冯景明显表现出了义愤填膺和同仇敌忾的神色。 内臣在外,是很不容易的。 不止受文臣歧视,还要受到武将非议和责难。 元丰四年,五路伐夏,河东出发的王中正就和鄜延路出发的种鄂,互相指责,相互攻仵。 最终,王中正被认定,承担大部分责任。 这个事情,在大内掀起了轩然大波,很多人都觉得,王中正就算有责任,种鄂难道就没有吗? 而作为内臣旗帜,李宪自熙宁初年,与王韶开边熙河以来,已在熙河路经营十余年,十余年间,屡战屡胜,罕有败绩。 特别是元丰四年之后,熙河路就几乎成为沿边诸路的明星! 五路伐夏,唯熙河路出发的兵马不仅仅获得了空前胜利,更拓土千里,收复兰州、会州,火烧西贼行宫,然后越过天都山,兵锋一度直指兴庆府。 永乐城兵败后,又是李宪,力挽狂澜,五次兰州会战,五次战胜。 去年更是以区区一路兵马,坚守住了西贼酋首秉常倾举国之力而来的入寇,战而胜之,奏报‘杀伤贼众十数万、斩首五万有奇,筑京观兰州城下’。 大宋百年来,拢共才筑了几次京观? 上一次筑京观夸耀武功,还得追溯到国初。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自然,李宪受到了朝野上下内外的不断攻仵。 一点小问题,都能被无限放大。 可冯景不知道的是,在赵煦心中,此刻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 “原来是在现在,就已经开始了吗?”赵煦在心中呢喃着。 在赵煦上上辈子的记忆里,李宪的被贬,是在他即位之后。 所以,他醒来后一直认为,此事的发作,当是在四月。 但现在,冯景却告诉赵煦,那个事情现在就已经开始发酵了。 在赵煦眼中,四月动手和二月动手的差别是无限大的。 四月动手搞李宪,姑且还可以被认为是‘党争、朝争’。 现在动手搞李宪,在赵煦看来只有一个可能—— 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这是在意图剪除父皇留下辅翼他的羽翼! “也是,要贬黜一位手握重兵的大将,哪怕是内臣,又岂能没有铺垫和准备?” “这么说来,动手的人,就绝不是旧党大臣了!”赵煦心里盘算着。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他亲政后,召回章惇、李清臣、邓润甫等人,旋即开始给在元祐中被污蔑、贬黜的大臣翻案。 李宪,自然也在其中。 在章惇的力主之下,李宪贬黜被强行和司马光、吕公著拼凑在一起。 为什么要贬黜李宪? 因为奸臣司马光、吕公著卖国!他们要将先帝拓边的成果,拱手让给西贼,而李宪就成了这些奸臣乱党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于是,李宪案被推翻,进而赵煦下诏,恢复李宪的一切勋位、官阶,追赠武康军节度使,并荫李宪养子,录为三班借职。 而哪怕在当时,赵煦其实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因为司马光、吕公著都是元祐元年前后上的位。 在赵煦即位的当年,这两个人一个在洛阳,一个在扬州。 就算司马光、吕公著是长手罗汉,手也伸不到汴京城里的都堂上。 所以,彼时的赵煦其实也明白,章惇属于是先射箭再画靶,怎么都能命中靶心。 但,李宪已经是一个死人。 而且,他是内臣。 能够恢复勋位、官阶,荫及子孙,已经是天恩浩荡! 故而,无论赵煦,还是朝堂内外,都无人关心。 直到,赵煦在现代醒来,直到他开始阅读史书,开始在帝都大学跟随着老师翻阅那些宋代研究资料。 赵煦才明白,李宪对于大宋,对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一代名将,含冤蒙尘。 不止如此,受到李宪牵连,整个熙河兰会路上,上上下下无数人被打入另册。 曾在兰州城内外,创造了一个个奇迹的猛将,从此被埋没。 其中,最强的一个人叫:王文郁! 大宋张辽! 古有张辽逍遥津,八百勇士破十万吴军,让孙权从此荣膺孙十万的称号。 但很少有人知道,在大宋,在兰州城下,王文郁亲率七百轻骑,夜袭西贼十万大军的壮举,这一战直接导致西贼发生营啸,落入黄河而死者不计其数,也让王文郁的名字,在西贼境内变成了活阎王,可止小儿夜啼。 然而,李宪被贬,王文郁随之被投置闲散,从此再不能领军! 一代名将,一代猛将,就此老死于病榻之上! 除了王文郁,熙河兰会路上,李宪在十余年中提拔、培养出来的,数十员熟悉当地地理,知兵善战,敢战能战的大将,也大都是类似下场。 毫不夸张的说,李宪被贬,直接导致了,过去十几年来,大宋在熙河兰会路方向的投入和心血,几乎付之东流。 几千万贯的财富打了水漂,十几万人的牺牲,从此无人问津。 直到后来,赵煦亲政,直到大宋重新执行河湟战略,不得不再次兴师十余万,不得不再用几千万贯的投入,再走一遍李宪的路。 这简直是胡扯! …… 注:王中正是个傻帽,不重复。 但,冯景是内臣,所以会天然倾向于王中正。 注2:神宗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帝王,他做过很多错误的选择,他也很喜欢微操,权力欲和控制欲特别强大,但他同时生活俭朴,志向远大,胸怀宽广,待臣下宽厚,关心百姓,而,主角是他儿子,子不言父过,所以书里面,凡是主角视角描述的神宗言行和事情,都必然被美化过、夸大过,请读者注意甄别。 注3:王文郁真的猛,七百破十万,要不是史书记载,几乎就是在看玄幻小说。 注4:李宪派皇甫旦出使青唐吐蕃的时间,可能是在第五次兰州会战前,也可能是在定西城大战前,这里采用第五次兰州会战前。 第二十三章 赵煦:攻仵李宪,就是打我 “殿下……殿下……”冯景看着失神的郡王,小心翼翼的呼唤着。 “哦……”赵煦回过神来,看向冯景,假作不经意的问道:“知道是哪位御史提的弹劾吗?” 现在,御史台的御史中丞是黄履。 黄履是老臣,是赵煦父皇信任的心腹,也是赵煦信得过的辅弼大臣。 上上辈子,赵煦就曾拜黄履为尚书右丞,为两府三省的宰臣。 但,御史台,从来就不可能是某一个人的一言堂。 再加上元丰改制,罢谏院之名,使得过去的谏官系统和御史系统合并。 这让御史台中的情况更加复杂。 此外,大宋官家们奉行大小相制,异论相搅的权术手腕,也在御史台里掺沙子,这使得御史台内部的御史们派系越发繁杂。 有些人,不到关键时刻,难以知晓其真正态度,更难以知道其真正立场。 冯景楞了愣神,然后摇摇头:“此非臣所能知之事!” 赵煦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高太后赐给他的经书,假作读书,心思却飘到了远方。 李宪案是个什么情况?赵煦心里面明明白白。 因为,上上辈子,章惇翻案的时候,顺手将前因后果给弄清楚了。 当然了,在这个过程里,少不得用些春秋笔法,牵强附会到司马光、吕公著头上。 不过,大体脉络是捋清楚了的。 假若赵煦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大概是这個样子的。 在去年第五次兰州之战前,赵煦的父皇下诏,命李宪派人出使青唐董毡、阿里骨父子,命其父子出兵袭扰西夏侧翼,以策应兰州大战,并要求董毡父子入京觐见。 李宪于是选了一个叫皇甫旦的军官,担任出使的职责。 但这个皇甫旦是个胆小怕事的,他出使后,到了青唐境内,遇到了西贼大将青宜结鬼章的阻拦,就不敢前进了——他自己说的,没有旁证。 但,他回头就欺骗李宪,说已经见过了董毡,并向董毡晓瑜了朝廷旨意,还说董毡同意了出兵。 李宪据此上报,但过了一段时间后,李宪发现,这个皇甫旦说谎,于是再次上报了事情。 就这么一个芝麻大的事情,落到了御史耳中,一下子群情激愤,纷纷弹劾李宪奏报不实,有欺君之嫌疑。 彼时,正值兰州会战进入到关键时刻。 朝廷一度和兰州失去了联系。 赵煦的父皇,迫于群臣压力,只能同意御史们讨论此事。 但没多久,兰州捷报来传。 大破西贼数十万,杀伤十数万,斩首五万有奇,李宪兰州城下筑京观。 这个事情自然就此打住。 御史们全当没有这个事情了。 可谁知道,到了赵煦即位,这个事情又被翻出来炒作。 而彼时的赵煦,只是一个坐在御座上,懵懵懂懂的少年而已。 李宪是谁?熙河兰会路又在那里?他一概不知。 甚至都没有人来跟他解释这些东西。 垂帘听政的太母,才是掌握一切权力,拥有最高决断权的人。 而已经升级为太皇太后的高氏很快就做出了她的决断。 李宪罢去入内内侍省副都知、武信军留后,但保留熙河兰会路经略安抚制置使的差遣,许其戴罪立功。 李宪之下的人,就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跟着李宪十几年,一直辛辛苦苦的负责熙河路后勤的幕僚们,统统被罢官,甚至被编管。 而且这只是一个开始。 随着司马光入京,太皇太后派人慰问,司马光趁机上书言事,论及李宪案。 太皇太后从善如流,命下御史,事态终于不可抑制! 这也是,章惇能把责任塞给司马光的缘故。 看! 就是这个奸臣,害我国家大将! 但其实,司马光做了什么? 人家只是在太皇太后的使者面前,谈了一点,他对国事的看法,顺带提了一嘴李宪案。 若是换一个人,可能也就一笑置之,毕竟李宪已经被处置了。 可问题是,司马光遇到的是大宋的‘女中尧舜’。 女中尧舜,最擅长的事情,就是‘从善如流’。 赵煦的这位太母,对于司马光、文彦博、富弼、吕公著等人的信任,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她一听报告,司马光也在关心李宪案吗? 这种君子人物,都关心的事情,还能是小事? 彻查!必须彻查! 在大宋,谁能经得起查? 别说李宪了,除了司马光、王安石等少数人以外,没有一个经得起查的。 当初,庆历新政之所以失败。 就是因为,王拱辰抓住了支持范仲淹新政的宰相杜衍女婿苏舜钦的一个小毛病——这位宰相女婿,在进奏院里,把进奏院里的废纸拿出去卖钱,卖了钱后,请人吃花酒狎妓。 本来,这也只是一个小事。 但问题是,这些人吃花酒狎妓,喝醉了就喜欢写诗。 在脑子不清楚的情况下,难免有人志得意满,写一些平时不敢写的东西。 譬如,有一个叫王益柔的与会者,写了一首《傲歌》,诗中说: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这诗被人送到了王拱辰手里,王拱辰如获至宝,将这诗上奏仁庙,要求处斩这些监守自盗,贪赃枉法,还侮辱、亵渎圣人的狂妄之徒! 王拱辰的请求,吓坏了范仲淹、欧阳修、富弼、韩琦等人。 这些人立刻开始为苏舜钦等人辩解。 王拱辰等的就是他们的辩解! 立刻转而弹劾范仲淹、欧阳修、韩琦、富弼结党,而且证据确凿! 于是,在群情激愤下,范仲淹在朝中的最大支持者宰相杜衍被罢。 没了杜衍支持,范仲淹在朝中无能为力,只能自请出外。 庆历新政就此失败! 王拱辰得意洋洋,公开说:吾一举网尽之! 这就是成语一网打尽的由来。 此事之后,大宋朝廷就吸取了教训。 遇到弹劾宰辅、大将的事情,哪怕是再小的事情,也会谨慎,以免给第二个王拱辰钻空子。 可是,当时的太皇太后,根本没有执政经验,也不懂这些朝廷传统。 她只知道一件事情——司马光是君子,君子都关心的事情,肯定有问题。 然后她一查——确实有问题! 李宪这个大宋拓边的功臣,这个先帝最信任的内臣大将,这个震慑西北十几年的名帅,这个能让青唐吐蕃俯首的人物,就这样被扳倒了。 元丰八年六月十六,李宪坐冒功、奏报不实、失期、坐视永乐城被围、贪污等重罪十余条,责贬永兴军副都总管、提举崇福宫。 在朝堂上,在彼时依然是新党为主的都堂上的宰执们,谈的全是李宪的罪。 他的功,一条也没有人提起! 也是,李宪效忠的君主,已经驾崩。 他的少主,虽然登基了,可却只是个孩子,什么事情都不懂,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内臣存在。 他已经失去了靠山。 没有靠山依凭的内臣,地位再高,功劳再多,也只能任人宰割。 回忆着这些事情,赵煦开始构思,如何为李宪解困。 因为,在现在的赵煦心中,他已经认定。 现在,对李宪的进攻,就是在向他进攻。 第二十四章 请君入瓮 要救李宪,赵煦很清楚,靠他没有指望。 至少短期内没有指望。 一个八岁的小皇子的话,谁会重视?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哪怕他都已经成年了,有了皇后了。 可大臣们奏事,却依旧只对垂帘的太母奏事。 坐在御座上的赵煦,只能看到那些宰臣们的屁股! 这让赵煦深以为耻,也让他恨毒了元祐诸臣。 而如今也是一样的。 赵煦心里面明白,现在的朝堂上,那些他父皇所进拜的宰辅大臣们,这些新法一系的干将们。 也没有人会真的将他这个皇子、未来的太子、天子,当成一回事。 所以,赵煦需要外援。 他需要找到一个抓手。 向皇后吗? 赵煦想了想,就否定了这個选项。 不是不行,而是不可。 因为,倘若向皇后直接介入李宪一案,就难免会和高太后发生直接冲突。 以高太后的为人和性格,一旦上了头,恐怕会和向皇后斗个你死我活。 赵煦是知道,高太后上了头,是个什么样子的? 元祐四年的事情,在他心中回闪。 “山可移,此州不可移!”面对满朝的劝说,帷幕之后的太皇太后,以前所未有的坚定态度,无视了几乎所有宰臣的劝说和求情,做出了最终裁决。 于是,昔日的宰相蔡确,被贬英州司马,新州安置。 新州那是个什么地方啊? 号称是官员地狱,去了就回不来的死地。 自当年章献明肃皇后,贬曹利用于房州后,大宋已经有数十年未有宰臣被贬于这种恶地、死地了。 于是,哪怕是掀起了车盖亭案的旧党激进派们都被吓尿了。 在车盖亭案里,他们曾经跳的有多高,他们现在就有多恐惧! 时任宰相范纯仁,更是不顾体统的,来到赵煦面前,哭着哀求:“官家,请劝一劝太皇太后吧!” 御座上的赵煦,面无表情,默不作声,一语不发,只在心中暗讽:“早干什么去了?” 至此,大宋百年形成的文官默契荡然无存。 党争,进入了你死我活,再无体面的激烈对抗之中。 绍圣年间,章惇、李清臣、黄履等人,能够那么不给丝毫情面不留半点士大夫体面的清算旧党。 全拜车盖亭案和元祐诸案,旧党大臣们的肆无忌惮和疯狂攻击。 而高太后不知道,她这样做的后果吗?知道的! 但她上头了,上头的女人,才不会有什么理智可言,也根本不会讲道理。 所以,赵煦知道的,对高太后是不能直接对着干的。 那只会激怒她,也只会将事情引向不可收拾的境地。 国家将会分裂,天下也将会动荡不安。 所以,对高太后,赵煦很清楚,只能顺着她。 就像撸猫一样,就像哄小孩子一样,得顺毛捋。 逆着她来,她肯定不开心,甚至生气。 一旦起了冲突,以高太后的要强性格,她才不会管什么顾全大局之类的事情。 上上辈子的时候,司马光、吕公著、文彦博在朝时,赵煦年纪还很小,很多细节也都没有关注。 可是,等赵煦长大后,范纯仁和苏澈、吕大防等人是如何‘引导’高太后的,赵煦是看的清清楚楚。 “我还有时间,我还可以做好足够的铺垫和准备工作!”赵煦轻声说着。 在现代的经历,让赵煦知道,这个世界除了彼此斗争,还有人情世故。 现在的他,只需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在向皇后面前,他是一个孝顺懂事的好孩子,一个可以侍奉她终老,并让向氏家族富贵荣宠不绝的好儿子。 在高太后面前,他就得表现出另外一面了。 除了懂事、孝顺外,赵煦还得让高太后知道,他好学、守礼、恭谦。 最重要的一点——孺慕祖宗法度,崇尚嘉佑之治。 就像那故老相传的诗文。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身功过谁人知? 这是赵煦的留学成果,也是他在现代,翻阅了古今中外的君王成败得失后的感悟。 一个合格的君王,需要学会伪装。 于是,赵煦开始认真读书,并不时拿着毛笔,在书上画圈、标记,有些时候他还会让冯景去裁剪一些小纸条,在这些小纸条上写上文字,然后贴到书中的字里行间。 这些文字,是赵煦精心思量之后,再三斟酌的成果。 他会发出一些属于小孩子的幼稚之问,但偶尔也会‘灵光乍现’,提出一些在外人看来属于‘聪俊’甚至是‘圣明’、‘仁圣’的问题。 赵煦这是在立人设。 立一个符合儒家价值观,也符合高太后心目中的‘圣孙’、‘贤孙’形象的人设。 人设是个好东西,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在大宋,只要立好一个人设不翻车,那么收益是无穷的。 比如说司马光,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从熙宁变法开始,司马光就拒绝了一切朝廷官职差遣的任命。 他就蹲在洛阳写书,他每次上书,都只会谈一件事情:新法害民! 为什么害民?有证据吗? 他不说,但他表示,不管怎样,抛开事实不谈,新法扰民害民,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于是,司马光足不出户,成为了旧党赤帜! 成为了所有反对新法的守旧派的士大夫、外戚、勋臣心目中的天下希望! 哪怕是文彦博、富弼、王拱辰这些地位官职远在司马光之上的元老重臣,在旧党派系之中的地位和天下士林的声望,也远远不如司马光! 为什么? 因为其他人,包括文彦博、富弼,都在变法时期或在中枢,或在地方为官。 特别是文彦博,一度担任枢密使,直面着主持变法的王安石。 而任何人,只要做事,就一定会犯错! 只要犯错,就会授人以柄! 但司马光从始至终,拒绝出任任何实际职务。 他就在洛阳写书,一边写书,一边上书谈论新法的弊端,称颂祖宗旧法的好处。 因为他不做事,所以不会犯错,没有错误,自然就没有弱点,就没有可以供人攻击的把柄。 于是,司马光成为了整个旧党的一面赤帜! 所有对新法不满和厌恶的人,都将司马光视作希望,视作救星。 便连新党之中,也未尝没有人,被司马光的人格魅力所感染,觉得‘他或许可能是对的吧?’。 毕竟,新法实施十几年,在执行过程中暴露的问题,不知道有多少!很多新党中人,面对这些问题,也陷入了迷茫之中。 所以,在现在这个时候的司马光,就如同熙宁之前的王安石一样。 都是承载天下之望的名臣! 一个时辰后,赵煦将手里的那一册《春秋》圈注完毕。 然后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问题,也确认相关文字,不会触犯高太后的忌讳。 便将冯景叫到自己面前,与他吩咐:“汝持我书,去保慈宫朝见太母,将此书献与太母,便说:孙臣延安郡王拥,蒙太母慈爱拥护,下赐圣人经义,奈何孙臣年幼且愚,才浅学少,于经义之上,实有不解之地,于圣人真意,犹难揣测!” “伏唯我太母圣谟光大,慈爱天下,孙臣惶恐,特呈近来读书之疑难,乞我太母,阐发圣人之教,不吝慈圣之言……” 高太后既要强,又好面子,尤其在乎世人,特别是士林对她的评价。 司马光、吕公著,一句‘女中尧舜’,尚且让高太后喜得不能自已。 如今,赵煦主动送上门去,请高太后来教他读书。 这是什么样的诱惑? 周太姜啊! 而周太姜的孙子,乃是周文王! 于是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 赵煦就不信,高太后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 青史留名,万古传颂,流芳百世,虽国灭而德不衰,为万世楷模,天下榜样! 第二十五章 真香 保慈宫中的高太后,此刻刚刚从福宁殿回来。 皇帝的身体,依旧没有好转。 汤药一碗碗喂下去,却不见丝毫起色。 大庆殿的金刚道场,开了一次又一次,奇迹也没有发生。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高太后自己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皇帝病重,朝野上下,都在注视着她这个太后。 天下士林,也都在观望着她这个太后。 高太后自然也听到了很多流言蜚语,也见到了很多上上下下的小动作。 譬如,前不久,石得一告病在家。 高太后难道不知道,石得一告病,是被人排挤甚至可能是胁迫的? 她不说而已。 反正,她对石得一,素来没有好感。 这个皇帝身边的大貂铛,这些年所作所为,都让高太后很不喜欢。 正好,有人要打压他。 高太后就顺水推舟了。 还有皇后在私底下做的事情,高太后也看在眼里。 向皇后的担心和恐惧,高太后心里面明白。 所以,才会由着向皇后去做那些事情。 当然,要说高太后自己心里面没有想法,那也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個人在这保慈宫的殿堂里假寐的时候。 高太后不是没有想过,是不是可以将自己的爱子,推到那个位子上去? 可是,她也只是想想。 终究没有也不敢付诸实际行动。 因为高太后明白,没有人会支持她的。 新党大臣,姑且不谈。 就是旧党大臣们,也绝对不会同意的。 北京大名府的王拱辰、河阳府的冯京、许州的韩维、扬州的吕公著,在洛阳的司马光、文彦博、富弼。 哪一个会支持兄终弟及? 一旦出现了这样的事情,他们会比新党更加激动,更加激愤。 而新党呢? 高太后知道的,只要她敢做兄终弟及的事情。 那么等于送江宁的王安石一个借口。 说不定王安石,此刻就在江宁,伸长了脖子,等着她出昏招。 哪怕是抛开以上种种限制,殿帅燕达的态度,也让高太后不敢轻举妄动! 燕达可是把他所有的儿子,都放在了庆宁宫外值守。 这等于,燕达将阖家性命,都压在了庆宁宫。 真要‘兄终弟及’,三衙禁军立刻就反了! 所以,高太后心中明白。 她的爱子,也只能是望着那个位置,做一下梦而已。 所以,这些日子,赵颢每日都去福宁殿里,他在福宁殿里做的事情,高太后心里面也清清楚楚。 高太后知道,赵颢的行为,其实很不妥,也很容易落人口实,甚至授人以柄。 但她依旧纵容了赵颢。 在高太后看来,雍王既然无法登位,那么,现在给他机会,让他幻想一下,并无不妥。 至于日后? 只要赵颢不做出实际的举动,做出真正的谋篡之事,难道还有人敢议论天家家事? 谁敢议论,就贬斥谁好了! 高太后正想着这些事情,内心忧烦之际。 帷幕之外,传来了老宗元的声音:“娘娘,管勾庆宁宫冯景在殿外乞见娘娘慈面!” 高太后回过神来,楞了一下:“冯景?” “就是那个李舜举保举给皇帝的内臣吗?” “是……” “他不在庆宁宫中服侍六哥,来老身殿中作甚?”高太后好奇的问道。 “启奏娘娘,冯景言,乃是奉延安郡王令旨来朝娘娘!”老宗元答道。 “哦……”高太后奇了:“六哥令冯景来见老身?” “可是有事?”对于那个从前一直被皇帝养在深宫,鲜少接触的孙子,高太后如今的观感很不错。 懂事、孝顺,最重要的是知礼明礼。 小小年纪,便已经知道礼法的重要性。 以幼冲之年,便主动给父皇帝抄写佛经祈福,尤为难得的,为父祈福之余,还知道,要为太母、母后、母妃也祈福。 而且,顺序安排的非常好,措辞也契合礼数。 知道要祈祷太母万寿,然后是母后千秋,最后才是母妃长乐。 仅仅是这一点,就让高太后明白,这个孩子很不一般! 而近日种种,更让高太后内心在欣喜之余,多少有些嫉妒。 嫉妒皇帝! 皇帝长子如此懂礼,如此孝顺,如此聪俊! 反观爱子雍王呢? 夫妻失和,嫡子不孝,也就罢了,便是剩下的几个儿子,也没有一个成器的。 叫高太后每每见了,都为自己的爱子命运多舛而爱怜不已。 帷幕外,老宗元规规矩矩的禀报着:“启奏娘娘,臣闻冯景言,乃是延安郡王近来读书,甚有不解未知之处,特着冯景持书来朝娘娘,乃是孙臣孺慕娘娘圣慈,渴求娘娘保佑拥护教导之心!” 高太后听完,顿时欢喜起来,问道:“果真如此吗?” 老宗元拜道:“娘娘可召冯景至殿前,一问便知!” 高太后点点头:“那便着冯景至老身殿前说话!” “遵旨!” 片刻后,高太后就透过帷幕,看到了老宗元领着那庆宁宫的内臣冯景,到了她帷幕前。 那冯景在帷幕外深深一拜:“臣管勾庆宁宫景,伏问娘娘万福无恙!” 高太后道:“老身无恙!”然后问道:“老身听说,是六哥命你来朝老身,可有甚事?” 冯景不敢怠慢,连忙跪下来,认认真真的将延安郡王的话,对高太后复述了一遍。 高太后听完,眼睛顿时就有些发亮了。 实在是,赵煦说的话,说到了她心坎里去了。 什么叫‘伏唯我太母圣谟光大,慈爱天下’,什么又叫‘乞我太母,阐发圣人之教,不吝慈圣之言’。 此时此刻,高太后感觉,这个孙子说话简直是太好听了。 真不愧是她的孙子! 不过,嘴上高太后还是要矜持的。 她故意问道:“六哥果真如此说吗?” “臣安敢欺瞒娘娘?”帷幕外,冯景用力的磕头奏道:“此皆郡王殿下原话,臣一字也不敢遗漏、更改!” “若有,乞娘娘将臣杖毙,以治臣欺瞒娘娘之罪!” “六哥真乃老身之……贤孙也!”高太后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欢喜,语气之中,却已经难掩雀跃了。 当年,皇帝侍奉姨母兼姑后慈圣光献的样子,高太后看在眼里,嫉在心中。 不意如今,孙子似乎也和皇帝当年一样。 高太后品味着孙子的那些话,心中如同吃了蜜糖一样。 她也终于知道,缘何当年,慈圣对先帝已经非常不满了。 但皇帝一劝,还是主动去和好的缘故。 有此贤孙,夫复何求? 真香! 第二十六章 曾布 老宗元从冯景手中接过那一册薄薄的春秋,然后小心翼翼的捧着,从帷幕一侧恭身进来,呈递到高太后手中。 高太后接过那册春秋,然后翻开一看。 眼睛就亮起来了。 高太后虽是女流,但她出生名门,而且自幼长在宫廷。 姨母慈圣耳提面授,仁庙时代,又是名臣荟聚,儒臣无数。 自然,她的儒家素养,也不算低。 《春秋》一经,她虽未怎么认真研读,但到底是听人提起过、议论过。 《春秋》一经,乃是‘麟经’。 孔子以微言大义,藏于文字之间,既刺乱臣贼子,也戒后来之人。 绝非那王安石所说的‘断烂朝报’,恰恰相反实乃圣人真意之经! 而她赐给六哥的经书,包括了春秋三经。 既谷梁、左传、公羊。 这一册送到她手里的,则是春秋谷梁传。 只是翻开第一页,见到其上那一行行被墨笔圈起来的字句,以及贴在书页行句之间的那一张张小小的纸条。 高太后就已经开始点头。 从圈起来的字句,从那几个用墨笔着重圈起来的文字来看,六哥是真的用心读了。 不止读了,还认真思考过。 那些贴在字句之间的纸条,就是六哥思考的结果。 “社稷幸也!”都不需要去看内容,高太后就已经忍不住抚掌而赞。 治学态度如此严谨,哪怕剩下的全部错了,也是极好的。 再看书上那一个个被圈起来的文字。 高太后的神色,就更是欢喜了。 那一张张小小的纸条上,一個个小楷文字,也让高太后心花怒放。 这是自然的。 赵煦上上辈子,在其阴影下蛰伏了九年,也暗中观察了九年。 对高太后,赵煦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研究的最深入的人。 赵煦每一个字,每一个圈注,都在投其所好。 高太后看着,顿时就入了神。 不知不觉,薄薄的一册书就已经翻完了。 高太后放下手中书册,然后看向帷幕外,发现那冯景依旧匍匐在帷幕前。 于是,柔声吩咐:“老宗元,给冯卿赐座!” 冯景喜不自胜,连连拜道:“娘娘驾前,臣卑鄙之躯,岂敢坐?” 高太后说道:“此乃老身赏汝伺候延安郡王读书有功之赐!” 冯景这才战战兢兢的坐到了老宗元给他搬来的瓷墩上,而哪怕坐下来,他也只敢放上屁股的一角。 高太后见着微微点头,恭谨慎微,这才是内臣该有的样子! 看来,皇帝选的这个服侍皇子的内臣,还是选对了。 不似雍王、嘉王家那几个孩子身边的内臣,天天就知道,哄着王子们开心,尽进些玩物丧志的东西。 于是,高太后对冯景叮嘱道:“汝切不可因此骄纵,往后还需恭顺服侍延安郡王!” “是!”冯景战战兢兢的起身拜道:“臣恭奉娘娘旨意!” 冯景心里,却是闪过了,庆宁宫中的延安郡王的模样。 浑身打了个冷战。 在延安郡王面前他敢骄纵吗? 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高太后看着冯景恭顺的模样,更加满意,想了想后,便道:“汝且先回去,明日再来老身殿前取回皇子之书!” “是!”冯景再拜,恭恭敬敬的退下去。 望着冯景毕恭毕敬的屈身消失在殿门之后,高太后才将老宗元叫到自己面前,吩咐道:“汝去将张士良给老身唤来!” “是!” 高太后则再次拿起那本书来。 皇孙延安郡王,得太母赐书,恭而学之,如今又遣人来求教太母,恳请太母赐教。 “伏唯我太母圣谟光大,慈爱天下……阐发圣人之教,不吝慈圣之言!”高太后嘴里轻轻咀嚼着,原本老迈的脸上,出现了些红润之色。 她虽是武将之家的女儿,但也是读过圣人之书的。 在闺阁时,姨母慈圣光献皇后,更曾亲自教她读过《列女传》。 太姜者,王季之母,有台氏之女。大王娶以为妃。生泰伯、仲雍、王季。贞顺率导,靡有过失。大王谋事迁徙,必与。大姜。君子谓大姜广于德教! 青史之上,太姜美名万古传! 对高太后来说,若是她可以教导出一位明君,一代圣主。 那么,日后青史之上,即使地位赶不上太姜、太任、太姒。 追赶一下汉代邓太后、唐代的长孙皇后,乃至于本朝的章献明肃皇后,应该是可以的吧? 最起码,超过姨母慈圣光献皇后在天下士林之中的名声,总该是可以的。 高太后越想越开心。 她是无比要强的,也是无比好脸面的。 半个时辰后,在皇城司里办公的张士良,就到了高太后面前。 张士良还以为,高太后唤他来,是要督促他去搜集朝野消息,便打算着借这个机会,在高太后面前,说一下那位刚刚回宫的大貂铛石得一的坏话。 好将石得一再次按回宣平坊去养老。 谁料,刚刚行礼,还没来得及开口,高太后就对他道:“张士良,汝可知,如今朝中大臣中,特别是学士院里,哪一位大臣治《春秋》最为得体?” 张士良愣住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低着头答道:“启奏娘娘:以臣所知,如今朝中治《春秋》有名之大臣颇多,若论名望,若论才学,则公认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 “邓润甫?”高太后回忆了一下,想了起来:“熙宁七年,治郑侠狱的就是他了吧?” 张士良低着头,没有说话。 “郑侠君子也,邓润甫深治其罪,不可!不可!” 高太后记得很清楚的。 熙宁六年,郑侠利用职务之便,将他在民间采集到的流民惨状绘制成流民图,以马递送进了银台司,还说:但经眼目,已可涕泣,而况有甚于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皇帝得之,流泪涕泣。 于是下《责躬诏》,以求直言。 果然,诏下三日,汴京便下了雨。 王安石那个奸臣,因此罢相,皇帝也一度废弃所谓的新法。 奈何奸臣们围着皇帝,日夜劝说,让皇帝最后改变了主意,还将郑侠这样的君子流放。 高太后每每想起这个事情,都是深恶痛绝! 如今,又怎可让这样的奸臣,来到自己面前,来为自己参谋? 张士良自然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低着头,道:“若如此,那便当推翰林学士曾布了!” “曾布?”高太后眉毛一扬。 张士良见状,连忙说道:“奏知娘娘,翰林学士曾布之故兄故中书舍人曾巩,曾受大家之命,为皇子阁笺记,当年大家封皇六子为延安郡王,便是曾巩代延安郡王草制的谢表!” 高太后听张士良这么一说,顿时想了起来了,道:“老身记起来了,当年,六哥谢表,也曾呈递到老身之前,老身当时看了,还赞过舍人的才华呢!” 当年那封谢表,确实给高太后极大震撼。 文字华丽,措辞恭敬,尤其是那一句‘假余光于稚齿。致兹异数,猥被谫能。敢不自励童蒙,向慕日新之益;庶几壮大,仰酬坤育之私!’让高太后爱不释手。 于是,叹道:“旧年的曾舍人,竟已薨了吗?” 张士良拜道:“奏知娘娘,故中书舍人曾巩,元丰五年丧母丁忧归家守制,因哀母心竭,元丰六年卒于江宁……” 说着,他就补充道:“今之翰林学士曾布,乃曾巩胞弟,去岁十二月,哀尽除服,为大家亲除为翰林学士……” 高太后听到,曾巩居然是丁母忧时哀伤过度而去世,顿时就感慨两声:“真孝子也!” 于是,对张士良吩咐道:“汝去翰林学士院,以老身旨意,请曾学士至集英殿,老身有要事相询也!” ………………………… 唔,开书以来一直没有好好感谢一下各位读者的打赏,今天集中感谢一次吧。 感谢公元1打赏的10010起点币! 感谢終於有時間了打赏的9000起点币! 感谢西宫娘娘玉灵月打赏的5000起点币! 感谢青山斜阳打赏的4000起点币! 感谢孤独的小文、纳豆秋葵豆腐打赏的1500起点币! 感谢采桑城南隅打赏的500起点币! 感谢橙汁画鲸、星航祖尊、杨阿咩爱逃跑、书友20230314223727690、 书友150730200541835、书友20230619060850592、赵德友、书友20230307210324851打赏的100起点币 ‘ 第二十七章 曾布:嘉佑元老的时代结束了! 大宋学士院,依唐代传统,设在大内。 乃在枢密院之北,与枢密院的官廨,紧紧的靠在一起,远远望着就好似是一个建筑群一样。 但实际上,大宋学士院是一个完全独立,且与枢密院没有任何门扉通往的建筑。 此地是天下文臣梦寐以求的瀛洲仙境! 张士良来到学士院前的门口时,忍不住的咽了咽口水。 尽管,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 但每一次来到此地,他都依旧会从心底生出高山仰止之情,根本不敢直视这里的一草一木。 更不要说,抬头去看学士院大门前的那块太宗以飞白书亲笔所题的‘玉堂之门’匾额。 因为,这里是学士院! 天下英才荟聚之地,九州风流人物尽在于此! 整个皇城大内,只有崇文院,才能堪堪与学士院争辉。 但崇文院里,都是死物。 而学士院中的翰林学士,却是行走的文曲星,天上的嫡仙人,未来三省两府的宰臣! 张士良蹑手蹑脚的走入学士院内,将自己的来意,与负责学士院中诸般琐事的内臣说了。 后者当即和张士良道:“张公事来的正好,曾学士今日恰好轮值,请随我来!” 便领着张士良,来到了这学士院内部的官廨。 在这里,油墨的香味,溢满了每一個角落,哪怕是在一个最不起眼的回廊之中,也可能刻着那些昔年的翰林学士们的诗词文章,那一排排的官舍里,摆满了书架。 书架上盛放着,自国初以来,历任翰林学士、中书舍人所撰的制词。 而每一位新任翰林学士,到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翻阅、学习这些前辈留下的菁华。 曾布新除翰林学士,当然要循例在学士院中,翻阅并学习这些前辈之作。 当张士良在学士院的甲字房里,见到曾布时,他正在仔细的阅读着乃兄旧年任中书舍人时所撰的制词。 “勾当皇城司公事张士良,见过曾学士!”张士良上前,对曾布深深一躬,主动的,带着些许自豪和骄傲的介绍起他如今的差遣。 在这一刻,张士良的内心,颇为紧张。 在大宋,整个社会风气,都是崇尚文学。 就连汴京半掩门里的娘们,都会对那些文士打扮的恩客高看一眼。 而在这皇城大内的内臣,对那些天下闻名的词臣,也大都带着浓浓的敬仰。 曾布抬起头,看到张士良,先楞了一会,好久才想了起来此人是谁:“张勾当?勾当如今竟升任公事了?” 张士良看着曾布鬓角已经开始出现的华发,也是感慨不已,深深一拜:“一别经年,学士也终于重回学士院,小人听说了后,也为学士欢喜不已呢!” 熙宁七年,曾布为三司使,彼时张士良还是一个,受差遣在三司中奔走,并勾当三司库房的小小内臣。 但,曾布对张士良,却颇为优待。 甚至曾赐书与张士良,叮嘱他要读圣人之书,学圣人之文。 这让张士良感激涕零,也让他铭记至今! 毕竟,在当时,曾布可是以同修起居注、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任的三司使。 在当时位卑人轻的张士良眼中,便是天上的文曲星般的人物。 连抬头看一眼,都生怕亵渎了这等名士,却偏偏不由自主的主动仰慕。 而这等谪仙人,居然赐书与他这样的小人,还勉励他读书。 这对张士良造成的影响和鼓励,毋庸置疑。 最最重要,也最让张士良念念不忘,并仰慕至今的是——熙宁七年,曾布毅然决然,与提拔他的宰相王安石彻底撕破脸面,背叛新党,对市易法刺出了关键的一剑。 于是,天下称贤! 大内之中,更是纷纷说曾布君子,吕惠卿小人,王安石奸相。 所以,张士良才会在高太后面前,替曾布说话。 不然的话,张士良怎么可能提起曾布之兄? 如今再次相见,张士良感慨万千,为他终于可以报答当年曾布赐书和勉励的恩情而欣慰。 “公事来学士院,可是有公干?”曾布却没有这么多感慨,在地方沉浮数载,又在亡母坟前守孝三年,如今再回汴京,曾布遍观朝野,只觉物是人非。 当年在朝堂上的熟人,只剩下了王珪、蔡确、章惇、邓润甫。 王安石隐居江宁,吕惠卿在太原守边,韩绛出知河南,冯京出知河阳。 而吴充、王韶、韩琦、王雱等昔日敌我难分之人,都已经去世。 便连他,也已经四十九岁,近知天命,人生已经走到了半截黄土的阶段。 今日曾布,和十年前的曾布,已截然不同。 他更成熟了,也更有想法了。 十年沉浮的见闻,三载守孝的深思,完全改变了他。 除服离开江宁之前,曾布特意去了一趟半山园,见了在半山园内的保宁禅院中参禅礼佛的王安石。 曾布发现,王安石已经完全变了。 旧年的拗相公,如今谦和宽厚,俭朴豁达,即使曾布主动提及当年反对市易法的事情,王安石也能一笑置之。 王安石能放下,可曾布却无法放下! 在人生最高峰,最得意的时候,被罢去所有馆阁贴职,以近乎流放的方式,贬到了饶州,然后又是谭州、广州、桂州。 如今,归来汴京。 曾布已有满腹韬略,只等着施展。 便只听那个昔年的小使臣低声说道:“学士,小人是奉了皇太后娘娘旨意,来请学士至集英殿中的!” 曾布错愕的抬起头,看向张士良,他完全不懂,皇太后为何找他? 须知,曾布自己心中明白,高太后对他其实也很有看法。 “娘娘闻,学士乃故中书舍人曾公讳巩之弟,而曾公曾为皇子阁笺记,故是,请学士至集英殿中相询!” 曾布立刻站起来,感激的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这个内臣。 他如何不知道,可能是这个昔年与他有过交情的内臣,在太后面前,为他说了好话。 但,曾布不会表现出来的。 结交内臣,是大忌! “太后娘娘为何招我?”曾布问道。 “学士到了集英殿,自然便知!”张士良低着头回答:“还请学士立刻准备,然后随小人至集英殿中,拜谒娘娘慈面!” 曾布当然不敢怠慢,立刻就开始了准备。 在他和张士良错过的刹那,他听到了对方小声的提醒:“春秋谷梁!” 曾布点点头。 “春秋谷梁传吗?”他想着:“太后娘娘,要相询的是这个事情?” 他又想起张士良之前的话。 太后娘娘是听说了他的亡兄曾巩曾为皇子阁笺记,才会特地召见他。 所以…… 曾布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 翰林学士是内制,天子的私人顾问和词臣。 中书舍人为外制,乃三省两府的制词之人。 以上两者,若可加侍讲、侍读、说书、讲书衔,便是天子近臣,可以在经筵上为天子讲说古今之事,解读经义,进而影响天子本人的判断和立场。 熙宁变法,王安石就是任用自己的儿子王雱,为天子侍读,专门给天子讲经说古,来坚定天子变法信念。 如今,天子疾重,而延安郡王幼冲。 他若能加经筵官,那就是帝师啊! 如同当年,真庙身旁的杨亿、仁庙身边的晏殊一样! 只是想到这里,曾布就已经再难按捺自己的心情。 “王介甫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曾布在心中说着,回忆着那个在保宁禅院里已经锐气尽失,再无‘春风又绿江南岸’期待的王安石。 “文宽夫、富彦国、韩子华,尽皆老朽,如冢中枯骨!” “只要吕吉甫不能回朝,这满朝上下,谁堪敌手?!” 第二十八章 高太后:误会了啊 学士院和集英殿之间的距离,近乎为无。 因为,学士院是整个皇城官署之中,唯一一个允许开后门,通向禁中的官署。 而学士院的后门,也就是北门,直接通过一条回廊,和集英殿相连。 换而言之,从学士院到集英殿,可能比从学士院到枢密院还要便捷和迅速。 事实上,也是如此。 为显郑重,曾布特意换上朝服,持着玉芴,在张士良的引领下,出学士院北门,不过数十步,便到了集英殿。 作为翰林学士,曾布对于集英殿的过去,自然非常熟悉。 此殿,旧名大明殿,仁庙明道年间,更为集英殿。 原因是此殿,素为大宋殿试之地。 每年,天下进士,都将云集在此,天子亲策其弟等。 此外,此殿还是大宋每年春秋君臣大燕的举办地。 天子将在此,亲赐群臣饮酒。 而集英殿后向北,则是龙图阁、天章阁、宝文阁。 分别收藏着太宗、真庙、仁庙的御集文字与亲笔诏书。 故而,此殿可谓是皇宋天下英才荟聚之地,亦是大宋祖宗文章显耀之所。 到了集英殿上,曾布抬起头,便看到了那集英殿御座之后,已经升起了帷幕,珠帘串串落下,将他的视线阻隔在外。 但隐约是可以看到,那帷幕后坐着的身影。 曾布知道,那就是当今天子之母,保慈宫的皇太后了。 于是,连忙持芴上前,恭敬的拜道:“臣,翰林学士布,敬问皇太后殿下无恙!” “老身无恙!”帷幕后,传来了一个略带苍老的女声:“学士免礼,赐座!” 便有着内臣,抬来一条红色的木墩,放到曾布面前。 曾布持芴再拜,这才小心翼翼的坐下来,只听帷幕后的太后问道:“老身听闻,学士善治《春秋》?” 曾布连忙持芴答道:“娘娘慈面之前,臣不敢言‘善治’!” 顿了顿,曾布又道:“若论治《春秋》之精深,以臣所知,当是翰林学士承旨邓伯温,为朝臣第一!” 这是事实——邓润甫善治春秋,博学多才,文字精致,国朝上下皆无异议。 也是文人士大夫的体面——恭谦推让,以示不重名利。 当然,这也是因为,曾布明白,邓润甫没戏——不然,在这集英殿的就不会是他曾子宣了。 果然,高太后只一听曾布提及邓润甫,立刻摇头:“邓润甫小人哉!” 曾布被高太后这直白且不留余地的表达吓了一跳,只能是低着头,再奏:“邓学士之外,宰臣之中,则当首推尚书右丞、中书侍郎李邦直!” “邦直治《春秋》、《尚书》颇谨且精,文章风流,天下推崇,官家也曾赞之:文章逼近经诰!昔在学士院,乃天下公认:‘孙学士之后,唯邦直文章可比贾谊、杨雄’” “孙学士?”帷幕内的高太后,问道:“可是故学士孙洙?” “娘娘圣明!” 高太后顿时就感慨了一声:“学士孙洙,老身久闻其名也!” “旧年,韩忠献公,曾赞孙学士文章曰:恸哭泣涕论天下事,今之贾谊!” 韩琦都点赞过的人,高太后当然印象特别好了。 于是,她对曾布的印象变得非常好了。 举士不顾己,而推论他人,果然是君子人物,不愧是曾巩之弟,家学渊源啊! 便道:“学士能推举贤臣,谦让天下,老身甚敬之,不过今日,老身请学士来此,非为国事也,乃是家事相询!” 曾布连忙起身,大礼拜道:“臣诚惶诚恐,上奏皇太后殿下:天家无家事也,天家家事是为国事!” 高太后点点头,道:“学士所言甚是,却是老身失礼了!” 她就吃这一套! “不过,不瞒学士,老身今日,却是为了皇子延安郡王读书事,特来相询学士!” 曾布听着,心脏扑通扑通,好似打雷一样。 不过他定力和养气功夫,早已经培养好了。 不再是那個熙宁年间,听到别人称颂或者攻仵他,就难以维持神色的朝堂新贵。 于是,持芴再拜:“皇子读书,实乃天下大事,臣,岂敢擅越?还请娘娘召集三省两府重臣议之!” 曾布是个聪明人,在和高太后的几句话交流后,他就大抵猜到了,这位皇太后,会喜欢听什么话? 那里还不知道,投其所好? 高太后道:“学士所言虽善,然则,学士不知,此事确是老身私家事!” “乃是皇子延安郡王,精俊好学,求学问于老身之处,老身于是赐《春秋》之书,与皇子研读,而皇子聪俊贤哲,虽只十岁,却已能读圣人之经,发赤子之问,以书献老身,敬拜而谢曰:伏唯我太母圣谟光大,慈爱天下,又诚拜而求之:乞我太母阐发圣人之教,不吝慈圣之言!”高太后说着这些,特别是说起皇子对她的敬仰和孺慕之语时,嘴角都是微微翘起,脸上神色红润至极。 她是故意的,故意将这些话,借着这个机会告诉曾布。 然后让曾布传扬出去。 扬她美名,也扬皇子精俊好学,纯孝求知之名! 曾布听完,整个人如同发条一样,当即匍匐而拜:“皇子好学至斯,孝慕娘娘如此,臣谨为祖宗贺,谨为陛下贺,亦为皇太后殿下贺!” “此乃祖宗庇佑!”高太后得意的说道:“亦是官家教的好!” 此刻的高太后,真的是很惋惜。 惋惜那两个葬身火场的直讲! 误会了啊! 本以为,那两个直讲是和王安石一样的奸臣。 不意,在他们教导下,皇子不仅仅纯孝、好学、聪俊,更明礼知礼。 若他们还活着,高太后必然会重重赏赐。 如今虽不幸死于水火,高太后也决定,给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优遇。 至少,至少,也要荫其子弟为官,并表彰其父祖。 “奈何老身乃女流妇孺之辈,虽略通经义,却恐于圣人之意上,有所偏差……闻说学士,精于《春秋》圣人之真意,老身特请学士来此,为老身解皇子之疑,答皇子之问……还请学士,万勿推辞!”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去推让,再去推辞,就是不识好歹了。 曾布当即拜道:“臣谨奉娘娘旨意!” 他的内心,更是一片激动。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宰相之位,在对他招手! …… 更正一个前文错误,富弼这个时候确实死了!是我记忆出现了错误,一直误以为,富弼还在洛阳优哉游哉呢! 第二十九章 儒学就是如此 曾布用着激动的手,从老宗元处,接过了那从帷幕后的高太后手里递来的薄薄书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玉芴,放到一旁,然后恭敬的翻开书册。 满篇文字,映入眼帘。 一个个墨笔圈注起来的文字,一条条贴在字句之间的字条,让曾布眼睛跳了一下。 虽然,皇太后说,皇子延安郡王已经十岁了。 但谁都知道,那是虚岁。 延安郡王是熙宁九年十二月初七,生于大内皇城朱才人阁中。 这种大事,是写在朝报上,通传天下的。 且,因为延安郡王出生之前,官家的五子都已经先后夭折,故而,皇六子一出生就是皇长子! 待其顺利成长到三岁,官家就迫不及待的,封均国公,加检校太尉、太平军节度使。 六岁,进彰武军节度使,加封延安郡王,开府仪同三司。 去年,天子集英殿中燕,召集天下重臣,延安郡王在旁侍俸,群臣共贺之。 这些,都是朝报上的内容。 曾布虽处江湖,却也重点关注着这些信息,并牢牢记在心中。 所以,曾布知道,那位皇子,今年其实将将八岁零三个月。 只是因为他是熙宁九年十二月出生,所以,不满一個月就被人视作一岁零一个月,再算上虚岁,在襁褓里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就已经被人认为是两岁了。 而八岁多的郡王殿下,居然真的在读《春秋》? 不仅仅在读,看这位殿下圈注的文字,以及那些字条上发出的疑问和自己的解读。 他甚至可能已经能理解春秋了! 哪怕,有些文字,看着幼稚,即使有些疑问,天真至极。 可是……可是……这叫赤子之心,纯洁无瑕啊! 于是,曾布毕恭毕敬的对着帷幕内的高太后拜道:“皇太后殿下,臣观延安郡王所注字句,赤子之心,发于肺腑,叫臣实在是诚惶诚恐,此真天下幸事也!” 高太后喜欢听这样的话,当即欢喜道:“此正是老身请学士来此的目的!” “老身妇孺之辈,虽慕圣人道德,终究难近圣贤之道,便只能求助于学士!” “臣不敢!”曾布大礼而拜:“唯尽死以忠于官家、皇太后殿下、延安郡王殿下!” 高太后听着,在心中悠悠一叹:“果然,六哥已得天下之望!” 曾布,只是一个刚刚除服,从地方归来的翰林学士。 但他却依旧认定,唯一皇嗣继承人,只有皇帝长子! 连曾布都是这样。 其他人就更用不说了。 新党、旧党,都只会认皇帝的长子! 就像是治平年间,即使先帝有三子,但朝野都只认大哥颖王。 至于二哥、四哥? 韩琦、文彦博,哪怕在禁中见到了,也跟没有见到一样。 这就是礼法,这就是纲常! 再想如太宗故事,只能是天下共击之! 好在,如今的六哥,确实是聪俊、孝顺、懂事。 立这个孩子,既是众望所归,也让高太后欢喜。 便对曾布道:“老身在此,替六哥谢过学士了!” “还请学士,在此为老身草春秋之义,答皇子之疑!” 曾布再拜:“唯!” 于是,便有内臣,取来文案、笔墨纸砚。 曾布当殿席地而坐,铺纸而书。 当然了,曾布是什么人? 国朝顶尖的聪明人、儒学宗师! 更是曾巩曾南丰的亲弟弟! 曾巩一生,都在推崇复古,提倡文以卫道,继承并发扬光大欧阳修、范仲淹的古文运动。 而在大宋,儒生们嘴里的所谓‘复古’、‘崇古’是个什么玩意? 明白人都知道,就是打着复古的幌子,将六经的解释权,据为己有。 三苏如此,二程如此,张载亦如此,王安石更是如此。 再往前,胡媛、周敦颐、邵雍也是如此。 反正,孔子、孟子、荀子,又不会从地下跳出来打他们! 所以,和其他所有文臣士大夫一样,曾布也是一个擅长于塞私货的人。 而且,曾布塞私货的技术,还非常高超。 熙宁变法时,曾布就一度,被王安石、吕惠卿引为知己。 等到市易法时,才发现原来大家根本不是一路人。 王安石、吕惠卿,想要做的是开源,尤其是吕惠卿,急于求成,追求简单粗暴的短期财政盈利,以求在短期内作出成效,堵住其他人的嘴! 但曾布呢? 他受到乃兄曾巩和老师胡媛的影响,实际主张的是开源节流,以节流为主,市易法在他看来,实在是粗暴了些,也实在是短视的过分! 如今,被他得到了机会,自然要悄咪咪的塞些他的个人见解进去。 于是,不过一个时辰,曾布就已经挥毫而就,写出了洋洋洒洒数千言。 皆是针对于延安郡王在那春秋谷梁传上,所圈注的字句的见解和提出的疑问的回答。 为了照顾那位小皇子,也为了照顾高太后。 曾布在很多地方,都说的很直白、简洁,没有用太多华丽的词汇和堆叠的文字。 待到书成,曾布检查了一遍,发现没有遗漏和错字,也没有犯忌讳的文字后,才对帷幕后的高太后奏道:“臣布谨奏皇太后殿下:皇子延安郡王,所圈注之《春秋谷梁传》及其贴条文字,臣已谨注条目,乞皇太后殿下过目!” 高太后当即命人取来曾布所书文字。 然后对照着延安郡王的书册,一一阅读。 只是看了一遍,高太后就已经大喜:“学士学问,果真渊博,老身敬服!” 曾布所写的文字,直白且简单。 至少,高太后是看懂了,而且,高太后还觉得很有道理。 事实上,其实,曾布若将王安石对春秋的见解,掩去署名,拿来给高太后看,结果也是一样。 儒学就是这样的。 大体脉络,一脉相承,只在细节上有所不同,只在道义上,见解不同。 最好的例子,就是春秋三传。 谷梁、公羊、左传,皆是解孔子春秋之经,也皆为对孔子所著春秋的再注释、再解释和再阐发。 可这系出同源的三传,在道义和立场上,却几乎是三本书。 不是专门研究这方面的人,根本不清楚,这里面到底有多少弯弯绕,更加不会知道,在过去,为了这些细节的差别,儒生们几乎打出了狗脑子。 祖师爷都已经打好样了,徒子徒孙们,那里不会学? 自庆历兴学运动后,大宋文坛,迎来了百花齐放的局面。 思想碰撞的激烈程度,丝毫不逊色于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 只不过,这一次,所有人都在打着孔子孟子荀子贾谊杨雄的旗号,来为自己张目。 第三十章 赵煦:我还只是一个孩子啊 元丰八年,二月二十五日,已丑。 赵煦一早起来,刚刚洗漱完毕。 高太后身边的内臣老宗元,就奉命送来了,高太后亲笔所答的《春秋》。 赵煦接过,规规矩矩的依着礼法,谢过了高太后,还亲笔写了一封简单的谢表,交于老宗元,命其呈于高太后。 送走老宗元,赵煦就将高太后送回来的《春秋谷梁传》和解答的书册打开,稍微扫了几眼,赵煦嘴角就浮出笑容。 “太母果然请了场外支援!” 高太后的儒学造诣,有几斤几两,赵煦还不清楚? 哪怕到了元祐后期,高太后在儒学上的水准,也大体相当于太学中下舍学生或者特奏名进士——类似现代的高中肄业生,了不起,是个三本学渣,对科学知识懂一些,但不多。 不管范纯仁、苏澈、吕大防说什么,只要没有人在身边提醒她,她一般都是:对对对。 除了在权术手腕上,相较于最初,已经成熟了之外。 其他一切,几乎都依赖于大臣。 所以,只是扫了一眼,赵煦就知道,高太后没有这个水平。 哪怕,这些文字确实是高太后的字迹。 可文字的内容和思想内核,却不是高太后该有的水准。 而且,赵煦还看出来,这是谁的手笔了! “曾子宣啊!”对于曾布,赵煦太熟悉了。 熟悉到,曾布扭一扭屁股,赵煦就能猜到他打算说什么了! 不过…… 赵煦提着笔,想起了他在现代所见的诸般事情。 这个曾子宣曾布,可不是什么忠臣! 至少,对赵煦来说,这個家伙是不可信用的。 原因? 曾布造谣啊! 造谣赵煦是马上风挂掉的! 不止如此,这货还说赵煦羊尾滑精! 在现代,赵煦看到曾布自己的私人笔记内容时,内心顿觉十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 这是忠臣能做的事情? 即使退一万步,赵煦确实马上风挂掉的,可你是大臣,为君者讳都不懂? 还堂而皇之,写在自己的笔记里,广而告之。 这像话吗? 仅此一点,曾布在赵煦这里,就几乎被打入了另册。 用或者会用,但再想赵煦信任他,那就不可能了。 将高太后送来的书册文字摊开来,赵煦开始审视起,高太后所答的东西。 在之前,赵煦为了保持和高太后之间的联系,同时也为了给高太后创造一个亲自‘教导’他的机会。 所以,赵煦基本只圈注了谷梁春秋里,隐公元年和二年的文字。 大多数疑问,也都是针对隐公元年、二年而发。 剩下的,则只是随意圈注了一下,表示暂还未读懂。 而隐公元年,春秋史书上,发生了著名的郑伯克段于鄢。 谷梁春秋对此的评价是:段叔作乱是傻帽,该杀,但郑伯杀他不对,因为郑伯是故意放纵段叔作乱的,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无视段叔,安心治理国家。 学术上,谷梁由此衍生出亲亲相隐。 赵煦针对这一节,故意的问了一句:若郑伯擒而不杀,以仁义礼法诫于段叔,则段叔将何以对郑伯? 看似是仁恕满满,其实恶意满满。 既隐喻了赵煦上上辈子,对他的二叔如今的雍王后来的徐王赵颢的处置办法——恶心他!用‘朕都是为了王叔好’的理由折磨他! 于是,不过三年,徐王赵颢便在痛苦、绝望与无穷无尽的恶心中死去。 赵煦兵不血刃,不伤自己丝毫名声,就让一位亲王,在痛苦、屈辱和绝望中死去,而且,他还不能和人诉苦! 同时,这也是赵煦对儒学的态度。 一个工具! 合则用,不合则弃。 只要有需要,赵煦是可以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的拿孔子之矛去攻孟子之盾。 这是赵煦在现代留学最大的成果。 十年留学,让他完成了对儒家的祛魅! 互联网的信息洪流,也摧毁了一切儒家士大夫曾经加诸给他的儒家神圣光环。 什么周公、孔子、孟子,都只是符号。 而最重要的,则是赵煦在利用这些文字,逐步的,潜移默化的将一个他的态度,植入高太后脑子里。 方便日后,他的诸般操作。 而高太后的回答,或者说曾布的回答,正和赵煦的意思。 “若郑伯之于段叔,擒而不杀,反用仁义诫于段叔,以礼法教之,此则圣人亲亲相隐之道!若如此,则《春秋》之上,得一佳话,天子得一忠臣,天下得一贤君也!” 赵煦看着回答,嘴角讽刺的笑了一声。 如今的人,当然不会知道,郑伯克段于鄢背后的故事和其脉络。 但赵煦在现代留学,补完了这一段被孔子、太史公都遗忘的历史。 整个东周,在一开始,就得国不正! 周平王弑父弑兄,杀君杀叔! 上梁不正下梁歪,郑伯杀段叔,仅仅也只是效仿平王之事而已。 不过呢,无所谓! 因为儒家本来就不是史家,儒家学者,也从来没有人真的想过,要回到三代——真这么想的人,也混不到高位。 大家都在打着孔子、孟子的旗号,讲自己的故事。 这也是宋代文学的特征。 看看三苏,看看二程,看看两张,看看邵雍,看看王安石…… 大家都是这样的。 这些家伙,唯一瞒着的,就是宫里面的皇帝。 赵煦呢,也只好勉为其难,相信这些人的故事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去辩经吗? 没那个功夫,也没那个时间,更没有那个精力。 与其辩经,不如利用。 你不是讲亲亲相隐吗? 你不是在说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吗? 你不是喜欢孝子扬父之美,不扬父之恶吗? 好! 笔给你!你来写写看。 父皇尸骨未寒,就废其心血,贬其大将。 这是亲亲相隐吗?这是成人之美吗?这是扬父之美吗? 太皇太后啊! 您仔细想想看看,这大宋社稷到底要走什么路? 所以,这其实就是赵煦给高太后还有即将入京的那位司马光开出来的考题。 请回答天子之疑! 朕虽幼冲,犹慕圣人之道,犹尽孝子之义,犹忠父子之道。 这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也是一种无声的传话。 借高太后的力量,将赵煦的声音,微妙的放出去。 赵煦知道,这个世界上,聪明人是很多的。 最重要的是——旧党内部,从来不是铁板一块。 不信,去采访一下司马光、范缜、程颐、邵伯温、苏轼、苏澈、范纯仁。 在赵煦的上上辈子,这些人和他们的徒子徒孙,在元祐年间,互相指斥对方是邪党小人,奸贼佞臣,打的朝野内外,一地鸡毛。 叫当时的赵煦,吃了足足九年的瓜! “六郎我啊……”赵煦一边提笔写着,一边微笑着说道:“只是一个八岁的稚子啊,童言无忌……诸公呢?” 重归少年后,赵煦和他在新世纪醒来后一样,迅速找到他的优势——年幼! 这曾是他最大的劣势! 如今,却已经成为了赵煦的优势之一。 我还只是一个孩子啊! 第三十一章 首议立储,王珪失分(求追读,月票、打赏) 也是在这个早上,王珪骑着马,在元随的前后呼应和开道中,踏上了前往皇城的路。 宰相出行,自然是威风八面,百僚避位。 而王珪骑着马,努力的保持着自己的仪态,同时尽力维持着自己的神色。 他绝对不能让人看出来,他已经老了。 因为,一旦被人发现,他已经老了,连骑马都有些力不从心了。 那么,等待他的,只有一个命运——天子赐肩舆! 这是皇宋优遇老臣之道。 可是,对于宰相来说,一旦被赐给肩舆,通常就说明,这个宰相必须去位了! 为什么? 你见过那個士大夫上朝,是被人抬着去的吗? 士林之中,素来抨击这种以人为畜的事情。 士大夫是什么? 文能安邦,武可定国! 至少在表面上,士大夫必须表现出这些特征来。 所以,在大宋,天子赐老臣肩舆,几乎就等于礼貌的宣告:您啊,该致仕退休了! 王珪怎么舍得致仕退休? 哪怕他已经在朝十五年了,即使家人和朋友,都曾委婉的劝过他,是不是可以考虑请郡或者致仕? 但王珪强硬的拒绝了。 用王珪自己的话就是:井子上栏杆,不是作剧处——我这里可不是瓦子里的戏院,不要开这种玩笑! 一路骑马,从御街向前,到了宣德门下,王珪的元随们,就对着王珪拜了一拜,然后各自散去,找地方喝茶吃酒了。 王珪则骑着马,继续向前,从宣德门巍峨的城楼下,进了右掖门。 依制度,文武百官,在宣德门前,就要下马。 但宰相、枢密使、亲王及宣徽使,准许皇城骑马,若从左掖门入宫,最远允许到左银台门下马。 自右掖门入宫的话,则最远允许到右银台门下马。 所以,熙宁六年末,王安石宣德门下马事件,才闹得那么沸沸扬扬。 彼时的王安石虽然只是集贤相,但也是宰相。 依照仁庙制度,是可以皇城内骑马,直入中书的。 但,宣德门的守门士卒,却强硬的将他从马上拉下来,重重的挫了这个拗相公的颜面,事后还口口声声,仁庙并无此制。 逼得后者,于当年辞相,并推荐韩绛接任。 王珪从右掖门下穿过,回想着这个往事,内心之中,也是忐忑不已。 王安石当年,得当今官家,如师一般的敬重和全力信任。 尚且最终心灰意冷,辞相而去。 如今,官家卧疾,宫中太后倾向未知。 他偏生却利令智昏,惹出了大麻烦。 一旦被人揭发,不止声名扫地,更可能阖族获罪! 僭越臣子之阶,擅议国本。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天下士大夫会第一时间,将他开除出士人的行列。 如今,王珪也只能是期待,李宪可以替他吸收足够多的火力。 好叫朝野上下,无人来关注他的那些小动作,以此蒙混过关。 如此想着,王珪不知不觉,便骑马到了都堂之前。 所谓都堂,既尚书新省之前厅,亦称都省。 乃是元丰改制后,新的中枢议事之地。 王珪在都堂官署前下了马,立刻就有吏员上前,替他牵走马匹,带去马厩好生照顾、喂养。 王珪则整理了一下衣冠,也整理了一下心情。 他稍微抬头,看了一眼都堂前的匾额。 当今天子亲笔所题的‘文昌府’,映入眼帘。 同时也看到了,这大宋都堂的外墙上,以胡粉、香粉并香料涂成的白色外墙。 这就是尚书省粉省的由来。 从官署正门直入,迎面就能看到一面,刻着怪树奇石的壁照,壁照画风淡墨轻岚,虽画的是怪树与奇石,偏生却能让感觉山水气息扑面而来,诗韵与墨香,藏于笔锋。 王珪每次看到这都堂前的壁照,都会心旷神怡,忍不住在此停驻少许,欣赏片刻。 不愧是连辽人都要求画的国手郭熙之作! 不过,今日的王珪完全没有那个赏画的心情,他直接步入了都堂的令厅。 这里也是他日常办公之地,更是三省两府集议之所。 王珪走进去时,令厅之中,三省两府的宰臣,都已经各自坐着,在窃窃私语的议论着什么。 “左揆至堂矣!”伴随着令厅中的一个老吏的严肃呼喝。 所有人都停下了各自的事情,纷纷起身,对着走进来的王珪拱手而拜,纷纷尊称:“左揆!” 只有一个不合时宜的称呼,在王珪耳畔响起:“左揆,今日可来得稍晚了些!” 王珪抬头,看到了,坐在令厅右侧的位子上,微微起身,向他拱手拜了拜的右相蔡确,同时也是他在这个朝堂上,最讨厌、最嫉恨的人——没有之一! 甚至,对王珪来说,他前些时日,之所以利令智昏,居然蠢到去问高遵裕那种事情,也都是拜这位右相所赐! 原因? 不仅仅是元丰五年改制,蔡确诓他说什么‘官家新制,当以尚书令待公’哄的王珪高高兴兴的去官家面前提议,让尚书左仆射兼领门下省诸事,而让尚书右仆射,兼领中书省诸事。 而按照之前,君臣商量好的新官制。 三省各司其职,其中,中书省掌进拟庶务,宣奉命令,及中外无法式事,门下省则掌受天下成事,凡中书、枢密院所被旨、尚书省所上有法式事,皆奏覆审驳,至于尚书省?则掌行天子之命令,受付中外之事,并对接中书、枢密院。 换而言之,元丰新制,三省之中,中书省权力最大,因为他掌握的是‘无法式事’,且有至天子御前取旨、请旨的权责,门下省则沦为了一个审核批驳制衡的机构,虽然也有取旨、请旨的权责,但那针对的是‘有法式事’,既然是有法式事,为什么还要请旨?取旨? 至于尚书省? 则掌管具体实施、落实。 本来,王珪的想法很美丽。 自己为尚书令,自然权力集中在自己身上。 什么尚书左仆射、右仆射,都是他的工具人。 他的想法,也不能说有错,因为过去,大宋是三相制:首相(昭文相)、次相(集贤相)、末相(监修国史)。 如今,尚书令加尚书左右仆射,也刚好是三个相位嘛。 哪知道,蔡确回头面见官家,刺出绝命一剑。 “尚书令权重,不可授以臣下!” 好了! 煮熟的鸭子飞掉了! 不仅仅飞掉了,王珪还主动跳进了大坑。 他这个左相,这个尚书左仆射,这些年来,为什么被人称为‘三旨相公’? 始作俑者,不就是坐在那里的蔡确蔡持正? 这也就罢了! 对王珪而言,他最不能接受的是去年发生的一个事情。 去年,官家招延安郡王侍燕,群臣道贺。 王珪本以为,官家既然有意立储,那么他自然要托孤。 托孤大臣,除了他这个左相之外,还能有谁? 可王珪在家里,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官家招他入宫,面授托孤顾命之重任! 不止如此,王珪很快听到了一个让他深感不安的消息。 一个从中书侍郎张璪那里听来的消息。 原来早在元丰六年秋,蔡确与张璪入崇政殿奏事时,官家就已经对蔡确做了托孤顾命。 官家绕开左相,去找右相托孤顾命。 这是何等的不信任? 也是对他王珪的侮辱! 王珪当时听张璪在他面前,神采飞扬,兴奋无比的叙述此事,内心好似晴天霹雳般,却根本不敢表现出来。 生怕,张璪知道,他这个左相,从头到尾,都未受天子之命,以三尺之孤托付。 只能是微笑着,忍着内心的屈辱和愤恨点头。 这就是王珪的动机,也是他如今更加惶恐的由来。 右相蔡确,既受命托孤,也就意味着,一旦新君即位,他这个左相就得收拾包袱滚蛋了——虽然制度上,一直确实如此:凡天子驾崩,首相必为山陵使,山陵使回朝,必须请郡! 这是为了防止权臣架空天子,以免再出现北周杨坚故事。 是故,治平宰相韩琦,在英庙驾崩后,为山陵使,然后自请出外。 可是,一个有托孤顾命的宰相和没有托孤顾命的宰相,在史书上和现实的地位是两回事。 而且,一旦被人知道了,外人就会问:王玉禹何以未得先帝托孤顾命? 只要别人一思考,那么,王珪知道,自己就要迎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曾经的一切,都会被人翻出来,放到阳光下,仔细审查,一点一滴的甄别。 哪怕是一点错事,都会被揪出来批斗! 王珪内心翻滚着这些事情,强装若无其事,走到令厅上首的左侧,然后坐下来,对蔡确道:“右辅倒是来的早!” 蔡确笑了笑,没有说话。 同知枢密院安焘,见到两位宰相,似乎在暗中交锋,心中笑了一声,便出来缓和气氛,道:“两位相公,可听说了,御史台在弹劾内臣李宪的事情?” 顿时,整个都堂中,都出现了笑容。 虽然,李宪是熙宁、元丰拓边有功的帅臣。 但他是内臣啊,阉寺之人! 每一个文官士大夫,都天然欢迎并愿意看到,一个内臣倒霉吃瘪。 这一点,不分是新党还是旧党。 何况,李宪占着熙宁那个萝卜坑多少年了? 从王韶开边算起来,起码有十来年。 以一内臣而为一路帅司,兼掌几近十万大军,而且是骁勇善战的大军。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还是这些大军里,番军、番将不在少数! 内臣、番将、番兵、骁勇善战…… 任何读过史书的人,都会立刻下意识联想到唐代的北衙之兵! 那些神策军指挥使,那些在甘露寺之变,杀文臣士大夫如杀鸡一样的宦官大将,那些废立天子,无视国家法度的狂悖之臣! 所以,哪怕李宪远在熙河,这朝堂上也容不得他! 从前李宪有官家袒护,群臣奈何不得。 如今,得了机会,还不是手拿把擦? 王珪看到,这都堂令厅上的宰执,都在为了李宪被弹劾而欣喜不已。 他也放下了心中大石! “果然,还是内臣最好对付!”王珪在心中说。 那李宪,在王珪眼中,已经是个死人了。 宰臣容不得他! 皇太后恐怕也容不得他! 天下士大夫更容不得他! 去掉一个李宪,熙河路就完全可以放一个文臣高官去坐镇。 王珪审视着在场的宰执。 他在心里盘算起来,他知道的,在场之人,肯定有人动心,想去熙河路摘桃子。 一颗被李宪栽培了十余年,已经熟透了,流满了汁液和蜜糖的桃子! 想当年,韩绛韩子华,可是为了边功,用宰相之尊,亲临沿边,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兼任陕西经略安抚招讨使,欲求夺取横山,然后携滔天之功回朝,就任首相! 奈何庆州兵变,加上武臣跋扈,不听节制,才功亏一篑。 可是,出将入相,始终是士大夫的最高追求! 王珪相信,在坐的诸位宰执,肯定有人心动,也肯定有人在谋划着那熙河兰会路的位置。 而这,就是他王珪可以交易的机会了。 于是,王珪好整以暇的安坐着,听着在场的同僚们对李宪之事的种种议论与口诛笔伐,嘴角不时的露出些笑容。 朝臣们攻仵李宪越激烈,他王珪自然就会越安全。 王珪正得意着,突兀间,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让他陷入恐慌之中。 “诸公,如今天子疾重,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吾等是不是应该做一些准备了?” 王珪错愕的看向那个说话的人。 尚书右丞、中书侍郎李清臣李邦直! 李清臣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王珪的眼神,他起身对着众人拱手而拜:“譬如说,依治平故事?” 治平故事,就是韩琦文彦博做的事情了。 宰臣入宿大内,值守天子。 然后奏请立储,宣召翰林学士到御前草制立储制词。 然后三省两府的宰臣,依次签字画押,上呈御前,奏天子首肯、请太后、皇后出来见证,最后群臣再去请延安郡王御前接受群臣礼拜和道贺。 这……这怎么可以? 王珪一时慌张,手中拿着的茶盏,不小心掉在地上。 啪! 清脆的响声,在令厅中传开。 所有人都看向王珪。 王珪只好假笑着掩饰道:“吾老矣……吾老矣!” 李清臣却是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一样,看向王珪,拱手而拜,问道:“左揆以为下官所言如何?” 对李清臣来说,他既然都说出了那个话。 自然就不会改口,而且,他将誓死捍卫,自己是‘首倡立储’之人的身份。 王珪也是有些慌张,虽然掩饰的好,但面对李清臣的逼问,脑子却没有在第一时间转过来,在恐慌中,他慌不择路,脱口而出:“此乃天家之事也,外廷何必干预?” 顿时,一双双眼睛,如狼似虎的看向王珪,好似要将王珪生吞活剥! 尤其是,蔡确,啪的一下就站起来了。 然后是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朝堂宰臣们,在平素或许政见不同,或许立场不同。 但此刻,每个人都知道,在这个事情上,由不得半点瑕疵。 令厅后面,可坐着起居郎、中书舍人蔡卞呢! 人家在一字一字的记录着,在这里的每个人说过的每一个字,然后送去国史馆归档。 王珪见着,也被吓到了,连忙起身,对众人道:“诸公误解老夫了!” “老夫的意思是:官家自有儿子!” 令厅中诸臣,这才半信半疑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不过,他们看王珪的神色,已经和过去截然不同。 特别是蔡确、章惇、李清臣、安焘,这些当今天子亲自拔擢的大臣,眼神之中尤其带着审视和怀疑。 你王珪要做什么? 哪怕是知枢密院事韩缜,也在狐疑着看向王珪。 你王玉禹要是作死,别连累我,死远一点啊! …… 注:井子上栏杆,古代的水井旁边,会用一种方形的结构,来防止人跌入其中,而恰好当时的有一种床,也是类似结构,而在北宋这种结构的床,大行其道,在瓦子里,说书人讲书的地方,也是类似结构,四面方方,中间是场地。 注2:史载,元丰新制,三省官署外壁照皆‘郭熙画树石’,郭熙,北宋国手,现在每一副郭熙传世画作,都是天价! 注3:蔡确神宗托孤见《续资治通鉴长篇》所录被南宋删掉的蔡确传内容:元丰六年秋,确与璪见上崇政殿奏事,上悲不自胜:天下事止此矣!确骇曰:敢问所因?上曰:子幼奈何?确曰:陛下春秋鼎盛,忽有不祥之语,不审所谓?上曰:天下事,当得长君维持否?确奏曰:延安郡王,陛下长子,臣不知其他,臣有死而已,不敢奉诏!上曰:卿果能为社稷计,宜早定!确与璪进曰:臣以死为陛下守之。 绍圣时,蔡懋也回忆了其父蔡确和他说过,类似的版本,只是对话不同,但托孤顾命应该是肯定的。 注4:王珪多次和人说过:立嗣,他家家事,吾曹不要管他,时任御史中丞黄履,就曾在元丰八年二月末上书弹劾王珪,讲王珪和李清臣私底下说:自他家事,外廷不要管它!只能化用到都堂上。 注5:此时三省两府学士院长官名单如下: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郇国公王珪、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清源郡开国公蔡确。尚书左丞、门下侍郎章惇,尚书右丞、中书侍郎李清臣、中书侍郎张璪、知枢密院事韩缜、同知枢密院事安焘,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翰林学士曾布,三衙殿帅则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燕达,侍卫亲军步军副都指挥使苗授此时在泾原路戍边,三衙管军的龙卫神卫四厢指挥使则阙官(上一个担任此职的是种鄂。且此官素来作为荣誉头衔,从不授在京武臣),所以燕达是实际上的殿帅。 第三十二章 向皇后:远近亲疏,一目了然 (求追读,求月票,求打赏) 赵煦悠哉悠哉的,看了一个上午的书。 中间,他还又抄了一次《消灾经》。 显然,赵煦是故意的。 故意留着高太后的答书,等着向皇后上门。 午后少顷,向皇后果然来到了庆宁宫。 “母后!”赵煦和过去数日一样,见到向皇后,立刻就一路小跑的迎上前去,然后牢牢的抱住蹲下去迎接他的向皇后,在后者脸上,轻轻的亲上一口:“您可来了,儿一直都在等您呢!” 向皇后幸福的抱了抱自己面前这个小小的孩子,摸了摸赵煦那小小的脑袋:“我儿等我做甚?” “却是要向母后请教学问上的事情!”赵煦睁着他那双孩童清澈无暇的眼睛,认真的说着。 向皇后一听,再看着赵煦认真、可爱、乖巧、懂事的模样,一时欣慰不已,也感动不已! “这孩子,可真是好啊!”向皇后在心中感叹着,眼眶不自觉就湿润了起来。 自从当日,朱德妃在她面前谢恩,然后她又亲自带着朱德妃,走了一趟保慈宫。 这大内上下,人尽皆知,德妃朱氏,已然将皇六子延安郡王的抚养、照顾之事,托付中宫皇后! 换而言之,现在,赵煦不仅仅礼法上是她的儿子。 在事实上,向皇后和赵煦,也属于母子关系。 所以,如今,向皇后听到赵煦要向她请教学问。 这心情自然可想而知! 向皇后勉力吸了一口气,让内心平复下来,也努力的忍着眼眶里打转的热泪,不叫它们掉出来,这才对赵煦道:“吾儿有何不解之处?” 和高太后不同,向皇后的家族,是世代簪缨的书香之家。 虽然,向家的读书风气,在向皇后的父祖辈开始就已经大不如前。 可终究是宰相家的底子。 此外,向皇后出生的时机也很巧妙。 她出生的时候,是庆历六年,庆历新政已经失败! 范仲淹、欧阳修、韩琦、富弼、杜衍皆被外放,这是朝堂的不幸,却是天下之大幸! 庆历新政失败,让范仲淹明白,必须兴学,必须获得人才! 轰轰烈烈的庆历兴学运动,由此拉开帷幕。 从中央的太学到地方州县的州学、县学,次第建立。 同时,在范仲淹等人的鼓励和推动,民间书院和儒生个人讲学风潮,也席卷天下。 濂溪先生周敦颐、安定先生胡瑗,皆桃李满天下。 在这样的社会风潮下出生的向皇后,在闺阁之中,就接受了正统完整的儒家基础教育。 她甚至可以写出不错的诗词,具备一定的艺术素养。 自然,向皇后对教育赵煦,信心十足! 在她看来,这個孩子就算再聪明,也就八岁而已。 以她在闺阁中所受的教育,所读的经典积累来看,还怕教不了? 向皇后甚至在心中,踌躇满志。 “我儿,母后一定将你教好!” 赵煦于是领着向皇后,来到他的书案前,指着放在书案上的书册与纸张,对向皇后道:“儿前时蒙太母赐书,以圣人《春秋》之经下赐……奈何儿才少学浅,于《春秋》之意,实难读通,不得已,乃求助于太母……” 向皇后听着赵煦的叙说,差不多将事情弄明白了,便对赵煦道:“母后明白了!” “只不过呢,以后我儿,若是想要读书,可遣人来坤宁殿与母后说……”向皇后柔声的说着:“便不要再去保慈宫中,劳烦太母了!” “太母她老人家,母仪天下,也未必有很多时间!” “我儿知道了吗?” 赵煦立刻就乖巧的点头:“母后,儿知道了!” 但在心中,他已是轻笑起来。 看吧! 女人之间的竞争,总是很容易就能挑起来的。 在现代,一个包包,一瓶香水,一个口红色号,就可以挑起两个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 而在这大内宫廷的太后、皇后,拥有四海,自然不会为了那点小东西竞争。 可是名利二字,谁能逃得了? 向皇后或许没有权力欲。 可她也有她在乎,且愿意为此斗争的东西。 她的地位,她的名位,她和她背后的向家的富贵,就是她过去在乎的。 而现在,赵煦通过自己的手段,成功的将他和向皇后绑定在一起,形成母子关系。 于是,赵煦的教育权和抚养权,就成为了向皇后如今在乎的东西。 而赵煦呢? 他只是一个孩子啊。 孩子天真幼稚是正常的,孩子简单单纯也是正常的。 就算不小心做错了什么事情,谁又能怪他呢? 何况,赵煦不会轻易做错事情。 假如他要做错事,那一定是深思熟虑,且必然是为了实现某种目标而做的。 …… 这个下午,赵煦就在向皇后的辅导下,在庆宁宫中,开始了‘学习’。 看似,一切都是向皇后在主导,也都是向皇后在谆谆善诱。 而八岁的皇子,只是认真听讲,只是仔细思考,偶尔举一反三,偶尔发出一些属于‘聪明’、‘仁圣’、‘君子’之言。 同时,时不时的,赵煦会停下听讲,命人给向皇后煮茶来喝,或者叫向皇后休息一下,亲自给母后揉捏肩膀、捶打背部。 不时吐出一句:母后辛苦了,又或者深情的道:“母后谆谆教诲,儿铭记在心!” 总之,好话又不要钱。 于是,一个下午下来,向皇后是满心欢喜,不仅仅不觉得有丝毫疲惫,她甚至感觉,哪怕在庆宁宫里再教上三天三夜,也不会有任何疲劳。 这种亲自教导儿子读书的感觉,这种儿子认真听讲,同时关心她的身体,不时的与她耳鬓摩擦的母子温馨刹那。 让向皇后如饮仙酿,只觉身轻体盈,飘飘然不知今夕是何年? 恍惚中,有时候向皇后看着赵煦那张粉嫩、红润、白皙的小脸,会产生一种错觉。 仿佛是自己那个不幸早夭的孩子,其实并没有夭折。 他只是被官家,悄悄的养在深宫中。 如今,终于母子相见。 而且,一见面,就好似已经做过了一世母子一样。 母慈儿孝! 这让向皇后,哪怕离开了庆宁宫,回到坤宁殿,也一直在回味,也一直沉浸在母子交流的温馨氛围中。 于是,这个晚上,坤宁殿里的皇后,十年来第一次,坐到了梳妆台前,让张氏给她梳妆打扮。 同时,向皇后在心中,开始期待,明天在庆宁宫里的教导。 她已经沉醉在这样的氛围中,甚至恨不得永远停留在这样的时刻。 不过,隐忧还是在的。 向皇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模样,回忆着下午的教导。 六哥实在是太聪慧了! 如今,虽然稚嫩,但已经可以提出很多让向皇后都感觉诧异和惊讶的问题来。 向皇后感觉,长此以往,自己这个母后,恐怕就要跟不上六哥学习的速度了。 这怎么可以? 不过,不要紧! 向皇后想起了在闺阁中时,父祖和她讲过的国朝旧事。 章献明肃皇后临朝称制时,养育仁庙于膝下。 因章献明肃皇后忙于政务,所以,仁庙的照顾和抚养,实际上是由杨淑妃,也就是后来的保庆皇太后抚养。 这当然是不可取的! 但,章献明肃做了另外一件事情,让向皇后的父祖称赞不已。 那就是,让神童才子晏殊,陪伴仁庙读书。 向皇后想到这里,就问着身后矗立于帷幕外的严守懃:“严守懃,如今的皇子阁笺记是何人?” 严守懃低着头回答:“奏知圣人:今皇子阁笺记,当是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 “邓润甫?”皇后皱起眉头,和高太后一样,向皇后也不喜欢这个曾经深治郑侠案的大臣。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向皇后比高太后更讨厌邓润甫! 向皇后之父向经,为何后来要去青州为官? 原因就是,他在汴京城里待不下去了。 为什么待不下去了? 因为向经被人举报,他在市场上影占行人,掠夺民财! 但,在向经之前的外戚,影占行人是常有之事。 刘家、杨家、曹家、高家,谁没有做过? 怎么偏偏到了向家就不行了!? 你王安石、吕嘉问是在针对我向家吧? 最重要的是,向经因出知青州,染病而死。 向皇后竟没有来得及见自己父亲的最后一面! 这让她和她的兄弟,遗恨至今! 于是,郑侠在向皇后这里的地位,就迅速蹿升。 没什么原因,只因为郑侠让王安石颜面扫地,替向皇后狠狠的出一口恶气! 如今,听到昔年穷治郑侠之罪的人的名字,向皇后要是能够高兴的起来,那才叫有鬼了! 可是,严守懃的一句话,却叫向皇后心中的怨气,烟消云散。 “圣人,皇子阁笺记,乃是延安郡王之臣也!” “故事,国朝潜邸大臣,乃天子心腹,必有大用!” 这话,让向皇后想起了韩维、李纯。 这两人,都是官家潜邸时的记室参军,也都深得官家信重! 特别是韩维,王安石就是韩维向官家举荐的! 于是,点点头,道:“汝说得对,却是吾疏忽了!” 郑侠只是一个外人。 六哥却是她的儿子。 孰近孰远,一目了然。 虽然说,邓润甫可能从来都没有见过六哥。 可,他是皇子阁笺记,六哥唯一的潜邸大臣! 这就足够了! 于是,这天晚上,向皇后连夜派人,到了庆宁宫,抄录走了赵煦手中的春秋谷梁传和高太后的答书。 同时,内宿皇城待命的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被皇后教旨,传唤到了集英殿。 这一夜,集英殿中的灯火,亮到了子时。 第三十三章 瞬间爆炸!(求月票,求打赏,求追读啊) 翌日,赵煦睡觉睡到自然醒。 刚刚洗漱完毕,冯景还没有从御厨那边,将赵煦的早膳带回来的时候。 向皇后就已经到了。 这让赵煦颇为诧异,但还是迎了出去。 “母后!”赵煦还是和往常一样,亲昵的飞奔到向皇后面前。 “您怎么来了?”赵煦抱住向皇后的身体,亲昵的问着。 “我来督导我儿功课!”向皇后微笑着说。 若是从前,向皇后是不敢在这个时候来的。 因为,她需要盯住福宁殿。 以免那位二大王,趁她不在,伺机和内臣勾结在一起,做出篡逆之事。 但现在,随着石得一回宫,并在御前拜谒了官家,官家虽然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指挥,可看到石得一,非常高兴。 向皇后趁机,向自己丈夫请求以石得一侍奉御前诸事。 官家自然点头应允。 于是,向皇后当场命人叫来起居郎,将这个官家的诏命,记录到案,还送去给外廷三省两府的宰臣看。 有石得一看着福宁殿,向皇后终于可以抽出更多时间,往来庆宁宫了。 不过,这些大人的腌臜事,这些成年人的勾心斗角。 向皇后暂时不会和赵煦说。 赵煦呢?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石得一回宫的事情,刘惟简和冯景都和他报告了。 甚至,昨日都堂上的事情,他也听冯景说了。 但,他揣着明白当糊涂。 他也只是按部就班的,做着他该做的事情,扮演着他应该扮演的角色。 “母后真好!”赵煦在向皇后脸上和额头上,重重亲了两口,然后就假作大人模样,与左右吩咐:“且去御厨,嘱咐冯景,多备一份早膳,我要与母后共用!” 向皇后连忙道:“我儿,不必劳烦御厨了,母后在坤宁殿里已经吃过了!” 但赵煦却坚持说道:“儿还未与母后用过早膳呢!” 这话一出,向皇后立刻就笑着答应了。 于是,这个早上,母子两人在庆宁宫的便殿,一起用了第一顿早膳。 自然,依旧是斋饭。 不过,营养丰富! 奶酪、鸡蛋、包子(其实是馒头)、小米粥,餐后还有一盅甜水。 这一顿饭,母子两人吃的很开心。 用餐之后,稍事休息,赵煦就主动请向皇后继续‘辅导功课’。 向皇后自然欣然应允。 不过,这一次的功课,并未辅导太久,不过半個时辰,在庆宁宫外侍奉待命的严守懃就急匆匆的进来,给正在辅导赵煦功课的向皇后行了一礼,就奏道:“圣人,三省两府的宰臣,都到了庆宁宫外,求见皇子延安郡王!” 向皇后诧异的抬起头,看向严守懃:“髃臣们为何到了庆宁宫?他们又为何要求见我儿?” 严守懃拜道:“奏知圣人、奏知延安郡王:宰臣们来此,是来请延安郡王移殿福宁殿!” 向皇后一听此话,立刻站起来,身体有些颤抖:“难道是……” 眼眶里,已经有眼泪在打转了。 在她看来,宰臣们如此匆匆,只能有一个可能——福宁殿的官家,已经进入弥留之际了。 宰臣们需要六哥,立刻去御前! “奏知圣人……”严守懃见状,连忙道:“大家龙体,暂未有异!” 向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问:“那髃臣们,缘何如此?” 严守懃答道:“臣实不知,只知今日早间,三省两府宰臣入内恭问大家圣体之后,退于都堂之中集议,然后,宰臣们便上书保慈宫太后娘娘,请谒延安郡王并请延安郡王移殿福宁殿,以奉大家御前!” 向皇后听完,还没有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了自己身旁的皇子,呜咽着、哽咽着、抽泣着。 然后抱住了她的腰,抽泣着问道:“母后……呜呜呜呜……母后……可是父皇……父皇……” 低头一看,六哥的眼泪,正大滴大滴的从眼眶落下。 哭的原本可爱乖巧粉嫩的小脸,都已经变形。 向皇后看着,顿时心疼不已,连忙抱住这个孩子,安抚着、抚慰着:“我儿不怕!我儿不怕!” “你父皇龙体并未有事!并未有事!” 说着,说着,向皇后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可向皇后,永远不会知道,其实,赵煦对此,早有预计。 这一切,甚至就在赵煦的计划中。 问:少年天子,如何掌握大权? 答:可学康熙,密备忠勇之士,于禁中忽然发作,擒拿权臣,然后以亲信接掌有司。 可,那是满清的例子。 满洲自有制度,什么制度?八旗啊。 康熙这个鞑子君王,除了是皇帝外,他还是奴隶主。 所有八旗包衣奴才的主子! 故而,满清一朝,大臣以可在君前自称‘奴才’自傲。 不是贴己人,不是心腹亲信。 一般人想自称‘奴才’,立刻就会被训斥! 满清帝王,也是以八旗奴隶,统治国家,监视四方的。 可大宋不行! 大宋天子,是与士大夫治天下! 赵煦手中,虽然有武力——他可以让刘惟简去密传燕达到他面前,然后面授机宜。 这活很轻松的。 只要,赵煦把燕达叫过来,然后让燕达以他的名义,将宋用臣、石得一,全部喊过来。 然后,赵煦就可以对他们说:“今有奸臣在朝,意欲乱我国家,尔等可堪国家忠臣乎?” 再振臂高呼:“为赵氏者右袒!” 就可以带着大军,杀进宫中,将包括高太后在内的,一切他不喜欢的人统统杀光。 可后果呢? 当初,司马懿背洛水之盟。 此后两晋只能喊以孝治天下。 东晋皇帝在听说了司马氏过去的历史后,羞愧不安。 这就叫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大宋,虽然国初有斧声烛影之事,但到底有个金匮之盟遮羞。 而赵煦,只要做了那样的事情。 就彻底打破了一切旧有的规则和秩序。 从此,礼崩乐坏! 从此,天下大乱! 休说是在大宋了,就是在那九百多年后的现代,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家,打破旧有默契和潜规则,也直接撕裂了整个国家、社会。 此外,燕达、石得一、宋用臣,真的可以信任吗? 他们现在能信任,将来呢? 唐代北衙禁军作乱殷鉴不远! 太祖皇帝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才过去了多少年? 柴家子孙都在那里看着呢! 斧声烛影,才过去了多少年? 太祖子孙,也都在那里看着呢!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武力解决问题。 再说了,除了武力外,也不是没有办法掌握权力。 他只是现在年纪小,精力不足,还要长身体,需要多休息,多睡觉,多吃饭,多锻炼。 但向皇后哪知道这些? 她抱着小小的赵煦,母子痛哭,心中对赵煦的爱怜和疼爱,更上一重楼。 …… 庆宁宫外。 东华门巍峨的城楼,映照着一个个身服宽袖紫袍,头戴展脚幞头,腰配金鱼袋的宰臣身影。 王珪站在人群之前,持着玉芴,内心忐忑不安。 昨日都堂上的失言,让他现在,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 而在王珪身后,错开半个身位的右相蔡确,则昂首挺胸,精神饱满,踌躇满志。 昨夜,在大庆殿中的事情,依然在这位右相的脑海里回闪、跳动。 “相公,延安郡王,乃官家长子,宜当速立!”嘉王赵覠,在大庆殿的回廊中,与他拱手而礼,借着这个机会,这位大王,压低了声音,与蔡确说着:“晚则恐为他人所有!” 当夜,蔡确骑马从皇城回家,一路上,一直都在思考着嘉王的话。 嘉王那一句:晚则恐为他人所有,让蔡确惊惧难安。 也让蔡确,终于开始下定决心。 而当蔡确回到家的时候,他意外的,见到了一个在他家里等了他很久的人——刑恕。 以及陪着刑恕来找他的权知开封府蔡京蔡元长。 这两个人,告诉了蔡确一个他未曾掌握的事情。 这些天来,在汴京城内外的瓦子和夜市中,汴京士民,都在议论着从大内传出来的消息。 延安郡王纯孝,为父皇帝手抄佛经祈福,并斋戒祈祷。 延安郡王精俊好学,求教于保慈宫皇太后殿下,殿下赐书《春秋》之经义,于是延安郡王阐发赤子之问,言圣人之义,曰:若使郑伯之于段叔,擒而不杀,反以仁义礼法诫之,则段叔何以对郑伯? 于是,太学诸生闻之,纷纷称颂。 有太学生言:宰执重臣,世受皇恩,今天子被疾,皇子精俊纯孝,好学知礼,何故宰臣一言不发,何故群臣噤口不语?此大臣之行乎? 除了这些消息外,蔡京和刑恕,还告诉了蔡确另外一个让他彻夜难安的消息:皇后夜招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于集英殿论春秋之义! 大内传说,乃为皇子延安郡王讲课也! 御史台闻讯,连夜行动起来了! 侍御史知杂事满中行,已经公开对人说:宰臣餐素其位,吾辈言官,正当其时,当上书言宰臣犹豫不决,阴持两端之罪! 其他御史,也已经闻风而动,都在星夜写弹劾奏疏。 更要命的是,蔡京告诉蔡确,相关小报,已经被商贾和四方人士,带出汴京了。 这就要命了! 看看地图吧! 出汴京,向南去,过黄河是哪里? 答案是河南府! 旧党的老巢! 瞬间爆炸! 第三十四章 命运之日(1) 蔡确听完刑恕和蔡京的话后,一宿没睡。 要不是顾忌着,宰执私下夜会,一旦传出去,就会被天下弹劾。 他恨不得连夜就去找宰臣们讨论这个事情。 当然,蔡确也不会傻坐、干等。 当夜,他就派了他的儿子们,拿着他的信物,一个个的登门去寻了宰臣。 韩缜、章惇、李清臣、张璪、安焘——他故意没和王珪说。 顺便,蔡确还特意的派下人去了一趟曾布宅,问了一下,曾布的答书很有意思:不知右揆所谓何事? 揣着明白当糊涂,但也是间接承认了,保慈宫皇太后诏他询问春秋经义之事。 这下子,蔡确感觉自己的屁股好似长了疮。 连夜又继续派人去汴京城的各個夜市里的瓦子和夜市的街上打探。 回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劲爆! 夜市瓦子里的措大们,不仅仅全部知道了,延安郡王纯孝,好学、知礼的事情。 就连路上的孩童,都知道了,很多人都能绘声绘色的描述细节,仿佛他们就在现场,就在大内亲眼看到了一样! 汴京城中,各种消息满地飞。 甚至有那闲汉在议论:朝中相公们,怕不是都已经不忠于官家了?不然延安郡王纯孝、好学如此,他们怎么可能无动于衷!看来,朝中果然全是小人啊!还是得司马十二相公回朝主持大局才行! 蔡确听完下人的报告,眼皮子跳个不停! 这才几天?!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舆论竟然已经发酵到这个地步了! 而且,蔡确马上就从这里面,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汴京城里的措大,什么时候,这么懂国朝大臣的排序和资历了? 还司马十二相公? 你可真懂啊! 于是,蔡确彻夜未眠。 天还未亮,就已经急匆匆的带着元随出门,直奔宣德门,皇城大门还未开启时,他就已经到了宣德门下。 然后,在宣德门下,蔡确见到了他同样一夜未眠的诸位宰臣。 章惇、张璪、李清臣、安焘,都顶着一个个黑眼圈。 知枢密院事韩缜虽然看上去挺正常的,但他也早早的到了宣德门下。 大家聚在一起,一讨论,一沟通。 然后,他们发现了更多,过去这几天,被他们忽略掉的消息。 现在,不止是汴京城里,全在议论。 整个开封府,都已经议论纷纷了。 据说,就连白马县那边,都已经人尽皆知! 这样一看,恐怕北京大名府、西京洛阳,也应该知道消息了。 众人顿时脑袋昏昏,暗骂不已。 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失分了! 而且,失大分了! 一时疏忽,就可能酿成大罪! 万一,万一,此时此刻,西京洛阳、北京大名府,乃至于河阳等地的重臣的奏疏,都已经用急脚马递上路了。 那么…… 他们这些宰臣,何以自处? 旧党众人,就有话要说了:公等身居庙堂,备位宰辅,上不能佐天子,下不能安万民,国家养公等何用? 特别是司马光那张嘴,若被他抓住了这个机会。 每个人都知道,司马光肯定会将他们在这个事情里面的蠢笨、迟钝夸大一百倍,然后借着旧党控制的士林舆论,传到大宋每一个军州地方去! 对士大夫来说,名声要是臭了,和死了没有区别! 当初,寇准寇莱公被贬雷州司户参军,到了雷州后,当地百姓听说了寇相公来了,十里八乡的百姓,纷至沓来,人们看到寇相公没有居所,就纷纷动手,为他盖房修屋。 当地士绅,也纷纷献出家里的婢女、下人,去服侍寇准。 可等到丁谓被贬雷州,当地人唾弃他,连在路上见到,都要掩面。 不过,在宣德门下的宰臣们很快就发现,王珪没有来! 然后大家立刻统一意见:昨天王珪说了那样的话,中书舍人,已经记录了下来。 要是真有人来怪罪大家,那就都推给王珪——皆王珪枣膏昏钝,犹豫不决! 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此外,无论旧党老臣们,如今是否已经以急脚马递上书。 只要他们这些在朝的宰执,可以抢走那些马递未能入京之前,就将立储之事确定。 那么,谁又能说他们的闲话? 尤其是蔡确! 他可是有着官家顾命托孤的口谕在身,到时候,完全可以摇身一变,将定策拥立之功,据为己有! 故而,想清楚后,蔡确内心已经壮志满腹,踌躇不已! …… 终于,庆宁宫那被御龙直守的严严实实的宫门,被人打开了。 一个内臣,来到群臣面前,道:“圣人口谕,着群臣入宫!” 于是,王珪、蔡确,立刻领着众人,上前一步,拜道:“臣等尊奉皇后殿下教旨!” 心中也都有着震惊: 皇后果然在庆宁宫? 传说是真的! 延安郡王,纯孝、好学,知礼明礼,尊圣人之道,行圣人之礼。 于是,纯孝天子,孝慕于太后,恭孝于皇后膝下。 为天子祈祷,手抄佛经,上书祈祷之词:且愿太母万寿、母后千秋、母妃长乐! 笃礼至斯!守礼如此! 可堪天下表率也! 奈何他们这些宰臣,这些时日,却只顾着争权夺利,以至于,连这么大的事情,连汴京市井之中的议论,也没有掌握! 真是该死! 真是可耻! 好几位,被李宪案动心的宰臣,都在心中埋怨着、懊悔着。 带着这种心情,群臣持芴而入,恭恭敬敬的在那内臣引领下,步入了庆宁宫中。 然后,就被带着,到了庆宁宫的寝殿内。 群臣一入内,那寝殿之中的一张韩床上,帷幕已经被人放下。 皇后的身影,在帷幕内若隐若现。 帷幕内的皇后,将一个孩子,放在了她的膝盖上,以便让这个孩子的模样,能让群臣看到。 那孩子看上去瘦瘦的,但脸色红润,模样周正、精俊,眉眼之间隐约有着几分与官家相似的神采。 他虽被皇后放在膝盖上,但仪态却很端正,身体坐的笔直,看着众人。 他的那一双眼,虽然眼眶略微有些发红,似乎有一些红肿,好似哭过一般,可那双小小的眼睛,看向群臣,眼神平静、淡定、从容。 仿佛已经无数次,看过群臣们,来到他面前一般。 也似乎是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类似的场景一样。 宰臣们持芴而拜。 王珪作为左相,压抑住内心的忐忑和紧张,上前一步,拜道:“臣,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珪,敬问皇后殿下无恙,拜见延安郡王殿下,唯殿下无恙!” 蔡确和其他宰臣,则持芴对着那床榻上的延安郡王以及延安郡王身后帷幕珠帘中的皇后一拜。 “本宫无恙!”向皇后的声音,从帷幕内传出。 “我无恙!”皇后怀里的延安郡王,轻声说着。 声音虽然轻,但非常平稳,没有半点紧张,也不存在丝毫的意外。 群臣借着眼角的余光,悄悄观察这位殿下。 发现他的神色,依旧平静如常。 而且,看向群臣的眼神,始终保持了平静。 和去年那个在集英殿上,望着群臣礼拜,稍有紧张,略带害怕的皇子,几乎就是两个人。 …… 赵煦被向皇后抱着,放在膝盖上。 他静静的,看向他眼前的这一个个宰臣。 尤其是那个站在最前面,身服紫袍大袖公服,头戴长长的展脚蹼头,面容富态,身材略显佝偻的老臣。 虽然,赵煦的记忆里,已经完全遗忘了有关此人的模样。但他的声音,赵煦绝不会记错的。 多少个午夜梦回,多少次噩梦惊醒。 他都会记起那个声音,那个在福宁殿外的苍老声音。 “请皇太后权同听政,以俟康复!” 同样,赵煦也记得很清楚,他亲政后,是如何清算这个人的。 “臣无二志,戒在怀奸!国有常刑,议罪难逃……故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赠太师王珪,窃文华之上科,躬柔险之陂行,驯至显位,遂居冢司……指朝廷为家,用社稷为私计……阴持两端,不顾大义,仅免生前之显戮,更叨身后之余荣……贬从散秩,追正误恩,庶令官邪,咸知警宪,可特追贬万安军司户参军!” 赵煦在心里,轻轻的念着这些字词,在他亲自授意下,由时任翰林学士蔡京所撰的制词。 这些文字的每一个字,都将王珪的一生彻底否定! 包括他的才华、文章、政绩、功劳……全部否定! 然后就是彻底的清算。 剥夺一切朝廷待遇,剥夺所有赠官爵位、荣誉! 王家子孙,一切恩遇,尽数褫夺! 打入另册,王珪子孙、子弟,永不得注阙京畿诸路及相同资序官职! 在制度上,将王家后人的晋升之路堵死! 可惜…… 赵煦在心里摇摇头,他那个好弟弟,一上台就忘了他的皇兄是如何恨王家的。 王珪家族禁锢被解除。 于是,王家招了一个孙女婿,他的名字叫做:秦桧! 在现代,赵煦看到这一节,又看到了秦桧炮制莫须有之罪,杀岳飞于风波亭时,他笑的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真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想到这里,赵煦就直勾勾的看向王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凝视着这个上上辈子,几乎让他陷入死地的宰相,这个胆敢勾结外戚,胆敢起心思另立储君的宰相! 这一次,赵煦发誓,不会给王家机会了! 因为,他肯定会生儿子,会生很多儿子! 只要有继承人,王家,永世不得翻身! 王珪被他看的,却有些发毛了,忍不住的低下头去。 他或许是做贼心虚吧? 赵煦在心里想着。 第三十五章 命运之日(2) “诸位髃臣,不在都堂之中,议处国事,不在福宁殿内,守护天子,何以来庆宁宫?”帷幕内的皇后轻声问着。 身为左相,王珪持着玉芴,不情不愿的上前一拜:“上禀皇后殿下:臣等来此,乃为恭请皇子移殿福宁殿!” 移殿,就是确定储位的先声了。 因为这意味着,宰臣们已经认定,只有这位皇子,拥有继承权! 这在其他朝代,难以想象。 却是大宋,从仁庙开始形成的传统。 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 特别是韩琦,相三帝扶二帝,让士大夫群体们,迸发出了类似主人翁一样的意识。 所以,文彦博才能在朝堂上,公然说出那句话:陛下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这种话,放其他任何一个朝代,文彦博的脑袋早搬家了。 但在大宋,即使强势如赵煦之父皇,也只能讪讪的回答:“也不是所有士大夫都反对变法,也有很多士大夫支持的嘛!” 故此,帷幕后的向皇后,听到王珪当面亲口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后,内心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只要宰臣们,已经表态。 那么,无论其他人,再做任何其他小动作。 六哥的地位,都是不可动摇的。 若是从前,从宰臣们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向皇后就会放弃对外廷的一切关注,回福宁殿去念经祈福了。 可如今,她抱着坐在她膝盖上的皇子,轻声道:“既是髃臣之请,本宫不无不允!” 于是,群臣纷纷持芴长拜,齐声奏请:“臣等恭请皇子延安郡王移殿福宁殿!” 王珪与蔡确,更是恭请道:“请殿下更衣!” 皇子移殿,意义重大,自然要正衣冠以明典礼! 自唐之后,从先秦时代开始盛行的冕服,就只剩下了一种使用场景:祭祀! 所以,宋代冕服,成为了祭服。 天子一年也未必能穿几次,至于大臣?大臣不备冕服,参加祭祀时,由朝廷发放,典礼完毕再由有司收回。 于是,绝大部分大臣,可能一辈子也未必能穿一次冕服。 朝服则取代了过去冕服的典礼性质,同样很少穿。 一般只有朔、望朝参和百官大起居或者是初次朝见天子时穿戴。 相应的,唐代的正衙礼,也变成了礼仪性质。 赵煦自被封郡王之后,郡王朝服年年制作,却一次也没有穿过——他又不需要上朝,更不需要坐衙! 而在他的上上辈子,他也没有穿过郡王朝服。 他记得,自己被人从福宁殿后面抱出去的时候,身上就穿着一件彩衣,裹着一个帽子,就被人放到了群臣面前。 所以,这是第一次穿这种等级的朝服。 朱衣朱裳,这是服色。 白罗方心曲领,白罗玉带,白绫袜,皂革靴,这是制式。 腰间挂上一堆装饰。 玉剑、玉佩、锦绶。 看着似乎和大臣朝服,相差不大。 实际上,在服章等级上,比宰执大臣所服的貂蝉冠服等级要低,只比宰执以下的朝臣所服的进贤冠服级别高一点。 这是有原因。 皇宋祖制,宰执大臣地位,高于亲王! 亲王见宰执大臣,需要向对方行礼,而不是相反! 这在制度上,将宗室皇族的地位,强行降低,也在事实上抬高了宰臣的威权! 真正的天子之下,万人之上! 赵煦很快就在司衣们的服侍下,穿戴整齐。 群臣上前一看,都是纷纷持芴道贺:“皇子延安郡王精俊周正,臣等望之,颇具皇家气度,甚有天家仪态,臣等为皇后殿下贺!” 帷幕内的向皇后,对大臣们的赞美很满意,道:“我儿往后,尚需诸位髃臣辅弼保佑!” 群臣听着,互相对视了一眼。 心中都是震撼不已。 ‘我儿’? 皇后用‘我儿’称呼皇子延安郡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们又遗漏了什么关键线索!? 群臣,都在心中大骇! 尤其是王珪,幞头下的发丝,都已经被汗水打湿! 自古以来,母以子贵,子以母贵! 皇后为中宫长秋,国家女君。 皇后之子,就是嫡子。 而延安郡王又是长子! 若延安郡王,果然已是皇后之子,那就是既嫡且长! 于是,所有人立刻反应过来,纷纷向着帷幕中的皇后道贺:“皇子既蒙皇后殿下亲自抚养、保佑,实乃祖宗之幸,天下之幸也!” 赵煦只是静静的站着,也只是静静的看着,保持着沉默,也保持着他作为一个孩子该有的矜持。 …… 群臣簇拥之下。 赵煦被向皇后抱着,坐上步撵。 然后,驻守在庆宁宫外的御龙直们,排成纵队,将步撵护在中心,向着福宁殿方向而去。 高太后派来的迎接使者,在前方,指引着仪卫开道。 一路浩浩荡荡,穿过东华门大街,到了内东门下。 赵煦静静的坐着,紧紧的依偎在向皇后的身旁。 在心中,赵煦知道,看似,他只是提前了三天来到福宁殿。 实际上,他已经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首先,他改变的是他自己的命运! 在他的上上辈子,他的一切,都是在懵懵懂懂之中,被人像牵线木偶一样,操纵着也控制着。 不夸张的说,若没有,向皇后和蔡确以及很多很多人的抗争与牺牲。 那個位置,他可能坐不上去! 赵煦抬起头,看着他身旁的向皇后。 这个在他上上辈子,一度在他的生命中隐形的嫡母。 脑海中的记忆在翻滚。 那个命运之日中,他还能记得的少数杂乱的记忆里。 有一个场景,赵煦永世都不敢忘记。 储位已定,群臣礼拜之后,纷纷退下去。 他们要去都堂,将翰林学士草制的立储制词签押。 而帷幕之中,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着。 “总算是如皇后之意了!”高太后轻声说着。 年幼的赵煦,亲眼看到了,高太后伸出手,在向皇后的胸口戳了一下。 力道很大! 向皇后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年幼的赵煦被吓坏了! 等到高太后离开,向皇后走到了赵煦身前,她蹲下身子,将胸口指给赵煦看:“六哥,我这里还疼呢!” 赵煦看的仔细,向皇后胸口上面的皮肤上,一个清晰的指痕,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就是为什么,在赵煦的上上辈子。 他无论如何,始终都尊重这位皇后,这位嫡母的原因。 也是他醒来之后,为何会选择,紧紧的抱住向皇后的原因。 这既是报恩,同时也是在争取掌握主动。 上上辈子,为君十五年,赵煦比谁都清楚,主动权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一醒来,就抄写佛经。 而不是等着高太后,临时替他去制造舆论。 所以,他积极的创造了一个‘好学、纯孝、聪俊’的人设。 而不是,让高太后去告诉宰臣:皇子精俊好学,已诵论语七卷,只是读书,略不好弄! 更不需要高太后,去对群臣们说:相公们立的这个皇子,实在是立的好,自皇帝服药以来,便手抄佛经,只吃素。 他抢在高太后之后,把高太后能做的,可以做的事情全部做了。 这就叫走高太后的路,让高太后无路可走! 于是,他这个储位,就不再是高太后施舍来的。 于是,他这个储位,就不再是高太后扶持着来的。 是他自己用实力,争取来的。 人设、舆论…… 留学现代时的网红经历,让他深深的明白,这种无形的力量,到底有多么强大! 当然,赵煦也要感谢他的父祖,还要感谢从太宗开始的祖宗。 是这些人,将大宋的社会,塑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也是这些人的努力,才让他在现代学到的那些伎俩有了用武之地! 汴京人口,百万之巨! 全部是脱离了农业生产,全部是依靠城市生产经营消费的城郭户。 这一百万城市居民,创造了汴京城繁荣的市井生活。 夜市、瓦子、戏院…… 丰富多彩的城市生活,催生了类似后世近现代城市一样的市民文化。 小报八卦,应运而生。 雕版印刷,飞速发展,活字印刷也已经出现。 从土市子的马行街,到横跨汴河两岸的州桥夜市。 百万市民,来来往往,昼夜不息。 马行街与州桥上的灯火,通宵达旦。 汴京旧城和新城之中,数十个瓦子中,每时每刻,都挤满了前去娱乐与消费的市民。 庆历兴学、熙宁兴学,将大宋城市之中的识字人口数量,迅速提升。 于是,赵煦才能有可趁之机。 他才能,借着他和向皇后、高太后的互动。 将自己精心塑造的人设,将自己精心设计的,符合儒家士大夫价值观的形象,通过向皇后、高太后的力量,传播出去。 若没有列宗列祖打下的基础,塑造的市民文化风潮。 若没有庆历兴学、熙宁兴学,创造出来的足够多的识字人群。 赵煦知道,他再懂塑造人设,再懂伪装。 也是无计可施,也是无能为力。 如今,他靠着自己的努力,也借着列祖列宗的帮助。 他终于是,成功的提前三天,主动的被人从庆宁宫中请了出来。 而不是,和上上辈子一样,在懵懵懂懂中,在无知之中,被人抱到群臣面前。 赵煦知道,他已经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接下来,他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和其他人的命运。 然后是整个国家的! “朕……为天子!” “迟早有一日,这大宋天下,这九州万方,只有朕才能呼风唤雨!也只有朕才能兴风作浪!” 赵煦在心里轻声说着。 他的手,悄悄的攥着向皇后的衣袖。 在成年之前,他依旧会伪装好自己。 第三十六章 命运之日(3) 福宁殿前,无声的御龙直们,笔直的站立着。 穿着甲胄,全副武装的大将,将那柄跟随了他南征北战无数岁月的斩马刀,拿在手里。 身旁,数十名亲卫士兵,紧紧簇拥。 他望向前方,看向那内东门下,正拖曳而来的皇后、皇子、宰臣队伍。 于是,他长舒了一口气。 “终不负官家托付矣!”这大将轻声说着。 左右将领,也都是跟随了他十数年的亲信,看着这个始终带着他们冲锋在前的将军。 有人忍不住低声说道:“殿帅,您何必如此?” “自古以来,大将参与皇家家事,大都下场惨淡啊……” 这大将摇头道:“不然!我受官家大恩,为官家亲拔为天下武臣之首也!” “自蒙官家恩遇以来,常立功在后,赏拔在前,今当报效之时,虽死何憾?” 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当年,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三班小使臣。 是官家亲自拔擢他,赏识他,委以重任,予以信用! 一路将他这个当年,小小的三班小使臣,拔擢为国家大将,升任正任节度使,用为三衙殿帅,位在天下大将之上! 他永世都不会忘记,官家在拜将制词之中,对他寄托的厚望和信任! “祈父之官,司王爪士!上将之任,为国虎臣……惟威爱足以临下,惟忠义可以报君!勤懋乃心,钦迪朕意!” 去年,又加恩下诏,勉励他说:“严严三帅,夜警于帷宫。既获考于礼文,宜肆均于神惠!” 君以国士用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结草衔环,冲锋陷阵,马革裹尸,在所不辞! 身旁的将领,看着自己的将主坚定的神色,叹息了一口气,道:“即使如此,您也不必亲自来此啊!” “您是殿帅,一举一动,皆摇动人心!若叫其他宗室看到了,难免有人说闲话的……” 大将摇头,坚定的道:“正是如此,我才要甲胄来此,护卫皇嗣!” “以此震慑奸邪,威慑乱臣!” “尤其是皇族之人!” “我要让他们看到,皇子嗣储,天意人心也!” “敢有作乱者,先问过我手中兵刃!” 说话间,宰臣们簇拥,御龙直们护卫的皇后、皇子仪卫就到了近前。 这大将率着部下,当即退避到一旁,然后长身而拜。 大将看着那步撵帷幕珠帘内的皇子身影,更是热泪盈眶。 他的使命! 官家托付给他的使命,总算是幸不辱命! …… 步撵,在福宁殿前落下。 赵煦端坐在其中,隔着珠帘,远远的看到了一位身材魁梧,穿着衷甲,持着斩马刀,远远的就对着他长身而拜的大将。 “燕达啊!”赵煦在心中感慨着。 “你的命运,我也已经改变了!”他悠悠说着。 上上辈子,元祐三年七月初九。 检校司空、河南郡开国公、持节武信军节度使、殿前司都指挥使燕达燕逢辰暴毙于家,年仅五十九岁! 这個在赵煦立储之前,为他扫清了无数障碍,为他遮蔽了无数风雨的大将。 在立储时,亲自带着兵马,为他值守宫宿的殿帅。 在登基之日,亲自持着兵刃,立在宫闱前,公开放话:“天子新即位,我坐甲于此,以备非常,万一有奸人随皇族而入,则事起不测,又岂能人人可辩?”的忠臣。 就那样死在家中,没有人知道死因,也不会有人去调查死因。 但燕达口中的所谓皇族是谁,所谓奸人又是谁? 一目了然,无须多言! 这本来也只是犯忌讳而已。 可这种级别的大将,只要不造反,不谋逆,再怎么犯忌讳,也会被纵容、优容,顶多申斥、罚铜,了不起,降上几级罢了。 此国朝善待大将之制也! 但是…… 赵煦低下头,他知道的,在他亲政后,全面彻查了他立储前后、登基前后发生的种种事情。 所以,他知道,燕达说那样的话,给他自己惹下了多大的麻烦!也叫他被多少人,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如今,赵煦提前三天,来到了他忠诚的福宁殿。 无数危险,无数暗雷,无数日后元祐时期种种乱流的源头,因此被提前排除。 燕达,就不再是那个元祐群臣眼里的眼中钉。 他的命运,或许已经改变,他或许不必在五十九岁,这样一个武将最黄金的年纪暴毙。 而,这正是赵煦努力的原因。也是赵煦之所以要委曲求全,在高太后面前表演的原因所在。 赵煦深深的看了一眼燕达的方向,然后,就被向皇后抱着,走下步撵。 宰臣们,在他身后,低着头,持着玉芴,紧随其后。 福宁殿的正门,已经被人打开。 他深邃的宫阙,向赵煦敞开。 那大宋最高的权柄,也向赵煦张开臂膀。 一个内臣,从大门中走出来。 赵煦看着,他知道,那是石得一! 这个他父皇最忠诚的内臣,也在元祐垂帘时期,被旧党们攻仵的‘四凶’之一。 他持着一根净鞭,走到福宁殿的御阶前。 双手轻轻一挥,净鞭撕裂空气,发出清脆的声音! “皇后、皇子、宰臣入觐!” 在福宁殿东阁的屏风后,被高太后旨意传来的起居郎、中书舍人蔡卞,开始提笔,在天子实录的御册上,写下文字: 元丰八年,二月二十六日,庚寅,宰臣上表皇太后,请谒皇子庆宁宫,恭请皇子移殿,皇太后慈旨亲答:可! 时日,辰时,宰臣朝皇后、皇子于庆宁宫,群臣入见,称颂皇子精俊,可堪社稷,皇后谢群臣,言:我儿日后尚需诸位髃臣辅弼保佑。 群臣上贺之,皆曰:皇子既蒙皇后殿下亲自抚养、保佑,实乃祖宗之幸,天下之幸也! 于是皇后携皇六子、延安郡王,为宰臣拥戴,入福宁殿正殿,朝上御前。 时日也,皇子移殿福宁殿,中外欣然,朝野称颂。 放下笔墨,蔡卞低头检查了一遍文字,确认无误后,将这一份文字,放到一旁,命人去誊写,然后送皇太后、皇后、宰臣确认。 而在他身前,屏风之前的殿堂上。 皇后抱着的皇子,已经走了进来。 帷幕摇动,殿中宫人、内臣、太医,都已经站起身来,向着正走向天子御榻帷幕内的皇后、皇子行礼。 而在帷幕中,高太后已经换上了太后舆服。 皇后舆服,也已经被人准备好了。 只等着皇后入内,然后在禁中后殿更换。 同时,皇太后已经命人,传召来六部大臣到福宁殿候旨。 吏部尚书曾孝宽、礼部尚书韩忠彦、户部尚书王存,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翰林学士曾布,都已经在福宁殿外的回廊侯旨。 此外,高密郡王、安化军节度使、大宗正赵宗晟,相州观察使、同知大宗正事赵宗景,以及嗣濮王赵宗晖,也都被皇太后派人去传召过来见证。 间幕:兄弟 亲贤邸。 雍王赵颢、嘉王赵覠在这大内的居所。 此时此刻,亲贤邸内,雍王赵颢的面目,已经完全扭曲了起来。 “赵仲恪,你什么意思?” “母后慈旨:着雍王即日,非有诏不得擅入福宁殿!”嘉王赵覠,只是淡淡的说着,也只是平静看着自己的兄长。 他知道的,他的这个二哥,已经走火入魔了! 自皇帝长兄疾重以来,赵颢不仅仅天天去福宁殿里晃悠,打着‘乞问圣躬’的旗号,行叵测之事。 而且,他根本就没有要瞒人的意思! 多少次,福宁殿里侍奉天子的内臣和女官们嘴里,都传出了‘雍王御前,甚有不敬’的流言,甚至有人说过‘官家数怒目以对’这样的话。 要不是顾忌保慈宫太后,要不是这种事情,一旦传出去,就要掉一串脑袋,此时此刻,汴京城中恐怕人尽皆知,雍王赵颢欲行太宗故事!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总有一天,保慈宫太后会上仙。 总有一日,这些话,会被人告诉向皇后,告诉那位现在只有八岁的皇子。 就像章献明肃皇后去世后,立刻就有人,上禀仁庙:官家,您是故宸妃李氏之子! “赵仲恪,你就这么喜欢,给赵仲针当狗?”赵颢面目狰狞的咆哮着。 赵覠看着自己的二哥,摇了摇头。 他疯了! 居然敢直呼天子的名讳! 赵覠轻轻挥了挥手,在他身后,十几个沉默寡言的老禁军走上前去。 他们已经白发苍苍,或有残疾,或是没有儿子,可正因为如此,他们什么都不怕。 他们是大内的亲事官中的剩员。 祖祖辈辈,都是吃官家的饭的! 哪怕是像他们这样人,身患残疾,或者没有儿子继承香火,养老送终。 但官家却会照顾他们的余生。 给他们俸禄,给他们汤药,发给他们禄米和四季布料。 冬天给薪柴,夏天给明矾。 便是死了,官家也会让有司给他们买棺材,给他们选一个风水秀丽的佛寺安葬,让僧人给他们念经超度。 皇恩浩荡,现在是报答的时候了。 所以,即使面对的是国家亲王! 他们也毫不留情,直接围将上去,将赵颢按在了地上。 “殿下,还请恭依皇太后慈旨!”这些老禁军们平静的说着。 赵覠俯视着自己的二哥,看着赵颢的神色,从疯狂到咆哮再到颓然。 也看着他的模样,从挣扎到平静。 然后,他才轻声说道:“皇兄,放弃吧!你争不过的!” “母后也从没有支持过你!” “从始至终,朝野内外,都只认六哥!” “不管是王安石,还是文彦博……他们都只认大哥的儿子!” 赵颢趴在地上,没有了之前的疯狂。 但他的眼睛,死死的看着赵覠,他的四弟,一母同胞的兄弟。 此时此刻,赵覠取代了过去,皇帝在他心中的仇恨位置。 是的,赵颢从一开始,就恨他的长兄。 明明,都是一個母亲生的。 明明,赵仲针只比他大两岁。 论学问,论身体,论手腕,论才华,赵仲针哪一点比的上他? 可偏偏,从太皇太后到满朝大臣,都只认赵仲针。 就像如今,所有人,包括他的母亲,都背叛了他,都只认那个黄口小儿! 凭什么? 凭什么! 赵颢不服! “皇兄,你想想吧……”赵覠蹲下身子,直视着自己的二哥的眼睛:“想想熙宁七年的事情!” “大兄当年对你说过的话,伱难道希望将来,六哥长大了也对你说一次吗?” 赵覠的话,就像魔音,让赵颢的眼睛痛苦的闭上了。 “我败坏天下,汝自当之!”皇帝大哥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他眼前晃悠着。 杀机腾腾,让他不寒而栗,只能哭着大喊:“何至是!何至是!” 因为那句话,那句‘汝自当之’太宗也对越懿王说过。 越懿王听完,回家就自刎了。 赵仲针,对他说这样的话,他还能活。 可一旦,那个黄口小儿长大了,也对他说这样的话。 赵颢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子孙都要被连累! 于是,心中最后一丝愤懑,也只能放下。 赵颢咬着牙齿,说道:“我知道了!” “四弟,我知道了!放开我吧,我会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赵覠点点头,对着那些老御龙直们说道:“好了,雍王已经知错了,都放开他吧!” 若有可能,赵覠根本不想卷入到这种事情里面去。 可是,国朝故事,历历在目。 为了他自己的性命,也为了他子孙的荣华富贵。 赵覠不得不做,也不得不冒着风险,去联络皇后,联系宰臣。 他知道的,这样的事情,一旦被他母亲知道,他肯定要被责骂。 但赵覠没有办法! 恐惧,促使他去做一切事情,促使他越过重重规定和禁止,冒着被朝野指责的风险,去做那些犯忌讳的事情。 若,储位再不能确定。 赵覠甚至还会做更疯狂的事情! 一些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好在好在……赵覠在心里吁出一口气:“六哥纯孝、好学之名,传遍汴京……宰臣再也不能无动于衷!储位当在今日确定!” 一旦定储,便明君臣上下之大义。 一旦定储,则再无斧声烛影之忧。 他也可以放下悬着心,回去继续研究医术,画山水之清丽,书飞白之飘逸了。 看着老御龙直们,放开赵颢。 赵覠对他说道:“二哥,去好好洗漱一下,更换朝服!” “或许,很快就要有使者来传你我兄弟,福宁殿中,拜谒太子!” 赵颢听着,先是怒目,然后低下头去:“我知道了!” 大势已去,连母亲都已经不让他再去福宁殿了。 他的一切希望,都已经破灭。 不过…… 赵颢抬起头,看向赵覠,道:“四弟,请你去转告母后……” “儿只有一个请求!” “和离!”他咬着牙齿说道。 “我要和那个贱妇和离!” 赵覠看着赵颢,沉默片刻,点头道:“母后会应允的!” 赵颢的王妃冯氏,是国朝名臣真庙时的宰相冯拯的重孙女。 他们夫妻不和已久,而且闹得很厉害,赵颢一直想要废掉冯氏。 但,当今官家就是不许。 这也是赵颢深恨皇帝长兄的缘故之一。 连休个妻子都不让! 兄友弟恭?呵! 第三十七章 太子(1) 向皇后抱着赵煦,一步一步,登上福宁殿前的御阶,到了大门前才将赵煦放下来。 赵煦双脚落地,抬起头来,看向身前的一切。 巍峨的福宁殿大门,两侧各陈列着十二柄长戟,此乃天子宫殿之制! 越过戟架,福宁殿内的一切,映入眼帘。 一个个内臣,都已经伏地恭迎。 一个個女官,向左右退避。 艾草燃烧的味道,从殿内传出。 “我儿……”向皇后看着赵煦似乎有些出神,还以为他在怕生,连忙牵着赵煦的手:“随母后入殿,去朝你父皇罢!” “是!”赵煦点点头,被向皇后牵着,走入福宁殿内。 这个他曾最熟悉,如今却有些陌生的殿堂。 脚上穿着的皂革靴踩在福宁殿石制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里是他上上辈子,生命最终消失的地方。 也是如今,他新生命,新命运开始的起点。 向皇后牵着他,一步步,走到福宁殿的殿陛之前,宰执大臣们跟在他们母子身后,亦步亦趋,持芴而行。 走到福宁殿正殿的尽头,向皇后就领着赵煦向东,一重帷幕已经在前方落下。 帷幕内,高太后身着舆服,端坐在一张椅子上。 隔着帷幕,依稀可以看到,高太后身服深青色袆衣,庄严而隆重。 头上的两博鬓,九龙四凤饰于礼冠之上,前有大龙珠饰,口衔穗球,耀眼夺目。 两块白玉,放在两侧,青罗蔽膝。 在向皇后和赵煦身后的宰执们,在此刻集体持芴对着向皇后和向皇后身边的赵煦一拜。 作为左相的王珪和右相的蔡确,更是持着玉芴,上前一步,然后对着帷幕内的皇太后方向,深深一拜,又对着那帷幕中的天子御榻方向一拜。 而向皇后则牵着赵煦,到了帷幕前。 然后,向皇后就对着帷幕内,盈盈一礼,拜道:“奏知娘娘:新妇已携皇子延安郡王至殿,恭乞娘娘慈旨,准皇子延安郡王入禁中!” 说完,向皇后了拉了一下赵煦的身体,示意赵煦跟着她礼拜。 赵煦当然是知道,此刻应该做什么的? 可他只是一个孩子。 而且,他已经表现的足够聪明了。 过犹不及! 何况,他若什么都懂,那向皇后岂不是没有参与感和成就感了? 在现代的时候,赵煦是玩过手游的。 所以他知道便是那些抽卡氪金游戏,也不是抽到强力稀有角色,就可以无敌了。 还需要氪金升星加强度,还得刷图凑装备。 不然,光角色强力有什么用? 没有代入感,没有参与感,也没有成就感,玩家很容易就会弃坑。 于是,赵煦就老老实实的,在向皇后手把手的示范和指导下,对着帷幕内长身一拜,俯首在地,跟着向皇后的耳语奶声奶气的拜道:“儿臣延安郡王佣,伏问父皇圣体无恙;恭问太母万福!” 帷幕之中的高太后,终于说话:“皇后之请,上合天意,下顺人心!” 于是帷幕被人掀开。 福宁殿外,一直在殿门等候的石得一,再次扬起了他手里的净鞭。 啪! 净鞭撕裂空气,发出清脆的声响。 “皇子移殿矣!” 福宁殿外,回廊中,一个个被高太后旨意,招入此地候命的大臣,纷纷面朝福宁殿东阁的方向,拱手而拜,纷纷说道:“皇子今日移殿,上合祖宗之意,下顺万民之心!” 福宁殿内,随着帷幕被掀开,向皇后牵着赵煦,从掀开的帷幕,走入其中。 在他们身后,宰执大臣们已经按着班位次第上前。 “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郇国公、上柱国臣珪……” “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清源郡开国公臣确……” “尚书左丞、门下侍郎臣惇……” “尚书右丞、中书侍郎臣清臣……” “中书侍郎臣璪……” “知枢密院事臣缜……” “同知枢密院事臣焘……” 在群臣抑扬顿挫的奏报声中,最终,所有宰臣集体伏地而拜:“恭送皇子延安郡王,移殿御前!” 帷幕中,端坐在椅子上的高太后,看着向皇后,牵着赵煦,来到她面前,再次执礼而拜。 小小的皇孙,在礼仪方面,还很稚嫩。 需要向皇后随时的指教和示范。 但他学的很快,几乎是一教就会。 高太后满意的点点头,于是,对着帷幕外的群臣们说道:“相公们请起!” “相公们送来的这个皇子,确实是极好的!” “不瞒各位相公,老身命了大宗正和嗣濮王,到了景灵宫的祖宗们御容画像前卜卦,大宗正和嗣濮王都回奏说:臣等谨依娘娘慈旨,请卦于列祖列宗,所见卦象,皆是上上大吉!” “可见,就是祖宗们,也对相公们选的这个孩儿,相当满意!” 群臣伏地再奏:“臣等惶恐,皆祖宗神灵庇佑,也皆赖皇太后殿下慈旨!” 在帷幕内,被向皇后领着,伏地匍匐的赵煦,听着外面的群臣的声音。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 眼角余光,忍不住瞥了一眼,他的父皇,如今所躺着的病榻方向。 “果然,群臣心中,父皇已不为天子矣!” 上上辈子就已经知道的事情,如今再次被事实验证。 赵煦内心,依然是不舒服的。 任何君王,都不会舒服! 尽管,哪怕自己都知道,想要大臣们全部死心塌地,只忠诚于帝王一个人,那是天方夜谭。 可是,皇帝这种生物,总是会忍不住的去想让所有人都只效忠于一个人。 哪怕,这个皇帝其实明白,这种想法很危险! 但却控制不住! 赵煦内心胡乱的想着。 在帷幕外一张早就被人在这福宁殿里,准备好的案几,被内臣们抬到了宰执们面前。 一张特制的黄麻纸,被铺在案几上。 这种黄麻纸,每个宰臣都很熟悉。 它是过去的政事堂,现在的都堂宰臣们专用的纸张。 起源于唐代,用其书写的文书唐时称为:堂帖,地位非常高,甚至高于皇帝赦书。 所以,大宋太祖废堂帖之制,改行中书劄子,本意是要限制相权,防止出现唐代宰相堂帖高于天子赦书的现象。 然而,大宋百年下来,经过仁庙、英庙两代。 宰相签押的劄子地位,再次成功的超越了天子赦书的地位。 于是,能在黄麻纸上,签字画押,也就成为了所有士大夫毕生的追求。 当今官家,力图改变这一现状,所以在熙宁五年改革省劄,并在元丰元年确定省劄必须先录黄,请旨于御前,然后才可以实施,从而将相权再次压制在君权之下。 此刻宰臣们看着被抬来自己面前的案几,也看着案几上摆着的黄麻纸,第一时间就已经明白了,高太后的意思。 皇子既然已经移殿,那就不要再拖延了! 今日,就确定储位! 今天晚上,就锁学士院,让翰林学士,草制立储制词,明天早上就召集文武百官,在崇政殿,宣读立储制书,确定名分大义。 这也确实是保慈宫高太后的行事风格。 武臣之家的出身,让她拥有比文臣之家的皇后更加果决的性格。 就像当年的慈圣光献皇后,从不拖泥带水。 宰执大臣们,互相对视了一眼。 王珪的神色,慌张了一下,就低声对蔡确道:“老夫老朽,文字已大不如前,不如请右相来写这请立劄子?” 他既是本能的抗拒着立皇子为储,也是想看蔡确笑话。 蔡确,没有做过翰林学士,也没有做过中书舍人,并不擅长写制词文字。 蔡确若是不知道自己的斤两,贸然答应,就要出大丑! 蔡确看了看案几上的黄麻纸,笑了起来:“老夫未曾做过两制大臣,对此不擅,不如,请子厚来写?” 章惇听着,点点头,当仁不让的上前。 在场宰臣里,除了王珪、李清臣外,就只有章惇有做过翰林学士的经历。 在王珪推脱不想写的情况下,资序排列上,就是他章惇了。 章惇走到案几前,略微沉吟,便席地跪坐,提笔在黄麻纸上开始写起来。 很快就在黄麻纸上,书写完毕。 然后他站起身来,对同僚们说道:“诸公请看,如此可堪合体?” 群臣凑上前去一看,就见着黄麻纸上,用着标准的翰林学士字体写着:请立皇六子延安郡王为皇太子。 宰臣们看着,虽然觉得章惇写的过于直白了。 但这种时候,也确实是需要如此简单、直白,不给任何人留任何空子的文字。 “子厚所写,果然合体!”李清臣看着就说。 蔡确也点头:“正该如此!” 然后看向王珪:“左揆以为呢?” 王珪默然片刻,道:“众意不是都已经决定了吗?” 蔡确懒得理会王珪,在蔡确眼里,现在的王珪和死人已经没有区别了! 原因? 都堂上王珪自己蠢,说出那样的话。 结果,一转眼,舆论爆炸,宰臣们不得不动作。 他已经自陷死地,无药可救! 现在,大家没空理会他,但,等到立储之后,御史台自会料理他。 等待王珪的只有一个命运:上表请罪出外! 若皇太后、皇后慈圣,兴许能保留他的国家宰相体面。 可青史之上,王珪必然获罪! 既然如此,蔡确自然不会和王珪废话。 直接对其他宰执说道:“既然群僚皆无异议,那便签押吧!” “左揆先请!” 王珪低着头,硬着头皮上前,提起笔在那黄麻纸的右侧,以草书签上了独属于他王珪个人的花字。 王珪之后,蔡确上前。 然后是章惇、李清臣、张璪。 接着就是西府的韩缜、安焘。 至此,三省两府所有宰执大臣,都在这黄麻纸上依着排序签字画押。 东府宰臣在左并排画押,西府两人在右,各自押字。 这黄麻纸也就从单纯的黄麻纸,变成了录黄的省劄。 只要再送到御前,得到天子首肯。 那么,它就具备了完全的法律效应,可以下发有司实施,谓之熟状! …… 尝试复刻一下,此日三省两府录黄熟状。 (翰林大字)请立皇六子延安郡王为皇太子。 右 左 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珪) 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确) 尚书左丞兼门下侍郎(惇) 尚书右丞兼中书侍郎(清) 中书侍郎(璪) 右 知枢密院事(缜) 同知枢密院事(焘) 注意,请立皇子延安郡王为皇太子是竖写。 而签押都在右侧下角,但东西两府,分作左右分隔了一定距离各自签押。 而且同样是竖写,各自在官职头衔下面,签押他们个人独特的,风格明显的,外人难以模仿的草书花字。 章惇传世书法会稽贴上,有他的传世草书花字,特点明显,一眼就能识别。 第三十八章 太子(2) 群臣既签押已毕,便再次分列两班,集体持芴而奏:“臣等敢奏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 “臣等今日,尚有国事,欲陈两位殿下之前……” 此时,帷幕之中,向皇后已经在后殿之中,换上了皇后舆服。 皇后舆服和皇太后舆服,大体上相差无几,只在具体形制和规格上,略减皇太后舆服五分之一。 依旧是两博鬓,依然是四龙九凤冠。 此时,两后并坐于福宁殿内东、西两侧,在空间上,向皇后的位子,比高太后的位子,稍微靠后了半步。 而赵煦则站在了向皇后身旁。 这是他争取来的——本来,他应该是被人抱着,放到帷幕旁。 就和他上上辈子那样。 然后再被人抱着,放到宰臣面前,去接受宰臣礼拜和道贺。 但现在,赵煦通过自己的努力,成功的站到了向皇后身旁——很简单,发挥小孩子的特色就可以了。 只要他一直跟着向皇后走,就没有人能将他和向皇后分开。 而无论是高太后,还是向皇后,都没有干涉他的行为。 高太后是不愿,向皇后则是欢喜都来不及! 听着宰臣们的话,帷幕之中,高太后看了一眼向皇后,然后就问道:“诸位髃臣,还有何事?” 便听群臣奏道:“去岁之时,三省曾同奉陛下旨意:皇子延安郡王当明春出阁!” “今,皇子延安郡王既移殿御前,臣等又闻,市井有言:皇子延安郡王纯孝、笃礼、好学,可堪社稷!” “臣等惶恐,敢奏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宜当皂建太子,以系天下!” 帷幕内,高太后微微颔首,看向向皇后:“皇后以为呢?” “新妇全听娘娘慈旨!”向皇后起身,头上沉重的凤冠摇动着,盈盈一礼,无数珠饰摇晃。 “既如此……”高太后沉声说道:“便请诸位髃臣,上劄子于御前,待皇帝批示!” 于是,高太后身旁的内臣粱惟简,奉高太后旨意,出了帷幕,到了殿中,取来了群臣签押的劄子。 整个过程,赵煦只是站在向皇后身旁,静静的看着。 看着这和他上上辈子所见的完全不同的殿中气氛和人物。 他微微扭头,看到了在御榻上,紧闭着双目的父皇。 他的母亲朱德妃不在,国婆婆也不在这里。 同样的,雍王赵颢也不在这里。 他不必再目睹,赵颢那声嘶力竭的攀扯着帷幕的样子。 也就不必再要嘉王赵覠,将赵颢从这里拖出去。 于是,赵煦轻轻握着自己的手。 只有他知道,这一切,是他努力的结果。 …… 群臣的劄子,先被送到了高太后面前。 高太后看完,吩咐粱惟简:“送去给皇后过目!” 现在,皇帝依然昏睡。 皇后可以代表皇帝,过目群臣所请。 当然,最终,还是需要皇帝点头首肯。 最重要的是:高太后已经知道,从现在开始,皇六子延安郡王就成为了天下的新主人了。 而如何教育他,如何让他走上正轨,如何让他行正道。 就成为了高太后,首先要考虑的问题。 她已经明白,皇子是极聪明的。 《春秋》之义,哪怕是她这个大人,尚且难以读通,尚且难以阐发其中要义。 但皇子却已经能够对《春秋》的经义,发表一些看法和意见。 屡屡阐发‘仁圣’之问,屡屡提出‘聪哲’之见。 于是,连翰林学士曾布,也在她面前夸赞说:皇子聪俊仁圣,自古罕见,臣窃见皇子文字,虽汉明少时不过如此……” 高太后读过史书,自然知道,曾布所指的汉明是谁? 那可是史书上的千古名君! 开一代文治之先河,垂为百世之君。 其在位时,轻徭薄赋,抚恤百姓,安定天下,四夷宾服。 恰好,史书记载,汉明帝十岁通春秋! 如今,皇子虚岁十岁,亦能通春秋! 这让高太后的内心,不由得升起期望来。 章献明肃抚养仁庙珠玉在前,而仁庙为政,高太后是亲眼所见的。 真太平官家,社稷主也! 若她也能培养出一位大宋明帝,百年之后,到了永厚陵里,见先帝于九泉之下,亦能无愧! 故而,如今的高太后,开始非常注重,她在赵煦面前的作为和表现出来的态度。 这是曾布的建议。 “皇子年幼,笃礼恭孝,实天下幸事也!娘娘垂为皇子太母,臣窃以为,更当以身作则,为皇子榜样!” “诗云:雍雍在宫,肃肃在庙!” “圣人之意,尽在其中矣!” 曾布的话,彻底说进了高太后心中。 于是,当时,高太后就命人赐给曾布一块玉牌。 心里面那点对曾布的意见,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向皇后却是有些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对高太后谢道:“新妇一切皆唯娘娘慈旨是从!” 她本想着,看也不看那劄子,直接让人送还回去。 可抬头看到了那个正眼巴巴的看着她,可怜、委屈的孩子。 向皇后顿时心中一软。 终于是代替了这個孩子,看了一下那劄子的内容。 很简单,很干净的文字。 正是如此,没有留下任何空隙和可供人利用的地方。 而宰执签押的花字,也都是规规矩矩,没有任何错漏。 向皇后放下心来,便命人将劄子,送归高太后处。 高太后自然清楚的看到了这一切。 但她也没有多想,更不愿意去多想,也不可以多想——向皇后如今可不仅仅是皇后! 她还是皇子、以后的太子、将来的天子的嫡母! 不是有名无实的嫡母。 而是实实在在的,得到了皇子孝笃、亲昵,也得到了德妃朱氏当面亲口交托皇后抚养、教育和照顾的嫡母! 自古以来,母以子贵,子以母贵! 皇子的地位,因向皇后而拔高。 而向皇后的地位,则将同样因为皇子变成太子、天子而不断拔高。 于是,高太后接过粱惟简递回来的劄子,然后对帷幕外的宰臣们说道:“老身与皇后,已经大体赞同诸位髃臣的奏请,只待官家醒转,便着人报与官家!” “在官家未醒之前,还需请诸位髃臣,仿治平故事,留宿于此!” 帷幕外的群臣,当即集体持芴而拜:“臣等同奉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旨意!” 便一个个如同木头一样,笔直的矗立在殿中。 高太后见了,连忙吩咐粱惟简:“且去命人,给诸位髃臣赐座!”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 君前做事,自当有坐。 群臣纷纷称谢,然后按着班次,分作东西两府,各自持芴敬坐。 自然,高太后也不会让他们安坐。 于是,对帷幕外的群臣道:“却是要叫诸位髃臣知道,皇子延安郡王,不仅纯孝笃礼,自皇帝服药后,便日抄佛经两卷,日送福宁殿中,为皇帝祈福,兼为老身、皇后、德妃祈祷!” “更是好学精俊,不止读通《论语》、《孝经》,甚明圣人之义,更求学于老身之处,老身尝命有司以《春秋》付之,不意皇子聪俊至极,不止尝读《春秋》圣人微言大义,犹能阐发仁圣聪哲之言!” “老身尝以皇子之言,付学士院曾学士,学士观之,赞曰:皇子聪俊仁圣,自古罕见,臣窃见皇子文字,虽汉明少时不过如此!” “老身妇孺之辈,不明圣人经义,然则皇子所为,却是需要告知诸位髃臣!” 说着,高太后就命人,将赵煦这些日子来,抄写的佛经,一卷卷的从御前取来,送去与帷幕外的宰臣传阅。 又命人去庆宁宫里,取来赵煦所献春秋经义文字。 宰执群臣,先是传阅了赵煦所抄佛经。 因为赵煦这些天,每天都献佛经两卷于御前。 所以,群臣得以人手分得一份还要多。 大家各自拿着经书,看着那一行行端正的馆阁楷书,每个人都是赞叹连连。 王珪的幞头下,汗如雨注。 他已经不敢想,他那日昏了头做的蠢事,若是被人知道,会是个什么下场了? 便是都堂上的那一句失语,恐怕也会被人拿来大做文章——皇子纯孝笃礼好学如此,你王珪身为左相,居然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往轻里说,也是一个枣膏昏钝、尸位素餐的评价。 若是上纲上线,一个阴持两端、不顾大义的帽子,就能扣到他脑袋上。 司马君实和文宽夫,肯定会拿他做文章。 邵伯温说不定,会给他编排出一堆的丑事。 王珪听着,群臣在他左右的称颂声和赞叹声。 内心的惶恐与忐忑不禁又重了一分。 好在,这个时候高太后命人来给群臣赐茶。 王珪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一口热茶汤下肚,他紧绷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一分。 可没有多久,从庆宁宫取来的皇子经义圈注和文字,又给了他重重一击! 市井传说是真的! 看着那经书之上,和佛经上相同笔迹的小楷。 尤其是,皇子在郑伯克段于鄢那一段旁,以纸条所贴,阐发的仁圣之见,聪哲之问,就像一道道雷击,打向王珪。 王珪的身体,顿时摇摇欲坠。 一个踉跄,他竟跌坐在了木墩上。 左右内臣,连忙上前,前去查看。 就连帷幕之中的高太后与向皇后也被惊动,纷纷问道:“究竟何事?” 当听到是左相郇国公王珪不小心跌坐到了木墩上。 高太后和向皇后,当即关切的慰问了王珪,更命了国医去给王珪察看身体。 左相,乃是髃臣之首,官家肱骨,当然要给体面,也必须体面。 不过,无论是高太后,还是向皇后,都已经察觉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王珪是三朝老臣!更在国朝大臣之中素以知礼明礼著名! 治平年间,濮议之争,王珪就是皇伯派的领袖。 一个如此知礼著称的大臣,怎么就会在殿前失仪了? 不管是高太后,还是向皇后,都在心里有了想法。 只是,如今最紧要的是立储,是待皇帝醒来。 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第三十九章 太子(3) 许是帷幕外群臣的声音,吵醒了昏睡的官家,也许是服下的汤药终于生效,让大脑日益失血的官家,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总之…… 他呻吟一声,睁开了眼睛。 一直侍奉在他病榻前的乳母安仁保佑夫人,立刻就欢喜的顿首:“官家醒矣!” 于是,整个帷幕,都被惊动。 高太后、向皇后,次第起身,来到御前查问龙体。 赵煦也跟着向皇后,到了他父皇的御榻前。 赵煦因而得以在今生第一次见到他的父皇,如今的模样。 面容消瘦,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那曾经随便一瞪,都能叫朝臣胆寒的眼睛,现在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是静静的看着,围拢过来的太后、皇后。 也只在看到赵煦的模样时,才稍微有了一点光彩。 “父皇!”赵煦这次不用向皇后来教了。 他扑通一声,就跪到了自己父皇御前。 眼眶里的泪水,夺路而出,大滴大滴的流出来。 “儿恭祈神佛,愿父皇早日康复!” …… 赵顼睁着眼睛,看着他的母后,他的皇后,出现在他身旁。 母后和皇后,身上穿着的舆服,让他瞬间明白过来,现在是个什么局面了。 “父皇!” “儿恭祈神佛,愿父皇早日康复!” 耳畔,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是六哥! 赵顼激动起来,他努力的想要转动头,好让他可以看到自己的儿子。 他最担心,也最记挂的儿子。 可他的中枢神经系统,却已经半瘫痪了,卧床近月,身体更是虚弱的厉害,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来控制脖子。 他只能啊啊的发出不明的声音。 “皇后,将官家扶起来……”高太后哭了一声,就对向皇后吩咐:“让官家好好看看六哥吧!” 向皇后上前,将自己的丈夫,从病榻上扶将起来。 卧床近月的皇帝,如今身体已经瘦的厉害了。 几乎就像是一具已经枯槁的干尸,向皇后哭着,将自己的丈夫扶起来,让他的头靠在自己怀中。 赵顼靠在向皇后的怀里,他的眼睛努力的看向御前跪着的那个孩子。 他的儿子! 向皇后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 “官家,六哥今日移殿了!”向皇后一边流泪,一边将事情告诉他。 赵煦用尽全身的力气,点了一下头。 为君一十九载,他自然知道,移殿代表什么? 年幼的皇子,移殿御前,只能是宰臣的请求。 这说明,他的宰臣们,已经统一了意见,也形成了共力。 “蔡持正终不负朕托付!”他在心中想着。 “六哥!”向皇后说道:“到御前来,好好看看你父皇!” 赵顼立刻激动起来。 他努力的打起精神,睁着眼睛。 他要好好的再看看他的儿子。 他的继承人! …… 赵煦跪着爬到了他父皇的御前。 然后他抬起头,和自己父皇那双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日神采的眼睛对视着。 对赵煦来说,这是时隔二十五年后,再次和自己的父皇相见对视。 不是景灵宫中供奉的,毫无生机的冷冰冰的御容画像。 也不是现代网络上的电子图片。 是依然活着的父皇。 是依然在记挂着他,也依旧在担心他的父皇。 所以,此刻的赵煦的痛哭流涕,是真实的,也是发自肺腑的赤子之心。 “父皇,儿在这里!”赵煦流着眼泪,就重重的磕头下去。 此时此刻,数不清的想法,在赵煦脑子里跳动。 那些上上辈子的记忆,那些在现代的所见所闻所知,互相交织着。 “儿不孝,不能侍奉父皇汤药……”赵煦哭着再次顿首。 是的,他是個不孝子! 上上辈子的他,寿元太短了!更没有留下儿子继承基业!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何况是帝王之家? 何况祖宗基业,所托非人? 所以…… “父皇,儿这一生,一定给您生很多很多皇孙!” “一定不叫我家基业,落入他人之手!” 赵煦在心中说着。 是的。 在赵煦的心中,赵佶也好,赵似也罢,都是外人,嘴上喊一句:皇弟,但心里面却从未将他们视作亲近的兄弟,更不要说是什么可以托付社稷国家的继承人了! 所以,在赵煦的上上辈子,即使赵似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却也被他疏远。 赵佶能够和他关系亲密,仅仅是因为同情加上赵佶不可能威胁到皇位。 在向皇后怀中,听着自己儿子的哭声,也看着那个孩子的模样。 赵顼眼眶之中,一滴热泪终于滑落。 他勉力将眼神看向自己的母后,眼神中流露出渴望的神色。 高太后当然明白自己的儿子,想要说什么? 高太后流着眼泪,低声告诉他:“皇帝你放心!为娘已经下了旨意,从今日起,雍王、嘉王无诏不得入福宁殿半步!” “待到下个月,雍王、嘉王都将搬出禁中,至亲贤宅居住!” 赵顼感激的对高太后点点头。 他最担心的事情,得到了高太后的保证。 向皇后就在旁边,他的儿子也在面前听着。 他终于可以放心了! 于是,他啊啊了一声,眼神向外撇去。 在昏睡时,他曾听到宰臣的声音。 所以,他知道,宰臣们现在就在这福宁殿内。 高太后和向皇后见了,都流着眼泪,对着左右说道:“官家要见髃臣,去叫诸位髃臣,进到禁中,到御前拜谒天子!” 又吩咐左右,在她们和皇帝御榻之前的地方升起帷幕。 这是礼法! 于是向皇后轻轻的放下自己的丈夫的身体,和高太后流着眼泪,退到了御榻之后,那升起的帷幕里。 此时,得到了许可的宰执大臣们,方才在粱惟简的引领下,分作两班,持芴到了御前。 群臣就和过去每一天,到御前问安一样,持芴敬拜,匍匐而起,再拜,再起。 礼拜结束,左相王珪和右相蔡确,持芴说道:“臣等冒死斗胆,乞于御前,探视圣容!” 赵顼在御榻上点点头。 两个宰相率着群臣,持芴上前,看向御榻上的官家。 昔日说一不二,乾坤独断,甚至别出心裁的发明了让‘宰相交罚款’来驾驭群臣的手段的官家。 如今,躺在那里,脸色苍白,眼窝深陷,颧骨凸起。 再无半点人君模样,再无半分威严可言。 群臣心中,都是百般滋味,繁杂不一。 尤其是蔡确和章惇,都是忍不住掉泪。 他们两个皆是官家一手拔擢任用的大臣! 特别是章惇,若无这位官家拔擢、信任,以他的年纪、资历,此刻撑死也不过能在一州之地站稳脚步。 何来开拓梅山,兵不血刃,拓土千里,收复蛮族,广播王化于荆湖的功业? 然而,不管群臣心思如何。 该做的事情,必须要去做。 韩琦、文彦博,已经打好样在那里了! 何况,皇子就跪在御前,就在那里看着呢! 于是,群臣持芴而前,躬身长拜,纷纷道:“臣等昧死,敢奏陛下:三代以来,欲成千岁之业,建嗣必子!此汉所以抚四海也!” “今陛下卧疾,未能御殿,臣等惶恐,请皂建太子,以系天下!” 躺在御榻上的赵顼,听着群臣的进奏,心中叹息一声。 他虽然很不舍,也很不情愿。 但是……他知道的,是时候了! 于是点了点头。 一直侍奉在御前的官家乳母安仁保佑夫人,立刻说道:“圣意已允了!” 群臣于是持芴再拜:“伏唯陛下能作威作福!” 便命人,将已经写好、签押好的省劄,送到了御前,给官家御览。 群臣则再次进奏:“皇六子延安郡王,陛下长子,皇后嫡子,身荷天下之望,且具孝子之行,好学而笃礼,精俊而聪哲,皇太后命大宗正及嗣濮王,恭以皇子请卦于祖宗之前,皆奏曰:祖宗神灵之意,亦属皇六子延安郡王!” “臣等斗胆,请陛下立皇六子延安郡王为皇太子,以俟陛下康复!” 赵顼听着群臣的话,然后深深的看了一眼,那个跪在他面前,一直在哭泣的孩子,又看着被送他面前的,已经写好的省劄,省劄上的文字以及全体的宰执大臣的花押,清晰可见。 虽然他心中有着疑虑。 六哥什么时候变成皇后嫡子了——礼法上确实如此,可实际操纵却不是一回事! 但他最终选择了忽略。 他现在的状况,已经容不得他费神多想了,便再次点头。 安仁保佑夫人见到官家点头,再次对群臣道:“圣意也已经允了!” 群臣纷纷长吁一口气,全体持芴,长身而拜,匍匐而道:“臣等唯乞陛下圣躬万福,早日康复御殿视事!死罪!死罪!” 然后群臣就站起来。 而他们的精神状态,在这一刻,完全变了。 所有人看向跪在御前的皇子。 他们眼中迸发出了全新的异样神采。 储位已定,是该明确君臣大义了! 于是,纷纷面朝帷幕中的皇太后、皇后,再拜请道:“臣等不胜惶恐,伏请殿中御前,拜谒皇太子殿下!” 帷幕之中的高太后,点头说道:“髃臣之请,甚合老身之意!” 向皇后也道:“祖宗制度,确实如此,请诸位髃臣,依治平故事,御前拜贺皇太子!” 跪在自己父皇御前的赵煦,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皇,生他养他教他爱他保护他的父亲,眼中热泪不停流下。 赵煦知道的。 从此刻开始,他的父皇,残留生命之中,最后一丝属于帝王的属性,也被剥离了。 第四十章 太子(4) 无论赵煦此刻的心态如何,也不管他是否情愿。 总而言之,左右内臣,很快就上前,将赵煦扶起来。 让他站到他父皇的病榻之前。 有人来他面前,给他擦去眼泪,为他正好衣襟,也为他梳理好腰间的配饰。 然后,群臣们就持芴到了他的面前三步之地。 左相王珪低着头,右相蔡确则持芴微微抬眼,知枢密院事韩缜则似乎有一点心不在焉。 两位宰相和西府执政,按着礼法的要求,率领着群臣,持芴而拜,伏地而起,再拜,再起,再拜,再起。 三拜礼毕,群臣持芴而奏:“臣等伏问皇太子殿下万福无恙!” 君臣之礼毕矣! 上下尊卑定矣! 帷幕后的高太后和向皇后,对视一眼,然后各自垂头落泪。 尤其是高太后,她知道的,从此刻开始,哪怕她的皇帝儿子还活着。 但在群臣眼中,在天下士大夫眼中。 却和死了没有区别! 就像治平四年的先帝一样,就和仁庙晚年一样。 天子! 能御殿视事,能处置国事,能断人生死的,才是天子! 卧疾于病榻之上,不能说话,不能动弹的皇帝,即使还能写字指挥,也只是一个病人。 何况,皇帝现在,连写字都不能。 而且,他是中风! 在群臣眼里,在士大夫们眼中,中风的皇帝,必然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和决策能力。 这个时候,君权实际上已经从皇帝本人身上,转移到了士大夫群体之中。 这些日子来,国事朝政,皆三省两府集议决断,就是明证! 赵煦流着眼泪,一边抽泣,一边‘极不情愿’的接受了群臣的礼拜。 然后,他就看着,那些持芴而立,在他面前的宰臣们。 大部分人,赵煦都已经忘记了他们的样子。 可还是有那么一两个,赵煦是认得的,也是很熟悉的。 视线在他们身上一扫而过,赵煦就转身,看向他的父皇。 他流着眼泪,再次跪到了父皇御前。 孝子的人设,决不能丢。 纯孝笃礼的形象,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父皇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赵煦知道的,他记得很清楚的,上上辈子,那個命运之日后,他的父皇就陷入了弥留。 最后,在中风的痛苦中,驾崩在这福宁殿内。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又有怎样的不舍和遗憾? 现在,赵煦重归少年。 无论如何,赵煦都要让自己的父皇,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体面、安详、平和。 他不会再让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在他父皇面前再现了。 也绝不会再让人来打扰父皇最后的安宁。 “自父皇服药以来,儿未能侍奉汤药于御前,此儿之不孝也!”赵煦静静的说着。 “从今日开始,儿乞侍汤药!” 说完,赵煦深深一拜。 御榻上的赵顼,听着自己的儿子的话,深陷的眼窝中,一滴泪水涌出。 帷幕之后,高太后听着赵煦的话,流着泪感慨:“真是个好孩子!” “祖宗保佑啊!” 皇子孝笃如此,日后,也必定可以孝顺她这个太母,也必然会听从太母教导! 高太后想起了,她赐给这个孩子经义,这个孩子立刻认认真真的去读、去理解,还向她请教的事情。 老怀大慰! 向皇后也是流着泪,附和着说道:“娘娘所言甚是!” “这孩子,孝顺明礼,聪俊好学,真是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 向皇后回忆着,母子这些日子来的相处。 内心的柔软被勾动。 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而无论是高太后,还是向皇后,在此时都忘了或者说有意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情:太子既立,然而幼冲年少,皇帝卧疾,不能视政。 那么军国大事,谁来处置? 但这种事情,自古以来,后宫太后和皇后,都是无法干预的。 只能让外廷大臣来提议,来主张。 可帷幕外的宰臣,却在这个时候,各自起了心思。 王珪自不用说。 他心里面清楚的,等太子储位稳固后,御史台的乌鸦们是不会放过他的! 都堂上,他虽然只说了一句:此他家家事,外廷不要管它! 虽然他后来找补了一句:官家自有儿子! 可是,对御史台的乌鸦们来说,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如今,储君新定,正是乌鸦们表忠的大好时机! 平素,乌鸦们无风尚且能够掀起三层浪。 现在,他王珪都露出破绽了。 不围着他,将他打死,都只能说明,乌鸦们学艺不精,不如嘉佑、治平、熙宁的前辈。 传出去会被人笑死的! 何况,王珪还有一个天大的蠢事! 那个事情一旦被人纰漏,他王珪乃至于整个王家,都会被拖进来。 妄议国本,窥伺神器,不忠不孝!天下士大夫会将他开除出士大夫籍! 能够和丁谓一样,老死州郡,都算他王珪运道好。 不然,曹利用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 所以,王珪现在满心,都是如何避祸,如何消灾,如何在这个事情上全身而退。 那里还有心情去关心别的事情? 蔡确呢? 他当然,起了心思了。 什么心思? 谁来当左相的心思! 反正,他蔡确蔡持正,是万万不愿依着传统去递补那个左相的。 现在的左相,就是个图章! 连都堂堂除官员差遣,左相都只能是‘预闻’,都需要打着集议的幌子,才能参与进来。 可真正需要三省集议的堂除,一年下来,又能有几个? 所以,蔡确如今,满心都在算计着,将哪个冤大头,坑骗到左相的位子上去? 是从朝堂上的宰臣里选,还是在州郡的重臣元老里选? 可真是个难题! 至于剩下的宰臣? 自然各自有着各自的算计和心思在里面。 譬如说,知枢密院事韩缜,他现在就是个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思。 韩缜很清楚,随着太子确定,大宋进入全新时代。 他若不机灵点,主动点自请出外。 那么,他屁股下的那些事情,肯定会被人翻出来,放在太阳下面晒晒,也拿来给天下人开开眼。 而他在朝堂上,做的那些事情,能拿出来给人看吗? 不能! 旁的不说,当初,熙宁割地,尽弃东关五百里予契丹这个事情。 那可不止是旧党在骂,新党也都在骂,江宁的王介甫,一直对这个事情耿耿于心,以为生平之耻! 过去,有着官家替他遮挡,这个事情还能掩饰。 如今,官家眼看着宫车要晏驾了。 他韩缜要是再不机灵点,主动请郡。 御史台的乌鸦们,肯定会扑将上来,撕咬他的。 借口和理由都不用找:祖宗之地,尺寸皆为王土!韩缜竟弃之于北虏?人神共愤!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韩缜在心里说着,反正,韩家又不止他这一个重臣! 乃兄韩绛、韩维,皆是天下名望之士,可堪宰辅的元老! 两府长官,各自算计着各自的心思。 剩下的人,自然不敢也不会牵头提议。 事情就这么僵住了。 直到,高太后命人,将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和翰林学士曾布,传到殿中。 事情也才终于有了变化。 第四十一章 卡bug 邓润甫和曾布,在福宁殿外的回廊之中,等了一个多时辰。 终于,他们等到了来传他们入殿的内臣。 “皇太后、皇后,命两位学士入殿!” 邓润甫和曾布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晓得,殿中大事已定,现在是叫他们进去,草制立储制词的。 而他们两个人,也早就准备好了。 于是,两位翰林学士,都是拱手拜道:“唯!” 便持芴跟上那内臣,亦步亦趋,从福宁殿旁边的左昭庆门步入那天子寝殿。 在内臣引领下,两人到了御前,依着礼法,对那已经在福宁殿天子御榻之后,升起了帷幕的皇太后、皇后参拜。 又对三省两府的宰臣拱手行礼。 便听了帷幕内的太后,对他们道:“两位学士,方才髃臣们已经上奏官家,得了官家圣意,可立皇六子延安郡王为皇太子!” “是故,老身唤两位学士至此,为皇子草制立储制词!” 邓润甫和曾布对视了一眼,然后就持芴奏道:“臣昧死乞至御前,问明官家圣意!” 这是传统! 也是翰林学士的职责所在! 翰林学士,乃是天子内制之词臣,更是只忠于天子一人,只唯天子一人意志唯命是从的臣子。 自然,邓润甫的奏请,得到了允许。 于是,他和曾布,持着玉芴,到了御榻之前。 他们因而得以看到了那位,素来被官家养在深宫之中,鲜少在朝臣面前出现的皇子。 两人深深一拜:“殿下!” 邓润甫尤其激动! 因为,他除了是翰林学士承旨之外,还有着一個荣誉性质的官衔:皇子阁笺记。 虽然,他从未履行过这个职责。 尽管,他也只在去年的集英殿中燕上,远远的拜过这位殿下。 但,无论如何,毋庸置疑。 这位殿下都是他的主君! 两人之间的君臣上下尊卑之义,在他受官家之命,担任皇子阁笺记的那一天就已经定下。 至于曾布? 他虽然不至于和邓润甫一样激动,但也有些亢奋。 因为保慈宫皇太后曾因皇子读书事征询过他,使他得以,和这位未来的大宋之主,建立起了联系。 历代以来,能陪天子读书的大臣,每一个都官至宰相,并深得天子信重! 真庙时的杨亿,仁庙时的晏殊,都是如此。 尤其是晏殊,号为太平宰相,门生满天下。 至今朝中,依旧有自称‘晏元献公门生’的侍制重臣。 曾布觉得,自己可能文章诗词,比不上晏殊。 但,朝堂地位上,应该是存在努力的空间的。 曾布觉得,他在政务和理财方面,肯定强于晏殊! 也是在他们两个行礼的事情,那一直跪在御前,低着头抽泣的皇子,也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虽然泪珠连连,但邓润甫和曾布,都看的仔细。 这位皇子,眼中哀而不伤,神色平静,并对他们两人微微颔首。 礼数之上,几乎是丝毫不差! 邓润甫和曾布,立刻持芴恭身:“殿下!” 这才敢走到御前,面朝着御榻上的官家,俯首而拜:“臣翰林学士承旨润甫(翰林学士布),昧死恭问陛下圣躬!” 然后,这两人才起身,到了御前。 “陛下,臣昧死斗胆,敢问圣意是否已允立皇六子延安郡王为皇太子?”邓润甫问道。 御榻上的官家,对着他轻轻点头,眼神之中,一丝希冀闪过。 邓润甫持芴再拜:“臣恭听圣旨!” 然后,两位翰林学士就持芴恭身退到宰臣们的身后,由邓润甫出面对帷幕之中的高太后、向皇后,持芴礼拜:“臣翰林学士承旨润甫,上奏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已得陛下圣意,当草制立储制词!” “臣乞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许臣殿中御前,先草立储制词,以呈殿前!” “可!”高太后在帷幕后答道。 “善!”向皇后也说道:“有劳二位学士!” 便着人取来笔墨纸砚和书案到殿中,以供两位翰林学士在此草定立储制词的草稿和大意——制度,凡进拜三公、宰执大臣、立太子、立后,皆由学士院草制制词,是谓大拜除! 凡大拜除,必由官家亲临学士院,并令御龙直锁院。 这个时间,一般选在黄昏时刻。 官家在学士院中,亲口向翰林学士口授了自己的旨意后,就会离开。 而翰林学士就会在学士院中,在特制的白麻纸上,用翰林学士独有的翰林大字,以四六骈文的形式,写下进拜文字。 并在黎明之前,送到御前,经由官家亲自审核后,再于朝堂上宣读。 这就是所谓的宣麻! 如今,官家卧疾,自然不可能驾临学士院,而且他连话都不能说,也就无法口授圣意。 皇太后、皇后,在法理上,缺乏驾临学士院的依据,也不会有人愿意看到皇太后、皇后踏足属于天子权柄范畴的学士院——此例绝不能开!开了,以后祸患无穷! 便是当年的章献明肃,要驾临学士院,也必须带着仁庙在身边,以仁庙的名义,向翰林学士口述旨意大略。 于是,殿中草制制词大略,然后经由群臣讨论,再呈于殿前,就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此事,殿中宰臣皆知,高太后、向皇后也明白。 邓润甫和曾布两人,很快就得到他们需要的一切。 两人分别坐到案前,开始研墨,同时回忆着学士院中存档的国朝立储制词内容。 主要考虑的方向,是真庙册仁庙为太子的制词以及其中的典故,以免用同了或者用混了。 若是那样,那就真的是遗笑天下了! 就连北虏、西贼都会笑话! 所以,这个事情必须慎重再慎重。 很快,无论是邓润甫还是曾布,都发现了一个问题。 两人抬起头,看向宰臣们,也看向那帷幕之中的皇太后与皇后身影。 邓润甫和曾布,都是起身,持芴礼拜,问道:“臣等斗胆昧死,敢问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陛下可有旨意,康复御殿之前,军国之事,如何处置?” 帷幕之中,沉默了下去。 宰执大臣们,也都持芴低头。 良久之后,帷幕内的高太后,才终于出声问道:“两位学士,未知国朝故事如何?” 邓润甫持芴答道:“臣启奏皇太后殿下:国朝故事,乾兴时以皇太后权同听政!” 这是迄今为止,大宋唯一一个可以依据和考证的少主在朝的典故了。 高太后听着,颇为满意,于是,便问群臣道:“老身妇孺之辈,于此国朝典故,并不知悉……未知诸位髃臣以为,邓学士所言如何?” 群臣互相看了看。 然后,大多数都将视线,看向了那个跪在御前的皇子。 过去种种故事,在这些宰臣心里面跳动。 每个人都知道,现在说错一个字,未来就可能祸及家族。 他们现在不仅仅要考虑高太后。 也需要考虑,那位跪在御前的皇子,明天的太子,未来的天子的态度。 更得好好想想,帷幕之中的向皇后的态度! 原因很简单。 高太后是天圣年间生人,如今已经五十有二。 而皇子却只八岁,皇后也不过四十。 万一说错了话,表错了态度,未来可是要被拉清单,被清算的。 在群臣都在思考的时候,王珪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立刻就持芴拜道:“臣珪冒死进奏皇太后殿下:乾兴故事,确实如此!” “当请皇太后殿下,权同听政,以俟陛下康复也!” 王珪一开口,蔡确就已经看了过去,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只在心中,转了几转,犹豫片刻,蔡确就硬着头皮,持芴奏道:“臣确冒死上奏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若依乾兴故事,则当是皇后殿下权同听政!” 说着,他就深深一拜:“此盖乾兴时,真庙不幸,竟奄弃天下,遗诏命皇太子即位,尊皇后为皇太后,以皇太后权同听政,处置军国事!” 这是事实! 这殿中上下人人皆知的事实! 王珪装着明白当糊涂,想玩弄文字游戏。 蔡确岂能容他? 蔡确说着,长身再拜:“臣昧死斗胆,以为如今几与乾兴无二也!” “乾兴时仁庙,章献明肃之嫡子也!” “今皇子延安郡王,亦为皇后嫡子也!” “臣愚钝,不知所谓,斗胆以为当以皇后权同听政,以俟陛下康复!” 蔡确话音一落,顿时整个福宁殿中都是议论不断。 因为蔡确说的确实是事实。 乾兴时,就是章献明肃皇后权同听政! 而且,蔡确的话,也是有道理和礼法依据的! 一旦宫车晏驾,皇后就会变成皇太后! 而且,乃是天子嫡母皇太后! 在礼法上来说,难道还有比嫡母皇太后,和天子关系最近的人吗? 舍嫡母不用,而尊太母听政。 若是稍不注意,就是两宫相争,祸患无穷啊! 而王珪所言,也不无道理。 皇太后,乃是官家生母、皇子太母,如今官家卧疾不起,皇子幼冲以纲常而论,合该是太母听政! 礼法也当如此! 可是…… 若太母听政,将致嫡母皇后于何地? 若嫡母皇后听政,又将致太母于何地? 群臣的逻辑陷入了死循环! 跪在自己父皇御前的赵煦低着头,心中稍有得意。 因为,现在在这福宁殿内发生的一切,可以说就是他刻意塑造的结果。 他亲近向皇后,争取向皇后,就是为了在此刻,在这福宁殿中,在儒家的礼法纲常上,卡出这个bug来! 第四十二章 茶艺大师 帷幕之中的高太后深深的看了一眼,站在她身旁的向皇后。 皇后凤冠下的脸,低低的垂着。 那一根根珠饰垂下,也遮挡了视线,让高太后难以看清这个儿媳现在的神色。 她只好低声问道:“皇后以为,群臣之意如何?” 向皇后低着头,对着高太后盈盈一礼,拜道:“新妇一切唯娘娘慈旨是从!” 高太后顿时就被噎住,说不出话来。 向皇后的意思,昭然若揭——唯娘娘慈旨是从?新妇的意见并不重要! 其中暗含的潜台词和没有说出来的话,叫人细思极恐。 可偏偏挑不出任何错来。 帷幕之中的气氛,顿时陷入了僵持之中。 在帷幕内的每一个内臣,每一个女官,都已经嗅到了,保慈宫皇太后和坤宁殿皇后之间,悄然滋生的硝烟。 良久,高太后才对向皇后道:“皇后起来吧!” 这对姑后之间,在悄然中,却已经生分了起来。 可是,在向皇后看来。 这却是她不得不争,也必须争的东西! 社稷天下,是官家留给六哥的。 那孩子那么的懂事,那么的孝顺,在她面前,又是那么的乖巧! 庆宁宫里,那一句句母后,简直是喊进了向皇后心坎里。 六哥为她摘的花,戴在头上,是那样的美丽! 六哥怕她累了,为她捶打腰背、肩膀的场景,依旧是历历在目。 哪怕到了这個福宁殿里。 六哥也是紧紧拽着她的袖子。 那是在祈求她的保佑、拥护! 只是想到六哥抓着她的衣袖,紧紧跟在身边,可怜、无助,眼巴巴的看着她的神色。 向皇后心中就一个恍惚。 六哥的模样,和她那个在襁褓里,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连母亲都没有喊一声,就弃她而去的可怜的孩子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向皇后总是会想:若我的孩子还在,他肯定和六哥一样的。 一样的孝顺,一样的聪明,一样的懂事。 也一定会抓住我的衣袖子,也一定会跟六哥一样可怜巴巴的看着我,祈求保佑拥护。 而在向皇后眼中,高太后真的值得信任和托付吗? 答案是:未必! 官家卧疾以来,保慈宫做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在向皇后心中闪现。 向皇后心中明白的。 保慈宫太后,确实是六哥的太母,也确实是官家生母! 可是,高太后并不像她。 她只有六哥这么一个孩子可以依靠,也只有官家这一个丈夫可以仰仗。 但高太后,还有两个儿子,同时,太后膝下还有十几个皇孙、皇孙女承欢。 六哥是她的唯一,但却不是保慈宫太后的唯一。 差别就在这里,区别也在这里! 在母爱的驱使下,向皇后第一次无畏的直面起自己的姑后。 高太后默然许久,她已经看出来了。 皇后已经在和她叫板了。 虽然很隐晦,虽然很低调。 可,苗子已经长出来了。 这让高太后有些不悦,却又没有理由和借口。 因为,向皇后的一切行为,都在礼法范畴内,也没有逾越半分媳妇的界限。 更因为,年幼的皇子,就在帷幕后呢。 高太后知道的,她必须给皇子做出一个榜样。 正如曾布所说,皇子聪俊、纯孝、明礼,所以他的学习能力将会超出想象! 若她这个太母,不能给皇子做好榜样。 将来,皇子长大了,怕是会有样学样。 好好的大宋明帝,就可能会在她手里,被教成炀帝——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 若如此,百年之后,到了永厚陵,她有何面目去见先帝,去见列祖列宗? 正是顾虑着这个,高太后在帷幕之中,只能一言不发,也只能任由帷幕外的群臣讨论、商议。 但是,这种涉及到礼法的事情,又关乎着未来天下权柄归属的讨论。 又那里是宰臣们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明白?又能说得清楚的? 群臣们,各持己见。 特别是王珪、蔡确,出于各自立场,互不相让。 错非是在君前,也错非是此刻的福宁殿内,已经有了两个身材魁梧,身着紫袍,瞪大了眼睛,盯着每一个大臣的閤门通事舍人。 恐怕,在这福宁殿御前,就可能要上演一场全武行了。 偏偏,这个事情还需要尽快得出一个结果。 因为,翰林学士需要在御前草制制词,在今天晚上就必须写出完整的立储制词,明天早上朝堂上就要宣读。 种种条件的限制下,种种条框的束缚中。 宰臣们在进行了几次交锋后,便都明白,他们是不可能说服彼此的。 于是,他们只能将目光投向,如今唯一一个可以对此做出最终裁决,且不会引发后遗症的人——病榻上的天子。 “两位相公,不如君前请示?看看圣意如何?”李清臣的提议,迅速得到了除王珪之外的其他人支持。 独力难支的王珪,在思索片刻后,也只能点头:“邦直之议甚好!” 王珪和蔡确,于是再次领着群臣,上奏了高太后和向皇后,得到了许可后,来到了君前。 然而,当他们到了君前的时候,却发现躺在病榻上的官家,已不知在何时,再次陷入了昏睡。 群臣面面相觑。 官家疾重竟到了这个地步?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也将他们推到了悬崖边上。 原因很简单:在官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的现在,若他们迟迟不能,拿出应有的决断,并统一意见。 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事情将变得越来越棘手! 要是再拖下去,拖到大宗正和嗣濮王来了,他们还未能达成一致意见。 信不信大宗正和嗣濮王要发飙? 平素,无论是大宗正还是嗣濮王,都是吉祥物。 可现在,他们是真的可以在这个问题上拿捏宰执大臣的。 他们也必定乐意在这个事情上面,为难宰执们,好向天下人证明,他们都是忠臣,都是大宋好宗室! 更向皇太后、皇后、皇子卖乖! 这个事情只要做好了,大宗正和嗣濮王的子孙将来都是要受益的。 小皇子长大后,只要一想:大宗正和嗣濮王当年如何如何,手上稍微一抬,就能给他们的子孙减好几年磨勘! 于是,宰臣们都只能将目光,投向现在唯一一个可以在这个事情上面拿主意的人。 皇六子延安郡王,明天的皇太子! 虽然他只有八岁! 虽然他只是一个孩子! 可在如今局势下,在官家昏睡的当下。 他却是唯一一个可以做出最终决断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将这个事情的争论,终止在这福宁殿里的人! 所以,哪怕宰臣们心里都感觉荒诞无比——皇子才八岁!黄口小儿一个,他分得清楚轻重吗? 但,他们已经无路可走。 大宗正和嗣濮王,随时可能来到福宁殿。 若在他们来之前,还不能做出统一的决断的话,事情就可能要变大了。 即使不考虑这个问题。 单单是考虑,将来国史上对今天的事情的记载。 在场绝大部分的宰执大臣都是耗不起的。 除了王珪,也没有人敢拖延下去了。 于是,即使再荒缪,再荒诞,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做! “殿下!”右相蔡确,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对那位跪在御前的皇子,深深一拜:“臣,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确,有事上禀!” 其他群臣,纷纷持芴恭身。 便是王珪,也在迟疑了少许后,只能持芴而拜。 无论如何,不管怎样! 这位殿下,此时已经在御前,得了官家圣旨认可,得了两宫认同,也得了群臣拥戴。 他已经是毋庸置疑的皇太子!这个国家未来的主人! 然而,皇子的表现出乎了所有群臣的意料之外。 面对着整个朝堂的所有宰执重臣的集体礼拜和咨询,他没有慌张,也没有任何举止上的失仪。 他冷静的像一个大人。 在群臣注视下,这位殿下先是对着那卧于病榻上的官家,认认真真的磕头、再拜,磕头,再拜。 然后才慢慢起身,转过身去,看向所有人。 他脸上的泪痕依旧,他眼眶还在发红。 但是,他的声音却稳的好似是排演了无数次一样。 “诸位髃臣,何事相询?”皇子轻声问道。 声音虽然低,但沉稳、内敛。 恍惚中,群臣似乎看到了,当朝官家昔年坐衙时的风姿! 不可思议! 太不可思议了! 这是八岁的孩子? 蔡确咽了咽口水,持芴而拜:“臣等惶恐,敢奏殿下:如今,官家卧疾,在未能康复御殿之前,军国大事,如何处置?” “还请殿下降下指挥,以定朝野人心!” 所有大臣,持芴再拜:“还请殿下降下指挥,以定朝野人心!” 帷幕之中,高太后和向皇后都紧张起来。 她们既担心,皇子有失仪态,也担心年幼的皇子,不知轻重。 然而,下一秒,无论是高太后还是向皇后,都吁出一口气来。 “我年幼,不知军国事也!”皇子的声音,低低传来。 “然则,父皇曾教我:一家之中,最紧要莫过于家和,家和则万事兴也!” 只听到这一句,无论是高太后,还是向皇后,都是相视一笑。 帷幕外,六哥的声音,依然在继续。 “父皇教诲,我一日不敢忘!” “如今,父皇虽然服药卧疾,然而,太母慈圣、母后亲慈,自父皇服药以来,保佑拥护于我,实是爱护有加,无微不至!” “我记得,在庆宁宫时,母后坐我帷幕之外,为我亲捻被角,慈爱之心,实在无以为报!” “我亦记得,前日,我尝求读书,请于太母之处,太母当即着人送我圣人经义,凡我不懂不解之处,但求教于太母,则太母无所不答,无所不应!慈圣之心,大内上下人尽皆知!” 群臣听着,眼前这个小小的皇子的回答,都是深深低头。 皇子年幼,但所说的话,却实在是句句在理! 哪怕是拿出去,让天下人评价,也没有人能挑出错来! 完全在圣人教诲之中,也完全在所有士大夫的共同价值观内。 家事国事天下事,于天家而言,实是一事! 皇子说家事,就是在说国事。 在所有宰臣的注视下,年幼的皇子,瘦瘦的皇子,轻轻弯腰,对群臣拱手而礼:“我年幼,不知军国事,也不知礼法,也只愿太母、母后各自安乐,使上下得安,令朝野欢欣!” “诸位髃臣,皆父皇宰臣,我家肱骨也!” “父皇昔日,曾教我读书,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赞曰: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我年幼,不知圣人教诲!” “然诸位髃臣,皆一时之选,天下名望所重!必有能教我者,也必有能安我家者!” 群臣持着玉芴,低着头。 他们在来之前,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皇子说了什么没有? 好像说了! 但他具体又说了什么? 似乎什么也没有说。 可他却提出了他的要求。 你们随便怎样! 但有一点——别把我温馨友爱的家庭气氛搞坏了! 而在帷幕内,高太后和向皇后,却已经被感动坏了! “原来,我当日为六哥捻被角的事情,六哥记到了现在……”向皇后热泪盈眶,难以自抑。 亲生儿子,也未必能做到似六哥这个样子! “老身当日赐书、教导,竟在六哥心中,如此重要?”高太后也想着。 同时,她在嘴里呢喃起来:“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 一边呢喃着,高太后一边流泪。 “原来……原来,皇帝你一直都在为了这个家而殚精竭虑啊!” “却是母后错怪你了!” 往事一幕幕在高太后心中回闪。 她仔细想了想,发现事实确实如此。 错非皇帝一心挂记这个家的和睦,雍王、嘉王,又怎么可能一直住在禁中,又怎么可能一直受到皇帝的关爱和照顾? 国朝百年来,可就只有皇帝这么一个孤例,愿意让兄弟在成年后,依旧留在宫中! “皇帝怎就不和老身说啊!”高太后看着那个,躺在病榻上,一动不动,消瘦的厉害的儿子,伤心的抽泣起来。 既有自责,也有愧疚,更多的是悲痛! 人皆言:子欲养而亲不在。 几人能知,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 至于,皇帝到底有没有对皇子说过:家和万事兴这样的话? 还用怀疑吗? 皇子才八岁啊! 他去那里去知道这样富含哲理的词语?他就算聪明,也怎么能凭空讲出这样的话? 他没有那个知识储备,也不具备这种经历! …… 注:北宋宗室除了皇帝的儿子外,其他人也要磨勘,才能升官!他们有他们的升级打怪路线! 第四十三章 两宫听政 在赵煦说话的时候,其实,帷幕内的高太后和向皇后与帷幕外的群臣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帷幕之中的高太后和向皇后,她们隔着帷幕,听到的只有赵煦那稚嫩的童声。 赵煦讲话,虽然很得体。 但,无论是向皇后还是高太后,其实都有这个心理预期了。 这些天来,赵煦纯孝、聪慧、懂事、仁圣的形象,已经深入她们心中。 赵煦讲话流利一点,得体一些,大方一些。 对她们而言,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而且,因为看不到赵煦的神色模样,又因为赵煦那极具迷惑和欺骗的稚童之音。 让她们都只在心中感到欣慰和自豪。 最多不过是称赞一句:小小年纪,就俨然颇有祖宗风采! 帷幕外的群臣就不一样了,他们可以看到赵煦的神色,可以观察到赵煦说话时的模样,更能直观的在近距离,感受到赵煦说话时的仪态、气场。 此外,群臣都是第一次和赵煦打交道。 在这之前,他们脑子里自我塑造的皇子形象,多少受到了自我的认知束缚——一个八岁的,略微聪明的、懂事的孩子。 而赵煦的表现,完全打碎了他们之前的固有认知。 所以,震撼很大。 见着皇子之礼,群臣持芴再拜:“臣等惶恐,不敢当殿下之礼也!” “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陛下拔擢知遇之恩,以报殿下殷殷期盼!” 此刻,哪怕是这些久经风雨,看惯了人心的宰执重臣们。 也都在震撼之后,油然而起一种神圣的使命感! 赵煦的那一句:予有乱臣十人,就如魔音一样,在他们脑子里乱窜。 让他们很容易就想起了一个所有士大夫的共同记忆。 同样是天子疾重,少主幼冲,圣哲聪慧,同样是朝野动荡,内外不安,夷狄窥伺。 于是周公负成王,率天下而奉一人,诗书礼乐,由此兴矣! 这种自我联想,所带来的冲击,对于这些早就被儒家价值观和思想深刻影响的宰臣来说,冲击力很强! 尤其是李清臣、张璪这样的传统士大夫,根本就受不了现实所见的景象和大脑不由自主想起来的周公负成王图带来的冲击! 他们恍惚之中,甚至感觉,自己穿越了时光。 历史的记载和现实所见,发生了重叠。 于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就连王珪,也在某一瞬间,感觉有所振奋,只是随之而来的现实困境,让他立刻冷静了下来。 不过,这些宰臣们,动容归动容,激动归激动。 可毕竟,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 也都经历了从地方州县,到中枢朝堂的无数风风雨雨。 哪怕是李清臣、张璪这种,儒家思想钢印入脑的人。 也依旧分得清楚,什么是现实?什么又是理想的! 于是冷静下来,每個人,都需要面对现实。 现实就是:他们面对的问题,不仅仅没有解决,反而因为皇子的要求,难度增加了! 皇子,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父皇曾教我:家和则万事兴!’而‘卿等皆我家肱骨!’所以‘必有能教我者,必有能安我家者’。 面对皇子的殷殷期盼,面对着皇子的赤子之心。 他们这些宰执大臣,怎么忍心辜负?又如何可以辜负? 若是那样的话,一旦传出去,天下人都会唾弃他们的! 人心如刀,人言似箭啊! 蔡确等人,持芴后退,退回到殿中。 然后各自落座,紧接着,他们开始了迅速的互相交头接耳。 “子厚,你素来见多识广,你说说看,唯今之计,吾辈宰辅该当如何?”蔡确在章惇耳畔耳语着。 章惇沉吟着,和蔡确对视一眼。 然后不动声色的扭头,凑到李清臣耳畔,低语道:“邦直兄,素来精通礼法、国朝典故,当此之时可有什么谋算?” 李清臣摇了摇头。 自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皇子的要求,非常棘手! 但他们这些宰臣,却不得不替皇子解决这个问题! 尤其是,皇子那一礼,在李清臣心中挥之不去。 于是,李清臣对章惇道:“子厚素来多谋,不妨说来听听?” 章惇想了想,对李清臣道:“且待我去与左揆、右揆,商议一番……” 李清臣点点头。 章惇便转身看向了蔡确。 章惇知道,自己的这个同乡,其实心里面已经有想法了。 而且,他们两个的想法,恐怕很相近。 只是,有些惊世骇俗! 若是往常,肯定是行不通的。 但现在,在今日,在此刻,却适逢其会,恰在此时。 章惇对蔡确拱手说道:“右揆想必已经有主意了!” 蔡确点点头:“子厚也当有想法了!” “不如你我效古人故事?” 章惇点点头:“请!” 于是两人默契的用手指,沾上茶水,在两人身前的茶几上,写了相同的一个句子。 蔡确和章惇,互相看着彼此写的字,都笑了起来。 “两宫同听军国事!” 这是惊世骇俗的提议,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但在现在,却是唯一一个破解当前困境,同时可能得到两宫认同、皇子认可的办法。 除此之外,其他任何选择,都将破坏两宫和谐! 这种事情,若在平素,根本不具备实际操作的可能性。 就不提两宫的想法和态度了。 朝野内外的非议,都将让任何提出这个主意的人,面临千夫所指! 但现在,皇子以赤子之心,对宰辅托付社稷之事。 皇子笃效,恭行天子教诲,孜孜以天家和睦,太母、母后亲爱为志。 赤子之心,发乎于肺腑,可谓白玉无瑕! 天下士人和朝野舆论,绝不会也不敢玷污皇子这一片无暇赤子之心。 所以,尽管蔡确和章惇想到的主意,确实惊世骇俗。 却也是当前,唯一的解。 两人对视一眼,蔡确就对章惇道:“子厚,你我二人,分别去与宰臣言说此事,尽快拿定主意!如何?” 章惇拱手一礼:“右揆所言甚是!” 于是,两人分头行动。 章惇去找王珪、李清臣、安焘,蔡确去寻韩缜、张璪谈话,顺便和两个翰林学士沟通意见。 一切都很顺利。 虽然王珪有心反对,可他提不出任何代替的意见和具备可行性的方法,没办法就只能表示:老夫虽不敢苟同,然而,子厚不妨一试! 王珪也是没有办法! 再拖下去,大宗正和嗣濮王,就该从景灵宫来到御前了。 况且,王珪明白,他一个人独力难支。 于是,在蔡确、章惇的合力下,很快的,三省两府的宰臣们,统一了意见:可以一试! 就连两位翰林学士,也在大体上表达了赞同意见——邓润甫和曾布,虽然都对蔡确和章惇的办法不是十分满意,但眼下也就只能这样行事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在这里干等着吗? 传出去,别人怎么看待他们?又如何议论他们? 要知道,此刻就在福宁殿外的回廊里,还有六部大臣在候命呢! 吏部尚书曾孝宽,礼部尚书韩忠彦,户部尚书王存…… 这三个人,每一个都不好惹,都在朝野内外,拥有巨大的舆论影响力! 曾孝宽,故宰相曾公亮之子也。 韩忠彦,更了不得! 韩琦韩忠献之子! 至于王存?社稷名臣,以清廉、任事著称,朝野内外,都有无数拥趸。 这三个人,都在外面等着,他们肯定也都在打探着、关心着这殿中之事。 于是,群臣不再犹豫,集体起身到了帷幕之前,分作两班,持芴朝帷幕之中的皇太后、皇后拜道:“臣等谨奏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皇子延安郡王以纯孝之心,托臣等大臣赤子之命,臣等不胜惶恐!伏以国朝历代天子以孝治天下之故事……乞以皇太后殿下权同听政,皇后殿下权同佐理军国事……” 说完,群臣便俯首再拜,全体匍匐在地,举着朝笏,一个个都是战战兢兢的样子,等待着帷幕之中皇太后与皇后的决断! 帷幕之中的高太后和向皇后,听着群臣奏报。 这对姑媳对视一眼,然后高太后就道:“髃臣们的奏议,老身以为甚好!”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高太后也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难道,要为了这个事情一直僵持下去?僵持到大宗正和嗣濮王到御前? 那太丢人了! 宗室里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说闲话! 也会让天下人以为,她这个太后,贪图权力。 太坏名声了! 何况,皇子也在御前! 若叫皇子亲眼目睹了,太母、母后争权夺利,影响太坏太坏了! 于是,高太后看向向皇后,问道:“皇后以为如何?” 向皇后自然盈盈一礼:“新妇全听娘娘慈旨!” 她要的,只是一个保障。 保障官家留给六哥的基业不被人败坏。 其他的都无所谓。 说老实话,错非是那个孩子,实在可爱、孝顺,向皇后根本不愿掺和到朝政中去。 高太后于是对帷幕之外的两个翰林学士道:“二位学士,便以髃臣之意为准吧!” 邓润甫、曾布,立刻持芴上前:“唯,臣谨遵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旨意!” 第四十四章 文德殿上 (1) 跪在自己父皇御前,赵煦清楚的听到了,群臣们说的每一句话。 一切,都与他预想的差不多。 b计划,可以不必启动了! 是的,赵煦还有B计划,甚至还有C计划! 目标,都是将向皇后,推到前台来! 当他在庆宁宫醒来的那一夜,就已经在脑子里想好了自己要做什么,该怎么做。 也确定了不是向皇后垂帘听政,也不是和他上上辈子一样,放任高太后垂帘! 而是两宫同听政事! 这样一来,无论是高太后还是向皇后,都无法独自架空他。 而高太后和向皇后,能联合起来,团结起来吗? 答案是不可能! 权力面前无父子,何况是婆媳? 如此一来,赵煦就可以借助自己的身份,游走在两宫之间,维系微妙的三角平衡关系,从而实现赵煦自身的利益最大化。 这就是大小相制,异论相搅! 为政治国的真谛! 要让人做事,但不能让人架空自己! 可以给人权力,但不可以让人将这个权力据为己有! 这一世,高太后再想将权力,拿到死是不可能的了。 这一次,元祐时代的那些事情,就不太可能再次上演了。 赵煦想着,抬起头,看着他那躺在病榻上,消瘦、虚弱的父皇。 “父皇……儿臣这一次,不会再让您失望了!” …… 邓润甫和曾布,都是大宋文学之士。 无论是诗赋还是文章,皆在朝野有着公认。 如今,他们两人合力一处,自然很快的,制词草稿就已经拟定。 两人各自检查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和用错典故的事情。 然后就将拟好的制词草稿,呈递到了高太后和向皇后面前。 高太后先看,看完之后就递给向皇后,道:“皇后也看看吧!” 向皇后执礼而拜,恭恭敬敬的接过了制词草稿。 只一眼,她就颔首点头:“善!果然是国朝词臣,文字华丽,选典恰当!” 便将草稿递还高太后:“新妇并无意见,乞娘娘慈旨定夺!” 高太后见着向皇后恭顺的样子,心中稍微舒服了些。 她接过草稿,就交到身旁的刘惟简手里:“且去拿给诸位髃臣看!” “也拿出去,给在殿外回廊候命的待制大臣传阅!” “若无异议,便着两位学士,今夜草定立储制词,于明日四鼓之前,送来御前!” “叫有司传旨,明日早朝,文德殿中宣读立储制词,请在京京官以上文臣及大使臣以上武臣、内殿崇班以上内臣,文德殿中拜谒太子,明上下尊卑,定君臣大义!” “唯!”粱惟简恭身接过草稿,送到了殿外宰臣手里。 宰臣们一一查阅,哪怕是王珪有心挑错,也找不到任何漏洞,只能点头赞道:“两位学士不愧天子词臣,翰林华选!” 粱惟简于是又送到殿外,交到了在殿外等候的大臣传阅。 六部大臣一一看完,虽然心中,有着惊疑:两宫听政?发生了什么?但这是殿中皇太后、皇后、宰执大臣的集体意见,已经得了旨意的,他们不敢有丝毫质疑,只能纷纷伏地拜道:“唯我社稷有后,天下幸甚!臣等伏乞殿中,拜谒皇太子殿下,乞见殿下圣容!” 他们的请求,自然不会被拒绝。 于是,粱惟简在回报高太后、向皇后后,领着这些人,到了御前,到了赵煦面前。 然后,就扶着赵煦站起来。 让他面朝群臣,接受道贺。 “臣等恭问皇太子殿下万福无恙!唯我国家,幸得嗣子,臣等惶恐,为天下贺!” 赵煦看向,匍匐在他面前的一地朱紫大臣。 他抬起头,轻声道:“我无恙,诸位大臣请起!” 群臣持芴而起,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赵煦眼帘。 这些人,赵煦就只有少数不记得了。 大部分,他都是认得的。 这些人都在元祐末年、绍圣初年,相继进入了三省两府。 都和赵煦打过交道,赵煦最初也是在这些人身上练手,实验自己的权术手腕。 用现代的话说,这些人都是赵煦在新手村的经验包。 赵煦对他们微微颔首,算是答礼了。 群臣伏地再拜,然后在内臣的引领下,去了帷幕前,拜谒皇太后、皇后。 看着那些跑到高太后、向皇后面前,毕恭毕敬的大臣们。 赵煦转过身去,上上辈子,看了九年大臣屁股的记忆,在他心中重新被回忆起来。 赵煦跪到自己的父皇御前,看着病榻上父皇那消瘦苍白的脸色。 “父皇,儿臣这一辈子,绝不会再让您失望!”他轻声说着。 …… 这一天,三省宰臣和六部大臣以及两位大宗正、嗣濮王,都被留在福宁殿中。 这一夜的福宁殿,灯火通明。 无数明亮的烛光,燃到了天明。 向皇后抱着依偎在她怀中的赵煦,在帷幕内,也坐到了天明。 拂晓之时,伴随着文德楼上一声鼓响。 向皇后轻轻的呼唤起赵煦来:“六哥……六哥……” 小小的皇子,依偎在她怀中,头靠在胸膛上。 粉嫩的小脸上,依然有着泪痕可见。 向皇后忍不住想起昨日,这个孩子在御前,跪到虚弱,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但在面对内臣和女官们的服侍时,却怎么都不肯,只是紧紧的蜷缩在她怀中,抱着她,喊着一声又一声虚弱、可怜,却又充满了依赖和眷念的‘母后’,最后更是在她怀中沉沉睡去的种种片段。。 心中更加爱怜。 在她的呼唤着,怀中的皇子,睁开了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她。 “母后!”皇子低声呼唤着,一双小手轻轻抱住了向皇后的脖子,在她脸上亲昵的亲了一口。 “哎!”向皇后紧紧的抱住他。 这就是她的儿子! “我儿,母后在这里呢!”她轻声说着:“母后一直在这里呢!” 原本酸痛的胳膊,原本疲惫的精神,在六哥的一声母后的低呼中,顿时消失的干干净净。 向皇后如今,只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我儿!”向皇后轻轻的将这个孩子放下来:“母后带你去洗漱更衣!” “稍候,文德殿上,母后和太母,将亲自看着你,受群臣道贺!” 今日之后,她们母子,就再无忧虑! …… 注:文德殿,是正衙殿,也是立后、立储的礼殿。 第四十五章 文德殿(2) 元丰八年二月二十七日,辛卯。 文德殿中,在京文武大臣,皆已毕至。 数位在京的横班武将,在三衙殿帅燕达的率领下,横列于殿中。 在他们身后左右,是宗室外戚勋臣中的亲贵。 也就是所谓的三卫官、六统军、环卫官们。 一个个名字都好听的很。 什么左右羽林统军、左右羽林军大将军、左右屯卫大将军、左右金吾卫大将军…… 其实,一个兵都喊不动,甚至连自由活动,都要受到限制。 这些人,最威风的也就是像今天这样的时候了。 两位閤门通事舍人,立在殿上御阶上,瞪大了眼睛,检视着群臣。 稍有不合礼仪或者衣冠服色不如礼法者,都要被他们呵斥! 并且会被他们将官职、姓名、差遣、班次记录在案。 轻则罚铜,重则贬斥! 而在横班武将之后,殿中西侧,一张屏风后,摆着的椅子上,戴着獬豸冠的御史中丞黄履,已经就坐其上。 两位侍御史,分别肃穆立于两侧。 此乃自东汉传下的传统。 御史中丞,独坐于御前殿中! 故号曰:中执法! 执的谁的法? 天子王法!祖宗家法! 他们就像那夜中树林里的猫头鹰一样,三双眼睛,乌黑发亮,也同样在检索着殿中群臣。 上至宰相、亲王,下至九品京官、大使臣。 所有人,都难逃御史台的法眼监督! 在一片敬肃之中,群臣看着,这文德殿的殿后侧门中,走出了一位身服紫袍,腰佩宝剑,手持着一根净鞭的内臣。 这内臣来到殿前,手中净鞭扬起。 啪! 空气被撕裂。 “皇太后、皇后、皇子,临殿矣!” 便听到了那殿后,礼乐管笙之音响起来。 然后,便是一排鸾仪司的仪卫,高举着排扇,从殿后而出。 紧接着,就是举着黄罗伞的内臣。 在那一柄柄黄罗伞下,身着舆服的皇太后、皇后,带着一個朱衣朱裳的孩子身影,从中走出来。 入内内侍省、内侍省的押班、都知、副都知、上御药、御厨的主管内臣,皆执兵刃,护卫在两侧。 被设在殿上的帷幕,已经升起。 皇太后坐褥、皇后坐褥、皇子坐褥,皆在其中。 在礼乐声中,鸾仪司的仪卫们,举着排扇、黄罗伞,簇拥着太后、皇后、皇子入内。 入内内侍省、内侍省的押班、都知以及有带御器械的内臣,则纷纷持着礼兵,在殿上帷幕之前,列队而立。 礼乐声继续。 御龙诸直的指挥们,领着一个个御龙骨朵子,持着兵杖出现在文德殿外。 诸祗候内臣,也带着宫人,出现在殿中。 他们一在殿外,一在殿内,就像一只只勤奋的仓鼠一样,这里看看,那里瞅瞅。 为的就是排除一切隐患,隔绝一切窥伺。 此乃国家大典也! 非得旨,而擅入者,最轻也是刺配沙门岛,永不叙还。 啪! 礼乐声中,持着净鞭的大貂铛,再次挥动净鞭。 “皇太后、皇后、皇子坐殿矣!” 殿帅燕达立刻带着所有横班大将,趋前一步。 宗室、外戚之中的显贵要员们,紧随其后。 在这些身后,三省两府及有司大臣,在王珪、蔡确、韩缜的押班下,分作了三个纵队。 一时满殿皆是幞头,紫绯青绿,熙熙攘攘。 群臣,持芴而进,在殿中御阶的栏下,依着班次,大礼参拜:“臣等恭迎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延安郡王殿下临朝!” 便有着符宝郎,敬奉着天子印玺,来到殿上,将天子印玺,恭献于帷幕之前的玉案上。 西侧屏风中,御史中丞黄履,已经起身。 他领着两位侍御史,躬身前行。 在三班班次之中,来回巡视。 獬豸冠下,执法者的双眼,如鹰隼一般锐利! 御阶上,两位閤门通事舍人,则紧紧的盯住了横班武臣、宗室亲王还有三卫官们。 丝毫的懈怠,任何的不敬,在此刻都是大罪! 良久礼乐声终于停下来,御史中丞黄履,持芴敬退,两位閤门通事舍人,也退避到一旁。 此时,原本横列在殿中,像一堵城墙一样,将殿上、殿下分割开来的武臣班列,自动向两侧退去,并转而侧立一旁,持兵刃而立。 在殿上右侧,礼乐使缓缓的推动黄钟。 咚!咚!咚!咚!咚! 黄钟五声,在殿中回荡。 啪! 净鞭再响! 一切礼乐、声响,皆归于沉寂。 群臣皆持芴肃立于班次之中,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只听着,端坐在帷幕后的皇太后说道:“今日吉日,群臣毕至,国家有嗣,社稷有后矣!” 群臣于是在王珪、蔡确、韩缜率领下,持芴而拜:“皇帝陛下幸甚!” “皇太后殿下幸甚!” “皇后殿下幸甚!” 如此,三拜而礼,起,宰相王珪、蔡确,持芴升殿,到了御前,开始跳舞。 手舞足蹈,足蹈手舞。 这同样是唐代传下来的规矩。 凡典礼、圣节、大朝会,百官御前舞蹈以贺。 所以,舞蹈道贺,在唐宋时代是和臣服、恭顺挂钩的。 当今天子生平之志,就是擒北虏、西贼之酋首,于殿前舞蹈。 两位宰相,舞蹈礼毕。 帷幕内的高太后,才接着道:“两位宰相,请依治平故事,暂充皇子延安郡王立储礼仪使,宣读官家立储制词!” “唯!”王珪和蔡确,立刻恭身匍匐,再拜而起。 在高太后的授意下,入内内侍省都知张茂则,充任为今日圣旨传递阁门使者。 他托着写在白麻纸上的制书,亦步亦趋,来到两位宰相身前。 然后跪地匍匐,将天子制书,恭呈在上。 王珪和蔡确,对着张茂则手中的制书,再拜稽首:“臣珪(确),恭请天子制书!” 这才敢伸手,小心翼翼的一起从张茂则手里接过那张被折叠在一起的白麻纸。 两位宰相面朝帷幕,稽首再拜。 然后才转过身去。 蔡确向后主动退了一步,让王珪站到了前面。 他的手,托着那写满了立储制词的白麻纸的末端。 王珪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看着制书上那一个个斗大的文字,用着抑扬顿挫的声音,开始宣读。 “门下:……” “建储非以私亲,盖万世之明统也!主器莫若长子,兹本百王之谋……” “皇子、彰武军节度使、延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开府仪同三司、持节都督延州诸军事、延州刺史、上柱国、延安郡王、食邑六千四百户、食实封两千一百户某……” “温文日就,睿知夙成!” “方回驰道之车,能止班轮之鹜……” “辨正南阳之牍,允符东海之休……” “自疏锡于王封,益光华于德望……” “胜衣视膳,渊然孝友之资!” “明礼受经,不烦师傅之诲……” “於戏!立爱始亲,商以成千岁之业!建嗣必子,汉以抚四海之故!可立为皇太子!” “朕未康复御殿之前,权以皇太后临朝听政,皇后权同佐理军国事!” 帷幕升起。 赵煦被向皇后牵着,走到帷幕之前。 “六哥,出去吧!” “让朝臣都来道贺!” 赵煦抬起头,从殿上看向殿下。 满朝紫绯,青绿间杂。 他昂着头,来到殿上阶前。 群臣持芴相进,伏地匍匐,再拜而赞:“臣等恭问皇太子殿下万福无恙!” “我无恙!”赵煦轻声说着。 声音好似穿透了时空。 从元符三年的福宁殿的那个夜晚,穿透到现代的高楼大厦,大学校园和考古工地上。 此时此刻,赵煦感觉,自己好似一条已经游到了历史长河下游的鱼儿。 他奋力一跃! 从那下游,溯源而上,回到了他出生和成长的故地! 居高临下,俯瞰上下九百年。 见证得失,所以知军国之缪误! 释卷再读,于是知上下之弊! 蓦然回首,再掌天下之权! 于是,赵煦伸手,微微一抬:“卿等免礼!” 群臣,山呼海啸,声声入耳。 殿后,礼乐再起。 黄钟再响,动于殿内殿外。 每个人都知道,哪怕是在守在殿外的禁军都知道。 今日之后,一个全新的时代,已经骤然降临! 大江南北,大河内外。 从岭南的荆棘长路,到兰州会州的漫漫荒野,自河北的滔滔大泽,到江南的烟柳池塘。 大宋九州万方,二十四路军州,一万万臣民,从今天开始,有了继承人。 第四十六章 司马光 早春的洛阳,风光迤逦,景色悠然。 这大宋西京,在春风吹拂下,渐渐复苏。 洛阳城,也日渐的热闹、喧哗、人声鼎沸。 在城北的尊贤坊北关,一座私人园林,悄然矗立于市井喧哗之中,闹中取静、肃然、雅致、精巧。 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低下头去。 因为,太中大夫、留守西京御史台、提举崇福宫、资政殿学士司马光,就住在这里。 从熙宁六年开始,他就一直住在这里。 即使是外地来的官商之人,路过此地,不知这里住的是谁? 但,当他们闻到从这庄园之中,飘出来的墨香的时候,也都会感叹:这里住的一定是国家的贤达名士吧! 而当他们看到这座庄园的牌匾时,每一个人都会油然敬佩的赞叹:“原来是司马相公的独乐园啊!” “不知道司马相公,什么时候才能回朝主持大政呢?” 此时此刻,独乐园的主人,正在他最爱的钓鱼庵中钓鱼。 钓鱼庵在独乐园的中心,一个被特意开凿的人工岛上。 小岛上种植着许多的竹子,在早春时节,竹笋纷纷破土而出。 今天早上洛阳城刚刚下过小雨,所以司马光还穿着一件蓑衣。 他靠着一条小木椅,拿着手中的鱼竿,看着春雨过后的水面,轻轻的弹着手指,看的出来,他很享受现在这样的静谧时刻,他也很喜欢如今的生活。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若夫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各尽其分而安之,此乃迂叟之所乐也! 虽然,他的独乐园,在这寸土寸金的洛阳城中最好的尊贤坊,占据了超过二十亩的土地。 虽然,他还在洛阳城外,耗费重金,建立了一個每年只去三五次的叠石山庄。 但司马光一直推崇着颜回的生活方式。 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 他也推崇,董仲舒治学,三年不窥园的心志。 于是,为了磨砺自己,也为了考验自己的心志。 司马光将这独乐园,设计成了七个不同的区域。 有读书堂——专门治学之地。 也有弄水轩,一个精巧别致的,游乐之地。 更有采药圃、种竹斋,以及这个他最爱的钓鱼庵。 此外还有专门登高望远,陶冶情操的见山台,以及用于招待宾客,饮酒唱和的浇花亭。 每有客至,司马光总会带着客人,游览他这个精心设计和布置的私家庄园。 看着客人们那一张张惊叹、惊讶的脸,司马光总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今日,可能是天气不好,所以鱼儿并不愿赏脸上钩。 司马光也不以为意,他悠然的躺在木椅上,轻轻念着最近新得的一首词。 “催花雨小,着柳风柔,都似去年时候好……” 他渐渐,沉醉于词人的意境之中。 “双凤旧约渐虚,孤鸿后期难到……” 他沉声叹息。 “且趁朝花夜月……翠尊频倒……” 于是,抚掌而赞:“好一句翠尊频倒啊!” “晏叔原的词力,已不下乃公晏元献公矣!” 接着,他就叹息起来:“嗟呼!嗟呼!宰相之子,功臣之后,天下名士,不能用为翰林词臣也就罢了,居然沦落到了地方监镇……士大夫斯文扫地,斯文扫地矣!” 说到这里,他就又想起了,另外一个让他赞叹连连的名士。 “苏子瞻,如今应该已经到了汝州了吧?” 回忆着这几年从黄州,传来的苏子瞻诗词内容。 司马光就沉吟起来,道:“诗家不幸,文坛幸也!” “此所谓:屈原放逐,乃作《离骚》!” 说着,他就慢慢的抚摸上了自己身旁的那一卷《资治通鉴》的手稿。 脸上悄然有着得色。 资治通鉴一出,千古史官,唯他司马光与太史公尔! 来日史书上,王介甫、韩持国、吕晦叔大抵也只能仰望于他司马君实! 如此想着,司马光苍老的脸颊上,浮现出丝丝得色。 “相公……相公……” 远远的,似乎有声音,在岸边传来。 司马光侧耳听去,嘴里喃喃自语:“是纯甫啊!” 便站起身来,向着岸边看去。 果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那小湖之畔,向着他的方向呼唤着。 “纯甫,何事唤我?”司马光伸手招呼起来。 来人是他最喜欢的一个晚辈。 视作衣钵弟子,认为唯一可以继承他的事业、志向以及全部政坛遗产的人。 范祖禹范纯甫! 对于这个后生晚辈,司马光的喜爱是不加丝毫掩饰的。 就像当年,庞籍庞庄敏公栽培他司马光一样。 司马光将他全部的热心和关爱,都交给了范祖禹这个晚辈。 哪怕是司马光的继子司马康,在司马光面前,也远远没有范祖禹的地位高! 元丰五年,司马光的发妻张氏离他而去。 这让司马光,受到了沉重打击! 张氏,不仅仅是他的原配,也是青梅竹马的爱人,更是相知相得的知己,还是相濡以沫,互相扶持,走过一生的老伴! 骤失爱妻,让司马光很受打击,一段时间内,意志消沉,最后更是患上了疾病,一度将死。 所以,当时司马光就写了一份遗表。 遗表上,除了老生常谈的攻击新法外,提的最多的,就是对范祖禹的举荐和保举。 而他的继子司马康在遗表上占据的内容,不过短短两三句。 范祖禹看到了司马光的身影,立刻就开始大喊起来:“相公!相公!” “京师又有消息传来!” 司马光楞了一下,然后吁出一口气,叹道:“陛下……” “陛下!”他抹了把泪。 “陛下啊!”他长叹着。 往事纷纷,在脑海中闪过。 那位官家的身影,在他心中,渐渐变幻。 从最初的希望,到后来的失望,再到后来的期盼,以及如今的伤感! 司马光知道的。 在前日,京师有关皇六子延安郡王的诸多传闻,传到洛阳后。 他就明白,等他再次得到京师消息的时候。 恐怕不是立储就是宫车晏驾! 甚至,两者同时而至,也是可能的。 而无论是哪一个可能,都意味着,他的君王,他所效忠的官家,那位昔日曾寄托无限希望的圣君,也让他曾失望无比的天子,更让他感激涕零的陛下,已经要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他低下头,内心的情绪,无比繁杂,也无比沉重,他甚至无法用语言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 注:司马光、王安石,都是一夫一妻,没有妾室。司马光和妻子张氏,生的儿子全部夭折,所以过继了哥哥司马旦之子司马康。 注2:司马光、王安石、韩维、吕公著,曾经号为‘嘉佑四友’,四个人曾经好的能穿一条裤子,王安石就是韩维天天在神宗面前称赞、推崇,才被招入京城的。 注3:北宋汴京到洛阳之间的信息流通速度,正常应该是两天。 这是史书记载推算的,三月初五神宗驾崩,初七在洛阳的司马光才知道消息 第四十七章 耆英会 司马光乘上一叶扁舟,到了岸边。 两个粗壮的使女上前,为他解下蓑衣,接过蓑帽。 服务了他数十年的老下人,端来了煮好的茶汤。 司马光饮下一口,茶叶苦涩的味道和姜片的辛辣,在口腔里晕开,让他的精神得以一振。 “相公!”一直在旁边等待着的范祖禹,此时才拱手拜道:“京师来了消息!” “辛卯日,已立皇太子!” “皇第六子,延安郡王更尊讳曰:煦,立为皇太子……” 司马光微微颔首,面朝汴京方向,拱手拜道:“国家有后,社稷有嗣,天下幸也!” 对司马光来说,对在这洛阳的元老重臣们来说。 当今官家,虽俨然有圣君风范,可是……却走错了路! 许多人早就在等待着,这位陛下宫车晏驾。 只是没有人说而已。 如今,这一天终于将要到来! 最重要的是——他的继承人,才只八岁! 八岁的太子、天子,可塑性是很强很强的。 只要将之带上正轨,天下事可兴也! 范祖禹却是咽了咽口水,小声的道:“旨意,似乎有些……” “嗯?”司马光问道:“旨意怎么了?” 范祖禹低下头去,说道:“汴京消息,圣旨以皇太后殿下权同听政,皇后殿下权同佐理军国事!” 司马光错愕的抬起头来。 “王玉禹和蔡持正疯了吗?” “自古以来,何来两宫听政的故事?” “我要上表言此!”司马光当即就做了判断。 这肯定是朝堂上的新党大臣搞出来的! 天子卧疾,一病不起。 少主幼冲,春宫懵懂无知。 肯定是王珪、蔡确等人,诓骗了两宫! 这个事情,他司马光必须管!不管不行! 不止如此,司马光还决定,写信去许州、扬州、大名府,联络其他元老重臣。 甚至,还可以写信去江宁,问问那个拗相公——王介甫,这是你指使的吗? 范祖禹却拉住了司马光的袖子。 “纯甫?”司马光皱起眉头:“可是其中有隐情?” 范祖禹点点头。 司马光沉吟片刻后问道:“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 范祖禹于是就将他得到的消息大概,和司马光说了一遍。 司马光听完,满脸的不可思议:“确定吗?” 范祖禹点点头:“应该是确定了!” “若相公有所怀疑,最迟明日,汴京来的马递就当送来辛卯日的朝报和当日在汴京的小报了!” 司马光深吸一口气。 “家和万事兴……”他沉吟着、咀嚼着,然后赞叹道:“陛下真乃圣哲天子!” 只是…… 陛下既然知道这個道理,为何却只相信王安石和王安石提拔起来的那些新法小人? 任由他们祸乱国家,破坏祖宗制度?! 司马光在心中摇着头。 然后,他就看着范祖禹,问道:“纯甫以为,汴京来的消息,可信否?” 范祖禹自然知道,司马光指的是什么? 那位春宫元良,大宋如今的皇太子殿下的种种传说! 若是在今日之前,范祖禹大概会摇头。 汴京传来的消息,都是些什么啊? 八岁的皇子,日抄佛经两卷,送天子御前祈祷。 不止如此,这个皇子对于礼法,还分得清楚! 为父祈祷之余,还知道要给太母祈祷万寿,母后祝祷千秋,祈佑母妃长乐! 这就真的是有些过了。 八岁的孩子,哪来的这样的行动力和执行力?又哪来这样的认知和见识? 不过,这并不妨碍,洛阳众人在得到消息后,立刻就开始写贺表。 天家嘛,不都是这样好面子?! 既然天家想吹,那么大臣自然不会扫兴! 可是,汴京来的消息,越来越夸张。 皇子笃礼好学,年仅八岁,便已通《论语》、《孝经》,仁圣之言,随口而出,圣人教诲,铭记于心。 他甚至开始向太母求学! 太母赐春秋之义,皇子读而通之,谨奏太母:若郑伯擒而不杀,以仁义礼法诫于段叔,则段叔将何以对郑伯? 消息传到洛阳,所有人都是张大了嘴巴,然后接着回去写贺表。 太后想要捧自己的皇孙,想要让皇孙在天下人面前的形象光鲜亮丽。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范祖禹随司马光修资治通鉴,手中史料,车载斗量。 相似的例子,史书上不知道有多少。 比这更夸张、更离奇的事情都有。 左右无非是当政者为了粉饰自身而刻意制造出来的虚妄。 旁的不提,本朝的天书事件,就是人尽皆知,士大夫皆以为耻。 哪怕天家现在也是能不提就不提。 但,今日从汴京传来的消息,却委实是叫人深思。 皇子……不,现在应该是皇太子殿下了。 这位殿下,移殿御前后,表现出了叫人惊讶的智慧。 特别是,面对宰臣询问时,能够条理分明的说清楚他个人的意见,同时还没有逾越任何礼法。 假如汴京那边的消息,确实不虚。 那么范祖禹,就不得不回过头去审视之前那些被他认为是皇宫大内的太后、皇后,为了粉饰皇子而特意放出来的种种美化事迹。 他不得不去想——万一……万一,那些事情真的是皇子个人做的。 那么,如今洛阳城中,元老贤达们,对于那位大宋元良殿下的一切揣测和想定,都得推翻重来。 想着这些,范祖禹就拱手说道:“相公,下官以为,若汴京所言种种皆为不虚,那就真是社稷之幸,国家之幸也!” 洛阳群贤,退居洛阳十数年,就是在等这样一个机会和可能。 官家,固执己见,已经彻底被府库里的金银铜钱,迷住了心神。 可他哪里知道,天下财富是有定数的。 不是在官府,就是在百姓。 现在,朝廷的钱多了,百姓的钱自然就少了。 百姓无钱,民生凋敝,万业萧条啊! 如此一来,官府府库里的钱再多,又有什么用? 司马光却并没有回答范祖禹,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范祖禹见着,不由得好奇起来,拱手问道:“相公,您在想什么?” 司马光眼神迷离了一下,看着在他面前,和他昔年壮年时,几乎没有太多区别的范祖禹,沉吟片刻后,悠悠说道:“老夫在想一个事情……” “敢问相公是何事?” 司马光抬起头,看向苍穹:“如纯甫所言,立储制词之上,以皇太后权同听政,皇后权同佐理军国事……乃是宰辅御前请于春宫元良后,群臣殿上集议后奏请两宫而来……那么……” “纯甫随我修书也有十余年了,当知道,自古以来历代女主临朝处断军国之权,皆出自于上授!” “本朝章献明肃皇后,垂帘治国之故事,便是因真庙遗诏而来!” “可如今,两宫垂帘听政,却是宰辅请于元春宫良后再奏于两宫所来……” “虽并非直接由春宫元良旨意而来,可也与春宫元良脱不开干系!” “既然如此……” “春宫元良来日,也可以一纸诏书,收回权柄!” 范祖禹听着,不太明白,问道:“相公,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天子若是成年,两宫自当还政天子!” 司马光闻言,笑了起来。 对范祖禹的回答很满意。 这是没有受到朝堂污染的纯正君子之言。 所以,他对范祖禹点头:“纯甫说得对!” 天子成年之后,无论是皇后还是皇太后,都将自动丧失对朝政的处断权,都应该主动归政于天子! 这不仅仅是礼法,也是制度,更是士大夫们的原则。 可是,司马光知道。 这种礼法上正确,制度上天然合理,士大夫们全体认同的东西。 在朝堂上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当初,章献明肃垂帘,可是连天子冠冕都穿过的。 仁庙成年后,这位皇后,无视了朝野上下要求归政的呼声。 她将权力,一直留到自己咽气的那一刻! 司马光的父亲司马池,就经历过章献明肃垂帘时期的朝堂。 所以,司马光记得自己父亲对章献明肃垂帘时期的评价:几与武后无异! 那么,问题来了。 假如将来皇子成年,而两宫不愿归政或者说有一位不愿归政,怎么办? 范祖禹看着司马光的神色,也终于反应过来。 在资治通鉴书局中,范祖禹负责的是唐代部分史料的整理和汇总、编辑。 他哪里会不知道,那些唐代宫廷内部的血雨腥风? 只是,范祖禹毫不担心。 “相公不必担忧!”范祖禹拱手劝道:“我朝自有法度在!” 大宋不是汉唐。 大宋文治,经历百年之后,已经达到了前无古人的高峰。 条法、例法、成法,无处不在,无所不包。 虽然有冗官之弊,却再无汉唐之乱政。 尤其是在经历了仁庙时代后,制度上已经杜绝了女主乱政的可能性。 当初,慈圣光献垂帘,就被韩忠献公率着百官,逼回了保慈宫。 士大夫们,只会认同天子秉政的合法性。 太后、皇后听政,只是事急从权的无奈之策。 只要天子表现出,他可以秉政的能力。 那么不需要天子本人开口,士大夫们就会动手,让太后、皇后归政! 司马光听着,只是笑笑。 这个后生晚辈什么都好,就是太年轻,也太天真! 两人正说着话,就有着下人来报:“相公,文太师遣人送来请帖,请您今夜至洛阳资圣禅院相会!” 一张鎏金的请帖,被这下人,呈递到司马光面前。 司马光接过请帖,打开一看。 便见着请帖上,用着‘尹叟敬拜,迂叟敬启’的文字。 他顿时就笑了起来。 尹叟就是那位已经致仕的三朝元老,太师文彦博的雅号。 而司马光自号迂叟。 将请帖收起来,司马光对范祖禹道:“看来文太师也坐不住了!” “纯甫啊,准备一下吧,今夜随我去与诸位国家元老,文坛耆英相会!” “自富韩公去世后,洛阳耆英,已久未聚会矣!”说着司马光就露出怀念的神色。 熙宁变法之后,朝堂上的君子正人纷纷或主动或被动的出外,然后汇聚到洛阳。 于是,在文潞公(文彦博)、富韩公(富弼)的倡导下,十二位元老大臣,在富韩公之家,置宴备酒,号为耆英盛会,时人称贤。 后来,留守北京大名府的王拱辰听说了,派人送来书信,也说要加入。 于是在文潞公的主持下,邀请了知名画家郑奂,在洛阳新建的资圣禅院内的耆英堂,绘十三元老画像,垂于堂中。 这就是名动天下的洛阳耆英会的来历。 可惜,自富韩公不幸去世后,耆英会的元老们,已经很久没有相聚了。 大家都在各玩各的了。 譬如说,司马光自己组了个率真会。 文彦博则组了个五老会玩。 留守北京大名府的王拱辰也组了个同年会游戏。 如今,时隔两年,耆英会元老再聚资圣禅院耆英堂,又是一次盛会! …… 注:春宫、青宫,都是唐宋太子宫的代称,元良:皇太子的代称。 一般大臣是不会在私下场合,直接称呼皇太子的,都会代称、指称,以示尊重。 第四十八章 高太后:太子果然这么说的吗? 元丰八年,二月二十九,癸巳,立储典礼后的第三天。 也是赵煦上上辈子,被确定储位的日子。 但如今的他,已经提前成为太子,也已经正式改了他的父皇早就为他选好的大名:煦。 煦者,从火,温润暖阳! 唐韩文公(韩愈)曰:煦煦谓之仁! 大宋文坛,推崇韩文公,自然,赵煦的这个名字,寄托了他父皇对他的无限期待。 此刻,赵煦拿着勺子,一勺一勺的送到自己父皇的嘴边。 司药的女官,协助着他,将汤药喂了进去。 然而,能够喂下的少,大多数汤药,最终从嘴角流了出来。 赵煦看着这个场景,眼眶发红。 在御前服侍着的国医陈易简,也将手从天子的手腕上挪开。 他叹了口气,匍匐在地上,禀奏道:“臣合该万岁!” “这两日来,官家脉象证候总是不顺,臣等虽尽力扶持,然则人力有时尽……” “臣等医术,如今已是穷尽……” “伏乞娘娘、皇后、太子殿下,治臣等死罪!” 在御前的高太后和向皇后,听了陈易简的话,都是无助的瘫坐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泪水从眼角不断落下。 虽然,她们早有这个心理预期,但真正听到陈易简坦言,人力已经穷尽的时候,依旧有些难以接受。 “不怪爱卿!”高太后说道:“卿等这近月来,为官家之疾,日夜难眠,老身和皇后都看在眼中!” “辛苦爱卿们了!” “臣等惭愧!”陈易简顿首谢罪。 太医局的几位国医,也都是谢罪不已。 帷幕外的老太医孙奇,更是微微颤颤的匍匐下来谢罪。 “将孙老太医扶起来!”高太后见着,立刻命人去将孙奇扶起来。 “诸位国医,也都起来吧!” 高太后又对帷幕外的群臣说道:“诸位髃臣,也都听到了陈易简所言了吧……” “且早做准备吧!” 说完,帷幕内外,都是一片抽泣哽咽。 赵煦也跟着哭起来。 这几天来,他一直在这殿中御前,亲自照料着自己父皇的汤药,做到了他那日在御前的誓言。 可惜,事情总是不能如人们的客观意志而转变。 他的父皇,终究还是如同上上辈子一样,在这個二月的最后一天,陷入了弥留。 剩下的时间,就纯粹是他的生命力在不屈的抗争。 他还很年轻,才三十八岁。 要不是中风导致的脑出血,他恐怕还能健康的统治这个国家十几年甚至二十年。 赵煦低着头,轻轻叹息一声。 脑血管疾病,是赵宋皇室的遗传病。 似乎除了赵佶那个家伙外,从太宗以后,代代天子都是如此。 真庙、仁庙、英庙,还有赵煦的父皇。 赵煦若不是英年早逝,他也可能在三十岁、四十岁后,不得不面对心脑血管疾病的袭击。 “皇后,将太子带下去吧!”那边,高太后已经注意到了默默掉眼泪的赵煦,立刻就和向皇后说道:“别叫太子,太过伤心了!” “往后祖宗基业,天下万方,就皆赖太子一人了!” “新妇恭依慈旨!”说着,向皇后就走到赵煦身边,将这个孩子搂在怀中,一边劝慰,一边抱着带离了御前。 赵煦,如今已是太子,年纪又太小,同时身体也不见得怎么好。 立储前一日,御前跪到了晚上,起来的时候,双脚都在发颤,走路都摇摇晃晃。 吓得向皇后都哭了出来,也吓坏了高太后。 自那以后,就不许赵煦再在御前跪侍了。 如今,更是开始限制,赵煦在御前的时间。 就怕他太伤心,哭坏了身子! …… 赵煦被向皇后带着,到了后苑的坤宁殿中。 这几日来,赵煦都是住在这里,由向皇后亲自照顾。 “六哥啊,不要太过伤心了……”向皇后将赵煦放到了一张为了他而特意制作的小床上。 “儿晓得!”赵煦低着头,只是说道:“儿只是舍不得父皇!” 说着,赵煦就抱住了向皇后的身体,又是一场哭。 他知道的,他能哭的也就这几天了。 以后,他再为别的事情掉泪,大概就都是假哭了。 哭着哭着,赵煦就累了乏了,在向皇后怀中沉沉睡去。 向皇后看着在她怀里,睡着了的太子。 忍不住的摸了摸这个孩子的额头和粉嫩的小脸。 最后才不舍的将这个孩子放到床上,亲手为他盖好被褥。 这才站起身来,将一直跟着她,进了这坤宁殿的大貂铛石得一叫到了跟前,吩咐道:“石得一,太子在殿中休息时,不可叫人来打扰了太子的清静!” “老臣晓得!”石得一拜道:“请皇后放心,老臣绝不会叫任何人来打扰太子殿下安宁!” 向皇后点点头,这才带上了尚宫等人,回了福宁殿。 她如今不仅仅是皇后,还是权同佐理军国事的皇后。 地位虽然在太后之下,可有着预闻朝政,听取朝臣军国事汇报,并提出看法和意见的权力。 不过,向皇后在行使权力方面很谨慎很谨慎。 一则,高太后终究是姑后,而她只是新妇。 必须尊重高太后的威权! 二则,向皇后其实也不懂朝政,祖宗以来,国家条法、例法、成法又实在太多。 所以,她需要学习的时间,也需要熟悉的过程。 若是从前,依她的性格和为人,她大抵也不愿管这些琐事。 可现在,向皇后却不得不去学习,去熟悉,去管那上上下下的事情。 因为,这国家社稷是她儿子的。 她不替儿子看着,谁还能替她儿子看着? 高太后吗? …… 赵煦睡了大约一个时辰。 他悠悠醒来时,坤宁殿里已经点起了十几盏明亮的宫灯。 殿中的香炉,也被人点燃了,檀木的香味,萦绕在鼻尖。 “太子殿下醒矣!”一直侍奉在赵煦身边的一个女官,见到赵煦醒来,立刻喊道。 “母后呢?”赵煦问着。 “皇后殿下,在福宁殿中与太后娘娘,正听取群臣奏事!”石得一的身影,从帷幕前出现,他弯着腰告诉赵煦。 赵煦点点头,从床上坐起来,问道:“朝臣们缘何在如今奏事?” “却是御史中丞、侍御史等弹劾左相……”石得一尽量用着平静的语气禀报着。 这是立储后,汴京城最轰动的事情。 左相王珪,被御史台密集围攻。 几乎所有御史,都参与到其中了。 于是,在昨天,左相王珪闭门谢客,同时上表请罪,请求出外。 这是大宋斗争的潜规则。 宰执大臣,只要不犯下确凿的十恶不赦的大罪,不管犯了多大的错误,只要他肯上表请罪出外,大都都会点到即止,很少有穷追不放的。 这是士大夫的特权。 不过,王珪犯的事,委实有些大。 最紧要的事,他被人抓了现行! 都堂上,当着其他宰执,当着在都堂屏风后面记录的中书舍人,居然敢说那种话? 真是老糊涂了! 案发之后,无论是高太后,还是向皇后,闻得奏报,都是震怒不已。 向皇后的怒火,很好理解。 母子一体,王珪不忠于太子,就是不忠于皇后。 高太后的怒意,在石得一看来,就多少有些欲盖弥彰。 “弹劾左相?”赵煦假作惊讶:“为何?” 石得一对王珪本就没有好感。 而王珪犯的又是那等大罪,他自然就不可能替王珪遮掩——也遮掩不了。 石得一知道,太子殿下,有他的消息来源。 刘惟简、冯景,每天都会来殿前,给这位殿下请安。 他们到了太子面前,太子一问,肯定什么都知道了。 于是,石得一答道:“启奏太子殿下,乃是左相日前,都堂妄言:立储乃是天家家事,外廷不要管它!” “此言为中书舍人所记,录入国史归档,御史们闻之,群情激愤,皆以为左相‘身怀不测之心,且具乱臣之行’、‘辜负皇恩、妄为人臣’,论罪则当死!” 赵煦听着,嘴角微微翘起。 论罪当死? 大宋百年来,什么时候杀过侍制重臣了?何况是宰相!? 信不信,真的要杀王珪的时候。 不止是现在在朝堂上的所有大臣,包括好似恨不得王珪去死的御史台御史们,都会哭着喊着来求情。 便是那些出知在外的元老重臣们,也都会排着队来求情。 要知道,现在司马光、吕公著、文彦博、韩绛、韩维,甚至王安石都没有死。 他们能不知道,这个先例万万开不得? 死都会保住王珪体面的! 而这些元老的影响力,是足以救下王珪的。 王珪最终,可能只是被贬偏远军州。 甚至说不定,能带一个资政殿学士的头衔致仕。 赵煦能让王珪这么轻松过关? 不能啊! 于是,他叹了口气,假作不懂的问道:“左相为何会说那种话?” “我记得,父皇曾和我说过的……” “朝中宰辅,皆大宋文华上科之选啊!” “会不会,是冤枉了啊?” 石得一听着,眼皮子跳个不停。 但他能怎么办? 只能低着头,紧紧的闭上嘴巴。 石得一知道,太子殿下的话,若落到太后娘娘耳中,肯定是掀起轩然大波! …… “太子果然是这么说的?” 当夜,当高太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在福宁殿东阁的坐褥上假寐的时候。 她骤然听到了粱惟简的报告。 高太后第一反应就是摇头,太子还是年幼啊,太天真了! 御史们冤枉了王珪? 这怎么可能?! 中书舍人白纸黑字,记录的明明白白。 当日在都堂上的宰执,也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王珪的话。 他确确实实说了那样的蠢话! 可是,当高太后沉下心去的时候,她的眉头就紧锁了起来。 太子觉得王珪是被冤枉的? 若这个事情,草草了之的话,等太子长大了,他会不会怀疑啊? 以太子的聪慧,肯定会怀疑的! 这一点,高太后确信无疑。 所以…… 他会调查。 万一,有奸臣蛊惑……万一太子真的查出来一些什么东西…… 高太后再也坐不住了。 她知道的,这个事情,必须办成铁案! 不然,她百年之后的名声,就有污点了! 更可能连累她那个最爱的宝贝儿子——雍王! 第四十九章 两位王叔 翌日,便是三月初一,甲午日。 赵煦起来,洗漱完毕后,陪着向皇后吃了早膳,依旧是‘斋菜’。 用了早膳不久,便得了内臣通报:“圣人、太子殿下……雍王、嘉王乞见太子圣容!” 向皇后看了一眼赵煦,她有点紧张,不过还是点头道:“可!” 然后对赵煦道:“六哥可还记得你二叔、四叔?” 赵煦假意想了想,然后才点点头。 向皇后摸了摸赵煦的头,道:“我儿且随母后,去见一见两位亲王吧!” 却不再说‘王叔’。 那两位亲王也将在明日,正式搬离大内,搬去早就元丰六年就已经在汴京城中咸宜坊内为他们建好的亲贤宅中居住。 从此以后,雍王、嘉王,从皇室成员,变成宗室支脉。 他们的子孙,也将过上太祖、太宗为他们精心设计好的磨勘转官体系。 只能老老实实的守着祖宗规矩,靠着磨勘慢慢提升自己的地位和爵位。 稍有懈怠和犯错,汴京城里的那些沦落到要靠着嫁女儿收嫁妆度日的宗室就是他们的下场。、 现在,汴京城里,一个县主的嫁妆是多少来着? 一千贯?还是两千贯? 向皇后不太清楚,但她知道,她入宫已经二十年。外面的县主也越来越多,嫁妆钱肯定比她当年在闺阁时要低! 于是,便带着赵煦到了福宁殿的偏殿之中。 雍王赵颢和嘉王赵覠,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当他们见到,向皇后带着的赵煦,出现在偏殿中时,便立刻跪了下来。 “臣,雍王颢,恭问皇后殿下无恙!恭问皇太子殿下万福!” 比起一个人来的赵颢。 嘉王赵覠,就带了一大家子,乌泱泱的跪了一地。 “臣,嘉王覠,恭问皇后殿下无恙,恭问皇太子殿下万福!” 他的妻子和几个孩子,也都是匍匐在地,向帷幕之中的向皇后和赵煦行礼。 赵煦透过帷幕的珠帘,看着那個跪在殿中的二叔和四叔。 眼中闪烁着不明的神采。 “看来,我那个太母,果然是一朝权在手,就让自己的宝贝儿子和离了!”赵煦在心中想着。 “如此说来,我那个可怜的婶婶又被送进了瑶华宫里修行!” 这可不行! 为了王叔幸福,家庭和睦。 这一世,赵煦长大后,还会将那个可怜的婶婶接出来的! 至于婶婶会不会和上上辈子一样红杏出墙去,给王叔戴帽子,那赵煦就不知道了。 不过啊,假如,赵煦是说假如啊,真的发生了,他肯定会照样秉公处置,绝不会让王叔含冤的。 会让天下人都知道,那个毒妇,竟然给亲王戴帽子!可恨! 当然,赵煦是仁恕天子,对于婶婶的错误,批评一下就好了,就不要伤体面了。 将视线从赵颢身上移开。 赵煦看着那个带着全家,匍匐在地的四叔一家。 心中悠悠一叹! 上上辈子,赵煦亲政的时候,他的四叔已经暴毙了! 元祐三年,楚王赵覠,在家中暴毙,口鼻流血不止而死! 可问题是,赵覠是大宋宗室中的名医啊! 他从小就擅长医术,也特别爱好医术!整理过很多医学著作,还曾经拿着王府的钱,给百姓施药,治好过不少人。 就是这么一个,医术超然的亲王,身边也有着很多名医的亲王,却在王府口鼻流血不止而死。 而且,死的非常突然,早上还好好的,中午人就没了。 而且,他是和燕达同年死的。 燕达先暴毙,然后是楚王赵覠暴毙。 看着那个如今依旧健康的四叔,赵煦在心里说道:“四叔,这一世,你应该不会再在壮年就暴毙身亡了!” 赵煦还在胡思乱想着,向皇后就已经开口:“两位皇弟,诸位王子快快请起!” 赵煦也跟着道:“两位王叔快快免礼!” 便有着内臣上前,扶起了两位亲王以及嘉王妃和几个王子。 雍王赵颢和嘉王赵覠,都很守礼数。 至少在现在,他们很守礼数。 只是在赵煦面前又拜了一拜,就借口要去探望圣躬,拜见皇太后,匆匆辞别而去。 向皇后看着赵煦,盯着雍王、嘉王远去的背影的模样,还以为赵煦是在好奇呢。 于是,柔声道:“六哥,往后要是想念两位王叔了,可以招他们入宫相见!” 赵煦点点头,对向皇后道:“母后,儿明白的!” 向皇后微笑着颔首。 …… 一个时辰后,高太后也在福宁殿另一端的偏殿之中,送走了她的两个儿子。 望着雍王颢和嘉王郡兄弟,依依不舍的离开的身影。 高太后流下了眼泪。 此一别,往后恐怕只能在节庆时日,才能和自己的儿子相见了。 也正是因此,高太后内心的杀意,进一步的坚定了。 为了她的儿子,她必须将一切隐患,都扼杀在萌芽之中。 于是,高太后对着一直侍立在旁边的粱惟简招了招手:“粱惟简,你去告知通见司,左相请郡的奏疏,全部打回去,不许请郡!” “御史台中弹劾文书,也全部留中!” “将老身的意思,告诉群臣:如今官家卧疾,太子年幼,国家社稷尚需老臣扶持,类似捕风捉影,无的放矢的事情,就不要再议论了!” 粱惟简错愕的抬起头来。 “还不去办?”高太后催促着。 粱惟简深深低下头去。 娘娘真的要救左相?粱惟简狐疑着猜测着,然后他就心中摇头。 真正要保全王珪,最好的办法是——立刻批准王珪请郡的请求。 这些年来,大宋政坛上,素来都是这个样子的。 宰相获罪,最多不过出外。 了不起,贬到偏远军州去担任知州。 像寇莱公、丁谓、曹利用那样,将宰执大臣贬过岭南的例子,自仁庙亲政开始就已经没有了。 便是侍制大臣,贬过岭南的也没有。 像王珪这样的情况,只要他出京了,就等于恩怨两清,只要他不再回京,朝野内外都会假装没有这个事情。 他依旧可以得到一定的体面。 甚至,还可以在百年后,得到朝廷的追封。 但高太后将他强留在京师,不止如此,还把御史台的弹劾全部留中。 御史台的乌鸦,怎么可能服软?又怎么可能不穷追猛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