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清晨偶遇) 严寒冬日,楚琳琅在马车里窝了足足一个时辰,双腿都有些僵硬了。 临出门前,丫鬟夏荷贴心地在给她揣了两个手炉子,身上也加盖了小被子。可坐久了血脉不畅,双腿阵阵发麻。 她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陈旧的龟壳,轻轻摇晃,里面晃动的铜板声倒是让人心情平复了不少。 就在她收起龟壳,屏息蹙眉试图慢慢伸直双腿的时候,车外有丫鬟压低了声音道:“大娘子,张府的马车过来了!” 楚琳琅听了,也不顾双腿还在针扎作痛,抓起身边的两包茶叶,咬牙起身,甚至不用丫鬟搀扶,径自跳下马车,忙不迭冲着缓缓驶来的马车扬声道:“可是张府的林娘子?” 那车夫看见有人拦车,勒住了缰绳。随后,马车的帘子微微撩起,一个四十岁的妇人上下打量了一眼立在路旁的娇俏妇人。 一场新雪后,披着海棠红斗篷的年轻女子香腮粉颊含笑立在雪堆旁,可真似俏枝寒梅,晃了人眼…… 楚琳琅舒展眉眼,脸上挂着遇见挚友般的甜笑,扬了扬手里的茶叶包道:“真是巧了,我下马车买包茶叶的功夫,一抬头就认出了您的马车。” 那位林娘子瞥了一眼车下的楚琳琅,又看看一旁刚开门的茶店,冷笑了一下:“可不是巧吗?我今儿特意吩咐车夫,绕着你们周家的府宅门子走,竟然还能在这遇到通判夫人您!这么早买茶叶?通判夫人的茶瘾还真大啊!” 楚琳琅恍如没有听出对方的嘲意,踩着咯吱响的厚雪走到了马车下,玉臂舒展,将一包茶叶殷勤地递给了林娘子道:“我记得您最爱饮普洱熟茶,正好我订了三年的滇地普洱茶到货,这一包请林娘子品尝品尝。” 林娘子并未去接,脸上的讽意更浓,挑着眉道:“可不敢当,我家官人不过是连州小小的走马承受,怎有您的官人——周通判威风?” 就在前日,连州的通判周随安与负责监督戍军的走马承受张显在知府大人的府上大打出手。 周随安——也就是楚琳琅的官人,趁着酒酣上头,居然当着一众同僚的面儿,给了比他大二十多岁的张显两个大耳掴子。 这两个耳掴子打得不甚收力,张显倒地不起。 当时一帮看客倒吸冷气,对新来的通判大人刮目相看——这个年轻轻的通判应该属相为虎吧?还是刚出生的那种,为人处世竟然这般轻浮狂躁! 连州上下谁不知这个月末就是张走马入京面圣的时候了。 走马承受一职,虽是监督戍边的军纪,向陛下亲自禀报边地军情。虽然不管提防官员的考核,可也保不齐官家在询问边情时,顺便问问地方官员的考绩。 张显身为走马,就是要回天庭述职的灶王爷啊!满连州上下,谁人不是恭谨奉承着张大人?就连那知府大人都亲自设宴,美酒佳肴的款待。 可偏偏这位新上任的通判大人初来乍到,到任数月也不得下属配合,一直憋着口闷气。又因为追查仓禀小吏转卖囤粮的案子,他一路查到了张走马的小舅子那里,两个人龃龉甚久,结果借着酒劲的功夫,言语无状,失了分寸,竟然打在了一处。 有脑子的都知道,周通判这两个耳掴子算是将自己的大好前程打没了。 连州的贪墨案子牵连甚久,知府大人都明哲保身,绕着边走。偏偏他周随安不知香臭,一头扎进能淹死人的粪坑里。张走马虽然在边关任职,在京城却有盘根错节的关系,更是得了官家信任,派到这连州边城充当陛下耳目。 周随安有什么背景?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寒窗苦读一路考上来的清贫子弟罢了!这么个没根基的年轻官员,在连州好没站稳呢! 如今连州上下都等着张显入京,然后下绊子绊倒周随安这个不知轻重的愣头青。 显然周家人还没有全傻透腔,只没想到是周随安的娘子楚琳琅赶着来打前阵,收拾夫君的烂摊子。 林娘子自然清楚这门官司,看向楚琳琅时一脸不屑:难道自家官人的脸是周家小厮的屁股,任得姓周的随意抽打?这楚娘子居然拎着一包茶叶来讨好,可真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 走马夫人现在看周家人都像臭虫,所以在楚琳琅笑脸相迎时,不屑地撂下了帘子:“我们张家还喝得起茶,不劳楚娘子费心了。车夫,停着干嘛?快些驾车!” 就在马蹄子撩动的功夫,只见车帘子晃动,那个楚娘子居然不顾仪态,拎着裙子一跃,径自跳上了马车。 张家的车夫和下人没提防,就看个娇俏的美人跟猫似的钻入车厢,愣是没有回过神来。 林娘子也吓得往后一靠。许是这位娇滴滴的楚娘子出身不好的缘故,在一干官眷里最注重仪态,以前可没见过她这猴窜儿的模样。 这个女人该不会跟她相公一样,一言不合就给人大耳掴子吧? 还没等林娘子喊人将楚琳琅拉下去,楚琳琅抢先一步攥住了林娘子的手腕子。 有那么一刻,林娘子觉得这平日娇滴滴的楚氏眼神里带了些汉子的莽气,看着怪吓人的。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可楚娘子并没有举手打人,而是拉着林娘子的手,刻意挨近了些,贴着她的耳,压低声音道:“男人们斗吵,自是吵他们的,何苦影响了我们后宅子的姐妹情谊?我可一直拿了您当自家姐姐,您的弟弟便也如我自家兄弟,怎会争一时之气,不顾他之前程……” 楚娘子微微眯眼,用力甩开她的手后,同样压低声音道:“你是什么意思?” 楚琳琅脸上挂着几分凝重低语:“您虽是家姐,可也不知林庾吏胆子大得能闯出什么祸事来。前些年,他督管粮草,为人太慈善,养大了手下的胆子,这些个人私扣粮草的数目可不是一星半点。如今官家立意革新君制,若是细细追查下来,咱们弟弟又能如何独善其身?” 林娘子可不是被吓大的。那周随安若是真拿住了什么把柄,老早就发难了,岂会憋气窝火地借着酒劲跟人打架?这楚娘子是仗着自己口舌伶俐,跑到她跟前吓唬人来了? 想到这,林娘子冷笑着便要喊人撵客,可是楚琳琅已经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抽出了一张纸,递到了林娘子的面前:“这是有人匿名送到我家官人桌案上的账目,被我看到了,偷偷拿来一张给您过过目。这上面是你弟弟的官印吧?若是出事是不是也得林庾吏负责?” 林娘子对自己那个混蛋弟弟的作为并非毫不知情,光是看这一张纸上明晃晃的官印还有去年的日期,心里便猛一缩,正待再细细查看时,楚琳琅已经将纸抽走,坦然塞入了衣袖子里。 只见楚娘子叹气道:“这个暂时不能给娘子您,我是偷拿的,还得送回去……你也知道我那官人的脾气,新官上任三把火,想着有一番作为给同僚看看。他立意要追查粮草贪墨的旧案,查到你弟弟那,自然要跟张大人通通气。偏偏张大人毫不知情,以为他无中生有,立意污蔑人。两个人这才起了龃龉。殊不知,我官人心里敬重着张大人,眼看您的弟弟被人蒙蔽,白白牵扯了进去,这才左右为难,想要念及大人抬抬手,难得糊涂一下,又违背了他做人准则,难免心里郁郁。前些日子喝酒失态,也是这个缘故啊!” 林娘子此时心里已经翻了八百个来回。去年她听弟弟说过,丢了几本账,不过好像是失火烧掉了……难道这中间有了什么差池?若真如楚琳琅所言,那周随安手里……可攥着她弟弟的把柄了。 这些小偷小摸的事情,若是别的时候捅出来,其实也不算得什么,总有法子抹平,就像楚娘子说的,一干推给下属定罪就好了。可偏巧现在有上峰钦差巡查,若是这个节骨眼捅出来,肯定要惹一身腥臭! 看着楚娘子一脸赤诚的蠢样子,备不住她真是背着夫君周随安,偷拿了密件跑来讨好自己…… 官家这次立意除弊的决心甚大,那位钦差在隔壁郡县已经杀疯了,连坐的官员甚至都不必审,被砍杀的官吏也不必上报。 要真是这样,真不能得罪了姓周的,免得他疯狗咬人,两败俱伤。 想到这点上时,林娘子寒冬腊月的脸上一下子解冻,拉住了楚琳琅的手:“妹妹,让我这个当老姐姐的说些什么好。咳,我那官人混蛋脾气啊!你们夫妻受委屈了,只是这些个账目……会不会是有心人做的假……” 楚琳琅反手握住,一脸真诚道:“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他们男人胸怀家国天下,我们女人却只图个乡里和睦。身为内眷,你我理应从中斡旋,万万不能火上浇油啊!你说这帐是假的,好!那我定然要想法子让它变成假的……只是林娘子先别让张大人声张,容我想想法子……” 林娘子神色有些震惊,显然没想到这个楚琳琅这么好说话,又这么敢拿主意!也不知是不是被她的蠢勇感动了,林娘子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待过了一会后,楚琳琅下马车时,林娘子拉着她手,脸上带笑,依依不舍亲自送下,一派姐妹情深的祥和。 楚琳琅爽直道:“都是自家姐妹,姐姐不必客气,只是张大人那里还请姐姐代为斡旋。毕竟都是一个州里的同僚,有不周到的,还请大人和姐姐多为担待。” 林娘子亲切地理了理楚琳琅的披风,回声说:“都是自家的兄弟,关起门来斗气的事情常有,可不能传出去让外人看了笑话。” 一时间,异姓的姐妹认亲寒暄一番后,楚琳琅目送林娘子的马车走了,这才松缓了一脸的笑,重又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夏荷可是最清楚自家的娘子做了什么,待马车走了一会,才心有余悸地提醒道:“大娘子……这冒充官家的印,可不是轻罪啊……” 刚才大娘子给林娘子看的那一页纸,哪里是什么周大人桌案上的密件?上面的官印分明是夏荷听楚琳琅的差遣,找了个外乡手艺人用白萝卜刻的假章…… 楚琳琅打了个喷嚏,抽着鼻子冷笑:“我又没拿它诬告人,有什么罪?再说那也得有人告,谁告?是他张显,还是林娘子啊?你不是也听到过吗?当初州里的仓禀失火,丢了几本账目。那林娘子的弟弟如火燎屁股,整整追查了一月,确定了那账目的确在大火里化为乌有,这才安心。我这账目虽然是伪造,却是林家的心病一块。你说姓张的敢不敢明晃晃跟我家官人对峙,确定那账目真假?” 第 2 章(东南大吉) 张显为人小肚鸡肠。这次进京一定会搞倒她家官人。楚琳琅失眠数日,决定敲山震虎,吓一吓,止了眼前的危机。 不过这把柄不能太大,以免狗急跳墙,所以拿个张显的小舅子,一个小小的粮官倒灶勾当做靶子正好。 当然,楚琳琅做的这一切,是瞒着自家官人的。毕竟这么胆大妄为的荒唐招数,是谦谦君子周随安绝也想不出来的。 她嫁到周家前,不过是江淮盐商的庶女,生长在运盐的船上,帮着父亲与走卒商贩打交道,颇有些油滑手段。 只可惜她虽能干,却是个女娃,在父亲看来,再精明也是嫁出去的赔钱货。浑然不如裆下多了二两肉的混蛋儿子来得有用。 待到楚琳琅如花年纪,一时大意,差点为嫡兄算计,被父亲送给一个老盐官为妾。 当她陷入污烂泥沼时,是周随安救她于水火,且不计较她的出身,忤逆了他的母亲执意娶她为妻。 此等恩义,结草衔环也无以为报。楚琳琅嫁入了周家之后,尽心操持着周家当初衰败的烂摊子,总算供出了仕途夫君来。 为了与夫君相配,楚琳琅在拨拉算盘之外,着实在书本上花了不少心思,也算是背了几本古诗,与风雅沾了沾边际。 可惜官家夫人看着风光,却比商贩婆娘更费心血。前些日子,夫君跟同僚起了龃龉。他为人硬气,不肯跟人认错。楚琳琅却深谙人情世故,知道夫君闯下大祸。 几日前,她从相熟的小吏官眷那里打听到些连州的陈年官司,便大胆筹划一番,背着周随安前来说动林娘子代为斡旋。 最起码,要让张显心有忌惮,不敢随意入京使坏。反正官人已经得罪了那姓张的小人,死马当作活马医,情形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就在这时,夏荷又问:“大娘子,您不是还要为大官人买布料做官领子吗?我们一会去哪个布行?” 做官领子是有讲究的。楚琳琅从怀里又掏出了龟壳,很是虔诚地摇了摇——嗯,东南为吉。 于是她说道:“东南……得,去荣升布行吧!” 夏荷习惯了自家娘子的迷信做派。今日拦截林娘子的地点,也是楚琳琅摇了八遍王八壳子才确定下来的。 那龟壳颇有渊源的,是大娘子做姑娘时,一个老盐贩赠给她的。 据老盐贩子说,这龟壳子是当年女娲补天所乘大龟的第三千二百代玄孙,占卜起来灵得很。 楚琳琅对此坚信不疑,毕竟她当年能巧遇周随安,进而从不入流的盐贩子庶女成为官夫人,也全赖这龟壳的指引。出门前摇上三摇,是楚琳琅的日常惯例,马虎不得。 只是今日这三千二百代的龟仙玄孙也不知是不是懈怠了,所指的可不是什么康庄大道。 马车还没走多久,就被一群人给堵住了去路。楚琳琅探头一看。 原本还算宽敞的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一群蒙面的大汉围着辆马车在打打杀杀。那马车四周也有侍卫,奈何周围虎狼太多,似乎有些招架不住。 这次不需要摇龟壳了,楚琳琅立刻果断喊道:“赶紧拨转马头,快走!” 车夫也查觉不对,连忙拨转马头,准备远离刀光血影。 可就在这个功夫,从被围堵的马车上突然蹿跳出了一个拎着刀的高大男人,这位的另一只手里还拎提着个瘦弱的男子,然后踩着车板一跃,两个人一下子跳到了楚琳琅的马车上。 那男子将手里的瘦鸡崽推入车厢后,一把抢过车夫的缰绳用力一抽,那马儿便撒开欢儿似的疯狂前冲。 身后的那帮人居然举着刀追撵,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 马车上的丫鬟被吓得忍不住失声尖叫,唯有楚琳琅还算镇定,与身边惊魂未定的瘦弱男子面面相觑,然后听他跟驾着马车的高大男子说话。 那个驾车的男人并不回头,就算听到车里瘦弱男人的问话,他也是简单回答。 方才他们被拦截的位置,刚好是连州的城门,看他们马车的方向也是刚入城,再听着他们俩说话的外地口音,大约不熟悉连州地界,楚琳琅冲着驾车的男子高声道:“好汉若是想要保命,可在前面往东转,那里是连州屯守的兵营,身后的歹人绝不敢往兵营里闯……” 楚琳琅说这话也是试探。若是跳上她马车的男人是个良民,就一定会听她之言,赶着去兵营保命。可若是不听,避开兵营……便说明跳上车的男人们不是能见光的鸟儿!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个男人听了楚琳琅的话,来到十字路口后,竟然毫不迟疑地朝着西侧拐去。 不过她早就防着他呢,这奸徒绝想不到,往东拐,其实是连州的知府衙门。而连州的兵营却在西侧。他若是奸人,往哪拐,都是死路一条啊! 待一会挨近了兵营,她就放声高喊,管叫这抢车的狂徒束手就擒! 就在这时,跟在她们身后追撵的恶徒似乎也看出马车往兵营的方向跑,渐也不追了。 看到兵营的大门的那一刻,楚琳琅立刻伸出脖子高声叫喊:“救命啊!有人劫持通判大人家的马车啦!” 她一大叫,身后的夏荷也醒过腔跟着叫,女子们尖细的声音直冲九云霄。军营站岗的兵卒识得周通判家的马车,再看通判夫人探头疾呼,立刻敲响了铜锣,一群兵卒乌泱泱跑出来,将马车团团围住。 为首的官兵抽拉出佩剑,虎着脸喝令马车上的人下来。 楚琳琅老早就抽出了头上的发簪,一把就钳住马车里那个瘦弱的男子,将簪子尖对准了他的脖子,然后冲着驾马车的高大男子喝道:“快些停车,不然我就叫人将你们剁成肉泥!” 那个被挟持的瘦弱男子很是无奈,他也没想到一个弱柳般的娇滴滴的美妇人,那嫩藕手腕的劲儿竟差点就将他的脖子给勒断。 瘦鸡崽被勒得差点翻白眼,连忙呼唤:“司徒先生……快……快停车……救我!” 驾马车的男人早在兵卒涌过来时便停住了车,此时听到车厢里男人的呼唤,便转过头来看了过来。 楚琳琅直到这时,才看清那驾车男子的脸…… 他看上去二十左右的光景,是男儿正好的时候,原本的白衣儒衫已经被大片污血渲染,恍如血罗刹。不过那高鼻剑眉,竟然是透着文人儒雅的气韵,丝毫不见江湖匪气,真是俊帅极了! 这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楚琳琅无意与他对视了一眼,只觉得那眉下深邃的眼里并没有青春男子的蓬勃朝气。本该清风明月,文雅淡然的眼透着一股深潭冷渊的寒意,尤其是幽幽瞪过来时,刺入骨髓。 当他看清了挟持者竟然是个看起来娇弱的女子时,不知为何愣了一下,微微眯眼,目光愈加犀利。 楚琳琅一个已婚的妇人哪能与外男对视?立刻下意识地垂眸闪避了。 不过她勒住另一个外男的手臂,可丝毫没有避嫌松劲儿,勒得那瘦鸡崽再次翻起了白眼。 就在这时,那个叫司徒的驾车男子终于松缓了眼中的戾气,打量着她妇人模样的盘发,稳声道:“在下救主心切,叨扰了这位夫人,吾等并非狂悖之徒,还请夫人快些松手,免得无法收场……” 就在这时,那些兵卒已经围了过来,刀枪剑戟朝着男人的脖子架了过去。 楚琳琅看官兵已经制服了那为首的男子,这才松缓了手,连忙推开怀里的瘦鸡崽,让跳上来的官兵将他拿住。 直到这时,楚琳琅才松了一口气,冷笑道:“不是狂悖之徒?那为何听了我的话却偏往西拐?你们是什么蛇鼠,审审就知!” 那驾车的男子扬了扬剑眉,冷淡解释道:“夫人您一时慌乱,大概认错了路。兵营在西侧,而并非夫人所指的东面。今日连州知府并不在府中,刺杀我们的凶徒人数众多,若去了那,只怕衙门那几个留守衙役无法招架。” 据说上面派来的钦差要去临县查访,今日一大早,州县里的官僚全去了临县,就连楚琳琅的夫君周随安也去了。 楚琳琅听了男子的话,忍不住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子竟然如此熟谙连州内务。这满身血污的男人什么来路?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难道……没容得她多想,兵卒便在那个瘦鸡崽子的身上翻到了一块入宫的龙牌。 那牌子不算太大,金光闪闪,搜到牌子的兵卒看着那牌子的成色,忍不住惯性放在嘴里咬了咬…… 再然后,楚琳琅每次回想之后的场景,她略显贫乏的词汇里,唯有“鸡飞狗跳”能形容了。 接到消息匆匆赶回来的知府大人从轿子里滚出来后,是一路匍匐来见的。 张显听说周家的女眷闯了大祸,隐在跪着的官员里,脸上一派幸灾乐祸。 还有她那面色铁青的夫君周随安——惊闻自家娘子曾经用簪子抵住了那位的脖子时,也是扑通跪地,面如黑铁,恨不得将头低入尘埃。 总之,随州一干官员,乌泱泱全都跪在了瘦鸡崽……不对,是瘦弱而不怒自威的当朝六皇子面前。 原来这次陛下革新图志,重用雷霆手段,此番巡查边疆庶务,所用的钦差也非等闲之人,乃是陛下的六子刘凌。 他一路化名,并没有显露皇子身份,却霹雳不断,一路砍杀贪官污吏。 连州地处边疆,天高皇帝远,此处民风也甚是彪悍。“敢将皇帝拉下马”形容的就是这股愚民莽气。 六皇子也是杀上了瘾,专挑地头蛇的蛇胆,竟然在隔壁县一连斩杀了三个贪吏。 偏巧其中一位死者的二弟是这方圆百里有名的一恶。这位贤弟横行霸道,仗着有金有银,又结识些绿林山匪,全然是此处的土皇帝,本地的官员往日都不敢招惹他的。 于是这厮在边乡的胆子越养越大,竟然生出了杀鸡儆猴的心思! 听到他的兄长被人斩杀,一时也是恶胆横生,指使手下蒙脸扮成了盗匪状,一路跟踪,最后大清早纠结了人冲入了连州,要当街刺死那个钦差大人,再推给流寇顶罪。 那恶霸若知自己行刺的是微服出访的当朝六皇子,只怕也不敢惹出这么大的阵仗吧?可惜明明是恶霸点火,却殃及了楚琳琅这条池鱼。 知府固然有失察治理地方不利的错处,周随安的娘子罪状更大。 这娘们敢勒住堂堂皇子的脖子,是满家一起摘脑袋的大罪啊! 第 3 章(少师其人) 一时间,请罪之声连绵起伏。楚琳琅跪在堂下,垂着头,一动不动等着六皇子发落。 刘凌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差点被小乡妇人勒死,心有余悸地摸着脖子,气哼哼地问一旁满身血渍的高大男子:“司徒先生,你说!该如何处置这悍妇?” 那个叫司徒的就是驾马车的男人。他瞟了一眼楚琳琅跪伏着的纤薄后背,若有所思道:“按律,当……” 楚琳琅听话头,觉得司徒先生似乎想说“按律当斩”。 她连忙半抬起头来,白着脸颊儿,颤声打断了那位司徒先生的话:“奴家愚钝,不识得贵人,该重重打板子,只是……有一问不知该不该说?” 刘凌方才惊魂未定,并未认真打量这胆大的妇人,此时见这妇人抬头,这才看清她是怎样的花容月貌。 乖乖,连州边地竟然有这般堪比江南水岸的标志佳人? 只见她弯腰匍匐在地,身段风流婷娉,那莹白的脸上,一双凤眼已经蓄满了晶泪,红唇轻颤,看上去我见犹怜,柔弱无比。 六皇子向来是个怜香惜玉的,待看清这位通判夫人的眉眼,也不计较她插言,说话不自觉便降了调子:“你……要问什么?” 楚琳琅虽然颤着音,却声音响亮道:“奴家是想问,奴家虽则无礼至甚,可是不是也有救驾之功?若不是民妇被神灵感应,鬼使神差去了那街市,岂能阴差阳错救下天子骨血?由此可见,六殿下为人方正慈善,爱民如子,才得四方神灵庇佑,冥冥中安排奴家救驾,这才逢凶化吉!” 六皇子没想到一个娇柔妇人竟然能说出犹如油滑老吏的奉承之言,忍不住失笑,他刚要说话,一旁的那个司徒却适时清冷地问:“这么说,六殿下还得谢谢你用簪子扎他的脖子?” 楚琳琅咬了咬唇,觉得自己的确错了,她方才应该跳到这驾马车的瘟生身上,一簪子扎透他的脖子才对! 而一旁的周随安此时已经面如锅底,恨不得一把捂住楚琳琅胆大妄为的嘴。 可惜他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娘子深吸一口气,继续梨花带泪地胡扯:“这位大人说笑了。我这点子妇人气力,哪里能折服殿下啊!奴家现在才明白,是六殿下为人宽容谦和,懒得跟妇人争持,让着奴家罢了!可惜奴家有眼不识泰山,已经是错得离谱,又怎能让殿下亲自处罚,让那不知情的人误以为六殿下暴虐严苛啊!不如……我自请其罪,罚跪家祠一个月,顺便也为殿下祈福祷告!” 说完这话时,她连忙继续匍匐跪倒,可总觉得有道犀利的目光落在了她纤细的脖颈上。 若没料错,这样如刀的目光,定然是那个叫司徒碎催的。也许不满她先前引路时言语诓骗,这个男人似乎故意针对着她。 楚琳琅心内暗想:可惜了那俊秀模样,终究是配了鸡狗肚肠。 果然那长得人模狗样的瘟生又开口了:“六殿下,我们夺车在先,这妇人不明真相为了自保,依着情法本不该罚,不过——她愿自请其罪,罚跪祠堂倒也不错……” 楚琳琅身子微微抢地,怎么?那个叫司徒的并不是要落井下石?她还有些弄巧成拙了? 可她总觉得这人的面相不善,当真有这么好心? 六皇子被楚琳琅的高帽戴得有些舒坦。他平日接触到的女子,大都是低眉顺眼的柔顺端雅的贵妇人,可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妇人像这位通判夫人一般,纤细的语调似潺潺山泉,那油滑谄媚的话里又绕着无尽的弯折。 他听着她清亮温婉的声音,火气消散了不少。就像她说的,若治了这妇人的罪,岂不是承认自己毫无男儿气概,被个柔弱妇人劫持了? 瘦弱而不怒自威的六殿下可不愿承认自己被个纤弱妇人掐得动弹不得! 眼下最要紧的是惩治此处横行妄为的地头蛇,像这类妇人误会,实在不必牵扯太多精力。他虽有铁臂手段,却也要用到要害处。 想到这,六皇子刘凌摆了摆手,温和道:“是吾等无礼在先,事出无奈,擅自跳了官眷的马车,也难怪起了不必要的误会,那罚就免了吧!敢问夫人是何位大人的家眷?” 周随安这时才赶紧出列,认了自己的家眷。六皇子温言道谢了一番,还下令赏了楚娘子布帛赏银,一表谢意。 洒完了恩慈雨露,接下来就是雷霆霹雳了。 六皇子要问责知府当地的治安情况,楚琳琅作为女眷,自然不宜再听,便告退请出了。 当她出了官衙大门时,寒冬腊月里,满后背都是冷汗,所以便立在衙门口背风处消散一下汗。 丫鬟夏荷心有余悸,擦着满头的冷汗问楚琳琅:“大娘子,我们要不要先回家?” 楚琳琅抬头看了看日头:“官人今日不能太早回,午饭也应该不会回来吃了。不是还没买布吗?走吧,买布去!” 啊?夏荷再次听傻了眼,她一向知道这位心大,可刚闹了这么一出,又差点被皇子严惩,好不容易化险为夷,大娘子居然还有心情买布? 楚琳琅并非像夏荷臆想的那般泰然,实际上她的心还在噗噗跳。 天知道那个六皇子是什么脾气,她方才其实也咬不准自己的言辞能否说动贵人。虽然化险为夷,可看自家官人方才狠狠瞪自己的眼,大约回去又要被说教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赶紧买些东西讨好官人。 所以楚琳琅除了买了给官人的布料子,还给婆婆与小姑子买了头钗,绣花手绢一类之物。 大难刚过,破财免灾,她打算买通全家,免得今日吃的排头太大。 只是买的时候,楚琳琅有些心不在焉……她总觉得那位司徒先生看着似乎有些眼熟,可一时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不过他操着一口流利京腔,自己可从来没见过什么京城的人士。若真见过这般美男子,她也不该有忘记的道理。 想着想着,楚琳琅伸手摸向衣袋子准备付钱。可是手伸进去后,却迟迟抽不出来,她连忙摸遍了口袋——糟糕!口袋里的那张糊弄人的假账目竟然不见了! 这下子,楚琳琅微微变脸,再也顾不得买东西,径自领着丫头往原路寻回去…… 再说那六皇子,训斥了知府,责令他严拿狂徒之后,转头一看,自己的少师司徒晟不知去了何处。 问了身边侍者后,刘凌一路寻去了官衙的书斋。 方才临危救护了他的高大男子已经换掉了身上的血衣,一身素色长衫,腰系宽带,背对着门低头立在窗边。 六皇子刘凌扬声道:“司徒先生,你受了伤,就不要立在窗边受凉了。” 司徒晟慢慢抬头,不动声色地将在马车下捡到的一张纸塞入袖子里,然后朝着六皇子走去施礼道:“今日多有颠簸,六殿下派人来传便是,何必如此劳动?” 刘凌一脸钦佩地看向自己的少师:“平日只知先生学问出众,没想到身手也如此了得!” 司徒晟垂眸道:“少时体弱,母亲请人来教,图个强身健体罢了,没想到今日竟能堪用保命。” 虽然少师说得谦虚,可六皇子敬佩之情更甚。 刘凌在众位皇子里并不出挑,母妃出身卑微,为人木讷,他又天生体弱,原本被父皇忽略甚久。这类失宠的皇子既不可能陪着太子伴读,分配到的少师也不会像太子太师那般是什么大儒名士。 这个司徒晟不过是翰林院里任着闲职,毫无背景的年轻翰林。 刘凌原本对这样一路走运考上来的寒衣子弟不大看得上眼,又疑心司徒晟是无人要的废物搪塞到了自己这,言语里也多有些呼来呵斥,没有什么尊师之道。 幸好这个司徒晟为人随和,六皇子顽劣不求上进,他也不说迂腐酸话劝人,干脆摒弃了四书五经,捡拾些有趣的地方异志讲给六皇子听。 一来二去,六皇子倒是被这些趣闻勾起了兴致,在一众循规蹈矩的先生里,他最爱听司徒先生的课。 这等不入流的冷门皇子上课,自然也不会备考检验。少师若是用心教学,授以帝王之道,才犯了皇家大忌。 于是,师徒二人都乐得摸鱼,相处越发融洽。 司徒晟的教学不拘泥规矩,闲暇时还会带着六皇子去皇庄种地,随便亲自捉些黑壳蛐蛐来斗,顺便讲讲天南海北的农耕畜牧。 总之让皇宫里的皇家傻儿子开开眼,见识了些宫宇天井外的人情世故。 就连太子偶尔跟其他兄弟闲聊,感念自家太师的严苛高才后,也会带着一丝羡慕说,还是老六的少师好相处,耍乐逍遥得很,不像他们被严师苛责,每日发奋用功。 不过六皇子渐渐觉得自己这位先生传授的东西似乎并非全无用处。 比如前些日子,父皇唤来几位皇子一起在花园里围炉煮茶,享受天伦之乐,三言两语间便提及了边关风土人情。 太子与几个得宠的皇子讲的都是些什么国泰兵强的边防大计,可是对边关的庶务都不甚了解。 倒是刘凌在饮茶的功夫,随口说了些边关地志,还有当地的风土人情。 大楚的礼仁陛下被这个总让他叫错名字的儿子勾起了兴趣,随口问了几句后发现,这个瘦弱儿子虽然正经的文章不通,可颇有些游侠气质,对那些边关市井如数家珍。 而他恰好需个巡查边关,清除腐肉的利刃。他儿子虽然多,可除去那些尚且年幼的,成年活下来,可以堪用的却只这么几个。 这次巡查,恐怕要做些脏活,若是派太子前往,恐怕会影响皇储圣名。倒不如派个闲散皇子,既可代表皇室雷霆之力,又不怕他将事情办砸,若能培养个能吏出来,也大有裨益。 如此几番考察试探后,礼仁陛下发现老六颇通庶务,不是那种不识秕谷,六体不勤之辈,据说每到春种秋收时,这个皇子总是会去皇庄跟着务农,很接地气。 于是天子下了诏令,对他委以重任,这才有了连州之行。 刘凌虽然不是帝王之才,但在宫里能活到成年的,都得有些心眼。他后知后觉地发现,父皇问的,竟然全都是自己那位不着调的少师教授的。 怎么说呢,所授虽少,却全用在了刀刃上! 这下子,他往日的轻视鄙夷便消了大半,这次办皇差也是将司徒晟带在了身边,充当自己的妙计锦囊。 其实这一路的雷霆杀伐,全然不是刘凌的为人作风。 个没有根基的皇子又不是吃饱撑的,当初也想要轻拿轻放,走走过场。 司徒晟却问他:“六殿下如此宅心仁厚,顾惜自己的名声,是想要博得个圣贤皇子的美名吗?” 第 4 章(王八脾气) 这一句话惊起了刘凌满后背的白毛汗。 如今边关积弊甚深,父皇立意革新,为他送行时,也尽是放手一搏的勉励之言。这般久积沉疴,岂能是个年轻人能梳理清楚的? 父皇却让他不必顾忌,放手一搏,显然准备拿他当刀用。 他一个闲散的皇子若不肯做刀,偏偏要做贤者,博个圣贤美名回去,是想跟太子储君比美? 被点醒了之后,皇家御刀便开荤抽鞘了。果然这一路杀过来,弹劾刘凌的折子不断上呈送,却始终没有父皇申斥的圣旨下达。 只是没想到,真皇帝没有发威,却惹得民间的地头蛇土皇帝发起混来。今日遇险,若不是司徒晟身手了得,后果不堪设想啊! 想到司徒晟临危不乱的沉稳,刘凌对自己的恩师越发敬佩得五体投地,少不得要问询接下来的章程。 按着他的意思,让知府缉拿要犯,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毕竟皇差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六皇子也想早点回京交差,睡些安稳觉。 可是司徒晟却说道:“连州的美食甚多,当地还有山脉温泉,六殿下不妨停留几日,也好松缓下心神。” 刘凌一听,顿时来了兴致,他如今不过年十八,玩心正盛的时候。这一路来,尽是做些审案摘脑袋的阎王差事。难得出宫,若是能放缓心情,再好不过了! 说起如此闲情雅致的事情,六皇子不免放缓心神,也有闲情逸致跟自己的少师说些闲话。 “今日真是凶险,也幸好遇到了那位通判夫人。真没想到边关之地竟然还会又如此婀娜标致的佳人……可惜已嫁为人妇……” 司徒晟看了一眼面露惋惜之情的六皇子,淡淡道:“六殿下若是觉得长夜漫漫,不妨让知府摆酒做宴,自会有大把精挑细选的红颜佳丽入帐,以慰太子的疲累。” 这不是严师该与自己学生讲的话,倒像是浪荡同窗的倒灶勾当。 司徒晟并非纵情之人,刘凌听身边的侍卫说过,司徒先生平日里除了授课,一人时都是粗茶淡饭,为人寡淡得很,不会跟侍卫们喝酒凑趣,更不会去粉巷风流。 他的眉眼长得儒雅,说出这话时面无表情,平静地看着六皇子,就算说着荒唐提议也不像邀约享乐,倒带着淡淡讽意。 六殿下从小被宫人背后鄙夷,最是自尊敏感。他猛然惊醒:自己第一次被父皇重视,承办差事,岂能懈怠,贪恋一时贪欢? 刘凌再顾不得回味地方官眷的姿色容貌,只是摆手表示自己公事在身,无心女色,还请少师放心。 说完这话,六皇子便借故先行回去休息了。 司徒晟回到窗边,看着窗外纷纷的柳絮飞雪,长指抽出了袖子的那一页账,垂眸冷凝。 当他再抬头时,突然窗外添了抹靓丽红影…… 丢了东西寻找一路的楚琳琅,一边找,一边拼命回想——明明自己将造假的那一页账本放在了口袋里了。就算掉落也无非是在马车、或者是官署里。 可如今马车上全无踪迹,大约是掉到了官署里。想到这账本若是落到了张显或者有心人的手里……麻烦就大了! 这么一想,鹅毛纷飞的大雪落在冒汗的头顶,立刻化作了阵阵热烟。 找了几圈,楚琳琅决定再搬神明,从怀里掏出了算命龟壳,用力摇晃,指望蒙出个方位。 可惜今日龟壳耍了王八脾气,一枚铜板居然从壳子里顽皮跳脱,咕噜噜滑下小路。 楚琳琅连忙追过去蹲下捡,却发现一双洗得略微发旧的靴子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她一抬头,那个英俊的男人正一身白衫,冷眸漠然地望着她,那深如幽潭的眸子摄人,让人看到便忍不住生出怯意,想要挪开眼。 楚琳琅下意识回避,连忙起身准备往回走。可是没走几步,那男人居然大步跟了上来,开口闲问:“方才见夫人一直在此处转悠,敢问在寻什么,不知在下能否帮上忙。” 楚琳琅只能停步转身,低头看着男人的长衫下摆,施礼道:“丢了个钗……不值钱的,我自己找找便好……大人您不必费心,自去忙吧。” 按理听了这话,一般男子都该跟已婚官眷避嫌,识趣走开才对。 可是楚琳琅面前的长衫却纹丝未动,清冷的声音伴着飞雪在她的头顶打旋儿:“方才看夫人找得甚是急切,不像是不值钱的……” 听到这,楚琳琅微微抬头,直直望入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中,她稳了稳呼吸,不卑不亢地笑道:“大人这意思……是奴家在诓骗大人您了?我掉了东西,又不是山匪分赃,见者有份,就算真丢了贵重的东西,也没有瞒着大人您的道理,对吧?” 这妇人拿钗逼着六殿下时,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妇人骨子里的横。不过这股蛮性昙花一现,匍匐在六殿 如今这妇人在自己面前微微露出犀利言辞,司徒晟也不意外,他淡淡解释:“在下只是想要帮一帮忙。怎么,夫人嫌我碍事?” 楚琳琅看着眼前看似文雅的男人,心里想的却是他拎提着六殿下,面无表情举刀朝着歹人挥砍的狠戾。 这姓司徒的,她听知府夫人提过几次。听说他是六殿下的少师,乃是前年殿试的探花,虽然出身贫寒,但学识不俗,年纪轻轻入了翰林。然则他无什么背景靠山,入了翰林,做的也不过是陪着皇子们弈棋、对楹联的逗趣闲官。 后来不知怎么的,这个毫无根基的司徒晟居然一路高升,做了六殿下的少师,此番还能跟着六殿下出来办公差。 楚琳琅看到了六殿下对他言听计从的架势,足见此人是懂钻营,善爬官梯子的,绝非表面月朗风清的文人清高样。 此时她听着司徒先生的话头,一时有些拿捏不住……他这是贪恋她美色,前来借故言语撩逗,还是话里有话……言语刺探? 楚琳琅的心里一翻——她倒是不怕前者,毕竟自己的夫君是一方通判,正经的官职。而六殿下此番办着正经公差,就算这司徒色胆包天,也断然不敢在地方造次,给六殿下抹黑。 她最怕的是那页假账!会不会……被这男人捡去了?所以他看见自己找,这才走过来言语试探? 若是自己伪造的账目落到了皇子的手里,那之后的麻烦可真是绵延不断…… 就在这时,司徒晟又开口问:“听夫人说话的口音不像连州本地的,敢问夫人是哪里人?” 楚琳琅刚想开口说自己是水乡江口人氏,她身后突然有人说话:“你怎么还在这?还不赶快回家!” 楚琳琅扭头一看,自己的夫君周随安不知何时过来了,打断了二人的话。 听到楚琳琅说找发钗,周随安略显不耐地挥了挥手:“六殿下还在此处停留,你就不要节外生枝,赶紧回去,丢了什么日后再买便是。” 楚琳琅低头称是,只能先行回去。她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只见那司徒晟正温和着眉眼与周随安说话,英俊的脸上挂着客套而略带疏离的笑。 从官衙到家的距离不算太远,却也足够楚琳琅捋顺心里的乱麻。 那页帐是假的,注定真不了!上面的官印若细细观瞧,也能辨出真伪。到时候她死不承认这东西是自己的又能怎样? 这事情闹到最后,大不了让张显那厮知道了自己虚张声势罢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若是司徒晟捡的,他一定会试探周随安,而官人毫不知情,也不怕他问,一切待官人回来便知了。 想到这,向来胆大的楚琳琅索性不去再想,只准备见机行事,免得自己平白吓着自己。 她刚下马车,便有老仆等在门口:“大娘子,老夫人那来了客人,叫您回来便去看看。” 楚琳琅听是婆婆的吩咐,也不敢怠慢,连衣服都没换,解了斗篷便去了婆婆赵氏的院落。 还没走进去,便听里面传来女子轻笑说话的声音。 待走进去,除了婆婆赵氏,还有个脸生的妇人,而在这妇人身边则坐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 楚琳琅走过去跟婆婆施礼后,便笑问来客。 赵氏冲着那个看着有些羞涩的女子温言道:“芳丫头,来见过你周家大哥的内人。她比你大五岁,你叫她姐姐便是。” 那女子听了,赶紧起身冲着楚琳琅施礼,低低叫了声“姐姐安好”。 楚琳琅听着婆婆介绍,说这对母女是故去公公生前要好的同僚——尹员外的家眷,便笑着连忙冲着尹夫人刘氏请安。 然后她拉着尹雪芳的手,对婆婆笑道:“母亲,既然她管官人称为兄长,那应该唤我一声嫂嫂才对,这一声‘姐姐’从何论起?” 原本很好解释的话,可婆婆赵氏却恍如没有听见,并不接茬,只顾着与久未谋面的老姐妹刘氏说话。 楚琳琅被凉在一旁,脸上的笑意渐渐浅。 尹雪芳很识趣,连忙接过话茬道:“久闻周家哥哥娶了如花美眷,如今一看竟是不假,姐姐看着比我都小,若是赵夫人不说,我真会以为您是妹妹才对……” 这一番话说得极为恭维妥帖,赵氏的耳朵突然又不聋了,笑着对刘氏道:“芳丫头从小就伶俐,现在看更是温婉谦虚,真是得我欢喜,可惜当年无缘……咳,不提了,不提了!” 第 5 章(娇客来意) 接下来便是大家围坐饮茶,闲话家常。 往来言语间,楚琳琅也听出个大概。 这位尹雪芳小姐的父亲曾在蕉城为书吏,小吏官职不大,但胜在家道还算殷实。与身为上司的周老爷正经共事多年。 而尹氏的母亲刘氏又跟赵氏为闺中密友。周老爷没过世的时候,两家走动频繁,小孩子也玩在一处。如此算来,尹雪芳与周随安正经是儿时竹马。 据说这尹雪芳出生百日的时候,八岁的周随安还抱着女婴舍不得放,嚷嚷着让娘亲带回家养。 可惜齐周家老爷后来受了官司牵连,丢了公差,又赔了大笔的银子,最后病中亡故,周家孤儿寡母也回了老家江口乡下,与尹家断了联系。 这尹小姐原本已经嫁人了,可惜丈夫命短,婚后二年不到竟然骑马摔断脖子一命呜呼。 婆家刁毒,竟然一口咬定尹氏命硬克死了丈夫,整日喝骂不断,还逼着她守寡过继个族中侄子,给亡故的儿子延续香火。 尹家不忍芳龄十八的女儿年轻守寡,便与婆家闹了一场将女儿接回来了。 因为当初跟夫家闹得不愉快,那刁毒婆婆到处败坏尹氏名声。 这女子顶了寡妇命硬的名头,以后的婚嫁让人犯愁。 楚琳琅听懂了这母女的来路后,眼见着自己也接续不上话,便借口更衣先行离开了婆婆的院子。 夏荷看楚琳琅有些怏怏不快,小声问:“大娘子,家里来了客人,您不作陪,这么早早回屋不太好吧?” 楚琳琅洗了脸,用力甩着水珠,冷哼了一声:“什么客人,恐怕是拿了当自家的亲戚。我不在那,她们才自在些。” 夏荷眨了眨眼,担心低声道:“您是说……老夫人想要给我们大官人……” 楚琳琅没有吭声,只是换完了衣服,便拿起针线笸箩,低头用指尖劈着线。 夏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也怨不得老太太,大娘子入门周家七载,却一直未能给周家繁衍子嗣。 女人无论再贤惠,若是不生子,便是头一条罪状。大娘子不巧正撞在这头一桩罪过上。 那赵氏本就看不上楚琳琅的门楣低,可是当初儿子坚持,周家又恰逢凋落,木已成舟,她勉为其难地接纳了这个儿媳。 谁想到这儿媳虽然能干,却不能生养。最近几年里,赵氏没少苦口婆心地规劝儿子周随安纳妾,可周随安就是不应。 对此楚琳琅很是感念,私下里也是求医问药,访神拜佛,希望能一朝为夫君繁衍子嗣。 可惜神明灵力早在她与周随安结识的时候已经用尽了,这些年来并无起色。 夏荷偏帮自家姑娘,有时候会忍不住想,会不会不是周大官人那边不能生的缘故。 可就在三年前,周随安出了一趟门,突然带回了个五岁的女娃娃,面带愧色地向大娘子说,他未成亲时,曾经在与同窗酒醉荒唐,不小心让个陪酒的歌姬怀了孩子,如今那歌姬身染重病,只能将这孩子归还周家。 事出突然,一下蹦出个娃子来,夏荷她们都大吃一惊,更何况一向认为夫君乃纤尘不染君子的楚琳琅? 若是新婚初始,知道夫君居然在外面有如此孟浪,大娘子必定要勃然大怒,跟周随安大闹一场。 可那时,看着跟夫君五官肖似的女娃,她们的大娘子却是大病一场,连着三日不曾言语。后来她倒是开口了,却是对夏荷自嘲道——原来果真是她不能生养! 夫君荒唐,却是婚前的荒唐债,再计较也无用。 跟周随安冷了足足十日后,又听了周随安不断保证那次醉酒才惹下荒唐,以后绝不再犯后,楚琳琅只能务实些,让那个叫鸢儿的女娃养在自己的名下。 为了掩盖周随安曾经的年少荒唐,那女娃还特意说小了一岁,如今算作七岁。反正后来周随安四处调任,正好遮掩了,免得人再追究他的年少荒唐。 没想到才安稳了几年,赵夫人又要给大娘子添堵,弄些波澜。 楚琳琅洗完脸,便开始裁布缝官领子。她又吩咐夏荷将自己买的手绢发钗分成三份,分别送给婆婆赵氏,小姑子周玲秀,还有家里那位娇客尹雪芳。 至于女儿鸢儿,并无这些花头。楚琳琅像往常一样,单给她买了一小箱子书,还有纸笔,让夏荷送去。 在她屋里伺候的另一个丫鬟名唤冬雪。她的性子直嘴快,直接问:“大娘子,您难道不知老太太安的什么心,您对那位尹小姐如此示好,岂不是默认?” 楚琳琅手脚利索地画着布样子,既是解释,又像是说服自己:“人家没有提这话茬,我怎可短了待客之道?我嫁到周家的确过了几年穷苦日子,可如今却是楚家姐妹里嫁得最好的。人得知足感恩,随安爱重我,这么多年不曾招妾侍入门。我也不能疑神疑鬼的,在人前下母亲的面子。” 冬雪听得直翻白眼,周家现在是不缺钱银,那也是大娘子一力操持起来的啊!不然依着那周家母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德行,只怕做了官也得喝西北风! 可是楚琳琅的一句话,却止了冬雪接下来的牢骚:“不知你俩还记不记得,可我却记得自己当初差点被人捆了塞入轿子的绝望……不管怎样,我是感念着官人的。” 夏荷和冬雪谁也不说话了。她们当然记得姑娘在楚家时的凄苦无助。只因为姑娘是庶出,又是女儿家,就算比家里那几个兄弟都争气,最后也逃脱不掉被父亲轻巧送人的下场。 就像姑娘说的,多亏了周大官人。也许正因为这点,楚琳琅对待大官人,有时候比他的娘老子都宠溺,就算周随安有些短缺也一力包容。 可惜楚琳琅虽对夫君有娘老子的舐犊情深,那周随安却毫无慈孝之心,怀揣着一肚子闷气踹门而归。 当他咣当一声踹开房门时,楚琳琅正缝着衣领子的花样,一不小心,针尖正扎在手指上,一颗红殷殷的米粒立刻冒了出来。 若是平日,周随安必定急急过去看,跟娘子赔不是。可今天,他只想先宣泄自己受了半日的惊吓。 “楚琳琅,你是疯了吗?竟然做出劫持皇子的事儿来!还在六殿!” 楚琳琅吮了吮指尖,试探问:“六殿下不是不追究了?官人是因为别的事在恼?” 她担心的是自己伪造的账单,若真被司徒那个碎催捡去,可就坏菜了。 在周随安听来,却以为她全然不将白日闯的泼天大祸放在心上。 他瞪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反问:“你还好意思问?” 楚琳琅紧盯着他的眼,走到他跟前,目光炯炯:“真有别的事儿?官人说细些……” 看她这不嫌事大的样子,周随安无奈道:“你可行啦!还盼着有别的事儿?都告诉你这几日不要出门,你非不听!要不是六殿下仁慈,如今你就祸累全家,不是说要跪祠堂吗?怎么还坐在这里?难道白日在公堂的话都是做样子?” 楚琳琅确定了那司徒晟并没有提什么假账的事情,顿时放宽了心。看来那个司徒晟跟自己没话找话,应该就是好色男人的无聊讨嫌罢了。 再说那一页纸没头没尾的,大约是上下马车里时遗落的。若被路人捡去了,也无非落得个厕纸的下场。 如此一来,楚琳琅心中大定,倒是有闲心调侃相公:“跪是要跪的,不过家里来了娇客,官人要是心疼我,好歹给我留个脸,过了这阵子再说。” 看周随安不解的样子,楚琳琅一边重新拿起针线活,一边不紧不慢补充道:“公公生前的至交家眷前来拜访,说是姓尹……” 听到楚琳琅这么一说,周随安的身子微微后靠,也不再问,而是清了清嗓子,颇有些不自然道:“哦,父亲的确是跟尹家交好,母亲她……没跟你说什么吧?” 楚琳琅手里的针尖又失了准头,不小心戳在了手指头上,不过这次她没吭声,只是默默吮着手指,意味深长地抬头看向周随安。 原以为还真是尹家故交突然拜访,婆婆恰好知道尹氏新寡,才生了些别样心思。 可看周随安丝毫不意外,又略带些不自在的样子,楚琳琅才突然想到——也许尹氏来访不是心血来潮,而是蓄谋甚久。 甚至连周随安都被婆婆通了气,独独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想到这点,就算先前开解了自己,楚琳琅也觉得一股子火苗渐往上窜,不过她继续不动声色试探:“既然来了贵客,母亲如何顾得上与我说话?对了,你跟尹家上次见面,是何时?” 周随安听了,微微调整了下身子,语气和缓了许多,却不接楚琳琅的话茬,而是宽容大度道:“算了,六殿下既然赏了你,就是不打算与你计较。这几日你不要再外出,等到贵人们都走了才好。” 楚琳琅抿了抿嘴起身服侍周随安脱了官服,换上便服后,立在窗前目送他出院给母亲请安去了。 周随安比楚琳琅大三岁,模样周正,身材不算太高,但模样俊秀,是江南男子独有的温润,虽然已经二十有六,看起来依然风度翩翩,带着几分少年质感。 就算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楚琳琅也不曾短缺了夫君的衣用。周公子出门访友会客,一身白衣胜雪,羽扇纶巾,走到哪里不博得个俊秀清朗,如玉公子的美名。 若不是他家道中落,只怕早早就会有家室匹配的闺秀,争取求嫁。 这等如玉郎君,曾让楚琳琅无比自傲,觉得自己就算满身市侩,费心讨要生计,总算没有白费,养出个才学八斗的丈夫来。 第 6 章(诗文雅兴) 可今日,看着周随安比平时略匆匆的脚步,楚琳琅从来不吟诗做赋的脑子里,莫名涌出了些“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滋味。 她想起之前官眷茶宴时,知府门下一位书吏夫人讲她每天都给自己的夫君吃猪油拌饭的轶事。那位书吏原本也是风度翩翩的文人模样,短短半年的功夫就胖了两圈,脸上也冒了许多的油疙瘩。 而书吏夫人却颇为自傲道,她是故意的,如此一来,便可断了些自扑上来的风流债。 那时楚琳琅心里很反感这位夫人糟践自家相公的做法。 可是如今再看她精心将养出来的翩翩周家郎急匆匆去见幼时竹马的光景,叫人忍不住后悔家里猪油以前炼得太少…… 猪油现在炼,显然来不及了。不过关于周随安何时知道尹小姐来访,楚琳琅还是很好奇的。 晚饭的时候,楚琳琅作陪跟着婆婆官人,还有小姑子与尹家客人一同用饭,至于女儿鸢儿,因为有客在,赵氏怕小孩子吵闹,失了礼数,便吩咐婆子带着她在自己的屋里吃。 周家一向清冷些的饭堂倒是难得热闹了起来。 那位尹雪芳小姐在周母赵氏的坚持下,也不避嫌,跟周随安这个外男同坐一桌,一起吃饭。就是尹小姐有些害羞,吃饭张不开嘴,浅浅吃了几口,便饱足了。 赵夫人满意地看着尹雪芳的闺秀做派,转眼便看见楚琳琅正津津有味地吮着一只大虾。 食虾需剥虾皮,自己动手不太文雅。 周家的仆人不多,大多在厨房帮厨,就连尹家带来的一个丫鬟都去端菜了。有外客在,而桌边没有人服侍,所以桌子的诸位谁都没有去食虾。 偏楚琳琅爱食鱼虾,就算身边没有丫鬟服侍,她也径自伸手取了虾,自己剥了,落落大方地吃。 周随安并没有觉得不妥,他知道自己这位娘子吃饭跟占卜龟壳一般虔诚。 楚琳琅自小长在运盐的船上,跟着一群糙汉子在一个锅里抢食吃,自然是要吃得急些才能吃饱。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更改不过来。 嫁到周家后,婆婆赵氏看不惯,在饭桌上几次严厉地申斥出楚琳琅,她才发觉自己仪态上有这么多不妥,总算时时注意,改进了许多。 可今日大约外出太久,她饿了,吃起东西来又是故态复燃,就算有客人也不甚注意。 周随安看母亲不满意的眼神投递过来,忍不住在桌下用腿碰了碰楚琳琅,示意她注意些。 哪知楚琳琅连看都没有看他,一连吃了三只虾后,才慢条斯理地用手绢擦手,转头微笑地对尹雪芳道:“听闻尹小姐先前跟父亲定居在沧州,不知何故突然来连州拜访?” 尹雪芳瞟了一眼正跟赵夫人热络聊天的母亲,想了想说:“母亲想着带我游历散散心,正好路过沧州,想起此处有父亲故交,才来叨扰。” 楚琳琅轻笑了一下:“哦?眼下正是冬季,天寒路滑并非游历的好时节啊?” 尹雪芳飞快地瞟了对面的周随安一眼,然后低头道:“母亲烦闷,便出来随便走走……” 就在这时,周随安的妹妹周玲秀随口道:“不对啊,我听母亲与哥哥说过,哥哥上个月去沧州公干,与你赏过雪做了诗,还特意邀尹夫人与你来连州做客的!” 周玲秀芳龄十三,说话向来大大咧咧。她这话说完,突然发现满桌静寂,兄长突然殷勤夹虾大声劝嫂子再多吃些。尹小姐面露尴尬,双颊如同火烤。母亲则狠狠瞪着自己。 她有些不解道:“怎么?我说错了吗?” 还没等别人圆场,楚琳琅拨开官人的筷子,笑着道:“小姑子,你在说些什么?要知道尹小姐新寡,若是半月前,便是她亡夫未满百日时,与外男私会相约可不好听。你不要胡言,辱没了尹小姐的清誉。” 要知道本朝虽然不拘束寡妇改嫁,也要在亡者百日之后。 就算两家早有打算,这头上的白花未摘,泪痕未干的,尹雪芳就迫不及待地私会下家,可真是好说不好听啊! 楚琳琅想起半个月前,周随安的确去沧州公干了。回来之后,他便有些神不守舍,经常在书斋里奋笔疾书,身边的小厮也有几次出州送信。 以前楚琳琅浑然不查,只当夫君为公事奋笔疾书。可现如今,她突然想到,会不会那些送往沧州的信件里,夹带着男女缠绵之意? 赵夫人没想到那日女儿午睡在自己屋里,竟然听到了自己与儿子的小声私语,又这么人前抖落了出来。 眼看一室尴尬,赵氏连忙救场道:“什么见面不见面的。我听说你哥哥恰好公干,便托你哥哥给刘夫人送了信,他遇到你尹家姐姐不也正常?” 尹雪芳的母亲刘氏也补充道:“要论起来,可是我先前给姐姐你写信,只是没想到累得世侄随安亲自送信,我那时腿病复发,雪后路滑不便,便让芳儿陪着她周家哥哥走走,帮着选买些特产,免得白来沧州一趟。” 两家夫人合力救场,饭桌上的清冷尴尬消散了许多。两位夫人又转移话题,热络谈起了两地的风景小吃,还要明日一起去寺里烧香拜佛。 周随安有些不安地瞟了楚琳琅一眼。 他这位夫人虽则在礼仪教养上有些欠缺,却一肚子心眼,不知道妹妹的一番话,会不会让楚琳琅发作,当场让人难堪。 楚琳琅知道了两家如何接续了情谊之后,似乎满足了好奇心,也不再多言,自倒了一杯水酒,在满桌子人面前,突然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喝完之后,她将酒杯撂到桌子上,对着婆婆和刘氏起身福礼:“酒劲儿太大,有些上头,容得晚辈告退,您们慢用!” 说完,她便转动裙摆,大步流星地出了饭厅。 而周随安也起身先向两位女客告退,急急追撵自己的夫人去了。 刘氏见他们出门,这才小心翼翼对赵夫人试探道:“你的这位儿媳妇……看着利落,只是脾气……不知好不好相处?” 赵夫人听出了言外之意,叹气道:“你我都是至交,我不怕你笑话。那时,我与随安都有些心灰意冷。他有意低娶,我也懒得挑剔,便准了楚氏这个盐商庶女入门。你也看到她的做派了!大字不识几个,满嘴的生意经,最爱攀附钻营,与我家随安……不是一路人。幸好她还算贤惠,对我这个做婆婆的也能恪尽孝道。她的亲娘出身卑贱,连带着她也不得娘家老子兄弟的欢喜,算是个爹娘不疼的可怜人。唉,都嫁入我们家里这么多年了,还能怎样?就算她没生下儿子,亲家也不着调,我也不好逼她下堂离去。至于好不好相处……毕竟这个家里还是我老婆子做主,还能叫她翻天了不成?” 听了这话,刘氏还是不甚放心,叹气低声道:“老姐姐,你知道我女儿是个苦命的人。原本我是想着找个年岁大些的,懂疼人的,做个续弦正室。可我那女儿敬重着您,觉得跟你周家有缘。她不奢求什么正头名分,更不会争抢,我只求她能得遇真心良人,有儿女傍身,更有慈善婆婆疼爱,我和她爹就能安心闭眼了!” 两人的言语来往,听得十三岁的周玲秀傻了眼,这才醒悟嫂子方才为何突然离桌而去。 她向来是偏心嫂子,急得刚要插言,可赵氏却转头冲她瞪眼:“挺大的姑娘,人前胡乱说话,是打量我不会收拾你?还不快回自己的屋子!” 周玲秀委屈得一瘪嘴,用帕子捂脸哭着跑出去了。 刘氏一看,立刻又是劝着赵氏消气,说着周小姐年龄小,还要缓缓地教才好。 尹雪芳从方才起,就假作没有听母亲和赵夫人的话,只是避嫌站开些,走到了窗前。 顺着窗户往外看,便可以看见那雪又下了起来。 纷飞的飘雪中,周随安正从身边小厮的手里接过一把红油伞,撑开之后追撵上走在前面的楚琳琅为她撑伞挡雪。远远看去红伞之下一对伉俪,倒是如此温馨…… 尹雪芳的眼中不免带着一丝艳羡怅然,缓缓长叹了一口气。 然而伞下丽人并没领受雪中送伞的好意,她也不管身后紧跟着的官人,头冒腾腾热气地一路走回了屋子。 周随安再不见下午踹门的气势,只是殷勤地替楚琳琅解了披风,然后低声问道:“这一路寒气,娘子可要饮热茶?” 楚琳琅并没有去接周随安递来的茶盏,只是突然转身瞪着周随安,语气清冷道:“说吧,母亲是什么打算?你又是何等心思?” 楚琳琅的那一双大眼天生含笑,像现在这般小脸绷得发紧的样子,成婚七载也没几次。 周随安被楚琳琅的眼神逼迫,心里其实也起了恼,不过他恼的却是大嘴的妹妹,还有平生是非的母亲。 他在外面处理的公务就够烦心,为何回来还要被自己的夫人提审,朗朗乾坤,成何体统! 何况母亲当初跟他嘟囔纳妾的时候,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郎中也说了,琳琅并不见什么大恙,若能好好调养,并非就不能生育。郎中以前也医治过十年未能生育的妇人,一朝怀孕便生了双胞胎。 不过他如今二十六了,再转年,马上快要二十有七了,身边的同僚儿女绕膝,偏偏他不能延续香火,说不急也是假的。 母亲之前瞒着他,故意让他往沧州给故人送信,待那边让新寡的尹小姐陪着赏雪时,他也才恍然明白母亲的用意。 若是别的庸脂俗粉,只怕他早就拂袖走人了。可这尹小姐却是他小时看大的,总有些兄长情谊,不好当场翻脸。 尹姑娘虽然长大,脸上依旧带着儿时可爱的稚气,尤其是那一双眼里,明明该是明快清朗,却因为新寡,沾染了俗尘的万千烦恼,蓄满忧伤。 这等情状,其实比倾国容貌更叫人心疼。 当在镜湖高楼茶室,尹雪芳低声吟诵着她新做的愁赋时,周随安搁置甚久的诗兴大发,便也跟着和诗几许。 这等咏雪雅趣,与伴着楚琳琅敲算盘听生意经大是不同。 第 7 章(左右为难) 跟楚琳琅烟火气十足地过日子固然有滋味,可是过久了,让人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直到与尹小姐相处,他才恍然知道,原来是少了这等知音雅趣。 在周随安看来,以诗相交怎能用儿女私交形容?就算他之后跟尹小姐偶尔互通书信,也尽是诗句切磋,墨客文友的至纯相交罢了! 至于两家大人的心思,由高堂做主的,与自问心思纯正的他何干? 而这文友高山流水的情谊要跟个不通文墨的妇人解释,着实有些费神。 想到这,周随安之前的心虚莫名消散:“你这话是何意?我整日公务忙得焦头烂额,还要收拾你的烂摊子,你说我有什么闲情打算?” 楚琳琅此时只剩下被蒙在鼓里的闷气——原来不是婆婆看中,而是他周随安旧情难忘,想要再续前缘! 想到这,她眼角泛泪,瞪着周随安不说话。 楚琳琅虽生得娇弱冷艳,可平日总是笑脸迎人的样子,很少有悲春伤秋的时候。周随安都想不起上次她哭是什么时候。 周随安大抵是爱重琳琅的,一看她难得示弱落泪,他不禁泛起心疼,忍不住搂住她拍着后背:“不过是母亲与故友相交,你又何必这般大动肝火?” 楚琳琅看周随安不认,倒也不勉强,只是抬头看着他的眼道:“母亲是何打算,你难道不知?我去寺庙里问过签,高僧说我命里有二子二女,能凑成两个‘好’的!我新又求了养身子方子,你就那么急,不能再容我些日子?” 周随安最讨厌楚琳琅迷信这些神神鬼鬼,听到这,他有些不耐:“你也得心疼心疼母亲,她平日里总被人问家里的子嗣,也是心焦,病急乱投医罢了。至于她的打算,我不应便是了!可你是什么态度,方才就差掀桌子走人了!” 若是早几年,听到官人说他不会应,楚琳琅必定是满心浓情蜜意。 可是现在,经历了几轮求子未果的疲惫,她听得出,周随安的“不应”也带了些许的无奈。 楚琳琅沉默一会,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不打算在尹雪芳的事情上再纠缠,她言简意赅道:“母亲若执意给你纳妾,我做儿媳的也反对不得,可……就不能是尹雪芳!” 周随安微微皱眉,有些不可理喻地看着楚琳琅:“尹家小姐并没有言语的罪你,你为何这般诋毁人家?” 一家人早就打了主意,却只瞒着她一个。两个人私下见面通信,周随安却还在问,尹小姐是哪里得罪她了? 她就是善妒不容人!看不得他跟别的女子在眼前眉眼传情,作他娘老子的赋! 想到这,她瞪眼看着周随安道:“原本以为只是故交偶遇,母亲主动生这心思,那倒也罢了。可如今看来,倒是尹家急急给女儿寻下家,主动跟周家接续旧情的。我只想问,既然你俩这般天造地设,为何当初没有下文?” 周随安一愣,他比尹雪芳大八岁,当初俩家好像的确商议过定娃娃亲,可是父亲出事,自然就无下文了啊! 他没说话,可楚琳琅已凭婆婆跟尹夫人闲聊的只言片语推敲了大概:“还不是周家当初遭难,公公被官司牵连丢了差事,人家避之不及?我刚嫁进周家的时候,日子过得千难万难,不见人送女儿串门。现在苦日子总算熬出来了,你也官至通判,就突然联络姐妹情谊来了。怎么?这是周家的日子变好,够得上补他尹家的缺了?周大人,您倒是不记仇!若是这般胸怀宽广,怎么偏偏跟张显那么不依不饶,就是不肯服软低头?” 想到她苦劝周随安登门赔礼,而他倔牛不应的德行,楚琳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周随安说不过楚琳琅,如此往来几句,被楚琳琅说得招架不住,更是被勾得想起周家遭难四处碰壁的情形。 当初那尹家的确借口回乡探亲不在府中,避开了他们孤儿寡母。 一时间,昔日的困窘激愤全然涌上心头,他猛然站起,语带不耐:“你虽然不曾读过书,好歹也明事理。如今为了没头没尾的事情拈酸吃醋,还往公事上胡攀扯!你不嫌丢人,我可不愿奉陪。你这些虚无妄言,说给母亲去听吧。我公务繁忙,今日便在书房过夜了!” 说完,他便头也不会地走出了房门。 周随安向来都是这样,他从来都没有理亏的时候。 若是说不过,便摆出君子不与女子争口舌的架势搬去书房睡。过后还得楚琳琅低下身段,与他赔礼一番,才能请金尊大驾出山。 这次也不例外,他先发制人,遁去书房远离这些烦心的后宅琐事。 楚琳琅并没有拦他,只是将手里的针线也甩在一边,推开窗,抓了一把雪往嘴里送。 而夏荷和冬雪早就在两人争吵时,就从厨房回来了。 夏荷是楚家船工的女儿,没做楚琳琅的陪嫁丫头前,跟楚琳琅一起长大,自然清楚琳琅的毛病。 她连忙拿了厚袄子给楚琳琅披上,拍了她手里的雪,关窗户道:“这么硬的风,可不能贪凉……若是觉得心里窝火,一会我让厨下调一碗橘子果羹消一消……多大的人了,还吃雪!是忘了闹肚子时的苦?” 楚琳琅顺势倒在了夏荷的怀里,偎依着她的肩膀,低声道:“以前总觉得等成亲离开楚家,便可关门过自己的安生日子。可是努力挣扎走到今天,一切似乎也没有太多的变化,还是那么多的身不由己。夏荷,你说……是不是我贪心太盛,要的太多?” 夏荷心疼地搂紧了她,也不叫她大娘子了,只小声道:“姑娘怎么能这么想?你不是说了,我们现在可比以前好多了。当初我差点被亲老子许配给老瘸子为妻,若不是你出嫁时,从我爹那买下我,我这一辈子也就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不过是跟姑爷吵一架,怎么就这么灰心丧气了?” 楚琳琅自嘲一笑,她吃了冷雪,似乎平复了心情,开口道:“刚下了雪,那书房必是极冷,你送炭盆去书房,免得随安受凉。” 一旁的冬雪却冷哼:“家里明明来了客,姑爷却偏要住书房,这不明摆着在外人面前给我们大娘子难堪?让他冻一冻也好,省得在书房里耗子絮窝,长久住下了!” 冬雪跟夏荷不同,是楚琳琅买入的农家丫头。她虽然家境贫苦,可受爹娘疼爱,卖的是十年的契,攒足了嫁妆,再过几年就能出府体面嫁人。她性子直,说起话来也比夏荷硬气些。 楚琳琅被冬雪的话逗笑了,点了点她的额头。 最后那火盆子到底没有送成,楚琳琅亲自去了一趟书房。因为冬雪提醒得对,就算周随安耍性子摆脸子,也不该是现在。 他周随安要脸,难道她楚琳琅的脸就是鞋底子,让人随意踩在脚下? 到了书房,楚琳琅也不客气,只跟周随安说,家里有客人,他若是立意下她的脸,就干脆直接写休书,她拿了就走,不敢耽误他娶青梅竹马。 不然的话,就痛快些回房,免得多浪费一盆炭火——上次他打了张走马,那走马讹人,足足让他们家赔了五十两的汤药钱,家里现在精打细算,铺张不得! 周随安原本入书房也是被问得心虚。他知道楚琳琅的脾气,那是说到做到的。若是真闹得没脸,也不好收场。 楚琳琅给台阶,他也悻悻而下,跟在楚琳琅的身后灰溜溜地回了屋。 不过那一夜,夫妻二人也是互相背对,一夜无话,继续生着各自的一份闷气。 原本赵氏准备第二日找周随安谈,安排开宗祠,将尹雪芳纳入门上族谱的事情。 可是她刚起头却被周随安拦了下来。 赵氏听儿子突然硬气回绝,不免有些发急切:“你是怎么回事?不是同意纳妾了吗?” 周随安略显不耐:“我何时同意了?是您一直自作主张!眼下我公务繁忙,六殿下都来了州里,你说我哪有心思弄这些后宅的事情?琳琅现在疑心我与尹小姐暗通款曲,你若提了岂不正应验?” 赵氏最恨儿媳妇拿捏儿子,现在看周随安要改口,顿时气得拍桌子:“就算陛下亲临,也没有阻了民间婚丧嫁娶的道理!再说应验了又怕她什么?她自己不能生养,就要绝了我周家香火? 周随安记得楚琳琅说的话,闷声照搬:“尹家若这么看好我,早干嘛去了?还不是看着我做了官,又白白贴了上来?我周随安既然等不到雪中送炭,也不必别人锦上添花!依我看,母亲也不要再提……” 赵氏觉得儿子说不出这些弯绕话,肯定是楚琳琅的挑唆,立刻气急道:“你懂什么!尹家当初的确是回乡下了,等再回来时,刘夫人又病了一场,自顾不暇罢了。你如今虽然做了通判,到底根基不稳,那尹老爷虽然只是小小文吏,可他的连襟妹夫却在京里衙门为官,有了这等关系,与你以后大有裨益!” 周随安听了这话,顿觉刺耳,他一向清高,最恨这类裙带关系,无奈叹气:“好了,母亲您老是跟琳琅置气!她家只是贩盐,又不是山匪路霸!何苦来这么看不起她?而且她说了,不会阻你纳妾,您若非要坚持,她会做主挑一个,不会真叫周家无后的。” 其实这后半段,是周随安杜撰出来的。 他那娘子善妒得很,这类主动纳妾的话,怕得是夺舍孤魂上了身,才能说得出来。 他这么说,也是想稳住母亲,莫要让他再夹在中间作难了。 第 8 章(街上再遇) 赵氏听了冷哼:“就你才信她的鬼话!我们周家已经有了不懂规矩的儿媳,她会给你娶好的?只会挑些粗蠢丫头不争抢她的风头!刘氏跟我交好,她一想到当初没帮上我们家,就心里难受。按理说,尹雪芳就算守寡,依着她们家的家底,还有她的样貌人品,做个续弦正室也是有的。可她一心倾慕着你,甘愿入周家为妾,你难道还不觉得扬眉吐气?” 周随安听母亲这么一说,闷气略解,尤其是他听到尹芳雪与他再遇后,立志愿非他不嫁,心中又生了些微得意。 可硬话刚刚说出去,他不好改口:“当初我以为您会跟琳琅通通气,这才请了尹家人过来,可谁想你却将她一直闷在鼓里……她撂下话不容尹氏……我看还是算了吧!” 赵氏冷哼了一声,她并没有跟周随安说,自己是故意不跟楚琳琅透话的。 儿子被那卖盐家的小妇拿捏得死死的,可她却看得门儿清——那楚氏满肚子奸猾!她若是老早知道自己有意抬个学识出身都比她强的良妾,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她原本的打算是待尹家来人,过了家中族老,给尹氏上了族谱,才让楚琳琅知道。 到时候木已成舟,楚琳琅满肚子的坏也使不出来! 可没想到女儿在席间说漏了嘴,叫楚琳琅早早知道,只一夜的功夫就让儿子改了口。 这让一直跟楚琳琅暗地里较劲的赵氏败落下风,更加气闷。 以前楚氏善妒,她看在周家钱银渐宽的份儿上,便强自忍了。可儿子如今贵为通判,并非以前落魄子弟,她楚琳琅文墨不通,满身市侩,如何配得? 看楚琳琅作梗,赵氏更是拿定了注意,非尹雪芳不可! 她只求有了知书达理的良妾,为周家开枝散叶,教养出个有才学的来,更要跟楚氏分庭抗礼,免得儿子被卖盐妇人灌迷魂汤,拿捏得死死的。 周随安听到尹雪芳明明可以做续弦正室,却对自己一见钟情甘愿为妾后,态度又微微软化。 他看母亲一再坚持,便不再多言,跟被猎狗追撵一般出门去了。 周大人原本觉得公事繁琐,总是恨不得早早出了公署回家清净,可如今却发现,跟后宅琐事相比,还是公事要来得容易些。 他甚至打定了主意,这几日就住在公署里了。至于家里的事情,全由母亲和楚氏拉扯去吧。至于尘埃落定,该是怎样都行,他全盘接受便是。 赵氏送走儿子后,气闷了一会,决定找楚琳琅来训话:她一个不能生养的,哪来的底气阻止夫君纳妾? 可派婆子去传话才知,楚琳琅居然一大早就与尹雪芳一起去逛街吃茶去了。 听到这,赵氏心里一翻,暗叫一声“坏了”,楚琳琅这是要起什么幺蛾子? 其实这还真是冤枉了楚琳琅,她今早起来,准备出门去给知府夫人送些京城时兴布样子,顺便再打探一下自己准备买的酒铺子。 只是走到门口时,巧遇了等候多时的尹雪芳,尹姑娘主动要求同行,她不好推拒,这才应下的。 跟她们同行的,还有养在楚琳琅膝下的女娃鸢儿。 小丫头如今被楚琳琅养得白嫩嫩,不再是当初刚被带回来时皮包骨的样子。那大眼灵动,越发像楚琳琅。 因为周家人一律对外宣称这女娃是楚氏生养的,所以尹雪芳也以为这是楚琳琅亲生的。 在马车上时,她递给了鸢儿一个橘子。鸢儿低头剥皮,又掰了一大半,先递到了楚琳琅的嘴边。 尹雪芳不由得赞道:“姐姐养出个乖巧的女儿,这般孝心真叫人喜欢。” 楚琳琅一边吞下橘瓣,一边摸着鸢儿细软的长发。 这孩子被抱回来前也不知过的是什么日子,胳膊窝里都是脏污,满头的虱子,看人戒备,有陌生人靠近上嘴就咬。 直到后来,楚琳琅亲自照顾着她,给她洗澡扎辫子,还送给她一只雪白小猫。她才渐渐放松下来。 楚琳琅曾经外出过几日,等回家时却在自己床边的抽屉里发现一个大碗,碗里是已经发霉长毛的猪爪——那是小丫头祭祖之后,节省了自己的份额。特意留给楚琳琅的。 楚琳琅到现在还记得小丫头眼巴巴地等她开抽屉,可看到猪爪发霉时,失望心疼得嚎啕大哭的样子。 她理解鸢儿的心情。她的童年也曾像鸢儿一样,盼着有力而温暖的人照拂自己,然而母亲软弱无力,父亲市侩冷血,正室生的嫡子女也轻视欺辱她。 她那时总想,若是谁肯对她好,她会感恩在心,涌泉报答。 这等缺憾一直到嫁给周随安,才算略微弥补。 鸢儿不是她亲生的,楚琳琅却比周随安对这孩子更上心, 听了尹雪芳的话,她也是微微一笑,并不点破鸢儿的出身。 逛街的时候,尹雪芳见鸢儿的衣色打扮简单,便想给她买些衣服头花,却被楚琳琅谢绝。 鸢儿六岁便上女学了,先生言明,不可在衣着装束上太过花俏。所以她也只让女儿穿得干净周正即可,没有花红打扮。 尹小姐暗暗吃了一惊。要知道女子与男儿不同,若非大家闺秀,很少有将年幼女儿送往女学的。 女学物以稀为贵,比遍地都是的男童私塾昂贵许多呢!尹雪芳家境还好,也是上不起的。 当初她得益于做高官的姨父家的表姐,跟着学了两年,才通晓些诗词歌赋。 这周家倒是舍得给女儿家花银子,尹雪芳心里对周家再添无尽好感。 尹雪芳这次同着楚琳琅一起出门也是有缘由的。 她原本觉得自己入周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谁想昨日饭桌上暗流涌动,让尹雪芳发觉原来周随安看重的压根就不是周母,而是这位看似不得婆婆欢喜的楚大娘子。 若是她心存芥蒂,容不下自己,恐怕这婚事还要再起波折。 她之前所嫁非人,受够了粗鲁阴毒人家的不堪。而周随安的文采儒雅,一表人才,是她从小就喜欢的哥哥。这次重逢,感叹着命运弄人,更叫她芳心暗许。 尹雪芳来了连州,看着周家井然有序的家境,更坚定了要入周家门的心思。 虽然名头是妾,可她毕竟是贵妾。周随安前程似锦,还有周尹两家的交情,正室的出身低微又无嫡子,只要她以后生了儿子,就是周家的唯一根苗,比去个不知根底的人家,做老男人的续弦,面对一群前妻子女要好很多! 只是她还得让楚大娘子放心,自己并非惯弄伎俩的妇人,日后也定然敬奉姐姐,只求周家上下和睦,而她会尽心为周家开枝散叶。 原以为楚氏会对她冷言以对,她也好就此解释一下。 谁知楚琳琅只是语调平和与她聊些家常,顺便问了问她家的亲戚往来,倒让做了一肚子准备的尹雪芳不知怎么挑起话头了。 楚琳琅清早出门前,就从小姑子那听了些,现在又不动声色将尹家摸了个大概,便说要去了知府那送东西,邀着尹小姐同去。 跟知府夫人喝茶的功夫,楚氏还跟知府夫人聊了聊尹小姐在京城做官的亲姨父,并讲了讲他供职的兵司现在的人事。 那些官场上的事情,尹雪芳听不大懂,只能有问必答,耐着性子作陪。 幸好坐不多久,楚琳琅就起身告辞,又带着尹小姐去她准备买下的酒铺子试菜。 尹雪芳先前因着母亲和赵氏的话,对这个盐商庶女出身的大娘子先入为主,心内隐隐有些鄙视,觉得周家哥哥年少时被美色迷惑,娶了个不相称的低微商贾庶女。 可是她一路跟着楚琳琅走来,先是看她与知府夫人熟稔亲昵的相交,又看到了楚琳琅待人接物的落落大方,谈笑风生。 这等圆滑让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尹小姐相形见绌。 后来她听到楚琳琅与丫鬟和小厮的闲话,得知楚琳琅名下居然经营着两家铺子,而且还都不是嫁妆,是自己婚后经营出来的,更是大吃一惊。 尹父为小吏,吃穿虽然比普通人家要好,可并非大富大贵的人家,她这个正经小姐,似乎还没有个盐商庶女来得富贵。 原以为楚氏是靠着嫁入周家而麻雀飞枝头。可现在尹雪芳才查觉,楚琳琅与夫君上司的官眷相处融洽,亲如姐妹,更是善经营能赚钱,支撑周家的嚼用。 这等贤内助,是多少男子梦寐以求的?同这些好处相比,她的低微出身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尹小姐原本觉得自己比楚琳琅强了许多,只要她不拦着,嫁入周家水到渠成。 可是不知怎的,与楚琳琅相处一段时间后,她心里却越来越慌,总觉得这事情可能不会像母亲和赵夫人想得那么顺利。 待在酒铺二楼点下酒菜之后,尹小姐再也忍不住,低低解释了她与周随安之前共同游湖吟诗的缘由,希望大娘子不要误会而心生怨尤。 楚琳琅听着尹小姐怯生生地说着伏低做小的话,明白她这般的缘故,无非是希望她这个正室有容人雅量,更不要因此而责难两家大人的决定。 楚琳琅并不指望周随安收拾剩下的烂摊子。若是猜得不错,周郎最近的公务会“骤然”繁忙,大约是这几日都不会回家露面了。 想到这,她抬眼打量尹小姐颤巍巍的娇弱样,懒得跟尹雪芳兜圈子,一边夹菜一边开门见山道:“尹小姐应该知道,我是庶女出身,从小看着亲娘在人鼻息下讨要过活。我真是不懂,你怎么会放着正头娘子不做,非要眼巴巴地跑来为妾?” 尹雪芳早前看到楚琳琅在知府夫人那的恭维奉承,温柔可人。 万万没想到楚氏跟自己独处,居然连表面的贤惠都懒得装,这么直白地嘲讽自己。 尹小姐的小脸登时白了三分,眼角泛泪地望向楚琳琅,声音颤抖道:“我真是一心仰慕着哥哥与姐姐的人品,愿意敬奉二位左右,姐姐为何不肯容我?” 楚琳琅并没有嘲讽之意,她也是真闹不明白尹小姐的心思,才有感而发罢了。 可这么一句话,就惹得尹小姐泪水涟涟,莫名间好像真是自己的不对,阻了别人上进之路。 不过她此时已经没有心情应付夫君的世交青梅了。 因为就在转头望向窗外楼下的功夫,她突然扫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对面街角处。 那人生得样貌好,身形又高大,惹得周围行人纷纷侧目。 这不正是六殿下的少师——司徒晟吗! 第 9 章(乱扣黑锅) 原本司徒晟出现在连州的街市上也不足为奇,可是楚琳琅扫了一眼他正立着的铺面,脸色大变。 因为这间满仓米铺正是张显小舅子找人开设的买卖,也是楚琳琅在那假章上杜撰出来,与仓禀往来慎密的铺面之一。 这个司徒晟大约不会心血来潮,自己亲自买米吧?又或者是捡了那页假账,跑到这来探听虚实了? 想到这,楚琳琅哪顾得上尹家小姐的含泪哭诉,只突然站起,说自己方才饮茶太多,有些尿急,便急冲冲朝着楼下而去。 楚琳琅原本的意思是下楼挨得近些,或者假装在米铺挨着的货摊边买东西,看看能不能隔窗探听到司徒晟来此的用意。 可没想到,她刚下楼过街,就发现司徒晟不见了踪影。 就在她环顾四周找寻的时候,背后再次传来低沉声音:“敢问夫人可是又掉了东西?需要在下帮忙吗?” 楚琳琅猛然回头一看,发现司徒晟不知什么时悄无声息居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 她微微一愣,连忙摆好面上的笑,拘礼道:“真是巧,怎么在这遇到大人您了?” 司徒晟长相清冷,脸上挂着些许客气的笑,垂眸瞟了一眼楚夫人:“夫人还没有说,你是在找什么呢?” 楚琳琅自然不好开口说,我正找你这个碎催呢! 她微微一笑:“带亲友来此饮酒,吃得有些不顺口,正想着下楼买些酌酒的小菜……” 楚琳琅说到一半,就编不下去了。因为她看到司徒晟从怀里掏出一页眼熟的纸,这纸……正是她昨日丢的那张! 千怕万怕,这纸儿还真被这男人捡去了! 他当着周随安的面忍而不发,却眼巴巴跑到自己跟前突然亮牌。这是拿捏着她是妇道人家,更好突审开口啊! 想到这,楚琳琅反而迅速镇定下来,眨巴着眼睛柔笑着,假装不认得司徒晟拿的是什么。 司徒晟当然知道这东西是谁掉的。楚琳琅昨日挟持六皇子时动作甚大,他亲眼看见这纸从这妇人的腰间掉落下来的。 六皇子昨日询问那个姓周的通判军中账目事务时,这位新任通判周大人到任半年,却一问三不知,浑然还没有进入状态。 可这个通判大人的家眷却怀揣着这么一张叫人浮想联翩的账…… 司徒晟并没有将这账单给六皇子看,却让人去看顾着周家的宅门,在这妇人出门时,“赶巧”出现在她吃饭酒楼的对面。 果然不出所料,这妇人看到他出现在米铺后,立刻下楼来了。 司徒晟懒得兜圈子,拿出了那页纸,在楚琳琅的眼前晃了晃:“夫人要找寻的,应该是这个吧?” 楚琳琅直觉想要否认,可他这么笃定,显然肯定是自己掉的,说些故作不知道的蠢话,恐怕难以蒙混过关。 她沉默了一会,半抬头怯怯问:“大人,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司徒晟看她又装起柔弱,嘴角倒是微微勾了勾,他摆手示意,请楚琳琅入了一旁让小厮包下的僻静茶室里。 待二人落座,小厮倒了茶。楚琳琅为了尽地主之仪。还特意殷勤用竹镊子在小盘子里夹了香梨块,帮司徒大人调了一杯果茶。 伴着阵阵梨香,司徒晟开口缓缓道:“十二年前,边关负水战败,护国大将杨巡战死。他的长子被荆国俘获,并投降荆国人。此事举国震惊,杨家留京的家眷也悉数获罪问斩。据说杨将军战事不利,其实是因为连州的辎重出了问题,当时牵涉贪墨的官员被抓了几个,可是失踪的辎重银两全无了踪迹。我看夫人丢的这张纸上,记录的好像就是当年的几笔。” 伴着他低沉清朗的声音,楚琳琅的盈盈双目和樱桃小口,一起慢慢撑大了! 为了敲山震虎吓住张显,楚琳琅伪造的名头不过是连州一年前仓禀失火丢失的账目。 可这些帐都是她胡乱写的,数目也不大,都是些粮官鸡鸣狗盗的小勾当,跟那个什么连州贪墨的震天旧案有什么关系! 这个闲官少师血口胡喷,非要将这张纸跟十二年前干系朝纲的大案牵强到一处,他这是打算让连州六月飞雪,制造冤案,弄死她一家啊? 楚琳琅不光是脚底板冒汗,就连后背也湿哒哒一片了。 不过她依然面上带笑,小心翼翼地解释:“大人,我虽然是妇人,可也认得官章。您难道没有看出这官印的纹路似乎不太对吗?” 一个萝卜刻出的章,哪里禁得住推敲?若仔细看,自然能辨出真假!这个司徒晟居然看不出? 听她这么说,司徒晟眯起凤眸,看了看那纸,似乎没有看出来,只是道:“夫人还不认,难道是想要包庇卖国奸佞?” 楚琳琅无奈道:“大人不信?请让奴家指给你看。” 说着,她伸出了纤纤手指,在那官印的纹路上指:“你看,真正的官印是有瑞燕纹路的,可这里瑞燕胖如肥鸡,必定是假的……” 司徒晟垂着眼眸拿着纸,任楚琳琅的细指来回比划。 楚夫人不光脸蛋美,那双手也美甚,手指纤美……而且气力大得很! 就在指点的节骨眼,楚琳琅突然伸手,将司徒大人里的纸一扯,然后利索一团,猛塞入了口中,用力咀嚼吞咽…… 从始至终,司徒晟并未阻拦,只是浓眉微微挑起,盯着楚琳琅不动。 直到楚琳琅咽不下去,噎得直捂脖子,他才伸手夹起梨块,学着楚琳琅方才的样子,冲茶倒水,调了一杯果茶,体贴递给快要喘不过气来的通判夫人。 楚琳琅顾不得许多,大饮一口,好不容易咽下去后,便听司徒晟赞许道:“楚夫人多才多艺,能吞下那么大的纸,真让在下大开眼界!” 若不是被逼无奈,楚琳琅也不会这般行事。反正他看出了那账目为假,自己就算吞了它,他又奈她何? 她虽然假了账目,却没有拿它作奸犯科构陷旁人,除了张显以外,别人只会当是无知愚妇的无聊举动,就算他是皇子少师,也不能平白构陷地方官员! 所以她努力平复了胸口的哽噎后,镇定道:“是大人您先吓着奴家了!这东西就是我自己胡弄的无聊玩意,大人非要拿它跟朝中大案联系,也请拿出证据!我夫君是半年前才刚到任上,跟州中那些陈年案子全无干系!” 司徒晟笑了一下,他生得实在是好看,这一笑之下,竟然有陌上花开的惊艳之感。 可惜那好看的薄唇里吐出的却是些阎王词令:“你已经吞了,谁知道真假?我若跟六殿下说你私毁证物,你又如何辩驳?” 这个司徒孙子若是立意攀附,要把这些无聊把戏往朝廷要案子上扯,她一个小小通判官眷有什么法子? 想到这,楚琳琅的眼里迅速涌出了泪意,跪伏哽噎恳求:“司徒大人,您是京城下来的人中龙凤,何苦为难我这女流之辈?我若是真犯了什么罪状,您自说出个数目来,奴家虽然并非富户出身,可也会尽力拿取些孝敬大人的!” 生怕他不信,楚琳琅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大人且先收下这些,其他的容得奴家再慢慢筹措……” 他这么血盆虎口,胡乱攀扯,无非是京官下来敲竹杠,若是如此,倒也好办,就是荷包出血罢了! 司徒晟长指头敲了敲桌面,盯着楚琳琅忽软忽硬,泪眼婆娑的脸,突然问道:“听夫人的口音,是水乡江口人吧?” 楚琳琅一愣,她想起昨日这位大人似乎也问了自己这问题。她点了点头:“大人去过那?” 不知为何,她发现这男人问话时,目光犀利远胜方才,似乎她是不是水乡江口人比那账目的真假更为重要。 司徒晟慢慢道:“不曾去过,不过倒认识几个江口人。” 楚琳琅此时无心跟他闲话家常,只急切想要洗清夫君的嫌疑。 她再次道:“奴家私房钱还是有些的,不知司徒大人现在下榻何处,我一会叫小厮送给大人可好?” 司徒晟拿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攀附,显然要吃些肥美的。 这种从京城里出来办差的,哪个不是想要趁机收刮下民脂民膏?楚琳琅不敢吝啬,打算破财免灾,只求这司徒碎催别太贪婪,她拿不出价就糟了。 司徒晟看着她略显焦灼忐忑的眼神里并无其他,对他方才的问话似乎也毫无反应。 他终于起身,冷冷道:“夫人若是没有作奸犯科,何必如此惶恐?这场官司且记下,还请夫人以后谨言慎行。” 说完,他站起身来,带着小厮,大步离开了茶室。 当司徒晟走出茶楼上了自己的马车后,他的小厮观棋有些犹豫不定道:“先生,她……好像没有认出您来,可是为了万全,要不要……以绝后患?” 当年先生年少,避居江口,曾经跟那个贩盐的小丫头起过龃龉,若是被她认出来,只怕要招惹许多无谓麻烦。 司徒晟看了看观棋,淡淡问道:“你若是她,会认出我来吗?” 观棋被问得一滞,先生年少生过一场大病,加上生活困顿,满脸病容,瘦弱不堪,与现在高大英俊的模样判若两人,就算被点破,恐怕也叫人不能联想到一处。难怪那个蛮丫头没有认出先生来。 至于观棋,因为从未在那丫头面前露面,也不怕她认出。 就在这时,司徒晟缓缓道:“我方才逼她到了窘境墙角,又引着她往江口说,依着她的性子,若是认出我,一定会攀旧交情,外加言语威胁,岂会割肉拿银子贿赂我?” 第 10 章(长亭相送) 毕竟这盐贩子家的丫头飞上了枝头,成了正经官太太。若她没有认出先生,也不必节外生枝,河水不犯井水,大家落得相安无事才好。 只是想着她少时欺负先生的嚣张情形,观棋还是有些愤愤不平。 依着先生的性子,大约也不会忘记,就是不知这臭丫头会不会再犯到先生的手中…… 不过他们都已经出来了,司徒晟并没急着离开,他一会要去临县,须得等马车过来,就站在了街角处。 过了一会,那楚夫人从酒楼里领着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娃娃下了楼。 看楚琳琅给那女娃娃擦拭嘴角的温柔样子,还真无法想象以前的她是个什么粗野德行。可见女人若当了娘,也算脱胎换骨,仿佛换了个人。 观棋忍不住自言自语:“那是她的女儿?长得倒跟她挺像……就是不知她能教养出什么好的来?那周大人求娶妇人倒也不挑,不是说读书人最讲究女子品行吗?也是,她模样长得这么好,还真是迷乱人眼啊!” 司徒晟似乎嫌观棋聒噪,冷瞥了他一眼后,看马车停在了另一条街口,便转身大步走过去。 观棋回头时才发现司徒晟已经走了,忙不迭追撵先生去了…… 再说楚琳琅方才一边擦拭冷汗,一边转身回了隔壁的酒楼。 等上楼却发现只有丫鬟冬雪领着鸢儿在吃,而刚才还哭得梨花带泪的尹小姐居然已经先结饭钱走人了。 原来尹小姐哭得正凄苦时,却被楚琳琅借口方便甩下。 她等了一会,也不见人回来,便叫丫鬟去看,却发现茅房里压根没人。尹小姐猜自己方才言语冒犯了楚琳琅,她是故意撇下自己,居然连女儿也不带就走了。 尹小姐闹得老大没脸,再也吃不下,便领着丫鬟匆匆结账离去了。 于是鸢儿吃好后,她便带着孩子回来了。 结果等楚琳琅回府的时候,婆婆赵氏拍桌子斥责:“想你也嫁入我周家七载,总能熏陶些诗书礼仪。芳儿那孩子多乖顺的性子,被你领出去,却闹了两个桃肿的眼儿独自回来。你就这么待人的?” 楚琳琅知道若是细细解释起来,必定要夹带着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既然被认定了不能容人,她也懒得解释,只低眉顺眼地听赵氏教训。 楚琳琅这副滚刀肉的模样,倒叫赵氏越发没意思。 最后她做了决定:“我与刘氏已经说定了,过些日子便让芳丫头入门,她既入了我周家,我自然得维护着她,你的性子也要改改,毕竟她为小,你为大,何苦来这么善妒?” 听到这,楚琳琅低眉顺眼道:“我嫁入周家后,母亲点头让我主持中馈。那时家里值钱的东西,大约只有睡觉时的两副褥子。是我拿了私房钱买了满院子的鸡鸭,又置办几亩薄田,这才一路将日子接续下来。后来田地被征涨了银钱,又置换了间铺子,如此几年总算有了如今的家当……家里的大事小情,母亲向来放心让我做主,怎么现在却连招呼都不打,就要越过我给随安纳妾?” 楚琳琅说得毫不夸张,当初的周家就是这般困顿。 幸好楚琳琅在娘家帮衬父亲生意的时候,留心眼私存了张数额不算大的银票子,当初她从楚家跳窗逃跑的时候,就将银票子缝在了衣服衬子里。这才能买丫鬟置家产,让周随安可以静心读书,考取功名。 赵氏虽然训起儿媳来甚是厉害,可操持中馈却没法跟精明的商贾女儿比。眼看着饭桌上不再是粗茶淡饭,自然也任由着楚琳琅折腾。 现在楚琳琅问她为何不跟家里主事的儿媳妇商量,赵氏还真说不出什么高妙名堂来。 可这一番话,也激起赵氏怒火,疑心楚琳琅在臭显摆钱银,暗示周家靠她养,脸色不由得一沉:“怎么?我还没入棺材,就做不得周家的主了?你一直不能生养,赚银子再多有个屁用!我岂能看周家断了香火?” 楚琳琅半垂眼眸道:“香火的事情,的确是儿媳让娘操心了。不过那尹家姑娘……还是算了吧。” 赵氏一听,气得大拍起桌子:“你说得可像话?信不信就凭这善妒,我可以让随安休了你!” 楚琳琅起身走到了婆婆身边,伸手替她拍着后背顺气,柔声细语道:“母亲,你听我把话说完啊。儿媳自然是相信母亲的眼光,那尹小姐着实不错。可坏就坏在,她有个做京官的姨父……” 赵氏一瞪眼:“有这高官的亲姨父岂是坏事,这等关系对随安大有裨益!” 楚琳琅心内哂笑了一下,面上还要和颜悦色解释:“母亲不在京城,自然不清楚那京司衙门的门道。尹家那位连襟是在兵司康王的手下做事,得力得很。可是这次陛下命六皇子巡视边疆城镇,惩治军资运营的腐败,明显剑指康王经营的兵司。您也听说了,隔壁县的人头落得跟撼动秋日柿树一般。京城里又有怎样的风云变化谁人能知?这个节骨眼,您怎么敢让随安往这等要命的关系上凑?” 楚琳琅说得是实情,这些话,是她今日跟知府书吏夫人分开时候,知府夫人暗暗提醒她的。 昨日事出突然,她也被气昏了头,才跟周随安大吵了一番。 可待冷静之后,她终于想清楚了症结,便从尹芳雪的嘴里探了探,打听出了那位尹家连襟的门路。 在知府夫人含蓄暗示的话锋里,她隐隐明白了尹家连襟如今的处境,所以现在说的话有理有据,并非虚无妄言。 赵氏虽然不将儿媳放在眼中,却最看重儿子的前程。就算那尹雪芳千好万好,也没有周随安的大好官途重要。 当年她亡夫不就是受了至交牵扯才被撂倒的吗?周老爷虽然没有落罪,却丢了官职赔了家产,满腹郁闷地病故。 赵氏梦见过去的苦日子,都会深夜惊醒。现在听琳琅这么一说,她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不仅身子前倾问:“你说得……可都是真的?” 楚琳琅也压低声音道:“明日不是有知府夫人的茶宴吗?母亲到时装作不经意地问问就知了……” 一时间赵氏满脸乌云凝聚,却再也聚不起雷雨,满腹心事打发了楚琳琅。 待得第二日,当赵氏从知府的后宅里回来后,对着尹氏母女的态度大变,只是哀声叹气说自己家门不幸,出了个妒妇,楚氏说什么也不肯容尹小姐。若委屈了芳丫头进门,她们母子心里都不安,也是两个小的无缘,以后做不成亲家,也要多走动才好。 冬雪在正厅窗廊下听了几句后,便匆匆回来学给楚琳琅听。 楚琳琅正给鸢儿扎着小辫子,听到婆婆将黑锅全推到她身上也不意外,只是对冬雪道:“去给大官人传个话,就说家中贵客恐怕要告辞了,看他要不要回来践行一下。” 冬雪瞪大眼睛,觉得自家大娘子也太大方了,还让周随安亲自去送竹马青梅! 可是楚琳琅懒得跟她解释,只催促道:“快去,免得官人在官署里耗子絮窝,回不来了!” 周随安万没想到,母亲跟楚琳琅过招几个回合,就如此利落转变了态度。 故人辞行,他这个男主人的确该相送一程。 楚琳琅后来听说,送别长亭一地尹小姐的热泪,周大人有感而发,触动了诗性,挥笔写下长长的一首别离赋。 只是刘夫人有些扫兴,黑脸呵斥了满面泪水的女儿丢人,让她早点回马车里。 周随安被刘夫人指桑骂槐,闹得有些没脸,悻悻而返。 进门时看到做针线的楚琳琅,他心里有些憋火,只坐在桌边一声不吭地饮茶。 喝了一杯后,他撂下茶杯,却突然发现盘坐在床榻上的娘子不知何时停了针线,正眯着杏眼盯着他,那眼神似小刀,好像在一点点剜他藏匿的心事。 周随安有些心虚,便问:“你在看什么?” 楚琳琅调转目光,绕着手指上的线,懒得揭破夫君的懊丧,只让夏荷去厨房端来一大碗凉凉的水果羹,让大官人喝了去心火。 周随安喝了一碗,却郁闷不减,挑着眉道:“我从母亲那才知,你最近跟知府何夫人私交甚好。平日礼尚往来便罢了,千万别学了她那些弯曲肚肠!” 知府大人喜好年少稚嫩,家里小妾不断,那知府夫人自然满身手腕镇压燕燕莺莺。 据说那个给夫君吃猪油的书吏夫人,就是从知府夫人那得来的真传。 这些个,琳琅还曾当笑话讲给周随安听。 楚琳琅向来秉承夫妻之道难得糊涂。既然尹小姐已经打道回府,她没有必要再跟周随安闹个曲直黑白。 于是她岔开话道:“你想要我学知府夫人,也真要坐上知府之位才好。如今六殿下负责整顿军中事物,你身为通判接洽关卡,正是脑袋挂腰上的关口。我劝你将心思多放在公务上,若再一问三不知,恐怕你的仕途真到头了!” 周随安没想到楚琳琅消息这般灵通,居然知他被六殿下问住的内情。 他不由得皱眉申斥:“既然是公务上的事情,你莫要细打听,一个妇道人家却总想着官场上的事情!你要是个男子,定是比张显还甚的钻营之辈!” 楚琳琅轻笑了一下,道:“我若是男子,也不是读书的材料,只怕难入官场哦!” 她其实很艳羡周随安,可以饱读诗书,不必像她困守后宅,跟个老妈子似的,事无巨细督促着夫君出人头日?若是男人,能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不过这话让周随安很受用,在治学这一方面,楚琳琅向来是钦佩他的! 楚琳琅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床头的暗格子里拿出了几页纸——这可不是她白萝卜刻章杜撰出来的。 她开的一家油米铺子跟州里许多家仆管事有生意往来,总是给他们些实惠的价钱,倒是结交了不少。 这几个月来,楚琳琅费心四处打探,结识了通判大人的一位旧吏,花了大银子从他嘴里买下了些往日的人事名单子,还有打听到了不少交接时未尽的细节。 有了这些,周随安不至于像无头苍蝇一般,在六殿 这几日他若能探访旧人,了解政务交接时不畅之处,再写出个陈述军务的奏折,就可以让张显带回京城呈递陛下,作为地方官员的考绩了。 楚琳琅先前不拿出来,是还未想出借□□给周随安——她家官人性子孤高,若她直接给,像是影射他为官不行,肯定要闹着住书房。 第 11 章(围观处刑) 周随安这次是功课实在做不出来,被逼到了穷巷,也压根顾不得这些君子气节的细枝末节了。 他这几日写奏折咬秃了笔杆,没想到救命的稻草就在自己床头。当下,尹小姐恨别的眼泪也被周随安抛到九霄云外。 他忍不住鼓起腮帮子,嗔怪道:“怎么现在才给我!” 楚琳琅若无其事地绕着线,语气淡淡道:“周郎最近诗性甚浓,时不时有佳作问世,我怕耽误了一代诗豪,故而慢了些!” 周随安知道自己这位娘子,看着性子娇弱,其实却是呛口的辣椒。 浸满了醋油的辣椒,不仅辣,还会喷火。他无奈道:“不是我要写的,是那尹小姐非说想要一首临别赋,还要我成全。又不是要金要银,到底是故交,怎好回绝让她难堪?我过两日,给你写副诗集子出来可好!” 楚琳琅终于被他逗得微微露出了笑意,只推着他去书房补做功课去了。 说到张大人回京,日子已经定了,临行前必定要践行一番。 走马承受的官职不大,可是威力不小。毕竟这种告状的灶王爷,谁不忌惮三分? 不过连州官员没有想到,就连一路杀伐果敢的六殿下都来给张显送行了。这让张显也大为意外,连忙下马车与六殿下施礼。 楚琳琅也来送行了。张显的夫人林娘子在送行的行列,她看到楚琳琅来,立刻不露痕迹地将她拉拽到一边,低低问自己弟弟丢失账目的事情。 楚琳琅跟林娘子小声咬着耳朵,说那东西已经不在夫君桌子上了,至于这等匿名送来的东西,若想考证也得花费功夫,有她在,绝不会出纰漏。 林娘子却还不放心,问楚琳琅是如何处置的。 楚琳琅不好说自己就着一杯茶水吞下去了,只敷衍说是烧掉了。 林娘子这才安心,投桃报李,她也提醒下楚琳琅:“你家官人倒是个尽忠职守的,可惜是外来的和尚,跟下属关系处得也不融洽,公差交接不顺。这次六殿下查访,若是挑出错处直接上报,我家官人就算想要在殿啊!” 楚琳琅听明白了她话里撇清的意思——就算张显不使坏,依着周随安在六殿 好在她有了章程,而周随安在六殿下那当了回木鸡后,总算醒腔听话了。 周随安现在意气风发,又带了些忐忑,正憋足了劲儿等着六殿下再次考问。 可楚琳琅却有另一份忐忑,十分没底气。 因为她送去的银票,竟然被司徒晟的小厮给退回来了! 想到这,她抬眼看了看跟在六殿下身后的那位司徒先生,他身为少师,并非六皇子手下正经做事的官吏,所以站得稍微靠后许多。 好看的男人就算负手立于角落,也会不自觉吸引人的目光。 楚琳琅百无聊赖,正上下打量他的功夫,却与他不经意投递过来的眼神碰撞。 这男人的眼神远比他无害斯文的长相更又穿透力,尤其都是凝神看人的时候,直射人之心魄。 按照常理,楚琳琅避嫌,应该躲避外男的目光。可是想到他不肯收礼,不知揣着什么鬼主意,楚琳琅不敢躲避,只是冲着他有礼的讨好甜笑,准备一会寻机会再探他的口风。 这次司徒晟先垂眸调转了目光,不再看谄笑的小妇人,回头平静地看着六殿下与众官员寒暄。 六殿下身为皇子在外公干,也要避忌着走马承受这类专门告御状的官吏,所以特意给张显个面子,亲自来送送他,也请托他给父皇送一封自己亲笔写的书信,彰显孝心。 一番官场上的迎合相送之后,总算送走了灶王爷。 不过官员们依旧没有各自散去,因为接下来便是一场杀鸡儆猴的好戏。 那日行刺六殿下的贼人全都归案,也不必等到秋后问斩,只按了手印后,便拉拽到城门长街口,即刻问斩。 在这等边乡,观杀人跟看乡戏一般热闹,围观的人堵得城门水泄不通。 周随安怕楚琳琅害怕,劝她先回去,不要看了。可楚琳琅还惦记着跟司徒晟寻机会搭话,自然不肯离去。 杀人的关口,楚琳琅并不想看。可身后的人一拥,她就不自觉向前。那屠刀刚刚举起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不巧正站在她的前面,将她的视线堵得严严实实。 楚琳琅抬头一眼,原来是司徒先生立在了她的前面。 虽然两个人挨得甚近,楚琳琅都能嗅闻到他衣服的皂角清香,但他俩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也不好趁机问他为何不收封口银子。 就在这时,似乎前面起了什么热闹,众人又是发出惊呼,纷纷挤拥向前。 楚琳琅身材娇小,被后面的人一挤,正好扑到了司徒晟的后背上。 楚琳琅何时跟丈夫以外的男人挨得这么近?立刻挣扎推着男人的背,勉强后退拉开些距离。 司徒晟看着高瘦文弱,可真挨着他的后背,就算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坚硬如铁板,全是纠结的肌肉,撞得她鼻子和前胸都有些发痛。 从始至终,司徒晟一直没有回头,只是在人群中稳稳如山,挺直着后背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楚琳琅知道今日恐怕难跟他搭话,加之方才她不小心轻薄了司徒大人的背,趁他没回头两厢尴尬,还是先遁走吧。于是她便带着丫鬟,勉强挤出人群,先下了城门楼。 就在下台阶的功夫,她无意瞟了城门一眼,看到了两辆刚入城的马车。 因为车被堵住,马车里有个中年男子探头怒骂。 楚琳琅眯眼细望,脸色顿变,因为那探出的脸儿,她再熟悉不过了…… 处刑完毕之后,知府便请六殿下,还有周随安在内的连州官员一同去酒楼吃饭。 这等场合,女眷不好在场,楚琳琅先自告退归家。结果刚归家不就,她就接到了一张帖子。 这帖子是她父亲楚淮胜的名头,让她去城中驿站即刻来见。 楚琳琅在城门那就看到了父亲他们的马车,也算心里有了些准备。 她是遇事便解决事儿的利落性子,很少有踌躇不前的时候。可是每回娘家,总要磨蹭几个来回才成行。 当初楚琳琅嫁给周家,本以为算是摆脱了父族,可没想到父亲楚淮胜却在这个节骨眼带着她的亲娘孙氏来到连州这等边疆小城。 幸好按着习俗,岳丈不好入女婿的房门,不然依着楚淮胜的性子,只怕不会住驿站,直接就能杀到周家来了! 看着父亲信中相约,楚琳琅觉得这一场是鸿门里摆的宴。 她忤逆父亲,嫁给周随安这等穷书生时,楚淮胜在官老头那失信,没能送出娇□□儿为妾,害得老头勃然大怒,让楚淮胜挨了好大的骂,又折了一船盐。 他原本准备去府衙那告官,宁可辱没女儿的名声,也要定周随安拐带良家女子的罪状。 幸好楚琳琅未雨绸缪,早就准备好了兄长偷逃盐税的把柄,这才让父亲就范,忍气为她备了份寒酸嫁妆,成全了简陋婚礼的过场。 从此以后,楚淮胜就当是没有楚琳琅这个女儿,更别说让她回来了。可楚琳琅心有牵挂,挂念着自己的亲娘,就算冷受白眼,也得时常回去看看娘亲。 不过后来,当周随安恩科大胜,楚淮胜的态度倒是乾坤大变,一下子想起自己还有个庶出三女儿。 她明白,自己成了官太太,娘就算有了仗势,不必担心再受薄待,她回去太勤,反而要被父亲攀附,让随安犯难。 可就是这般疏离,父亲也是隔三差五地摆着丈人款,让随安去吃酒,说能安排他去做盐官,顺带让他为自己打通关系,通船过关。 当初跟着随安调来连州这等穷乡,楚琳琅总算长出一口气,觉得离得父亲远远的,可万万没想到楚淮胜却突然入城造访。 听他说自己的娘亲半路病了,楚琳琅也担心是真的,就算再不情愿,也终于是磨蹭到了驿馆门口。 刚下马车,她便看见一张焦黄的脸探出了驿门口。这两鬓斑白,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瘦小妇人正是她的娘亲孙芙。 虽然看起来苍老憔悴,干瘦的脸颊深陷,但楚琳琅的眉眼肖似亲母,可以想见孙氏年轻时也是芙蓉美人。 可惜这点依仗的姿色也在岁月蹉跎里衰败了,徒留下眉眼间一道道熨烫不开的深痕。 看到女儿那如芙蓉初开的明艳面庞,孙氏的脸上挂起了难得的舒展笑意,连忙走将过来,拉着女儿的手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而楚琳琅之前的踌躇在见到娘亲的一刻也尽是化散,只拉着母亲的手,语带哽咽道:“娘,你怎么又瘦了?” 她之前几次托人给母亲送去药材补品,这都是补到哪里去了?看来父亲说母亲病了,并不掺假。 孙氏连忙解释:“并不碍事,人吃五谷,哪有不生病的?我偶感风寒,喝了几副汤药就好了。” 就在这时,驿站二楼传来一阵刻意的咳嗽声,只听一个中年男子略带怒意道:“无知蠢妇!堵在驿站门口唠个没完,还不赶紧让这孽障上楼给父亲请安!” 第 12 章(隔壁疯邻) 楚琳琅抬头看着久未谋面的楚淮胜,深吸几口气,才将骂咽了回去。 自己未出嫁时,没少顶撞楚淮胜,她不畏打骂,可最后承受怒火的却是仰人鼻息的娘亲。 为了孙氏,她可以对楚淮胜的话充耳不闻,只当是恼人的臭屁。 楚琳琅跟着孙氏上楼,冲着楚淮胜施礼道:“父亲身子可安好?” 楚淮胜摆起做父亲的款儿,坐在驿站油漆斑驳的旧圈椅上,吹着盏里的茶叶沫冷声道:“安不安好,你这不孝女也不上心的,这真是一朝成了官夫人,架子十足,我若不来,你便忘了自己还有父母高堂?” 楚琳琅一声不吭,任着楚淮胜骂,急得孙氏在一旁抿嘴,最后颤巍巍道:“老爷,您消消气,琳琅这不是来见您了……” 楚淮胜瞪了孙氏一眼,孙芙立刻如缩脖子的鹌鹑,再不敢言。 好在他想起自己这次奔赴连城的目的,总算是止了骂,开始像模像样地问起楚琳琅的近况,不过那话头总是往自己的女婿身上打转,话里话外想要探听周随安的近况。 楚琳琅担心父亲居心不正,又要给周随安找麻烦,所以赶在楚淮胜张嘴前封口:“六殿下带着皇命来到连城,上下官员都吊着心肠在府衙候命,我家官人已经几日不曾归家,恐怕不能见父亲,特意托人带话,让我多备些礼给您……” 楚淮胜一听周随安不能来见他,眉眼胡子立刻耷拉下来,一拍桌子:“真不是拐我家女儿的穷酸时候了!当了屁大的官,就跑到他岳丈面前摆架子!若是这般,我还真要亲自去府衙拜见他,也好叫他的同僚知道,他当年犯下的倒灶勾当!” 因为当年女儿与周随安并非媒妁之约,楚淮胜一直拿捏着这点。不过这事儿当初两家都默认了,虽不光彩也不触犯律法。 可周随安已经做官了,是要脸要名声,捏着这点,不怕他不从! 说完这话,楚淮胜便等着女儿低眉顺眼地求自己。 可楚琳琅依然纹丝不动,只淡定说:“父亲上午到的,应该也看见城门楼子那阵仗了,十几个西瓜大的脑袋,顺着路满地滚,这得清扫半日才能将血水清干净。你是让我官人掉了脑袋见您,才算不摆架子?我不怕别的,就怕你这么莽撞冲犯了贵人,到时候……我还得跟娘去街上捡您的脑袋……” 上午正好是将那些行刺皇子的恶霸随从当街问斩的时候,楚淮胜路过不巧看了几眼,晚饭都能省下几大碗,现在听楚琳琅这么说,他一时也辩驳不了,更没有那个无赖胆子跑去府衙闹。 可被楚琳琅的话呛在那,他少不得又怒骂道:“呸呸呸,敢咒你亲老子!他不在,你就捎带个话,你大哥一直赋闲在家也不是个事儿,看看他衙门口里有什么清闲的差,给你兄长安排上。” 他说的大哥,便是楚琳琅同父异母的嫡兄楚人凤,也是当初撺掇父亲将庶妹送去为妾的那位。 这个兄长虽然起名为人中龙凤,其实是个鸡爪子都不如的废物材料,吃喝玩乐无一不精,偏偏正事做不来,十足纨绔。 当初他帮忙家里的生意,接连赔本,却把责任都推卸到一同管账的庶妹楚琳琅身上,害得楚琳琅被楚淮胜抽打,百口莫辩。 后来这楚人凤钻营人脉,又在老家江口搞了个小吏做,谁知却因为沾花惹草,与上司的妾侍有染而被堵在后院毒打。 要不是楚淮胜使了大笔钱银,只怕楚人凤一双腿都要被人打折。 现在他赋闲在家,楚淮胜觉得不是办法,便想走女婿的门路,让儿子再高升高升。 楚琳琅从母亲以前的书信里就知道这位人中龙凤兄长的勾当,听父亲说完,只是微微冷笑:“官人不过是个小小通判,虽然兼管些事务,可人事尽归地方知府管。有什么闲吏职位,也尽安插了知府大人的亲眷。再说了,人家走后门子起码是秀才出身,识文断字,不知我那位哥哥最近几年可考了功名,可以让官人拿去说嘴?” 楚淮胜又被堵得哑口无言,挂不住脸再次骂楚琳琅是只顾着自己荣华,不顾兄弟死活的黑心肝,捎带着又骂孙氏贱籍出身,下贱胚子,养不出个好孩子来。 楚琳琅听不下去,想要与父亲对骂,却被孙氏紧紧拧着手,不让她再与父亲犟嘴。 楚淮胜骂久了也累,再加上抽水烟的瘾犯了,便唤来自己新纳的美妾扶着自己回屋歇息了。 楚琳琅终于可以回到母亲的屋里,与孙氏说些体己话。 从娘的嘴里她才知道,原来楚淮胜来这里并不是专门来打她的秋风,而是有一笔买卖要敲定,顺带来了连州。 不过看他带着年老色衰的孙氏同行,就知道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老早打算来拿捏庶出的三女儿。 “娘,你且忍忍,待我想了法子,迫得他放你出来,到时候我给你买宅子出来单过,不受他的腌臜气!” 孙氏虽然听得欣慰,却摇头叹气着道:“他到底是你父亲。我在楚家吃穿不愁,你也算有娘家可依靠。我若是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不守妇道,才这把年纪被楚家休了。到时候你也要带累名声,你婆婆岂不是更看不起你……” 孙氏隐约记得自己原本也是殷实人家的女儿,小时家里的院子似乎很大,总有仆人跟在身后。可惜她年幼时与家人走散,被拐子拐走卖到花船上成了瘦马,还未及挂牌子又被楚淮胜看中,买了做妾。 她的性子温良懦弱,从不与人争执,却不成想,鹌鹑性子居然养出个胆大包天的女儿来。 琳琅从小就敢为了她跟楚淮胜犟嘴,好似汪汪叫的小狗维护在自己身前,孙氏是既欣慰又酸楚。 她这辈子便是这样了,只要不拖累女儿就好。 楚琳琅知道母亲瞻前顾后,被人管怕了的。她懒得再说服母亲,只是她打定的主意,迟早有一天是要去做的。眼下没影,便不必跟母亲争执。 于是母女二人互相依偎在床上,可以说些体己话。 孙氏在女儿面前,说话畅快多了,只是她担忧着女儿一直不生养,不知在婆家有没有受刁难。 楚琳琅报喜不报忧,只说些开心事情。 二人闲聊起了楚家的近况。说着这些,孙氏还感叹了一句:“家里嫡出的两姐儿虽都嫁得早,可都不如你。你大姐跟你大姐夫去京城谋生,听说被人骗,赔了钱银,还拿你大姐的嫁妆填窟窿。大姐儿挪转不开,便回来借银子,被你父亲痛骂,正逼她和离呢!” “是呀,你父亲……连下家都给你大姐找好了,只是大娘子似乎不同意,跟你父亲大闹。” 楚琳琅听了有些默然,楚淮胜能找什么好的?楚家三个姐妹里,只大姐的性子温吞,对她和孙氏小娘都很客气,总算有些姐妹的情谊。 可惜软性子的人总好被拿捏,楚淮胜衡量女婿的标准只看银子和权势,绝不会看对方是否另配。大姐都生养两个孩子了,还逼着她和离,哪里是心疼女儿,分明是怕被坑银子。 孙氏接着又说:“你二姐家里还算好些,她官人做了水师的巡营,可脾气不好,爱耍酒疯。还打了你二姐……你嫡母心气不顺,总打听你的近况。听说你一直没有子嗣,总跟我提她娘家亲戚那边有个适龄的侄女……” 楚琳琅一听就知道自己那位正室嫡母打的是什么算盘,立刻说道:“我周家宅子里的事情,哪轮到她伸手?你跟大娘说,纳妾的事情,我婆婆做主,不用我操心。” 孙氏也不愿楚家大娘子的手伸到女儿院子里。楚家大娘子两个亲女的姻缘都不顺遂,而庶出女儿的家宅兴旺和睦,大娘子正红眼憋气呢! 想到女儿一直不生养,她也是夜里愁的睡不好,爱怜地摸了摸琳琅的头发:“你小时候淘气,跟个男孩似的,还总跟人打架。我那时担心你性子太硬,将来嫁人吃亏。好在你性子改了不少,随安又是个知书达理的斯文人,我也放心了。你要记得,女家人过日子,哪里有什么太安顺的,有些小委屈也得忍忍。性子太刚烈总不是好事。以前江口的那个疯婆娘就是教训……唉……” 楚琳琅早就忘了娘亲嘴里的那个疯婆子,只依稀记得在江口租住的宅院隔壁是有那么一个,整日疯疯癫癫地到处喊人。 不过跟大街上的痴傻的疯子不同,她虽然蓬乱着头发,却并不垢面,虽然在街角萎顿倚坐,蹭了一身的泥土,可第二日又是头脸干净的样子。 一时好奇,她不禁问:“对了,我倒是忘了她是如何疯的?” 楚琳琅小时也问过这问题,可娘亲总是敷衍过去,不愿意跟小孩子细说。可楚琳琅现在大了,孙芙便不避忌:“听她整日嚷嚷着什么负心人,悔叫夫君觅封侯一类的。好像是容不得夫君纳妾,闹得发疯,被夫家休弃了吧。那夫家也是够心狠的,连她的儿子也一并赶了出来。也幸好她有儿子在身边,细细照顾着她,他家雇的婆子都用心。只可惜那么小的孩子,跟娘亲遭罪了!” 孙氏嘴里说的小男孩,楚琳琅的记忆里倒是清楚地记得。 因为没有娘亲的照付,那孩子干瘦的脸上挂着些脱相的大眼。而让人印象更深的,是遇到想占他疯娘便宜的泼皮无赖时,那小崽子砸人的狠劲儿。 楚琳琅小时遇到过一次——那么细瘦的胳膊,举着大石将人的后脑袋砸得血肉模糊,他那双大眼连眨都不眨一下…… 第 13 章(亲自上门) 依稀记得那个疯女人后来病死了,可是那小子后来怎么样,楚琳琅又想不起来。 她问起,孙氏想了想说:“那孩子没了娘亲,好像是被亲友寻访过来接走了吧。那时你还总往那院子里跑,你爹训你都不听呢!” 楚琳琅的确记得不大清楚了。不过她记得自己曾经可怜那小子,偷偷给小崽子送了几次吃的。 可惜对方不领情,还将一碗吃食扣在了她好不容易才得的漂亮新裙上。她气得哇哇大哭,将小崽子按在地上好一顿打…… 而如今,当时的激愤被时间碾压得渣都不剩,母女闲聊起来没个头,一时又聊到了别处。 楚琳琅怕楚淮胜抽完了水烟又来寻她的事,所以偷偷给母亲塞了银子后,与母亲告辞先回去了。 当回家时,楚琳琅听扫地的老仆说大官人早回来了,便赶着回房里看看。 只见周随安连官服都没换,敞着衣襟倒卧在了床上。 楚琳琅还未挨床,就闻到了酒变臭发馊的味道。 她换了便衣走过去,摸着周随安的额头问:“这是喝了多少,屋里的丫鬟也是,怎能让你不换衣就上床?” 周随安白皙的面颊泛红,皱眉半睁开眼,又抬起带了几分少年稚气的尖下巴,抿嘴赌气地说:“我是娶了娘子的!用得着别人?” 楚琳琅也习惯了周随安私下里的孩子气,只顺着他的毛捋道:“是是是,你有娘子,奴家这就帮官人你换衣!” 周随安看着楚琳琅低眉浅笑时,面颊挂着几分红润的样子,心里也是有些发痒。 虽然他与琳琅成亲七载,可琳琅的容貌却并未在繁琐家事中衰败,反而如绽放芍药更胜他俩初识的时候。 不过酒意上头,就算心在发热,身子还是瘫软的,他懒洋洋攥住楚琳琅的手,将自己的头枕在她的膝盖上,突然想起仆人说她下午离家,便问:“你去了哪?” 楚琳琅知道父亲来的事情瞒不住,便说了出来。 周随安一听,酒醒大半,扑腾一下坐起,瞪大了眼:“他怎么来了!” 若说方才的周大人是醉饮的慵懒猫儿,现在则是被按在猫爪下吱吱叫的小鼠。 他这辈子最厌恶惧怕之人,就是他那混不吝的市侩老丈人。 当初他与楚琳琅巧遇,被她的美色惊艳,再听她的凄苦遭遇,一时少年心胆升起,意气用事救下了要被强嫁的琳琅。 可这些少年意气并不足以抵挡楚淮胜的胡搅蛮缠。在楚淮胜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周随安的心里也生过悔意。 就像母亲当初所言,诱拐良家妇女私奔,这是何等无状的事情!要是楚家闹起来,他的名声尽毁,如何能过得乡试风考? 幸好楚琳琅有手腕,最后按下了楚家落得相安无事。 而后他一路苦读,除了为光耀门楣,更是因为琳琅说过,若是他考上外放为官,就可以走得远远的,不必再避忌这位丈人。 如此一来,头悬梁锥刺股的动力莫名又平添了几分。 周随安如今这般出息,其实该感谢岳丈大人给了他无穷之助力。 只是本该远在天边的麻烦,突然蹦到了眼前,之前的酒意全都惊成冷汗排了出来。 楚琳琅看周随安的反应,心里微微酸楚。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父亲给夫君添了许多是非,一边帮他换了睡衣,一边开口宽慰他:“你我成亲七载了,他再闹也没得意思。那边的事情由着我来应付,他回江口时,你去践行一下就行了。” 周随安听了这才长出一口气,闷闷道:“我劝你也少跟娘家往来。你父亲向来敢张嘴,贪得无厌得很!我如今公务在身,可应付不来!” 说完这话,他抬头看着楚琳琅有些尴尬的表情,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她下不来台了。他伸手拍了拍楚琳琅的后背,赶紧补救道:“你说得对,我现在并非昔日吴下阿蒙,没有怕他的道理!他若刁难你……我去顶着便是!” 这话总算让楚琳琅绽开了笑,只哄着她的吴下阿蒙赶紧睡下解酒。 周随安饮得太多,翻身躺下,不一会睡着了过去。 一会便要晚饭了,楚琳琅哪里睡得着?她心里有些闷,趁着周岁安鼾声渐起,便起身去一旁的小花园里走走。 此时是下午斜阳快落时,风儿也是难得和煦,伺候花草也不寒凉。 这处宅院是周随安到任上后,楚琳琅物色置办的。因为手头的银子都做了安排,用来买宅院的银子并不宽裕。 这处宅子胜在整齐,可进深并不宽敞,花园子也只巴掌大的一点,盖了个小暖房,用来摆放琳琅从南方运来的花。 琳琅看日头快没了,便将暖房上的草甸子移开,让花草尽情晒晒最后余晖。 这些花草不像她,随遇而安。生在温润水乡的植物娇贵着呢,移到这等苦寒之地,也得亏了琳琅伺候花草的巧手,加上精心呵护才没有萎靡衰败。 她进入暖房,拔着花下杂草,顺带听听夏荷从随安小厮那打听来的事情。 “六殿下在酒席上听了我们大官人的呈报,很是高兴,大赞他慧至灵犀,乃可用之才。大官人高兴,才多饮了几杯。” 看来楚琳琅打探的消息管用了,至少让周随安在六皇子面前保住了脸面,不至于闹个玩忽职守的罪责。 楚琳琅听了夏荷的话,再想想自己初进房里时,周随安得意的样子——到底是自己扫兴,说了楚淮胜来的话,让他败了兴致。 想起婆婆催促她赶紧给周随安纳妾的事情,楚琳琅的心里又有些发闷。 不过她也默默开解着自己,又不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了,哪来那么多的儿女情长?与其盼着夫妻举案齐眉,倒不如盼着郎君一路高升来得有用。 周随安说过,他迟早会升迁,离开连州这个鬼地方。 到时候她的这些花草也不必龟缩在简陋的暖房里,可以尽情畅意地盛开在阳光下来……而去了温润的地界,说不定她的身体也能得调养,如占卜那般,凑成两个“好”。 正这么想着,前头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六殿下的少师司徒大人前来拜访周大人。 这才散的酒席,司徒晟怎么又追撵到府里来了?那就必定是有些酒桌上摆不得的话,非要在私下里谈。 她不禁有些忐忑,疑心这人是来搬弄是非的,所以她想了想开口对传话小厮道:“大官人醉得厉害,你且与司徒大人说说,问问可否明日?” 小厮听了转身去回报。没想到他还没出花园子,司徒晟已经立在了花园门口。 楚琳琅一抬头,正好司徒晟目光相碰。 这男子依旧一身半新不旧的白衣黑氅,只是他仪态甚好,将这些普通的衣服传出了别样的素雅气韵。 不明所以的,当真会以为他是个文弱的书生。此时斜阳金辉落在司徒晟的眉眼上,晃得楚琳琅有些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原来府宅太小,司徒晟在等候的时候随意转了个弯,便来到了花园墙下,正好听见了楚琳琅吩咐小厮的话。 他索性走近些,免了小厮的撵客辞令。 看司徒晟温文尔雅地立在花园处,楚琳琅赶紧起身出了暖房,冲他施礼。 司徒晟先是问了问周随安醉酒的情况,然后信步走到暖房前,看了看楚琳琅养的花。 陪伴六皇子办差应该日理万机,可是这位司徒先生却闲得冒油的样子,在巴掌大的暖房里转了几转,悠哉赏着花,就是迟迟不走。 楚琳琅摸不透他的脉门,又不好直接撵客,便问:“司徒先生可要去厅中饮一杯茶?” 本以为少师大人会拒绝,没想到他欣然点头,并且摆手请楚夫人走在前面带路。 既然这位这么不见外,楚琳琅也只好将他请进客厅饮一杯薄茶。 贵客舒展宽袖落座,伴着热腾腾的茶气,便是主客久久不言的尴尬。 楚琳琅在这等交际场合很少有冷场的时候,可是面对这位相貌英俊,操着京城口音,又拿捏过她短处的皇子少师,楚琳琅还真不知该聊些什么走过场。 想到他不肯收自己的礼,楚琳琅疑心他怕落人口实,所以亲自上门收银子。 可刚开口试探几句,司徒晟便出言打断:“夫人不是解释了,是妇人无关痛痒的练笔吗?既然这般,夫人何须贿赂在下?……这事儿就当……吞在肚子里了。” 什么叫“就当”,她正经吞肚子里了呢! 楚琳琅没想到他居然如此重拿轻放,自然是感激涕零,识趣不再提。 权衡了一下,楚琳琅决定捡些无关痛痒的闲话,让贵客安稳喝一盏茶,再看看他是否会识趣离去。 想到这,楚琳琅从丫鬟手里接过一盘栗子饼,笑问道:“少师风华正茂,不知尊夫人该是何等品貌,又是哪家千金?” 司徒晟伸出长指,在盘子里挑拣了一下,选了个微微漏馅的,漫不经心道:“在下还未娶妻。” 这又出乎楚琳琅的意料。司徒晟长得甚是俊美,虽则不是什么高官权贵,可他身在皇城富贵地界,比上不足,比下富富有余,怎么还是个光棍汉? 本来这话题延伸起来无边无际,可以从夫人聊到孩子,再从育儿之道无惊无险地聊到司徒大人喝个水饱。 但司徒晟只一句话,便堵住了如此安稳的话题。 第 14 章(对牛弹琴) 还没容楚琳琅想出第二个话头,司徒晟先开口了:“午时宴饮,周大人一扫往日木讷,与六殿下侃侃而谈,说了不少有见地的话,可见殿下上次的话入了周大人的心,短短几日便有了长进。” 楚琳琅听了心中一喜:官人争气,总算是在六皇子面前扳了些颜面。 她故作诚惶诚恐道:“那日官人在殿便勤奋政务,免得自己再失职……您是殿。在殿 司徒晟看着她,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淡笑:“周大人发愤图强了几日后,竟胜过他在连州任职的数月,如此人才,六殿下自然怜惜爱重……在下初来此地,许多人事都不太熟悉。连州官吏又畏着殿下的身份,总是畏首畏尾。若是在下能像周大人一般灵慧,开一开灵窍,做起事来会更方便些。” 楚琳琅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谨慎笑道:“这个自然,大人若是有难处,找我家官人就是。他一定知无不言。” 司徒晟听了这话,嘴角的讽意似乎浓了些。 接下来,他当先生的瘾似乎犯了,居然拿楚琳琅当了启蒙的学童,开始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讲古,聊了些什么汉窦太后,秦宣太后一类的典故。 楚琳琅不太喜欢读古问典,又摸不准他的话门子,自然接不上话茬,只得体而不失冷落地微笑,在司徒晟讲话的间隙,殷勤地将茶点往司徒晟的面前推。 司徒晟对着一头花牛弹了半天的琴,也是弹累了,终于曲高和寡收场,只淡淡道:“既然周大人酒酣不起,那么在下便先告辞了。” 楚琳琅正等这话,心里长出一口气,不禁语带欢快地客套:“大人怎么走得这么快,不留下来吃顿便饭?” 这就是习以为常的客气话,懂事的都不该当真,没想到司徒大人抬头看着楚琳琅慢慢道:“夫人若这么说……” 楚琳琅听他似乎有想留下来吃饭的意思,笑意凝固,只紧盯他的唇,看看京城来的人有多不要脸。 司徒晟似乎很喜欢看连州本地的变脸戏码,待楚夫人脸色渐黑,才慢悠悠开口接着道:“夫人若这么说,盛情难却,本该留下品尝一下本地家常风味,可惜方才宴饮太饱足,便不再叨扰了。” 楚琳琅再次暗松了一口气,不敢再客气,领着丫鬟亲自将司徒大人送到了府门前。 不过路过院子的时候,一阵风吹来,卷带些别样的气味。 司徒晟忍不住皱眉望去——原来是一旁挂绳上晾晒的腊鱼。 这是给楚琳琅上货的掌柜刚从她的家乡江口带来的。 楚琳琅看司徒晟突然定住不动,直直看那些腊鱼,便让丫鬟摘下一些,送给司徒大人尝尝鲜。 哪知丫鬟拎过来时,司徒大人连碰都不碰,只是些微后拖了两步,剑眉几不可查地蹙了蹙,才道:“不必客气,告辞!” 说完,他便长袖翩然,仿佛被狗追撵,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一旁走来的小姑子周秀玲方才远远看到了司徒晟的脸,此时她望着男子高大的背影问:“嫂子,这是谁啊?长得可真好看!” 楚琳琅接过丫鬟手里的腊鱼道:“在京城皇宫里教书的先生,能不好看吗!” 周秀玲听了呵呵一笑:“怎么?教书还得挑样貌?” 楚琳琅笑着说:“要是钟馗样貌,宫里贵人的眼睛可受不住!” 周秀玲觉得有理,不禁自豪道:“若是这般,我哥哥也能入宫做个皇家的先生,他的样貌可入得贵人眼?” 周秀玲并非空口吹嘘,她兄长俊秀斯文,乃是温润似玉的气度,走到哪里不是吸引女子目光? 楚琳琅知道小姑子一向对兄长周随安引以为傲,不禁打趣:“这么说,你兄长娶妻还娶早了,不然他说不定能娶位公主给你当嫂子!” 二人说笑了一番,楚琳琅让夏荷将拿下的鱼送到厨房炖了吃。 闻着手指上残留的腊鱼腥味,她不由得想起司徒晟似乎不耐这味道的厌恶表情。 腊鱼虽然味美,憎恶这美味的人也大有人在。不知为何,司徒晟方才的样子似曾眼熟,可那人是谁?楚琳琅一时又想不大起来了。 她正准备转身回院子,就听一旁门房里传来说话声。 原来是周随安的贴身小厮满福正在房门口与看门的老叟一起烤火。 看那司徒晟走了,他便闲聊着嘀咕道:“中午时就这位司徒大人劝酒最凶,将我们大人灌得大醉,偏又追到家中,难道是酒喝得不够尽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楚琳琅听了这话,心里微微一顿,挥手叫来满福,细问了酒宴上周随安与这司徒晟的谈话。 满福一直站在周随安的身后,自然记得清楚,便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楚琳琅听了几句,立刻明白了。夫君太是大意,几杯酒水下肚后便泄了天机,在司徒晟跟前暴露了他知晓的这些庶务乃是自家娘子的功劳。 楚琳琅知道周随安酒品不佳,可没想到他在京城人士的面前也如此不注意。 再想想司徒晟这次突然而至的登门拜访,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用意——他哪里是拜访醉意酩酊的官人,明明就是来敲打自己的! 想到这楚琳琅又头顶冒汗,回到屋子里也有些坐卧不宁,干脆去翻周随安书架上的书。 周随安入夜酒醒时,看到自家娘子在桌子边掌灯夜读的情状,便问她在干什么? 楚琳琅虽然识得些字,可是看久了眼睛发酸,许多句子也是晦涩难懂。她翻了半天,也没查到,正是头大的时候。 她干脆问周随安那个什么汉窦太后,秦宣太后都是什么样的人物。 周随安蹙眉:“问这些弄权妇人作甚?” 楚琳琅听了一会总算明白了,原来这些除了都是寡妇外,还都是女子干政弄权的恶例! 难道司徒猜出她那假账由头,敲打她收敛,千万别垂帘听政,干涉夫君政务,不然小心成寡妇? 如此想来,楚琳琅越想越顺,觉得十分有道理。 不过既然愿意敲打还是好的,说明六殿下对夫君的印象不赖,起码还需得少师出面挽救。 她的确是不该教夫君如何为官,大不了以后避嫌些就是了。 周随安不明所以,又问怎么回事。楚琳琅知道周随安的性子,也不想吓他,只推说自己饮茶听讲书,好奇查证一下。 不过楚琳琅倒是提醒周随安,对那位司徒大人要知无不言,略尽绵薄之力。毕竟人家是六皇子身边的红人,得罪不起。 可周随安却不屑冷哼:“他不过是个宫中少师,又无正经的官差,我虽然敬重他学识不俗,却也不必拿他当上司待。六皇子也是,怎可放着正经官吏不用,却拿前年纪轻轻的老师作军师?这不是任人唯亲,乱了礼法?” 楚琳琅无奈摇头:“甭说人家是堂堂少师,就算是六殿下身边的宦官,你也得恭谨着些。人情世故啊!不比书本里的学问差!” 周随安懒得跟妇人争辩。楚氏懂什么叫君子气节?她出身盐商之家,只惯会给各类官员小吏溜须拍马。 他现在满心仕途踌躇,还捎带着老丈人来到连州的忧患,也短少了与妻子闲聊的逸致。 不过司徒晟既然亲自拜访,他准备第二日早些到衙门问问,看看是不是六殿下有差遣。 连州的积弊旧案沉杂,原本临县复杂得多,本以为此地也会像临县一般,人头满地。 可是六殿下似乎被那些行刺的泼皮们吓住了。来到了连州之后,便缓了下刀的速度。这几日只是将各个衙门的人叫去问话,逐一笔录。 不过问着问着,诸位大人琢磨出不对了。这六皇子明显在翻捣旧账,在查许多快要被人遗忘的陈年旧案,就连十年,二十年前的一些旧案也被翻出来了。 这些案子都过去多久了?为何六殿下要捣弄些陈芝麻烂谷? 而且连州换了几任官员,谁还记得这些老黄历啊? 其实就连六皇子本人都不太清楚他自己为何要查这些。 当伴着雪松泡在山间热气腾腾的温泉池子里时,刘凌忍不住问司徒晟:“先生,我们查这么多旧案作甚?” 司徒晟端坐在一旁的茶案前,正用滚烫的茶水浇着茶山。听六皇子问起,他缓缓开口:“连州自古便是运送辎重的要地,也是贪墨最厉害之处。此处官员不比别处,许多与兵司联系甚密。万岁虽然倚重殿下您,却不能不慎重,免得牵涉太深,回京无法交待。所以查新案,不如查旧案,顺带也梳理一下连州往年的官员交替,做到心中有数。” 六皇子觉得有道理,这一路来他其实杀得心胆越来越小。 连州这里水最深,又都是叔父泰王的人,叔父权倾朝野,连父皇都礼让三分,若真是起了冲突,只怕父皇也未必肯保他。 查查这种无关痛痒的陈年老案子,还真是油滑太平之道。 第 15 章(山寺巧遇) 想到这,六皇子的身心都放松了些。 不过他又有些伤感道:“我说这里的官员怎么没一个交实底儿的,原来都是兵司的人啊!看着对我惶恐,实际有恃无恐,丝毫不讲我放入眼中!” 司徒晟端茶站起,来到了水池边,一边递茶一边道:“也不尽然……知府大人与周通判明显不是……” 刘凌每日对着那么多的地方官员,也只记得身居要职的几位。 除了知府外,周随安的那位美娇娥娘子给他留下的印象也很深,连带着六殿下也记住了周随安。 听司徒晟这么说,六皇子表示不解。 司徒晟伴着蒸腾茶香,慢慢解释:“陛下在半年前就开始下决心积弊革新,剑指边关军务,许多官员被重新任命。而这里官员全都换了。那知府和通判差不多都是半年前刚刚被任命。尤其是那位周通判,来了半年,可知道的都没有六殿下您多,您说他会是局中人吗?” 那个知府还好,据说是朝中阁老董大人的门生,乃陛下委任,来此做眼。他做官老道,走着中庸路数,两边都不得罪。 可像周随安这类没有根基门路的年轻官员,却被派到这么要命的位置上来,很明显就是被人拿来临时充炮灰,死了也不可惜。 刘凌听了觉得有道理。那周随安的确跟州里的其他躲闪搪塞的官员不同,跟打了鸡血一般,成天往他跟前凑,汇报些有的没的。 害得六殿下有时候一看见周大人,就耳根嗡嗡,想绕道而行。 想想回京的日子也快到了,刘凌也懒得再弄些麻烦上身,既然少师要查旧案,那么让他查去吧! 想到这,刘凌冲着少师招手:“这温泉美甚,先生要不要同我来泡?” 他这位先生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端着,酒色不沾,也无甚喜好。 眼看着此处水汽温润,可司徒晟却衣领紧扣,丝毫没有下水同乐的意思。 就算听到六皇子的相邀,他也只是起身道:“我昨日房中洗澡受了寒,就不入池了。殿下再多泡一会,我去 说完之后,他便沿着台阶而下,去了半山凉亭处。刘凌看着恩师高大端正的背影,无奈摇头。 司徒晟风华正茂,却一直未曾娶妻,以前宫里人都曾议论他是不是不好女色,又或者身有隐疾。 一个男人能如此修身养性,这让刚成亲不久的六殿下很不能理解。 刘凌方才邀约同浴,其实也有点好奇,想看看恩师身上的小恩师是否安好。 可惜司徒晟无趣,不肯赏雪同浴,难道真像人谣传那般,司徒晟有些什么难言之隐? 再说司徒晟刚走到亭子处,便看到山脚下停了几辆马车。 原来此处叫柴扉山,两处不高的山正相对,好似柴扉木门两扇。一处山有温泉美池,而另一处山上则是香火鼎盛的寺庙。 今日十五,州里的几位女眷正好要去寺中烧香还愿,所以便在山下停车,准备上山寺。 司徒晟立在亭中下望,正好看见楚琳琅穿着一身亮眼的粉红,在一群夫人中,如同翻飞的花蝶左右逢迎,活跃气氛。 待那些夫人上山了,他这才举步,沿着一侧山路,也到对面的山上走一走。 这山路隐蔽陡峭,不过善走的人反而走得快些,隔着一道密林,不一会司徒晟健步飞快,很快便撵上了…… 再说楚琳琅,她这次出门可是看足了黄历,摇遍了龟壳的。 临县掉了那么多的脑袋,不知这次连州能否安然度过危机。 阎王亲临本州,少不得拜拜神像,保佑自己夫君平安。 她原本是闲说给知府夫人听,可没想到知府夫人也觉得有道理。她知道楚琳琅在神鬼一类事上很有门道。楚夫人既然要去拜佛,跟着同拜准没错。 结果传去传去,到了十五这一天就足有七八位夫人成行。 不过她们在下马车时,看见对面山底下竟然也有马车,问过才知六殿下居然在对面山上泡温泉。 幸好山寺不在同一山上,她们一会下山时提前让人看着,别跟六殿下碰面冲撞了就好。 只是雪后路滑,就算山寺派人打扫了,几位夫人也得慢走台阶。 走在后面的两位夫人正好跟张显夫人林娘子走在一处。她们都知道周随安与张显交恶,所以捧着林娘子时,不免拿楚琳琅说事。 “多跋扈的人才干得出忤逆婆婆的事情来!听说她向来善妒,连婆婆赵氏都跟我母亲哭诉,说楚氏不容后院有人,来一个撵一个!他们周家要绝后了!” 听了这话,另一位夫人摇头叹气:“怪不得周大人一表人才,后院却这么清净。可是她到现在都没生儿子,难道自己不着急?” 林娘子抬头看了看不远处正跟知府夫人谈笑风生的楚琳琅,只笑着倾听,并不接话。 这一番话,顿时激起了众人兴致,纷纷感慨,觉得这楚娘子在自家如此跋扈专断,终究不会是好事。 娶妻娶贤,还真有道理。那周大人到现在都没儿子,真是可惜了…… 知府夫人原本正跟楚琳琅说着话,突然发现身边的女子没了动静,似乎侧耳在听什么。 此时一阵风过,她也听到了后面不远处隐约的言语,顿时心里明镜,便回头冲着后面的人喊:“说些什么呢?大声些,也让我听听!” 听了这话,后面的长舌妇们才发觉自己说话的声音渐大了些,立刻讪笑打岔,说些别的去了。 知府何夫人转头拍了拍楚琳琅搀扶着自己的手:“她们就这德行,背地里也没少嚼我的舌根。不必在意。” 楚琳琅苦笑摇头:“我若是您,别人爱嚼又怕什么?您是院子里正经做主的人,什么猫狗敢站在您的头上拉屎?” 她本是小武官的女儿,自小养在老家乡下,说话也带着些乡野俚语,跟年龄差了十五岁的楚琳琅倒是一拍即合,性子很是相投。加上楚琳琅识趣逢迎,小半年的功夫,竟然成了忘年闺中密友。 关于楚家之前的纳妾风波,她也有耳闻,又亲眼见过那个娇滴滴的尹小姐,再加上周家老夫人亲自来问过,明白这里的取舍关卡,并非外传的楚琳琅骂跑良妾。 不过作为老姐姐,她也得劝劝楚氏。 若是夫妻恩爱,子女成双,她霸着夫君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可楚氏一直不生养,老这么僵持着,岂不是害自己成了夫家罪人? “下次你婆婆再张罗,你可万万不能顶着来。都成婚多久了,睡也睡腻了,可不能像小姑娘那般捻酸。迟早都要有这一日,何不在丈夫婆婆那卖好?妾就是妾,入门就入门,还整治不得她了!到时候你若应付不来,我教你!” 楚琳琅其实也知这一天早晚要来,可就算真有那一日,她也学不来何夫人那些铁血手腕。 她娘就是妾,她不想再害别人过那般不堪日子。她不想再继续聊,便岔开了话,聊些别的去了。 等到了山寺,焚香祈福后,何夫人要与林夫人她们用素斋,再跟寺僧讲经。 这种没肉的斋饭,楚琳琅并不爱吃,更是听不得云山雾罩的佛经,便借故早早离席,去后山转悠。 她对神佛的虔诚求拜,也只在焚香跪拜的那一刻。 就像做生意一样,许个自己能承担的价码给神佛,应验还愿,买卖两清。若是这处神佛不灵,就换个庙头继续拜。至于清扫明镜,涤荡心台这类细致功夫,一概敬谢不敏。 就像她求子求签,虽然九个庙头说她命里无子,可有一家说她儿女双全,便足够了。 只是何夫人这类不耐说教的人,对于听佛经一类的事居然很上瘾,虽然压根不懂禅意,也要假装听一听,图个延年益寿。 楚琳琅估摸得等些功夫,转悠了一会后便准备回禅房里闲坐喝茶。可刚走几步,就发现面前有人。 抬头一看,娘老子!怎么又跟这位司徒少师撞见了! 楚琳琅觉得山寺巧遇这类事情太过戏文,又有些莫名暧昧,所以她慌忙转身,准备离开避嫌。 谁知这位司徒少师不太拘泥小节,先扬声道:“周夫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楚琳琅看着他也带了小厮,而自己身后也跟着丫鬟,这里四下无墙,头上也不顶瓦,算不得私会,便抿了抿嘴,走过去与他施礼。 “怎么这么巧,在这遇到司徒大人您了。” 若是个懂事的,应该有礼回答表示凑巧。 可这位皇宫出来的少师,似乎不懂“礼”为何物,只嘴角微微一笑,淡然道:“不算巧,我是特意在此处等候楚夫人的。” 楚琳琅虽然知道自己年轻貌美,可听到这不加掩饰的孟浪之话,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由得瞪圆眼道:“司徒大人你……你这话是何意?” 司徒晟上次对着花牛弹了半天琴,知道跟她说话最好别太弯折,便径直道:“上次在下跟夫人提议过,希望周大人也提供连州旧吏的名册给我。可惜周大人觉得在下身为皇子少师,过问地方政务便是越权,并不太愿。所以在下想问问夫人,是否能帮忙誊抄一份?” 楚琳琅再次倒吸一口冷气,这次却因为自家夫君的幼稚偏执,居然为了这种细枝末节得罪六殿下的恩师。 第 16 章(阎王上门) 想起司徒晟用典故敲打了她,楚琳琅赶紧表态,自己并非弄权妇人,可不敢垂丈夫的帘,听夫君的政。 司徒晟听到这,不禁眉头微蹙:“你觉得我的话是这个意思?” 他自嘲一笑,解释道:“这二位女子思敏才学,丝毫不逊于同世男儿,虽是女子身,却定国安邦,并非那些酸腐之人贬斥那般不堪……” 楚琳琅眨了眨眼,试探道:“那……司徒大人讲这些是在讲古,还是在……夸赞奴家?” 司徒晟想了想,淡淡道:“在下有事相求,自然是说些好听的,可惜在下戴高帽的本事跟夫人您比还是差了些……” 楚琳琅长出一口气,赶紧笑吟吟道:“我从小读书少,自然听不懂先生的高深经义,你有什么需得奴家帮衬的,直接开口便好。” 这种地方旧吏的名册有什么要紧的?何须戴高帽恭维她?她过后一定派人送到。 司徒晟谢过了楚夫人,便准备转身离开。可是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转头斟酌了一下,问:“……周大人待你可好?” 楚琳琅跟这位说话得拎着八百个心眼子,听他突然神来一问,她一愣,嘴里却立刻回道:“他是我夫君,自然待我很好。” 司徒晟瞥着楚琳琅,嘴角似乎带了些讽意:“看夫人尽心帮衬着郎君,盼他一路高升,就不知可曾听过‘悔教夫婿觅封侯’这一句?” 楚琳琅还真听过,她记得以前老家隔壁的那个女疯子成天总喊这句,后来才知原来是句古诗。 司徒晟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需知世间事都有得有失。夫人要懂得适可而止,免得得不偿失……” 说完之后,他也不再多言,便转身潇洒而去。 这位讲话一向云里雾里,楚琳琅一向摸不准调门子的。 她听得一脑袋雾水,便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立在山寺高处,看着司徒晟沿着来时的路,大步流星地下山而去。 看着他所走的路径,楚琳琅顿觉恍然:难道……他刚才是在对面山上看到了自己,这才沿着山间小路,这么一路跟过来的? 若是这样,那些长舌妇的话,他一定也听到了。 一定是听到周随安被悍妇管得死死的,连绵延子嗣的妾都不敢纳,司徒晟才这么说的? 那话里话外难道在暗示周随安以后做了高官,就会舍弃贫贱发妻?不对,官人得罪了他,他应该拿那些闲言碎语当笑话听。 毕竟堂堂一州通判,却被个后宅夫人拿捏,连纳妾延续子嗣都不得,该是何等窝囊废? 她懂了司徒晟方才的言外之意。那一句“悔叫夫君觅封侯”,应该是司徒晟嘲讽她若这么善妒,还不如在这穷乡守着前途无望的窝囊夫君安稳过一生? 这般岂不是耽误了周随安的前程?……悔叫夫君觅封侯,的确有些道理。如果她跟周随安在乡里一直过着穷苦的日子,每日操心着冷暖嚼用,就算她不生养,也不会有现在纳妾的风波。 可周随安除了是夫君,更是她的救命恩人。情可淡,义永在! 她又岂能凭着自己的小心思,毁了夫君的大好前程? 楚琳琅不是那位书吏夫人,就算手里捧着猪油饭,也不会狠心喂下…… 那日回去的路上,楚琳琅有些心不在焉,就连知府夫人几次问话都差点接续不上。 等回到家时,冬雪偷偷跟她报,说老夫人今日趁着她不在家,寻了几个人牙子回来。 若是以往,楚琳琅必定会将这苗头掐死,绝不留什么后患。这些往来招式,是婆媳二人熟络的套路了。可冬雪发现,这次她讲完之后,大娘子无动于衷,仿佛没听懂意思。 冬雪急了,想要再说,可楚琳琅却若无其事道:“以后母亲做什么,不必说给我听。她是家中长辈,没有我插嘴的份儿。” 冬雪闹得没意思,只能走出来,低声问夏荷:“大娘子这是怎么了?” 夏荷摇了摇头,只是去厨房吩咐熬些果羹,在屋外放凉了给大娘子送去。 她倒是隐约明白大娘子的心境,应该也是累了。 这再好的衣裳,穿得久了,难免有洞。难道因为破了点,就要扔了重买?那是富贵人家的做法。贫苦出身,哪个不是缝缝补补又十年? 夏荷觉得这姻缘之于她们家大娘子,大约就是如此道理吧? 这是大娘子这辈子得到的最好的锦裳,以后也再难寻,岂能因为稍微破了,就随手丢弃? 大官人现在做了官,周家的家道也变了,这夫妻相处之道大约也要变一变了。 夏荷叹了一口气,端着果羹,在白雪铺盖的小路上慢慢地走,但愿大官人记得娘子的好,莫要让她的心也渐凉了才好…… 再说六皇子,在连州停留了半个多月,可除了斩杀了几个行刺皇子的无赖以外,便再无其他动静。 过不多久,陛下诏令下达。可听意思,似乎对六殿下颇有申斥之意,命他不日返京城,而余下的事情交给几个官员善后。 这让连州相关的新老官员缓缓长出了一口气。他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早点将这尊佛送走便是。 在为六皇子践行的酒宴上,周随安又与司徒晟多饮了几杯。 周随安为人清高,心里一直不屑官场的那些做派,不过这个司徒晟虽然有些僭越职权,为人倒是谦和,见识也渊博,却很对他的路子。 二人推杯换盏间,倒是闲聊了些家常。 说到自己膝下无子,母亲张罗给他纳妾时,司徒晟看了他一眼,淡淡提醒道:“周大人还年轻,何必如此心急。我观你在仕途上还要高升一步,后宅家眷太多,反而拖累……” 周随安听得心里微动,连忙抬眼看向司徒晟,可是他却只挂着云淡风轻的笑,说这些是六皇子褒奖他的话。 有了这样的话锋,周随安回府时也是红光满面,兴奋地跟楚琳琅讲司徒少师暗示他能高升一步。 楚琳琅听了,却觉得这些场面话就是空中楼阁,周随安若太上心,难免会失落。 周随安觉得楚琳琅小看了他。他自认为才学并不比那个少师司徒晟差,只不过少了些机缘,没有他那么幸运留在京城罢了! 来日方长,他周随安总有一日要入京为仕,光耀周家门楣! 楚琳琅含笑听着,好脾气道:“是是,我家官人的确比京城里许多人要强,我就等着凤冠霞披成为诰命夫人了!” 周随安拉着楚琳琅的手,很是郑重道:“娘子你跟着我吃了许多苦,我总有一日会叫娘子荣光无限,让那些看不起你的人都不敢抬眼看你!” 周随安气质温润,眼中却依然带了些少年稚气。可他的这话,满是成熟男儿的担当。 楚琳琅慢慢靠入了官人的怀中,语带惆怅道:“有你这一句话,以后我就算受委屈……也值了。” 一时间,夫妻二人荡起了数日来少有的温情,周随安顺势亲吻着楚琳琅的脸颊,可还没等鸳鸯缠颈,就听屋外有老婆子喊:“大官人,夫人请您过去呢!” 楚琳琅连忙从周随安的怀里挣脱,而周随安则没好气道:“母亲有何事?若不急,待会过去。” 当听到了岳丈大人楚淮胜登门时,周随安如被火烧了屁股,一下子蹦了起来,略带惶恐冲着楚琳琅低声嚷道:“他……他怎么来了?” 他竟然忘了,六皇子虽然走了,可岳父是比六殿下还要命的阎王。 楚琳琅叹了口气,她早该想到楚淮胜为人为商,都是占尽便宜。如今他来了连州,岂能连女婿的面儿都不见就走? 原来六殿下走后,楚淮胜依然等不到周随安,气得暴跳如雷,指着孙氏的脑袋骂了一顿后,便又差人叫楚琳琅来见他。 可他转念一想,与其叫人,不如亲自上门去堵,更可以将话说得敞开些,免得那死丫头推诿不办。 身为岳丈,本没有亲自登亲家门的道理,可楚淮胜凭着在那夫妻二人面前一向的跋扈,还是扯着孙氏,不合礼数地亲自登门了! 赵夫人看见这卖盐的亲家也是脑袋嗡嗡作响,忙不迭叫儿子媳妇过来,挡一挡客厅的煞。 亲家登门,就算再不愿,也要摆席款待。 当菜肴铺满了桌,楚淮胜肆无忌惮地说了自己的目的,让女婿看看如何安排他大舅哥的前程。 看那光景,好像连州衙门是他开的盐档一般。 楚琳琅并不去看婆婆紧锁的眉头,只一边给父亲倒酒一边问:“父亲听说了吧!六皇子这次在临县杀了许多贪官污吏的事情吧?这空缺还真是空出了不少呢!” 周随安没想到楚琳琅竟然这般给她父亲递送梯子,不由得借着衣袖遮挡,拼命给楚琳琅递眼色。 可楚琳琅恍如没有看见,继续和颜悦色道:“随安听我提起,倒是费心想了几个差事,可空缺下来的,是沾着钱银的差。这上一任抵不住诱惑,掉了脑袋的。他跟上司提起自家舅哥,上司却让他慎重,说这些差,上面都盯得紧。六皇子的人还没撤,连州地界若是再犯贪墨,恐怕不是掉脑袋的罪,要连坐全家,一起充公流放的……他回来跟我说,我一时也犯难。父亲,您知道我哥哥性子,看见钱银都走不动路。我就怕他把持不住,手脚不干净,牵连着您。咱们楚家的家产……若是查没起来,也好大一笔吧!” 楚人凤是什么性子,他老子能不知道?若真得了肥缺,就是耗子掉入米缸,不得撑爆了肚皮! 若是往常,这样的肥差真让人眼红。可楚淮胜知道女儿所言不假,他在驿站这些日子听到的,都是六皇子又砍了哪个官吏的脑袋。 别的都还好,当听到女儿说若儿子当差可能害得他被罚没家产,楚淮胜立刻有些坐不住了。 楚淮胜有些气急道:“谁让你给你哥哥谋那么要命的差,清闲些的就好啊!” 第 17 章(并非完人) 周随安也醒腔了,顺着楚琳琅的话茬道:“若真清闲的差事也空不下来!岳丈大人,您还是再等等吧,这个节骨眼让他上,岂不是害了全家?” 楚淮胜有些被吓到了,加上看女婿松口给自己台阶下,便不再坚持,可又转而跟赵氏提及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要把自己正室的侄女送给周随安为妾。 这次都不用楚琳琅拦阻,赵氏抢着语气僵硬道:“真是不巧,我已经跟媒人说定,给随安纳了个良妾,已经过了礼,过两日就入门了。虽然琳琅还年轻,我该是再容她几年。可是……我身子愈加不好,就怕哪天撒手走了,无言见周家的祖宗。” 说到这。她还故意问了一句:“琳琅,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楚琳琅抬头看着婆婆,看着她眼里逼人的光,心里猜到赵氏并非胡言诓骗。 这几日赵氏总出门,早出晚归的,还挪了些家里的银子。婆婆故意当着楚淮胜的面提起这个,明显是拿捏了她不好当众反驳。 毕竟楚琳琅若在楚淮胜面前反对,岂不是让她厌恶的大妈侄女有了入门的机会? 楚琳琅心里赞许,婆婆跟她暗斗了这么几年,脑子倒是越发精光,总算有了些许长进。 果然当着楚淮胜的面,楚琳琅没有吭声,只是夹菜,一口一口地饮酒。 赵氏暗自松口气,心里带了些得意。 可周随安以为母亲只是搪塞岳丈临时想出来的借口,立刻忙不迭道:“岳丈大人的美意,小婿心领了。母亲既然已经跟人说定,我不好接二连三的纳妾。毕竟连州事务如此繁忙,后宅的风评也不能不考量……” 楚淮胜其实对自己正室打的鬼主意也不大抱希望。他知道三丫头的脾气秉性,若真塞个侄女来,这丫头只怕要跟自己翻脸。 他还指望着这女婿提携全家,也不必急着开罪楚琳琅。 女人家,就是这点小心眼,仿佛霸住了男人,便全是她的了! 待她人老珠黄,容颜不再,又失了夫君宠爱,才能明白她嫡母的好意——这以后姓周的家大业大,周随安又是这般倜傥模样,宅子里岂能清净?早些安插些自己人,才能得心应手啊! 不过人不吃亏,如何能懂?他就等死丫头吃够苦头,再回来求娘家人撑腰。 一时酒足饭饱,楚淮胜拿着女儿女婿给他备下的补品药材,脚步踉跄地上了马车。 他此来是做生意的,在连州也耽搁不得太久。既然女婿女儿给足了他脸面,来日方长,慢慢打秋风就好。 可孙氏却拉着女儿的手不放,一脸担忧地看着女儿,最后动了动嘴唇开口道:“就算再委屈,也不要跟你婆婆闹……” 女儿不孕,哪有立场跟夫家闹?就算真因为这个闹和离,也要被人嗤笑善妒刁悍! 更何况她的老子又是个惯卖女儿的,琳琅若从周家出来,楚淮胜岂能善待她? 楚琳琅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只拍着她的手安慰:“您见过哪个府里纳妾,大娘子便要死要活的?您不必担忧,女儿会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的。” 果然不出楚琳琅所料,待送走了盐商亲家后,赵氏便绷着脸对楚琳琅和周随安道:“我方才的话都是真的,前街的李媒婆已经给选定了人,是临乡前村私塾胡先生的二女儿,芳龄十七岁,识文断字。我昨儿亲自去看了,那姑娘文静,性子纯良又好生养。我看得欢喜,便留了定亲的头面和银子,还请了里长见证,签了文书,过两日,胡家就送人过来。” 周随安这才知母亲竟然如此自作主张,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转头看向楚琳琅。 关于纳妾的闹剧,这几年时有发生,最后总能让楚琳琅搅黄,然后母亲便一哭二闹三上吊。 以至于周随安一听纳妾就脑门发紧,觉得自己又要在油锅上慢火煎熬。 在周随安想来,这次大约也不例外。楚琳琅会绵里藏刀,将母亲的盘算切得细碎。 所以当那胡氏小娘的轿子真抬进了府门里时,周随安甚至比楚琳琅还要吃惊,还问楚琳琅他该怎么办。 楚琳琅盘坐在床榻上穿针引线,头也不抬道:“母亲给你纳了妾,却来问我该怎么办,难道要我替你入洞房?” 周随安觉得楚琳琅跟他赌气,便无奈坐在一旁,皱眉头道:“这可不是我张罗的,你若不愿,大不了像以前一样搅散就是,何苦让我夹在中间犯难?” 楚琳琅垂着眼眸说:“上次尹氏的事情,闹得风声四起。听说你的同僚也隔三差五地打趣你,说你周大人的耳根软得如烂泥。我得了妒妇的名头并没什么,可你堂堂一州通判沦为笑柄,男儿颜面何存?” 周随安可从来没有听楚琳琅说过这么贤良通达的话来。 他一时不敢信,可再要问时,赵氏身边的老婆子又来了,催着周随安去新人屋内饮酒。 若没有楚琳琅挡着,周随安是不好直接忤逆母亲。 那一夜,周随安走了以后到底是没有再回来。据说赵氏派了婆子守在门口,生怕楚琳琅闯进去闹。 楚琳琅睡得很早,夏荷一直偷偷打量她,看她神态自若并无反常,这才放心离开。 如此睡到半夜,一直没有翻身的楚琳琅却突然坐起,趿拉着鞋推开窗,抓了两把雪塞入口中。 这次没有夏荷拦着,她吃得倒是尽兴,只是夜风寒凉,吃了一会便吹得忍不住打哆嗦。 待关窗上床,温热的被窝也凉了大半。楚琳琅浸满一身寒霜,独自躺在略显宽敞的大床上自嘲一笑。 她实在是没有立场反对,可是周随安却可以反驳他的娘亲,站在她的身前啊! 她又在期盼着什么?盼着周随安忤逆母亲,将那妾退回去?还是盼着周随安冷落那新妾,夜半回自己的屋里? 以前楚琳琅总是将自己的官人想得太好。可现在她不得不认清,周随安并非柳下惠。 若他能抵挡女色,那鸢儿因何而生?她一个盐商庶女当年如何能私奔于周郎,结成百年之好?周随安又怎么会毫不避嫌地与新寡的尹小姐游湖作诗? 楚琳琅狠狠打了两个喷嚏,到底想明白了。 就像母亲说的,执念太深,难免入魔。她总不能像老家的疯女人那般,终日坐卧街头喝骂着负心人吧。 一时思绪飘散,想起那疯女人倒是勾起了楚琳琅所剩无多的回忆。 那疯女人的命不好,幸好她有个至孝的儿子,虽然性子乖戾,却将疯母亲照顾得十分妥帖,让她每日都有干净的衣。 不过那小子很讨厌她,还骂过她,还弄脏了她的新衣。 楚琳琅也不好惹,便趁着他在河边洗衣,将他一脚踹进了河里。 后来她发现他不会泅水,只能下去捞他。 那小崽子可真不是东西,趁机咬她的胳膊,不管不顾要按着她的脑袋入水,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儿,是要来个同归于尽! 要不是旁边有浣洗的婆子来拎他们,说不定就要双双沉河。 至于楚琳琅能记住这件事,只因为差点闹出人命,所以她挨了父亲的毒打。 从那以后,她看见那小子就手痒痒,想给他塞进粪池子里! 懒得再去想烂谷子往事,楚琳琅忍不住又翻了个身,她向来不爱追思苦楚,与其伤感自怜,不如想法子让自己的日子更好。 知府何夫人曾说过,做官夫人就好比旺铺掌柜,既然得了东家的信赖,管着满府家当钱银,就好好捞油水,甭想着那些跟东家比翼齐飞,并蒂生莲的无聊念头。 家里添了妾,就是旺铺添了伙计,没有来了个伙计,掌柜却憔悴不能活的道理。 如此一来,楚大掌柜脑子里渐渐充斥了日常的琐碎——她明日得早起,赴知府夫人的生辰宴。 到时候州里有头脸的夫人都在,她得想着多带几个食盒子权当添彩,顺带再给自己要开张的酒楼卖卖吆喝。 另外,她原本交给夏荷兄长经营贩盐的官盐牌子也快到期了。那是她当姑娘时,借着帮楚淮胜生意的便利,偷偷办下的牌子。 有了这牌子通关,再雇佣些船来往北地运些盐,也是一笔收入。 原本顾忌着周随安入了仕途,她又舍不得辛苦办下的官盐牌子,便兑给了夏荷的兄长,让他经营着冲抵费用。 过了今年,牌子要到期,她原本不准备再续的,可是现在,她想继续经营着。 这笔买卖连周随安都不知道,现在想来,人总得给自己留些退路…… 当身子终于变得温暖时,迟迟才到的困意来袭,本以为无眠的后半夜,楚琳琅却睡得深沉酣畅。 清晨,楚琳琅到底没能早起,许是夜里贪凉的缘故,起来时头疼得厉害,就连那新妾来给她奉茶,她都也懒得伸手接。 一旁的婆婆赵氏却比楚琳琅还憔悴,眼下挂着两个浓黑眼圈——她先前跟儿媳楚氏斗法太甚,总觉得楚氏有使不完的后招。 是以胡氏小娘抬进了门,赵氏如临大敌,只待楚琳琅出招。 可这铁靴迟迟不曾落下,也是煎熬人! 昨日夜里,她除了安排婆子押着儿子去小娘房里并且守在门外,她自己也是和衣而卧,准备随时冲出房门,阻了楚氏撒泼搅闹。 如此熬了一宿,赵氏只要听到些院子的风动声响,就要爬起来开门望,结果折腾得一夜未眠。 不过现在赵氏终于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亮堂感,忍不住冷哼:“桂娘给你奉茶,你怎么不接?” 楚琳琅抬眼才看向堂下跪着怯生生的小娘。 难怪这胡桂娘得了赵氏的眼缘,这等娇弱可怜的模样倒是跟尹家小姐有几分相像,都是湖边的垂柳,娇软得很。 看来婆婆认定儿子喜欢带着书卷气的小娇娘,所以再寻也是这种路数。 楚琳琅看了几眼新妾,伸手接过了茶,恰好喉咙疼口渴,便咕咚咚全都饮了下去。 那桂娘有些傻眼了——这种礼数茶不都是浅饮一口吗?怎么楚大娘子还牛饮了起来? 赵氏在一旁看,觉得儿媳饮的不是茶,而是滔天酸醋。 她这次终于做主给儿子纳了妾,压了楚琳琅一头,心里也舒服了,难得舒缓口气道:“好了,知道你心里委屈,可随安由着你这么多年,你身为正室得有些胸襟,我们家宅院小,容不得什么妒妇迫害良妾的腌臜事儿。” 听了这话,跪在堂下的小娘委屈地缩了缩脖子。 她要入门时才听说,周家大娘子善妒,还曾经赶走过婆婆相中的姑娘。 待现在看了清楚了大娘子的模样,胡氏又有些自惭形秽:怎么有这么好看的女子?乌发雪肤,细眉蜿展,尤其是那一双眼,更是灵动逼人…… 要不是她不能生养,恐怕也轮不到自己这样的乡土丫头入门…… 楚琳琅观了观窗外的日头,觉得自己再耽搁不起,漫不经心地应着婆婆后,又让夏荷拿了一副银镯子赏给桂娘,走完过场,便先行告退出门去了。 待到了知府的后宅,只她一人姗姗来迟。林娘子起哄带头,笑着要罚楚娘子的酒。 这也是上次张显和周随安大打出手后,连州官眷们头一次凑得这么齐整吃酒。 只是本该水火不容的两家夫人,看上去却像相熟多年的姐妹,着实让些不明就里的官眷有些意外。 第 18 章(不是东西) 林娘子倒是坦然,借了楚琳琅曾跟她说过的话,表示官场上男人们掐架,跟后宅姐妹们无关。男人自去斗,她们这些异姓姐妹可得好好相处。 这一席话,顿时引得众家夫人连连夸赞,表示林娘子胸怀大气,女子相处,本该如此。 不过熟悉林娘子性子的人都知道,这位夫人跟她男人一样,睚眦必报,最是记仇。 也不知这楚琳琅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哄得林娘子跟她握手言和。 林娘子听闻楚琳琅开了酒楼,很是感兴趣地问了问楚夫人关于酒楼以后的日常流水一类的,楚琳琅趁机也问了问在京城张显大人的近况。 就在大家寒暄了一会后,有人提议起了诗社的章程,几位识文断字的夫人们凑在一起抽签作诗,给众人评赏。 楚琳琅善饮酒,不过作诗一类都绕着圈,免得自爆其短。知府何夫人也不爱这些诗文,便将楚琳琅拉到一旁说些体己话。 “我听说了,周家老夫人绕过了你,给你家官人纳了个妾……” 知府夫人引了头之后,便不再言,颇有些抛砖引玉的架势,只等楚琳琅自倒苦水。 楚琳琅微微一笑:“什么绕不绕的,母亲同我提过,我哪会挑人,索性就让母亲做主了。你也知道我家随安年岁大了,总要开枝散叶才正经。” 知府夫人没有套出话来,颇有些失望,觉得楚琳琅油滑,居然不跟自己交心了。 亏得她以前总是提点着她,没有拿她当外人。 还没等何夫人沉下脸,楚琳琅却压低声音凑近道:“再说了,我哪有心思管那些个燕燕莺莺,你可听说,六皇子回京之后,陛下在朝堂上对他好一顿训斥呢!” 知府夫人点了点头,别有深意看了楚琳琅一眼:“你方才是从林娘子那听说的吧?什么时候跟她混得这么好。那姓张的在京城不过见识了些,林娘子拿了他的家书当成密文一般,跟我都不肯细说呢!” 这倒是张家的做派,因为张显是从京城派出来的,自觉高人一等,向来不大看得起其他本土同僚。 没容楚琳琅解释,何夫人自是冷笑:“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她林娘子不说,我家老爷也早就打听到了。那位六皇子啊,在宫里算不得受宠。他年纪这么轻,办事急躁求成,杀了这么多人,陛下总得给群臣有个交代吧。小娃子拿了尚方宝剑,可不是闹着玩的。现在,这位六皇子被贬到寂州修河道了。我们连州总算太平了。阿弥托佛,改日啊,你还得陪我去烧香还愿。” 既然六皇子受罚,就代表前些日子京城刮来的风向转了,再不用担心追问地方,也难怪知府夫人松了口气。 楚琳琅趁机问:“那……六皇子的那位少师可也跟着受罚了?” 知府夫人道:“司徒大人啊,他如今不不是少师了,而是被派去了吏部,做的官也不大,说不好他是升,还是降。你怎么突然想起问他来了?” 楚琳琅笑着道:“就是有些好奇。你说他长得也不错,怎么到现在都没有娶妻?” 一扯到这些婚嫁闲话,知府夫人也眼睛放亮,一时便聊到了那位司徒大人是不是好男风的问题上去了。 当楚琳琅回来时,发现早上去官署的周随安也回来了。 他倒是没有再去新妾的院子,而是在楚琳琅的床上躺着。 楚琳琅从来没想过,自己看官人会有觉得别扭这一日。 事到如今,再做小女儿的吃醋状,连她自己都觉得怪没意思,所以深吸了一口气后,便若无其事地问:“怎么回来这么早,去给母亲问安了吗?” 周随安做好了楚琳琅与他哭闹一场的准备。 可没想到楚氏压根不按常理出牌,恍如无事一样,仿佛成亲七载,爱捻酸吃醋哭哭啼啼的不是她一样。 他觉得楚氏好像一夜的功夫变了,可这变化是好,还是坏,他也说不清楚。 今天他本想留在楚琳琅的屋子里,可楚琳琅借口自己脑袋发昏,还有些咳嗽,怕过了病气,让周随安暂时先去新妾的屋子过夜。 这是周随安读书时落下的习惯。那时候楚琳琅总是怕耽误了夫君读书,每次她生病时,都是与周随安分开睡。 只是那时,周随安会睡在书房,如今倒是有了更加舒服惬意的去处。 周随安看着楚琳琅面颊发红的样子,还是有些不放心,执意要留下。 可这时有婆子来唤,说是赵氏正在胡小娘的屋子里说话,叫周随安也过去。 周随安无奈,只能起身,最后便再没回楚琳琅的卧房。 冬雪看着大娘子入夜便微微发烧的面庞,气的想要去胡氏小娘的屋下去骂,却被楚琳琅给叫了回来,只说自己一个人睡一觉便好,别再生事。 可这周家也不都是乐见新人入门。小姑子周秀玲就是觉得母亲这么做太不给嫂子脸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她听闻嫂子抱恙便让丫鬟包了自己上次吃得好的药,亲自送了进来。 刚一进门,就发现有人在床前尽孝了。原来那新妾胡氏送了周随安出门公务后,便也早早过来,还亲自熬了虾粥端给大娘子。 周秀玲觉得这妾倒是还有些眼色,知道该敬奉着大娘子。 有她在,周秀玲也不好说些别的,只抱怨兄长不够体贴,嫂子都高烧得双颊发红,他也不知请假陪着嫂子。 楚琳琅表示这点小病,两副汤药下去就好,让小姑子不必挂心。 等喝完了药,楚琳琅觉得精神了许多,便让小姑子和胡小娘都回去。她自己换了身衣裳,便带着丫鬟又出门了。 就算偶感风寒,这日子得照样过,银子也得照样赚。 楚琳琅将先前的酒铺买下,又重新修缮了一下,转天就要重新开张了。 她得勤看着些,亲自过目了才安心。听闻酒楼有几张重新上漆的桌还没送回来,楚琳琅决定去城外的木工店看看,顺便给自己再添个装钱的木箱子。 谁知刚走出城门不多久,过了岔路口后,楚琳琅觉得有些内急,便让车夫将马车停靠在路边,在夏荷的服侍下,她进林子解了手,又用自带的铜壶洗手之后,再次回了马车里。 而夏荷与车夫则也要方便,各自去了道路两侧。 楚琳琅一个人回到马车上,刚撩开车帘子就觉得不对——她先前盖的被子怎么隆起老大一块? 就在她惊疑不定的功夫,那被子突然掀起,一只大掌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将她的呼喊全数堵了回去。 楚琳琅心知遇到了歹人,嘴里虽然不能言语,却伸腿准备蹬踹车厢,让车外的车夫和丫鬟赶紧过来。 就在这时,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楚夫人莫怕,是在下……” 楚琳琅顺着男人的臂弯微微弯头一看,正看见一张英俊的侧脸悬在自己耳畔。 司徒晟?他不是该跟六皇子回在京城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马车里? 没容得楚琳琅细想,她很快就察觉到不对。这司徒晟的身上怎么有浓重的血腥味道? 司徒晟低声道:“在下微服下乡公干,遇到了歹人,我看见了是周府马车,便躲了上来……他们正在到处搜寻,还请夫人莫声张,免得引来他们。” 虽然这么说,他捂住楚琳琅嘴的手劲儿却丝毫没有松缓。楚琳琅赶紧示意眨了眨眼,表示明白了。 司徒晟这才松了手,让楚琳琅挣脱了他的铁臂。 而这时,楚琳琅也才看清,司徒晟的右胳膊鲜血淋漓,有个血窟窿正在汩汩冒血,血流得太多,是会死人的! 看到这,她也顾不得男女大防,立刻抽了他的衣带子,替他勒紧胳膊根,免得血流太快。 她又小声道:“我立刻叫车夫驾车回城,你……能撑得住吧?” 司徒晟并不意外楚琳琅的镇定,这女人从小就胆大,眼前这点小阵仗吓不住她。 不过眼下进城凶多吉少,所以他一边任着楚琳琅替他捆扎,一边问:“夫人方才要去何处?” 楚琳琅低声道:“前面村中的木工店。” 因为靠得太近,楚琳琅抹着桂花油的乌发就堆砌在司徒晟的鼻下,那香味肆无忌惮地缭绕着。 司徒睿目光平视着前方,沉默了一会才道:“且先去木工店吧,我暂时还不能回城。” 楚琳琅抬头看了看他,心里迅速权衡利弊。 她不担心别的,就怕司徒大人死在她的马车里。到时候,她一个已婚的妇人跟个英俊男尸独处,可满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司徒晟似乎猜到了她想什么,嘴角轻勾道:“夫人快些,在下还能撑得住。若是再耽搁,只怕要累及夫人的名声了。” 这货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若是谦谦君子,任着血流干,也不该上已婚妇人的马车! 楚琳琅调整了下表情,言不由衷地安慰着司徒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后,便按着他的吩咐,下马车用手巾帕子抓干净了马车周围的血。 她又用沾着了他血的布块,将污血滴在了另一侧通往城中的路上。 这路上到处都是车辙印,若有歹人追撵,也会以为流血的男人应该上了什么马车,往城里去了。 做完这一切,车夫他们也回来,楚琳琅也不让夏荷进车厢,只在外面坐着。 接下来的一路,楚琳琅如坐针毡——除了周随安,她可从来没有跟外男如此贴近。马车颠簸,有几次她差点滑入司徒晟的怀里。 算起来,这厮是第二次跳上她的马车。第一次害得她差点掉了脑袋,这一次,大约也是凶多吉少,也不知什么人这么大胆,居然敢刺杀朝廷官员! 想到这,她尽量缩着脚不碰男人,摸出了怀里的龟壳,便开始摇。 这龟壳也是用旧该换换了,太不会抚慰人心! 她一连摇了三次,都是凶兆。楚琳琅并不死心,继续摇,看看能不能摇出个逢凶化吉来。 司徒晟看她晃着手腕,如赌徒摇骰子一般上瘾,忍不住轻笑了一下,然后苍白着脸闭上眼,依旧半死不活的德行。 第 19 章(代为疗伤) 司徒晟这样一动不动,害得楚琳琅不能安心摇王八壳,还得时不时伸手探探他的鼻息,看他是否还活着。 在又摇出个大凶之相后,楚琳琅气得一甩过龟壳,索性不占卜了。 她深吸一口气,盯着司徒晟闭合着眼的俊脸,很是认真地去想:他若真死在自己车上,她该将他的尸体隐蔽地埋在何处,才能保全自己的名声。 想了一会,她又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可这次,她的手指刚伸过去,司徒晟突然睁开眼,双眸似含着千年冷霜,瞥着高鼻下那造次的玉指。 楚琳琅尴尬一笑,顺势将手往下移,很是体贴地替他拉了拉被子:“车里冷,司徒大人注意保暖。” 也不知司徒晟信不信她的话,只是盯看了她一会,便又合上了眼,一动不动。 楚琳琅不好再试探,只能抿嘴看着窗户——一路密林,处处都是毁尸灭迹的好地点,只是车上没有铁镐,如何是好…… 可就在这时,司徒晟突然又闷哼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胳膊伤口,低低道:“不好,割我的刀剑似乎有毒……” 楚琳琅扑棱一下坐起,惊慌道:“那……你岂不是要死在我的车上?” 司徒晟没有说话,幸好方才楚琳琅用布条勒紧了他的胳膊,现在伤口虽然发麻,但毒性扩散得不快,应该不是烈性的,而是猎人惯用麻翻猎物的。 那些人是原本是立意让他晕在当场的…… 只要将毒吸出来,应该就无大碍。他试着自己用嘴去吸伤口,奈何伤口的角度刁钻,压根就挨碰不到! 楚琳琅看出了他的想法,只是紧张地咬了咬指甲,看他迟缓的动作急得不行。 最后她干脆心一横,径自伸手拨开司徒晟碍事的脸,咬牙深吸一口气,将樱唇附在他胳膊处的伤口上用力一吸,便将中毒的污血尽数吸了出来。 可能是司徒晟感觉到太疼,竟然身子一僵,倒吸了一口冷气。 楚琳琅可顾不得他,连连吸了几大口,然后将污血吐在了旁边的被子上。 司徒晟垂下眼眸,只看得见乌黑发鬓压着的一截纤细雪颈,从毛绒绒的衣领里微微露出。 还有伏在身前的纤薄后背,以及粉红锦裙包裹着不及盈盈一握的楚腰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不知怎么,他倒是想起在之前应酬的酒局间,那些醉眼酩酊的官吏打趣周随安的话来——“我们满连州的官眷,都是黑皮的娘们儿,偏你府上养得跟雪团一般,可有什么诀窍?” 如今,这雪白的楚夫人正卖力地帮他疗伤,只是她似乎没有注意,她那柔软的身体也一并压在了他的身上……其实上次在城门观刑的时候,她不小心,也曾撞在他的后背处…… 他深吸一气,不再看埋在自己胳膊上的堆云乌发,只仰着脖子闭着眼,似乎再努力压抑着什么。 直到那污血变得清亮,司徒晟才哑着嗓子低声道:“好了……” 楚琳琅也连忙拿了一旁的茶壶漱口,免得不小心吞下毒液。 她还有些不放心,低低问道:“真的吸干净了?你可不能死在我的车上,我车上没有埋尸的锹!” 少师大人听得眯了眯眼,慢慢道:“要不然,你再占卜一下,看我何时能断气让你埋?” 楚琳琅这才发现自己情急失言,立刻讪笑闭嘴。 其实她也怕死,但更怕司徒晟真死在他车上。两项衡量,值得冒险一试。 若是不幸真中了毒,大约她也可以昏迷了事,将剩下的烂摊子丢给司徒晟这碎催解决。 至于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一类的,早被楚琳琅暂时抛在了脑后。 幸好老天垂怜,她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这一路很安顺就到了木工店。 楚琳琅让人将马车停在了店后,又让车夫与夏荷进店催单。 司徒晟趁着四下无人的机会下了马车。他托着胳膊准备走,又停了脚步,对还没来及松口气的楚琳琅低声道:“遇到在下的事情,还请夫人守口如瓶,对周大人也不要说,免得累了夫人名声。” 这个不用他吩咐,楚琳琅自己都懂,这一段就是烂在肚子里,打死她都不会说。 司徒晟想了想,看着楚琳琅的脸儿又道:“在下也略通些玄学,为谢救命之恩,不妨替夫人占卜一卦。过些日子,连州风水有变。周大人若能调一调位置,对你一家的风水八字大有裨益……” 楚琳琅很是怀疑:“大人……算得可准?” 司徒晟冷哼了一下:“不太准,不过……比夫人你的龟壳要灵验些。” 说完,他便托着胳膊,头也不会地匆匆消失在炊烟缭绕的村舍中。 夏荷从木工店出来,就看见楚琳琅立在马车便往远处望。 方才方便之后,大娘子就不让她进车厢里,夏荷冻了一路,实在受不住,就先钻入了车厢,想要取个手炉暖暖。 可刚进车厢,她就被沾满了血的被子吓了一跳:“夫人,这……这……” 楚琳琅也上了马车,又赶紧撂下车帘子,压低声音道:“突然来月事了,不小心蹭的,你莫要声张。” 夏荷傻了眼,这小日子也不对啊!再说,大娘子是血崩了吗?怎么来月事会流这么多血? 可是楚琳琅却脸色一沉:“莫要再多话,赶紧回去吧。” 在半路时,楚琳琅再次借口小解,将那染血的被子裹成一团拿下了车,背着那车夫扔到了河面打鱼的鱼洞里。 夏荷虽然知道有蹊跷,可看楚琳琅行事,还有严肃的神色,也不敢再问。 楚琳琅将车厢里擦拭干净后,才发现浑身酸乏。 被司徒碎催这么一吓,似乎发烧都懂事地退下去了。 她觉得司徒晟最后那一番话,应该不是无聊客气之言。她并不认为司徒晟跟自己一般笃信风水玄学,那么他最后说的那番话到底有何深意?又有几分可信? 本该在京城的司徒晟为何会悄无声息出现在连州?又是何人如此想要他的命? 楚琳琅想不明白,车厢里的血迹拭干,可依然残留这一股淡淡皂角清香,那是司徒晟身上的味道,跟着烦乱的思绪一起肆无忌惮地拉扯着楚琳琅跳动的神经。 等马车到了城门口时,有附近军营的官兵协助门官盘查入城的马车。就算是通判夫人的马车也不能网开一面。 楚琳琅只能下马车,站在一旁等着官兵搜查车厢。幸好她收拾得齐整,并没有被人发现异样。 等她回家的时候,都已经临近傍晚了。不过周随安还没有回家。 楚琳琅让人去住在附近的书吏家里打听打听,好端端的城门为何突然戒严。 不一会就得了官衙内部的消息,说是出了命案!临县死了个隐退的官吏,曾经在连州做过官,儿子又是寂州的判官,这命案就在连州地界,现在满城都在抓凶手呢! 听了小厮的传话,楚琳琅紧张地咬起了手指头。她害怕了,怕自己无意中帮了凶手逃跑。 如果人真是司徒晟杀的,她岂不是放纵真凶出逃的罪魁祸首? 楚琳琅绕着桌子转了几个来回,决定等周随安回来,就跟他说自己曾经不小心救下司徒晟的实情。 女子名声是大,可也不能助纣为虐,纵容了无法无天的狂徒! 就在楚琳琅做了决定时,周随安终于从城外回来了。 他并没有去新妾的屋子,而是径直回了楚琳琅的房中,也不等楚琳琅开口,就卖弄道:“你消息向来灵通,可听说了什么?” 楚琳琅听说的那可就多了!但没啥能讲给周随安听的,所以她试探反问:“没头没脑的,什么事儿啊?” 周随安连饮了三大杯冷茶,这才压低声音道:“临县差点发生命案!” 楚琳琅的眼睛一跳,试探道:“差点?就是没死喽?” 周随安点了点头道:“凶徒逞凶的时候,正好仆人被撞见,说是屋内两人相斗,于是便喊人来。结果那两个都跑了,其中一个还受了伤,后来有人在附近的草甸发现了其中一个的尸体,至于另一个却没有踪影。于是附近几个州县城门都严加盘查,想要找寻那个跑掉的凶手。” 楚琳琅急着追问:“你还没说人死没死呢!” 周安接着道:“那位员外真也是命大,本以为没救了,结果竟然缓过了气儿,我去了临县听知县报才知,他断续说了些当时的隐情。说是凶手来切他喉咙的时候,突然有位公子闯入,用胳膊替他格挡了一下,又跟那蒙面凶徒搏斗,这才侥幸活下来。只是员外慌乱间认不出人来,一时也不能让他去辨认尸体。唉……那伤口可真深,说话都有些漏气……” 他说完这些,却看到楚琳琅在紧张地啃手指甲,不由得失笑:“看把你吓的。放心,州里所有官员的府宅都增派了兵卒,那凶手杀不到我们的宅院!” 原来他误会自己的娘子被那凶案吓到了,赶紧出言宽慰。 岂不知,他娘子其实是紧张转着脑筋。 她想弄明白,司徒晟究竟是杀人的那个,还是挡刀救人的那个。她该不会是救下个杀人狂徒吧? 堂堂皇子少师,千里迢迢奔赴连州杀人,怎么听都不挨边啊! 可是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杀人的现场,这里有什么暗流旋涡? 周随安今日来卖弄公事,其实也是没话找话。这两日,他一直有心宽慰娘子,可惜楚琳琅似乎一直很忙。 结果没说上两句,周随安便又被拍门的婆子叫走了。 赵氏现在看儿子看得甚紧,生怕周随安再在楚琳琅这块盐碱地上白费功夫。 楚琳琅如今并不在意婆婆的心思。这一夜,她想周随安的时候甚至都不及想那司徒晟多。 那个男人,可真是与她八字相克,似乎次次见他都要提心吊胆,夜不能寐! 如此忐忑了几日,那重伤的员外也缓过来能去认人,认出尸体正是弄伤他的刺客。 楚琳琅确定了那尸体并不是司徒晟后,也长出一口气。 看来她并没有助纣为虐,救助了杀人凶手。既然是功德一件,司徒大人又不欲人知,那她就不必讲出来,让她自己卷入这些污烂事儿里去。 至于司徒晟说的占卜官运的话,也被楚琳琅抛在脑后,干脆了无痕迹。 楚琳琅心里揣着秘密,周随安也不见什么舒心事儿。 临县的行凶案子也不知怎么的,不了了之。 而他的死对头张显从京城里回来后,好似插了几根凤凰翎羽,一副镀金身的嚣张气焰,愈加不将人放在眼里了。 甚至有几次,张显阴阳怪气地在同僚面前让知府大人都下不来台。 至于掌掴过他的毛头小子周随安,张显更是一直不曾忘。 毕竟小人记仇,向来都是天长地久。 第 20 章(阴魂不散) 先前陛下似乎剑指兵司,闹得兵司人人自危,像张显这类京城泰王一党,自然得了风声,要暂时低调为人,避一避风头。 可是这次,六皇子差事还没办完,就被陛下宣召回去,更是在群臣面前被骂得灰头土脸。 听说陛下嫌弃老六刘凌不中用,将他一路贬去了寂州掏淤泥修河道去了。 由此可见,泰王依旧稳得圣心,掌控船舵,这也让泰王一党心内大安。 既然如此,就算小舅子真有什么把柄在周随安的手上,张显也不怕了。 姓周的算个什么东西,不给他些排头吃,他还真拿自己当张家的祖宗了! 楚琳琅见此情形,本想找林娘子再说和一下,可是林娘子也变脸了,对她又是爱搭不理的样子。 楚琳琅知道,吞到肚子里的假账过了时效,只能劝周随安忍忍,他谨慎当差,不落人口实便好了。 周随安却一脸羞恼道:“谁让你跟她们家求情的?他还真拿鸡毛当了令箭,一个小小走马,能奈我何?” 若是以前,楚琳琅定然是苦口婆心地劝,可是现在不知为何,他不听,她也懒得劝。有些事,不吃足苦头如何能长教训? 可是小人之毒甚于蛇蝎,没过几天的功夫,就连琳琅新开的酒楼也有人上门来找麻烦了。 那些差役索要的苛捐杂税,各种名头多如牛毛。若是细细争辩,那些差役便吊眼梢问:“怎么?周通判家的生意,就可以网开一面另起炉灶?” 就这一句话,让楚琳琅绝了跟这些阎王小鬼计较的念头。 她知道,这些人都是受人指使,有备而来的。他们隔三差五的查人赶客,本来挺红火的生意一下子清冷不少。 这酒铺开门的生意,长此以往也是要亏本的。楚琳琅当机立断,便决定趁着还没亏大钱,将刚到手的酒楼脱手,也绝了别人找茬的借口。 赵氏听了直些心疼,觉得这般太赔钱了! 而且这酒铺子挂起牌来,却无人问津。直到过了十多日,才有人来给价,可那价给的也是太低了。 楚琳琅找人稍微打听了一下才知,原来这铺子是那林娘子的小舅子找人来收的。 楚琳琅突然想起林娘子以前曾经细细跟她打听过这酒楼生意。原来那时,这赚钱的买卖就被人给盯上了。 周随安听说了,气得连摔三个碗,大骂张显一家欺人太甚。 楚琳琅也在愁,她愁酒铺子卖不上好价钱,更是烦忧跟张显这样有靠山的小人共事,只怕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司徒晟曾给自己批的那一卦,他说若有机会,最好挪动挪动…… 可若想调任,也需得契机门路,不然的话,除非辞官不做,就只能跟这些蛇鼠苦熬。 这一日,周随安突然急匆匆回来,衣服都顾不得换,就将在花圃松土的楚琳琅拉拽回了屋子。 “你看,六皇子居然亲自给我写信了!” 原来六皇子被陛下申斥一顿后,便灰溜溜地去寂州修河道了。 他手里可用的人不多,便想起了在连州时,周随安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跟他讲过治理地方水利的心得,便觉得周随安是可用之才,于是写信来问他,愿不愿意调拨到他手下帮忙。 接到这封信,周随安如同接了烫手的山芋。 谁人不知,六皇子的差事办砸了,在陛 可六皇子却要将他招揽麾下。周随安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他拿不定主意,便回来跟楚琳琅商量。 楚琳琅反复看了几遍,生怕自己读书少,理解错意思,让周随安再念给她听。 原来六皇子被陛下派去管理河道,缺了些能干的官吏,便想起了连州的周通判,想让他去寂州帮衬。 楚琳琅嫌周随安读得慢,又一把将信夺了过来,自己一行行看,磕磕绊绊地念。 周随安嫌她读得吃力,再次抢过来念。 其实他接到信回来的路上,其实已经有了主意,所以念完之后,他低声说:“要不,你跟知府夫人说说,让知府大人上报连州军务繁忙,地方也要修筑水利,将我留用。我便有正经借口回绝六皇子那边了。” 楚琳琅想了一会,抬头看他:“为何不去?” 周随安气闷道:“你真当我傻?寂州是比连州还要穷困的地方,只有朝中不再启用的废臣才会被贬到那。我当初待六皇子甚是热忱,是希望凭自己的才学得了赏识,没想到他居然想拉着我陪他流放!” 楚琳琅若有所思,缓缓道:“人挪活,树挪死,我觉得去寂州也不错……” 周随安茫然瞪眼,不明白她为何这般说,楚琳琅却起身绕着桌子转,梳理着心里的头绪。 她缓缓说道:“六皇子的才干,你也是领略到的。他何时自己拿过主意,大事小情都得问询他那个少师的主意。若陛下真觉得他差事办错,也是该先拿帮殿下办事的人重罚。可我听着陛下却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虽然看似发配了六皇子去鸟不拉屎的地方整顿水利,却留了那位司徒大人在吏部……吏部岂是闲杂人等能去的地方?他官职不高,却办着要紧的差事。由此可见,陛下并非厌弃了六皇子。” 周随安眨巴着眼,不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关节。 楚琳琅转了两圈,继续说着心里的想法:“在连州这地界,你也应该看明白了,水太深!到处都是兵司泰王的人,谁在京城都有可拜的菩萨。你没有靠山,又得罪了人,只怕在这要命的地方呆久了,要惹一身腥……所以,既然寂州跟连州一般穷苦,倒不如顺水推舟,换了地方吃吃苦也好。” 寂州不是肥差,六皇子并没有直接发下文书,而是写信问询周随安的意思,由此可见,六皇子并非专横跋扈之人。 他虽然是个冷门皇子,可冷门也有冷门的好处,免了往后的争权倾轧,正适合周随安这样不知变通的性子。 更重要的是,她决定信那司徒晟一次,若有迁走的机会,不要错过…… 经过楚琳琅的细细分析,周随安的心绪大定。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不管怎样,六皇子虽然是皇室冷门,却是懂得欣赏他的。 到了皇子跟前,总比在这里受张显之流的腌臜气要强。 只是……他看着楚琳琅,迟疑道:“我若一辈子都在寂州挖淤泥修河道,你会不会嫌我没出息,白费了十年寒窗?” 自从胡氏小妾入门后,楚琳琅一直待他不冷不热,弄得他心里也不是滋味。 楚琳琅看出了他难得的忐忑,心里也突然也涌出酸楚,不过她并未显露,只慢慢说道:“我怕的从来就不是吃苦……放心,寂州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会陪君走一遭!” 周随安听了,忍不住紧紧抱住了发妻。 胡氏小妾虽然年轻稚嫩些,性子也乖巧可人,可她再好,怎及楚氏与他风雨同舟这么多年的情谊? 楚琳琅却嗅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略微刺鼻的胭脂味道,眉头不禁一皱——这是胡小娘惯用的玫瑰粉,琳琅并不爱闻,所以她借着替周随安研墨的功夫,顺势滑出了他的手臂。 有了楚琳琅这些定心的分析,周随安斟酌了笔墨,郑重写了一封信答复六皇子,表示六殿下的错爱让他诚惶诚恐。 士为知己者死,他愿意调任寂州,略尽绵薄之力。 调任下达的时候,张显幸灾乐祸,带着小舅子,还有一众同僚亲自来给周大人“送行”。 如今连州的清廉之风刮过,连州还是泰王的地盘,张显再不怕周随安查他的小舅子,言语里的尖酸刻薄毫不掩饰。 其他人也随声附和,让周随安多带几桶水……听说寂州那地方总闹旱灾,楚夫人这么白嫩,恐怕一年也洗不上几次澡了! 若不是楚琳琅在马车里一直拧着周随安的胳膊,周大人又要从马车里扑下来,跟张显扭打在一处。 从连州城门里出来的时候,周随安气得已经哭出眼泪,他红着眼,哽咽指着连州城门的方向狠狠发誓:“总有一日,我要叫尔等鼠辈刮目相看!” 而赵氏则坐在另一辆马车里生楚琳琅的气。她从知府夫人那听说了,这次调任本有斡旋余地,可楚氏却劝得儿子接受了调任。 那些连州的官眷都摇头叹气,说周大人有些想不开呢。而赵氏这才知道,儿子的调任居然有楚琳琅从中作梗。 这个毒妇!难道是记恨她背着给儿子纳了妾,便拿随安的前程泄愤? 所以这几日来,她不知骂了楚琳琅多少回。但楚琳琅向来是滚刀肉的高手,就算婆婆再怎么酸脸骂人,她也是假装风大听不见,从不顶嘴。 如此以来,赵氏也骂乏了,只是躺在马车里默默流泪,终日说不上几句话。 胡氏小娘一直在赵氏的马车里服侍,偶尔也会挪到楚琳琅的马车里坐坐,顺便告知她婆婆的情况。 听胡小娘说,婆婆中午喝了一整碗的鸡汤,楚琳琅就放心了。 这么能吃,还不晕车,应该是无大碍。眼看着就要到寂州了,就不知到了那里,六殿下会不会想着人安排他们的住处。 看桂娘将剩下的半砂锅鸡汤端给她,楚琳琅摇了摇头:“你喝吧。” 胡氏自是谢过大娘子。她入门之初,也很忐忑,毕竟楚琳琅恶名在外,是有名的河东狮。 可没想到,真正相处起来,这位大娘子却是个利落的干脆人,在她面前的规矩,竟然比在老夫人赵氏面前还要少些。 这一路来,胡氏宁愿在楚琳琅的马车上多呆一会,也免了听赵氏絮絮叨叨,怨东怨西的。 琳琅并不想做个和顺大度的娘子。虽然立志要做个通家好掌柜,可善妒这件事上,她一辈子都改不掉的,连带着跟胡氏小娘也不可能交心成为姐妹。 她离开连州时,将刚刚买下的酒楼以人情作价便宜卖给了知府夫人的堂叔。 就是让那姓张的一家干瞪眼,也占不到便宜。 可这样一来,又是亏了一大笔。楚琳琅在算计银子这点上,倒是像极了她爹楚淮胜,如此内伤,需得缓缓,哪里还有心情应对胡氏的奉承? 偏偏胡小娘就是短了眼色,只觉得大娘子好说话,却没察觉大娘子压根不想说话,只一味讲着她乡里七姑八姨的趣事,闹得耳朵嗡嗡响。 趁着等船的功夫,楚琳琅借口吃饭涨肚,便带着夏荷沿着驿站旁的河道略走了走,终于躲了清净。 就在不远处,有个渡口,来往船只都是趁着河水解冻,春水上涨的时候往寂州这个地方运动货物。若是换了旱季,水路也走不通,运输大件的货物就不方便了。 她们之所以停留在这,就是在等船。周家满府的家当都是用船运来的。 算算日子,应该是今天到。楚琳琅要亲眼点数数目,看着东西装上车,再一起前往寂州。 此时春意渐暖,楚琳琅干脆坐在一旁的茶摊上,要了一壶花草,配着自己带的油果子吃。 刚喝了一口,就听扑通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落水,然后一艘要靠岸的船上传来了女子怒吼:“司徒晟,你欺人太甚!” 楚琳琅听到这名字,便觉得脖子一紧,结果那有些发干的油果渣正好卡住,噎得她不上不下。 一旁的夏荷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只大掌已经伸过来拿起桌子上的茶,递给了楚琳琅。 第 21 章(护送夫人) 楚琳琅喝了一大口,总算缓过气来。 她抬头这么一看,只见递茶的居然是久未见到的司徒先生。 他依然穿着那身洗得泛白的衫,带着股说不出的洒脱气韵,目光沉静立在她的桌旁,冲着她抱了抱拳道:“楚夫人,别来无恙。” 楚琳琅咽了咽,连忙起来给司徒大人还礼。这一低头,便看见了这位的下衣摆和鞋子竟然湿哒哒的。 看这光景,他应该从那艘还没停稳的船上跳下来,淌着水上的岸。 楚琳琅好奇地越过他的肩膀往后一看,只见一个穿着彩绸长裙,细眉大眼的明艳少女正气呼呼地从船上追撵下来。 她脚程甚快,后面的丫鬟婆子都有些跟不上。 这位小姐看见司徒晟丢下自己跳水下船,还跑到茶摊前跟个容貌明艳的女子还礼相谈,立刻追过来,脸色不善道:“她是何人?” 楚琳琅也很好奇,能把司徒大人逼得跳船的是哪位巾帼英豪? 司徒晟并不介意别人撞见他落汤鸡的窘状,虽然下摆滴着水,却依旧沉稳优雅地做着介绍。 原来这位看起来有些跋扈的少女,名叫谢悠然,乃是朝中五品将军谢胜的小女,还是六皇子的小姨子。 六殿下的小姨子此番随着母亲一起来看望姐姐,正好在京城与来寂州公干的司徒晟同行。 至于方才发生了什么,逼得司徒晟跳船,这两位从京城来的贵人似乎都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 谢小姐听到楚琳琅原来已经成婚嫁人,而且是六殿下调任官员的官眷时,面色微微缓和了些,可依旧带了些不屑,冲着楚琳琅流于表面地客气一笑。 楚琳琅偷眼看了看司徒晟的胳膊,看着他从容负手,似乎伤势已经大好。 那次城外土路相遇,是他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所以这场合,她只是客气寒暄了一番后,便寻了借口,先回到马车驻扎的路旁。 周随安刚刚在马车上睡了一觉,听闻司徒晟也来了寂州,连忙整理了衣衫去见司徒晟。 司徒晟倒是很得闲,他也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先是跟周随安寒暄了一会,先目送了谢夫人和谢悠然上马车入城。 然后,他让自己的几个随从帮衬着周家卸船。 不过看到那个跟在赵氏身后,梳着发髻的胡氏时,司徒晟似乎有意无意地瞟了楚琳琅一眼。 卸船的功夫,周随安带着楚琳琅与司徒晟坐在茶摊,共饮茶水。 男人相见,总是会往国事民生上聊。 聊了一会寂州本地的风土之后,周随安很自然地便聊起了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连环命案。 “说来也是巧了,在连城受重伤的员外,他的儿子正好也在寂州为官。听说这几个月里,先后有五位退隐的官员被杀,他们还都曾在连州负责辎重运转,管理地方军务。说起来也巧,我前些日子,还寻访过曾跟他们共事的官吏,这凶手究竟与他们何愁何怨,竟然千里行凶,挨个杀人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正在低头饮茶的楚琳琅真是要强自按压下一口冷气,慢慢地用杯子遮住了自己震惊的脸。 她当初为了帮衬夫君,费心搜集了连州之前几年的官吏名册,还找了熟悉旧事的小吏,以供夫君参考。 这些日子竟然死了这么多人,而那些死者,竟然跟她给夫君的名册如此雷同! 要知道,她当初也将这一份名册,原封不动地给了司徒晟…… 想到这,她趁着饮茶的功夫,沿着杯沿,不动声色地半抬起头,瞥向坐在对面的司徒晟。 不凑巧,司徒晟也在饮茶,在单手扣着的杯盏间露出了一双犀利冷意的凤眸,也正紧盯着她…… 四目相撞,楚琳琅落得下风,不敢与他对视太久,立刻低头去吃果盘子。 不一会,货物卸完了,茶摊的茶水也凉了,于是众人纷纷上马车,浩荡往寂州城赶去。 六殿下看起来别来无恙,还是那么瘦弱而不怒自威。 眼看着周大人与司徒晟同来,少不得要摆一摆宴席,款待英才。 除了诸位大人,寂州的官眷也都来了,顺便也算是给六王妃的胞妹接风洗尘了。 一时间大厅热闹非凡,众人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能被派来寂州的,不是官场倾轧的败将,就是些不善攀爬的老实头。此地的官风与连州那种军事要地截然不同,带着寂州特有的淳朴。 诸位大人们彼此说话也不用暗藏玄机,需得加着万分小心。 周随安只跟这些同僚打了个照面,就觉得舒心顺气多了。 诸位官眷夫人们都不太擅打扮,看到谢悠然满身的时兴花样子都纷纷咋舌,夸赞京城里的小姐会穿搭。 而连州来的楚夫人也不错,虽则不见名贵布料,可容貌如此昳丽,也叫人忍不住上下打量。 谢小姐仪态端庄地坐在姐姐谢王妃身旁,看着这些冒着土气的官眷们,只是客套勾勾嘴角,并无攀谈结交的意愿。 她的目光扫视,看着这满满一屋子的男人——在一群矮粗老胖的番薯里,只有司徒晟仿若辉月星辰,叫人忽视不得。 除此之外,便都是一群庸物了……哦,那个叫什么周的大人也勉强能入得人眼,听说他老家是水乡江口,南方公子如玉,倒是另一种温润气质。 想到今日那司徒晟为了避开自己,竟然跳下船去,谢悠然一直心中有气,趁着空闲跟身边的姐姐抱怨:“司徒晟实在可恶,姐姐要让六殿下狠很罚他!” 六王妃谢东篱也听闻了些妹妹与司徒大人的恩怨,对于妹妹的心思尽是了然,忍不住轻声提醒:“你也老大不小,再不是小孩子。司徒大人虽然是六殿下的少师,但也是外男,不能不避嫌。你戏弄人本不应该,人家司徒大人躲你有什么错?” 谢悠然见姐姐不愿帮衬,气得又是脸儿微鼓。 此处人多,姐妹也无法倾心相谈,不过六王妃觉得好好说说自己的妹妹了。 妹妹的那点心思,让人一目了然,无非就是看上了容貌出众的司徒晟。 可是人家司徒晟都没等谢家开口,就早早在六殿下那封了口,只说他母亲年前刚刚过世,他要为母守孝三年,这期间,他不想考虑成家之事。 若这么算,等他守孝完,谢悠然就是快二十岁的老姑娘,可耽误不起。 更何况父亲早有思量,想要将她许配给御史台王御史的三子。 如今朝中,太子储君与泰王扶持的四皇子暗斗得厉害,目光长远些的官吏都不敢站队,图个左右逢源。 谢胜将军更是个中翘楚。他当初肯将大女儿谢东篱许配给刘凌,图的就是无功无过,女儿太太平平。 别人嫌弃的冷门皇子,却是安稳太平一辈子的去处。 而王御史身为清流,更是为人秉正,谢大人很看好王家,便有意结一下亲家。 可惜这么好的人家,谢悠然就是不愿,直说王家的三儿子丑得如池中泥蟾蜍,她死都不会嫁! 那位三公子其实就是脸扁了些,身材肥壮了些,嘴大了些,脸上长了些红疙瘩,除此之外哪有那么不堪! 再说王公子要是好看,又哪轮得到谢家? 想到这,六王妃也是摇头叹气,不想再跟气包子妹妹多言,反而拉着楚琳琅说起话来。 一场酒席下来,楚琳琅与六王妃相谈甚欢,俨然结成了闺中密友。 谢悠然一边酌酒,挑着细眉笑道:“楚夫人可真会哄人,我姐姐是慢热性子,从没见过她跟谁一见如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姐姐的嫡亲妹妹!” 楚琳琅觉得这话酸得冲鼻子,她摸不准这位谢二小姐的脉,也不好接话,只是笑着替两位夹菜。 可是谢悠然的脸又臭了起来,夹枪带棒,挤兑了楚琳琅好几句。 好在楚琳琅天赋异禀,直觉耳旁邪风呼呼作响,至于谢二小姐说什么,她全不放在心上。 宴席过后,谢王妃跟楚琳琅表达了歉意。 她母亲生下妹妹后就一直病弱,有高人算出生下的谢悠然与夫人的八字相冲,须得送到外姓人家避到八岁才可接回府中。 谢家人信了,就将谢悠然寄养在了老家外祖的表亲家中,直到八岁时,这位谢二小姐才回府。 也许是表亲不敢怠慢,一向娇惯她的缘故,谢悠然有些被宠坏了,若有言语冒犯,还请楚夫人莫要挑理。 楚琳琅这才恍然,为何六王妃这么好的教养脾气,却有个王八性子的妹妹。 不过谢二小姐能把司徒晟那么个城府深沉之人逼得跳河,的确是骨骼清奇,有些本事在身! 周随安来了寂州后,官品不变,依然做着通判。不过寂州河道整改工程甚大,这通判可不是什么清闲差事了,他须得整日往河道上跑。 楚琳琅听周随安抱怨了几次河道上的伙饭,简陋得很,有时候甚至冰肚子,闹着要吃她亲手做的酥肉白汤面。 所以这日到中午时,她带着大大食盒给周随安送饭来了。 不过当她带着夏荷与小厮来到河道边的遮阳棚里时,周随安并不在,只有司徒晟一人在看桌上的河道图纸。 见她来了,司徒晟表示周大人跟着六殿下去临县的河道巡查去了,一会就应该能回来了。 说来有趣,司徒晟不是调到了吏部当差嘛?为何会来寂州? 楚琳琅觉得此人似乎带了些煞,到处招惹血雨腥风,自己每次遇到他都会倒霉。 饭既然送到,人也不必留在这,更何况她现在看着司徒晟就犯怵,更得避让些。 听她要回去,司徒晟却走出了工棚对她说:“周大人没同你说,最近寂州地界不太平,出了几次商人财物劫掠的案子,周大人不在,我护送夫人回去吧。” 说完,也不待楚琳琅婉拒,他便挥手相请,让楚琳琅先行。 第 22 章(改头换面) 见楚琳琅还是跟他客气,司徒晟垂眸慢悠悠道:“而且我也要回城,正好一路,与夫人问问连州的近况。” 楚琳琅明白了,他因为受伤的旧事,有话要同自己说,回头看看自己带的几个小厮丫鬟,也算不得独处,所以她想了想,终于点头应下。 回去这一路倒也顺遂,只是入城前,突然天色大暗,一场大雨突然而至。 他们恰好路过一处茶摊时,司徒晟从马上下来,邀楚琳琅一同避雨饮茶解渴。 他们坐在茶棚里,而夏荷那些下人在相邻另一个茶棚的桌上嗑瓜子闲聊。 司徒晟一边倒着茶,一边抬眼看坐得有些拘谨的楚夫人,低声道:“夫人似乎有话要问在下。” 楚琳琅也不掖着了,咬了咬嘴唇,也压低声音问:“我能问问大人……当初是因何受伤的吗?” 司徒晟将茶杯稳稳递过去,抬眼看着楚琳琅,低低问:“夫人其实想问的是,最近的凶案是不是跟我有关吧?” 伴着哗啦的雨声,他并不担心不远处桌上的人听到她们的谈话。 楚琳琅连忙也低声道:“那倒不曾,如果大人真杀了人,岂能让奴家活到现在?您那时虽然伤了胳膊,也能杀个把人……那一路荒郊,处处是埋尸的好去处啊!” 司徒晟听了楚夫人的善解人意,却笑了一下,并不搭言。 楚琳琅只当他默认,拼命戴着高帽子道:“我从没想过大人会是凶徒,不然哪能替大人您瞒到今日?再说就算大人真是犯了什么,奴家也会竭力帮衬着大人,毕竟我家随安跟大人都在六殿下手下做事,这同僚之情山高水长的……” 司徒晟并不太想听楚琳琅言不由衷的奉承之词,终于解释道:“我原本是前去问询些旧日卷宗的详情,不巧却碰到了有人行凶,我晚到了一步,还算及时救下人,胳膊却受了伤,正好被冲入的家丁撞见,为了免得被人误会,生出口角官司,便先跑了出来。” 楚琳琅默默听着,他的这些话,倒是跟周随安当时了解的都对上了。 可是……楚琳琅心念微动,突然想到若他讲的是真的,为何他当初不肯马上回城? 是怕胳膊上的伤解释不清?还是……他知道城门已经有人在等着抓捕他了! 想到这,楚琳琅心里又是一翻:不对啊,她遇到司徒晟的时候,正巧是午后刚过。就算在木工店耽搁些时辰,也是下午太阳落山前便回去了。 可是她当时听周府的婆子们闲话,说那城门处,却是中午刚过就开始戒备上准备拿凶手了。 出事的那个县里出了命案,一般都是先本乡排查,然后再通报到州里,走章程最快也得一天的功夫。 可是这次,一个隐退多年的老吏命案,不消一个时辰的功夫,就能让州里城门戒备森严,甚至从兵营里调拨了人手搜查…… 倒像有人未卜先知,早早就知道会有这一起命案,一早就张着网,待君入瓮! 想通了这点,楚琳琅默默倒吸一口冷气,抬眼看着眼前这个年岁不大的青年,疑心他到底是捅了什么马蜂窝,才引人设局,如此陷害于他。 而且怎么那么凑巧,死的人,还都是她给他的名册上的人?到底是巧合?还是他的查访给那些人带来了灭顶之灾? 司徒晟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楚琳琅的表情,此时烟雨正浓,雨滴敲打着茶棚青瓦,再一路滚落连才成密线。 伴着潮湿的水汽,连带着对面女子的脸上也带了些许水意。不过司徒晟知道,那是女子微微冒出的冷汗。 看来她也想到了那日的蹊跷。就是不知她是不是后怕,懊悔自己帮助了他。 若是那日他与她一同回城,楚氏势必要被连累,进而顶个窝藏杀人罪犯的名头…… 到那个时候,她那个自命清高的夫君会不会舍弃前程不要,也维护着她呢? 想到这,他端起了茶杯,浅浅啜饮着,突然开口问:“……周大人纳了妾?” 啊?楚琳琅还沉浸在腥风血雨的阴谋里,方拉扯回心神,没想到司徒晟会有此一问。 毕竟问这类话的,应该是何夫人那一类八卦女子,像司徒晟这般清雅之士,居然也会这般无聊闲问? 楚琳琅定了定神,低头用手绢擦拭着嘴角,若无其事地笑说:“是呀,怎么?司徒大人要补红包?” 对面的男人半垂眼眸,也不知是夸赞还是嘲讽,淡淡道:“人都说周府娘子如河东狮,醋海能淹死人,看来并非如此……” 楚琳琅干笑了两声,不甚走心地说:“甭听那些人嚼牙,随安向来能做家里的主。” 司徒晟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楚琳琅,淡淡道:“的确,谣传甚谬,楚夫人您贤德得很,处处替周大人着想。府上日后定然妻妾和睦,开枝散叶,早早儿孙满堂……” 楚琳琅不敢置信抬头瞪他,终于确定这个碎催在嘲讽自己不能生养——周家将来就算儿孙满堂,又与她这一个不生养的外姓人何干? 这莫名其妙的嘲讽恶气满满,冷意森森,讽着她假贤惠,实际却淹死在醋海中。 搞清楚,现在可是她握着他不可告人的隐秘,没让司徒晟跪下叫娘,便是给大儿子脸了,竟然还敢冷嘲热讽! 楚琳琅真是被气顶了肺门,也学了他清高孤寡的样子,挑着眉道:“这后宅子和睦,岂是光棍汉能领会的?司徒大人若羡慕,也要早早娶妻纳妾,不然怕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说大人您不近女色,有见不得人的隐疾……” 看她不再装柔善,而是露出了咬人的利齿,司徒晟慢慢笑开,却眼无笑意,浓眉微挑,很是无礼地回了一句:“我有没有隐疾?只怕夫人您没机会知道了!” 伴着天边传来的炸雷声响,楚琳琅仿佛又吞了大张的纸,被噎得喘不上气。 她疑心自己被粗鲁调戏了!亏得他身为堂堂皇子少师,居然敢跟已婚的妇人开这等荤腔子! 司徒晟逞了口舌之快,似乎也觉得不妥,不待楚琳琅再次反击,率先起身探看雨有没有停。 楚琳琅被噎得得实在喘不上气,谁他娘的想知道他啊!当他身上揣了大根的金条? 她正想追撵出去再补上两嘴,可看到司徒晟高壮的后背时,突然定住了…… 方才下马的时候,他的后背淋湿了一片。此时春衫湿透,正好紧贴在结实宽阔都的后背,那打湿的旧白衫如薄纸,隐隐现出了后背肌肤上呈八字形的殷红胎记…… 这胎记……怎么如此眼熟?她好似在什么人身上见过? 就在这时,司徒晟转过头来,却看到楚琳琅怔怔的眼神。目光相碰,她竟然也不躲,似乎沉浸在什么思绪中…… 来不及深究,他接过小厮递来的干爽披风,披在了身上,也将后背遮挡住了。 他似乎并未觉察自己后背泄露了玄机,只是看雨势减小,便跟楚琳琅温言道:“楚夫人,可以上马车了。” 司徒晟的情绪收转很快,仿佛方才突然恶语伤人者并非是他。 楚琳琅也顾不得跟他拌嘴了,只心事重重地上了马车。 当她在马车里坐定时,忍不住撩起车帘,偷眼打量着前方骑在马背上的男人。 司徒晟长得太好了,高大英俊,气度优雅,让人过目不忘。 可若是他的身形再瘦小些,身上的肌肉再单薄些,看人时那双眼再狠狠地瞪…… 那么倒是跟楚琳琅逐渐消散的记忆中的一个旧人,有些相似…… 这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却因为那独特的“八”字形的独特胎记,而突然联系到了一处。 楚琳琅出神地看着他,却在他不经意回头,要与她四目相接时赶紧撂下了车帘子。 一旦联系起来,似曾相识的眉眼竟然渐渐重叠,久未想起的记忆,似乎带着热气一下子蹿腾了上来。 他……难道真是她的旧邻,那个发起狠来如疯子般的小崽子? 可是那小子姓什么来着?对了,是姓温,那时她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瘟生”,绝不是姓司徒这类独特的姓! 而且他是皇子少师啊!入宫前的履历都是查了又查的。 他——司徒晟,乃北城陇县人氏,离江口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曾听周随安说过,司徒先生自言家中清贫,寡母靠着浆洗独自抚养他恩科高中,听说老母福薄年前才刚刚过世。 而那瘟生的疯娘……可早早就没了啊! 若是他真是老家故人,必定是隐瞒了自己的履历,甚至改头换面,改了自己的名姓。 那胎记太也独特了,楚琳琅觉得自己不会认错。 她与瘟生少时并没有接下太多善缘。楚琳琅甚至怀疑,司徒晟一早就认出了她,所以才会从再重逢后,隔三差五地寻她麻烦。 想起儿时那小子用石头砸人的狠戾,楚琳琅突然打了个冷战…… 当她回家后,饭也有些吃不下,只让夏荷拿了刚做好的桂花酿,满满饮了两大碗。 冬雪看夏荷饮得急,连忙又端了果子让她吃些压压。桂花酿虽然绵甜,可饮多了也会醉人,尤其是大娘子这种喝法。 楚琳琅放下了杯子,突然问夏荷:“哎,你还记得在江口时,我们家隔壁的疯婆子吗?” 第 23 章(家乡风味) 夏荷小时候跟着她娘去过楚家帮工,自然记得:“你说那个疯女人啊!我娘还跟她闲聊过。你别看她疯,其实不犯病时,说话斯斯文文,有一股子大家之气,长得真不错。疯女人说她的夫君是朝中的大官,封了什么侯的。就因为嫉妒他夫君纳妾,竟然持剑刺伤了自己的丈夫,因为是家丑,被夫家给送到了江口。那女子气郁于心,一夜就疯了。” 楚琳琅也知道这些,她又问:“那……这疯女人的丈夫在朝中做什么官?” 夏荷想了想,摇了摇头:“那就不知道了,那女人只说自己成婚之日,十里红妆,阔绰得很,应该就是很大的官了。大娘子,您怎么突然想起问她了?” 楚琳琅不好说可能遇到了疯女人的儿子,还是如今六殿下的少师。 毕竟这两者毫无牵连,她无意中才发现了其中的微妙联系。 就在这时,在河道巡查完毕的周随安也归府了。 周大人这些日子当差虽累,可心情大好。他在连州的时候,因为接洽不上正经差事,只闷头专研水利,没想到在寂州大展宏图。 心情舒畅之余,他不免有些想着发妻。 毕竟从那胡氏进门后,母亲几乎每日都派人盯着他,不许他回楚琳琅的屋子,在连州时他几乎没怎么在楚氏的房中歇宿。 再然后又是迁往寂州,他连胡氏的屋子都不怎么呆了,整日在外面忙。 好不容易今日回来得晚,母亲和她的婆子都睡下了,也就无人押着他去传宗接代,他便想到楚氏这过夜。 可是楚琳琅哪有心思应付官人,只对他说:“我已经让人将热水端到桂娘的屋子里了,官人忙一天也累了,还是早些过去安歇下吧。” 男女柔情相处,也得有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妙趣。可胡氏桂娘是母亲赶鸭子上架,逼着他开垦的一片田,哪里会有什么是小儿女的浓情蜜意? 再说夜都这么深了,楚琳琅居然撵着他去耕田,打量着他是蛮牛,有使不完的劲儿? 周随安看着楚琳琅的脸,突然想不起她有多久没冲着他甜笑了。 想到这,他坐在床榻上赌气道:“我不去,偏在你这睡!” 楚琳琅叹了一口气,自己取了被子便往外走——看来她今夜也要尝尝睡书房的滋味了。 可是没走几步,周随安就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楚琳琅,你什么意思!当初纳妾,可是你也同意的!” 若再看不出楚氏在冷落他,周随安就真是呆蠢如鹅了! 楚琳琅抬头看着夫君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脸,心里也是百味杂陈,她抿了抿嘴,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许官人纳妾的,是周家儿媳妇,周通判的贤妻,并非琳琅……” 这话有些拗口,周随安听得云里雾里。 这两者又有何区别?她楚琳琅就是周家的儿媳,他周随安的妻啊! 他忍不住委屈道:“若你不愿,当初为何不同母亲讲,如今胡氏入门这么久,你却全怪我的头上,讲也不讲道理?” 楚琳琅深吸一口气,她想说,为何是我,而不是你去讲?你明知外面对我跋扈善妒的疯传,母亲对我的不满,如果我再不同意,连带着你在同僚前都抬不起头,我有何立场再反对你纳妾?” 可天黑了,她累了,累得不太想吵架。 这话在舌尖转了转,最后却变了样,她松缓一笑,哄着周随安:“好了,逗你几句,你就当真了。你又不是不知,母亲看你甚紧,胡氏入门后肚皮还没有动静,她若知道你今天在我这过夜,会以为我故意扣着你,明日又要找我的不是!你若心疼我,便赶紧快去吧!” 就这样,连哄带劝下,楚琳琅终于劝走了周随安。 夏荷看了却直叹气,忍不住劝大娘子:“姑娘,你这么做,岂不是将姑爷越推越远?” 楚琳琅没有说话,现在最让她头疼的并非不在自己屋子过夜的夫君,而是那个少时的旧人,带着一身隐秘的男子。 她现在也想得差不多明白了,大约他的父族接了他回去,改头换面,给他按了个新名字。毕竟当初他母亲是家丑,他也应该对自己有个刺杀父亲的疯娘忌讳如深。 既然这样,司徒晟艺高人胆大,敢欺君罔上,私改履历,就改他的好了。 她也不会吃饱了撑的,平白去揭发人家的伤疤往事。当然更不会眼巴巴去认他,跟他一起连坐欺君知情不报之罪! 如此想定,楚琳琅心里稍微安稳了些。就是不知道司徒大人要在此处逗留多久,听说他这几日都是去拜访那个被刺伤员外的儿子,并不急着走。 再说周随安,在听了楚琳琅半真半假的话以后,终于醒悟到贤妻这些日子在母亲那受的委屈。 趁着河道修缮间歇的功夫,他特意请了几日假,陪琳琅在寂州城中采买家用,再品品当地的小吃,消散下心情。 夫妻二人在街上买东西时,坐在茶楼之上的谢二小姐正好将这夫唱妇随的和谐看在眼中。 看着周随安在食摊前捏着一块年糕,体贴地往楚氏嘴边送,谢悠然哂笑了一下:“姐姐,六殿下竟然还有这等爱妻人才,竟奉了老婆做上司!就是不知周大人的内人是哪家千金?竟让他这般温柔小意地礼待!” 谢王妃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才知妹妹说的是谁,当下也笑着道:“周大人的确是出名的爱妻,但跟楚夫人的出身何干?说起来楚夫人的娘家是盐商,她是家中庶女,其实出身略低了些。不过夫妻恩爱,出身什么的便不重要了!” 谢悠然有些意外,没想到那个八面玲珑的楚夫人出身竟然这般低微…… 转头再看周随安体贴地替他的夫人撑着油伞遮阳时,又是别种意境,原本就长相如玉的周随安似乎也异常儒雅体贴。 谢悠然看了,倒是挑起了好奇心:“不对啊,我听别的夫人说过他。若这么爱老婆,怎么还新纳了个妾?我看那楚氏花期正好,容貌脱俗,也不该是厌倦的时候啊!” 谢王妃从周大人的母亲那听到过些,再加上楚琳琅的含糊之词,也猜到了原委:“夫妻感情再好,一直不生养嫡子也没办法,那妾是周家老夫人做主纳的,做儿子的还能忤逆了母亲?” 就在这时,那楼下的夫妻走远了,谢二姑娘满足了好奇心,百无聊赖戳着盘子里的枣糕。 谢王妃想起自己这次特意将妹妹找出来散心的目的,便拿捏着语气劝慰道:“父亲也是为了你好,一番精挑细选,才选了王家。先不说王御史官风稳健,一代清流,就是王三公子也是饱读诗书,颇有家父之风啊!堂堂男儿,岂可以貌取之?王三公子偷偷看过你,对你是一见钟情,你俩八字匹配,是天赐良缘。你嫁入这样的人家,父亲和母亲也都放心了……” 她还没说完,谢悠然已经垮着脸,将手里的茶盏摔在了桌上:“用得着精挑细选?随便寻个水塘,全是蹦跳的大嘴蟾蜍!为我好?我看父亲是恨不得早点将我嫁出去,省得我克父克母,克全家!” 她说母亲好端端的,怎么带着她来寂州这个鬼地方探亲,原来是想让姐姐劝她,让她早点跟王蟾蜍成亲! 毕竟在这个家里,她也就能听得进姐姐的话。 想到着,她气愤地湿润了眼:“狗屁的八字良缘!就因为个什么高人之言,父亲和母亲就能将我撇在乡下不管,也只有你隔三差五地来看我,让我知道自己在这世上还有至亲的人。若是不管我,就全不管好了,凭什么现在又摆为人父母的款,拿了我做人情?” 谢王妃看妹妹又发脾气,也是头疼得厉害。她之所以出来,就是怕妹妹在府内闹,让新婚的六殿下看了笑话。 她气得拍谢悠然的手,示意妹妹小声。此处虽然是雅间,但也不甚隔音,得注意些。 “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叫做人情!父亲若是那等钻营的人,又岂会让我嫁给冷门的六殿下?要知道当时满京城的闺秀可都躲着这门亲,排着队让四皇子挑呢!父亲是觉得六殿下性子温润疼人,值得一嫁。为人父母,全是为了儿女,你怎么就不懂?” 谢悠然此时听不得姐姐的话,只冷冷道:“我不嫁!若父亲喜欢读书好的,那个司徒晟也不错啊,虽然官运有些差,可他做过少师,学识模样都不差!” 谢王妃看妹妹这么妄议自己的成婚对象,她都替妹妹脸红,只急得瞪眼低声道:“你看得上人家,也得人家同意啊!你以为我没卖了脸替你说项?可人家拿守孝说事,是温婉回绝的意思。” 谢王妃其实还有话没有说透:他若看上了妹妹,又岂能在众目睽睽下跳船?这简直是以死明志,绝不愿跟谢家姑娘有瓜葛! 也幸好这里是寂州穷乡,跟京城没什么联系,司徒少师为人周正,口风又严,不会传妹妹的闲话,不然这事儿传扬出来,只怕长得像蟾蜍一样的王公子也要嫌她品行不端了! 谢悠然这些日子在司徒晟那接连撞壁,如何猜不透他的意思? 她自小离了父母,在外姓表亲家里,就算娇养,也是寄人篱下,因此她性子最敏感。 那司徒晟如此冷待她,她再喜欢也不会厚脸皮纠缠。可是听到姐姐直言一个小小探花出身的穷官看不上她,还是伤了她的自尊。 听了姐姐的话,她只是猛然起身:“总之你跟母亲说,若再逼我,我就剪了头发做姑子,省得他们天天看我这个灾门星碍眼!” 说完这话,她便领着丫鬟头也不回地下茶楼去了。 这条街人头攒动,马车一时也进不来。谢悠然便领着丫鬟婆子往前走,顺便买些东西消散心情。 可是方才被人群挤过,等买东西的时候,那付钱的婆子脸上一慌,摸着衣兜道:“坏了!遭了扒手,钱袋子怎么不见了?” 谢悠然的脸彻底垮下来,正骂着婆子不得力的时候,突然一只大掌伸过来,替谢二小姐付了账。 谢悠然转头一看,只见一身儒衫白巾,风流倜傥的周大人正微笑冲着她拱手施礼。 原来方才楚琳琅和周随安漏买了几样,折回来时,正好撞见了谢悠然付不出钱骂着婆子的情形。 楚琳琅一看,立刻让冬雪给了周随安银子,让他过去替谢二小姐解围。 之所以让周随安去,无非也是让周随安露脸,在六殿下的姻亲跟前积攒个人情。 至于楚琳琅,总觉那位小姐似乎因为她撞见了码头跳水的事情,便对自己莫名不喜,既然如此,也不必上前讨嫌了。 果然那谢二小姐并不领情,只是朝着周随安道了声谢,又瞥了一眼街对面的楚琳琅,冷哼一声,便扬长而去。 周随安回来时,跟楚琳琅抱怨:“谢大人怎么养了这么骄横的女儿?礼数上有些欠缺啊!” 楚琳琅并不接话,只点数了自己买好的糕饼数目,然后交给了周随安的小厮:“明日官人你再去河道,别忘了给同僚带去。我看修缮河道的大人们都上了岁数,日日吃冷食也不好,这些栗子糕养胃,可以略垫垫。” 周随安如今差事做得顺,满寂州修缮河道的官员里,顶数他有实战的经验,每次他出主意调度人手,众人也很信服他。 在这种其乐融融的环境下,周随安的人情世故也见长,变得平易近人很多,也乐得拿些糕饼打点人情。 楚琳琅看着官人不再像愣头青,差事也见了模样,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想的是司徒晟曾经跟她算过的那卦,他说周随安挪一挪位置,仕途更顺,没想到他竟真有几分鬼神灵通。 难道真是寂州风水养人?可过了不久,她便明白了其中的门道…… 就在周随安他们走后,原本已经平静的连州地界再起波澜。 听说许多陈年旧案突然被人检举出来,而且铁证如山,虽然其中许多涉事人,恰好是先前连环命案的受害者,但好像有人踩在了凶徒之前,早就从死者那里套取了证据。 而这些人意外死亡,似乎更印证了这些贪墨案子幕后有黑手。 幸好连州的那个重伤的员外,侥幸逃过一劫,成了唯一活着的铁证,他原本也是缄默不言,可在寂州做官的儿子劝服下,终于点头肯为人证。 陛下震怒,再次派御史钦差前去巡查审案,雷霆利剑再不留情面,直接剑指泰王一党。 这一次,不光将许多已经调离了连州的官员抓捕归案,就连张显这种上任两年的新官,也被波及到了。 据说他受了小舅子的牵连,被揭发了一堆污烂事儿。 曾经在连州威风凛凛的走马大人在众目睽睽下被按在堂上打,接下来又有人检举,挖出了他本人侵吞百姓土地的案子。最后落得贪赃枉法,欺上瞒下,罚没家产,男丁流放,女眷充公为官奴的下场。 据说那林娘子本想明哲保身,与张显划分界限,可惜和离书都没拟好,就被官兵扯着头发拽出院子,捆绑了之后,扔上了牛车。 一向明哲保身,惯做老好人的知府大人虽然不是泰王一党,可也受了波及,因为督导无礼,中庸无能,而被降了官职,贬去了偏僻穷乡做县丞。 周随安虽然与张显不对付,可听到昔日同僚知县被牵连受罚的时候,在解恨快慰之余,又是冒出许多后怕的冷汗——连州那么多有靠山有背景的官员,却一夕之间锒铛入狱,妻子儿女充作了官奴。 若当初没有楚琳琅相劝,他说不定就要让知府说情,留在连州了。 像他这种没根基的,岂能在连州如此漫天洪流里全身而退? 这次连州颠覆风波,总算让周随安这个初生牛犊知道了官场处世的凶险,一时唏嘘感慨颇多,再不见这几日春风得意的张扬,整个人都变得沉默了些。 这一夜,他不耐烦地轰撵了劝他去小娘屋子歇息的婆子,只是让楚琳琅陪着他饮酒说话,消散后怕惊悸。 楚琳琅心中的震撼其实并不比周随安来得少。别人倒也罢了,她有些替知府何夫人难过。 何夫人曾说过,她这把年岁,不指望什么夫妻举案齐眉,只希望夫君能干些,早点迁回京城。她可以回到母亲身边尽尽孝。 可是如今知府被贬黜,去了比连州还要偏僻的穷乡,要从头熬起。何夫人心气那么高的人,如何能受得住? 不过感概之余,楚琳琅也知自己要谢一人。那就是未卜先知的司徒大人! 她如今才彻底明白,司徒晟当时说让周随安见机行事,挪一挪地方的真义。 周随安有什么出奇本事,能让六殿下念念不忘,亲自写信请他来寂州? 一定是司徒晟出了些力,以报答她当初替他掩护疗伤的相救之恩。 如此想来,那日雨中茶棚不欢而散,却是自己逞了口舌,先得罪了司徒晟。 就算他是幼时疯邻的儿子,二人年少时有些龃龉不快。可他肯如此帮衬她的夫君,当真是胸怀四海的君子! 而且这次连州被清肃,很难说没有司徒晟的手笔。要知道那个肯出面作证的重伤员外,他儿子如今可正巧就在六殿下的手下做事。 有人能赶在幕后黑手杀人前取证,可见是用了功夫,早早就拜访了那些受害者。 楚琳琅再次想起了自己用人脉挖来的官吏名单——她当初可是给了司徒晟的。 也就是说,在陛下申斥六殿下,将他贬黜寂州的时候,趁着泰王一党松懈,司徒晟一定是奉殿下之命,做了许多功夫,才有了最后铁证如山的雷霆一击。 这场权利倾轧背后,比她知道的皮毛更惊心动魄。 而司徒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师,又是如何从容布局,游走于皇子与陛下之间,直达天听? 楚琳琅直觉司徒晟原比她想象的更深不可测。 如此心机之人应该也是睚眦必报?小时候结下的打骂恩怨不算,她却因为一时口舌之快,嘲讽他隐疾不行,的确不识好歹。 想到这,楚琳琅觉得须得好好挽救一下与少师大人岌岌可危的关系。 至于少时往事,既然大人不提,她也只当是没看破。 如此想来,楚琳琅终于想好了往后如何对待这位司徒大人的章程。 在六殿下的府上与司徒晟再见面的时候,不等司徒大人冰冷眼神飘过来,她便扬声笑道:“司徒大人,好久不见,我家随安这几日总念叨着大人,要请大人来我家吃酒呢!” 司徒晟此时刚刚下马,就看到之前不欢而散的楚夫人正立在马车前一脸盈盈笑意地招呼他吃酒。 楚夫人大约不知,当她有事求人刻意讨好时,那甜笑仿佛掺了水的酒,假得很! 虽然心中鄙薄,不过司徒大人还是淡淡道:“哦?何时去?” 嗯……楚琳琅虽然只是惯性客套,可她忘了这位司徒大人似乎不懂何为客气之言。 既然如此,她干脆应承下来,利落道:“择日不如撞日,大人若方便,明日便来我家。正好家里买了两只肥鸡,我让厨子做叫花鸡给大人吃。” “有这么好的菜,怎么不邀一邀我?”伴着一阵爽朗的笑,六殿下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门口。 楚琳琅又是笑脸相迎,直说若六殿下肯同来,蓬荜生辉。只是这般,两只鸡可不够,容得她待会去江上,逮一条蛟回来给殿下卤上! 这一番抖机灵,又逗得六殿下哈哈大笑,引得殿下身后的王妃又问何事生笑。 等到周府家宴,来的是四位贵客,除了司徒晟和六殿下之外,还有王妃和她的妹妹谢悠然。 周家的门槛里何时迈进过天子皇嗣? 一时间赵氏也乱了分寸,再不见平日家里申斥儿媳的样子,在贵人面前拘谨得很,只是拉着女儿一个劲赔笑,任得楚琳琅安排布置,招呼着贵客。 面对满桌子的菜,六皇子刘凌很是新奇:“楚夫人,你们府上的厨子可真了不得,竟然有许多菜式,我都没见过!” 周随安坐在殿下身边,笑着解释:“这些都是贱内老家江口的特色,内人想着殿下应该是没吃过这些粗鄙乡野风味,便斗胆献丑,还请殿下不要介意。” 楚琳琅做了几样拿手好菜后,便洗手陪在楚王妃的身边。 夹菜的时候,她突然瞥见丫鬟上菜,将一道酱焖腊鱼摆在了司徒晟的面前。 第 24 章(如沐春风) 寻了丫鬟低声一问才知,原来是厨房的婆子手忙脚乱,炖糊了鲜鲈鱼,便临时从院子里扯了几条腊鱼充数。这原也没什么,毕竟六殿下也很喜欢些宫里没有的地方特色,频频举箸。 可楚琳琅清楚记得司徒晟并不喜这味道——上次他来周家,闻到这鱼味就避走不及。 她突然又想起,少时的那个“瘟生”对腊鱼也是厌恶极了。 她那时可怜臭小子,曾给他送过饭,好像那次……送的就是炖腊鱼。 瘟生丝毫不领会她的好意,先是被那鱼味熏得直呕,然后将那一碗鱼狠狠扣在了她新得的裙上。 那次,楚琳琅难得在外人面前嚎啕大哭——这可是她大姐成亲时,特意让裁缝给她做的裙,是她从小到大,不必捡穿别人的唯一新衣。 不过光哭如何解恨?她记得自己最后将臭小子按到了地上,骑在他的身上,拽着他的衣领揍…… 尘封的少时顽劣,也不知怎么,竟然在脑子里接二连三地蹦了出来。 楚琳琅想起自己曾经将司徒大人按在地上打,顿时直觉脑门隐隐发胀,忙不迭起身,想要将这盘臭乎乎的腊鱼挪得离他远些。 可还没等手碰到盘子,便见司徒晟已经举箸,夹起一块腊鱼肉,从容放入了自己的口中。 吃了这一口不算,他接连夹了两筷子,才意犹未尽举起酒杯,一饮而下。 楚琳琅愣了一下,马上挂着笑,顺手接过丫鬟新端上的菜,招呼众人继续吃。 不过她眼尖,发现立在司徒晟身后,那个叫观棋的小厮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主子,仿佛他吞下的不是鱼,而是什么鸩酒毒药…… 众人又是吃喝了一阵,司徒晟似乎酒饮得太多,有些不胜酒力,便起身方便去了。 当他出了厅堂,走到外院茅厕一隅,便再难忍受那股翻江恶心,冲着一旁树丛,弯腰呕了起来。 观棋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心疼道:“先生何必非得吃那道菜?” 司徒晟呕了一会,站起身来,接过观棋递来的紫砂茶壶漱口,并不回答。 可是观棋却明白先生为何要难为自己,愤愤道:“该不会是她认出了您,故意用腊鱼试探?” 贵客临门,谁不用昂贵些的鲜鱼待客?偏偏周家却拿穷苦人家才吃的臭腊鱼做菜,还特意摆在了先生的面前。 这不能不叫人怀疑,这姓楚的女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在用这臭烘烘的鱼试探先生。 司徒晟微微闭眼,此时蔓延在口中的异味还未散去,那中渗入骨髓里的腥味,滚涌扩散,如同漫卷暗流,一下子心中蛰伏太深的晦暗记忆冲了出来…… 他须得用力按压,才能抑压住心中快要破茧的魔。 待将紫砂壶里的茶饮干,司徒晟再次举步回到了饭厅。 饭桌上依然吃兴正浓,向来健谈的周随安也不冷场,趁着酒兴侃侃而谈,讲着他在乡间读书时的见闻。 也许是周随安饮酒松懈后,跟在上司面前谨言慎行的做派大不相同,一番妙语逗得六殿下哈哈大笑。 六殿下这才发现,若不谈公事,这位周公子实在有趣得紧,就连对着司徒晟臭脸的谢二小姐都有了谈性。 可惜司徒晟一回来,饭桌上的笑声顿时消减了不少。 毕竟他是六殿下的少师,虽然平日多对殿下从不疾言厉色,可到底为师的身份。 六殿下有时候当着司徒晟的面说话,也要注意些分寸的。 谢二小姐却是有些因爱生恨,盯看着司徒晟寻思找茬,自然也没了谈笑的兴致。 司徒晟仿佛并没发现自己的出现冷场了,他只是看向自己的桌前——原本摆在自己面前的那盘酱腊鱼突然不见了。 他状似不经意问道:“那盘鱼的味道不错,这么一会就吃光了?” 周随安一听,连忙解释:原来方才楚琳琅也吃了两筷子后,说味道不对,可能是腊鱼存坏了,怕贵人们吃坏了肚子,便让丫鬟端走,另外换了一大碗放了冰糖蜜饯的烤梨上来。 众人正好谈得热火朝天,故而谁都没在意楚夫人的举动。 可是司徒晟听了周大人的解释,却淡淡瞟看了楚琳琅一眼。 楚琳琅不动声色,可心里却隐隐后悔,觉得自己画蛇添足,或许不该撤了那盘鱼。 不过这时,谢二小姐却开始发难,冷笑着问司徒晟如此偏爱那鱼,是不是臭鱼找烂虾,迂腐之人就爱那腐烂的鱼味? 谢王妃今日本来就没打算带妹妹,是谢悠然非要跟来。 她原本以为妹妹想开了,所以不忌讳见司徒先生。没想到她在饭桌上居然如此出言不逊! 不过司徒晟恍如没有听到,只是稳稳饮酒,一副君子不与女子争执的漠然,压根不打算给谢二小姐什么台阶下。 谢王妃做姐姐的也跟着下不来台,脸色难堪地在桌下偷拧谢悠然的大腿。 楚琳琅可是和稀泥的高手,一看饭桌上剑拔弩张,要炸开周家的房盖,立刻拍着手说她从连州移来的几丛花开得正浓,若拿来做簪花甚好,请着王妃和谢二小姐去赏花,顺便簪几朵戴戴。 于是,谢王妃使劲捏着妹妹的胳膊,可算是将她拽到了后花园的暖房里。 楚琳琅假装去拿剪子,实则跑到外院里避一避,让王妃可以尽情地骂一骂妹妹。 说起来,这处分配的院子,可比在连州的时候大多了。外院子还没安排上人,周家的仆役都在厨房帮佣,这里便显得分外安静。 楚琳琅坐在靠墙的条凳上,百无聊赖地扯了一会垂下枝头上刚开的杏花。 就在这时,有声音在她头顶乍起:“夫人怎么一人在此?” 楚琳琅扭头一看,发现司徒晟不知何时也一人来到了这空院。 他们身边都没仆从,如此孤男寡女相处实在与礼不合,楚琳琅连忙站起,准备去找王妃。 可是司徒晟却堵住了出院唯一的路,让她走也走不得。 楚琳琅不仅挑眉看向司徒晟。司徒晟也看着她,目光深幽探究。 为了免尴尬,楚琳琅只能笑脸相迎:“大人吃好了?怎么这么早就下桌了?” 司徒晟淡淡道:“想吃的菜撤盘子了,自然也就饱足了。” 楚琳琅想了想,很是坦诚道:“那真是对不住,只是上次大人去我连州府上时,我看您对腊鱼似乎不甚喜欢,这才让人撤了盘子。毕竟这鱼的味道,有许多人避之不及。您若爱吃,便多带些回去。” 说完,她顺手摘下院子一侧晾着的鱼,递给了司徒晟。 只是这鱼未做熟时,味道更甚,司徒晟沉默着,伸出的手略微迟缓了些。 楚琳琅无奈,将鱼又重新挂起,笑着给司徒晟找台阶:“本以为只我家官人爱逞强,原来大人您更甚。您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子,就算不喜挑食,也不会有人打你的屁股,何必逞强呢?” 在腊鱼拿走后,司徒晟明显松缓了一下,听着楚琳琅的调侃之言,他顿了顿说:“以前的确不喜,不过你府上的厨子不错……” 于是这话题便自然转向了楚琳琅老家的风味。 楚琳琅心不在焉的应付着,只一心想快点离开这院子。 可是司徒大人谈性正浓,又谈到周大人最近的治水功业,楚琳琅只是赔笑应对着。司徒晟突然慢悠悠叹道:“寂州什么都好,就是桥太少,对了,你还记得推我下水那条河上的石桥吗?” 楚琳琅顺嘴道:“石桥?一直是索桥啊……” 她说完这话时,猛然打了个激灵,转而瞪向了司徒晟。 不知什么时候,司徒晟居然挨她那么近,将她抵在了院墙壁上,他的脸上还带着笑,只是笑意未及眼底。 那日淋雨,他便发现楚琳琅的不对劲。自己言语招惹了她,她却愣神忘了还击,看向自己的眼神还那么奇怪。 当时他并没太在意,只是回去换衣服时,看着湿透的薄衫才猛然明白这里的关卡。 犹记得少时,她推他下水,上岸时还指着他的后背骂,说他的胎记是“王八”印。 司徒晟猜到她或许已经联想到了什么。 而今日来周家吃饭,那一道不太应景的腊鱼再次印证了他的想法。 她太聪明,果真认出了自己,而且还用鱼来试探他! 想到这,他眸光深沉,眼中透着危险的光,脑子流转的尽是晦暗冰冷的念头——若想吓住她,让她彻底封口,他也有千种法子…… 眼看着他张嘴要说什么,捂嘴都来不及,楚琳琅急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扬手来了那么一下…… 啪的一声后,司徒晟的脸竟然生生被这凶婆娘给打歪了。 楚琳琅一脸紧张地拨开他的手,反拎起他的衣领子,气势汹汹地压着嗓子警告:“你欺君罔上,偷改自己的履历,可不管我的鸟事!若将来东窗事发,也只砍你一人的头!少在这攀扯我!我之前压根不认识你!” 要命啊,司徒晟嫌弃自己有个疯娘丢人,有本事改乡籍履历,便自己改去好了!居然还眼巴巴来试探她,要跟她攀谈旧交情。 如此欺君罔上,难道是想拉她垫背不成? 眼下他试探出了自己,那自己岂不是也成了知情不报,要跟着连坐? 所以什么发小竹马情谊,都滚他娘一边去!她拖家带口的,可跟他玩不起! 司徒晟当真没有料到,当戳破了隐情之后,自己居然是被拎住衣领胁迫封口的那一个。 多才多艺的楚夫人似乎每次能都出人意料。 不过,她说的倒也合乎情理,毕竟当初江口并无人知他们娘俩的真正底细,在她看来,自己不过是自愧少时不堪伪造了履历。 他此时脸颊一片火辣辣,可见这女子没收半点的力,她的刁蛮跟少时如出一辙,丝毫未变。 就在这时,院墙的另一侧传来了动静:“楚夫人,你在哪?剪子可拿来了?” 楚琳琅立刻高声甜笑回应:“唉,马上就来啦!” 她赶紧整了整司徒晟被扯乱的衣领子,压低声音再次警告:“我真的不认识你啊!” 警告完毕,她又变脸微笑问:“司徒大人,您要不要侧侧身?王妃她们还等我送剪子过去呢。” 司徒晟似乎也才发现自己挡了楚夫人的路,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往旁边撤了一大步。 楚琳琅走了两步,却想起自己这次设宴的目的,于是又停下来,小心翼翼试探:“大人……上次奴家的心情不好,若是言语无状,得罪了您,还请不要放在心上。还有方才,奴家真是心急才失态……” 这次司徒大人也变得识趣了些,不再追问楚夫人上次因何心情不好,他只平静道:“每次见了夫人,都觉得……如沐春风,你说的得罪我,是哪次?” 第 25 章(步步高升) 少师大人这话,十分体贴人心。如果他脸上掌掴的红痕再消些,也许更显得有说服力。 听司徒晟问是哪一次,楚琳琅不好说,就是她嘲讽暗示司徒大人有隐疾的那次,只能尴尬笑着:“那就好,我总跟人说,司徒大人您一看就是海量胸怀之人,可不会跟我这个小小女子斤斤计较。” 这次,司徒晟看着楚琳琅一脸的谄媚奉承,垂眸道:“夫人谬赞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夫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在下听得出来……” 这厮果真是报复心强,居然将方才笑他是小孩子挑食的话,原封不动赠了回来。 言多必失,果真不假。楚琳琅不想惹事,她决定见好就收,不再拍马溜须,只尴尬一笑,便拎剪子走人了。 待得几位女眷簪花完毕,饭后周大人又款待着众人听他抚琴,弹奏雅乐。 六殿下平易近人,待他若同窗挚友,六王妃也频频夸赞他的诗书才气。 只是那个不给司徒晟好脸的谢二小姐有些大煞风景。她在花房里被姐姐申斥了一顿后,似乎厌倦世间百物。 听了周大人抚琴一首,谢悠然居然不识货地冷冷表示,此等格调跟京城有名的乐师比,有些天差地别,周大人这样的琴技还得练练再拿出来现眼。 周随安听了心内不忿,但好歹记住了楚琳琅叮嘱的人情世故,没有当场与那谢二小姐辩个高下。 总之,除了这一段不甚愉快的小插曲,周府家宴大获全胜。 周随安璞玉拂尘见光般的兴奋,一直延续到了酒席散尽。 酒桌上除了一些闲聊,少不得也要聊些官场前程。听闻这次陛下突然发难,捉拿了叔父泰王一半亲信。 兵司来了个大扫荡,安插了不少陛下亲信。即位二十多年的陛下,厚积薄发,终于在跟叔父的皇权斗争中占据了上风。 至于受到泰王扶持的四皇子,也跟着受了牵连,他那得宠的母妃被陛下贬入了冷宫,虽然罪不及皇子,可风光不再。 昔日能与太子分庭抗礼,在军中立下功绩的老四,现如今只能韬光隐晦,夹着尾巴低调做人。 司徒晟并没有参与这些讨论,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静静聆听。偶尔目光与坐在斜对面的楚夫人交错,彼此都不自觉地避让分开…… 接下来的日子,继续风平浪静,那个司徒晟已经办妥了自己的公务,加之不耐谢二小姐的刁难,在寂州停留了几日后,便匆匆告辞。 他走的那日,楚琳琅心里微微有些雀跃,觉得可以暗松一口气。 不过司徒晟上船时,经过她的身边,似乎有意无意看她一眼,淡淡道:“多谢夫人款待,以后若是有缘,京城再见,定然设宴还礼……” 楚琳琅听得心内冷哼,什么宴?鸿门宴? 再说京城那种地方,她是一辈子都不回会去的。至于这位神仙,最好以后也是不见,相忘江湖,互不干扰才好! 似乎看出了她眼中隐藏的不屑,司徒晟不再多言,只是大步跃上板船,然后白衫随风翩然,立在船头与众人抱拳挥别。 送走了司徒大人,寂州的日常似乎一切不变。周随安的事务渐渐忙了起来,早出晚归都不见人影。 如此一个月后,京城传来陛下亲诏,此前为父皇做了挡箭牌,立下汗马功劳的六皇子,在受褒奖的行列,等修完了寂州河道,就可以打道回京了。 刘凌在回去的时候,自然也得带些称心的下属回去。 于是在王府宴客,欢愉的气氛里,六殿下笑问给他抚琴的周随安,到时候愿不愿意一起回京? 周随安听懂了殿下的暗示,立刻惊喜施礼,表示士为知己者死,六殿下便是慧眼伯乐,他愿意至死追随。 楚琳琅也在旁边,听得清楚,只是看着周随安神采奕奕,喜怒外露的样子,觉得此番升迁……也太快了! 京城的朝堂有多复杂,只连州的一夕风云惊变就可见一斑。 像周随安这骨子里还单纯的人,去了京城未必是好事。 酒宴之后,楚琳琅也跟周随安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她觉得寂州的生活很好,若是可以,还是不要去京城了。 周随安却嗔怪地瞪了楚琳琅一眼:“平日都是你催我奋进,怎么今日却早早泄气?六殿下又不是皇嗣热门,就是个儒雅闲王,背靠这般贤王又有何风险?” 总之,周随安觉得能靠上六殿下,是他凭本事换来的,这等机遇若不抓住,岂不是要抱憾终生? 他这辈子的主意大部分都是由着父母决定,等后来娶了妻,楚琳琅又做了他的主。 如今得六皇子重用,周随安仿佛开了灵窍,整个人也越发自信了起来。 如此牵涉前程的事情,岂容楚氏的妇人之见! 就在寂州水利实施后,朝廷的人事任命文书正式下来了。 六殿下治理寂州水利兢兢业业,不负圣王。陛下龙心大悦,封刘凌为安王,入户部协理政务。 而周随安受了六皇子的保举,也入户部做了六品的户部郎中。 不过听说,身在京城,同样是从六品的司徒晟似乎不耐吏部的事务繁琐,向陛下请命,想要重回翰林,清闲治学。 据说这次陛下能够扳倒泰王,司徒晟功不可没,很得陛下赏识。 他的请调治学的奏折被陛下驳回,一路直升,从吏部打杂的文书做了正五品的大理寺少卿,辅佐寺卿审断刑案。 虽然只调了一品,但是这少卿可不是摆设,在这位置上历练过的官员,若是年岁尚轻,以后升迁轻而易举,前途不可限量。 这让原本因为调入京中而兴奋不已的周随安有些不满。 他乃地方通判,协理六殿下治理了寂州水务。 可调入了京中,也不过从原来的从六品变成了正六品,到了户部里,就是个给侍郎们打杂的文书郎中。 那司徒晟又做了什么?不过陪着六殿下游山玩水,又在吏部抄了几日卷宗文书,居然一路入了大理寺。 不但品阶比他高,还是握了实权,手下管着一帮人,变成可以审理大案,协查各级官员的少卿。 这让自认为与司徒晟在伯仲之间的周随安很不是滋味。 楚琳琅一边指挥丫鬟装着入京搬家的箱子,一边开解周随安:“你总跟人比做什么?要比就跟自己比。你一年内连调了两次,而且处处都比连州强,是多大的机缘?你不高兴,却钻不痛快的犄角,也太不知足!” 周随安如今也是品尝到了一路飞升的畅意。 要做京官,必须得有通天的背景门路。搁在半年前,他也不敢想自己竟然会调任京城,入的还是户部的差。 这么一想,又是舒服了些。如今他也算得六殿下心腹,再不是飘摇野草,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待他入京后再大展宏图。 这么一想,便起了兴致,他舒展衣袖端坐在案前,开始抚起了琴。 自那宴会之后,周随安被人讽刺琴技粗鄙,便捡拾起荒芜一段时间的抚琴雅兴,一有空闲就是叮当弹奏不断。 楚琳琅正指挥着丫鬟收拾东西,嫌周随安横在那碍事,便让官人去书房呆一会。 周随安不喜欢楚琳琅这种不通文雅的俗劲儿,扫兴起身道:“什么时候不能收拾,为何不能听我弹完这一曲?” 楚琳琅假装没听见,将那琴罩在了琴袋子里,让丫鬟拿走装箱,然后道:“京城召你甚急,你明儿一早便要走了,还不去书房看着小厮,带足了文书,免得落下。” 周随安无奈起身,慢悠悠地朝着书房走去了,一边走一边晃动手指,怡然自乐得很。 六殿下因为陛下有事急诏,先一步坐快船回京了。 不过谢家老太太和谢二小姐倒是没有急着走,正好与六王妃一同乘船归京。 因为赶上年中户部清点赋税,户部急召人手,所以周随安也得早点入京,正好搭谢家的快船,明儿就走。 楚琳琅觉得周家一家老小,不好厚着脸皮全挤人家的船,于是便分两批,她们的行李家当,还有家眷,稍后行慢船赴京。 原本赵氏的意思,让周随安将胡氏小娘也带上,可是周随安早就厌烦了母亲强按头饮水,巴不得一人独自上路。 没等天亮母亲起床啰嗦,他只带了小厮满福,还有两箱行李,便上船入京了。 赵氏听周随安就这么一个人走了,很是不乐意,疑心楚琳琅使坏撺掇儿子先走,少不得夹枪带棒,冷冷申斥儿媳,为何不让她们跟着一起走。 楚琳琅觉得也得跟婆婆算算账,不然都以为家里是无忧的好日子。 周随安接连调任虽然是好事,可哪次搬家不得花银子?虽然有也有安家的补贴银子,但都是走走形式,杯水车薪。 当初她急着卖掉连州刚到手的酒楼,折损了些银子,家里的吃穿嚼用都得精打细算。 所以这次便对不住婆婆,只能兵分两路,没法雇佣昂贵的快船与官人同去。 其实楚琳琅还有一笔账没明说,那就是纳胡氏小娘入门的花销。 赵氏当初为了瞒住琳琅,偷偷将鸢儿来年女学的束脩银子都给挪用了。 为此,从不跟婆婆红脸的楚琳琅很是不乐意。 楚琳琅这么一拨打算盘,赵氏骂人的音量便不自觉小了些。 第 26 章(一个荷包) 不过赵氏一直挂心的事情,终于见了亮堂。 就在周家女眷上船准备出发的时候,胡氏突然晕船呕吐,寻了郎中诊脉,竟然见喜了! 这让盼孙儿盼红了眼的赵氏大喜过望。 只是这样一来,为了顾全胡氏的身子,本就慢的船,更是要慢些。 遇到有些风浪的日子,便停下来等风儿和顺了继续再前行。 如此一来,本只二十多天的路程,生生走了两个月才到。 以至于楚琳琅看到京城的门儿时,都难得伤感想要落泪——再在船上这么熬下去,她都有害喜错觉,想要迎风呕吐了。 夏荷看琳琅这几日吃不下,疑心是小娘怀孕让她添堵,便是小声宽慰道:“姑娘您的身子一向强健,到了京城找名医调养,也定然能生养……” 冬雪在旁边冷哼:“要是依我看,就是大姑娘成亲那一年,入寒气,累坏了身子!” 以前大姑娘的月信很准,可是就是在新婚那年,因为铺子里上了一批货,却因为车坏被撂到了山里,当时姑娘亲自带着人去铲雪挖车搬货,天寒地冻,愣是将正来的月事给冻没了。 自那以后,大姑娘的小日子总要延后几日。 别家的娘子,只需操持家里。可是她们家这位,却是家里家外都是顶梁柱,真是拿自己当了糙汉子用,如此累心熬神,能怀上才怪! 楚琳琅不过这几日胃口不佳,谁知竟然让两个丫头说出这么多官司。 她无奈起身,立在码头的路旁,往京城的方向看去。 原本船到岸后,就有小厮去城里送信,看看周随安能不能派车轿来接母亲。 可船上的箱子都卸下来,也不见有人来接的踪影。 楚琳琅回身看看疲惫不堪的婆婆,还有一直坐在遮阳棚下抱着铜盆的胡氏,决定不再等了,只在附近的车马行随便找几辆车算了。 可就在这时,从不远处官道上跑来了几匹骏马,马背上的人穿着大理寺的官服,威风凛凛一路疾驰而过。 原本马儿跑过去了,不一会那为首的突然勒紧缰绳又折回来,马儿一路颠蹄来到了楚琳琅的近前。 楚琳琅抬头一看:呀,真是冤家路窄,这骑在马背上的,正是久久未见的司徒晟。 原来司徒大人外出公干,准备回城,正好在河埠头这遇到了刚刚抵京的楚琳琅。 这是楚琳琅第一次见司徒晟穿官服,这男人也太适合穿着大理寺的官服了,一身绯红长袍束带,修饰得男人腰身板直笔挺,加上骑乘的高头大马,恍惚中竟然有些不敢认。 司徒晟问了一下,知道周随安还没派人来接女眷,便跟身旁一个穿着军装的男子说了几句,不一会就有几辆挂着兵营军牌的马车过来,还有十几个兵卒帮她们抬东西。 楚琳琅两次搬家卸货,都遇上司徒晟,不由得也要说一声凑巧,当下去便是感谢司徒大人的帮衬。 司徒晟看着楚琳琅的脸,淡淡道:“数月不见,楚夫人似乎清减了些。” 楚琳琅客气一笑道:“水路颠簸,也吃不好饭,可能是瘦了些,好在到了京城,总算能安顿下来了。” 司徒晟一旁的那个军装男子这时走了过来,好奇地看着楚氏,问道:“这位是……” 楚琳琅连忙与他施礼,在司徒晟简单的介绍中才知,这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原来竟是兵司李成义将军。 据说他的祖父当年是大将军杨巡的左膀右臂。只是当年杨巡出征荆国,老李将军因为抱恙并未跟从。 杨氏一门折戟之后,朝中几乎无可用良将,而李氏一门则在危急时刻,老将请缨出战,解决了朝中困局。 只是先前泰王势大,李家却是忠实的保王党,也受了不少排挤。如今泰王一党折羽,这兵司重权便落到了李家的手中。 原本只是客气寒暄,可不知为何那位李将军在听闻楚琳琅是周随安妻子之后,却是上下打量,目光令人探究,像是好奇,又带着几分怜悯? 不过李将军与司徒晟公务在身,也不可在此久留,帮衬了周家装车之后,便告辞先行入城了。 周随安如今的宅邸,在城东的木鱼石胡同里。这一处远离闹市,因着地势较高,地盘好似巨大的木鱼而得名。 楚琳琅下马车时发现,胡同口竟然还栽着几丛青竹,那一路石板也是洗刷干净透亮,胡同的几户宅门都有模有样。 等入了周家宅院,更是发现此处别有洞天,屋院敞亮极了。 楚琳琅虽然不是京城人氏,可也猜得出这院子价值不菲,若是朝廷分配,依着周随安现在的六品品阶,可不太够格啊! 赵氏看了屋里屋外的家私摆设,红光满面,腰板也不知觉挺直了些,喃喃着:“我儿有大出息了!竟然置办下这等家业!周家的列祖列宗在上,保佑我儿随安大展宏图!” 说完这些个,她还忍不住讽上楚琳琅几句:“你也是命好,赶上我们周家困顿时,才能入我周家的门。你当初跟你爹四处贩盐时,也是没想到会有今天的好日子吧?只是你也得改改自己的小家子气,没得节省,丢了夫君的脸面!” 赵氏这些日子也是被折腾得不轻,想起来就念叨着楚琳琅图省钱,雇佣慢船让全家遭罪。 如今一路舟车劳顿入了京,骤然见到这等高门大户,真是一步升天。 儿子争气,她这个寡母总算熬出来了! 胡小娘也很高兴,任着婆子搀扶,绕着院子走来走去。 楚琳琅看着全家喜气洋洋,不好开口质疑这些与周随安现在的官职不符,只能按捺心中的疑惑,先将赵氏和双身子的胡小娘安置好。 至于鸢儿,早在上马车的时候就睡着了,到现在都还没醒呢。小姑子周秀玲抱着孩子去她那屋里歇息去了。 等琳琅安置好老的与小的,也是累得腰酸背痛,终于可以躺在床上舒展一下腰肢了。 这一觉睡得可有些长,竟连晚饭也没顾上吃,好在赵氏她们也都累得睡下,谁都没张罗吃饭。 就在掌灯之后,本该去城门迎接家眷的周随安也终于归家了。 据小厮满福说,大官人是去了户部尚书申大人的府上饮酒去了,今日申大人的孙子满月,大官人实在走不开,这才没去城门处接家眷的。 楚琳琅披着衣服,看着被小厮背回来的周随安,这冲天的酒气,也不知他饮了多少。 想着胡氏有了身孕,胎相未稳,所以琳琅便让小厮将周随安送进了她的房中。 算起来,也是有快两个月未见。周随安一人在京城里应该适应得不错,身上的衣服应该是入京后裁制的,是京城贵人们时兴的样子,面料看上去也甚是不俗…… 当楚琳琅替他脱着衣服,从那衣服袖袋里突然滑出了个精致荷包。 这荷包是梅缎做底,上面除了精致的花纹刺绣,还塞了香料,闻起来芳香扑鼻,绝非周随安以前的随身之物。 不过说起来,没来京城前,周随安也不怎么来她的屋子,他现在的衣物,全都由着胡氏小娘经手。 也许这荷包是胡氏给他缝的。楚琳琅懒得再看,便将这荷包顺手放到一旁柜子上的柳木匣子里。 到了第二天天色大亮,周随安这才酒醒起床,只是整个人看起来不甚精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楚琳琅跟他说话,也是爱搭不理的。 琳琅坐在妆镜前,一边梳拢着长发,一边让夏荷将醒酒汤端给周随安喝。 周随安喝了几口后,听着楚琳琅讲昨日入城的事情。 他听到是司徒大人帮忙找车的时候,不禁眉头一皱,告诫道:“你初来乍到,许是不知,司徒晟如今在京城人缘臭得很,我们周家不宜与他太相熟。” 楚琳琅微微一愣,道:“怎么了?” 周随安冷哼了一声,敷衍道:“官场上的事情,妇道人家莫问,总之以后看着他绕行就是了。” 说着这话的时候,他拿起了挂在一旁还没洗的衣服,伸手摸了摸,突然脸色微变,里外摸索着。 楚琳琅无意中回头瞥见,便问他在找什么。 可是周随安并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翻找,楚琳琅若无其事道:“可是在找荷包?我放在了旁边的匣子里了。” 周随安一听,连忙打开柜上的匣子,只见那梅缎荷包果真就躺在匣子里。 楚琳琅隔着锃亮的铜镜,清楚地看到官人暗松了一口气,将那荷包又塞回到衣袋里…… 楚琳琅一边点着胭脂,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这荷包是胡小娘给你缝的?以前没见过。” 周随安含糊嗯了一声后,便去饭厅用早饭去了。 他今日沐休,不必去户部当差,不过听说要同僚应酬,吃完饭,又带小厮早早出门去了。 待楚琳琅领着下人帮胡小娘归置屋子的时候,状似无意地问:“我看你给官人缝的荷包,绣工真不错,等你生产完了,可得给我也缝一个。” 胡小娘疑惑地眨巴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在家时,父亲总让我多看书,不太会做女红,大娘子若不嫌弃,我便做一个……可是,我从来没给大官人缝过荷包啊!” 第 27 章(东窗事发) 楚琳琅说许是她记差了,就此打岔过去。 可是从胡小娘的屋子出来后,楚琳琅脸上仿佛笼罩上一层寒霜——看来周郎风流不减,到了京城又有别样的奇遇! 若是在连州那会,她只怕要等不及,直接挑开跟周随安闹个曲直黑白。 可如今,也还不到一年的光景,经历了纳妾风波,她又跟周随安分隔数月,再见枕边人时,恍惚竟有陌生之感。 她甚至想,干嘛要闹得那么明白?只管好自己的眼前事儿就行了。 都说儿大不由娘,更何况周随安并非她的好大儿!她何必追究细枝末节,白白惹人厌烦? 周府女眷入京,人生地不熟,自然要有人引着融入,周随安是六殿下的人,六王妃自然就要担了这任务。 所以趁着花园子里的秋菊绽放,六王妃便办了个游园花会,邀请了京中有头脸的女眷,还有周氏一家女眷前来赏菊。 赵氏领着女儿周秀玲,坐在了一群年岁大的夫人堆里,跟着她们寒暄,顺带介绍下自己家里还有个年幼女儿,再过上两年,秀玲也该议亲了。 原本按照赵氏的设想,秀玲嫁给普通乡绅之家就很好了。可如今,眼见了京城的繁华似锦,连带着赵氏的心气儿也变高了,觉得必须得找个人中龙凤,才配得上郎中之妹。 可惜这番宏愿很快就打得细碎,虽然她语带含蓄委婉暗示女儿的年岁也不小了,可是周围的夫人们也仅是笑了笑,并不继续搭话,似乎没有太多的热情为赵夫人牵线保媒。 要知道这里可是繁盛京城啊!扔块石头,能砸到一堆五品大员!像周随安这样六品的郎中,并不出奇,更何况他们周家是外来的,身上的土味还没去干净,不知深浅,谁也不愿意往上凑。 一来二去,赵氏的自尊受挫,连带着也懒散了兴致,跟人说话爱搭不理的。 幸好这宴会也有寂州旧识,不大一会,谢二小姐便跟在姐姐的身后来到了客厅。 也许是京城风水养人,谢二小姐看起来比在寂州的时候和善多了,不一会就坐到了周家女眷旁边,笑着与赵夫人说话。 楚琳琅跟谢二小姐一向话不投机,她便坐到了六王妃的身旁,适时端茶送水,说得少听得多。 在诸位夫人的往来言语间,她倒是品酌到了不少新鲜货。 比如泰王被陛下削权之后,被幽禁在灵泉寺,整日吃斋敲木鱼。四皇子在被陛下申斥,闭门自醒数月后,现在再次被启用,只是风头不似从前,更不敢像以前那般跟太子分庭抗礼了。 不过看陛下的意思,还有些意犹未尽,近些日子不断往大理寺发卷宗,命令清理泰王余党。而这些案子大都经由司徒晟的手。 只是抓进去的人,哪有那么痛快招供的? 这位昔日的皇子少师摇身一变,竟有酷吏潜质,审问起案子来手腕铁血,审问过之人无一不招。 这样一来,龙心虽悦,有了一把可用之刀刃,司徒晟的名声却渐坏。 尤其是他前不久审的一位老臣,这老臣门下弟子众多,有几个甚至是当世大儒。 听闻老师受辱,勃然大怒,直谏陛下,直说本朝向来刑不上大夫,可司徒晟如此行事,实在是有辱斯文。 陛下觉得言之有理,于是下旨责问大理寺少卿,为何如此羞辱老臣? 这个司徒晟也是够狠的,听了陛下的责罚,二话不说,竟然命人将受了刑的老臣抬上堂来,又说将那老臣受过的刑,在他司徒晟的身上原样施了一遍。 按照司徒晟当时的话讲,陛下责罚,所以他便要向老臣赔不是。 不过赔了不是,只要案子还归他管,他便还要再审。 如果这老臣觉得别人动不得他,铁了心不招,那他司徒晟便奉陪到底,陪着老臣子将刑部的刑具都过一遍! 这一段两人对打的血腥审问,俨然成了京城私下里的热门话题,据当事人说,那司徒晟都是先在油滑老臣面前受一段刑,再依样施展一遍。 这简直比直接用刑还折磨人,眼睛和肉身接连要遭两遍罪。 而且那司徒晟当真能忍疼,板子上身也闷声不吭。 可老臣哪受得住?他原以为外面煽动自己的学生到陛下那求情,就能免刑挨过这劫。 没想到司徒晟却来了个“陪君挨罚”,一副要跟他耗到两败俱伤的架势,这直接让老油耗子的心防崩溃,再也无望,最后到底是招了。 待学生们探监看到血肉模糊的老师,又是哭啼啼跑到陛下那闹,也不说老臣贪赃枉法,延误国计的罪,只是问,刑不上大夫,祖宗不辱斯文的规矩何在! 陛下无奈道:“人家司徒大人可先挨的刑,赔礼在先,诚意做尽,怎么能算有辱斯文?要知道,他可没有欺君罔上,本不该陪着遭这罪。你们居然还要替逆臣讨要斯文?要不然,干脆将朕拖下龙椅,也打一顿板子补一补斯文?” 这一番话,终于将一群酸臭书生给怼了回去。自此以后,司徒晟“酷吏”的名头算是摘不下去了。 自古得罪文人,便要有名声尽毁,遗臭万年的风险,司徒晟却直撞上了这等大忌,名声怎么会好? 按理说,这等受陛下赏识的年轻臣子前途无量,若是还没娶妻当炙手可热。 可惜现在京城女眷们提起“司徒晟”三个字,就觉血雨腥风铺面,避之而惶恐不及。 你说,在刑具里浸染,对自己都下得去手的男人,心肠得多硬啊! 若是嫁他为妻,要没有一副耐打的身板,大约也过不到天长地久! 诸位夫人自家娇滴滴的女儿,可不能配给这样的狠毒之人为妻! 楚琳琅听了一阵子,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司徒晟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毕竟这么多的人里,大约也只有她见识过司徒晟年少时亲手拿石头砸人的狠劲儿。 说曹操,曹操就到。就在诸位女眷说得热火朝天的功夫,六殿下带着几位臣子回王府了,其中一个便是那位手腕铁血的司徒晟。 也许是怕问刑时迸上血点子,他并未穿白衫,而是一身肃穆黑衫,披着同色的长斗篷,看上去竟是透着几分压迫感。 当他大步从容地在长廊走过之时,就算心内鄙薄不齿他之为人,也忍不住将目光投注在英俊逼人的少卿身上。 楚琳琅也看了一会,不过她看的可不是司徒晟,而是同样跟在六殿下身后夫君周随安。 她注意到周随安将那个梅缎荷包挂在了腰际醒目处,随着他的走动,那荷包也跟着来回晃动…… 直到六殿下跟一众男子的身影消失在了回廊处,庭院里又恢复了欢声笑语。 这次议论的却是,陛下卸了泰王的权之后,甚是看中六殿下,频频嘉奖,看来是有意栽培六殿下,再许以重任…… 等这宴会之后,楚琳琅才知,司徒晟之所以出现在六殿下的府中其实是为了查案。 据说是因为六皇子名下农庄的管事欺男霸女,闹出官司,司徒晟带人将那管事拿了筏板,可偏巧那管事乃是谢家姨母表亲,岳母请托代为疏通,所以六殿下便请了司徒晟来,代为说情。 为了活跃气氛,他还找来了几个曾在寂州为官的部下一同陪酒。 可惜司徒晟压根不知变通,冷语拒绝之后,又是毫不留情面地申斥六殿下为人软弱,任着枕边人摆布。 六殿下被训得面红耳赤,一时下不来台,可又不敢与昔日少师顶嘴。 直到司徒晟起身告辞后,六殿下喝了一壶酒,突然摔了酒杯,大叫着让谢王妃来跟他同去大理寺,跟那个堂堂大理寺少卿对质,看看他有没有听妇人的摆布! 周随安等人是左拦右拦,才没让事态扩大。可是六殿下事后耍酒疯骂恩师的事儿还是传到了司徒晟的耳中。 曾经的师生之情,似乎也随着这二人的渐行渐远,而越发浅薄。 这事儿也算不得什么隐秘,很快大家便知六殿下与司徒晟师徒情尽,彻底闹掰了。 看来这司徒晟利用了六殿下做了升职跳板之后,便再攀高枝儿,要走孤臣的路数,独独效忠于陛下啊! 对此,周随安很是鄙夷,回到家里大骂司徒晟薄情寡义。 楚琳琅却觉得既然是人家师徒的事情,周随安就不必跟着瞎参合,到了司徒晟的面前,更不可冷言冷语地奚落。 可她开口说了几句,就被周随安很是不耐烦地驳斥了回去。 一个刚从寂州过来的妇人懂什么!周随安提醒楚氏以后谨言慎行,身在京城地界,一个后宅女子少参与男人的政务! 楚琳琅其实也不太想管,她初来京城,两眼一抹黑,又能帮衬周随安什么? 其实不光是看不透时局,她连枕边人都看不透。不过是夫妻分开短短几个月,周随安似乎从头到脚都发生了改变。 他惯喝的香梨花茶,变成了名贵的洞庭碧螺,出门前会在香炉子里熏二两银子一钱的檀香,腰上挂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荷包。他甚至都懒得跟自己解释。 当楚琳琅试探说胡小娘并没有给他绣荷包后,周随安也只是微微一愣,便面不改色地说他大约记错了,应该是满福在绣店给他买来配衣服的。 楚琳琅不说话了,幽幽地看着他,他也不见心慌,一派镇定从容地开解她,让她没事多看看书,别总盯着男人汗巾荷包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夫妻这么多年,周随安向来是不善撒谎的。楚琳琅见他那么镇定,完全没有以前被揭穿便慌了阵脚样子,便想,会不会真是自己多心了? 不过自从周家的女眷回京城以后,周随安基本就夜不归宿,不管是她还是胡小娘,几乎都不见周随安的身影。有时候回来晚了,他谁的屋子都不去,只是自己睡书房。 就连赵氏也抱怨儿子怎么入了京,就像入了林子的兔子,都不见个踪影。 楚琳琅也开始早出晚归。她自己原先有贩盐的官牌,可因为是委托了夏荷的亲兄长代为经营,所以每年只拿了一点租赁官盐牌子的份子钱,而这点钱,她并没有填入公中,算是自己的一点私房钱。 在还没入京的时候,被父亲逼得快要和离的楚家大姐,给琳琅写了信,语言艰涩地向她这个庶出的三妹妹借钱。 再拿不出钱,大姐夫的生意救不起来,父亲楚淮胜大约就要去京城押着她和离回家了。 大姐什么都舍得,就是舍不得自己一双儿女,被逼无奈,只能厚着脸皮开口跟楚琳琅借钱。 楚琳琅很敬重自己的大姐。虽然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但是大姐性子温和,跟嫡母父亲全然不是一路。 琳琅生平第一件新衣,是大姐成亲前,省出布料给她做的——那件裙美极了!艳粉似杏花,小琳琅睡觉都忍不住搂着它,可惜最后被那个死瘟生给弄脏了! 楚琳琅感念着大姐,这边安顿下来,便约了大姐楚金银在茶楼碰面饮茶。 楚金银之前在娘家借银子碰壁,而向自己嫡亲的二妹开口时,也被二妹奚落,碰了满鼻子灰。 千难万难的,没想到这个平日对姐妹都疏远的庶妹,居然毫不含糊就借了银子给自己。 看着楚琳琅交给她的几张银票子,一时间,楚金银感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尤其是听到楚琳琅提起自己曾给她做裙的往事,她这个当大姐的都有些脸红。 她当初不过是因为那布料子太艳,俗气得很,她不喜欢。加之看三妹衣服寒酸,怕她婚礼时穿着丢人,这才剪了那布料子给楚琳琅做了一件。 没想到,她都忘了的小事,老三却如此铭记在心…… 她这个三妹妹啊,看着为人精明,其实是别人对她好上一点点,就肯拼命来偿的傻妞子…… 楚金银百感交集,握着银票,眼睛也湿润了。 可是楚琳琅却让大姐先莫感动,她的银子要大姐先攥住了。大姐夫若想用银子,还得将他生意的账目往来给她瞧瞧,不为别的,她不想让她的银子又白白打了水漂。 楚金银觉得有道理,自是点头应下。只是有一件事,她先前犹豫着要不要给楚琳琅讲,现在倒是下定了主意:“琳琅,我想跟你说件事……只是希望你心里有数,可万万别乱了阵脚,跑回去闹……” 说到这,她顿了顿:“就是你姐夫,月前应酬……无意中在城西的望湖酒楼,看到三妹夫与一位妙龄女子在楼中的包房内同饮……” 楚琳琅静默了一会,问:“会不会是他同僚带去的歌女一类?随安向来不会推拒这些应酬的。” 楚金摇头低声道:“我也是这么问你姐夫的。可他做生意的,见过的多,只说那女子穿衣并无风尘味道,反而……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楚琳琅半天没有说话,最后又问了那女子的身高穿着,以及后来上的马车式样,便不再问了。 楚金银之前犹豫着要不要说,就是怕坏了妹妹的夫妻感情,可若不说,又怕妹妹一个人在周家受委屈。 现在看楚琳琅的反应,她反而有些后悔。 楚琳琅是惹急了敢跟父亲叫板的猢狲性子,她若回去跟妹夫打起来,自己岂不成了搅屎棍? 于是她忙劝楚琳琅不要冲动。三妹夫今非昔比,从地方能熬入京城不容易。男人嘛,风花雪月些也很正常,千万不可因小失大,坏了夫妻感情。 楚琳琅却笑了笑,轻问姐姐:“大姐夫庸碌无为,败了银子,姐姐为何不肯听了父亲的话,与他和离?” 楚金银苦涩叹气:“他的确是笨了些,不撞南墙不回头。可是自成婚以来,他待我甚好,家里也清净,没有什么侍女小妾的营生。更何况我俩还有一双儿女,岂能说分就分?” 楚琳琅只让姐姐不必担心,就与她告辞了。 当楚琳琅坐到马车里时,脸上的笑却渐渐淡了。 不愿和离,总是因为姻缘里有些难以割舍的。 可是她与周随安如今却还剩下什么? 如此几日,楚琳琅出入了金铺,变卖了些闲置的首饰,又在京城的房牙子那跑了跑,更是去了趟城西的望湖酒楼。 那日,她在望湖酒楼呆了足有一日,终于在临近中午时,看到一个骑马男子等候在店门口,又从马车上搀扶下个女子…… 楚琳琅从窗缝里看着,不敢置信地慢慢瞪圆了眼,捏着窗棂的手太过用力,竟然将窗棂上的木头条子,抓捏了一块下来。 不过那对男女并没入酒楼,而是相携一路,去游湖赏秋花去了。 楚琳琅关上窗,独坐包厢,饮了一壶酒。 当她从酒楼里出来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日渐西沉。 走过宅门时,楚琳琅吩咐了门房,等大官人回来时,无论多晚,都让他先来她的屋子一趟。 周随安回来的照例是晚了些,他入了屋子,很是不耐烦道:“有什么事情,我一会还有公务要去书房办……” 楚琳琅定定看着他,突然开口问:“说吧,她是谁?” 周随安飞快抬起头来,艰涩道:“你在说什么?” 楚琳琅已经心中有数,只是定定问:“那个赠你荷包,与你邀约望湖酒楼的是哪家千金?” 周随安如同被狗咬了一下,腾得站起身来,定了定神:“你也知京城里应酬多,我不过是跟同僚在酒楼应酬,认识了几位魁首,只是饮酒罢了,至于那荷包,我不是说是满福……” 还没等他说完,楚琳琅已经再也按捺不住,抓起桌子上的笸箩筐狠狠砸了过去:“你当我是傻子,就这么糊弄我?” 琳琅嫁入周家这么久,在诗书满腹的夫君面前,都是尽量端着娴雅端庄的做派。 所以就算周随安在楚家老仆那里听闻琳琅小时泼辣得能跟男孩打架,还是有些难以想象楚琳琅撒泼的样子。 可是如今,他被那一笸箩正打在了头上,连连倒退两步,一时都有些发懵了,再然后就是怒吼:“楚琳琅,你疯啦!” 楚琳琅却走到了他的面前,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子:“你不说?那我说,送你荷包的,是谢王妃的胞妹,谢府的千金——谢悠然!” 他如同被掐了脖子的猫儿,圆瞪着眼睛,再说不出话来,只是哑着嗓反驳:“你……你在胡说什么!” 楚琳琅用力将他狠狠推到一旁桌子上,冷声继续道:“你们真以为瞒得天衣无缝?我只给了酒楼伙计二两银子,你们相约几次,每次吃多少酒,那房门又紧闭了多久,他便什么都说了!要不要我让他将你们吟的那些诗文也一并写下来?” 周随安也知瞒不住了,而且他这几日憋闷得不行,也实在不想瞒了,竟是抱头痛哭出声,然后一把拉住了楚琳琅道:“琳琅,你倒是想想办法,救一救我……” 原来他当初入京,坐的是谢家的便船,一来二去,与那位谢二小姐也便稍微熟稔了些。 一开始,周随安谨记着自己的身份,跟六殿下的小姨子时时避嫌。 不过他想到这女子贬斥过他的琴艺,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说话时欠了些恭顺。 没想到他这般做派,反而入了那谢二小姐的眼,觉得他跟那个清冷的司徒晟一样,是不善阿谀奉承的高洁人士,比那些高门公子更有魅力。 接下来,便如戏文里吟唱的那般,原本话不投机,互相看不顺眼的人,竟然在你来我往里,一波三折,品酌到了别样的男女博弈滋味。 谢二小姐的脾气与周随安以前接触的女子又都不同,她既有楚琳琅少女时的胆大明朗,又有不俗的诗文才气,更是容貌俏丽,刁蛮中带着率性。 周随安也不知不觉深陷其中,直到泥足深陷,才发现离灭顶之灾亦不远矣。 楚琳琅可懒得听他讲那些文人酸臭情爱,单刀直入道:“你跟她可有苟且了?” 周随安再次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不敢相信楚琳琅竟用了这般不堪的词。 楚琳琅不耐他干瞪眼不说话,再次问:“你!跟她睡了吗?” 第 28 章(谈个买卖) 周随安咽了两下吐沫,虽有心骂她言语粗鲁,可到底在楚琳琅逼人的眼神里蔫蔫地点头。 可他依然要解释一下:“只一次,那次是我饮酒太醉,而谢小姐她……她又主动投怀,我一时把持不住……便……” 说到这,周随安一把抓住了楚琳琅的肩膀,哽咽道:“琳琅,这次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我!” 楚琳琅也不知自己为何听了这些,还能冷静定神地问:“救你什么?你肾亏,在她的床上不行?” 周随安压根顾不得琳琅损他,只急切道:“就在你们入京后,谢二小姐让侍女给我传话,说……说她月信一直不来,可能怀了身孕!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楚琳琅笑了,看来还真是她阻了周家的香火,除了她之外,官人可真是处处开花结果啊! 她只是麻木地继续问:“谢二小姐是何意?让你帮她找郎中堕胎,遮掩了这丑事?” 周随安这些日子被谢悠然迫得也是无路可走。在他看来,这真是酒醉一场的意外。 周随安酒醒时也知自己闯下泼天大祸。要知道这谢二小姐正跟王家公子议亲呢,跟他算哪门子的事儿? 可没想到谢悠然就此缠上他了,盯他盯得比楚琳琅这个正头娘子都紧,就连她亲手做的荷包,也得时时带着,更不准他与妻妾同房。 周随安被她攥着把柄,逼得无路可退,日日难以成眠,如今总算是有人商量了。 他抬头看了看楚琳琅,咬牙道:“她……她希望我去见她的父亲,跟谢家提亲……” 楚琳琅听了,先是低低的笑,然后笑声越发的大。 这突如其来的笑声让周随安发毛,他不禁惶恐抬眼看着自己的娘子。 楚琳琅笑够了,脸上便是一片冰寒,冷冷道:“她是谢王妃的胞妹,正经的京城闺秀,并非什么小乡官吏家的寡妇。她让你提亲,是准备来我家做个妾?” 周随安此时理亏,也横不起来,只能低低道:“她……她说,若为妾,别说谢家,就是六殿下那边也不会应。” “所以,她的意思,是想来周家为妻,而我这个无子嗣的原配,便要给她谢家千金让位置是不是?”楚琳琅再次冷冷地问。 这些话,周随安自己都难以启齿。不过家里的事情,他向来依仗着楚琳琅。 她一向心疼他,肯定会替他想个万全的法子。 只要楚琳琅想办法,定能说服了固执的谢悠然,又或者她贤惠得以周家骨血为重,就像戏文那般,甘愿让贤,自降为妾,成全了齐人之美。 楚琳琅看着昔日爱重的夫君一脸希翼地看着她,再也忍不住,抬手冲着周随安抽了狠狠的一嘴巴! 她这一下使足了气力,打得周随安的脸都歪了。他惊怒不已,捂着脸道:“你……怎敢打我?” 楚琳琅看着眼前全然陌生的男人,笑着流出了泪:“别人不知我的苦楚,可你周随安岂不知?我楚琳琅这辈子宁可为奴,也绝不为妾!可你……却逼我到如此境地,周随安,你可对得起我?” 周随安也是心有惭愧,看楚琳琅勃然暴怒,他也再捡拾不起君子的架子,只捂着脸无奈丧气道:“那怎么办?你也要逼死我?” 楚琳琅的脑子如今很乱,她不想再跟这男人说话,只撇下他推开大门,大步去了另一处偏房安歇。 夏荷和冬雪也急急跟来,与周大官人成亲这么久,她们可从来没见过大娘子发这么大的脾气。 从来都是大官人闹性子,大娘子跟在后面耐性子哄着。 方才她们守在门外,只是听了个只言片语,还有山响的巴掌动静。 她们一时也不好劝慰,只是让大娘子消消气,不好这么闹的。 楚琳琅却知道自己并非妇人拈酸吃醋地使性子。她被周随安伤透了心,也再次被逼到了命运无处可躲的墙角里。 这种无望的感觉,就好像又回到了年少时,她差点被人塞进轿子的那一夜。 那种想要玉石俱焚的痛苦、绝望与愤怒,本以为今生再也体会不到,可是如今却全都清晰忆起,在她身体里奔腾流窜。 在偏房躺了一会,楚琳琅翻身坐起,推开了窗子。 此时已经是深秋时节,院子里的菊都已经萎靡在枝头,再不见绿意。 而她的前路也即将踏上寒冬雪径,却无退路,只能孤身前行…… 到了第二日,周随安无精打采地起床上朝去了。 他并不担心楚琳琅会不管不顾地去跟谢家闹。毕竟楚琳琅一向以他的仕途为重。 只是谢二小姐也给他下了通牒,若他再不肯跟家人挑破,她便要亲自去与楚琳琅谈。 这两个女子都是不好惹的性子,至于能谈出了个什么,周随安不愿意想。 如今楚琳琅自己看破挑明了一切,他反而暗松一口气,仿佛甩出了烫手山芋,便可什么都不用管了。 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由着她们争执去吧! 果然如周随安预料,就在他将此事告知了谢二小姐后,楚琳琅便接到了谢悠然的帖,邀着她到城外西郊的望湖酒楼一叙。 楚琳琅接过那帖看了看,并没立刻应下,而是告诉传话小厮,今日她没空,若谢小姐能等,待五日后再去酒楼。 如此回复了谢小姐后,楚琳琅又让人给大姐传话,问她是否有空,陪着自己在京城里转一转。 楚金银自然有空,便跟楚琳琅一同坐马车逛街饮茶。 逛着逛着,楚金银发现妹妹看的都是那些要出兑的店铺,便笑着问:“怎么?妹妹要在京城置办产业?” 楚琳琅笑了一下回答:“只是看看,如今我手头紧,没有钱置办,而且我听说想要在京城买店铺也不容易。” 楚金银听到妹妹手头紧,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妹妹刚借了大笔钱给自己:“那倒是,京城临街的铺子哪个不是日进斗金?谁都不会无故出让的,而且这些个店铺一般都是京城各个宅门内眷之间流转的营生,大都流不到民间来……琳琅,你若急用钱,少借我些也成,其余的我再想别的办法。” 她疑心三妹这么说是在打退堂鼓,只能怯怯求告。 楚琳琅知道大姐误会了,只是笑着摇头:“我既答应了,怎会反悔?借你的我也一时用不到。” 听了琳琅这么说,楚金银这才舒缓了口气,余下的时间,她便跟妹妹讲了讲她姐夫正在做的生意。 楚琳琅虽然听着,可目光总是不自觉飘向远方,很明显有心事的样子。 楚金银看了看她的脸,默默叹了口气。她隐约猜到楚琳琅在烦忧着什么,却也无从开解。 只盼着妹夫莫要忘本,别跟二妹夫一般,飞黄腾达了就薄待发妻。 如此往复两日,楚琳琅都是早出晚归,周随安有心与她说话,可惜楚琳琅并不给他机会,只是避着他。 到了第五日,楚琳琅起得早,不过她梳洗完毕后,并没有急着出门,只是让夏荷捡了一盘瓜子,悠闲嗑了起来。 直到快到时辰了,她才迟迟出门,约定时间过了半个时辰,才到了酒楼。 等上了酒楼,谢悠然坐在包房雅座里,早就等得面皮发紧,心浮气躁得很。 因为小时父母对她亏欠,所以将她接入府中后,也是尽量弥补,就此养坏了她的性子,总觉得天地父母都亏欠她的。 待看到了楚琳琅也是如此,原本有些愧疚的心思也全蒸腾干净了,只是很不客气道:“楚夫人,您迟到了!” 楚琳琅摘下带纱的帷帽,甚是坦然地坐到了桌边,淡淡道:“谢二小姐来此也并非要食热菜水酒,来早来晚并无妨。” 谢悠然从周随安那听说,楚氏知道了他俩的隐情,也臆想了楚氏会对她哭诉谩骂的可能。 可她就是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小小商贾庶女,听闻了恩爱夫君背着她与人私通,却是一副气定神闲,毫不躁怒的态度。 这让谢悠然有些意外,不自觉也稍微压了压火气,抿了抿嘴道:“随安都跟你说了吧?我俩那日醉酒酿成了大错,却也是相见恨晚,情不能抑。事已至此,为了随安的前程与名声,还请夫人您大人有大量,成全了我们。” 谢悠然早就打听清楚了,这个楚氏出身卑微,并无强力的娘家可以依靠。她当年能嫁给周随安也没有媒妁之约,走得不甚合乎礼法。 只要楚琳琅懂事,帮着将这件事周全过去,倒是能以他二人当初无媒无聘为借口,只做先前的婚姻无效。 再以此为由,让出正妻之位,那么周随安便可在谢府二老面前有个正经的说辞。 到时候木已成舟,父亲也没法逼着她嫁给王家的蟾蜍。 谢悠然如今是铁了心要嫁给周随安的。周随安虽然家世比不得王家位高,可他面若润玉,相貌英俊,性格温柔,又肯上进,家道小康殷实,很对谢悠然的心思。 这男人啊,若不成婚,谁能知他的品格?就好比父亲,大老粗将军一个,跟母亲说话从来都是吹胡子瞪眼,全无体恤之情,家里的妾侍虽不多,可也有三个。 可周随安成婚近八载,府里一直很清净,只有一个母亲逼着他娶的妾。 她看过周随安如何疼爱敬重楚氏。婆婆尚在,出身卑微的楚氏便能当家做主,可见周家家风开明,当他家的儿媳是有多舒心。 周郎经历了婚姻,更证明他绝对是可以让女子倾心依托之人。 楚氏出身低微,周家尚且待她不薄,而自己出身大户,又是正经嫡女,将来入门,周家更得供着她。 姐姐成了皇子嫡妻又如何?听说她刚成亲那会,恰好六皇子去查泰王的账。 结果四皇子的母妃,就是当时还没有打入冷宫的静妃娘娘,顺便找了借口,就让姐姐罚跪殿下,差点晒昏过去。 所以狗屁的王侯之家!周家比高门大户,受刁毒婆婆的辖制管教要强多了。 谢悠然自认为无论出身,还是学识相貌,比楚氏强了百倍,嫁过去自能拿捏住周随安。 周随安正得六殿下的重用,已入户部当差,若是父亲和姐夫肯继续提拔他,前途不可限量。 只要楚琳琅肯成全,在谢悠然看来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天大的丑闻也就遮掩过去了。 她挑的人比父亲选的强多了,事已至此,她并不后悔。等她嫁过去后,善待着楚氏和那小妾就是了。 楚琳琅听着谢悠然说着理所当然的辞令,并不意外:一个大家闺秀,居然能做出私通姐夫已婚下属的事情来。那胆子大小和廉耻心多少一定是反着的。 所以她笑了笑,慢悠悠道:“我若不让呢?” 听她这么说,谢悠然并不意外,她叹了一口气道:“你陪着随安苦熬了这么多年,我也心知你有不甘。可你就算闹起了,又能有什么好处?就算随安因为私德有亏,被贬斥回乡,他会原谅你吗?到时候你不还是因为害了丈夫的前途,落得被休的下场?……听说你的父兄都不容你,到时候,你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又该如何生活?” 楚琳琅知道,关于她父兄的事情,应该是周随安告知给这位谢二小姐的吧? 她心里疮疤,被曾经最亲近的人出卖,就成了别人逼住她颈喉的刀剑。 在听闻了周随安和谢悠然的勾搭之后,楚琳琅已经将种种可能都设想得周全了,可还是没想到,她会从谢悠然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胁迫之词。 不过想想也对,再也没有比远嫁的外来女子更好拿捏的。 明眼人都清楚,楚琳琅无论是将丑事闹开,还是秘密告知谢家家长,又或者求告乡里父老,最后吃亏的,都是她这个无所依靠,没有子嗣所出的盐商庶女。 在这一场丑闻里,人人都能得庇护,可谁又能庇护顾忌着她? 风流软弱的夫君?轻蔑鄙视她的婆婆?还是背靠六殿下的谢家? ……无论怎么样,利益当前,他们都一定要顾忌自己的利益,周全自己的名声。 可就算这般,楚琳琅也不想让谢悠然太得意。 就在谢悠然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楚琳琅将手里的茶盏放下,慢悠悠起身走到谢二小姐的近前,突然一把拽住她的发髻,将事先藏在衣袖里的小剪子抵在了谢悠然的脖子上。 她起身太慢,动作又很是优雅,跟人拼命得毫无预兆,就连夏荷与冬雪两个丫头都傻了眼,更何况是谢悠然和她的丫鬟! 那小丫鬟刚喊两声,就被反应过来的冬雪手疾眼快,一把勒住了丫鬟的脖子捂住了嘴。 谢悠然想喊,可又怕招来人,只能颤着音儿道:“你……要干嘛?” 楚琳琅的手劲儿向来大,掐着谢二小姐,便跟拎提盐袋一样,那锋利的剪子尖也不客气地抵进了嫩肉里。 她微微一笑,弯腰挨着谢二小姐的耳说:“谢小姐,你方才讲的都是活人的章程,可有没有想过,若是人被你逼得不想活,当是怎么的做法?” 谢悠然不敢动,只觉得脖子生疼,那力道压根不像是吓唬她。 楚琳琅手腕转动剪子,语气依然温温柔柔道:“若是无望的死人,还能管顾谁的前程?就是拼命也要出口恶气,将折辱她的狗男女一并拽下地府陪葬!我这把剪,磨了足足一夜,你说剪人哪里好?是剪花勾人的狐媚子脸,还是剪开肚子,将孽种高挂城头?” 若说先前谢悠然还以为楚琳琅可能是吓唬人,此时已是被她的阴气森森的话吓得眼圈通红,再不见方才胁迫她让位的嚣张了。 “楚……楚夫人,我方才说错话了,凡事可以好好商量,何必这般两败俱伤?您不是还有女儿吗?她若有杀人犯母亲,以后可怎么嫁人?” 看来谢悠然并不知,鸢儿并非楚琳琅亲生,而是外面抱回来的私生女。 周大人口风真严,拿了妻子的盐商父兄家丑说嘴,却对自己的婚前失德的丑闻遮掩得严严实实! 不过她并不打算戳穿周大人的隐秘,这些小惊喜还是留给谢二小姐日后慢慢消化去吧。 确定经这一吓,谢小姐应该再无留她为妾的念头了,她终于缓缓移开了剪子,拍了拍谢小姐哭得花枝乱颤的脸颊,道:“只是开个玩笑,哭什么?别动了胎气!” 因为楚琳琅回身落座时,顺手将手里的剪子尖冲下猛扎进了桌面。 楚琳琅小时看着码头的船霸收租子时的就是这般江湖架势。 她那时觉得很威风,自己还偷偷练习了很久,没想到儿时没用到,成家立业后却有了用武之地。 趁着她松了手,谢悠然赶紧挣脱出来,惊恐地与刚得自由的小丫鬟抱搂在一处。 还是她太大意,压根没想到平日巧笑嫣然,拍马捧屁的楚夫人竟然还有这么作死的一面,以至于她怕走漏风声,只粗心带了个贴身丫鬟上楼。 楚琳琅看着面前搂在一起的两个鹌鹑,心里舒服多了,指了指椅子命令道:“坐过来说话!” 谢悠然咬了咬牙,看了看桌面上倒立的剪子,又看看守在门口的那两个周家丫鬟,到底是老实听话坐下来了。 楚琳琅其实并不想两败俱伤地拼命——不过是七载姻缘而已,不至于。 在来之前,她早想好了,既然自己可拿来拼的资本只有一条性命,自然不会闹得鱼死网破,手里全无底牌。 最好趁着手中牌多时,早早为自己做最周全的打算。 她答应过她娘,要把自己日子过好,待得以后,她还要将娘接出楚家那个苦窝子呢,所以就算没人心疼,她也得心疼自己。 想到这,楚琳琅慢悠悠问道:“几个月了?” 她问这话,漫不经心,倒像是问家中蓄养猫狗的月份。 谢悠然到底是有廉耻心的,此时她又积攒了些勇气,倨傲抬起了头:“怎么?夫人是觉得握了我的把柄,便可拿捏我吗?你可要知道,我父亲虽然官居五品,可是我的外祖父却是堂堂定国公,满京城都是他昔日同僚下属。你若伤了我,可不止你一人伏法,就是你的娘亲父族也要受牵连……” 楚琳琅笑了笑:“小姐不必多心,我就是想算一算,趁着你还没显怀,这事儿该何时了结才不算晚。” 谢悠然猛吸一口气,尽量软着声调道:“随安爱重你,所以我也对你心存敬重,还希望姐姐您照顾大局,别耽误了随安的前程。毕竟依着你的出身,想再嫁个如此出众的夫君可是有些难了。以后只要一家人和睦相处,自有大好的日子等着你……” 她这话原本是跟周随安商量好的。毕竟逼着周随安休妻,名头不好,既然楚琳琅出身卑微,当初走的又不是明媒正娶,自降为妾,保全了两家名声是最简单的了。反正楚氏不能生养,又不如自己年轻有才气,权当家里养个老妈子就是了。 可现在谢悠然后悔了,她怕楚氏留下,半夜会上她的床,用剪子剪她的肚子。 楚琳琅觉得再跟这种养坏了的女子说话,会坏了自己吃饭的胃口,所以她也懒得废话,从怀里掏出了自己拟好的一张纸。 “周家原本在老家有两间铺子,虽然不是我的嫁妆,却也是我婚后一力经营出来的,所以我得带走。另外这是京城里五家铺面的清单,都正准备出兑的,麻烦谢小姐想想办法,以我的名头兑过来,至于钱银之类的补偿,就看你与父母商量得如何,看着给就行。” 谢悠然之前想过种种,就是没想到这个楚氏先是发疯要杀人,然后又开始若无其事地跟她谈起了生意。 看着上面的铺面子,每一个都价钱不菲,她可真敢狮子大张口啊! 这么多的铺,就算她父亲肯出面也拿不出啊! 楚琳琅微微一笑:“恭喜谢二小姐,我自觉不贤,无法为周家媳妇,便打算给您腾挪位置呢。只是买卖转让,都得讲究个价钱公道,如今我甘愿让出旺铺,买卖两讫,还请谢小姐付清了再说。” 谢悠然吃惊地半张着嘴,有些不敢置信:“你……怎可这般市侩行事?是拿随安做了买卖的货物?” 楚琳琅淡定道:“朝三暮四之人,哪里值钱?你要买下的是我错付七载的大好年华。” 第 29 章(柔弱无助) 说完之后,她楚琳琅已经话尽,便站起身来,戴着帷帽领着丫鬟出了酒楼。 楚琳琅还有些话没有告知谢二小姐,就是她已经请人代笔,写了一封告知书给了谢家二老。 谢悠然说得对,她一个无依靠的盐商女子如何能跟京城的官宦之家斗,更何况人家的姐夫还是堂堂皇子? 不过光脚不怕穿鞋的,趁着没撕破脸前,她不如早些亮出保命底牌,大家行事起来也有分寸。 在那信里,她也明白告知谢家,这谢悠然与人私通的证据,她都已经拟写在状纸里了。 她以前在老家见得多了,逼死发妻再娶的也有,更何况如今周随安招惹的是这等人家。 这些日子,她最好顺风顺水。如若她出了意外,便会有她花银子安排好的人手去大理寺呈递状纸,再将周家与谢家勾结,逼死发妻的丑闻写成告示张贴得满城都是! 那日出了酒楼,跟在楚琳琅后面的夏荷和冬雪都傻了眼。 因为大娘子先前都是一人默默打探布置,她们两个只知道大娘子这些日子典当了不少首饰,又走了不少地方,到处打点人钱。 却没想到,到头来,大娘子却是要布局着如何跟周大官人和离? 一时间,她们俩急的都要流泪,劝慰着大娘子要谨慎行事。 楚琳琅却慢慢叹了口气,跟两个丫鬟稍微解释了现如今的处境。 事到如今,哭哭啼啼是最没用的,她得好好谋划,以后的日子该是怎样的过法。 可有一点,是连想都不必想的,那就是她不会给任何男人做妾! 听到这,冬雪倒是不劝了,可夏荷依旧不甘心,明明事情还有斡旋的余地,为何大娘子不想办法,却一意孤行要和离呢? 楚琳琅不太想回城,既然出来了,正好在一旁的望山湖边走一走,消散一下心情。 等到了湖边,她不耐夏荷的规劝,便借口寒凉,打发她俩回马车去取暖炉和披风,再搬一把胡床过来。 等她一人立在湖边时,正看见一只秋日的蚱蜢落入湖中,小小秋虫正用细软的爪在湖面奋力挣扎。 秋后的蚂蚱,本也短命,不救也罢。 可看这蚱蜢依旧不认命地奋力挣扎,琳琅看了有些唏嘘,觉得跟自己倒是有些相类。 她于心不忍,便想着将它捞出,好歹也能在枯草上再蹦跶几日。 只是湖边淤泥甚多,她看看自己脚上新穿的银线绣花鞋,决定脱了鞋子去捞,大不了一会脱了脏袜子,再穿鞋便是了。 于是她拎提裙摆,脱掉了鞋子,便一步步朝着湖边走去…… 就在快要挨近湖的时候,突然身后一股风儿来袭,紧接着自己的腰肢被人一把揽住,然后往后一拽。 楚琳琅毫无防备,吓得尖叫出声,这么一挣扎,湖边本来青苔就多,那偷袭她之人穿得是牛皮底靴,遇水滑得厉害,结果偷袭者身形不稳,竟然搂着她纤腰,一起摔进了湖中。 当整个身子摔进了湖中,湖水便开始往口鼻里倒灌。 这与她少时被拽进湖中,差点溺毙的境遇类似。 自从那次脑袋被瘟生按入水中后,本来会泅水的楚琳琅便再不敢游水。 而今,这种恐惧突然而至,慌乱得她都忘了如何闭气,只能无助地拉扯拽他下水之人。 幸好那人臂力惊人,从背后托着她的腰将她举起,然后道:“此处水不深,你莫慌……” 楚琳琅被拎提起来,便也站直了身,果然脚能碰到湖底。她连忙扭头看偷袭她的碎催是哪个。 可这一看,却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冷气——此番下水,始作俑者竟又是故人! 于是她磨牙问道:“司徒晟……你要干嘛?杀人灭口?” 司徒晟皱眉看着她,语气不善道:“不是夫人你要自寻短路吗?还怕人灭口?” 原来方才,司徒晟远远便看到了楚琳琅从酒楼里出来,又一路游魂一般来到湖边。 她支走了身边两个丫鬟后,便呆看湖面,然后脱掉鞋就往湖边走。 这样的情形,任谁看了都觉得是想不开,要投湖自尽。他好心出手,没想到却被她带入湖中,双双湿身…… 楚琳琅心知闹了误会,也有些哭笑不得,她辩解说自己不是要投湖,是要救一只蚱蜢。 可是司徒晟却莫测高深的盯着她不说话,一副“你别拿我当傻子”的表情。 就在这时,去拿暖炉胡床的夏荷和冬雪也回到湖边,正听见司徒晟说楚夫人要投湖这一节。 这下可热闹了,两个丫鬟扔掉手里的东西,哭喊着奔到湖边。 楚琳琅真是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不过是救一只蚱蜢,怎么就闹成她不想活了? 而司徒晟也在夏荷她们哭喊的只言片语中,大概推敲出原来楚氏要与周大官人和离,才想不开要跳湖的。 他听了之后,瞥向楚琳琅的眼神明显冷了一些,就像……在看一堆成不了金的屎。 “楚夫人,你当真觉得离了男人就不能活?” 楚琳琅要被气晕了,她用力甩开两个丫鬟搀扶自己的手,不客气地用长指点着司徒晟湿漉漉的胸膛:“只要司徒大人你别狗拿耗子,我可长命百岁着呢!” 她可不觉得这厮好心,莫不是瘟生太记仇?准备报复自己少时将他踹下水的那一节旧怨?还是一想趁机灭口,以绝后患? 司徒晟被一根手指点着,往后闪了几步。他抿了抿嘴,决定不跟女子争短长,转身便往湖岸上走。 方才在水中扑腾,他的衣服全湿透了。他的小厮赶紧给他拿了件长袍子。也许是正生闷气,司徒晟也毫不避讳,竟然背对着湖,坦然脱衣换衫。 按理说,楚琳琅应该避忌着转身移开目光。 她原本也想着如此,不过惯性使然,忍不住稍微好奇瞟了一眼他健硕的后背。 可这一看,却定住了眼,再也移动不开了…… 他的后背健硕,却布满了条条块块的殷红伤疤,一看就是新近受的伤,疤痕的颜色都十分新鲜。 听说他之前为了“弥补斯文”,陪着某个大人一起受刑罚,把大理寺刑司的刑具走了大半,所以身上有伤并不出奇。 可是楚琳琅清楚记得他的后背靠近肩甲骨的位置,有个殷红的“八”字胎记。 而现在,原该长胎记的地方只剩下一块火烙的狰狞伤疤,压根就不见那红色的胎记了。 她甚至有些怀疑,莫不是自己上次看得眼花? 可是当司徒晟穿上了衣,回头深看她一眼时,楚琳琅的呼吸猛一滞,突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难道就是因为自己上次认出了那胎记,他就借着受刑的功夫,用烙铁将那胎记生生烙掉了? 就算有个疯娘,也算不得什么丑闻。 司徒晟却如此处心积虑地与从前的自己割裂,这种对自己身体都毫不手软的心狠,真有些吓着楚琳琅了。 这份震撼太大,以至于在司徒晟如狼凶光的眼神进犯下,她忍不住瑟缩在水中又后退了两步。 这下让夏荷她们误会她又想不开,哭哭啼啼着“大娘子万万不可”! 最后等她上岸时,司徒晟已经在湖岸升起了火堆,然后对楚琳琅道:“我叫人拉上绳子,你烤烤火,若车上没有衣服,便先上马车,我一会叫人去买。” 楚琳琅表示自己的车上有衣箱子,烤火也大可不必,她现在只想赶紧离司徒晟远些。 司徒晟又一次挡在了她的前面,很是和煦道:“我觉得夫人还是烤一烤火再走更好。” 衣服可以换,可她的长发都湿透了,这般湿漉漉回去,是会惹人非议的。 话虽温和,可态度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楚琳琅知道他可能趁机有话跟自己说,便默默点了点头。 等她换了衣服烤上火时,司徒晟果真信守承诺,用自己的披风为她围了布帘,然后隔着一道布帘,坐在石头上与她说话。 至于夏荷和冬雪,则被司徒晟带的人手远远支开,根本靠不过来。 伴着柴草燃烧声,司徒晟开口问:“除了寻死,你还有什么打算?” 楚琳琅懒得跟他解释了,只简明扼要道:“这是我的家事,大人为何像妇人般好奇这些事?” 司徒晟转头看向了布帘,借着篝火,可以清晰地映衬出布帘一侧女子的俏丽剪影,此时她正抬起纤细手臂,拨动着自己的湿漉长发,让它干得更快些。 那侧影曼妙,姿态撩人,也许她的相公每日夜里,立在床幔之前看到的就是这般迷离景致吧…… 司徒晟扭头不再看,只是垂着眼眸,沉声道:“周大人风流,这次招惹的又是惹不起的人家,只怕你再贤惠忍气吞声,也难善了……” 他的话音未落,那布帘却被人一下子扯了下来,楚琳琅快步走到司徒晟的近前,紧声道:“你怎知他惹了什么人家?” 方才她们压根没提谢家,他是如何知道的? 司徒晟挑眉看向了长发披散的楚琳琅。 她的脸儿本就小,只是平日作妇人盘发,略显老气一些。而如今被披散乌发映衬,愈加我见犹怜,身上的衣袍也没有束腰,显得骨架清伶,只可惜那双明媚的大眼不够娇柔,此时放出的凶光喷火般灼人。 他再次移开目光,平静道:“周大人行事不太周瑾,与人相约,有那么几次被在下撞见。” 楚琳琅咬了咬牙,又问:“除了你,还有谁看见了?” 司徒晟倒也不隐瞒,诚实回答:“还有你之前见过的李将军。” 楚琳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就是那日她们抵京时,帮着她找车的李成义将军。 再想起他那时上下打量自己意味深长的眼神,楚琳琅才明白,那是怜悯弃妇的眼神。 原来他们一早就知道,她的夫君攀了高枝,自己恐怕要成弃妇,便在一旁等着看笑话。 想到这,楚琳琅挤压甚久的郁闷突然如撩拨了火星,再难压抑得住,她凶巴巴地瞪着司徒晟,低声问:“为何入城时你不早些告知我?难道你们男人都这般互相庇佑,鼓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司徒晟捡着干草,在手里慢慢打转,不紧不慢来:“在下好似早就提醒过你了,京城这等繁华之地,又有几人能守住本心?你一早就应该想到枕边人的品行,这天早晚要来,为何怪起旁人?” 楚琳琅的嘴巴张了又张,却也无话可说。 毕竟周随安睡了名门千金,并非司徒晟教唆的。而且司徒晟以前在连州山寺的时候,的确提醒过她,莫让夫君爬得太高…… 想到这,她忍不住靠在了一旁的树干上,自嘲一笑:“是呀,如何怪得旁人……” 司徒晟看着她恍然失神的样子,莹白的脸尽是怅然失意。 司徒晟觉得在此耽搁太久了。其实方才看到她孤零零立在水边时,他还在想,她若是自寻短路,死了也不错。 他后背的胎记已除,只要她死了,大约再无人会发现他与昔日的江口孤儿有任何的联系,这是最简单省事的了。 可是就在她脱掉鞋子准备迈入水中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冲了过去…… 现在想想,大抵是她此时的境遇像极了他的母亲——只为情生,肯为爱死,却最后孤独无人问津,疯癫至死,却浑然忘了她还有个年幼的儿子…… 想到这,他再次开口,仁至义尽道:“你若想不开,继续要寻死,旁人也拦不住你,只是你要记得你还有个女儿……” 楚琳琅此时已经收拾好心情了。她向来不会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太久。 看来司徒晟并不知鸢儿并非她亲生的。眼看着司徒晟似乎对她的遭遇还算同情,她的脑子飞快,已然想好接下来该如何行事了。 想到这,她扑通委身跪地,梨花带泪道:“大人,您如今贵为大理寺少卿,正是百姓的父母官,若是以后奴家遭遇了什么不测,你可得替小女子我做主啊!” 司徒晟压根没提防楚琳琅变脸会这么快,只低头看着她露出衣领子的那截雪颈,沉声问道:“你……要我跟你去捉奸?” 楚琳琅抹了抹眼泪,连忙道:“那多有辱斯文,阵仗太大,倒是不用。不过我正跟对家谈着和离的条件,就怕谈崩了,有人要翻脸不认人,欺负我这无依的柔弱女子。您说我在京城里,只认得您这么一位秉公执法,刚正不阿的清官,到时候,请大人为我做主啊!若是您不答应,奴家便长跪不起!” 司徒晟听她这么一说,眼睛微微眯起:“你谈了什么条件,怕跟人谈崩?” 等听楚琳琅一五一十说了后,司徒晟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你的要价实在太高了,恐怕周家和谢家都难答应……” 楚琳琅早就想过了,她小声道:“做买卖生意,哪能一下漏了底价?我故意高抬些说的,方便日后跟他们讲价拉扯……” 司徒晟继续沉默,然后磨着后牙,冷冷道:“能先发制人,想着要钱要铺子和离,又扯着我给你撑腰,楚夫人不像是被夫君抛弃,就悲伤得寻死投湖啊……” 第 30 章(好茶一杯) 楚琳琅眨巴两下眼睛,死不承认,一口咬死自己方才就是不想活了。 她抽搭着道:“人哪,总有想不开的时候,幸好遇到了大人,您救了我的命,我以后可得好好的活!” 司徒晟知道这女子变脸最快,人前的态度也可软可硬。可万万没想到,有一日,她竟然算计到他的头上来。 他也真昏头了!居然会觉得这母狐狸跟自己羸弱的母亲有些像? 母亲但凡有这女子半点的精明市侩,何至于被人算计得凄惨至死? 这么看来,她说她方才是打算捞蚱蜢,听起来也不那么牵强荒谬了。 到底是他无聊,多管了不该管的闲事! 其实楚琳琅也没有指望这位能帮衬自己。 不过司徒晟因为谢家表亲官司,而跟六皇子交恶,与周随安的关系也不佳。就算他不帮,大约也只拿周府的事情当笑话,不会跟周谢两家通风报信。 楚琳琅干脆死马权当活马医,看看能不能哭软了他,给自己拉点助力。 最重要的是,她方才与其说是求着人情,倒不如说是示弱。 只要一想到他不愿别人知道他在江口的旧事,甚至不惜烫掉胎记的狠劲儿,楚琳琅的心里就有些发颤。 所以她想要跟司徒晟表明下立场,表示自己与周随安和离后,便跟京城官场的人也没有别的瓜葛了。 她甚至不会再留在京城,也请司徒大人放宽一百个心,她是绝对影响不到他的前程。 而且司徒晟好像很吃女人哭哭啼啼这一套。毕竟自己几次三番落入他的手中,他都是重拿轻放,对自己网开一面的。 加之司徒大人方才误以为她跳河,不假思索出手相救,更证明这位手段铁腕的少卿的心肠有时也会软一软。 果然不出她所料,司徒晟虽然没答应,但还是有礼而周到地护送她回了城。 楚琳琅并不奢求有人替她趟周家的浑水,只是再次谢过了司徒大人“救命”之恩。 司徒晟也很会客套,临别时对她说:“我今日还有要紧公务……你的事情,容过后日再说……” 楚琳琅笑了笑,并没有将这种客气推诿之词放在心上。 赵氏刚吃过饭,看楚琳琅这个点儿才回来,很是不满,让婆子把楚琳琅叫过来问话。 可没想到一旁的周随安却不耐烦地拦了下婆子,然后他便一人匆匆去了楚琳琅的屋子。 自从下午接了谢二小姐让小厮带给他的纸条后,周随安晚饭几乎没有动筷,他如今心里是羞愤夹杂着怒火,只想当面问楚琳琅是不是真的要与他和离。 至于谢二小姐说,楚琳琅拿剪子,跟她拼命的话,周随安也是有些半信半疑。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楚琳琅从来都不是这般刁毒的人,用剪子要剪开人的肚子?更是难以想象。 可没想到,楚琳琅跟谢二小姐早早散了局,竟然这个点才回来。 当他回到屋子时,楚琳琅已经换好了外出的衣裳,正带着夏荷她们装着几个衣服箱子。 楚氏爱美,最喜欢大红大粉的俗色,衣服虽然鲜亮,但是并没有几件,她的衣服加起来,都没有给周随安置办的一半多,因为早上临出门前早就整理出来了,所以倒也好收拾。 周随安挥手喝退了丫鬟们,有些不敢相信道:“你真的……要跟我和离?” 楚琳琅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只是平静道:“月份大了不等人,恭喜周郎双喜临门,妻妾同喜,一举能得二子。你我夫妻一场,好聚好散。奴家无才,赶紧让贤,也免了你的为难。” 周随安听到这,脑袋嗡得一下,他急急道:“可是谢悠然逼迫着你的?她怎么能这样,我都已经与她说好……” 楚琳琅懒得听屁话,猛抬头打断了他:“说好了什么?她为妻,我为妾?你念在夫妻多年,便赏我在周家的一碗饭吃?周随安,你别太过分!” 周随安被她说得有些羞愤交加,拼命给自己找着理由:“楚琳琅,你也知自己一直无所出,犯了七出的头条。可我知道你娘家的德行,你若被休回去,必定不会有好日子过,才能容你到现在。我不过一时醉酒才酿下的错,你为何就不能替我着想,帮着我过了这一关?这关起门来过日子,家里谁还能真拿你做妾呼喝不成?这么多年的夫妻情深,你都不顾?” 看他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楚琳琅一时笑了,她冷冷道:“你也这么跟谢小姐打包票的?所以她才觉得拿捏住我了,张口就赏我为妾?你们给的脸面,可真值钱!” 周随安当初跟谢悠然不过是随口一说,让她可怜楚氏出身凄苦,哪里想到谢悠然竟然拿楚氏的出身威胁! 周随安当初与谢悠然相交,更多的是被谢二小姐鄙薄后,被挑起的征服欲。若说他有多思慕谢二小姐,那倒是未必。 只是他也没想到,这事情一步步竟然演化到了如今的地步。更没想到,自己会被谢悠然那个死丫头拿捏得死死的。 当初楚琳琅她们刚刚入京,谢悠然在王妃的宴席上套母亲赵氏的话,当听闻他那日醉酒留宿在楚氏的屋子里时,冲着自己发了好大一顿脾气,让他不准留宿妻妾屋中,不然她就去禀明六殿下。 被逼无奈,他这才冷落着琳琅,留宿书房的。可是这样被处处管制,让他心里也老大的不舒服。 他原本指望楚琳琅再次施展玲珑手段,替他悄无声息地掩盖了丑闻,可万万没想到楚琳琅竟然也不懂事地添乱。 他费力解释了一番后,无奈道:“夫妻多年,你就不能替我考虑,暂时委屈下自己?” 楚琳琅笑了,只是颊边不小心笑出了一点眼泪:“我不替你着想?我就是太为周家着想,才会一步步走到今日……” 原以为默许他纳妾就可以稳住这虚假的平和日子。 可到头来,周随安一步步将她逼得毫无退路,却口口声声说是她的错? 周随安看楚琳琅落泪,心虚地移开目光,继续语气僵硬道:“而且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居然跟她列什么补偿单子!管人家谢家要钱银,这像什么话?她哪里拿得出来?” 楚琳琅狮子大张嘴,如此要着天价铺子,跟勒索有何区别?这样岂不是折损了他在谢家那的颜面。 而且他压根就不想和离,若是与楚氏和离,转头再娶谢悠然,他岂不成了背信忘义,一朝荣华便抛弃发妻的陈世美! 楚琳琅压根就没想过跟周随安谈出个结果。她太了解她的这位夫君,他虽然要面子,可这辈子大事小情没有一样能做主的。 所以和离的事情,她干脆绕开了他,直接跟谢家谈。 所谓谈判,就得有来有往,就像做买卖一样,价儿提得高些,才好以后讨价还价。 至于管谢家要的那些天价铺面,也不过是虚晃一枪。周随安在未来岳丈那要面子,谢家一定指望悄无声息平复此事。 只是谢家乃武将人家,是文平,还是武平,就不好说了。 她没有靠山,要多留些斡旋余地,这样才好接着谈。 楚琳琅其实并不贪心,只想和离时拿回自己在周家经营的两间铺子。 这是她靠着自己微薄嫁妆一点点经营出来的,就算拿走也问心无愧。 只是如此一来,就是断了周家的财路,自己已经不宜在周家呆着了,不然赵氏知道,定然要闹她,不可能顺利将周家名下的铺子给她。 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跟周家母子废话,这几日在京城闲逛,除了看店铺,其实也顺便租了处落脚的宅子。她现在收拾好东西,就准备暂时带着两个丫鬟先搬出去。 周随安气愤填膺说了一通后,却看楚琳琅已经打包好了行装,他气得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包裹:“我不同意,你就还是周家妇。没有夫君的允许,你敢搬出去!” 楚琳琅慢慢站起,盯着周随安的眼,死死瞪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不让我走,小心我去谢家的府门前敲锣打鼓地哭闹!” 楚琳琅向来是泼辣厉害的,只是这一面,她都是呈给外人,从来不曾在周随安的面前显露。 而如今,她不再护着他,更没必要再维持昔日官夫人的贤惠样子。 周随安被捏了痛处,不由得瑟缩退步,楚琳琅唤来小厮,将她的衣物箱子抬了出去。 而她一早就雇好的马车已经等在了周家门口。楚琳琅带着自己的东西,还有两个丫鬟坐上马车。 直到门口闹腾,赵氏才知道楚琳琅离家出走,她在婆子的搀扶下来到了门前,看着呆立在门口的儿子,又惊又怒道:“大晚上的,她在闹什么幺蛾子!” 而小姑子周秀玲也拉着鸢儿的手,立在门口不知所措。 嫂子向来明事理,就算受了母亲的气也从来不会红脸,怎么今日竟然不声不响地就卷行李走人了? 鸢儿出来的晚,看着楚琳琅的马车驶去,竟然撒丫子追撵了出去,一旁的婆子赶紧拉住了孩子。 可鸢儿依旧不依不饶地冲着马车高喊:“母亲!母亲,你要去哪,带上鸢儿!” 周秀玲也急切道:“大哥,你是怎么气着嫂子了?天这么晚,您怎么能任着她一人出门?” 一时间,这清净的胡同哭喊声连成片,赵氏嫌弃丢人,叫仆人拉回鸢儿,呵斥了她之后,赶紧让人关紧了房门,然后将儿子单独拉回屋子,询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周随安也知道如今尽是瞒不住了,只能垂头丧气地说出了他独自一人在京数月犯下的荒唐事。 饶是赵氏听了,也耳根子嗡嗡,直直往后一倒,气得捶打周随安道:“你这混账,是拿自己的大好前程做赌啊!” 可骂了一阵后,她心里又有些活络——听那意思,谢家二小姐对儿子芳心暗许,非他不嫁! 若是能挺过这一遭,让这事儿圆满些解决,还真是不错的姻缘啊! 要知道她儿子官运正佳,以后前途不可限量,早不是卖盐女楚氏能配得上的了!只是不知谢家知道了,会不会来闹。 她的心里一时没有底,只是半喜半忧地满地绕圈圈,最后下定决心道:“她要和离,又不是我们休了她。既然如此就趁早和离,免得在谢家面前没得说辞!” 周随安被绕得心烦,只无奈闭眼说了楚琳琅和离的条件。 这下赵氏不转圈了,瞪眼一拍桌子道:“她那是痴心妄想!先不说谢家凭什么赔给她铺子,就是我家的那两件铺,房契上也是你的名字,这是周家的经营,并非她的嫁妆!楚家当初陪嫁了什么寒酸东西?她也好意思拿两间铺来抵?” 除了周随安的俸禄向来不太补贴家中,他自己应酬花销都不够,家里的吃穿嚼用一向指望那两间老家的铺子。 楚氏善妒,耽误了她儿子延续香火,没将她休了就不错了。如今是她闹着和离,人走可以,可是要拿走铺子,就算说出天爷来,也带不走! 周随安此时压根听不得母亲的絮絮叨叨,他现在脑子回想的画面,都是琳琅方才头也不会地上车的情景,他的娘子难道真的就狠心不要他了? 且不说周家的人仰马翻,楚琳琅此时坐在马车里,心里也是空落落的。 方才鸢儿的那几句喊,她是听在耳中的,只是强压着才没有探出头去。 她知道,再舍不得她也带不走鸢儿。毕竟那孩子并不是自己亲生,周家说死也不会让她带走的。 再说,自己现在也是前途未卜,怎好带个孩子出来跟着自己遭罪? 环顾马车里的几个不大的箱子,这些是她经营了婚姻八载剩下的了,除此之外,只剩空荡荡的心,还有些许说不出的怅然。 不过楚琳琅不愿再细细品酌悲伤,等马车停下,便下车打量未来一段日子要居住的地方。 周随安连续两次搬迁,再加上之前的酒楼损失,还有借给姐姐的钱,她自己的钱银也不多,再加上京城的租子比别处贵多了,她也只能先找个地方暂且落脚。 可夏荷入了小院,晃动着吱呀作响的门板,再看看小屋子里被灯火燎黑的破窗纸,和陈旧的家具,不仅有些傻眼。 不过冬雪倒是手脚麻利,在院门前的井里打水,略略打扫下屋子,再拿了带来的褥子铺床,然后对楚琳琅道:“大娘子,您先躺下歇着。” 白日里,楚琳琅跳湖的场景历历在目,冬雪心有余悸,只想让大娘子赶紧睡下,免得胡思乱想。 虽然床板略硬,带来的被褥也不够厚实,隔壁便是两个丫鬟抱柴生火的声音,可楚琳琅最后还是睡着了。 好像这些日子来,她头一次睡得这么安稳。 只是睡到半夜的时候,就听到院门外有人脚步声踢踏,烦乱吵杂的声音,再然后就是砰砰拍门声。 如今这小院只有三个女子,深更半夜听着那敲门声犹如地府阴捶,打死也不敢应门。 可门外恶鬼不依不饶,砸门声已经改成了踹门声,有人大声道:“房中烟囱冒烟,却无人应门,一定有蹊跷,来人将这门踹开!” 紧接着便是咣当一声,那不太结实的大门被人一下子踹飞。甚至差点砸到立在院中的夏荷身上,吓得她抱着身后的冬雪哇哇大叫。 楚琳琅这时候也散着长发披衣出来,强作镇定道:“来者何人,为何敢私闯民宅!” 她看到进来的人都穿着兵服,应该不是歹人。 不过那为首者说话却很豪横:“我们奉命缉拿刺客,院中有人,为何你们方才不应?家里还有谁,都出来说话!” 听闻楚琳琅说只她们三个女子时,为首的官兵一脸疑惑:“户主何在?我看这户籍名册上是有男丁的啊!” 就在楚琳琅费力解释自己并非屋主,只是暂时在此租住时,突然有声音传来:“你……怎么在这? 楚琳琅抬头一看,赫然是白日刚刚看见的司徒晟。此时他一身绯红官服,头戴帽冠,俨然正在办差。 司徒晟没有料到会在这遇到楚琳琅,不过听闻她租了这院子后,便明白了。 她说和离,还真是雷厉风行,居然当天晚上就搬离了周家。 只是她初来乍到,应该不知道在京城地界,没有房契户籍的单身女子是寸步难行。 想到这,他挥手让那些闯入的官兵退后,然后对楚琳琅道:“那些人是从兵营借调的,行事粗鲁,还请楚夫人见谅。” 楚琳琅也知道,与那些兵痞讲不出道理。只是这大门坏了,大半夜的上哪找工匠修啊?家里没有个男人做起粗活来也不方便。 她以为司徒晟公务在身,与自己寒暄几句后便会走。 可谁知他看了看轰然倒地的大门,便四处张望,最后走到院子一旁堆放的工具箩筐处,寻了锤子和几枚生锈的钉子,然后挽起袖子,露出结实有力的长臂,拿着锤子竟然叮叮咚咚地修理起地上裂开的门。 在楚琳琅看来,虽然他少时粗鲁,可是长大成人后,一直给人儒雅文正的气韵,那双大掌虽然修长,却更适合执握笔墨。 可现在看他一身大理寺少卿的官服,挽起袖子蹲在地上熟练地挥动锤子,竟然也意外地画风和谐。 楚琳琅赶紧让夏荷给司徒大人拿矮凳,而她则回屋子,点了一盏蜡烛,又回到院中蹲在他旁边,亲自给司徒晟掌灯。 待看他手艺甚是娴熟时,楚琳琅忍不住道:“没想到你还会木工活!” 司徒晟抬眼瞥向蹲在他对面的楚琳琅。 此时烛光映衬,她发髻松散,一下子显小了不少,也看不出她是嫁过人的,那脸儿如天边的明月皎白。 他垂下眼眸,淡淡道:“少时家贫,什么都得自己动手修补……” 楚琳琅抿了抿嘴,这才想起,他小时候的确挺能干的。后来有个帮着他们母子的婆子也不干了,家里的活都是他来做。 有一次,隔着院墙,她甚至看到臭小子有模有样地给他娘亲缝补衣裳。 不过两人都有默契,绝不会再叙旧,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便只听锤子叮当的声响。 司徒晟干活跟办案一般利索,不一会就把门重新挂好。 楚琳琅谢过司徒大人,惯性地客套道:“忙了这么半天,大人要不要喝盏茶再走?” 她这话毫无诚意。司徒晟有紧急公务在身,又修了这么半天的门,按理说绝不会在她这耽误功夫了。 可惜她忘了司徒晟脸皮厚的毛病,能吃人茶水时,绝不放过。 就这样,本来都转身要出门的他,又折回来,说一声叨扰了,便洗了手,坦然坐在了小厅里等着饮茶。 这下,别说楚琳琅,就连夏荷和冬雪都傻眼了。 三个女人挤在逼仄的小厨房里一边烧水一边小声嘀咕:“这个司徒大人看着清明,怎么做事这么不拘小节,大半夜的,他在女子家里喝哪门子茶?” 楚琳琅从周家刚搬出来,除了一小袋煮粥的米,哪有茶叶啊! 可她既然留人了,就得想办法弄出喝的来,只能抓一把米放在锅里,炒熟后再冲米茶喝。 可惜她久不做这东西,那米炒得都发糊了,冲了沸水,黑乎乎一片,闻着味道也不佳。 就是这样,司徒晟似乎也不介意,端着茶盏温文尔雅,津津有味地品酌着。 楚琳琅租住的这间房太简陋,连像样的桌子都没添置,喝完茶,茶杯就得放在小凳上。 而人高马大的少卿大人,也是弯着长腿,蹲坐在不高的小马凳上。凳子不够,楚琳琅尴尬站着作陪。 又那么几次,楚琳琅想要开口撵人,可一起话头,那边端起茶杯吸溜个没完,仿佛饮的是什么龙泉佳酿。 楚琳琅不好扫兴,只能耐着性子等他喝完一盏糊糊米茶。 就在这时,远处到处搜查的官兵似乎又有什么发现,再次传开了呼喊声。 按理说,司徒晟应该过去查看,可他依旧纹丝未动,只是眸光沉定,悠闲地打量着屋舍房梁上挂着的蛛网…… 楚琳琅知道,他绝对不是这么吊儿郎当的人。 心念微动间,她试着揣测他的用意。 她方才就注意到,他带来的大理寺那些人还守在门外,并没有离开。 而那些穿着军队兵服的兵卒显然不是大理寺的人。现在,那些官兵到处砸门呼喝,搜查得比大理寺的衙役都积极。 也许修门、饮茶都是借口,今晚抓的人,一定是淌不得的浑水。司徒晟正躲在她这里避嫌呢! 想清楚了这点,楚琳琅也不急着撵人了,默默给他的茶杯又添了满满的糊糊茶。 这次,司徒晟倒是挑眉看了楚琳琅一眼,开口道:“这茶味道……不错,夫人怎么不饮?” 第 31 章(保护神明) 听司徒晟让她饮茶,楚琳琅假笑表示今晚吃得饱,有些喝不下。 客气之后,二人再次无言,便一个坐,一个站,一起抬头,继续认真看梁上蜘蛛挂网。 许是觉得如此太尴尬,司徒晟终于寻了话题,淡淡道:“六殿下的那位岳丈,为人精明,处世圆滑。虽然是武将,却并非欺行霸市之辈。只要凡事留有余地,夫人不必担心他家会对你做出什么太龌龊的手脚。不过这里最近都不太平,不是什么久留之地。夫人若想在周府外落脚,不妨后日来大理寺一趟,到时候,会有人帮你再挑间合适的住处。” 楚琳琅明白,司徒晟看她可怜,释放善意,替她指点接下来的路。 那谢家还算是守法的高门大户,只要她和离要求不太过分,应该不会出面对付她一个下堂妇。 至于他提议重新找住处,楚琳琅表示感激之余还是婉言谢绝了。 她现在并未与周随安和离,若是此时接受了司徒晟的好意,反而会落下把柄,让别有用心的人大泼脏水。 司徒晟看她婉拒,也不再多言,茶水已经喝干,他慢慢起身,对楚琳琅道:“夫人若有事,不妨去大理寺找在下。” 可是琳琅却一拽他的衣袖子,很是不好意思地比划着他的嘴唇:“茶炒得有些糊了,大人……要不要擦擦嘴?” 司徒晟品茶太专注,此时嘴边挂着一圈黑“胡子”,若这么出去,可就丢人了。 说完,她赶紧将自己的手帕递过去,让司徒晟擦擦嘴。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来喊司徒晟,说是拿住了什么人。司徒晟来不及还帕子,一边擦嘴,一边大步匆匆而去了。 夏荷将刚修好的大门关上,心有余悸地对楚琳琅道:“大娘子,这京城地界人生地不熟的,要不然……您还是回去吧。” 楚琳琅摇了摇头,她顺手端起茶杯,尝了一口自己炒的茶,然而下一刻,便皱着眉吐了出来。 天娘啊!怎么这么难喝!那男人没长舌头吗?他是怎么饮下两大杯的? 而此时京城之内,除了这条胡同被官兵搅闹的安睡不得,在京城另一头的谢府主人房内,也是灯火通明,夜不能寐。 谢胜将军气得犯了偏头痛,脑袋上针灸刚起下,便迫不及待地继续提着二女儿来骂。 “我的脸啊!简直是被你吊在城门楼上了!不光是与人偷情,还被人家的夫人提告到府上!我当初就不应该生下你这个孽……” 还没等谢将军骂完,跪着的谢悠然腾得站了起来,冷笑道:“谁要你们生下我?不是听个算命的,就将我扔在乡下不管了吗?你以为我愿意回来?在这个家里,谁又真正关心着我?便是拿我做了充样子,换前程的。你现在打死我,也来得及。我下辈子投生了牛马,也绝不做人!” 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听得旁边的母亲苏氏恨不得缝了二女儿的嘴,而谢将军已经甩掉了脚上趿拉的鞋,蹦起来去拽墙上挂着的剑了。 听了母亲的传唤,急急赶回娘家的六王妃谢东篱哪见过这阵仗?吓得她赶紧过去拉着父亲的胳膊,让他息怒,不要跟妹妹一般见识。 六王妃正怀着二个月的身孕,谢将军就算气疯了也得悠着些,生怕闪了大女儿的肚子。 他的剑被大女儿夺走以后,便绷着额头的青筋道:“不用你寻死觅活,就你犯下的丑事传扬出去,人人扔个臭鸡蛋,都能砸得你立刻做牛马!我是没给你找好人家吗?那个什么周……周随安是什么家世人品,勾得你如此倒贴?” 谢悠然冷冷道:“他没什么家世,但是凭一己之力考取了功名,又因才干出众,得了姐夫的赏识,一路升入京中。相貌虽然不敢比潘安,也绝对是风雅温润的公子,除了没有个做御史的爹,他哪样不比王家蟾蜍强?” 虽然父亲气得抽剑,她可不怕,父亲虽然总是喝骂母亲,瞪眼吓唬人,可一个指头都没碰过两个女儿。 别看他抽剑抽的威风,可有母亲和姐姐在,也砍不下来! 又不是人人都如楚琳琅一般,疯起来那么吓人。 谢王妃都听傻了,这才恍然妹妹先前为何在六殿下那美言,让他代为出面,替周随安置换规格更高的府宅子。 原本以为是周随安使银子贿赂妹妹换些好处,毕竟是寂州过来的,善待些也无妨。 可万万没想到周随安使的不是银子,却是男色啊! 母亲苏氏如今也懊悔不迭,当初她真不该答应,让个外男跟着他们一路同回。 看着那周随安也挺守礼本分的样子,怎么能干出这般禽兽不如的勾当? 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想着如何遮掩这丑事,她唉声叹气道:“可他已经有妻有妾,你贴过去,又算哪门子事啊?听我的,还是偷偷将这肚子里的孽障堕了,再另觅良人吧!” 谢悠然仰着脖子,坦然道:“我此生非周郎不嫁,你们若敢动我腹里的孩儿,便先杀了我。再说了,那楚氏已经说了,她会跟周随安和离,给我让出正妻的位置。” 这下连谢王妃也大吃一惊:“怎么可能?是人家夫人亲口跟你说的?还是……周大人迫得她提出了和离?” 谢悠然不耐烦道:“随安为人最和顺,怎么可能做出停妻再娶的事情?是那楚氏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生不出子嗣,愧对周家,才自行求去的!” 苏氏听了这话,心里稍微一松。她听说那楚氏出身不好,若是她不吵不闹,默默和离,女儿的丑事倒是能遮掩过去了…… 正在独自运气的谢胜听到这里,再次将茶盏甩向了小女儿,瞪着眼道:“不长脑子的东西!还自行求去?人家已经提了高高的价码,等着咱家求人呢!就她列的那些个铺子,哪一间是周家能买得起的?还不得是谢家买单?你大姐刚刚嫁给皇子,备她那一份嫁妆就花得不少。现在哪里能拿出那么大一笔钱!就是用你的嫁妆来填都不够!” 谢悠然不服气道:“怎么嫁姐姐就有金有银,到我这就没钱了?我就不信,区区五件铺子,咱们家和周家凑一凑,还拿不出来?” 苏氏这时也看了楚琳琅的信,倒吸一口冷气道:“她不是刚入京吗?怎么这么懂行情?这几间铺子可都是天价旺铺!” 谢胜无奈挥了挥手:“京城里的铺子转手,都是明睁眼漏的,谁也隐匿不得买家。到时候我们买了天价铺子,再补给那楚氏。消息传扬出去,谁还猜不出这其中的勾当?想我谢胜一向为人低调,求个太平安稳,到头来却落得纵女荒唐,花银子逼走人家正室的名声……我的老脸啊!当初就该死在负水大战,跟着杨将军一起殉国去!” 负水之役乃是国耻,尤其是杨巡之子投降荆国,更是陛下的心头大忌。 这谢胜也是气急了,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吓得苏氏赶紧过去捂老爷的嘴。 可是再喊打喊杀,也是无用,如今逆女怀了身孕,逼她堕胎另嫁她也不肯,又狠不下心将她送到尼姑庵里去。 再不想办法,家丑就遮不住了。最后,还是谢王妃决定代为出面,先找楚氏聊一聊。 依着谢家的意思,也不想楚氏下堂,除了是拿不出她要的价码外,毕竟跟六殿下一起回京的寂州官员很多,又跟周家相熟,若逼走楚氏,谢家和周家的名声会一起臭。 既然楚氏有相让之心,最好能自降为妾,到时候谢家再补给她些金银体己。 就算她不想呆在周家,也可以在老家江口给她补个宅子,让她出去单过,岂不是两全其美? 可是这话头一起,谢悠然却跟被狗咬了一般,气愤表示那楚氏是手黑的毒妇,决不能让她留下。 谢胜嫌她添乱,只命府里的婆子看顾住她,将她锁在屋子里,余下的事情,便交给大女儿斡旋,先探探楚氏口风。 只是当谢王妃派人去周家传话时才知,楚琳琅竟然带了两个陪嫁婢女搬出去了。 王府管事这么一路辗转,总算知道了楚琳琅的住处,这才将人请入了王府。 看见楚琳琅向她施礼,谢王妃略带愧色地亲自将她搀扶起来:“我也是前日才刚知道的……” 说到这,谢王妃都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幸好楚琳琅及时接过了话茬:“是我与周郎的缘分尽了,不干其他人的事儿。” 谢王妃原本看着楚琳琅列的单子,觉得她并不想和离,故意刁难人,设关卡才这么狮子大张口。 没成想,楚琳琅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没有半分怨妇哀嚎,更不提指控谢悠然失德,只是大度地将责任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这让谢王妃原本准备好的话全都撂在肚子里,没有一段可以拿来用的。 当谢王妃跟楚琳琅表示了谢家的意思后,楚琳琅淡淡道:“钱银对我来说,能安身立命就够了。这两天,我也想清楚了,既然周郎有意二小姐,我为何不能成人之美?对了,那日见谢二小姐时,也是一时气愤,言行无状了些,还请王妃见谅。其实只要周家肯将我赚的两间铺子还给我,其他的铺子不要也罢……至于自降为妾,就没那个必要了。” 楚琳琅竟然轻易松口,不要谢家的天价赔偿,这再次出乎谢王妃的意料。 人家被夺了丈夫的,既不怒骂诉苦,又不要谢家的钱银赔偿,还愿意腾出位置来,而所要的,也不过是人家自己婚后亲力经营出的铺子。 若谢家再强求女菩萨为了两家的名声脸面,委屈着她自降为妾,简直禽兽不如。 当下,谢王妃确定楚琳琅和离的念头不改,又是宽声安慰楚琳琅,将自己不懂事的妹妹好一顿骂,又允诺着谢家会派人跟周家老夫人斡旋,就算她不要额外的铺子,谢家也会另外出一笔银子,定然让楚琳琅体面之后,这才亲自送楚琳琅出门。 谢王妃送走了楚琳琅,这才回转,她的母亲刚才在就在隔壁屋子,一直听着呢。 不过陪着苏氏的,还有个苏氏的亲妹妹。 这位嫁给京城一户姓安的小吏家中,她的丈夫从文,升迁没有当初只是军曹的姐夫来得高。 这让安姨母心中一直不甚是滋味,时不时便来沾沾姐姐与姐夫的便宜。 她自诩比苏氏有心眼,又是爱彰显,好管闲事,从姐姐嘴里知道了这事儿,便来帮着姐姐拿主意。 安姨母也听了谢王妃和楚琳琅的对答,却并不满意,觉得外甥女身为皇子王妃,却跟个小商庶女赔礼道歉,实在当得不够威风。 那周家将两间铺子陪出去,还剩下什么?姐姐和姐夫真是不为二丫头考量。 若是由着她来,定能将这楚氏整治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净身出户! 苏氏却叹气:“行啦,这事儿悄无声息的和解了就好。也幸好那楚氏厚道,好说话。” 安姨母冷哼了一声:“是呀,她命可真好,竟遇到你们这样的人家,给了铺子,竟然还要谢家给银子,这是什么道理!你啊,早跟我说这事儿就好了……” 安姨母说得正起劲,看谢王妃投递过来的眼神,这才悻悻住口,跟着姐姐一起出了王府。 再说楚琳琅出了王府大门的时候,微微松缓了一口气。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婆婆赵氏的为人。若是她自己提要带走两个铺面,只怕婆婆赵氏又要拿她不生养说事,逼得周随安直接休了她,让她两手空空卷铺盖走人。 而如今,她先狮子大开口,再大度退让,博得了谢王妃的几许愧疚之情,又宽容大度表示会周全谢家的名声。 到时候,自会有谢家出面施压,让周家出铺子与和离书,这比她自己独力跟那母子二人博弈,要好上许多…… 毕竟她有什么本钱跟京城里那些权贵之家斗?识时务些,善解人意些,才能尽可能地保全自己的利益…… 她正想着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时,却一眼看到就在王府的斜对面,有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带着小厮站在那望着她。 司徒大人?这大上午的,是诸府大人公干的时候,他怎么在这闲逛? 想着他前日替自己修了门,楚琳琅便走过去跟司徒晟还礼。 听楚琳琅问他为何在此处,司徒晟倒是老实说道:“今日去归还手帕,只看见了冬雪姑娘。她说你来了六殿下的府宅,我便来此处等你。” 楚琳琅愣了一下,想起那日他擦嘴拿走了自己的帕子。 不过归还东西,给冬雪就好了,为何又来了这儿? 于是她问:“大人追来这,还有要紧的事儿要与奴家说?” 司徒晟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楚琳琅,淡淡道:“夫人不是求过在下,护你周全吗?听你一人入了王府,便来看看。” 啊?楚琳琅一时没听明白,愣愣接过了手帕。 她全然忘了,在湖边跪求司徒青天大老爷为民妇做主的事情。更是没想到,司徒晟居然当了真,很是正经地来给她保驾护航。 看那小厮观棋磕了一地的瓜子皮,他们应该在这站了许久。 如此一来,楚琳琅真是心下感动,再看司徒晟那一身少卿官服,如此英挺逼人,真是京城百姓的庇护神,让人心安满满啊! 楚琳琅破涕而笑,平生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夸赞着司徒大人英武逼人。 司徒晟耐心听她拍马捧屁了一会,适时打断她的话,问了问她在王府里的情形。 楚琳琅万万没想到,自己与周随安闹着和离,能商量的人既不是远在千里外的母亲,也不是京城里同父异母的大姐,而是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司徒晟。 不过这位大人既然知道头尾,她也不必隐瞒,毕竟她认识司徒晟,甚至比周随安都要早些。 俩人都没有坐轿子,便这么一路顺着略微偏僻的街巷,一边走一边聊。 大部分时候是楚琳琅讲,而司徒晟沉默在听。 当听到她打算和离之后便离开京城回去找母亲时,司徒晟才开口道:“你若这般回去,恐怕你的娘家人也不好相与,若无可靠的落脚处,不若暂时在京城,最起码这里的治安比别处要好许多。” 楚琳琅想起前天夜里被踹飞的大门,并不太认同京城的治安。 可若说出来,就是在抽打身边这位京城保护神的脸。 司徒大人倒是自己主动提了这事:“前夜有凶犯,有人看到他逃窜到了你住的街巷,这才引来官兵搜查,像这类事情,并不太常发生,不过你若搬到城南的集萃巷,那里的治安会更好些。” 这是他第二次提议自己搬迁了,楚琳琅正要问集萃巷为何就治安好时,街巷里突然传来了马蹄声阵阵,只见一对高头大马突然冲入了巷子中。 眼看着马儿毫不减速冲了过来,司徒晟手疾眼快,一把将路中央的楚琳琅和夏荷扯了过来。 夏荷还好些,踉跄撞到了一旁的店铺门板上,而楚琳琅却一时失了准头,一下子就撞进了男人的怀里…… 他的官服也散发着淡淡的皂角味道,一如当初在马车上时,萦绕在她鼻尖的气息。而这男人的胸膛怎么这么硬,撞得她鼻头生疼? 慌乱之下。楚琳琅还伸手撑了撑他结实挺阔的胸…… 就在这时,那个领头在巷子里驰骋的壮汉勒住了缰绳,转头打量着拥着佳人的司徒晟,冷笑了一声道:“司徒大人,可真清闲啊,你们大理寺都忙得人仰马翻了,你却在这里幽约红颜?” 他方才匆匆一瞥,瞟到了楚琳琅的侧脸,乖乖,可真是个美人…… 楚琳琅赶紧从司徒晟的怀里挣脱出来,因为那些人马堵住了街道,她一时走不出去,便低头避人,冲着街上的铺面站。 那来者有些意犹未尽地瞟了一眼楚琳琅娇俏的背影,便将目光调向了司徒晟:“前日太子遇刺,明明嘱托了司徒大人,一定要拿住刺客,可捉捕那夜,您却半天不见踪影。兵营那些莽夫虽然拿住了人,却失手将他弄死了!这死人可怎么审?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杀人灭口啊?” 司徒晟负手看着来者——这位是东宫太子的带刀侍卫,马军副都指挥使陈放。 他是太子跟前的红人,跟大理寺少卿司徒晟一样,都是正五品,所以说话很不客气,甚至连马都没下。 司徒晟听着他的指责,只是平和道:“那日兵营派来的人不太守规矩,私闯民宅,将人家的大门都踹烂了,一屋子女眷,就这么不管,只怕第二日要敲衙门的鼓。我顺手帮忙修了修,谁知就这么点功夫,兵营的人就将刺客缉拿了。等我到时,那人已经咽气。不过陈都使放心,就算只有尸体,大理寺也一定根据线索顺藤摸瓜,拿住刺客同党!” 陈放斜眼看着司徒晟,再次心中冷哼:什么东西!以前不过是翰林里给皇子们逗乐的闲官,竟然一路靠着六皇子那废物,借着扳倒皇叔泰王,在陛下那里起了势。 不过这司徒孙子可真油滑,甚是会看形势,明知道这次太子“遇刺”水深,竟然溜着边儿走。 结果让四皇子一系的人占得了先机,顺利杀人灭口。 而司徒晟倒落得清净,毕竟这人死人活,全是协查兵营的责任,不关大理寺的事。 现在刺客死了,太子辛苦布的局也全白费了。 本以为这次咬死刺客是四皇子派出的,能让四皇子彻底翻不了身,可这位司徒大人太不顶用了。 要知道太子殿下原本听闻司徒晟和老六闹翻了,有意拉拢一下这位新任的大理寺少卿,并且早早言语提点了他,要夜里好好当差。 可惜一片好心错付了,这司徒晟替太子办事如此不上心。没眼色的东西!也不看看当今陛下还有几年寿数?如今诸位皇子里,又有谁能与太子企及? 司徒晟既然这么爱做木工活,迟早要被贬去将作监,当个木工苦力! 想到这,陈放懒得再跟这自毁前程的小子废话,只甩动鞭子,带着人马再次呼喝而去。 楚琳琅方才对着门板一直默默听着,倒是听明白了七八分。 虽然听不懂方才那人的话头由来,但她猜测,若拿住了那刺客,无论是死是活,司徒晟应该都落不到好处。 难怪他能喝下那么苦的米茶,原来是跑到她的院子里避祸了。 听到人走了,她不由得偷偷抬头打量着司徒晟,却发现,司徒晟也正看着她。 第 32 章(吃回本钱) 楚琳琅每次与这男人对视,都有种被看他看穿的不适感,这次也不例外,她只是赶紧垂下眼眸。 她看人向来很准,以前就觉得司徒晟善于投机,会借势爬官梯子。后来发现他偷改自己的履历,又觉得他胆大妄为,虚伪太深。 如今再看,这人见风转舵的本事,也不是一般人能企及的。 司徒晟既然敢得罪太子,是不是在他看来,这位太子储君的位置,也不一定十拿九稳? 不过这类朝堂倾轧的争斗,已经全然不关她的事情了。待她与周随安和离之后,再不用费心替他打探这些个了。 不必督促夫君上进,竟好似卸了重担一副,就算前程渺茫,也活得轻松。 想到这,她赶紧谢过司徒大人今日的帮衬,时候不早了,她与大人也就此别过吧。 虽然真的是很感激司徒晟念着昔日旧识帮衬她,可是对于这种心机城府太过深沉的男人,楚琳琅敬谢不敏。 对于帮衬甚大的六皇子,一旦无用,司徒晟都能弃之如敝履。此人太善用棋子,让人不得不防备。毕竟他对自己,都很能下得去手,那么大的烙铁也能往自己身上按。 若说嫁给周随安这样多情又软弱的男人,只是劳心劳肺,被辜负深情一片。 那么嫁给司徒晟这类人,一个搞不好,倒霉姑娘要被善加利用。等被他卖了时,都在傻乎乎地替他数钱。 想到这,楚琳琅倒是觉得司徒晟有些隐疾,打一辈子光棍也好,不祸害人家姑娘,便是顶天的菩萨功德一件了! 司徒晟见楚琳琅突然急着要走,也不再提让她搬迁的事情,只简单抱拳作别。 也不知为何,他在与那骑马的人说话之后,似乎若有所思,脸色深沉,只是冲着楚琳琅抱拳之后,便带着小厮匆匆而去了。 而楚琳琅已经跟谢王妃谈妥了,心里也略微轻松了些,再想着自己的屋宅缺东少西,便选买了些东西,才慢悠悠地回转。 可到了巷子门口,楚琳琅难得的好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 只见周随安正带着他的小厮等在巷子口。 一见楚琳琅与夏荷拎着一堆东西回来,他便一路小跑要过去帮她们拎东西。 楚琳琅并不需要,往后一躲,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周随安不太习惯楚琳琅的冷淡,抿了抿嘴道:“过了这么多天,你的气也该消了,总在外面住像什么话,我来接你回家。” 周家夫妻冷战,总是以楚琳琅先低头收场。 这是周随安头一次争吵之后,主动来哄楚琳琅。 以前楚琳琅总是盼着周随安能放下君子身段,哄一哄她,可是现在,她已经不需要了。 周随安现在联系不到谢家二小姐。谢府闹出闺秀小姐大肚子的丑事,现在门禁森严,一张纸条都传不出来。 不过六殿下昨日倒是将他叫入府中,劈头盖脸地一顿痛骂,问他是吃了熊心还是豹胆,居然敢如此招惹他的小姨子。 周随安一脸愧色,只是流着泪任着六殿下奚落。 不过到了最后,六殿下终于吐口,只说这件家丑不易闹大,若是能说动楚氏先不要闹,一切低调处理,也不是没有斡旋余地。 毕竟六殿下也知道自家小姨子的德行,那是能把她和善的姐姐气得骂人的主儿。所以在他以男人的眼光看来,这等风流债也全不怪周随安一人。 于是他告诉周随安,六王妃已经派人查了户籍,找到了楚琳琅如今落脚的地方,今日会找她来王府,劝一劝她。 到时候周随安也得低低头,嘴巴甜些,好好哄一哄发妻。 毕竟这是京城,天子脚下。高门大户的女子,哪个不得以大局为重,可不能像乡里一样,闹得鸡飞狗跳。 是以周随安估摸着六王妃跟楚琳琅谈完了话,特意来到这等楚琳琅。 在他想来,楚琳琅应该能听六王妃的劝,暂且先跟自己回去。不然她老住在府外,是会被人闲话的。 楚琳琅也不愿跟他在街上拉扯吵闹,便让他随自己入了院子。 周随安皱眉看着略显简陋的屋舍,忍不住嘟囔道:“你看看,这能住人吗?夏荷,冬雪,赶紧替夫人收拾东西!” 他喊完了,两个丫鬟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动。 就在周随安皱眉要提高声量的时候,楚琳琅坐在厅里的小椅子上,垂着眼眸道:“谢王妃代为说情,所以我也退一步,除了家里两间铺子,还有王妃答应的补偿银子外,别的我都不要了。” 周随安闻声一愣,呆呆问道:“什么?王妃她不是要劝你……” 楚琳琅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道:“王妃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劝人自降为妾的话,她说不出来。你回去与你母亲商量一下,待店铺过了名户,你我将和离书签了……” 这次,换成周随安不等她的话说完了,立刻大声打断:“楚琳琅,你闹够了没有?就算我的错,你也不能如此迫我!户部侍郎刚刚找我谈,说我做得不错,再过不久,说不定能补个要职从缺,品阶还能往上提提。这个节骨眼,你能不能不要添乱!” 琳琅最醉心他的仕途,一旦补上从缺,他很有可能年内再升一升。听了这个,琳琅该会为他着想了吧! 岂料他说完,楚琳琅还是一脸漠然,周随安忍不住痛心疾首道:“难道你不明白,一旦和离,你我就此成为陌路,便再难重圆了!” 楚琳琅慢慢抬头看着周随安,成亲这么多年,他周随安的姻缘是美满的,可并不代表她这个做娘子的圆满。 她不愿再与他言语纠缠,分辨个高下,只是淡淡道:“冬雪,送周大人!” 冬雪如今看着周大官人就心气不顺,正等着姑娘吩咐呢,只端着方才洗了腊鱼的水盆,冲着周随安瞪眼:“大官人,我们娘子要休息了,还请您先回去吧!” 见周随安还要说话,冬雪干脆挡在楚琳琅身前,单手拿着盆往前泼水,那水腥臭,周随安躲闪不及,踉跄后退,就这么一路倒退出了院子。 最后那有些破的门咣当一声,便在他的面前闭合上了! 夏荷看着正揉眉头的大姑娘,小心翼翼道:“姑娘,您真是想好了?” 楚琳琅抬眼看了看她,却看到夏荷满眼的担忧。 她知道这丫头在担心什么。和离之后,她不再是未婚的小姑娘,更何况她还不能生养,简直比尹小姐这类克夫寡妇还没有行市。 日后若改嫁,正经人谁愿意娶像她这样不下蛋的母鸡。 周随安不也正是拿捏了这点,就认定她离不得周家吗? 想到这,她拍了拍夏荷的手:“放心,我就算和离了,也一能把你和冬雪的嫁妆攒出来……” 夏荷气得一跺脚:“都这样了,您还拿我们打趣!谁担心那个了!” 冬雪一边洗手一边说:“甭攒了,看见姑爷这么对你,我都不想嫁人了!” 三个人正说着话,大门处又传来咚咚声响,冬雪腾得站起身,瞪眼嘟囔道:“怎么的?还阴魂不散了!” 说着,她便端起还没有泼完的水盆来到门前,开门的瞬间,便将剩下的水一股脑甩了出去。 结果门口站着的高大男人被臭水从头淋到了脚。 等看清被淋成落汤鸡的人是司徒晟时,冬雪也慌了,忙不迭向少卿大人赔不是。 可是司徒晟压根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在毫无防备地被泼了一身洗腊鱼的脏水后,他先是圆瞪了眼睛,然后突然冲到一旁的花丛边,痛苦地呕吐了起来。 也不知这位旧相识是个什么矫情毛病,居然这么闻不得腊鱼味道。 楚琳琅闻声赶过来,看他这样子,竟然比胡小娘的孕吐都要厉害。亏得他之前还在周家宴席上装模作样地强撑,吃了那么几口鱼。 而一旁的那个叫观棋的小厮,则好似死了主子般,红着眼颤着音地朝着冬雪嘶吼:“你冲着我们大人泼这么腥臭的水,你按的是什么心!” 冬雪原本有些心虚,可看他吼得那么凶,也不甘示弱道:“我把大人的衣服弄脏了,给他洗干净就是了!我又不是有意的,谁知道门外是司徒大人!” 不过也难怪观棋反应大,实在是司徒晟的脸色太吓人,撑着墙的手都在用力抓挠墙壁,仿佛在抑制着什么,宽阔的后背都在微微发颤。 楚琳琅知道他耐不住这味儿,连忙让他进屋换衣洗漱。 家里没有男人的衣服,观棋连忙回去府衙帮大人取一套回来。 夏荷又给司徒晟打了两盆热水,让他一个人在屋子脱了脏衣服好好擦拭一番。 等观棋拿来了干净衣服让大人换上,楚琳琅舀了一碗刚煮好的红豆羹给司徒晟压压恶心。 等鱼味散尽,司徒晟终于缓过来了。也许是让人看到了他难得狼狈的一面,他面色微沉,不苟言笑,只披着衣,端着杯盏,一口口地饮着羹汤。 若是换成从前,一个男人隔三差五地在自己的门前晃,楚琳琅定然疑心是自己美貌惹得祸,引来了想要占便宜的狂蜂浪蝶。 可这一天两次登门的不是别人,是这位宁可跳船,也绝不与闺秀沾边,疑似隐疾严重的司徒大人。 他为人谋算,可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于是楚琳琅耐心陪坐一旁,待司徒晟饮了一盏,脸色似乎缓和了不少,才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我的丫鬟做事毛手毛脚,还望大人莫要见怪。” 司徒晟垂着眼眸道:“不管她的事儿,是我晨时吃坏了东西。” 说到这,他挥手让观棋拿了一张单子:“上午看见你时,就想将这单子给你,只是临时想起有急事,便先回了官署一趟。方才路过这里,便想着顺便给你送来。” 楚琳琅展开一看,原来是长生库代卖的一些家私名册单子。 这京城长生库有着特殊门路,可以代卖国库收缴查抄各个府宅的物件,虽然都是二手货,却有许多市面上见不到的好东西。 司徒晟解释道:“长生库里有些用久的家私比市面上全新的要便宜很多,你拿着这单子,就可以找城西长生库的管事,看看有没有价钱合适的桌椅家私,暂且买来用。” 这些抵押质库代卖的可都是大宅门里查抄家私,岂止是便宜,简直都能淘到宝。 往往在叫价质卖前,就被各府有门路的人买走了,压根轮不到平头百姓叫价。 楚琳琅一时不敢相信,司徒晟居然这么好心。 司徒晟淡淡道:“别想着发财占便宜。那里太好的东西你买不到,也买不起,老实选点便宜的柳木桌椅就是了。那些东西质库看不上,都堆着当柴烧,一般给几个铜板就贱价处理,权当送人了。” 楚琳琅看看自己现在家徒四壁的屋宅,的确连像样的桌椅条凳都没有。就连那日司徒晟在她家饮茶,也是蹲坐在洗衣的小木凳上喝的…… 他的心也太细了,居然想着给她这个…… 不过拿出单子的观棋很是不乐意,小声嘀咕着:“大人,您新分的府上也四壁空空,这可是主理大人特意给你寻来的方便,给了她,您今晚又要在门板上睡……” 他还没说完,司徒晟一个冷冷眼神过来,拉着长音:“观棋——” 观棋表示明白,不服气地回到:“不语——” 说完便将自己的嘴巴一拉,表示就此封口不言。 楚琳琅这才恍然,原来他小厮的名字是这么得来的。看来少卿大人很不耐自己的小厮太话唠,起个名字都是警醒! 不过观棋被赶到屋外,嘴却不闲着,蹲在浆洗司徒晟衣服的冬雪身边,唠唠叨叨地就将大人遭受的不平说了个遍。 原来周随安的那处木鱼巷的亮堂宅子,原本是应该分给司徒晟的。 只是当初谢悠然磨着她姐夫,非要给六品的周随安提一提品阶待遇。 可新入京各个品阶官员的府宅都分好了,临时掉换肯定要生口角是非。 六殿下当时还没跟司徒晟闹掰,就将这事儿说给了司徒晟听,结果司徒晟毫不犹豫,便将自己分得的屋宅,跟周大人的调换了一下。 司徒晟当时的原话就是,周通判家人口多,有老有小,住木鱼巷子的大宅子会方便些。他一个光棍汉,住在哪里都一样。 可是周随安原本该得的房,乃是个被抄家官员的闲置多年的房产。 这房子年久失修,屋院里都搬空了,没有家私桌椅,若不投些银子,压根住不了人。 偏偏司徒大人奉行节俭,压根不打算请工匠修缮。这些日子来,每到休息的时候,观棋就拎着锤子与大人在屋里缝缝补补。 后来大理寺卿刘大人看他的得力干将过得这般拮据,便要了一张长生库的单子给司徒晟,让他去添置些家当。 结果少卿大人慈善慷慨,转身又将这单子送给了闹和离的郎中夫人。 用观棋的原话说,难道我们大人上辈子欠了你们周家的? 待那主仆二人走后,冬雪将这些话学给琳琅听,她这才恍然周随安那处体面宅子的由来。 如此一来,桌子上的那单子,便价值千金了。 楚琳琅发现自己真是有些看不透司徒晟其人了。毕竟周随安有什么可讨好利用的?司徒晟为何这般大度,几次三番地帮衬? 不过男人间的友谊向来玄妙,万一司徒晟觉得跟周随安一见如故,是一对管鲍之交也说不定。 他如此爱屋及乌,不计前嫌,连带照顾友人的下堂妻,真是又一位能载入史书的贤者! 楚琳琅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个人也并非自己先前所想的那般时时算计,在许多小事情上,他简直慷慨大度得令人咋舌! 这等难寻的便宜,她可没有退回去的道理。只是去长生库挑选物件的时候,楚琳琅多带了一包银子。 在给自己挑选完了不太值钱的柳木家具后,她又特意挑了一套半新不旧的桐木大床,和其他简单些的木床,又配了些雅致的桌子、衣服箱子,外带一套藤木躺椅,用了一辆牛车,都运到了大理寺的门口。 观棋正在外面,看楚夫人拉来这一车东西,不禁有些傻眼。 听到她说,这是特意给司徒大人买的后,又是眉开眼笑,大呼夫人还算有良心。 不过他正当值,而大人又在跟同僚商议事情,一时走脱不开,烦请夫人好人做到底,就着这车,送到司徒大人的府上去吧。 楚琳琅闲来无事,倒是很愿意帮这个忙。 当她听到他就住在城南的集萃巷时,不禁有些哑然失笑。 难怪他那日极力建议自己搬到集萃巷,还说那的治安好。可不好吗?感情大理寺少卿大人就在巷子里镇宅呢! 等到家私运到,楚琳琅按照观棋的话,在大门旁的一块垫脚石下找到了铜钥匙,将屋宅大门打开,才发现观棋之前哭穷,真是一点也不夸张。 就这乱七八糟的旧屋子,只他们主仆两个人,怕到入冬了都糊不完漏风的窗户纸。 这位司徒大人也不知是不是小时穷怕了,处处舍不得花钱。 他身穿旧衣就不说了,家里连个洒扫看门的老仆都不请,就将门钥匙往石头下一放,还真是家徒四壁,不怕贼偷啊! 在搬家具的功夫,楚琳琅在宅子里外转了几圈,越发看不下去。 就算是光棍懒汉过日子,也没这么糊弄的啊! 最后她想了想,决定再次投桃报李,隆重还司徒晟一份人情,便掏了些铜板给夏荷,让她在街口的杂货铺子里买来裱糊用的窗纸,清漆,蜂蜡一类。 然后琳琅在厨房里翻找出面,加了水,又加入一点点蜂蜡煮成粘稠的浆糊。 一切都准备就绪,楚琳琅寻了根绳子充当襻膊,固定好宽大的衣袖,带着冬雪和夏荷开始里里外外地打扫,铺贴窗纸…… 当司徒晟赶回来时,刚入巷子口,就看到自己那昔日清冷的院子上空冒起来了炊烟。 只见原本还长满杂草的院子,就一下午的功夫,就剃头了似的干净。有些破旧的窗户也被翻新,不但贴着刷好了防水蜜蜡的窗纸,窗框还刷了一层清漆。 待走进厅堂里,原本空荡荡的地方已经摆了整齐桌椅,不知谁还寻了块湛蓝的布,做了几个小垫子系在椅子上,坐上去软绵绵的。 而桌子上已经摆了几样热炒的小菜,闻着味道便觉得不错。 就在这时,司徒晟的身后有人说话:“司徒大人回来啦?赶快洗手,等花雕酿鸭腿炸好了,就可以吃饭了。” 只见琳琅用小垫子同色的蓝布包头,宛如仙女下凡尘,挽着衣袖子端着一盘豆豉青菜炒蛋,笑吟吟走了进来。 观棋跟主子过的都是潦倒光棍汉的日子,从来不开火做饭的。现在看着桌上五六道热腾腾的家常菜,他手里刚买的素馅炊饼顿时不香了。 司徒晟虽然听说楚琳琅来给他送桌椅家私,但他回来的太晚,本以为她早就走了。 也是万万没想到楚琳琅竟然领着两个丫鬟,替他收拾了屋院,还为他做了晚饭。 所以当楚琳琅摆好菜,盛好饭,很自然地招呼着他坐下一起吃饭的时候,一向城府甚深的司徒大人难得有些冒傻气,居然愣愣地问:“你……要在这吃饭?” 天爷啊!她搭银子,费气力,又是买菜又是生火,累得半死。 可这厮不说一声感谢就算了,还想做完饭就撵她走人? 所以她赶紧夹了一个鸭腿放入自己的碗里,先不客气地大咬一口,然后笑吟吟抬头含糊道:“这时辰,回去做饭也来不及了,我就在这凑合一顿……哎呀,大人快坐,一会菜要凉了!我看你家人少,桌子也不够,就让夏荷她们同在一桌吃吧,不然她们一会热菜,还得浪费一捆柴。” 说完之后,她又招呼着两个丫鬟一起上桌,不客气地大吃起来。 开什么玩笑?虽则是表达感激,可她现在自立门院,银子花销不轻松,哪有做完一桌子菜,不吃就回去的道理? 她今天可是荷包大出血了,不光要吃,还要多吃些,这才能回些本钱呢! 这主仆同桌,并不合规矩,但是司徒大人穷得叮当响的家里,也不像是有狗屁规矩的样! 第 33 章(谁要改嫁) 看着楚琳琅这么不客气,司徒大人难得的傻气也逐渐消散。 他在水井边洗了手,便从容坐下,端起了饭碗,然后对一旁馋涎欲滴的观棋道:“你也来一起吃吧。” 观棋正等这句话呢,忙不迭上桌,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大块烧肉入口。 嗯,不错,入口即化,软烂极了,竟然有几分连州酒楼的味道!那蛋也炒得好吃,配炊饼正好! 于是在这不大的厅堂里,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家,主仆不分地凑合吃了一顿。 夏荷和冬雪从来没跟主子一起吃过饭,都有些不好意思伸筷子。 而楚琳琅嫁到周家后,在婆婆面前吃饭讲究些规矩,遇上宴客一类,宁可不吃,也得维系官夫人的优雅。可如今在司徒大人面前,她倒是懒得装了,只埋头吃饭,下筷子只顾着狠准稳。 司徒晟吃得不多,看着楚夫人爱吃哪盘菜,他就会动动盘子,将菜往劳苦功高的楚氏那里挪挪。 跟楚琳琅有得拼的,就只剩下观棋了,他今天跟大人当差,误了饭点,吃起来狼吞虎咽,配着自己买的炊饼,腮帮子甩得可香了。 当观棋举着筷子夹向最后一只鸭腿的时候,桌下的腿突然被人踹了一下。 不知所谓地抬头看时,突然发现主子淡然瞟了他一眼,迟疑之间,那鸭腿就被楚琳琅一筷子给夹走了。 她一脸从容地将鸭肉剔下来,却分给了夏荷、冬雪两个丫头。 这又让观棋大为吃味,觉得一样是奴才,怎么自家主子这么不疼他呢! 待吃完了饭,司徒晟总算捡拾起待客之道,亲自烧水,给楚琳琅沏了清茶来品。 这位司徒大人,吃住不甚讲究,却在茶道上很下功夫。摆在桌案上的茶具虽然只是普通的紫砂壶茶盏,可看着盘得油亮光滑的表面,足见平日被人时时拿来用。 司徒晟沏茶行云流水,动作也是说不出的优雅顺畅。就连不懂鉴赏的楚琳琅也看直了眼。 这些高雅名堂,好像周随安都不大懂,可是司徒晟做起来却从容雅致,自然极了。 楚琳琅想起夏荷说过,瘟生那疯娘原是高门大户女子,看来是不假,所以再怎么落魄,曾经的官家子弟骨子里都有难以磨灭的气度。 司徒晟沏好了茶,便递给了楚琳琅一盅。楚琳琅小口品酌了一下,不由得点头。 难怪文人们就爱摆弄这些小茶盅,这么精心一品,味道的确跟大碗的茶不一样。 不过窗纸糊完了,饭也吃了,茶也饮了,这时辰更是不早了,她也不宜久留,就此与君别过就要打道回府。 就在要起身的功夫,大门处突然有车马喧嚣,紧接着便是咚咚敲门的声音:“司徒大人可在家?” 大理寺少卿的应酬真忙,这么晚了还有访客。可是楚琳琅却不宜让人撞见她跟司徒大人在私宅共处。 毕竟她还没有和离,挂着周家妇人的名头,若是被人撞见,传到周家耳中引起误会,反而多事了。 可这宅院的后门被乱堆的杂物堵住,一时也打不开啊。 司徒晟示意她莫慌,可以去隔壁偏房避一避。 当楚琳琅领着两个丫鬟躲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时,不由得哑然失笑——好心来送家具,怎么反而有几分被捉奸的味道了呢? 就在这时,府宅大门已经被观棋打开,就听闻爽朗的男声笑道:“少卿大人的府宅子可真难找,我方才差点迷路了呢。” 楚琳琅隔着房门,只听司徒晟稳稳回道:“不知四殿下亲临,卑职有失远迎。” 看来司徒晟如今真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这么晚了,堂堂四皇子居然亲自找上门来。 接下来就是一堆打官腔的客套寒暄。 看来四皇子很是感念缉拿刺客那一夜,司徒晟肯手下留情,替他兵营的人放水。 不然那个人若被拿住,再受人指使随口胡说些什么,必定要被太子殿下咬死,说是他派人行刺的。 毕竟那刺客曾经是他的旧日亲随,如此明晃晃栽赃的人选,怎么看都像是他行刺皇兄。 至于司徒晟之前帮助老六扳倒了叔父泰王,进而连累他母妃入冷宫的旧怨,四皇子绝口不提,甚是关切着司徒大人的冷暖,看样子是要送些管事仆役给司徒晟。 四皇子如今失势,虽然陛下依然留着他做事,可风头不再似从前。 所以夹着尾巴做人之余,四皇子难免要重新物色堪用之人,想法子再度起势。 而这父皇新近重用的臣子司徒晟,虽然寒流出身,表面看起来硬邦邦不知变通,仿佛忠君孤臣一般,但依着四皇子刘镇看来,他其实油滑聪明得很。 既然司徒晟已经跟老六闹僵,又不曾倾靠太子,他不妨主动示好,试探一下,看看此人以后能不能为自己所用。 听到了四皇子的建议,司徒晟稳稳道:“四皇子的好意,卑职心领了,只是家中已经请了仆人,俸禄有限,养不了这么多人……” 听闻此话,刘镇反驳道:“你身为五品大员,可家里只有一个小厮哪够?钱银的事情,大人不必担心,我送的这些人都是死契,他们的月例也不必你出,不过添几碗饭而已,花不了太多钱。” 说完,他挥了挥手,不一会院子里就站入了一个管事,三个侍女丫鬟。 四皇子刘镇是有备而来,他老早就打听清楚了,司徒晟家中并无管事仆役。今日他亲自将人送来,司徒晟就算想推拒,也推拒不了。 只要司徒晟将人留下,就此他和司徒大人便有了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司徒晟已经为了他,得罪了太子,又跟老六交恶。总不好自己将路走死,再得罪陛下另一个儿子吧? 陛下年事已高,司徒晟若是聪明人,当明白从龙之功的重要。 所以就在司徒晟表示真的已经请人之后,刘镇轻笑道:“若是请了人,怎么半天不见人奉茶?司徒大人,您搪塞我也太不走心了吧?怎么?本王的一片好心赏你几个人,是要卿之性命?” 司徒晟垂下眼眸,正想着如何推拒时,只听不远处的偏房里传来了女子清朗动静:“大人,奴婢方才睡着了,可是厅上来了客人?奴婢这就穿衣服出去备茶!” 司徒晟一愣之后,立刻反应了过来,高声道:“管事既然已经睡下,就不必起了,只让丫鬟待客就是!” 不大一会的功夫,冬雪和夏荷两个丫鬟就木着脸出了屋子,从厨房端了热水茶杯进了厅。 司徒晟稳稳道:“皇子殿下明鉴,卑职真是已经请了管事,还买了丫鬟。您也看到了,在下的屋舍简陋,住不下太多人,还请见谅。陛下的好意,在下心领就是了……天色已晚,在下不耐熬夜,若四殿下还有事情,不妨留待明日朝上去说。” 说完,他便站起身来,微笑看着四殿下。 如此明显赶客,再沉的屁股也坐不下了。四皇子目光阴沉地打量着突然冒出的两个丫头,心知没法再强留人。 他也并不想跟司徒晟扯破脸,毕竟司徒晟现在是父皇眼前的红人,就算拉拢人,也要从长计议。 可是被人如此打脸拒绝,到底是怏怏不快,那脸也阴沉似锅底。 司徒晟恍如没有看到四皇子的脸色,只是一边在前引路,一边淡淡道:“听闻四殿下善凫水,当知在大江大河中,应顺势而为,切莫逆流而上。如今浪大,殿下韬光隐晦,当真是明哲也。可也要懂得,这气力要使在该使之处,不该用在卑职这穷巷陋室里……” 刘镇脑子转得快,一下子听出了这位司徒大人意有所指,他不由得定住了身子,探究问道:“您的意思……” 司徒晟依旧淡然表情,只是淡淡道:“年岁大的人都念旧,衣不如新,可人却不如旧。四殿下当仔细想想,为何官家待您之期许,与其他皇子不同。依着卑职看,您莫要再白用气力在朝堂上……” 刘镇的表情一愣,眼睛也逐渐圆瞪。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司徒晟的意思。 陛下的皇子众多,他之所以能与太子分庭抗礼,最根本的原因却是因为母妃深得陛下宠爱。 可惜他当初一时心急,竟然错靠了泰王这棵大树,本以为就可以稳住朝纲,积攒人脉。哪想到却遭了逆王牵连,落得满盘皆输。 如今,他的母妃静妃受牵连被贬冷宫,而他在朝中也如过街老鼠,除了几个亲随,百官避之不及。 本以为这司徒晟也是势利眼,才如此不给他情面,可他方才之言,分明已有所指,在点拨着他啊! 父皇人老念旧?不费气力在朝堂?那是要他花气力在宫中了…… 想到这,四皇子茅塞顿开,忍不住朝着司徒晟抱拳拘礼:“先生!您当真是大才!” 于是他再不顾给司徒晟脸子,只一脸诚恳地谈到过几日宴饮的事情,邀请司徒大人务必到场,便带着那些仆役告辞而去了。 等人走干净了,司徒晟这才打开偏房的门,楚琳琅正闲坐在条凳上嗑瓜子。 见他进来,琳琅这才拍拍手里的瓜子皮道:“好了,时辰真是不早了,既然大人要早睡,奴家也就告辞了。” 司徒晟抿了抿嘴,道:“谢谢夫人方才出声帮我解围,只是……你如此太不谨慎,万一他看到你,你的名声何在?” 楚琳琅没想到自己好心帮他,他居然还训起自己来了。 她瞟了司徒晟一眼:“因为我知道您脑筋灵光,就算事前没有串词,也绝对能应付过去,不会叫我抛头露面啊!再说了,我一个快要下堂的妇人,有什么名声不名声的?只是别带累大人,落得沾花惹草的名声就好。” 如今听来,还真是她多余了。这位司徒大人可是个哄人的高手,明明撅了那位四殿下的面子,但仅凭着云里雾里的几句话,就哄得那位乐呵呵地走了。 这等玩弄人心于股掌间的本事,还真是高妙! 听她这般以“下堂妇”自嘲,司徒晟的浓眉蹙了蹙,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是忍住了,只是道:“天太晚了,我送你们回去。” 说完,便不容拒绝地让观棋去取灯笼去了。 于是在夜幕低垂时,司徒晟一路踏着晚霜,将楚琳琅送回去。 如今深秋将要入冬,早晚温差甚大,楚琳琅穿得不算太薄,但是到了夜里也冷得打起哆嗦。她也是没料到自己会耽搁这么久,连像样的厚披风都没带。 她离了周家后,也没有自己的马车,外出用起衣物也不方便…… 她心里正想着,突然一件泛着皂角清香的大氅就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琳琅哑然回头看,才发现司徒晟将他黑色的斗篷给了自己。 这可怎么使得?楚琳琅连忙要脱下,嘴里还喃喃着这样不好。 司徒晟听了清冷道:“披件衣服,失不了名节。而且一个快要下堂的妇人,有什么名声不名声的?难道冻坏了花钱买汤药喝就好?” 楚琳琅瞪了他一眼,这厮就爱拿她说过的话来堵嘴。 不过他说的在理,汤药可是很费钱呢。她现在手头紧可不能再多花费了。 这件黑氅虽然旧了些,但是还带着它主人的体温,披在身上温暖极了。 就在这时,司徒晟又缓缓道:“我这几日在想,你如此坚定和离,可是你的女儿周家未必肯放手,她还年幼,离不开母亲,要不要我帮你想些办法……” 楚琳琅苦笑打断:“不必了,还是跟着亲人好,何必叫她跟着我受苦。” 司徒晟顿了顿:“父母和离,儿女寄养在母亲那的也很多,不如我与周随安说,让他同意先放在你那里,以后待她大了嫁人时再回周家……” 楚琳琅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跟周随安缘尽,小鸢儿却无辜,她不想戳破鸢儿并非自己亲生的事实,让这孩子背负私生女的名头。 所以她再次谢绝他好意:“她有祖母父亲疼爱,以后也会有新的嫡母,还是不必带出来的好……” 司徒晟的浓眉紧蹙,似乎忍了忍,还是硬冷说道:“你是怕带不走她,还是怕带着孩子影响你以后改嫁?你也不想想,一个孩子没了亲娘,家里还会有谁疼她!” 楚琳琅没料想从这位大人的嘴里听到这么情绪浓烈的指责,不由得停下脚步,错愕看向司徒晟道:“司徒大人,你……” 而司徒晟也察觉到自己失态了。毕竟眼下说的是楚琳琅的女儿,并非是曾经年幼的他…… 前面就是胡同口,而两个人的话题也成功说僵了。 司徒晟就此停住,冲她拱了拱手,便冷硬转身,不欢而散。 楚琳琅最恨人对她冷热无常,直冲这司徒晟的背影恨恨嘟囔了一句:“狗屁的改嫁!当你们男人的裤子里藏着海底珍宝?好不容易甩了一个,还要继续捞下个?” 等楚琳琅领着两个丫头来到了大门前,正准备掏钥匙开门,突然旁边的阴暗处传来怒气滔天的声音:“他是何人!你为何要跟他深夜晚归?” 琳琅吓得一哆嗦,定身一看,才发现是周随安怒气滔天地在跟自己说话。 她不禁皱眉:“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天太黑,更何况又下起了雾,离得有些远。周随安并没有看清方才陪在楚琳琅身边的是谁,但这并不耽误他朝着楚琳琅发火:“你也知晚了?为何还要跟男子同行?他到底是谁?” 楚琳琅并不回答,只是问:“你与母亲商量好了吗?何时签定和离书?” 周随安从来没有发现这楚氏这般气人,她向来都是很能让自己省心的。可如今他还没给和离书呢,她就随随便便与男子夜游而归。 而且……方才他顺着门缝往院子里看,居然发现院子里晾衣架上还晾着男人的衣服!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她是如此水性杨花之人! 楚琳琅听他指控,明白了,他一定是看到冬雪洗的那件司徒晟的衫。 她只淡淡道:“家里都是女眷,怕遭贼,所以挂件男衣吓唬人用……那位的肚子不等人,你也要快些,若是没有别的问题,明日便可请保人见证,你我将文书签了吧。” 周随安却并不信她的解释,眼睛里慢慢泛起了红,方才的那一幕,让他的牙根都冒酸气。 他咬牙问:“楚琳琅,你跟我说句实话,你这么坚决和离,到底是生我的气,还是早在外面,跟什么野男人勾搭上了。谢家的安姨母说得没错,岂能容你予取予求……哎呀,说话便说话,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原来周随安话刚说到一半,楚琳琅突然四下寻看,然后操起了邻居放在门口用来挑粪桶的扁担,朝着周随安的后背就狠狠拍去。 周随安猝不及防,被拍得趔趄,连忙护着脑袋躲避。 楚琳琅今日连着被两个男人指责德行有亏,心里正是憋气,两条纤细的胳膊挥舞着扁担虎虎生风。 一边打,她还一边磨牙狠狠念叨着:“我叫你一口一个野男人!我让你一嘴一个勾搭上!” 周随安从小到大都被赵氏宠溺养大,哪受过这样的打? 更何况打他的人,竟然还是昔日敬他为天的娘子! 一时间也说不上是后背疼,还是男儿的自尊更疼。 他只能靠墙抱头气恨道:“琳琅,你怎么能这样,你曾说过无论多难,都会一直陪我走下去的!” 他的眼角含泪,委屈说话的样子,依稀还能辨出他曾是她昔日爱慕的周家少年郎。 楚琳琅终于歇了手,仰天凄惨一笑:“是呀,我是说过,可是君不愿再与我同路,我又能如何……” 周随安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坚定的光,终于绝望地明白:他的妻,真是下定决心要与他和离了。 这几日,谢家与六皇子那边都在不断派人施压,让他们将铺子抵偿给楚氏,尽快了解了此事。 就连爱财如命的赵氏,在权衡利弊,考量了儿子的前程后,也痛下决心,舍了那两间铺。 只有周随安还存着一时幻想,指望着琳琅能回心转意。 他的后背火辣辣的疼,倒也是疼醒了。 他知道,自己跟楚琳琅的夫妻之缘真的到头了。 ……想着谢家这几日往来频繁的那位姨母与母亲商议的最后结果,周随安暗自握了握拳头:楚琳琅,你太绝情,休怪我不仁! 事已至此,不如早些了结,谢二小姐的肚子,已是不能等了。 想到这,他狼狈站直身子,冷冷道:“我母亲已经点头同意,你明晚便可来我府上将你我的事情了结。只是……你到时候可别后悔!” 这是周随安第一次心甘情愿地说出愿意与她和离的话。 楚琳琅懒得搭理他话里的暗示,将扁担放回去后,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宅院。 说来也是凑巧。和离的这日,竟然也是琳琅的二十四生辰,算起来,她和周随安的姻缘也到了八载。 没想到,他们俩夫妻一场,没等到白头携手,却是这般缘散了。 清晨时,下起了纷飞小雪,夏荷给大姑娘煮了红皮的鸡蛋,又扯了一碗长寿面,算是庆生了。 楚琳琅吃完了面,便摇着龟壳晃啷响,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 夏荷以为她是心伤,其实她一直在琢磨着昨晚周随安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谢家姨母说的真没错……” 她在寂州的时候,是常跟六王妃和谢家老夫人聊天的。妇人在一起,有时候将话扯远了,也会带出一两句本家姨母来。 这等家丑,谢家人都不敢露头,只让六王妃出面震慑住她。一个拐弯的姨母,怎么突然跑到周家去呢? 她经历过的事儿,是一般女儿家没经历过的。毕竟有几个女孩差点被亲爹绑住塞入婚轿子呢? 这些经历让楚琳琅在没有安全感时,就会敏感得有些草木皆兵。 楚琳琅想了又想,算了算自己手头的银子,挥手让冬雪拿去,在附近的镖局子里雇两个人来,只挑那长得最凶悍,块头最大的,最好是听不懂官话的关外人。 另外再去城西破庙,看看那里有多少乞丐…… 正准备的功夫,大姐夫与姐姐楚金银却来找她了。原来楚金银听闻妹妹离家住了,便去了周家一趟,原本准备劝和。 谁知她从妹夫的嘴里才知道,今晚两人就准备将文书签了。 第 34 章(别再回来) 楚金银这才知道原来是妹妹早就立意和离。 这闹得她坐卧不定,疑心是自己的话搅和得妹妹与妹夫和离。于是她又带着丈夫,赶着来看看妹妹,看看事情还有没有斡旋余地。 楚琳琅却拍了拍她的手,说不准备麻烦姐姐的,既然赶上了,不妨也跟着去做个见证,两家就此圆满了结。 楚金银劝不动她,无奈摇头。父母都不在身边,庶妹有事自己从小拿惯主意的,谁也做不了她的主。只能拉着丈夫跟着琳琅一起去了周家。 在路上时,陪着琳琅一起来的夏荷偷偷问琳琅:“要不要知会少卿大人一声,请他来做个凭证?” 楚琳琅想想昨晚两个人的不欢而散,摇了摇头。 她跟司徒大人还没到这样的交情。再说,这事儿里夹杂着周谢两家不可说的丑闻,她把司徒晟拉扯进来,以后他还如何与谢胜和周随安同朝为官? 她虽不通笔墨,却也没有做出这没眼色事情的道理。 等到了周家,厅堂里坐着的除了赵氏母子,竟然还有面生的中年女子。 赵氏只含糊说她是周家的一位远亲。 可楚琳琅冷眼看着她通身的打扮,还有说话时那纯正的京腔,倒是隐约猜出了她是谁。 买卖不成仁义在,楚琳琅简单客套地跟赵氏施礼,便准备拿笔签下和离书。 可就在这时,一直绷着脸的赵氏却说:“不必你签了,随安已经写好了。” 说完,她就让周随安将放在桌子上的一张纸递给了楚琳琅。 楚琳琅定睛一看——却是忍不住笑了。 这压根就不是和离书,而是周随安签好了名姓,按好了手印的休书一封! 虽然都是夫妻分离,但“和离”与“休妻”是截然不同的两档事情。 若和离,只是夫妻感情不睦,一别两宽,各奔前程。 可是若休妻,便是女子的品行不检点,被夫家厌弃,有的甚至连嫁妆都拿不走。背着这样的名头,女子以后再嫁都难了。 楚琳琅看着上面周随安的签字,慢慢抬起头,径自问:“你这是何意?” 可周随安并不回答,只在圈椅上侧坐着身子,恍如去世一动不动,只低低垂下头,连看都不看楚琳琅,任着母亲赵氏与她交涉。 赵氏的脸绷得老紧:“琳琅,你入了我们周家这么多年,我们母子自问不曾亏待过你。可是你扪心自问,当得起周家的儿媳妇吗?如今你和随安的缘分散了,领了休书,便各自安好吧。” 那休书写得明白,楚琳琅的罪状是七出中的“无子”和“妒忌”,还有不敬婆母。秉着这三条,楚氏到哪里告都不怕。 既然是休妻,那她也甭想拿走嫁妆产业,只能灰溜溜地走人! 楚金银从妹妹那已经听出了原委,听到周家如此挤兑妹妹,立刻气愤道:“你们家还真是饱读诗书,竟能做出如此不要脸之事!明明是周随安行为不检,搞大了良家未婚女子的肚子,怎么到头来,却是我妹妹背负骂名?你们讲也不讲道理?” 赵氏被楚金银骂得脸紧,不好开口,就在这时,那个面生的妇人却冷笑一声道:“你是楚琳琅的姐姐吧?说话可要谨慎些!听闻你相公正在河道做着粮食买卖,他应该是与我侄儿苏峰常打交道。” 原来这女人正是谢将军夫人苏氏的嫡亲妹妹,是谢悠然的亲姨母。她说的那个侄儿,也正好管着河运,是大姐夫须得时时用银子打点的上峰官员。 她这一句趾高气昂的话,立刻掐灭了楚金银的声音,再不敢与这妇人对峙。 说起来,这让周家出休书的主意,正是这位安姨母想出的。 当初安姨母从姐姐那听闻了谢家的热闹事儿,便拍着大腿,直说这事儿可不能这么办, 可是姐夫谢胜向来看不上她,也懒得搭她的话。 于是安姨母回身便给自己的姐姐吹风:所谓人嘴两张皮,那个楚氏打包票说只要拿了铺子和银子,她就能给谢二小姐保密,只有傻子才信这话。 楚氏妇人这般厉害,竟然敢拿捏周、谢两府,以后又怎么肯轻易松开这大好的把柄? 苏夫人听得心中一翻,忙问该如何做,才能保全了女儿的名声? 这位安姨母夫家妻妾众多,也是个惯会用伎俩的铁腕妇人,当下就跟姐姐道,若是信得过,这事儿便全交给她来办。 而后,这位安姨母便顶着谢家的名头,来到周家,跟赵氏商议了几次。 按着这位安夫人的意思,铺子和银子都不必给楚氏,直接将她休出去就是了! 她若是撒泼哭闹,就将她的嘴堵上,捆住关押起来,再送出京去,看她如何败坏谢周两家的名声! 总之,楚氏想要带着好名声和离,是万万不能!只有她被休了,才能保全周随安的名声,免了富贵抛弃发妻的臭名声。 楚氏只要被休,便是污了名头。她以后若再到处宣扬周随安与谢悠然婚前有染,那便是楚氏因妒生恨,泼前夫的脏水,污蔑官眷名声。 若她这么做,两家也不必害怕。偌大的京城,还整治不了一个远嫁异地的小妇人? 到时候,只要将谢氏拿入官府,再告她个污蔑前夫,攀附高门小姐的罪名。她锒铛入狱,到那时,周家连休妻都不必了,直接就能出一份义绝书,打得楚氏刁妇永世不得翻身! 这些话,安姨母说话很直白,就是让这小妇人知道,今晚是她替谢周两家主持公道。两条路摆在楚琳琅的面前,就看她怎么选。 再说了,周家也够仁厚,已经出钱替她备好了船,只要她拿了休书踏出周家的门,便可以送她回转江口楚家。 周家安全将她送回娘家,也算仁至义尽。只要楚琳琅识时务,不要再妄想攀附别人,自可悠然安度余生。 要不然闹起来,她一个小妇人的下场可不会太好! 这一席话,听得一旁的夏荷都气得浑身发抖,不敢想象天底下竟然有这样颠倒是非黑白的毒妇!而楚金银也是被气得不轻,可几次想开口说话,都被丈夫钳着胳膊瞪着眼,给止住了。 楚琳琅倒是镇定,只是上下打量着这口若悬河的安夫人,总算是闹明白其中的弯绕了。 她看着脑袋快垂到裤子里的周随安,只是冷笑了数声——他们母子真是好算计啊,这是不放心她在京城,不但要败坏她的名声,还要将她押解回老家! 若真回了娘家,依着她父亲楚淮胜的德行,只怕自己不过半月就又要被送人了。 看这架势,她若不答应,这安夫人打算当场就将她给捆上船了。 不过也难怪这安夫人有恃无恐,毕竟她软弱可欺,带来的大姐夫显然也不顶用的。 眼看着大姐夫跟这位姨母说小话越发地软,显然她那个侄儿正拿捏住了姐夫。 这是拿准了她的脉,捏着她不得不就范啊! 而那安夫人受着大姐夫的言语奉承,脸上的笑也越发嚣张,一副胜券在握的张狂。 想到这,楚琳琅背靠着圈椅,稳稳笑道:“谢家赔给我的银子,应该都到了安夫人你的手里吧?” 楚琳琅这话是猜的,因为按照司徒晟所说,谢老将军的为人还算周正,而那六王妃也不会是拿言语诳骗人的狠毒妇人,既然是已经说好的事情,为何临时变卦,还是这么下作的路数? 所以她大胆猜测周家这穷凶极恶的架势,是这位安夫人的主意。 世人熙攘皆为利,她这么下气力,甚至不怕因此泄露了二小姐的丑闻,肯定要获的利也不少。赵家的铺子她拿不到,那么如此行事,就是要贪谢家的银了。 果然听她这么一说,安夫人的脸色都变了,眼睛里冒出的都是凶光。 楚琳琅心下大定,知道自己蒙对了。 这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没想到她跟谢家、六王妃商量好的事情,却折在了这位半路想打秋风的姨母手上。 听了这话,赵氏却一脸疑惑,显然并不知谢家同意给楚琳琅出银子的事情。 安夫人不想让楚琳琅再泄了她的小算盘,脸色一沉:“什么银子!我姐夫乃堂堂将军,岂能受了你这小妇要挟?来人!将她捆了!一会丢到船上去!” 看来这妇人敬酒不想吃,只想吃罚酒,那么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眼见着这些人要对妹妹不客气,楚金银急了,扑过来护住了妹妹,而大姐夫虽然不敢得罪祝这位安夫人,也硬着头皮拼命说好话,说不必这般大动干戈。 不过就在几个家丁拥过来时,楚琳琅身后两个一直低头的家丁,却突然一下子跳到了前面,抽掉手里的布包,露出两把环刀咣啷作响,哇哇怪叫,说着听不懂的关外口音,冲着人骂。 楚琳琅从怀里掏出一把油纸包着的菜刀,撩起裙摆,单脚踩着椅子,将刀狠狠砍在了桌面上,然后挑着细眉扬声喝道:“屋里的给我听好了,有一个算一个,今天谁敢动我一根毫毛,我管叫她肚子开口,肠子见见天日!” 安夫人压根没想到,这楚氏今晚居然还备了武行当,一时间也傻了眼,只厉声道:“你当这是哪儿啊!这是天子脚下,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不怕官兵来抓!” 楚琳琅单手拔出菜刀,冷笑道:“见官好啊!我就怕你们不敢报官呢!到时候我也好鸣鸣怨鼓,叫满京城的人都听听,究竟是堂堂五品谢家拿谎话诳骗我这个苦命人,还是不知从哪里来的癞头姨母,想要自己暗吃回扣,两头占着好处,拿着自己怀孕外甥女的名声当个屁!” 那些围上来的婆子家丁,都是这安夫人带来的,他们平时在内院扬威,可哪见过这种动刀的阵仗? 尤其是看那两大汉一脸横丝肉,鼻孔张得牛一般大,吓得是连连倒退,谁也不肯上去前。毕竟每个月的月钱有限,还没到能搏命的份儿! 赵氏和周随安也从来没见过楚氏的这一面。嫁入周家这么多年来,她在长辈前低眉顺眼,恪守妇道,从来不曾呛赵氏一句硬话。 可如今,这楚琳琅突然舞刀弄枪的,那拉开的架势满是江湖豪横之气,一时也将他们母子震慑住了。 至于大姐和大姐夫,也完全定住,搞不清自己的三妹要唱哪出戏。 安夫人没料到整治个卖盐的外乡小妇,居然整出这么多的刀光剑影,只吓得躲在赵氏的后面,冲着那两大汉厉高喝:“你们俩可知我是谁!我是官眷,我姐夫是堂堂五品将军!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帮着她吓唬人?” 可惜这两个壮汉是琳琅特意选的极品,压根不通京话。安氏就算是王母娘娘都没用。 他们接的这一单,是保镖单子,就是要保护好身后那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的安全,谁敢动他们的镖,只管揍下去就是了! 所以安氏喊得凶,他们也跟着哇呀呀乱叫,手里的大刀一顿乱砍,厅堂的椅子都七零八落了。 赵氏都吓软了腿,被安夫人推着跪倒在地,拼命地喊:“有话都好好说,好好说,干什么打打杀杀的!” 楚琳琅觉得差不多了,便挥手让两个关外保镖住嘴。 那安姨母方才跟她陈明了厉害,她这边也得跟安姨母掰扯下道理。 “这位安夫人,您若是为了求财,倒也无妨。我本也没指望拿谢家的钱。毕竟这是卖丈夫的钱,我嫌脏!你拿去花用好了。可是周家的两间铺子,却是我冰天雪地运货,日里夜里拨拉算盘一点点拼出来的,凭什么不给我!你们周家娘俩倒是撒泡尿低头照照,凭着你们当初的两床破铺盖,还有自以为是的清高,能赚下这份家业?对,我是出身卑微,也的确远嫁无依无靠,可我敢拼命!你们敢吗!还真觉得将我送走了,你们就能万事大吉,继续光鲜做人?不能够!你们派个人去院子外看看,把我逼急了,你们谢周两家会是什么下场!” 这一席话,说得周随安面红耳赤,再难装死人。而赵氏则是又气又愧,浑身乱哆嗦,眼看着要吃些药丸救命。 就在这时,门口有家丁匆匆来报,说是门口聚了一帮子乞丐,手里拿着铜锣棍子,冬雪正给他们发着告示传单,说是大姑娘若是一会不能好好出来,他们就要在冬雪的带领下,一边敲锣一边喊口号,再满城贴告示,告知大家谢周两家未婚先孕的“喜讯”。 她的确是存了贪下银子的心思,反正整治了楚氏,替外甥女谢悠然保住两间铺子,就是天大的功劳一件。 到时候,她拿了谢家赔给楚琳琅的银子,也只能算作跑腿的酬金,她贪得理直气壮。 可如果事情办砸了,因为她逼急了楚氏,害得谢二大肚子的事情被闹得满城风雨…… 那就别说银子了,她的那个暴脾气姐夫只怕会提剑来追砍她。 真是万万没想到,这楚氏竟然是这么难搞的刺头,原本以为让周随安告诉她来签和离,就能稳住她,再打她个措手不及。 却没想到楚氏年岁不大,跟个油滑老江湖一般,做了这么多的刁钻准备! 想到这,安夫人不待赵氏开口,就连忙将话往回拉,只面上带笑说之前那些话,都是玩笑。周家宽和,就算两个人情尽,但也会允许楚琳琅带走自己那点子陪嫁奁产,除此之外,既然楚氏说两个铺子是她打点赚出来的,周家理应将两间铺子“送还”给她。 说到这,安氏又转身劝慰赵氏,让她别太小气,毕竟这样传出去周家还真是宅心仁厚,对下堂妻仁至义尽! 只是安夫人指天发誓,谢家真的没给她银子,若是楚琳琅真的想要,也得写个保证书,保证以后绝不攀附谢家女儿的名声,如若违背,当以污蔑罪惩治。到时候,安姨母会以个人的名义,给楚氏一点车脚路费。 安氏这番见风转舵,却气坏了赵氏。合计着,听了安氏的话,到头来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但依然要损失两间铺子,还被砸坏了满屋子的家具,外带自己丢光的老脸? 赵氏可看不出形式,只指着琳琅喝骂,表示她敢如此拿刀威胁婆婆,只有她赵氏活着,便只有休妻,没有和离! 气得安姨母都想在旁边给这蠢老太太一耳光,她是真怕惹怒了楚琳琅,让局面不可收拾。 安姨母并不知楚琳琅不爱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什么休不休妻的,她在乎的只有自己的两间铺子! 就在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周随安终于站了起来,走到桌子前刷刷写下了转让铺子的房契文书,然后扔给了楚琳琅硬气说:“你的东西,我家不稀罕!我母亲说得对,今日只有休妻,没有和离!” 楚琳琅笑了笑,拿起休书,还有周随安写好的房契文书,转身就走。 周随安方才一直都没说话,虽然那位安姨母的话,听得他也恶心得很,可是他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 若真像安姨母所说,琳琅的亏可就吃大了。她不是吃亏的性子,万一反悔,想要留在周家呢。 只要她流露悔意,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撕了休书,就算她自降为妾,可自己依然拿她当正妻般敬重,不就行了? 可万万没想到,楚琳琅居然不求和离,拿起休书和房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随安腾地站起身来,在楚琳琅的身后厉声高喊:“楚琳琅,这可是休妻!你可要想好了!以后莫要哭着回来求我!” 可是楚琳琅却拉着姐姐的手,领着保镖丫鬟,步履匆匆,头也不回地出了周家的大门。 直到上了马车,楚琳琅才舒缓了一口气。方才,她真是连周家的一口气都不愿意喘,怕自己恶心吐了。 她让冬雪驱散了乞丐,而那两个保镖眼看自己保镖的时辰到了,一刻也不肯多留,领了银子就走了。 于是楚琳琅和姐姐与姐夫便驾车准备回去。 楚金银有些忧心忡忡,她被那位安姨母的话吓到了,尤其是她意有所指,表示自己的侄儿正管着河道,岂不是要给自己的夫君穿小鞋? 大姐夫果然十分介意,言语间都是抱怨着楚金银不该拽着他来淌浑水,气得楚金银说不出话,只用眼睛狠狠瞪他。 这真不是朝着三妹妹借银子的时候了,身为自家人,他怎好当琳琅面前说这样的话? 看到一向温和的妻子冲他瞪眼,大姐夫总算住嘴,可脸上依旧不快。 不一会,便到了大姐家的街巷,楚金银吩咐车夫用车将妹妹送回去,她跟丈夫先下车回家了。 当只剩一人楚琳琅独坐马车中,她也要静心想想自己未来的出路。 夏荷的兄长来信,说他运盐的船不久将路过京城,楚琳琅寻思着,要不然让夏荷兄长护送她着离开京城也不错。 这里虽然繁华,可一个女子孤身在此立门户,很是不易。 今夜的凶险,更让她清楚认识到京城高门大户的手段。 这些人家,不是她一个盐商庶女能得罪的。若不是她有些底牌,真是被人沉河都不知。 尤其是她今日得罪了谢家的姨母,看安氏的为人,以后只怕还会出些龌龊招数…… 入夜之后,雪花似乎更大。今冬雪下得太早,也不知道水道会不会冻住,延误了之后的行程。 正胡思乱想之际,前面突然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听说好像有人在花柳巷子醉酒闹事,打伤了外邦使节,前面的几条街都被封了。 就在几个人寻思如何绕路回家时,突然传来了疾驰的马蹄子声, 当这声音到了楚琳琅的马车边时,便听到了有人勒住了马缰绳。 楚琳琅微微撩动车帘,发现是熟人。 司徒大人一身官服,还是俊帅英挺。他应该在办差,夜半还不回去睡觉。 看楚琳琅从车帘缝里,只露出半只眼窥着他,司徒晟明知故问:“里面可是楚夫人?” 楚琳琅想起那日二人不欢而散,本以为这位大人厌烦铁石心肠的妇人,以后看见自己会远远绕行,没想到她坐在姐姐家的车里都被他认出来了。 看他说话语气,仿佛忘了先前的言语不快。 于是她干脆撩开帘子道:“大人怎知我在车里?” 司徒晟看了看她的眼,指了指马车外的两个丫头,表示自己是先看到她们才停住的。 接下来他看了看马车来的方向,有些了然地问:“去周家了?文书都签了吗?” 楚琳琅点了点头,这谢周两家的家丑,明察秋毫的少卿大人可了解得有头有尾,便也没有瞒着他的必要。 可就在这时,冬雪愤愤不平道:“哪里需要签文书,周家可真不要脸,不知从哪里弄出个谢家姨母,不但指使周家休了我们姑娘,还逼着她回江口老家呢!” 听到这,司徒晟皱了皱眉:“休妻?不是和离?” 也许出身大户人家的女子会计较这个,可是楚琳琅却不太在意,也不敢在意。 她无子是事实,善妒也是事实,今日在婆婆面前挥了菜刀,不孝的名头也坐实了。 既然铺子拿回来了,自己的安全也暂时无忧,字面上的意思随他们去弄。 司徒晟听了沉吟片刻,对她道:“前面的街道都封了,你们暂时过不去。你还有其他落脚的地方吗?” 第 35 章(狗仗人势) 楚琳琅想了想,依着大姐夫方才难看的脸色,自己现在过去投宿,只怕要大姐为难,不如先寻个客栈住。 只是天色这么晚了,城中戒严,似乎正在抓人,就算她敲店家的门,那店家也会避祸不肯夜半开门收客吧……” 就在这时,司徒晟开口了:“你让车夫回转过个街口,正好到集萃巷,我今晚有公务不会回去,你和丫鬟就放心在我那歇宿。” 说完,他便拨动马头前行,临了还说了一句:“钥匙还在原来的地方,若是方便,还请你帮我做顿早饭……” 也不待楚琳琅拒绝,他已经领着人跑得老远了。 楚琳琅也是被司徒晟不见外给气乐了!有他这样留客的吗?还不能白住,得给他做早饭? 不过现在满城闹哄哄的,若是做矜持状一味避嫌,可真要露宿街头了。 她如今已经不是谁家的夫人,也不必太顾及着什么妇人名声。 再说司徒晟这么一个不沾女色之人,连谢家千金都不屑,还会居心不良地拐她这个名声扫地的下堂妇人吗? 想到这,楚琳琅决定从善如流,便吩咐车夫朝着集萃巷而去。 到了门前,铜钥匙果然还在石板下,等进了宅门,挑亮了门口的灯笼,夏荷忍不住道:“天啊,才两天的功夫,院子又这么乱……” 那水井边的木桶里居然还有他们上次吃完饭没有洗刷的碗筷。 显然琳琅做完饭那次之后,大理寺少卿家就没有再开过火。也不知观棋这小厮的月钱是多少,这么惫懒,都该打板子了! 楚琳琅身为客人,很有自觉,主人不在家,她不方便进主人的卧房,简单洗漱了一下后,就在偏房里住下了。 还好她上次买来了几张床,这偏房就摆了一张。 她不太认床,也幸好这床的床单刚铺上不久,还没被两个懒汉搞得发臭,躺下不一会,睡意隐隐来袭。 只是翻转身子的时候,她模模糊糊地想,今日出门时那龟壳怎么没提醒她一个流离失所的卦象?谁能想到,她今晚居然睡到了少卿家的床上? 真像司徒晟所言,他和观棋都是一夜没有归来。 楚琳琅醒得早,眨巴眼看着陌生的床幔,突然想起司徒晟管她讨要早饭吃,便赶紧起床穿衣,准备帮房东大人做完早饭,权当付了歇宿的费用。 穿好衣服,琳琅顾不得洗漱,先取了米缸淘米,再倒入铁锅里,然后正好用淘米水洗脸。 两个丫头也起来了,一个劈柴,另一个在厨房里翻捡,看看从光棍汉子的家里能不能掏个鸡蛋出来。 观棋这小厮当的可真让人牙疼,篮筐里除了她们上次买菜剩下的那些食材,便什么都没有了。 楚琳琅看着冬雪找来的几样东西,决定将有些发蔫的青菜烫一烫,再用盐腌一下,也算是可以配粥入口,然后再用剩下的两个鸡蛋蒸个芋头打底的羹,应该够司徒大人和观棋吃的了。 这司徒大人,当真抠门,堂堂五品的少卿,也不请个厨娘回家! 等饭做好了,撤了炉火,只剩余温咕嘟着锅里的粥,楚琳琅掸了掸身上的柴灰,便带着两个丫鬟准备回去了。 夏荷的兄长快来了,她也得处理一下自己手头的事情,自己租住的宅子再过一个月也到期了,到那时,她也可以离开这处伤心之地…… 此时正是清晨,巷子本来安静得很。 可她刚打开司徒晟家的大门,迎面就驶来了几匹骏马入巷,为首的是个看起来高壮的中年人,他先是看到了冬雪,便冲着她道:“让你们管事来接东西。” 冬雪怯怯回身看向楚琳琅,小声告诫:“怎么办……他是四殿下!” 上次司徒晟不想收四皇子塞过来的仆人,楚琳琅好心替他解围,便让冬雪和夏荷冒充少卿府侍女,出去帮着“款待”了一下贵客。 结果四皇子便理所当然地以为,冬雪是司徒家的婢女,所以今日一看她开门,就喊她找司徒家的管事。 四皇子刘镇起先没有留意这丫鬟的身后,直到看到那丫鬟回身冲个妇人说话,似乎是在请示,这才调转了目光,投向站在门内的楚琳琅。 可这一眼看过去,当真让人挪动不开目光。 这是玉雕的人儿吗?简直白得透光,而且这眉眼樱唇,可真是生得标志极了……司徒晟什么时候纳了内眷?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就在这时,四皇子身边却有人诧异地出声:“周夫人!你怎么在这里?” 楚琳琅寻声一看:咳,热闹!那位曾经帮助她码头运东西的李成义将军,居然也跟着四皇子来了! 而这时,四皇子好奇地问李将军,她是哪个周家夫人。李成义似乎早晨喝了浆糊,居然顺嘴说了一句“就是户部周郎中家的夫人啊!” 说完了这句后,李将军看着楚琳琅骤变的脸色,脑子里的浆糊可算冲开了——造孽啊!一个已婚妇人清晨出现在单身官员的宅子里,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司徒兄,你竟然这般风流,就这么明晃晃地通宿睡他人之妻? 可这些花前月下的勾当,他不帮忙遮掩就算了,怎么还亲口给司徒兄捅出去了! 想到这,李成义活似刚砸了家传古董的顽童,挂着满脸的络腮胡子,惶恐歉意地看着楚琳琅,满是“我不是故意”的表情。 四皇子闻听此言,却仿佛饮了灵药一副,一脸的兴奋,目光炯炯地打量楚琳琅,俨然抓住了司徒晟的大把柄。 捏住这等失德错处,司徒日后岂不是任着他驱用? 楚琳琅深吸一口气,觉得再不说点什么,这场面崩溃得就有点奔流到海不复回。 她冲着四殿下和李将军施礼后,便一脸悲切,低低道:“李将军最近没与周郎中饮酒吗?周大人嫌弃我无所出,已经写下休书一封,将我休为下堂妻,至此奴家与他再无干系。只是我一个弱女子被丈夫厌弃,他又迫得我离开京城。可我一个弱质女流,却被夫家如此辱没名声,真是天大的委屈!我在京城里又无依无靠,只能到司徒大人这递送状纸,为小女子主持公道。司徒大人见我流离失所,便发善心赏了我一份差事,让我到他府上临时做做管事婆子,为他洗衣做饭,赚些碎银花销……” 说着说着,楚琳琅的眼圈红了,只掏出绢帕按着眼角,低低呜咽,怨妇的情状做得十足,叫人看了生出十分的怜惜…… 李将军还真不知周家变故,可是听楚琳琅这么一说,再想想那位周郎中独自在京的风流情状,却也不甚意外了。 原来这妇人已经被周家负心人抛弃,得亏司徒兄宽厚,收留救助了这位弱女子啊! 想到这,李将军再看向楚氏,已经是满含同情。 而四殿下听了这么一遭,才知原来这位下堂的美妇人就是司徒晟新聘的管事。 这么年纪轻轻的女管事在京城的大宅门里可是凤毛麟角,因为这等宅门的门面,大部分都是精明能干,有些年岁的男子充当。 不过雇个这么娇滴滴的下堂妇人在宅子里……也是美甚至哉啊!只可惜这小妇人既然已经与周家脱了干系,到司徒家做下人就不算失德把柄了。 四殿下没有攥到少卿大人的短处,略微失望之余只能叹服:平日看着人神不近的司徒晟,可真会玩!居然把同僚娇滴滴的下堂妻接到家里当管事,还真别有一番绿意滋味! 楚琳琅急中生智,一顿胡诌总算挽救了行将崩塌的局面之后,便殷勤当起了管事婆子的差,将两位贵客迎入府中后,又让冬雪和夏荷把四皇子带来的两只野羊和兔子搬入院子,然后又说司徒大人一夜没有归府,今天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不敢耽误二位贵人的功夫,不妨下次再来。 可是刘镇今日似乎很清闲,非要留下来等,便挥手让楚氏下去,他和李将军说说话。 楚琳琅便退下,去了厨房看看两个丫头有没有备好茶水。夏荷生平都没这么骗人过,更何况这次骗的居然是堂堂皇子,在厨房里时,后怕得脚软,差点哭出声来。 楚琳琅冲着她嘘声,小声道:“贵人事多,哪里会计较这些,没事!” 劝完了夏荷,楚琳琅怕她露馅,就让她在厨房看火,她带着冬雪亲自端着茶水入厅,给两位斟茶。 原来四皇子昨日出城狩猎,射了些兔子和羊,想着司徒大人先前在刑部辛苦,正是需要温补的时候,便特意清晨入城,分些猎物给他。 至与李成义将军,却是有公务要与司徒晟商量,等不及去公署,才来这找寻他的。 楚琳琅一走一过地听,觉得这个四皇子可真够奸猾的,那话里话外,都是要往李成义的嘴里套出些东西来。他的话题基本都是绕着昨夜城中的骚乱打转。 好像是昨日荆国来的几个使节在花柳巷子寻欢作乐,却被几个蒙面人袭击。 此番乃是荆国前来与朝廷商议边关开市的事情,由太子主持大局。出了这样的事情,如何谈判?所以太子昨日严令大理寺拿人,给荆国使者一个交代。 依着她看,这兔子和羊不是白送的,四皇子应该也是来套司徒晟的话的,就不知四皇子是不是单纯等着看太子的笑话。 所以送完了茶后,楚琳琅也不打扰二位贵人闲谈,拽了个条凳出了宅门,放在了巷子门口,又临时拽了司徒晟挂在院子里晾晒的旧衣服,寻了针线包,坐在巷口假装晒太阳,顺便缝衣服。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她才看见司徒晟与观棋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街口。 楚琳琅眼睛一亮,连忙放下衣服,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过去,嘴里笑吟吟道:“大人,您可回来了!” 司徒晟似乎没有料到楚琳琅还没有走,更没料到昨夜还跟他丧着脸的小妇人,如迎接久归丈夫般一脸急切,巧笑嫣然地跑过来。 一时间,他愣在原处,只低头看着楚琳琅冻得微微发红的粉颊…… 楚琳琅可不耐他这木鸡德行,待跑到近前,就拽住他的衣领子,让他的头离自己近些,避着巷子口四殿下的手下,小声将清晨的那一锅“乱粥”倒入了司徒晟的耳中。 她一心只想着如何“圆谎”,压根没有留意自己离司徒晟太近,以至于司徒晟都能嗅闻到她脖子上淡淡馨香…… 楚琳琅快速说完,便等着司徒晟的说话,看看如何收场,谁知他居然沉默了一下:“你方才说的是什么,再说一遍。” 天老爷,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发呆! 楚琳琅只能耐着性子,将自己冒充了他管事婆子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这次司徒晟总算是恢复了常态,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楚琳琅。 楚琳琅以为他怨自己撒谎,心虚地往后退了退,小声道:“总不能让四皇子和李将军以为你留宿妇人吧!我也是没有法子!” 司徒晟想了想,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看看楚琳琅扔在条凳上的衫,又说道:“屋外太冷,进屋去缝吧。” 啊?楚琳琅原以为自己跟他说完,便可以扔下乱摊子走人,没想到司徒晟居然让她配合着接着演戏。 也对,没有戏唱了一半,就撂挑子走人的道理,好歹得帮着司徒晟把“家”里两位贵客送走了才行。 于是楚琳琅抱着男人的衣服,便又回到她昨晚住的偏房里去缝衣服了。 至于司徒晟,则去跟他的两位客人寒暄去了,好像他们都没吃早餐,在冬雪的服侍下喝了煮好的粥。 又过了好一会,正厅终于传来动静,应该是两位贵客要走了。 楚琳琅记得自己“女管事”的身份,连忙撂下衣服出去陪着“主子”相送。 四皇子似乎听到了什么好消息,谈性甚浓的样子,跟司徒晟勾肩搭背,亲密得很。 最后到了巷子时,四皇子还意犹未尽,夸赞司徒晟家的清粥小菜得味,竟胜四王府的厨子许多。 既然有楚氏这般巧手厨娘,司徒大人不可藏私,应该多多设家宴,他一定来捧场。 司徒晟含笑表示,家里的女管事的确很会做菜,尤其是她做的麻油鸭腿,鲜香极了。 有机会,他一定精心准备,请四皇子与同僚来府中做客。 等四皇子和李将军的车马消失在了街角处,楚琳琅终于长出一口气,冲着司徒晟道:“大人,打扰了,奴家这便告辞……” 司徒晟转身看了看她,表情有些意味深长:“你……没听见?四皇子以后要来我府上吃饭。” 啊?楚琳琅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傻愣愣道:“大人是要我推荐京城的酒楼菜式?” 司徒晟很耐心地开始给花牛弹琴,好好分析一下目前的乱局:“你在那二位面前含泪控诉,说周家始乱终弃,厌弃发妻,告状到了我的面前。我若不管,便是渎职。所以我方才跟李将军说,大理寺向来为民做主,绝不容京城藏污纳垢,必定为民伸冤……” 楚琳琅苦笑着道:“先谢过大人了,只是太麻烦,反正我要离开京城了,打官司就不必了吧?” 司徒晟也笑了笑:“怎么走?你忘了?你在四殿下和李将军面前冒充我府上的管事?” 等楚琳琅听观棋补充说,因为方才李将军问,司徒大人随口胡诌,说跟楚氏定了三年的活契,她真恨不得缝上司徒晟胡说八道的嘴。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她怎么一夕之间,莫名其妙从周家的下堂妇,就变成京城大理寺少卿的管事婆子了? 这个瘟生!该不是吝啬得一毛不拔,就想赚三个不花银子的妈子婢女来使吧? 司徒晟给楚琳琅倒了香茶,很是和缓道:“你不是说那个安夫人打了你的秋风,还要给你大姐夫找麻烦。你只要不回江口,不论去哪,周家和谢家都不会放心,要处处拿捏你的家人。他们不过是仗着你在京城无依靠,娘家也不得力,才如此跋扈。既然这样,你为何不找个靠山?虽然只是我府上管事的名头,但依你的本事,也能扯出个狐假虎威的阵仗,吓唬住他们吧?” 楚琳琅眨了眨眼,突然觉得有几分道理。 都说狗仗人势,她若成了大理寺少卿家的狗……不对,是管事婆子! 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到时候她还真可以借虎皮扯大旗,吓唬住那帮子黑心肠的小人,不敢再为难大姐一家。 而且江口的父亲闻听了她被休的事情,也一定要找她。老家江口是比周家还凶险的火坑。 她在少卿的家中,算是司徒少卿的下人,有他挡着,就不怕楚淮胜来抓人。更可以用跟司徒大人定了身契来搪塞,不必担心被当街抓回楚家。 可是她不愿为妾才从周家出来的。没有道理自降身份去做奴婢,被个臭男人呼来喝去……再说靠着司徒晟,他会不会因为弄虚造假,有一日东窗事发,自己跟着受了牵连? 这等饮鸩止渴,该是如何选择才好? 司徒晟一边冲茶,一边看着楚琳琅转来转去的大眼睛,又温和补充道:“你也看出来,我平日不甚讲究,不是呼奴唤婢的人。你只在人前装装样子就好,我是不会拿你做仆人的……当然,你若能稍微顺带帮衬我,料理一下家事,给我和观棋做些饭食,在下更是感激不尽,就算抵充了你在此的房钱。你一个孤身女子若能安稳留在京城做生意,总比在别处谋生要容易些。等过些日子你安稳了,再走也不迟……” 楚琳琅挥手让他先别说话,又客气地问能不能让她想想再回答。 司徒晟从善如流,退出厅堂,让楚琳琅一个人独处,而他则带着观棋在院子里劈柴。 不一会,隐约能听见厅堂传来龟壳撞击铜板的声音,司徒晟听那晃啷啷的声音响个不停,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那龟壳听声音感觉都要晃碎了,足见楚娘子内心剧烈地煎熬挣扎。 司徒晟也不知厅堂里那位最后摇出了什么吉凶祸福,只是那么纤细的一对手腕子,别摇断了才好。 过了一会,楚娘子总算甩着酸软的手腕出来了。 也许是司徒晟说话的样子太温文,给出的好处又是楚琳琅正需要的,楚琳琅越想越觉得他说得很对。 摇龟壳的时候,她终于理清了思路——眼下她的处境,当真是要寻个靠山,大理寺少卿这是多硬的靠山啊! 虽然他不老实伪造履历,但依着他这么鬼精,一时半会也倒不了台。 而且她就算离开了京城,手头的现银不够买屋,到哪都要租宅子。若是能住在这里,只用日常家务抵消,可太合适了。 最主要的是,就算真到了卖身为奴那一天,去哪里找这种不讲究吃穿,身有隐疾,不近女色的好主子? 依着她看啊,这位司徒大人忙起来时,可能都忘了集萃巷里还有自己的宅子呢! 她一人独守这院子,可不要太自在! 于是乎,两个人谈妥了条条款款之后,楚琳琅当天便雇了马车,将自己的家当运到了集萃巷子。 有邻居听到了动静探头打听,楚琳琅也笑吟吟地介绍,说自己是司徒大人新雇的管事,大家叫她楚娘子便好。 街里街坊的,自然是互相寒暄介绍了一番。毕竟这少卿府数月以来,白日都不见主人的。 今天可算是在院子门口遇到活人了。 楚琳琅一直认为,自己这所谓女管事,就是对外做做样子,并不做真的。 司徒晟却带着她绕到后院,来到一堆破烂旁边,寻了口不起眼的破缸,让楚琳琅从里面掏出了个布包裹。 楚琳琅打开一看,里面包着的许多大锭银,她半张着嘴,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司徒晟却觉得理所当然:“这是我往日的俸银,因为花销少,便都存了下来,你拿着用,家中买菜和添置日用,都从这里出,剩下的,便是你和两个丫头的月例,自己看着花销吧。” 别看楚琳琅做了周家八年的娘子,可是周随安的俸禄也不是全交到她手上的。 除了偶尔孝敬赵氏,大部分都是周随安自己留着,供着他外出日常应酬。 除非琳琅生辰时,周随安才会拿自己的俸禄给她买件裙子或者头花一类。 而现在,她不再是别人家的娘子,却有个男子掏出自己的俸银,一股脑地全给了她,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不过楚琳琅却抬头瞪向司徒晟:这人为官倒是精明,可看顾钱银怎么这么大大咧咧!太不像话了! 司徒晟看楚娘子瞪他,还以为她嫌银子少,便道:“对了,我还有职田二十顷,不过田租一直忘了去收,这样你看够不够?” 第 36 章(过问冤案) 听了司徒晟的话,楚琳琅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看了看潦草放银子的破缸,再看看手里大捧的银子,无奈摇头:“大人啊,你……怎么能这么放银子!” 她虽然爱财,却取之有道。就算不巧遇到了傻子东家,也不能这么贪他的钱。 司徒晟却不以为然,很是平淡道:“我和观棋平日花销不大,也不爱随身带银子。就算来了贼,也不会想翻这里的。” 楚琳琅是做过官夫人的。她清楚做官的俸禄有限,所以大部分官员若想维持体面舒服的日子,若不能依靠祖产,就得积攒钱银买地买铺,这才能以钱生钱啊! 哪有往水缸里扔钱的?当那是生钱的聚宝盆? 想到这,她一边叹气一边收了这些银子。放在她的手里,总比委屈在那破缸里强! 谈妥了月例钱,司徒晟又安排起女管事的房间。 原本楚琳琅是想跟两个丫头在那间偏房挤一挤的。 可是司徒晟却说京城宅门里做管事的,都是些比主子还会享受的油滑之辈。 出门的时候,各个府宅管事们都是互相比行头,比月例,比排场的! 她虽初涉管事行当,但也不必做京城里的一股清流。 主人宽仁,她又何必吃苦?于是,司徒晟竟然拣选了间大房,要收拾一下给琳琅住。 楚琳琅知道司徒晟图方便,将他自己的卧房也设在了书房里,所以这件大屋,其实是这宅子原本的主人房。 将来司徒晟娶妻成家,都是要在这洞房花烛的。 她顶着管事的名头,住主人的卧房,这也太嚣张了吧? 可司徒晟却说反正他也不住,总不能辜负了这一室的好阳光。 说话间,他已经拿起了锤子,又和观棋一起帮着楚琳琅修整房间,让府中新来的女管事住得舒心惬意些。 人家都这么礼贤下士了,楚琳琅若再客气就显得太矫情。 所以趁着那主仆二人修补房梁时,楚琳琅干脆带着夏荷出门买菜,好好犒劳下她慷慨大方的好东家。 等楚琳琅走了,观棋这才小声对司徒晟道:“大人,你还真留她啊!您不怕她……” 司徒晟垂着眼眸,捶着钉子,过了一会才道:“她知我江口旧事,留在府中,总比在外边好。” 观棋听了觉得有些道理,这女子若是泄露了大人的身世,难免要被有心人利用,留她在身边,若需要消除隐患时,倒也方便下手。 不过观棋又觉得主子对这刁蛮娘们太心善了,要控制她的话,法子千百种,何必把钱银都给她,让她掌家? 他想再说什么,可是厨房传来了炒菜的声音,还飘来一股股的香味。 观棋默默咽了下口水,突然觉得暂且留着楚琳琅也不错,那个娘们虽然小时刁蛮,可她现在炒的菜……真好吃! 就这样,仿佛没有人烟的大理寺少卿的府宅,从此开始冒起了人间烟火。 有热菜三餐的日子,让观棋吃得有些热泪盈眶。只是新来的女管事,显然是拿了鸡毛当令箭,真当自己是一府管事了! 当观棋吃完了饭,按照往日的习惯,将碗往桶里一扔,便准备回屋睡觉。 楚琳琅却绷着脸叉腰立在他跟前,让他把碗都刷了,把院子打扫了再休息。 观棋朝着她瞪眼,她便皮笑肉不笑地要扣他的月钱。 观棋连忙望向主子,指望着他替自己说话,没想到司徒晟背着手去了书房,一副诸事皆由女管事操劳的放任。 冬雪可看不惯观棋比主子还有架子的德行,看他不服管,吊着眉梢在一旁数落:“吃饭夹菜时,筷子伸得比主子都勤!不过是洗个碗就推三阻四!大人从哪个人牙子手里买来的金贵少爷啊?我可是头一次见,那几只脏碗能在这么冷的天里长霉毛!” 观棋被奚落得脸儿紧,不服气道:“这几日,我都是跟大人值夜,忙起来连家都回不得,连着几日没睡整宿的觉了,得了休息自然想补觉啊!再说了,你们不来,也不必开火,平时更没有刷碗这活,我也是一时忘了……” 楚琳琅看着他眼下的黑眼圈,再想想这几日城中的情况,便知他没有撒谎。 于是她便大度挥了挥手,让他补觉。毕竟观棋跟在司徒晟的身边,与那些贼人凶徒打交道,若是休息不够,出了意外,也是担待不起。 可惜观棋被冬雪说得上脸,实在不好意思休息,不但刷了碗,还劈了柴。 事后,观棋跟司徒晟告状,说楚琳琅这婆娘太凶,要不然,还是早点处置了她吧。 司徒晟却淡淡道:“前些日子你将我惯穿的衫都洗破了,她说得哪有错,是该罚你的俸银了!” 观棋挠了挠头,尬笑着赶紧出了书房。 而司徒晟则依旧躺在书斋的躺椅上看书,抬手间,袖口的花纹很自然便映入眼帘。 他身上穿的这件,就是观棋洗坏的衫。 只是原本被洗坏的袖口处,被人巧手用同色的布料又滚了一道嵌边儿,同时还用淡蓝色的线,绣了一圈水波纹。堆砌云涌的线条,在素旧的袖口添了别样的素雅情致。 那日楚氏在巷口装模作样地等他,手里缝的正是这件。 类似这样的水波花纹,他其实以前也在周随安的领口衣袖上见过。 而如今,这一弯水纹却蜿蜒流淌到他的手腕间,细细密密,极致缠绕…… 再说周家,那日休妻,最后竟是闹成砸房子。 赵氏觉得安氏办事不地道,说好的能保住两间铺子,到头来却卖了周家的好处去稳住楚氏那泼妇! 所以楚琳琅走后,赵氏就跟安夫人急了眼。 这位安姨母压根就没瞧得起周家。如今她总算吓唬走了楚氏,谢家的银子也落入她的口袋,她也懒得跟周家母子虚以委蛇,只假笑恭喜周家扫清了障碍,终于可以跟谢家接亲之后,就拍屁股走人。 她今日被楚氏指着鼻子骂,心里可是憋闷呢,只一心想着该寻何人再整治那妇人,叫她彻底闭嘴。 周随安却如丧考妣,只觉得自己的心像厅堂一地残垣,空荡残破得很。 出了厅堂,周随安看见自己的妹妹正拉着鸢儿的手,幽幽瞪着他。 这些日子来,安姨母总来兴风作浪,周秀玲也总算清楚了嫂子当初半夜离家出走的缘由。 她方才听到了前厅的喧闹,但不好意思出现在嫂子的面前,只能扯着鸢儿去后院哄着她。 当妹妹的不好说兄长,可鸢儿却毫不客气,指着周随安道:“你欺负母亲,是大坏蛋!” 周随安被女儿指责得脸紧,只能呵斥道:“混账!我是你爹!记住,以后楚氏再不是你母亲!” 鸢儿一听,哭着跑开了,周秀玲却是气得一跺脚:“我看这家里的人,个个都不如孩子!” 周随安却是心里苦闷:又不是他抛弃了楚琳琅,明明是那女人不要这个家了!她是拿捏着自己离不得她?还真是痴心妄想!事到如今,他也得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了。 待将谢氏娶进了门,他的升迁令也该下达了。待他加官进爵,总要让人看看,她到底舍弃了什么! 趁着休沐,他干脆多请了两日假,待第三天,才强打精神,去户部听差。 他的品阶不够,不必随着户部大人上朝,每日清晨到了衙门,只需将文书处理好,等着大人下朝批复。 今日也是如此,趁着大人批示文件的功夫,周随安趁机又问了问大人之前提的从缺有没有消息,什么时候能由他补上。 户部主理大人看了看他,意味深长地叹气道:“周大人啊,古人说得好,家和才能万事兴啊!你的才干是六殿下保举的,自然是没有问题。可户部的从缺,向来有无数双眼睛盯看着,你若私德有亏,就算我有心推你上去,也会有人扯你下来啊!” 周随安听得心中一惊,忙问大人是何意思。 户部大人摆了摆手,只问周随安是不是休妻了? 周随安没想到自己的家事居然传到了上司耳中,只能僵着脸,点了点头。 那主理大人却是摇头叹气:“所谓糟糠之妻不下堂啊!周大人,你糊涂啊!” 周随安硬着头皮,将自己休妻的理由说了一遍,只说那楚氏刁毒,为母亲不容,而且这是家事,大人为何要扯这些。 主理大人抬头看了看他,捋着胡子道:“既然是家事?为何你的下堂妻却告到了大理寺?大理寺少卿司徒大人今日下朝的时候,当着几位同僚的面,托我给周大人你带了话,让你有空的时候,去大理寺过过堂呢!” 啊,周随安顿时傻了眼,他真是万万没想到,楚琳琅竟然这么狠的心,居然跑到大理寺告发他去了! 这类民事官司,就算真的告官,也得先走地方府衙,哪里需要去大理寺这等刑狱重典之处? 楚琳琅这泼妇!是嫌着不够丢人,特意跑到大理寺丢谢、周两家的脸? 还有那司徒晟,更是不通人情世故! 他俩是旧时相识,都是从寂州出来的。这种事,司徒晟亲自来跟自己说一下就好,为何偏偏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上司跟他捎话? 这下好了,家丑一下子传个遍,户部之内岂不是都要知道他休妻之事? 任着周随安想破了头,也绝想不到,这次立意闹大的并非楚氏,而是那位不通人情世故的司徒大人。 既然收了告冤状的下堂妇,又在李将军面前信誓旦旦要为民妇伸冤,司徒晟便抽空过问一下周谢两家的家事了。 他趁着上朝的时候,让户部大人给周大人带话之后,随后又亲自去找了谢胜将军。 在谢家看来,此事早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那位安姨母是个会邀功请赏的。前日她来了谢家,将自己左右逢源的功劳说得天花乱坠,她也会避重就轻,也不说周家休妻的事情,只说楚氏在她的苦心规劝下,已经心甘情愿解了与周随安的婚姻,而且马上就会离开京城,碍不到谢家的名声了。 周府如今落了清净,过几日就可以过来跟谢家议亲了。 苏氏喜出望外,便跟谢胜说了此事,直夸自己妹妹办事利落,总算是周全了两家名声。 女儿的肚子不等人,而谢胜虽然不满周随安私德有亏,可一巴掌拍不响,自己的女儿也不是什么好货。 而且他之前跟户部主理大人打听过,这周随安还是有些政绩才干的,过些日子还能再升一升,也算是个青年才俊。 既然周随安已经与前妻和离,只闭着眼将女儿嫁出去得了。 这两日,那安姨母日日都来,正帮着姐姐苏氏热火朝天地替谢二小姐张罗嫁妆呢。 所以今日,当司徒晟下朝。当着一众百官的面儿,大声问询户部主理大人周随安休妻的事宜时,谢胜也在旁边听到了,只是一时都有些懵。 然后司徒晟转身跟他低语,问谢家是不是有安氏姻亲时,谢胜的天灵台都打了个激灵。 这里面有事,而且司徒大人是有备而来,绝不是闲闲一问,趁着司徒晟没有说出让人下不来台的话,谢将军少不得将司徒大人请回谢府,私下问问是怎么回事。 司徒晟还算给谢胜面子,在人前不再多言,便趁着散朝,跟着谢老将军一起回府,就着一杯香茶,不急不缓地说了周家休妻的经过。 等谢胜闻听司徒大人说,有个自称谢家人的安姨母替周家主持家事,不但做主休了周大人相识于微的糟糠发妻,还克扣了谢王妃当初允诺的补偿银子时,谢将军的一张老脸啊,又是恨不得追随早逝的杨老将军而去。 偏偏司徒大人还不明就里,一个劲儿追问,为何周家休妻,却要谢家出人张罗,还要出面来补银子。 妇人可恨!不是明明早就告诉她们要息事宁人,尽量补偿了楚氏嘛? 怎么能如此害人名声,还言语胁迫人,逼着楚氏走投无路告到了大理寺! 也幸亏司徒大人提前知会了他一声,没有立刻提审安氏去公堂对峙,不然他一辈子谨小慎微的清誉,都要被银子蒙了心眼的娘们给毁了! 如今被司徒晟如此逼问,谢胜有苦难言,只能含糊表示大约是谢王妃与那妇人是旧识,可怜她才要补些银子吧。 至于那安氏,大约也是跟周家老夫人有私交,谢家并不知情。 不过司徒大人既然告到了他这里,能不能看在他的面子上,让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都是官眷家事,何必闹到公堂上去? 司徒晟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开口道:“若是周家懂事,也不会闹得现在的满城风雨。那可怜女子如今投靠到了我府上当了管事。她是个体面人,在人前也是要脸的。以后若是有人风言风语,说她行为不检点,才被夫家休弃,岂不是也带累了在下的名声?这脸面,人人都要得,却并非个个都配得……” 听到那女子竟然成了司徒晟府上管事,再听着少卿大人温吞而意有所指的话,谢胜的眼皮直跳,隐隐觉得,这位大人知道的可能比他以为的还要多。 想到司徒晟如今是陛下跟前的红人,若是此事处置不周,被陛下听到什么风声,那可就彻底坏菜了。 而且事已至此,司徒晟已经亲自来跟他问话,他若还刻意隐瞒,岂不是给脸不要脸? 所以司徒大人给谢家脸面,他也得识趣接住这份好意。 咬了咬牙,他干脆破釜沉舟,面带愧色,说了自己女儿与周随安犯下的勾当。 只是老将军表示,周家休妻的事情,他并不知情,也绝不敢逼着周家休妻。 如今司徒大人既然询问此事,那么他便让女儿去给周家做妾,亲自去给楚氏赔不是。至于女儿的下场,是她咎由自取,若楚氏不肯原谅,便扭了女儿入寺庙,打了孽种,剃掉头发,绝不敢搅合了人家大好姻缘! 那天谢胜也顾不得避嫌了,将未来的准女婿周随安也叫到了府中。 当着司徒晟的面,谢胜也是新愁夹旧怨,将周随安连带他那个老娘都损了一遍。 周随安也没想到,楚氏如今不但去大理寺告状,还在司徒的府上做了管事婆子。 她又不是没有铺子钱银,何必做这可怜相?无非就是存着一口恶气,不让他好过就是了! 可是司徒晟说六王妃答应赔楚琳琅一笔钱银,这事儿他也不知情啊! 结果三方对峙,便对出个克扣对缝钱银的姨母来。 这位安姨母如此上蹿下跳,存着打秋风的心思,只是周随安向来不过问家中油盐,自然不清楚这里的贪赃官司。 他原先恨极了楚琳琅的无情,又要争个谁抛弃了谁的面子,便也冲动应了母亲,写下了休书一封。 可是如今那司徒晟明明知道了他与谢二小姐私通的隐情,还故意问他这样的情形,休妻是否合适。 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终于在众目睽睽下起了作用。他在司徒大人和未来岳丈的面前,如同被剥了遮羞的裤,羞臊得双颊紫红,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走神。 一时想不明白,他堂堂户部郎中,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为何会落到如此恼人尴尬的境地! 谢胜看着周随安半天憋不出个屁的德行,也是气得眼皮乱颤,心道:女儿究竟看上了这蠢材哪点?还要死要活非他不嫁! 没办法,他只能代为出面,将这些儿女留下的屎粪擦拭干净。 他先跟司徒大人表示此间误会一场,若是那楚氏不愿离开周家,他就是押着女儿入庙庵,也绝不敢夺人姻缘。 司徒晟听了浅浅一笑,说那楚氏看透了负心人,不愿将就。这等情状,由楚氏出一封与周随安恩断义绝的义绝书更合适。但是顾忌到谢二小姐的名声,楚氏愿意退一步,帮忙隐瞒谢家的家丑,只和离就好。 谢胜一听,心领神会,走过去伸拳给还在愣神的周随安一下子,让他赶紧写下和离书。 周随安被打得一个趔趄,总算恍惚回神,脑袋木木地按照谢胜的吩咐做,一式两份,写下了两封和离文书。 当司徒晟揣着墨迹未干的和离书出门时,谢胜将军一路殷勤相送。 他跟司徒晟承诺,少给楚氏的银子,过两日一定加倍补全,全送到司徒大人的府上,绝对不叫楚氏委屈。 只是此等家丑,到底干系女儿家的清誉,连带着大女儿六王妃都要难以做人。还请大人看在他和六殿下的情面上,代为周全一二,莫要让谢周两家的丑事宣扬出去。 司徒晟瞟了一眼跟在谢胜身后的周随安,淡淡道:“那楚氏与谢王妃也是旧识,就是感念着王妃贤德,就算手握铁证,受了诸般委屈,也是以大局为重,甘愿让贤。只要人没被迫入穷巷,总会留有善念,一别两宽就是了。她如今是我府上的管事,若是她家人受了不平委屈,便等同打我的脸面……” 谢胜一听,连忙道:“那安家蠢妇胁迫人的话,司徒大人不必当真。她有个狗屁本事!容我过后,狠狠训斥妻妹便是……” 司徒晟听了,这才微笑有礼地与二位大人辞别,转身准备告辞。 可就在他上了官署马车时,周随安却撇下未来岳丈追撵过来:“司徒大人,请留步!” 司徒晟并未搭理他,坐定之后,才隔着车帘问:“周大人有何吩咐?” 周随安此时总算是回转神来,压低声音道:“大人好心收留楚氏,在下先是谢过大人。不过到底男女有嫌,大人您还未成亲,她一个独身女子在您那久留,怕是不妥。况且她嫁入周家后,过的是当家主母的日子,并不会那些下人营生,还请大人体谅,早日为她安排出府,到时候,我会……” 他还没有说完,车内的人便冷淡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她已不再是周家妇人,以后的生计就不劳大人费心了。在下先恭喜大人即将迎娶新妇,但盼早生贵子……” 说完这话,观棋便催动了马匹,马车一路扬长而去。 周随安看着马车背影,止不住心内疑惑:为何楚琳琅会与这酷吏司徒晟搅合到一处去?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夜雾那日,与楚琳琅相伴而行的男子…… 不过很快,周随安就把这可笑的想法挥之脑后。 第 37 章(知道底细) 开什么玩笑!楚氏虽美,却出身粗鄙,更是嫁过人的妇人,并非娇嫩青葱的二八芳华少女。 想那司徒晟,相貌出众,为人才情又甚高,如今受陛下重用,前途不可限量,若是以后入阁,娶丞相之女也不为过。 当初谢二小姐倾慕着这司徒晟,都是落花流水一场,足见其人眼光之高。 司徒晟尚未娶妻,又身居五品,就算是填充府宅空虚,也会有大把相宜女子为妾侍。 他这么个心思甚重之人,又岂会败坏自己的名声,而与同僚的下堂妻生出苟且? 想来,就是看在寂州相识一场,司徒晟看楚氏可怜,给她一个容身之所罢了。 如此想定,周随安想着,虽然他不耻司徒晟的酷吏官风,可容了时间,他还是要摆酒酬谢司徒替他暂时照顾楚氏。 她如今一人流落京城,容貌又是不俗,难免要招惹狂蜂浪蝶占她的便宜,住在少卿府里,倒是短少了这些无谓骚扰。 至于做少卿府里的妈子,让她寄人篱下过过苦日子也好。 这几年,周家将养着她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楚氏大约忘了人于低微处的百味心酸。 她留在京城,浸染这里的繁华,感受一下人之高低落差,更可以想明白,她舍弃了跟自己这么多年的夫妻之情,是对还是错。 若有一天楚氏后悔想要回头,他不妨看在多年的夫妻一场,收下这难收的覆水…… 如此想来,周随安的心里舒服了很多。 只是周随安回头看见未来岳丈铁青的面庞时,脑中遐想顿散,他知道自己一会还要挨了谢胜的一顿训。 想到这,他又不由得恼起了谢悠然——她难道不知自己那个姨母是什么货色,居然把这种惹祸精往周家引,若不是安姨母惹是生非,他又何必丢人如斯? 而那位安姨母,却不知这场谢府官司,只是依着往常屁颠地来到谢家,准备帮着姐姐操持嫁妆。 姐姐向来对钱银不甚精明,她帮着选买,又是一笔油水。 岂不知这次她来,没见姐姐,却是姐夫虎着一张脸,横在门口瞪着她…… 那日,谢胜叫来了自己的妹夫,然后连着夫人苏氏一起,关起了房门审安氏。 仆人虽然都远远散开,可隐约也能听到里面呼喝打骂,求饶声不断。 等安家妹夫扯着惹事婆娘走的时候,那安氏的面皮都被她的夫君打得青紫一片。 而苏氏也被谢胜骂得狗血喷头,直说她不知自己妹妹是个什么眼皮子清浅的货色吗?这等家丑居然也敢让安氏搅和? 等谢悠然知道了姨母的勾当,也是气得在房里骂个不停。 她又是想到,自己的事情被那楚氏闹到了司徒晟那,竟然半分情面不给她留,又是暗恨不已。 身边的小丫鬟少不得要劝她,何必跟个下堂妇人置气。如今不管怎么样,周随安算是没有老婆的了。她只管静心等着做新娘就是了。 再说楚琳琅,这几日倒是无暇去想别的。 如今她阴差阳错地成了大理寺少卿家的管事婆子,总不能白拿人钱财,这屋里屋外要收拾的地方太多。 司徒晟早出晚归,一般不在家,她就寻工匠修补屋子,外带选买些府宅要用的日用物品,还得雇车清理一下后院堆放的破烂,真是没清闲的时候。 这一日,到底是累着了,就起得略晚。本以为司徒晟和观棋应该像前几日那般,天不亮就走了。 可没想到她起床往后院子走了走,却看到司徒晟正穿着短衣薄衫,在后院的一小块平底处练功夫。 楚琳琅以前见过他在连州搏杀拦车凶徒的样子,不过像这样近距离看一个英俊逼人的男子挥拳腾跃,却是第一次。 他半露在衣袖外的胳膊紧实有力,挥舞之时甚至隐隐带风,腾挪跳跃间,竟有气吞山河,杀伐千里之势。而敞开的衣襟里,那胸膛也挂满了汗珠,蒸腾着热气。 这是实打实的真功夫,与街头卖艺的花架式截然不同。 楚琳琅一时看呆了,竟是忘了后退闪避。 直到那男人的招式渐缓,慢慢收拳,楚琳琅才回过神,想要避嫌躲开。 可司徒晟喊道:“你来得正好,把那边的汗巾子给我拿一下!” 楚琳琅这才恍惚想起,自己并非昔日官夫人,而是少卿家里的管事婆子,也不必再来躲避外男那一套。 她取下身旁树杈子上挂着的汗巾,双手毕恭毕敬呈递给了少卿大人,同时嘴里问道:“大人,您今日怎么没有去官署?” “前几日太忙,便请了一日休沐,对了,一会你来我书房,有个文书须你签一下。” 楚琳琅原本以为司徒晟要走一走过场,跟她签下三年的活契。 毕竟她如今在他的府宅子里当差,代管着他的统家钱银,总要有个文书凭证才能叫主人家放心。 可直到司徒晟将那两页纸展开,楚琳琅才发现,这两张纸上竟然是前夫周随安的笔迹。 这两页,是周大人亲笔写下的和离文书啊! 司徒晟并没有细讲周家改主意的过程,只是简单道:“周大人自觉理亏,愿意出和离书,之前的休书也尽是作废,谢家为了表达歉意,之前短缺给你的银子,也会加倍补上。” 楚琳琅看到和离书倒是表情淡淡,可听闻还有加倍的银子补,两眼顿时烁烁放光。 如今名声对她来说,远没有银子来得重要! 于是她跟司徒大人表达了一番谢意后,便准备拿笔去签字。 可想到自己久没有写字,怕一时写坏,又在一旁的空白纸张上练了练。 真是太久不用,字写得七扭八歪,还隐约漏了笔画。 她从小识文断字不多,虽然会读,可并不会写,尤其是她的名字,比划太多,更是难写。 以前周随安就曾笑话她,让她莫要浪费笔墨,还是好好绣花才好。写了几个蚯蚓乱舞的“琳琅”后,她有些脸红,寻思着,要不然直接按手印,免了签字吧。 不过司徒晟涵养真好,在一旁看着竟然没笑话她,只是说:“掌握好用力窍门,写字就会好很多。我一会……扶着你的手腕教你用力,可以吗?” 他是曾经的皇子少师,居然肯屈尊纡贵,教个女子写字? 楚琳琅没有不识好歹,忙不迭答应。 于是司徒晟让她摆正姿势端坐在椅子上,而他则绕到了琳琅的身后,单手撑桌,隔着衣袖,大掌稳稳握住了她的手腕,声音在她的耳旁低沉响起:“五指执笔,手格放松,悬腕定稳,气随笔动……” 他的手握得并不紧,却带动着楚琳琅的手缓慢而坚定移动。 楚琳琅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竟然这般美,提笔弯折间,带着一股子潇洒隽永的韵味。 如此几次之后,楚琳琅渐渐有了些心得,忍不住高兴地侧头问他写得好不好。 可这一侧头,却发现二人的脸竟然挨得这么近,以至于她能看清司徒晟那浓眉的睫毛,还有高挺的鼻尖。 不过司徒晟显然心无旁骛,并没有看她,只握着她的手一本正经地教学,低沉的声音似琴弦掠过。 这让楚琳琅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此时出声提醒男女避嫌,反而太小家子气,污蔑了君子品格,于是赶紧低头凝神继续练字。 岂不知,当她凝神纸上的时候,司徒晟微微偏头,目光不留痕迹地落在了她散着鬓角的粉颊上…… 这女子美而不自知,一头乌发只随便用个发钗固定,细碎的头发落下,反而增添了无尽妩媚。 轻轻嗅闻着她脖颈里溢出的淡雅馨香,司徒晟终于松开了手,缓缓站直了腰杆,让她自己再练几次。 如此几次,虽然她写得依旧没法和司徒先生比,却比之前写的好看多了。 楚琳琅有了自信,终于拿起那两张纸,将自己的名字工工整整地签在了上面,又按了手印。 至此以后,她跟周家也算是正式彻底的了结。 待签完了文书,楚琳琅郑重谢过司徒晟,这才有空打量一下这间她从来没进过的书房。 这处宅子到处都是主人漫不经心的潦倒,唯独这间书房却是意外的整洁。 墙壁上悬挂着的字画,衬托出几分高雅书香。 不大的书桌对面是竹子制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小物件。 楚琳琅好奇地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些烧制的小泥俑。 这是乡下小孩子最喜爱的东西,而且式样都是成套的。有十二生肖,八仙闹海,甚至有圆目怒瞪的钟馗和一众地府小鬼。 若不是瞥见桌角还有刚捏到一半的小泥人,她还真以为这些栩栩如生的物件是买来的呢! 人前看着清雅的少卿大人,原来私下用来消磨时光的竟然是这般幼稚营生…… 怪不得这么大了都不娶亲,看着人高马大一派深沉,可心思还像小孩子嘛! 疯女人的儿子是不招乡里孩子们待见的。小瘟生向来独自玩耍,一瓢水,一堆土就可以津津有味地玩半天。 那次她的新衣服被他弄脏,结下了梁子,后来两个人又落水闹了不愉快。回去后,她被楚淮胜打了一顿,自己抱着被子哭了整宿。 第二日,在院墙根下常坐着学绣花的小矮凳上,她发现了一个捏得栩栩如生的泥娃娃。 她当然知道这是谁捏的,却并不稀罕瘟生用泥娃娃来示好,便扔到地上一脚踩得稀巴烂。 结果在泥娃娃的肚子里另有乾坤,居然包着一小块油纸包的麦芽糖。 小琳琅舍不得迁怒难得的零嘴,便试着尝了一口。 小小的一块,不一会就化干净了,味道在回忆里应该是甜极了…… 只是如今,曾经掐得脸红脖子粗的两小儿俱已经长大,往事也都成了不可提。 所以楚琳琅看了看后,借口要做早饭,准备出书房。 司徒晟却从泥俑一旁的书架上抽出本字贴给楚琳琅:“这本字贴适合初学者临摹,你有空可以练一练。” 楚琳琅迟疑笑道:“我一个女子又不考学,只记记账,用不到的。” 司徒晟看着她的眼睛道:“写字可以静心怡情,我看你平日喜欢绣花,绣多了总会累眼睛,偶尔写大字调剂一下,也很不错。” 陛下跟前的红人,劝人的功夫都是一流的。 楚琳琅见大人这么说了,连忙接过了字贴,表示自己定要勤加练习。 司徒晟为自己与周家的官司忙前忙后,不能不识好歹,莫说让她写字,就是让她入江擒龙也得客气地下水试一试啊! 于是她接过了字贴,哼着江南老家的小调,一路欢畅地去了厨房。 司徒晟坐在还有余温的椅子上处理公务,偶尔抬眼,透过半开的窗,可以听到厨房里传来的悠扬小调。 英俊的男人一时停笔走神,修长的手指在桌边的那张写满“琳琅”的废纸上游曳,顺着不甚流畅的笔画,一笔笔勾描…… 谢家的银子很快就送到了,果真是加倍的好大一笔,虽然距离买京城店铺房宅还有些距离,可是对于楚琳琅来说却有了可以安身立命的本钱。 这么大一笔,她不好学司徒晟的样子,随便扔在破水缸里。 所以连着司徒晟给她的银子,一并准备先存在京城保靠的钱庄里生些利钱。 当她带着冬雪从钱庄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街对面正立着胡桂娘和她的小丫鬟。 而胡桂娘的手里还牵着个小人,正是久久未见的鸢儿。 看见了琳琅,鸢儿顿时甩开了胡桂娘的手,欢脱地奔了过来,而胡氏也挺着肚子走了过来,给楚琳琅施礼。 热闹的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琳琅就带着她们一起去了附近的茶楼,开了间包房吃茶。 等鸢儿吃上了茶点,琳琅这才得了空与胡小娘说说话。 说起来,楚琳琅以前看胡小娘别扭,与她并不交心。 可如今自己出了周家,再看胡氏小娘,心态较之从前平和了不少。从胡小娘的嘴里,楚琳琅也终于知道了司徒晟替自己讨还公道的大概。 那日周随安被谢胜骂得狗血喷头后,回去便跟母亲大吵了一架,情形之激烈,简直吓坏了过门没多久的胡氏。 赵氏被儿子指责鼠目寸光,而安姨母打秋风的行径简直罄竹难书,害得他在未来岳丈面前丢人。 赵氏被儿子骂得转不开脸,便骂楚琳琅生事,这等祸水休了就对了,干嘛还要给她补一份和离书?总之是一团乱。 胡小娘说着这些时,并非只是闲说八卦,而是忧心忡忡。她身为周家妾,又怀着身孕,对那位未过门的谢家小姐更是心有忐忑。 这样能逼走原配的女子,该是怎样的厉害人物?而且,谢二小姐也怀有身孕,到时候她这个也怀了身孕的小妾又如何自处? 用胡小娘的原话讲:“我爹要是早知道周家这一团乱,他就是再大的官,也不会让我给他家做妾。” 楚琳琅听了,只是笑笑没有接话。胡氏当初肯嫁过来的心思,她一想就明白。 毕竟周家原配不能生养,胡氏虽然是做小妾,可生下的儿子能继承家业。 可如今,不能生养的楚氏走了,却来了个高门大户正怀着身孕的谢氏,胡小娘自然前途一下变得晦暗,心情难免郁结。 其实今日胡小娘领着鸢儿见楚琳琅,是小姑子周秀玲的意思。鸢儿从楚琳琅走的那天后,就时不时哭闹,想要见见母亲,可是每次都被赵氏训斥。 不过周秀玲不好意思来见嫂子,就请胡小娘代劳,领着孩子来跟楚氏正式告别一下。 这次见到了楚琳琅,鸢儿紧紧抓着楚琳琅的衣袖,小声问母亲何时回家。 楚琳琅苦涩一笑,摸着她的头道:“鸢儿,我……与你父亲已经和离了,那不再是我的家。” 鸢儿沉默了一会,又问:“那我能不能跟你一起走?” 楚琳琅看着鸢儿,摇了摇头,然后摸着她的头轻声道:“鸢儿要知道,女儿大了便要出嫁,不会跟父母长久在一处,只是你我分开的却比其他的母女要早些。你若想我,以后便如此见见,一起吃吃茶。可你要记住,不可在祖母、父亲,还有新嫡母面前再提起我……你也大了,读过许多书,该要懂得这其中的道理……” 鸢儿较之同龄的女娃,要早熟很多,她其实老早就在祖母跟父亲的话里,还有家中婆子的闲言碎语里知道,楚琳琅并非她的生母。 只是她自己的亲生母亲,在模糊的记忆里也仅存下满脸的浓妆艳抹和不耐烦的呼喝。 听了楚琳琅的话,她低声道:“我知道,父亲和祖母都欺负你,待我长大了再去找你,绝不叫你一个人在外受苦。” 胡小娘许是怀孕的缘故,加之感怀自己肚子里的孩儿,看着这样的情形,哭得不能自已,哽咽得喘不上气儿。 楚琳琅又是劝慰着胡氏,同时给她塞了银子,请她以后代为照顾鸢儿一二。毕竟谢氏进门之后,周家的孩子也会变多,到时候恐怕下人照顾不周。 若鸢儿有头疼脑热时,胡氏肯代为多费费心,她感激不尽。 胡氏哪肯收,直说大娘子客气,她照顾鸢儿是应当应分的。 不过最后,楚琳琅还是将银子塞给了她,又给鸢儿买了两包糕饼,让她们带回去。 当琳琅目送她们走后,也准备打道回府,可转身的功夫,却看见司徒晟带着观棋正立在自己的身后。 原来司徒晟今日参加了同僚家宴,饮了些酒,便一路走过来消散酒气,正好看见了楚琳琅跟鸢儿挥手告别的场景。 之前因为讨论鸢儿的缘故,楚琳琅曾跟司徒晟有过口角不快。所以这次,楚琳琅也很担心司徒晟再挑起这话头。 不过司徒晟并没有再提,只是看着楚琳琅一身素寡的靛蓝道:“……为什么穿得这么老气?不像是你的衣。” 他印象里的楚娘子,总是一身扎眼的粉红,好似翻飞的花蝶,明媚张扬,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辨出来。 楚琳琅低头看看衣服,微微一笑:“我如今是您府上的管事婆子。您看满京城哪个府里的管事在主子跟前穿红挂绿的?这靛蓝的颜色看着多沉稳干练!” 听了她的解释,司徒晟笑了一下,然后道:“过几日宫里有宴,我得走走过场,却没有合适的衣服,你正好帮我挑选些布料。” 司徒晟岂止没有适合入宫的便服,简直都没有一件新衣。楚琳琅点头应下,便跟司徒晟一起去了布行拣选。 打扮男人,楚琳琅最在行。周随安如玉公子的美名,有一半都是她的功劳。 不一会的功夫,她就挑选出了适合司徒晟的清雅布料。 可当她看到司徒晟拿起一匹湘妃色的绸子时,连忙道:“大人……这颜色不大适合你吧?” 他又不是花花纨绔子弟,怎么好穿这么艳的色? 司徒晟却说这布料子是买给她的,她年岁不是很大,不必刻意穿成四五十岁的老妈子。 这怎么使得?楚琳琅立刻摇头,可看司徒晟坚持,她便抢着付银子。 自己身上的靛蓝婆子服,因为是当差的衣着,是从少卿府账面上走的。 可这粉嘟嘟的布料子,她当差也用不上,怎么好让司徒大人付银子? 司徒晟却淡淡道:“楚娘子不必客气,这……就当是在下的赔礼了。” 琳琅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他有何事须得跟自己赔礼。 直到出了布行,司徒晟才缓缓说出他今日在同僚酒宴上巧遇了周大人。 周大人似乎心情不太好,喝闷酒喝得太多,最后非拉着司徒晟到一旁絮絮叨叨个没完,交代他一定要照顾好楚娘子。 另外醉汉的话题扯得太远,还一不小心说出了楚琳琅其实不能生养,连膝下唯一的女儿也是挂名的事实。 司徒晟这才知,那日他跟楚琳琅谈论鸢儿的归处,为何楚琳琅表示不能带孩子走了。 这看似精明不肯吃亏的女子,竟然默默替夫君养育私生的女儿这么多年,而且就算和离了,也一直隐瞒着实情,不肯作践孩子的名声。 想起那日他奚落楚琳琅冷心肠的话,司徒晟心里不甚舒服,恰好借着买布料的机会,便跟楚氏赔一声不是。 楚琳琅听了司徒晟的话,却是气得浑身乱颤。 她宁可被人误会铁石心肠不顾儿女,都不愿说出鸢儿的身世,可是姓周的二两黄汤入腹,嘴上就没有把门的了。 这幸好只有司徒晟听见,若是被旁人听到,鸢儿以后怎么嫁人?有他这么当爹的吗! 看着楚琳琅气得小脸紧绷,双颊涨红,司徒晟似乎猜出了她在气什么,又说道:“那日他酒饮得太醉,我已经提醒了周大人慎言,不要害了孩子的前程,又让他的小厮将他送回去了,并无别人听见。” 楚琳琅无奈点了点头,抿了抿樱唇道:“算了,周家的家事,已经不需得我操心了。” 说完,她抬头看向了司徒晟,却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的脸走神。她不由得摸了摸脸,疑惑地问:“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 若是换了别的男人,这样的直勾勾看人当真是无礼至极。 可楚琳琅却不担心司徒晟垂涎她的美色。司徒晟知道她的底细——她是个下堂且不能生养的,有什么可值得司徒大人贪图的? 第 38 章(一封密信) 听了楚琳琅的询问,司徒晟慢慢回过神来,缓缓伸手指了指她的头发:“鬓角有些乱……” 楚琳琅信以为真,连忙整了整自己的发髻。 然后,她再不提周家的事情,只是借着陪大人逛街的功夫,顺便再把府上要用的东西采买一些。 宅子里的摆设寒酸,哪里像五品官员的家? 别看楚琳琅不会笔墨书画,可是很会装点门面。只要点缀得当,家宅就能看着整齐雅致很多。 到时候她再让大人随便提写些“丈夫志四海”、“一览纵山小”这类字画,裱糊好挂在厅堂里,便再不是家徒四壁的凄冷。 司徒晟也许是今日太闲,对于楚琳琅兴致勃勃的提议都点头称好,只让自己管事婆子任意地花销一下钱银。 只是买到最后,观棋和冬雪的胳膊都有些挂不住了,观棋忍不住道:“姑奶奶,你这是要买到什么时候?大人的俸禄够你这么花销吗?” 楚琳琅回身看他俩,也吓了一跳——不光是观棋和冬雪捧着东西,居然连司徒晟都拎提着好几个箱子。 自己心乱的时候,爱花银子买东西的老毛病怎么又犯了。 她讪笑着要帮东家拿东西,不过司徒晟却嫌她胳膊细,拎不了太多东西。这些又不沉,他拿着便好。 而且一向节俭度日的司徒晟似乎被她勾起了花银子的兴致,指着摊子上两个花瓶问她:“你看哪个更好?” 楚琳琅表示两个都不怎样,赶紧提议打道回府。 司徒大人既然在酒宴上被周家醉鬼纠缠,大约也没吃好饭,她正好买了块猪肉,回去给大人做她拿手的酥肉白汤面垫肚子。 这么一说,就连提东西的观棋也不喊累了,急着回去吃楚娘子做的面。 今日有集市,街面上的人有些多,司徒晟人高马大,稳稳护着娇小的楚琳琅,让她不被人群挤到。 这样一来,两人也顾不得男女避嫌,挨得很近。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的情形却不巧落入了他人眼中。 话说谢悠然今日坐在马车里跟母亲出来买嫁妆。当然,随行的还有位狗皮膏药般甩不掉的安姨母。 这个安姨母那日被姐夫一顿申斥,而她那夫君也是在连襟面前逞强要面子,竟然打了她好几个耳光。 那日回家后,过不了几天,安氏去姐姐那里卖惨哭诉。 想她苏家以前也是国公的底子。可惜到了父亲这代,家业凋零,空顶个定国公的名头。 而她当初嫁到安家,全是因为安家富庶,肯周济一把。 没想到夫君不思上进的,空守祖业,坐吃山空,整日流连妾侍房中,越发不敬重她这个正室。 这安姨母一贯会在姐姐面前吐苦水,便咬死了自己心疼悠然,想替她留家产,才受了牵连。 那日她也没有强迫周家休妻。是那赵氏鼠目寸光,拿着她当借口的,害得她这把年岁被姐夫和夫君一起斥责。若姐姐再不理她,她也不想活了。到时候,正好给丈夫那一院子的小妾腾地方。 苏氏也知道自己这妹妹婚姻不顺。她那丈夫官做得不怎么样,却只会往家里领人。 若不是开销那么大,从小锦衣玉食的妹妹又怎么会整日往钱眼里钻? 于是这一番哭诉,终于是哭得苏氏心软,背着丈夫偷偷与妹妹来往。 于是安姨母便又陪着苏氏和谢悠然一起出门买东西饮茶了。 谢悠然不爱听姨母又讲她家那些妾侍争风吃醋的闲话,不耐烦地撩车帘往外看。 却正看见司徒晟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楚琳琅低头说话的情形…… 谢悠然怀疑自己眼花,猛撩开帘子,侧身探头,直到确认了,才惊疑不定地嘟囔道:“司徒晟怎么跟楚氏那女人搅到一起去了?” 安姨母也伸脖子看了一会,待马车转弯再看不见,这才收了脖子,冷笑道:“我就说她不是个省油的灯,怪不得这么轻易吐口和离,原来早就寻了下家,勾搭上别的野汉子了!” 听她这么说,谢悠然都觉得不可能,只瞪着姨妈喊:“快住嘴吧!真是胡说八道!姨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他能看上个残花败柳的下堂妇人?” 而苏氏听了两人言语,才知道她俩方才看到了什么,解释道:“听你父亲说,那楚氏无处安身,求告到了司徒大人的府上。司徒大人见她可怜,便给了她一份管事婆子的差。” 她就说嘛,司徒晟那么清高的男人怎么会跟个成过婚的妇人搅合到一处去?原来是那楚氏厚颜不顾羞耻,跑到少卿府上谋差事去了! 想那楚琳琅手里有铺子,又不缺金银。她一个做过官太太的女子,趁着年华尚好,寻个鳏夫,或者穷困潦倒的书生,也能凑合再嫁,干嘛眼巴巴非要给个未婚男子做仆役? 楚氏仗着自己几分姿色,便想着近水楼台,攀上司徒晟这棵大树! 想到这,谢悠然不禁冷笑:别的男人可能会被楚氏美色迷惑,可司徒晟是个一板一眼的迂腐之人,怎么可能会着了她的狐媚路数? 就算楚氏手段了得,以后真的爬上了少卿大人的床,她也不想想,凭着她的出身,司徒晟又岂会娶她为妻? 真是笑死人了,楚琳琅口口声声誓不为妾,舍了周随安,转头来却眼巴巴地钻到司徒家等着做妾? 也不看看自己的德行,怕是连个通房丫鬟都不配! 虽然这么想就舒服很多,可方才司徒晟拎提着东西跟着楚琳琅说话的情形,还是刺痛了她的眼。她突然想起以前在寂州的时候,周随安也是如此跟在楚琳琅的身边逛街的。 这楚氏倒是会差使人,逛个街而已,居然敢支使自己的东家替她大包小包地拿东西! 再想到前日偷见周随安时,周郎跟自己那通没完没了的抱怨,谢悠然心中就有些憋气。 想当初看周随安与楚氏一起,都是温柔小意,懂得疼人的样子,跟自己幽约时,也带着几分文人风骨,傲气倜傥得很。 却不曾想,不过是被父亲骂了一顿,他就跑来跟自己乱发脾气! 还不是他那母亲赵氏糊涂,没有处理好和离的事宜,惹了楚氏告官!关她什么事! 被周随安骂得脸紧时,谢悠然也有些上脾气,若不是因为腹内有了他的骨肉,她真想与他一拍两散,叫他知道自己的脾气。 不过来日方长,等过了门,她再给周随安立规矩也不迟! 想到这,她听到安姨母还在母亲的耳边絮叨搬弄是非,不禁有些迁怒,冷笑道:“姨母恼什么?若不是你当初贪着我们家赔出的银子,何至于那楚氏告官,害得我爹又出了双份的银。” 就是因为安姨母自作聪明的搅闹,谢家拿出的银子比原来的多了一倍。 谢胜着了恼,除了叫来妹夫,敲打着他管好自家的婆娘外,还克扣了谢悠然原本的嫁妆,让她带两个空箱子就好,自己抬了去周家吧。 用谢胜的原话讲,事已至此,只能厚着脸嫁女,只是凡事从简,静悄悄地嫁过去得了。 京城里宅门的丑事多了去了,只要低调行事,再过了几年,自然也没人提了。 可谢悠然才不干呢,又是跑到母亲那问她到底是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最后苏氏只能掏出自己嫁妆钱,给二女儿贴补。 谢悠然并不满意,觉得自己跟姐姐当初嫁皇子的排场比,差远了。见这姨母又搬弄是非,她忍不住出言嘲讽,也免了这姨母再打她嫁妆秋风的心思。 安姨母被说得有些下不来台,只能强自辩解,那些银子,她都退给了姐夫谢胜,是姐夫不给老二花用,怎么能说她贪了银子? 说着说着,安姨母竟然委屈得嚎啕大哭,只跟姐姐说,被小辈这么数落,她不做人了,要回去投井谢罪。 见妹妹下不来台,苏氏少不得又要训斥二女儿不懂事,让她快些给姨母赔不是。 可谢悠然上来倔劲,王母娘娘也照骂不误!谢家马车上委屈哭喊声一片。 最后,那安姨母终于在姐姐的劝解下,登下了台阶,哭声渐渐停歇。 可这也着实恼了谢悠然,这谢家老的小的,可真是个个都拿她当了软柿子! 还有那个楚氏,一个小乡下堂妇,还把她能耐上天了!等有机会,看她如何整治得这妇人呼天不应! 再说能耐上天的管事婆子楚琳琅,那日买了许多布料子后,便带着大人回家做了汤面。 她很会做酥肉面,以前在寂州的时候,还给在河道上当差的周随安送过几次。 司徒晟那时可能也跟着吃过几回,所以昨日就问楚琳琅,能不能做给他吃。 东家吩咐了,她连酥肉都做得更大块,让大人吃得痛快解馋。 等吃完了,观棋跟冬雪一起收拾桌子洗碗。楚琳琅回屋里看了看刚买的布料子,便拿了尺子准备去书房给东家量尺寸。 她今日因为鸢儿的事情,心绪不佳,一不小心花了司徒晟不少银子,实在是有违司徒家的节俭之道。 所以裁剪衣服的事情,也不必再请裁缝来。她惯会做女红,更是会裁剪男衣。 若说她嫁入周家这么多年来有什么收获,那就是练就了一把神剪。 每次看到京城里流传过来时兴的男袍,她只要用眼丈量,回家总能裁剪出大致的样子,将自己的夫君打扮得风流倜傥。 没想到,如今她离了周家,这手艺却不得荒废,可以继续给她的东家裁剪衣服。 只是司徒晟的身形可比普通的男子高大许多,幸好买布料的时候,她多买了些。 司徒晟脱了厚实些的外衣,穿着单衣张开双臂,老老实实地任着楚琳琅用尺子丈量。 只是有些手肘胳膊窝一类的地方,楚琳琅嫌软尺子量起来不方便,再加上惯性使然,干脆伸出手掌,在他的手臂胸膛间游弋挪移。 司徒晟微微低头,便可以看到一双莹白透亮的手,仿佛灵巧翻飞的白鸽,在他的身上轻轻点触,寸寸丈量…… 她挨得太近,他甚至可以看见她根根纤细的弯眉,还有那樱唇呼出的芬芳香气,也透过了单衣纤布料,抵到了他的胸膛上…… 起初习惯使然,楚琳琅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认真地丈量记数。 直到她量到了男人的脖颈处,猛然一抬头看见男人上下滚动的喉结,还有低头垂眸,幽幽看她的眼神,她才惊觉这男人并非自己的相公。 她挨得这么近,用手量他的大小……真是太冒犯了! 想到这,她赶紧收手,清了清嗓子,往后撤了撤,又开始用软尺来量。 为了缓解方才的冒失尴尬,她开始没话找话,说些别的缓解气氛:“以前不知,觉得大人不太会过日子,连门房都不请,可如今在您这当差,才知大人的英明。” 司徒晟漫不经心地看着楚琳琅头顶没有抹头油的小碎发,淡淡道:“怎么说?” 楚琳琅一边低头写着数一边说:“您身居要职,办得都是大案,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每日前来求告大人的就变得甚多。您不请门房,也不回家,求告的人连门都敲不开,就算想送礼,也寻不到人呢。” 司徒晟知道楚琳琅聪明,却没想到她连自己这点心思都猜到了,不由得笑了一下。 “怎么,这几日也有人敲门送礼了?” 楚琳琅点了点头,周随安做的都是没有什么油水的官,所以她这个曾经的官夫人也没见过什么送礼的阵仗。 起初第一次有人敲门时,夏荷见是白天,没有防备就开门了。结果外面的人仿佛冲开了关卡,带人抬着箱子就要往里冲。 还是楚琳琅手疾眼快,操起一旁的扁担拦住了人,问他们是干什么的。 等听他们说明来意,又说在府门前转悠好几日都不见有人时,她一下子就领悟到司徒晟总是深夜归来,荒废府宅的真意了。 她听观棋说过,府衙里并不是日日都很忙的,可大人习惯了,总是会在府衙吃晚饭,有时候还会在府衙里看书到深夜才回来睡觉。 司徒晟刚刚拿办了朝廷的贪腐大案,结下仇人无数,泰王一党正等着拿他的把柄。 楚琳琅觉得这个节骨眼,就是一针一线也不能拿人的。 所以她干脆没让来者进门,只推说自己刚当差,不清楚情况,若没大人的吩咐,她什么都不能收,只用扁担将来者轰出去后,便关紧了房门。 因为司徒晟最近回家甚晚,她也无人可商量,干脆自己做了决定,白日再有人敲门,她们就算在家也假装没人,干脆都不开门。 反正若是急找大人办事的,去大理寺就能寻到人。至于见不得光的事情,估计他们也不敢去。 说到这,她略带忐忑问道:“我这么处置对吗?” 司徒晟听了楚琳琅的话,轻笑了笑:“你若是男子,还真适合恩科走一走仕途,这里的要害关卡,你都能无师自通。看来我能有你这贤才管事,真是上天垂怜。” 楚琳琅被他夸赞得不好意思,觉得司徒晟太捧杀她了。 毕竟她的前夫也说过类似的话,却说她若是为官,必定是张显一类的油滑奸佞之辈,简直是国之灾难。 能被司徒晟这样学识渊博的男子肯定,心情总是好的。量完了衣服,楚琳琅拿着记尺寸的纸单子,又是哼着小曲回屋准备拆布料去了。 司徒晟披了外衣,慢慢移到了窗前,将窗户推开些后,然后伴着那悠扬的曲儿,定了定神,平复了一下方才莫名的燥热。 等鼻息间方才萦绕的淡香散去,他才踱步继续回到桌案前批示公文。 只是当司徒晟随手拿起一摞刚带回府的公文时,书页里不知何时夹入了一个信封,啪嗒掉落了出来。 司徒晟顿了顿,伸手拿起了那信封,从里面抽出了一页纸,纸上有一行看似顽童点墨的密密麻麻的点。可若是懂筹算的,便知这些点是有些规律的。 他站起身,随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按照筹数挑拣出书页行数,很快就译出了信。 他那英俊脸上方才酝酿的温情笑意,渐渐消散无踪,只剩 看完了信,他将原件和译文一并移到了一旁的炭盆处,看着它们一点点被火苗吞噬,转瞬间消散无影踪…… 就在火苗快要熄灭时,观棋正好走了进来,看着主人烧信的情形,见怪不怪。 他只是将窗户关严了些,压低声音道:“那边又催您了?” 看司徒晟只是定定没有反应,观棋更是笃定了,略微气道:“明知道要从长计议,却偏偏如此催促,难道一点也不顾及您……” 说到这,观棋也是有些气馁,其实主子的安危,连他自己都不甚在意的吧?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人前看似温文尔雅,态度温和的主人,除了心中那唯一执念外,对于世间其他的一切毫无兴致。 人都道他工于心计,醉心升迁。却不知在司徒晟的眼中什么加官进爵,官誉名声,甚至是自己的命都不甚看重。 主子睡在书房,是因为他总睡不好,失眠的时候,他会看书捏泥人消遣。 有时候,看着主子在浅眠噩梦中惊醒,然后睁眼一直到天亮的样子,恍如与这红尘俗世格格不入。 他太不顾惜自己了!上次泰王杀人灭口,主子明明早知道连州县城有陷阱,却还是冒险只身前往,只为了假装中计,让泰王一党松懈。 想起主子上次重伤归来的样子,观棋的心里都会狠揪一下。就算后来养伤的期间,他也一切照旧,继续公务,不曾让人觉察。 主子如此不爱惜自己,也不知他下一刻又会将自己置入什么样的危险之地。 而且按照往常的惯例,每次接到了那边的信,主子又要陷入难以名状的痛苦中。 想来往后两日,他都会不吃不喝不睡,一人独处,直到自己消化了心内骤结的阴霾,才能渐渐恢复如常…… 果不其然,当观棋还想再说些什么,司徒晟冷冷肃杀眼神瞥了来,简单的两个字“出去”,一下子止住了观棋未尽之言。 观棋不语,他这个小厮只是棋局之外的旁观者,剧中棋子的厮杀博弈,就算再痛苦惨烈,何人能替? 观棋心中难过,却不再说话,只是低头退出了书房,还给主子需要的清净…… 不一会,厅堂的饭桌上摆上了热腾腾的饭菜,楚琳琅解了围裙,招呼着观棋,让他请大人出来吃饭。 观棋却摆手说让她们先吃,大人在忙,不便打扰,他一会送饭去书房。 楚琳琅不疑有他,以为司徒晟公务繁忙,便特意盛了温热的饭菜,然后放在笼屉上,留在了热水锅里。 到了晚上,楚琳琅来厨房盛热水准备洗脸时,却发现观棋之前送到书房的那些菜又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她知道司徒晟还在家中,观棋也不曾外买饭菜,难道是她今日做的不合胃口?他又挑食不吃? 琳琅原是打算假装没看见的,毕竟夜也深了,就算卖死契的下人,也该偷懒休息一下了。 可是想了又想,琳琅还是叹了口气,就着冷饭加了鸡蛋、豌豆和一小块火腿炒了热腾腾的一碗蛋炒饭。 毕竟夜太深,吃太油腻的不好消化。 等楚琳琅将饭送到了书房门口时,屋内的灯居然已经灭了。 哎呀,难道他不吃饭就睡了?楚琳琅低头看着热气腾腾的炒饭,想着别浪费了那捆柴,要不要端回屋自己当宵夜吃。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打开,司徒晟似乎正准备出门,却跟楚琳琅撞到了一处。 楚琳琅正想问他是不是饿了,可一低头却看到他司徒晟的手掌紧握,正往下淌着血。 楚琳琅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托盘,要看看他的手。 司徒晟也没料到楚琳琅这么晚了还没睡,不由得眉头微微一皱,他并不想吓她,便将伤手移到了背后。 第 39 章(再娶新人) 方才,司徒晟在一片黑暗里独坐在房中,借着月光随手捏着黏土排解心中郁气。 可是想到郁结之处,手里一时用力,等痛意传来,才发现自己的手里还握着刻刀,那刻刀已经将手心划破汩汩流血。 他原本起身,想用井水随便冲冲,怎知却遇到了楚琳琅端着饭站在他的书房门前。 他不想让楚琳琅看到自己失控的一面,便张嘴准备像轰撵观棋一般赶她走,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微微顿了一下。 就这片刻迟疑,他就被楚琳琅扯着衣袖子拉回到了书房。 借着点亮的灯光,楚琳琅看到那手掌的刀痕几乎深可入骨。她随即瞟看了一眼桌面,发现桌子上有个刚刚捏成型的泥人,却被刻刀狠狠斩成了两截,身首异处,而那刻刀的刀刃,却是血迹斑斑…… 若是别人,可能是用刻刀误伤了自己,可这人是楚琳琅的儿时故人, 她还记得瘟生一些见不得人的臭毛病——每次他的娘亲犯病受人羞辱了,这瘟生出去跟人发飙之后,便回到院子里闷声不响地捏泥人,然后再一下下将泥人砸个稀巴烂…… 有那么几次,他砸得太狠,连自己的手都砸伤了。 小时候,琳琅趴着墙偷看,只看得紧紧捂嘴。 那时她不懂,只觉得这小子太疯。可是后来阅历渐宽,倒是有些体会小儿心情——那是不能保护自己在乎的东西时,无处宣泄的无力与自我厌弃。 只是现在司徒晟已经长大成人,无牵无挂,甚至手握权力,掌握人之死生,为何还会在深夜时分如此作践自己? 联想到观棋吃饭时的唉声叹气,加上他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楚琳琅断定,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大事,让他的心绪不稳了。 想到这,琳琅也就不问了,转身去拿了烧酒、止血药粉和绷带给司徒晟处理伤口。 只是她的动作不甚温柔,扯得司徒晟发疼,他忍不住伸手去夺她手里药瓶,却被楚琳琅啪的一下,不客气地拍飞了手。 看着他瞪自己,楚琳琅丝毫不缓手劲儿,嘴里细细嘟囔:“不错啊!一天没吃饭还有气力瞪人。嫌疼?那下次手往刀子上握的时候,就带着脑子!这几日是不打算写字批公文了?弄伤哪只手不好,非得是右手!” 司徒晟没想到她竟然敢这般训东家,实在是有些过分。 他此时的心情真不算好,所以也不想再装什么谦谦君子,忍了又忍,冷冷说道:“出去!” 可惜这婆娘似乎听不懂人话,撒完药,一把又扯过了他的伤手,捆小猪崽子一般,不容拒绝地用绷带缠绕着他的手。 她垂着眉眼,板直说道:“下次心情不好的时候,换个不折腾人的出气法子。又不是没出息的奶娃!依我看,只有狗屁不是的窝囊废,出不得恶气才会作践自己的身子!” 这话说的,叫个男人都受不得。司徒晟微微眯起了眼,声音低沉,似乎磨着牙再次道:“出——去!” 楚琳琅恍如没听见,将伤口包扎好,又扎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便将还有余温的炒饭端到东家面前:“吃吧,你吃完了,奴家就出去。” 这么滚刀肉一样的无赖女子,竟然是他主动留在了自己的府中? 司徒晟默默生着气,却不知是气她,还是更气自己。 楚琳琅看他依旧一动不动,不由得微微叹了一口气。 此时夜色已深,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明显不妥,可她觉得自己还不能让他继续独处。 若她走了,他又会熄灯,一室的阴暗,有时候也会晦暗入心里。 琳琅不知司徒晟的心魔是什么,却可以说说自己的。 她挑亮了灯,替他摆放好碗筷,似乎自言自语着:“小时候,每次爹打骂娘亲,也会捎带上我。我起初总是会哭,哭累了就幻想着天上有神仙来,用宝葫芦把我和娘亲都吸走,离这个家远远的。” 她说的这些,司徒晟当然知道,每次她挨打,他总要隔着一道墙,伴着女娃的哭声和低低咒怨入眠。 楚琳琅说到这时,又自嘲一笑:“所以那会,当我被爹爹逼着嫁给老头子时,周随安的出现,就跟天上的神仙一样。他将我带走,让我终于可以离开那个让人窒息的家。” 楚琳琅知道他笑的意思,她抬眼看着他:“你是想说,我所遇非良人,错把负心人当了神仙吗?其实我也在想,若是时光倒转,我会如何抉择。可是想来想去,那时我的能力受限,大约还是会跟他一起走。” 听了这话,司徒晟目光更冷,连哼都懒得哼了。 楚琳琅却继续道:“只是我会早些明白,谁都不会成为谁的救命神仙。与其寄托上苍神明显灵,不如尽是依靠自己,全力为自己一搏。其实世人不都是这般,在有限的出路里,尽力而为。就算不好,熬过了这道沟坎,再努力试着让自己以后能有更多选择,也很不错……” 司徒晟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道:“你跟我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楚琳琅眨了眨眼道:“我是说,就算是大人您现在看起来呼风唤雨,是无所不能的国之栋梁,其实也是从小屁娃子一点点长出来的,总会有无力之时。做不到最好时,别太苛求自己,跟着自己较劲儿。连奴家这样的蝼蚁都懂得什么叫来日方长,徐徐图之。大人您若老这么拧巴,寿路太短,可就熬不到好时候了……哎呀呀,我又说错话了,您的鼻梁这般高壮,一看就能长命百岁!我不废话了,大人您早些休息吧!” 说完了之后,她不待司徒晟再出声赶人,立刻提着裙摆一溜烟出门去了。 所谓倔种,都是不听人劝的,连周随安那种蠢东西,有时候都不肯听她的劝,她也没指望自己能说服像司徒晟这般心思深沉的男人。 到底是她多事,忍不住碎语两句。就是不知那刀生没生锈,若是伤口感染可如何是好? 她走了一会,到了自己房门前时,才转身回望,却发现不远处书房的灯并没有熄灭。 窗棂烛影下,有个人影一动不动,然后慢慢伸手端着那碗,嗅闻了一下后,便一口口地吃着她炒的饭。 楚琳琅噗嗤笑了一下,觉得这男人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跟倔驴一般,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她微微松了口气,转身回了自己的房中。 到了第二日,她去厨房,发现连昨晚剩下的那些冰凉的饭菜,都被人吃干净了。 可惜那人跟他小厮一样,又把脏碗扔得满桶都是! 而观棋看大人神色如常,真是意外地惊喜。 往日司徒晟的心情低迷时,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一个人独处乃是常态。 观棋原本都打算第二日跟大理寺告假,可没想到主人这次心情调整的这么快。大清晨就若无其事地领着他出门,真是让人长松一口气。 只是临出门前,观棋还是有些不放心,立在院子里瞟了一眼主人包扎整齐的右手,小心翼翼道:“大人,您若是不舒服,还是请假歇息两日吧?” 观棋被问得一窒,小声道:“你的心情……好些了?” 司徒晟瞟了一眼正在院子里装模作样,用棍子敲打晾晒被子的女子,清冷说道:“又不是奶娃子,窝囊废,有什么心情好不好的?” 那女人说得对,他已经不是只能用泥娃娃泄愤的无力孩童,与其自怜自艾,不如静下心来细细谋划…… 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连个差点被亲爹卖掉的弱女子都不如吧? 楚琳琅将脸儿隐在正挂着的被子里,却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少卿大人还真是小肚鸡肠,可是不能被人说嘴呢!逮到机会就得还回来! 想到这,她忍不住用手里的棍,朝着男人的背影比划敲打! 德行!下回再作妖不按点吃饭,害得她夜半上工加餐,就涨他三倍的工钱! 再说楚管事,除了偶尔要深夜规劝生闷气的东家,集萃巷子里的日子,过得其实很轻省。 司徒晟没有早起吃饭的习惯,往往四更天起床洗漱后,也不惊动管事丫鬟,就静悄悄去上朝。 他习惯与观棋回官署吃早饭,而平日的日常,只观棋一人就够,大部分情况下压根不必折腾管事丫鬟来伺候。 于是管事婆子也厚着脸皮,几乎每天都可以堂而皇之地一觉睡到大天亮。 楚琳琅如今不必侍奉婆婆,操持一大家的饮食嚼用,更不用时刻提心吊胆着夫君在仕途上的错漏。 做了别人家的仆役,除了偶尔在司徒晟回来的时候做做饭,竟然比原先所谓的官夫人还逍遥自在,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不过既然做了少卿府的管事,也不能太划水,总要寻些事情来做。 楚琳琅记得,司徒晟的名下还有京郊的二十顷职田。 依着司徒晟淡薄钱银、荒废院子的劲头,那职田大约他应该连去看都未看一眼。 所以请示了司徒大人后,楚琳琅这日带着两个丫头来京郊的职田看一看。 司徒晟府里没有车夫和马匹,他用车的时候一律都是官署里的,所以楚琳琅便租了辆马车,两个丫头一路颠晃来了京郊。 到那一问,职田的管事和守田的佃农,他们果然都没有见过少卿大人。 楚琳琅拿着职田的田契,仔细核对了一下,发现原本二十顷的职田居然被周围的其他官邸侵占了不少,往常报上来的租粟更是缺斤少两。 那管事原先看楚娘子年纪轻轻,还试图用些田地行内规矩一类,将她蒙混过去。 岂不知,眼前这位就是靠买卖田地起家的,她以前老家的田地都是亲自管理。 眼下虽然冬歇,可京城附近一年粮食几种,去年雨水是否充沛,她早跟街访府宅的管事们打听得明明白白。 这几个人以为她是年轻女子就能糊弄过去,那是门儿都没有! 唇枪舌战了一番后,几个田地把式败下阵来,只作揖赔不是,说是r/> 至于田地界限,他们丈量后也会重新标定界限,不敢短缺少卿府上一分一毫。 要知道五品官虽然不算大,可堂堂大理寺却是可以审问百官的阎王殿。 有多少高官都折在了大理寺的刑具之下,如今这位女管事两只眼睛都冒精光,压根就糊弄不过去啊!再死不承认,岂不是自己作死,要去大理寺剥皮? 料理好了职田的事宜,楚琳琅还去了附近的村子,买了些山货、新鲜的鸡蛋和肥鸭,还有一大块刚切好的山猪肉。 某人的手受伤了,总得吃些好的补一补。 司徒晟最近很忙,听观棋说在官署里,司徒晟也爱错过饭顿,往往吃的都是冷饭。 她想回去给他熬些鸭油汤,现在天凉,用砂锅盛着凝固的鸭油,带着也不怕洒。 东家想吃饭时,让观棋在取暖的炉子上热热,就可以泡着冷饭吃一口温热的了。 今日查账查得清爽,估摸着时间,今日能回去的早。 所以楚琳琅坐在马车上想着今晚的菜品,先做个猪油煨山菇,再炖个黄酒烧红肉,若是时间来得及,还要烙些香葱油饼。 她上次做的时候,司徒大人似乎很爱吃,只是观棋吃东西没眼色,也不知给他的主子留些,看来这次得多做些…… 心里正想着呢,只听前面热闹喧哗的乐声,马车也被人潮堵住,暂时停了下来。 冬雪下了马车挤到前面看情况,不一会就跑了回来。她先跟夏荷窃窃私语,两个人对视,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跟楚娘子说。 楚琳琅看她们二人神色有异,便问:“听声音,前面是不是有接亲的车队?” 冬雪点了点头,也不顾夏荷拽她的衣袖,耿直说道:“是碎催人家接亲,迎狐媚子过门呢!” 楚琳琅听了她的话先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冬雪说的应该是周随安正在迎娶谢家的二姑娘。 算算日子,也是差不多了,再不迎娶,那肚子也遮掩不住了。 楚琳琅与周随安提出和离的时候,便想到了人家有再娶之日,既然如此,自然不会在人家大喜的日子矫情难过。 嘹亮的乐声入耳,还是听得有些心烦。 眼看着马车堵住了过不去,楚琳琅干脆跟车夫结算了租钱,先下车,准备穿街后的胡同,走着回去。 只是下了马车,不免要望了两眼那婚队。虽然谢家似乎有意低调,没有铺出十里红妆的排场,但也是婚轿,车队一应俱全。 只见那马背上坐着红衣俊朗新郎,春风得意的笑,正在不停向四周的人作揖…… 楚琳琅收敛了眉眼,一时在想:到底是自己对不住周郎。 想当初她与周郎成亲,寒酸得甚至没有一顶轿,更无高屋亮瓦。只是在简陋的茅草屋舍里,一对红烛,一块红帕,曾经年少的两个人在清冷陋室跪着对拜,却不小心撞了彼此的头,然后拉着手傻笑…… 而如今,他加官进爵,红轿高马,洞房花烛,这等人生得意总算补全了以前娶了商贾庶女,只有寒酸婚礼的缺憾。 她不想再看,扭身想要离开,手腕却被人一把拉住,同时有人惊喜低喊:“周夫人!竟然在这看到了你!” 楚琳琅定睛一看,呀,原来是连州故人——知府何夫人! 当初连州官员被一船掀翻,无一幸免,就连明哲保身的知府也被贬做了知县。 楚琳琅当初还很惋惜何夫人没法回京侍奉年迈老母,在寂州的时候,她不顾周随安劝阻,私下里跟何夫人通过几次书信。 没想到昔日闺中忘年交竟然在京城的街市上重逢了! 原来这位李知府走的是太子一系的人脉,当初被贬,是被无辜波及,实属无奈。 不过多年的老知府,家底还是很厚实的。在穷乡做了一年知县之后,再经过一番割肉疏通打点,老知府终于咸鱼翻身,被调到了京郊临县做了知县。 听何夫人的意思,如此虽然是平调,又是在京城远郊。可来年就可以略微再晋升一下,怎么的都比在远乡苦熬强。 而李大人调回京郊之后,自然要在京城走动,联络一下旧人,自然而然地就跟昔日同僚周随安联系上了。 周随安如今的品阶可比老上司要高,幸好以前李大人并没有跟张显之流一般为难过他,再见面时互相抱拳也不尴尬。 在老上司面前扬眉吐气,也算是人间爽事之一,所以周随安很热情地接待了昔日上司,这次迎娶新妇,也盛情邀请了李大人参加。 听说那谢家不知为何,打着陛下提倡节俭的旗号,有意精简婚礼,所以谢家的来客并不多。 可是周家赵氏却觉得自己儿子此番娶的是高门大户的女子,岂可小家子气?竟是拿出了压箱底的钱银操办,又让儿子广发请柬,趁机收些份子钱回来。 如此一来,不光是周家的亲戚,许多跟谢家交好的官员,也收到了周随安的请柬。 只是周谢两家亲友众多,随亲车队也有些坐不下。 李大人在京城一众官员里可排不上号。他老人家很知趣,竟然不坐迎亲马车,只跟着迎亲的小厮随从充人数,挺着大肚子一路走得气喘吁吁。 可是何夫人却觉得丈夫如此,太丢人!这么大的年岁了,何必如此捧昔日下属的新贵臭脚? 加之她听说周随安攀了高枝,居然与楚娘子和离,另外娶了六皇子的小姨子,简直跟吞了苍蝇一般恶心。 再看丈夫捧着肚子跟队,满头大汗的样子,她跟着丢不起人,干脆缓下脚步,站到路边,却不巧正看见了楚琳琅。 这下酒宴都不必吃了,她让丫鬟去跟丈夫打声招呼后,拉着楚琳琅的手先去了附近酒楼吃茶。 何夫人向来是包打听,现在周家如此惊变,她更是好奇其中的原味,想从楚琳琅的嘴里知道些新鲜的。 不过楚琳琅并不想说周谢两家的丑闻,毕竟她也拿了谢家的补偿,就没有痛快嘴巴的必要了。 可是何夫人却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你啊,就是为人太厚道,那谢家千金是挺着肚子入门的吧?” 楚琳琅听得一愣,忙问她从何处知道了。 何夫人笑了,低声道:“这京城宅门里的事儿,传得比乡野里都快!周大人当初差点被叫到大理寺提审的事情,谁人不知?好端端的,谁会休了糟糠之妻?好奇的人大有人在呢。另外谢家都是什么亲戚啊,自己还往外泄呢!” 原来这两家遮盖严实的丑闻,竟然是谢家那个搅屎棍姨妈给泄出来的。 安姨母的夫君安广权在京郊为官,官职不大,恰好跟何夫人的夫君也认识。 安家的妻妾也多,院子的耳目更杂,那夫妻俩当初从谢家回来吵得天翻地覆,结果被两个趴墙根的妾侍听去了。 这些隐私八卦一传开,那还不快?安家姨母不知怎地明明知道院墙漏风,却压根不管 很快谢家千金的丑事就又从安家的侍女婆子的嘴里,传到了外面去,何夫人如此包打听,自然也听了全须全尾。 虽然楚琳琅没有接话,可何夫人试探说完,看着楚琳琅的反应表情,便笃定了这丑闻竟然是真的。 她气不过,一拍琳琅的后背:“你啊!白得了悍妇名头,抓着这把柄,怎么不闹得天翻地覆?居然还让了正妻的位置给她,你傻不傻啊!” 楚琳琅也没想到,谢家的口风这么不严,如此隐秘的家丑,连何夫人这样刚从外乡回来的人都听说了。 就是不知,今日成礼时,有多少人的眼睛,暗搓搓盯着谢二小姐的肚子看笑话…… 现在听何夫人说她窝囊,她也只微微一笑:“我不是夫人您,没有娘家靠山,跟这些人闹翻了,自己又能落下什么好?我拿了钱银铺子出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岂不清闲自在?” 可是何夫人并不认可,她这辈子勇斗一宅院的小妾,从不言败。 更何况像楚琳琅这样,好不容易扶持出来一个京官相公,怎么就这么想不开,自己放手不要了? 第 40 章(婚礼意外) 听闻楚琳琅如今竟然跑到了大理寺少卿府里当管事,何夫人先是叹息摇头,复而眼睛一亮。 她叹息的是好好的官夫人怎么变成了别人府上的下人。可眼睛一亮却是觉得这样一来,她岂不是在少卿府有了人脉? 京城官宅里的管事啊,若也能排个官职品阶,何夫人高低得给它定个七品的品阶! 若是府里的主子给力,坐在至关紧要的官位上,府里的管事不用干别的,光是应酬往来人情,稍微往外卖卖消息,就能赚个钵满瓢平,正正经经的肥差啊! 这么一想,何夫人不禁钦佩起了楚琳琅——人才啊!能屈能伸得很!不当六品官夫人,却转身去管了个五品要员家的钱袋子。 啧啧,不亏是楚氏,这脑袋瓜子还真没白长! 大理寺少卿啊,那是正经的要害位置。有了楚琳琅,何夫人觉得自己以后也算在少卿府上有了稳妥人脉。 当初楚琳琅将酒楼贱价卖给了何夫人的亲戚,何夫人觉得自己欠了她一份人情。 于是乎,顺水推舟,何夫人也还她一大份,告诉她最近荆国在与朝廷商议开市的事情。 据说昂贵的丝绸和铁具运到那边能卖出五倍的高价。若是能得先机,第一批弄到出关的商牌,财运便滚滚而来。 何夫人有亲眷在边关有商队,已经抢占商机弄到了商牌。何夫人准备入股,便问楚琳琅有没有兴趣一起做?楚琳琅身在京城,如果能打听到朝中这方面的风吹草动,那么她可以不必投银子,就直接算琳琅入干股一份。 楚琳琅并没有立刻应下来。给别人投银子的事情,若不打听清楚,就算是熟人介绍的,也容易鸡飞蛋打。 而且这等国事,她岂能随便打听来泄露给旁人? 楚琳琅向来有自觉,以前她是周家娘子,便尽心督促扶持夫君上进。如今她领了少卿府上的闲职,不用司徒晟吩咐,她都会把嘴巴闭紧,不去瞎打听她不该知道的事儿。 楚琳琅手头虽然没有大买卖,但是有一笔钱银在钱庄生息,另外有老家铺子的红利,更有夏荷兄长的盐牌子分些红,拢共算起来,也还过得去。 这通市的商机虽然不错,可她想到荆国使节在京城遇刺的骚乱,就觉得此事并不安稳。 现在不是冒进赚银子的时候,她想了想,最后便笑着婉拒了,并且劝何夫人也慎重。 这为商经营的要义,是太平安稳。可她总觉得北地,尤其是荆国那边变数太大。 何夫人如今对北地商队信心满满,听楚琳琅的担忧,只觉得她太谨慎了。大不了,她先去趟趟路子,待赚了银子,再捎带上楚琳琅。 最后两个忘年闺蜜互相交换了地址。何夫人让琳琅得闲的时候,到自己府上坐坐。 闲聊了一会后,楚琳琅便与她告辞了。 她听了何夫人的那一番话,虽然不想与之合伙,却突然想起夏荷说过,她兄长夏青云最近托人带话,也是准备运船去了北边贩盐,大约他也得了风声,知道北边油水多。 记得上次她见夏荷的兄长时,还是五年前,夏青云当时未及二十,为人已经颇为干练了。 他这些年靠着楚琳琅给的盐牌子起家,听说今天又扩增了一条船。 虽然不常见面,可每年的分红夏青云从来都不敢拖延,总是让人按时给女东家带过去。 想着夏荷说,她兄长托人带话说,这两日就到京城,然后再一路北上。 楚琳琅倒是想要好好跟夏家大兄弟聊一聊,如果情况允许,她想自己攒出个船队来,从事贩盐的老本行。毕竟贩盐才是她熟悉的行当,这比跟别人合伙做买卖靠谱些。就算以后盐牌子被收回,那船也可以卖,亏也亏不了太多。 当然,她也要跟夏家兄弟说说,尽量别去北边。夏荷就他这一个兄长,赚钱也要安稳些才好。 就这么一路盘算着,等楚琳琅回来的时候,发现司徒晟今日竟然白天就回来了。 楚琳琅不由得微微一愣,因为按照她所想,司徒晟跟周随安私交不错,加上同朝为官,司徒晟应该去吃周家的一杯喜酒的。 这样的话,就算他回来吃晚饭,也得等日落以后。 可他这么早就回来了,岂不是连观礼都没去看? 司徒晟回来时,似乎顺便逛了街,还买了许多的零嘴,都是蜜枣果脯子、麦芽糖一类的,装成一碟碟。 可这每一样,都是琳琅爱吃的。她偶尔嘴馋,会让夏荷买些回来的。不过司徒晟并不爱吃啊,记得平日里,她给大人,大人都不吃呢。 果然司徒晟并没有吃,只是说买后才尝了尝这些东西,发现不合口味。见楚琳琅回来了,便让她拿去和冬雪她们拿回屋子吃。 司徒晟顺带买了些书,是街坊里时兴的带插画的连环画册。这些画册每一页都是美美的插画配着几行简单的字,给启蒙小儿看,最是得趣。 只是这类雕花排版的书价格不菲,都是富户人家给小姐孩童消遣所用,并不像是饱读诗书的少卿大人的爱好。 司徒晟将画册给了楚琳琅,告诉她这些画册子很好看,无聊时可以看看。 冬雪和夏荷也没料到司徒晟突然回来,两个丫头躲在一旁小声嘀咕,说刚刚遇到了碎催婚队,害得她们不能坐车,一路走回来,现在两腿酸软,又马上要给大人做饭,真是有些累人。 他抬眼瞥了楚琳琅一眼,斟酌道:“现在还没到饭点,我只是顺路回来,并不饿,而且一会还要回衙门办事。后街刚开一家酒楼,同僚说那里的菜味道不错。你们若饿了,可以去那里吃,再打包些回来,等晚上我回来时,你们就不必烧菜了。” 观棋却趁着司徒大人去洗手的功夫,在旁边不满嘀咕:“不就是周家成亲吗?用得着这么哄人?我看楚娘子也并不伤心啊!公署里这么忙,却非要折腾一趟……” 楚琳琅这才恍然,难怪她觉得司徒晟今天有点怪怪的,居然拿她当小孩子似的哄,又是连环画又是小甜嘴,现在居然还要花银子让她们去外面吃…… 难道……他觉得今日周家迎亲,她这下堂妇会暗自憔悴心伤,所以特意买吃的和画册来分她的神? 楚琳琅一时想起小时候,某人藏在泥娃娃肚子的那块糖,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司徒晟这时回来了,正一本正经地介绍着手里拿着的一本画册。 刚起了头,却看见楚娘子噗嗤捂嘴笑,他一时蹙眉。自己翻开的这一页正是孟姜女哭长城,满篇凄惨,笑点何在? 难道……凡是女子死了丈夫,都应普天同庆? 楚琳琅也不待他再细讲,只接过了画册,甜笑道:“这几本不用大人说,我都觉得好看,我一定将这几本认真看完……外面的菜贵量又少,还是别出去吃了。我早晨去了职田,买了好多新鲜的蛋和肉,等你晚上回来再烧菜给您吃!” 说完了,她便招呼着两个丫头将从职田买来的东西搬入厨房。 现在过了中午,的确不是吃饭的时候。 司徒晟见她眉眼轻快,并不像愁苦的样子,便也不再说什么。 楚琳琅给司徒晟沏了茶,然后又拿起他买的果脯子吃,然后故意问:“今天府衙怎么这么清闲,,大人您白天就回来了……就没有什么宴请应酬?” 按理说,他跟周随安私交不错,是将好宅子相让的管鲍交情啊!难道周随安不念司徒晟的好,只记得讨要和离书的仇,没给司徒晟请帖吗? 司徒晟淡淡瞥了她一眼,说道:“我不善交际,与诸位大人并无过多交情,府宅里有喜事一般也请不到我。” 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被文人败坏的“酷吏”的名头真是又臭又硬,司徒晟在京城里的人缘并不好。再加上跟六皇子闹掰以后,司徒晟更落得为人势利的名头。 除了四皇子这样别有居心的拉拢之人,还有那个有些缺心眼的李成义将军,琳琅还真没看到司徒晟跟谁有私交。 不过这样一来,大人的应酬不多,要随的红包便也不多了,难怪他之前能积攒下那么多的银子! 就在这时,司徒晟却问:“你这么问,是急着撵我走?怎么?我白天就不能回自己的宅?” 司徒晟为人清冷,加上大理寺铁血酷吏的威名,绷起脸时,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压迫感。 方才夏荷与冬雪一时走累了,才不小心在大人面前抱怨了两声。 现在听大人这么一问,以为他要拿着楚娘子立规矩撒气,立刻噤若寒蝉,一脸担心望着坐在条凳上的楚娘子。 不过琳琅可不怕司徒大人的冷脸。这种臭表情,她真是从小看到大,够够的! 她殷勤地替司徒晟拿起一块果脯,放到了司徒晟的茶杯里,又替他续了热水,笑吟吟道:“大人总能白日回来才好呢!不然家里就三个人,哪有借口做这么多的菜?以往都只能给你做晚饭,若您以后能回来吃午饭,我们也能跟着改善伙食呢!” 虽然明知楚娘子在言不由衷地奉承,可司徒晟还是挂着一抹淡笑,端起他并不爱饮的酸甜果脯茶,饮了一大口。 他想若是以后不忙,中午步行回来吃饭,倒也不错。 只是自己的官署离集萃巷子远了些,家里没马车,总用公署的也不方便。 得空得去选马,定一辆马车。家里有车的话,楚娘子再出门去看职田,也不必雇佣马车了。 另外府中也该添些仆役了,免得老是累得家里这三个金贵的时时做着粗活,背着他再抱怨他吝啬。 可这样一来,这处宅子也太小,住不下许多人…… 见司徒晟突然沉默不说话,楚琳琅也识趣不再多言,只是默默祈祷大人公务再忙些,她会贴心地配好鸭油汤,让他在公署吃得舒爽。 不然他总回来,自己和两个丫头白天摸鱼的时间都没有。 过些日子,她还得张罗买船打点自己的生意,须得时时往外跑呢!哪有功夫时时伺候大人? 等司徒晟喝够了茶,跟琳琅说,他晚上回来得晚,不要做复杂的,他想吃酥肉面后,终于带着观棋出门回公署了。 等他们走了,家里剩下的三个女人又可以松懈下来了。 冬雪一边切肉,一边嘟囔:“司徒大人的样子长得这么好,可他绷起脸来,总是让人不敢接话。难怪以前六王妃说,六殿下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呢!” 说起来,虽然六殿下和昔日少师最近交恶,坏了师生情分,两人也不再私下见面。 可六殿下是个懂礼数的,逢年过节该有过场却没断过。 起初还好,只是惯例年节的过场。可是最近,六殿下仿佛是按照二十四节气在给司徒晟备礼。 虽然都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不过是些时令补品,可是也能让人体会到六皇子的心路变化。 随着时间推移,六皇子似乎越发思念他的恩师,只是拉不下皇子的脸面。 于是六皇子还找了他的四哥,请他代为撮合。 毕竟四皇子最近似乎与司徒晟走得很近,六殿下便求告上门,看他能不能替自己说说情,让少师原谅他当初醉酒失言。 不知四皇子是怎么跟自己的六弟应承的。反正四皇子是拿了这事当笑话讲给司徒晟听,看样子并不是很诚心地替六弟求得老师的原谅。 楚琳琅回想起上次四皇子登门时,她正给四皇子奉茶,便听四皇子说:“老六说了,谁家还没有个歪瓜裂枣的亲戚,他要知道谢家的姻亲是那等子德行,当初绝不会跟少卿大人您张这个嘴。唉,这个老六啊,就是耳根软,拎不清。前些日子,我那六弟还因为西北少雨赈灾不利的事情,挨了父皇的训,让他罚跪书房。父皇大骂他不懂得开源节流,脑子最近像蒙了猪油,总是提些混蛋主张……” 楚琳琅当时不过听个只言片语,但也听出四皇子的话有挑拨的嫌隙。 这简直是将六殿下说成了狗屎一堆,谁挨着都得熏一身臭。 四皇子也是猴精一个,知道老六前阵子受重用,全是这位锦囊少师的功劳。 现在老六失了少师助力,又是原形毕露,就是扶不起的阿斗。 四殿下这是不遗余力地继续拱火,让这对师生情分彻底断干净啊! 这男人争抢人才,怎么跟争女人似的,各种无耻花样尽出啊! 四皇子不光说老六宫里丢的丑,还说他为人拎不清,跟个名不见经传的谢家结亲也就罢了,却为了谢家的姻亲大骂恩师,简直是有辱斯文。 况且那是个什么姻亲啊?前些日子,太子的亲随送了一船特产入京,老六家的一个安姓姻亲居然打着谢将军和老六的旗号扣押船只,要抽好处费。 若不是太子看在是自己六弟的情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了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只怕这事儿闹起来就够老六喝一壶的。 司徒晟听着四皇子含而不露地埋汰他的六弟,只是神色如常地冲水泡茶,并不多言。 四皇子说了半天,却不见司徒大人搭言上钩,只能继续诱导:“你说,我那太子哥哥也并非宽厚的性子,怎么被人扣了船都能忍,情愿掏钱让小事化了……他那船上运的是什么?真的只是地方孝敬的土产?” 原来说了半天,四皇子醉翁之意不在酒,说着六弟,其实剑指太子啊! 他似乎故意往船上引,让司徒晟出面去查。 听四皇子问,司徒晟总算开口了,只是温和一笑:“大理寺并不监管水运船务,四皇子若好奇,不妨找相关的人审一审。” 四皇子闻言哈哈干笑,表示这不过是聊天聊到这了,他一个当弟弟的哪里会去查储君哥哥的帐底子?只是少卿身为父皇的咽喉耳目,也是应该对京中的大小事务有个章法什么的。 楚琳琅当时特意站在门外稍远的地方,不巧顺着风听得一清二楚。 这位四皇子还真拿她家大人当傻子用? 不管人家太子运了什么违禁的东西,都轮不到大理寺去管顾。 四皇子有心将这事儿捅到陛下那,又不好亲自去,便跑到司徒大人这搬弄是非来了。 不过他说的那个六皇子管河道的姻亲,应该就是安姨母用来吓唬她大姐的那个夫家侄儿安峰吧! 何夫人说,官宅管事堪比七品,消息灵通得很,还真是些道理。有些事情,她不想知道,都会不由自主地往耳朵里灌。 楚琳琅一边想着事情,一边手脚麻利炸好酥肉等着晚上用。 她闲来无事,便准备练练字。最近司徒晟很爱给她讲字,用了他的法子记字,果然就不会丢笔画了。 就在楚琳琅描字的时候,突然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楚琳琅还以为是司徒晟去而复返,早早归来了呢。可是夏荷趴着门缝一看,却是连州故人,何夫人身边的小厮。 那小厮似乎一路跑得甚是急切,只喘着粗气跟夏荷一顿窃窃私语后,夏荷的脸色都变了,转头便冲着楚琳琅道:“大姑娘,怎么办,我大哥好像被官府抓走了!” 原来夏荷的兄长夏青云的盐船今日到了京城的码头,料理了生意上的事情后,就入城寻访妹妹。 只是最后一次通信后,他都是托入京的熟人,烦请他们给妹妹带话,并没跟妹妹通信,更不知道周家楚大娘子婚变的事情。 所以今日他入京,买了礼品和布料子,便准备先去见楚大娘子。 当他一路打听去了木鱼石巷子,却看到周家迎新纳彩,迎娶新人的情形。 夏青云当时不明所以,问了看热闹的邻居,这才知道周随安竟然跟先前的大娘子和离,又转头迎娶了高官之女。 他跟妹妹一样,与楚琳琅打小就认识。也许在那些达官显贵的眼中,盐商庶女身份低贱,可以任意踩踏。 可是在夏青云眼中,那个笑得灿烂,眼中总是闪着夺目光芒的明艳女子,却是年少梦里都不敢亵渎的谪仙。 明明该是在云端养尊处优的女子,这些年过的竟然是这般难心日子! 这个姓周的居然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此糟蹋他的楚大姑娘! 一时气得不行,夏青云将手里的礼物盒子一扔,带着几个盐帮的兄弟挤出人群便拦在了周随安的马前,粗声问他,楚大娘子现在何处? 周随安也认得夏荷的兄长的,只是没有料到,自己大喜的日子竟然招惹了莽汉前来踢馆。 而且这夏青云的嗓门极大,一句“楚大娘子”顿时惹得周围的人窃窃私语。 新郎官的脸色青绿,只羞恼地叫人先将夏青云给拉开。 可惜盐帮出身的弟兄个个膀大腰圆,周家的那些家丁一时拉扯不开,反而被那些盐帮弟兄甩得四下趔趄。 一时间,成亲的队伍在木鱼石巷子乱成了一团。 谢悠然本来坐在轿中等着拜堂施礼,熬得就很不耐烦。 她最近肚子见大,害喜也越发严重,时不时就有酸水顶嗓子眼,正盼着赶紧进门,缓一缓再拜天地。 结果没想到,快要入门时,却来了些不知所谓的盐贩子莽夫捣乱。 谢悠然实在是忍不住,腾一下就出了轿子,掀开盖头便怒骂那几个莽汉,问他们可是楚琳琅那刁妇雇佣来的? 本来谢二小姐气势甚好,可惜刚骂上没两句,又是一股子恶心劲儿来袭,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儿,捂着胸口便一口酸水呕吐起来。 一时间,观礼的人群里也是哗然,纷纷窃窃私语。 有人那嗓门也略大了些,叽叽喳喳道:“看来谢二姑娘婚前便跟人有染,竟是真的,害喜这么严重,也不知道在轿子里躲躲。 还有人耻笑着说:“这还有假?听说周家先前可不是和离,而是一不做二不休,休了患难与共的糟糠发妻。要不是人家发妻咽不下这口气,去大理寺鸣鼓伸冤,得了青天老爷的相助,就要被奸夫□□害得背了不洁骂名。看来前妻的气儿还是不能顺,今天这是雇了人来砸场子了!” 这一声声入耳,只听得谢悠然面色惨白,周随安大惊失色。 这才知道,自己以为隐瞒得很好的私情,竟然被宣扬得满城皆知。 谢悠然兜不住脸,好不容易止了恶心,气得猛一跺脚,盖头也不盖了,竟然自己冲入了周家大门,避不见人。 第 41 章(不速之客) 这等婚闹,自然是有人报官,所以很快就有衙门里的人将夏青云他们带走。 而当时主持过礼的喜婆直打圆场,说是几个酒鬼闹事,这才遮掩过去,继续成礼。 只是那谢二小姐躲在屋子里铁青着脸呜咽抽泣,闹着别扭,全然没有新家娘子的喜气。 还是周随安进去,好说歹说,这才将她劝出来拜天地成礼。 赵氏坐在厅堂上受礼时,耳旁依然能听到周围人窃窃私语,每一张冲着她笑的脸,似乎都不怀好意。 赵氏只能强撑下来,却满脸死气沉沉的阴郁,宛如灵堂上的一尊牌位。 周随安的脸色也不要太好。奈何自己的上司同僚都在,还有谢家的许多姻亲,总得圆了过场。 于是他强打精神,撑完了整个过场,只不过给客人敬酒的时候,心不在焉,有气无力的样子。 去吃酒的人私下议论,都说今日的份子钱随得真值,不但能吃酒席,还白看好几场戏。 何夫人也在看戏的行列,一边看,一边痛快饮酒,更是暗暗佩服。 她就说楚大娘子不是个窝囊人。原来这后招如此厉害,竟然是雇人来闹婚礼啊! 不过也对,浪荡蹄子就该如此整治,她今日算是又学了一招! 何夫人看戏之余,又是与人八卦,聊着聊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盐帮的人方才被官差铐走了,也不知道楚娘子心里有没有准备。 不行,她得先给楚娘子通通气,让楚娘子早有准备,免得被差役上门问询,应答不当。 而且这周家拜堂时,宛如灵堂跪拜的场面也是精彩,何娘子觉得若不能细细告知了楚琳琅,都对不起她雇人捣乱的银子。 于是何夫人吃完了酒席准备走时,便留下小厮跑腿,来了一趟集萃巷子,细细告知楚娘子。 夏荷一听说那些闹事的人是盐帮的,再加上小厮描绘那领头的模样,一下子就猜出了闯祸的是自己的兄长,急得她直跺脚,问大姑娘该如何是好。 楚琳琅也没想到,夏青云一进城就闹出这等乌龙。她暗叫一声糟糕,直觉这事儿没法善了。 想了想,楚琳琅先回屋取了银票,带着两个丫头去府衙一趟,准备将人先赎出来。 毕竟搅闹婚礼,也没有打伤人,不过是寻衅滋事的名头,只要肯出银子,再赔个不是,一般这种错,至多关个一宿就出来了。 可是当楚琳琅到了官衙,说自己是来赎夏青云的,那值班的衙役头子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哼道:“这群无赖敢搅闹谢将军千金和周大人的婚礼,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们府尹大人有令,要打这厮一夜板子,问出背后主使才行。还没过堂,你们赎不了人,赶紧走吧!” 原来夏青云大闹婚礼的时候,那安家姨母也在场。 当听到周围人纷纷议论谢二姑娘的不检点时,那安姨母在一旁窃喜不已。 因为她知道这些话,都是自家侍妾从府宅子里传出去的。 姐姐家的这个老二不敬她这个姨母,被人指指点点臭了名声也是活该! 就算是她故意让那几个侍妾偷听到的,又怎么样?这可不是她亲口传出去的。 就算谢二回去跟父亲哭诉,也只会以为是楚琳琅使坏,故意泄露出去。 再说,就算真的被他们查出这流言是从她的宅院里传出去的,她也不怕,正好借了谢家的手,整治了宅子里那两个八卦长舌,会勾男人的小妾。 姐夫发起火来,可是要抽剑砍人的,看自己家的那个老东西会不会维护两个狐媚子! 安姨母左右盘算得好,怎么样,她都不吃亏! 也没想到这事儿居然老天成全,派了几个莽汉来替她圆场,所以婚礼大乱的时候,安夫人一时欢喜得不行。 她当时便打定了主意,只要咬死了是楚琳琅雇人来搅闹婚礼,而这些流言蜚语也是楚氏雇人说出去的就是了。 所以周家的酒席还没散,安姨母就急忙坐车去了谢家,跟姐姐和姐夫添油加醋地说了当时的情形。 苏氏听闻女儿在人前如此的丢脸,也是一时哭得差点背过了气。 她忍不住跟谢胜抱怨,直说那楚大娘子太刁毒,谢家当初给的钱,算是喂了白眼狼。 就算她们家的女儿有错,那楚氏为人也太龌蹉,怎么能拿了封口的钱,还如此撕破脸? 谢胜也着了恼,挥手就让自己的随从去衙门知会一声,将那闹事的人严刑拷打一番,势必要揪出背后指使的主谋。 谢家固然先前理亏,可是他们对楚氏也算仁至义尽。 楚氏雇人大闹婚礼,将女儿怀孕的事情宣扬的尽人皆知,这也太歹毒了。 那楚氏小妇当真以为背靠着个五品大理寺少卿,就能拿捏他谢家一辈子? 而府尹大人也心领神会,毕竟玷污官家小姐的名声不是小事。今日就算扒了那盐贩子的皮,也要从他嘴里拷问出个主谋来,压根就不能轻易放人。 夏荷她们被府衙轰撵,连衙门的大门都进不得,一时也是急了,连忙转身问楚琳琅,该如何救兄长? 若是真被拷问一夜,只怕好人也只剩下一口气了。 冬雪小声道:“怎么办,要不然我们还是去大理寺找找少卿大人,先将人救出来吧!” 楚琳琅却摇了摇头:“不行。现在谢家咬死了夏青云是受人指使。他们现在认为我为主谋。这也还好,反正也是我一人官司。可若大人出面,他岂不成了主谋?当初他替谢家留了情面,就是不想跟谢家闹得太僵。总不能因为我们的事情,让大人替我们背锅,在朝中平白树敌……” 司徒晟的官声不佳,在京城府宅子里的人缘本来就不好。楚琳琅觉得自己不能再给他招黑了。 夏荷红了眼睛:“那……那怎么办?都怪我哥哥,怎么做事这鲁莽,连问也不问就去胡闹!可是受一夜的刑,他哪受得了啊!” 楚琳琅看着笼罩在灯影下的府衙,想了又想,当机立断道:“走,去六王府!” 夏荷和冬雪却吓了一跳,直说不行。如今谢家名声扫地,谢王妃也一定恼了。 若是楚娘子去,岂不是羊入虎口,随着他们整治? 楚琳琅却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当初和离是跟谢王妃谈的条件。如今起了误会,也得找六王妃陈诉一下。 就算六王妃不信她的话,可她也得努力争取,最起码不能让夏青云在里面被活活打死。 可惜这一次,她连六王府的门都进不去。 六王妃一听是楚大娘子求见,只让门房过话,说是六王妃刚才听见妹妹婚礼起了波折,一时气到了。她正怀着身孕,不太舒服,不宜见客。 楚琳琅碰了闭门羹,想了想,再次请门房传话。 只是这一次的名头,却不再是王妃的寂州故人楚氏,而是大理寺少卿府上的管事——楚娘子。 门房觉得她有病,这不明明是同一个人吗? 可楚琳琅却赔笑着塞给了门房好大一锭银子,又是说了一会小话,请他劳烦再跑一趟,若她能进去,当再酬谢一锭银。 那门房掂量了一下银锭,觉得若是挨顿骂也值了,便转身去传话。 这次过了好一会,门口才出现个嬷嬷,板着脸请楚氏进去。 算起来,这是楚琳琅头一次卸了周家夫人的名头,来见谢王妃。 谢王妃再不见上次的亲切和婉,只隔着道帘子冷冷问:“楚管事来,是少卿大人要你带什么话吗?” 楚琳琅今日纯粹扯了大理寺少卿的虎皮,才算能进王府的门槛。 她连忙跪下施礼,赔笑道:“此来并非大人有事,而是奴家的私事,奴家方才斗胆借大人的名号求见,来给王妃赔不是的。” 谢王妃冷笑一声:“原是我们谢家千万分对不住你,怎么敢劳烦少卿大人家的管事给我赔不是?” 楚琳琅低声道:“今日去闹木鱼石胡同的,是我养着的盐船把式。他久未回京,压根不知我与周大人两厢情愿和离的事情。他没寻到人,又是年轻气盛,所以才起了误会,搅闹了婚礼。若他因为闹事被抓受罚,也自有国法量刑,奴家不敢替他告饶。不过奴家寻思有一件事情得说清楚,免得谢老将军和您不清楚,被人蒙蔽,以后再酿成什么无法挽回的错漏。” 谢王妃认定了这女子两面三刀,到处败坏她谢家名声,听楚琳琅这么说,真是打心眼里气恨:“怎么?有什么可误会的?我们谢家如今在京城也没脸见人了,全都成了您楚管事的体面,亏得您还替我们家想,就不劳烦楚大管事替我们着想了吧?” 楚琳琅假装没听懂王妃的冷语嘲讽,只从容说道:“是奴家的错,务必都认,可不是奴家犯下的勾当,也没有替别人兜着屎盆子的道理。王妃,您是清楚我之为人,绝不会干了蠢事还眼巴巴跑来求您原谅。您难道真的认为,是我拿了谢家的赔礼却管不住嘴,到处败坏谢二小姐的名声吗?” 谢王妃听到这,腾一下子坐起,撩开帘子,瞪着跪地的楚琳琅道:“不是你,还有谁?难道你要说是我谢家自己将这事情放出去的?” 楚琳琅半抬起头,笃定道:“难道王妃真不知,这事儿还真是从谢家流出去的。” 说完,她就将从何夫人那听到的,谢家的姻亲,安家的妾侍如何偷听传话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谢王妃原本是不信的,可没想到,楚琳琅竟然能说出安家妾侍的名姓,这么有头有尾,言之凿凿,可不是临时能编造出来的。 楚琳琅说了以后,低声道:“这也不是什么隐秘,王妃您若是有心,按住个人,顺腾摸瓜的往上审,不就一清二楚了?而且这等私密,安夫人却如此不谨慎,很难说是不是她故意而为之。” 谢王妃紧缩眉头,还是不信:“那可是我的亲姨母,她万没有败坏自己外甥女名声的道理啊!” 楚琳琅微微苦笑,看着谢王妃无奈摇了摇头,低低道:“您也知我与从前大不同,不再身处深宅大院,每日替东家跑职田,走店铺,倒是结交了不少别的府宅的伙计。有些事情,也得是身处低位才能听到。如今话既然已经说到这,我索性充一回坏人,将事情全说开了好。” 说着,她便略讲了讲安家的那位管河道的侄儿,是如何打着谢府将军和六殿下的名头,在河道收取贿赂贪赃枉法的。 当然,这些个琳琅也拿不出证据,更没敢说出那安家侄儿还扣了太子船只的事情。 只不过她今日将这话头撂在这,若是谢将军有心,总能查出来。 只要谢家明白,那安家实在是个祸殃子,传话搬弄是非的另有其人。 她再将从谢家的银子退回去,看看能不能消了谢将军的怒火,想法子先将夏青云给救出来。 六王妃觉得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正想开口说话,却见有个人咣当一下推门进了屋。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瘦不拉几的六殿下。 他自从与恩师闹僵了以后,诸事不顺。最近被父皇大骂之后,有些茶饭不思,胳膊腿儿也越发见细。 刚才楚琳琅打着大理寺卿管事的旗号进来时,他也听到了小厮禀报,原是以为恩师听了四哥劝,愿意与他重修旧好,府中派人来传话,不由得心中一喜。 可惜他在厅里端坐半天,也不见人,一问才知,大理寺少卿家的管事去见了他的王妃。 方才,六殿下偷偷站在门外,弯着腰趴在门上听了半天。 其他的事情也就罢了,可当听到楚娘子说,那安家有人打着谢将军和他的旗号在河道上打秋风,不由得立刻打了个寒颤! 因为就在前些日子,一向视他如无物的太子,特意请了他去太子府饮酒。 这一顿酒,六殿下刘凌喝得有些云山雾罩,只听太子扯些船务,还有老四的事情,他就是含含糊糊地应着。 只是太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却说得他有些胆战心惊, 那话里的意思不善,大致都是自古以来,兄弟阋墙,若是站错了队,便尸骨无存。 太子说他成年的兄弟不多,却很希望他纤弱如豆芽的六弟能长命百岁。 从太子府出来,六殿下的鞋垫子都被汗打湿了。 他觉得自己似乎无意中卷入什么要不得的事情,可没有了昔日恩师在旁替他分析时局,他真是有些摸不着头绪。 就在方才,当听到楚琳琅说,有个安家管河道的官吏惯会扯着他的大旗索要船只回扣时,六殿下一下子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全想明白了。 怪不得太子说他说有船被扣,还说希望六弟谨言慎行,明哲保身一类的话。 原来根结在这!有人打着他的旗号扣了太子的船啊! 想清楚了这一点,六殿下也不待自己的王妃再说什么蠢话,一下子就闯入了门里来,一路弯腰小跑,来到了楚琳琅的面前,脸上带笑亲自搀扶起了楚娘子,连声道:“地上太凉,怎好让楚娘子跪着说话?” 那等子殷勤心疼人的劲儿,看的王妃都有些醋意横生,疑心六殿下垂涎这楚氏美色甚久,如今可算逮住机会一亲芳泽了。 六殿下温言宽慰楚氏,又亲自将她送出了门,好一会,才回来。 王妃忍着泪问六殿下,对诋毁她娘家名声的女子这般亲切,是何道理? 结果就是这么一句话,纤细的皇家豆芽菜差点炸成了菜花一朵! 六殿下指着她暴跳如雷,问她们家都是什么狗屁亲戚?居然敢打着他的旗号招摇撞骗。 若不是今日楚氏来,说破了安家狗杂种的倒灶勾当,只怕他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头是怎么掉的! 六王妃听了六殿下的话,也是越发心惊胆寒,尤其是她听到六殿下说,太子曾经亲自敲打了他之后,更是心中一颤。 二妹妹的那些个屁事,顶天了就是丢人而已。 反正这死丫头如今也有周家接手,最糟心的不过就是她生下的儿女连带着跟她一起抬不起头做人。 名声这东西,就算弄脏了些,被时间冲冲,也还能用。 可是六殿下若是得罪了太子储君,连带着谢家满门都要遭殃啊! 六殿下刚刚被陛下申斥,罚跪书房,闹得尽人皆知,眼看着先前受的那点子恩宠快要消磨殆尽。 要是安家人真不知死活,在外面给爹爹和殿下招黑,那真是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那日谢王妃不等六殿下骂完,就急匆匆地命人驾车去了谢家。 而六殿下则挥手叫来人,先去府衙送他的名帖子。不管怎样,他不能任着府衙打死少卿管事的人。 这些个内宅管事们,就跟父皇跟前得宠的大内太监一般,奸猾而记仇,可不能得罪。 他已经得罪了昔日恩师,若是再跟恩师的女管事结下梁子,岂不是师生和好更加遥遥无期? 再说楚琳琅,本来积攒了许多话,等着说服六王妃。 哪知说了一半,就看见六殿下闯进来,跟她和风细雨一顿地道歉后,便将她给送出了王府。 冬雪和夏荷在王府门口,心惊胆战地等了半天。终于看到了六殿下亲自送楚娘子出了王府的门。 看着六殿下与楚琳温温柔柔殷切说话的样子……该不会是她们大姑娘忍辱负重,牺牲了什么,才讨了六殿下如此对待? 别说她们,楚琳琅自己都一头雾水。 不过六殿下说都是误会一场,今晚就能放人,她姑且当了真,就先去府衙等一等吧。 于是天色大黑的时候,楚琳琅带着她们到府衙门口等人。 如此过了一会,终于看到夏青云带着他的盐帮弟兄揉着半边青肿的脸儿从衙门走了出来。 夏荷气呼呼走过去,用力锤了一下兄长的肩膀:“有你这么做事的吗?知不知你这么一闹,害得我们大姑娘求了半天的人!” 夏青云在里面挨了打,没几处好地方,被妹妹一锤,疼得一趔趄。 等听了妹妹的话,他便是愧疚望向了一直静立在一旁的楚琳琅。 立在灯影下的大姑娘,还是如记忆中一般明艳动人,就是那双眼幽幽看着他时,让他有些羞臊得抬不起眼皮。 楚琳琅不想在衙门前多言语,只说行了,有什么话等回去再说。 他们几个都住客栈,可是这个点儿回去,恐怕客栈熄火,就吃不上饭了。 而且他们身上带伤,也得上些药才行。 楚琳琅看了看时辰,知道大人最近都是到了亥时才回,现在时间还早。 于是这些人被楚琳琅先领回了集萃巷。 到了门口,冬雪先燃了个火盆,让他们几个迈过去,去去晦气。 他们饥肠辘辘没吃饭,幸好锅里有现成的酥肉,两个丫头便下了面,给他们下了酥肉汤面来吃。 刚上完药的夏青云从楚琳琅的手里接过面的时候,有些百感交集,也不敢看她的眼,只是低声问:“大姑娘,我……真不是故意给你添麻烦的。” 楚琳琅从砂锅里夹了一大块酥肉放入他的碗里,平和道:“已经没事了,就莫提了。以后我与周家也再无干系,你不必跟周家人有什么言语。” 夏青云已经从妹妹的嘴里知道了大姑娘如今到了少卿府上当管事的事情。 看着她一身暗沉的靛蓝色裙子,还有与年龄不符,老气横秋的发式,再看她放在在锅灶前忙碌个不停,俨然真是管家婆子的样子。 可是在他的心中,大姑娘是该被捧在手心里疼爱的,怎能为奴为婢? 夏青云的两眼一酸,强自按压哽咽道:“大姑娘,您受委屈了,我若早知,一定会早些回来……” 楚琳琅见他这样子,忍不住失笑,掏出了手帕递给他,柔声道:“早回来干嘛?你在外面好好经营盐船,我才心安……” 夏青云痴痴看着大姑娘巧笑嫣然的脸,接手帕的大掌有些失了分寸,正好一把握住了楚琳琅的手。 岂不知,就在这寸劲儿的功夫,少卿府的主人带着小厮悄悄地入了院。 原来方才回来的人多,又在门口处设了火盆来跨,所以冬雪忘记了关大门,只是虚掩了门扉。 司徒晟回来的时候也不必敲门,只推门就轻巧入了院子。 原本闻到了阵阵酥肉香气,便猜到琳琅给他做了汤面,司徒晟还带着一丝微笑。 可没想到转个月门时,却发现有个高壮黝黑的年轻后生,一手端着他的汤面,另一只手抓着他院里的人。 这种被狠狠冒犯的不适,让司徒晟脸上的笑意渐冷,眸光如炬,扬声问道:“怎么……我回来的不是时候?” 第 42 章(各怀心事) 楚琳琅连忙抽手,不好意思地来跟东家请安:“这几个人是老家旧识,而夏青云则是夏荷的兄长。他们刚刚入京城,现在天黑,家家闭户无处吃饭,我斗胆容留他们在外院上了药,一会吃了面就回客栈歇宿了……他们只在外院,并没有去内院走动……”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因为没跟少卿打招呼就领人回来,还请大人莫要见怪,他们吃饭的费用银子,也会从我月钱里出。” 司徒晟立在那里,颇有不怒自威的气场,一时也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夏青云。 夏青云等人听了楚娘子的话,也纷纷走过来给大人请安,看这大人并不太好说话的样子,他们匆匆吃了几口,就赶紧告辞走人了。 司徒晟并没有再说什么,独自一人入了书房。 过了一会,楚琳琅用托盘端着一碗刚煮好的汤面,给少卿大人送来当夜宵。 今天夏青云他们闹得阵仗太大,她又去了一趟六王府。 这些事情,她不敢隐瞒,需要跟大人交代一下。 她说得很细,包括自己都说了什么,还有六殿下待自己超乎寻常的和善。 说完了,她半抬起头,试探问:“大人,我今日有没有说了不该说的话?” 司徒晟的目光有些冰冷,长指在一方砚台慢慢画圈,就在楚琳琅有些忐忑的时候,他终于开口问:“夏荷的兄长年岁几何,娶亲了没有? 啊?楚琳琅有些点傻眼,摸不着司徒大人问话的脉门子。 她老实回答:“他……大我一岁吧?那今年应该是二十有五了,还没娶妻,至于有没有妾,我就不知了。” 司徒晟笑了一下:“年岁这么大还不娶亲,可是有隐疾?” 这话,楚琳琅曾经用来嘲讽过光棍司徒晟。 楚琳琅疑心他又在扒言语旧账,飞快扫了他一眼,干巴巴道:“苦出身的孩子,娶亲晚是常有的事儿,何况他又常年跑船……” 那么方才那小子含情脉脉看着他府上的女管事,黑黝黝的手抓着柔荑不放,就好解释了。 穷苦人家的孩子,若不是穷得娶不上媳妇,也有可能是心有所属,想着捡天上掉下来的肉。 而楚氏今天为了这个夏青云也算是鞠躬尽瘁,有情有义。 平日里从来不肯轻易扯他的旗号行事的女子,却为了这么个愣头青,打着他的名号独闯了六王府,忙活到现在…… 司徒晟一时突然想起,他弄伤了手的那一夜,这女子劝慰他说过:她以前别无选择,只能嫁给周随安。可是她以后会努力让自己可以有更多的选择。 就是不知,黑小子是不是她众多的选择之一…… 想到这,司徒晟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黏土软泥,两指搓力,揉搓起来。 楚琳琅见他并没有追问六王府的事情,便觉得今日的事情也能告一段落,将热腾腾的汤面端到了司徒晟的跟前。 哪知道司徒晟看着酥肉面,很是冷淡道:“别人吃剩下的,我不要……” 从来都是很好伺候的东家,今晚不知为何,突然挑起刺来,这让楚琳琅不由得瞪圆了眼睛。 这明明是他回来后重新下的面,哪里是别人吃剩下的? 不过琳琅猜测,他应该是不喜欢府中来外人,今日的确是她欠妥了,大人责怪也是应该的。 想到这,她端起了面,低声道:“那……我马上就去厨房做些别的饭菜,请大人稍等片刻,” 天色已经晚了,夏荷跟兄长分开太久,又担心他满身的伤,便跟着夏青云同去,准备看护兄长,免得他夜里伤势恶化。 而楚琳琅本以为送个面就好,早让冬雪先歇息去了,想来丫头这会儿也睡了。 至于观棋——这位常年缺觉的金贵小厮,老早就吃了汤面,跑回屋子补觉去了。 所以再做些饭菜的话,楚琳琅只能一人忙碌。 她想:狗屁的不会拿她当下人。现在他用起管事婆子来,可是顺手呢!男人的嘴啊,真是骗人的鬼! 楚琳琅心里有些郁闷,跑了一天,她到现在都还没吃呢。一会给那位矫情大人做完饭,她再吃那碗他不要的面好了。 当她重燃了灶坑,又打散了两个鸡蛋,正准备切辣椒的时候,有个人影突然入了厨房。 他的身形高大,一进来,就仿佛填满了逼仄的小厨房。 琳琅以为大人饿了,要来催饭食,正想说话,可是司徒晟却弯腰拿了烧柴时坐的小凳子,然后坐下,就着锅灶,开始闷头吃楚琳琅端回来放在灶台上的面。 面条都是不禁泡的,现在那碗面已经有些微微发坨了,口感并不甚好。 可看他大口吃的样子,像是饿得不行,所以又改主意,不嫌弃是别人吃剩下的了? 楚琳琅好气又好笑,走过去蹲在灶台边问他:“面条泡得不好吃了,要不大人你先吃两口,我很快就能再做两个菜。” 月光斜入小窗,洒在了她的后背,显得那扎了围裙的腰,更加纤细,不盈一握。 司徒晟静静看着她切菜的背影,慢慢放下了碗,起身走了过去。 楚琳琅直觉得自己的腰一松,低头一看,围裙竟然被人从背后解开了。 她不禁有些慌乱,回头问:“大人,你要干嘛?” 司徒晟从她背后伸出长臂,拿走楚琳琅手里的辣椒,然后低头问她:“你晚上吃过了吗?” 听她方才讲的章程,好像就是忙着打点那些盐帮伙计,自己并没吃饭的样子。 楚琳琅仿佛被他绕在怀里,困在案板前,很是不适地微微拉开些距离:“我还不饿,等大人吃完了……我再吃。” 此时深夜,他们两个人又是独处,细细想来真是不像话。 他挨得太近,就算自己是下堂妇人,也万没有可以被男人随意轻薄的道理。 难道……这司徒晟大半夜,突然起了什么歹念? 想到这,楚琳琅单手将案板上的菜刀握在手里——管他是什么官,若欺负她孤苦无依,拿了她当玩意儿,她就得让瘟生再尝尝姑奶奶的厉害。 如此想定,楚琳琅横眉立目转身,刚想申斥他,却是有些傻眼。 只见司徒晟在她身后,竟然正在扎围裙,原本挺长的围裙,到了他的身上骤然短了一大截。 司徒晟抬头看了看她手里握着的刀,伸手便轻巧接过,然后示意琳琅坐在一边的小凳子上。 再然后,他看了看准备好的食材,居然挽起了衣袖,开始切菜剁丝,然后热油炒菜。 看他那熟练的架势,应该不是第一次做菜。 楚琳琅吓了一跳,所谓君子远庖厨,司徒晟贵为五品京官,怎么能让他做厨房里的事情? 可是司徒晟却示意她坐着别动,然后他手脚麻利地做了一盘辣椒炒蛋,还用中午剩下的肉汤做了一大碗胡辣汤,然后端到了灶台边,喊琳琅来吃。 中午的香葱油饼还剩了不少,用来配汤和炒蛋都很相宜。 司徒晟炒的菜还不错,就像他会做木工活一样,这个男人只要愿意,似乎什么都会做得很好。 他一边用小碗给琳琅盛汤,一边淡淡解释:“……方才是我想起公事心烦,迁怒你了。” 男人道歉太爽利,楚琳琅反而不自在了起来。 自己方才竟然误会他,还准备拿刀吓唬他,她一时觉得有那么点羞愧,怎么能如此揣度坦荡君子? 她只能赶紧端起碗,喝了一口汤,这酸酸辣辣的,还挺开胃的,一股子暖意似乎从胃部,渐渐上升,入了心底。 琳琅舔了舔嘴唇,很真诚地奉承:“大人,你居然会炒菜。” 司徒晟继续吃那碗更坨的面,慢慢说道:“偶尔做菜,也很调剂心情。” 楚琳琅眨巴了下眼睛,明白了,对于司徒这样操劳国事,损耗精神的男人来说,炒菜跟练写大字一样,都能陶冶心境。 他一定后悔不该让管事婆子再劳神做宵夜,所以才来厨房吃剩面。 这恶名在外的大理寺酷吏,除了偶尔喜怒无常之外,可真疼下人,难怪会将观棋养得那么懒。 若她真是个奴才,恐怕会一不小心在少卿府上卖身终老呢! 既然东家需要炒菜调剂心情,她也不客气了,于是连忙夹了一大块炒蛋,先殷勤地放入司徒晟的碗里,然后大口吃了起来。 她在司徒晟面前吃饭,从来不必装斯文那一套,只很是用心地咀嚼吞咽,樱唇也吃得油汪汪的。 二人伴着噼啪作响的炉火,在厨房里心情气和地吃了一顿饭, 守着灶台边固然暖和,就是地方局促,司徒晟的腿可真长,吃饭的时候也是很随性地叉开,离琳琅挨得很近。琳琅却不好意思再申斥他不拘小节,只能尽量缩着腿,免得唐突了大人。 灶膛里噼里啪啦的火星迸溅,突然火星窜起,迸溅到了司徒晟的裤子上。 琳琅惯性使然,连忙帮着他拍打了两下,等发现自己僭越了,便不好意思地笑着收手,赶紧将脸埋在汤碗里,吃完了赶紧腾地方。 她并没有注意,司徒晟在一旁端着碗,默默看着她,此时炉火映照,她的脸儿看上去美而恬静。 直到琳琅抬起头,他才垂眸慢饮手里的汤。 饭后,司徒晟让楚琳琅先回去休息。楚琳琅眼看着他将脏碗啪嗒往水桶里扔,忍不住要翻白眼。 她可不耐懒汉做派,于是挽起袖子要刷碗再睡。 司徒晟又是不忍心累坏了管家,舀了热水,帮楚琳琅将碗给洗干净。 楚琳琅不好意思让东家干活,自己先回屋休息。 可她伸不上手,闲站一旁也不像样子。 于是琳琅干脆抓了一把炒瓜子,坐在洗碗的东家身边嗑,然后掰瓤子出来,攒成一小碟,再服侍到司徒晟的嘴边,让他一次吃得过瘾。 睡了一觉的观棋爬起来上茅厕,睡眼惺忪地路过厨房,只是随便往门里瞟了一眼,却吓得一激灵,差点兜不住尿意。 他赶紧跑到茅厕,一边放水,一边回想自己方才见的一幕——自己为人清冷的主子挽着袖子扎着围裙,跟个妇人般坐在小马扎凳子上刷碗。 而楚琳琅这死婆娘却坐在高凳上,翘着腿儿,跟女主子似的闲坐嗑瓜子,看上去十分不像样子! 观棋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睡醒,看到了什么王八成精的幻梦? 他的主子向来与人疏远,就算观棋身为他的贴身小厮,司徒晟也从不劳烦他贴身服侍,更不可能容忍女人挨得那么近! 要知道上次去寂州时,只因为那个谢二小姐趁着船儿颠簸,故意往主子的身上靠了靠,主子二话不说,推开她就跳下船去,压根不管谢二小姐是否觉得尴尬。 这样性子孤高的主子,怎么能容忍楚琳琅离他那么近?他还低头去吃那女人递过来的一碟子吃的…… 嗯,一定是楚琳琅这凶婆娘说了什么,拿着把柄胁迫了主子! 所以他赶紧又提着裤子往回跑,想再确认一下。 可跑到了厨房,那里已经熄了灯,没有人了。就好像他看到的,真的是场荒诞的梦…… 今晚做噩梦的,也不光是观棋一人。此时周府的洞房花烛夜,也乱得一塌糊涂。 谢悠然在大喜的日子被人搅闹了婚礼,又当众出丑,呕吐不止,真是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丢脸过。 所以成礼之后,她回了新房就一直在哭。 当周随安终于应酬了之后,一脚迈进屋子,迎面就飞来了一只花瓶。 幸好他酒饮得不多,才堪避开。周随安不由得恼道:“这大喜的日子,你还在哭闹什么?” 谢悠然腾地坐起来:“什么大喜的日子,喜从何来?都是那个楚琳琅,竟然这般恶毒,派人来搅闹你我的婚礼!而你呢,居然还跟差役说,你认识那个夏青云!” 周随安这时也才看清谢悠然的脸,原本今天浓妆艳抹的新娘妆,已经被肆意流淌的眼泪渲染成了花脸,再配上圆瞪的眼,显得十分凄楚狰狞,哪里有半分贵女该有的娇羞? 他唬得猛然后退了两步,却愈加激怒谢悠然,只问他往后躲是何意思? 想到她还怀着身孕,周随安只能耐着性子哄她,说那个夏青云一直在外经商,应该是刚回京城,未必是楚琳琅派来的。 他原本就认识夏青云,哪有跟差役撒谎不认的道理? 谢悠然才不管,恨恨道:“我姨母已经跟我说了,她让人在官府打了招呼,就算不打死那泼皮,也要折断他的腿。只要他供出了背后的主使,就算她躲在少卿府里,司徒晟也得跟官差交人!” 周随安听到这,却是猛地站起,大惊失色道:“你怎么能如此恶毒行事?他是夏荷的兄长,你将他弄死了,到时候琳琅她岂不是要恨……” 谢悠然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刚刚拜了堂的夫君:“周随安,你要搞清楚,你现在的夫人可是我!那个楚氏再跟你没任何关系。怪不得你方才拼命跟差役给那泼皮求情,居然还存在到楚琳琅那卖好的心思!” 周随安被谢悠然挑破了自己的小心思,有些恼羞成怒,不耐烦道:“行啦,行啦,是死是活,那也是你们谢家的业障,与我何干?天色不早了,你快些倒下休息吧。你既怀着身孕,也不宜跟我同房,我去……去书房看书去了。” 虽然换了位夫人,可周大人遇事便躲书房的习惯却万年不变。 说完这句,新郎官一挥衣袖子,头也不回地遁走书房而去。 气得谢悠然又是哭泣不止,砸摔房里的东西。 赵氏在自己的院子里,便听见新妇喝骂的声音,自然要起身提醒谢氏,什么是周家儿媳妇的本分。 谢悠然是个对自己的亲爹都能梗着脖子说话的主儿,还没等赵氏絮叨完,她就冷冷表示,自己有些乏累了,母亲不必多言了。 说完之后,她便高声呼喝自己陪嫁丫鬟,将赵老夫人“请”出屋去。 赵氏碍着她家世好,又怀着身孕,便强忍着气儿,被婆子搀扶着从院子里出来。 等从院子里转了弯儿,赵氏冲着身后那院恨恨吐了一口唾沫:“呸!还高门大户的小姐呢!礼教都不如个盐商庶女!” 身旁的婆子见状,温言劝解着赵氏:“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小姐,不必与她生气。她既然已经是我周家的媳妇,以后自然得受着夫人您的规矩。先前那楚氏也是个厉害茬子,可在您的面前不也照样得蜷缩着?来日方长,不必非争一时之气!” 赵氏觉得有道理,虽然谢悠然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可既然入了周家,就得按周家的规矩行事。天底下,可没有儿媳妇大过婆婆的! 就等谢氏生完了孩子,看她怎么给这个新妇立规矩! 再说这一夜虽短,却几家烦忧。那六殿下命人放走了夏青云后,依然坐卧不宁。 他在朝中向来谨小慎微,对几位皇兄弟也是恭谨有加。 可如此小心,竟然还是得罪了太子,现在没有个明眼人替他指路,真是觉得天上随时会塌下一大块,将他砸得万劫不复。 当六王妃夜半从娘家回来后,刘凌喝退了丫鬟,拉着她瞪眼问:“岳丈怎么说?” 谢王妃一脸羞愧,小声道:“父亲听了这事,连夜就命人拿了安峰入府。这一审才知,他前些日子的确扣了一批船,不过那船登记的名头可不是太子府,只是北地守城地方官在京官眷的名头,姓安的觉得这些边野小官无关紧要,便扣船想要好处。并没扣多久,当天就来人拿一百两银子将船赎走了。” 刘凌听得眼皮直跳,勒着嗓子问:“若只是地方官员捎带进城的土产,用得着一百两银子赎路吗?那些个地方小官,一年都没有一百两的俸禄啊!那个姓安的有没有看到船上都是什么东西?” 六王妃摇了摇头:“听他说,倒是开了几个箱子抽查,还真都是些地方土产一类的,不过……安峰以前去过北地,他说跟船的那些人里,似乎有人偷偷讲荆国话。他刚准备放船,四皇子就派人过问了此事,还故意喊赎船人的名字,问他不是在太子府当差吗?为何跑到这来了,莫不是太子的船货?当时四皇子的人还要搜船,双方剑拔弩张得很。最后还是太子的人略胜一筹,才将船开走。” 刘凌听到这,浑身瘫软,后背微微一靠,手心开始簌簌冒冷汗。 如今朝中和荆国的关系微妙,尤其是十二年前负水战败,杨老将军和几位朝中良将战死沙场,朝廷又是和亲又是纳银,还舍了边关几个要塞,才算稳定了时局。 如今虽然不必与荆国为战,朝中大部分臣子也不愿这个等虎狼之国太多交涉。 偏偏太子却在几个臣子的教唆下主张边关开市,甚至奏请陛下准许了荆国使节的到访。 这也在朝野民间引起轩然大波,甚至激得民间义士刺杀荆国使者,引发了那一夜花柳巷子的骚乱。 而那一船东西,既跟太子有关,还跟荆国有关,岂不是太子暗中与荆国有着其它隐秘的利益联系? 而太子那日将他叫去,敲打指点他,岂不是疑心他与四皇子勾结,一起扣押了船只,为的就是抓住太子储君的把柄? 想到这,刘凌的牙关都微微打颤,瞪眼看向自己的王妃:“若不是今日楚氏来访,我竟然不知你家亲戚胆大如牛,敢打着我的旗号犯下如此泼天大祸!说!你父亲打算如何处置他!” 谢王妃不明就里,看六殿下难得如此肃杀,小声道:“父亲也很生气,自然是狠狠责骂一顿,命他不可再打着谢家和殿下您的旗号为非作歹……” 刘凌气得一拍桌子:“糊涂!怎可如此轻拿轻放!” 他原地转了两圈,立刻拿定了主意。 若说六皇子当初在司徒晟的扶持下巡查边地,最大的收获是什么,那就是该出手杀人时不会有半刻犹豫。 此人乃是人证,若不除之,如何能向太子储君表明态度,自己并没有跟老四联合夺嫡的心思? 这等贪官污吏,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想到这,他沉着脸挥手叫来侍卫,低低吩咐了几句之后,便让他出去了。 六王妃坐在旁边听得真切,那眼也是渐渐睁大,有些不敢相信。 那安峰不管怎样,也算是谢家的姻亲表哥,怎么能如杀鸡一般对待,说除掉就除掉? 那她以后回去见了亲戚,该如何交代? 第 43 章(一份贺礼) 没容得谢东篱说话,刘凌一脸肃杀弯下腰。 他头抵着头,瞪着眼一字一句地跟他的王妃吩咐:“记住,从今天起,不准再跟安家有半点联系!你爹娘犯蠢,我管不着!可你却是我王府里的人,一言一行,代表的是我,而不是你的娘家!以后再看见那楚琳琅,当知她是我恩师的管事,就是挤,也得给我挤出三分笑来!” 谢王妃被六殿下吓着了,满眼委屈道:“可是那楚氏败坏了我谢家……” 六殿下再也忍不住,骂道:“蠢妇!若不是看你怀着身孕,真该立刻休了你回家!你谢家的名声是人家败坏的?还不是你那浪荡妹妹犯下的勾当!若是这点都想不清楚,我娶了你,就是揣了祸根回家!” 谢东篱自嫁入六王府,一直跟六殿下恩爱有加,相敬如宾,何曾受过今日这般不留情面的申斥? 六殿下与恩师闹翻,就是因为谢家的姻亲闯祸。 当时也是六殿下隆宠正盛,身边阿谀奉承之人太多,让殿下有些飘然。再加上新婚燕尔,年轻气盛,非要司徒晟法外留情,让他博得在娇妻前的脸面。 如今六殿下再次被冷落,身边却无司徒晟这样堪用之才,生出的就是无尽悔意。 谢东篱被六殿下不留情面的一通斥骂之后,终于开了心窍,分清了章法,少不得软语认错,劝慰夫君息怒,她以后再见楚琳琅,自当得体行事便是了。 她的这个爹啊,虽则是个武将,可平生为官最会避重就轻,沿着田边走,脚下不肯沾染半点泥巴。 对待家里的亲戚也是重拿轻放,呼喝得厉害,却震慑不住人。 亏得父亲当初盘算,以女儿嫁给冷门的皇子能落得清净逍遥。 岂不知,一旦入了这等王侯之门,又怎会有真正的清净可言? 这一夜,各家宅门自有自己的一份不平静。 不过对楚琳琅而言,一夜官司忙碌后,又是一成不变,又微微有些变化的日常。 司徒大人最近添了新习惯,中午时会骑官署的马回来吃午饭,然后休息片刻再走。 楚琳琅原本打算见夏青云,跟他聊聊盐船的事情,也得稍稍靠后了。 没有办法,司徒大人不喜欢家里来外人,她就只能寻机会出去见夏青云。 可谁知中午吃饭的时候,司徒晟听到夏荷与楚琳琅的谈话,说是大姑娘要去见她兄长时,却很是和煦地表示,既然是夏荷的兄长,叫到府里来见就可以了,何必在外面另外花费茶楼水钱? 既然大人都这么表示了,楚琳琅也得节俭些过日子,下午便托夏荷带话,叫夏青云来了府中外院的茶房里坐坐。 因为司徒大人今日乏累了,中午吃完饭也没走,便回书房补觉去了。 当楚琳琅跟夏青云在茶房聊天的时候,平日总是逮着机会就补觉的观棋,也不知是不是吃撑了闲溜达,总是在茶房的门前走来走去,恍如盘磨绕圈的驴。 过了好一会,当楚琳琅送夏青云出门时,观棋一溜烟钻入了书房,冲着司徒晟小声道:“人已经走了,他俩谈的都是贩盐买船的事情,那个楚氏并没提到大人的事情半句!” 观棋原以为主人是怕那楚氏泄密,才让他去厅堂盯梢,所以听墙根听得仔细,回禀的时候也是捞干的说。 谁料司徒晟并不满意,抬头瞟了一眼,然后道:“他俩说的每一句都复述来听听。” 观棋连忙将方才那二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夏青云似乎在北地赚了钱,便想再组船去北地干一票大的。 可那楚氏劝夏青云不要再去北地贩盐,说她摇过卦象,觉得北边不吉利。 那里的银子虽然赚得多,可是变数也太大。倒不如守成一些,最近西北少雨,不如去那跑跑船,除了卖盐,顺便贩些钻井的器具架子,还有香料去卖。 毕竟那里的富贾乡绅一时半会也不能勤洗澡了,遮盖臭味的香料一定很紧俏! 听到这,司徒晟笑了笑,心想:如今北地开市的呼声甚高,有门路的人都想着去北地捞一桶金。偏这小妇人反其道而行之,劝着自己的伙计不要去北地。 而且这西北少雨的事情,乃是前些日子四皇子跟他闲聊六皇子挨训的时候提起的。 楚琳琅一定是听见了,脑筋倒是快,居然想到了去卖钻井的器具和香料。 不过这女人赚钱的本事,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犹记得少时,他跟隔壁刁蛮丫头不打不相识。因为他拽了丫头入水,害得她回家挨打。那一夜,隔壁的哭声让他有些心烦。 第二天,他捏了个泥娃娃给她算赔礼,看看能不能止住那丫头的悲意。 就在他的预料中,她丝毫不领情地打碎了泥娃娃,然后发现了他藏在里面的麦芽糖。 结果过几天,她居然趴着墙头,若无其事地冲着他笑,还厚脸皮央求他,要他捏几个长胡子的泥爷爷来。 有四个泥娃娃的肚子里,还要放上她拿来的四块“红中”麻雀竹牌。 他以为小丫头贪玩,便给她做了几个。 结果,她居然拉着他跑到了码头那里,看那些路过进京赶考的举子。 若是谁的绸衫华丽,小琳琅便送泥人给他们,还信誓旦旦说这些泥人是文曲星,摔碎了便有好兆头。 泥人虽然是免费送的,可有四个举子在泥人的肚子里发现了“红中”竹牌,当真是大喜的兆头。 小丫头挑的都是富家公子,出手便是铜板赏钱。 就这样,凭借着泥娃娃肚子藏着麦芽糖的启发,她那日赚了两串铜钱回来。 为了酬谢他,小丫头还专门买了一小包麦芽糖回赠,并且告诉他,这生意还可以长久地做下去。 就算以后没了举子,还可以卖给孩童。 不过依着她看,泥人太粗糙,他还得再练练,捏成套的泥人才好卖钱。 如今看来,当初靠空手套白狼起家的小丫头,本事更大了。 据说周家当初一贫如洗,全靠这楚氏置办出了一番家业,应该是没有半点虚假。 但是司徒晟关心的并不是楚琳琅的生意经,当他听到观棋说,那夏青云劝楚琳琅跟他一起走时,手里的毛笔微微一顿,抬起眼来,问:“那楚管事怎么说?” 观棋老实回道:“楚管事说,她那个爹像恶狼一头,而她现在是没主的香肉,暂时走不得,还得靠着大人您这头……嗯,这头老虎,吓跑她的恶狼爹爹。” 说到这,观棋十分气愤,该死的婆娘,就是如此利用他们大人的善心!编排他的主人是禽兽! 司徒晟却是笑了笑,神情淡然地让观棋出去了。 不一会,楚琳琅便走了进来,问他明日要不要参加国子监祭酒齐老七十寿宴。 她说完才发现东家闲情逸致得很,竟然在画画,画的是一头白额吊睛的猛虎,真是威风凛凛。 楚琳琅赞许地看着东家收笔,适时捧屁,夸赞大人的画法俊逸洒脱,看得人心驰神往。 惯例捧场之后,她又问司徒大人,明天要不要亲自到齐老府上。 平日里这类应酬,司徒晟都不会去。 可是齐老的身份不同,他乃堂堂国子监祭酒,天下考生的恩科试卷大半都是他命题,过眼审阅的。 而司徒晟乃探花出身,也算是齐老门生,所以只是礼到都不恭谨。就算再忙,也要亲自前往,才算礼数周全。 可司徒晟听楚琳琅提醒,只是道:“你看着备一份贺礼,我会写贺贴,再让观棋一并送去,礼到就可以了。” 楚琳琅知道他不去的缘由。当初他捉拿贪官,刑具上了大夫之身,被那些酸臭文人围攻,甚至弹劾到了陛下那里。 而齐公府上的宾客尽是当世大儒、清流学士,应该是没有人能跟一个钻营上位的酷吏谈得来,他去了反而让宾主都尴尬。 楚琳琅听了司徒晟的话,欲言又止,她觉得这样的场合若是不去,很容易再被人诟病。可话到嘴边,又吞咽了回去。 因为她如今只不过是司徒大人的管事,又不是以前的管家娘子。 司徒晟这个人的城府甚深,更不是周随安那种心里没谱的男人,所以东家吩咐了什么,她照做就是了。 就这样,楚琳琅去了笔墨铺子,去拿了她三天前定下的一方端砚。 这块端砚雕刻着长寿松柏,雕工不俗,正适合做寿礼。 依着司徒晟的意思,让观棋去送就可以了。可楚琳琅想了想,毕竟担着管事的差,那等场合,还是自己到场将礼送到才稳妥些。 第二天,当司徒晟早起去了公署,而观棋也来她这取贺礼。 她提出要一同去,观棋别有深意看了她一眼,说:“行啊,你可想好要跟我同去?” 琳琅觉得观棋问得奇怪,便瞪了他一眼。 这位金贵小厮最近怪得很,老是在她眼前晃,问他要作甚,他也没个正经由头。 赶明儿她得问问司徒大人,这小子的身契什么时候到期,实在不行,还是换个勤快不废话的吧。 于是她带了冬雪,跟观棋一起去了齐公府上。 毕竟司徒大人不去已经失礼,她若再打发个小厮来,岂不是更让齐公府上的下人挑剔?所以她须得亲自跑一趟,才能显得体面一些。 不过到了齐公府门前时,楚琳琅又发现自己可能是想多了。 齐公府宅乃是先皇赏赐,朱门华贵,石狮威严,正经的客人都是在前门走,拜谒齐公再饮酒席,而各府的管事们则让人抬着贺礼从后门进入。 此时后门熙熙攘攘,如同闹市,大家都在排队等着登记礼单。 所以大理寺少卿家来送礼的是谁,并不起眼,大约也不会有人注意。 如此一来,楚琳琅便领着人慢慢排队,等登记了礼单之后,她就可以走人,顺便再拐去香料铺子,谈谈进货的情况。 这次夏青云的船可不能空着走,弄好了,来年她就真的能在京城买间铺子了。 她正想着,突然身子一趔趄,居然被人生生挤出了队伍,然后有人占了她的位置排在了队中。 这等国子监阁老府上,怎么会有如此无礼之人? 楚琳琅愤而抬头一看,却发现顶了她的人分外眼熟……对了,就是谢悠然身边的那个丫鬟。 此时那丫鬟的身后还有周家的管事,和一个脸生的婆子。 看那婆子通身的绸缎,还有恶狠狠瞪她的样子,应该也是谢悠然陪嫁过来的婆子。 还没等楚琳琅说话,观棋先横眉立目问道:“喂,你们是什么意思?难道送寿礼就不用排队了?” 那婆子冷笑一声道:“齐公何等身份?前来贺寿的也皆是公侯人家,岂容个罪妇立足,脏污了祭酒大人家的地!” 她说得甚是大声,显然不打算给楚琳琅留情面。 而一旁的周府管事也是一脸为难,既不想跟着挤兑前夫人,更不好一走了之,只能无奈冲着楚琳琅摇头叹气,表达自己的无奈。 而那丫鬟也跟着婆子帮腔,故意大声道:“楚娘子,你难道不知,你前日指使人搅闹周大人的婚礼,那人已经被关入了衙门,你这幕后主使不寻地方躲避风头,居然还敢来这等阁老府宅!怎么的,仗着你是大理寺少卿的管事,就可以在京城无法无天了!” 原来今日新婚燕尔的谢悠然本该三日回门,可是不知为何,父亲却派人传话说,让她不必回门,自己在夫家反省。 谢悠然觉得父亲一定是觉得婚礼丢人,又跟她发脾气泄愤。 对于雷声大雨点小的谢胜,谢悠然向来是不怕的。既然父亲不让回门,那更好,她正好可以陪着夫君参加祭酒大人的寿宴,晚上再回去谢家。 就算满城都在传她的笑话又何妨?她已经跟周随安成了夫妻,怀的也是周随安的骨肉,又碍着别人家什么事儿? 别人越议论,她越要做出张扬的样子给人看,她谢悠然可不是别人几口吐沫就能淹死的! 所以今日谢悠然乃是盛装打扮了一番,跟着周随安一起来的。 不过她在下轿子的时候,一眼正看见领着丫鬟小厮往后门走的楚琳琅。 那六王府和谢家连夜商议的事情,身在周家的谢悠然并不知情。她只知道成礼那天,安姨母跟她打了包票,说一定能将背后的主使定罪。 看那司徒晟有多大的脸,敢包庇辱没五品将军千金的下人。 所以,谢悠然并不知府衙已经放走了夏青云的事情。 现在看见了楚琳琅,谢悠然也只是恼着官府办事拖拖拉拉,怎么还能让败坏她名声的楚琳琅到处走? 谢悠然看得眼中冒火,于是她吩咐了身边的婆子几句,婆子心领神会,领着丫头去后门登记贺礼,顺带找找楚琳琅的茬。 谢悠然丝毫不怕在这种场合将事情闹大,她向来是自己气儿不顺,谁也别想好的性子。 她的名声毁了,便立意也要让楚琳琅在这众目睽睽下,没脸见人! 她若说别的还好,可她故意喊出大理寺少卿的名头时,周围的人都不自觉微微侧步,离酷吏家的管事远一些。 没办法,司徒晟的晋升太快,几乎每一步都是踏着别人上位,很让朝中清流不耻。 像这类没有根基的人,不过仰仗着做了陛下手里的刀罢了。 这种酷吏唯陛下是从,一心专营,正经人家自然能躲便躲,不必有太多的人情交涉。 不过听这周家婆子的意思,酷吏家的女管事居然犯了王法,正等着官兵来拿呢! 司徒晟在家窝藏了嫌犯?那可真有些监守自盗的意思了。 就是不知酷吏司徒晟,会不会对自己府中这位娇滴滴的管事也铁面无私,烙铁上身呢? 若是换个时间场合,楚琳琅自然有一百种怼这婆子闭嘴的法子。 可是今日,她身在齐公府上,代表的也是司徒的府宅脸面。 此时恰逢齐公寿宴,不争口舌才是最得体的。 想到这,她将梗着脖子的观棋一把扯回来,低声道:“她愿意插队,就让她好了,不必跟这婆子多言,我们去后面重新排队。” 观棋狠狠瞪了那婆子后,便转身跟楚琳琅来到队伍的最末尾。 可惜这婆子先前喊声太大,还是惹了人的注意,齐公府上的管事闻声走过来。 他先上下打量了一下队尾的楚琳琅,然后脸上带着三分假笑对楚琳琅道:“这位管事,不好意思,我们齐公有交代,任何人都可以来拜谒庆贺,可是大理寺少卿的礼,我们齐公却受用不起,还请您不必耽搁时间,带着礼早点回去吧!” 这话一出,周围的窃笑声顿起,而谢悠然的婆子和丫鬟笑得最欢实。 楚琳琅转头看向了观棋,观棋倒是有些习以为常,只痞痞道:“大人就知道会吃闭门羹,才让我来的。毕竟我是个男人,脸皮厚些,受得住。可你偏要跟来!跟你说啊,既然来了,就得憋住了,别羞臊得哭出来,再给我们大人丢人,让他们捡了笑话去!” 原来司徒晟早知齐公对他不满甚久。 可师生之礼,就算明知道会吃闭门羹,也要来走一遭,所以他才会让观棋来碰这一鼻子灰。 楚琳琅之前听周随安说过司徒晟在京城的名声臭,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能臭到齐公这般清流泰斗,人前不给他半分情面的地步。 如今众人嗤笑,她就该从善如流,乖乖转身走人,免得再横生枝节。 可是转身走人的时候,不知为何,却想起了司徒晟深夜划伤手,默默在书房消化阴霾情绪的那件事情。 如今这般被同僚排挤嗤笑,跟他儿时因为疯娘的缘故,被其他孩子奚落排挤有何区别? 也难怪他会深夜十分躲在书房之中,积郁难以排解。 今日如果就这样被齐公的管事轰撵走了,明日关于酷吏送礼无门的笑话又会满城飞扬吧! 大人说过,送什么都行,礼送到就好…… 想到这,她突然转身,径自走回到了那齐府管事面前,微笑大声说道:“管事您拒了少卿大人的礼,是奉了齐公的差事。可我来送礼,却是奉了我家大人的差,所以人到,礼便要送到。至于收与不收,那便是你府上的事情了。” 观棋没想到这泼辣女子又起了性子,不过这次他觉得楚琳琅说得挺好,连忙递出他手里装着端砚的盒子。 可楚琳琅并没有接,而是越过人群,来到庭院的角落,拿起了放在那清扫院子的拖把,然后用拖把沾着一旁木桶里的水,又回到院子中央,在石板地上挥动拖把,写了一个大大的“法”字。 那齐府管事是通晓笔墨的,定睛看着地上湿漉漉的字,忍不住冷笑道:“敢问您是当世哪位书墨大家,这么七扭八歪的字,也好写出来献丑?” 话音刚落,周围的哄笑声又起,而且笑声渐大。 甚至有人窃窃说:“哎,这写字的女子不就是户部周郎中的下堂妻嘛?” 又有人道:“听说她将丈夫告了,就是司徒晟接的案,后来她竟然给司徒晟做了管事婆子。莫不是司徒晟贪图这女子美色?” “一定是了!如今一看,这女子无才,又爱人前现眼,我若是周随安,也得将她休了!” 听着这些议论,谢悠然的婆子丫鬟都面露喜色,得意扬扬地看向庭院中央的楚琳琅。 其实楚琳琅的字得了东家指点后,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不过在这些大儒府上的管事面前,这字的确难登大雅之堂。 就连观棋也无奈捂脸,甚至有些想靠在冬雪的怀里躲一躲。 他虽然知道大人给自己派的是碰壁差事,可万万没想到,竟然能发展到这种加倍丢人的地步,这得吃几碗汤面,才能补回丢掉的脸? 楚琳琅却一派镇定,等周围人的笑声渐歇的时候,才扬声道:“小女子不才,不通笔墨,甚至这个‘法’如何来写,也全赖少卿大人指点,才知这字里笔画深意。” 说到这,她指了指地上的大字:“这‘法’中带水,是以水来平荡一切之意。无论达官显贵,还是白衣布丁,在法的面前,当一律如水,平而对待。若有不法者,当‘去’之。少卿大人这般教导府中下人奴婢,也是如此执法行事。可他严格执法,却得了酷吏名头,让人人避之而不及。这样的结果想必是大人授业的恩师,也不曾料到的。今日乃祭酒大人的寿宴,我家大人敬重祭酒大人清廉,就不送那些玉石俗物了。唯有将这个‘法’字敬献大人,以表他未敢忘记苦读寒窗这么多年,曾受过的圣人教诲!” “法”字人人都会写,这女子拆字的言辞,也是读过书的小儿都会的。但是这女子却借这字表明司徒晟遵从法则,就算得罪众人,也是宠辱不惊,心平如水。更是讥讽府中主人,如此苛待正义执法之士,是不是忘了圣人教诲? 这女子是吃了熊心豹胆吗?还真是有几分胆色!听闻说,她还雇人大闹了前夫家的婚礼,将与她夫君私通的谢家二千金气得扶轿孕吐! 这是半点亏都不肯吃的泼辣货啊,司徒晟还真会派人找事,就看这齐公府上的管事,能不能接住这踢馆一脚了! 说话的功夫,地上那个水写的大字已经渐渐干涸,消失了痕迹。 楚琳琅见状,微微一笑:“好了,既然齐公府中土地爷已经代收下这礼,奴家的差事也算交了,就不多叨扰诸位,告辞了!” 第 44 章(冷灶重燃) 说完,楚琳琅一转身,领着观棋他们就往外走。 齐公府的管事指着干涸的石板地,气得干瞪眼。 有这么送礼的吗?拖把是他家的拖把,水也是他家的水,她只是写了个奇丑无比的字而已。 都这么一毛不拔了,却说齐公家的土地神明代收了大礼,真是气煞人也! 楚琳琅可没心情安抚齐府管事,她心里想:现在要是回得早,还来得及赶去书画铺子。 到时候,她跟掌柜的递些软语小话,说不定还能全价退了那昂贵端砚。 她家大人生活简朴,用的砚台都是十文钱一个的大路货,可用不了这般奢物。 换回钱银,都够府中数月花销了。若不能退,也要看看能不能换成普通些的笔墨纸砚。 楚大管事心里盘算的都是银子花销,走得也是裙裾翻飞,很是欢快。 可就在这时,一旁角门处却有苍老的声音传来道:“那个丫头,你且站住!” 楚琳琅闻声转头一看,却见一个华发白须老者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立在一旁的月门之下。 而那先前撵人的管事,一路小跑地过去,低声道:“祭酒大人,您怎么来外院了?” 那老者却挑着长眉高声道:“我若不来,怎知咱家还有土地公可以替我收礼?” 原来这位就是国子监祭酒,三朝元老齐庄。 方才齐公绕近路去前院,正好路过这外院,听到了里面的哄笑,便驻足停下,正巧听到了“神明收礼”这一段。 他干脆走了进来,看看这个敢拿话嘲讽他的女子是何人。 等看到楚琳琅转身,才发现伶牙俐齿的丫头竟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灵秀佳人。 可惜了,好好的模样,怎么生了钢针般的牙! 楚琳琅原本想着司徒大人跟她说过,只要礼到就行。 既然接了差事,却算被人当众轰撵,也好歹要送出一份“礼”交差,周全了司徒大人的面子,体面些退场罢了。 没想到她刚要溜之大吉,却被突然出现的齐公叫住。 她暗叫一声“坏了”,然后微笑还礼,看看这位齐公又要说出什么让人下不来台的话。 反正观棋也说了,脸皮厚些,憋住别被气哭了就行。 没想到齐公只是捻胡须上下打量她,然后道:“那些话,是司徒晟让你说的?” 楚琳琅见了正主,可不敢再胡说八道了。她恭谨回答:“司徒大人备的礼是一方上好端砚,只是方才您府上的管事撵人,奴家觉得别的也送不出去,便献丑写了个大字回敬……是奴家无状失礼了,不干我家大人的事儿,还请祭酒大人恕罪。” 齐公冷哼了一声,然后负手道:“既然我府上的土地公收了礼,老夫不让少卿来喝一杯酒水,就是老夫不懂礼数了。你回去跟你家大人说,若是诚心祝寿,就亲自拜谒,派个满嘴胡嚼的黄毛丫头,算个什么事儿!” 说完这话,他又挥手叫来自己府里的管事,冷冷申斥:“跟你说的是少卿大人执掌律法,最看重廉洁,不宜收他重礼,何时让你撵客了?去,再看看那些礼单上都记了什么东西,无论何人,贵重之物一律谢退不收!什么大寿,不过是个老不死的东西讨天厌罢了!乌泱泱门前一堆送礼的人,像什么话!” 说完之后,老不死的齐公便负手扬长而去。 那管事傻眼,只能依祭酒大人行事,开始按照名单喊人退东西,于是院子又乱成一团,那些看热闹的人再也没心情理会方才的闹剧。 至于那挑事的婆子和丫鬟,还想挤过来挑事,可那婆子太胖,却被退礼的人群一挤,一个趔趄栽倒了一旁的花坛里,她崴了脚,疼得哎呦直叫,一时找不得麻烦。 楚琳琅不必退礼,听了齐公的话后,便急忙带着冬雪和观棋,轻巧退场走人了。 至于祭酒大人往前院走的时候,跟在他身边的心腹幕僚却有些不解,低声问:“大人,我怎么记得您的确吩咐管事,若是有司徒少卿前来,不让他入门啊?” 齐老冷哼了一声:“我不与他往来,又不是因为他严格执法。实在是这小子目中无人得很!前些日子,朝中争议边关开市,明眼人都知这是给虎狼开门,偏偏太子被人蒙蔽一意孤行。群臣都反对。我入宫求见陛下商讨时,他也在场,这小子居然说一大串开市通商的大道理,逢迎着太子,驳得我一时哑口无言,实在是可恨!可方才你也见了,他派来个刁蛮丫头来送个‘法’字,倒像我跟那些酸腐文人一样,恨他严格执法……混账,这个少卿府的男男女女都是混账!这是算计拿捏着我啊,我自然要让那小子亲自来一趟,当面狠狠骂骂他!” 齐老为人清高孤高,向来不屑于酸腐文人那一套。 司徒晟真厉害,算无遗漏,派个女子来这么一出,专捅祭酒大人的老腰眼子啊! 再说楚琳琅,万万没想到自己一顿胡诌,竟然让祭酒大人当面改口,邀约司徒晟去吃宴饮酒。 不管怎么样,能出现在国子监祭酒大人的家宴,意义绝对非凡。 最起码对司徒晟这个不为百官接受的酷吏来说,是利大于弊的。 所以楚琳琅也顾不得退端砚了,坐着马车归府,探着书房的窗喊大人,然后让夏荷赶紧给司徒晟找衣服扮上。 一时间,楚管事如翻飞的蝶,忙着帮司徒晟束发冠,整理衣领子,又细细说着自己在祭酒大人府上的遭遇。 司徒晟听到最后,也猜到了齐老那倔老头能改口的缘故了,只道:“你还真能给我找事,我向来不爱应酬,更不爱去人多的地方!” 楚琳琅手脚麻利地替司徒晟整理着衣襟腰带,嘴里言不由衷道:“是是是,我家大人最清高了,就跟山头上一根孤松,看着就十分特别……招人喜欢。” 司徒晟焉能听不出,她暗讽自己是不合群,没人缘的孤臣,不由得抬起俊眸瞪向楚琳琅。 楚琳琅假装没看见,只满意看着自己打扮出来的整齐行头。啧啧啧,有了劲瘦高大的身材,真是穿什么都有韵味。 她不过是做了最寻常的白衫,愣是让这男人穿出了遗世孤高之感。 穿得这么迷人,保管能让人一看就忘了他的手里过了多少血腥人命! 想到这,她又搭配着素雅的玉环给他腰间挂上,嘴里说道:“这次是奴家逞口舌之快,给大人添麻烦了。可是人家到底是国子监祭酒,既然开口相邀,焉能不去?我看他年岁那么大了,应该招架不住几杯水酒。大人不爱应酬,不妨慢慢去,等酒席过半,露个脸,喝几杯,说说吉祥话就可以走了!” 司徒晟不动声色地听着,突然问道:“你以前……就是这么教你相公为人的?” 楚琳琅被问得一愣,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看着司徒晟的脸不说话了。 是啊,她怎么又忘了,自己如今不再是官家娘子。 司徒晟更不是周随安,她怎么能像教小孩似,教人家少卿人情世故呢? 想到这,她抿了抿樱唇,恭谨后退两步,蹲身施礼道:“奴家造次了,还请大人责罚。” 司徒晟看她笑意渐失的样子,手不受控地想要扶她起身,可到底还是顿住了。 他方才这话并不是想要嘲讽楚氏,只是看着她像找食吃的小母鸡般围着自己转,眼里满是兴奋与喜悦。 他在想到她以前一定也是这般对周随安的,那话便脱口而出了。 司徒晟其实想让这女子明白,她不必费心替他笼络人脉,因为……自己可能比周随安还要让她失望。 毕竟周随安虽然自大愚蠢,却是一心至纯做官的,图的是一份加官进爵。 不像他,无论做什么,都有掣肘牵制,心思并不纯净…… 这些话,在喉咙里滚了滚,还是没说出去,只是心情也如她脸上消失的笑,一路坠下,变得沉甸甸。 楚氏今日会跟观棋一起去,实在出乎他的意料,更是没想到,她在人前被挤兑,差点成为满城笑话。那样的场景,光是想想都让人不舒服。 怪不得都说,先成家后立业,这男子若是家里有了牵绊,倒是更能催人奋进。 楚琳琅虽然不是他的娘子,却是他府里的人。 他向来是不在意官声的,可是现在又在想,反正也不是很费力气,要不要稍微修饰一下臭名昭著的官声? 最起码,可以让他府里的人不必再出门被人扔臭鸡蛋…… 想到这,他也不再多言,抬腿便出门去了。 楚琳琅立在府门前,看着司徒晟带着观棋大步而去,微微叹了一口气。 转头望向明净天际,她在想,晚上用不用备饭?司徒大人若是又被齐公半路轰撵回来,大约是要带个空肚子回来吧? 那天的酒宴,司徒晟倒是很晚才回来,楚琳琅给他开门时,闻着他身上酒味,应该饮了不少。 据观棋说,那老头比他们家大人都能喝,怎么都灌不醉。 原来司徒大人跟齐老两个人酒宴之后,又在书房里对饮清谈了半天,据说齐老很是不尽兴,临了还扯着司徒大人的袖子,让他改日再来,就不信他辩不过一个毛头小子! 自从那日之后,司徒晟对酒宴应酬一类,似乎不是那么一律推拒了。 他的应酬稍微多了起来,以前的高山寒松有些沾染人气,似乎成了精,要下山走走看看了。 大人不光是宴请多,府中偶尔也会留人吃饭喝酒了。 这日便有人兴致勃勃地找司徒晟对饮,来者也不是别人,正是李成义将军。 上次荆国使者被刺伤的事情闹得甚大,现在使者养伤还没走。 陛下委派了李成义将军负责带人安防,有些事情也要随时与大理寺协调。 只是老李家跟荆国打了半辈子的架,如今要他来保护荆国使者的安全,太讽刺了! 李成义心里憋闷,这差事当的也有些心不在焉。 司徒晟看了看他递来的安防图,随手一点,就指出了破绽。 他看李将军有些漫不经心,便意味深长道:“此乃京城,并非沙场。有道是两国交往,不斩来使,如今陛下急于除弊更新,不想边关生事。李将军,你这差若做不好,只怕祸累全家!” 李将军的眼皮微跳,再不敢吊儿郎当,郑重记下了司徒晟的安防提议,便吩咐自己的随从将这安防图拿给值班的部将调整。 接下来,李成义跟司徒晟闲聊的便是些新近的时事了。 京城里如今最热的时事,便是四皇子的生母——冷宫的静妃娘娘再次搬回了她的景仁宫。 说起这位娘娘虽然年轻时,美貌非凡,可如今也是半老徐娘,按理说陛下跟前时时都有新人,哪里能想得起冷宫旧人? 可偏偏近日天寒,陛下的老寒腿又犯了。 宫里的御医虽然开了方子,却并不管用。 陛下睡得也不安稳,四殿下自告奋勇,病榻前尽孝,趁着父皇睡着的时候,偷偷将一个药包敷在了父皇的腿上。 陛下没有睡着,立刻问他如此鬼祟,偷放什么东西。 四殿下哽咽回答,请父皇赎罪,是他身在冷宫的母妃惦念着陛下的顽疾,自己在冷宫种了没药、独活等药材,又亲收调配了药包,托他带给父皇用,她说这方子陛下向来用得好,如今她见不到陛下,却放不下陛下的身体。 陛下听了老四的话,倒是想起了自己做太子督军时落下的病根,当时还在太子府为妾的静妃夜夜给自己敷药,成宿不睡。 因为这药包的引子,陛下拄拐又亲自去了趟冷宫,却看到昔日雍容华贵的静妃,一身粗衣素发,拿着药镐在临时搭建的暖房里为药材除草。 四目相望时,就算昔日佳人风华不在,却也让人怜惜得老泪纵横…… 于是陛下开恩,一纸令下,静妃从冷宫迁回,依旧从了以前的妃位,只是陛下待她恩宠却更胜从前。 说到这,李成义其实是替司徒晟担心的。 当初泰王、四皇子与静妃一起倒台冷了炉灶,可有司徒晟的一份气力。 如今静妃再得恩宠,四皇子的门庭也热闹起来。就连自认为一家独大的太子也开始惶惶不可终日,司徒晟的日子又怎么能会好? 可司徒晟听了李成义的话,却只淡然道:“我当初不过是听从陛下的吩咐,既无私心,又何必怕攀附牵连?” 他乃武将,一向不耐文官的婆婆妈妈,却对司徒晟一见投缘。想来,就是司徒晟这股暴风来袭也岿然不动的淡定让他折服。 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司徒晟,他都觉得此人的风骨像极了一个人,并非眉眼相似,可仪态和说不出的细微处,总是让他产生联想。 算起来,再过两个月,就是那人的忌日了……李成义一时感慨,默默又饮下了一杯。 他们饮酒说话,楚琳琅闲来无事,就回了自己的屋子,躺在床上翻着司徒晟送给她的连环画看。 奈何屋墙单薄,所以他们的谈话也七七八八地落入了她的耳中。 楚琳琅并不担心自己的东家被四皇子清算。 毕竟这“在宫中使气力”的主意,就是司徒晟当初亲自指点给四皇子的明路。 若四皇子没有傻透,应该不会太着急卸磨杀了司徒晟这头能干的驴。 心里这么想着,手里的画册正好翻到了诸葛亮在高高的城门口上大演空城计的一幕。 楚琳琅看了看,觉得自己的这位东家若添一副胡子,再拿着一把羽扇,还真有诸葛先生谋算天下的气韵呢! 不过人家诸葛是拜了明君而鞠躬尽瘁,可司徒晟谋算的又是什么,楚琳琅却一时也看不清。 她以前觉得司徒晟是官迷,一心踩梯子往上爬,应该是野心私欲膨胀之辈。 可如今到了他府上当差才发现,这位日子过得淡薄得很。 平日里除了看书写字,练练拳脚,就是捏捏泥人,压根不是贪图享乐之人。 他本人对官场人脉的经营也是能省则省,够用就行。 她起初做饭偷懒,偶尔会随便拌些小菜配粥,他也不声不响地吃,不会因为菜色简单而沉着脸训人。 从仆役的角度来说,这样的主子真是好侍奉,怪不得将那个小厮观棋养得如此惫懒。可这倒让楚琳琅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如此白拿他的月钱太不厚道,反而一日餐饭更加用心。 不过他从容在诸位皇子间游走的不动声色,又绝非清心寡欲之人该有的表现。 难道他不注重享乐名声,却喜欢权力倾轧的刺激? 就在她看着书页出神时,就听见司徒晟送走李将军的声音,再然后就听司徒晟开口唤道:“楚娘子!该练字了!” 听了这话,楚琳琅的表情微微一垮,她还忘了一样,司徒先生除了喜欢权力倾轧之外,更好为人师! 司徒晟如今不再教六皇子,却在家中开辟了私塾,正儿八经地教授起他新聘的管家来。 当然,这祸端也是要从楚琳琅在祭酒大人府上写了个“法”字说起。 据说那日,祭酒大人拉着少卿饮酒,二人从诗文到朝纲,斗嘴不断。 祭酒大人以前没有跟这位少卿深谈过,可是斗酒几轮之后,他老人家当时说了这么一句:“依卿之才,原该是状元韬略,为何偏只考了探花?” 掌管国之大考的祭酒齐公能这么说,这话里褒奖的含金量就太足了,让闻听者不禁侧目! 不过齐公又损了少卿一句:“依卿之才,府上请来的女管事,怎么只牙尖齿利,写出的字却如蚯蚓乱爬?” 这一节,楚琳琅也是后来才听说的。由此可见,老头子的报复心真强,竟然在她东家面前如此挑唆! 那日回来后,司徒晟就开始找茬,让她将府里的账本拿来看看。 她管着司徒晟的钱银,自然要亲自记记账单子。 可谁知司徒晟拿起她的账本一看,却眉眼定住,呼吸都微微一滞,仿佛看到了什么惊天贪墨大案。 楚琳琅自觉清廉得很,便有些气闷委屈,问哪里不对? 司徒晟瞟了她一眼,然后拿笔开始圈,就这么一页的账单,愣是圈出了七八个错别字。 这下子楚大管事的脸蛋便有些红扑扑了,讪笑表示她虽然识字但是写起来有些生疏。下次报账,她去街边请先生代笔,绝不再污了大人的眼。 可是司徒晟却表示,府中的管事乃是他的脸面,岂能眼看着楚管事这么灵秀的人物有短板? 从此以后,每当司徒晟有空闲,就会将管事请入书房,念书习字,补一补短板。 既然是东家的一片好意,若是断然拒绝,有些太不懂事。 所以楚琳琅只能硬着头皮上阵,完成司徒先生授的课。 其实她嫁入周家的头两年,周随安起了兴致时,也愿意给她讲一讲诗文。 可惜她对诗文这类没有慧根,每每说出蠢话让周随安的雅兴全无,一来二去,他也懒散了教养娘子的兴趣。 而司徒大人虽然先前也教了她些字,指点下字帖临摹,却基本散养,并没有太督促她上进。 楚琳琅本想着,日理万机的司徒大人只要看出她是朽木不可雕,便会散了兴,别再耽误她绣花了。 可惜听了她故意冒的蠢话,司徒晟却不骄不躁,依旧很有耐心地给她解释。 这样一来,她也不好意思学顽童捣蛋,一来二去,倒是品酌出了学问的趣味。 今日司徒晟让她临摹幼儿开智的《龙文鞭影》,四字一句,写起来很快。因为先生教得好,楚琳琅最近的字练得略有模样了。 当她写完之后,便兴奋抬头,想让桌子另一边的司徒晟看看。 可没想到,司徒晟却半躺在藤椅上,双眸闭合,沉沉睡去。 入府这么久了,楚琳琅知道司徒晟有觉浅的毛病,有时候忙起来可以来连着几夜不睡。 她可从没见过他白天睡觉。难道因为是方才吃得饱足,所以困意上来了吧? 楚琳琅练字也乏累了,便活动着脖子,顺带欣赏一下东家的俊美睡颜。 她知道司徒晟长得好看,可毕竟有男女避忌,每次都是匆匆瞟上那么几眼,不好直勾勾地看。 而现在海棠春睡,她倒是可以肆意打量了。 啧啧,这大男人可真会长!那鼻梁高高,眼睫毛弯翘得连小姑娘都不如。 小时怎么没发现瘟生竟是这等姿色?他那时候要这么俊帅可人,自己挥出的拳头大约也会轻一些呢! 只是书房里这么冷,统共只有一小盆火炭,他穿得不多,这么睡是要着凉的。 楚琳琅左右张望了一下,先是将炭盆往藤椅旁边挪了挪,然后又将书房床榻上的被子拿起来,轻轻地往司徒晟的身上盖。 就在被子覆上的一刻,司徒晟仿佛被惊到了,浑身一个激灵跃起,眼里冒出的都是渗人的凶光。 这是生活在丛林里的野兽才会有的警惕,就算深睡也会瞬间醒来。 第 45 章(无妄之灾) 楚琳琅压根没想到司徒晟惊醒的反应会这么大。 当她被司徒晟一把攥住了手腕子后,只觉得疼得钻心,便下意识地往后挣扎,结果一下子踩到了烧得正旺的火盆上,那炭火翻了一地,琳琅的另一只脚也踩上了…… 正在水井边洗碗斗嘴的冬雪和观棋吓得差点摔了手里的碗,而正在院子里掸被子的夏荷也是惊得一哆嗦。 紧接着便见一道白光闪过,一向沉稳的司徒大人横抱着楚娘子,如一阵疾风从书房里冲出来。 等来到了水井边后,他厉声让观棋让开,将疼得痛苦大叫的楚娘子放在了凳子上,然后蹲下迅速脱了她的绣花鞋,又除掉了袜子,露出了烫得通红的脚。 琳琅不耐疼,哭得泪珠随着抽泣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司徒晟单手捏着她纤细的脚腕,用水瓢从井旁的水桶里舀着水,快速地往上浇…… 那水冰凉,激得琳琅又打了个冷颤,她疼得不行,压根忘了东家的身份,只举着拳头咚咚咚地往司徒晟的肩膀上捶,恨恨哭诉道:“是被鬼怪附身了!哪有你这样睡的!就是在故意整人吧!” 许是理亏,司徒晟紧抿着嘴唇也不躲闪,只任着粉拳咚咚敲,只当是让她分散精力了。 只是楚琳琅没留意,自己这话让人浮想联翩。 毕竟先前只有她和司徒晟主仆二人共处书房。现在楚娘子哭诉司徒大人睡的方式不对……而娘子两只脚面和脚底都殷红一片。 这是怎么样的睡法?是他们该听的虎狼之词吗? 这简直超脱了院子里三个丫鬟小厮的认知,只叫人听得瞪圆了眼睛,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楚琳琅从小就不耐疼,每次被楚淮胜打完都能哭整宿。 方才被炭火伤了脚,堪比受刑,一时也顾不得男女之防,哭着催促司徒晟快些浇凉水。 而司徒晟则紧抿着嘴唇,一边浇水一边握着她纤细的脚踝细细上下打量那对玉足烫伤的情况。 最后还是冬雪反应快,冲过去问司徒晟,她们家姑娘这是怎么了? 等听到原来是姑娘不小心踩了火炭盆子,两个丫鬟这才半松了一口气。 冬雪将司徒晟挤到一边,不让他再碰姑娘的脚。而夏荷则急急去取大酱,准备用土法子给姑娘抹上。 不过司徒晟却拦住了她,:“不行,会感染伤口,观棋!你赶紧去附近的药铺买獾油回来!” 这女子的玉足纤细,皮肤也娇嫩得很,那大片的红,大约过一夜就得起水泡,看着触目惊心。 等抹了獾油,楚琳琅终于镇定下来,只是一双眼哭得红肿,嘴唇鼻头也粉红一片,看上去就憔悴萎靡了些。 她抬眼看了一下默立一旁的司徒晟,他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 想到自己方才打他打得咚咚响,楚琳琅有些歉意。 毕竟是自己先惊吓到了熟睡的他,而她也是自己倒退踩上炭盆子,并非被他推入炭盆的。 她因为下堂而无处安身,接受着司徒大人的照拂,却不顾尊卑,如此在下人前打骂他,实在是说不过去…… 想到这,她连忙清了清嗓子:“大人,方才疼得紧,若是冒犯了,还请见谅……” 她道歉很诚恳,可司徒晟却不接话,面皮紧绷,似乎依然在生气…… 她的脚不能挨着地,夏荷与冬雪试着一起抬她回屋。 但是女子的气力小,一时抬不动,楚琳琅被她俩颠得一趔趄,伤脚沾了地,又是疼得掉眼泪。 司徒晟终于开口道:“还是我来吧。” 说完,他依旧像方才一样,从两个丫鬟的手中一把稳稳抱起了楚琳琅,将她送到房中休息。 方才从书房奔出来时,情况紧急,楚琳琅疼得大哭,没时间尴尬。 可是这时被他抱着,才发现,这姿势……竟然这般暧昧。 她的半个身子都贴在了司徒晟的胸前,这太不成体统! 可偏偏做这事的是司徒晟,看着他俊朗正气的脸,都不忍心斥责他在占女子便宜。 楚琳琅只能强作镇定,安慰自己是嫁过人的半老徐娘,不必像小姑娘那般斤斤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毕竟她不能从外院的水井边,飞回内院房中吧! 看司徒晟不苟言笑的样子,似乎还在生她的气,她不好再火上浇油,让他下不来台了。 被他放到床上后,她强自挤出一抹笑,又问了一句:“那个……方才太疼,一时情急,有没有打疼了大人?” 司徒晟并没有回答,他紧锁的眉头从方才就没有松开过,目光落在那可怜兮兮的玉足上不动。 他向来觉浅,就算是到了夜里,有时也要许久才能入眠。 可就在方才,满屋子都是楚氏身上馨香的味道,他看着她认真习字的脸,恬静得让人心安。 也不知怎么的,他就慢慢闭上了眼,昏沉睡去。 只是到底觉浅,她一挨近,他就猛然惊醒,却吓到了她! 他陷入沉思,目光一直未动,楚琳琅看他盯着自己未着鞋袜的脚,顿时有些羞涩,连忙拽了被子将脚盖住。 这一盖,正好挂到了烫伤处,疼得她又哎呦了一声。 司徒晟这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方才盯着女人的脚看,太过失礼了。 他抿了抿薄唇,只简单说了句:“你好好养着……”便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院子就传来叮叮咚咚的响声,也不知他又在做什么木工活消遣时光。 因为脚底都烫伤了,楚琳琅也着不了地,连晚饭都是夏荷她们端到在床榻上吃的。 到了晚上,夏荷要留在琳琅的屋子照顾她,可是琳琅却不太习惯有丫头留在房中,就让她回屋睡去了。 晚上夏荷掌厨,菜做得有些发咸,琳琅饮了几杯熬好的豆蔻熟水解渴。 脚疼得睡不着,她就把床边小桌的灯点着,看了一会连环画册。 结果到了半夜,好不容易熄灯睡了一会,却觉得内急,煎熬得有些睡不着。 她现在跟夏荷、冬雪她们不住在一个屋子。 毕竟现在自己顶个管事的名头,若还要摆官夫人的款儿,让丫鬟在自己的屋子里服侍,就有些不像话。 她平时夜里也没有指使丫鬟的习惯,更不耐夜壶的味道,所以屋子里就没放。 而两个丫头平时夜里一般都睡得沉。 她现在下不了床,却想起夜,轻声唤了两遍,却迟迟不见有人来。 可内急又忍不住了,琳琅只能试着咬牙下地。 可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外敲叩窗棂,同时低沉的男声响起:“我还没睡,你方才是不是在唤人?” 啊?楚琳琅都有些傻眼了,她叫的是两个丫鬟,怎么来的是司徒晟啊? 不过她的这间房原本就是主人房,的确挨着他的书房更近些。 楚琳琅只能硬着头皮嗯了一声,然后道:“麻烦大人叫冬雪她们过来。” 窗外的人沉默了一下说:“你先把衣服穿好。” 楚琳琅的外衣就放在床边,等她穿好了,就听门吱呀一声,一个高大的黑影伴着一阵寒风走了进来。 楚琳琅半张樱唇,目瞪口呆地看着司徒晟走进来,忍不住摁住胸口,微微抬高声音问:“你……想干嘛?” 司徒晟往后一转,半蹲在了地上,将宽阔的后背对着她,然后理所当然道:“折腾那两个丫头干嘛,黑灯夜半,她们也背不动你。快点上来,我背你去茅房。” 啊?楚琳琅都听傻了,又不是去吃席,这怎么让一个大男人送? 就算她不是云英未嫁的小姑娘,也没有脸皮厚到可以让男人陪着自己哗啦啦的地步啊! “你……你在说什么啊,你怎么送我去?” 可还没等她将人轰出去,司徒晟已经等不及了。 他站起身来,干脆还是如白日那样将她打横抱起,然后大步朝着屋子后的茅房而去。 夜这么深,楚琳琅就算再气也不好喊,不然吵醒了别人,看着她大半夜跟司徒晟在一处,真是有嘴都说不清。 她心里在发愁,自己如今是站不稳的,司徒家的茅房简陋,并不像别的官家那样,有可以坐着的净房,只是木板垫高, 一会,难道还要司徒晟扶着她方便? 可到了茅房,楚琳琅却发现自己多虑了。 她发现,茅房里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在净桶上架起了椅子面镂空的椅,人完全可以坐着,双脚也可以悬空。 她这才恍然,司徒晟叮咚了一下午,竟然是锯了家里的一把椅子做成了这个…… 司徒晟让她扶好椅子后,便识趣走远了。 楚琳琅也是内急得很,便自方便起来。 等解了内急,她才发现椅子的扶手都被细心缠绕了一圈棉布,用手撑着也不膈手…… 虽然恼着司徒晟,可是琳琅还是忍不住扑哧一笑——亏得他居然能想到做这么个劳什子的东西! 平时看着挺清冷的人,都在默默研究什么呢! 既然被他抱出来,楚琳琅也懒得计较夜色掩盖下的礼节了,等整理好了衣裙,又小声喊他过来,将自己送回屋子。 这一次,她没让他抱,而是让他背着回去了。 楚琳琅本以为这样不必两两相望,可以缓解许多尴尬。 可万万没想到,当她趴在男人宽阔的后背上时,又深深后悔了——这么全贴上,怎有种被他占尽了便宜的错觉? 不过司徒晟只是背着她稳稳的走,全然没有任何占便宜的孟浪之举,更没有拿话打趣她。 楚琳琅有些自嘲地开解,若论谁占了谁的便宜,也应该是她这个半老徐娘占了司徒晟这个黄花闺男一个老大的便宜。 司徒晟洁身自好,应该还是个雏儿,这么青春鲜嫩的男子,若是想风流,到哪都能引来狂蜂浪蝶,何必朝着自己府宅里下堂失婚的妇人下手? 人家都没往别处想,她也不可将人想得太污秽。 此时夜深天寒,大部分寒风都被司徒晟的身体遮挡住了,楚琳琅老老实实地趴在他的后背上,然后低声调侃:“你该不是一直不睡,等我起夜吧?” 本以为司徒晟依着往常一样,来个君子不语,没想到他居然“嗯”了一声。 楚琳琅啧啧了两声,然后小声问:“怎么?弄伤了我的脚,所以内疚了?又不是你推的,是我自己作死踩上的,不管你的事!” 司徒晟又不说话了,等将她背回到屋子里,他将她放在床上,然后又替她放好了鞋子,还拿了水盆帕子让她净手,然后斟酌着语气道:“我今日情急,碰了你的脚……事关女子……” 楚琳琅觉得自己得懂事,连忙打断他的话,善解人意地开解:“行了,行了,又不是小姑娘的脚,金贵得一碰就得负责,我还没谢过大人帮我处置烫伤呢。只这院子里的事情,大家都识趣不会说出去,绝不会玷污了大人的名节!” 楚琳琅这番话善解人意,哪知司徒晟听了并没有松口气的样子,反而眉头微皱,抬头瞪了她一眼,语气森冷道:“事关女子名节,你怎可这般随意?” 楚琳琅白了他一眼,若无其事道:“说起来,我还替你吸过毒血呢,孤男寡女共处一个车厢,男女授受不亲啊,你那时候怎么不去找周随安,表示你要对他夫人的名节负责?” 司徒晟被她怼得一时无言,只用一双俊眸瞪着床帐里的小妇人。 这一刻,往日云淡风轻足智多谋的男人也被气得嘴唇轻颤,眼睛越瞪越大。 楚琳琅也不甘示弱地回瞪着他,然后不客气地吩咐:“出门时帮我把门关严点啊,免得进风吹散了我的名节!” 说完,她也不管那个乌鸡瞪眼的男人,就往床上一躺,被子一蒙,翻身朝里睡去。 等听到男人走了出去的脚步声,又听到房门紧闭的声音,楚琳琅才从被子里钻出乱蓬蓬的脑袋,大大长出了一口气。 可是呼吸之间,床幔里都是司徒晟身上夹着皂角清香的味道。 他身上的皂角味,跟别人的不同,似乎被体温蒸腾后,就形成一股独特的气味,一旦入了鼻子,就撩拨得人走神…… 楚琳琅突然觉得有些口焦舌燥,真是要死了!难道老房子天旱失了火?又或者是她久未尝男人的滋味? 不过被他抱了一路,又背了一路,可是她发现自己被这厮撩拨得有些心头长草了! 可是鼻息间萦绕着的味道不散,她甚至顺着气味,回想起了他半露着胸膛,在院子里练拳的情形…… 怎么说呢,那有力而窄紧的腰杆,还有结实的胸膛,还真是秀色可餐也! 反正躲在被窝里私下想想,也不触犯王法,便是闲情逗乐罢了。 楚琳琅惬意翻个身,任思绪野草放肆蔓延——平日看着冷冰冰的,照顾起人时,心可真细致! 若是个钻营女人的风流纨绔,这般温柔手段,就是京城后宅一害啊! 一时间思绪漂浮,就渐渐转向了不可细细言说。 一番遐想之后,她便心满意足地再次翻个身睡去。 最后进入梦乡的涣散思绪就是:以前觉得谁嫁给了司徒晟这样的男人,当真不幸。 不过现在细品,司徒晟倒也有可取之处。就是不知大人的隐疾严重不严重,若真是软蜡做的样子,也怪可惜的…… 第二天一大早,楚琳琅便让夏荷出去给她买了个夜壶回来。 夏荷后知后觉,责怪自己粗心,便问楚娘子有没有起夜,楚琳琅只是含糊应答了过去。 不过当冬雪起床上茅厕的时候,却看到了司徒大人做的新玩意,不由得夸赞了一番好用。 夏荷心眼多,狐疑地看了看,然后转身给楚琳琅送饭,小声问:“大姑娘,大人昨晚帮着你的?” 楚琳琅将托盘上的馒头塞入她的嘴里:“怎么这么话多!他如何帮我?” 夏荷也一缩脖子,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不过不是大人帮的,她和冬雪也没起床,难道……是观棋? 琳琅懒得说话了,毕竟夜里的事儿也太不好出口,她和司徒大人不可说的隐秘怎么越发的多呢? 同时她又在想,那位是不是傻,有闲工夫做劳什子的椅,怎么没想过给她买把夜壶省事? 脚受了伤,楚琳琅也可以正式摸鱼,院子里的事儿都给三个小的来管。 她每日只需将两脚高高翘起,抹了药,躺在院子里的躺椅晒晒太阳,又或者坐在后院护栏上,一边假装看连环画册,一边偷看大人衣衫单薄,活色生鲜地练拳。 若说起来,唯一不宜养伤的日常,就是入书房练字。 可司徒晟说,练字如练拳,不可只看不练。 楚琳琅疑心这话是在讥讽自己偷看他练拳,便斜眼瞪他。 结果司徒晟面无表情道:“不敬师者,再罚写大字一本。” 楚琳琅只能赔笑,说自己不过是怕耽误大人的时间罢了。 最后,她坐在夏荷特意给她铺软的圈椅上,守着书房大桌,与司徒晟面对面斜坐,各自占据桌子的一角。 司徒晟埋首批示公文,楚琳琅描摹字帖,火盆被挪到老远的地儿,书房里一时安静极了。 楚琳琅这几日夜里睡得都不太好,那脚疼起来真是睡不着。 可是此时,描红的本子可真催人入梦,刚刚写了几页,她就微微打起了呵欠,偷眼看着斜对面的男人还是腰杆挺直,奋笔疾书。 她便偷偷将脸转向窗户,打算稍微趴着歇息一小会。 琳琅趴那么一小会,便睡眼朦胧,勉强睁开几下后,便放弃挣扎,彻底睡着了。 这一觉睡去,就不知过了几多时辰,当窗户外传来冬雪她们的说话声时,楚琳琅才微微睁开眼。 待看清周遭,才想起自己还在书房练字,连忙坐起身来。 可这抬头不打紧,竟然扯得头皮生疼。 她连忙捂着头发微微转头,这才发现,司徒晟竟然像上次一样,又睡着了。 更要命的是,他这次也是趴在案头打盹,结果斜对面坐着的两个人的头挨着头,楚琳琅头顶一只缠丝的发钗不巧勾住了他发髻。 结果她一抬头,把司徒晟也扯醒了。 他一动,又扯了琳琅的发,引得她小声喊疼,有心伸手将发钗拔下来。可是缠丝花样的钗,也勾住了她的发,这团乱麻须得慢慢解才行。 她行动不便,只能司徒晟起身凑近些,好让楚琳琅慢慢扯断缠在发钗上的头发。 等好不容易摘下发钗扯断了头发,楚琳琅和司徒晟的发髻也全乱了。 若二人顶着蓬乱的头发出去,再让那三个小的看见,名节就算被石碾子压得稀碎,不要也罢了! 书房里也没有个水盆或者铜镜,甚至连个梳头的篦子都没有。 于是楚琳琅先让司徒晟蹲下,然后手沾了些茶水,双手麻利地替他重新整理束发,很快就收拾整齐了。 等轮到楚琳琅时,却略微费劲了些。毕竟女子的头发太长,不照镜子,又没有趁手的篦子并不好梳拢。 司徒晟倒是会投桃报李,干脆绕到楚琳琅的身后,在她的指点下,先替她将头发整理成一束,然后笨手笨脚地帮她挽发。 可惜善于挥毫泼墨的司徒大人,梳头真的很不在行。 怪不得他的疯娘当初每日衣服整洁,却头发蓬乱。原来无所不能的司徒大人独独不会给女人梳头啊! 被他扯疼了几次头皮之后,楚琳琅干脆夺过了头发,自己简单地挽个坠马髻子,然后对司徒晟小声道:“要不然你先出去,将他们几个支去外院,我再回屋?” 司徒晟看了看她,倒是听话起身,让冬雪她们去外院厨房帮楚娘子做一碗果羹。 然后趁着屋外没人的间隙,他又背着楚琳琅往外走。 这几日,琳琅脚上起的水泡渐渐往回收了,可是司徒生依然不让她的脚沾地。 他还给她买了一双续了棉花的肥袜子,穿上它就不必穿鞋子,免得勒脚。 琳琅从来没想过一个男人照顾起人来,竟然能细致到这等地步。 以前,她与周随安感情最好的时候,曾经的夫君也做不到司徒晟这般啊。 楚琳琅觉得再这样下去有些不像话,趴在他宽实的后背上忍不住小声道:“你放下我吧,我应该能自己走了,那血泡总不破也耽误事儿,磨磨就好了。” 司徒晟没搭理她,只是将后背上的女管事往上颠了颠,一声不响地继续走。 楚琳琅很不爱看他不搭理人的死样子,见他不肯放,她就故意贴着他的耳朵,吐气如兰道:“你对下人这么好可不行,万一你将来有娘子,看你这样细心照顾别的女人,会吃醋的。” 她听观棋当笑话地讲过关于司徒晟在寂州跳船的典故,也知道了司徒晟不喜欢女人故意挨近他投怀送抱。 所以琳琅故意挨得近些,也让司徒大人知道,他若再这么体贴下去,可要招惹又老又烂的桃花一大朵了。 听了她这么说,司徒晟果然顿住了脚步。 第 46 章(一枝独秀) 琳琅猜他接下来,应该避之唯恐不及地放下她了。 她正准备加把劲儿,再说些讨人厌的逗趣闲话时,司徒晟突然扭头转向了她。 琳琅说得正起劲,没防备他会回头。 挨得也是太近,她的樱唇堪堪贴在了男人的脸颊上,甚至差一点就碰到他的唇…… 琳琅如同被雷劈中,立刻尴尬挪开了脸,后悔自己干嘛要逗这个男人。 现在她不小心轻薄了东家大人,可该如何收场? 幸好司徒晟依旧没说什么,只是慢慢转头,继续稳稳背着她大步走进了卧房。 当他将楚琳琅放在妆台前时,楚琳琅看都不敢看他,只赶紧照着铜镜,用篦子将头发快速理好。 司徒晟靠在妆台旁,可以放肆地看女子梳妆了。 她的个头虽然不高,但胜在四肢纤美,当手腕轻抬时,灵巧的长指抓握秀发盘旋,乌丝飞旋,晃乱了人眼。 她虽然看着手臂纤瘦,可司徒晟却知,不该瘦的地方可一点也不瘦。 这位楚娘子不光是皮肤白皙,就连窈窕的身段也如颤巍巍的豆花,软嫩得很。 这几天,他总背着有脚伤的她走来走去,每当她趴在后背上时,恍如刚出炉的香软豆花摊满脊背,须得调动所有的意志力,才能抑住扯了这一摊豆花入怀的冲动…… 楚琳琅并不知道有人在默默馋着豆花。 她梳好抬头,却发现司徒晟一直半坐在妆台的边上,抱着手臂,专注地看她对镜梳妆。 他的睫毛可真长,凝神看人时,眸子如深秋潭水,平静无波,却能让人心里微微发慌。 楚琳琅清了清嗓,有礼问道:“大人,您还有事?” 她准备假装方才只是意外,只要不提,就不尴尬。 司徒晟却不识趣,偏头指了指他的俊脸,斯文有礼地问:“你轻薄了我,让我以后的娘子知道了,可怎么办?” 楚琳琅向来爱美,现在总勉强自己穿些老气横秋的衣裙已是不易,若每日再不上些妆,简直了无生趣,所以她每天都会在唇上点些若枫叶般的胭脂。 而现在,司徒晟一侧脸颊上,便有一抹暧昧红印…… 要命,怎么还留下如此铁证?她慌忙掏出手帕去擦,可是手却被司徒晟的大掌覆住。 他的掌心灼热,像她那日踩的炭盆,烫得人心慌。 司徒晟捏着她的手,脸也慢慢靠近,在快挨着她的脸时,他才道:“我娘子若跟你一样的脾气,怕不是要提着菜刀砍人吧?” 楚琳琅怕自己再贴上他的脸,纤腰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可输人不输阵,嘴上却兀自嘴硬:“你……你先讨了娘子再说吧……怎么,最近身子康健,开始想女人了?” 这话简直在挑战当男人的底线,琳琅说完就后悔了。 她记得自己以前也曾讽过他有隐疾。那时他回答得很恶毒,说她这辈子也没机会知道了。 这一次,不知他又要怎么毒嘴反击。不过是她先嘴欠撩人的,自是受着便是。 司徒晟伸手扶住了她快往后倒下的肩膀,在她耳边轻轻吐出了几个字:“那么好奇,你要不要亲自试试?” 那日,司徒晟神清气爽地从楚管事的屋子里出来时,身后飕飕飞出了篦子、妆盒子,还有两只肥袜子。 冬雪恰好端着果羹走过来,与司徒大人擦身而过。 她惊讶地看着满地飞甩扔出的东西,连忙快步进门问:“这……这是怎么了?大人他欺负您了?” 只见她家大姑娘坐在凳子上双颊绯红,两只脚上的袜子也不见了,莹白的脚指头气得打起了结儿。 楚琳琅这会正在找寻身边还有什么能扔出去的东西,看冬雪进来了,她伸手接过了果羹,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然后问:“怎么不凉?用冰水镇一镇啊!” 冬雪小声道:“您忘了,大人前天请宫里的御医来给您看脚时,那御医诊脉后说您体寒有些损了气血。司徒大人吩咐我和夏荷,以后不准再给您吃凉东西了,若让他看见了,就罚我们的月钱。” 楚琳琅不说话了,她又喝了一口果羹,稍微消了消气儿,然后道:“方才跟大人因为写大字吵了两句嘴,没什么……你去将东西都拣回来吧。” 冬雪不疑有他,毕竟司徒大人有时候说话的确很气人。而且她觉得大姑娘这么发脾气扔东西也挺好。 大姑娘以前在周家的时候,倒是贤惠得从来不砸东西。可是一肚子发不得的闷火,全靠喝凉东西顶,累得最后伤了身。 楚琳琅也是难得被人呛得没法还嘴,这才被气得扔东西。 这回缓过来了,便懊丧地想:怎么还被顶着黄花的嫩瓜娃子给呛住了? 方才就应该回敬一句“试试”,若他敢在她屋子里解裤带,就敬他是条汉子! 不过嘴阵已经败下来,懊丧也没用。她的脚伤还是快些好吧,总让他这么背来背去的,叫什么事儿。 如此将养了几日,楚琳琅总算能下地了。 也许是看女管事行动不便,这几天,司徒晟经同僚介绍雇了个熟手的厨娘,还找个粗使仆役兼马夫,另外还买了一辆二手的马车,又养了一匹马。 这样府里用车方便了许多,再也不用花钱雇了。楚琳琅也不必在家务里荒废时间了。 依着司徒晟的习惯,他是绝不会给自己雇佣这么多人的。而现在,他雇佣得这么齐全,倒像是为楚琳琅减轻负担一般。 尤其是那马车,司徒晟压根不用,他平时用马车也都是官署里出的。 连观棋都说,大人弄了这个干嘛,简直就是给楚娘子摆排场的。 那日跟他的拌嘴落败而生出的闲气,再次在司徒晟这般身体力行地补偿下消减了大半。 于是冬雪她们发现,僵持了三日不搭理司徒大人的大姑娘,似乎被大人给哄好了,两个人有时候会站在内院练功场的树下说话。 大人低头浅笑,也不知又说了什么气人的话,而大姑娘则靠着刚刚绽放的梅花,一双大眼斜瞪着大人,嘴角却绽着比梅花还灿然的笑意…… 一向节俭度日的少卿府如此花销,每一个月开支变大,楚琳琅虽然不必再顶着三餐,也要精打细算,看住大人的钱袋子才好。 除了府中的花销,司徒府外的应酬花钱处也多了。 她脚上刚结痂,四皇子的妾侍所生的女儿要摆满月酒了。 四皇子府送来了请柬,请司徒晟去吃酒。 四皇子因为母妃出了冷宫,复得恩宠,门庭正热。 不过毕竟是妾生子,这类应酬,司徒晟并不想凑趣。他最近总往祭酒大人的府上去下棋,没空喝四皇子府上这杯水酒。 可是府里也没有女眷应付这类添丁喜事。 楚琳琅只能代劳,准备领着丫鬟带贺礼过府上周全礼数。 只是上次去祭酒大人那时,她差点被人轰撵出门。 她想,这次来四皇子这里行差事,虽然不至于被四皇子冷落,可若遇到了别府的管事下人,只怕又生枝节,所以打算礼到便走。 可万万没想到,四皇子府的管事一听她是少卿府上的女管事,便是满脸堆笑,非要请楚琳琅留下饮一杯水酒。 盛情难却,楚琳琅只好谢过,准备走个过场,饮一杯就走。 这等皇子府邸,那些男女宾客自是在前厅宴饮。 各个府宅里有头脸的管事们在安顿好了主子,留下了丫鬟仆从伺候主子,而他们则去了外院,那里也是有酒水接待。 不过这席面也分了高下,例如东家品阶不高的管事们,大多是得些赏钱红包,跟王府关系亲近的,能分得个大食盒子,自己拎回去吃喝。 只有京城里权贵热门府宅子的管事,才能摸得上这三桌摆着八菜两羹汤的席面。 楚琳琅被让到席子上时,有那么一丝丝不自在的。 放眼望去,整个三桌子好像就是她的东家品阶最低。剩下的都是太子府,各位国公,还有王爷一类府宅子的管事。 而且这席面上除了楚琳琅一位女管事,剩下的便都是男子了。 她这么一个年轻轻的女子,跟群老油条喝个什么劲儿啊? 四皇子府的管事也是这时才察觉出不妥,只能尬笑。没有办法,别的正经大宅子真的没有女管事啊! 果然,她独独一朵鲜花分外扎眼,其他人的目光都纷纷投注在楚琳琅的身上。 最先打开话匣子的是太子府的崔总管。他是净身的阉人,说话也是慢条斯理的:“老早就听闻少卿府上有位能干的女管事,今日得见,还真是沉鱼落雁的容貌啊……就是不知少卿大人何时跟四殿下这么要好?少卿大人的眼光还真独到,早早就寻了冷灶添柴烧啊!” 事关皇子倾轧,这等怪话无人接话茬,纷纷闷头饮酒,偷偷看戏。 楚琳琅明白四皇子能起死回生,再次在陛/> 而她作为少卿府上的管事,能得四殿下府上如此隆重款待,甚至都能摸上席面,足见少卿与四皇子的交情不寻常。 众人一定在想:现在四殿下复宠,隆恩浩荡。这司徒晟倒是会做人,居然早早就靠了四殿下的码头,还真是个会专营的! 崔总管懒得藏话锋,就是明晃晃在责怪大理寺少卿偏帮着四殿下,这不是明摆着与皇储作对? 怪不得四皇子的总管非要将自己请过来,原来机关在这。 四皇子府这是故意要让太子府的人看一看,司徒大人与四皇子交情莫逆啊。 楚琳琅暗骂了一声老奸巨猾,这些套路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不过皇子们明争暗斗的浑水,楚琳琅可不想蹚。 她假装听不懂,只是腼腆地笑,然后端起酒杯敬了敬崔管事,饮了两口,便起身与诸位总管管事告辞。 可是崔总管明显就是来给四皇子府上添堵的,看楚琳琅要走,又阴阳怪气道:“哟,这就坐不住了?难不成因为这桌上有六殿下府上的总管在,楚管事就觉得戳心窝子了?也对,听说六王妃的胞妹抢了你丈夫,害得你从个堂堂官夫人变成了下人婆子……哎呀,这等场合,说不定一会还能看见你的前夫,难怪你急着走了。” 这话当真恶毒,同时戳了三家痛处,也就是嚣张跋扈的太子府总管,才敢肆无忌惮地说出来。 六殿下的总管也不敢接这话茬,干脆捧起脸盆样的汤盆,将脸一埋,咕咚咕咚地喝汤,假装什么都听不见。 可偏有太子一党的几府人随声附和,故意哈哈大笑,顺带要看看小妇人被挤兑得羞恨难当的脸。 什么狗屁的管事?满京城就没见有女子能当这差使的! 就算谁家府里有管事婆子,也无非是管管内宅丫鬟,看顾着女主人的几个妆奁箱子罢了。 有谁看见过内宅的婆子上这等交际席面的? 一个下堂妇人,靠着几分姿色去了光棍官员的家里卖弄,再挂着管事的名头出来,也配跟他们同席? 那司徒晟将来若有了正经的主母,第一个发卖的恐怕就是这个勾人的女管事了! 见战火挑起,之前默默低头饮酒的人也纷纷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八卦,看着楚琳琅的眼神晶亮,全等着看笑话罢了。 楚琳琅不想跟太子府的人有冲突,她痛快了嘴巴,岂不是要给司徒晟惹麻烦? 所以她依旧假装听不见,起身要走。 可就在转身时,却看见四王妃领着六王妃,连着一众丫鬟嬷嬷,锦衣云裳相携而来。 楚琳琅还记得自己跟谢家结下的梁子,看见六王妃就把头一低,打算不显山不露水地悄悄走人。 四王妃知道楚娘子大闹了谢二千金的婚礼,所以她得了四皇子的授意,特意让管事将楚琳琅留下吃酒。 而现在,她借了赏花窖鲜花的名义,将六王妃也一起引过来,是别有居心的。 四皇子得了司徒晟的言语点拨,终于帮助母妃咸鱼翻身,扳回一局。对于司徒晟其人,四皇子如获至宝,势在必得。 可惜老六有些没眼色,还想着跟恩师重修旧好。这不明摆着要跟他抢人? 四皇子觉得无妨,可以在司徒晟的身边人那下下气力,让六王妃这蠢妇得罪一下司徒府的总管。 那楚娘子如此美貌,搞不好就是司徒晟枕边柔风一缕! 现在楚娘子和谢家结怨甚深,正好利用一下!四王妃再借机解围卖好,讨女管事一份人情,也算以后在司徒府上安插了能用的眼线。 当楚琳琅给二位王妃行礼时,四王妃长袖善舞,巧笑嫣然地对六王妃道:“弟妹,看在我的面子上,今日可莫要为难了楚娘子。她也是个苦命的人,我们四殿下让我好生款待她呢。” 这话看似说和,实则挑拨。若真是好心,就该干脆不提谢家婚闹的事情!这么人前挑破了人家六王妃的家丑,叫人怎么接? 依着四王妃的设想,心眼子不太多的六弟妹一定会下不来台,面带愠色,冷若冰霜地对待楚娘子,搞不好,还要出言讽上几句。 到时候,她再做个好人温言维护,更衬托出四王府对楚娘子的平易近人。 谁知六王妃猛然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了十分的笑,亲切地拉住了正要施礼的楚琳琅,笑吟吟地对四王妃道:“看四皇嫂说得什么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楚娘子才是旧识。要知道,我跟着六皇子在寂州那会就跟楚娘子相熟了,我和六殿下还去过她家,吃她亲自做的菜呢!我也是跟她整日绣花闲聊,一见如故得很啊!” 说完,六王妃转头对楚琳琅笑道:“总是吃你的家宴,上次你来我府上,招待不周,竟没留你吃饭。今日倒是好,我借了四嫂子的宴,正请你吃一杯水酒了。” 楚琳琅万万没有料到,上次还在指责她败坏谢家名声,不肯原谅的王妃,这一次却恍如失忆了一般,跟她如此和婉说话。 饶是机智如她,都有些回旋不过脑筋,只能任着六王妃拉她的手,尴尬地微笑。 她两头卖好,和稀泥的说辞全都堵在了嗓子眼,只能讪笑看着六王妃,想看看这蠢弟妹今日行的是什么路数。 而一旁坐席上的各府看客们也暗自吃惊。 因为先前周随安婚礼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前妻还指使人大闹了周郎中的婚礼,到处败坏六王妃妹妹的名声,害得六王妃谢东篱也跟着丢脸。 司徒晟不怕事大,居然还收留了这泼辣货色,一看就是怨恨六皇子辱骂了他这个老师,狠狠地抽打了六皇子的脸! 可万没想到,六王妃人前见了楚氏,恍如久别姐妹重逢。这叫一堆看戏的人情何以堪? 再说六王妃,之前受了六殿下的训斥,早就理顺了厉害干系。 她如今嫁给了刘凌,自然是以夫君的利益为先。 既然夫君要与恩师重修旧好,那么这司徒府上的女管事,就是比亲妹妹还亲的闺中密友。 想到这,六王妃竟然是一人笑着撑住了全场:“楚娘子,你还记得在寂州时教我的绣花样子吗?那时我还会,可是跟你分开久不练习,竟然忘了大半,一会吃酒时,你可得好好跟我说说针法……哎呀,你怎么在这坐着吃酒,谁安排的?满桌子都是男人,多不自在。走!跟我前厅饮一杯去!” 六王妃也是个实惠人,只一心记住了夫君要她善待楚娘子。全然没有察觉,自己方才的话,将四皇嫂装了进去,简直是在影射四嫂慢待楚娘子,故意将她扔在男人堆里饮酒一样。 四王妃笑得愈加僵硬,同时心里暗惊: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六弟妹竟然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 她一时大意,竟然被这蠢货弄得下不来台。 四王妃得了四殿的嘱咐,要笼络大理寺少卿,自然不能落在人后。 于是她迅速调整了表情,面上带笑,说见了楚娘子这般美人谁人不爱?连她第一次见都觉得一见如故,有说不完的话,所以四嫂说得对,且得让楚娘子去前厅饮酒,好好聊一聊。 如此热闹的闺蜜认亲盛况,一旁的各府管事们自然插不上话。 原本奚落楚琳琅最厉害的太子府总管,更是面色精彩,带着几分被冷落的难堪。 他方才还嘲笑楚琳琅不敢见六王府的人,殊不知,这楚娘子竟然与六王妃私交如此深厚? 夺夫之仇,辱妹之恨,居然都能在妇人们优雅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女子这等胸襟大气,倒显得他们这些乱嚼舌根的男人们有些吃饱了撑的! 于是,原本准备低调走人的楚琳琅便在各府总管的瞠目结舌里,以六王妃寂州故交,四王妃一见如故闺友的身份,转眼就上了主人家的女眷席位。 楚琳琅面上带着得体的笑,从容不迫地应酬着,心里却十分懊恼自己今日出门没有摇龟壳。 这是什么神鬼情形?她当初是官夫人的时候,也上不了这么大的席啊! 她现在不过是少卿家的小总管,却被两个王妃左右护法,簇拥着上了女眷主桌,敬过来的酒水也是一杯接一杯地饮。 眼看着一众花枝招展的贵妇们面露疑惑地看着她,楚琳琅只是饮酒间隙得体地微笑,想寻个由头赶紧扯呼走人! 而在这坐满了女眷的院子里,还有一个人怒火中烧,不敢置信地瞪看这一切,那就是跟着夫君前来吃酒的谢悠然。 上次她看见楚琳琅出入祭酒大人的府宅子,心里愤恨,故意派人找茬,想让楚琳琅当众丢丑。 谁知这妇人巧舌如簧,却反将了一军,还在祭酒大人面前狠狠露了一把脸。 当她派去的婆子摔了一跤,一瘸一拐地回来时,谢悠然真是后悔自己没有亲自过去,当众撕了那楚氏。 就算父亲不准她回门,她也管顾不得,当天晚上就带着周随安回了娘家 等回门到家的时候,她便迫不及待想寻母亲,问问她,为何府衙迟迟不抓败坏她名声的罪魁祸首。 可是寻了半天,不见母亲,问了下人才知,母亲被父亲禁入了佛堂思过,就是女儿回门也不能见。 谢悠然一时懵了,不知母亲犯了什么错,然后父亲突然出现,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面色铁青地将女婿周随安叫入书房。 等再出来时,周随安的面色如纸,仿佛受了什么惊吓。 第 47 章(慈师之心) 而父亲脸色依旧铁青地告诉谢悠然,她既然嫁入了周家,便是周家的人,自有她的夫婿管教她。 以后家里没有递信,不准她总往娘家跑。 谢悠然来不及发作,就被周随安急匆匆带回家。 等回周家后,谢悠然不过是抱怨了父亲几句,说想去找安姨母打听情况,周随安却是突然暴怒,指着她说,以后不准再找楚氏麻烦,更不可再与她那个惹祸的姨妈有来往! 她问周随安,父亲到底说了什么,可是周随安却不肯明示,又撇下她,一个人回书房过夜。 谢悠然又气又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加之看不到母亲,只能寻机会去找安家姨母问个明白。 可万万没想到,好不容易出去送信的丫鬟神情失色地回来,偷偷告诉她,安家开锅了! 先前还算好,不过是谢老将军去兴师问罪,说谢家丑闻是从安家的院子出来的。 如此揪出了听墙根泄密的两个侍妾,全都打了板子被安姨母发卖出去。 可安家姨父的亲侄儿——那个管河道的安峰,也不知怎么的,被谢胜叫去问话后,在回来的路上,竟然掉进了河道。 等发现的时候,尸体泡发得不成样,官府查了一下,便以失足落水结案。 可是安峰的父亲,也就是安姨父的胞弟却不信,几次跑到安家来闹,说是什么嫂子惹祸,谢家害人,要让兄长去谢家讨公道。 安姨母不服气,冷言嘲讽了几句,却不去想想,人家死了儿子,怎么禁得起火上浇油? 结果她被小叔子用一块地砖打得脑袋开花,鲜血直流。 那小叔子说,自己死了儿子,便也不活了。他儿子以前也奉公守法,要不是受了安苏氏毒妇的挑唆,胆子越发的大,也不会贪赃枉法,到处拉扯大旗,惹来杀身之祸。 总之那日,安家差点闹出了人命,最后还是族长出面,才将人给按住。 紧接着,安姨母突然身染“恶疾”,被姨父连夜送到了老家农庄,据说这几年都回不来了。 依着她的脑子,是怎么都想不明白其中的关联。 于是她去书房找周随安,想要问个明白。 一门书房门却看见胡小娘给周随安送补汤,胡小娘因为怀孕而略显丰腴的身子挨得周随安太近了些。 当下醋坛子又翻了,谢悠然冲上去照着胡小娘的脸就是一巴掌。 胡小娘吓得连连后退。她入门这么久,一直都受着赵氏的宠爱。先前的正室楚琳琅也待她和善,从不给她立规矩,甚至有些好的吃食,也都先紧着她这个孕妇。 这新入门的夫人还名门大户的千金呢!好没教养,哪里有这样入门不说话,就亲自动手打人的? 当她这个正经良妾是几两银子买来的丫鬟? 胡氏受不住了,挺着肚子捂着嘴,哽咽哭着跪在了周随安脚下,恳请他准了自己归家,免得一尸两命,被磋磨死在这深宅大院里。 最后闹得赵氏和小姑子都来了,小姑子扶起胡氏,回了自己的屋子。 赵氏从成亲那日就对新妇存着怨气,现在总算有了发难的正经名堂,便问谢悠然,她也怀着身孕,该有慈悲心,怎可对家里的妾这般刁横?周家虽然赶不上谢家,可她儿子也是正经六品的官员,家风岂容她如此败坏? 而周随安则是大发雷霆,骂谢悠然善妒,竟然如此对待先过门有孕在身的良妾,全无正室风度! 老娘儿子齐上阵,气得谢悠然抱着肚子要撞柱子,最后还是丫鬟婆子拦下,各自劝解。最后让胡氏过来,跟夫人谢氏道歉,才算各自下了台阶。 可如此一来,新婚的夫妻又是冷战数日。 如今周随安简直拿了书房当卧房,几乎都没有回过新房。 原本按着周随安的品阶,都不够格入四王府喝这杯水酒。 谢悠然有心在周随安那卖弄自己的人脉,证明那些流言蜚语对她毫发无伤,特意求人去要的请柬。 四王妃看在周大人是六王妃的连襟的情面上儿,才命人递送请柬。 周随安见她拿来热门皇子的请柬,这才微微有些和缓,二人总算能体面相携,出现人前。 只是谢悠然的女眷席位安排在离主人席老远的偏席上。谢悠然一直想得空跟姐姐说说话,都没机会。 谁想到,一直“无暇”与她说话的姐姐,居然拉着弃妇楚琳琅的手,一路有说有笑,亲切走来,并且一起往主人席去了。 这让谢悠然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姐姐是疯了?怎么还拿楚琳琅当了自己的亲姐妹? 她难道忘了楚氏恶行?再说了,楚氏现在不过是少卿府的下人,何德何能配上四皇子家的主人席? 看着姐姐与楚氏亲切拉手说话的样子,谢悠然真是气得恨不得掀桌子。 再说楚琳琅,虽然得了二位王妃亲切相让,可她有自知之明。她如今可不是官夫人,不配与王妃一同吃席。 她不敢坐,只是站在桌旁拿起酒杯,恭谨给二位敬了酒,侍立在二位王妃身边,说些客气的场面话,替司徒大人将吉祥话带到之后,终于能脱身告辞了。 就在她领着丫鬟快走出王府大门时,却听身后有人高喝:“楚琳琅!” 楚琳琅回头一看,却是谢悠然带着丫鬟追撵了过来。 她眉头一皱,压根不想跟这位说话,转身就准备上马车。 可谢悠然已经追到了身后,怨气十足道:“干嘛走得那么快?你是做了亏心事,不敢见我?” 楚琳琅已经上了马车,隔着车帘子冷冷道:“我又没偷汉子,为何不敢见人?” 谢悠然不由得脸色涨红:“你……你收了我家的银子,却到处败坏我名声,给我下车!今日我不撕了你的嘴,便改你的姓!” 新婚的周夫人可早早就怀着身孕呢!她离得近了,周夫人若崴了脚,都得赖到她头上,她当然得离得远些,傻子才会下车呢! 琳琅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里,轻飘飘道:“你不在我眼前蹦,我都快忘了你是谁,还传话败坏你的名声?没的脏了我的嘴!你安家姨母干的好事,我可不敢抢她的功劳!我若是你,就赶紧在家蜷着,还敢立在皇子的府门前骂人?快些回去吧,周大人要脸,你若是不小心在外丢了他脸面,小心你夫君睡在书房里几天不理人!” 说完这话,楚琳琅拍了拍车厢,车夫驾着马车一溜烟就跑远了。 谢悠然被留在原处,气得脸颊都在微微发颤。 别的也就罢了,楚琳琅怎么知道周随安这几日睡在书房里? 难道……难道他俩私下里还有联系? 想到这,谢悠然脸色骤变,只暗自咬牙,回去再找周随安算账! 可是这一转身,才发现周随安就在不远处站着,那眼睛还依依不舍地望着远去的马车。 谢悠然走过去,憋着气儿道:“怎么的?这是舍不得,后悔了?” 周随安没有吭声,他总不能告诉新婚不足一月的妻子,自己老早就后悔了吧? 那日新婚回门,周随安却没有享受到新女婿应有的待遇。 他的岳丈大人将他拎提进了书房。他才知道安家姻亲竟然闯下了泼天大祸。那等小吏,竟然敢扯着六殿下和谢家的大旗,搅进皇子相争的漩涡里! 岳父独独叫他进书房,就是因为有些事情是不宜让妇人知道的。尤其是谢悠然这等装不住二两酥油的肚子,更不能让她知晓。 反正女儿已经甩给了周随安,谢胜犹如卸下一副重担,以后谢悠然再惹祸,也是周家的事情了。 他对女婿晓以利害,也算是甩锅正式交接了一番。 想到岳父瞪着眼,抓着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交代他以后不准谢悠然再跟安家姨母有来往的话,周随安的后脊梁就冒冷汗。 如今刚刚娶了新妇,周随安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想念楚氏。 若是有她在,最起码府宅子里是清净的。 他入书房时,只要随便编个用功的名头,楚氏便不让人吵到他,还定时送些茶点瓜果,在香炉子里添一段香,再趁着他抬笔休息的功夫,走过来替他活络肩膀,柔声问他可有什么想吃的饭菜。 那时候,他虽然官做得不高,日子却是无比的舒心畅意。 琳琅从不让他操心内宅,而他那位前岳父虽然是个粗鄙商贾,偶尔来打打秋风,却胜在太平,不会给他惹来这些烧身即焚的麻烦! 而如今,他看似娶了高官之女,却有种还不如依旧做商贾女婿的沮丧之感。 这几日,谢氏幽怨他不知陪她游山玩水,全不似未成婚前那么风雅有趣。 周随安其实也很想说,看谢二小姐现在身材变形,满脸的怨毒,也不似之前那般有闺秀气质了。 当然,周大人还没傻透腔,这话只是在心里翻转,并没有说出来招惹谢二发飙。 看着谢悠然又要兴师问罪,他只能装傻充愣,说自己不过是出来透气,正巧撞上了她和楚氏而已。 但周随安真是受够了她不分场合地耍脾气。他都有些后悔来这里了。只因为方才前妻和新妻同时出现,周围人明显勾起了好奇,开始对他偷偷指指点点。 谢氏真是爱出风头!非要拉扯他来,难道不知她未过门便怀了孕,得避一避人吗? 想到这,周随安冷冷道:“你若还要吵,不妨回去,当着宾客的面吵,左右我们周家就这些脸皮,你一次丢干净,我也清净了!” 说完,他竟然不等谢悠然,领着小厮,上了自家的马车便扬长而去。 如今岳父撂下话,不让谢二回家。周随安也不怕她回娘家告状。 若不冷冷她,她还总要跟自己拿着将军千金的款儿。 母亲说得对,是得给新妇谢氏立立规矩了! 谢悠然没想到周随安居然会撇下自己独去。这样的男人叫什么温柔体贴?难道他以前跟楚琳琅在一起,也是这般样子? 谢悠然气得不行,立刻在四皇子府的门前跺脚哭闹了起来。 最后还是六王妃听了四王府的下人来禀,才知道妹妹又在人家门口出了幺蛾子。 她心里也是气极了,觉得周随安太不像话,怎么能撇下怀着身孕的妹妹负气独去? 她只让自己的嬷嬷赶紧带着两个丫鬟,将那谢悠然劝进六王府的马车,再送回周家。 再说楚琳琅,压根没想到今日在皇子府上竟然能得这般礼遇。 她回到集萃胡同时,夏荷都忍不住嘀咕:“大姑娘,那六王妃怎么一点都不记仇啊?” 楚琳琅也不知道这里的缘由,只是觉得那位六王妃殷勤得叫她有些浑身不自在。 那天晚上,司徒晟回来得略早些,而且进门的时候一脸疲累,似乎处理了许多公务。 观棋偷偷说,大理寺卿换人了,新上来的这位成大人似乎与大人不对付,乃是太子一系的。 他一上任就给大人出了难题,让司徒晟三天的功夫,将这十年来的沉积卷宗都整理出来,重新誊抄入册。 这明明是小吏的差事,却派给个五品少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穿钢钉小鞋,半点脸面都不给司徒晟留。 没想到司徒晟却一声不吭接下来差事。 所以今天晚上,大人又要挑灯夜战了。 楚琳琅听了,心里有些愧疚,走进去低低说了今天在四皇子府的事情,并且疑心自己得罪了太子府总管,才让大人遭罪。 司徒晟却摇头轻笑:“你若有这等惹祸本事,我一准将你供起来,拿你当瘟神拜。别胡思乱想了,不关你的事。” 楚琳琅看了看他疲惫的脸,问他:“宵夜要吃什么,我给你做。” 司徒晟却说:“不必,你给我冲做一壶你以前给我做的那个炒米茶就行,越苦越好。” 楚琳琅没想到自己那次不小心炒糊的茶,居然被司徒晟当了提神药。 这要求太荒谬,可看他疲惫的样子,她也不忍心拒绝,于是又炒了糊米茶给他。 当她端茶进屋的时候,司徒晟正倒卧在躺椅上,蹙眉用手指按着太阳穴。 楚琳琅原本想着放下米茶就走,可是看他的样子,似乎休息不好犯了头痛的毛病。 他觉浅,一旦睡下总是做噩梦,有时整宿都不睡。如今不过是仗着年轻身体好,硬熬,可老这样,以后是要落病根的。 她忍不住问:“要不……我帮你按一按头穴?” 司徒晟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闭眼道:“那……就有劳楚娘子了。” 于是楚琳琅搬了凳子,坐在了躺椅一侧,伸手轻轻按压着司徒晟的头穴。 她是做过娘子的,夫君读书累时,都是靠着她这手舒压的手法缓解疲劳,所以按起来也轻车熟路。 只不过,她以前给人按,都是越按越松快。这司徒晟怎么按了两下后,越发紧绷,太费手腕子了。 司徒晟闭着眼,感受着轻柔的指尖点触,按压揉捏间,似乎一股灵泉汇入头穴,莫名的紧张感一下子纾解不少。 那纤细手腕间的馨香味道,自然而然地钻入了鼻息间,心头的烦躁也莫名消散。 只不过那柔软指尖,像那日她不小心贴上来的唇,碰触时就有让人有股子酥麻之感…… 司徒晟其实很疲惫,却依然有种想要掬一捧豆花来饮的冲动,身体自然也紧绷了起来。 直到听楚琳琅抱怨,让他放松些,有些按不动了,他才努力压抑心内隐秘而不可说的异样,试着放松身体的肌肉。 楚琳琅也觉得什么都不说,有些尴尬的安静,于是便讲了讲最近职田上的事情。前两天她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有些官吏圈地,买了附近农夫的地圈入了职田,可是两家价钱没谈拢,起了纷争。 她有些好奇,为何那农夫的地比别处贵,那官员还买。后来才明白,原来是要将地并入职田里,就可以逃避以后的赋税。 司徒晟安静地听着,突然又转了话题:“家里人多了,住起来也不方便,我之前的上司调任,有个旧宅要卖,前两天我去看了看,样子还不错,就是价钱贵了些,不知家里的钱够不够换宅子?” 京城里官员的宅院,除了自己花钱买的,或者陛下赏赐的,大部分都是租住的房子。 毕竟京城的屋宅甚是昂贵,并非一般官员的俸禄能买得起的。就好比周随安,司徒晟的屋宅房子,虽然是官府分配,却也得按月缴纳些租金的。 若是不满意,就得自己再另外花高价去租住。 甚至有些品阶不低的清廉官员,也有买不起屋宅,又嫌城里宅院贵,跑到京郊住的。 楚琳琅听闻了那屋宅的价钱,心里略算了算,很诚实地告诉她家大人,只要他再勤恳干上二十年,一准能买得起。 司徒晟闻听了此言,便不再言,不知男儿的自尊有没有受挫。 楚琳琅正在捋他浓浓剑眉,看着掌下弯翘的睫毛,差点没忍住,想要发善心开口借些银子给他凑一凑。 幸好话到嘴边,理智袭来,终于忍住了。 天尊无量佛!都说女子魅□□人,能骗得男人倾家荡产。 原来男色魅惑起人来,也能让女子生出豪掷千金的胆气。 不过他虽然好看,却并非自己能包养得起的小官儿头牌。 人家东家打算成家立业买宅子,她一个伙计跟着拿钱凑什么趣? 她那些银子,将来还要自己买屋买地呢! 可是她说司徒晟的俸银不够买房后,司徒晟就不说话了,似乎打击甚大。 楚琳琅又想,也算是竹马故交一个,从江湖道义那头论,遇到困难也得帮衬一把。 所以她清了清嗓子,试探道:“大人若实在是想搬,不若我去跟屋主谈谈,若只是租用,也不用到太多钱,就算您的奉银不够,我……也能挪些银子出来,借大人您一些……” 不过亲兄弟,明算账,就算两人是发小青梅,也得收个二分的利钱! 可还没等她细细说完,司徒晟竟然起了轻微的鼾声,也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在琳琅的按摩下沉沉睡去。 楚琳琅见他没听见自己打算借钱给他的话,顿时暗松一口气。 主仆关系,还是至纯些才好,谈银子总要伤些感情。 她见好就收,赶紧轻手轻脚地起身出屋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就听见有人敲门。 楚琳琅以为又有来求情办事送礼的,就让看门的仆役冲着外面喊大人不在。 可是不一会,就有一张拜帖从门缝里塞进来,门房递给了楚管事,她一看,却是六殿下的拜帖。 她可做不了主,只能呈给司徒晟看。 司徒晟刚刚睡醒,似乎精神了许多,他看了看请帖,让楚琳琅将六殿下请进来。 司徒晟知道,六皇子当初很看不起他这个出身卑微的少师。 两个人不过几个月的师生相处,一半用来沿路杀贪官污吏,各怀着打算,能生什么美好的情谊。 就像别人所言,六殿下不过是他踏脚的石阶罢了。蠢货一个,既然撕破脸也没必要再维系虚假情谊。 可六皇子既然来了,总得应酬一下再撵人。 算起来,他们的确许久没私下见面了。六殿下今天也是在四哥府上喝了些酒,仗着酒意拉下脸来见恩师的。 待一见面,司徒晟恭迎皇子殿下,而六皇子却一下子跪在了司徒晟的面前,哽咽道:“少师,您真不认我这个学生了吗?” 司徒晟看楚琳琅贴心遣散了门口的丫鬟,特意让她们走远,又关好书房的门,这才伸手扶起了自己昔日爱徒。 “六殿下金尊龙嗣,不必对下官行大礼!” 六殿下却跪着不肯起,不过他太瘦,被司徒晟单手就拎提了起来,放到了椅子上。 刘凌哽咽道:“少师当懂我,我那日若不是酒后无状,怎么会口出冒犯恩师之言?现在每次想起,都是懊悔难眠。少师不肯理我,可是心里还在恼?” 司徒晟伸手推了推茶壶:“我府里管事泡的米茶,喝了心情会好些……” 六殿下连忙起身,殷勤地给少师倒了一杯茶,他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上一大口。 一身的皇家教养让六殿下不能人前失礼,只能咕咚咽下。 恩师说得不错,这茶苦得果然让人再聚不起眼泪,舌根发木,话都有些说不出来。 司徒晟耳根终于得了清净,准备三言两语恭送蠢货爱徒。 可话在舌尖转了转,突然想起楚琳琅跟他说过的话。 她说过,人若想活得好,就是要让自己有更多的选择。 这个六殿下方才跟他说了秘密处置了安家那河道官吏的事情,看来也不是一蠢到底…… 心思流转间,原本准备赶客的司徒晟便改了主意:“殿下,您觉得我是因为恼了你,才不愿人前与你往来的吗?” 刘凌眨巴眼睛,疑惑:“难道……您还恼我别的事情?” 司徒晟抿了一口苦茶,淡淡道:“我以为殿下应该知道,你我避嫌些,对殿下您才最得宜。” 看他还似懂非懂,司徒晟干脆又点得透些:“官家立志要铲除北地边关污吏,殿下您这把利刃做得不错,已经挖腐生肌,治好了顽瘤。只是回京以后,官家并不缺刀刃,若不懂得收刀藏拙,恐怕伤了殿下您的慧根锋芒!” 听到这里,刘凌终于恍然:自己之前巡查雷霆手段,引出了泰王一党,同时又绊倒了宫中静妃,这是何等锋芒毕露? 若是那时,司徒晟还是与自己往来甚密,岂不是要招惹了太子和四哥的妒恨? 原来司徒晟那时不给自己情面,其实是要做给人看,更是要让其他皇子放心,他这个老六绝无争储之心啊! 恩师看似无情,却全然是对他的舐犊情深!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而他却在背后怨毒少师,不曾体会他慈父般的良苦用心。这一刻,懊悔之情真是排山倒海袭来! 第 48 章(一座坟墓) 一时间,怨气消散,昔日师生的美好再次浮现。 六皇子突然想起:少师曾带着困于宫中,备受冷落的他游历乡野田间,给他讲农耕桑田,夸赞他心存悯农体恤之心,不愧是帝王血脉…… 那是他第一次捡拾自信,觉得自己不逊于其他的皇兄弟。 被米茶苦下去的泪意,再次泉涌而上。 六皇子再次一把抱住恩师的大腿,仿佛终于找到了母羊的羊羔子,哽咽着:“少师如此对我,我却一直对少师心存不敬,实在是对不住少师啊……” 楚琳琅为了避嫌,特意躲得远远的,可还是听到了司徒晟的屋子隐约传来嚎啕大哭的声音。 那声音渐响,吓得她身边的夏荷一哆嗦,小声道:“司徒大人……这是在书房对皇子用刑了?” 楚琳琅站起来望了望书房门,觉得应该不能够,毕竟书房里的炭盆刚刚被观棋拿走,上不了大刑啊! 那天晚上,司徒家的饭桌上又添了一双筷子。六皇子留下来陪着恩师吃了一顿家常便饭。 恩师说了,以后在人前也不必对他太热情。君子之交淡如水,但却得是一杯能救命的水。不必刻意让人知道,他俩重修师徒情谊。 司徒晟顺便也给几日来都睡不着觉的六皇子分析了一下时局形式:太子那边既然肯敲打六弟,而六皇子又识趣有了回应,处理了相干人等,就是表明了态度,便不必再提此事。 以后若有旁人追问那船只货物的事情,六皇子一概不应就是。 至于他现在主管的西北干旱的事情,乃是地方顽疾,非一时能解。若想一劳永逸,的确应该按照六殿下先前跟陛下的提议,开凿水渠。 但最近国库紧张,陛下对动银子的事情都会大动肝火。所以六皇子之前挨骂,并不是法子昏聩,只不过正触动了陛下的痛处。 只要六殿下能想法子凑出修建水渠的银,不必动用国库,应该不会再触怒龙颜。 至于凑银子的方法,就得六皇子自己去想了。 总之,六皇子来时是萎靡不振豆芽菜一根,趁着夜色从司徒家离开的时候,却如浇灌了水的树苗,整个人都意气风发,自信满满。 而投桃报李,六殿下对恩师的一点点请求,自是尽心满足。 那位刚调任大理寺的成大人及其亲眷田产明细,没几天就被六皇子从户部调出,由贴身小厮送到了司徒晟的桌案前。 司徒晟懒得再看那些陈年卷宗,将之推到了一旁,就着提神的苦米茶,津津有味地仔细梳理起了上司成大人的账。 没有办法,这位不识相的上司既然受人指使,成心与他过不去,他不拿出些手段来,岂不是白白担了“酷吏”名头? 楚琳琅偶尔进来给司徒晟报账时,不小心看着他嘴角噙着的笑。只是这笑意有些让人心里发颤,也不知哪个贪赃枉法的倒霉蛋被他给盯上了。 那位成大人的确是太子大费周章安插的。 大理寺乃审问要案的枢纽,若储君不能安插自己的亲信,如何能心安? 至于司徒晟,太子虽有爱才之心,奈何他不上道,既然如此,就要给他找些不痛快了,也顺带让别人知道与他作对的下场! 很快,整个大理寺都知道新来的寺卿看少卿大人不顺眼。 繁琐而无用的公务如倒塌的山,全都推到了司徒晟这来。 于是也有人闲闲在一旁看戏,甚至暗中押注,看这位少卿大人何时发作,去陛下那告状。 若真是这般,大约成大人也有理由搪塞,不过越级控告上司,想来在陛下那也是观感不佳。而且成大人的背后乃是太子撑腰,这位少卿大人若去控告一国储君,那真是好笑到家了! 不过他们期待的好戏一直迟迟不来。司徒大人一改肃清泰王一党时的霹雳雷霆,不知变通,变得逆来顺受,无论那寺卿大人的要求提得多么过分,他都一力应承,绝不推诿。 楚琳琅却知道司徒晟这些日子来的操劳。 她以前看周随安每到年底汇总州县的几本账目,就抱怨连天,以为那是顶天的劳累了。 可看到司徒晟这种完全不拿自己当人的操劳,才明白什么叫死而后已,累死案头。 看得旁观者都心惊,替他捏一把汗。 而且楚琳琅发现,司徒晟似乎天生觉浅,有时还会带着头痛。不过自己在书房练字时,他却能囫囵合眼睡那么一觉,解一解乏累。 就连观棋都打趣说:“楚娘子,是不是你的字写得太丑,所以我们大人看着就困?” 楚琳琅不理他的调侃,替司徒晟熬煮些凝神的汤水之余,却将针线笸箩都拿到了司徒晟的书房里。 有时候就算她不写字,也会跑去书房闲坐,也不打扰大人,只是默默靠在书房的窗下旁,一边温着可以安神的陈皮桂圆清花茶,一边绣着花。 而司徒晟写累的时候,抬眼就能看到轩窗旁坐着挽着堆云乌发的明丽女子。 她雪脖低垂,皓腕翻转,指尖穿梭,悠哉绣着花儿,宛如大师笔下的仕女画。 伴着丽人身上淡淡的馨香,还有蒸腾的水汽陈皮香,睡意也来得格外容易。 他批写一会公文,便会在躺椅安然睡上一觉。 有时候觉浅,他也能听到她轻巧的脚步声,将暖暖的毯子加盖在自己的身上。 司徒晟如今倒是习惯了书房里有人陪伴,再不会骤然跳起吓得她踩火盆。 可是半梦半醒间,却也要克制住自己,不去伸手碰触挨近的女子…… 每到这时,司徒晟都会默默屏息,握紧手掌,然后再慢慢恢复起伏的呼吸。 他一直提醒自己,若没有足够的力量,就不要触碰自己不该碰的。只是这样的意志,在遭遇从来未曾遇到的诱惑时,犹如白蚁溃堤,有些抵抗不住了。 以前,他不曾想要什么。可是现在他却发现,原来并非不想要,而是他压根不知拥有这些是怎样滋味。 一旦尝过,便食髓知味,生出不该有的贪念,明知不可为,也如心生野草,再难重返一片荒芜…… 小炭炉子上响着咕嘟水声,待身边轻盖被子的女子悄悄出了房门,他才慢慢睁眼,眼望半掩的房门。 他默默深吸了一口残留在空中的淡雅香气,便起身继续伏案,不过所看的并非大理寺的那些陈年文案,而是六皇子这些日子来,一直命人给他誊抄的户部田账…… 再说那位爱穿小鞋的成大人,发现无论怎么让司徒晟案牍劳累,并不能有什么奇效,便更改了路数,最近不再给他派案子。 一时间,司徒晟又成了大理寺的闲人一个。同僚们都很可怜叹惋司徒大人。因为寺卿成大人的时间拿捏得太好了。 此时恰好赶上了年中,若是司徒大人后半年一直这么清闲下去,到了年尾磨勘考校,吏部来给诸位大人写考状,轮到司徒晟,可就空白一片,毫无政绩可言。 拿着这样的考状,司徒晟又如何能过陛下磨勘那一关? 闲养,对于年轻官员来说,才是最致命的一招! 一旦碌碌无为记录在册,以后的仕途升迁基本无望。 不过司徒晟也是活该,招惹谁不好,偏偏惹了太子! 他当初若是能以扳倒泰王之功,投诚储君,现在的仕途当是多么通畅! 别说大理寺了,就连隔壁户部官员偶尔凑趣饮酒时,都会叹息,觉得司徒晟看着有些城府,却频出昏招,生生的把一盘好棋给走死了! 周随安也在叹惋的行列,不过听到心中暗自比较的对象走了下坡路,周大人的心内还是有种隐秘的快活。 他的新夫人谢娘子在被娘家冷落,颓丧了一段时间后,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谢悠然最近很是积极地参加大小宴会,虽然回不得娘家,却可以在宴会上跟刚被准许出门的母亲见一见。 谢悠然后来也是从母亲的嘴里,隐约听到了些内情,大约就是安家姨母借着父亲和六殿下的名头,惹了大祸。为了避免牵连姐姐,让她在王府难做人,这才要低调行事,不能跟楚氏追究到底。 谢悠然懒得掰扯其中的曲直联系,却认定了父亲偏心大姐和大姐夫,这才冷落了她和周随安。 想定了这一点,她便是憋着气儿要跟大姐比一比,到底是大姐嫁的废物皇子靠谱,还是她挑选的青年才俊有前途。 如此一来,她最近跟户部的亲眷走得很近,连带着也拉着周随安参加大小宴会,朝中如今的风头,还是偏向太子居多。 虽然四皇子复宠,可他母家无势,又没有泰王撑腰,一时也成不了气候。而太子却不一样,他的母后虽然早亡,外祖父家却权倾朝野。 明眼人都知道,以后的大统,还得是太子来坐。 所以周随安在谢悠然的授意下,跟自己的连襟六殿下也渐渐疏远了些。倒是很积极地在与太子的亲信同僚结交。 其实周随安也不想,但是岳父一家明显是不管顾他这个女婿,他总得自己想想法子,不能也跟着步司徒晟的后尘吧。 这日周随安正同一群同僚在京城闹市的酒楼饮酒,顺着二楼的窗一低头,却看见熟悉的倩影走在街市上。 定睛一看,高大的人影正是他们方才议论的司徒晟。而他的身旁,还有个俏丽的身影,却是前妻楚氏。 周随安看见了楚琳琅不由得眼睛一亮,微微探头细看,这一看,却皱起眉头。 那楚氏太没分寸感,怎么挨得司徒大人那么近? 他俩似乎正在首饰玉石铺子选买东西,而楚氏正在帮司徒晟挑选搭配腰带的玉佩。 她手里拿着两样,犹豫不决地在高大男人的腰间比来比去,期间男人低头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她竟然抬头毫不避忌地冲着男人甜笑! 周随安看得真是心头火起,觉得楚氏难道平日不照镜子?也不看看自己贵庚几何,还当自己是未婚鲜嫩的女子,如此媚笑,安的什么心思? 就算她在少卿府为奴为婢,也不该跟男主人这般亲近! 虽然与楚氏和离,但是在周随安的心底,还是觉得楚氏是她的妻。甚至觉得两人不过是斗了一场恶气。 等楚氏想明白,知道了女子独身的艰辛,他俩还是有斡旋余地的。 一个不能生养的下堂女子,谁人肯要?只是看楚氏什么时候想明白,回来再找他罢了! 看见楚氏与司徒晟亲近,周随安心里蒸腾的是近乎遭到背叛的怒火。 他也顾不得饮酒,气冲冲下楼找寻,却发现刚才看见的那对男女,不知去往何处,没了影踪。 楚琳琅今日本来带着夏荷出街选买东西的,不过恰好司徒晟母亲的忌日快到了,他也要买烧纸一类,便一同前往了。 路过首饰铺子时,她又顺便拉着司徒晟入了店铺,帮他挑些搭配腰带衣服的饰物。 司徒晟最近虽然清闲,但是宴饮一类还是有的。 也不知怎么的,司徒晟跟那齐公次次见面都要斗嘴,可见面的次数却越来越频繁,隔三差五地与祭酒齐公一起下棋。 这样一来,大人每日穿的衣服就不好重样子,尤其是佩饰一类,还是有些变化才好。 她挑东西挑花了眼睛,便问司徒大人哪个好。司徒晟倒是干脆:“两个都要就是了。” 楚琳琅却觉得太铺张。她从别府的管事那也听说他最近官运不畅。 虽然不想咒大人,但万一被贬归乡呢?所以开源节流,多存些银子才是正经。 司徒晟何等聪明,听她的话头,便猜出了意思,直接说道:“不必替我省着花钱,再怎么潦倒,总归不能让我府里的女管事吃糠咽菜。” 楚琳琅忍不住噗嗤一笑,抬头看着他道:“看来我得将自己的生意做大些,大人以后若是厌倦了为官,不妨来给我做个账房先生,你看可行?” 说完这话,楚琳琅自己都觉得过分,忍不住吐舌,赶紧低下了头, 这么没大没小的话,她刚到少卿府上的时候可不敢说,可现在不知不觉,她也如观棋一般,被这位少卿大人给养坏了。 好在司徒晟一如往常,并没有申斥她的没规矩,只是轻笑一下:“养我?怕你是付不起我要的例钱……” 两个人出了首饰铺子,便一起出城去了,只是半路分道扬镳。 楚琳琅坐马车去职田兜转一圈,顺带买些新鲜鸡蛋。而司徒晟则带着观棋,拎提着买好的纸钱等祭物,去了城郊苍龙山。 在山下的一处土丘上,有一处孤零零的坟包。 这里便是他“母亲”李氏的坟墓了。 当初亲母“去世”,李氏受故人委托收养了他。并且以自己亲子夭折,她好心收养路旁乞儿的由头,将他过继到自己名下,名正言顺地入了司徒家的族谱,改名为“晟”,养母李氏还节衣缩食,请他入书院研习功课,乡试恩科。 可惜他未能尽孝几年,养母顽疾发作病故。 记得她临终时,还拉着他的手道:“我咽气了,你晚发丧五日,到那时,正好也是他的忌日,你可不用避忌,借着我的名头,也为他烧一把纸钱,痛快落落眼泪。” 说完这话不久,她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司徒晟按照她的遗嘱,推迟了养母的忌日。 每年这天,他准备的祭物也是两份。 一份祭奠恩重如山的养母,另一份,却是用来祭奠那位不可说的先人。 司徒晟垂眸烧着纸,身后传来脚步声,从一侧山路转来了个头戴斗笠的砍柴人。 那砍柴的状似太累,放下担子坐在一旁的土坡休息,张望了下四周无人后,看着司徒晟慢慢烧纸,低沉开口道:“主人给你的信,可曾收到?为何到现在都迟迟没有动作?” 听着熟悉的嗓音,司徒晟不必回头都知来者为谁。 他依旧烧着纸钱,嘴里淡淡道:“我不过一个小小五品京官,你们哪来的自信,认为我能左右朝堂,立刻让边关开市。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听不听却要看上峰的意思。” 那来者在朝中也有耳目,自然知道司徒晟所说句句属实。 不过那砍柴人还是冷哼一声:“家主让我给您带了话。你虽不在他身边长大,可千万别忘了自己流淌的血液真正姓什么。血海深仇,你切莫忘,别真的以为入了司徒的族谱,就可以苟且偷活,贪图那点子荣华富贵……家主能给你安排个似锦前程,也能让你一夕间一文不名!” 话说到最后,全然是不加掩饰的威胁。 司徒晟慢慢站起了身,拍了拍衣服襟沾染的灰烬,不答反问:“她最近可好?” 那人隐在斗笠下的眼狠狠眯了眯,笑了一下道:“她好不好,不是完全取决与大人您的表现吗?” 司徒晟不再问,只是对他道:“最近太子打压得我甚是厉害,我一时也做不上什么。不过太子与荆国似乎交往甚密,对此事很上心。皇帝的重心又在内务,避忌边防压力,所以边关开市应该这个月底就有眉目了,你大可不必跑来我这,言语威胁。” 那人冷笑一声,开口道:“家主卧薪尝胆留了你这步暗棋,你也要尽心些往上爬一爬,千万别存了懈怠苟且的心思,你早日成事,也可以早点回去见想见的人,是不是?” 说完之后,他也不待司徒晟回答,起身担着担子,大步离去。 这步暗棋原也作用不大。不过家主吩咐,要时时敲打他,勒紧他一身的反骨,如今该敲打的话已经说了,他便可以交差走人了。 他交了差事,想转身走人,可眼前一阵风闪,高大的男人转眼来到他的眼前,然后一记重拳打得他飞了起来,重重跌落在地。 砍柴人大骇,惊惧道:“你……你要干什么?” 司徒晟满眼慢慢升起腾腾杀意,语气森冷道:“今日这样的日子,你这样的人真不该出现在这!” 那人吐了一口血,惊骇得往后爬,忙不迭继续威胁:“你若敢杀我,就不怕……” 没等他说完,司徒晟却笑了:“她左右就是个活死人,这等污烂俗世,早不入她的心。你告诉你的家主,让他拿捏好分寸,别欺人太甚,将我迫得太急了。他应该更清楚我血管里流淌的是何人的血,天生的凉薄寡义得很!若逼得太紧,你们就要小心我这天生的疯种发疯!” 说完这话,他再次用力踹了那人一脚,森冷道:“滚!不要出现在这座坟前!” 那人觉得自己的肋骨好像被踹断了,再不见方才威胁人的豪横,只能赶紧爬起身,踉跄而去。 一阵寒风吹过,司徒晟立在坟前一动不动,过了好半天,才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此时郊野,四周空旷,孤坟被月光拉长了影,唯有寒风打旋,似猛兽呜嚎。 犹记得十二……不对,十三年前也是如此,寒风凛冽,雪满弓刀。 他被藏在了装满臭腊鱼的军资木桶里,四周全都是厮杀怒号的声音。 浓重的血味与腊鱼臭味糅合,肆无忌惮灌入他的鼻子里,熏得他想吐,可他只能捂住嘴,牢记那人最后的话:“乖孙,你躲在木桶里不要动,等一会我再来接你……” 他听话了,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木桶里,可是那人却失信了,他一直都没有再来。 四周熟悉的人语再也听不见,只剩下叽里呱啦听不懂的粗野大笑。 有人在清理战场,运走粮草物资,只是他藏身的桶太臭,遭了嫌弃。 这种大晋穷苦人才吃腌腊鱼,让那些本就不吃鱼的荆国人避之而唯恐不及,以为是坏掉的鱼干。桶被踹翻下车后,并没有人来细细查看。 当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后,年幼的他终于爬出了鱼桶,看到的却是尸横遍野,满地血泊。 那人很好找,就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似乎生前曾奋力朝着他这来,那一身雕刻着狻猊花纹的铠甲曾经让他艳羡不已,吵着要穿。如今战甲被血污得模糊不清,而那魁梧的身体,却不见了人头。 因为连同那人在内的无数大晋勇士的人头,都被敌人砍下,当成战利品连同粮草裹挟而去。 当时的他像只彷徨小兽,紧紧抱着那具冰凉无头的尸体,伴着无际尸骸茫然四顾,一动不动…… 方才的那个砍柴人,完全勾起了他所有的负面情绪。 蜂涌而至的晦暗记忆袭来,就连那臭鱼令人厌恶的味道也逼真地充盈鼻间。 司徒晟慢慢蹲下,努力克制住快要失控的情绪,然后站起身,来到墓碑前。 那墓碑上刻的是养母的籍贯名姓,而在墓碑之下的土地上,则是他烧纸前亲手写下的另一个名姓——祖翁辅国大将军杨巡之墓! 没有人知道,在养母的棺椁里,还有一副生锈的铠甲。 这里既是养母之坟,却也是一座不能言说的将军衣冠冢! 他烧完了剩下的纸,又用手把地上的字痕抚平,这才站起身来,缓步朝着山下走去。 只是此时,他仿佛再次变成了没有魂的行尸走肉,茫然行走在天地间,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敢想…… 观棋跟在他身后不远处,一脸担忧,似乎生怕他再陷入痛苦自虐里。 第 49 章(乔迁大喜) 从这里入城,通常是要去附近的村落雇佣马车的。 可是看主人头也不回的意思,似乎是想顺着路一直走回城。若这样,可得走到夜半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却传来马蹄的得得声,原来是楚琳琅查看完职田,捏算好了时间,特意来这里接司徒晟一起回去的。 现在天黑得太早,又太冷,楚琳琅寻思大人一定也想舒服些早点回城。 看到了在路边的大人,楚琳琅揣着暖炉,带着如春花明媚的笑,从车帘子里探出了头,招呼他快些进车厢里暖和一下。 司徒晟顿了一下,终于是上了马车。 车厢里弥漫着她身上的淡雅香气,在慢慢驱散着他满身的寒意。 那叽喳说着职田琐事的女人,带着一股子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慢慢包裹住了他。 突然而至的温暖总是会让在寒风里站久的人感觉到不适刺痛,而他也是如此,想要确定眼前的并非幻想。 琳琅似乎心情很好,兴致勃勃道:“那职田的把式可真逗,居然问我要不要圈买些田地入到公账,他是不知我家大人干什么的?居然撺掇我做这投机倒把的勾搭,也不怕烙铁上身……哎呀……”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突然伸手拉扯,将她一把拽入了自己的怀中,然后就如抱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狠狠地钳抱着…… 其实楚琳琅早就看出司徒晟的情绪似乎很不对劲。 方才他上马车时,跟在身后的观棋拼命冲着楚琳琅使眼色,暗示她不要招惹大人。 所以她才没话找话,想要说些什么来分散一下司徒晟的注意力。 她知道他今日祭奠的并非生母,也隐约猜到了他身世一定有许多不可言说的曲折。 而现在,这个仿佛要钳断她肋骨的男人,身体在不受控地微微打颤。 他方才上坟是……触动了什么伤心事? 司徒晟现在的样子有些像那次被泼了洗腊鱼的水时,浑身激烈颤抖的反应。 此时的男人,不再是平日里城府甚深的少卿大人,仿佛是一只天地间无处安放的孤魂,只是随手抓住了一截浮木便不肯撒手,执拗得不让自己溺死在忘川深渊…… 若是平日,司徒晟如此冒失唐突地抱住了她,琳琅一定是会跟他闹着不依的。 而现在,她张嘴想要申斥他,颤动了几下嘴唇后,却不再挣扎,只慢慢伸手安抚地摸着他宽阔的后背,像哄着养女鸢儿般,给他的失态一个顺当的台阶下:“冷得受不住了?有没有好些?放松些,我又不下车,你勒得我都快喘不上气儿了……” 埋首在她脖颈里的男人依旧没有说话,不过紧钳着的手臂,微微松缓了些,却依旧不肯彻底放开手。 楚琳琅也很有当暖炉的自觉,不再言语说话,只是抚慰地轻拍着他的后背,车厢里的安静有些尴尬,而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伴着车轱辘的声响,楚琳琅状似无意,轻轻哼着江口地方的童谣小调解闷。 这歌儿她还曾教过住在隔壁的他呢。 那时她因为落水缘故,有些害怕下水,偏偏又嘴馋想吃莲子,便诳了隔壁小子偷偷撑着采莲船工的小艇,在荷花淀子里给她采莲蓬吃。 那时,她就坐在岸边,头顶一片大大荷叶,挽着裤腿,小脚丫子顽皮地朝着对面小艇扬水。 她惬意哼着小调,还迫着他跟着一起唱。 可惜又瘦又小的瘟生一点也不上道,只是瞪了她一眼,然后折了一兜子莲蓬回来,坐在她身边,默默地剥着雪白的莲子,盛在一片荷叶里,让她吃。 那时八月的水塘,到处都是翻飞的蜻蜓,还有撕拉叫的蝉儿,柳叶低垂,燥热而慵懒,被暖风包裹得人昏昏欲睡…… 楚琳琅的嗓音清亮委婉,江南水乡独有的吴侬软语也听得人甜腻腻。 当她一首歌罢,怀中的人也似乎松懈了紧绷的神经,带着一脸倦意紧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琳琅微微调整了身子,靠坐着车厢,让他可以靠着她的肩膀,路上小憩片刻。 她微微转头,看着依然紧缩眉头的男人,叹了一口气,也闭上了眼,梳理心里的乱絮。 她在想,也许……她该早点离开少卿府了。 因为琳琅发现自己居然心疼他了。可她本就福薄,分不出太多的温意给别人取暖。 女人活到她这个处境,每一步都得先把自己的得失考量放在头等的位置上。 他太复杂,不是她能分心触碰的男人。 儿时的冤家,短暂重逢后,带着不经意给予对方的些许温暖,然后各自安好,相忘江湖,才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她又懒得再想下去,只是闭着眼,伴着摇曳颠簸的马车,囫囵了一觉。 不过,她真是个不长记性的,居然又戴了那根缠发的钗。 结果等马车回到集萃巷,观棋一撩开车帘子,就发现自己大人的发髻又跟楚娘子的钗挂到一处去。 他家大人还好,只是淡定歪着脖子,等着女人解头发。 那女人就太聒噪了,居然敢抱怨大人打盹时,不小心将头靠过来,挂上了她的钗。 观棋听得心惊胆寒,拼命冲楚琳琅使眼色。 主人现在这种状态很不稳定,依着楚氏这么聒噪,搞不好是要挨打的! 可更让观棋心惊的是,主人居然安静得很,也不反驳楚娘子的话,甚是楚娘子让他将头低些时,他也乖乖照做了…… 天爷啊,难道主人已经如此颓唐,了无生趣到任妇人摆布的境地了? 等头发好不容易解开后,这一场闹剧似乎真的冲散了主人的阴霾, 观棋发现,主人居然可以若无其事,神态平和地跟楚娘子一起净手,闲聊着职田琐碎,然后伴着蒸腾菜香,大口地吃着饭。 就好像今天也是跟往常一般的日子,并无什么出奇。 观棋偷偷咬了一下舌头,发现挺疼的,看来并不是做梦。 他嗦了一下舌,慢慢吃了一块肉,突然觉得府里有楚氏这个闹腾的婆娘其实也挺好的。 有她在,再破旧的屋院也蒸腾起了切切实实的人间烟火。 而他的主人也不再像个活死人,被困在一处荒芜阴森的坟冢里,怎么爬也爬不出去…… 那天饭后,观棋在书房偷偷问主人,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司徒晟一脸淡然地说道:“我位低人轻,的确是很无用,既然如此,自然是要努力往上走一走了,我好了,‘她’在那边的日子也才能好些!” 说完,他奋笔疾书,专注地写起了奏折。 观棋在一旁看着,觉得这份奏折主人似乎写了几天的功夫,而且那么厚的一叠,不符合制式,恐怕要被进奏院扣留驳回吧? 这是初涉官场的官员才会犯下的错处,主人难道忘了? 不过主人行事,向来是不需要别人多言的。观棋递了茶水,便默默退下,只留下一室安静。 过了几日,一份厚重的“均职田”的奏折由国子监祭酒齐公代呈,绕过了审批百官奏折的进奏院,直接呈到了陛下的桌案前。 这份奏折是大理寺少卿司徒晟拟写的。 他在奏折里自述,因为一年前办理一件民间田地纠纷的案子时,无意中发现,朝中百官的职田不均,并非按照官位等阶划分。 他一时也是起了好奇心,便细细追究。却发现原来先帝恩典,凡是官员名下的职田,赋税较之普通田地要少许多。 于是有些不法官员,趁机大肆圈占民田,虚报职田,减免了赋税,却让民间百姓佃农苦不堪言。 更是让那些奉公守法的官员与贪官相比,职田不均,收入参差,长此以往,如何激励官员廉洁奉公?岂不大开贪墨长河?这样实在违背了祖宗定下职田恩典本意。 最重要的是,长此以往,大量田地瞒报赋税,造成国库空虚,实在是动摇了国之根本。 是以,他虽则不是户部官员,可是却越查越是心惊,斗胆越权,写下奏折一封,让陛下可以体察民情,根除积弊,充盈国库。 陛下看着司徒晟的奏折,以及里面列举官员及其亲眷圈地的数目详细,绝非临时起意的杜撰,看上去可信,也是让人越看也是心惊。 因为这封奏折,简直写入永庆帝的心里。 现在国库空虚,北方边关却有虎狼虎视眈眈。而今荆国提议通市,并非朝之有需,而是那虎狼之国急需关内铁器,盐粮。 一旦开市,如果有不法之徒借机倒卖铁器,很有可能养虎为患。 而那荆国提出的要求更是过分。不但要求开市,还不许晋朝抽取买卖赋税,只能低价卖出关内货物。 万岁爷永庆帝觉得若答应了这些条款,当真是要再经历一次负水之耻,让他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可若不答应,荆国一旦撕破脸开战。先不说朝中老将退隐,无可用良将人才,就是现如今这空荡荡的国库,又如何撑得起大笔军费? 永庆帝为了钱银的事情,这几日来都是心情不畅。可是司徒晟所提的均职田,若是实施得宜,就是切切实实利国利民的来钱路子啊! 万岁不仅抬头又细细看了看这个年轻的官员。 他的年岁并不大,按着官员录籍,也不过年二十有五,正是官员需细细磨砺,增长才干的时候。可是那一双眼真是透着超乎年龄的沉稳。 以前陛下虽然也知这司徒晟有些才干,却是耍弄手段的机智。 那老六是被谁教唆着在自己面前抖机灵的,老皇帝心里都门儿清,也听闻了司徒晟上位后,就跟自己的六儿子分道扬镳的后续。 这等善于专营的薄情之辈,入了大理寺,正好做个皇权王法的铡刀,行了来俊臣这类酷吏无赖路数,震慑住那些心怀叵测的佞臣贼子。 当然,若是刀用坏了,丢掉再换一把便好。 历朝历代,总有些没有文人傲骨的钻营之辈,争先恐后地担这骂名。 可是,如今看司徒晟呈送的奏折,文笔斐然,字句老辣切中要害,看得陛下不禁有些动容。 难怪前些日子,国子监齐公在他面前夸赞,说司徒晟虽然只是探花之名,可是在陛下的手下磨炼后,是状元治国之才。如今从不管闲事的齐公更是帮着这个年轻人呈递奏折。 足见此人,是真得了慧眼齐公的赏识。 想到这,永庆帝隐隐有些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他是不是用坏了一个本堪重用的大才? 不过陛下依旧不露声色,只是指了指这奏折道:“你知道你写的是什么吗?一旦百官知道这个提议是你所出,你在朝堂上可要无立足之地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只怕朕也保不住你。” 皇帝的意思很明显,他是告诉司徒晟,年轻人别光想出风头,也要想想动了百官钱袋子的下场。 司徒晟现在不过是担了酷吏名头,可一旦成为众矢之的,很有可能连官都保不住。 陛下虽然这么问,却也知司徒晟并非无知,不然他何必委托齐公,绕过给奏折过筛子的进奏院呢? 只因为这奏折足以炸开半个朝堂,一石激起千层粪! 立在龙案下的高大青年,闻听了他的话,从白玉笏板半露侧脸,浓眉下的眼神似开刃的箭矢,锋芒毕露,他一字一句道:“若能辅佐陛下山河稳固,国泰民安,孤臣——何惧?” 永庆帝百味杂陈看着这个年轻轻轻便毁了大半官声的青年:原来这小子都懂,却依旧如此执着。 这条路太难,太荆棘,窄径两侧皆是深渊,绝非钻营精明之人会选之路。可他偏偏迎难而上了! 皇帝被他的果敢震撼,最后只是轻道了一声:“好!” 后世史书对这场御书房君臣的交谈,浓墨重彩地大书特书,但大多是春秋笔法,分析时政利弊。 唯有一本名不见经传的野史,另辟蹊径,表示当时只是五品少卿的司徒晟,或许没有后世人揣测的那么风骨高尚。 他不过是受了上司和百官排挤,又不耐案牍劳作,便想要给满京城的官吏都找找不痛快罢了。 当然还有更深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司徒晟嫌弃自己官宅子太小,想要升官位,涨俸禄,换个大些的宅,方便还是光棍汉的他容纳娇娥美姬。 当然,对于这种胡说八道的野史,大部分文人墨客都是嗤之以鼻,将书一卷,塞入灶膛了事。 齐公在宫外的门前等着他。见他出来便问:“可还顺?” 司徒晟恭谨回道:“君心难测,等着便是。” 齐公点了点头,有些百味杂陈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当初因为是否北地开市的问题,齐公与司徒晟起了龃龉。 可是待与之深交,齐公才知道,这个年轻人支持北地开市的真意。 他在自己七十大寿那日,曾经将荆国之乱比作洪流,若是如鲧一般,一味填堵,治标不治本。 若想防患于未然,最要紧的是大晋应该有能疏导洪流的宽广“河道”。而这河道便是国力与兵力。 而眼下大晋国库空虚,而在负水之战后,再无当年杨将军一般的良将。只靠封闭边线,如何能堵住虎狼? 当时,听了这个年轻人的一番侃侃而谈,齐公突然发现自己真的老朽了,居然没有发现,当年的考生里,竟然能藏匿了这么一个胸怀大志之才。 这些日子来,他约司徒晟下棋,也听了许多他关于革新积弊的想法。 他也越听越激动,突然觉得沉寂了许久的朝堂,也许需要这样的年轻人振臂唤醒那些躺在功劳簿上的老臣。 这也是他愿意冒风险,替这个年轻人越级晋奏的原因。 而现在,就像司徒晟所言,君心难测。就是不知陛下会不会也如他一般,发现这个年轻人身上蕴藏的不寻常的才干。 没过几日,陛下下旨,将司徒晟调出了大理寺,入了朝中的重要中枢——户部。 司徒晟收拾东西离开大理寺那日,同僚的脸色各异,纷纷猜测这司徒晟是如何在无政绩的情况下,又越级晋升的。 尤其是给他无数双小鞋穿的上司成大人,更是难得和煦,与他热情作别。 听到司徒晟调任到户部的消息,周随安一天都没吃下饭。 他原本就对司徒晟高自己一个品阶而心怀耿耿,没想到,不到一年的功夫,这个司徒晟竟然也入了户部,而且是正四品的侍郎。 凭什么?无德无才之人居然不到两年功夫连升数次! 这让一直晋升无望的周随安情何以堪!他甚至怀疑,原本主理大人说的准备给他的从缺,就是司徒晟所占的位置。 可这明明是主理大人暗示过许给他的啊! 一个在大理寺挥鞭子审犯人的酷吏,如何担得起这般细致的差?想来户部的同僚也不会善待这从天儿而降的侍郎? 这么一想,周大人又略略舒服了些,只是憋住了劲儿,等着看司徒晟的笑话。 再说,刚升了四品官职的司徒大人并没有急着走马上任,因为他在忙着搬家。 这次的新屋宅乃是陛下钦赐给他,以后都不必交房租子的。 屋宅的地点也好,地处王侯将相云集的和宁巷。 先帝大兴土木,在和宁巷修建了屋宅。能住进这巷子的,都得是皇室钦点。 所以当京城臭名昭著的酷吏司徒晟搬进来时,巷子里的各户人家都派人出门,跟司徒家的管事寒暄,顺便再套套话,看看司徒晟是走了什么机缘,又升官又赏赐宅院的? 这次搬家,琳琅雇的人手多,她也不必伸手,只看顾着就好,倒是很有闲暇,跟以后的邻居管事们闲话家常。 不过楚琳琅却是问得多,答得少,笑吟吟地一通神聊之后,倒是将邻居府宅子里的主子们套问得差不多了。 不一会办完了东西,楚管事笑吟吟地跟诸位作揖告别,啪嗒一声就紧闭了宅门子。 如今这宅院,可跟原来的天地之差,甚至连那木鱼石巷的周家宅子都没法与之相比。 无论是后花园的假山、石板铺路,还有游廊水池,到处都能品出能工巧匠的妙思。 据说当年修建这些宅子的工匠,可是工部专门调拨过来的,着实花费了不少的心思呢。 东家能加官进爵,楚琳琅自然是高兴,不过这么厚重的赏,她的心里也疑惑,司徒晟倒是凭了什么升迁这么快。 难道是他最近又破了什么大案,切人头切得够漂亮? 司徒晟听了她试探的问之后,只是笑了笑:“我跟陛下陈情时,他见我眼下有黑眼圈,便问我是不是睡的不好,我说自己现在住的地方太吵,夜里总睡不好,陛下仁德,便赏了我这处宅院……怎么,你不喜欢这?” 楚琳琅怎么能不喜欢呢?陛下的赏赐,不用花钱的啊!那她也不必难心,要不要借给司徒晟银子了! 只是宅院大了,这仆人要请的也多,她这个担着名的管事,管的事儿也多了。 这么大的家业,楚琳琅觉得自己有些不好替人担着了。 所以稍微安顿好了之后,楚琳琅就来跟司徒晟商量,看他要不要正式雇请个管事的。 至于她,就担个外院管事婆子的名头便好。 而且她最近想了又想,还是还是觉得自己不宜在他的府里久留。 她跟夏青云商量好了,这几日他去附近的州县送盐,买货,等他过些日子回京城,她想要跟他一起离开京城。 搬家之后宅院大了,东家再睡书房便有不妥,楚琳琅给司徒晟布置了主人卧房,在铺床的时候,司徒晟也在,她便顺便说了自己的想法。 司徒晟正在摆架子上的小泥人,听了楚琳琅的提议,转头看她:“怎么?你想离开?” 楚琳琅一边利落铺床一边道:“是呀,总在您这,老是给您添麻烦也不好。我跟着盐船,天南海北居无定所,也不怕我爹能找到我。” 说完之后,不见司徒晟回答,她便转头看向他。 他正立在刚搬进来的书架旁,单手捏着一摞书,而眼睛却直直看着她,好像琳琅方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那眼神有些说不出的压迫感。 看琳琅扭头,司徒晟沉默了一会,终于和缓说道:“那夏青云的年岁也大了,这两年差不多就该娶妻生子,你若是跟着他去,恐怕也有许多不便,也该替他想想。至于府里的差事,你若嫌累,雇几个副管事就好。” 司徒晟说的,其实正好也是楚琳琅一直顾虑之处,所以她之前才迟迟没有应下。 可听他这么说,倒像是自己到处乱勾男人,耽误了别人娶妻生子一样。 正在铺床的她有些气闷,将手里的床单子一扔,半挑眉毛道:“若这么说,我也不该在大人您的院子里呆着了。您也还没娶妻呢,就不怕别人说你雇个年轻轻的女管事,耽误了大人的声誉?” 说完这话,她铺好床正要转身,却发现司徒晟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她的身后。 她吓了一跳,结果身子后仰,脚下不稳,一下子就半倒在床上。 她这么一躺下,便发现司徒晟正立在床边,高大的身体遮挡住了大半的光,低头垂眸看向自己的眼神,透了几分逼人的暧昧…… 第 50 章(一时糊涂) 楚琳琅慌了,眼看着司徒晟慢慢弯下腰,连忙支撑起身,却看见司徒晟只是朝她伸出手,原来是要拉她起来。 不过琳琅觉得,他刚才想做的,未必只是这么简单。 她脚受伤那会,司徒晟没少抱着她走来走去。 楚琳琅又不是傻子,在这些琐碎日常里,怎能感觉不出司徒晟待自己与别人略有些不同? 她虽不能生养,但也自知有几分姿色,若是男人被色相迷惑,难以违背天性,而对她生出些好感,也是在所难免。 可她知道,司徒晟自己也该清楚,这点子好感只在心底隐匿着就好。 若是挑破了,不光是二人相处尴尬,她也再没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原因无他,她和司徒晟压根就不会有什么结果。 一个仕途正盛的男子,就算有些隐疾也无妨,利于朝堂的大丈夫何患无妻?她这样的女子,做他的通房丫鬟都会成为同僚嘴里的笑话。 而楚琳琅虽然出身不好,又是下堂不能生养的女子,也并不觉得自己轻贱,须男人来帮衬,落得出卖色相委身于人的凄楚。 她自己能养活自己,也不想跟他这样身份的男子有些麻烦牵扯。 既然是鱼与飞鸟,一辈子都挨不着,那就维持一段主仆君子情谊,同走一程,再各自道别分开,也不枉他俩儿时相识一场。 司徒大人应该也懂这层意思,对她虽然很是细心照顾,却处处止于礼数,不叫她人前尴尬。 至于私下里的微妙,那也是他俩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谁都不跟别人提就是了。 楚琳琅一直很安于这样的现状,觉得这就是与聪明男人相处的妙处——彼此都知道不是对方的那盘菜,就算再馋,也守规矩不会动筷子。 可是她又觉得司徒晟其实也算不得君子,有时候私下里就会故意犯犯糊涂。 就好比现在,他将她拉起来后,竟然堂而皇之地伸手替她整理松散的发髻。 楚琳琅觉得不像话,啪一声拍掉他的手,瞪眼道:“你干嘛?” 司徒晟拿下她的发钗,任青丝飞泻,又伸手挽住了她的长发,若无其事道:“你头发乱了,替你理理,难道一会要这样出去?对了,上次你教我的挽发,我终于会了,你看看做得对不对?” 他说的上次,便是楚琳琅脚受伤时的事情。 他俩在书房里练字睡着了。她的发钗居然还勾在了司徒晟发髻上。 那时书房没镜子,司徒晟手又太笨,怎么教也教不会,并没有帮她把头梳好。 可现在屋子里是有铜镜的,就算头发乱,也用不着他。 但司徒晟却执意要练练手艺,拉着她的衣袖子来到了铜镜前,让她坐定之后,绕在了她的身后,打算拿她的秀发试手。 男人以修长的手指为梳,顺着发鬓梳拢,指尖划过时,便有种从脚跟直窜而上的微微战栗感。 不过琳琅忍住没动,只是定定看着镜子里的影儿。 这一次,他果然梳得熟练了许多,不知道他之前是拿什么练的手…… 锃亮的铜镜子里晃照出的情形,有些似曾相识。 她在新婚燕尔时也曾与郎君共理鬓发,对镜贴花黄。 只是如今镜中映照的,再不是轻灵少女的稚嫩脸庞,而身边那英俊的男子更不是她的如意夫君。 一切看来,镜花水月得很,虚幻得就如放肆无边的梦。 楚琳琅没有再动,只是透过镜子,看那男人用拿惯了笔墨的大掌轻巧翻转,将乌云长发挽得很像样子。 司徒晟一边挽着她的长发,一边回答了楚琳琅方才的问题:“我跟夏青云不一样,你不必担心我会成家。府里有你,我才能放心公务。若不是因为有你的缘故,我也不会与祭酒齐公尽释前嫌,更不会有现在的机遇……” 楚琳琅知道他要为所谓的“母亲”守孝,就以为他说不会成家,是守孝这两年不能成亲的事情。 所以她开口释然道:“两年不成亲罢了,又不是一辈子不成亲。我在你这时间太长,真的会影响你的声誉。寡妇门前是非多,下堂妇也不逞多让。你若用不惯别人,大不了我走之前,帮大人你教出个堪用的管事出来……” 就在司徒晟替她簪上发钗的时候,他挨得更近了,嘴唇似乎要贴近琳琅的耳,映在铜镜里,就是言语解释不清的暧昧镜像。 她听到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叩敲:“我原是不配拥有什么,不能想,也不敢想。可最近,我在想,我要不要努力试一试,让自己有个不同的出路。起码能起奢念,留一人……” 楚琳琅觉得耳根微微起了烫,这样暧昧的话,并不适合接,要插科打诨过去才好。 道理都懂,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微微变了样,她轻启樱唇,轻声说:“……你知道的,我不会为人妾。” 那声音挨得更近,伴着一句低低的“我知道,你也要知,现在的我什么都许不了你。可眼睁睁看着你跟别人走,一时也做不到……若我不能护你周全,须得你走时,我再亲自安排你离开,可好?” 伴着这看似半点都不想负责任的混账话,她的后背终于落入到了温暖结实的怀中…… 这次的拥抱,与马车里那次取暖慰藉截然不同。 不再是孤寂魂灵绝望的索求,而是一个充满侵略感的男人在向女子示好。 她能感觉到身后的男人在索求着她给不起的奢侈。 此时的她只需严词拒绝,挣脱他的无礼怀抱,打包好包裹,领着两个丫头跟夏青云一起离开京城便好。 心里这么盘算着,琳琅慢慢转过了头,单手钳住了他的下巴,一双大眼湿漉而复杂地看着男人深邃的眼眸,然后微微探身,樱唇附着在他的唇上…… 这次反而是司徒晟的身子微微一僵,似乎又是没料到,向来出人意表的楚娘子居然会如此反应。 不过很快,他便反客为主,将女子搂得更紧了些。 当彼此的舌试探交缠的那一瞬,琳琅还不忘自嘲,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敢伸筷子夹菜了! 她是打算开口提出辞呈,可不是开口品尝这男人的滋味。 此时再想也是一团浆糊,伴着鼻息间清冽的皂角味,还有拥吻彼此的蒸腾热气,理智也暂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日夏荷和冬雪正在院子里晾晒被子。 过了好一会,才看见大姑娘从司徒大人的卧房里出来。 大姑娘的发髻十分整齐,隐隐还有篦子理过的痕迹。 两个丫头不疑有他,冬雪突然瞥见大姑娘纤细的脖颈似乎红了一小块,便顺口问道:“大姑娘,你脖子怎么了?” 楚琳琅飞快地捂住了脖子,然后有些尴尬笑道:“我屋里好像进蚊子了,被叮咬了一口……那……我回屋抹药膏去了。” 说完,她便一路裙摆飞晃,恍如刚从油锅里跳出来的蛙,快步回了隔壁院子的卧房去了。 两个丫头依旧没有觉察有何不对,只是有说有笑地议论着晚上要吃什么。 只是过后冬雪嘀咕了一句:“哎,你说这春天还没到,屋里就有蚊子了?” 楚琳琅快步走回屋子,合上房门的那一刻,只觉得心在扑通狂跳。 天啊,杀了她吧。她方才可是被附魂夺舍了? 为何没有推开他?而是任着他搂住,甚至与他唇齿纠缠,更是让他一路吻上了脖子。又过了好一会才如梦初醒,推开他夺门而出。 楚琳琅拿起妆台的小镜照了照——可不是,被“大蚊子”吮了好大一块红! 她转身坐在床上,甩掉了鞋子,倒在了床上静一静。 可是一想到方才耳鬓厮磨的情形,还是忍不住脸红心跳。 这种心快要跳脱了胸腔的感觉,是她当初与周随安相识时都没有的。 楚琳琅也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赔钱的买卖?明知自己跟这个男人扯不出什么好鸟蛋,却偏还是跟他勾搭上了。 不过她非圣人,上好的男色在怀,把持不住,也是人之常情。 她努力深吸一口气,一时在想,“许不了”是什么意思?难道,司徒晟想要做她的姘头? 果真不是个好东西!听说她想离开,居然拿男色惑她,还大言不惭地告知她,他只是玩玩,并没有娶她,甚至没有纳她为妾的意思。 可偏偏她也是疯了,听他的无赖说辞,竟然觉得十分轻松。 不然怎么办?那男人的皮相太好,她就是馋了,忍不住伸筷子尝了几口鲜嫩的,但又不想付酒菜钱。 就是偷吃而已,若似周穆王与西王母般相好几日,再两不相欠各奔东西,这种偷吃,还是千古佳话呢! 男女结交,也就是起初时最美好,若成婚后长久在一起,那些鸡毛蒜皮真是恼人。 楚琳琅刚从一地鸡毛里逃出来,并不想再钻入另一个鸡窝。 至于被男色迷惑住这事儿,问题也并不大。 她又非时时都色迷心窍,比如方才稍微解了馋,现在人就变得理智稳重许多。 逮机会,还是要跟那厮说清楚才好,一时意乱,大家就都别上心。 可是想得再好也无用。剩下的两天,楚琳琅都刻意躲着司徒晟,她不想被男色与花言巧语蛊惑了,更怕司徒晟得寸进尺。 在没有重新武装好自己之前,她得先避避。 好在搬家之后,琐事繁杂,足够她用来冷静。而司徒晟也很懂穷寇莫追的道理,没有讨人嫌的缠人。 司徒府的一切日常似乎还都照旧。虽然添置了仆役,还多了一个采买的副管事,可这握着一府账本钥匙的管事却依旧是楚娘子。 东家挪了位置,便是一人得道,连带着府里的管事都能骤然发觉其中升天变化。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府里最近收到的请柬,越发多了起来。楚琳琅原以为自己与周随安和离了,就不必再研究京城的官宅子人事。没想到,自己如今要记得的事情,竟然比当六品官夫人时,还要细致。 好在司徒晟虽然升了官,但是不好结交的性子并没有大变,对于大部分帖子,一律礼到人不到。 只不过齐公请帖,他向来都不会推拒的。齐公的长子也是位饱读诗书的大儒,他既是翰林,又是京城著名易林书院的创建者。 而这易林书院去年初又开始修整了一番,另外开辟了个容林女学的子院。 今日两座书院新建之后,要焚香开学堂,齐公让儿子给司徒晟发了一张贴。 司徒晟临出门让冬雪叫来了楚琳琅来,吩咐她也随他一同前往。 楚琳琅低头也不看他,闷闷说自己身子不适,那等子大儒名士交际的场合,她这种胸无点墨之人,还是不要去了。 司徒晟看不见琳琅的脸,倒也不急,只道:“头抬起来些吧,钗都快要落地了……” 死瘟生,竟然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奚落她!琳琅觉得自己的确不该如此扭捏,她又不是顶着黄花的嫩黄瓜,凭什么两人有了些手脚,却她一人害臊? 想到这,她深吸一口气,淡然抬头,刚想说些撇干净的话,男人已经扯了她的衣袖子大步往外走了。 楚琳琅扯不过他,就这样被他一路拉扯出了院子,朝着门口马车而去。 两个人这么走在院子里就很不像样子。冬雪和夏荷看见了急急追撵过去问:“哎,大人,您何故这么扯着楚娘子?” 司徒晟淡定回道:“书院成立了女学,我给你们楚娘子报了名,可她惫懒不想去,我且押着她去见见试官。” 两个丫鬟一听,个个面露惊喜,不再阻拦,还冲着楚琳琅道:“恭喜大姑娘,竟然能去这等书院!” 这容林书院女学招生的事情,在京城里传一阵了。 跟别的招收幼稚女童启蒙的女学不一样,这个女学面向的乃是年长些的女子。 只是大晋女子成婚往往都是十六七岁,所以若是招徕此类少女,往往没待学成,就要休学成亲了。 一般民间女学,是不会如此行事。不够容林书院却偏反其道而行之,给那些年幼上过女学的女子一个继续进修诗文技艺的场所,如此竟然深得那些大儒富贵之家欢迎。 毕竟真正的权贵女子,若爱好学问,就算成婚后,夫家开明也可以继续修学,并不碍事。 更何况这易林书院的盛名历经二十年不衰,能在新开的子院——容林女学里进修,学有所成,是千金也换不来的嫁妆呢! 当听到司徒晟这么说,楚琳琅一时忘了挣扎,就这么被他拽进了马车里。 她觉得司徒晟这诳语打得太不着边际,也顾不得想要跟他保持距离的事情了,上马车便问:“你方才说的什么胡话?” 司徒晟见她总算拿脸看着人说话了,倒是一笑,说道:“不是胡话,是真的。祭酒大人一直对你的字耿耿于怀,所以当我问他你能不能也入学,齐公说可以让你来试一试。” 楚琳琅有些傻眼,这类女学都是给那些有基础的贵女上的,听说其中甚至不乏县主郡主。。 她这样一个识记些大字的女子,去那等书院,不是自爆其丑? 而且她如今的身份只是个侍郎府的管事下人,加之又是一个失婚下堂的妇人,以何等身份与那些贵女相处? 可还没等她慌乱问出,司徒晟已经先开口道:“你不必急着推拒,我不过是替你争取个面试的名额,能不能过了夫子那关,却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饶是这般,楚琳琅也是狠狠剜他一眼,大声道:“是故意的不成?明知我短板为何,还要我在人前出糗!再说我还忙着生意,哪里有时间治学?” 司徒晟却并不认同,淡定道:“赚取银子,之于你不是最轻巧的事情吗?趁着年轻,总要试试难些的才知可不可为,若能开明眼见大世,对于你的生意也大有裨益。” 这就是司徒晟让楚琳琅觉得舒服的地方。 明明读书人最鄙薄钱银阿堵物。可是他却不说轻贱钱银的话,而是说赚钱对于楚琳琅来说不难,只是希望她能再挑战些有难度的事情。 楚琳琅面对书本时纤薄而脆弱的自尊,被司徒晟妥帖的恭维呵护住了,一时对于进书院的事情竟不那么排斥了。 难怪这厮能将两个皇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又跟曾经的政敌齐公好得如火如荼。 这等话术,就够她学小半辈子的了! 楚琳琅的大眼乱转时,司徒晟却是惬意放肆看着她的脸。 这两日,二人明明都在一个院中,他却怎么也逮不着她。可见这女子不但擅长摇龟壳,还擅长缩在龟壳里避世。 若不是今日捉了她出来,不知她要躲自己到何时…… 待楚琳琅有些琢磨回味,觉得自己是不是又被司徒晟的花言巧语诓住时,马车已经到了易林书院的门口。 这女学“容林”乃是易林的旁枝子院,穿过一道幽竹小径后,便到了刚刚建成的女学书院门口。 齐公长子齐景堂夫妇正站在门口恭迎前来参加书院焚香开堂典礼的贵客。 当看到司徒晟带着一个纤美女子走来时,齐景堂心知,这一定是父亲曾经跟他提起,靠着一个“法”字,反将了他一军的那位女管事了。 当初听父亲提起,要收个府宅下人女子入学堂时,齐景堂曾连连摆手,问父亲为何要提这么荒谬的提议。 结果倔老爷子虎着脸问他,开设女学的初衷为何? 齐景堂自然老实回答:“是为了让致于学的女子有可学之处,让她们开宗明义,将来也是大晋儿女的言传老师。” 齐公又道:“当年孔圣人办学,容弟子三千,上有王公贵子,下有商贾莽夫。倒也没见他老人家看人下菜碟。那楚氏既是女子,也致于学,为何你要看人之出身贵贱而拒之?若真这般,还不如将你书院的匾额改一改,把‘容林’改成‘难林’‘贵林’才对!” 父亲这一番话,说得齐景堂愧色连连,连连称是。 当然,他并不知他父亲还有一番话没说出来。 齐公天生心眼窄,对当初当众给他难堪的丫头片子可记仇呢! 所以司徒晟提出要让自己那位蚯蚓爬字的女管事跟那些贵女一起上课时,齐公脑子摇成了拨浪鼓,将楚氏贬损了一番,而他讲给儿子那番呛人的话,其实是司徒晟这小子当初用来呛他的。 齐公当时被挤兑得胡子撅起老高,一时说不出话,便原封不动将此话砸了自己亲儿子一脸。 如此一来,因为父亲引荐的缘故,虽然这楚氏的出身实在不怎么高,而且如今还是侍郎府的管事下人,那齐景堂的夫人华氏也是面带笑容,以礼相待。 此处男宾与女宾是分开的。司徒晟留在前堂与男宾寒暄,诗文歌赋一番。 而楚琳琅则在华氏的引导下,来了容林女学的正堂。 此处已经坐了十几个妙龄少女,一个个衣着华贵不俗,便是慕名准备应试入学的考生们。 华氏知道楚琳琅入京不久,她之前的丈夫好像只是个六品的文官,也接触不到这些贵女,便微笑挑拣几个重要的介绍给她。 其中端坐在众女环簇下的那个容貌不俗,气质端雅的女子,乃是太子外祖永宁公最小的嫡孙女陶雅姝。 此女芳龄十七,却一直迟迟未有婚配,据说长相跟她的姑姑——那位仙逝的陶皇后,也就是太子母亲有着七分相似。 所以别人揣测,陶公一直扣着陶雅姝不许配人,应该是想让孙女入宫,以慰陛下思念亡妻之苦,再续陶家皇亲国戚的盛宠辉煌。 不过若是按着入宫的贵人培养,原也不该来此书院,好像是陶小姐本人慕名书院夫子才学,恳请祖翁,这才得以入书院陶冶情操的。 毕竟那仙逝的陶皇后据说也是个旷世才女,多学些,总有益处。 而能与这位陶小姐旗鼓相当的,便是另一位光彩明艳的云秀小姐了。 她的来历也不俗,乃是宫中正得宠的静妃娘娘的侄女,早先得了陛下的封赏,年仅十二岁,就得了个宜秀郡主的封。 除了这二位,其他公卿人家的女子也有几位,总之个个出身不俗,仪态落落大方。 当听闻齐翰林的夫人华氏介绍,这位后来的美貌灵秀女子居然只是个侍郎府的管事时,芳龄十六的宜秀郡主先忍不住咯咯轻笑:“华夫人真是太客气了。我们都是来学堂修学的,您何必安排个下人给我们,我们又不是没带丫鬟伺候?” 她这话一出,除陶小姐以外的几个小姐们也都捂嘴浅笑。 华夫人轻声咳嗽了两声,看了看在她身旁一直宠辱不惊,微笑淡定的楚琳琅,出声解释道:“郡主误会了,她与诸位小姐一样,也是来此求学的。” 此话一出,四座安静,诸位贵女们面面相觑,疑心华氏在开玩笑。 宜秀郡主更是毫不客气道:“能来此求学的女子都是何等身份?你们却弄个管事下人来与我们同席,莫不是要折辱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