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一章 “客栈” 一方黑漆柜台,后头摆着几个酒坛子,擦得锃光瓦亮,瞧着似乎有些年头,隔着老远都能嗅到酒香。 一枚通体银白的太平钱,在柜台上滴溜溜地旋转。 站在柜台后头的掌柜,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袍子,头上的青色纶巾洗得发白,用右手杵着下巴,望着旋转的太平钱怔怔出神。 伙计坐在一根长条凳上,靠着墙壁,打着瞌睡,脑袋如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的。 忽的,有一汉子迈大步行进大堂。 “啪”的一声,掌柜伸手将正在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太平钱上的“天下太平”四字。 他抬起头,脸上已经有了招牌性的笑容。 来人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满面风霜之色,身上更是遍布伤痕。 他的左袖是空的,右腿也一瘸一拐。 不过在这个地方,这等尊容不算什么,既吓不到人,也不会让人感到多么惊奇。 因为这里是“客栈”。 不同于普通的客栈,此间“客栈”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高山上的神仙和烂泥里的蛰虫共聚一堂,有衣着华丽的富贵人家,也有上不了台面的鸡鸣狗盗之徒,更不乏藏于市井之间的高人。 面对男子,掌柜开口道:“这位客官,不知要做什么买卖?只要价钱合适,都好商量。” 这名拖着残躯来到此地的男人从怀中取出一张崭新官票,将其拍在掌柜面前的柜台上,嗓音沙哑地说道:“这张官票能在各地任何一家官号立兑一千太平钱。” 掌柜瞥了眼官票,没有急于开口。 男人接着说道:“这么多的太平钱,足够很多人金盆洗手,离开这个行当去做一个安稳的富家翁。” 掌柜点头赞同道:“如果客官想要买某人的性命,这里很多人都愿意去赌上一把。” 汉子摇头道:“我不买命,我只想要保一个人的平安。” “从青鸾卫的手中保一个人。” 汉子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在“青鸾卫”三字出口的一瞬之间,布局与寻常客栈无异的大堂鸦雀无声,所有“客人”的动作都有了片刻的凝滞,可见青鸾卫之凶名,说是能止小儿夜啼也不为过。 掌柜的把玩着手里的太平钱,缓缓开口道:“在咱们大玄朝,对于大小官员来说,最可怕的不是什么罢官免职,大不了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最可怕的是被青鸾卫捉拿问罪,凡事沾染上了青鸾卫,家破人亡只是等闲,落到他们的手中,往往只有‘但求一死’或‘只求速死’的奢求。自古艰难唯一死,到了青鸾卫这里,一个‘死’字反而成了最大的解脱。” 男子默然不语。 掌柜看了眼男子脚上的官靴和衣衫上的点点血渍,接着说道:“自前朝至今,青鸾卫已历两朝四百年,凶名昭著,上至王公大臣,下至江湖豪客,无不忌惮三分。想要从青鸾卫手里保人,怕是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这一点,客官不会不知道吧?” 男子加重了语气:“我知道,但这里是‘客栈’。” 掌柜略带自嘲地笑了笑:“‘客栈’已经不是当年的‘客栈’了。我们‘客栈’平日里和青鸾卫井水不犯河水,可如果‘客栈’越过了那条线,青鸾卫也不会有丝毫客气,包括我们这些在‘客栈’中讨生活的,同样讨不到好。我这样说,客官能明白吗?” 汉子沉默了,转身望向大堂里的众人。 没有人敢于应声。 男人脸上先是流露出失望之色,然后又从失望变为了绝望。 就在这时,大堂的角落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这笔买卖,我接了。” 大堂在片刻的沉寂之后,骤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之声,如夏夜里的扰人虫鸣,又如夜中出行的硕鼠。甚至就连一直在打瞌睡的伙计也从美梦中惊醒,先是环顾四周,然后匆匆起身离去,似乎是怕被殃及池鱼。 男人的脸上重新有了希望,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望去。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披着斗篷,戴着斗笠,一身很常见的走江湖打扮。 他坐在大堂角落,没有同伴,独占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把短剑。 年轻人起身来到柜台前,瞥了眼柜台上的官票,说道:“一千太平钱不是个小数目,换成如意钱,可以堆成一座小山。” 前朝大魏时,私铸成风,劣币横行,导致流通混乱,折算繁琐,更有官吏从中牟利。本朝有感于此,统一铸造金、银、铜三种钱币,取消方孔,变成整圆,取名为“圆”。 金圆背面刻有“承平无忧”四字,被称为“无忧钱”;银圆背面刻有“天下太平”四字,被称为“太平钱”;铜圆背面刻有“平安如意”四字,被称为“如意钱”。 掌柜瞥了眼柜台不远处已经空无一人的长凳,伸手按住那张官票,不动声色道:“这位兄弟,金山也好,银山也罢,且听老哥一句劝,太平钱虽好,就怕没命去花。” 年轻人说道:“多谢老哥提醒,我知道其中利害。” 掌柜微微叹息一声,收回按在官票上的手掌,不再多说什么。 汉子望向这个年轻人,谨慎问道:“未请教尊姓大名?” 年轻人道:“叫我齐玄素就好。” “客栈”并不直接参与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而是作为一处中介所在,为买卖双方提供担保,赚的是抽成的钱。 能做这样的买卖,自然是神通广大,天下各处都有“客栈”的分号,据说还有一个总号,无人知晓其所在。 既然齐玄素愿意接下这笔买卖,那么两人就在掌柜的见证下签订约书,共是三份,掌柜将其中一份约书收好,以作留底,另外两份约书则留给当事两人一人一份。 如果齐玄素做成了这笔买卖,可以凭借约书来掌柜这里拿走九百太平钱,“客栈”抽成十分之一,也就是一百太平钱。如果齐玄素做不成,那汉子也能凭借约书从掌柜这里退回九百五十太平钱,“客栈”只抽成五十太平钱的例行费用。 若是日后起了纠纷,两人还可以凭借此约书到“客栈”调解,调解不成,“客栈”便会酌情做出相应的应对。 至于这个应对,到底是破财免灾,还是有血光之灾,那就不是外人可以知晓了。 定下了约书,交代了买卖的详情,那汉子将一千太平钱的官票交予掌柜。“客栈”的信誉极好,就是上万太平钱的大买卖也做过,不必担忧会因为一千太平钱而坏了自家的名声。 至于这笔买卖的具体要求,倒也简单,那就是请齐玄素去往城中的县衙,救下马上就要被青鸾卫带走的凤台县知县李宏文。据说这位县尊大人牵扯到一件朝廷大案之中,若是被带到京城,投入诏狱,凶多吉少。 关于这件大案,齐玄素有所耳闻,两派相互倾轧,其中波谲云诡,是非曲直,难以论说。 再有就是这汉子的身份,倒不难猜,从他的打扮来看,多半是那位知县的亲信之流,冒死逃到此地求救。 看到掌柜将留底约书和一千太平钱的官票一同收起封存,那汉子明显松了一口气,将自己的约书珍而重之地收起之后,就近找了张空闲桌子坐下,然后向掌柜的要了一壶酒。 掌柜打开身后的大酒坛,顿时酒香四溢,然后从中打满一壶酒,也不曾温,就这么送到汉子的面前。在途径齐玄素身边的时候,两人有一瞬间的眼神交汇,掌柜的眼神略微复杂,有惋惜也有无奈,就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齐玄素对此不以为意,将约书收入袖中,走回到自己的桌子旁边,先把桌上的短剑挂在腰间,然后伸手压了下斗笠,遮住双眼,让人只能看到一个稍显瘦削的下巴。接着他又一抖身上的斗篷,遮住腰间的佩剑。 汉子狠狠地灌了一口酒,稍稍平复情绪,开口道:“齐兄弟,此中详情我都跟你说了,我再提醒你一句,此事凶险,切莫马虎大意。” 正要向外走去的齐玄素稍稍停顿脚步,没有回头:“多谢。” 汉子还想要说些什么,不过想到自己怀里的约书,又怕把这个年轻人吓走,便熄了声音,闷闷地喝酒,不一会儿便醉倒在桌子上。 因为整个“客栈”建在地下的缘故,齐玄素在离开大堂之后,走入一条直通地上的长长甬道。 甬道中有火把照明,距离不短,走了大概半柱香的工夫,才来到出口的位置。 当齐玄素走出甬道的一瞬间,迎接他的是一支弩箭,直射他的左腿,用意也很明显,就是让他失去行动能力,好乖乖束手就擒。 齐玄素于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躲开,这一箭擦着他的大腿钉在了他身后的墙壁上,箭头全部没入墙壁,黑色的尾羽还在不断颤动,可见这一箭的力道之大。 这种弩箭,他很熟悉。 这是青鸾卫的标准配备,箭头上有血槽倒钩,被这种箭矢射中,若是拔箭,会被箭头上的倒钩撕扯下一大块血肉,若不拔箭,又会被血槽不断放血,极为毒辣。 齐玄素再转头望去,一道身影从阴影中大步走出,在距离齐玄素还有十余丈的地方站定。 此人手中持有一把漆黑的弩机,显然刚才的一箭便是由他射出,再看此人的装扮,身着青色窄袖长襟锦袍,腰扣黑铁兽头,脚踏黑面白底方翘头的官靴,是青鸾卫无疑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章 青鸾卫 此时齐玄素身处一座义庄之中,在他身后是一面厚厚墙壁,进出“客栈”的门户便开在这面墙壁上,这名青鸾卫站在义庄的门口,两人之间隔着数丈的距离,左右两旁是几十具无人认领的尸体,皆是用渗人白布盖着。 这名青鸾卫有些惊讶于齐玄素能躲过自己的一箭,略微迟疑了一下之后,才将手中的弩机丢掉,然后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刀。 刀长三尺,柄长六寸,厚背薄刃,刀脊为直,刀刃略弧,重九斤九两,正是大名鼎鼎的“细虎刀”。 “细虎刀”是青鸾卫标配,不过在青鸾卫中,也不是人人都可悬挂“细虎刀”,普通的校尉和力士是没有这种待遇的,最起码要小旗才行。 齐玄素并未立刻出手,而是开口问道:“敢问这位大人,我们无冤无仇,又是初次见面,为何要对我痛下杀手?” 这名青鸾卫没有回答齐玄素的问话,而是对身后说道:“进来,看看此人是不是你所说的不法之徒。” 话音落下,又有一道身影战战兢兢地进了义庄。 不是旁人,正是先前一直在打瞌睡后来又匆匆离去的“客栈”伙计。 他抬头看了齐玄素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毕恭毕敬道:“回禀大人,就是他接下了那笔买卖。” “哦?”青鸾卫的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敢从我们青鸾卫手中保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你是东海的剑客,还是西昆仑的真人?” 齐玄素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语气也没有丝毫起伏,说道:“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混口饭吃。” 青鸾卫脸上的冷笑更浓,伸出左手大拇指,在自己的上唇左右抹过,说了个“好”字。 “客栈”的伙计赶忙向后退去,这次并非假装害怕,而是真怕被殃及池鱼。 下一刻,在齐玄素的视线出现了一点寒芒——那是细虎刀的刀尖,然后这点寒芒越来越大。不过齐玄素没有丝毫的惊惶,甚至没有拔剑,只是侧身向旁边躲去。 数丈的距离几乎是转瞬即至,然后两人擦身而过,这一刀轰然刺入墙壁之中,入墙二尺之深,使得墙壁上出现道道蛛网状裂痕,可见其中蕴含着怎样的恐怖力道。 若是被这一刀从正面刺中,恐怕整个人都要被钉死在墙上。 青鸾卫拔刀,在墙壁上留下一道深深刀痕,再望向不远处躲过了这一刀的齐玄素时,眼神中多了几分晦暗不明的忌惮之意。 他盯着齐玄素,缓缓开口道:“倒是小看你了,你敢接下这掉脑袋的买卖,确实有些本事。” 齐玄素说道:“大人的刀法很好。” 青鸾卫手持“细虎刀”,森然道:“你可知道你要保的人到底是谁?他是千户大人点名的要犯!你敢跟朝廷作对?” 齐玄素语气平静道:“敢或不敢,也由不得我,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这名神情一直还算是平静的青鸾卫终于是脸色大变,厉声诘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是谁派你来的?” 齐玄素不再说话。 青鸾卫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刀柄。 他本来只是放饵钓鱼,故意放走那个汉子,依靠“客栈”这条线,顺手再抓几个小虾米,充作功劳,没想到钓出了一条大鱼。若是一个不慎,被这条大鱼给拖到了浑水之中,可就不划算了。 就在此时,齐玄素忽然动了。 他整个人如同鬼魅一般,比青鸾卫出刀的速度还要快,仿佛只用了一步,就跨越了两人之间的数丈距离来到青鸾卫面前,让青鸾卫根本来不及反应。 齐玄素直接一拳打在这名青鸾卫小旗的小腹上,势大力沉,隐隐有呼啸之声,竟是将其腰带上的铁质兽头击碎,迫使这位青鸾卫高手不得不弯下腰去。 齐玄素顺势一肘狠狠砸在他的背上,同时一记膝撞,顶中他的面门。 如此三击,这名青鸾卫已经没了还手之力。 齐玄素最后一脚将其直接将其踢飞,使其后背重重撞在墙上。 这座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月的义庄猛地颤抖了一下,梁柱墙壁之间有灰尘簌簌落下。 青鸾卫从墙壁上缓缓滑落,大口吐血,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内脏碎片,他没能说出什么话来,也没能有什么举动,依着墙壁,耷拉着脑袋,气息越来越弱,眼看是不能活了。 齐玄素上前,从这名青鸾卫的手中取走那把“细虎刀”,一指敲在刀身上,发出一声清澈声响。 齐玄素赞了一声:“刀不错。” 然后他又看了眼已经死绝的青鸾卫:“就是本事差了点。” 齐玄素将手中“细虎刀”归入鞘中,然后挂在自己的腰间,又抖了下身上披着的斗篷,遮住了腰间的刀剑。 做完这些之后,他转头望去。 此时那个通风报信的“客栈”伙计已经被刚才一幕吓得双腿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颤抖不止。 那位青鸾卫大人竟然就这么死了? 死在了这个不起眼的年轻人手上,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这怎么可能? 当齐玄素的视线转来,虽然伙计已经站不起来,但仍是以双手撑地,拼命地蹬着双腿想要向后退去。 齐玄素的神情再次被刻意下压的斗笠遮住,伙计只能看到一个下巴,虽然看不到齐玄素的表情,但出于本能的直觉,他感到了莫大的恐惧。 这伙计在鱼龙混杂的“客栈”中厮混多年,也算见过些世面,哪怕是被朝廷通缉的亡命之徒也见过不少,正因为如此,他才更感到绝望。 这个看似寻常的年轻人,身上有一股“气”。 那位常年主持本地“客栈”生意的掌柜曾在酒后对他说起过这些,一个人手上的血债多了,身上会自然而然地形成杀气。都说鬼怕屠夫,正是因为屠夫长年操刀,身上有杀气,寻常鬼魅便近身不得,若是杀人如麻的大盗贼首之流,就算是有了道行的厉鬼也不敢轻易近身,这便是恶鬼怕恶人了。 伙计原本不当回事,毕竟在“客栈”待久了,看惯了那些凶神恶煞之人在“客栈”中收敛锋芒,便习以为常。 没人敢在“客栈”闹事,就算真有胆大包天的疯子,也大不过青鸾卫大人去。 这些年来,伙计给青鸾卫通风报信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被青鸾卫折腾得生不如死之人还少吗?光是死在他眼前的,就有五六号极其扎手的凶悍人物,有直接束手待毙的,也有奋力反抗然后死在青鸾卫老爷刀下的。 可反过头来把青鸾卫老爷给杀了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这样的人,已经杀了一个身份特殊的青鸾卫,难道还介意再杀一个微不足道的伙计吗? 齐玄素朝伙计走去,伙计瘫在地上,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双腿之间不知何时已经湿了一大片,整个人如筛糠似的抖动着。 齐玄素来到他的面前,没有痛下杀手,就这么看着他,直到他不再因为惊恐而颤抖之后,这才开口说道:“不必害怕,我不滥杀无辜。” 伙计闻言长长松了一口气,不过没等他开口说话,齐玄素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他差点吓死过去。 “你觉得自己无辜吗?” 伙计终于是哭出声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这位爷,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小人这一回吧,您就、您就当小人是个屁,把小人给放了,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还有一家老小指望着小人……” “嚎丧。”齐玄素猛地抬高了音量,伙计求饶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伙计既然能在“客栈”和青鸾卫之间左右逢源,自然不是愚笨之人,刚才是被吓傻了,这会儿回过神来,灵机一动,不顾脸上的鼻涕眼泪,赶忙问道:“您有吩咐?” “有眼力。”齐玄素赞了一声,“刚才死的青鸾卫是个从七品的小旗,有正经的官身品级,青鸾卫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肯定会派人来查问此事,你作为通风报信之人,牵连到此事之中,先不说能不能保住性命,肯定少不了要受一番酷刑折磨。” 听到这话,伙计脸色一白,双腿间又是一阵抖动——他第二次失禁了。 齐玄素对此视若无睹,继续说道:“不过我教你一句话,也许可以免去青鸾卫的刑罚。” 伙计闻听此言,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是一个翻身跪了起来,不住磕头:“求大爷救小人一条贱命,求大爷救命,小人给大爷磕头了,给大爷磕头了……” 那头磕得砰砰作响,地上很快就有了血迹。 齐玄素没有阻止,只是说道:“若是有青鸾卫来人问你,你就对他们说,东华真人向指挥使大人问好,记住了吗?” “小人记住了,小人记住了,小人谢大爷大恩。”伙计又是砰砰磕头,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再磕头,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满头满脸是血,地上也是好大一滩血,他再望去,眼前哪里还有齐玄素的踪影。 刚才的一切就好像在梦里一般,他颤颤巍巍地起身四下张望,除了那名死不瞑目的青鸾卫小旗,周围只有一具具蒙着白布的尸体,不知从哪吹过一阵阴风,让他打了个寒颤。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章 风雨将至 齐玄素这次千里迢迢赶到凤台县,当然不是为了那笔一千太平钱的买卖,也不打算牵扯到庙堂倾轧之中,他是奉命行事,要从李宏文手中拿走一样东西。 于是他借着“客栈”隐蔽身份行踪,同时也在“客栈”中打探消息,终于等到了那个花一千太平钱保下李宏文的汉子,然后又从这汉子的口中得知了李宏文的行踪——青鸾卫竟是玩了一出灯下黑,在县衙拿人之后,便将李宏文一家就地关押在县衙之中,并未押送至百户所中。 虽说那名发布委托的汉子可能是青鸾卫故意放出的一条漏网之鱼,用他当作鱼饵,大鱼虾米一起钓,但齐玄素还是决意前往。 因为他来自于清平会。 如今天下就像一个阴阳双鱼,“阳”是朝廷,“阴”是道门,双方相互依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白鱼”中的黑点和“黑鱼”中的白点。 可清平会既不属于朝廷,也不属于道门,它游走于两者之间,是个隐秘组织。 清平会的成员,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而且其成员往往会有两个身份,明面上是朝廷或者道门之人,暗地里则是清平会成员,故而会内成员不以真实姓名示人,而是以词牌名为各自代号。 齐玄素加入清平会已有两年,他的词牌名是“金错刀”。 有人误以为“金错刀”是一种宝刀,其实“金错刀”是指古时的刀币,以黄金错镂其文,也称“错刀”,泛指钱财。 可齐玄素没什么钱,这个词牌名怎么看都有些不大恰当。其实只有齐玄素自己明白,“金错刀”意味着钱,未必是有钱,也可以是欠钱,这个词牌名是在提醒他,他欠了“债”。 齐玄素的另外一重身份是道门弟子,不过是个七品道士,而东华真人则是二品道士,两者之间的差距就像县令与尚书的差距,所谓东华真人向青鸾卫指挥使问好云云,不过是齐玄素信口胡诌,混淆视听。 …… 此时“客栈”大堂中那个彻底醉死过去的汉子已是长眠不复醒。他如何也没想到,这一醉,就把自己醉到了下辈子。 掌柜来到他的桌子前,看了眼那壶还未喝完的酒,叹了口气:“‘客栈’讲信誉,可是‘客栈’也讲规矩,那就是各地分号不得参与朝堂之事,想要插手庙堂,你得去总号,今天你坏了规矩,便死有余辜。” 说罢,掌柜翻动尸体,使其变为仰躺着,然后伸手从死尸的怀里掏出那张约书,扫了一眼确认无误之后,与“客栈”留底的约书叠放在一起,随手一搓,使其化作飞灰,随风而散。 然后掌柜击掌三次,从一处暗门中走出两个健壮仆役。 掌柜将一千太平钱的官票撕成碎片,随手洒在尸体上,吩咐道:“老规矩,利索些。” 两个仆役沉默着将尸体抬起,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暗门中。 整个过程中,“客栈”大堂雅雀无声,有的人神色如常,视若无睹。有的人面露惊惧,低眉敛目。 掌柜又回到柜台后面,还是满面和气,不像江湖人物,倒像个笑脸相迎的生意人。 只有许多常在此处“客栈”讨生活的老人才知道,这位掌柜可不是简单人物,手上人命不在少数,否则也不能成为此处“客栈”分号的主事,不过是年纪大了,地位高了,不再打打杀杀,开始讲究人情世故,和气生财,又修身养性,这才养出了几分慈善模样。 可这种慈善也就是流于表面,江湖不是善地,哪有什么善人。 掌柜方才的举动,未尝没有杀鸡儆猴的意思,除了这个不守规矩的汉子之外,那个见钱眼开的年轻人,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先前时候,掌柜已经在话里话外提点过他,无奈他一意孤行,正所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怪不得掌柜。 …… 凤台县城,县衙正堂。 一个高大身影正在来回踱步,他身上同样穿着青色锦衣,不过比起那位已经死在义庄中的青鸾卫小旗更为华贵,腰带变成了玉带,兽头也变为了吊睛白额的猛虎头颅。 小旗不过是从七品,总旗才是正七品,而此人是从六品的试百户,在一座县城中已经算是真正的实权人物。 再往上就是正六品的百户和从五品的副千户。至于正五品的千户大人,已经属于青鸾卫中的高层人物,整个青鸾卫也才二十位千户。 周飞龙一只手习惯性地扣住腰间的青铜虎头,另外一只手则是按在腰间“细虎刀”的刀首上,手指轻轻敲击着,黑面白底的官靴踏在黑亮的地面上,发出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在不远处的主位上坐着他的同僚,青鸾卫试百户李三辛。 周飞龙停下脚步,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李三辛。 虽然李三辛去年刚刚升了试百户,但作为深得千户大人信任的心腹,最近已经传出风声,他再过不久就要升为正六品的百户。 李三辛好像对于周飞龙的注视一无所觉,左手端着茶碗,右手用碗盖不紧不慢地撇去茶沫,又轻轻地吹散热气,这才小呷一口。 周飞龙收回视线,心情不由晦暗几分。 这次来凤台县处理李宏文之事,本来只需要一位试百户就够,可千户大人偏偏派来了两位试百户,其用意无非是两种:一是千户大人对他周飞龙不放心,二是李三辛另外奉有密令。 周飞龙是几十年的老青鸾卫了,就连知府都捉拿过,更何况是李宏文这样一个知县,没什么不放心的,所以他料定李三辛另外奉有密令。 至于这个密令到底是什么内容,他没有半点头绪。 就在此时,李三辛放下了手中的茶碗,瞥了眼周飞龙纹丝未动的茶碗,开口道:“这茶不错,用煮沸的泉水一泡,芽尖都竖着浮在茶水里,应该是今年第一茬的新茶,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摘的,仅凭你我二人的俸禄,一年下来也买不了几两,周兄若不喝,岂不是可惜了。” 周飞龙的脸上浮现出点点笑意,坐回椅上,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好,是顶尖的上品。”周飞龙放下茶碗,赞了一声。 李三辛笑问道:“周兄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周飞龙端正了面容,沉声道:“正好李兄提起这茬,那我也就直说了。虽说李宏文已经归案,但他的不少余党还在外面,咱们把他的那个亲信护卫给放了出去,用他做饵,引出李宏文的余党,然后再一网打尽。按照道理说,这个计划没什么疏漏之处,毕竟这么多年来都是这么干的,可这次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李三辛的目光骤然变得幽深,又端起了盖碗,升腾的热气遮住了他的面孔:“周兄多虑了。” 周飞龙也端起自己那碗同样冒着袅袅白雾的热茶,直接一口吞下,眼神晦暗道:“希望如此吧。” 李三辛望向门外的天色,原本灰蒙蒙的天空此时像是被泼上了一盆浓墨。 周飞龙起身来到门口,负手而立,说道:“南边的天气,说变就变,喜怒无常。” 他是北人,不大习惯这边的天气。 “下雨天,从来都是杀人的好时节。” 外面乌云密布,屋内也随之变得昏暗,李三辛的脸庞隐藏在黑暗之中,让人看不真切,他的声音从周飞龙的身后传来,幽幽沉沉,竟是让周飞龙有几分如芒在背的感觉。 周飞龙转过身来,望向这位同僚。 就在此时,惊雷乍起,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昏暗的正堂。 在蓝白色的雷光之下,李三辛的面容变得清晰起来。 李三辛朝着周飞龙微微一笑,白色的牙齿在昏暗的环境中有些渗人。 风雷总是相伴。 雷声过后,风走过城池,原本还算寂静的城池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忙着收晾晒衣物的妇人,大呼小叫的孩子,赶忙收摊准备躲雨的小贩,快步往家跑去的行人,匆匆忙忙,脚步纷乱,街道上乱成一片。 无数的声音连成一片,仿佛整座城池都在低低私语。 一场倾盆大雨骤然而至。 黄豆大小的雨滴敲击在屋檐上,发出噼啪的清脆声响,转瞬间便在瓦片上汇聚成一条条细流,沿着檐角飞流而下,挂出一道道银亮水线。 县衙正堂内的两人对于这场酝酿许久大雨无动于衷。 扶刀披甲守在堂外的青鸾卫力士同样也是如此,任凭雨点敲在甲胄上,声声激烈。 衙门外的长街上。 一个戴着斗笠、披着斗篷的年轻人正朝着县衙行来,与这座满是烟火气的小城不太搭调。 年轻人的斗篷也已经被雨水湿透,露出一刀一剑的形状。 下雨天的确是个杀人的好天气,尤其是这样的滂沱大雨,血刚流下来,就会被雨水冲走,雨过天晴之后,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雨水打在他的斗笠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雨水在斗笠的斜面上汇聚成道道细流,沿着斗笠的边缘,如线一般滴落下来,竟是在斗笠四周边缘形成了一圈雨帘,好似帷帽。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章 腥风血雨 随着齐玄素距离县衙越来越近,终于有人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三名披着雨披的青鸾卫挡住了他的去路。 其中为首的青鸾卫小旗向踏出前一步,大声喝道:“青鸾卫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齐玄素不疾不徐地开口问道:“李宏文可在县衙之中?”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雨声,传到了三名青鸾卫的耳中。 青鸾卫们顿时脸色大变,没有丝毫犹豫,三柄长刀同时出鞘。 不过不是“细虎刀”,而是普通青鸾卫的佩刀“长羊刀”。 同样是青鸾卫小旗,也有高下之分,就像县衙中的两位青鸾卫试百户,一个熬了大半辈子才熬到试百户的位置,这辈子恐怕就要熬死在这个位置,另一个不过而立之年就爬上了试百户的位子,甚至还有希望更进一步,去掉那个“试”字。两者之间,高下立判。 三名青鸾卫以品字形的阵势向齐玄素冲来,最前面的是那名青鸾卫小旗,左右两翼是两名校尉,三人都配备了青鸾卫的“飞鼠甲”和“长羊刀”,再以三才阵势御敌,十分难缠。 可惜他们遇到了齐玄素。 齐玄素侧身躲过当头劈下的一刀,顺势握住青鸾卫小旗持刀的手腕,只是稍稍用力,这名青鸾卫小旗便握不住手中的“长羊刀”,五指松开,长刀落到了齐玄素的手中。 齐玄素反手握住“长羊刀”,随意一挡,将另外两名青鸾卫震得向后踉跄退去。齐玄素脚步不停,与已经手中无刀的青鸾卫小旗擦肩而过。 这名青鸾卫小旗的肚子被整个刨开,肠子瞬间流了一地。 他满脸不敢置信之色,双手捂住自己的小腹,缓缓跪倒在地,气绝身亡。 血水很快便消失在磅礴大雨之中。 另外两名青鸾卫校尉看到这一幕,满脸惊骇之色。 “飞鼠甲”在这一刀面前,竟是好似纸糊一般。 只是不等他们两人从惊骇中回过神来,齐玄素已经朝两人一掠而来。 他手中“长羊刀”的刀锋划过雨幕,将正在下落的雨滴从中一分为二,变成一朵小小的水花,一朵朵水花连接成线,在漫天雨幕中形成一条肉眼可见的水线。 下一刻,齐玄素与这两名青鸾卫校尉也擦身而过。 然后他们两人的咽喉上分别多出了一道鲜红的线,有鲜红的血从中缓缓渗出。 两名青鸾卫校尉手中的“长羊刀”落地,双手捂住自己的喉咙,瞪大了眼睛,不甘倒地。 杀完三人之后,齐玄素停下了脚步。 虽然此时雨声嘈杂,但他还是从激烈雨声中听出了密集脚步踩在积水上的声音。 齐玄素举目望去,一片厚重雨幕之后,长街尽头,有一大片身披雨披的身影正朝这边快速行来。 这是大批青鸾卫赶到了。 齐玄素将手中的“长羊刀”向前一掷。 雨幕被切割开一线。 这一刀直接洞穿了处在整个队伍最前面的青鸾卫的胸膛,刀上所携带的巨力迫使他整个人向后退去,与其身后之人撞在一起。 就见“长羊刀”尽数没入第一名青鸾卫的胸口至刀柄处的同时,也将他身后第二名青鸾卫刺穿,透背而出的刀尖刚好刺入其后第三名青鸾卫的心口。 三人就这样被一刀串了糖葫芦。 眼看着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便有六名青鸾卫好手死于那个年轻人的手中,此时在场官职最高的青鸾卫总旗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畏惧。 不过青鸾卫内部对待临阵怯敌之人处罚极重,迫使他将这几分畏惧之心强压了下去,大声吼道:“弩箭!” 朝廷镇压江湖武人,最惯用的武器便是弩箭,尤其是成建制的弩箭,一般武人很难讨得好去。 在众多弩箭中,青鸾卫最常使用的是“寒鸦弩”,因为其外形类似振翅的黑色寒鸦而得名,先前死在义庄的青鸾卫小旗用的就是“寒鸦弩”。 随着这名青鸾卫总旗的一声令下,足足二十张弩机举起对准齐玄素。 下一刻,只听“嗡”的一声震响,在嘈杂雨声中也显得格外刺耳。 虽然听上去仅有一声,但有二十余根弩箭激射向齐玄素。 几乎就在同时,齐玄素一挥身上已经湿透的宽大斗篷,将射向自己的弩箭悉数扫落在地,无一漏网。 青鸾卫总旗瞳孔猛地收缩,死死盯着这个不知名姓的年轻人。 竟然是个真正的高手。 不是不可以用人命堆死一名高手,关键在于他们如今没有这么多的人手,仅凭二十个普通青鸾卫力士就想将一名高手围攻至死,无疑是痴人说梦。 想到这儿,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县衙。 在滂沱大雨中,县衙的漆黑大门紧紧闭着,显得格外安静。 在这座官衙中,还有两位试百户大人。他们才是青鸾卫中的高手。 有些时候,只有高手才能对付高手。 …… 雨水不断落在地面上,不仅使外面的街道变成了一条小河,就连县衙的庭院中,也迅速有了积水。 不过此时的庭院中却是出人意料的安静,除了嘈杂雨声,因为庭院内还种了几株芭蕉的缘故,只听得雨打芭蕉,声声作响。 周飞龙站在庭前,望着雨中芭蕉感慨道:“雨打芭蕉叶带愁,一片痴情付水流。客人到了,可惜不领情。” “可惜”二字被他咬得很重,“领情”二字又变得很轻,一下子便添了许多肃杀意味。 李三辛仍旧是留在屋内,又重新端起盖碗,小口抿茶。 在庭院中,数十名披着雨披的青鸾卫校尉正沉默无声地站立,雨披之下是“飞鼠甲”,腰间是“长羊刀”,手中是已经弩箭上弦的“寒鸦弩”。 县衙外面如何,好似与他们没有半点干系,这些青鸾卫甲士不动无声,就像一尊尊石雕,无论是狂风骤雨,还是即将到来的厮杀都无法让他们面上的表情有丝毫变化。 李三辛单手端着盖碗从椅上起身,踱步来到堂前雨檐下,听着县衙外越来越小的厮杀声,望着眼前的茫茫雨幕,轻声说道:“居然是个高手,最起码是抱丹阶段,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说明我们那位李大人的确不简单。” 周飞龙笑道:“过河最怕不知深浅,知道了深浅就心中有数,刚才不明虚实的时候,我的心一直悬着,现在反而是能落到实处了。” 李三辛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周兄如此说了,那就有劳周兄将此人拿下,我去见一见那位铁骨铮铮的李大人,看看他还有何话说,还能不能说自己不朋不党。” 李三辛的声音不大,却没有多少商量的余地。 毕竟他与周飞龙不同,他是千户大人的心腹,有着大好的前程,别看今天两人还是平起平坐的同僚,说不定哪天就变成了上下从属。 周飞龙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笑着应下:“好。” 李三辛抬了抬手,立时有两名站在廊下的青鸾卫校尉过来,在头前引路。 紧接着又有两名青鸾卫校尉随于其后,李三辛就这么在四名青鸾卫校尉的簇拥下,手里端着盖碗,不紧不慢地往后宅行去。 周飞龙望着李三辛离去地背影,虽然心中颇为恼怒,但是官做到这个位置,公门修行多年,“制怒静气”早已是必然的功夫,所以他脸上表情还是丝毫不显,收回视线后,望向面前的满庭青鸾卫,挥了挥手。 所有青鸾卫同时转身,往衙门大门行去。 县衙外的大坪按规制有半亩见方,除了两只巨大的石狮,再无他物,以空阔见威严。 然而现在的大坪上却是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被雨水浸泡着,血水混在在雨水中,流入阴沟暗渠。 在大坪中间,齐玄素是唯一站着的人,他望向漆黑的县衙大门,沉默不语。 下一刻,县衙大门轰然开启,众多青鸾卫校尉从大门内一涌而出,沿着大门两旁的两面八字墙,一字排开,气势惊人。 然后便是身着试百户官服的周飞龙跨过高高门槛,来到大门前的石阶上。 周飞龙看了眼横七竖八的尸体,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望向齐玄素的眼神中满是阴郁之色。 齐玄素兀自站在那里,没有丝毫惧色。 周飞龙不得不开口了,声音低沉且威严:“当街杀我青鸾卫的甲士,意图救走朝廷钦犯,此乃杀头的大罪。”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一抖身上的斗篷,露出了右侧悬挂的“细虎刀”。 周飞龙看到这把刀之后,心中顿时明了,那个被派往“客栈”收网的心腹属下,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虽然这名心腹手下只是个小旗,但身手相当不俗,就连许多总旗都比不上他。 不过他还是开口问了一句:“守在‘客栈’的人被你杀了?” 齐玄素上身微微前倾,示意正是如此。 周飞龙看着他,森然道:“你真是该死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五章 狂风暴雨 齐玄素伸手握住“细虎刀”的刀柄,终于开口道:“我不想杀人,可又不得不杀人,其实我们可以谈一谈,各退一步。” 周飞龙怒极反笑:“笑话!” 齐玄素不再多言,缓缓拔出那把雪亮无比的“细虎刀”。 雨一直在下,落在衙门大门的山檐上,落在青鸾卫们的“飞鼠甲”上,落在齐玄素手中“细虎刀”的刀背上。一滴雨水被刀背分成两半,然后沿着刀身两面缓缓滑落至刀锋位置。 在两者重新归一的时候,齐玄素开始持刀前冲。 几乎就在同时,立在八字墙外的青鸾卫们纷纷扣动扳机,箭矢同样是在雨幕中划出一道道白亮水线,激射向齐玄素。 箭矢的速度肯定比齐玄素的速度更快,可是青鸾卫们的视线和扣动扳机的速度却远远跟不上齐玄素,所以伴随着“笃笃笃”的连串声响,这些弩箭无一例外地落在齐玄素身后的大坪上,入地尺余,只剩箭羽还露在外面,微微颤动,可见弩箭的力道之大。 从大坪到县衙大门台阶之间的距离,齐玄素几乎是一掠而过。 在众多青鸾卫的视线中,只能看到一道水线,这种刀法,实在骇人。 周飞龙在齐玄素前掠的同时就已经拔出腰间的“细虎刀”,不过却是横刀于身前。 一声刺耳的金石碰撞之音响起。 齐玄素的刀尖刺在周飞龙的刀身上,然后两人就一前一后撞入县衙中。 齐玄素是进,周飞龙是退。 周飞龙的两条小腿直接撞碎了县衙的高高门槛,双脚在青石地面上摩擦出两道肉眼可见的痕迹,直到后背撞到影壁,在影壁上撞出一圈蛛网状的裂痕,这才止住退势。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近在咫尺,齐玄素背光而立,脸庞完全隐藏在斗笠的阴影下。 周飞龙望着这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脸色凝重,一字一顿地说道:“好本事。”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向前踏出一步。 整面影壁轰然破碎,乱石四散纷飞。齐玄素和周飞龙两人也随之分开。 齐玄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轻轻弹刀。“细虎刀”的刀身上发出一声清脆颤音,同时也抖落了刀身上的雨水,水花轻溅。 周飞龙则是从影壁的位置向后滑退出去十余丈的距离,双脚将满地的积水高高溅起。 两人都站在雨水之中,虽然没能分出生死,但已然分出了高下,齐玄素占据了无可置疑的绝对上风,只是没能伤到周飞龙。 周飞龙伸手扯下身上那件已经残破不堪的试百户官服,露出其下的漆黑软甲。黝黑的甲叶被雨水淋湿之后,发出淡淡的暗沉光泽。 此乃“囚牛甲”,由三百六十片甲叶组成,每片甲叶只有婴儿手掌大小,仅仅只比硬纸板厚上稍许。 如果说“飞鼠甲”只能防御寻常刀剑和拳脚,挡不住江湖高手的真气透体,那么“囚牛甲”就是专门用来应对江湖高手的御气伤人,刚才两人交手,齐玄素的真气直接将一面影壁生生崩碎,可没能渗入周飞龙的体内分毫,所以周飞龙只是看起来稍显狼狈,实际上并未伤到分毫。 周飞龙眼神阴沉,举起手中“细虎刀”,摆出一个防御的架势。 齐玄素将身上的宽大斗篷扯下,随手丢弃在脚下的积水之中,手持“细虎刀”快步向前,“细虎刀”微微颤鸣,若是细细看去,就会发现刀锋正在飞快颤动,将一滴滴落在刀锋上的雨水震散成更为细小的水花。 虽然两人同样都用“细虎刀”,但两人的刀势却浑然不同。 周飞龙的刀,像一尾蟒蛇,既有蛇的阴狠,又不乏蟒的霸道。 可齐玄素的刀却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没有花哨,也不存在什么阴诡。 两柄“细虎刀”各自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弧形水线,然后猛然相撞。 剧烈的气机震荡将双方周围的雨幕直接震碎成一片茫茫白雾。 下一刻,一截断刀被崩飞,穿过雨幕,穿过前廊,直接钉在了正堂内的墙壁上。 周飞龙闷哼一声,向后退去,脸颊被崩飞的断刀划开一道寸许长的伤口,有鲜血渗出。 止住退势之后,他低头看了眼手中已经只剩下半截的“细虎刀”,满是不敢置信。 两人的一番交手,看似很慢,实则只是在电光火石之间,直到此时,门外的青鸾卫们才从县衙的大门涌入。 没有任何交流,也没有任何命令,同样没有任何犹豫,这些青鸾卫们直接举起手中的弩机,瞄准齐玄素的背影,然后扣动扳机。 密集的箭雨再次射出,几乎封死了齐玄素的所有躲闪空间,可这一次,齐玄素没有丝毫想要躲闪的意思。 他只是一呼复一吸。 一股磅礴真气自他体内喷涌而出,好似端午讯时的大潮,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落在自己身上的弩箭尽数弹开,甚至就连衣物都没被伤到分毫。 这便是江湖中常说的“罡气护体”了。 然后就见齐玄素一脚踩在脚下的积水上,溅起一蓬水花,然后他再回身挥袖,这些水花以毫不逊色于弩箭的速度朝着他身后的青鸾卫们激射而去。 处在最前面的青鸾卫在顷刻之间就倒了一片,好似秋收时的庄稼。 齐玄素不再去理会身后那些青鸾卫,持刀冲向周飞龙。 这是齐玄素的第三刀。 先前两刀。第一刀,齐玄素崩碎了一面影壁。第二刀,齐玄素砍断了周飞龙手中的“细虎刀”。 此时的第三刀,直接撕裂了周飞龙身上的“囚牛甲”。 周飞龙的胸口炸裂开一团血雾,整个人再次倒退,撞入正堂之中,最后直接撞到正堂的南墙上,不远处就是被崩飞的半截断刀。 他朝齐玄素手中的“细虎刀”望去,只见整个刀身上笼罩着一层白芒,流转不定。 周飞龙瞪大了眼睛:“这是剑气?” 令真气凝聚成剑气外放体外,已经是先天真气的范畴,周飞龙只能在毫无干扰且运功多时的情况下才能勉强凝聚出一丝,绝无可能在与人激斗时用出半分,更不用说像齐玄素这样使整个刀身都被剑气所笼罩。 此人难道是先天之人? 道门将长生之途分为三个大的阶段,分别命名为:后天之人、先天之人、天人。 后天之人,分为修持和抱丹两个阶段,始也不悟大道,但求速成,年老之后,气血日益衰,意气日益微,形如槁木,色若死灰,终究难逃一死。 先天之人,不悟上乘大道,道中得一法,法中得一术,信心苦志,终世不改,神气日清,形骸日固,人间之疫不能为害。 至于天人,已经是世人眼中半仙半人的人物。 或竦身入云,无翅而飞。 或驾龙乘云,上造天阶。 或化为鸟兽,浮游青云。 或潜行江海,翱翔名山。 或服元气,或茹芝草,或出入人间而人不识,或隐其身而莫之见。 面生异骨,体有奇毛,率好深僻,不交俗流。 寻常地方,难见天人,故而先天之人已经是当之无愧的高手。 齐玄素没有答话,只是身形向前一掠,也从雨幕中进了正堂。 第四刀,谐音“死”字。 在周飞龙的视野中,一点光芒骤然亮起,然后这一点光亮迅速变大,正是“细虎刀”的刀尖。 周飞龙在刹那间心神失守。 这简简单单的一刀,来势之迅猛,超乎周飞龙的想象太多,以至于周飞龙心思几转,到头来悲哀地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刀。 不过惧极生怒,周飞龙在最后关头也被激起了多次与人生死相斗的凶性,在齐玄素手中“细虎刀”刺穿自己胸膛的那一瞬间,双拳以开山裂石之势,狠狠砸在齐玄素的胸口。 这两拳让齐玄素的身形猛地一震,可到底没能让齐玄素这一刀的前冲之势有半分停滞,仍旧是毫无阻碍地刺穿了周飞龙的胸膛。 齐玄素的手腕一抖,将这位青鸾卫试百户的心肺搅烂,彻底断绝其最后一线生机,然后才拔刀而出,带起一抹刺目血花。 这个先前就曾说过心中不安的青鸾卫试百户,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竟是一语成谶,在凤台县这个他眼中的阴沟里,翻了大船,死不瞑目。 如果可以后悔,周飞龙一定不会来凤台县。 不过他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并不恨杀掉自己的齐玄素,毕竟江湖就是如此,生死由命,若是死了,那也是自己的本事不济。 真正让他心生滔天恨意的,是那个一直未曾援手的同僚李三辛。 周飞龙简直是恨不能食其肉。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六章 凄风苦雨 县衙有前后之分,前面是官衙,处理公务之用,后头是住宅。 青鸾卫将现任凤台知县李宏文缉拿之后,便把其全家老小关押在县衙的后宅之中,倒也没有如何大动干戈,只是让其在各自的房间里不许出门而已。 李宏文便被关押在自己的书房中。 正当周飞龙和齐玄素在前衙大打出手的时候,李三辛一行人沿着回廊不紧不慢地来到李宏文的书房前,此时门前正有两名青鸾卫校尉负责值守,见到李三辛之后,立刻恭敬行礼,接着在李三辛的示意下,将反锁的屋门打开。 李三辛让其他人留在外面,独自一人进了书房。 书房内的陈设很是简单,只有一案两椅一书架,书架摆满了各种书籍,可是书案上除了文房四宝以及笔洗、笔架、镇纸等物之外,却是没有什么案头清供等物,实在是清苦,与县令的身份不太相符。 此时凤台知县李宏文就坐在书案后,身着七品朝服,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的年纪,面容清癯,三缕长髯,单以相貌而言,很是符合民间百姓对于清官忠臣的想象。 李三辛单手把那张靠在侧边墙根的椅子拎起,放到李宏文案前的对面位置,然后在这个下属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李宏文低垂着眼帘,对于李三辛的到来无动于衷,丝毫没有想要起身的意思。 李三辛将手中的盖碗放到案上,开口道:“依照大玄律法,阁下虽是革员,但在没有定罪之前,仍是官身。本官虽是奉上命办案的钦使,但也不好直呼其名,所以于情于理,我还是要称呼一声李大人。” 李宏文仍是不开口。 李三辛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李大人做的是朝廷的官,本官做的也是朝廷的官,共事一君,讲究一个‘忠’字,李大人以忠臣自居,可如今却有乱党杀进了县衙,要救走李大人,不知李大人对此有何解释?” 这句话不亚于一道炸雷响彻了李宏文的耳畔,他猛地抬头望向李三辛,沉声说道:“好一个共事一君要讲一个‘忠’字,你莫拿什么乱党来诈我,我李宏文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我倒是要反问阁下一句,你还有你身后的青鸾卫千户所,忠的是哪个君?” “自然是朝廷。”李三辛稍稍拔高了音调,同时朝着京城的方向一拱手,“李某人和青鸾卫从来都是忠于朝廷。” 李宏文冷笑道:“朝廷?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李三辛的脸色刷地阴沉下来,身子倏地站起,森然道:“李大人此言何意?” 李宏文夷然不惧:“你们青鸾卫这次奉旨捉拿李某,奉的是谁的旨意?恐怕不是陛下的圣旨,而是内阁的钧旨,你们说我结党营私,敢问我结党何人?又营何私?只怕是欲加之罪。” 李三辛忽然笑了笑,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这才开口道:“好啊,李大人终于是招了。” 李宏文脸色一变:“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三辛抿了一口盖碗中已经有些凉的茶,沉声道:“李大人,无端捏造,诬陷内阁,你知道大玄律是怎么定罪的吗?” 李宏文凛然道:“区区一死,何足为惧?” “要找死,一尺白绫,一把尖刀,一杯毒酒,哪样不行?若是李大人没有,我们青鸾卫有,保证分文不取。” 李三辛嗓音低沉道:“李大人又何必拿这些话来搪塞我?其实我们可以谈一谈。” 李宏文脸色肃穆道:“到了这一步,你说我们可以谈一谈,当真以为我是三岁小儿吗?” 李三辛低声说道:“这关乎到李大人一家老小的生死。” 李宏文默然不语。 李三辛接着说道:“我在来凤台县之前,千户大人有交代,只要李大人肯交出那件东西,那就有的谈。李大人的性命,千户大人保不住。可李大人一家老小的性命,千户大人还是能保下来的,无非是在卷宗上增减几笔,就算判个抄家流放,也好过满门抄斩。” 李宏文问道:“如果我不肯交呢?” 李三辛无奈叹息一声,再度从椅上起身:“若是李大人不肯谈,千户大人也有交代。” 李宏文望着李三辛。 李三辛轻声道:“那就请李大人的一家老小都留在凤台县,交还是不交,还望李大人好好考虑。” “不必考虑了。”李宏文神色坚定,断然拒绝,“我是不会交给你们的。” 李宏文的眼底闪过一抹厉色,不再多言,转身离开李宏文的书房,挥了挥手。 原本四散于周围的青鸾卫立即来到他的面前,静等吩咐。 李三辛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千户大人也有仁慈之心。” 几名青鸾卫都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李三辛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变得阴沉,这才接着说道:“可总有些人不体恤千户大人的一片仁慈之心,冥顽不灵。” 都不是第一天做公当差的青鸾卫们心里头明白了七八分,试百户大人这是要杀人了。 一名为首的青鸾卫总旗轻声道:“请大人示下。” 李三辛闭上双眼,轻轻说道:“李宏文这个人,知道的事情太多,真要送到诏狱去,牵扯甚广,会有些麻烦。所以两害相较取其轻,就让他留在凤台县吧。” 青鸾卫总旗的脸色一肃,明白试百户大人口中的留下可不是就这么留下,而是让他永远地留下。 李三辛继续说道:“李宏文有许多同年故交,此事若是做得不干净,落人口实,惹起了朝野议论,就会对我们很不利,所以按照老规矩,活不见人……” 青鸾卫总旗立刻接话道:“死不见尸。” 李三辛睁开眼睛,望着青鸾卫总旗,稍微压低了声音:“除了他之外,还有他的一家老小,一个不留,杀得一定要干净。” 青鸾卫总旗沉声道:“是!” 李三辛又望向另外一名好似白面书生的青鸾卫小旗,吩咐道:“预备好案卷,把杀害县令的罪名丢到乱党身上,就说乱党袭击青鸾卫,阻挠办案,杀人灭口,正好这会儿在前衙也死了不少弟兄,都算在乱党的头上,这次一定要办成个铁案,不能有半点疏漏。” 那名青鸾卫小旗连忙道:“请大人放心。” 李三辛挥了挥手。 一众青鸾卫立时四散而去。 很快,后宅中便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开门声,抽刀声,以及临死前的哭喊惨叫声。 李三辛对此充耳不闻,站在雨檐下,望着外头的雨幕,仍是端着盖碗,小口呷茶。 下雨天,的确是杀人的好时节。 当李三辛终于将最后一点残茶饮尽的时候,有一人从前衙来到后衙。 来人虽然浑身上下湿透,但没有半分血迹,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都没有。 他右手中提着一把“细虎刀”,左手则是提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这名戴着斗笠的年轻人丢出头颅,开口说道:“这位试百户大人不愿与我谈,我只能杀了他,不知这位大人是否愿意与我谈一谈?” 李三辛低头望向滚落到自己脚边的头颅,周飞龙那双死了也未曾合上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 不过既然入了青鸾卫这个行当,自是无惧鬼神,你活着时候都不能把我如何,更何况是已经死了? 所以李三辛抬起一只脚,直接将这个不久前还在与自己谈笑风生的同僚的头颅踩碎,然后又把沾满了污秽之物的靴底在台阶的棱上刮了刮。 他做完这些之后,抬起头来望向来人,眯起一双本就狭长的眼眸,轻声赞了一句:“好手段。” 来人无动于衷,看不出丝毫喜怒。 李三辛的眼底深处掠过一抹极难察觉的忧虑。 一介匹夫,当然不足挂齿,可如果这个匹夫是先天之人,那就是谁也无法轻视的,那些京城的权贵世家为何不遗余力地想要拉拢这些高手人物? 除了做一些见不得人的活计之外,还不是为了护佑自家老小。 如果李宏文身边有一位能比拟眼前之人的高手,那么他们来拿人的时候,就不是现在这般光景了。 不过李三辛也就是担忧而已,还谈不上惧怕,他可不是周飞龙那个废物,他年纪轻轻就能做到从六品的试百户,甚至很快就会升为正六品的百户,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李三辛再次开口,嗓音骤然低沉了许多:“阁下孤身前来,杀我青鸾卫弟兄,到底是所为何事?” 齐玄素道:“奉命行事,你应该明白。” “明白,当然明白。”李三辛点了点头,“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生死相拼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那就请出招吧。” 齐玄素不再废话,将脚下的青石地面踩踏出一圈蛛网状的裂纹,身形前掠。 李三辛淡淡一笑,以腕力将手中一直端着的盖碗丢掷出去,一闪而逝。 下一刻,这只盖碗直接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 只见这只飞旋而至的盖碗滴溜溜地旋转不停,如有灵性一般,围绕着齐玄素盘旋一周,使得齐玄素不得不停下前冲的脚步。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七章 各为其主 刀光一闪,这只上好的官窑盖碗被从中分为两半,不过与此同时,在雨幕中却是又炸出一朵水花,好似是一朵缓缓绽放莲花,随即消弭在茫茫雨幕之中。 几乎同时,齐玄素闷哼一声,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周身气机鼓荡,使得周围的雨幕也随之飘摇不定。 李三辛仍是站在雨檐下,寸步未动。 刚才的那只盖碗暗藏玄机,在齐玄素一刀将盖碗劈成两半的一瞬间,又有一股暗藏气机趁机炸裂开来,使得来不及收刀的齐玄素吃了个暗亏。 李三辛的嘴角微微上翘,他先前一直端着这只盖碗,可不是附庸风雅,而是将自己真气不断注入其中,现在建功,也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不过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名年青刀客竟是没有就此退缩,甚至省去了平复体内真气的过程,再度前掠。 此人是自信?还是自大? 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就九十步左右。 李三辛轻描淡写地扣住腰间的青铜虎头。 后天之人和先天之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真气能否外放,抱丹阶段的后天之人也能修炼出一口真气,只是真气不能离体,局限颇大。可先天之人却能在轻描淡写之间御气于外,让人防不胜防。还可藏于外物之中,就好比李三辛将气机藏入茶杯之中。 这一刻,庭院内正在下落的雨点瞬间悉数碎裂,变成一团茫茫白雾,落在地面上,激射在两旁的廊柱上,留下一片细细密密如针孔的坑洼小洞。 齐玄素脚步不停,一刀破之。 刀身之上,有剑气流转,如乘风破浪,破开这片障眼的白雾,同时一鼓作气将里头蕴含的真气也给彻底斩碎。 真气回荡于四周,使得夹杂着充沛气机的雨水在两人之间的距离上缭乱纷飞,划出一道道清亮水线,落地之后,又使得地面上出现了许多细小沟壑, 趁此时机,齐玄素将两者之间的距离拉近到六十步。 李三辛微微皱眉,置于小腹处的五指猛然握拳。 满地积水在一瞬间被他的真气牵引,汇聚成一条水龙,好似是青龙出水,拔地而起。然后在庭院中肆意游曳滑行,如同走江入海的蛟龙,扑向不愿停下脚步的齐玄素。 前行之中的齐玄素仍旧是丝毫不退,手中“细虎刀”上的剑气骤然高涨,然后照旧一刀斩去,与这条水龙从正面轰然相撞。 水花四溅,水龙固然短了一截,但齐玄素也向后滑行退去,双脚在积水地面上溅射起无数水花,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大到了大概七十步。 齐玄素面无表情,手中“细虎刀”上的剑气一涨再涨,便是在茫茫雨幕之中都清晰可见刀身周围白芒缭绕,不再虚幻,近乎实质。 先天之人,飞叶摘花可杀人,草木竹石亦是剑。 齐玄素再度前掠,整个人直接穿过了水龙,发出一连串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尖锐刺耳。 下一刻,整条水龙彻底崩溃,无数水花猛地溅射开来,好似莲塘莲花齐齐绽放。 此时两人之间只剩下三十步。 齐玄素丢出手中“细虎刀”,披风破雨,划开重重紧锁雨幕,直刺李三辛头颅。 只见李三辛双脚不动,身形猛然向后仰去,整个人仍是笔直一线,与地面出现一个极为夸张的倾斜角度。 “细虎刀”从李三辛的上方掠过之后,李三辛刚刚直起身子,却见齐玄素右臂做出了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然后那柄“细虎刀”在真气的牵引之下,竟是又在李三辛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李三辛的后心位置。 李三辛终于按住腰间的细虎刀的刀柄,来不及转身,也来不及拔刀,直接将带着刀鞘的“细虎刀”负在后心位置,挡下了这从背后来的凌厉一刀。 齐玄素的“细虎刀”刺在李三辛的“细虎刀”的刀鞘上,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金石碰撞声,刀鞘被生生震碎。 李三辛顺势向前疾步奔走,从雨檐下离开,同样来到庭院的雨幕之中,距离齐玄素只剩下不过十步之遥,然后猛地转身,反手握刀,磕开那把一直紧随在自己身后的“细虎刀”。 “细虎刀”一个回旋,回到齐玄素的面前,被齐玄素重新握住。 方才一番交手,两人可谓是势均力敌,一时间,谁也没有贸然出手,而是陷入到对峙之中。 过了片刻,齐玄素开口问道:“凤台县令李宏文呢?” 李三辛嘴角翘了翘:“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如果你想救人,那我只能说你来晚了,就不要白费功夫了。” 齐玄素并不在意李宏文的生死,只是说道:“你们竟敢擅杀一位县令,胆子未免太大了。” 李三辛冷笑道:“谁说是我们杀的?分明是你这个乱党所为,我们青鸾卫为此还折损了许多弟兄和一位试百户。待到结案之后,我定要亲手将抚恤银子送到周兄的府上。” 说到这里,李三辛瞥了眼已经变成一滩烂泥的周飞龙头颅,皮笑肉不笑道:“汝妻子吾养之,汝勿虑也。” 周飞龙本就是一颗弃子,他的生死早已注定了,不管李宏文会不会交出那件东西,李三辛都会按照千户大人的命令,在凤台县就地处决李宏文。不过李宏文毕竟是正经科甲出身的堂堂县令,就算是青鸾卫杀人,也要有一个遮挡,周飞龙便是这个遮挡。 用周飞龙的性命来洗脱青鸾卫的嫌疑。 所以李三辛才会让周飞龙一人送死。 他若不死,又怎么堵住别人的嘴? 齐玄素手中刀势再起。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十步之距,转瞬即至。 齐玄素的这一刀好似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面对这一刀,李三辛也不得不出刀了。 两刀相撞,两人各自后退,无数碎石和积水四散激射。 下一刻,齐玄素再次出刀,身随刀走,使得这一刀的气势格外充沛,便是李三辛也没有直面这道锋芒,而是碎步疾走,在刹那之间与前冲的齐玄素错身而过。 就在这擦肩而过的瞬间,齐玄素的刀锋在李三辛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李三辛则是一刀掠过齐玄素握刀的手腕,虽然只是伤及皮肉,但也足以让齐玄素运刀受到影响。 两人同时在积满雨水的青石板地面上向后滑行出去。 待到两人重新站定,李三辛看了眼手臂上的伤口,脸色阴沉。 齐玄素面无表情地将“细虎刀”从右手交到了左手。 左手刀,他也会。 以左手持刀的齐玄素再次前冲,李三辛脚下一点,急急后撤,在毫厘之间,躲过了齐玄素的一刀。 只见齐玄素的这一刀比之先前的右手刀少了三分灵动,却是多了三分沉重,仅仅是一刀,便将李三辛方才的立足处斩出一个宽丈余深尺余的大坑,无数碎石泥土激射。 李三辛在后退的同时,手中“细虎刀”顺势扫出一个弯月弧度,刀身上同样显现丝丝缕缕的剑气,直斩齐玄素的头颅。 齐玄素将手中长刀一横。 同样的“细虎刀”,同样的剑气,无非是一横一竖。 齐玄素手中“细虎刀”与李三辛的“细虎刀”相触,在一瞬间以肉眼难见的频率颤动九次,分作九次将李三辛的刀势化解,甚至还有余力反攻。 当分散在后宅各处的青鸾卫聚集起来的时候,就看到那名乱党将试百户大人逼得一退再退,试百户大人手中的“细虎刀”已经弯曲出一个极为骇人的弧度。 “细虎刀”虽然已经是难得的利器,但终究不是灵物、宝物,最终还是不堪重负,砰然作响,崩碎成数截,李三辛手持光秃秃的刀柄不得不向后飘退。 齐玄素得势不饶人,随之欺身而进,刀锋始终直指李三辛的胸口,似是蟒蛇吐信的剑气吞吐不定,已经将李三辛的胸前衣衫从中撕裂,露出其下的“囚牛甲”。 便在这时,李三辛袖间有一抹青芒一闪而逝。 仿佛是一条青色小蛇盘起身躯蓄力之后激射而出。 一直游刃有余的齐玄素在这一刻终于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已经提前做出躲闪的动作,但胸前衣襟还是被这道凌厉青芒削开一道大口子,隐隐有血迹渗出。 刚才那一刻,齐玄素几乎是在鬼门关附近徘徊了一次,只是没有迈过门槛而已。 青芒流转之间跳跃不定,几次闪烁之后,再次激射向齐玄素。 好在齐玄素这次已是有了防备,在千钧一发之际,横刀一挡,险之又险地将青芒格开。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如翡翠的短剑正悬停空中。 宽不过寸许,长不过一指,周身有青色剑气萦绕。 齐玄素的脸色骤然变得凝重。 竟然是飞剑。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八章 昆仑东海 先天之人也有高下之分。分别以“昆仑”、“玉虚”、“归真”依次对应先天之人的三个阶段。 昆仑阶段,又称“可见昆仑”,寓意看到昆仑算是迈出了登天长阶的第一步,初窥门径。 李三辛就是一位可见昆仑的炼气境炼气士。 此等境界的炼气士孕育出一口先天真气,由气海上雪山,过二十四节脊椎,突破风池穴,直达玉鼎玄窍,继而运转周天之数,使得体内气机日夜周流不息,最后再还合于丹田,入窍归元。如此循环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气海里的真气氤氲缭绕。 到了此等境界,便可驾驭飞剑,只是修为易得,飞剑难求,需要孕育剑胎,养出灵性,哪怕是最寻常的飞剑,也是千金难买,由此可见,李三辛颇有些来历。 只见李三辛以右手的是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朝着齐玄素一指,默念一个“去”字。 悬停空中的青色小剑应声而动,再次激射向齐玄素。 齐玄素的肩头毫无征兆地爆开一簇刺目血花,却是没能挡住这一剑,被飞剑所伤。碧绿小剑仿佛是邀功一般飞回主人身边,盘旋不停。 齐玄素眼神沉静,不怒反笑,且无半分讥讽之意:“东海的飞剑。” 李三辛略有惊讶,笑道:“好见识,用它来杀你,也不算辱没了你这一身本事。” 齐玄素还是举起手中仍旧完好无损的“细虎刀”,说道:“想要杀我,先问过我手中兵刃。” “好气魄。”李三辛无甚诚意地赞了一句,原本围绕他盘旋飞行青色小剑应声激射。 齐玄素再次被飞剑刺伤小腿,鲜血直流,万幸是没有伤到骨头,仅仅是皮肉之伤,这对于一位先天之人而言,并无大碍。 李三辛眼中满是森冷之意,剑指连点,青色小剑不断跳跃辗转,速度极快,诡异难防。 齐玄素脸色平静,只要不是致命伤势,他都不会去刻意格挡,而李三辛似乎有意要慢慢折磨死齐玄素这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也没有急着要痛下杀手,毕竟他这次险些在齐玄素的手中栽了跟头,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而言,如何不能记恨入骨。 如此连续六剑之后,齐玄素的身上也多了六处皮外伤,李三辛终于觉得有些无趣,决定一剑毙命。 青色剑气暴涨。 本来就已经十分迅捷的青色飞剑,在主人再次灌注真气之后,如火上浇油,速度猛然提升,直刺齐玄素的眉心。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齐玄素横刀上掠,竟是险之又险地挡住了这一剑。 李三辛眉头微皱,稍感出乎意料之外。不过齐玄素先前已经挡下过他的一剑,也算不上不可思议,应该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再多费点功夫就是了。 李三辛手中再次掐剑诀。 不过伴随着“叮”的一声,飞剑又被齐玄素一刀格开。 青色小剑倒飞而回,颤鸣不休,围着李三辛盘旋不止,好似是在外被人欺负了的孩子,哭着回家找大人。 李三辛已是脸色大变。 齐玄素平淡道:“炼气士的‘御剑术’,终归还是外放真气的范畴,自有轨迹规律可循,只是想要找到这个规律,需要些许时间,所以我先前被你刺上几剑也不全是白挨。” 即便是心性坚定如李三辛也在这一刻心神大乱,咬牙道:“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洞悉我的‘御剑术’?” 齐玄素不再多言,只是持刀前行。 李三辛硬着头皮催动飞剑,结果真如齐玄素所言,任凭飞剑如何闪烁飞掠,如何让人眼花缭绕,再没有一剑能伤到齐玄素分毫。 齐玄素就这么以手中凡刀,挡下了世人眼中的“仙剑”。 青色小剑哀鸣阵阵,每与齐玄素手中之刀触碰一次,剑身上所萦绕的青色剑气便淡上一分,十余刀之后,终于是不堪重负,“当啷”一声,从空中落到地上,再无半分剑气。 也就在此时,齐玄素一步踏前,一刀如惊蛰春雷炸起。 只见庭院大雨之中,掠起一道璀璨流华。 白如月华,流泻而过。 李三辛身上的“囚牛甲”被直接撕裂,胸前爆开一团浓郁血雾。 不过齐玄素手中的“细虎刀”也终于是不堪重负,寸寸碎裂。 李三辛胆气已丧,再没有想要斩杀或是擒拿齐玄素的想法,直接撞破墙壁逃走,其余幸存的青鸾卫也随之四散逃走。 此时的县衙中,一眼望去,除了死人还是死人。 有青鸾卫的,也有李宏文的家眷。 齐玄素站在雨檐下,默默运转真气将身上各处伤口止血,转头望向被李三辛撞出一个巨大缺口的墙壁,有些遗憾。 自己若是不顾伤势去追李三辛,固然能将其毙命,也难免要留下一些隐患。正所谓来时路短去时路长,他来凤台县时自然是一帆风顺,可招惹青鸾卫后再想走出凤台县,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所以齐玄素最终还是决定稳妥行事,没有再去追杀李三辛。 不过这次负责缉拿李宏文的李三辛着实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会东海驭剑术不算稀奇,可李三辛竟是能有一把灵物品相的飞剑,这就很是稀奇了。 想要铸造一柄飞剑,首先是选材,寻常的金银铜铁必然不行,必须是精金、陨铁、寒玉等稀有材料。然后是铸剑手法,铸剑一途,千头万绪,就像真人炼丹,何时用何种火候,是用石中火,还是木中火,或是空中火,都极为讲究,铸完剑胚之后,又要在剑身上刻画纹理,难度不亚于画符写箓,整个过程中不得有丝毫分神,而且每一个笔画,一丝一毫都不能偏离,至于用气几分,轻重几分,何种材质用何种工具,同样是讲究。 耗费如此工夫才能铸就一把取人头颅的飞剑,自然价值不菲,不是一个六品的试百户可以承担的。 齐玄素将李三辛掉落的飞剑捡起,略微端详了片刻。 这把飞剑的底子还在,没有伤到根本,若是能以合适的手法养剑一些时日,还有挽回的余地,若是不懂如何养剑,就只能通过一些见不得光的渠道将这把飞剑卖出。 齐玄素将飞剑收起,开始挨个房间查看。 首先是卧房,这里只有一位衣着不俗的妇人,躺在床榻上,衣衫整齐,喉间有一线细细伤口,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红线。 想来这就是李宏文的夫人了,被人一刀致命,血花都没多溅出半点,可见杀人之人是何等干净利落,又是何等熟练老道。 因为这里已经被青鸾卫上上下下都搜查过一遍的缘故,所以齐玄素没有动任何物件,徐徐退出。 接下来的几个房间,都是如出一辙的光景。 除了死人,就是青鸾卫搜查之后的遍地狼藉。 最后是李宏文的书房,青鸾卫捉拿李宏文之后,第一时间就搜查了李宏文的书房,没有任何发现,后来又将李宏文关押在书房之中,大概是李宏文自行整理了书房的缘故,书房倒还算整齐。 如今这位凤台知县仍旧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不过已经死去多时,全身上下只有胸口一处刀伤,杀人者出刀迅捷,一刀毙命,是个老手。 李玄都不由心生感慨,其实本朝高祖皇帝曾经废黜青鸾卫,只是太宗皇帝继位之后,又重新恢复了青鸾卫,极为倚重,使得青鸾卫横行世间,有种种不法之举。时至今日,仍旧是如此,无论是江湖的豪客,还是官府的官吏,无不畏惧三分,他今天杀了如此多的青鸾卫,注定不能善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九章 玄玉 齐玄素要寻找的东西名为“玄玉”,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玉石,他在清平会中的联络人交给他一个特制的罗盘,只要靠近“玄玉”,便会生出感应,也可以在一定范围内直接用以搜寻“玄玉”大概方向。 先前各个房间,罗盘并无半分异常,直到李玄都进入书房之后,罗盘才骤然生出感应,开始轻微震动。 齐玄素从随身的挎包中取出罗盘。 据说世上有一种宝物,可以纳须弥于芥子,根据宝物品相,其中内藏乾坤的大小有所不同。不过在道门中,只有三品幽逸道士才能拥有此等宝物,齐玄素区区一个七品道士,自然是没有的,只能用江湖人常用的挎包,用一根带子斜挎在肩上,不妨碍行动,包裹刚好在腰间位置,便于取物。 齐玄素单手托着罗盘,就见罗盘正中的指针先是飞速旋转,然后越来越慢,最终指向书案上的镇纸。 镇纸不是纸,而是写字作画时用以压纸的东西,常见为长条形,也称镇尺。 李宏文的镇纸只能算是寻常,非玉非木,而是石质,不值几个钱。 齐玄素收起罗盘,拿起镇纸,手掌缓缓发力,就见镇纸的表面出现许多裂纹,接着不断有碎片剥落,逐渐显露出内里的一抹碧绿。 石中藏玉。 李宏文竟是将“玄玉”藏在了镇纸中,又将镇纸光明正大地放在书案上,青鸾卫认定李宏文将东西藏在了极为隐蔽的地方,反而是忽略了眼前的方寸之地。 齐玄素将碎片悉数剥掉,藏于其中的“玄玉”终于显露真容,与古时候的刀币有几分相似,又似是一弯弦月,通体碧绿,半是透明,内里有许多细细血丝。 齐玄素将“玄玉”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似乎与普通的玉石没什么区别,想来是他修为不足或是见识不够之故。齐玄素没有深究,将“玄玉”放在挎包之中,直接离开此地。 …… 大雨磅礴,凤台县城外的江面上有一艘乌篷小舟随波逐流。 船舱中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着华服,蓄有三缕及胸长髯,满头乌发被一支玉簪束起,相貌清奇,让人见之忘俗。 在他身前的小案上,燃着一只香炉,袅袅紫烟升腾,男子伸出手掌,看着烟雾绕掌而旋,轻吸一口龙诞香气,晶莹如玉的皮肤上竟是亮起淡淡光泽,看上去即神奇又诡异。 乌篷之外的船头上,狼狈不堪的李三辛单膝而跪,任凭滂沱大雨将他浇透。 李三辛有两重身份,第一重身份自然是青鸾卫的正六品试百户,第二重身份则是道门太平道弟子。 道门内部有三大派系,分别是正一道、全真道、太平道。 正一道不忌荤腥,不忌嫁娶,用本名而不用道号。 全真道食素不娶,大部分弃用本名而用道号,不过也有部分人保留本名。 太平道百无禁忌,与俗世人间最近。 三大派系除了共尊祖庭之外,又各有“圣地”,分别是正一道的大真人府,全真道的万寿重阳宫,以及太平道的真境别院。 真境别院位于东海仙岛之上,故而先前李三辛所言的“东海”便是指太平道。 不过无论是哪个派系,所有道门弟子皆称道士,意思是修道之士,共分九品,九品最低,仅仅比普通道民、道童稍好一些,一品最高,仅次于道门大掌教。 李三辛在道门中是七品道士,与齐玄素不相上下。 至于船舱内之人,是李三辛的一位师长,名叫江别云,四品道士。 五品道士和四品道士之间是一个槛,就好似官和吏的区别。 从九品道士到五品道士,都是普通道士,没有收徒传法的资格。 四品道士称祭酒道士,世人称之为“法师”,意思是有了收徒传法的资格。 部分祭酒道士甚至可以负责一府之地的道观香火,或是在西昆仑祖庭担任重要职务,手中权势相当不俗。当然,能够晋升为四品祭酒道士,也要相应的资历和境界修为。如果没有背景,也没有功劳,那么最起码要归真阶段的境界修为才能成为四品道士。 换而言之,江别云是一位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如果是炼气士,那便是炼神境界。 此时的江别云脸色阴沉,眯起眼眸。 按照李三辛所说的情形,似乎另有道门弟子在县衙中大开杀戒,不但将周飞龙杀死,而且还破去了李三辛的飞剑,险些让李三辛也栽在那里。 江别云倒是不太在意李三辛的生死,虽说李三辛也是太平道弟子,但并非什么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真要死在了凤台县,只能怪他自己本事不济,怨不得旁人。 真正让江别云上心的,还是那个神秘的道门弟子。 自从六代大掌教飞升之后,大掌教尊位就一直空悬,三位副掌教明面上共同执掌道门大权,可实际上却是各有谋划,如果是出手击败李三辛之人是其他两大派系的弟子,那就要让人好好斟酌了。 这次寻找“玄玉”是一位太平道真人亲自交代下的任务,至于其中因由如何,江别云不敢妄自揣测,只是隐约知道此事关乎到那位真人的“证道”,不好大肆声张。 正因为如此,他才买通了青鸾卫的千户,又派出了李三辛,借着青鸾卫的名义行事。 这其中曲折幽深的内幕,只有江别云这个幕后之人知晓,就连李三辛也被蒙在鼓里。 李三辛以为寻找“玄玉”只是顺带之事,杀死李宏文才是正事。 事实恰恰与李三辛所想的相反,寻找“玄玉”不单单是正事,还是大事,至于杀掉李宏文,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遮挡罢了。 先前李三辛将周飞龙视作弃子,殊不知在江别云的眼中,李三辛也是个随时都可以丢弃的棋子,李三辛与周飞龙之间,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只是江别云出于某种考虑,并未对李三辛明言。 如今“玄玉”落到了其他道门弟子的手中,却是有些难办。 李三辛身后有江别云这个幕后之人,难道其他两大派系的弟子就没有靠山吗?说不定还是老熟人。 想到这里,江别云对船舱外说道:“进来吧。” 一直被江别云晾在船头淋雨的李三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进了船舱,向江别云恭敬行礼。 江别云收起那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向李三辛问道:“事后还有什么发现?” 李三辛轻声回答道:“回禀师叔,根据去‘客栈’那边探查情形的弟兄禀报,此人曾经向我们的线人亮明身份,说是……” 见李三辛面露迟疑之色,江别云抬了抬眼皮,加重嗓音:“说是什么?但说无妨。” 李三辛这才继续说道:“说是东华真人向指挥使大人问好。” 江别云的脸色微变,轻声道:“东华真人。” 李三辛恭敬道:“正是。” 涉及到一位真人,饶是江别云这位四品祭酒道士,也不敢有丝毫轻忽大意。 “真人”是二品道士的别称,又称“太乙道士”。整个道门共有三十六位真人,地位超然,而东华真人在三十六位真人中也是位列前茅的存在。 如果真是涉及到一位二品太乙道士,那么此事便不该他这个四品祭酒道士来做决断,于是江别云略微沉吟后对李三辛说道:“待会儿我会亲自传书给真人,详细禀明如今的形势,请真人定夺。至于此人,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擅自动手。此人若真是东华真人的亲信或者弟子,杀了此人,别说是你我,就连真人也会有些麻烦。” 李三辛恭敬应诺,徐徐退出船舱,然后纵身跃入江面,立而不沉,在滂沱大雨之中,踏着滚滚江水往堤岸方向行去。 船舱中还剩下一位美貌女子,身份复杂,既算是江别云的亲传弟子,也算是半个妾侍丫鬟,其中腌臜之事,不为外人所知,亦是不足为外人所道。 女子低眉顺眼地跪坐在江别云的身旁,芊芊素手拿起一只长柄香铲,从香炉中的龙涎香块上刮下几两香料。 船舱内顿时又是烟雾袅袅。 江别云盘膝而坐,两只手掌分别置于双膝的膝盖之上,脸色隐藏在重重烟雾之中,看不真切。他轻吸了一口檀香,使得烟雾稍淡,眼神淡漠道:“凤台县刚好是我们太平道的地盘,你拿我的箓牒和拜帖,去拜访本地的祭酒道士,请他查一查,最近有没有全真道弟子的来往记录。” 正在焚香的女子柔柔地应了一声,嗓音娇娇糯糯,直往人的心头上飘,让人心里痒痒的,再配上那正值青春年华的诱人身段,当真是让人骨头都要酥了。若是在平时,江别云难免被勾动几分旖旎心思,可在这个关口,他却是半分杂念也没有,他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了东华真人身上。 一位堂堂二品太乙道士,放在祖庭,可以担任一堂正职,放在地方,可以总领一州之地的道府,何等势大,谁敢贸然招惹? 再有就是,差事是公家的,得罪人可是自家的。 江别云再三思量,还是决定先按兵不动,等待局势明朗。 正所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无过便是功。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十章 三方势力 急风骤雨难有长劲,在入夜的时候,雨势稍歇,虽然没有完全停下,但已经变成了一场蒙蒙细雨。 夜色中,一个老人越过城墙,进入凤台县,穿过几条泥泞巷弄,来到县衙前的那条长街上。 此时的长街一片惨淡景象,街道两旁的人家都是大门紧闭,就连灯笼和气死风灯也未曾挂上半个,显得漆黑渗人。县衙已经空无一人,敞开着的大门在夜色中就像是一只巨兽张开的大嘴,分外狰狞。 眉发皆白的老者穿过长街来到衙门前的大坪上,手里提着一个白纸灯笼,灯笼中的烛光微微晃动,将他的身影映照得摇曳不定。 他借着灯笼之光,望向脚下地面,走走停停。 虽然先前激战的痕迹被大雨冲走,青鸾卫们也收走了尸体,但他每次停下脚步,都准确无误地停在先前躺着尸体的地方,分毫不差。 他就这么一路来到县衙的大门前,看了眼门槛上的两个缺口,跨过门槛,在破碎的影壁前又驻足片刻,然后才进了前堂。 前堂中的打斗痕迹仍在,老人仔细端详许久,觉得应该是道门弟子的手笔。 不过老人还不能完全确定,于是他继续往后衙行去,来到齐玄素和李三辛交手的地方,缓缓蹲下身去,将手中的白纸灯笼放在一旁,双手按住地面,缓缓闭上双眼。 一瞬间,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好似浮光掠影的画面,正是齐玄素与李三辛相斗时的情景,只是两人的面容始终难以看清,模糊一片。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老人缓缓睁开双眼,脸上露出些许如释重负之意,现在他终于可以断定,就是道门弟子内斗无疑了。 老人重新提着白纸灯笼直起身子,兴许是身躯太过老迈的缘故,竟是发出一连串好似黄豆爆裂的轻微响声。 可如果有一位先天之人在此,就绝不会将眼前之人视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因为方才老人借助地气回溯此地曾经发生之事的神通,乃是方士一脉特有的手段,此人是一位入梦境界的方士,对应先天之人的玉虚阶段。 所谓入梦之境,顾名思义,就是能够阴神出游,并以阴神进入他人的梦中。 在许多传说中,某人在梦中遇到世外高人或者神仙鬼怪,给予指点或者传授法术,这并非是杜撰,多半就是遇到了入梦的方士。 也有那居心不良之辈,有了此等境界之后,专门进入女子的梦境之中,与女子行欢好之事。女子醒来,只当是春梦一场,也不疑有人暗行不轨。 道门对于此类事件三令五申,可还是时不时有流言传出,有去某某道观上香的女香客在梦中遇到英俊男子云云。 一位玉虚阶的方士来到凤台县,自然不是因为一个七品县令的生死,而是因为“玄玉”。 其实江别云所料不错,这次道门三大派系都曾派人前来,这位老人便是来自正一道。 还有一位来自于全真道,正在城外的茅仙山上守株待兔。 …… 齐玄素冒着大雨一路出了凤台县的县城,来到城外茅仙山的一处破庙中避雨。 常年在外之人,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宁可睡坟地,也不住破庙。 坟地虽然阴森可怖,但有子孙后代年年祭祀,就像循规蹈矩之人,是可以讲道理的,一般而言不会有什么事情。 可破庙就不同了,尤其是这等年久失修且无香火供奉的庙宇,极为容易藏污纳垢,被妖邪之流鸠占鹊巢,若是贸然闯进去,很可能会被修炼成精的妖物觊觎血肉,或是被鬼物吸取阳气。 小说演义中不乏此类故事,书生进京赶考,无钱去住客栈,只能夜宿古庙,夜半时分读书时,有美女夜游至此,随后就是干柴烈火,成就好事。自此之后,书生沉迷于此,夜夜快活,可身体精神却也随之萎靡,到最后,整个人麻木不仁,三魂丢两魂,七魄少四魄,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全身瘫软,不能动弹分毫,即使侥幸被人发现救走,也已经精气衰败,身体腐朽,活不过几天。 亦或是拦路抢劫的强盗之流,也常常会驻扎于破庙之中,贸然闯进去,反而会被强盗害了性命。 不过齐玄素却是不怕这些,身为先天之人,手中三尺既能杀人,当然也能破邪,一身血气极为旺盛,对于鬼物而言,好似是熊熊烈火,根本不能近身分毫,更别提什么吸取阳气。至于强盗之流,难道还能与青鸾卫相比?自是没什么好怕的。 其实齐玄素完全可以冒雨前行,只是先前与李三辛争斗,还是受了些外伤,体魄有损,便不能不受外疫侵害,继续被大雨的凉气侵袭,会让伤势恶化,所以他还是决定先行避雨。 齐玄素环顾一周,这座破庙显然已经多年未有人踏足,毕竟这里距离凤台县城不远,偶尔有过路之人,多走上几步就能进城,也不会在此过夜,至于魑魅魍魉,或许没有,或许是被齐玄素身上的生人血气吓退逼走,总之齐玄素进到庙中的时候,这里是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当然,这个干净指的是鬼魅之物,该有的灰尘还是到处都是。 齐玄素挥了挥袖子,在遍地灰尘中扫出一块干净地,开始打坐调息。 人体有三大丹田,分别是下丹田藏精之所,中单田聚气之地,上丹田养神之舍。 从尾闾到命门这一段脊柱最冷,名为雪山,真气在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小,道门称之为“羊拉车”,对应下丹田。 雪山之后即是脊柱,人之脊柱二十四节,上应二十四节气,头尾两处称龙虎双关,上龙下虎,此关最长,真气冲动此关时,用力最大,道门称之为“鹿拉车”,对应中丹田。 过龙虎关之后,再往上至头部脑后风池穴,名为玉鼎关,其窍最小而难开,真气运行至此不易通过,用力最精,道门称之为“牛拉车”,对应上丹田。 后天之人的修持阶段对应下丹田,抱丹阶段对应中丹田,只有昆仑阶段的先天之人,方能打开上丹田,贯通三大丹田,使得体内真气运转自如,随心而动,如此才能将体内真气释放出体外,或是隔空摄物,或是劈空伤人,或是温养伤势。 齐玄素虽然不是炼气士,而是诸脉传承中地位较低的散人,但运气疗伤的道理是一样的,体内真气所过之处,经脉堵塞之处逐渐化开,气血为之活跃,外在伤口愈合的速度也随之变快。 雨势转小,天色也暗了下来,在夜晚于雨中山间赶路,殊为不智,所以齐玄素在略微犹豫之后,还是决定暂且在破庙中栖身一宿,继续养伤。毕竟青鸾卫也不是神仙,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搜索到茅仙山来。 入夜之后,破庙中黑沉沉一片,齐玄素运气三十六个小周天后,感觉伤势已经恢复,又取出李三辛的飞剑,以指肚轻轻摩挲剑身,在剑身上刻有“青鱼”二字,想来这就是此剑的名字,以剑身上的纹路来看,应该是太平道中的陆派手笔。 道门有三大派系,太平道是其中之一,太平道内部又有三个派系,分别为李派、沈派、陆派,李派最为势大,陆派次之,沈派再次之,李三辛就应该是出自李派。 齐玄素身为道门弟子,对于陆派的手法也算略知一二,此剑无论是铸造手法还是铸剑所用的材质,都算是上佳。只可惜明珠暗投,落在了李三辛的手中,李三辛本身只是昆仑阶段,驾驭飞剑已是勉强,更何况还是如此高品相的飞剑,就好似是牛犊拉大犁,力有不逮。 不过话说回来,也幸好如此,如果李三辛是玉虚阶段,能将这柄飞剑的威力发挥出十成,齐玄素再想打落这柄飞剑可就是痴人说梦了。 齐玄素尝试着往这柄“青蛇”中注入少许气机,发现李三辛的驭剑手段不怎么样,可养剑的功夫还算深厚,关键是舍得下力气,所以这把飞剑的剑胎算是圆满。 要知道飞剑一道,其品相高低除了先天材质和铸剑的技艺之外,还与养剑功夫大有关系,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齐玄素打算把此剑卖个好价钱,那么要尽早出手,若是晚了,只怕会跌落品相。 说起这些身外物,也笼统分为四个品级,分别是:凡、灵、宝、仙。 凡物对应后天之人,无非是以精铁铸造而成,对于先天之人算不得什么。青鸾卫的“长羊刀”和“飞鼠甲”便是凡物,而“细虎刀”和“囚牛甲”已经是凡物中的顶尖。 再往上便是对应先天之人的灵物,多是以稀有材质铸造,其中蕴含灵气,孕育灵性,不再是死物,玄妙非常,飞剑“青鱼”便是灵物。 在道门之中,若是弟子修为有成,跻身玉虚阶段,就会被酌情赐下一件灵物,而那些没有道门背景之人,想要得到一件灵物,要花费许多力气。 对应天人的是宝物。顾名思义,宝而贵之。已经不仅仅是有灵性那么简单,更有诸多玄妙之用。 宝物之上是半仙物,齐玄素还从未见过,只是听说最近祖庭中出了一位天纵奇才,年纪轻轻便是归真阶的修为,距离天人只剩下一步之遥,被特赐了一件半仙物。 半仙物之上自然是仙物,非是常人能够知悉。 恐怕只有三十六位真人手中才能有此类物事。 李玄都开始尝试以“驭剑术”炼化这把飞剑。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十一章 诸葛永明 时间渐渐流逝,已是子时时分。 一直盘坐而呈五心朝天之势的齐玄素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收起手中的飞剑。 “御剑术”是炼气士的特有手段,方士之流便不能使用。同理,炼气士也没有方士的“地气回溯”、“入梦”等神通。 同是道门的道士,其追寻长生的道路也有所不同,除了炼气士和方士之外,还有武夫、巫祝等等,不过齐玄素不在此列,他是一名散人。 所谓散人,说得好听一些,是博览众家之长,说得难听一些,便是“四不像”,什么都会一些,什么都不精通,最后的成就也不会太高,三十六位真人中,只有两位散人。 不过散人的基数很大,毕竟绝大多数人都无望成为天人,在有限的境界内,多学一些也是好的,所以散人是除炼气士之外唯一可以驾驭飞剑之人。 齐玄素便是抱着如此心态成为了一名散人,他的师父也是一名散人——一个常常酗酒的四品道士,在三年前,死了。 齐玄素看了眼外面的深沉夜色,心情也略显沉重。 毕竟他这次招惹了太平道的李家人物,毫无疑问,李三辛背后是有靠山的,最大的靠山便是他的姓氏。 东海李家,不管是被世间赞誉称颂还是被世人诋毁仇视,始终高高在上,对于脚下的人间一直保持着超然物外的姿态,对于外人而言,李家颇为神秘诡谲,入世之人不算太多,可偶有几名入世之人,无一不是世间最顶尖的人物,如今的太平道之主便是出身李家。 就在这时,破庙外骤然响起未曾掩饰的细微脚步声。 齐玄素起身向门外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道袍的高大男子沐雨踏夜色而至。 齐玄素起身来到破庙前,望着来人,意图也很明显,便是不让此人进到破庙中去。 来人在破庙前的台阶下停下脚步,与齐玄素对视一眼,道:“连夜赶路的游方道人,想要去庙里歇息一下,烤一烤身上的衣服,可否?” “不可。”齐玄素断然拒绝道,“你在夜间行于深山之中,如何也不像普通的游方道人。” 汉子问道:“这倒是奇了,难道过游方道人就不能走山路、夜路了?” 齐玄素的嗓音加重稍许:“如果你是游方道人,遭逢先前的大雨,你就该觅地避雨,而不是冒雨赶路,更不会走夜间的山路。就算你有急事,现在也应该立刻前往凤台县,凤台县距离此地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就算此时已经宵禁,可城外也有可供落脚之地,待到天亮便可立即入城,而不是来这间破庙中歇上一歇。” 汉子笑了一声。 齐玄素望着来人,沉声问道:“如果你是过路之人,请赶快离开此地,如果你是图谋不轨的贼人,那就请直言吧。” 汉子听闻这番说辞,笑道:“到底谁是贼人,恐怕还言之尚早吧?” 齐玄素脸色凝重。 汉子从怀中取出用于证明身份的箓牒,沉声道:“贫道乃全真道六品道士诸葛永明。” 齐玄素立时明白,此人是全真道三大派系中的龙门派弟子,因为自玄圣中兴道门以后,龙门派的辈分正是:“一阳来复本,合教永圆明,至理宗诚信,崇高嗣法兴”,此人便是第八代永字辈的弟子。 齐玄素神情不变,道:“原来是全真道的道兄,只是道兄说在下是贼人,可有证据?总不能平白冤枉无辜之人。” “好一个无辜之人。”汉子渐渐敛去了脸上的笑意,“你在这破庙中做什么?” 齐玄素淡然道:“路过此地,遭逢大雨,暂且在此避雨。” “仅仅是避雨吗?那又何必心虚?”诸葛永明沉声道,“为何不让我入庙?” 齐玄素道:“因为道兄面相凶恶,行踪诡秘,不似好人。” 诸葛永明冷笑道:“这就是你的理由?” 齐玄素道:“出门在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道兄再纠缠下去,我还要说道兄是冒充道门弟子之人。” 诸葛永明眯起眼,一字一顿道:“你说了不算数。” 齐玄素针锋相对:“你说了也不算数。” 汉子冷笑道:“可我的拳头说了算数,谁不服气就打谁,而且打得赢,这样说了才算数。” 齐玄素道:“说到底还是要动手了。” 诸葛永明淡然道:“事关重大,你若肯束手就擒,我可以不出手。可如果你想顽抗到底,那就别怪我手下不容情,打烂你的体魄丹田,彻底废去你这一身来之不易的修为。” 齐玄素没有涉险过江,所以避开了大江之上的江别云,他也没有冒险留在凤台县中玩一出灯下黑,所以他也躲过了正一道的方士,可他最终还是没能躲过在茅仙山中守株待兔的诸葛永明。 诸葛永明望着齐玄素,缓缓说道:“天下间有两种人可以出头,一种是老天爷赏识,根骨资质绝佳。还有一种是祖师爷赏识,根骨资质算不得上上之选,可是有坚韧之志,有持恒之心,用功不已,虽然未必能年少成名,但往往能够大器晚成。看你的年纪,尚不足而立之年,却能成为先天之人,想来就算不是老天爷赏识,也是被老天爷赏了口饭吃。可我就不同了,资质不算太好,根骨也就一般,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只是后天之人的抱丹阶段而已,这些年来不过胜在勤奋二字,冬三九,夏三伏,日日不缀,这才爬进了玉虚阶,在那些被老天爷赏识的天纵奇才面前,当然不够看,可用来打杀你这个昆仑阶,却是绰绰有余。” 齐玄素脸色凝重。 此人是一名玉虚阶的武夫,有血肉衍生的境界。 下一刻,诸葛永明悍然出拳,拳走直线,直直砸向齐玄素。 齐玄素避其锋芒,向旁边躲闪。 在义庄之中,齐玄素曾经躲过弩箭,在县衙,也曾挡住李三辛的飞剑,可见其速度之快,只是现在面对诸葛永明的一拳,却是没能完全闪过,被这一拳击中左肩,整个人向旁边摔去。不过齐玄素刻意调整了自己的方向,在半空中扭动身形,没有顺势退回破庙,而是落到了破庙外的空地之上, 飘然落地之后,没有半分声响。 齐玄素落地站稳以后,诸葛永明的第二拳又至。 武夫与方士、炼气士不同,最是擅长贴身近战。同境之中,若是被武夫近身,多半有性命之忧。 诸葛永明一拳直直打在齐玄素的额头眉心处,拳风所致,使得齐玄素的发丝猛地向后飘拂,不过在拳头距离额头还有不过寸许距离的时候,齐玄素身形向后倒掠而去,堪堪躲过这一拳的余韵。 诸葛永明得势不饶人,身形紧随而至。 武夫的一身修为杀力有八成都在这一双手臂之上,只见此时诸葛永明的双臂之上有根根青筋凸起,好似一条条细小蛟龙藏于皮肤之下,同时体内血液循环如大江大潮,隐约之间可以听到血液流淌之声,一身武夫跋扈气焰展露无疑,然后诸葛永明看似毫无章法地向前踏出一步,使得脚下地面下陷,继而凭借脚下的磅礴蓄力,诸葛永明整个人仿佛一根离弦之箭暴射,瞬间贴近齐玄素,哪怕齐玄素是久经战阵之人,此刻仍是没有太好的应对办法,只能竭尽全力地一退再退,力图避其锋芒。 一人前冲,一人倒滑,泥泞四溅。 诸葛永明每踩一步,地面便是一颤,留下一个深深脚印。他望着这个年轻人,深吸一口气,周身关节、骨膜如擂重鼓,如黄豆爆裂之声不绝于耳,然后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一声雷音,使得齐玄素终于是避无可避。 劲如崩弓,发若炸雷。 只听砰一声,齐玄素被这一拳炸飞,轰然倒入破庙旁边的密林之中,将数棵老树拦腰撞断。 诸葛永明缓缓向前,淡笑道:“我本以为这一拳会直接把你打成两截,没想到你的体魄之坚固,却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躺在地上齐玄素单掌一拍地面,身形自行立起,吐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 以诸葛永明的膂力,一拳之下开山裂石只是等闲,别说一个昆仑阶的散人,就是昆仑阶的武夫,也很难吃住他的倾力一拳。哪怕是同是玉虚阶段的方士、炼气士之流,只要让他近身到十步以内,足以重创,三步以内,可以致命。当然,如果被方士、炼气士拉开距离,使他不能近身到十步以内,死的就是他了,所以真要交起手来,胜负也不好说。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同阶段之人,不是昆仑阶的散人可以媲美,区区一个昆仑阶的散人,万没有与他一较高下的实力。 诸葛永明望着重新起身的齐玄素,笑了一声:“呦呵,还能站起来。” 齐玄素拭去嘴角的血迹,说道:“我不仅能站起来,还能把你打得令堂都认不出来。” 诸葛永明平静道:“家母早已不在人世,记得他老人家走的时候,我才三岁,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认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齐玄素伸手按住腰间的剑柄,道:“那倒是我唐突了。” 诸葛永明眯起眼,言简意赅道:“我从不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十二章 七娘 齐玄素不再说话,一步后撤,双膝弯曲,身形下坠,摆出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出剑起手式。 诸葛永明的视线落在齐玄素腰间迟迟未曾出鞘的短剑上:“终于要拔剑了?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压箱底的玩意,能够让你越境而……” “越境而战”的最后一个“战”字还未出口,诸葛永明的身形已然动了。 这位全真道六品道士根本没有等待齐玄素拔剑的意思,悍然出手,出手即是杀招。 诸葛永明并非书斋中的道士,岂会等着让人出招,在他的考虑之中,无论齐玄素是真有后手,还是虚张声势,他都不会让齐玄素拔出那一剑。 诸葛永明如同一头巨象横冲直撞而来,在近身到齐玄素身前三尺的时候,猛地一步踏出,深深踩入地面,在止住自己前冲态势的同时,整个人如张弓如满月,缩在胸口的一拳便是搭弓一箭,然后一拳狠狠轰出,如床弩激射,节节如爆竹炸响,整个动作在一瞬之间一气呵成。 齐玄素在这个时候没有选择拔剑,而是用出“护体真气”,身周有外放气机环绕,似有似无,似虚似实,似是烟雾缭绕。 先前的县衙一战,齐玄素之所以能在最后挡下快如迅电的飞剑,除了洞悉飞剑轨迹之外,也是靠了“护体真气”减缓飞剑速度,只是当时的雨势磅礴遮挡视线,李三辛又因为震惊而心神被夺,没有发现而已。 诸葛永明的这一拳落在雾气之上,有了片刻的凝滞。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他可不是炼气境界的李三辛,任凭“护体真气”如何玄妙,终究敌不过以力破巧。 真气在略微抵挡之后,被这一拳彻底击散,然后拳头继续向前攻向齐玄素的脑袋,显然要将他的头颅生生打爆才会善罢甘休。 即将被打碎头颅的齐玄素不惊不惧,身形以铁板桥向后躺倒,在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拳的同时,又是单掌斜斜拍向地面,身形顺势向后滑去。 一拳落空的诸葛永明收发自如,顺势向前一脚重重踏出,差之毫厘未能踩在齐玄素的身上,落在地上轰然作响,震得整座密林中无数树叶纷纷落下。 就在这个时候,诸葛永明猛地停下追击身形,不进反退,待到诸葛永明停下身形的时候,他的喉间处鲜血淋漓,刚才若不是他心生警兆,及时后撤,差点就要被那柄藏在地下伺机而动的飞剑一剑封喉。 倒滑出去的齐玄素缓缓起身,收回还未能完全炼化的“青蛇”,略有可惜。 刚才他在倒地之时,借着以掌拍地面之机,将袖中“青蛇”压入泥泞地面之中,待到诸葛永明前冲时,再驾驭飞剑从地下飞出,借着诸葛永明的前冲之势,将飞剑斜斜刺入他的喉咙。 可惜诸葛永明不是那种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厮杀经验极为老道,在关键时刻还是生出警觉,只被刺入半剑之后就开始后撤,所以这一剑的战果只是看着吓人,对于一位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而言,只能算是皮外伤,无关大碍。 诸葛永明以手指抚过喉间的伤口,脸色终于阴沉下来,强压着怒气一字一顿道:“真是好手段,好心思,好算计!” 齐玄素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动了真怒的诸葛永明脸上涌起一抹血红之色,竟是不惜以损耗些许气血为代价,强行提升自己的速度,使得他好似方士的缩地成寸一般,瞬间来到齐玄素的面前。 然后就见诸葛永明前足前行一步,后足紧跟一步,后足不超过前足,相对于常人走路后足超过前足之一步而言,仅仅是半步而已。 继而他缩拳从中盘胸腹处发出,其形短,其力猛,如崩箭穿心,如山崩地裂,此即是“崩拳”。 半步崩拳。 寻常崩拳运用时是前手勾挂敌手,后手发力穿崩,因诸葛永明境界高深,再加上时机恰当,步伐迅速,齐玄素瞬间即被半步崩拳击中,力透胸背,身形再次倒飞出去。 齐玄素身周以气机凝聚的“护体真气”已经完全溃散消失,被这一拳击中胸腹,齐玄素的体魄再如何坚固,也无法安然无恙,只觉得体内气血沸腾似江河倒灌,气机翻滚似大雪山崩。 换成其他昆仑阶段的散人遭受玉虚阶段的武夫如此一拳,就算侥幸不死,也已经是将死之人。 不过齐玄素不一样,他的身体被清平会做过手脚,还不至于被人家一拳打死,落地之后,踉跄后退,最后以后背撞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使得这棵足有两人合抱之粗的大树摇摇晃晃,震落无数树叶,这才勉强止住退势。 用出半步崩拳之后的诸葛永明停住身形,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收功动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然后脸上的鲜红之色开始渐渐褪去。 武夫之所以战力强大,关键便在于体内气血,可以破神通法术,可以温养体魄,如果损失气血过多,便等同于损耗自身修为。 若不是被齐玄素逼得动了真怒,诸葛永明也不会不惜折损部分气血来打出这一拳。现在眼看着齐玄素已经失去还手之力,那他自然没有继续损耗自身气血的必要了。 诸葛永明做完这些之后,望向齐玄素,脸色神情中透出几分惊讶,缓缓开口道:“你到底是谁?” 齐玄素没有说话。 他心知肚明,多半是自己这一身异于常人的体魄露出了端倪,毕竟换成其他昆仑阶段之人,就算是体魄最为坚固的武夫,在诸葛永明的接连数拳之下,也要死上两回了,万没有现在硬挨了一记半步崩拳之后还能勉强站立的道理。 诸葛永明见齐玄素不说话,也没有去刨根究底的想法,便要打死齐玄素,拿走“玄玉”,然后回去复命。 他正要出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只女子手掌穿透了他的胸膛。 这极为出人意料的一记手刀,让诸葛永明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这一记手刀,不但刺穿了诸葛永明的心脏,也捣烂了他的中单田,使得他体内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然后他在临死前听到了一个女子声音:“本想送你一条生路,可你却偏偏往死路上走。也罢,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只好成全了你。” 靠在树干上的齐玄素可以清楚看到站在诸葛永明身后的窈窕身影。 这位偷袭之人是个看上去三十许岁的妇人,面如满月,肤如凝脂,有容乃大。 她身着一袭深青色长裙,外罩玄色纱衣,绣着许多类似方孔铜钱的花纹,略显俗气,腰带上别着一根长烟,暗金色的烟锅,乌木的烟杆,翡翠的烟嘴,挂着一个小小的荷包,有些年头。 她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墨镜,遮挡住了小半个脸庞。 世道发展至今,墨镜早已经不是什么新奇物事,而且与眼镜不同。 普通眼镜是在前朝大魏年间通过海贸传入中原,原名“叆叇”,以玻璃制成,使老眼昏花之人可以视物,兴起也就是两百余年的时间。 可墨镜根据《归潜志》记载,却是五百年前的大晋就已经有的物事,并非海外传来,也不是玻璃制成,而是以烟晶或墨晶打磨而成,一般只有青鸾卫这类官员佩戴,作用并非视物或者遮阳,而是用来遮挡眼神,在听取供词时,让别人看不出反应。 妇人站在诸葛永明的身后,刚好面朝齐玄素,嘴角勾起。 虽然隔着墨镜,但齐玄素也可以想象出镜片后的双眼中定然在笑,而且是讥讽的笑。 她伸手一推,已经死绝的诸葛永明顿时向前扑倒在地,激起些许泥泞。 妇人甩去手上的血迹,手掌竟好似莲花一般,不沾半个血珠。 她又望向齐玄素,伸出一根手指:“天渊,一百圆太平钱,记好了。” 李三辛有靠山,是四品道士江别云,正如江别云预料的那般,齐玄素也有帮手。 这位妇人便是齐玄素在清平会中的联络人,词牌名“七娘子”,齐玄素一般会称呼其为“七娘”,而妇人便称呼齐玄素的表字“天渊”。 在师父死后,七娘便是齐玄素最为信任之人。当初齐玄素被仇人追杀,正是七娘救了他,并将他带到了清平会。 后来,齐玄素加入了清平会,成为七娘的属下,也是七娘唯一的属下。 两人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上级和下属,倒不如说是搭档。 在两人搭档的这段时间里,七娘对于齐玄素很是照顾,如同一位可靠的长姐。最起码在齐玄素看来,七娘除了贪财、吝啬、抠门、小气,没有任何缺点。 死里逃生的齐玄素长长松了一口气,正想要说话,忽然感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滚,眼前一黑,然后便彻底昏了过去。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十三章 一个梦 齐玄素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睡梦中,齐玄素看到了一座山,一座很高很高又黑沉沉的山,就像泼墨画中的山水来到了眼前。 他站在山脚下,面前有一条崎岖的小径,小径两侧是草丛和树木,草丛中盛开着五彩的花朵,说不出名字,树木上挂着同样色彩缤纷的丝绦,似乎正在举行某种庆典,可天色却十分暗沉,让人心情压抑。 小径一路蜿蜒向上,消失在一片黑沉之中,看不到尽头。 齐玄素在恍恍惚惚之间踏足小径,向山顶走去,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风中有女子的声音,似是喃喃低语,又似是轻声歌唱。小径两旁树木上的丝绦随风飘摇着,就像无数手臂在疯狂舞动,小径上铺着许多花瓣,透着奇异的芬芳。 不知走了多久,齐玄素耳畔的女子声音变得清晰,那是一种齐玄素从未听过的语言,十分拗口,晦涩难懂,古老而神秘,蕴藏着难以言说的诡异。 齐玄素的心头突然涌上巨大惊恐,他听到了师父的呼喊,让他回头。 可他无法回头,他的脖子好像僵住了,他整个人都变得身不由己。 他又听到了七娘的低语。 他努力去聆听七娘的话语,却根本听不清楚七娘到底说了什么。 齐玄素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 忽然之间,齐玄素看到一个女人朝他迎面走来,她的半边面容被长发遮住,露在外面的另外半边面容,极美。 女子是引路的使者,在他不远处站定,向他招手,为他领路。 齐玄素不由自主地跟在女子身后,走完长长的小径,来到了山顶。 山顶是一块极大的空地,中间生了好大一堆火,在这堆火后面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火光将其影子映照得老长。 齐玄素还看到在高大身影的背后,有许多黑影隐藏在火光外的黑暗之中,影影绰绰,窃窃私语。 他睁大眼睛,想要竭力看清那个高大身影的面貌。 可这个高大身影笼罩在一层浓到化不开的阴影之中,无论齐玄素如何努力,都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齐玄素又去寻找那个引路的女子,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便在这时,齐玄素又听到了低低吟唱之的声音。 火光越发明亮,显得周围越发黑暗。 窃窃私语的声音逐渐变大,似乎穿过漫长而遥远的时间长河,抵达了现世。 齐玄素上前几步,想要走近那个高大的身影。 高大身影的双眼位置亮起了两点血红光芒。 齐玄素依稀看到黑影有着白色的长发,穿着仿佛缀满星辰宛若夜空的长袍,以及猩红的双眸。 便在这时,原本十分耀眼的火光突然消失,火堆熄灭,天地间一片黑暗。 齐玄素脚下的地面轰然破碎,出现了一个的空洞,齐玄素不受控制地向下落去,被紧随而至的鲜血淹没,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鲜红。 一瞬间,齐玄素惊醒过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个梦,可每次都是身不由己,每次都无法看清那高大身影的面容。 此时齐玄素正躺在一家客栈的二楼客房里,七娘便坐在床边,见齐玄素醒了过来,问道:“又做噩梦了?” 齐玄素“嗯”了一声,不愿深谈。 七娘也没有深问,只是抽着长烟,袅袅的烟雾遮挡了她的面容。 齐玄素问道:“这是哪里?” 七娘淡然道:“凤台县。” 齐玄素立时明白:“灯下黑?” “差不多吧。”七娘吐了个烟圈,“关键是有些事情要处理。” 齐玄素又问道:“什么事情?” 七娘乜了他一眼:“还不是给你收拾残局,你是不是在‘客栈’里用了真名?” “是。”齐玄素怔了一下,随即明白此客栈非现在入住的客栈,而是那个藏在地下的“客栈”。 七娘磕了下烟锅,说道:“我得去‘客栈’一趟,把这事情彻底了结,日后无论是青鸾卫,还是天罡堂,都查不出什么。” 齐玄素没有询问七娘打算如何处理,只是说道:“那就有劳七娘了。” 七娘毫不客气地用手中长烟在齐玄素的头上敲了一记:“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随意暴露你的真实身份,更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是清平会的人,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经做过什么?你的仇家已经死了不假,可他还有朋友、师父、兄弟,你是不是想把他们招来找你算账?” 齐玄素低下头去,没有反驳。 他的师父是死于他人之手,齐玄素为师父报了仇,也是七娘为他收拾残局。 他很感激七娘。 七娘伸手将鼻梁上的墨镜稍稍往下一拉,抬眼望向齐玄素,继续说道:“我想好了,你是该有个化名了,以后遇到这种情况,统一用化名,你的化名是‘魏无鬼’,记住了吗?” 齐玄素点头表示记下。 七娘又一推墨镜,重新遮住那双很美的丹凤眼眸,絮絮叨叨:“你这次伤得不轻,我给你配了药,药方放在你的挎包里,你要记得按时吃药,一天一顿,连续半月。半月之内,尽量不要再与人动手,没事的时候自己运气疗伤,要特别注意紫宫、玉堂、中庭这几个穴位,若是运气时有疼痛之感,不要硬来,绕过就是。” 齐玄素觉得七娘很唠叨,可自从师父走后便举目无亲的他又不太舍得打断这种唠叨,只能不断点头应下。 待到七娘说完,齐玄素岔开了话题,问道:“七娘,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亲自动手?” 七娘理直气壮道:“大户人家的老爷们,可以自己动手穿衣吃饭,为什么要丫鬟代劳?如果事事亲力亲为,那还要丫鬟干什么?养起来当小姐吗?” 齐玄素哑然失笑。 七娘顿了一下,又说道:“这次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都有人来,仅仅是我一个人也是不成的,就拿那个全真道的道士来说,如果不是你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不可能轻易地偷袭得手。” 齐玄素见识过七娘出手,并不相信她的这番托辞,却也没有点破,转而问道:“‘玄玉’呢?” 七娘道:“你先拿着,去府城的联络点。另外,这次开房是我出钱,五十个如意钱,记得还我,还有一百太平钱的救命钱,一个都不能少。” 说罢,七娘站起身来,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件黑色的斗篷,披在身上,转身离开了。 齐玄素从床头拿过自己的挎包,取出七娘留下的药方,一手秀气的簪花小楷,让人不由联想到温婉娴静的大家闺秀,而不敢相信是出自一个杀人放债的妇人之手。 齐玄素收起药方,起身来到窗边,推窗望去。 老天爷终于不再阴沉着一张黑脸,雨过天晴。 披着斗篷的七娘侧身坐在一头毛驴上,摇摇晃晃地出城去了。 齐玄素目送七娘远去之后,从后门出了客栈。 虽说七娘这次去而复返是玩了一出灯下黑,但齐玄素仍旧是小心行事。以青鸾卫的行事风格,死了这么多人,哪怕认定所谓的“乱党”已经逃出城去,仍旧会在城内戒严,而且是外松内紧,既不给城中百姓造成太大恐慌,也是防着灯下黑。 不过齐玄素在入城之前,就曾专门研究过凤台县的布局,所以他不走城门,挑了一段人烟罕至的城墙,等到天黑之后,蚁附般攀沿至城头,一跃而过,在城外墙根飘然落定,趁着夜色,悄然离开凤台县。 凤台县属于怀南府,七娘口中的“府城”便是怀南府城。 清平会在怀南府城设有联络点,齐玄素可以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十分安全。 …… 茅仙山,破庙。 诸葛永明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想来是被七娘处理掉了,甚至昨晚的打斗痕迹也都被七娘一一抹去,不过手段很粗蛮就是了,直接将破庙外的一片密林砍去大半,这样一来,看似处处是痕迹,实则没有半点有用痕迹。 而且这样也可以扰乱此地的地气,使得旁人很难再以地气追溯过往。 在这方面,不得不说七娘行事之老道,不输老牌青鸾卫。 破庙外,有一位手提着白纸灯笼的老人,神情凝重。 在他身后不远处,江别云缓缓说道:“诸葛永明是神霄真人的徒孙,虽然同是全真道,但东华真人与神霄真人可不是一路人。事关东华真人,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我们以为人家是孤家寡人,可实际上人家还有帮手,诸葛永明之所以会死,已经很说明问题。” 老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休,避开这个话题,问道:“出手之人是何方神圣?能将诸葛永明置于死地,想来不会是无名之辈。” 江别云冷声道:“少说也是玉虚阶段的修为,便是归真阶段,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老人点了点头,说道:“既然牵扯到东华真人,此事怕是很难善了。” 江别云没有说话。 两人算是老相识,可关系还没好到什么话都可以说的程度,更何况两人各为其主,若不是诸葛永明死了,两人也不会碰面。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十四章 奖励 齐玄素抵达怀南府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 他先去了街市,照着七娘写好的药方抓药,药铺有代煎的业务,省去了齐玄素一番工夫,喝完药之后,齐玄素就在街上闲逛,在城中绕了一大圈之后,确定身后没有尾巴,这才转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之中。 此时天色已晚,小巷里很黑,齐玄素快步走到小巷尽头的一道小门外,轻轻叩门,先是轻轻三下,停顿了三个呼吸的时间之后,再重重敲四下。 片刻后,门内传来一个声音:“人无忧,四方无事太平年。” 齐玄素低声道:“天下定,八方来朝岁岁安。” 话音方落,门从里面打开,里面没有掌灯,就靠着那弯上弦月朦胧地照着。 齐玄素进了门,开门人又将门关了。 门后是一个大宅子,曲径通幽,原来这扇小门只是一道后门。 清平会的势力很大,齐玄素迄今也只是见识了其冰山一角,很难想象其幕后主人到底要做什么。 只是齐玄素并不如何关心这些,他更关心自己,他希望自己能够有朝一日平安地离开清平会,而不是成为拿去烧火的劈柴,像诸葛永明那般死得无声无息。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积攒功勋,这也是当初他加入清平会时的条件,只要积攒够九千数目的功勋,便可脱离清平会。只是九千功勋又岂是那么好攒,齐玄素如今只有三百多功勋而已,距离脱离清平会遥遥无期。 这栋宅子的主人是个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见到齐玄素之后,没有问他的具体任务,只是安排他住下,派人帮他烧水,准备吃食和换洗的衣物。 齐玄素脱下那身满是泥泞的衣服,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又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袍,摇身一变成了道门的七品道士,而不是那个青鸾卫口中的“乱党”。 齐玄素在这里住了一晚,次日中午,七娘也回来了。 此处宅邸的主人给两人准备了一个单独的房间,没有任何仆役,供两人交谈。 房间是书房的样式,齐玄素从挎包中取出“玄玉”交给七娘,七娘看了眼好似刀币的“玄玉”,问道:“你没趁机研究下?这么多人争夺这玩意儿,可见其宝贵。” 齐玄素如实说道:“研究过,没头绪。” 七娘点了点头,将“玄玉”收入自己的须弥物之中,然后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说道:“这次参与抢夺‘玄玉’之人,共有四品祭酒道士一人、五品道士一人、六品道士一人、青鸾卫若干,你能成功取回‘玄玉’,属于表现优异,可得三百功勋。” 齐玄素吃了一惊:“还有四品祭酒道士参与其中?” “算你运气好。”七娘习惯性地取出自己的长烟,“太平道似乎有什么顾忌,那个四品祭酒道士没有亲自出面,而是派了属下借着青鸾卫的名头暗中出手,所谓的案子其实就是个‘遮挡’罢了,如果事后有人追查,就到李三辛为止,不会牵扯到幕后之人,这便是‘遮挡’的作用。结果不知道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又引来了另外两大派系的道士,现在太平道是有苦说不出,精心准备的‘遮挡’出了纰漏不说,还没拿到‘玄玉’。” 齐玄素微皱眉头,问道:“会不会是青鸾卫那边走漏了风声?” “不排除这个可能。”七娘稍稍沉思,“如今朝堂上两党相争,掀起大案,太平道的算计应该是借着当下的党争大案拿下凤台县的知县李宏文,从他手中夺走‘玄玉’,然后再找个理由杀掉李宏文灭口,在这里面,青鸾卫是关键角色,所有的事情都绕不过青鸾卫去。” 齐玄素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清平会得到“玄玉”的消息后派出他来争夺“玄玉”,因为他有清平会的特制罗盘,可以精准定位“玄玉”所在,所以不需要故弄玄虚,也不需要太大阵仗。 同时太平道也得到了这个消息,太平道没有清平会的特制罗盘,无法准确找到“玄玉”所在,更没法直接将“玄玉”盗走,只能把李家上下翻个底朝天。于是太平道便通过青鸾卫上演了一出掩人耳目的戏码,看似是涉及到朝廷的党争,实际上是借着此事将李宏文抄家,通过抄家来寻找“玄玉”。 也正因为此事的关键不在于党争,所以他们不敢真把李宏文送到帝京投入昭狱,免得日后翻案,只能将李宏文灭口,来个死无对证,结果就是李三辛迟迟没有找到“玄玉”,被齐玄素得手,还走漏了风声,引来了其他道门之人,所谓的“遮挡”成了个笑话。 总结来说,太平道的计划没有太大问题,就是执行力有些问题。 齐玄素问道:“李宏文直接交出‘玄玉’不就行了?何苦拉着一家老小去死。” “不奇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七娘缓缓说道,“我现在给你一万太平钱,然后一个太平道的道士要你把这一万太平钱给他,你会答应吗?太平道多半登门讨要过,甚至威胁过,李宏文肯定是拒绝了,可李宏文没有想到这个四品祭酒道士如此狠辣,会直接杀上门来。等到青鸾卫上门,李宏文交也是一死,不交也是一死,倒不如死撑着不交,赌青鸾卫不敢杀人,兴许还有转机。” 齐玄素了然地点了点头。 七娘吐出一个烟圈,继续说道:“这件事,我有预感,多半是出自某位太平道真人的授意。太平道有九位真人,无论是哪个真人,其名声都是不容玷污半分的,所以才会弄出这么个遮挡。那个四品道士在他们面前也不过是个小卒子罢了,算是第二重遮挡,话说回来,一个小卒子就有如此能量,若是引来了一位真人的注意,你我有几条小命也不够赔的。” 齐玄素脸色一肃,点头应下。 七娘接着说道:“你这次超额完成了差事,我可以在自己的权限之内给予你两个奖励,任你选择其一。” 齐玄素心中一喜,只觉得诸葛永明的那几拳没有白挨。 七娘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木盒,放在齐玄素的面前,说道:“这是久视三十六年神机营出品的‘神龙手铳’,象牙握柄,黄铜铳身,火帽饰以龙首形状,后装式填弹,小燧发机,线膛,有效射程一百步,十五步内可以破开先天之人的护体罡气,能否伤到体魄另说,关键是改良了发射火药、底之火和弹丸,使其成为一体结构的定装弹,另外附赠二十发铜制定装弹,黑市价格大约是八百太平钱。” 齐玄素打开盒盖,只见丝绒中卧着一把华丽手铳,曲线优美,装饰精致,不似杀人利器,倒像是一件上佳的工艺品,在旁边还有二十枚尖头定装弹,弹头上刻着许多奇异纹路,似乎是某种符箓,的确与常见的火器不同。 七娘也在欣赏着这把价格不菲的手铳,补充说道:“这把手铳不仅是价值不菲,也象征身份,就是在黑衣人中,也只有游击以上才能佩戴。” 大玄朝廷起家于北方,是为水德,因为五行之中有青木、白金、朱火、黄土、玄水之说,故而大玄朝廷崇尚黑色,军伍将士的衣甲也以黑色为主,被世人称作“黑衣人”。先前七娘提到的神机营就是朝廷军伍中的一员,以火器为主,不仅擅长使用火器,还擅长研发制造火器。 齐玄素问道:“第二个奖励呢?” 七娘不紧不慢地说道:“道门发展到今日,实力之雄厚,是为天下之最。对于道门来说,除非是惊才绝艳的天纵奇才,否则都没有太大区别,就算是个诸脉不通的废人,道门也能用资源堆成个飞天遁地的天人,关键是资源如何分配。于是九品道士制度应运而生,道门内部的品级升迁,变成重中之重。” 七娘问道:“你现在还是个七品道士吧?” 齐玄素点头道:“是,师父死后,我就被卡在八品的门槛上,到了现在,也才是个七品。” 七娘道:“七品道士不算低了,可要看跟什么人比,你若想有朝一日走到四品道士的位置,就要步步登高,一步跟不上便是步步跟不上。” “如今的年轻人,从统一传法的万象道宫出来之后,刚好是及冠之年,进入道门,身份从道童变成九品道士,会有一个长达三年的考核期。若能在考核期被四品祭酒道士、三品幽逸道士看中,收为弟子,便有了靠山依仗,日后的道路会顺利许多。若是直接被二品太乙道士看中,那就是一步登天。若是没有被看中,也不必灰心,还有机会。” “因为道门有感于当年儒门的老朽掌权和青黄不接,一直提倡重用年轻人,所以年龄就成了关键。三年考核期之后,无论如何要在两年之内跻身八品道士,如果过了二十五岁,连个八品道士都不是,这辈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然后一定要在接下来的五年之内升到七品道士,如果到了三十岁,连个七品道士都不是,也快要没戏了,每年的考核提拔,你都会被边缘化,蚊子腿都没有你的份。” 齐玄素已经有些明白七娘要说什么。 七娘继续说道:“如果能在三十岁之前跻身六品道士,就会被道门列入‘预备祭酒’的行列。如果能在三十五岁之前跻身五品道士,则会被道门列入‘候补祭酒’的行列。只要四品道士出现空缺,就会优先考虑提拔候补祭酒。同理,候补祭酒的空缺也会优先提拔预备祭酒。” “当然,你如果能在三十岁之前跻身四品祭酒道士,那就是踏上了青云之路,真正的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二品太乙道士也是囊中之物。” 七娘笑吟吟地望向齐玄素,问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齐玄素喟然道:“明白了,七娘这是要让我更进一步。清平会连这个也能运作?” 七娘故弄玄虚道:“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就算你想做大掌教,清平会也有办法。” 齐玄素一笑置之,只当七娘在说笑话。 事实上,七娘的确是在故意说笑。 大掌教是什么人?立于整个道门最高处,又称大掌教,位在超品,居于昆仑祖庭,统领整个道门,是为道门领袖,太上在人间的代行人。 想做大掌教?恐怕还是飞升成仙更简单一些。 笑过之后,七娘正色道:“以我的权限,当然没办法越过紫薇堂直接把你提拔成六品道士,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就看你能否把握得住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十五章 明算账 齐玄素问道:“什么机会?” 七娘轻轻吐出三个字:“天罡堂。” 齐玄素又是一怔。 道门的结构类似于朝廷,除了各地的“官府”,还有中枢的“朝廷”,道门中人称之为祖庭。 朝廷向来有“六部九卿”之说,在前朝的时候,“六部”和“九卿”各有所指。不过在大玄朝廷,六部和九卿合在一起。六部尚书、通政使、大理寺卿、左都御史等九位高官是为公卿之首,被合称为“六部九卿”。 道门祖庭效仿朝廷九卿设有九堂,由直属于大掌教的九位真人执掌,先前七娘提起过的“紫薇堂”便是九堂之首,对应朝廷的吏部,主管人事考核,道士品级升降都要经由紫薇堂之手。 天罡堂同样是九堂之一,大概地位相当于朝廷的兵部。 虽然天罡堂没有兵部的千军万马,但却是九堂中人数最多的堂口,专事巡视四方,镇压反对道门之旁门左道、祸乱人间之妖邪鬼怪、未经道门许可的隐秘结社。 清平会虽然不反对道门,但属于未经道门许可的隐秘结社,同样是天罡堂的镇压对象。 齐玄素忍不住道:“七娘,你让我一个清平会成员去天罡堂,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七娘语重心长道:“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你想要更进一步,要么有资源,要么有功劳。人脉关系、根骨资质、相貌美色,都算资源,现在的问题是你没有资源,清平会姑且可以算是你的资源,不过不能摆在明面上,所以你只能靠功劳,可功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想要建功立业,去天罡堂是最好的选择。” 齐玄素沉思了片刻,还是有些不敢置信道:“多少人想进祖庭九堂,都没这门子,就算想提着猪头求神祷告,也未必知道庙门朝哪开,七娘,你这一句话,我就能进天罡堂了?” 七娘呵呵笑道:“对,我一句话,你就能进天罡堂,不过也是你自己争气,天罡堂的规矩是先天之人、七品道士。这两条,缺一不可,否则就算真人的弟子,也是不成的。” “天罡堂……”齐玄素沉吟,“进了天罡堂,就有了立功的机会。有了功劳,就能升六品道士。升了六品道士,就能得到道门的栽培。有了栽培,就能提升境界修为,争取早日脱离清平会。” “是这个道理哩。”七娘还是抽着长烟,“清平会是不错,可见不得光,打打杀杀也不是长久之道,在道门出人头地,那才是康庄大道。我还等着你有朝一日‘佩慧剑’呢。” 所谓“慧剑”,并非是三尺长剑,而是道门真人才能使用的飘带佩饰,长约三尺,下端为箭头形状,取义“但凭慧剑威神力,跳出沉沦五苦门”,寓意一断烦恼,二断欲色,三断贪嗔。故而世人常常以“佩慧剑”代指道门的真人。 齐玄素叹了口气:“不敢想啊。” 七娘不愧是最了解齐玄素之人,一针见血道:“真要不敢想,叹什么气?” 齐玄素无言以对。 从七品道士到二品太乙道士,其中差距就好似从七品县令到一部尚书,难于上青天。 齐玄素暂且抛开这些不切实际的思绪,问道:“七娘,你打算怎么把我安排进天罡堂?” 七娘道:“这你可问错人了,我只是把你的情况报上去,然后由别人来操办,具体怎么操办运作,那就不是我们能够知道的,不过我早就说了,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你放心就是。” 齐玄素闻听此言,便不再多问。 说完了此事,七娘撤下公事公办的嘴脸,磕了磕烟锅,说道:“说完公事,该说我们的私事了。开房的五十个如意钱,还有一百个太平钱的救命钱,什么时候结一下?” 齐玄素轻咳一声:“七娘,以咱们俩的交情,什么叫救命钱?你救我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七娘从善如流:“好,那我换个说法,你雇我杀人的佣金,什么时候结一下?总之,我每次出手杀人不能空手而归。” 齐玄素摸了摸自己的挎包,说道:“‘客栈’的一千太平钱,我是没赚到的,我现在身上所有家当加起来也没有一百太平钱。” 七娘轻飘飘地说道:“你不是捡了一把飞剑吗?” 齐玄素脸色一僵:“七娘,你翻过我的挎包了?” 七娘不仅没有半点心虚,反而是理直气壮道:“不然呢?我不翻你的挎包,药方是自己飞进去的?以咱们俩的交情,你不会介意吧。” 齐玄素只得服软道:“我的好姐姐……” 七娘打断道:“亲姐弟也得明算账,我这条规矩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你应该知道。” 齐玄素无奈叹息一声。 这还真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规矩。七娘万般好,就是贪财、抠门、吝啬、小气,在清平会也是出了名的,换成别人,七娘敢要三百太平钱,对于齐玄素,已经是“法外施恩”了。 齐玄素只得从挎包中取出那把名为“青蛇”的飞剑,放在桌上:“我本来还想着留下自用的。” 七娘瞪了他一眼:“李家的飞剑都有特殊印记,你还想留着自用,就不怕被李家找上门来?” 说着,她拿起这把飞剑,开始仔细端详。 片刻后,七娘放下手中的飞剑,说道:“飞剑品相还不错,没有伤到底子,可以在黑市上卖到一千五百太平钱左右,不过因为上面有李家的独门印记,需要一位铸剑师父将印记抹去,所以价格就要打个对折,只能卖到八百太平钱左右。” 齐玄素主动说道:“七娘你更熟悉黑市,不如就请你替我把这柄飞剑出手?我给你半成的抽成。” 七娘点了点头,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金色的小算盘,随手拨动几下,说道:“换成别人,我都要一成的抽成,看在咱们俩的情分上,我这次只要半成,加上一百太平钱的佣金,加上你去年借我没还的一百三十圆太平钱,我们当初说好的是年息一分,算上十一个月的利息,还有这次五十个如意钱的开房钱,凑个整数,我一共拿走三百太平钱,留给你五百太平钱。” 齐玄素越听,脸色越垮,最后有气无力道:“就这样吧。” 七娘动作麻利地收起算盘和飞剑,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五根用红布包裹着的“短棍”,整齐码放一处。 这当然不是什么短棍,而是一百个太平钱叠放一起,用红布包好,类似于古时候把铜钱串在一起算一吊,因为银圆没有中间的方孔,不能用绳子穿,所以只能用布帛包裹。 一圆太平钱总重七钱二分,含有库平纯银六钱四分八厘,银八九,铜一一。论成色,比过去市面上流通的散碎银子要好太多,差不多抵得上一两银子。 一根是一百太平钱,五根就是五百太平钱。 五百太平钱,放在前朝是个不小的数目,不过本朝海贸兴盛,海外的黄金白银大量流入,银价略有贬值,铜价有所上涨,原本不常见的金子也变得寻常起来,甚至朝廷专门发行了金圆无忧钱,所以五百太平钱也不是那么多。 当然,多与少,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不能一概而论。 对于齐玄素来说,五百太平钱不算太多,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却是个大数目。 如今一个三口之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十圆太平钱,十年就是一百圆太平钱,五百太平钱足够一个普通三口之家半辈子的花销。 齐玄素只拿了其中一根,然后说道:“另外四百太平钱换成官票,三张大票,一张中票,四张小票,十张散票。” 严格来说,官票并非朝廷发行的货币,而是一种存钱取钱的凭证,只是因为许多商人在大宗交易时喜欢用轻便的官票来代替数目巨大且不好携带的现银,使得官票逐渐兼具了部分货币职能。 七娘收起四百太平钱的现银,又取出一沓官票,快速数出几张摆在桌上,三张一百圆太平钱面额,一张五十圆太平钱面额,四张十圆太平钱面额,十张一圆太平钱面额。一千的面额属于特大,不在这个范畴之内。 都是崭新的官票,甚至还能隐隐闻到油墨的香味,让人着迷。 齐玄素伸手将这些官票拢在一起,有些素羡慕地看了眼七娘手腕上玉镯模样的须弥宝物,先将一百太平钱现银放在挎包中,再将几张大额官票贴身放好,最后将几张小额官票放在袖袋里,以便随时取用。 袖子里盛放物品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广袖中通常缝有口袋,口袋开口的方向与袖子相反,而且口袋呈收口的梯形状。如此一来,把银子、书信等物事放入口袋中,即使双手下垂或作揖行礼,里面盛放的东西也不会掉出来。正因为袖子经常装钱财,所以才会用“两袖清风”来形容清廉。 七娘又取出一张借条,确定是齐玄素的笔迹之后,双手一搓,将其化作飞灰,算是债务两清。 齐玄素问道:“我要去祖庭吗?” 七娘道:“准备动身吧,争取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到祖庭。”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十六章 飞舟 第二天一大早,宅子的主人告诉齐玄素,七娘已经离开了。 齐玄素并不惊讶,七娘一向是神出鬼没,来去无踪。他用过早饭之后,也离开了这处联络点,准备前往道门祖庭。 道门祖庭位于西昆仑。 昆仑是万山之祖,更是天下龙脉起源,位于凉州以西的西域尽头,距离齐玄素如今所在的怀南府足有数万里之遥。 从中原去昆仑,来回一趟,少说也要几个月的时间,极为不便,而且一路上满目荒凉,风餐露宿,众多道门弟子皆将返回祖庭述职视为第一等苦事。 道门有感于此,在各地增设了飞舟。 所谓飞舟,顾名思义,就是可以行于云海之上的大船,其制造过程十分繁琐,据说要以蛟龙的骨架作为船的龙骨,以蛟龙的龙珠为驱动,再辅以各种符箓阵法,方能使得大船离开地面,如蛟龙那般飞翔于天上,故而飞舟又得名龙舟。 有了飞舟之后,从各地去往昆仑只要一天一夜的时间。 为此,道门大肆捕杀蛟龙,使得近海和江河湖泊中的蛟龙纷纷逃往人烟罕至的远海,如今已经很难见到。 如今道门共有二十艘飞舟,每艘飞舟可乘坐百人,因为班次和人数的限制,非道门弟子不可乘坐飞舟,就算道门弟子,也不能免费乘坐飞舟。 蛟龙亲水,龙珠需要汲取水气补充自身消耗,若是在水气浓郁的海上,飞舟就好似顺风而行,消耗极小,若是在干旱陆地,水气稀薄,飞舟就好似逆风而行,消耗极大。昆仑位于西北内陆,水气稀少,为了确保飞舟能够顺利抵达昆仑,要以“玄黄”补充龙珠的水气。 所谓“玄黄”,《九鼎神丹经诀》中有言:“取水银十斤,铅二十斤,纳丹釜中,猛火其下,铅与水银吐其精华,华紫色,以铁匙接取,名曰玄黄。” “玄黄”属金,金生水,故而成为龙珠的“补品”,飞舟的燃料。 道门设有玄黄司专门炼制“玄黄”,维持飞舟的运转,许多道民就从事此类营生,每人每月工钱是三圆太平钱,一年就是三十六圆太平钱,按照一家三口一年花销十圆太平钱来算,不仅能够养活老婆孩子,还能有二十多圆的盈余,可以说是极为优渥了。 玄黄司共有道民一千余人,每年仅是人工支出就将近四万太平钱。 原料的价格也不算便宜,暂且不算铅和煤炭火油的消耗,一圆太平钱可以购买六斤水银,二十斤水银可以炼制一两“玄黄”,飞舟往返一次大约需要耗费一千八百斤“玄黄”。 正因如此,乘坐飞舟的价格相当不菲,每人单程要一百太平钱,除非是有公务在身,持有相关凭证,方可免费乘坐。 齐玄素并无差事在身,若想乘坐飞舟,必须要花费一百太平钱购买舟票,若是不舍得,或者囊中羞涩,那就只能从陆路赶往昆仑,未必能在八月十五之前及时抵达。 齐玄素几番斟酌之后,还是忍痛决定乘坐飞舟去往昆仑祖庭。 再有就是,飞舟也不是时时都有,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都才会有一艘飞舟去往昆仑祖庭,若是错过,就要等上半个月。 今天已经是七月十三,距离七月十五只剩下两天。 幸好怀南府是一州首府,城外的太平山上就有飞舟港口,距离不远,只要大半天的路程。 齐玄素不敢耽搁,立刻出城往太平山行去。 虽然齐玄素不曾去过太平山,但太平山并不难找,它除了有飞舟港口的职能之外,还是芦州道府所在,有一位二品太乙道士坐镇。 太平山绵峦连绵,从山麓到山腰,修筑有石质台阶。齐玄素来到太平山后,顺着山间石阶攀沿而上。行了约摸一个时辰,隐约可见连绵成片的梯田,层次分明,远远望去,就像为天上神人修建的台阶,此时有众多道民正在梯田中躬身耕耘。 又行了一程,山路渐趋险峻,顺着山势起伏不定,最终来到一处绝壁下,这里有一个巨大吊篮,几如寻常马车的车厢大小,吊篮上方连接着铁锁,一直向上通向云雾茫茫处。 吊篮旁边有一个巨大的十字形机关,需要双手扳动,机关旁边守着一位九品道士。 齐玄素出示了自己的箓牒后,走进吊篮,旁边的九品道士扳动机关,然后就听“咔咔咔”的机关声响,吊篮开始缓缓升高,原来上有绞索绞盘,将吊篮绞了上去。 吊篮不住上升,齐玄素抬头上望,只见白雾茫茫,过了一会儿,可见到云雾从头顶飘过,再过一会,身入云雾,向下俯视,但见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望不到了。 过了良久,吊篮才停。已是来到山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白玉筑成的巨大牌楼,牌楼上四个金色大字“太平无忧”,在阳光下发出闪闪金光。 寻常人见了要觉得市侩,竟然把金圆和银圆的名字造成牌坊,可深知内情之人却不会这样想,只会觉得道门气派浩大,因为金圆和银圆的名字正是从这座牌坊得来。可以说,先有了这座牌坊,然后才有了无忧钱和太平钱。 牌坊的不远处是一个巨轮,足有十丈之高,正在缓缓转动,周流不息。巨轮上又连接着许多长长的机关麒麟臂,不知通往何处。 齐玄素是第一次来到此地,只觉得极为震撼。 山顶和下方一样,在巨大绞盘旁边同样有一个十字形机关,也同样站着一个九品道士,见到齐玄素这般模样已经是见怪不怪,介绍道:“那是天机轮,道兄方才能坐吊篮上来,便是因为此物之故,山中共有九座天罡轮,维持了整个太平山的运行。” 齐玄素对于“运行”二字,有些不甚其解,单纯是“运行”二字,他当然知道什么意思,正所谓“日月运行,一寒一暑”,说白了就是周而复始地运转,可山是死物,又不能像日月星辰那样运动,如何运行? 只是他不愿露怯,没有深问,继续前行。 过了牌坊之后,是一条笔直的石板大路,然后又是一条极长极长的台阶。 近到跟前,齐玄素才猛然发现,这些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的台阶竟然是会动的,而且从中一分为二,左边向上移动,右边向下移动,只要站在台阶上面,不必迈步,便会随着脚下的台阶向上向下。而从台阶下方则传来清晰的“咔咔咔”声响。齐玄素仔细望去,透过台阶之间的缝隙,可见一个一个大小齿轮转动不停。 齐玄素更是惊讶。 这些台阶竟然是活的?也是那个什么天机轮的缘故? 转眼之间,台阶已经到了尽头,是一座恢宏殿宇,三丈之高,雕梁画栋,以白色为主色调,如天上宫阙一般。在门前左右分别有一个巨大日晷和一个巨大滴漏,计算时间。步入殿宇之中,以黑色大理石铺地,如同明镜,可以映出人影。 齐玄素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殿宇的穹顶竟是一副星图,也不知是以何等材质造成,大小星辰不但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而且还在依照某种规律缓缓移动,此时正值白天,并不明显,若是夜晚,不知是何等瑰丽景象。 此时的齐玄素好像土包子进了皇宫,只觉得眼花缭乱。 不管怎么说,齐玄素这个七品道士好歹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他尚且如此,可想而知,若是普通人来到此地,定然要以为此地是天上仙境,也难怪有人称呼道门祖庭是天上白玉京。 齐玄素定了定心神,环顾四周,发现在不远处有一方黑色大理石砌成的柜台,快步走了过去。 柜台后站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冠,同样是九品道士,见齐玄素出示箓牒,微笑问道:“这位道友,可是要去往昆仑祖庭?” 齐玄素早就将准备好的大票放在了袖袋当中,此时不紧不慢地取出一张还有淡淡油墨香味的大票,沉声道:“一张去往祖庭的舟票。” “好的。”女冠接过这张一百圆太平钱面额的官票,动作娴熟地取出一块特制的玉牌交给齐玄素,“请道友去往后殿等待飞舟,登船时请出示道友的箓牒和这块玉牌。” 齐玄素接过玉牌,翻看了一下,并无太多出奇之处,只是正面浮雕了“六十三”的数字,意味着齐玄素是第六十三个要乘坐这趟飞舟之人。 齐玄素收起这块玉牌,顺着女冠手指的方向往后殿走去。 来到后殿,豁然开朗。 后殿朝北的整面墙壁并非砖石结构,而是以西洋的玻璃取代,殿外情形清晰可见。 只见殿外是一方湖泊,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的光芒。 殿内则是一个个固定排列如棋盘的蒲团,此时已经三三两两地坐了许多人,都是道门弟子,以六品道士和五品道士居多,还有几名四品祭酒道士,像齐玄素这样的七品道士却是少见,毕竟一百太平钱不是个小数目,以七品道士的身家,不好如此奢侈。 不过也没人敢于小觑齐玄素,能拿出一百太平钱乘坐飞舟的七品道士,又是去往昆仑祖庭,多半大有来头。 许多人只是看了齐玄素一眼,便又重新闭上双眼,闭目养神。 齐玄素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盘膝坐下,闭目养神,静等飞舟降临。 对于先天之人来说,不吃不喝地打坐两天,并非什么难事。 如此过了一天的时间,忽听有人说道:“飞舟到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十七章 裴小楼 正在闭目养神的齐玄素闻声睁开双眼,向殿外望去。 只见一艘楼船破开云海,缓缓下降,其船头好似是龙首,船身上笼罩着丝丝缕缕的水气,不断有水珠滚落,在船的下方落了一场朦胧的小雨。 仿佛是一条蛟龙驮着楼阁从海底深处飞至云海之上,所过之处,风雨兴焉。 这便是飞舟了。 飞舟落在殿外的湖泊中,掀起层层碧波,水气弥漫。最终如同普通楼船一般漂浮在湖面上。 齐玄素只觉得大开眼界。 难怪港口要修建在山顶。 在飞舟彻底停稳之后,从船上降下一道长长的木质楼梯,两侧有扶手,底部与湖堤的一处缺口相连,使得这架挂空的阶梯不会有丝毫的摇晃。 接着从楼梯上走下一拨人,大多气宇轩昂,身份不俗,没有在此地停留,很快便四散离去。一名七品道士最后走下楼梯,高声道:“请诸位出示箓牒和玉牌,依次登船。” 后殿中等待多时的众人开始依次登船,那七品道士验看箓牒之后,便会把箓牒还给登船之人,不过却把玉牌留下,待会儿统一还给负责出售船票的女冠。 齐玄素跟随在人流之中,查验了箓牒,登上了飞舟。 其实这不是齐玄素第一次去祖庭,不过上次他走的是陆路,很是辛苦,乘坐飞舟去往祖庭还是第一次。 飞舟是楼船样式,分为三层,如同客栈一般。第一层是普通房间,单人单间,谈不上简陋,只有一间卧房。第二层是上房,不仅有卧房,还配备了一间小小的书房,专供四品以上的道士使用。 至于第三层,则是驾驭飞舟的枢机所在,等闲之人不可进入其中。下方船舱是飞船能够行于九天之上的阵法所在,同样不得擅入。 三层楼阁在内部以楼梯连通,待到飞舟起飞之后,三层楼阁的门户会悉数封闭,不得出入,飞舟也会启动阵法,抵御猛烈天风。 距离飞舟起航,还有一天的时间,此时楼阁并不封闭,可以在甲板上随意游览。 齐玄素在甲板上逛了一圈,看了会风景,便来到楼阁内部,一条走廊贯穿整个一楼,走廊左右是一个个整齐排列的房间,齐玄素找到自己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床一桌而已,既可以打坐入定,也可以平躺入睡。桌上则放着几本道门经典,有太上的五千言,也有南华道君的《南华经》,还有几册《太平广记》,供乘客打发时间。 齐玄素准备通过打坐练气来度过这段时间。 各脉传承修炼方式不同,炼气士是练气,方士是冥思,武夫是打熬筋骨,散人作为一个大杂烩,练气也可,冥思也可,至于打熬筋骨,这么一间卧房,可伸展不开腿脚去练拳。 便在此时,一个相貌略显猥琐的男子路过齐玄素的门口,目光扫过,先是一怔,然后便停下了脚步。 正打算关门的齐玄素注意到这个古怪男子,迟疑了一下,问道:“这位道友……有事?” 猥琐男子猥琐一笑,问道:“这位道友,算命吗?” 齐玄素下意识地认为眼前之人是个骗子,不过转念一想,这可是去往祖庭的飞舟,能乘坐飞舟之人,都是拥有品级的道士,哪个骗子会跑到这里来行骗? 齐玄素搪塞敷衍道:“在下囊中羞涩……” 猥琐男子笑着摆手道:“无妨,你我相逢就是缘,我今日分文不取。” 齐玄素听得这猥琐男子如此说,只好将他请进自己的房间。 猥琐男子从袖中抽出一块类似于手帕的物事,用力抖开,变成棋盘大小,铺在齐玄素的床上,只见上面画了个黑白二色的阴阳双鱼,四角分别写着“铁口直断”四字。 齐玄素不动声色,没有说话。 猥琐男子上下打量着齐玄素,一出口就满是感慨:“这位道友,你不简单呐。” “此话怎讲?”齐玄素故作讶异。 猥琐男子摇头晃脑道:“正所谓相由心生,在下刚好懂得几分相面之术。” 齐玄素问道:“不知道友是在何处学道?” 猥琐男子轻抚稀稀拉拉的胡须,沉声道:“愚兄痴长几岁,早年时曾经在万寿重阳宫学道,后来道法小成,奉师门之命下山济世,积累外功。在那大江之畔,贫道曾经偶遇东华真人,东华真人见我与他老人家有缘,便传我‘太微真术’,只要持恒修持,便可上窥天意,下查地气。” 说到这儿,猥琐男子脸上惋惜、懊恼、无奈、怅然皆有,接着说道:“无奈愚兄根骨稍次,修不得此法。好在愚兄还是个有福之人,游历齐州时,再遇东华真人,于是向东华真人请教了‘紫微斗数’。道友,你说准不准?” 东华真人为人强势,在三十六位真人中位列前茅,名气极大。 齐玄素不由想起自己随口胡诌的“东华真人向指挥使大人问好”,只得强忍笑意,说道:“原来道兄是东华真人门下,失敬失敬。还未请教道兄高姓大名?” 猥琐男子微微一笑,尽力展现出些许高人气度,故作轻描淡写道:“在下姓裴,裴小楼是也。” “裴道兄。”齐玄素再次拱手,“小弟姓齐,双名玄素。” 裴小楼轻轻捻动一根胡须,上下打量着齐玄素,说道:“齐兄弟的面相好啊,好就好在……”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骤然打断了裴小楼的话语:“裴小楼,你这个杀胚,又躲在这里给人看相?” 齐玄素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只大手抓住了裴小楼的后领,将他整个人直接提了起来。 一个身材高大的妇人硬是挤进了这个本就已经十分拥挤的房间,朝着裴小楼数落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个天生的苦命衰相,还给别人看相?也不怕误人子弟!老娘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货色!跟了你十几年,没享半点福气,净是遭罪了!” 齐玄素一时间被这高大妇人的气势所慑,竟是不敢有所动作。 虽然裴小楼身材如竹竿一般,但能一手提起,可见这位女壮士的气力已经不是寻常人可比。而且她这一开口,竟是震得齐玄素两耳嗡嗡作响,大有佛门狮子吼的威势。 裴小楼兴许是在外人面前抹不开面子的缘故,梗着脖子道:“我这面相怎么了?我这是否极泰来的面相,若不吃苦,如何能够享福?正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依我算来,再吃苦十年,就该转运了。” “十年?我呸!”高大妇人勃然大怒,一掌便朝着裴小楼的脸上扇去。 却不曾想裴小楼极为灵活,身子一缩,已经滑脱出来,那妇人手中只剩下一件空荡荡的外袍。紧接着金蝉脱壳的裴小楼再一矮身,直接从妇人的身旁溜了出去。 妇人怒上加怒,立刻转身去追,两人就这么渐渐远去,只剩下齐玄素和那块“铁口直断”的布帛。 齐玄素定了定神,只觉得自己这几日开得眼界未免太多了些,不知是福是祸。 齐玄素的确是没见过太多的大世面,但他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经验丰富,自然知道裴小楼和那个高大妇人都不是寻常之辈,只怕是身怀绝技的异人,不管他们是真人不露相、游戏人间,还是什么赤子心性,亦或是另有他图,总之是离得远些为好。 裴小楼和那高大妇人一去不复返,这让齐玄素稍稍心安几分,关上房间的门,开始潜心静修。 一天的时间匆匆而过,当齐玄素从入定中醒来的时候,飞舟已经起航,齐玄素从床上起身,透过玻璃窗户向外望去,只见得云海浩瀚,金光万丈。 窗户上也有特殊阵法加持,不但可以承受天风吹袭,楼内的乘客也无法打开窗户,只能隔窗观景。 只有到了天人阶段才能御风而行,所以这是齐玄素第一次飞天,见此窗外景象,难免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齐玄素觉得自己有些饿了,才回过神来。 他这才记起,自己只在七月十三那天在清平会的联络点吃了一顿早饭,今天是七月十五,已经两天水米未进。这也怪不得齐玄素疏忽,委实是他头一回乘坐飞舟,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 至于飞舟,倒也会提供些茶酒吃食,不过那都是二楼才有的待遇,一楼是没有的。其他经验老道的乘客多半是自备干粮,齐玄素并未准备,又没有学“辟谷术”,只能饿着。 从怀南府到祖庭,总共需要十二个时辰的时间,也就是一天一夜。 起初时候,齐玄素还对窗外景色颇有兴趣,可时间一长,仿佛没个尽头的白云就变得无趣起来,齐玄素只得用打坐练气来消磨时间。 便在此时,一位大袖飘飘的道人乘云驾雾,从飞舟的上方一掠而过,直奔祖庭方向而去。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十八章 九品制度 在道门祖庭,对于各级道士来说,最可怕的不是紫薇堂,大不了罢官免职,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也不是天罡堂,天罡堂只是对外,不是对内。 最可怕的是北辰堂,它对应朝廷的刑部,可从职能上来说,它却更像是青鸾卫,拥有直接审查三品以下道士的权力,经过金阙授权之后,可以审查三品幽逸道士,若有紫霄宫的授权,则可以审查二品太乙道士。 四品道士称祭酒道士,世人称之为“法师”,或是负责一县之地,或是在西昆仑祖庭担任重要职务,有收徒的资格。 三品道士称幽逸道士,世人称之为“高功法师”,或是负责一府之地,或是在祖庭担任一堂副职。 二品道士称太乙道士,世人称之为“真人”,地位超然,无论是在祖庭担任一堂正职,还是在地方负责一州之地,都权势极大,拥有推举大掌教的权力。 一品道士称天真道士,世人称之为“大成真人”,简称“大真人”,其中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是为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的首领人物,分别居于云锦山大真人府、终南山万寿重阳宫、蓬莱岛真境别院。 祖庭素来有“玉京、玄都、紫府、金阙”之说,四者由大到小,若要拿帝京城类比,“玉京”相当于帝京外城,“玄都”相当于内城,“紫府”相当于皇宫,“金阙”相当于金銮殿。 金阙是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议事所在,紫霄宫是为大掌教居处。 北辰堂直接听令于金阙和紫霄宫,权力远远凌驾于其他六堂,与紫薇堂、天罡堂并称上三堂。 如今大掌教之位空悬,直属于大掌教的九堂暂且听令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 如今,太平道大真人掌握北辰堂,全真道大真人掌握紫薇堂,正一道大真人掌握天罡堂,互相制衡。三位大真人轮流代行大掌教职权,若有大事,则共商而决。 今年是久视四十一年,前半年从大年初一到六月三十,由正一道大真人代行大掌教职权,后半年从七月初一到大年三十,由全真道大真人代行大掌教职权。当下刚好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轮值到了全真道大真人。 紫府。 赤明宫外,汇聚了一大批平时不易看到的高品道士。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协助飞凌真人掌管西域道府的三品幽逸道士赵教吾,他是中兴之后的全真道第七代弟子,虽然距离二品太乙道士尚有一步之遥,但他今年还不到五十岁,正值壮年,所有人都相信他能够在六十岁之前晋升为二品太乙道士。 同样是全真道出身的飞凌真人十分看好这位师侄,认为他能顺利接过西域道府的重担,执掌大雪山行宫——正如芦州道府设在太平山的太平宫,西域道府设在大雪山行宫,道门中人常以瑶池代指西域道府。 如今在赵教吾身边围绕着许多全真道的道士,都是四品祭酒道士。毕竟是祖庭,最不缺的就是祭酒道士。 其次便是度支堂副堂主,同样是三品幽逸道士的李命之。 李家辈分是:“春秋皆度,百岁乃去,谨道如法,长有天命。”那位中兴道门而被尊称为“玄圣”的初代大掌教便出身李家,是“如”字辈,李命之是“命”字辈,从辈分上来算,他是玄圣的五世孙一辈。 在他身边形成了另外一个圈子,他们都是出自太平道,与全真道格格不入,甚至互相敌视。 除此之外,还有两群人。 一群是正一道,与全真道、太平道形成三才之势,只是十分克制,并不似双方那般咄咄逼人。 另一群是直属于大掌教之人,原本他们在祖庭的地位最高,只是随着大掌教尊位空悬,三位大真人轮流掌权,他们的处境反而变得尴尬起来。这些人与另外三大派系的成员保持着鲜明的距离,更加沉默。 “这位大小姐怎么还不到?” “贵人语迟,来得也迟。” “我劝老兄少说两句,这话若是传到人家的耳朵中,却是不妙。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要我说,不必三十年,三年就差不多了,到时候你老兄可不要后悔今日的孟浪。” “不到二十五岁的四品祭酒道士,被赐下了一件半仙物,当真是前途无量。” “这也就是大掌教飞升离世,如果大掌教在位,只怕要被收为亲传弟子。” “没办法,你当年能在三十岁前爬到四品祭酒道士的位置上,你也有这样的待遇。” “毕竟是被几位真人亲口点了名的,着实是羡慕不来。” 众人在等待之余,开始低声交谈。 谈论的人就是今天的主角,那位连远离中枢的齐玄素都有所耳闻的道门天才,二十岁出头岁便跻身四品祭酒道士,曾在北辰堂担任主事,被赐下了一件半仙物,只要不中途夭折,几乎可以肯定会成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清晰且并不刻意遮掩的脚步声。 “真人来了。” “噤声!” 真正的大人物驾临了。 一切回归安静。 天罡堂的掌堂真人和北辰堂的副堂主缓缓行来,来到赤明宫的台阶下。 这位掌堂真人不知真实年龄几何,仅从外貌来看,大概不惑年纪,五绺长须,相貌清奇,轻袍缓带,神情甚是潇洒。 北辰堂的副堂主大致也是如此,只是气态略显阴鸷。 道门中人虽然驻颜有术,但一般不会让自己看起来太过年轻,大多保持在四十岁左右的相貌,一来不掩道骨仙风,二来有长者风范,不失威严。 无论是赵教吾,还是李命之,都纷纷行礼。 五品到四品是个门槛,三品到二品同样是个门槛,只有跻身二品,才算真正有了议事的资格,可以参与到道门的种种重大决策当中。 这位道门中真正的大人物抬手示意众人不必拘礼,径自走上台阶,守门道士赶忙推开赤明宫的大门,让真人率先步入其中。 其余人等紧随其后,依次进入赤明宫中。 …… 紫府是无数宫阙的统称,初来乍到之人,很容易迷失其中。 哪怕是在此生活了数年,也不敢说自己完全熟悉紫府的所有道路,再加上紫府禁止飞腾跳跃、御风而行,一旦迷失其中,就很难找到正确的道路。 此时张月鹿就发现自己陷入到此等十分尴尬的境地之中。 “张月鹿”是二十八宿之一,南方七宿第五宿,也是她的名字。 她作为北辰堂的主事,在去往赤明宫参加议事的途中,竟然一不留神就迷路了。而这次议事则是由天罡堂真人亲自主持,商议关于西域妖患的事情。 她取出一块上了年头的怀表,打开表盖,看了眼时间。 辰时一刻。 如果没有意外,议事已经开始了,她很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她……迟到了。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她放了真人的鸽子。 想到此处,张月鹿下意识地抿起嘴唇,不过脸上的神情仍旧平静,并无丝毫慌乱。 …… 林永柏是一名不起眼的七品道士,离开万象道宫后就被分配到祖庭中的道藏司,与其他人一起负责维护十万道藏,谈不上辛苦,也不算轻快,每月有十圆太平钱的月钱和三天的假期。 除此之外,道藏司的考核并不严格,所以他每年都是考评优异,按照祖庭的规矩,连续三年考评优异,就能提升品级,最高可以升到七品道士。他就这么从九品道士升到了七品道士,比起那些在外面辛苦打杀的同门兄弟,真是好上太多了。 刚刚来到道藏司的时候,林永柏常常幻想,在道藏司中会不会隐藏着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绝世高人?若是能被绝世高人收为弟子,他就能摆脱平凡的命运,甚至有朝一日佩慧剑。 只是他在道藏司待了将近十年,也没有发现一个绝世高人,幻想破灭,他便安于现状,每日辰时去道藏司,申时离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今天林永柏因为一些琐事耽搁了片刻,当他快步走向道藏司的时候,转过一个拐角,一个身影毫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让他吓了一跳。 他停下脚步,凝神望去。 是一个年轻女子。 身着一袭看不出具体品级的素淡道袍。 当林永柏的目光落到女子的脸上的时候,只觉得心头一震。 祖庭中的女冠不在少数,林永柏也见过许多,但直到今日,林永柏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惊为天人”。 女子的相貌未必顶尖,可身上的气态却是让人见之忘俗。 在一瞬间,在林永柏的心底生出这样一个想法:若是能与这样的女子相守一生,给个真人之位也不换。 “请问,往赤明宫怎么走?”女子开口问道,十分客气。 林永柏下意识地手指出正确方向:“一直往前走,第二个路口左转,大概三百步后,再往西走一里左右,差不多就能看到赤明宫了。” “多谢。”女子快步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 林永柏扭头望着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难掩落寞神色。 能去赤明宫之人,最少也是四品祭酒道士,那便不是他能宵想的。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十九章 人在祖庭 赤明宫。 天罡真人坐在主位上不发一言,其余人便也不好开口说话。 不过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北辰堂的副堂主,这位出身太平道陆家的三品幽逸道士轻声开口道:“这是失礼。” 他没有具体说是谁失礼,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同样出身太平道的李命之立刻附和道:“就算大真人看重她,也不意味着她可以如此倨傲无礼。” 天罡真人终于开口了:“再等一炷香的时间。” 两位三品祭酒道士都不再说话。 一名当值的七品道士在旁边的香炉中点燃了一炷香。 赤明宫中一片静默。 还剩下半炷香的时候,一个身着素淡道袍的女子趋进了赤明宫,不见丝毫慌乱。 落在等待的众人眼中,一时不知该赞叹她有静气,还是该斥责她目中无人。 在女子进入赤明宫后,当值的道士便将赤明宫的大门重重关上。 女子先向独坐主位的天罡真人行礼,然后解释道:“启禀真人,我在来此路上不慎迷路,以致于迟到,还请真人责罚。” 天罡真人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道:“紫府的道路确实复杂了些,下次注意,坐吧。” 此时的赤明宫中,正中一张大案,是为主位,左右两排桌案,除了天罡真人独坐正中主位之外,北辰堂的副堂主坐在左边桌案首位,下首是度支堂副堂主李命之,赵教吾坐在右边首位,下首的位置空着。 这个空着的位置便是给张月鹿留的,三人都是三品幽逸道士,唯独张月鹿是个四品祭酒道士,这显然就是职低位高了。 天罡真人的态度,还有座次的安排,再加上先前的闲杂话语,都能看出张月鹿的不俗。 按照规矩,张月鹿这时便应自己谦让,说些不敢之类的推辞话语,然后众人再捧她一下,这才落座。可张月鹿竟然没有谦让,而且对天罡真人以下那些人不但不行礼,连看也不看一眼,便坦然走到那个位子前坐了下来。 在座众人,尤其是三位三品幽逸道士的脸色便有些难看了,但因为天罡真人在场的缘故,也只能忍着。 如此一来,张月鹿刚好与李命之相对而坐。 李命之下意识地望向张月鹿,两人目光交汇一处,李命之顿时一凛——张月鹿的双目好似寒星一般,透出逼人的寒气。 这种无形的气势让李命之吃了一惊,不由收起了先前的轻视。 这一切都被天罡真人尽收眼底,这位掌堂真人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只是轻咳了一声,说道:“议事吧。” 赤明宫中顿时寂然无声,人人正襟危坐。 天罡真人望向张月鹿:“西域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我这次把你从北辰堂调到天罡堂,就是打算让你来主导此事。轮值大真人那边,我已经禀报过了,大真人的意思是,考虑到你的年龄,品级上还是保持四品祭酒道士不动,不过可以暂行副堂主之权,你是什么意见?” 一堂之中,只有一位堂主,由参知真人担任,可副堂主却有多位,而且数量并不固定,副掌教大真人有权临时增设副堂主。 张月鹿站起身来:“谢过大真人、真人的提拔和栽培,属下并无异议。” 天罡真人抬手向下虚压,示意张月鹿坐下。 这次议事主要是为了西域妖患的问题,所谓妖患,未必是妖怪,也有可能是妖人,类似于匪患,需要剿灭,这属于天罡堂的职责。只是因为西域战事的缘故,如今的天罡堂可以调用的人手不足,总不能让一堂之主亲自出马,于是天罡真人从北辰堂讨要了张月鹿,所以北辰堂副堂主会出现在赤明宫。 除此之外,还需要西域道府的配合和度支堂的相应拨款,这便是赵教吾和李命之参与此次议事的缘故。 今天的议事,说白了就是天罡堂向其他堂口调配资源的洽谈,故而由天罡真人亲自主持,而其他堂口都是副职出面。 天罡真人望向李命之,说道:“度支堂是财神爷,这次轮值大真人增加了一个副堂主的名额,度支堂也应拨出相应款项,这一点,轮值大真人已经交代过了。” 李命之站起身来,面露苦色。 度支堂对应朝廷的户部,是掌管银钱的堂口。各个堂口都要从度支堂要钱,度支堂叫苦装穷已经成了习惯,不过李命之这次除了习惯使然,还真是有几分难处。 每个副堂主名下都有固定名额,总共是两个主事和六个执事,当初张月鹿在北辰堂,便是担任主事一职。 如果仅仅是八个人,那也不算什么,可执事之下,还有编制,每名执事少则要配备十名属下,多则要几十人,如此算来,最少也是六十人的编制。 就算按照最少的六十人来算,例银月饷、兵器配备、安家落户,不算后续支出,也要九万圆太平钱。 只是天罡真人不想听李命之诉苦,一抬手,止住李命之还未出口的话语,说道:“有什么难处,你去找你们堂主诉苦,我现在只问度支堂能否确保太平钱准时到账?” 李命之只得硬着头皮点头。 天罡真人又将目光移向赵教吾。 “西域道府一定全力支持。”赵教吾倒是十分痛快,毕竟张月鹿不仅是天罡真人亲自点将,还是轮值大真人认可的,如今的轮值大真人正是全真道大真人,他作为全真道弟子,没有道理不支持祖师的决定。 …… 飞舟不能直接进入玉京,只能在城外一处湖泊降落,距离玄都还有数里之遥。 玉京城内四季如春,可城外却是天气寒冷,一阵白毛风吹过,雪花纷纷扬扬,如扯絮飞绵,似鹅毛飘洒,随风扑来。 与齐玄素乘坐同一艘飞舟的其他乘客们,有的已经披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广袖对襟鹤氅或者斗篷,有的一身单衣,大袖飘飘,显然已经到了寒暑不侵的地步。 齐玄素没有相应的准备,只能运气抵挡森森寒气。 说一千道一万,幸好他是个先天之人,要是后天之人,说不定就要被生生冻死在半路,连玉京的门都进不去。 便在这时,齐玄素感觉到胸前的夹层中传来一阵融融暖意,赶忙伸手从怀中取出一道杏黄符箓。 这是改良版的子母符,一人持子符,一人持母符,可以远隔万里面对面交谈,缺点是只能由母符主动联系子符,子符无法主动联系母符,而且价格昂贵,一套就要一百太平钱。 齐玄素和七娘手中总共有三套子母符。七娘持有两张母符和一张子符,齐玄素持有两张子符和一张母符。 以七娘和吝啬和齐玄素的贫穷,当然不会如此奢侈,这三套子母符其实是清平会下发的,每年发一次。七娘本打算卖了换钱,被齐玄素严词制止,于是便存了起来,此时齐玄素身上的一道子符生出感应,自然是七娘“来信”了。 齐玄素找了个无人的背风之地,将真气注入手中的子符,以符箓为薪柴,燃烧起一团火焰,并不灼热烫手,只见火光之中显现出七娘的上半身虚影,只有巴掌大小,随着火焰跳动而略微扭曲,好似隔火观人。 七娘的声音从火光中传出,同样略有失真:“天渊,你到哪里了?” 齐玄素看了眼远处的巍峨雄城,回答道:“人在祖庭,刚下飞舟,有事?” “飞舟?你还真舍得,我原以为你会走着去的。”七娘笑了一声,“既然你已经到了祖庭,那就好办了,你到玉京之后,先去南华坊找一个名叫孙永枫的天罡堂主事,他会安排你进入天罡堂。” 齐玄素忍不住问道:“我记得想要进入天罡堂,需要副堂主亲自审批,你这次找了一个主事,真能行?” “放在平常时候,当然不行。” 因为时间有限的缘故,七娘这次没有卖关子:“这次不一样,天罡堂新增了一个副堂主,这个副堂主原来是北辰堂的主事,刚刚被调到天罡堂,初来乍到,很多事情都不熟悉,便由下面的主事负责,这就给了我们钻空子的机会。” 齐玄素听明白了:“七娘你的意思是,我以后就要在这位新任副堂主的麾下做事了?” “是的。”七娘神神秘秘道,“再告诉你个内幕消息,这位新任副堂主可是个大美人,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岁。” 齐玄素一怔,随即脸色微变:“七娘,你说的这个副堂主,该不会是那个年纪轻轻就跻身了归真阶段的天才吧?” “猜对了,就是她。”七娘笑道,“她叫张月鹿,与大真人府张家有些关系,不过只是偏远旁支,不是什么大小姐,能有今天的地位,主要是自己争气。至于修为,的确是高出你很多。据我所知,她并非炼气士、武夫、方士,更不是你这种没前途的散人,而是一位谪仙人。” “谪仙人!”齐玄素微微吃了一惊。 如果说武夫对应人仙,方士对应鬼仙,炼气士对应地仙,那么谪仙人便是对应天仙,地位要远在普通武夫、方士、炼气士之上,更不用说本就垫底的散人了,根本没法比。 相对应的,谪仙人也十分稀少,甚至可以说很不常见,真正的万中无一。 齐玄素这才明白,为什么祖庭会破天荒地赐下一件半仙物,原来是这等原因,这也意味着张月鹿只要不中途夭折,晋升天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甚至有望成为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十章 玉京 七娘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孙永枫此人与我算是半个同道之人,喜欢些黄白之物,俗气得很。天渊,你懂吧。” 齐玄素立时明白了七娘的话外之音,迟疑道:“这……不大好吧,这是助长歪风邪气。” 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七娘竟是没有反驳,反而是点头赞同道:“确实,道门三令五申,要杜绝此类情事。” 齐玄素也随之点头道:“正是如此。” 七娘无所谓道:“反正不是我要进天罡堂,我也不想上进,具体怎么办,你自己掌握就是了。要是没别的事情,就聊到这儿,我还有几笔账没算清楚。” “别价,别价。”齐玄素赶忙道,“七娘,我就是随口一说。” 七娘呵呵一笑:“没事,我也是随口一说。” 齐玄素拿七娘没有半点办法。 七娘换摆出了长姐如母的架子,语重心长道:“天渊,有句话叫作:‘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我们都是小人物,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也反抗不了这个世道,只能在里头苦苦挣扎,逆不如顺。还有一句话:‘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现在要考虑的不是什么兼济天下,而是要独善其身,懂吗?” “是。”齐玄素老实道,“我记下了。” 七娘脸上又有了笑意:“很好,去的时候带二百太平钱,最好是官票,现银太扎眼了,影响不好。” 齐玄素问道:“七娘,这二百太平钱是我自己出?还是会里报销?” 七娘直勾勾地望着齐玄素,好似没有听到一般。 齐玄素环顾四周,见没人注意自己,稍稍提高嗓音,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七娘满脸疑惑,自顾自地说道:“喂?喂?天渊,我说话你能听到吗?怎么没声音,是不是被阵法隔绝了?还是子母符的质量有问题?我早就说了,便宜没好货,买就买几张品质好的,反正花的是公家的钱……” 齐玄素看着手中的子符慢慢烧成灰烬,七娘的虚影随着火光一同消失不见,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声。 风更冷了,雪更寒了,因为心凉。 齐玄素只能从胸口夹层中摸出两张一百太平钱面额的官票放入袖袋之中,然后顶着风,冒着雪,朝远处的玉京走去。 如此一来,齐玄素刚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三张大票算是离他而去了,他身上还剩下一百现钱,一张中票,四张小票,十张散票,再有就是一些零散银钱。 其实齐玄素是有一些积蓄的,不过他常年行走在外,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说不定哪天就要步诸葛永明等人的后尘,身上的钱岂不是便宜了别人。于是他把自己的积蓄兑换成了无忧钱,比较保值,也不像官票有期限,全部存在七娘那里,如果哪天他遭了不测,就让七娘用这笔钱给他置办一口像样的棺材,多出来的钱就当是给七娘养老了。 七娘虽然贪财,但操守还是有的,信得过。 齐玄素沿着以白色大理石铺设的平整道路,走向那座根本不是人力能够建成的雄城。 虽然相隔甚远,又有风雪阻隔,但也能依稀看到雄城轮廓,又有祥云紫气缭绕,使得雄城时隐时现。 因为城池是依山而建,所以越往内城走地势越高,不存在被城墙挡住的情况。 待到走得近了,可见万千宫阙,鳞次栉比,层层叠叠。 城池深处有一座通天塔,直通天际,被道门称作“三十三天”,最上方云遮雾绕之处便是传说中的飞升台,上代大掌教便是在此霞举飞升。 如此一座雄城,就是放在开阔平原,也修建不易,更何况是万山之祖的昆仑之巅?根据道门记载,此城的确不是人力建成,而是太上道祖所留,在玄圣率领道门击败儒门成为人间正统之后,此城就凭空出现。 齐玄素对于这种说法颇不以为然,只当是后人为了神话玄圣而编造的传说。 不过齐玄素绝对不敢将这种想法付诸于口,只是在心底里那么随便一想。祸从口出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很快,齐玄素来到了玉京的护城河前。 此河名为“太虚河”,很难想象,道门中人是如何在山巅绝顶挖掘了这样一条护城河,甚至部分河道已经脱离了山体而悬于半空,好似银河彩虹一般,悬而不坠,周流不息,仅仅是此等景象,就足以让首次来到玉京之人认为自己来到了仙境。 跨过太虚河上方足够八马并行的太虚桥,便来到玉京城门,这里驻守着身披甲胄的灵官,负责核查箓牒。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齐玄素的道士身份那是货真价实,只要不被别人知道他的清平会身份,便不会出什么纰漏。 守城灵官核查过齐玄素的箓牒之后,很痛快地便放行了。 玉京城有阵法笼罩,所以四季如春,齐玄素在入城之后,只觉得周身寒意顿时消失不见,说不出的舒畅。 齐玄素虽然曾经来过玉京,但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他刚刚离开万象道宫,在三年考核期中被师父看中,跟随师父在此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师父死了,他便离开了玉京,所以齐玄素对于玉京的了解也相当有限,只见识过冰山一角。 大体而言,玉京和玄都的结构就像一个“凸”字。 “凸”字的上半部分是“玄都”,地势最高,“凸”字的下半部分是“玉京”,地势较低。 “玄都”是一个“回”字形,里面的小口便是“紫府”。 齐玄素没去过玄都和紫府,不怎么了解,不过玉京还是熟悉的,不同于道路错综复杂的玄都和紫府,玉京的规划十分清晰明白,采用了古代的坊市布局,如棋盘一般。 如果齐玄素没有记错,总共是二十四坊,分别以道门的历代祖师命名,比如重阳坊便是重阳祖师,纯阳坊便是纯阳祖师,冲虚坊便是冲虚祖师,以此类推。以前齐玄素就跟随师父居住在海蟾坊,在二十四坊中排名比较靠后,属于下八坊。 至于齐玄素这次要去的南华坊,对应的是南华道君,在二十四坊中位列前茅,仅次于二十四坊之首的太上坊,与昊天坊并列齐名。 这三个坊,再加上轩辕坊、广成坊、冲虚坊、通玄坊、洞灵坊,并称为上八坊,许多真人也会在此八坊中安家置产,以作不时之需。 齐玄素沿着贯穿了整个玉京的南北向大道缓缓而行。 此大道名为“上清大街”,还有一条东西走向的“玉清大街”,两者构成一个十字,将玉京城四等分,变成一个“田”字,每个部分包括六个坊,十字交错的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广场,也就是“坊市”中的“市”,名为“太清市”,道门中人也称之为“太清广场”。 “广场”一词,出自《西京赋》:“临逈望之广场,程角抵之妙戏。” 齐玄素要去的南华坊位于太清广场的西北方向。 此时齐玄素位于“田”字中间一竖和下方一横交界的位置,从这里去南华坊,足有二十里的路程。 便在此时,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响起,一辆羊车从齐玄素的身旁驶过,减缓了速度,变成与齐玄素并肩而行。 在玉京城中没有马车,只有羊拉车、鹿拉车、牛拉车,刚好对应了三重修炼境界,其中羊拉车层次最低,道民、道童和普通道士都可乘坐,而且这种拉车的山羊十分奇特,身材高大,体格强壮,两头山羊加在一起,不逊于寻常马匹。 车夫是个普通道民,他坐在离地大约一尺的车辕上,问道:“道长要乘车吗?每里十个如意钱。” “去南华坊。”齐玄素停下脚步,从随身挎包里取出两个小圆。 太平钱作为应用最广泛的货币,总共有三种,常说的太平钱默认是壹圆,也叫大圆,除此之外还有中圆和小圆。三者都是刻有“天下太平”,只是后两者比起壹圆小了许多,轻薄许多,含银量也相差甚多。 从价格上来说,中圆等同半个壹圆,也就是前朝的半两银子。小圆等同一钱银子。如意钱用料是铜九五、铅四、锡一的红铜,一千如意钱兑换壹圆,五百如意钱兑换中圆,一百如意钱换小圆。 一里十个如意钱,二十里是二百如意钱,也就是两个小圆。 车夫停车接钱,热情招呼道:“道长请上车。” 这种羊车的结构与马车相差不大,双轮,车厢四四方方,有窗帘和门帘遮挡。玉京城中也有四轮车,不过层次更高,价格更贵,像齐玄素这种孤身一人的,还是双轮车更为划算。 齐玄素上了羊车,放下门帘和窗帘。 玉京城好则好矣,就是没有烟火气,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不过齐玄素倒是越发好奇七娘的身份,很久之前,他就问过七娘,七娘总是避而不谈,齐玄素便也不再多问。从七娘的言谈来看,她对玉京城颇为熟悉,说不定曾经在玉京城居住过一段时间。 难道七娘也是道门中人? 如果是,那么七娘在道门中是什么身份?以她偶尔展露出的境界修为,还有对道门各个堂口的熟悉程度,绝不会是齐玄素这样的七品道士,说不定是一位五品道士,甚至是四品祭酒道士。 如果不是,那么七娘也很可能曾经是道门中人,又是什么原因让她离开了道门这棵大树? 齐玄素想着这些,羊车走得不快不慢。小半个时辰后,南华坊已经是遥遥在望。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十一章 孙永枫 羊车在南华坊的大门前停下了,齐玄素下来羊车,步入南华坊中。 虽然玉京效仿古代的坊市格局,但是并不实行坊市制度,所以坊与坊之间都是畅通无阻,没有宵禁一说,也不曾在坊门设下关卡守卫。 齐玄素进了南华坊,沿路打听,很快便来到了孙永枫的居处。 南华坊作为上八坊之一,尺土寸地,与金同价,想要在此地拥有一座独栋院子,最起码也得是三品道士,至于几进的府邸,那是真人才有的资格。 孙永枫只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所以他的居处是一座临街的二层小楼,客厅的两扇大门紧挨着坊中街道,卧室位于二楼。 齐玄素从怀中摸出一块七娘原价转让给他的二手怀表,打开表盖,看了眼时辰。 已经是申时一刻,这位主事应该从天罡堂回来了。 齐玄素收起怀表,走上门前的三级台阶,拉动连接着铜铃的细绳。 片刻后,门从里面开了一扇,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出现在齐玄素的面前,她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齐玄素,问道:“阁下是?” 齐玄素双手奉上自己的名刺,说道:“在下齐玄素,前来拜见孙法师,不知能否代为通禀?” 四品祭酒道士的敬称是“法师”,就如二品太乙道士的敬称是“真人”。 丫鬟看了眼名刺,只是普通的槐木材质,便没有挪动脚步。 齐玄素心领神会,又取出一枚小圆,送到丫鬟的手中。 “请稍等。”丫鬟这才拿着名刺前去通禀。 片刻后,丫鬟去而复返,把两扇门都打开了,侧着身子说道:“法师请你进来。” 齐玄素走进了这座二层小楼,丫鬟又将门关上,然后领着齐玄素穿过玄关,进入到客厅之中。 毕竟是一位四品道士的居处,客厅还是不小,北墙上方隔着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两旁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一溜各摆着四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最难得的是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块上面还镶着云石碎星。 与此同时,一名身着常服的男子正沿着楼梯从二楼下来。 这位天罡堂主事因为长年养尊处优的缘故,看上去只有四十岁左右,手中拿着一把合拢的折扇。 道门中人的服饰当然有着严格的要求,主要体现在冠、衣、履三个方面。 衣以鹤氅样式的道袍为主。古时的鹤氅又名神仙道士衣,以鹤羽制成。如今的鹤氅演变成广袖、对襟系带的宽大外衣,不再以鹤羽制成,改为各种常用衣料,在春秋冬三季,用来御寒,这也是有地位的士绅偏爱的衣着。 因为鹤氅至脚踝位置,故而云履的鞋尖向上翘起,成为翘头,托起衣摆,以免绊倒。男子鞋履的翘头为方头,女子鞋履的翘头为圆头。 最关键的还是头冠,道门中兴之后,取消了以前的各种传统,形成明文规矩。 全真道大真人佩戴鱼尾冠,正一道大真人佩戴芙蓉冠,太平道大真人佩戴如意冠。 其余大真人、真人佩戴莲花冠,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 三品道士佩戴五岳冠岳冠,又名五岳灵图冠,覆斗形,上刻“五岳真形图”。 除此之外,四品道士戴纯阳巾,五品道士戴混元巾,六品道士戴南华巾,七品道士戴逍遥巾,八品道士戴浩然巾,九品道士戴太极巾,道童戴包巾。 不过因为并非正式场合,无论是孙永枫,还是齐玄素,都没有穿鹤氅、戴冠巾,甚至齐玄素还穿了一双平头的靴子。 “后学末进齐玄素,见过法师。”齐玄素打了个稽首。 在古代,稽首是九拜中最为隆重的跪拜礼,不过在道门之中,稽首只是一种普通礼节,既不隆重,也不必跪拜。 孙永枫微微点头,走到客厅,在正中左边的椅子上一坐,明知故问道:“你想要进天罡堂?” “是。”齐玄素站着回答道。 孙永枫靠在椅背上,缓缓展开手中折扇,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如今处在一个要命的年龄,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就全看这两年了。” 齐玄素历经大变,几经起伏,早已学会了能屈能伸,此时收敛所有锋芒,说道:“法师所言极是,晚辈过去愚钝,把时间都耽误了。” 孙永枫轻摇折扇:“道门一向是重视年轻人的,如果你过了三十岁还是个七品道士,九堂不会要你,你只能在地方道府谋个差事,和你同期的人都在祖庭红得发紫,你却还在地方道府青不溜秋地混着,你能甘心吗?” 齐玄素道:“自然是不甘心的,我以前也想过在祖庭谋个差事,可惜都是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 孙永枫“啪”的一声将手中折扇合拢,淡笑道:“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能撞出个什么结果?要有关键的人物在关键的时候,替你说上关键的话。否则,你就算扛着一整头猪,也还是迈不过祖庭的门槛。” 齐玄素心知正戏来了,赶忙从袖袋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两张官票,上前一步,放在孙永枫旁边的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上。 然后齐玄素轻声说道:“所以晚辈才来拜见您这位真神。” 孙永枫用眼角余光瞥了眼桌上的两张官票,微微点头,脸上浮现笑意,伸手一指自己下首的位置:“好,年轻人,请坐吧。” 一直站着的齐玄素这才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孙永枫用折扇轻轻拍打着掌心,不疾不徐地说道:“年轻人,我不敢说自己是关键之人,可如果我说话都不能解决问题,那么你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齐玄素附和道:“是,是。” 孙永枫接着说道:“这次天罡堂新增了一个副堂主,与之相对应的,便要增加两位主事、六位执事以及其他一干人等。副堂主的人选,由大真人亲自决定;主事的人选,由掌堂真人决定;执事的人选,由副堂主决定;再往下,便可以由主事决定了。这对你是一个机会,先把位置占住了,具体做什么,是内务还是外务,不要计较,以后再慢慢调整。” 齐玄素抱拳道:“那就全拜托孙法师了。” “既然你来求我,我能关照你的,自然会关照你,可是我也不能给你打包票,能否过副堂主那一关,还要看你自己。”孙永枫话不说绝,直直地望着齐玄素。 齐玄素故意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孙永枫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齐玄素,说道:“这是你的凭证,八月十六的辰时,你持此凭证去天罡堂报道。” 齐玄素双手接过信封,点头应是。 便在这时,丫鬟轻步走到茶几后摆设茶具,然后提着一把锃亮的铜壶,揭开盖碗,铜壶一倾,一条腾着热气的水线注进了盖碗里。 碧绿的芽尖慢慢浮上了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 孙永枫放下手中的折扇,端起了盖碗,却不喝。 端茶送客。 齐玄素起身告辞道:“那就有劳孙法师,晚辈先行告退。” 孙永枫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只是微微点头。 这些不成文的规矩,齐玄素当然不是无师自通,都是七娘教给他的,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的确是大有用处,让齐玄素不至于处处碰壁。 齐玄素离开了孙永枫的居处,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硬纸,上面写着齐玄素的名字和相关资料,显然这位孙主事也是早有准备。 有些人未必能够帮你成事,但坏你的事却很容易,所以这二百太平钱,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又何尝想把自己拿着性命拼杀出来的血汗钱交给这等人? 不过七娘说的对,现在的他是逆不如顺,再怎么看不过眼,也只能忍着。 再有就是,这次的关键不在于齐玄素,而在于清平会。对于一名七品道士而言,二百太平钱并不是一个无法承受的大数目,可问题是怎么能让一位四品主事心安理得地收下这二百太平钱,并且收钱办事,这就是清平会的作用了。 清平会敲开了庙门,齐玄素这才有了进庙烧香拜神的机会。从这一点上来说,第二个奖励的确远胜那把附带二十发刻绘符箓定装弹的“神龙手铳”。 由小见大,清平会的势力又是何等庞大。 齐玄素固然想要脱离清平会,可也不得不承认,清平会的确起到了靠山的作用,让他比普通的七品道士更有底气。 现在,齐玄素又要思考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那就是现在距离八月十六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考虑到乘坐飞舟的昂贵价格,他不能离开玉京,可玉京城内的花销同样极大,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玉京的客栈是一天一个太平钱,这仅仅是住,还有其他开销,若是在客栈住上一个月,对于只剩下不到二百太平钱的齐玄素来说,还是有些过于昂贵了。 齐玄素站在路边沉思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去海蟾坊,他曾经住过的地方。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十二章 过往 一般而言,没有人能够在玉京真正买房。因为在名义上,整个玉京所有房屋宫阙都归道门所有,由九堂中的天机堂负责,天机堂对应朝廷中的工部。 包括大真人在内,只有使用权力,没有所有权力,所以众人都是租赁,只是租赁期限很长,最长的可达百年之久,道士们习惯性地将这种上百年的租赁称之为购房置产。 这有些类似于俗世的“一田二主”,一块土地可以分为田底和田面。田底和田面分别由两个人持有,田底和田面是互不干涉的两部分,可以随意买卖、典当、馈赠。 田底持有人不能耕作,只能收租,若想自己耕作,必须从别人手中买回田面。而田面持有人可以耕作,却要交租。同时他可以随意买卖出让田面,甚至在田面上建房修坟,田底持有人都无权干涉。若是田面持有人欠租,田底持有人可以想方设法讨债,用其他物事抵债,却不能将人从土地上赶走,除非田面持有人自己把田面卖掉,这便是一田二主。 同理,玉京的居民们没有房屋的所有权,却可以将自己房屋的租赁期限随意转让,如果道门想要收回房屋,则要返还相应的租金。 当初齐玄素的师父在海蟾坊租了一个小院,花费太平钱一千圆,租期二十年,如今还剩下十年,未被道门收回。 齐玄素可以去那里暂住一个月的时间。虽然是伤心之地,但如今的齐玄素显然还没有触景伤情的资格,生存的压力让他不得不暂时抛却这些情绪,专心解决眼前的事情。 至于一个月后,如果他顺利进入天罡堂,那么天罡堂会下发一笔安家费,帮他在玉京安家落户。如果出现什么变故,比如在最后关头被那位新任副堂主刷下来了,那么他也没必要继续留在玉京,可以打道回府了,甚至不必再去乘坐飞舟,大可从陆路慢慢回去,顺带还能欣赏沿途的风景。 齐玄素要去海蟾坊,最近的路程便是经过太清广场,然后往东南方向走,也就是从“田”字格局的左上角,走到右下角。 这一次,齐玄素没有乘坐羊车或者牛车,而是不紧不慢地走着,欣赏着沿途有千篇一律嫌疑的风景,既熟悉,又陌生。 天色很快便步入黄昏,夕阳西下,在天际尽头燃烧起一大片火烧云,血红的阳光不再是从头顶洒落,好似是平射而来,沿着东西走向的玉清大街,落在齐玄素的身上,将他身后的背影拉得老长。 齐玄素忽然觉得有些孤独。 过去的时候,齐玄素会刻意压抑这种情绪,因为他认为“孤独”的感觉就是软弱的开始,真正的强者是不会在意孤独的,更不会感觉到孤独,甚至他们会享受孤独,并且拒绝别人靠近自己。 不过今天齐玄素没有刻意压抑这种情绪,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总是与几分悲伤挂钩的情绪当中,与之相对应的,便是被埋在心底的记忆开始不断涌出,填满了齐玄素的脑海。 七娘曾经说过,离开了统一传法授课的万象道宫之后,进入道门,身份从道童自动变成九品道士,然后便会有一个长达三年的考核期。 在谈及三年考核期之前,便不得不先说万象道宫到底是什么地方。 此地最早是明空女帝修建的万象神宫,后来被儒门改建为万象学宫,玄圣率领道门击败儒门成为天下正统之后,儒门割让了万象学宫,道门又将其改建为万象道宫。 万象道宫有上下两宫,下宫有两个职能,第一个职能便是收养孤儿、弃婴,并且把这些孤儿、弃婴养大成人,不收取一文钱的费用,算是行善积德。 许多人养不活孩子,或是因为其他原因,不想、不能把孩子留在身边,便将孩子送到各地的道观去,道观再统一把这些孩子送到万象道宫。 从这一点上来说,万象道宫实是一个类似普济堂或者育婴堂的地方。 正因为如此,许多道门中人都是无父无母,他们生在道门,长在道门,最后多半死在道门,一辈子都是道门之人。 齐玄素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所以齐玄素不太能理解父母意味着什么,自他记事以来,便在万象道宫之中,与其他同龄人一起玩耍、生活、学习,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冠负责他们平时的生活起居。 平心而论,那位女冠是个好人,是一位慈母,可惜她一个人要负责五十个孩子,她的慈爱分摊到每个孩子的头上时,已经十分稀薄。 下宫的第二个职能,便是将这些孤儿、弃婴培养成才,成为道门的新鲜血液。 万象道宫采取统一授课的方式,一般是一位授课先生教导几十个孩子,类似于过去的私塾,只是规模更大。 在十岁之前,传授最基础的呼吸吐纳之术,以及识字、算数等课程。十岁之后,会有一次考核,通过考核的孩子会获得道童的身份,开始学习道、佛、儒、墨、法等百家经典,增加了天文、地理、机关、符箓的初级课程,以及被传授更高深的修炼法门。 未能通过考核的孩子则会成为道民,开始学习各种工匠技能。 待到十八岁,会有第二次考核,道童们通过考核之后,就会离开万象道宫,进入道门,从道童成为九品道士。未能通过的道童要继续留在万象道宫学习,直到通过考核为止,而这些道童会失去三年考核期的资格,此生都很难跻身四品道士。 此中的不同就像进士和举人的区别,两者都算是官身,可是进士极为清贵,外放便是从七品县令开始。反观举人,此生不能入阁不说,就算外放为官,也只能从八品县丞做起,其中差距极大。 齐玄素是前者,算是道门中的“进士”,以优异的成绩离开万象道宫进入道门,成为了名九品道士,接着在三年考核期内被师父看中,成为一名四品祭酒道士的弟子。 在师父的帮助下,他很快便成为一名八品道士,不敢说前途无量,也是顺风顺水。 直到师父死了。 齐玄素每每想到这里,就会觉得胸口隐隐作痛,这不是一种感情或者心理上的感觉,而是实实在在的痛楚,来自体魄的真实感觉。 行走在玉清大街上的齐玄素伸手按住胸口,跳过了这段记忆,重新回到自己的少年时光。 他的师父也姓齐,或者说,他是跟随师父姓齐。 因为道门中有许多人是被道门收养长大的,所以对于他们来说,道门就是家,个人小家的概念反而十分淡薄,久而久之,道门中形成了一种“师徒即父子”的风气。许多道门中人并不成家,也不生子,而是收个徒弟当做儿子培养,传承衣钵。道理也很简单,儿子没法选,徒弟可以挑。 齐玄素的师父就是这样的人,上无父母,下无儿女,中间也没有老婆,孤身一人,在四十岁那年,收齐玄素为弟子,给他取名“玄素”。 “玄素”二字有许多重含义,齐玄素名字的意思十分简单,就是“黑白”,玄为黑色,素为白色,玄素有别也就是黑白有别。 师父又给他取了个表字“天渊”,听上去霸气十足,意思却与霸道没什么关系,“天”是天上,“渊”是深渊,意思是天渊之别,对应玄素之别、黑白之别。 那段日子里,齐玄素和师父就居住在海蟾坊的小院中,对于齐玄素而言,这座小院无疑比万象道宫更能称之为家,只可惜这个家已经不在了。 齐玄素回忆这些时,并无多少愤怒,更多还是哀伤。 因为仇已经报了,齐玄素亲自动手,以清平会的名义,七娘收拾残局。 代价是齐玄素从此成为清平会的成员,不得不服从清平会的命令,做一些齐玄素并不怎么喜欢又无法拒绝的事情。 从进入清平会的那一天起,齐玄素就像小卒,再也无法回头了。万幸的是,过河之后的小卒除了前进之外,还可以左右摇摆,也许到了残局的时候,还能横着走? 不管怎么说,这让齐玄素逐渐偏离了原本的轨迹,走上了现在的道路。 其实无论是师父在世的时候,还是报仇之前,齐玄素都有着清晰的目标,可报仇之后,他反而有些茫然了。 在这段时间里,七娘逐渐代替了师父的位置,教导他,指引他。齐玄素又重新振作起来,毕竟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他还很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于是他开始思考怎么脱离清平会。 清平会倒也没有为难他,九千功勋就算两清。 功勋是清平会独有的记账方式,根据任务难易程度而定,功勋越高的任务,危险也就越大,就拿前不久的凤台县一行来说,齐玄素一次就入账三百功勋,是齐玄素以前几年小打小闹的总和,可齐玄素也差点死在诸葛永明的拳下。 就算七娘的出现是必然,七娘口中的四品道士没有出手则是齐玄素的运气了,若是那位四品道士亲自出手,只怕齐玄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正因为凤台县一事牵扯到青鸾卫、太平道、全真道、正一道四方势力,以及一位出身太平道的四品祭酒道士,甚至这位四品道士的背后还站着一位真人,清平会这才给了三百功勋的高价,如果仅仅是一个诸葛永明,可能只是不到一百的功勋。 便在这时,太清广场到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十三章 太清广场 整个玉京都极具冷清的气质,不仅八风不动,还要拒人千里之外,不过太清广场算是唯一的例外,各色店铺聚集在此处,人流量最大,也最有烟火气。 来到太清广场,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尊巍峨的太上道祖雕像,足有十丈之高。上清大街和玉清大街在此地交汇,太上道祖的雕像便位于两者交错的一点之上,既是太清广场的中心,也是玉京的中心。 据说最早的时候,有人曾提议在此立起玄圣的雕像,只是被玄圣拒绝,这才改为太上道祖。 倒不是有意轻慢太上道祖,而是太上道祖的雕像实在太多,仅就是玉京城中,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实在不差这一座,无奈玄圣的态度十分坚决,不仅仅是太清广场,放眼玉京、玄都、紫府,自始至终,玄圣也没有留下任何一座雕像。据说只在金阙和紫霄宫中留有玄圣的画像,也只有真人和大真人们才能目睹玄圣的真容。 此时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在太上道祖雕像的周围,飘着二十四盏悬挂流苏的天灯,每盏天灯都有水缸大小,围绕着太上道祖雕像以某种奇特轨迹缓缓转动,将整个太清广场照亮。 入夜之后的太清广场极为热闹,人来人往,既有穿着对襟广袖鹤氅的,也有如齐玄素这般身着常服的。 围绕太清广场一周,是各色店铺,除了酒楼、客栈这些常规店铺之外,剑器、玉器、灵物、符纸、笔墨、丹药、药材、衣料、食材、木材等等,应有尽有。入夜之后,都掌了灯,而且每家不止一盏,若是从上空俯瞰,仿佛给整个太清广场镶了一层光边。 可惜玉京有禁令,二品以下道士不得御风而行,所以除了真人们,再无人能够亲眼见此景象了。 唯一没有的是行院青楼和赌坊,道门严令禁止此类败坏风气之事,而且风尘女子没有资格进入玉京城,哪怕是所谓的花魁也不行。 齐玄素站在太清广场的边缘,双手交叠在小腹位置,仰头望着天上漂浮的天灯,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情景,自己看花了眼,天灯、周围的灯火、道祖雕像、人来人往…… 齐玄素是从西边沿着玉清大街来到太清广场的,而张月鹿这时则是从北边沿着上清大街来到太清广场。 向来是坐北面南,玉京的北面自然就是玄都了。 张月鹿虽然刚刚从主事升了副堂主,但她的心情并不怎么好,道门高层的倾轧,暗流涌动,让她极为厌恶,可她又不得不牵扯其中。 于是她破天荒地离开内城玄都,来到外城玉京,姑且算是散心。 虽然同是四品祭酒道士,但张月鹿的地位是孙永枫无法相比的,且不说张月鹿已经晋升为副堂主,又有道门赐下的半仙物,仅住宅而言,张月鹿就被分配了一座位于玄都的两进宅邸,而且天机堂还免除了张月鹿的一切租赁费用,租期长达三十年。 道门不缺寻常人眼中的天才人物,所以设立了九品道士制度,道门缺的是谪仙人。 以道门的实力,可以把一个废人变成普通人,也可以让一个普通人变成谪仙人,只是后者的花费要远远高于前者。而且真人、大真人们也要消耗各种资源。所以道门对于这类天生的谪仙人,极为优待,半仙物也好,玄都的宅邸也罢,与强行造就一位谪仙人的花费相比,都不算什么。 张月鹿独自走在太清广场上,虽然她的名声很大,但真正见过她的人并不多,再加上她穿了一件十分素淡且没有任何品级标志的道袍,而不是那件颇为扎眼的四品祭酒道士鹤氅,再加上现在是晚上,天灯再亮,不能当太阳用,所以也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张月鹿信步走入一家专营兵刃的铺子里,道门中人所用兵刃多以剑为主,对于火器颇为不屑,这家铺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仅一把剑没有,而且多是以火器和奇门兵刃为主。 张月鹿用剑不假,可曾经沧海难为水,她有了半仙物之后,对最多是灵物品相的长剑便没什么兴趣了,反倒是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更能引起她的兴趣。 铺子掌柜是个六品道士,喜欢摆弄机关等物事,对火器颇有研究,曾经在天机堂任职,后来攒够了本钱,便退下来开了这家铺子。 他见张月鹿进来,没有忙着招呼,而是任由张月鹿自行浏览。 张月鹿的目光扫过众多火器,其中就包括久视三十六年神机营出品的“神龙手铳”,然后目光落在了一根烟杆上。 张月鹿再怎么天才,毕竟年轻,需要时间积累的见识阅历有所局限,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不由好奇问道:“掌柜,你这里怎么还有烟杆?” 掌柜微微一笑:“这可不是普通烟杆,而是一种奇门兵刃,名作‘拦面叟’,外侧是开刃的。” 齐玄素刚好在此时走进这家店铺,听到掌柜的话语,目光随之落在那根烟杆上面,立时想起了七娘片刻不离身的长烟。 他这才知道七娘的兵刃是那根长烟,还是奇门兵刃。 不过七娘从没有用过,只是用来抽烟。七娘偶有几次出手,都是徒手杀人,快准狠,让对手来不及反应,手刀更是比真刀子还要锋利,让齐玄素看不出深浅。 张月鹿的目光从“拦面叟”转移到了齐玄素的身上。 张月鹿作为一个归真阶段的谪仙人,已经到了显化婴儿的境界,对应散人的圣胎境界。 从两个境界的名字上不难看出,分属于不同传承的两个境界颇为相似。 散人这一脉传承十分有意思,既像从其他传承中各自摘取了几个境界拼在一起,又像是谪仙人的仿制版。总结来说,谪仙人是博览诸家,样样精通,散人同样是博览诸家,样样稀松。故而散人一脉又有“小谪仙人”的说法,只是这个称呼贬大于褒。 甚至有一种说法,散人一脉本就是道门尝试量产谪仙人的产物,结果道门失败了,并非道门无法复制谪仙人,而是无法量产,复制一个谪仙人成本太高,高到道门觉得就算培育出来的谪仙人不中途夭折,也无法收回成本,于是就在五大古老传承之外多出了散人一脉。 张月鹿作为已经初步进入道门上层的天之骄子,深知这个说法并非谣言,就是事实真相。 因为道门有感于当初儒门的青黄不接和固步自封,自玄圣之初,除了重用年轻人之外,又大力提倡各种创新,所以道门内部不乏各种大胆举动,仿制谪仙人只是其中影响较大的一例,各种半仙物也是道门尝试仿造仙物的结果。 再说回散人本身,因为散人源自谪仙人,所以两者之间有一种微妙的联系,就像同一脉传承之中,高境界之人可以轻易看穿低境界之人的虚实。 故而张月鹿立时察觉到了齐玄素的存在,就连齐玄素的境界修为也没能瞒过她。 一个昆仑阶段的散人,内丹境界。 这本不算什么,可让张月鹿感兴趣的是,这个同龄人身上有一股气。 姑且可以称之为“杀气”。 这不是一两条人命就能积攒出来的,更不是世家公子哥杀几个仆役就能养育出来的,许多常在沙场的黑衣人也不过如此。 张月鹿在北辰堂积累出来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同龄人不是玉京本地人,多半是从地方道府来的。 天罡堂掌堂真人曾经说过,玉京花圃中养出来的道士经不起风吹雨打,所以天罡堂必须要从地方道府征调道士,这也是天罡堂总是人手不足的原因。 张月鹿问掌堂真人为什么不改变这种局面。 掌堂真人的回答很简单,养出这片花圃的辛勤园丁十分满意现在的风景,不容许任何人去改变。 能让掌堂真人说得如此隐晦,不敢直言,那么园丁的身份已经是不言而喻。 就在张月鹿稍稍出神的时候,齐玄素已经问过了价格,他本想给自己添一件保命的兵器,火器最好,结果被动辄数百太平钱的价格吓到,没什么犹豫,直接转身离开了店铺。 张月鹿也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随之离开店铺。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店铺,便有一个年轻女冠迎上前来,送上两张喜帖,热情询问道:“不知两位能否赏光观礼?” 两人俱是一怔。 随即看到不远处的城隍庙中聚集着许多人,气氛热烈,竟是在举办婚礼。 大婚讲究晨迎昏行,意思是早上去迎娶新娘,黄昏举行婚礼。 在十二时辰中,黄昏特指第十一个时辰戌时,用西方的时间来算,便是十九点到二十一点这段时间。 齐玄素和张月鹿不约而同地取出怀表,打开表盖。 刚好是戌时一刻。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十四章 澹台姑娘 城隍,又称城隍神、城隍爷。是道门中普遍崇祀的重要神祇之一,由有功于地方民众的名臣英雄充当,是道门信奉的守护城池之神。 玉京既然是一座城,自然也有城隍庙,就位于太清广场。其中供奉的是道门二代大掌教,这位大掌教在位时间不长,远不如玄圣和三代大掌教,算是个过渡人选,可他在位期间却在玄圣的基础上完善了玉京城,奠定了今日的玉京城格局,故而也顺理成章地视作玉京的守护神祇,受香火供奉。 因为玉京城中寸土寸金,四品祭酒道士的居处也才一座二层小楼,普通道士和道民的家中更不可能摆开各种仪仗、容纳众多客人,再加上许多人无高堂可拜,所以久而久之,形成了在城隍庙举行婚礼的习俗,道门便是高堂。 也正因为许多人都是没有父母的孤儿,自然也没有各种亲戚,为了不至于太过冷清,举办婚礼之人多会邀请路人观礼。 齐玄素和张月鹿便刚好遇到了有人成亲邀请观礼,一般情况下,受邀之人都不会拒绝,反而还要送上祝贺。 齐玄素当先接过喜帖,道贺道:“恭喜,恭喜。” 张月鹿也随之接过喜帖,微微一笑:“祝百年好合。” 女冠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请两人去往城隍庙,而她则是继续邀请其他路人。 齐玄素和张月鹿对视一眼,一起往城隍庙走去。 城隍庙殿宇轩敞,前后三进,建筑雄伟,飞檐翘角,气势恢弘,为四方众庙之最。门前立柱上有对联,上联是:雪趁风威,白占田园能几日。下联是:云乘雨势,黑瞒天地不多时。 此时的城隍庙灯火辉煌,整座正殿都大放光明,仿佛天上宫阙一般。 先前在店铺里的时候,张月鹿是背对着齐玄素,出来店铺之后,又天色昏暗,直到此时,来到了城隍庙的灯下,齐玄素才真正看清了张月鹿的相貌。 朦朦胧胧,灯下美人,粉面含羞,不美也美。 虽然张月鹿不曾粉面含羞,但她本就相貌不俗,使得齐玄素竟是生出几分惊艳之感,不算是惊为天人,也相去不远。 与此同时,张月鹿也看清了齐玄素的模样。 平心而论,齐玄素的相貌不算差,姑且可以算是剑眉星目,再加上这几年的起起伏伏,洗去了他身上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倒也颇为出众。 张月鹿对齐玄素的第一印象,并不差。 齐玄素微微一笑:“齐玄素,‘参差分两势,玄素引双行’的玄素。” 张月鹿犹豫了一下,说道:“澹台初,太初的初。” 这倒不是张月鹿的假名,而是她的另外一个名字。她的娘亲复姓澹台,这个姓氏要追溯到儒门至圣先师的弟子,澹台一族是儒门中的大姓,在儒门大败之后开始与道门中人联姻,张姓则是道门中正一道的大姓。 夫妻两人曾为张月鹿该继承哪家的香火有过一番争论,并且各自取了名字,也就是“澹台初”这个名字的由来,最后闹到了张家祠堂,身为张家族长的正一道大真人亲自出面,一锤定音,姓张。 这位大真人之所以会有如此“闲情逸致”,操心一个偏远旁支子弟的家事,只是因为张月鹿资质根骨绝佳,是为十分少见的谪仙人。 张月鹿原来的名字叫张月心,也是大真人做主将她的名字改成了二十八宿之一的张月鹿,寓意星宿下凡,谪仙人也。 张月鹿的母亲没有再去反对,她是个聪明人,且不说反抗一位大真人的威权是什么下场,正所谓逆不如顺,女儿已经入得大真人法眼,日后必然青云直上,姓张还是姓澹台,叫月心还是叫月鹿,都是细枝末节。 只是有些时候,太过出名也不是什么好事,张月鹿在私下场合还会自称“澹台初”。 “原来是澹台姑娘。”齐玄素不卑不亢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殿门前,有一名女冠在此专事招待客人,见两人并肩行来,年纪相差无多,也算是郎才女貌,便将两人当做是一起过来的情侣。 于是齐玄素和张月鹿就这么阴差阳错地被请进了城隍庙庙的偏殿之中。此时偏殿之中已经聚集了好些人,都是观礼之人,因为并非提前准备,而是临时受邀前来观礼,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身着正装,还是有许多人如齐玄素和张月鹿这般身着常服。 主持婚礼的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身披法衣,头戴星冠,甚是威严。 一对新人身着大红吉服,站在偏殿正中,略显紧张局促。 再有片刻,又有许多观礼之人陆续来到偏殿之中,凑足了大概二百余人,婚礼便正式开始。祭酒道士口诵真经,为新人祷告祈福。然后便是三拜:拜天地、拜城隍、夫妻对拜。 随着祭酒道士的一声“礼成”,两人便在神明、祭酒道士、观礼众人的见证下,结成夫妻。 在场不乏有怀有“通灵法眼”神通的方士,清晰可见两人身上各有一道清气飘摇而起,然后纠缠交织在一起,好似结发,这便意味着两人已经福祸气数合为一体,日后同气连枝,荣辱与同。 齐玄素没有“通灵法眼”,可散人的“阴阳眼”却是与方士的“通灵法眼”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可以望气。 至于张月鹿,都已经可以显化婴儿,望气更不是什么难事。 张月鹿见此情景,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齐玄素就站在张月鹿身旁,这声叹息格外清晰,不由望了这位澹台姑娘一眼,稍稍犹豫之后,还是低声开口问道:“姑娘为何叹息?” 张月鹿并不拒人千里之外,轻声回答道:“心有感触罢了,我知道你不是普通道士,身上如此杀气,想必你是很难像平常人那般娶妻生子了。不巧,我与你相差不多。今日见到人家拜堂成亲,结成道侣,自然感慨。” 齐玄素在听到张月鹿的前半句话时,心中一惊,不过听完后半句话后,又稍稍放松下来,试探问道:“姑娘不想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张月鹿摇头道:“相逢未必曾相识,相别也未必再有相见之期。缘来缘聚,缘去缘散。既是如此,又何必相问?我不问你,你不问我,如此最好。” 齐玄素佩服道:“姑娘看得通透。”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在恭维我?” 齐玄素一怔,随即摇头道:“这是实话。” 张月鹿莞尔一笑:“那就多谢赞誉了。” 齐玄素又问道:“听澹台姑娘的语气,似乎平时有许多人会恭维你。” 张月鹿笑道:“如果是男女之间的恭维,其实并不多,可如果是名利之间的那种,的确是有些。” 齐玄素了然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倒是不足为奇。看来姑娘要么是身居高位,要么是家中显贵。” “高位谈不上,显贵更谈不上,不过是人情往来,让人厌烦,却又逃不过去。”张月鹿摇了摇头,并无自得之态。 齐玄素对此深有感触,就在前不久,他还在一位四品祭酒道士的面前恭恭敬敬,何尝不是恭维。 至于这位澹台姑娘,齐玄素心中多少也有了些计较,应是世家出身。 虽然道门中有许多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但并非全部,还有许多人出身于玄圣中兴道门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各大世家,甚至玄圣本人也是出身世家之一的“北海李”。 正一道的天师张家,又称“上清张”,与被称作“龙城秦”的天家皇室、儒门的圣人后裔,并称为天下只三家人家。 “上清张”又与“北海李”在道门被称作南张北李,两家分分合合多年,既是老朋友,又是老对手。 这些世家子弟自然不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就在两人低声交谈的时候,婚礼告一段落,新人邀请众宾客移步前往城隍庙不远处的凤凰楼参加喜宴,也算是对众人前来观礼的答谢。 说到凤凰楼,在玉京颇有名气,名字是“凤求凰”之意,图个喜庆吉利,而且占地利之便,坐落在城隍庙的斜对面,一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到城隍庙结成道侣,仪式结束之后,便在此地摆下喜宴,生意自然红火。 凤凰楼共有四层,占地极大,非是寻常酒楼可比,一楼是供散客用餐的大厅,酒楼专门雇佣了精通音律的道民在此演奏,二楼是一个个小号包间,三楼是大号包间,四楼是顶级包间。这对新人的喜宴被安排在三楼,价格不低,一桌大概是两个太平钱,酒钱另算。 众人来到三楼,那位负责接待的女冠自然是一错到底,认定齐玄素和张月鹿是同来的道侣,便将他们安排在了一起,两人彼此之间没有恶感,自然也不会主动拒绝。 落座之后,有伙计前来询问客人,除了喜宴必备的女儿红之外,还要什么酒。 张月鹿一语惊人:“有烧刀子吗?”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十五章 美酒美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张月鹿,伙计愣了一会儿之后,才转身离去。 “烧刀子”就是烧酒,因为味浓烈,似火烧,而得名。主要流行于辽东地区,因为那里天气严寒,此酒也适合用于驱寒。 这是黑衣人们的偏爱,要说在座之人中有来自辽东道府的,喜欢这酒,也就罢了,习惯使然。退一步来说,就是齐玄素说想喝烧酒,也勉强可以让人接受,偏偏是张月鹿。 一来是喜欢喝酒的女子本就不算多,喜欢喝烈酒的女子就更少见了。二来是张月鹿略微带了些许江南那边的口音,显然不是最喜欢喝烧酒的辽东人士。 就连齐玄素也为之侧目:“烧酒?” “烧酒。”张月鹿应了一声。 齐玄素轻声道:“一般只有酒鬼才喜欢‘烧刀子’,你可不像是个酒鬼。” “对我来说,黄酒有些绵柔了,不醉人。”张月鹿并不太在意别人异样的眼光,正如在赤明宫中,她同样不在意那三位副堂主的看法。 并非傲慢,而是天性使然,她总能一视同仁。在三位副堂主面前,她是这般态度,在齐玄素面前,她还是这般态度,就算是在几位真人面前,她也是只守礼而不卑躬。 齐玄素不再说话,只是重新打量了她一眼。 一个穿着素淡道袍,容貌出众又不算绝顶,可自有一股气势的年轻女子。 不一会儿,正式开席。除了十年份的女儿红,张月鹿的烧酒也到了,用一个小酒坛盛着,大概只有一斤左右。 想来酒楼伙计觉得这位姑娘只是一时兴起,要不就是心中苦闷,并非真正的酒客。而且瞧这姑娘神色如常,又与身旁那年轻男子交头接耳,不像是要借酒消愁之人。不管怎么说,他没敢多上,酒量浅的人,几两就能喝醉,真要上多了,反而是浪费。 张月鹿抬手取过酒坛,打开泥封,立时有浓烈酒气冲出,仅仅是闻着便呛人,说句不夸张的话,不会喝酒的人,只是闻闻酒气,就能有一分醉意。 张月鹿眼神一亮,将酒倒入杯中,小饮了一口。 见此情景,齐玄素心中莫名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这位澹台姑娘直接举起酒坛猛灌一口,再用袖子一擦嘴上的酒渍,宛如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绿林好汉,就好比大家闺秀倒拔垂杨柳,可太违和了,他不能接受。 幸好,这位澹台姑娘还是用杯子喝酒,没有太过离经叛道之举。 其实不仅是齐玄素松了一口气,其余同桌之人而已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位姑娘只是想喝酒,并非那种不拘礼法之人。 张月鹿喝完一杯酒之后,白皙的脸上多了一分浅浅的红晕,望向齐玄素,举杯问道:“你要不要来一杯?” 似乎怕齐玄素拒绝,她又紧接着加了一句:“很好喝的。” 齐玄素脸上的微笑有些僵硬,不过还是点头道:“好。” 张月鹿举起酒坛将齐玄素面前的酒杯倒满。 这种酒杯并非那种小酒盅,而是仿古的三足金樽,正应诗仙口中的“莫使金樽空对月”。 一杯酒,少说也有二两。 张月鹿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同时说道:“喝酒喝的是一个‘醉’字,所以不要用真气化解酒力,那就没意思了,浪费美酒,不如不喝。” 齐玄素端起酒杯,喟然道:“也罢,我就舍命陪君子。” 两人举杯一碰,各自将杯中之酒一气饮尽,谁也没有用真气抵御。 一瞬之间,齐玄素只觉得胸口中有烈火燃烧,热辣之感从口中喉间一直蔓延到胃中,久久不绝。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酒力直冲风池穴,转眼之间,齐玄素便觉得脑袋发沉,不由地扶住椅子的扶手。 反观张月鹿,仍旧是坐得四平八稳,只是脸上红晕又多了一分。 不管怎么说,两人境界的差距摆在那里,修为对于体魄的增益不可忽视,如果换成天人阶段的真人在此,就算不刻意化解酒力,也是千杯不醉。 酒宴结束时,是张月鹿扶着已经头重脚轻好似踩棉花一般的齐玄素离开了凤凰楼,行走在太清广场上。 一斤烧酒十六两,张月鹿喝了十两烧酒,齐玄素喝了六两烧酒外加四两女儿红,张月鹿除了脸色微红,再无其他变化,可齐玄素却是醉得不轻。 齐玄素的酒品很好,醉酒后没有耍酒疯,也没有借机占张月鹿的便宜,只是就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此时喃喃自语道:“其实我觉得还是女儿红好喝,只是我不大明白,为什么要叫‘女儿红’而不叫‘男儿红’?” 张月鹿忍俊不禁道:“其实也有,叫‘状元红’,这是江南那边的习俗,生下个儿子便为他酿些酒,埋到地窖里,一埋便十几二十年,意思是等儿子中了状元再取出来大宴宾朋。” 齐玄素明白了:“我知道了,生了女儿埋下去,等到嫁人时再喝就叫‘女儿红’。” 张月鹿忍着笑意道:“齐公子好见识。” “叫我表字‘天渊’就是。”齐玄素摆了摆手,此时他已经醉了七八分,酒话自然引人发笑,“可还有个问题,全国三年也才一个状元,要是生的儿子没中状元,这酒岂不可惜了?” 张月鹿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叫这个名字,等到儿子娶媳妇拿出来喝就是。” 齐玄素被夜风一吹,迎风醉,醉上加醉:“刚才上的是十年份的女儿红,我听说还有几十年份的女儿红,难道江南那边的女儿家都不嫁人吗?” 张月鹿再也忍不住了,眼泪都要笑出来:“对,像我一样,都不嫁人,将全部的心思都用在道门上面。” 齐玄素点了点头:“心思用在道门上面……佩慧剑么?” 便在这时,忽听身后有人呼喊,张月鹿扶着齐玄素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原来是先前邀请两人观礼的女冠又追了上来,手中还提着两个盒子。 女冠来到两人面前,将两个盒子递了过来:“这是一些糕点,每位宾客都有,还望不要嫌弃。” 张月鹿伸手接过两个盒子,道了一声谢。 女冠看了眼两人,又看了眼天上的月亮,笑道:“良辰美景,两位不要辜负月色,我就不打扰了。” 张月鹿还是淡淡笑着,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害羞姿态。 女冠离去之后,张月鹿又扶着齐玄素走了一段,一直来到太上道祖的雕像前。 太上道祖的雕像立在巨大的三层须弥座上,张月鹿扶着齐玄素在第一层须弥座的台阶上坐下,问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家……”齐玄素一下子愣住了,竟是清醒了几分。 过了良久后,他才长长叹息道:“哪里还有家啊。” 张月鹿沉默了片刻,挨着齐玄素坐下,与他相距大概一尺的距离,抬头望向夜空中的明月,转开了话题:“没想到,你的酒量这么浅。” 夜风再一吹,齐玄素反而是酒醒五分,大概是物极必反,醉到清醒了。 齐玄素苦笑道:“这可是最烈的烧刀子,又不能用真气抵御,我能喝将近半斤,还没倒下,甚至还能与你交谈,已经很不错了。” 张月鹿道:“酒量好与不好,是比出来的。” 齐玄素道:“你知不知道,宿醉的感觉十分痛苦?” “我不知道,但你很快就要知道了。”张月鹿嘴角浮现一丝淡淡的微笑,“其实大醉一场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可以暂且忘却那些烦心的事情。我听说,道门中有一种酒,叫作‘醉生梦死’,是专供给真人们的酒,因为普通的酒已经对真人没有任何效果,哪位真人想要喝醉,便会去要一坛‘醉生梦死’。” 齐玄素问道:“如果是普通人喝了呢?” 张月鹿道:“如果是普通人喝了‘醉生梦死’,那么他就会忘记许多事情,忘记父母妻儿,忘记朋友兄弟,甚至忘记自己是谁。所以道门对于‘醉生梦死’的管制很严,市面上很难见到。我一直想喝,却一直未能如愿。” 齐玄素轻声道:“还是佩慧剑。” 月色如水,银白的月光倾泻在二人的身上,拖出了两个长长的影子。 片刻的沉默之后,张月鹿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齐玄素摆了摆手:“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那就……有缘再会。”张月鹿没有强求,提着自己的那份糕点盒子站起身来。 齐玄素应道:“有缘再会。” 张月鹿转身离去。 齐玄素仍旧坐在台阶上,望着张月鹿消失在苍茫夜色中后,本想运转真气,化解了酒力,可忽然想到张月鹿说过的话,大醉一次不容易,便停下了动作。 他没有想到自己今晚会遇到一个如此有趣的女子,不过他没有太多的想法,毕竟人海茫茫,日后未必还有再见的机会,两人不过是彼此人生中的一个过客罢了。 春梦了无痕。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十六章 重回故地 齐玄素乘着酒劲,踩着棉花,凭借着记忆,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太清广场,在快要天亮的时候,终于来到了海蟾坊。 好在玉京不实行坊市制度,没有宵禁一说,不会关闭坊门,让齐玄素顺顺利利地进入到海蟾坊中,又万幸没有遇到巡城灵官,否则少不得要被盘问一番。 当夜幕退去,天幕变为深蓝色,天际尽头涌现出一抹鱼肚白,齐玄素终于看到了一块石碑。 看到石碑的那一刻,过去的许多记忆一股脑地涌上了齐玄素的心头,让本就还有几分醉意的齐玄素一时间竟有不知过去今朝的错觉。 似乎他又回到了多年之前,只是个不谙世事的普通道士,什么逃命、报仇、清平会,不过是大梦一场。 齐玄素站在原地,定了定心神。 那种恍惚的错觉如潮水一般退去,过去终成过去,现在还是现在。 然后他朝着石碑走了过去。 石碑是当初修建海蟾坊时立下的,算是古物,记述了本坊的由来和历史,在石碑旁边,是一条幽静巷子的入口,不算宽阔,也不似南华坊那般寸土寸金,所以巷子里都是一进的独栋院子。 这条巷子是条死胡同,并不通向另外的街道,齐玄素一直走到巷子最深处,在这里有一处破败的院子,大门紧闭,门上的门神脱落了大半,在风中飘摇不定。 齐玄素看着门上的门神,想起过去看师父张贴门神的往事,当时他还问师父,堂堂降妖捉鬼的法师,还用门神吗?再者说了, 什么妖魔鬼怪,敢跑到玉京城来撒野?师父只是笑着说了两个字,习俗。 齐玄素走上前去,伸手将快要脱落的门神抚平,不过当他松开手的时候,门神又重新开始随风摇摆,就像往事不可追,更不可逆。 齐玄素不再强求,从挎包里翻出这么多年一直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门锁,走进了院子。 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树,是过去师父乘凉的地方。 如今院子里铺满了一层厚厚落叶,甚至有些落叶已经化为泥。 齐玄素走在上面,枯叶们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音。 路过梧桐树的时候,齐玄素稍稍驻足片刻,然后径直去了自己的房间。 有些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他的房间除了落满尘土之外,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似乎没有人来过。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师父是死于仇杀,不是死在这里。 玉京城就在北辰堂的眼皮子底下,还没有谁那么想不开,敢在玉京城里动手杀人。 要动手,只能选择在城外。 当初齐玄素就是跟随师父在返回玉京的路上遭到了埋伏,师父是那些人的主要目标,被团团围住。 至于齐玄素,当时连先天之人都不是,根本没有人在意他。 齐玄素缓缓闭上双眼,那日发生的一切,他终生难忘。 师父受了伤,浑身浴血,不过还是奋力冲出重围,然后一把抓起他的后领,将他丢掷出去,大声吼着让他快跑,声音如滚滚怒雷一般。 那时候的齐玄素是个连血都没见过的雏儿,而不是连斩十余名青鸾卫而面不改色的清平会成员,已经被吓得傻了,于是他下意识地掉头就跑。 他用尽全力狂奔,只能听到自己的粗重呼吸声和心跳声。 那些埋伏的刺客们没有太过在意这个小家伙,只是分出一个人来追。 那人是先天之人,杀一个抱丹阶段的后天之人,手到擒来。 不过他没有一击致命,而是猫戏老鼠一般,驱赶着慌不择路的齐玄素。 一直到齐玄素精疲力尽,再也跑不动的时候,这名刺客才打算彻底结果了这个小家伙。 齐玄素趴在地上,想要反抗,却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而且眼前阵阵发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刺客将手中长刀刺入自己的胸口。 就在他昏过去的前一刻,那名正要拔刀的刺客却不得动弹了。 刺客缓慢低头。 看到一记手刀从后背洞穿了他整个胸膛。 那是一只女子的手掌,白皙细嫩,却锋锐无比。 然后从刺客的身后探出一个脑袋,面如满月,风韵犹存。 七娘就以这种惊艳的方式第一次出现在齐玄素的世界之中。 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七娘带走了昏死过去的齐玄素,因为当时的齐玄素已经是重伤濒死,所以清平会改造了齐玄素的身体,不仅救回了他的小命,而且使得他的体魄变得异常坚韧,这也是诸葛永明两拳都没把他打死的缘故。 齐玄素醒来后哀求七娘去救师父,而七娘却带回了师父的尸体。 于是齐玄素立志报仇。 七娘常常说:“清平会神通广大,清平会无所不能。” 对于齐玄素而言,清平会的确如此。 清平会可以实现“有缘人”的一个愿望,代价是“有缘人”的身心都要卖给清平会。 在昏迷中被清平会改造了体魄的齐玄素便是那个“有缘人”。 当时满脑子想要报仇的齐玄素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卖给了清平会。 清平会很快便查清了齐玄素仇人的底细,此人名叫沈玉崒,出身太平道沈家,不算是正宗嫡系,也不算是太过偏远的旁支,在族中的地位不高也不低,参与不到家族的核心大事之中,只能借着家族的招牌经营自己的买卖和势力。 在三年前,沈玉崒因为公事与齐玄素的师父发生过冲突,一直怀恨在心,遂趁着齐玄素师徒二人离开玉京,雇凶杀人。所雇佣的刺客来自于另外一个隐秘结社“客栈”。 然后清平会又给齐玄素创造了一个亲手杀死仇人的机会,七娘负责善后。 齐玄素记得很清楚,那是在金陵府的一座行院中,沈玉崒已经喝得酩酊大醉,酒中有清平会特制的散气迷药,一身修为发挥不出三成,又在一位花魁身上折腾半宿——他之所以如此大意,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行踪无人知晓,而且周围还有他的随身护卫。 可沈玉崒不知道,那些护卫已经不省人事,他的行踪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被清平会洞悉掌握。 就这样,齐玄素持剑来到沈玉崒的卧房之中,虽然沈玉崒在最后关头惊醒过来,一脚踢在齐玄素的胸口上,但经历过清平会改造的齐玄素却是硬抗了这一脚,然后一剑刺入沈玉崒的胸口,将他的心肺彻底搅烂。 这是齐玄素生平第一次杀人,直接就是手刃仇人。 齐玄素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报仇竟是这般干脆利落,没有等上十年,甚至连十个月都没有。 然后在那位花魁的尖叫声中,齐玄素迅速逃离了行院。 自始至终,沈玉崒的亲朋们,都不知道是谁杀了沈玉崒,他们以为是谋财害命,因为沈玉崒身上的财物被洗劫一空,除了官票之外,还包括几件灵物,总价值约合三千太平钱。 时至今日,齐玄素仍旧认为是负责善后的七娘趁机敛财,七娘则矢口否认,指责齐玄素血口喷人,并且拒绝分给齐玄素半个太平钱。 沈玉崒的亲朋将此事上报了北辰堂,北辰堂派人查探之后,锁定了清平会这个隐秘结社,清平会早就在道门挂了号,正所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清平会干脆利落地承担了罪名,而没有人会联想到那条小小的漏网之鱼,毕竟以沈玉崒的性格,仇家不在少数,像齐玄素这样的仇人,没有十几个,也有七八个。 就这样,清平会完美实现了齐玄素的愿望,齐玄素也开始了给清平会卖命的日子,直到今日。 这是一笔买卖,齐玄素是个负债之人,想要还清债务脱离清平会,就要凑够九千功勋,如今他只有六百功勋,就连十分一也不到。 齐玄素从过往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先去院里接了水。 因为玉京位于昆仑之巅,无法打井,所以城内用水都是来自于高山雪水,然后以管渠送入玉京城中,只是不知这些雪水能够进入玉京城,是机关的功劳,还是阵法的功劳。 齐玄素听说过一些算不上内幕的消息,据说在道门未来的发展方向上,分为两派,一派主张以机械机关为重,一派主张以符箓阵法为主,两派人争论不休。 比如说齐玄素在太平山上见到的天机轮,便是机关一派的手笔。而腾云驾雾的飞舟,则是阵法一派的手笔。 这就导致世道发展变得十分诡异且割裂,好像是一幅画,左边是西方的写实油画,右边是东方的写意水墨,双者虽然都是画,但画风截然不同。 延伸到整个世道,也是如此。 有些人已经开始用火铳杀人,还有些人仍旧坚持使用弓弩。黑衣人们开始大规模配备后装式线膛火炮和开花弹,可骑兵仍旧是沙场利器,因为被符箓加持过的甲胄,只要不是被火炮正面击中,都可以安然无损。道门以蛟龙的骸骨造就了上天入地的飞舟,而朝廷的水师也配备了以铁甲造就的战舰,横行四海。 同时,双方也有交集合作,比如“神龙手铳”,算是机关一派的杰作,可配备的定装弹又铭刻了用以破除护体罡气的符箓。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实在不知道哪一派能够最终占据上风,并取得胜利,亦或是双方就这般一直并存下去,最终合而为一。 不过这些与齐玄素这个小人物没有太大关系,他只是个七品道士,还无法参与到道门决策之中。 齐玄素接水之后,将自己房间先行打扫了一遍,然后又烧了一壶水,就着白水,将参加喜宴得来的糕点全都吃了。 他这才倒在自己的床上,趁着酒劲的最后些许余韵,昏睡过去。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十七章 准 张月鹿喝完酒之后并没有立刻回家,又去了一趟玉珠峰,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 玉京城位于玉虚峰上,玉珠峰是玉虚峰的姊妹峰,两峰之间设有三十六座悬空平台,平台之间以铁索连成吊桥。 若想要从玉虚峰去玉珠峰,修为够的自是御风而行,修为差一些的则需踏索过桥。只是昆仑之巅山风凌厉,若无修为在身,便要被冻得唇色青紫,面色青白。铁索又摇摆不定,极是不易行走。 张月鹿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过索桥,足下铁链在风中不断摇晃,铁索之下是那万丈深渊,一眼望去,全不见底,只能见到淡薄云气在山峰腰部漫延徘徊。 那时候的张月鹿被吓得魂不附体,引得别人笑话,于是她便将过索桥视作锻炼心志的办法,非要迎难而上不可。 起初时候,张月鹿心中害怕,几乎是在索桥上一步步向前挪动。到了如今,她便是踏着用以充当护栏的铁索过桥,心中也没有半分涟漪。 至于玉珠峰上,也有人居住,大多是些苦修道人。所以玉珠峰还是大致保持了原貌,只有零星几座洞府,而且没有阵法,寒风呼啸,与宫阙林立的玉虚峰截然不同。 张月鹿起初是想拜访一位朋友,可到了门前,忽然觉得没了相见的兴致,便又原路返回玉虚峰,正是乘兴而行,兴尽而返。 张月鹿的父母不在玉京,家中除了她之外,只有一对负责照顾她生活起居的道民老夫妇。 夫妇二人并非俗世权贵家中的奴仆之流,而是被雇佣的佣人,道门严令禁止虐待佣人,一经发现,严惩不贷。先前就爆出过一位三品道士凌虐佣人之事,结果被勒令辞去一切职务,并从三品幽逸道士降为四品祭酒道士。 一般来说,世家出身的道门弟子都会有家中派出的可靠奴仆跟随,可张月鹿实在算不上世家子弟,她也姓张不假,却并非张家的核心嫡系子弟,只是偏远旁支,所以便由道门代为雇佣人手来协助张月鹿处理好自己的生活,毕竟北辰堂的主事和天罡堂的副堂主都不是什么清闲的差事,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处理各种杂事。 夫妇两人先前是受雇于北辰堂,在张月鹿从北辰堂调到天罡堂后,他们也随之转到了天罡堂的名下,每人每月可以从天罡堂领取三圆太平钱的佣金。 张月鹿并不高傲,她可以和刚刚认识不久的齐玄素一起喝酒,自然也不会对佣人如何颐气指使,所以三人相处得不错,这对膝下无子的老夫妇一直把张月鹿当作晚辈看待,悉心照顾。 张月鹿刚刚打算去小睡一会儿,何婶便闻讯赶来,老远就嗅到张月鹿身上的酒气,忍不住道:“姑娘,您喝酒了?” 张月鹿用手做了个摇晃酒杯的动作,微笑道:“一点点。” “这天底下哪有您这样的姑娘家,大晚上一个人跑出去喝酒。”何婶还是老一辈的想法,“要是传出去,您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张月鹿不在意道:“我是道门堂堂四品祭酒道士,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喝点酒而已,不妨事的,也就是玉京城中没有行院,不然我还真要见识一下才行。” 何婶赶忙道:“越说您还越来劲了,赶紧打住。” 说话间,何婶帮张月鹿脱下身上的衣衫,准备拿去水洗一遍,去去酒气。 张月鹿换了一身贴身的中衣,随便罩了一件雪花比甲。 何婶抱着张月鹿换下来的衣服,说道:“对了,傍晚的时候,姑娘不在,有个四品主事送来了一本册子,说是什么第一批人选名单,我给姑娘放在书房了。他还说第二批名单最迟在八月十五之前给姑娘送来。” 张月鹿“哦”了一声,往书房走去。 张月鹿的书房不算大,四面墙壁各有不同。一面是书架,堆砌书籍,一面是多宝槅子,摆放着铜鎏金自鸣座钟、千里镜、铁船模型等物事。朝阳一面的墙壁上开门开窗,正对门靠墙摆放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放置剑架,横放着一口古剑。 书案上头除了笔洗、笔架、砚台等文房之物外,还有一本厚厚册子,也就是何婶所说的名单了。 张月鹿坐在书案后头,拿起那份名单随手翻看。 然后她的目光骤然一凝,看到了一个名字。 齐玄素。 会是同一个人吗?还是重名? 张月鹿顺着目录索引找到齐玄素档案的那一页。 标准的道门公文笺,从右到左,从上到下。 姓名:齐玄素。备注:表字天渊。 年龄:二十四岁。备注:以万象道宫育婴堂收养弃婴日期为准。 品级:七品道士。备注:近三年考评,中上、中上、中上。 出身:万象道宫丙子年甲科。备注:结业成绩优。 师承:齐浩然。备注:四品祭酒道士,已意外亡故。 任职:无。备注:游方道人。 住址:海蟾坊长真大街石碑巷十八号。备注:并不居住此地,多是在外游历。 传承:散人。 修为:先天之人的昆仑阶段。备注:散人内丹境界。 从属:正一道。备注:未曾受箓。 道侣:无。备注:并未出家,可以自行嫁娶。 子女弟子:无。备注:无收徒资格。 过往处罚记录:无。 过往立功记录:无。 综合评价:乙。备注:共分四等。 主事意见:建议录用。 副堂主意见:空。 这是初始意见,最后还要看八月十六的面稽。不过如果被张月鹿批了一个不准,八月十六的面稽便可以省了。 所谓面稽,“面”通“勔”,本意是勉力考察,后来逐渐演变为面试、面考之意,也就是当面考察。 张月鹿看着这一页档案,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她从笔筒中取出一支朱笔,在“副堂主意见”一列的下方批注了一个“准”字。 …… “阿嚏!” 刚刚醒来的齐玄素打了个喷嚏,心中有些奇怪,自己跻身先天之人后,寻常病疫不能为害,还会着凉不成?还是在凤台县落下了病根? 总不会是有人在念叨自己。 难道是七娘? 齐玄素想着这些,取出七娘的二手怀表,看了眼时间。 午时三刻。 时辰不早了。 齐玄素打算用一下午的时间,将这个院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一遍。 这可不是个不小的工程,仅就这满院子不知叠了多少层的落叶,最底层的那层几乎已经变成烂泥,就要花费不少时候。 至于仇家。 沈玉崒已经死了,都说人走茶凉,沈家人最多就是帮沈玉崒报仇,不会管沈玉崒的其他烂事。 北辰堂的结论是沈玉崒死于清平会之手,只要齐玄素不暴露自己与清平会的关系,就没人会把他与沈玉崒的案子联系起来,谁让沈玉崒四处结仇,仇家众多呢,以他的分量,还不足以让沈家兴师动众地把全部有嫌疑之人筛选一遍。 齐玄素之所以不愿意回来,更多是因为触景伤情的缘故,只是一个穷字,便让人没了伤春悲秋的资格,说句俗套的话,仅仅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全力了。这话虽然矫情,但也不无道理。 一个悠闲的午后,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齐玄素撸起袖子,打扫着庭院。 张月鹿则坐在书案后,继续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份份档案。 除了齐玄素之外,其余人并未能引起张月鹿的注意。就算齐玄素能够引起张月鹿的注意,也是因为两人已经见过一面的缘故。 就在张月鹿想着是不是先去睡一会儿的时候,又一人的档案吸引了她的注意,不像齐玄素的档案那般单薄,此人足有两页。 姓名:许寇。备注:绰号小阎罗。 年龄:三十岁。 品级:六品道士。备注:近三年考评,中下、上、下。 出身:青鸾卫。备注:世代青鸾卫军户出身。 师承:无。备注:曾任青鸾卫百户。 任职:原齐州道府道士。备注:齐州道府推荐。 住址:不详。备注:齐州北海府人士。 传承:武夫。 修为:先天之人的玉虚阶段。备注:武夫血肉衍生境界。 从属:太平道。 道侣:有一发妻。备注:非道门中人,已经亡故。 子女弟子:无。备注:无收徒资格。 过往处罚记录:曾因拷虐犯人致死,被降为六品道士。因不听号令,记过一次。因贸然行事,致使妖孽逃走,记大过一次。因殴打同门,并与同门以兵器相斗,致使同门伤残,被降为七品道士。因顶撞上司,辱骂上司,被降为八品道士。备注:此记录为简要版本,详情需要调阅有关卷宗。 过往立功记录:捉拿清平会头目一人,记“玄字功”一次,升为五品道士。破获北海府左道妖人传教一案,记“黄字功”一次,升为七品道士。斩杀昆仑阶段左道妖人四人,记“黄字功”一次,升为六品道士。备注:此记录为简要版本,详情需要调阅有关卷宗。 综合评价:丙。备注:共分四等。 主事意见:建议谨慎使用。 副堂主意见:空。 道门内部的升迁除了每年的考核和特殊提拔之外,也有一套功过制度。 过错制度分别是记过、记大过、降级、开除道籍,比如那位闹出凌虐仆人丑闻的三品道士,便属于降级。 记功制度则分为四级:天、地、玄、黄。天最高,黄最低。 相同的是,功与过都可以累积,小功累积成大功,便可提升品级。小过累积成大过,降级就在眼前。 张月鹿旋转着手中的朱笔,沉吟道:“是个刺头,也是把双刃剑。” 最终张月鹿在副堂主意见那一列写下了一个鲜红的“准”字。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十八章 何方神圣 这份名单说是一本册子,实际上以活动的夹子将众多档案固定在两张硬纸封皮之间,可以随时增添书页。 张月鹿掰开夹子,将齐玄素和许寇的档案抽出,并排放在桌案上。 张月鹿之所以能得到大真人、真人们的赏识,年纪轻轻便跃居高位,不仅仅因为她的天赋修为,如果空有一身修为,也不过是个灵官之流。张月鹿的心思缜密,再加上她性情坚韧,这才是她被屡次提拔的关键。 两张档案对比,张月鹿立时察觉出几分不对。 虽然许寇此人的档案有些难看,但内容十分详实,大体能够知道许寇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其升降路线也是有迹可循。 可齐玄素就不一样了,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大有蹊跷。 太干净了。 齐玄素的档案太过“干净”,除了姓名、师承、年龄、归属、境界修为这些基本内容之外,其他一概是无,没有过往立功记录,没有过往犯错记录,没有亲人,没有道侣,也没有朋友,不在祖庭居住,也不在地方道府任职,好似一直游离在道门体系之外,那么他又是怎么升到了七品道士? 张月鹿的目光落在档案上的“齐玄素”三字上,陷入沉思之中。 不可否认,张月鹿对于齐玄素的观感印象不错,可这不意味着她就能无视齐玄素身上的诸多疑点。 张月鹿的第一反应便是想要询问主事孙永枫,齐玄素是怎么进入这份名单的?是自己报名?还是你孙法师自己发掘?亦或是其他人推荐的?那么推荐人是谁? 关于天罡堂增设副堂主及其下属相关编制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早早传出风声,有人提前知道内幕消息。这不奇怪,可一个七品道士还没有这样的资格,更何况还是一个不在玉京城的七品道士。 赤明宫议事才刚刚结束,正式的公开消息也刚刚发布,一个长年不在玉京祖庭的七品道士,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知晓了天罡堂增添一个副堂主编制的事情?还立刻出现在了玉京城?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巧合,适逢其会。另一种可能是他另有消息渠道,早有安排。 张月鹿不相信世上有如何巧合之事,她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也就是齐玄素另有消息渠道,早有安排。 这并非毫无根据的猜测,也有佐证,那便是齐玄素的三年考评。 既然齐玄素不曾在地方道府任职,也不在玉京城中,那他每年的考评又是怎么回事?如何能够连续三年考评中上? 在道门中,有靠山背景不算什么稀奇事,比如那个许寇,他的靠山就是齐州道府,档案中也很明确地标注了齐州道府推荐,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 可齐玄素的靠山背景没有摆在明面上,似乎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齐玄素的靠山究竟是谁?为什么要遮遮掩掩?他们又要掩饰什么? 张月鹿望向那个鲜红的“准”字,犹豫着是否要在上面加一个“不”字。 不过她很快便否决了这个念头,同时也打消了去询问孙永枫的想法。 孙永枫是天罡堂的老人了,可谓是“宦海沉浮”,他这样的人,就像水里的泥鳅,最是滑不溜手,必然早已准备好了说辞,贸然去问他,反而是让自己陷入被动之中。 与其主动出击,打草惊蛇,倒不如自己佯装不知,让他们放松警惕,说不定他们自己就会露出马脚。 张月鹿将许寇的档案放回原处,只留下齐玄素的档案,仍旧摆在书案上。 她盯着档案上那个鲜红的“准”字,轻声自语道:“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 “阿嚏!” 正在打扫落叶的齐玄素又打了个喷嚏,只觉得奇怪,怎么总有人在念叨自己? 多半是七娘在打什么鬼算盘,让他去做苦力。 齐玄素摇了摇头,不再多想,继续打扫落叶。 齐玄素没有想到的是,这次的确与七娘有关,不过是七娘失算了,她没有料到张月鹿这般警觉。 事实上,齐玄素的档案如此“干净”,的确与清平会有关。齐玄素自从师父死后,就被卡在了八品道士。后来是清平会暗中运作,才升了七品道士。 以清平会的势力,在升四品祭酒道士之前,这种运作都不是什么问题,可清平会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总不能齐玄素一路升到五品道士,履历上还是一片空白,所以七娘才要让齐玄素进入天罡堂,丰富一下履历,最好立下功劳。 如果齐玄素不愿意进入天罡堂,那么七娘也不强求。结果则是如同七娘所说那般,齐玄素会被卡在七品的门槛上,过了年龄之后,上升无望,这辈子运气好能升到四品祭酒道士,运气不好就止步于五品道士,不要再想什么佩慧剑。 道门发展到今日,已经过了境界修为就是一切的阶段,很多时候,境界高未必地位高,虽然仍旧有非天人不可担任真人的规矩,但真人之间的实力高低也是参差不齐,有些真人刚刚迈过天人的门槛,而有些真人距离三位大真人只差一线。 谁要想不走正常途径,只凭境界修为来博取一个真人之位,怕是要距离仙人只差一线的修为才行。 至于真人之上的大成真人,尤其是作为三大派系首领的副掌教大真人,首先一点便是服众,若是不能服众,修为再高也是不成的。 至于大掌教,位在超品,太上在人间的代行人,三位一品天真道士也要俯首的道门领袖,不说也罢。 就算张月鹿这般天纵奇才,众人对她的期望也只是在多年之后递补三十六真人之位,而不敢奢求大真人之位,更不敢妄言大掌教之位,这四个位置不是只看资质能力那么简单,还要看实力底蕴和运气机缘。 当最后一抹斜阳消失在天际尽头之后,齐玄素终于把这处老宅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出门去了街上的铺子,准备买些粮食。 说来也是奇怪,玉京城的米价竟然与山下俗世的米价相差无多,一斤糙米三个如意钱,一斤精米五个如意钱。要将粮米运送到位于昆仑之巅的玉京城,绝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那么米价应该是水涨船高,甚至运输的成本已经超过了粮米本身的价格,可玉京的米价显然没有计算运送的成本,实不知是由道门承担了其中的运输成本,还是道门有手段在昆仑之巅种田,直接省去了运输的成本。 齐玄素买了四十斤精米,也就是二百个如意钱,折合两个小圆。除此之外,他还买了些时令果蔬、十斤素油、一斤荤油、两斤细盐、五斤腊肉、一块茶砖,外加各种酱醋佐料若干。 除此之外,还有七娘开出的药方,齐玄素特意去了临近几个坊的药铺,分开抓药,以防有人从药方上发现什么端倪。 总共花费了九百多如意钱,将近一个太平钱。 由此可见,孙永枫开口就是二百太平钱,着实是一笔巨款。李三辛能拥有一把价值一千余太平钱的飞剑,才会大大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按照常理来说,一个七品道士不该有如此身家才是。 事后齐玄素推测,飞剑多半是旁人暂借给李三辛的,李三辛没能夺得“玄玉”又丢了飞剑,回去之后必然要被受责罚,只怕是再无翻身余地了。 齐玄素雇了一辆羊车,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地运回家去,因为距离不到一里,按照一里算,十个如意钱。 羊车走在前面,齐玄素步行跟在后面,在半路还遇到了一位过去的邻居,是位全真道的道姑,姓崔,比他师父低一级,五品道士。 过去师父还在的时候,两家人的关系倒还不错,互有来往。 崔道姑见到齐玄素后,明显有些惊讶:“天渊,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回来不久。”齐玄素笑着回答道。 崔道姑的笑容中多少有些不自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对了,你师父的事情?” 齐玄素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崔道姑赶忙转开了话题:“瞧我这张嘴,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这次回来是打算长住?还是……” 齐玄素脸上不带半分心机城府道:“走了大运,在玉京城中谋了个差事。” “什么差事?”崔道姑询问道。 齐玄素道:“是天罡堂的差事,最近天罡堂新增了一位副堂主,多出百余个编制,我这些年在外头攒了点银钱,这次走了一位主事法师的门路,算是八九不离十了。” “这是好事啊。”崔道姑点了点头,“虽然天罡堂的差事苦点累点,又要经常出远门,但天罡堂的待遇不低,在九堂中也是名列前茅,而且道门近些年一直都推崇天罡堂,说出去也好听体面。” “谁说不是呢。”齐玄素笑道,“所以说走了大运。” 崔道姑道:“有了正经的体面差事,再攒点钱,找个人品好的姑娘结成道侣,就圆满了。” 说到这儿,崔道姑来了兴致:“天渊,你在外面这么多年,就……没个相好的?要是有,领回家来,婶子帮你掌掌眼。” 齐玄素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僵住,然后轻微地咳嗽起来。 崔道姑笑道:“天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齐玄素赶忙伸手指了指已经停下的羊车,说道:“婶子,人家等着我卸车呢。” “那你先忙,等有空的时候常来婶子这边坐坐。” “一定,一定。”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二十九章 灭口 太平四十一年,玄圣在金阙议事上颁布了“取缔所有未被道门许可之结社”的大掌教谕旨,由时任太平道大真人的李东皇负责落实此事。 儒门、佛门也随之响应。 自此之后,以道门为首的三教开始大肆取缔、解散、镇压、剿灭各种未被道门许可的结社,众多结社由此转入地下,成为各种非法的隐秘结社。 清平会就是隐秘结社中的庞然大物,“客栈”也是。 两者之所以能够在道门的镇压之下幸存下来并且发展壮大,原因并不相同。总的来说,清平会与道门本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清平会可以帮齐玄素运作道士品级就能看出一二。而“客栈”则与朝廷的联系更深,这也是“客栈”不会轻易接受有关朝廷的买卖的根本原因,所以“客栈”敢于伏击一位四品道士,却不肯从青鸾卫的手中救下一名七品县令。 正因如此,想要让“客栈”开口,一个四品祭酒道士是不行的,一个青鸾卫千户却可以。这无关乎二者的身份高低,只在于关系亲疏远近。 天蒙蒙亮,一队人马朝着凤台县疾驰而去。 为首之人,身着特殊的青色官服,绣有熊罴。 大玄定制,品官各有花样。公、侯、驸马、伯服绣白泽,不在文武之数。文武一品至九品,皆有应服花样。 文官绣禽,以示文明: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鸂鶒,八品黄鹂,九品鹌鹑。 武官绣兽,以示威猛:一品麒麟,二品狻猊,三品豹,四品虎,五品熊罴,六品彪,七品、八品犀牛,九品海马。 除此之外,还有蟒、斗牛等,归属于赐服类 。 正因如此,才有衣冠禽兽之说。 大玄朝廷起于北方,崇尚水德,官服以玄黑之色为主,武官从一品到九品,再到普通士兵,官服衣衫都是漆黑如墨,所以才得了“黑衣人”的称呼,唯独一类武官例外,那便是青鸾卫。 青鸾卫作为天子近臣,前身是前朝大魏的“青衣司”,负责皇帝侍卫,后与掌管皇帝仪仗的“仪鸾司”合并,改置为“青鸾卫”,故而着青衣。 本朝高祖皇帝裁撤了五军都督府和各地卫所,废黜军户制度,唯独留下了青鸾卫。 那么这一行人的身份已经十分清楚,正是凶名卓著的青鸾卫,为首之人是一位正五品的青鸾卫千户。 五品不算高,却权重。 如今的青鸾卫,正三品的指挥使一人,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两人,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两人,从四品的镇抚使两人,正五品的千户二十人。满打满算二十七人,此人便是二十七人之一,放眼整个青鸾卫,算上那些没有具体官职的高手人物,也是不可小觑的实权人物。 这样一个人物,执掌千户所,常驻一州首府,今天来到凤台县境内,自然是有要事在身。 来到一处岔路口,这位千户勒马停下,其后的青鸾卫也纷纷停马,李三辛落后一个马头,轻声道:“大人,往右是去县城的路,往左是去‘客栈’的路。” 千户看起来大概是知天命的年纪,两鬓斑白,饱经风霜,身上带着极为浓重的军旅痕迹,说明他曾经是黑衣人中的一员。 这不奇怪,青鸾卫本就与黑衣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如朝廷与道门同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千户沉默了片刻,打马往左边走去。 一个县令和一个试百户的死,在他和江别云的计划之内,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在于事情的后续发展发生了变化,这才让他不得不亲自来到凤台县。 作为一名老牌青鸾卫,他的第一反应便认定“客栈”才是关键,此人曾经出现在“客栈”,那么一定会在“客栈”留下些许蛛丝马迹。 很快,青鸾卫们来到了义庄的大门外,这里静悄悄的,死寂一片。 千户翻身下马,径直往义庄走去。 李三辛和部分青鸾卫紧跟在千户身后,其余青鸾卫则分散开来,将义庄周围团团围住。 穿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位于地下的“客栈”大堂,还未进门,就可以嗅到浓重的血腥气。 作为青鸾卫,对于这种味道并不陌生,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千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半分喜怒,沉默着走入“客栈”的大堂。 此时的“客栈”已经成了一片修罗场,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保持着生前最后的姿势,没有任何反抗或者交手的痕迹,好像这些人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没有半点察觉。 掌柜还站在柜台后面,上身前倾,头微微低着。 一枚太平钱嵌入了他的眉心位置,只剩下半个圆露在外面,刚好可以看到“太平”二字。 千户来到掌柜的身体旁边,凝视着这枚太平钱,轻声道:“高手。” 跟随在千户身旁的李三辛心中微微一颤。 要知道这位千户大人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走到了先天之人的尽头,与他的师叔江别云在伯仲之间,千户都要称赞一声高手,那么杀人之人该是何等修为? 是归真阶段的先天之人?还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人? 千户的目光从掌柜的尸体上移开,望向柜台前的地面。 李三辛也随之望去。 那里有两个清晰可见的脚印,就连鞋底的纹路都一清二楚,最引人瞩目的是,鞋底正中有一个类似于方孔铜钱的花纹。 从大小上来看,应该是个女子。 负责查看尸体的青鸾卫禀报道:“大人,这些人都是死于某种锋利细线。” 即便不用方士以地气回溯,也可以很好地还原当时的景象。 “客栈”还是如往常一样,一方黑漆柜台,一枚通体银白的太平钱,在柜台上滴溜溜地旋转。 站在柜台后头的掌柜,用右手杵着下巴,望着旋转的太平钱怔怔出神。 便在这时,一名女子来到柜台前,留下两个脚印。 正当掌柜想要伸手将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的时候。 这名女子用手指在柜台上轻轻一敲,旋转的太平钱直接跳起,崩入掌柜的眉心之中。 几乎就在同时,女子身后的众多“客人”们,这些靠杀人为生的杀手大盗们,全部被凭空出现、纵横交织的细线夺走了性命。 这些细线就像蛛网一样遍布整个大堂的每个角落,让这些久在江湖行走的老江湖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甚至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是一场屠杀。 不过千户的心中没有半点涟漪。 能来“客栈”之人,没有良善之辈,所谓雇凶杀人,“凶”说的就是这些人了,都是该死之人。 死了也就死了。 杀人者恒被杀之,同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考虑到“客栈”与青鸾卫的隐秘关系,掌柜的死却是过界了,这是青鸾卫不能容忍的。 千户问道:“‘客栈’里的有关文书还剩下多少?” 一名青鸾卫试百户回禀道:“启禀大人,所有文书都已经被销毁,所有官票也都被带走。” 千户轻声道:“一个人干活,一个人善后,这不是江湖上跑单帮的,而是有着严密体系的隐秘结社,亦或者……根本就是道门中人出手了。” “是……东华真人?”李三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三十六位真人在地位上并无明确的高下之分,不过境界修为上却是参差不齐,东华真人便属于三十六位真人中的佼佼者。 千户的语气凝重几分,说道:“江法师已经与我用子母符通过话了,如果是东华真人,那么此事又牵扯到了全真道的内斗。” 李三辛本就是太平道弟子,对于这些情况知之甚详,说道:“当初玄圣下令让全真道负责诸多‘造物’工程,由此衍生了两大派系,双方围绕机关和符箓的路线之争互不相让,直到今日,仍是没能彻底解决的难题。” 千户显然也知道这段公案,轻声自语道:“玄圣让太平道掌管人间之事,让正一道掌管鬼神之事,让全真道掌管造物之事。所以太平道与人道最近,太平道大真人素有‘国师’之称;正一道与神道最近,正一道大真人素有‘天师’之称;全真道与幽冥最近,全真道大真人素有‘地师’之称。这三师可比朝廷的三师不知高到哪里去了,如果是东华真人派人所为,其背后便牵扯到了地师,不知国师大人会怎么看?” 李三辛不敢妄加置评。 他是太平道弟子,玄圣便是出身于太平道,而玄圣的夫人则是大玄高祖皇帝的长女,太宗皇帝的长姐,那位落实了玄圣“取缔所有未被道门许可之结社”谕旨的全真道大真人李东皇,则是玄圣的师弟,也是太平道李派的祖师之一。 故而太平道与人道最近,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充当着道门与朝廷的联系纽带,太平道大真人被称作“国师”,半点不虚。 千户向外走去,吩咐道:“准备些火油,烧得干净些,不要留下什么痕迹。” 李三辛紧随其后。 另外一位试百户恭敬领命。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十章 神通与邸报 齐玄素将购买的大量食材依次放好,给自己煮了一锅白粥,又把药煎上。 任谁看来,此时的齐玄素就是一个张月鹿口中的花圃道士,半点也看不出齐玄素独自一人从县衙门口杀到后宅时的狠厉。 事实上齐玄素的确没有喜欢杀人的癖好,他只是将其视作一份差事,不会从中获得喜悦,也不会有太多的负罪感。这要得益于七娘的教导,杀人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七娘还打了个一个比方,人就像一把剑,该杀人的时候当然要出鞘,可不该出鞘的时候就要学会一个“藏”字。 七娘每年都会为齐玄素做一个具体评估,防止齐玄素心神异常,乃至于产生走火入魔的倾向。 道门内部也有这样的评估,不过并不针对全部的道门弟子,只是针对北辰堂、天罡堂等特殊堂口的外事弟子。 评估共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 甲级是没有任何问题,完好无缺;乙级是略有瑕疵,但影响不大,只需要定期休养即可;丙级是已经影响心神,需要调离当前职位,进行长期休养;丁级是已经无法正常生活,并且具有潜在的疯魔趋势,需要立刻进行干预治疗,甚至要采取软禁措施。 齐玄素连续三年的评估都是甲级。 至于张月鹿为何能够看破齐玄素身上藏着的杀气,则是源于谪仙人的“显化婴儿”境界,此境界可以习得三种基础神通,分别是“紫微斗数”、“仙人望气术”和“仙游术”。 张月鹿以“仙人望气术”去看齐玄素,自然可以看到齐玄素身周笼罩的淡淡红色。 作为简化版本的谪仙人,散人对应的境界是“圣胎”境界,同样可以习得三种类似神通,分别是“先天神算”、“望气术”、“出窍术”。 仅仅从名字上就能分出两者的高下。“仙人望气术”是上成之法,“望气术”只能算是中成之法。 古往今来,求道之人甚众。天下之法,亦是繁多。 所谓大道三千,旁门八百,各种术法神通更是有万法之说,虽然此言略有夸大之嫌,但也可以看出天下各种术法之繁多。只是道有高低,法有上下。道门归纳总结,凡行法有四成者,小成、中成、上成、大成之不同也。 小成之法,只求速成。中成之法,不悟大道。上成之法,法天地之理。大成之法,可得长生飞升。 “法”分道和术。 道是法门,修炼法门以提升自身境界修为;术是各种神通,不能提升境界修为,却有各种用途。 “仙人望气术”也好,“望气术”也罢,都在神通的范畴之内。 至于法门,玄圣当年召集道门所有大真人、真人,将全部法门汇集一处,然后去芜存菁,整合成五门循序渐进没有走火入魔之忧且直指飞升大道的大成之法,以此五门大成之法为根基,整合了五脉传承。后来的散人也是在这五门大成之法的基础上发展而来。 时至今日,上到真人,下到九品道士,所用法门都是玄圣整理的大成之法,没有任何区别,进境快慢全看资源多寡、资质好坏、努力程度。 不得不说,玄圣格局气魄之大,远超历代前辈祖师,这才能够中兴道门,并开创道门今日执掌天下的局面。 据说玄圣还曾打算将神通也整合一遍,只是因为工程太过繁重且道门内部反对声音太大的缘故,未能完成。 时至今日,所谓的大成之法、上成之法、中成之法、小成之法,都是指神通。在法门方面,所有人都是修炼玄圣整合之后的大成之法,并无高下之分。 这些神通对应的修炼功法由道门提供,完全公开,甚至在道门之外广泛流传,只要境界足够,人人可以修炼。 散人同样可以学习谪仙人的神通,只是难免会事倍功半。毕竟经过道门历代祖师的总结归纳,相应传承都有最合适的神通,非要偏离这个路线,无疑是觉得一己之力能够胜过历代道门祖师的集体经验智慧,必然是要碰壁的。 除此之外,还有部分功法,必须要立下功勋或是满足其他条件才能修炼。 比如说正一道大真人府的大成之法“五雷天心正法”。其中的法门部分已经被玄圣归纳入炼气士体系当中,人人可以修炼,大概归真阶段便可以触及,剩余不曾外传的神通部分只有正一道的核心弟子可以修炼,相对应的太平、全真两大派系也各有特殊神通,不轻易示人。 齐玄素没有任何特殊神通,现在只有三种基础神通。 长生之途分为天人、先天之人、后天之人三个大阶段。道门再将其细分为数个小阶段,来统一对应各个传承体系不同的境界。 后天之人有修持、抱丹两个阶段,先天之人有昆仑、玉虚、归真三个阶段,这个五个阶段依次对应散人的筑基、练气、内丹、玉鼎、圣胎五个境界,对应谪仙人的精金炼质、炼形成气、玉液还丹、紫气虚来、显化婴儿五个境界。 齐玄素如今是内丹境界。筑基境界没有任何对应神通。练气境界可以修炼“护体真气”,只是小成之法,出自炼气士的传承,逊色于炼气士的中成之法“护体罡气”,更逊色于谪仙人的上成之法“五气烟罗”。 内丹境界可以修炼两门神通,一个是“阴阳眼”,同样是小成之法,出自方士传承,逊色于方士的中成之法“通明法眼”。“阴阳眼”只能发现鬼魅之流,而“通明法眼”则可以直接将鬼物定住。 另外一个是中成之法“驭剑术”,逊色于炼气士的上成之法“御剑术”,而且需要一把货真价实飞剑,“御剑术”同样需要飞剑,不过修炼到一定程度之后,哪怕是普通长剑,也可以如飞剑那般如臂指使。 总而言之,散人的优势是可以修炼其他五大传承的神通,缺点是样样稀松。 内丹境界之后是玉鼎境界,可以修炼两门中成之法。 一门是“辟谷术”,与人交手没有太大用处,根据修炼程度不同,可以大幅度减少自身消耗,从一日一餐到三日一餐,再到餐风饮露,直至辟谷不食。 一门是“蝉蜕术”,可以临时制造一个假身替死,是极为实用的保命神通。 此法脱胎于谪仙人的“应劫假身”。 “蝉蜕术”只能躲避刀剑和普通水火法术,却躲不过蛊术、压胜魇镇之术。谪仙人的“应劫假身”则是以心血幻化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替身,与本尊气息一般无二,无论是诅咒法术,还是通过鲜血毛发为媒介的夺魂之术,全部可由假身代为承受,是为上成之法。据说修炼到极致之后,再辅以其他珍贵材料,以及本人的部分修为,甚至可以蒙蔽天道,承受天劫,故而得名“应劫”。 这便是散人和谪仙人之间的巨大差距,强求不来。 七娘曾向齐玄素许诺,只要齐玄素跻身了玉鼎境界,她就会代表清平会传授齐玄素一门清平会独有的特殊神通,真正的上成之法,这是免费的。 如果齐玄素愿意再花费三百个太平钱,七娘也不介意将自己的“冷月锯”传授给他,虽然只是中成之法,但有手就行,远好过没有飞剑的“驭剑术”。 除此之外,七娘还会“玄阴屠”、“缠心丝”,前者和“冷月锯”一样,是武夫的神通,中成之法。后者则是炼气士的神通,上成之法。分别售价五百太平钱、一千太平钱,谢绝讲价,亲儿子也不行。 齐玄素只能望而兴叹。 其实齐玄素也可以用自己的功勋通过七娘从清平会换取功法,或是换取提升修为的丹药,这与道门的记功制度颇为相似,只是齐玄素还想着攒够九千功勋脱离清平会,所以迟迟没有动作,这也导致他的进境迟缓。 粥熬好了,齐玄素给自己盛了一碗,一边喝粥,一边看顺带买回来的邸报。 邸报起源于朝廷,最早是地方官府抄发皇帝谕旨、臣僚奏议的抄本。古诗有云:“坐观邸报谈迂叟,闲说滁山忆醉翁。” 如今道门将其正规化,以活字印刷,记载各种道门政策和有趣逸闻,并且公开售卖,每份售价五个如意钱,不过一般只有玉京城和各大道府才有。 今日的邸报首次公开报道了西域境内的妖乱,这场妖乱已经持续了两月时间,前后有五支商队遭受袭击,西域道府却因为忙于与萨满教交战的缘故,无暇顾及,只得向祖庭求援。 萨满教是上古巫教的分支,在巫教覆灭之后,萨满教远走草原,成为金帐汗国的国教,实力不容小觑,西域道府经常与萨满教产生冲突,以一地道府之力抗衡萨满教,也难怪西域道府在人手上捉襟见肘。 齐玄素继续往下看,接着是轮值大真人颁布进一步打击各地隐秘结社的谕令,要求各地道府严格落实祖庭政令。 再往下,就是九堂的相关消息。 祠祭堂的掌堂真人会见了佛门来使。 度支堂发布了今年上半年的度支小结,以及今年下半年的预算简章。 紫薇堂发布了关于春夏两季八法考核的初步结果,公布了相关升降道士的名单。 北辰堂公布了入秋以后需要处决的人犯名单,以及相关罪状详述,以儆效尤。 一碗粥喝完,药还未煎好。 齐玄素放下邸报,忽然想起玄圣的一句话:“我们既为天下正统,就要行事光明,不隐瞒所作所为,让天下人有目共睹。”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十一章 朋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齐玄素每天都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吃饭、睡觉、修炼、喝药、看邸报,只是他资质算不得顶尖,又没有对应的丹药或者其他资源,进境缓慢,距离玉鼎境界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照这个速度,少说也要三年的时间才能更上一层楼。 其实散人的一系列境界都可以从其他传承上看出端倪,比如散人的练气境界与炼气士的炼气境界,散人的内丹境界和谪仙人的玉液还丹境界。 不过散人的境界体系并非完全拼凑而成,也自有一套逻辑,仅就先天之人的三个阶段而言,先是内丹,然后是玉鼎,最后是圣胎,不难看出根子上还是金丹大道的那一套,也就是说,散人以天、地二仙的传承为主,本质上还是离不开体内真气的孕育壮大。 对此,许多散人在先天之人阶段时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要到天人阶段回头再看时才能彻底明白,齐玄素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七娘的缘故。 七娘就说得十分简单明白:“道门就喜欢弄玄虚,说白了就是造个鼎炼丹,丹成胎动。” 还有散人的由来,七娘也说得明明白白,五大传承分别对应天、地、人、神、鬼五仙,玄圣只是整合五脉传承,并非凭空硬造,在玄圣之前,五脉传承就存世多年,只是不成体系而已。 唯独散人是道门以人力强行造就出来的传承,本意是打算人力造就谪仙人,就像种田,要人工增收,改变收成看天的局面。结果是失败了,又没有完全失败,阴差阳错之下,反倒成就了散人的传承,算是给走不了五仙传承之人一点慰藉。 据七娘所说,散人也可以成为谪仙人,不过需要某种极为贵重的物事来弥补先天不足,改变根器。 就像画龙点睛,谪仙人是真龙,散人是照着真龙画出来的假龙,能够以假乱真,就差最后的点睛一笔,才能化作真龙。 这种极为贵重的物事就是点睛一笔。 道门拿得出来,可是不划算,就算造就的谪仙人不曾中途夭折,也很难回本,最多不赚不赔,若是夭折一人,便赔得血本无归,所以道门最终决定终止这项计划。 齐玄素震惊于七娘的见闻广博,愈发肯定七娘曾经是道门中人,而且是可以触及到核心机密的四品以上道士。 在这个半月的时间中,道门召开了一次金阙议事。 三十六位真人议事之处名为金阙,故而三十六真人议事又被称作“金阙议事”。 只是金阙议事也不一定非要三十六位真人全部到齐,有些时候只要凑足十二名真人即可,这种人数不齐的议事被称之为“小议”,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二十四人的“中议”,至于三十六人全部到齐,自然就是“大议”了。 这次只是小议,到场十三位真人,就连作为轮值大真人的全真道地师都未曾露面,而是由地师的心腹臂助东华真人代为主持议事,主要讨论了关于打击隐秘结社一事的具体章程,其中就提到了清平会和“客栈”,被列为重点打击对象。 齐玄素看完邸报上的消息之后,没来由心虚几分,自己的身份若是暴露出起来,只怕立刻就要被北辰堂缉拿归案,从此再也见不到太阳。 转眼间已经是八月初一,距离八月十六只剩下半个月时间。 齐玄素静极思动,打算到处走走。 要说玉京城中有什么好去处,还是占地足有两坊面积的太清广场,此地名为“广场”,本质上还是“坊市”的“市”,各种店铺林立,是真正繁华热闹的好去处,玄都有玄都的好去处,可还是有许多居住在玄都之人来太清广场消遣。 从海蟾坊到太清广场有一段路程,齐玄素决定徒步前往。 在快到太清广场的时候,齐玄素遇到了一个熟人,正是前些日子曾经一起喝酒的澹台姑娘。 真是太过巧了。 七娘时常教导齐玄素,一次是巧合,两次就不是巧合了,多半是有意为之。 齐玄素心中警惕大作,面上却丝毫不显,笑着打招呼道:“澹台姑娘,你也住在附近吗?” 澹台初,或者说张月鹿,淡笑道:“我住在太上坊。” 齐玄素露出几分讶异:“那可是玉京第一坊,能住在太上坊的,非富即贵。” 张月鹿笑了笑:“还好吧,凭我自己的本事,自然住不起太上坊,是一位长辈转让给我的。” 在这一点上,张月鹿倒是没有乱说,天师的确给她在太上坊安排了一间小楼,只是她从没去过,大多时候都居住在玄都的住处。 至于张月鹿会遇到齐玄素,正如七娘所说,并非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张月鹿先前在北辰堂做主事,现在升了天罡堂的副堂主,可见她除了资质根骨之外,也不缺手段,通过她在北辰堂中的人脉关系,想要掌握齐玄素的行踪并不难。 起初时候,张月鹿是想看看齐玄素平日里常去什么地方,或是见过什么人,以此来判断齐玄素的身份,却没想到齐玄素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整天待在家里,哪也不去,就连邸报都是专事送报的道民送上门去。 这让张月鹿有些丧气,难道是她猜错了? 再加上最近半个月,张月鹿事务繁忙,便没有再去关注齐玄素。 直到今日,张月鹿收到北辰堂的线人禀报,说齐玄素离开了家门,张月鹿正好今天休沐,便临时决定再去见上齐玄素一面,就当是提前面稽了。 齐玄素以正常人的速度徒步而行,走得很慢,张月鹿倒是比他更快一些,先一步来到太清广场,于是就有了这次重逢。 两人这次各怀心思,却是没了上次初见时的“相逢何必曾相识”。 齐玄素主动开口道:“上次我说‘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没想到一语成谶,又能见到澹台姑娘,不知道澹台姑娘的‘琴’在何处?” 张月鹿摇头道:“琴,我是没有的。不过剑,倒是有一把。” 齐玄素心中微凛,脸上却是丝毫不变:“不知‘剑’在何处?” 张月鹿笑道:“剑乃凶器,不必随身携带,所以未曾携带,我今日是空手而来。” 齐玄素看了眼自己腰间悬挂的短剑,哈哈一笑。 张月鹿的目光也随之落在齐玄素腰间悬挂的短剑上面,问道:“这是天渊的兵刃?” 齐玄素道:“常在外面行走,江湖险恶,养成了剑不离身的习惯。” 张月鹿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齐玄素本以为张月鹿会要求拔剑一观,这倒是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使得齐玄素心中的警惕稍稍淡了几分。 张月鹿虽然相貌不算绝顶,但天姿灵秀,气殊高洁。齐玄素自是不如,不过齐玄素也算不得庸人,不至于完全被张月鹿的气势彻底盖过压住,两人行走一处,也算般配,竟是有几分神仙眷侣的意思。 过往行人,无不侧目。有那年轻道士,见伊人浅笑,顿感如清风吹皱心头一池春水,等到发现伊人轻笑非为自己,便如遭重击,失魂落魄,继而望向齐玄素的目光便有些不善。 不过齐玄素却没有佳人在侧的欢喜,他此时只觉得身旁的张月鹿如猛虎,似蛟龙,对自己虎视眈眈,什么神仙眷侣,分明是猫捉老鼠,逼得自己不得不严阵以待,哪里还有半分闲情逸致去欣赏佳人如何。 只是齐玄素想不明白,张月鹿忽然盯着自己做什么?难道上次喝酒,自己无意中泄露了身份? 两人走了一段,张月鹿忽然问道:“天渊,你很紧张?” 齐玄素被说中心事,身子微微一僵,不过他有几分急智,眼角余光扫过周围行人,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想出了答复,苦笑道:“不是我有意恭维澹台姑娘,而是澹台姑娘姿容出众,我看刚才几位兄台瞧我的目光,都恨不得将我大卸八块,一解心头之恨。” 张月鹿自然也注意到几名年轻道士的目光,无奈道:“天渊夸大其词了,不过是些……气血方刚的年轻人罢了。” 齐玄素道:“幸而此地是玉京,他们还不敢生事,要是其他地方,那可难说。” 张月鹿笑了一声:“说得我好似是个物件,只能身不由己地被人争来夺去,他们打赢了天渊兄,我就要喜欢他们么?争风吃醋,他们问过我没有?” 齐玄素心中一凛:“万不敢有如此想法。” 张月鹿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重了,又缓和了语气:“我没有指责天渊的意思。对了,你吃饭没有?” “没吃,你呢?”齐玄素也松了一口气。 “我虽然修炼了辟谷术,但还没到餐风饮露的境界,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张月鹿算了一下,“既然你没有吃,我可以陪你吃点。” 齐玄素越发觉得张月鹿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嘴上却道:“受宠若惊。” “言重了,我们不是朋友吗?”张月鹿眨了眨眼。 齐玄素干笑一声:“对,朋友。”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十二章 窥视 张月鹿询问道:“我们去哪里吃?” “这玉京城,我有好些年没回来了,不太熟悉,还是你来决定,不过有一点,千万不要太贵,实在是囊中羞涩。”齐玄素受七娘的熏陶,从来就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的习惯,就算是张月鹿这等佳人也不行。 张月鹿笑道:“亲兄弟,尚且明算账。我还能占你的便宜吗?” 齐玄素摸了摸自己的挎包,说道:“两人平摊也好,一人请客也罢,都不好太过奢侈,还是响应道门号召,一切从俭。” 张月鹿一时间忘了自己的来意,忍不住道:“小气鬼,你这样以后可讨不到老婆。我今天还就要大吃一顿。” 齐玄素毕竟不是七娘,见张月鹿如此说,只是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出反驳的话语。 话虽如此,张月鹿还是领着齐玄素来到一家位置偏僻的小店,看着就很便宜的样子。 张月鹿道:“以前我常来这家店,味道不错,价格公道。” 正说话间,此地的老板娘已经迎了过来:“澹台姑娘,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张月鹿在外一般都用“澹台初”的名字,并非只是针对齐玄素。 张月鹿含糊道:“‘辟谷术’小成,便来得少了。” “真是可惜。”老板娘只是普通道民,不过在玉京城中,除了二品、三品的道士比较少见,先天之人当真是多如牛毛一般,谁也不会觉得辟谷不食如何神异。 齐玄素没有说话,而是在心中默默估算着张月鹿的修为,最起码是玉虚阶段,又这么年轻,应该是一位五品道士,也就是所谓的候补法师,前途不可限量。 张月鹿找了一张干净桌子坐下,向老板娘说道:“两个大碗。” “好嘞。”老板娘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后厨。 不多时,老板娘去而复返,手中托盘上俨然是两碗牛肉面。 齐玄素怔了片刻,半晌才道:“你过去常来?” 张月鹿点头道:“怎么,你看不上眼?” “自然不是。”齐玄素摇头道,“我在外游历的时候,风餐露宿,冷如石头的干粮也啃过,哪里有什么看上或看不上的,只是我没想到,澹台姑娘会看得上眼。” “那你认为我什么才能看得上眼?”张月鹿坐在齐玄素的对面,随手拿过一双筷子,“就算是公主千金,辟谷之前还是得吃五谷杂粮。” 齐玄素道:“五谷杂粮也有高低上下之分,我以为你是那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人,不吃则已,一吃便要吃出花来,各种引经据典,上到时令节气和诗词歌赋,下到器具用途和烹饪手法,都要头头是道。” 张月鹿忍俊不禁道:“你可真是太高看我了,我倒是想附庸风雅,无奈腹中空空,没有那份学识底蕴。” “那我们可以算是同道之人。”齐玄素笑道。 张月鹿叹了口气:“还有一点,那便是一个‘穷’字。虽然每月都有例银,又有太上坊的居处,但玉京城中最是不缺人情往来,仅仅是同僚之间的交际应酬,便让我不堪重负,去凤凰楼,最便宜也要一个太平钱,来这里呢,一碗面才要十个如意钱。孰高孰低,不必我多说了吧。” 齐玄素轻轻一拍桌子:“这就不是同道之人了。” 张月鹿微微一怔。 齐玄素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是伯牙遇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是为知己之人。我也是被一个‘穷’字折磨至今,当真是有钱英雄汉,无钱汉子难,实在是不堪言。” 张月鹿被齐玄素逗笑,一时间把自己的来意抛到了脑后。 当初张月鹿刚来玉京的时候,因为一起共事的缘故,接触过几位所谓的年轻才俊。这些人大多是世家子弟,虽然面上彬彬有礼,但内里都如猛虎饿狼一般,把张月鹿看作是一块嘴边的肥肉,觉得只要战胜了同类,就可以独享鲜肥滋味,从来不管“肉”愿不愿意让他“享受”。 这让张月鹿大感不悦恼怒,略施手段,狠狠地扫了其中一人的面子,并逐渐养成了今日这般疏狂的性子。 反倒是齐玄素在阴差阳错之下对了张月鹿的脾气。张月鹿不觉得齐玄素是个危险人物,反而觉得有趣,符合自己的脾性,虽然背景有些问题,但应该不是什么太大问题,不妨做个朋友,喝酒聊天。 齐玄素则是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 姑且算是糊弄过去了,还是要想个办法摆脱这位澹台姑娘才是。虽然这位澹台姑娘相貌不错,性情也好,可太过危险,也不知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竟是被她盯上了,实在不宜过多接触。 只是齐玄素并不知道张月鹿此时心中所想,若是知道,便要感叹自己弄巧成拙,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 太清广场正中位置,太上道祖雕像下方,第三层须弥座上,三名身着常服的年轻男女正倚栏而立。 太上道祖雕像脚下的须弥座共分三层,每层高三丈,第三层便高达九丈,站在上面可以眺望整个太清广场,是游览的好去处,不过平常时候,第三层和第二层须弥座都不开放,普通人只能在第一层须弥座上走动。 这三人能够来到第三层须弥座,想来是身份不俗。 其中一名年轻女子问道:“你真看到张月鹿往这边来了?” 另一名举着单筒千里镜的男子回答道:“千真万确。” 年轻女子嘿然道:“这位张谪仙不是忙着做副堂主吗,怎么有闲情逸致来太清广场闲逛?” 还是那名答话的年轻男子笑道:“我劝你嘴下留情。这次是轮值大真人钦点她做这个副堂主,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中有两位看好她,真正的前途无量。我们几个,说不定以后还要仰她的鼻息。” 女子脸色不大好看,却也没有嘴硬,只是说道:“若是当面见了她,我肯定要称呼一声副堂主。” 另外一名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男子缓缓道:“在我看来,这位张家姑娘,其实算不上傲,关键是怪。” 女子来了兴致,问道:“怎么说?” 这名男子姓陆,名叫陆水寒,是太平道陆家的嫡系子弟。他的两个同伴都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女子叫白钰茹,男子叫赵璜。 陆水寒如今是五品候补法师,白钰茹和赵璜则是六品预备法师,三人过去与张月鹿有过那么一点小小的“误会”。 “这个女子很有意思。”陆水寒不紧不慢说道,“傲气的女子,我见过不少,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上不如自己之人,甚至也看不上与自己相差无多之人。可张月鹿却是个孤拐的性子,对了她的脾气,哪怕是个乞丐,她也能以礼相待,不对她的脾气,三品道士也要被她拒之千里之外。” 赵璜补充道:“前些年,有一位李家的公子哥来祖庭,刚好遇到了张月鹿,本想着成就一段佳话,却不知怎么惹恼了张月鹿,被她邀战。两人在旁人的见证下,光明正大地打了一场,手段各出,竟然是那位李家公子输了,他愿赌服输,当即离开祖庭,至今也没回来过。” “这个我知道,那个李家公子叫李天贞,李家的辈分‘谨道如法,长有天命’,从辈分上算,李天贞是玄圣的玄孙一辈,虽然不是玄圣一脉的嫡系子孙,却是东皇一脉的嫡系子孙,玄圣和东皇本就是同出一脉的兄弟。” 陆水寒手扶栏杆,眺望脚下的繁华盛景:“我听说国师和清微真人都很喜欢这位李公子,张月鹿能扫他的脸面还安然无恙,真是好大的面子。” 白钰茹无奈道:“谁让人家命好,不知怎么就入了地师的法眼,再加上一个本家的天师,谁敢去招惹这个煞星?” 正说话间,一直举着千里镜的赵璜忽然说道:“那边是不是张月鹿?” “哪呢?”白钰茹立刻左右张望。 赵璜将手中千里镜交给白钰茹,然后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白钰茹接过千里镜望去,讶异道:“还真是张月鹿,不过她身边那人是谁?” 赵璜摇头道:“生面孔,没见过。” 最为老成持重的陆水寒也有些意外:“会不会是大真人府来人?” “我看不像。”白钰茹死死盯着千里镜,“倒像是张月鹿的小情人。” “有这种可能。”赵璜乐了,“张月鹿这种女子,太过强势,等闲人降服不了,就连李天贞都铩羽而归了,谁还敢自讨没趣?她只能养小白脸了。” 白钰茹仍旧用右眼盯着千里镜,笑出声来。 就在此时,千里镜中的张月鹿似有所觉,猛地扭头望来,隔着千里镜与白钰茹对视一处。 一瞬间,白钰茹只觉得自己的右眼仿佛被石灰灼烧一般,惨叫一声,手中的千里镜“当啷”落地。 …… “怎么了?” 齐玄素发觉与自己并肩而行的张月鹿忽然停下了脚步,随之驻足,顺着张月鹿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了高大巍峨的太上道祖雕像。 片刻后,张月鹿收回视线,微笑道:“没什么。” 说罢,张月鹿继续迈步前行。 齐玄素却没来由感到一阵淡淡寒意。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十三章 释疑 两人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太清广场上,张月鹿忽然问道:“天渊,你好像很缺钱?你现在每月是多少例银?如果不方便说,就当我没问,没有关系的。” 齐玄素倒是没有故意隐瞒,说道:“我现在手上大概还有不到二百太平钱的积蓄。因为我从没在各地道府任职,所以没有例银。” “没有例银?为什么不在地方道府任职?”张月鹿微微讶异,表面上惊讶于齐玄素没有来自道门的收入,实则是惊讶于齐玄素的坦白。 齐玄素知道张月鹿不是寻常人物,想要查看自己的过往履历记录,应该不难,如果自己贸然说谎搪塞,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于是他九真一假地说道:“当年家师死于仇杀,至今不知是何人所为,料想敢于对一位堂堂四品道士下手,多半是道门内部的大人物,我虽然侥幸逃得性命,但也怕被斩草除根,所以这些年一直在江湖中游荡,不敢去各地道府任职。” “你现在不怕了?”张月鹿挑了下眉头。 齐玄素苦笑一声:“怕也不怕。” 张月鹿问道:“此话怎讲?” “说怕,是怕自己也像师父一样死得不明不白。”齐玄素语气平静地说道,“说不怕,无非一死而已,总要给师父报仇。” 张月鹿说话并不客气:“看来你还算有些血性,知道‘报仇’二字,否则我真要看不起你,朋友也没得做。” 齐玄素略微尴尬地轻咳一声:“死不怕,就怕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就怕死了还是个糊涂鬼。” 张月鹿又问道:“那你有没有线索?” 齐玄素摇了摇头道:“没有,师父死的时候,我还很小,不清楚师父的人际往来,对于师父的过往同样知之不多,说句不好听的话,没了师父之后,我谋生都难。到了如今,我也只是个七品道士,无权无势,又时隔多年,去哪里找线索?所以我觉得,想要报仇,先要出人头地。儒门有句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正巧我听说天罡堂又新增了编制,便拿出一半积蓄,走了门路,打算先升六品道士。” “门路。”张月鹿似笑非笑地看着齐玄素。 齐玄素被张月鹿看得浑身不自在,无奈道:“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喜欢这样的常情。”张月鹿皱眉道,“这样的常情会败坏道门的风气,损害道门的根基。” 齐玄素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无可奈何罢了。” 张月鹿倒是没有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批判齐玄素,这便是她的长处了,从不会以己度人。她因为各种原因,被大真人看好,可以清清白白地青云直上,不意味着别人也有这个资格,她若是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那些还在泥泞里苦苦挣扎之人,便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张月鹿转而问道:“如此说来,你不在地方道府任职,却升了七品道士,也是因为‘人之常情’了?” 齐玄素心中一凛,隐隐猜出张月鹿为何会格外关注自己,不过脸上表情却是无奈、心虚、苦涩、惭愧皆有,借用七娘的原话回答道:“没有办法,若想有朝一日爬到三品道士的位置,就要步步登高,一步跟不上便是步步跟不上。如果到了三十岁,连个六品道士都不是,也快要没戏了。” 张月鹿显然是明白这套规则的,没有过多置评,只是说道:“明白了,你为了给师父报仇,想要晋升三品道士,然后又因为忌惮暗中的仇人,不敢在地方道府任职,便在江湖上卖命赚钱,然后用钱疏通关系,不过七品道士差不多便是极限了,所以你又打算去天罡堂谋个差事,也好立功升职。” 齐玄素点头道:“正是如此,还望澹台姑娘不要……” “放心。”张月鹿心中释疑,对于齐玄素的态度更加温和,“我不会说出去的,毕竟我们是朋友。” 齐玄素笑了笑:“对,朋友。” 不过齐玄素在江湖行走多年,又被七娘言传身教,早已不是当年的懵懂少年人,自有心机手腕,也没有因为张月鹿的一句朋友就当真,而是顺势装作犹豫之态。 果不其然,张月鹿注意到了齐玄素的神态,轻声道:“有话不妨直说。” 齐玄素道:“既然是朋友,我还不知道澹台姑娘在哪个堂口或道府任职?” 张月鹿莞尔一笑:“说来也是巧了,如果你能顺利进入天罡堂,那么我们以后就是同僚,可以常常见面。” 齐玄素一怔:“竟是如此之巧。” 张月鹿没有正面回答齐玄素的问题:“巧不巧的暂且不说,我还当你不打算问了呢。” 齐玄素半真半假道:“没办法,澹台姑娘在我眼中,自有一番气势,如猛虎,似蛟龙,实在不敢贸然相问。” 张月鹿不怒反笑,轻轻捶打一下齐玄素的肩头:“好啊,你这是拐弯抹角地说我是母老虎?” 齐玄素连连摆手:“绝无此意。” 这一幕自然引来了许多路人的注意,上了年纪的过来人自然是会心一笑,未曾经历的少年人则是难掩羡慕。 至于当事人齐玄素,便是复杂难言了。 先是这位澹台姑娘来意不善,让他如履薄冰。 然后他逐渐放松下来,后知后觉,澹台姑娘其实是个同龄女子,还是一个很美的女子,一举一动之间,总有淡淡的处子清香,直往他的鼻子里钻。 平心而论,齐玄素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些年来接触最多的女子就是七娘,可对于齐玄素而言,七娘是个介乎于母亲和长姐之间的长辈角色,与同龄女子不可一概而论。 一时间,齐玄素也略有心猿意马。 好在齐玄素经历了多年的江湖磨砺,心志比较坚定,很快便压下了这股异样情感,转而道:“既然澹台姑娘在天罡堂任职,不知澹台姑娘能否为我介绍一下天罡堂的具体职责?” 张月鹿道:“天罡堂的主要职责就是打击隐秘结社、不法之徒、邪教徒、妖、鬼。” 齐玄素问道:“有什么区别?” “没有具体区别,不过侧重有所不同。”张月鹿随意说道,“前些日子,轮值大真人颁布了‘进一步打击隐秘结社’的谕令,那么天罡堂的重心就会首先放在隐秘结社上面。其次是不法之徒,如江洋大盗之流,其实这方面从来都是以朝廷为主,我们顶多是从旁协助。然后是邪教徒,在许多时候,邪教徒和隐秘结社是难舍难分的,或者说部分隐秘结社根本就是邪教本身。至于妖、鬼,我们不兴格杀勿论那一套,要经过甄别,不过道门之中也有另外的声音,鼓吹人妖殊途,要将妖类鬼类赶尽杀绝,谁对谁错,仁者见仁吧。” 齐玄素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部分隐秘结社是邪教本身,也就是说并非所有的隐秘结社都是邪教?” 张月鹿点头道:“的确有一部分隐秘结社不属于邪教,比如说清平会、‘客栈’、八部众、七宝坊等等,他们不但不是邪教,甚至还与道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齐玄素被吓了一跳:“道门……” 张月鹿冷冷一笑:“不奇怪,没有道门大人物的纵容和支持,这些隐秘结社怎么能安然发展至今,只是我人微言轻,无力改变什么。” 齐玄素越发不敢小看这位澹台姑娘,因为他这个清平会成员在见识了清平会的冰山一角之后,也是这样认为的,甚至他隐隐觉得七娘让他加入天罡堂并非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张月鹿叹了口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有道门的大人物在幕后为这些隐秘结社撑腰,再剿十年二十年,也剿灭不掉这些隐秘结社。所以说,道门的心腹大患从来都不在外面,而是就在这玉虚峰,就在这祖庭之中。” 齐玄素也随之叹了口气:“如此说来,这些隐秘结社只是些皮影,真正操纵这些皮影的人却藏在灯影里,让人看不到,摸不着。” “可以这么说。”张月鹿有些黯然了,显然被齐玄素这番话戳中了心中忧患处。 齐玄素也不好再深问下去:“我们是不是有些交浅言深了?” 张月鹿摆了摆手:“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顿了一下:“难道你觉得我们两人话不投机?” “自然不是。”齐玄素赶忙否认。 张月鹿半是玩笑道:“我们暂且把这些让人灰心丧气的事情搁置不谈,等到我有朝一日做了大掌教,再来讨论如何整顿道门上下风气。” 齐玄素环顾左右,轻声道:“澹台姑娘还是慎言。” 张月鹿笑了笑:“刚才那句话,只有你能听到。” 齐玄素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这位澹台姑娘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 张月鹿似是看出了齐玄素心中所想,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傻,不过会有那一天的。”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十四章 我说一定 四品祭酒道士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刚刚迈过第一道门槛,用朝廷的话来说,那就是有了官身。 从四品祭酒道士到一品天真道士,只差了三级,可实际上远远不止三级。 这就涉及到道门的金阙议事制度。 金阙议事是道门的最高权力机构,除去大掌教和诸位大真人,共有三十六位真人参与,这三十六位真人都是二品太乙道士,其全称是“参知金阙议事真人”,简称“三十六真人”或者“参知真人”,若是请辞或者革职,失去参知金阙议事之权,仍旧保留二品太乙道士品级,可以被称为真人。 也就是说,道门中远不止三十六位真人,只是三十六位参知金阙议事真人最为权重。 同理,素有“天师”、“地师”、“国师”称号的三位大真人,其全称是“副掌教大成真人”,若是隐退请辞,辞去的其实是副掌教之职位,仍旧保留“大成真人”的称号,简称“大真人”。 一般情况下,除非是叛教、谋反等大罪,道门不会革去大真人、真人的名号。 普通真人有旁听金阙议事的资格,普通大真人仍旧有参与金阙议事的资格,并且地位在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上,为区别副掌教大真人,这类大真人被称为“平章金阙议事大真人”,简称“平章大真人”。意思是:平理之,使之协和,教以礼法,章显之,使之明着。 简而言之,道门上层可以分为五级。 最高是掌教大真人,也称大掌教,只有一人,地位尊崇,是为道门领袖。 其次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也是三道首领,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再次是人数不固定的平章金阙议事大真人,算是元老、宿老、长老一类的人物,德高望重,弟子故旧众多,虽然退居二线,但影响力极大。 然后是三十六位参知金阙议事真人,中流砥柱,实权派人物,多为一堂之主或者一地道府的府主。 最后是人数不固定的普通真人,虽然不如三十六位真人,但同样不可小觑,或是身居要职,或是颇有人望,若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出现空缺,便从这些真人中递补。 换个角度来看,同样是一品天真道士或者二品太乙道士,也有高下之别,抛开位在超品的大掌教不谈,一品天真道士和二品太乙道士其实是四级,加上三品幽逸道士和四品祭酒道士,则是六级。 四品祭酒道士处在最底层,距离真正跻身道门高层,还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 如果加上最高处的大掌教和四品以下的等级,那么道门刚好是九品十二级。 这并非什么隐秘,只要上了品级的道士,都能知道,毕竟要在道门内部攀升,若是连这些基本的情况都不知道,那也没必要钻营了。 张月鹿之所以让一众世家子弟忌惮,除了她本身的能耐之外,主要还是因为她被两位副掌教大真人关注,虽然外人无从推测两位副掌教对张月鹿重视到什么程度,但仅仅是态度本身,已经足够震慑宵小。 至于那些实权真人,他们当然不会被吓住,甚至可以知道其中虚实,但他们又有什么理由牵扯到这些小孩子打闹当中呢?甚至如天罡真人等人,还十分喜爱张月鹿这个晚辈。 张月鹿在道门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反观齐玄素,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七品道士,还要在孙永枫这个四品祭酒道士面前毕恭毕敬,甚至没有“坐而论道”的资格。 如此看来,张月鹿与齐玄素之间的差距,不说云泥之别,也相差不多。 可张月鹿与大掌教之间的差距,比张月鹿与齐玄素之间差距,还要大出数倍。 因为四品祭酒道士之前,还可以靠人提拔,若是有贵人赏识,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可四品以后便不一样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上去,就得有人下来,谁上谁下?到了二品太乙道士之后,谁都有靠山,谁都有势力,更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至于三位副掌教和大掌教的位置,总不能去找太上道祖提拔自己。 可以说是一步一重天。 以至于道门中有个说法,飞升易,做大掌教难。 想要做大掌教,一辈子不够,那得修几辈子才行。 张月鹿说自己想要做大掌教,哪怕她是不世出的天才,就算她真是天上的仙人转世,传扬出去,也要被人笑话是大言不惭,想瞎了心。 这便是道门的大掌教。 时至今日,大掌教空悬已久,金阙议事召开了两次,仍旧没有结果,于是由三位副掌教大真人轮流行使大掌教之权。 这也是人尽皆知。 甚至有传言说,三位副掌教有意不推举出一位新任大掌教,毕竟到手的权力,哪里肯交出去?新任大掌教登位,必然收权,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不仅不能轮流行使大掌教之权,反而还要听令于新任大掌教,自然要维持现状。 这种传言越传越凶,到了后来,甚至传成了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合谋害死上任大掌教,迫使祖庭不得不下令捉拿传谣、造谣之人。 不过谣言已经扩散出去,就连长年不在祖庭的齐玄素也有耳闻,在齐玄素看来,这传言也有些蹊跷,说不定涉及到祖庭高层斗争,有人想用这种传言形成大范围的议论,倒逼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尽快推举出一位新任大掌教。 至于为何不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之一出任大掌教,是因为道门内部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大掌教的人选必须出自三十六位参知真人,就好似皇室传承,主要是父子传承,不会兄终弟及。 就算三位副掌教大真人想要打破这个规矩,三人之间也无法形成统一意见,互相牵制,无论是谁想要出任大掌教,都会遭到另外两人的反对。 现在的情况是只能从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推举一人,而大掌教的要求非常之高,必须是能在六十岁左右便能压服众真人的“年轻人”。 天罡真人如今便是花甲之龄,这个年龄,在真人中算是寻常,在大真人中便算是年轻人。就如三十岁的年纪,放在七品道士,是年龄偏大,放在五品道士,便是年少有为。 张月鹿今年不到二十五岁,算五年一个台阶,三十岁升三品,三十五岁升二品普通真人,四十岁升二品参知真人,四十五岁升一品平章大真人,要到五十岁才能升到副掌教大真人。 可事实上,根本不可能五年一个台阶,天罡真人五十岁的时候就是三十六位真人之一,十年过去,还是三十六位真人之一,除了职位有所调动之外,其余没有任何变化,可以说是止步不前。如果没有没有什么机缘变化,再过十年,他还是三十六位真人之一,也许在八十岁之后,才能晋升为平章大真人。 由此看来,六十岁的大掌教,的确可以算是年轻人。 齐玄素这辈子的梦想就是佩慧剑,能爬到真人的位置上,甚至不必是参知真人,仅仅是普通真人,他就心满意足了。 何其难也。 之所以是梦想,必然是难以实现,甚至没有希望。 对于张月鹿来说,她日后成为一名真人,几乎是没有太大悬念的事情,最差也是一位佩慧剑的普通真人,如果她发展顺利,应该是跻身三十六位参知金阙议事真人的行列,所以她的梦想就是做大掌教了。 齐玄素奢求的终点,其实是张月鹿走向终点的起点。 齐玄素不是傻子,自然从张月鹿的态度和话语中,察知到了这一点。 一时间,两人有些无言。 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喝酒也好,互相防备试探也罢,两人都未曾在意的一些事情,在两人逐渐放下部分防备之后,终于是浮现出水面,化作一道看不见的壁障隔膜。 齐玄素刚刚生出的几分旖旎心思,在这道壁障之前,转瞬即逝。 他不是潇洒豪迈的游侠,也不是放荡疏狂的狂生,他只是个挣扎在道门底层的小人物。 所以为了生存,他不太可能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什么视尊卑等级于无物,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那些很畅快,很美好,很潇洒,可是不属于他。 最起码不属于现在的他。 张月鹿也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变化,停下脚步,说道:“看来我们今天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今天的缘分?”齐玄素敏锐地注意到了张月鹿的用词。 张月鹿用颇具算命神棍气质的语气说道:“不过我们八月的缘分还未结束,我们会再相见的。” 齐玄素思绪极快:“你是说天罡堂共事?可我能否进入天罡堂,还是两说。” 张月鹿深深望了齐玄素一眼,说道:“你能进天罡堂,孙永枫也拦不住,我说的。” 齐玄素心头一震,有所指道:“据我所知,天罡堂的新任副堂主姓张,年纪与澹台姑娘相差无多,难道澹台姑娘与这位张副堂主有旧,打算为我说上两句好话?” 张月鹿径自迈步离开,头也不回地说道:“天渊兄,我说你能进天罡堂,你就一定能进天罡堂。” 齐玄素站在原地,望着张月鹿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十五章 鱼符 齐玄素离开太清广场,一路走回海蟾坊,刚进北坊门,就遇到了自己的邻居崔道姑。 齐玄素收起了思绪,换上笑脸:“崔婶。” “小齐啊。”崔道姑见到齐玄素一怔,“正好,刚才坊司的人来找过你,说是有人给你寄了东西,让你去取一下,你刚好不在家,便托我传个话。” 齐玄素有些惊讶:“有劳崔婶了。” “不必客气,都是邻居。”崔道姑没有与齐玄素过多客套,招过一辆牛车,匆匆去了。 齐玄素改变方向,向坊司走去。 玉京城是坊市格局,却不实行坊市制度,没有宵禁和控制出入的说法,而且玉京的二十四坊极大,相当于古代城池的一百零八坊。 道门在二十四个坊分别设置二十四个坊司,职能有些类似于帝京城的五城兵马司,负责巡街守夜、疏理清扫街道沟渠及火禁之事。 发展到后来,坊司的权责越来越大,邻里矛盾、调解纠纷、出具证明等等,也由坊司负责,同时坊司还兼具了驿站的部分职能,所有书信、包裹都会被道门的信客送到相应的坊司,再由坊司派人通知领取。 齐玄素来到坊司,是座两进的院子,过了门房之后,第一间便是领取包裹的所在,分里外两间,外间摆着一桌一椅,一个女冠坐在桌子后面,正捧着一本绘有彩色插图的话本小说看得入神,浑然没发觉齐玄素进来。 齐玄素瞥了一眼,书中插图是一位翩然公子和一个千金小姐,杨柳依依,夏溪潺潺,想来是是才子佳人一类。 齐玄素等了一会儿,见这位女冠没有回神的意思,只好伸手在桌面上轻敲一下。 女冠这才回神,抬眼看到齐玄素后,赶忙将书签放好,然后合上手中的话本,问道:“这位道友……” 齐玄素开口道:“取物,齐玄素。” “稍等。”女冠起身去了里间,不多时候,便拿来一个首饰盒大小的包裹,用油纸包裹着,封着火漆。 所谓火漆,便是将凝固在一根铜签上的漆棒先在火上烤熔了,糊上封口,然后盖上印,注明接件人开启。 女冠把包裹放在桌上,道:“还请道友出示箓牒,以防冒领。” 齐玄素依言取出自己的箓牒递给女冠,女冠查验无误之后,将箓牒和包裹一起交给了齐玄素。 齐玄素道谢一声,带着包裹离开坊司。 女冠没有在意这个小小的插曲,继续沉到的话本的世界之中。 齐玄素回家后,径直来到书房之中,先看了一眼火漆上的名字,只有“阿七”二字,不由哑然失笑。 他先前思来想去,会给自己邮寄包裹之人,只有七娘,“阿七”二字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只是“阿七”这个名字,极具少女气质,让齐玄素不禁感叹,岁月不饶人,阿七终究变成了七娘。 齐玄素撕掉包裹的油纸,里面还真是个首饰盒,上着一把小锁。 这种锁没有钥匙,形貌仿佛一根横向的圆柱,分为四部分,每部分都可以上下转动,有九个字符,总共三十六个字符。必须把四个字全部猜中对准,才能开锁。如果三次不中,便会触动盒子的机关,毁去盒内物事。 齐玄素沉吟了片刻,以他对七娘的了解,依次转动出“天”、“下”、“太”、“平”四个字,正是太平钱上的刻字。 一声轻响,纹丝不动,意味着第一次机会已经用掉。 齐玄素略感意外,又转动出“承”、“平”、“无”、“忧”四个字,这是无忧钱的刻字。 还是不对。 齐玄素有些紧张了,思索许久之后,才缓缓转动出“平”、“安”、“如”、“意”四个字,也就是如意钱上的刻字。 只听“咔哒”一声,锁开了。 盒盖自行打开,盒子分成两层,第一层放了一封信,信封上用工楷写着:“天渊亲启”,落款是“七娘”。 齐玄素拿起信封,发现封口并未用火漆封住,便直接抽出十余页信笺。 一笔好生娟秀的小楷,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一个眸子如秋水似寒星的少女阿七,而不是那个杀人放债的七娘。 七娘主要在信中说了三件事,第一件事便是凤台县的后续,七娘将此事上报清平会之后,清平会决定将齐玄素转正,由外围成员变成正式成员,词牌名仍旧是“金错刀”,现有功勋六百,使用化名魏无鬼。 另外两件事都与齐玄素转正有关。 首先是转正之后的待遇问题,“子母符”从每年下发一次改为每月下发一次,每月还有十圆无忧钱、一枚血龙丹、一枚紫阳丹,从九月开始正式发放。 然后是齐玄素也拥有了参与清平会乙等集会的资格,根据七娘的介绍,清平会内部并非道门这样等级森严,只有甲乙丙丁四个等级,丁等就是外围成员,丙等正式成员,乙等是精锐成员,甲等是核心成员。 如今齐玄素就是丙等,不过七娘是乙等,齐玄素被划分在七娘的名下,可以参与乙等集会。 直到此时,齐玄素才知道清平会内部的成员分为两种,一种是独立成员,自愿加入清平会,一种是附庸成员,因为各种原因,被迫加入清平会。 独立成员只能享受对应自己等级的待遇,不过万事可以自己做主。齐玄素就是附庸成员,隶属于七娘,好处是可以享受七娘的部分待遇,比如参与乙等集会,七娘也会为他善后,并且不收取任何费用,坏处是失去了部分自主权,比如选择差事任务,就是七娘全权做主。 齐玄素对此倒是没什么异议,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没什么不好的。 至于如何参与集会,需要准备一个仪式法术,七娘专门寄来了法术需要的材料、相关用法以及账单明细,一应费用从齐玄素存在七娘那里的棺材本里扣除,现在只剩下不到一百无忧钱。 齐玄素放下信,打开盒子的第二层。 第二层比第一层深了数倍,里面放着两根蜡烛、一盒线香、一个朱红色的小葫芦、一沓空白符纸、一盒朱砂、一支朱笔、一枚鱼符。 鱼符是齐玄素的身份证明,清平会以秘法制成,独一无二,根据颜色不同,分为“玉白”、“金紫”、“银绯”、“铜青”,齐玄素的这枚鱼符便是银绯色,上刻“金错刀”三字。 除此之外,鱼符还有两个用途,一个用途是进入集会的“钥匙”,另一个用途是充当须弥物。 所谓须弥物,可以纳须弥于芥子,凭空取物,根据品相,其中内藏乾坤的大小有所不同。这枚银绯鱼符的内藏乾坤极小,大概与七娘寄来的首饰盒子相差无多,只能用于存放仪式法术所用的材料。 至于如何进入集会,便要通过仪式法术了。 齐玄素很有耐心地等到夜半子时,然后按照七娘在信中给出的方法,开始准备法术。 首先从朱红葫芦中倒出一盅仿制烛龙血。烛龙乃是上古山神,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它的鲜血自然有极为神奇的妙用。只是烛龙早已不在人间,其鲜血更是无处可寻,后来道门研制出仿制烛龙血,虽然效力只有正品的一成,但价格仍旧极为昂贵,在黑市上与黄金等价。 齐玄素以仿制烛龙血在地上画出一个双鱼图,然后在双鱼的两点位置分别放置黑白蜡烛并点燃。 这两根蜡烛都不是凡品,黑蜡烛是以狸力的血脂制成,白蜡烛是以腓腓的血脂制成。 狸力的样子像猪,脚上长着鸡足,叫起来像狗吠,擅长遁地,所过之处,地面起伏。 腓腓的样子像狸,身披鬣毛,长着一条白色的尾巴,饲养它可使人解忧。 两者都是罕见的异兽。 还有线香,同样不俗,是大名鼎鼎的“返魂香”。传说昆仑仙境中有返魂树,状如枫、柏,花、叶香闻百里,采其根于釜中水煮 取汁,炼之如漆,便是返魂香。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故曰“返魂”。 七娘寄给齐玄素的“返魂香”没有这等药力,只能温养神魂,却也极为昂贵,一根线香便要一个无忧钱。 这三者在几百年前还都是极为罕见的物事,有市无价,不过数百年前一场大变,众多原本已经绝迹的异兽药材随同古仙们一起重现人间。 道门对此实行了管制,严格来说,这些材料只有道门才能产出,现在却出现在了清平会的手中,张月鹿说众多隐秘结社的背后有道门大人物暗中支持,半点不虚。 齐玄素将鱼符放置在双鱼阵图的正中位置,又按照七娘给出的图样以朱笔蘸着朱砂在空白符纸上画符。 朱笔价值五个无忧钱,笔杆是青里透着星星黑点的斑竹,笔尖红里透亮,是用一只成了气候的黄鼠狼的尾毫做的,用来画符,事半功倍。 齐玄素一气呵成,连画两张。 最后齐玄素取来香炉,燃起一根线香,并将两张画好的符纸分别在黑白蜡烛上烧掉。 做完这一切之后,齐玄素闭目静坐,不多时后感觉到一阵无法抵御的倦意袭来。 蜡烛猛地熄灭,地面上的血迹渐渐淡去,只剩下弥漫的烟雾,以及香头的红点,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齐玄素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面容平静,呼吸平稳,沉沉睡去。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十六章 梦中会 齐玄素只觉得自己飘飘摇摇,好像飞上天空。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周围变得非常安静。 在这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又要做那个怪梦。 不过这次显然并非如此,没有黑色的大山,只有无穷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化作一片浩瀚虚空,一座宫殿正漂浮在不远处。 下一刻,齐玄素不受控制地朝着那座宫殿飘去。 待到齐玄素再次脚踏实地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位于一处不知名的所在。 这里难以用言语形容,似乎是一座大殿的内部,可周围弥漫着众多雾气,一切都是朦胧模糊的,让人看不分明。上方没有穹顶,而是一片浩瀚星空。 齐玄素低头看了眼自己,浑身上下都被重重烟雾包裹。 便在这时,一个同样被雾气包裹的身影朝着齐玄素飘荡过来。 齐玄素下意识地后退几步,不过见到那身影做了个指指点点的动作后,立时反应过来,试探性地开口道:“七娘?” “是我。”七娘略显失真的声音响起。 齐玄素松了口气,问道:“七娘,这是哪里?” 七娘回答道:“这就是清平会的乙等集会。” “这是……”齐玄素环顾四周,“神魂出窍?” “不是。”七娘的摇头道,“你应该知道方士的入梦境界吧?” 齐玄素道:“知道,所谓入梦之境,顾名思义,就是能够阴神出游,并以阴神进入他人的梦中。我听说有那居心不良之辈,到了此等境界之后,专门进入女子的梦境之中,与女子行欢好之事。女子醒来,只当是春梦一场,也不疑有人暗行不轨。” 七娘伸手点了齐玄素一下:“就喜欢听这种故事是吧?” 齐玄素轻咳一声,装作没有听到。 七娘道:“以神魂进入别人梦中,只是入梦境的浅显运用,据说方士抵达鬼仙境界之后,可以让他人入梦,比如说那个流传极广的黄粱一梦。卢生进京赶考,结果功名不就,返乡途中在客店里遇见了吕翁。卢生自叹贫困,道士吕翁便拿出一个瓷枕头让他枕上。卢生倚枕而卧,一入梦乡便娶了美丽温柔、出身清河崔氏的妻子,中了进士,升为陕州牧、京兆尹,最后荣升为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中书令,封为燕国公。他五个孩子也高官厚禄,嫁娶高门。卢生儿孙满堂,享尽荣华富贵。八十岁时,生病久治不愈,终于死亡。断气时,卢生一惊而醒,转身坐起,左右一看,一切如故,吕翁仍坐在旁边,店主蒸的黄粱饭还在锅里。” 齐玄素不解问道:“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七娘笑了笑:“还不明白吗?你我其实是在梦中相会。” 齐玄素先是一怔,随即一惊:“不是神魂出窍,而是做梦?” 七娘道:“正是如此,你我的神魂还在自己的体魄之中,只是如那卢生一般,进入了梦中,不过这不是我们自己的梦,而是别人的梦。” 齐玄素愈发感到震惊,缓缓说道:“别人的梦?七娘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身在不同地方,通过那个仪式法术,进入了别人的梦中,然后在梦中相会。” 七娘点头道:“严格来说,是我们先进入自己的梦中,再以法术将我们自己的梦与这处梦境连接起来,好似搭建桥梁,然后我们通过桥梁来到这处梦境。这有些类似于坊市制度,我们自己的梦就是一个个‘坊’,而这个梦则是与众多坊相通的‘市’。” 齐玄素问道:“乙等集会有多少人?” 七娘想了想,回答道:“大概数百人吧。” 齐玄素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么多人的梦境连接同一个梦境,那么梦的主人该是何等境界修为? 这便是清平会的实力底蕴吗? 齐玄素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那么我们在此处梦境说了什么,梦的主人岂不是都知道?” 七娘道:“可以这么说,不过前提是梦的主人想知道,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在意这些,只是提供一个场所而已,而且我总觉得他睡得很死,这个梦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湖,我们只是浮在湖面,而梦境主人的意识则是潜在湖底深处。” 齐玄素再问道:“如果梦的主人醒了呢?”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七娘有些不耐烦了,不过还是解释道,“迄今为止,梦的主人还未醒过,据说他已经睡了百年以上。” 七娘又一指齐玄素身上笼罩的烟雾:“清平会成员不好暴露真实身份,都以词牌名为代号,你用哪块鱼符进来,你在此地就是什么身份。这层烟雾既是你在梦境中的身体,也是用来遮蔽相貌,来源于你燃起的一线‘返魂香’,所以你只能在此地停留一炷香的时间。我用的是盘香,比你的线香持续时间更长,当然,价格会贵一些。” 齐玄素彻底听明白了,不得不感叹清平会的手段神奇,竟然能想出这种瞒天过海的办法, 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因为是梦中相会,而非神魂出窍,就连玉京的阵法都无法阻挡。 这是何等匪夷所思。 难怪清平会被道门几次点名,的确有独到之处。 两人此时位于大殿的一角,大殿中共有十二根巨大立柱,每根立柱都需要十人合抱,一眼看不到顶,探入大殿上方的星空,七娘转身往其中一根立柱走去。 齐玄素跟在七娘身后,问道:“这里具体有什么用?” “清平会不是道门,更像一个松散的联盟,成员大多都是双重身份,每个人都有秘密,必然有所保留,所以这里主要是用来交流情报。”七娘回复道,“有些独行侠,如果遇到棘手的差事,也会在此地寻求帮助。” 齐玄素点了点头,觉得这个用处对于自己不是很大,因为他的搭档一直都是七娘,这方面的事情都由七娘负责。 齐玄素又问道:“既然是梦中,那么一切都是假的,如果想要以物易物,或者买卖东西,那又该怎么办?” 七娘道:“这就要考验你的眼力了,可以与人在梦中提前约定好,然后在现世中交易。如果看走了眼,遇到黑吃黑也是常事。所以许多人会选择一个折中的办法,那就是找一个可靠的、有信誉的、抽成要价公道的中间人,把钱和货都交给中间人,由再由中间人把钱货分别交付给对方。” 齐玄素上下打量七娘,问道:“七娘,你该不会就是中间人之一吧。” “没错。”七娘笑道,“这样的买卖不做白不做,我不仅做中间人,也做放债的生意,而且我的利息比太平钱庄正经借款的利息还便宜半分,薄利多销。” 齐玄素这下知道自己的飞剑是如何卖出去的,说不定那把差点属于自己的“神龙手铳”也已经被七娘出手了。 七娘想起一事,嘱咐道:“你今天第一次来,主要是熟悉一下乙等集会,倒不必急着与别人交流什么。我帮你买的那些材料,可以使用十次,平时省着点用。若是用完了,我再通过信客给你邮寄,费用还是从你的棺材本里扣。” 所谓信客,与朝廷的驿卒、邮子类似,也可以视作道门的驿站,负责寄送信件物品、传递消息,对外开放,不过像飞舟一样,要收取费用。 说话间,两人来到那根巨大的立柱前,齐玄素发现这里竟然有一个两人高的巨大滴漏。 滴漏就是漏壶,和日晷一样,都是用以计时。 七娘指着滴漏说道:“梦中的时间与现世不大相同,不能单纯凭借感觉,所以要看这个。” “另外,我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会来这里,你若有事找我,可以选择这两天过来。若是有急事,还是用‘子母符’联系我。” 齐玄素点头表示记下。 七娘看了眼滴漏:“你该回去了。” 齐玄素问道:“怎么回去?” 七娘道:“你平时怎么结束入定,此时就怎么醒来。” 齐玄素了然,依言切断了自己与梦境的联系。 一瞬间,周围的一切如同潮水般向后退去,七娘、大殿都变得模糊,最终如水中泡影一般消失不见。 齐玄素又经历了一次身如鸿毛的感觉,周围变得极为寂静,没有半点声音,然后又迅速落回“地面”。 齐玄素猛地醒来,还是在书房中,只是有些头痛,好似宿醉的感觉。 香炉中的线香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炉散发着幽香的香灰。 一黑一白两根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倒是没有燃烧多少,烛泪不多。烛台下方是两道符纸燃烧之后的些许灰烬。 令齐玄素惊讶的是,地上以仿制烛龙血绘出的阵图已经消失不见,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只剩下白银质地饰以绯色的鱼符静静地躺在两个烛台之间。 齐玄素环顾左右,确认没有人进来过之后,将这些器具材料全部收入银绯鱼符之中,然后又将银绯鱼符贴身放好。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十七章 中秋 接下来的半个月中,齐玄素生怕再出门“偶遇”张月鹿,老实待在家里,平日里除了看邸报之外,就是依循散人的法门提升修为,只是距离玉鼎境还远,难免无趣。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伤势基本痊愈,不必再喝汤药。 转眼间便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如果在山下俗世,这是一个仅次于年节的重要节日,不过道门并不怎么重视中秋节。 道门有三大节日,分别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天官生日;七月十五中元节,地官生日;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生日。 这三天是敬天拜醮的日子,大真人、真人都要斋戒沐浴,向上天拜表,十分隆重。 八月十五刚好处于七月十五和十月十五之间,难免有些尴尬。 再加上道门中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所以中秋节的这一天,玉京城并没有太多节日气息。 齐玄素出门买了一坛酒、几个熟食菜肴、一小捆普通线香、一叠纸钱,往城外走去。 城外仍旧是风雪呼啸,冰寒彻骨。 玉虚峰占地极大,玉京城坐落于玉虚峰的朝阳一面,在玉京城下方二十里的背阴面有一座占地极大的墓园,七娘帮齐玄素找回师父的尸首之后,就葬在此地。 山路原本难行,不过道门以人力硬是开凿出一条还算平坦的砖石道路,可供双马并行,以铁索为栏杆,直通墓园,故而二十里的路程并不算长。 齐玄素顶风冒雪来到墓园,找到师父坟头。 坟前的墓碑上只是简单写着“齐浩然之墓”五个字,没有落款,字体娟秀,是七娘的笔迹。 正如齐玄素自己所说,师父死的时候,他还很小,不清楚师父的人际往来,也不清楚师父的人脉关系,他只知道师父这一脉本是全真道,后来不知道怎么又被归到了正一道,于是他也跟着成了正一道的弟子。 齐玄素没有师兄弟,也没有师娘,在被师父收为弟子的日子里,其实就是师徒两人相依为命而已。 在齐玄素的印象中,师父不是什么义薄云天的英雄好汉,也不是为人古板的先生君子,更不是潇洒快意的游侠,而是个性情随和的普通人,就像绝大多数人到中年的普通男子一般,有着各种糟心事,又没了年轻时的冲动意气,既不洒脱,也谈不上快活。 所以齐玄素记得很清楚,师父喜欢喝酒。 师父不嗜酒,只是喜欢喝醉的感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可以忘记许多烦心事。 一醉解千愁。 而且师父的酒品很好,喝醉之后只是一个人看天,低声呢喃一些谁也听不到的话语。 齐玄素还很年轻,不太明白这种心态,只是记得师父临死前的样子,与平时迥然不同,浑身浴血,表情似金刚怒目,声音如滚滚炸雷。 最后的那个“走”字,至今还回荡在齐玄素的耳畔。 也许齐玄素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齐玄素先将熟食摆在坟前,然后将那坛花了他一个太平钱的好酒放在正中间,具体怎么个好法,他不太清楚,只是打开泥封之后,酒气很浓。 过去几年,齐玄素一直没机会过来,因为他主要在中原腹地谋生,走陆路到昆仑,来回少说要两个月的时间,乘坐飞舟虽然快,但价钱太过昂贵,单程就要一百太平钱,齐玄素负担不起。 齐玄素点燃线香,将其立在坟前,又给坟头添了些土。 然后他坐在坟前,看着线香的香头,自言自语道:“师父,你的仇,我报了。人家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只用了十个月。” “不是你徒弟有本事,而是我运气好,遇到了七娘,你还是她帮忙安葬的。说起来,七娘真是咱们师徒二人的恩人。” “其实吧,我曾经有过一个念头,只是从不敢在七娘面前讲。如果师父你没死,那么我觉得你和七娘还是挺般配的,你娶了她,就当是报恩了。话本里都这么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你娶了七娘,咱们爷俩欠下的恩情便算是还上了,毕竟都是一家人了。” “说个笑话而已,师父千万别恼。既然师父不能还,那自然是我这个做弟子的来还,至于怎么还,师父你绝对猜不到。话本里有卖身葬父的桥段,我今日也算是卖身葬父了,把自己卖给别人,不仅把师父你给葬了,还顺带报了仇,你说这买卖多划算?” “不说这些了,今天是八月十五,都说月圆人更圆,是个团圆日子,咱们爷俩有好些年没正经过中秋了,今天一起过节,喝酒。” 山上风大,哪怕十余根线香捆成一束,也很快燃尽。 齐玄素站起身,将酒坛中的酒倾倒在地上,然后三根手指一搓,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纸钱。 纸钱燃尽,化作黑色的飞灰随风而去。 齐玄素起身离开墓园,沿着来时之路往玉京城走去。 齐玄素回到玉京城的时候,天色近黄昏,等他回到海蟾坊的住处,已经华灯初上。 大玄久视四十一年的中秋节,便这样过去了。 齐玄素没有参加梦中会,也没有打坐修炼,而是睡了一觉。 第二天便是八月十六。 齐玄素起得很早,换好七品道士的装束,鹤氅、方头云履、逍遥巾,带好孙永枫给自己的凭证,寅时便出了家门,出来海蟾坊,沿着南北走向的“上清大街”往玄都走去。 玄都玉京,道门祖庭所在,又称天上白玉京。 道门中人喜欢称外城为玉京,称内城为玄都。 九堂就位于玄都。 至于紫府,则是大掌教居处,类似于宫城,四品祭酒道士以下不可擅自进入。 大约卯时的时候,齐玄素到了玄门的城门前。 玄都作为九堂和部分高品道士居处所在,门禁检查十分严苛,一般来说,低品道士无事也不会到玄都来。 齐玄素随着稀疏的人流往城门走去,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携带着一把三尺大刀。所谓大刀,大概便是偃月刀的形状,只是从长柄改成了短柄。 要知道,道门中人最常用的兵器还是各种剑器,齐玄素的兵刃就是一把灵物品相的短剑,刀类兵器也有,不过多是以环首刀、横刀、雁翎刀为主,这种宽刃大刀极为少见。 高大男子取出箓牒交给身着甲胄的守门灵官。 所谓灵官,是为道门护法,同样拥有与道士对应的品级,不过受同级道士的辖制。在道门内部,一般视为低一级的道士。 这些守城灵官都是六品等级,等同是七品道士,受六品道士管辖。 灵官最高一品,受一品天真道士辖制,等同二品太乙道士,且没有成为大掌教的资格。 守门灵官查验过箓牒之后,瞥了眼男子携带的宽刃大刀,以手中长枪一指。 高大男子没有废话,拔刀出鞘,寒光凛然,刀身清亮如水,可以倒映面容,刀锋上隐隐结了一层薄霜。 守门灵官仔细端详了片刻, 面甲下传出略显失真的嗓音:“收起来吧。” 高大男子脸上露出几分不悦之色,缓缓将大刀收入皮质鞘中。 守门灵官挥了挥手,可见整只手掌都包裹在手甲之中,示意高大男子可以入城。 高大男子深深地看了眼守门灵官,迈步往玄都走去。 轮到齐玄素,他递上自己的箓牒,又取下自己腰间的短剑。 守门灵官查验过箓牒,没有检查短剑的意思,示意齐玄素可以入城了。 齐玄素微微一笑,收起短剑往城内走去。 其实玄都内部并不严格管制兵器,在于两可之间,这就给了守门灵官灵活掌握的空间。不是每个人都能如张月鹿那般瞧出齐玄素身上内敛的杀气,乍一看去,齐玄素更像是人畜无害的“花圃道士”,反倒是排在他前面的那个高大男子,锋芒毕露,透着一股跋扈气息,一看便不是善茬。 这便是差别对待的原因。 已经走出一段的高大男子刚好回头看到这一幕,不由冷哼一声。 齐玄素还是第一次来玄都,相较于玉京如同棋盘的坊市结构,玄都的回字形结构更类似于如今的帝京城,初来乍到之人,容易迷路。 好在天罡堂大名鼎鼎,并不难找。 齐玄素沿着城内的主干道一直往北,过了南华门后左转,经过杨庙,从道德门出来就是谷神广场,广场左侧的一片建筑便是天罡堂。 天罡堂有一位堂主,也称掌堂真人,由二品太乙道士中的参知金阙议事真人担任。 九位副堂主,首席副堂主也是一位二品太乙道士,只是没有参知金阙议事的资格。其余副堂主职位相同,品级各异,大多是三品幽逸道士,最低的是刚刚升任为副堂主的张月鹿,只是四品祭酒道士,与许多主事同级,不过考虑到她的年龄,又是轮值副掌教大真人钦点,却是比众多三品幽逸道士还要惹眼。 一般情况下,若无大事,掌堂真人和首席副堂主不会在天罡堂的殿阁中坐堂,而是由几位留在玉京的副堂主轮流当值,今天正是张月鹿当值,顺带面稽自己未来的班底。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十八章 将错就错 此时在天罡堂的大门前已经站了好些人,齐玄素发现那名带着大刀的高大男子也在此地,只是不与其他人交流,独自站在一旁,双臂环胸,正在闭目养神。 似是察觉到齐玄素的注视,他双眼睁开一线,毫不客气地朝齐玄素望来。 齐玄素则是微微一笑,主动收回了视线。 在天罡堂的大门一侧放置有日晷,其中辰时的刻度被标识出来,也就说还要再等半个时辰,才能开门。 齐玄素也不急躁,同样找了个角落,静静等候。 等了没多久,齐玄素忽然感觉有人在自己肩膀上一拍,不由一惊。 要知道他也算是在江湖上行走多时,警惕极高,在修为相差无多的情况下,绝不可能被人近身还不自知,来人能够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拍他的肩膀,说明其修为远在他之上。 齐玄素转头望去,就见张月鹿正站在他身旁。 不过今天的张月鹿有些不同,鹤氅、圆头云履、戴纯阳巾。 四品祭酒道士。 齐玄素对于这个结果,吃惊又不吃惊,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最终化作无奈一笑。 张月鹿笑问道:“天渊兄似乎不怎么惊讶。” 齐玄素如实回答道:“那日澹台姑娘说我一定能进天罡堂,我思来想去,如此口气,如此年纪,同在天罡堂,又是女子,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张月鹿明知故问道:“什么可能?” 齐玄素只好说道:“澹台姑娘就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张副堂主就是澹台姑娘。” 张月鹿微微一笑:“都说以诚相交,天渊兄是不是觉得我故意欺骗于你?实不相瞒,家慈复姓澹台,‘澹台初’这个名字正是家慈所取,我在私下也都是用这个名字,如果天渊兄喜欢,以后还可以称呼我‘澹台姑娘’。” 正在两人说话间,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四品祭酒道士打扮的张月鹿,都有些惊疑不定。 四品祭酒道士,又是年轻女子,此时出现在天罡堂门外,其身份已经不言而喻,是新任副堂主张月鹿无疑了,可那个看起来与张月鹿十分熟悉的七品道士又是谁?是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吗? 毕竟今日都是身着道士的正式服饰,很难从衣着上分辨来历出身,只能凭空猜测。 一时间,众人已经有了各种猜测,有猜齐玄素是大真人府出身的张氏子弟,与张月鹿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有猜测齐玄素是出身东海的李家公子,出身玄圣嫡系一脉,比东皇一脉出身的李天贞更为尊贵;也有觉得齐玄素并非出身显赫的张、李二家,而是张月鹿父母的世交之后。更离谱的是,甚至有人往天家皇室那边联想,觉得齐玄素说不定是宗室子弟。 齐玄素虽然不知道众人心中所想,但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各种视线,羡慕、妒忌、憎恶、鄙夷、谄媚,不一而足。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齐玄素甚至怀疑张月鹿故意把自己放在火炉上烤。 先前他还想不通自己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惹得张月鹿忽然关注自己。 现在他已经彻底想明白了,坏就坏在那次萍水相逢上面。 仅仅是一次萍水相逢,其实没什么问题,可这次萍水相逢却让张月鹿记住了齐玄素这个名字,再看到孙永枫报上去的名单时,自然会引起她的注意。 许多事情,乍看之下没有任何问题,只要不引起别人的特别注意,就永远没有问题。 可如果细细推敲,就会发现漏洞,便会惹出祸事。 以他的身份,怎么好大张旗鼓地立于众目睽睽之下? 便在这时,一辆牛车缓缓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人,同样是四品祭酒道士的穿着打扮,正是收了齐玄素两百太平钱的孙永枫。 对于一名四品祭酒道士来说,两百太平钱不算什么大数目,可他也不仅仅收了齐玄素一个人的钱,累积起来之后,数目就极为可观了。 从七月十五到八月十五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孙永枫算是“吃饱”了,心情甚是不错,想着要不要在玄都置办个住处,以后当值也方便。 只是孙永枫没有想到,自己刚下车,便看到了已经先到一步的张月鹿,神色一紧,赶忙朝张月鹿快步走来。 虽然两人都是四品祭酒道士,但职务有高低,正如参知金阙议事真人和普通真人,同是二品太乙道士,地位也相差极大。 甚至张月鹿不必谈什么年龄、日后、靠山,只是公事公办,就能把他压得死死的。 “副堂主。”孙永枫稽首行礼。 张月鹿坦然受了这一礼,并未回礼,似笑非笑道:“孙主事,我还没多谢你,为我网罗了这么多的才俊之士。” 孙永枫听出张月鹿的语气有些不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张月鹿,结果看到了站在张月鹿身旁的齐玄素。 其实在孙永枫现身的第一时间,齐玄素就低下了头,所以孙永枫第一时间竟是没能注意到齐玄素,只是到了此时,再也躲不过去了。 齐玄素轻咳一声,默默移开视线。 孙永枫是老油子了,哪里还不明白,一时间只觉得后背发寒,说不出话来。 众目睽睽之下,张月鹿还是给孙永枫留了面子,看了眼大门一侧的日晷,淡淡道:“孙主事,准备开始吧。” 孙永枫赶忙应道:“是。” 张月鹿又望向齐玄素,轻声道:“天渊兄,你跟我来。” 齐玄素只能跟在张月鹿的身后向天罡堂的正门走去,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和张月鹿的身上。 张月鹿倒是安之若素,可齐玄素就有些如芒在背了。 直到此时,孙永枫才从袖中抽出一块白色手巾,轻轻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同时在心底大骂齐玄素,你既然与副堂主相识,直接去求副堂主就是了,又何必来走我的门路?这不是害我吗! 接着他又转念一想,难道是张月鹿故意设下的局? 张月鹿先是通过齐玄素抓住自己受贿的把柄,然后引而不发,如利剑高悬却不落下,让自己提心吊胆。虽说副堂主没有罢免主事的权力,但如果自己阳奉阴违,她只需要将证据交到北辰堂,那自己就算是栽了,更何况这女子本就是北辰堂出身。 如此一来,自己以后便没了推诿扯皮的余地,只能乖乖听令行事。 想到此处,孙永枫再不敢仗着老资历便小觑这位年轻的副堂主,刚刚生出的报复念头,也收了起来,反而开始考虑如何交好齐玄素,毕竟齐玄素能帮张月鹿做这样的事情,定然是张月鹿的心腹无疑了。 此时齐玄素还不知道,就连在孙永枫的眼中,他也成了张月鹿的人。不过他大概猜测到了些许张月鹿的用意,他是初到天罡堂,这个女子又何尝不是?她年纪太轻,又立足未稳,她需要从这些新人中发展自己的心腹帮手,帮助她站稳脚跟。 很显然,齐玄素已经被张月鹿看中,成为她打算发展成为心腹的人选之一。 张月鹿来到天罡堂的正门前,两名全身披甲的守门灵官缓缓推开两扇以青铜制成的沉重大门。 门后是一个巨大院子,正北方向是正堂,西侧是值房,东侧是签押房,张月鹿径直往西边的值房走去,齐玄素也只好跟在她的身后,其他人便没有这般待遇,只能在原地等待。 进来值房,齐玄素忍不住问道:“副……澹台姑娘,不是要面稽吗?” “已经结束了。”张月鹿走到书案后坐下。 齐玄素迟疑道:“此话怎讲?” 张月鹿摘下纯阳巾放到桌上,微笑道:“早在八月初一的时候,我就已经面稽过天渊兄了,难道天渊兄忘了?” 齐玄素道:“这也算么?未免太过儿戏……” 张月鹿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道:“我说算,那就算。”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大了好几级,齐玄素只能无言以对。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与天渊兄算是旧相识,就不绕圈子了。这次天罡堂新增一个副堂主职位,与之相对应的,还要增加两位主事、六位执事以及其他一干人等。副堂主的人选,由大真人亲自决定;主事的人选,由掌堂真人决定;执事的人选,由副堂主决定;再往下,由主事决定。换而言之,我手上有六个执事名额,我想让天渊兄担任六位执事之一,不知天渊兄意下如何?” 齐玄素心中一动,没有急于应承下来,而是道:“按照道理来说,九堂执事应由五品道士或者六品道士担任,我不过七品道士,只怕是……” 张月鹿笑了笑:“若照这么说,副堂主一般是由二品太乙道士和三品幽逸道士担任,我这个四品祭酒道士,也不该做副堂主了?” 齐玄素只得道:“绝无此意。” 张月鹿道:“既然我能做副堂主,那你就能做执事。只是有一点,我给你的只是个名头,底下的人能不能服你,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齐玄素面露犹豫之色。 张月鹿稍稍加重了语气:“天渊兄,你在我面前就不要装什么花圃道士了,刀光剑影中拼杀出来的人,何必故作畏缩之态?” 话说到这个份上,齐玄素只能应下,心中却是苦笑,这位新上司显然没有七娘那般好伺候。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三十九章 挑衅 齐玄素应下之后,张月鹿便让齐玄素暂且离开,她还要面稽其他人。 齐玄素离开值房的时候,刚好与准备面稽之人走了个对脸,也不是旁人,正是那个携带大刀的六品道士。 齐玄素冲着此人微微一笑。 此人无动于衷,似乎瞧不上齐玄素这般花架子,径直进了值房。 齐玄素也不着恼,正打算离开此地,孙永枫却迎了上来。 不等齐玄素开口,孙永枫主动拱手一礼:“齐兄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齐玄素略微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堂主、副堂主都有专门的独栋院落。其麾下的主事、执事等属官也在其中处理公务。 张月鹿所属的独栋院落名为摇光轩,张月鹿作为副堂主,占据正堂,孙永枫就在张月鹿的隔壁。不过张月鹿今天当值,去了值房那边,并不在此地,所以正堂的门是锁着。 从规格上来说,执事只有一个房间,主事是里外两间,副堂主是里外四间,其余人则是几个人合用一个大房间。 孙永枫直接把齐玄素请进了里间,吩咐负责侍候的道童奉茶,然后招呼齐玄素请坐。相较于上次相见时的一坐一站,可谓是天差地别。 两人分主客落座之后,孙永枫不动声色地将两张一百面额的大票放在了两人之间的小茶几上。 齐玄素瞥了一眼,正色道:“孙法师,这是……” “法师什么的,太生分了。”孙永枫呵呵一笑,“我痴长几岁,托大称呼一声齐兄弟,齐兄弟叫我一声老哥就是。” 齐玄素没有当真,只是说道:“不敢,我还是称孙主事吧。副堂主说过,正式场合称职务为好,至于私下里,我就托大称呼一声孙老哥。” 孙永枫点点头,顺势问道:“说到副堂主,不知齐兄弟与副堂主是什么关系?” 齐玄素对此有所预料,在他看来,张月鹿今日此举已经把他推上了风口浪尖,那他该扯虎皮的时候也不必客气,若是傻傻地说什么自己刚认识张月鹿,岂不是好处全便宜了张月鹿,坏处全让自己背了? 齐玄素故作沉吟道:“不过是普通朋友罢了。” 孙永枫也是老奸巨猾的狐狸,如果齐玄素开口就是至交好友,他是半点不信,可齐玄素说两人只是普通朋友,他倒是半信半疑了。 认真说起来,齐玄素还真没扯谎,“朋友”二字可不是齐玄素自己说的,是张月鹿主动提出来的。 孙永枫一边观察齐玄素的神情,试图从中看出什么,一边说道:“这就是齐兄弟不厚道了,既然你与副堂主是旧相识,又何必来消遣老哥。” 齐玄素心思急转,含糊道:“不瞒孙主事,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孙永枫本就怀疑是张月鹿指使齐玄素给自己下套,此时听齐玄素如此说,更是觉得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愈发深信不疑。 齐玄素伸手按住茶几上的两张大票,缓缓推到孙永枫的面前:“这两百太平钱,就当我向孙主事赔罪了,还望孙主事不要嫌弃。” 孙永枫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没有拒绝齐玄素的好意,反而觉得齐玄素颇为上道,可以结交一下。 齐玄素有些心疼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两百太平钱,本着物尽其用的想法,又道:“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孙主事。” “什么事?”孙永枫微微一怔。 齐玄素道:“方才我从值房出来的时候,遇到了一人,神色颇为不善,不知他是什么来历?” 孙永枫的业务还是能够过关:“此人名叫许寇,六品道士,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绰号‘小阎罗’。他曾是青鸾卫百户,后来进了道门,供职于齐州道府,曾因拷虐犯人致死,被降为七品道士,后来又捉拿清平会头目一人,累功重新升为六品道士。若是他有冲撞齐兄弟之处,齐兄弟还是多包涵下,毕竟是浑人一个,而且背后有齐州道府撑腰,很不好惹。” “多谢孙主事见告。”齐玄素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心中却是掀起惊涛骇浪。 此人曾经捉拿过清平会的头目。 在清平会中,丁等只是外围成员,丙等是正式成员,乙等成员才能算是头目,也就是七娘这一级。 七娘曾一招便将六品道士诸葛永明置于死地,虽然有偷袭的原因,但也能看出实力远在齐玄素之上,许寇能捉拿一名清平会乙等成员,要么是境界修为十分不俗,要么是背后有靠山,能够调动足够多的人力。 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此人很不好惹。 便在此时,孙永枫的道童前来禀报,副堂主请主事过去一趟。 齐玄素顺势起身告辞:“既然如此,我就不叨扰了。” 孙永枫如今被张月鹿拿捏住了把柄,不敢怠慢这位副堂主,也就没有再去挽留齐玄素。 齐玄素出了摇光轩,却没有直接离开天罡堂,毕竟他已经被张月鹿点为六位执事之一,等到张月鹿面稽完毕之后,还要召集众人宣布各种任命的。 齐玄素干脆找了个树荫地,默默等着,期间倒也有几个过来套近乎的,大约是见齐玄素与副堂主张月鹿关系不一般的缘故。 齐玄素在不开杀戒的时候,都是很好说话的性子,就像将刀收入鞘中,不见半点锋芒,一一客套应付了。 就这么一直等到下午,张月鹿的面稽终于结束了,一共刷走了三十多人,不包括主事、执事,只剩下七十二人,每名执事麾下十二人。 张月鹿也不休息,面稽结束之后,立刻召集所有人去摇光轩。 齐玄素便随着众人又回了摇光轩。 在摇光轩的院中,张月鹿先是向众人介绍了两位主事,这两人都是堂主指派,一人是孙永枫,另一人却是用道号弃用本名,叫灵泉子。两人都是四品道士,不过孙永枫是左主事,地位更高一些。 然后便是张月鹿自己任命的六个执事。 首先便是齐玄素,在六位执事中品级最低,其他人都是六品,甚至还有一位五品,唯独齐玄素是个七品。 不过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众人竟是不怎么意外,甚至不少人还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态,看来他们已经认定齐玄素会被任命为执事。 齐玄素只能无奈苦笑,如此一来,自己算是彻底坐实了张月鹿心腹的身份,好处是别人会畏他惧他,不会来招惹他,坏处是别人会对他敬而远之,毕竟上司的心腹还有个称呼——狗腿子。 在齐玄素之后,便是许寇。 以此人的能力资历来说,早就可以升五品了,只是因为犯错太多,才停留在六品,被任命为执事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同为执事,许寇看完全看不上齐玄素。 有时候,人的缘分就是那么奇妙。 如果齐玄素今天才认识张月鹿,那么张月鹿不会高看齐玄素一眼,可偏偏两人在不知道彼此身份的情况下共同参加了别人的喜宴,又一起喝酒,这就让两人的关系迅速拉近。 同理,如果是在其他地方,比如山下的江湖,齐玄素遇到了许寇,两人也许还能成为朋友。可两人第一次见面却是在玄都的城门口,守门的灵官没有检查齐玄素却专门检查了许寇,再加上张月鹿对齐玄素的偏爱,使得许寇对于齐玄素生出极大的恶感。 张月鹿没有急着宣布另外四位执事的人选,说道:“齐执事和许执事都是我极为看好的人选,还望你们两位日后能通力协作。” 齐玄素朝着许寇抱拳一礼。 许寇却无动于衷,只是斜斜看了齐玄素一眼。 齐玄素开口问道:“许执事,你是双眼有疾吗?怎么不能平视前方?我也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担心你不能正常视物,以后要是不小心一刀砍了我,那也是冤枉。” 此言一出,有几个人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又不敢得罪许寇,赶忙低下头去,不过双肩还是在微微抖动。 就连张月鹿也嘴角勾起。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位小阎罗是个刺头,张月鹿想要用他的能力,却也不喜欢他的脾气和作风。 许寇没有勃然大怒,而且终于肯正眼看齐玄素了,不过却是像在看一个死人:“你找死?” 齐玄素道:“原来你能正常视物,那又装个样子给谁看?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可以当众说出来。” 许寇眯起双眼,上下打量着齐玄素:“区区一个七品道士,凭什么做执事?这样够了吗?” “够了。”齐玄素点头,然后偷瞟了张月鹿一眼。 张月鹿说过齐玄素能否服众要看自己的本事不假,可这个“众”指的是一众属下,而不是同僚和上司。 许寇同为执事,并非齐玄素的属下,论品级还比齐玄素高出一级,这便不在服众的范围之内。 既然张月鹿要让他做心腹,总要给些支持。 张月鹿悄悄瞪了齐玄素一眼,不过还是开口道:“齐玄素做执事,是我的决定,许执事是在质疑我的决定?”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十章 许寇 许寇直视张月鹿,竟是毫不退让,甚至是咄咄逼人。 孙永枫微微低头,心中幸灾乐祸。 这位副堂主可不是软柿子,你想要试试她的斤两,只怕要吃些苦头。 不过如果杀下这位副堂主的威风,他们这些老资历的主事也乐见其成。 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不吃亏。 过了片刻,许寇反问道:“难道副堂主的决定不可以质疑吗?” 张月鹿并不动怒,淡然道:“当然可以,你可以保留意见,却要服从决定。我知道你来自齐州道府,齐州道府的府主清微真人很赏识你,也很器重你,甚至很喜欢你的作风,可这里不是齐州道府,我也不是你的府主大人。” 许寇笑了一声:“清微真人一定不这么想。” 张月鹿忽然望向孙永枫,问道:“孙主事,这座摇光轩是谁说了算?是天罡堂?还是齐州道府?” 孙永枫轻咳一声:“这……自然是天罡堂,不过清微真人毕竟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之一,而且有望成为下一任太平道副掌教大真人,自然不是普通府主可比……便是掌堂真人也要尊重清微真人的意见。” 张月鹿冷哼一声,又望向齐玄素,问道:“天渊,你说呢?” 齐玄素此时有些明白张月鹿为何如此迫切地需要一个心腹了,立时说道:“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不瞒副堂主,我曾与孙主事在私下讨论过这个问题。” 孙永枫一怔,完全不知道自己何时与齐玄素讨论过这个问题,也不觉得这个问题有意思,甚至不觉得有意义,只觉得荒谬。 张月鹿不动声色,问道:“那么讨论的结果呢?” 齐玄素故意说道:“我和孙主事的看法有些离经叛道,因为……我们都觉得是天罡堂说了算。我们也知道我们只是少数人,不能代表大多数人的意见。” 张月鹿似笑非笑道:“很好,现在你们是多数人了。” 说罢,张月鹿目光扫视众人。 众人齐齐低下头去,不敢反驳,却也没有附和,显然是知道这位清微真人的厉害。 清微真人、东华真人、慈航真人,三人是三十六位参知真人中名列前茅的存在,算是三大派系中仅次于三位副掌教大真人的二号人物,且有望成为下一任副掌教大真人,甚至在道门内部也将这三位真人分别称作“小国师”、“小地师”、“小天师”。 此种境况倒是没有太过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她要求齐玄素能够立威服众,其实这也是别人对她的要求,轮值大真人将她提拔到副堂主的位置上,未尝没有考验的意思,若是张月鹿抓得住机会,自然是青云直上,若是张月鹿抓不住机会,那就泯然众人。 这才刚刚开始,只是掺沙子,远没到动真格的地步。 张月鹿望向许寇:“如果清微真人以参知金阙议事真人的身份插手天罡堂的事务,让我收回这个决定,我也只能服从。关键是,你能请动清微真人吗?还是说,你打量着用清微宗的名义扯大旗,我便会忌惮于你?” 许寇微微一怔,发现自己有些小觑这位副堂主了。 张月鹿接着说道:“我还是那句话,这里不是齐州道府,你也不再是齐州道府的人,而是天罡堂的一份子,你若真有天大的靠山,赶紧去请,若是请不来,便乖乖听令行事,就这么简单。你只需要回答,明白或者不明白。” 许寇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明白。” 张月鹿仍旧望着他:“那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许寇伸手按住自己的刀柄,沉声说道:“我记得当年东皇曾经定下一个规矩,玄都玉京不禁比试决斗,我久闻副堂主赫赫威名,今日便想向副堂主讨教一二。” 齐玄素眉头一皱,发现事情逐渐开始脱离自己的预想。 要知道张月鹿乃是归真阶段的修为并不是什么秘密,甚至可以说人尽皆知,许寇在明知张月鹿境界修为的前提下,仍旧提出向张月鹿挑战,显然是有备而来。 齐玄素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猜测。 许寇瞧不起自己不假,却未必要表现得这般露骨,说不定他本就是冲着张月鹿来的,因为自己是张月鹿破格提拔的,故意如此作态只是个借机发难的由头。 当然,齐玄素也有自己的考量,他并未因为许寇的态度动怒,而是觉得自己过于退让会显得怯懦,难以服众,这才主动出言讥讽,如果他的猜测为真,那么却是正中许寇的下怀。 张月鹿闻言后深深地看了许寇一眼,双眼之中有紫气闪过。 许寇沉声道:“既然是‘仙人望气’,那么副堂主应该知道我的修为,请问副堂主,我有资格向你讨教了吗?” 张月鹿道:“既然是一位归真阶段的武夫,自然有这个资格。” 孙永枫、齐玄素等人都是一惊。 因为许寇的档案上分明写着他是血肉衍生境界的武夫,对应玉虚阶段,却没想到许寇有意藏拙,其本身修为已经是归真阶段,也就是武夫的意通诸天境界。 齐玄素也终于明白许寇为何能捉拿一名清平会乙等成员,他本该是一位四品祭酒道士,而不是六品道士。 仅以境界而论,许寇与张月鹿相差无几。 许寇问道:“不知是以兵刃相斗?还是徒手相斗?” 张月鹿淡淡道:“你不必设法激我,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为了让你输得心服口服,我不会使用那件半仙物。” 许寇的目光幽深几分,轻声说道:“那真是好极了。” 齐玄素有些不明白张月鹿为何这般不留余地,如果她输给了许寇,那么不出半天,这件事就会传遍玄都。她之所以能做副堂主,来自于大真人的支持和谪仙人的身份,如果立威不成,那么她这个副堂主只怕很难做下去了。 她就这般胜券在握? 还是自负过头? 便在这时,张月鹿挥了挥衣袖,示意众人后退,留出足够的场地。 齐玄素也只能随之退去,还是有些为张月鹿担心,他领教过武夫的霸道,诸葛永明的一拳让他喝了半个月的汤药,他不怀疑张月鹿这位天纵奇才的实力,他只怕张月鹿被捧在高处太久了,最终败于自己的轻敌大意。 许寇取下自己的大刀,随手丢在一旁,然后摆出一个正宗的拳架子,是太平道的“五方拳”,上成之法。 “五方”是指东、西、南、北、中,此拳共分为五部分,每个部分单独出来都是中成之法, 合在一起便是上成之法,威力不容小觑。 张月鹿看了许寇一眼,沉声道:“进招罢。” 一般而言,前辈给晚辈喂招才会以如此口气说话,张月鹿此言无疑是不把许寇看作一个平等的对手。 饶是颇有城府的许寇也脸色一沉,动了几分真怒,只是他越发动怒,心思也就越发冷静,如果以为他是个只会使用蛮力的莽夫,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一个莽夫如何捉拿清平会的头目? 张月鹿到底是自负过头还是胜券在握,很快便能见分晓。 许寇看似毫无章法地向前踏出一步,一圈肉眼可见的灰尘顿时扩散开来。 齐玄素脸色微变。 只见许寇的上半身纹丝不动,脚下却是发力。如果这里不是打扫干净的摇光轩,而是其他什么地方,地面上的细小石子也会被生生震飞起来。 齐玄素看不到的是,许寇的脚下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要知道摇光轩的地砖并非普通青石,而是极为坚硬的特殊石料,寻常刀剑砍在上面都未必能留下丝毫痕迹。 下一刻,许寇凭借脚下的一蹬之力,在地面上留下半个脚印的同时,身形如离弦之箭,直冲张月鹿而去。 孙永枫自忖如果是自己对上这一拳,只能暂且避其锋芒。若是正面力敌,恐怕要吃个大亏。 可张月鹿仅仅是伸出了一只手掌,便轻描淡写地接住了许寇的一拳。 似春葱的手指,与仿佛千锤百炼的拳头相比,显得格外纤弱,却让许寇脸色大变,甚至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巨大的反差,更是让这一幕透出几分滑稽和荒诞。 “‘五方拳’里的‘西方金拳’,有点意思。”张月鹿没有半点杀气,不过齐玄素可以清晰看到她嘴角的上扬弧度,透出一抹并不打算掩饰的戏谑。 似乎太上道祖、南华道君、玄圣,一起给许寇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齐玄素现在可以断定,张月鹿绝不是自负过头。 孙永枫一脸惊愕表情,身为四品祭酒道士的他尚且如此,其余人更不必多说。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灵泉子脸色凝重,缓缓开口道:“这是‘六虚劫’?” 许寇只觉得整条手臂已经彻底麻木,不过他是从生死一线间磨砺出的一身修为,自有一股狠劲,不肯就此认输,猛地一腿扫向张月鹿的下盘。 张月鹿不闪不让,身周有五色气息浮现。 许寇的这一腿就像落在一大团棉花上,毫不受力,这些真气使得他的拳脚根本没有碰到张月鹿分毫,更不必说去伤到张月鹿了。 许寇瞳孔猛地收缩。 孙永枫和灵泉子异口同声道:“‘五气烟罗’。”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十一章 谪仙人 其实绝大多数旁观之人,都没能看出太多门道,没有风沙走石,没有火焰雷霆,就这么三招两式,实在有些花拳绣腿的嫌疑。 可只有当事之人才能体会到张月鹿带来的巨大压力。 此时许寇是进退不得,哪怕是收回已经打出去的拳头,也做不到,他整个人仿佛身陷泥泞之中。 张月鹿轻声问道:“天、地、人、神、鬼,你知道天为什么排在首位吗?” 许寇当然明白张月鹿的言下之意,天仙是为五仙之首,而谪仙人的尽头正是天仙。 张月鹿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谪仙人。 直到此刻,许寇才明白为何大真人们会如此看重一个谪仙人。 许寇正要说话,可张月鹿却不想听他说话了,握住许寇拳头的手掌猛地一拧。 只听得一连串骨骼碎裂的声音,张月鹿竟是生生将许寇的手掌拧断,以此作为许寇公然挑衅她这个副堂主的代价。 许寇脸色骤然苍白,额头上青筋暴起,有冷汗渗出,不过他也的确是条汉子,硬是咬着牙,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按照道理来说,玉虚阶段的武夫就有血肉衍生的境界,可以迅速恢复体魄上的伤势,许寇已经是归真阶段,可断手却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 许寇可以明显感觉到,张月鹿拧断自己手掌的同时,也往自己的体内注入了一股异种气机,阻止自己的体魄自行愈合,偏偏还化解不掉,十分诡异。 这便是谪仙人的厉害之处吗? 张月鹿缓缓松手,平声静气道:“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我给你一个月的假期,好好养伤,伤好之后,回来继续做我麾下的执事。第二个选择,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现在就可以走了。” 许寇用完好的左手握住自己断掉的右手,沉默许久之后,低声道:“多谢副堂主手下容情,许寇是天罡堂的执事,自是听从副堂主号令。” 张月鹿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很好。” 此时的张月鹿与齐玄素初见时的澹台初,判若两人。 许寇捡起大刀,默默离去。 孙永枫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虽然他有归真阶段的修为,但却是个名副其实的花圃道士,着实是被张月鹿的手段给吓住了。 张月鹿再次环视众人,问道:“谁还有异议?” 再没人敢多言半句,针落可闻。 张月鹿等了一会儿,脸上才又有了笑意,再次说了一个“很好”。 齐玄素苦中作乐地想到,他也不必立威了,仅凭张月鹿心腹的身份,他就能坐稳这个执事位置。 张月鹿继续宣布了其余四位执事的人选,一男三女。如果加上齐玄素和许寇,刚好是三男三女。 四人也各自出列,向众人致意。 一名与齐玄素差不多年纪的女子,名叫沐妗,五品道士,相貌不错,只是气态上有些偏近男子,据说曾经是张月鹿在北辰堂的属下,被张月鹿一同带到了天罡堂。 一名不惑年纪的男子,是六名执事中年纪最大的,名叫周柏,六品道士,面带风霜之色,脸上还有一道刀疤,显然是不是出自玉京的“花圃道士”,而是来自地方道门。 一名神态冷峻的年轻男子,不到三十岁,名叫徐缜,六品道士,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眼神敏锐。 一位年轻姑娘,年纪最小,刚刚成年,叫田宝宝,长相秀气,小家碧玉,带着几分青涩之气,似乎刚刚离开万象道宫不久的样子,不过如此年纪就能成为六品道士,想必有过人之处。 接着张月鹿又将六名执事做了初步的分工,田宝宝和养伤的许寇暂时归在主事孙永枫的麾下,负责内务,等到许寇伤好之后再作调整,周柏和徐缜归在主事灵泉子的麾下。 至于齐玄素和沐妗,则直属于张月鹿本人。 再接下来,便是孙永枫这位主管内务的主事出面安排各种琐事杂务,总要先把架子立起来。 六位执事各有办公地点,许寇、田宝宝、周柏、徐缜四人还好,都是独立的房间,齐玄素和沐妗就比较惨了,因为张月鹿占据正堂,是里外四间,两人干脆被安排在正堂的最外间。想也知道,与张月鹿同处一室,不是什么好事。 孙永枫是天罡堂的老牌主事了,原本是跟着掌堂真人,这次掌堂真人把他调到摇光轩,有帮衬张月鹿的意思,这也是张月鹿并未发作孙永枫的原因之一。 孙永枫处理起这些内务,可谓是熟门熟路,不一会儿众人就各自散去,开始熟悉自己的位置。 齐玄素和沐妗随着张月鹿来到摇光轩的正堂,最外间本该是客厅,不过被张月鹿改成了两位执事“坐堂”的地方,内里有个小客厅,是专门待客、议事的地方。再往里就是张月鹿的书房和休息的静室,总共四间。 张月鹿示意两人不必多礼:“咱们都是旧相识,就不必拘礼了。” 一直面无表情的沐妗笑道:“是,主事大人。不对,应该是副堂主大人。” 齐玄素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仅听沐妗说话的语气,就能知道两人的关系不太一般,多半是闺中密友之流,齐玄素还隐隐察觉到,沐妗似乎对自己有些若有若无的敌意。 这可是奇了,他初来乍到,许寇拿他做个由头向张月鹿发难也就罢了,怎么这个沐妗也敌视他?两人之前并不相识,更无交集,没有结仇的可能,如今刚刚认识,唯一的交集就是……张月鹿这个共同的上司。 齐玄素脑中立时跳出一个猜测。 难道是争宠? 属下们争相讨好上司,本就是寻常事,两人都是张月鹿指定的直属执事,那么沐妗将他视作潜在的对手也就顺理成章了。 齐玄素虽然没有讨好张月鹿的心思,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再望向沐妗的目光中就多了几分幽深。 他作为见不得光的清平会成员,这次冒着天大的风险来到玉京,是为了搏一个锦绣前程,也算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要是谁想要给他使绊子用手段,那他也不是玄圣这等宽宏大量之人。 张月鹿一直都在观察齐玄素,也注意到了沐妗对齐玄素的敌意,所以当齐玄素状若无意地望向沐妗时,张月鹿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常,就像一把藏于鞘中的长剑短暂地出鞘三分,又迅速闭鞘。 张月鹿微微皱眉,对沐妗吩咐道:“沐妗,你去值房帮我把今天的卷宗拿来,方才我走得匆忙,忘记了。” 沐妗点头应下,出门之前还不忘看了齐玄素一眼。 只剩下两人之后,张月鹿走到低头敛目的齐玄素面前,忽然说道:“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齐玄素一怔,抬头望向张月鹿,讶异道:“副堂主何出此言?” 张月鹿笑了笑:“我看人很准,今天录用的将近一百个人里,只有你和许寇能入我眼,沐妗不是你的对手。只是她很早之前就跟随我了,我不希望她太过难堪。” 齐玄素脸上露出诚惶诚恐之态:“副堂主言重了。” 张月鹿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不要称呼职务,还是叫我……澹台初吧,也不要故作卑恭怯懦之态,这样会让我觉得你在把我当傻子。” “是,澹台姑娘。”齐玄素从善如流,不再低眉敛目。 张月鹿继续说道:“天渊兄,这里不是江湖,而是玉京,一切都要按照规矩行事。另外,你的对手不是沐妗,是许寇。” 便在这时,张月鹿的道童前来禀报,说是掌堂真人有请。 张月鹿不再多言,转身向门外行去。 只剩下齐玄素一人,他想了想,决定去见一见自己的属下,虽然忌惮于张月鹿的威势,他们不敢在表面上流露出不满情绪,但心底里多半还是瞧不上齐玄素的,说不定已经把齐玄素划入了小白脸的行列。 齐玄素的属下们全部在同一个大房间中,甚至在这里还给齐玄素留了一张桌子,当齐玄素进来的时候,所有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向齐玄素行礼。 虽然众人心里都不怎么服气齐玄素,但有许寇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当面表露出来。且不说职位高低,就是齐玄素的“关系”,也不是谁都惹得起的。副堂主就不说了,还有人看见主事孙永枫拉着这位齐执事单独谈了许久,态度很是温和,亲自送出门外,显然是交情不俗。 所以除了几个想要钻营之人,其他人都对齐玄素十分“客气”,完全是“敬而远之”的态度。若是齐玄素还要拿腔拿调,端着上司的架子,多半要被底下的人孤立。 齐玄素没有托大,向众人还礼,说道:“玄素以区区七品道士之身,愧领执事之位,甚是惶恐不安,还请诸位日后多多帮衬,玄素先行谢过。” 先前齐玄素出言讥讽许寇,让许多人认定齐玄素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却没想到齐玄素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这一来二去的巨大落差,却是让许多人对齐玄素的态度看法有所转变。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十二章 下山 齐玄素本来还想好好与属下们套套近乎,增进感情,不过情况却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张月鹿从掌堂真人那里回来之后,立刻召集了众人,要他们准备一下,三日之内就要动身离开玉京。 按照原定计划,张月鹿刚刚组织起人手,怎么也要磨合一个月的时间,然后再执行公务,却没想到西域那边又出了变故,西域道府的战事到了关键时刻,西域道府的府主和天罡堂的三位副堂主正率领道门主力集中在边境一线与萨满教形成对峙之势,这伙妖人竟然趁此时机胆大妄为地袭击了一处道观,杀死十名八品道士和三名七品道士,惹得道门大怒,严令要限期剿除这伙妖人。 掌堂真人把张月鹿叫去,就是为了此事。 这也出乎张月鹿的意料之外,按照她的设想,一个月后,许寇也回来了,此人虽然是个刺头,但也是个好手,两人交手并非生死相搏,真要以性命相拼,张月鹿也没那么容易取胜,有许寇和灵泉子协助,张月鹿自忖扫灭这股妖患不会太难。 可提前一个月,张月鹿不好食言,许寇便无法参与。她虽然看好齐玄素,但齐玄素修为还是低了些,人手上便有些捉襟见肘。 不过张月鹿不是个喜欢诉苦的人,没有推辞,同意三日之后离开玉京,前往西域。 既然是道门高层的意思,众人也不敢有怨言,只能赶紧准备各种物资。过了八月十五之后,就已经步入深秋,西域和草原不比江南和岭南,已经十分寒冷,草原上的许多地方甚至已经飘起雪花,御寒的衣物是必不可少的,还有用以遮光的亮纱或者墨镜,各种丹药、行军丸等物事,也要准备一些,事后可以报销。 所谓“行军丸”,是通过秘法将各种食材和药材炼制成丹丸,只要吃上一颗,可以三天不饿,特别适用于行军打仗之用,故而取名“行军丸”。只是此物价格不菲,一颗就要一枚太平钱,再加上只能充饥,口感粗糙,极其难吃,味道如饮汤药,所以道门中人一般只在出远门时才会备上一些。 天罡堂的好处是兵器统一配发,每人两把剑,一铁一木。 铁剑是顶尖的凡物品相,与青鸾卫的“细虎刀”相差不多,名为“执刑”,用以杀人。 木剑是下品灵物,远不如飞剑“青蛇”,名为“子午”,用以对付鬼魅妖邪之流。 除此之外,随着火器的发展,天罡堂最近几十年还开始额外配发手铳,不过不是“神龙手铳”那种高档货色,而是次一等的“青鸟手铳”。 “青鸟手铳”并非神机营出品,而是天机堂在久视十六年研发生产,青铜握柄,铳管以精铁制作,镀以青色,枪口大小如鸟嘴,故名“青鸟”。后装式填弹,击针机构,线膛,有效射程八十步,十步内可以破开先天之人的护体罡气,适配各种“龙睛”系列的弹丸,黑市价格大约是五百太平钱。 两剑一铳都有编号,若是有人拿去卖钱,自然是严惩不贷。 齐玄素去孙永枫那里领了自己的兵器,再加上自己的短剑总共是四样兵器,只是天罡堂道士并不配备甲胄,只有灵官才有。 因为齐玄素没有须弥宝物,只能背负双剑,腰间左边悬挂短剑,右边悬挂手铳。 张月鹿显然是有须弥物的,并不见她随身携带兵刃,更不见传说中的半仙物。 本来天罡堂已经准备了一艘飞舟,可以直接飞往西域道府所在的大雪山,降落在瑶池。 说起大雪山,这里本是萨满教的圣地,更有金帐汗王的四大行宫之一,不过在大玄太平十一年的时候,被朝廷和道门攻克,大雪山行宫更是成为如今的西域道府所在,萨满教为了夺回大雪山圣地,几次与西域道府开战。 不过张月鹿拒绝了飞舟的安排,决定从陆路前往,一则是昆仑本身就在西域境内,路途其实不远。二则是只有自己亲自在地上走上一遭,才能通过沿途所见所闻真正了解具体情况。 八月二十清晨,天罡堂一行六十余人离开昆玉京,八月二十二日傍晚抵达离开昆仑前的最后一座道观。 仅仅是两天的风餐露宿,便分出了高下,齐玄素、周柏这些常在江湖行走之人,都是神色如常,而沐妗这些久在玉京之人,便有些难掩疲态。 道观的观主已经迎了出来,齐玄素拿着天罡堂的文书上前,交代了众人的身份,又朝被众人簇拥着张月鹿一指,说道:“这位是天罡堂的张副堂主,若是有上房,还劳你引张副堂主前去梳洗。” 因为众人都是常服,此地观主没想到众人中年纪最轻的张月鹿才是主官,还以为年长的灵泉子才是。 不过这位观主显然是听说过张月鹿的大名,不敢怠慢,赶忙将张月鹿和一行人让进了观中,并且按照三品祭酒道士的规格招待张月鹿。 不过其余人就没这般好运气,只能享受对应自己品级的待遇,与职位无关。齐玄素和沐妗、周柏、徐缜等人同是执事,待遇却是差了许多,只因齐玄素只是个七品道士。 这次随张月鹿前往西域,除了孙永枫和田宝宝留守,许寇养伤,其余人全部出动。 此处道观类似于驿站,屋内温暖如春,齐玄素刚刚脱下外袍,打算歇息一会儿,就听自己属下曹立友叩门道:“齐执事,副堂主派人请你过去一趟。” 齐玄素应了一声,只得重新穿好衣裳,随着一名道观的道民往张月鹿的房间走去。 昆仑境内地广人稀,所以道观占地极大,从齐玄素的住处到张月鹿的住处,有不短的路程,齐玄素过了两条长廊,这才来到一处独栋院子。 负责引路的道民就此止步,齐玄素进了院子,来到书房外轻轻叩门。 里面传出张月鹿的声音:“进来。” 齐玄素推门而入,里面暖意融融,两根蜡烛将整个书房照亮,地面上铺着一张西域风情的地毯,脱了外袍的张月鹿正坐在书案后面,翻阅随身携带的卷宗。 “坐。”张月鹿头也不抬道。 齐玄素坐在张月鹿对面的位置,问道:“澹台姑娘找我有事?” 张月鹿将一本卷宗推到齐玄素的面前,说道:“这是有关西域妖患的汇总,你看一下,做到心中有数。” 齐玄素接过卷宗,应了一声。 “其他人已经把各自的卷宗拿回去了。”张月鹿又道,“你是七品道士的规格,只有一间卧房,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油灯又暗,还是在这里看吧,好歹蜡烛还明亮些。” 齐玄素没有拒绝,不过还是好意提醒张月鹿道:“天色已晚,我若是久留,只怕要生出一些流言蜚语,坏了姑娘的清誉。” 张月鹿微微一笑:“清者自清,我都不在意,你还在意吗?” 既然张月鹿如此说了,齐玄素也无话可说,再加上的道门的确不像儒门那般过分讲究男女大防,齐玄素就这么与张月鹿隔着书案相对而坐,开始翻阅这本并不薄的卷宗。 看了卷宗,齐玄素这才知道这伙妖人,其实是从西方诸国流窜过来的。从外貌上来看,高鼻深目,是色目人的特征,常在夜间活动,拥有类似于武夫血肉衍生的神异,还会使用幻术,目前看来,他们似乎有想要在西域扎根的意思。 张月鹿等齐玄素看完卷宗后,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齐玄素回答道:“自太平十年以来,西域就不是个太平地方,道门、佛门、萨满教、古仙、罗刹国等各方势力集中于此,就算道门也不能一手遮天。西域又是通往西方诸国的商路所在,人口流动极大,各国往来商人成分复杂,再加上地广人稀,可谓是鱼龙混杂,如果让这股外来妖人在西域站稳了脚跟,再与其他势力沆瀣一气,形成结盟之势,再想铲除他们,就有些难了,所以要趁着他们立足未稳的时候,尽快剿灭。” 张月鹿点头道:“天渊此言与堂内的几位赞画如出一辙,赞画们认为这伙妖人看准了西域道府此时无暇他顾的时机,大肆作案,一是因为他们缺钱,二是因为他们也有借着此事立威的意思。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仅仅是为了在西域扎根,直接挑衅道门并非明智之举,很有可能引火烧身,我认为这伙妖人另有他图。” 齐玄素在清平会养成了不刨根问底只看结果的习惯,直接道:“且不管这伙妖人的动机如何,外来户和地头蛇之间必然有利益冲突,能否从地头蛇身上着手,借刀杀人?” 张月鹿道:“如果这伙人没有杀害那十几名道门弟子,这个办法是可行的,可他们杀害道门弟子之后,性质就完全不同了,掌堂真人的意思是必须由我们亲自动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齐玄素点了点头:“明白了。”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十三章 风雪兼程 次日一早,张月鹿和齐玄素一行人从道观中领了马匹,继续动身,出了昆仑地界,便进入西域境内。 在道门的区域划分之中,昆仑和西域各设道府,昆仑道府的府主由大掌教亲信担任,只是因为九堂和金阙的存在,使得昆仑道府的位置十分尴尬,远不似其他地方道府那般自在,有些类似于朝廷的顺天府。 按照道理来说,西域道府本应如齐州道府那般以州为名,称西州道府,只是因为西域境内还有相当强大的佛门势力,双方曾经在此爆发过一场大战,导致部分西州州县落入了佛门的掌握之中,而道门从佛门手中夺来的部分区域又超出了西州的界限,甚至已经不属于大玄朝廷的国土,西州道府的称呼已经不合时宜,故而改名为西域道府。 进入西域之后,雪白颜色渐少,大漠戈壁的景色渐多,地势也较为平缓,一行人骑马而行,可日行三百里左右。这些马匹都是道门改良过的异种,擅于长途跋涉,耐寒耐旱。 只有进了西域,才知道地广人稀是什么概念,常常跑马大半天不见半个人影,也难怪西州是朝廷治下最大的一个州,在籍百姓的数量却在各州中排行倒数。在这种地方,与人斗还在其次,更多是与天相斗。 齐玄素不是第一次来西域,他和师父就是在西域境内遇袭,也是在西域遇到了七娘,命运由此转折。 一行人要去的事发之地碧山观,距离他们先前停留的道观足有八百里,要走三天的路程,因为偏离了主要官道,所以这一路上,不要说什么道观、驿站、客栈,就连个可以落脚的村落都未必能够见到。 这便是道门众人提前置办“行军丸”的原因了,吃喝都可以在马上解决。到了晚上之后,则是在背风处就地扎营,轮流守夜。众人不敢睡实,以入定代替睡眠,好在都是有修为在身的先天之人,倒也不算什么。 只是部分久在玉京之人,很不习惯,难免腹诽张月鹿不乘坐飞舟,非要骑马,真是自讨苦吃。 齐玄素和周柏都算是老手,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守夜也多是由两人负责,这让许多原本不服齐玄素做执事之人再次转变态度。 按照周柏的说法,幸好没有下雪,若是遇到大雪,其后的行程便更加艰难。 结果也不知该不该说周柏乌鸦嘴,第二天就风云突变。虽然还未入冬,但也是步入深秋,九月二十二便是立冬,再加上靠近昆仑和大雪山,地势较高,气候寒冷,要比中原腹地下雪更早,到了傍晚时分,竟是开始下起雪来。 第二天早晨,雪已经停了,天地之间只剩下雪白一片,再加上戈壁本就空旷,好像天地间的万物都消失了似的,本就若有若无的道路直接不见了踪影。 阳光落在白雪上面,分外刺眼。 这便是提前准备亮纱或者墨镜的用途了,在这种环境下,白雪反射阳光,白亮一片,很容易伤到眼睛。 众人戴上遮光的墨镜,披上斗篷,继续上路,在空旷辽阔的雪白天地之间,一行人好似一串黑点,分外渺小。 因为有了积雪的缘故,马匹跑起来便有些吃力,原本还能日行三百里,现在一天只能走上几十里,三天的路程又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而且天气也开始逐渐变冷,长时间坐在马背上,难免手脚发麻,不得不运转真气驱散寒意。好在除了水袋之外,众人也带了酒,偶尔喝上一口烈酒,能暖和不少。 齐玄素就看到张月鹿借着这个机会开始光明正大地喝酒,没半天工夫,酒囊便干瘪下去,张月鹿却还是略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除此之外,齐玄素也有些忧虑,戈壁上的道路本就十分模糊不清,现在又落了一层雪,更是彻底消失不见,没留下半点痕迹,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连个地标都没有,这里罕无人烟,更找不到人问路,要是迷了路,可怎么办?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按照地图,一行人本该经过一条干涸的河道,可这一路上行来,走了大半日,一直到黄昏时分,根本没有看到河道的影子,总不能是河道让落雪给生生填平了,如今只是深秋,还没有这样的大雪。 张月鹿有些无奈,她又迷路了,似乎她总是与迷路有缘。 上次是在紫府,这次是在茫茫戈壁。 齐玄素抬头看着天色,面上也露出几分沉重。 夜幕上不知何时卷起浓云,遮住了明月。 继而风起,越来越大,渐渐尖锐起来,如刀子一般,似乎要从人的脸上剐下几两肉来。 再不多时,风中便开始夹杂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又要下雪了。 齐玄素不由叹了口气,拉起斗篷上的连体兜帽,罩在头上。 他仅仅是在玉京住了不到两个月,便有些不习惯,那些久在玉京之人,恐怕要在心底里骂娘了。 果不其然,许多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只是忌惮于张月鹿的威势,不敢表露出来,如果此时做主的是齐玄素,恐怕已经有好些人开始阴阳怪气地嘲讽了。 齐玄素略微思量,对张月鹿大声道:“副堂主,当务之急是先找个背风之地躲雪,弟兄们都是先天之人,还不会被一场雪冻死,关键是马。” 齐玄素跟随七娘在江湖上漂泊多时,沾染了许多江湖习气,不小心又用上了江湖中的惯用称呼。 张月鹿此时顾不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伸手一指前方:“去山坡后面。” 山坡后有道半人高的浅沟,的确可以避风。 就这么过了一夜,诚如齐玄素所言,众人都是先天之人,些许风雪还要不了小命,可遭罪却是免不了的,毕竟先天之人与后天之人的最大区别是不能为人间病疫所害,而不是寒暑不侵,那是张月鹿这般境界才能做到的。 只是万事开头难,过了最开头的那阵,众人也渐渐习惯,很快便找到了正确的道路,顶风冒雪地走了大约十天,终于在九月初抵达了名为“碧山观”的道观。 因为地处偏僻,碧山观颇为简陋,不过是套两进的院子,前面是正殿,供奉太上道祖,后面是居住的地方,一溜房子,拢共不到三十间的样子,平时驻守有西域道府的十余名道士,算是道门设在此地的一处“岗哨”。 结果一夜之间被屠灭满门。 事发之后,西域道府曾派人查看过,不过因为人手紧张的缘故,形成卷宗上报祖庭之后,并未继续深入调查,只是派了两人守在此地,看守尸体,等待天罡堂的人马。 眼见着天罡堂的大队人马终于到了,一直提心吊胆的两人也是松了一口气。 虽说在道观中冻不着饿不着,但整天陪着十几具尸体,还要担心那伙妖人会不会去而复返,也着实难捱。 张月鹿没有耽搁,直接让两人带路,去查看尸体。 尸体就停放在正殿之中,在太上道祖塑像的注视下,全部用白布盖着。 张月鹿从最左边开始,掀开白布,露出一具脸色苍白的尸体,虽然已经死去多时,但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还未腐烂。 张月鹿不像普通女子那般露出厌恶之色,反而神情平静地伸手转动死尸的下巴。 不过齐玄素细心地发现,张月鹿还是以“五气烟罗”在手上裹了一层薄薄的真气,看来她也不是全然不在意。 张月鹿问道:“大家有什么看法?” 一直少言寡语的徐缜开口道:“失血过多,脖子上有齿状咬痕,应是獠牙,倒像是死于僵尸。” “僵尸可不会袭击商队。”灵泉子开口道。 灵泉子是一位归真阶段的方士,方士也擅长饲养鬼类僵尸,对于僵尸一类最为熟悉。 灵泉子接着说道:“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化而为鬼,尸体被埋在风水宝地,受地气滋养,方可化作僵尸。僵尸是极阴之物,因为少了魂魄和三尸,故而没有生前记忆,只凭本能行事。” 徐缜道:“会不是擅长养尸之人驱使僵尸作案?” 灵泉子沉吟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道门对于养尸养鬼之法的管制十分严格,就是道门弟子想要修炼也极为不易,那些外来妖孽如何精通?” 说话间,张月鹿又来到第二具尸体前,掀开白布,是个七品道士,只见这具尸体的死状颇为凄惨,神情狰狞,似乎见到了极为可怖的物事,面门上有五个血窟窿,分别在眉心、双眼、两颊位置。 张月鹿五指如钩,比划了一下,刚好对应五个窟窿。 齐玄素心中一动,说道:“这似乎与‘玄阴屠’有些相像。” “玄阴屠”是道门的一门神通,练成之后,可使指甲暴涨至尺余之长,仿佛短剑,无坚不摧,七娘就擅长此法。 张月鹿点头道:“是很像。” 接着她又掀开第三具尸体的白布,脖子上的伤口清晰可见,脸色苍白,更诡异上的是脸上还带着微笑,似乎是在飘飘欲仙的状态下死去。 张月鹿轻声道:“僵尸万没有这种本事。” 灵泉子点头赞同道:“此人倒像是中了幻术,僵尸没有神魂,也没有念头,再厉害的僵尸也不会用幻术。” 张月鹿示意众人将其余尸体上覆盖的白布全部揭下来。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十四章 方士 其余尸体的死状也相差不多,大多都是死于失血,而且死得毫无防备,仿佛在登上极乐的一瞬间突然死去。 灵泉子道:“僵尸和厉鬼,前者吸血却不会用幻术,后者会使用幻术,比如夜入荒宅古庙遇到美丽女子,便是鬼类惯用的幻术,可鬼类没有血肉体魄,不会吸血,只能吸取人的阳气。既能吸血,又能施展幻术,就只有妖类了,比如狐妖、猫妖,都是此道高手。” 张月鹿道:“色目人的狐妖和猫妖?问题没这么简单吧。” 灵泉子点头道:“的确没这么简单。” 张月鹿问道:“齐执事,你怎么看?” 齐玄素道:“我有些好奇,这些人为什么要屠灭此处道观?此举不像是单纯的立威,倒像是挑衅。他们的动机是什么?” “动机。”张月鹿散去手上的真气,“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此地没有大宗钱财,不是为财,这伙人并非西域本地人,初来乍到,西域道府甚至无暇顾及他们,也谈不上深仇大恨。排除了这两个可能之后,似乎只有挑衅的可能更大一些。” “挑衅道门,这是自寻死路。”灵泉子有些不敢置信道,“天罡堂有掌堂真人和九位副堂主,掌堂真人之后还有其他三十五位参知真人、众多平章大真人以及三位副掌教大真人,就算他们是天人,甚至是长生之人,那又如何?几百年来,死在道门手中的长生之人也不在少数。” 齐玄素道:“会不会是受了什么人的挑拨,毕竟是初来乍到,不清楚道门的厉害,也在情理之中。” 灵泉子冷声道:“不管他们是受了挑拨,还是被人蒙骗,既然他们已经铸下大错,那么结果都是一样,他们必须死。” 张月鹿忽然道:“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如果真是有人在幕后操纵,那么作案的这伙妖人不过是一把刀而已,我们要找出幕后藏着的操刀之人,看看到底是谁要与道门为敌。” 周柏开口道:“既然说到了动机,我们假定这伙人是受了旁人的挑拨,那么幕后之人的动机又会是什么呢?” 这句话提醒了张月鹿,她迅速转身来到尸体跟前,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齐玄素就跟在张月鹿的身边,若有所思。 张月鹿问道:“齐执事,你看出什么没有?” 齐玄素缓缓说道:“我还未看出什么,不过有一个猜测,他们身上会不会少了什么东西?” 张月鹿立刻吩咐道:“再检查一次,着重看下邪教喜欢拿来做祭品的五脏六腑。” 徐缜和几名精通验尸的属下上前,再次将一众尸体仔细检查了一遍。 徐缜摇头道:“所有器官都保存完好。” 张月鹿陷入沉思之中。 片刻之后,张月鹿望向灵泉子,说道“灵泉主事,请你检查下他们的泥丸宫。” 道门谓“泥丸九真皆有房”,脑神名精根,字泥丸,其神所居之处为泥丸宫,也就是人头之中的上丹田。 灵泉子也明白过来,立刻发散念头,进入众尸体的泥丸宫中。 方士的归真阶段名为“雷动”境界。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方士阴神出游的时候,最是害怕两样物事:天光和天雷,其中又以天雷中的春雷为最。 正所谓“春雷一响散神魂”,没有体魄的庇护,神魂仅仅是被春雷一震,便要四分五裂。 归真阶段的武夫是意通诸天境界,可以感应天象并模仿天象,此境界就有一门“舌绽春雷”的神通,与佛门“狮子吼”类似,效仿春雷大吼出声,蕴含滚滚血气,最是克制阴神鬼魅,归真阶段以下的方士根本不是一合之敌。 不过此类手段对炼气士便收效甚微,对谪仙人更是无用。在几大传承之中,谪仙人几乎没有弱点,炼气士次之,其余几大传承优点和缺点都十分突出。 不过方士到了归真阶段的雷动境之后,便可以无惧天光和天雷,不仅能够白日出行,而且只要不被天雷正面击中,雷声也伤不得分毫,对上同境武夫,虽然还是被天然克制,但好歹有了一战之力。 灵泉子便是一位归真阶段的雷动境方士,白日也可神魂出游。其神魂能聚能散,聚为阴神,仿佛身外之身,散为念头,类似于炼气士的经脉真气、武夫的穴窍血气,是修为的根基所在,妙用无穷。 人体内有一千二百余穴窍,其中大穴窍有三百六十五处,对应周天之数,犹如一座座湖泊,而三大丹田则是三座汪洋,以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等诸多经脉相连,形成一张大网,气机流转其中,便如江河流转,生生不息。 归真阶段的武夫可以凝练一百八十三个穴窍,同境的方士共有一百八十三个念头。 方士在跻身阳神境界之前,损失的念头不能恢复,失去了便是彻底失去了。对于方士而言,念头便如同武夫的穴窍,武夫抵达见神不坏的境界之后,可以在穴窍中凝聚身神,方士在跻身造物境界之后也可以将一个念头化作一个小小的世界,所谓“一念一世界”便是如此了。毁去一个念头便等同毁去了一个穴窍,虽然对于整体来说,不算什么,但终究还是折损了修为。 灵泉子发散出十三个念头,分别进入十三具尸体之中。 老道的仵作可以通过尸体判断出,人是从高处落下摔死,还是死后被从高处抛下。 方士精通神魂之道,同样可以通过泥丸宫中的种种痕迹判断出,尸体的魂魄是在身死之后自行消散于天地之间,还是被人强行夺走。 片刻后,灵泉子收回念头,脸色有些凝重:“果然让副堂主说中了,这些人的泥丸宫有明显的受损迹象,魂魄是被人强行夺走的。” 张月鹿沉声道:“不是单纯的杀人,而是采生。” 所谓“采生”,那就是将活人杀死,收采生魂供驱使之用。杀人的时候有一整套的法术仪式,将人杀死之后,其魂魄就被收在特制的容器之中。 这与道门的养鬼之术不同。 《云笈七签》有言: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化为鬼。 何谓“三尸”?尸者,神主之意。人有上、中、下三大丹田,各有一神驻跸其内,统称“三尸”。 人的身体其实就是一座牢笼,体魄血气压制着体内三尸,使其无法游离在外,所以三尸只能等到人死之后才能离开,没了人体束缚的三尸也就变成了鬼,可以享受香火愿力,拥有部分记忆,又与魂魄不同,记忆残缺,且携带诸多负面人欲,就像不可理喻的疯子,这便是常有厉鬼害人的缘故。 因为人死之后三尸才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游逛,享受香火愿力,故而三尸时时刻刻盼人早死,于暗中对人体性命大加攻伐,残害精神元气。一般而言,自身境界修为越高,三尸也越发厉害,所以只要一日不得长生,哪怕是天人也终有坐化之时。这才有“斩三尸拔九虫”方可成仙的说法。 正因如此,世间有驭鬼之道,并不被视作魔道邪教,也不视作对死者不敬。可如果有人强夺魂魄,使其不能归于天地,那便是切切实实的魔道邪教。 这些事情,道门并不藏着掖着,在万象道宫的课程中都有明确记载和讲解,故而不必过多解释,众人都已经明白了事态的重要性。 这伙人袭击碧山观的主要目的竟然是为了夺取生魂。 天罡堂和北辰堂侦破过许多类似案件,一旦牵扯到了生魂,多半就是与邪教祭祀有关,必须铲除,不能有半分容情。而邪教徒也大多狂热,很容易造成大量人员伤亡。 张月鹿皱着眉头,向守在此地的两名西域道府之人问道:“这些死去的道友,都是什么传承?” 其中一人回答道:“回禀副堂主,六名方士、四名武夫、两名炼气士、两名散人。” “六名方士。”灵泉子恍然道,“难怪他们要对碧山观下手,对于古仙来说,方士的魂魄的确要比其他人的魂魄更为‘肥美’。” 齐玄素插口道:“按照你们的说法,这里应该驻守十四人才对,可此时只有十三具尸体,还少了一人。” 张月鹿立刻望向西域道府的二人。 两人哭丧着脸道:“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呐,当初只说让我们来看守尸体,等待天罡堂的诸位,我们来的时候就是十三具尸体。” 灵泉子身为久在道门的老主事,立时明白了这里面的蹊跷,不满道:“西域道府太敷衍了,失踪一人,生死不知,他们既不查探寻找,也不在卷宗中写明,就等着我们过来。如果他们当时就出动人手寻找失踪之人,说不定已经知道碧山观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月鹿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失踪之人,说不定线索就在他的身上。” 灵泉子道:“请副堂主示下。” 张月鹿道:“准备好子母符,我与齐执事一路,灵泉主事与徐执事一路,分头寻找,无论结果如何,只查看百里,然后就返回碧山观。其余人固守碧山观,听从周执事和沐执事的号令。” 众人齐声应道:“是。”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十五章 十四人 齐玄素跟随张月鹿离开碧山观,一路往北,灵泉子和徐缜则是一路往南。 齐玄素与张月鹿骑马并行,张月鹿开口道:“天渊,我虽然修为高于你,但要说到江湖经验,却是远不如你,这才让你与我一道。” 因为只有两人的缘故,张月鹿没有再称呼“齐执事”,而是称呼齐玄素的表字。 齐玄素有些走神,鬼使神差地说道:“其实周柏周老哥的江湖经验也是很丰富的。” 话刚出口,齐玄素便发觉不对,只是覆水难收,已经晚了。 果不其然,张月鹿乜了他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妨说得明白些。”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就是随口一说。” 张月鹿不再端着副堂主的架子,轻哼一声:“我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周柏的经验老道不假,可为人木讷无趣,我在他面前,还得端着副堂主的架子,保持威严,累也不累?反倒是在你面前,还能自在几分。” 齐玄素问道:“怎么在我面前,就不用端架子了?” 张月鹿直言不讳道:“我们是朋友,在你面前,再去装模作样,就没什么意思了。” “至于其他人那里,我要保证我的名声,这个名声不是你说的什么女子清誉,而是让其他人对我的前景看好,那么他们就会乐于帮助我以图未来的回报。他们帮助我,我得以更进一步,前景更被人看好,又会得到更多的帮助。” “打个比方,飞得越高,风就越大。风越大,飞得也就越高,一直飞到九天之上。可如果我没能维持住这种名声,就算我还是谪仙人,也飞不了多高,更不必说奢求什么大真人、大掌教了。” “所以平常在人前的时候,我要端着架子,维持自己的姿态,让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符合别人对我的期望和看法。我可以孤拐,可以傲慢,也可以对许多人不假辞色,却不能软弱,不能感情用事,更不能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齐玄素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没想到张月鹿年纪轻轻就看得如此透彻,甚至让他颇有些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不过正如张月鹿所说,这样活着很累。既然齐玄素已经见过张月鹿私下的样子,那么张月鹿反而能在齐玄素面前卸下面具,稍微放松一下。 齐玄素问道:“你可曾后悔选了这样一条路?” “有什么好后悔的呢?”张月鹿笑道,“想要建功立业,不吃些苦头怎么行?我既然立志要像玄圣那样改变道门,自然要有所付出。” 齐玄素赞叹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奇女子。” “第一个是谁?”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摇头不语。第一个自然是七娘,却不能对张月鹿提起。当然,齐玄素总共也没接触过多少女子。 张月鹿也没有深问下去。 齐玄素转开了话题,问道:“如果我们这次出师不利,甚至是惨败,让道门颜面无光,结果会怎么样?”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我自然是难辞其咎,会被调离天罡堂,如果运气好,可以回北辰堂继续做主事,或者去道藏司谋个差事,以图东山再起。如果运气不好,则会被调到安魂司,在那里安度余生。” “安魂司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齐玄素又问道。 张月鹿看了他一眼,解释道:“安魂司主要负责陵园和相应的祭祀。祠祭堂本就是九堂中的冷板凳,安魂司则是祠祭堂中的冷板凳,多是由一位失势的真人或者大真人执掌。” 齐玄素恍然大悟道:“这不就是前朝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发配守皇陵?” 张月鹿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至于你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如果是你这种未曾在地方道府任职的,多半会随我去一起守陵,那么我们就可以做个伴了,陪着那些为道门战死的英灵们,过完下半辈子。” 齐玄素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不见。 虽说有佳人为伴,上司还是一位真人或者大真人,但齐玄素不觉得这是个好下场。 张月鹿一夹马腹,道:“不想去安魂司,就打起精神,把那伙妖人明正典刑,那我们就是前途光明。” 齐玄素赶忙跟上。 不知何时,风中又有了点点雪花。 齐玄素只觉得风雪扑面,再看张月鹿,没有戴兜帽,头上身上也沾染了白雪,不由感慨道:“雪霜吹满头,也算共白首。” 张月鹿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接口说道:“白头若是雪可替,何来世上苦心人?” 两人目光对碰一下,顿觉失言,各自撇过头去,掩饰尴尬。 很快,两人在路边的碎石上发现了些许血迹,因为血迹在背风面,所以没有被白雪覆盖。 齐玄素翻身下马,用指尖在血迹上轻轻一抹,然后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对张月鹿说道:“是人血。” 张月鹿运转“仙人望气术”,双眼之中有紫气闪过。紧接着,一股肉眼无法看到的血红“气流”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如蜿蜒小径一般延伸到极远处。 “跟我来。”张月鹿循着这股血红“气流”打马走去,齐玄素重新上马,跟在张月鹿身后。 两人循着这道轨迹走了大概十余里,来到一处乱石滩,因为已经下雪的缘故,白茫茫一片。 张月鹿率先下马,指着乱石滩比划了一下:“大概就是这里。” 齐玄素翻身下马,从背后拔出木剑“子午”,一边行走,一边将手中木剑刺入积雪之中,通过手感来判断积雪下是否有尸体或者活人。 张月鹿也没有闲着,效仿齐玄素的样子,开始搜索乱石滩。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齐玄素忽然感觉到手中的“子午”戳到了一个略显柔软的东西,赶忙将“子午”收回背后鞘中,然后以双手拨开积雪。 很快,一个埋在雪里的身影被齐玄素刨了出来,道门中人的打扮,脸色苍白,身上带着血迹,大约三十多岁。 不必齐玄素呼喊,张月鹿已经过来,伸手搭了下此人的脉搏:“是武夫,还没死。” 齐玄素道:“看来他就是碧山观的第十四人,侥幸逃出了碧山观,奔出数十里,然后昏倒在此地,被落雪盖住。幸好是武夫,体魄强健,没有被活活冻死。” 张月鹿尝试为此人注入一股真气,只见此人脸色略微好转,却没有醒来的。 张月鹿脸色凝重,缓缓道:“他的气息微弱游丝,却还未彻底断绝生机,不能醒来,似是‘失魂症’的症状。 所谓“失魂症”,便是百姓俗语中的“丢了魂”,因为惊吓或是其他什么原因,部分三魂七魄离体而出,使人浑浑噩噩,如活死人一般。 张月鹿双眼之中再次有紫气流动,皱眉道:“如果我没看错,他的三魂少了一魂爽灵,七魄少了伏矢、雀阴、非毒三魄,故而不能醒来。” 齐玄素道:“也就是说,他现在成了个活死人?” “差不多。”张月鹿站起身来,“想来是事发之时,此人也中了招,只是凭借本能逃了出来。具体情况,还要先把他带回去,让灵泉子看一下,他是方士,这方面更为精通。” 齐玄素把此人放在马背上,与张月鹿一起离开了此地。 两人沿着原路返回碧山观,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碧山观还是安然无恙,那伙妖人并未去而复返。这也在情理之中,这次张月鹿足足带了六十余人,都是先天之人,在严阵以待的情况下,就是归真阶段的高手也不敢有丝毫小觑。 过不多时,灵泉子和徐缜也回来了。 张月鹿将第十四人的大致情况向灵泉子说了,灵泉子又以念头查验了此人的泥丸宫,说道:“这些妖人强夺魂魄的手法十分粗暴,打个比方,就像以凿子在泥丸宫上钻出一个小洞,然后从这个小洞汲取生魂,此人也被妖人打开了泥丸宫,不知什么缘故,还未等妖人夺走魂魄,他便逃了出去,不过毕竟泥丸宫受损,还是使他的魂魄不稳,可能在逃走途中丢失了部分魂魄。” 张月鹿直接问道:“能招魂吗?” 灵泉子道:“只要他的魂魄还在方圆百里之内,我就能以他的肉身为引,将丢失的魂魄召回。” “招魂术”是入梦境方士就可修炼的神通,对于一位雷动境的方士来说,可谓是手到擒来。 张月鹿道:“我们发现他的地方,距离碧山观也就是八十里左右,绝对不超过百里。” 灵泉子点点头,从大袖中取出四道黄纸符箓,随手一掷,四道符箓分别飞至四方,悬而不坠。继而灵泉子左手中指及无名指内弯,大拇指压住中指及无名指的指尖,口中道:“魂去归来,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下,竟是平地起风,四道黄纸符箓无风自燃。 众人都不得不后退几步,唯有张月鹿站在原地不动。 灵泉子大袖飘摇,维持这个姿势不动。 如此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狂风渐停,黄纸符箓化作飞灰。 只听一声呻吟,最后一名幸存之人缓缓醒转过来。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十六章 尸变 碧山观的第十四人,也是唯一的幸存之人,名叫郑鼎。他醒来之后,向张月鹿等人说了事发当日自己的经历,再加上西域道府汇总的卷宗和尸体上的各种痕迹,张月鹿大致还原出当晚的经过。 严格来说,这是一次偷袭,发生在子时前后,除了一人负责守夜之外,其余人都已经入睡。这伙妖人先是干掉了守夜之人,也就是那名脸上有五个血窟窿的道士,然后这伙人施展了大规模的幻术,使得入睡之人沉浸于美梦之中,无法醒来。 他们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是因为人死之后,魂魄很快就会消散于天地之间,所以必须要在人活着的时候夺取生魂。这个幻术本身对人体无害,只是起到了类似于麻沸散、迷药的作用。 哪怕是在魂魄离体的时候,十二名道士还沉浸在美梦之中不能自拔,这也是他们死后脸上带着笑容的缘故。 被夺取生魂之后,人并未立即死去,只是变成了活死人,如草木一般,无知无觉。这伙妖人还不肯罢休,又吸食鲜血,使得睡梦中的十二人全部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再加上值夜的一人,刚好十三人。 至于郑鼎,之所以能逃过一劫,是因为他是一名昆仑阶段的武夫,此阶段的武夫境界名为灵肉合一,意思是体魄和神魂初步合为一体,虽然杜绝了神魂出游的可能,但也不怕摄魂之法,更无法绕过体魄直接伤及其神魂,可为你一损俱损,若是神魂受伤,体魄也会生出痛楚。 其他几名死去的武夫,未有如此境界,被人轻易夺走了魂魄,而郑鼎却是在被“凿开”泥丸宫的时候,因为剧烈疼痛从梦中惊醒,并凭借着一口血勇之气逃了出去。 不过他毕竟只是一个昆仑阶段的武夫,神魂和体魄只是初步合一,并未真正融为一体,所以在逃命的时候,因为泥丸宫受损的缘故,还是丢了一魂三魄。 灵泉子帮郑鼎招魂之后,又帮他初步修补了泥丸宫,不会再次丢魂,然后便让他好好休养。想要完全康复,还需要长时间的休养。 郑鼎也证实了这伙妖人的确不是本地人,而是一伙高鼻深目的色目人。 虽然张月鹿终于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有个关键的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去哪里寻找这伙色目妖人。 色目人这个称呼来自于金帐汗国,当年金帐汗国鼎盛一时,将人分为四等,色目人居于第二等。 时至今日,金帐汗国已经退出中原,全面收缩至草原深处,甚至曾经的附庸罗刹国也摆脱了金帐的统治。可色目人这个称呼却保留了下来,泛指中原、草原之外的西大陆之人。 “茫茫西域,我们该去哪里寻找这伙妖人?”虽然张月鹿是在问所有人,但却下意识地望向了齐玄素。 齐玄素徐徐说道:“西域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有中原人、草原人,也有色目人,不过后者无论是语言,还是习俗,都已经被同化,甚至因为不断通婚的缘故,就连相貌的差异也不是那么明显,可根据郑鼎所说,这伙袭击碧山观的色目人是彻彻底底的异域相貌,与那些乘坐大船来到岭南、江南的色目人相差无多。” “本朝并不闭关禁海,反而大力发展海贸,故而许多异域商人都远赴重洋来到大玄,在沿海的许多繁华港口,色目人更是颇为常见。可也正因为海贸的兴盛,陆地上的商路不断萎缩,在西州乃至整个西域,来自于西方诸国的色目人大多都是老面孔。” “这样一伙色目人,初来乍到,都是生面孔,说不定还语言不通,是很容易留下踪迹的,西域道府因为战事的缘故,无暇顾及他们,可地头蛇们肯定知道他们的有关消息。而在众多地头蛇中,那些与西方诸过有密切往来的地头蛇则是重中之重。” 徐缜问道:“如果这伙色目人干脆不与地头蛇有什么接触,而是直接藏身于荒郊野外呢?” 齐玄素道:“如果藏身野外,那么他们就没必要抢劫商队,在荒郊野外,钱可不能当饭吃,想要花钱,必须要去人烟繁华之地。” “齐执事所言甚是。”张月鹿赞赏地看了齐玄素一眼,吩咐道,“地图。” 沐妗立刻将地图在张月鹿面前展开。 张月鹿先是在地图上找到碧山观的位置,然后以手指沿着地图上标记的路线缓缓移动,最终在一个叫“乌戈山离”的地方停下。 这是一座城池,属于广袤西域,却已经出了西州的范围,不归大玄朝廷统治。 张月鹿用手指在地图上的“乌戈山离”位置轻点几下,道:“这是距离碧山观最近的大城,也是色目人聚集的地方,我们去这里。” 灵泉子问道:“这些尸体该怎么办?” 张月鹿道:“就地火化,把骨灰送回大雪山行宫,然后通知安魂司。他们都是为道门而死,理应受后人祭拜。” 灵泉子点点头,对徐缜道:“徐执事,你带人手把尸体运到后院分开火化,标记好姓名。另外,小心尸变,火化本就容易导致起尸,再加上这些人被吸食鲜血而死,难保没有问题。” 徐缜紧了紧脸色,点头道:“是。” 此时众人是在一座偏殿之中,隔壁就是停放尸体的正殿,徐缜直接带人去了正殿。 张月鹿道:“接下来我们要兵分两路,一路前往乌戈山离,调查妖人的踪迹,一路带着郑鼎、两名西域道府的弟子、骨灰返回大雪山行宫。” 众人之间有了片刻的静默,谁都知道,追杀那伙胆大妄为的外来妖人肯定是危险重重,相对而言,返回大雪山行宫才是好差事。 张月鹿环视众人,将众人的神情看在眼中:“灵泉主事、齐执事、周执事、你们随我前往乌戈山离,沐执事,你和负责火化尸体的徐执事返回大雪山行宫,然后等我的命令。” 众人纷纷领命。 在沐妗看来,这是张月鹿爱护自己的表现,无论是先前让自己留守碧山观,还是现在让自己返回大雪山行宫,都是偏心自己,怕自己受到伤害。可也有些人隐隐觉得,副堂主分明更重视齐玄素一些,毕竟带在自己身边的才是亲信心腹。 接下来张月鹿又与众人讨论了去乌戈山离的相关细节。 乌戈山离由一个艾姓家族掌握,艾家的祖先是西方的色目胡人,姓氏很长,在西域扎根多年,与西域本地人通婚之后,受到同化,取了中原的姓氏,这个‘艾’字便取自他们原本姓氏的第一个发音。 这个家族一直与西方诸国在商贸上保持着密切往来,精通西方诸国的语言。 正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对于各种情况都要有所估计,免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便在这时,后院方向传来呼喊之声,似乎有人喊着“起尸”了。 灵泉子脸色一变,大步向外走去。 张月鹿站着没动,却给了齐玄素一个眼色,示意他也跟过去。 齐玄素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能准确领会张月鹿的意图,在张月鹿面前又不能装傻充愣,只好跟在灵泉子后面出去。 两人来到后院,只见后院架起了几个柴堆,已经被点燃,不过燃起的并非正常火焰,而是透出诡异的血色。 在熊熊火焰中,几具本该被火化的尸体摇摇晃晃地站起,已经变成了火人,张牙舞爪,发出嘶吼之声,十分骇人。 灵泉子见此情状,没用使用法术,而是直接取出自己的手铳,朝着一名打算跳下柴堆的起尸当头一铳。 “嘭”的一声,在如此距离之下,这名起尸的整个头颅直接炸裂开来,污血横流。 站在灵泉子身旁的齐玄素看得十分清楚,主事们所用的并非“青鸟手铳”,而是价值八百太平钱的“神龙手铳”,在发铳的一瞬间,“龙首”位置炸开一团强烈的火光烟气,使得灵泉子的持铳手臂有了瞬间的轻颤。 就算方士不以体魄见长,可灵泉子毕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归真阶段先天之人,距离天人只有一步之遥,可见后坐力之大,换成普通人,只怕这一铳要打到天上去。 灵泉子解决了一具起尸之后,重新填弹,其余人也纷纷效仿,掏出自己的“青鸟手铳”,朝着另外两具起尸发射。 如何使用火铳,是万象道宫的二期课程之一,只要能从万象道宫顺利结业,都会使用火铳,也包括长铳。 道门的手铳都是配备一体结构的定装弹,解决了弹丸和火药分离的繁琐问题,又在弹头上刻画不同符箓,使其有破气、破邪、破法、破甲的效果。此时道门众人用的就是破邪弹丸,在手铳的集火之下,两名起尸只是略微挣扎了几下,便重新倒在烈火之中。 灵泉子有些不满这些天罡堂新成员的经验浅薄,却也明白所有老手都是从新手走过来的道理,没有斥责什么,只是吩咐道:“去拿些桃木来,用桃木起火,可以防止尸变,这是万象道宫都教过的基本道理。” 徐缜惭愧道:“是。” 道门弟子对于桃木的需求量极大,各地道观都有储备,碧山观也不例外。 很快,众人取来了桃木,重新起火,这次没有再发生尸变,火焰也变成了正常颜色,只有轻微的“噼啪”响声。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十七章 合吾 张月鹿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在碧山观休整一夜之后,次日清晨,便直接动身。 六十人兵分两路,四十人跟随张月鹿前往乌戈山离,二十人前往大雪山行宫。 西域的天气有些变化无常,众人离开碧山观的时候,还是天色阴沉,风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雪粒,可到了中午的时候,天气转晴,再往西走出大约百余里的路程之后,路上的积雪已经消失不见,似乎他们终于走出了落雪的区域。 来到一处高坡,众人停马稍歇,张月鹿取出随身的千里镜,观察远处地形,并与手中地图比对。 齐玄素从马鞍袋中取出一块肉干放入嘴中努力咀嚼,然后又灌了一口凉水。 在这种环境下,肉干和干粮不比石头好上多少。 他的身上还有几枚“行军丸”,不过他有些心疼太平钱,再加上现在只是单纯赶路,他更愿意用这些普通吃食来恢复体力。 说到吃,就不得不提到武夫和方士,武夫擅长“吃”,方士擅长“睡”。 因为武夫不运转周天,不吐纳天地元气,无法像炼气士那样直接从“天地”之间获取“补给”,所以武夫只能通过食物药材来补充维持自身所需,可以说练功也吃,养伤也要吃,一个人的食量顶得上十几个普通人,武夫也是唯一不能修炼辟谷术的传承,这就导致穷人根本走不了武夫途径。 方士擅长“睡”,则是说方士经常入睡,或是神魂出游,或是梦中观想。入睡之后,身如朽木,仿佛尸体,若是受到重伤,方士也多是选择陷入沉睡来恢复伤势,与靠大量进食来恢复伤势的武夫截然相反。 散人作为兼具各家之长又的传承,没有武夫和方士那么极端,可多吃多睡还是有益于自身。 齐玄素艰难地把冷硬的肉干吞入腹中,张月鹿也查看完地形,收起千里镜和地图,一抖缰绳,继续前行。 其他人紧随其后。 四十骑冲下高坡,斗篷随风而动,马蹄声轰隆作响。 一行人又奔行了大半个时辰,渐渐可见人烟,不复先前的荒凉,也有了较为平整的道路。 就在此时,张月鹿忽然停马,双眼之中有紫气流转。 众人也随之停马,包括齐玄素在内,都有些不解,唯有同为归真阶段的灵泉子有所察觉。 不多时后,一道矫健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似乎正在仓皇逃命。短短片刻之后,又有几十道身影跃出,这些人也不骑马,就凭双腿奔行,兔起鹘落,煞是好看。 那逃命之人显然有祸水东引的打算,直直朝着道门众人冲来。 追杀此人的众人也看到了停马而立的四十余人,心中多少有些惊疑不定,这可不像是马贼,更不像是商队。 只是在这个时候,他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略微犹豫停顿之后,又纷纷前冲。 张月鹿微皱眉头,经验最为老道的周柏打马上前,运气大声喝道:“道门天罡堂办事,闲杂人等退避!” 不得不说,人的名,树的影。周柏报出名号之后,原本气势汹汹而来的众人立时止住了脚步,再不敢上前半步。 那个逃命之人前冲之势太猛,收不住脚,他本想从众人的头顶一跃而过,结果在听到“道门”二字的时候,生生改成了滑跪,双膝在地面上犁出两道丈余长的印痕,刚好在张月鹿的马前停下。 虽然此地已经不在西州境内,但却在西域道府的辖境之内,他们可不敢招惹道门。 张月鹿微微俯身,看了此人一眼,淡淡道:“我们道门不是朝廷,不兴这种跪拜礼。” 此人是个身材矮小的老者,白发白须白眉,一个大大的酒糟鼻,带着几分滑稽,闻言后说道:“小人向来敬仰道门,一时间情不自禁。” 张月鹿面无表情道:“我们是天罡堂,专门负责抓人、杀人,你要是想表达自己对道门的敬仰之情,可以去找祠祭堂。当然,看到祠祭堂的大门之前,你得先过北辰堂那一关。” 此人顿时打了个激灵,不敢再说下去。 张月鹿道:“起来回话。” 他讪讪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学着道门之人行礼道:“小人上官顿,拜见天罡堂……” 齐玄素适时提醒道:“法师。” 上官顿身子一颤,似乎被吓了一跳,不过还是继续行礼道:“拜见天罡堂法师!” 最后这半句话,上官顿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所以那些追杀他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天罡堂的人马,又是如此年轻的法师,傻子也知道这是道门中大有人头之人,说不定家中就有一位真人或者大真人,纷纷萌生退意,虽然不敢直接掉头就跑,但也开始不着痕迹地向后移动。 张月鹿没有阻拦他们的意思,只是挥了挥手。 不知谁发了一声喊,众人纷纷掉头就跑,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齐玄素见此情景,不由心中感慨,当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仗势“欺”人和被别人仗势欺人,那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张月鹿忽然招手示意齐玄素过来:“齐执事。” 齐玄素赶忙打马上前。 张月鹿轻声道:“我们还缺一个向导,我怕此人糊弄我们,你去盘盘道。” 齐玄素立时明白了张月鹿的用意,同样低声道:“没想到副堂主还懂江湖黑话。” “没你懂。”张月鹿道,“快些去,我们在前面等你,如果合适,就带他过来,如果不合适,也不必为难他。” “好。”齐玄素点了点头。 张月鹿一甩马鞭,绕过此人,继续前行。 其余人跟在张月鹿身后,马蹄声轰隆。 只剩下骑在马上的齐玄素和站在地上的上官顿,大眼对小眼。 齐玄素笑了笑:“合吾,仰脸蔓可是乌戈山离这条线上的朋友?” 上官顿脸色一凝,因为这是江湖上的黑话。 “合吾”的意思是大家都是江湖同道,“仰脸蔓”是他的姓氏“上官”,“线上的朋友”就是地头蛇的意思。整句话大概意思是:大家同是江湖人,上官兄是乌戈山离一带的地头蛇吗? 在上官顿看来,刚才那位年轻法师高则高矣,却不知道江湖泥泞里的道道,可这个年轻人显然是深谙其中玄虚,不好糊弄。 “谈不上开山立柜,老月一个。”上官顿沉声道,“恕我招子不昏,还请报个蔓。” “开山立柜”的意思是开创一番基业,在某处开山立柜便是以某处为地盘,开山是开山祖师,首领也叫掌柜,“老月”的意思是出千耍诈之人,“招子不昏”的意思是眼睛不亮,“报个蔓”就是报上名号。 齐玄素道:“尖局化把,姑且算是个鹰爪,空中飘,常在阳向,不常上线。” “化把”是道人;“尖局化把”是真道人;“鹰爪”是泛指捕快、官兵、青鸾卫一类人;“空中飘”是旗子在空中飘舞的意思,“旗”谐音“齐”;“阳向”是朝阳的意思,泛指南边、南路、南方;“上线”是在这一带的意思。 齐玄素的意思是:我是真正的道门弟子,在天罡堂效力,姓齐,常在南边活动,不怎么到这一带。 上官顿抱拳道:“原来是阳向合字上的朋友。” 意思很简单,原来是南边江湖上的朋友。 齐玄素道:“好说。” 上官顿迟疑了片刻,问道:“有何贵干?” 齐玄素道:“找一伙色唐点。” “色唐点”是域外人的意思,也就是不属于大玄的外国人。 上官顿面露迟疑之色,问道:“结梁子?” “结梁子”即是结仇。 齐玄素道:“水漫了,碎了十三个,上头意思,全都清了。” “水漫了”是杀过来了的意思,“碎了”是死了的意思,“清了”是杀了对方的意思。 连起来便是:这伙人直接杀了过来,我们死了十三个人,上头的意思是把这伙人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上官顿问道:“安脱帽?” “安脱帽”其实是个字谜,“安”字脱下帽子,便是个“女”字。 齐玄素道:“跟头。” “跟头”出自北方的方言,跌个跟头,又叫“张个轱辘”,故而“跟头”代指张姓。 上官顿立时明白了张月鹿的出身,道:“难怪。” 上官顿又道:“好叭哒。” 意思是内行,是把老手,算是认可了齐玄素的老江湖身份,谁也别小看谁,言外之意便是不会也不敢故意糊弄。 齐玄素不再用黑话套话,直接说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兄弟我想请老兄帮个忙,若是老兄肯帮忙,不会少了老兄的好处。” 上官顿摆手道:“若要杀人,我可不敢。” 齐玄素道:“杀人的事情,由我们来做,你只管带路,无论成不成,都给两百太平钱,若是成了,再加三百太平钱。” 上官顿眼神一亮:“五百太平钱,这买卖行。” 江湖人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无所谓怕不怕,只在于钱够不够多,只要钱够多,天王老子也不怕。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十八章 乌戈山离 齐玄素带着上官顿追上了张月鹿,此时张月鹿正选了块还算不错的地方,准备扎营,见齐玄素回来,向灵泉子交代几句之后,示意齐玄素去一旁谈。 齐玄素与张月鹿走到一旁,上官顿则很有眼力地远远站着,没有贸然跟过去。 齐玄素将两人交谈的过程大概叙述了一遍,张月鹿倒是不在意五百太平钱的支出,这笔钱不必他们自掏腰包,天罡堂会有一笔专门的外务经费。 张月鹿在意的是上官顿的身份:“用你的话来说,一个老月,能靠谱吗?” 齐玄素道:“这种人当然靠不住,不过只要给钱,他们什么都敢干,换成其他人,未必敢招惹这伙穷凶极恶的妖人。当然,我们也不能全指望他,正如副堂主所言,我们只是让他做一个向导而已。” 张月鹿沉思了片刻,点头道:“短时间内没有其他选择,也只好如此了。” 齐玄素对上官顿招了招手。 上官顿赶忙过来,又要向张月鹿行礼。 “不必多礼。”张月鹿摆摆手,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两张大票,“这是定金。” 上官顿有些艳羡地看了眼张月鹿手腕上流珠模样的须弥物,却没有伸手接过两张官票,低声道:“法师大人,只有楼兰这样的大城才有钱庄,可以给现钱吗?” 张月鹿收起两张大票,又取出两小袋无忧钱,丢给上官顿。 一圆无忧钱等于十圆太平钱,二百太平钱也就是二十个无忧钱。无忧钱最大的好处就是现钱携带更为方便,可以用来应付不能使用官票的情况,比如说现在。 上官顿接住钱囊,每只钱囊上都有“拾圆无忧”四字,并在旁边还有两个小字“天罡”,他心中一凛,竟是没有第一时间打开钱囊看一眼金灿灿的无忧钱,而是手捧着两只钱囊,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道:“记住,你拿的是天罡堂的钱。” “小人记得,小人记得。”上官顿连连说道,他当然明白张月鹿的言外之意,天罡堂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虽然天罡堂不会做过河拆桥的事情,但如果糊弄反水,天罡堂也不是没火气的菩萨。 张月鹿又对齐玄素道:“给他一匹马。” 齐玄素应下。 虽然天罡堂不是一人双马,但也带了备用马匹,用于驮运部分物资,匀出一匹还是不难。 齐玄素找到自己的属下曹立友,让他给上官顿准备一个帐篷和一匹马。 离开玉京的这段时间以来,齐玄素做事干练,再加上他的“副堂主亲信”身份,一众属下就算谈不上心服口服,也不会表现在表面上。 齐玄素交代完之后,从马鞍一侧取出一大把牧草,又从马鞍袋里取出袋豆子,混在里面,开始喂马。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又是下雪,又是戈壁,沿途没有草,只能提前预备好压得实实的牧草。幸好碧山观中有相应的储备,他们在那里补充了一次。 喂完马之后,齐玄素才开始吃晚饭,仍旧是石头一般的冷硬干粮配凉水。长年在江湖行走的齐玄素已经习惯,而许多生活在玉京的道士则是不习惯风餐露宿,大多吃“行军丸”果腹。 齐玄素在吃饭的时候,又看了张月鹿一眼,发现这姑娘正独坐在远处小口喝酒,因为她有须弥物的缘故,也不知道她带了多少酒,不过可以肯定,她肯定没带这些又冷又硬的干粮。 张月鹿似有所觉,猛地扭头望向齐玄素。 齐玄素赶忙收回视线,专心吃饭。 如此休整了一夜之后,第二日继续上路。 因为有了上官顿这个向导,张月鹿省去许多确认路线的工夫,三天之后,一座充满异域风格的城池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这里便是齐玄素一行人的目的地,乌戈山离曾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后来大玄朝廷设立西州,三十六国中的大多数小国数都被纳入朝廷治下,成为府县。其余地处西州辖境之外的小国也不再称国,成为一个个小型城邦,奉大玄朝廷为宗主,纳贡称臣。 大玄朝廷在天下各州设立承宣布政使司,唯独在西州设立西州都护府,既是地方衙门,又是西军行营,西州都护驻扎于楼兰,手掌军政大权,等同是一州巡抚加上一州提督军务总兵官,受西凉总督节制,又直属内阁,地位十分特殊。 自从高祖皇帝废黜大都督府、司礼监之后,内阁就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最高权力机构,类似于道门的金阙议事,首辅被尊称为“相”。 不过高祖皇帝为了防止文官一家独大,废黜了所谓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效仿古制,恢复了武官也可以入阁为相的传统,再加上道门对儒门的打击,故而如今的内阁之中,并无十分明显的文武之分,许多阁老都是出将入相。 值得一提的是,乌戈山离既不属于西州都护府管辖,也不在西域道府的辖境之内。 所以当一行人进城的时候,立刻引来了守卫审视中带着敌意的目光。 双方语言不通,这时候上官顿的作用便显现出来,他长年混迹于此,精通各种语言,不仅可以做向导,还能做翻译。 张月鹿没有意隐瞒身份的意思,取出自己的箓牒,让上官顿告知守卫,她要见本地的城主。 虽然此地不属于道门的管辖,但慑于道门的威名,城门守卫还是急忙前去通禀自己的上司。 不多时后,一名将领前来,热情地招待了一行人,却没有放众人入城的意思,并且告知张月鹿,城主很快就到。 张月鹿没有拒绝,只是平静等待。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此地城主姗姗来迟,出乎齐玄素的意料之外,城主竟是个极为年轻的女子。 这名女子有着棕色的头发,高鼻深目,身材高挑,虽然从身高上来说,她与张月鹿相差不多,但从身材上来说,就相差很多了,张月鹿与她站在一起,显得有些纤弱。 不出意料,这位城主姓艾,根据她的自我介绍,她的中原名字叫艾丽。 艾丽与张月鹿见礼之后,用熟练的大玄官话说道:“我诚挚地邀请法师大人前往我的府邸做客,只是法师大人的随从有些太多了……” 很难想象,艾丽的话语中还带着些许的帝京口音,就像一位生在帝京的千金小姐,而不是这座偏远西域城池的主人。 张月鹿道:“齐执事和向导随我入城,其余人听从灵泉主事的指挥,原地待命。” 灵泉子点了点头,低声道:“副堂主小心。” 齐玄素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腰间的短剑和手铳的握柄,又看了上官顿一眼,发现这个老千倒是十分镇定。 三人跟随艾丽进入城中,往城主府行去。 一路上可见城中还是颇为热闹繁华,虽然比不上西州第一大城楼兰,更无法与玉京相提并论,但与许多中原的普通府县相差不多。 城主府邸位于内城,曾经是乌戈山离国的王宫,所以占地颇大,装饰也颇为奢华。不过现在成了艾家的所有,既是城主处理各种事宜的衙署,也是整个家族的居处。 在艾丽的引领下,一行人畅通无阻地进入内城,来到城主府邸。 艾丽在装饰着彩色玻璃的巨大客厅中热情地招待了三人,有艳丽侍女奉上来自中原的好茶,甚至还十分体贴地用了青瓷茶杯,这不是仓促之间就能准备好的,再加上艾丽的熟练官话,可见艾家已经受到了极大的同化,东方和西方的交融在这个家族身上得到完美体现。 艾丽深谙中原的礼节,作为主人,没有端起茶杯。张月鹿也没有喝茶的意思,开门见山道:“这次来见城主,其实是有事相求。” 艾丽道:“法师来自强大的道门,而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城主,法师怎么会需要我的帮助?” 张月鹿冲齐玄素使了一个眼色。 齐玄素接口道:“这里毕竟不是道门的地盘,作为客人,需要本地主人的帮助,合情合理。实不相瞒,我们正在寻找一伙妖人。” “妖人?”艾丽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让人看不出真假。 “难道城主不知道?”齐玄素在七娘的教导下,很是擅长控制自己的表情,同样露出讶然之态,“有一伙外来的妖人进入了西域境内,袭击商队,掠夺财物,还杀死了十三名道门道士,真人们十分震怒,下令铲除这伙无法无天的妖人。” 这便是张月鹿让齐玄素开口的缘故,她早就发现齐玄素颇为擅长装模作样,这恰恰是她不擅长的。 艾丽脸上的惊讶变为震惊:“竟然有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齐玄素正色道:“所以才要城主的倾力相助。” 艾丽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虽然是城主,但也是个商人,所以我还是想冒昧地问一句,我能得到什么回报?” 张月鹿再次开口道:“你可以得到道门的友谊,成为道门的朋友。”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四十九章 同道士出身 道门的友谊,看不见,摸不着,似乎是一句空话,只是世上的道理从来没有那么简单。 小人物的千言万语抵不过大人物的一两个字,寻常人的友谊不值钱,大人物的人情却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 官场上有一句明哲保身的话,叫作:“勿要有大功于社稷,定要有小恩于帝王。”不要为江山社稷立下滔天之功,这会引得皇帝猜忌,却可以有小恩情于帝王,这样会得到皇帝的宠信。 如果艾丽选择帮助道门,那么她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有小恩于道门,道门不会在明面上给她什么,可她会得到许多隐形的好处。比如拥有等同道士的待遇,可以进入玉京、乘坐飞舟;又比如同样的货物,道门会优先选择她的商队。 这只是比较初级的待遇,如果能够为道门立下大的功勋,甚至可以成为真人们的座上宾,被授予“真人出身”,拥有普通真人的名号,等同二品太乙道士。 艾丽身为一城之主,自然懂得这其中的道理,沉声问道:“此言当真?” “我可以做主。”张月鹿从须弥物中取出一张空白的箓牒,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 艾丽瞥向箓牒,上面一应印信齐全,只是名字的位置空着。 张月鹿道:“这是一张五品道士的箓牒,是掌堂真人给我的名额。只要填上名字,便可享受五品道士的待遇,因为是‘同道士出身’,不必听从道门的调遣,也不受高品道士的节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艾丽沉默了片刻,转眼间便笑颜如花,吩咐侍女道:“快去把道门的其他客人也请进来。” 她又望向张月鹿:“法师尽管吩咐就是,小女子定当尽力而为。” 张月鹿也不客气:“好,我想请艾城主下令搜查最近是否有可疑的外来之人,尤其是西方诸国之人。” “没有问题。”艾丽答应得十分痛快。 张月鹿又望向齐玄素,使了个眼色。 齐玄素立时明白,这是让自己唱黑脸,只得开口道:“我也要提醒城主一句,两只脚踩在同一条船上,稳稳当当,可要是踏在两条船上就不稳了,就要掉下去。” 艾丽神色不变,微笑道:“这是自然。” 齐玄素不再说话。 艾丽起身道:“诸位远道而来,先在我的府中休息一夜,我现在就下令,等到明天一早,我们再慢慢商议。” “这样也好。”张月鹿也没有拒绝。 艾丽拍了拍手,立时有侍女走进客厅,一名女官冲张月鹿行礼:“法师大人,请随我来。” 入夜,艾丽设宴招待张月鹿、灵泉子和周柏,齐玄素没有去,而是与其他天罡堂道士一起用饭。这是天罡堂的留守制度,如果出现什么意外情况,张月鹿、灵泉子和周柏不在,齐玄素就是众多天罡堂道士的首领,也可以看出张月鹿对齐玄素的信任。 普通道士享受不到城主的晚宴招待,待遇也不含糊,城主府的仆役专门为众人准备中原口味的饭菜,每人四道小菜,肉素各半,每四人一道大菜,都是羊腿,另外还有西域特产的葡萄酒。 道门有专门的验毒器具,是细针模样,大约半尺长,就装在手铳的铳管下方,与铳管平行,使用的时候抽出即可。 验过无毒之后,众人便放心吃喝起来。虽然味道比不得玉京的饭庄,但这半个月以来,众人要么啃干粮喝凉水,要么吃味同嚼蜡的“行军丸”,许久没正经吃过饭了,竟是觉得格外香甜。 齐玄素、曹立友、上官顿三人一桌,倒是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 上官顿喝了口鸡汤,说道:“本还以为城主府的伙食有多好,以后也能出去跟人吹嘘一二,结果就这。” “这倒是,这菜里似乎加了香料,怪怪的,不正宗。”曹立友点头赞同道。 齐玄素听两人抱怨,笑骂道:“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肥拣瘦,寻常百姓割上一斤肉包顿饺子就算过年,你们别不知足。” 话虽如此,齐玄素还是将味道最好的羊腿让给了两人。 曹立友有些不好意思:“齐执事,你也吃些。” 齐玄素道:“不必管我,我看你这几天没怎么吃干粮,还是趁这个机会多吃些。” “齐执事,你的名中有个‘素’字,不会是吃素吧?”曹立友忍不住问道,在道门中,吃素不娶的出家人也不在少数,比如灵泉子便是如此。 齐玄素道:“我的名里还有个‘玄’字,是不是道门该在玄都给我分配一套三进的大宅子?我还姓‘齐’,朝廷干脆封我个齐王得了,整个齐州都是我的。” 曹立友略显腼腆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专心吃起羊腿。 最后倒是一点没浪费,上官顿把羊腿的筋头也啃了个干净。 吃过了饭,有仆役来收拾了杯盘,又送来了热茶。 齐玄素抿了口热茶,问道:“上官老兄,你觉得这位艾城主会与我们要找的域外妖人有关吗?” “不好说。”上官顿正在剔牙,含含糊糊道,“艾家的势力很大,真正的掌权人藏在幕后,他们把那个年轻的女娃娃推出来,女娃娃见到张法师的时候,又装出不知道的样子,本就有些……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欲盖、欲盖什么章。” “欲盖弥彰。”曹立友道。 “对,欲盖弥彰。”上官顿剔完了牙,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他们肯定知道这伙人的存在,是不是一路人就不好说了。要我说,艾家不是那些无根无基的孤魂野鬼,家大业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是不敢跟道门为敌的。” 齐玄素点头道:“上官老兄言之有理。” 上官顿看了看左右,没有其他人注意他们,便压低了声音:“齐执事,我瞧你和那位张法师的关系不大一般,你给我透个准信,你们到底是啥关系?” 齐玄素反问道:“上官老兄打听这个做什么?” 上官顿臊眉耷眼道:“我这不是看张法师有那个什么‘同道士出身’的文书吗,我就寻思着,我给道门带路,也是有功劳的,能不能给我也弄一张,我不求高了,九品道士就行。” 齐玄素好气又好笑道:“你不敢去求张法师,就找我来了。” 上官顿咳了一声:“没有九品道士,道童也成,带个‘道’字就行。” “道民你要不要?”齐玄素道,“在道门,未成人的孩子才叫道童,你一把年纪去做道童,也不怕人家笑话。” 上官顿扯了扯自己的胡子:“道民……也成吧,好歹有个‘道’字。” 齐玄素哭笑不得道:“这事我说了不算,不过我听说‘同道士出身’都是固定名额,每年由紫薇堂确定,而且审批极为严格,宁肯空着作废,也不会胡乱授予。要我说,张法师不会答应,除非你能在围剿域外妖人时立下功劳。” 上官顿叹了口气:“拼命的事情,嘿……我这把老骨头还是算了。” 正说话时,张月鹿回来了,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让人看不出喜怒。 众人纷纷起身。 张月鹿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然后与负责留守的齐玄素有了一个眼神交汇。 齐玄素会意起身,随着张月鹿向外走去。 两人走后,屋内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多是猜测两人的关系。 两人来到屋外,夜色如水,风中带着寒意。 齐玄素主动开口问道:“晚宴的酒好喝吗?” “我对葡萄酒没什么研究,甜中带苦,苦中带甜,算是别有一番风味。”张月鹿笑了笑,“我也不大习惯这种晚宴,只是有求于人,应酬罢了。” 齐玄素转入正题:“艾家可靠吗?” “姑且算是可靠吧。”张月鹿不知是不是喝多了的缘故,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毕竟艾家不敢在明面上得罪道门。” “这倒是与上官顿的说法一样。”齐玄素将自己与上官顿的对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张月鹿笑道:“他想要个九品道士的出身?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我们能顺利剿灭这伙妖贼,我就送他一个九品道士的出身,不过后续的三百太平钱不会给了,他若是再问,你就这么答复他,要钱还是要身份,由他自己选。” “好。”齐玄素点头应下。 然后两人有了片刻的沉默。 最后还是张月鹿打破了沉默:“天渊,你好像有心事?” 齐玄素没有否认:“是有一些。” “你在想报仇的事情?”张月鹿问道。 齐玄素没想到张月鹿还记得这一茬,一个谎言往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他只好说道:“是。” 张月鹿望着齐玄素,认真说道:“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不要客气。” 月色凄清,月光如水幕般倾泻在女子的身上,使其身影变得缥缈模糊,好似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齐玄素有了片刻的失神,随即回过神来,点头道:“多谢。” “不要谢,我说过,我们是朋友。”张月鹿轻声道。 齐玄素一怔,收起了自己的不以为然,微笑道:“好,澹台姑娘。” 第一卷 七品道士 第五十章 西方来客 次日一早,艾丽过来了,随她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 此人有一头卷曲的黑发,身材高大,容貌与中原人迥异。 张月鹿带着齐玄素、灵泉子、上官顿见了两人。 略微寒暄之后,艾丽介绍了此人的身份,他叫亚瑟,是一位来自于圣廷裁判部的首主教。 亚瑟取出一份类似道门箓牒的文书交给了张月鹿。 张月鹿确认无误之后,又将其还给了亚瑟。 齐玄素了解底层的江湖,对于这些比较上层的物事却不熟悉,不由问道:“裁判部是什么?” 张月鹿解释道:“圣廷就是西方诸国的道门,裁判部大约相当于北辰堂和天罡堂。” “首主教大概相当于我们这边的五品道士,其上还有大主教、都主教,分别对应我们的四品祭酒道士、三品幽逸道士。再往上,就是对应“金阙”的“枢机”,普通真人对应枢机执事,参知真人对应枢机司铎,平章大真人对应枢机主教,副掌教大真人对应宗主教,以及大掌教对应教宗。” 齐玄素立时明白,这是一位同行,应该是在他们之前就已经找到了艾丽,否则不会如此巧合地出现在此地。由此看来,艾家与西方诸国有密切往来的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 其实道门与圣廷有过一定程度上的交流,最早可以追溯到玄圣时代。 玄圣有三位老师,其中一位曾经游历西方诸国,结交甚广,对于后来的玄圣有着极大影响。玄圣以及之后的历代大掌教都曾派遣特使与圣廷互通往来,因为双方距离遥远,又都实力强横,大多时候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在没有实质利益冲突的前提下,可以“远交”,至于佛门、萨满教,则是“近攻”。 所以张月鹿对这位圣廷同行并没有太多敌意,反而是抱着可以合作的态度。 亚瑟的大玄官话说得磕磕绊绊,便由艾丽代为翻译。 艾丽道:“亚瑟是奉了大主教的命令,追寻一伙罪人的足迹,来到了西域。只是他势单力孤,不是这伙罪人的对手,所以想要请求道门的帮助。” 这可真是不谋而合,张月鹿随即说道:“我们东方有一句古话,叫作‘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所以在此之前,我想了解一下阁下口中的罪民。” 亚瑟也很坦诚,当下把这伙妖人的来历介绍了一遍。 艾丽徐徐翻译道:“道门将其称作妖人,圣廷将其称作罪民,而他们自称为血族,不过普通百姓更喜欢将他们称呼为吸血鬼或者吸血恶魔,以吸食人血为生,有实实在在的身体,没有心跳,没有体温,没有呼吸,长生不老,与东方的僵尸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与僵尸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的神智与人无异,可以思考,可以交谈,甚至因为寿命悠久的缘故,学识渊博,更胜普通人,而且擅长使用法术。” “这伙罪民以家族的形式存在,总共有十三个家族。据说它们的始祖受到了永世的诅咒,终生必须吸食活人鲜血,并且永生不死,后来他从一位古巫那里学会了操控鲜血的力量以供己用,创造了第二代罪民,二代罪民又产生了十三个第三代罪民,正是它们建立了十三个大氏族,后来叛变并消灭了第二代罪民。” “十三个氏族分为三派,分别是秘隐同盟、魔宴同盟、中立氏族,又称秘党、魔党、中立党。” “这次涉及到的罪民来自于中立党的雷弗诺家族。” “绝大多数罪民并非天生就是罪民,而是后天转化而来,罪民们以吸食人血为生,若是他们将自己的鲜血注入到别人的体内,便会让人堕落为罪民。这是罪民们发展新成员的方式,他们称之为‘初拥’。” “雷弗诺家族的成员在转化为罪民之前,是旅行者与盗贼,所以它们像风中稻草般散布于整个西大陆。每个国家都可以找到雷弗诺家族的足迹,但他们的落脚处却飘忽不定,随兴之至。许多族人和流浪杂工、不受欢迎的人一同旅行。” “想在一处同时找到许多雷弗诺族很不容易,他们喜欢独处,宁愿用痕迹记号和同伴联络。漂泊的雷弗诺族以操纵惊人幻像的能力闻名。” 张月鹿听到此处,打断道:“据我们所知,这次的妖人并非一人。” 上官顿把张月鹿的话翻译给亚瑟,亚瑟回复之后,艾丽说道:“因为他们并非旅行,而是逃亡。” “在西大陆,将人划分九个阵营,分别是:守序善良、中立善良、混乱善良、守序中立、绝对中立、混乱中立、守序邪恶、中立邪恶、混乱邪恶,想必法师大人已经可以从字面意思上明白这九个阵营的含义,雷弗诺族虽然秉持中立,却是混乱中立。” “他们非常重视自己的自由权利,却不致力于守护别人的自由。他们蔑视权威,愤恨约束并且挑战传统,他们的许多行为很难预测,他们倾向于追随自己的内心,通常会无视律法规则和世俗传统,只想着自己肆意妄为。尽管他们持有天马行空般的理想,但在信仰理念上,自由永远排在第一序列里,善恶是非、道德观念在自己的自由面前才是次要的。” “正因如此,雷弗诺家族常常在十三氏族的内部引起混乱,引起其他家族的不满和问责。然而,雷弗诺家族常常以更加轻蔑的态度回应,使得双方关系势如水火。” 张月鹿已经大概听明白了:“这一次他们玩脱了?” 不必张月鹿吩咐,上官顿已经把张月鹿的话翻译过去。 亚瑟点了点头,语气低沉地作出答复,艾丽同声传译道:“就在去年,布鲁赫族、冈格罗族、迈卡维族、诺菲勒族、托瑞多族、瑞默尔族、梵卓族、勒森拔族、茨密希族联手对雷弗诺家族发动了攻击,这场战争仅仅是持续了三个月的时间,雷弗诺家族的族长和绝大部分长老全部战死,其余成员四散逃亡,圣廷趁着这个机会,打算彻底覆灭这个家族,开始四处搜捕其成员。弗诺家族剩余的大部分人乘船出海,而这伙人却横穿了半个西大陆,逃到了东大陆和西大陆之间的西域。” 张月鹿若有所思。 齐玄素开口道:“按照阁下的说法,这些妖人只是吸食鲜血,可他们为什么要夺人魂魄呢?” 亚瑟听到上官顿的翻译之后,微微一愣,然后再由艾丽翻译道:“罪民们对于灵魂并不感兴趣,真正喜欢灵魂的是恶魔,他们常常以交易的形式,夺走他人的灵魂。如果此事是真的,那么说明这些逃亡的雷弗诺家族的成员正在与恶魔做交易,需要尽快铲除。” 齐玄素见张月鹿没有阻拦发问的意思,又问道:“既然如此,为何圣廷只派出了一位首主教?” 亚瑟的神色有些古怪,不过还是通过艾丽说道:“因为按照道门和圣廷的条约,未经道门许可或者邀请,大主教以上人员不得随意进入道门辖境。同理,未经圣廷的许可和邀请,道门四品以上的道士也不能擅自前往圣廷的辖境。为了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这次裁判所只派了四位首主教前来,而我的另外三位同伴都陆续死在了来此的路上,有两人是死在雷弗诺家族成员的手中,有一人则是因为不慎介入了地方势力的冲突之中而不幸身死。” 齐玄素还真不知道这些事情,不由望向张月鹿。 张月鹿久在祖庭,对于这类事情比齐玄素更为清楚,点头道:“的确有这样的条约,西方诸国包括罗刹国在内,都被划分到圣廷的范围,而我们道门则是以大玄疆域为基础,包括了凤鳞州、西域、金帐以及部分婆娑州。乌戈山离虽然不在西域道府的辖境之内,但当初订立条约的时候,却被划分在了道门的名下。” “此事涉及到圣廷,我需要请示掌堂真人。” 说罢,张月鹿告罪一声,从须弥物中取出了一张直通掌堂真人的子母符,暂且离开。 片刻之后,张月鹿返身回来,说道:“掌堂真人同意我们联手这位圣廷的朋友,合力消灭这伙流窜妖人。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确定这伙妖人藏身的具体位置。” 艾丽立刻说道:“我已经调动了城内的半数士兵调查此事,只要他们还在乌戈山离的辖境之内,我一定可以找出他们的位置。” 张月鹿又望向亚瑟,问道:“阁下既然被派遣到东方,那么应该是比较熟悉我们东方的规矩,不知阁下大概是什么境界修为?” 亚瑟可以听懂比较简单的大玄官话,用十分生涩且口音奇怪的官话回答道:“如果,按照,道门标准,我,是归真阶段。” 张月鹿又道:“一般来说,这等境界修为应该是大主教才对,阁下怎么才是首主教?” 亚瑟无奈地摇了摇头:“因为,犯错。” 齐玄素心中有了计较,这位多半又是个许寇一般的人物,只是许寇这次没来,否则两人还能交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