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轰——! 气浪挟着火星扑面而来,碎石在爆炸中燃烧迸溅。承重墙撑不住了,新一轮坍塌自远而近,烈焰中残垣断壁像暴雨一样从头顶坠落,将远处闪烁的警灯和鼎沸的人声隔绝在外: “指挥中心请求增援请求增援!” “江队呢,江队人呢?!” “不好了江队冲进去了!快快快!!……” …… 炼狱化作斑驳扭曲的色块,喧杂如潮水般飞速退去;扶墙的手掌被烫伤,从五指端流淌出的鲜血被烈焰迅速蒸发。但他全无痛苦,也什么都听不见,不论相同的场景在梦中重复多少次都一样,整个世界只响起自己炙热沙哑的喘息,随即他向火海中渐渐走出的魔鬼的身影举起了枪—— 砰! 身影越来越近。 砰! 砰砰砰砰! 子弹没入虚幻的魔影,犹如穿过空气,悄无声息投进了大火里。 他手一松,九二式掉在身前,在火海中发出微不足道的咔哒一声。 “我在这里,”他听见身后毒蛇般的声音响起,带着冰冷的笑意轻轻俯在耳边,随即一只手抚过面颊,说:“江停,我在这里。” 第一千零一次,他从梦中回头,然而不论如何竭尽全力,都无法看清噩梦中逆光的身影。 “下地狱吧,和我一起。”那身影微笑着说:“你的一切都结束了……永远结束了。” 他闭上眼睛,最后一丝意识听见消防呼啸逼近,警笛由远而至。但呼然暴涨的烈火吞噬了一切,大地颤抖着烧裂,无数魔爪伸出,将他活生生拖进了不见天日的深渊…… · 三年后,建宁市。 江停睁开了眼睛。 阳光从薄纱窗帘外投进病房,雪白干净的墙壁反射出光晕,病床前一束白玫瑰尚留露水,散发出幽幽的芬芳,护士轻轻的声音从虚掩的门缝中飘进来: “538床今天办出院手续,你跟主任说一声,准备给家属打单子……” “这都昏迷好几年了,竟然还能醒来出院!可见人真是……” “嘘!”护士长轻声道:“干你的活儿去!” 脚步声渐渐走远,江停没有反应。 他保持着刚睡醒的姿势,靠在窗前的躺椅上,瞳孔深处带着对梦魇习以为常的冷漠,映出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更远处蔚蓝的天空。 片刻后,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随即有人小心走近。江停没有回头,来人直到身侧才顿住脚步,轻声道:“江哥。” 杨媚一头精心烫染过的卷发,黑衣裙、红指甲,挎着铂金包,胳膊底下还夹着医生办公室里刚带出来的大信封,见他目光投来,盈盈一笑:“我看你睡着了就没叫醒你。手续都办好了,车在楼下,咱们走吧。” 江停默然不语,片刻后点了点头。 这是建宁一家条件极好的私人疗养院,即便只是挂着仪器维持生命,也收费不菲,更何况他醒来时身体状态良好,想来这几年间得到了相当精细的照顾。 但不管怎么说,整整三年的昏迷不醒,生理上还是很难立刻恢复如常。 “你听说了吗,那个昏迷了三年的538床是她的未婚夫!” “好端端一个白富美竟然这么痴情……” “年纪轻轻的也是造孽,该不会以后都站不起来了吧?” …… 杨媚亲自推着轮椅走进电梯,门缓缓合拢,将空气中窃窃的只字片语隔绝。 电梯开始下降,金属门上映出江停毫无表情的脸,倒是他身后的杨媚有点讪讪的,咳了一声:“当年转院到这儿的时候,护士让填表,里面有问家属关系,我也是一时着急糊涂了……” 江停说:“当年如果不是你,我已经死了。” “怎么能这么说?如果不是江哥,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蹲大牢,我的今天都是你——” “但那些人没有对我罢休。”江停打断了她,“我行动不便,还有性命之虞,你小心别被我拖累。” 杨媚还想说什么,但她看见电梯门上的倒影,江停已闭上了眼睛,只得忍住了。 · 华灯尚未初降,不夜宫KTV的霓虹灯已经早早地亮了起来。一辆大奔刷拉停在后门口,杨媚下车抢步打开后座的门,刚要跟司机一起去扶,江停抬手制止了她。 江停抓住车门,一使力,发出不明显的闷哼,片刻后竟然缓缓站了起来。 “哎哟大哥,您慢点!”司机下意识就要伸手,却见杨媚比他快了一步,抢先把人给重重地搀扶住了,向KTV后门入口走去。 江停从苏醒到现在还不满一个月,日常行走尚不利索,杨媚又穿着高跟鞋,两人摇晃着上了人行道,江停说:“还开着呢。” 他指的是这家KTV,杨媚说:“嗯,这当初合同纠纷还是您给解决的。开着这家店,三教九流的消息都能知道点,反而更安全——您在看什么?” 她顺着江停的视线望去,KTV冷清的后门不远处,有个背着书包的年轻男生站在马路牙子上,似乎在等人。两方视线一接触,男生迅速低下头,步伐匆匆地走开了。 “没事。”江停收回目光,“进去吧。” “一二楼都是包厢,三楼办公室兼宿舍,我平时就住在这里。条件一般,您先将就着。哎小张!愣着干什么,给江哥倒水来!” 服务生忙不迭往外走,却被江停制止了:“忙你的去吧。” 宿舍隔音相当好,几乎听不见楼下KTV的喧闹。杨媚事先布置过,窗口对着后巷,桌椅床铺摆设一应俱全,就像个小型的酒店套间。 “店里人多眼杂也不方便,过几天我去买房子安置下来,也好有个藏身的地方。恭州那伙人查不到我这里,这都几年了,他们肯定以为你已经死了,等再过两年要是还没动静,我就把店关了,咱们远走高飞……” 杨媚絮絮叨叨着,窈窕身影走来走去的收拾东西,拉上了窗帘。 江停的目光落在穿衣镜上,昏黄灯光映出他的脸,眼睫、鼻梁投下极为立体的阴影,将冰冷的眼窝和唇角隐没在黑暗里。 杨媚说:“中国那么大,往广西、云南那儿犄角旮旯一躲,鬼都找不着……哎江哥,洗漱东西我给您放这了啊。” 她一回头,只见江停坐在灯下,光影勾勒出身体挺拔的线条,修长十指交叉,指尖泛出细微的光。 上天赋予的容颜再美貌都熬不过病魔,惨烈的车祸和三年的昏迷不醒足以将漂亮皮囊改头换面。但在那一瞬间,杨媚看着台灯下的江停,却觉得他并没有变化太多,有些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摄人心魂的东西,和几年前初见时相比并无二致。 杨媚没敢出声打扰他。直至良久,江停沉沉道:“过段时间我行动方便了,就回一趟恭州,你收拾东西回老家避避风头吧。” “——什么?” 杨媚十分出乎意料:“不,江哥,那帮人做事斩草除根,如果他们发现你没死,肯定会来要你的命!况且不止他们,还有那个人,那个更可怕的——” 杨媚声音像被掐住似的停了。 有个更可怕的存在,连名字都不必提,就令她恐惧到难以发声的地步。 “我知道,”江停说,“但塑料厂爆炸时,我队里的人在里面,引线一响填进了十多条命。我得对他们有个交代。” 杨媚哽住,江停冲她一摆手,那是叫她不用多说的意思。 “给我准备一套身份证件,手机和电脑,非实名手机卡多买几张。去吧。” 杨媚嗫嚅片刻,长长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 这时候KTV已经开始营业了,包厢走廊装饰的彩灯光芒变幻,大厅中传来节奏感极强的音乐,打扮潮流的年轻人三五成群而过。杨媚把江停的话吩咐给助理,交代立刻仔细去办,然后心不在焉地下楼去四处巡视。 她从水晶电梯里出来转了个弯,突然前面一包厢门开了,一名高个男子裹着身后鬼哭狼嚎的“死了都要爱”大步而出,径直来到酒水吧台前,以气贯长虹之势把玻璃杯往调酒师面前一掼: “你家这卖的是什么?!” 杨媚不由顿住脚步,只见调酒师端详片刻:“长岛冰茶呀亲。” “你自己尝尝,这冰茶有他妈一点酒精吗?” “没有酒味的亲,我们家卖的就是冰茶亲。” “不是,那你们这不是消费欺诈么?” 调酒师立刻把脸一板,理直气壮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帅哥。它的名字叫长岛冰茶,用新鲜红茶柠檬调配而成,分明就是高品质上好的冰红茶,怎么能叫欺诈呢?” “……”男子的三观显然被颠覆了,半晌奇道:“那我点个血腥玛丽,你现在就割腕往里洒一瓢黑狗血给我试试?” 杨媚:“……” 这人约莫三十多岁,脸是真的可以,连KTV染坊似的变幻彩光都没能淹没他深刻挺拔的五官。头发不服帖的支愣着,把一米八多的身高拔到了一米九,皮夹克下的T恤勒出劲瘦精悍的线条,扭头说话时连侧颈都显出了清晰的肌肉轮廓。 调酒师:“哎呀你说笑啦帅哥,血腥玛丽是吗,别急我先给你切个西红柿!” 啪! 调酒师一愣,只见帅哥从后裤腰拔出瑞士军刀拍上吧台,冷冷道:“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杨媚眉心霎时一跳。她在道上混久了,只一眼就从那男子英俊桀骜的眉眼间看出了几许匪气。 “你你你,”调酒师嘤咛一声,手忙脚乱往后躲:“你说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这位帅哥不好意思。”杨媚大步上前,朗声笑道:“我是这儿的老板,小店为安全考虑,不卖酒精度四十以上的调和酒,所以才把长岛冰茶做成了冰茶。您既然想点鸡尾酒,要不要我们重新给您调一杯?小刘!” 那胸前名牌上用中英文写着——阿加沙·唐·弗朗西斯科·托尼——的调酒师立刻细声细气地叫了声媚媚姐。 “给帅哥调个海滩落日,”杨媚冲男子嫣然一笑:“算我请了。” 男子上下打量她一圈,这才慢慢把折叠小刀收了起来,哼了声:“规范经营还挺自觉。” 杨媚连声笑道:“好说好说,也是我们的服务员没说清楚。您看,长岛冰茶写在‘无酒精饮料’那张单子上呢,让您误解了真是不好意思。” 然而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就把男子的三观再一次颠覆了:“——误解?”他指着酒杯不可思议道:“就这康|师傅冰红茶你们卖二百八,还好意思说是我产生了误解,当我瞎还是当我傻?” 杨媚:“……” 帅哥转身就回包厢,显见要叫朋友出来评理。杨媚正想追上去,突然后厨方向跌跌撞撞跑来个厨师,犹如救命稻草般一把将她拉住了:“杨、杨姐不好了!厨房、厨房冰柜……” 杨媚一低头,厨师煞白的脸在采光下半边青半边蓝,全身抖得活像抽了风: “有个小偷钻进冰柜去,冻冻冻,好像冻死了!” · 杨媚站在打开的立地大冰柜前,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夜店的喧嚣热闹仿佛隔得很远,偌大的后厨里一片死寂。连通小巷垃圾箱的厨房后门半开着,穿堂风呼地吹过,就像死人的呼吸拂过活人的耳畔。 小帮工、服务员和调酒师躲在后面,静得连彼此两腿打颤的声音都听得见。半晌调酒师要哭出来一般小声问:“死、死死死……死了吗?” 一个二十来岁男生仰天倒地,面色青紫,双眼圆睁,口鼻出血,赤|裸的上半身挂着寒霜,还保持着临死前两条胳膊略微张开的姿势。 “……”杨媚胸口不断起伏,半晌慢慢蹲下去,颤抖着手去探鼻息。 突然她的手被人按住了。 “啊!”杨媚整个人惊跳起来,转头一看,却只见是江停:“江江江哥!” 江停一言不发,示意她后边去。杨媚踉跄退后半步,只见他半跪下身,抽出后厨乳胶手套戴上,先探了探男生的脖颈,再一翻眼皮,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小服务员登时跪地上了。 杨媚也差点双膝一软,但她见过大阵仗,好歹稳住了:“这这,这他妈是怎么回事?哪个不长眼的小偷被人追着躲冰箱里去了,还是谁把他打死了缺德带冒烟的往我们冰柜里扔?今儿厨房后门是不是又没关,经理呢?!把老赵给我——” 江停挡住了她,“报警吧。” 杨媚当即被掐住脖子似的:“江哥,这……这不合适吧。” 江停昏迷这三年时间里她尽量减少跟警方打交道,甚至连开车都不敢超速,更不敢在公安系统内留下任何记录。但江停扶着墙站起身,喘了口气,向尸体扬了扬下巴: “头部、前后心没有打击痕迹,没有酒味,没有外伤。上半身乳|头收缩,有明显红斑及紫红肿胀,是生前形成的冻伤,与裤腰形成明显分界线。他不是被人打死以后扔在这里,就是在冰柜里活活冻死的。” 小女服务员和调酒师托尼紧紧抱在一块儿打哆嗦,杨媚眼神直勾勾的,脑子里直发懵。 江停叹了口气:“报警吧。” 一千多万人口的大都市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鳞次栉比的高楼和巨大的广告荧幕彼此交织,将这繁华的城市之夜照得歌舞升平。 街道尽头,建宁市富阳区公安分局正门口,几辆闪烁红蓝警灯的车冲上主干道,瞬间汇入了晚归的车流。 “严哥你甭跟他们废话了,直接上工商局打个招呼去。这特么就是康|师傅冰红茶,撑死也就一立顿,哥几个从小到大没喝过一千也有八百瓶,还能认不出来吗……” 包厢里灯光昏暗嘶吼震天,七八个小青年在那儿勾肩搭背地共喷一个麦,马翔正趴在严峫耳边儿扯着嗓子嚷嚷,突然被手机铃打断了。 严峫一看来电显示,立刻阻止了他,接起来道:“喂,魏局?” 魏局两字如同魔咒,没听到的就罢了,马翔在边上整个人登时悚住,就只见严峫贴着手机“嗯嗯”两声,不出所料表情沉了下去: “富阳分局的已经在路上了?嗯,行,行……知道了,我带人看看。” “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铿!铿——! 音乐伴随彩光戛然而止,一众妖魔乱舞似的小青年顿时收声,大眼瞪小眼地看过去。 严峫啪一声开了灯,随手丢了刚才用来敲桌的啤酒瓶,沉声道:“指挥中心传来消息,群众报案富阳路附近死了人,辖区派出所和分局的车已经在路上了,魏局叫我们去现场看看。” 众人当即如丧考妣:“不是吧严副队!”“说好的办完案子给我们放半天假呢?”“现场在哪?哎哟卧槽咱们车还停在市局里呢……” “不用车,”严峫慢条斯理说,“就在这家KTV后厨,报案人是这儿的老板。” 所有人:“………………” 严峫转身推开门,唏嘘不已:“走吧你们——这可是市局有史以来出的最快的现场了。哎服务员!过来,你们后厨往哪边走?” 后厨大门紧闭,不明所以的厨师和服务员被关在门外交头接耳,紧接着被强行疏散开了。严峫浑然不顾周围的议论,大步上前咣咣拍门:“开门!警察!” 吱呀门开了,杨媚一抬头,在目光触到严峫那张俊脸时瞬间石化,颤抖着说:“你、你……” “你什么呢你,冰红茶卖二百八,开黑店撞上鬼了吧。”严峫从夹克胸前内兜里抽出证件一亮,公安俩字差点闪瞎了众人的24K钛合金狗眼:“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严峫,让开别堵着现场,给我俩鞋套,尸体在哪?” Chapter 2 “这冰柜?冰柜是我们厨房专门放冰袋的。领班叫我来拿冰,一拉开门就撞见这大兄弟直挺挺倒下来,当场就撞了我一头——警察同志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我自己都给吓尿了,不信你看我现在裤裆都是湿的!……” 分局痕检员的闪光灯此起彼伏,技侦们忙着收集指纹、脚印等现场物证。严峫穿着鞋套,跨过勘察板,蹲在尸体边,扬了扬下巴。 分局法医拘谨地叫了声严副支队。 “怎么说?” “死者反常脱衣,尸斑鲜红,尸体裸|露部分与裤腰相接处有小水疱,初步断定符合急冻致死的现象。准确死亡时间不好判断,加之有眼耳口鼻出血现象,具体得等回去后再做详细尸检。” 严峫戴着手套的指尖按了按尸斑,微眯双眼。他眉梢斜入鬓发,因为眼窝深邃而鼻梁高挺,这个角度显得半晌面相有点阴沉,说:“不对吧。” 严峫,建宁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队长、兼侦查一组组长,副处级,三级警督,狮子座——在公安系统内闻名遐迩,从警十多年,其各种传奇事迹能养活十个知乎段子手,一度因为抄酒瓶子跟毒贩干仗而被市局评选为年度十大风云人物。 分局法医不敢怠慢,忙问:“您怎么看?” “反常脱衣一般发生在体温下降,意识模糊,脑丘体温度中枢发出错误信号的情况下,就是人已经快冻死了——但我们这位光溜溜的大兄弟可没把自己的衣服脱在冰箱里,难道他在钻进冰箱前就已经冻傻了?” 法医一怔。 法医当时没答上来,严峫也不在意,随手一点:“老万,封锁KTV和后门小巷,让你队里人去找死者的衣服和随身携带物品,重点勘察钱包、钥匙、手机一类,对确定尸源有很大的帮助。技侦调取监控,顺便留意一下报警中心这段时间以及未来24个小时之内的失踪纪录,一个大活人好端端没了,肯定会有人发现的。” 分局刑侦大队长万振国照着他的吩咐打发了手下,转过身说:“我看悬。他如果不是从后门偷摸进来的,那这种地方,喝高了脱衣服捡漏的多得是,保不准谁已经把死者的东西捡走了。” 他们两人蹲在尸袋边,跟这死不瞑目的大兄弟大眼瞪小眼,半晌万振国琢磨道:“你说这人是不是个小偷,行窃中途听见有人进来了,慌不择路躲进冰柜里去,一不留神把自己玩死了?” 像这种入室盗窃意外死亡案件刑警们见的多了,但严峫没有答话,翻检片刻后说:“不像。” “嗯?” 严峫把死者裤腰往下拉了拉,两根手指提出内裤logo边缘:“这布料走线是正品,打折也得卖四五百。外面穿的衣服鞋买大牌倒好说,内衣买这种档次的,就是消费观的问题了。要是这么有钱还来当‘手艺人’,也未免太有追求了吧?” 万振国“嘿——”的一声,抱臂斜起眼,把严峫打量了十八个来回,才慢吞吞道:“我说严副。” “什么严副,叫严副支队,你一大队长谁是你的副了。” 万振国说:“行,严副支队,你可真是个柯南。” 严峫面不改色:“好说好说。我知道分局的同志们一直尊敬我,仰慕我……” 万振国说:“走哪儿哪儿死人,唱个K都能碰上钻进冰柜里冻死的,这人该不会就是你杀的吧?赶紧招认了好让兄弟们回家睡觉去。” 严峫啪地给了他后脑一巴掌,笑骂道:“呸!——凭你严哥的手段,要是我杀了人,还能让你们发现?”说着掏出烟来晃悠着出去了。 “厨房后门连通后巷的监控老是坏,那边除了违章停车外平时根本没什么人,就两座垃圾桶,久而久之我也就不耐烦去修它了……不是,警察同志,你说我修它干嘛呀,等着拍违章停车吗?那是交警的事儿啊!” “丢东西?贵重酒水我们都放在专门的酒窖里呢,后厨那锅碗瓢盆有什么好偷的呀——对对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肯定不是常客。我们店自觉守法,规范经营,连酒精度四十以上的调和酒都不卖,警察同志你先告诉我,这人死在我店里了,我们是不是还得赔钱?!” KTV已经被清空拉上警戒线了,分局刑大的警察正在大厅里给杨媚做笔录。严峫叼着烟走过去,民警立刻起身:“严副,坐。” 严峫嗯了声,刚要坐下,突然视线瞥见不远处,动作就是一顿。 一名年轻男子坐在轮椅上,侧对着他们,正接受民警的问话。 刚清场的歌舞厅里满地狼藉,经年的脂粉与烟酒味尚未散去,孤零零的舞台灯光从另一侧打来,让那人漆黑的头发眉眼、过分苍白的皮肤,以及与周遭环境极为不协调的气质格外突兀。 严峫用烟头点了点:“那是什么人啊?” 民警示意杨媚答话。 “……”刚才还在着急要不要赔钱的杨媚咽了口唾沫,声音有微许放轻,说:“是我的未婚夫。” 民警的笔啪嗒一声掉了。 严峫神色不变:“怎么坐轮椅上?” “以前在县城时定……定的亲,后来他上建宁找我,路上出了车祸,昏迷了一段时间。最近才醒,暂时行动不太方便……”杨媚不自然地撩了把长发,说:“今天刚接出医院,暂时安顿在楼上宿舍里。” 严峫打量江停片刻:“你们哪个县的?” 杨媚说了个地下的县名,严峫嗯了声,说:“你们县城还挺人杰地灵。” 杨媚心里发虚,也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就只见严峫起身走了过去。 “你看见死者在后巷徘徊?”民警一边记录一边问:“怎么见的,当时死者在干什么?哎,严副支队!” 民警刚要起身让座,严峫把他肩膀按了回去,又顺手拿过做了一半的笔录,夹着烟头也不抬吩咐:“继续说。” 江停的视线从严峫身上打了个转,波澜不惊地收了回来。 “……当时他好像在等什么人。” 民警:“噢?” “我们没有交谈,只打了个照面。他穿一件套头蓝色上衣,黑色双肩背,有点像书包的样式。我只远远瞥了一眼,他就立刻走开了,看上去像戒心挺强似的。” 分局探员捧着证物袋来了:“严副支队!这是我们在后巷垃圾箱边发现的,万队让我们先给您过目!” 严峫接过来一看,证物袋里是一件蓝色亚麻质的套头衫,“没有钱包、手机或钥匙?” 探员连连摇头。 “有没有发现黑色双肩背包?” 探员为难道:“来回搜检好几遍了,只有这件毛衣。” “行吧。”严峫拿起证物袋递给江停,“你瞅瞅是这件吗?” 江停没有接,就着他的手看了眼,点点头。 严峫把证物袋还给了探员:“拿给技侦,顺便跟痕检说一声别忘了把冰柜门内侧的指纹印下来跟死者做个对比,如果对的上,死者就是自己钻的冰柜;如果对不上,冰柜门就是别人给他关上的,那这事性质就变了。” 探员忙不迭跑了,严峫回过头来,却没说什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停。 做笔录的民警有点呆愣,江停也没说话,周遭这一方空间里突然格外的安静。半晌后严峫用烟头点了点轮椅:“怎么回事儿啊?” “车祸。”江停平静回答,“超速撞上货车了。” “还能站起来不?” “医生说要再复健一段时间。” 严峫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突然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江停直面他探究的目光,恰到好处地做了个茫然的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 “陆成江,笔录上写着。” 严峫重复道:“陆、成、江。” 气氛一时变得非常古怪,严峫的脸隐没在香烟后,没人知道这吊儿郎当的刑侦支队长在琢磨着什么,连分局刑警都眨巴着眼,不知所措地怔在那里。 他们身后不远处,杨媚做完了笔录,忐忑地向这边走来。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严峫摩挲着下巴,突然说:“好名字。” 杨媚脚步猛地一顿。 江停稳稳当当地回答:“谢谢警官。” “行吧,让你们老万准备收队。”严峫把笔录拍回给民警,转身向后走去:“尸体运回分局解剖,一切案情牵涉人员随时接受传唤,小马!” 他手下的马翔正跟分局技侦说这话,闻言一溜烟跑来:“哎!严哥!” “开车走人,回家。” “——哎警官?”杨媚十分意外,下意识伸手拦住了他:“这就回家啦?” 严峫冷冷道:“哎对,还没付你钱。POS机拿来,给我开个发票,马翔你提醒我明儿给315消费者协会打个电话……” “别呀帅哥! ”爱钱如命的杨媚立马就怂了:“麻烦你们三更半夜出现场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怎么能要您的钱呢!不不不别别别!拿回去拿回去!不!拿——回——去——!” 杨媚以受灾群众给解放军塞白水煮蛋的架势硬生生把卡推还给严峫,满脸热乎笑容:“哎呀您看您这生分的……我其实就想问问,调查结果什么时候出,这事多早晚能有个说法?” 严峫抽出几张钞票甩在了吧台上:“问分局去。” “你们不管啊?” “不涉枪不涉毒,死不过三个上不了市局。”严峫挥挥手,径直向大门走去,头也不回道:“当然要是涉枪涉毒,你这黑店就算完了——马翔,走人!” · 杨媚待在原地,眼睁睁望着警察们把尸体抬走、现场封锁,等人都走光了,才欲哭无泪道:“这都什么事儿啊。江哥,江哥?” 江停十指交叉,一言不发。销金窟曲终人散的光影下,只见他下颔尖削的线条,顺着侧颈,一路蜿蜒起伏地没进衬衫领口里。 半晌他沙哑道:“我见过他。” 杨媚没反应过来:“什么?” “严峫。” 杨媚愣住了,只见江停眉心微蹙,良久缓缓道:“五年前在我总指挥的一起恭州建宁合办大案里,这个人单枪匹马深入,遭遇持枪毒贩,用酒瓶底把人当场打死了。庆功大会他坐台上,我坐台下,远远照过一面。后来因为这事他升上了副支队长。” 杨媚心中一咯噔。 “这个人不太按常理出牌,我曾经……” 杨媚问:“曾经什么?” 江停停顿良久,才说:“我不赞同他因为这事而升副支,但这个人本身我还算是欣赏的。” 不知为何身为女性的直觉让杨媚觉得江停似乎隐去了某些内情,但具体隐去了哪些,又为何闭口不提,江停却没有说。杨媚等了半天,只得讪讪道:“那幸好,幸好这案子落不到他手里……” 江停却双手推着轮椅转了个身,仿佛预见到什么,摇了摇头:“也许我应该听你的,在医院里多呆几天。” 大切诺基关了警灯,在深夜略显空旷的街道上飞驰。严峫坐在副驾驶上,开着车顶灯一张张翻看现场照片,突然抬头目视前方,若有所思。 马翔把着方向盘瞥了他一眼:“怎么啦严哥,咱去吃碗面醒醒酒?” 严峫没有回答,突然问:“那个坐轮椅的你看见没?” “哎哟严哥,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甭担心,那种病恹恹的美人灯儿不是现在流行的类型,你永远是我们心中的建宁市局第一警草……” “你不觉得他眼熟?” 马翔愣了下,“没有哇。” “但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似的。” 严峫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他在脑海中竭力搜索却毫无所得,纷乱的记忆中,一丝丝难以形容的心悸伴随着古怪的滋味从舌根上蔓延开来,似乎曾有个若隐若现的背影近在咫尺却又难以企及,只一闪念,便沉入了记忆的深渊里。 半晌他深吸了口气,喃喃道:“但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 同一时刻,城郊。 荒原尽头是城市灯海,夜风拂过山顶,远方星辰璀璨,薄纱般的银河从头顶横跨天穹。 “天枢,开阳,摇光,北斗七星。顺着斗柄弧度往下是大角星,牧夫座的一等亮星,再顺着看,那颗白色的星光是角宿一。” 少女偏过头,望着自己的恋人,秀美的眼睛里盛满了歆慕:“它好亮啊!” “是的,角宿一是室女座最亮的恒星,距离地球二百六十光年。” 她的恋人微微停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倏而浮现出一丝笑意: “古称角星为二十八星宿之首,勇敢果断,能征善战。但你知道么?不论什么时候观测,角宿一都是纯白色的,就像室女一样,一丝瑕疵也没有的完全的纯白。”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而温柔,如同令人微醺的夜风。少女内心被蛊惑出了一丝丝勇气,猝然上前半步,仰起头,颤声道:“您……” 就在这时,不远处车载卫星电话响了起来。 男子微笑示意她稍等,转身走向越野车,接起电话:“喂?” 少女犹豫一瞬,也跟了上去。她的恋人半身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只听对面的只字片语从话筒中传了出来:“……538床的情况,之后……” 片刻后,他说:“我知道了。” 他挂断电话,在车门边站了一会。 远处长长短短的虫鸣在草丛间响起,秾春与夏初缠绵芬芳的空气,掠过平原与河流,拂起了少女柔软的长发。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转身望向她,开口道:“该回去了。” “可是明明说今晚……” 她的恋人仍然非常温柔:“上车吧。” 少女抿了抿唇,却无法也不敢拒绝,只得闷闷不乐地走上前去。 夜空下,一辆改装H2穿过高低起伏的荒原,向地平线尽头浩瀚的人世灯海驶去。 Chapter 3 翌日。 “谢谢你百忙之中抽空来见面,但我觉得……” 严峫立刻:“我懂。” 市中心高级餐厅里环境私密,气氛良好,钢琴曲在银质刀叉的轻微碰撞中缓缓流淌。餐桌对面那姑娘咬了咬下唇,委婉道:“虽然我很尊敬警察这个职业,敬佩你们牺牲很多,但还是……” 严峫:“我明白。” “严警官你真的是个好人,不管外貌还是条件都特别出色,你以后一定能……” 严峫:“我知道。” 两人对视半晌,姑娘欲言又止。 严峫真诚道:“别担心,介绍人那边我去说。” 姑娘瞬间卸下了八百斤重担,如释重负地招手:“服务生,买单!” “买过了,”严峫用餐布抹了抹嘴,起身彬彬有礼道:“耽误您的时间实在不好意思,您家住哪个方向?能否允许我送您一程?” 姑娘微微心动:“那敢情好,您……” 手机响了。 ——严峫,家庭背景优越,标准偶像派长相,常年一线刑警工作锻炼出了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材,风度翩翩,出手大方,是个完美的相亲对象。 然而这样一个大龄剩男在相亲市场上屡战屡败,原因只有一点—— “喂?” “老大,魏局让你立刻回来,昨晚KTV冰柜藏尸案的尸检结果有了重大发现,案子现转到市局来了!” “……” 严峫挂断电话,抬起头,带着包含歉意的微笑问:“我送您去地铁站吧?” 姑娘通情达理,连连推辞,对刑警工作表示了高度的支持和理解。两人在一片友好的气氛中依依惜别,转身后彼此都第一时间删了对方的微信。 · 严峫走下餐厅台阶,五月初灿烂的阳光扑面而来。他从领口抽出墨镜戴上,撸了把头发,脑海中闪过那姑娘说了一半的:你以后一定能…… 严峫不胜唏嘘:“一定能练成神之右手的,要相信自己!” 手机即时响起,为梦想放声欢呼。 严峫懒洋洋接了:“喂哪位?……嗯嗯,我正在回市局的路上……什么?你说什么?” “哎呀卧槽老大!”主任法医的声音隔着电话都能听出眉飞色舞来:“你听我讲,可牛逼了。我们从死者体内验出了特别罕见的东西,市局的五一长假连续第七年又泡汤啦,就问你服不服?哈哈哈哈!” 严峫:“……二狗,说人话。” “谁是二狗,我叫苟利!想当年报考法医时我过五关斩六将,面对庄严的国旗与警徽,我就念了两句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 “挂了,回头见。” “哎哎哎!”苟主任说:“别挂呀,我告诉你吧:东莨菪碱。” 严峫动作微顿:“东什么?” “东莨菪碱是一种生物碱,作用与阿托品类似,通常存在于晕车晕船药里。但是呢,死者体内的东莨菪碱含量是晕车药的一千六百倍,并和甲基苯丙|胺结合在一起,足以引起强烈的幻觉、癫痫和精神紊乱。” 严峫问:“也就是说这小子溜冰把自己溜死了?” “是,也不是。”苟主任得意道,“通过我丰富的专业经验,详实的化学知识,大胆的分析求证……初步可以断定死者体内的致幻剂是一种全新型毒品,注意,全新型,跟市面已知的所有毒品分子式都不相同。而直接死因呢,则是死者在致幻剂的作用下产生了极大幻觉和体内温度失调,因此主动走进冰柜关上门,把自己活活冻死了——你昨晚让分局技侦在冰柜门内侧拓下来的指纹也证明了这一点。怎么样老严?有没有豁然开朗之感?” 严峫毫不吝啬地把昨晚万振国给自己的桂冠送了出去:“当代柯南!” 苟主任喜滋滋表示谦虚。 “行吧阿狗,通知所有人回来开会,把隔壁禁毒支队的秦川也给我叫来——我已经上车了,十五分钟后市局见。” “苟你爸,我叫苟利!……” 嘭一声巨响,严峫甩上车门,踩下了油门。他把手机随意丢在副驾驶上,大切诺基流畅地插进了车流中。 十五分钟后,市局刑侦支队会议室。 正值五一长假,所有没回老家探亲的刑警全部到齐,缉毒、技侦、图侦、胖墩墩的法医苟主任一一在座,连主管刑侦的魏尧副局长都端着大茶缸子挪到了首位上。 严峫一身光鲜亮丽的相亲装备,把白色zilli衬衣袖口随意一卷,露出线条结实的手肘,在满屋子人安静的呼吸声中,打开了大屏幕上的监控录像。 五月二号晚九点三十分,一个穿蓝色上衣、黑色长裤的背影出现在安全监控里,跌跌撞撞向小巷深处走去。 满室悄无声息,很多人下意识地向前倾身,紧紧盯着一个人临死前十分钟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的影像。 死者手舞足蹈,步伐踉跄,不知道在跟幻想中的什么人对话,时而双手竭力前伸,时而痛苦揪住自己的头发,突然他脚下一绊,重重撞上了垃圾箱。 咚! 那一下撞得颇狠,隔着屏幕都能清清楚楚听见声音。但死者仿佛感觉不到疼,只顾拼命撕扯自己领口,伴随着这个动作,高清镜头显示出他脖颈上缓缓淌下暗色液体——那是耳孔中流出的血。紧接着他脱下毛衣,赤|裸着上身贴着垃圾箱边,不顾肮脏地反复磨蹭。 那神经质的濒死动作让会议室里很多人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寒意,就在这时,从虚掩的KTV厨房后门里仿佛有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死者勉强爬起来,摇摇晃晃地钻进了后厨。 画面一闪,死者最后的身影消失在了镜头里。 苟利矜持地掩口咳了一声。 “尸检报告大家已经拿到了,结合在冰柜内侧发现的指纹,我们初步怀疑死者在东莨菪碱的强烈致幻作用下把自己关进了冰柜里。大家看,死者手臂静脉没有发现注射痕迹,对喉管及食道的解剖则发现有甲基苯丙|胺等成分残留,因此可以认定是毒品是经口服进入体内的。” 苟利将尸检照片放上大屏幕,用激光笔一页页地翻给众人看,又说:“而关键在于,我们尽力还原致幻剂分子式后发现,死者服下的毒品,不与市面上已知的任何一种毒品重合。” 众人一阵交头接耳,魏副局长向前倾身:“难道是某种新型毒品?” 刑侦办案不讲主要次要,毕竟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命关天,但从严重程度上来说,各类案件的确也有轻重之分。新型毒品流入辖区的严重程度,大概跟变态杀人狂一天之内在闹市区杀了二十个人,或者严峫突然犯病在公安系统内比武招亲差不多。 如果是新型毒品流入,来源在哪里?渠道是什么? 有没有形成规模?已经发展了多少下线? 满室安静,没有人说话,突然一道低沉男声说:“……不太对。” 众人目光纷纷望去,魏副局长拍了拍大茶缸:“什么不对,小严?” 严峫没说话,把监控重头看了一遍。癫狂扭曲的影像在他瞳孔深处晃动,直到监控结束,他才点了点屏幕下角的时间。 “昨晚近九点,目击者在KTV后门不远的人行道上看见死者独自徘徊,背着一个类似书包的黑色双肩背,这个包现在哪里?” “死者于九点半出现在监控中,毒品效果已经发作,很快死亡。那么从九点到九点半这段时间内死者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情,或者说,见了什么人?” 众人还没发声,马翔唰一下举手抢答:“他购买毒品去了!包里……包里装着现金!” “不一定是现金,” 严峫说。 他顿了顿,带着枪茧的手指一下下叩着自己的下巴:“我们假设死者和毒贩约好在案发现场附近见面,得到毒品,完成了交易。死者通过口服的形式吞下毒品,很快,亚甲二氧甲基苯丙|胺令他产生幻觉,体温失调,全身发热。于是他开始脱衣服,首先挣脱掉的是双肩背。” 一只鼓鼓囊囊的双肩背包随意丢在路边,就算是晚上人迹罕至的小巷,也有很大可能性被人随手顺走。 再说死者从头到脚满身名牌,连内裤都要四五百,背包一定不会是便宜货,被顺手牵羊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魏副局长眉头皱的死紧:“但分局还没查到尸源,接警中心也没接到条件符合的失踪人口报告,手机定位暂时是做不到的。” 严峫指了指监控录像,突然问:“瘾君子会在什么情况下吸毒?” 这话问得颇为跳跃,魏副局长没反应过来,缉毒那边有人咳了一声:“根据我们抓人的经验来看,大概分为两大类。一种是毒瘾发作时独自在家吸,另一种是关系比较密切的毒友聚众享受。” 说话的人面相斯文俊朗,戴一副金边眼镜,声调也不温不火,是被苟利临时从隔壁禁毒支队拉来的秦川。 市局禁毒跟刑侦的情况差不多,都是一把手临近退休,二把手却还没到能顶上去的年纪,无奈一把手只能再拼着老命往下熬;刑侦支队的二把手是严峫,禁毒那边的就是秦川了。 虽然两人是经常勾搭出去喝酒的狐朋狗友,但在市局内部秦川的口碑靠谱很多——毕竟秦川擅长装大尾巴狼,雅的一面深入人心,痞的一面则隐藏得比较好,这种知性青年比较讨大叔大妈们喜欢。像严峫那样动不动把整组刑警带出去唱K的,比较挑战领导们脆弱的神经。 “独自吸毒一般发生在瘾君子的心理安全区,包括家里、出租屋、酒店房间,不太会出现吸毒者一边high一边在大街上手舞足蹈的情况。但如果是聚众吸毒呢,分局初步勘察了周围环境,包括不夜宫KTV的监控录像,也没发现有这个迹象。” “总之,” 秦川略一停顿,推了推眼镜:“就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完全想不到死者怎么会跑到马路上去的。” 会议室里响起嗡嗡的讨论声。 “不,”突然严峫说,“还有第三种情况。” 秦川略怔:“什么情况?” 严峫说:“试货。” 严峫大腿跷二腿,斜倚在转椅里,用激光笔敲了敲桌沿。 “‘这是市面上没有的新鲜货,特别够劲,你就在我这试试,要是感觉好回头你都拿走’——我们假设死者和毒贩的交易地点离案发现场不远,步行距离在五到十分钟左右,看上去非常隐蔽,舒适,能给瘾君子提供足够的安全感……然而实际上又不那么安全。” 录像里,KTV后门连接着夜晚冷清的小巷,周围是狭窄的小路、关闭的商店、大排档的后厨,秦川的视线在屏幕上来回逡巡,突然悟了: “车!” 吸毒的人瘾上来了,在车里High一会是常事。死者在毒贩的车里接头,没想到“新鲜货”劲头太足,以至于他“试货”后挣脱背包,不顾阻拦跑下了车,是目前看来最有可能接近事实的猜测! “大狗,这种致幻剂从服用到发作需要多久?” 苟利忍气吞声地说:“五到十分钟,十五分钟以内到达药效巅峰。” 严峫站起身:“马翔去交警大队调取昨晚九点至十点间案发现场周围所有出入口的监控录像,九点后进入区域停留半小时以上的全部追查车牌。秦川,带禁毒的兄弟们进一步摸排新型毒品流进本市的来源,我复勘一遍案发现场。” 所有人纷纷起身行动,秦川一边把椅子推回原位一边问:“你有什么灵感,老严?” “包。”严峫简短道,“找到那个包,离真相就不远了。” 五一长假有效降低了晚高峰,严峫一手夹烟,一手搭着方向盘,在绿灯亮起时随着车流缓缓前移,蓝牙耳机中传来马翔的声音:“富阳交警大队的兄弟已经把监控录像调出来了,图侦初步对比,有十二辆车符合筛选条件,现在怎么办严哥?” 严峫问:“没贴膜的几辆?” 对面悉悉索索片刻,“三辆!” “剩下九辆车中,驶离案发区域时满载的几辆?” “嘶——不好说,贴了膜的看不清楚,初步目测满载的两辆。” “目标就在剩下这七辆车里找,驶离时车内人员两名及以下的,列为优先侦查重点。” 马超疑惑问:“为什么?” 严峫刚要回答,突然前方一声巨响,紧接着车辆纷纷戛然停住,喇叭声此起彼伏。 “——哟严哥!怎么了你那边?” 严峫探头出去,只见前方路口红绿灯下,一辆宝马把美团外卖给撞了,摩托车整个翻了过来,外卖稀里哗啦洒了一地。 “你怎么骑车的,红灯了你还往前冲?” “你这人别信口开河,我哪里闯了红灯!……” 严峫摁熄烟头:“没事,前面撞车了我变个道。如果目标车内有超过两名乘客的话不会拦不住致幻剂发作后冲下车的死者,所以司机加乘客,人数在一到二的可能性相对比较大。你们先回市局,我晚点给你们带……” 严峫的声音突然顿住。 红绿灯又变了,对面车流缓缓启动。然而离事故发生不远的地方,一道侧影僵立十字路口中心,直勾勾盯着被撞翻的摩托车。 他就像被抽掉了魂,对越来越近的车辆毫无反应,而前面那辆货车似乎也没发现这个不显眼的行人,直接就往前压了上去。 严峫瞳孔倏然缩紧——他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所有细节都发生在同一瞬间。严峫打方向盘,踩下油门,尖锐的喇叭撕裂空气,一路长鸣变道,狠狠擦上货车,在颠簸中两条道上的车流同时停了下来! “我X!”货车司机刹车大怒:“你瞎了是吧,你他妈会不会开?!” 严峫跳下车,从外套内袋摸出警察|证展开,一亮。司机瞬间傻了,却只见严峫头都没回,径直向路口中心那道伶仃侧影冲去。 那是江停。 ——喇叭响起的时候,江停一贯条缕分明的大脑仿佛当机了似的,茫茫一片空白。他看不见、听不见、也无法反应,视野中只有眼前的车祸现场无限放大、扭曲,破碎的时空呼啸而来,吞没了所有意识,恍惚间他又开车行驶在了三年前暴雨如注的省际高速公路上。 对,就是那天。 车后远处警笛震天,红蓝交错的光在后视镜中时隐时现。他就像落入陷阱的困兽,横冲直撞,走投无路,脑海只反复回响着一句话,绝对不能落到那些人手里,不能再落到他手里—— 油门加速踩底,下一秒,前方冲出了一辆变道的货车。 冲撞,剧痛,眩晕,天旋地转。数不清的车喇叭此起彼伏,现实与记忆交替,感知和幻象混合。 紧接着,江停身体一轻,整个人天地倒转,被人拦腰抱起,一双坚实的手打破了他的魔障。 严峫打横抱着江停,三步并作两步穿过街口,冲上人行道,放在街边长椅上,抓住下颔迫使他抬头望向自己:“喂你怎么了?醒醒!” “……” “看着我说话!” 江停焦距涣散,嘴唇微微颤抖,随即突然像从噩梦中醒来,猝然抓住了严峫扳着自己下巴的手。 “……对不起,”江停喘息道,“不好意思。” 严峫从高处俯视他,这么近的距离,将昨晚在现场没有看清的面容清晰映在眼底,甚至连每根眼睫的弧度,眼底疲惫的阴影,和微微泛白的唇角都无所遁形。 刹那间,严峫心底再次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了某个影子。 ——但紧接着就被打断了。 江停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下就放开了严峫的手,整个人上半身后仰,拉开一段距离,抬眼问:“严警官?” 那一瞬间,正常状态下思维清醒的江停又回来了,除了苍白的脸色略微露出丁点狼狈之外,所有无形的提防都凭借后仰那一个动作重新装备上了身。 严峫站起来,咳了声。 “坐在这里等我。”他言简意赅吩咐,大步向堵在马路上的车流走去。 Chapter 4 这个街口离不夜宫KTV只有四五百米了,严峫索性找了个地儿,把他剐蹭严重的大切停了,再跟交警大队打好招呼,回来原地,总共只用了十分钟。 “你怎么回事?”严峫站在江停面前扬了扬下巴,“那个女朋友呢,没事让你一人出来乱跑?” 江停脸色仍然不是很好,但那是长期卧床气血不足的缘故,闻言笑了笑:“医生让我没事多走走,杨媚出去了,我就自己出门转转。” 严峫伸手欲扶,却被江停示意不用,于是收回来点了根烟,“不介意吧?” 江停问:“能给我一根么?” 严峫有点意外。他接触的不抽烟的男人很少,但不知为何,下意识就觉得江停是其中之一,大概是被对方儒雅斯文的表象欺骗了。 “谢谢,”江停接过烟来点着了,长长吁了口气:“刚才多亏了严警官,真是不好意思。修车费的事……” 严峫说:“得了,我那是公车!回去报个损就完了。” 江停从香烟的白雾中瞥了他一眼,那意思大概是没想到建宁公安配车竟然这么高档。严峫被他看得笑了起来,也没解释,说:“正好案情有些疑点,我要去复勘现场,顺道送你回去吧。刚才是怎么了,站在马路中间一动不动,吓傻了不成?” 江停迟疑了一下:“刚才……看到车祸有点蒙。可能有些创伤后应激反应吧。” “哟,那你还敢一个人出来。” 江停说:“总要学会独自走路吧,不然不成废人了么?” 他走得很慢,严峫也不催,两人顺着人行道慢慢走下去,不夜宫KYV的霓虹灯在前方闪闪发光。严峫用快要燃尽的烟头指了指,揶揄道:“你有那么个痴心又有钱的女朋友,可比我们拿死工资的好多了,怕什么变成废人啊。” 江停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没回话就听严峫接着十分自然地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严副队套话不是盖的,敢情在这等着呢。 “我们也是早年一块从县城出来打工,在恭州混了几年,我赚点钱就回老家去了,她从恭州来建宁开了这家KTV。说来她比我敢拼,店里生意越来越好,三年前她让我上建宁来帮忙的时候,路上我就出了车祸。” “怎么出的?” “下雨超速,差点就没命了。”江停叹了口气:“说是女朋友,但我这个样子,也不好连累人家,是不是?” 严峫竟然立刻就赞同:“那是。你俩以后怎么办呢,就拖着?” “过段时间分了吧,”江停笑道,“我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回县城过日子算了。” KTV因为命案现场的原因暂停营业了,大门冷冷清清地虚掩着。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进了门,抬头就只见杨媚在吧台前翘首以盼:“江哥!” 江停:“哦,我……” 杨媚满眼的喜悦几乎要飞出去了:“哎呀可把我吓得,江哥你上哪去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外面那么多车你怎能一个人乱走?” 江停:“……” “我等了你半天,怎么打手机也不接?小张呢,小张怎么不跟着你一起出去?万一出什么事可怎么办?快,快坐下,这么晚你吃了吗?吃了什么?哎领班过来,去跟厨房说把我刚才让蒸的鸡蛋羹端过来!” 江停:“…………” 严峫挑起眉梢,含笑不语。 杨媚简直是围着他转个不停,江停只得匆匆应付过去,把刚才在路上遇到严峫的事说了。杨媚立刻对严警官感激得不行,一边推着江停催他上楼吃饭,一边非要亲自做东请严峫出去吃。 “不用了,我就来看看现场,待会还要赶回市局。”严峫微笑道:“你们忙吧,叫个服务员来带我去后厨就行。” 杨媚立刻把包和鞋放下了:“我哪有什么好忙的?来来,我带您去。昨天这里围上警戒线以后我就让人把后厨封锁了,不是说要配合警方工作吗?我还三令五申让服务员都不准到外面乱说话呢,就怕泄露了你们警察办案的机密。” 严峫戴上鞋套和手套:“不用,反正你也不知道什么机密。” 杨媚站在后厨门口赔笑。 浓妆让人看不出她的年龄,但五官衣装都是美的,精致的卷发间甚至还喷了点香水——严峫从没见过女人在自己家楼下还能如此精心装扮,唯一的解释是她知道江停会回来。 严峫觉得很有意思。 这个女人很灵活,会说话,处事带着长期混迹三教九流的圆滑。而她那据说出身于小县城的未婚夫,不仅只会务工、身体孱弱,还卧床数年,几乎没什么劳动力。 不论从那方面看两人都是很不般配的,但杨媚面对他的时候,却自然而然带着仰视的角度。 严峫目光落在冰柜上,刹那间回想起刚才给江停香烟的片段——后者接过来,微低下头,脖颈侧影弯成一道优雅的弧度,就着他手上的打火机点燃了烟,轻轻吐出一口气 。 那似乎是一个很习惯被人敬烟的动作。 严峫打开冰柜门,漫不经心地问:“你跟你男朋友感情挺好?” 杨媚笑着默认。 “怎么认识的?” “我们早年一块从县城出来打工,在恭州混了几年他就回老家去了。后来我上建宁开了这家店,生意越做越大,就想让他来帮忙,没想到半路上出了车祸。”杨媚不胜感慨地叹了口气:“说起来,他现在这样也是我的责任呐!” 严峫也唏嘘着摇了摇头,顺手关上冰柜门,穿过厨房向后门走去。 “您这是……” “啊,我去马路上看看,不用跟过来了。”严峫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你忙你的去吧。” 肮脏狭小的后巷没什么人,KTV今天不营业,显得更加冷清。昨天技侦在这里来来回回掘地三尺,连垃圾箱都翻了个底朝天,基本已经没什么复勘价值了。 严峫一边拿手机拨了个号,一边顺着监控录像里死者的来路向外走去:“喂,马翔你们回队了没?登内网帮我查个人。” 电话那边乱糟糟的,应该是技侦在加班。马翔扯着大嗓门问:“好嘞——查谁?” “陆成江。”严峫说,“就是昨晚现场那个坐轮椅上的,查他的籍贯、毕业学校、务工经历,开房记录如果有也一并查了。” “怎么,这人有嫌疑?” “暂时看不出来,先查。” 马翔最大的好处就是麻利,严峫走出后巷,来回逡巡空旷的小道,顺着马路牙子边搜索边往下走,没过片刻就只听电话里说:“有了——陆成江,籍贯信息跟昨晚笔录上的一致,大专学历,在恭州待过几年,跟那个叫杨媚的一块在夜总会里看场子。” 严峫动作一顿,显见非常意外,“确定是同一个人?” “确定,户籍网上写着呢。” “……后来怎么样了?”严峫追问。 “后来啊,那杨媚在夜总会掺和进了几个聚众赌博和打架的案子,具体细节得查恭州那边的案卷。不过她运气好,一个故意伤害被撤诉了,一个容留赌博被取保候审了,我看看……哟,可以啊,估计钱没少花,在恭州取保候审可不容易。” 严峫问:“那陆成江呢?” “在她第一次涉嫌故意伤害的时候就回老家了,看起来两人不像是那么情深义重的样子。” 严峫又点了根烟,顺着死者昨晚的脚步,若有所思盯着人行道地砖的花纹。 “那陆成江在老家的事得去原籍查,不过三年前那场车祸跟他自己说的一样。杨媚嘛,第二次取保候审以后就来建宁,盘下了这家KTV,因为产业合同还跟原房东打了个官司,竟然很快又赢了。我去严哥,这女的不是上头有靠山就是命里带鸿字,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灯接二连三亮起,严峫从远处收回视线,突然几步以外的下水道沟边,有什么东西闪过了一道微渺的光。 开始严峫没注意,几秒钟后,十多年来一线刑侦工作形成的某种直觉突然在脑海中轻轻叩响。 “严哥?” “……等等。” 严峫走上前,蹲下身,只见人行道和单行车道的夹角边,灰尘里静静躺着一个铮亮的小东西—— 拉链滑楔头。 严峫用两根手指捡起它,对着光打量这一小片半裹皮革的金属,眯起了眼睛。 “怎么严哥,现场复勘有发现?” “去查杨媚后来在建宁的官司案卷,让技侦在办公室别走。”严峫站起身,把拉链头装进证物袋,说:“半小时后我回市局,现场有重大发现,如果查实将成为突破性线索。” “好嘞!” 严峫挂断电话,一转身,所有动作霎时顿住。 不远处后巷边,江停静静站在路灯下,手里提着一只外卖的大塑料袋。 两人对视半晌,远处大街上的车声近而又远,飞蛾一下下撞击路灯,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响。 江停走上前,把尚且还热的塑料袋递到严峫手里,柔和地道: “严警官,别太晚吃饭。” 他的视线滑过透明证物袋里的拉链滑楔头,随即指尖与严峫的手一触即分。 两人面对面站着,相距不到半尺。严峫从江停浅色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随即意识到自己下颔肌肉正绷得极紧,以至于从本能中流露出了如临大敌般的厉色。 但这其实是很奇怪的。 眼前这人满面掩饰不住的病气,跟威胁二字差得太远了。 “……知道了。”严峫退后半步,掩饰似的沉下脸,一点头:“谢谢。” 江停袖手站在原地,微笑颔首不语,目送严峫转过身,在路灯下渐渐走远。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从小巷中传来,杨媚停在江停身后,望着严峫消失在马路尽头,又担忧地看向江停:“你要帮他查这个案子么?” 江停眉眼间温水一样的流光已经没有了,语调平平淡淡地:“案子不破,警方的注意力不会撤,你想被警察一盯好几个月?” “……那,”杨媚欲言又止,转而问:“那你想怎么查?” 江停垂下眼帘,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沉思什么。 杨媚裹了裹薄披肩,仰头看着路灯晕黄的光铺在江停的头发和侧颊上,宛如一层质地细腻的浅金薄纱。 不管过去多少年,杨媚眼中的江停都和初见时没什么区别。颠沛流离的岁月和险死还生的磨难,都没有夺去他足以面对任何情况的,压倒一切的慎密。 “拉链,”江停喃喃道。 杨媚眼错不眨看着他。 突然江停一抬眼:“你有东西想卖给二手店么?” 杨媚:“二手店?” · “Fendi?”马翔接过证物袋里的拉链,对着灯光一照,愕然道。 严峫唏哩呼噜地吃着外卖鳗鱼饭:“嗯哼。” 拉链头上半部分是黑色羊皮,边缘包着黄色油边,下半部分金属则烫着FENDI的文字LOGO。整体还很新,尾部和滑楔相连的小环扣接口处却松了,应该是用力拉扯或挂在哪里之后硬扯下来的。 马翔有点疑惑:“这能证明什么?” 严峫一手捏着油腻腻的筷子,把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推了个角度,示意他看FENDI官网。 马翔:“啥?” “黑羊皮包黄油边这种配色的拉锁,基本只用在他们这一季新出的男款双肩背上。看到没有,就是这款。”严峫用筷子点了点其中一张图片,点击放大,说:“鉴于季节款刚发售不久,销售量有限,而且奢侈品店都是会记录顾客信息的,我已经让一组的人去国际金融中心那家专卖店调取监控录像了。” 马翔说:“卧槽,这也行?!” “行不行也就是跑一趟的事,万一赌错了也不损失什么。我让你查的杨媚的案卷呢?” 马翔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把牛皮纸袋双手呈上。 严峫向后靠在椅背里,打开案卷开始翻阅,马翔立刻偷偷拣了块鳗鱼放进嘴里,好吃得双目飙泪。 杨媚这个案子不复杂,本质上是签字前原店主突然涨价并毁约,杨媚一怒之下把对方告上了法庭。但因为合同本身有漏洞且手续不完善的关系,她极有可能输掉官司,而且会被拖进漫长冗杂的申诉程序里;以严峫半个内行人的眼光来看,杨媚最好在开庭前撤诉认栽,否则很可能既耽误生意又赔掉一大笔钱。 然而她赢了。 跟律师没关系,至少严峫看完庭审记录后并不觉得那律师顶什么鸟用,唯一能解释的是法官当庭爱上了杨媚的绝世美色。 或者,就像这个女人在恭州两次奇迹般逃脱牢狱之灾那样,某个高高在上又隐藏在重重迷雾后的人,再次出手帮助了她。 马翔第三次偷偷摸摸伸向鳗鱼,紧接着被严峫闪电般一筷子敲在了手背上:“哎哟!” “两包方便面都不够你吃?小心重复隔壁苟主任的悲剧,他那身材就是他妈天天加餐加出来的!” 马翔感到十分委屈:“我们广大人民群众天天加班方便面,最好也就一自热火锅,你身为领导不身先士卒就算了,还在这开资本主义的小灶?” 严峫哼道:“老子凭美色换来的小灶,有本事你也骗一个去。” 马翔:“什么?那KTV老板娘果真看上你英俊的容颜了?!” 严峫:“……” “我就说昨儿她看你眼神都不对!一个劲在你强健的胸肌和肱二头肌上徘徊!她那文弱的小白脸男朋友哪比得上你这雄性荷尔蒙,严哥努把力,咱兄弟以后能不能唱免费K就看你的了!……” 严峫怒道:“快滚,别逼逼我的肱二头肌,你想被人说咱俩是一对给吗?!” 马翔立刻柔情似水:“给我吃鳗鱼饭,我可以当十分钟的给……” 严峫悍然一脚把他踹下桌,后者表示自己粉红色的玻璃心碎了一地。正吵嚷时电话响了,严峫一手捂住鳗鱼饭一手接了电话:“喂?我严峫,有事快说。” “严哥,我们在国际金融中心这边查到了监控!四月中旬死者曾到FENDI专卖店买了你说的那个男款双肩背包,售价一万八,付现,高清图像和销售记录都调出来了!” 马翔这没见过世面的直男,眼当场就圆了,满脸写着what,一万八?! 严峫夸了句:“利索。死者留下的身份信息出来没有?” “有有有,”电话那头悉悉索索翻了会儿,大概是在找身份登记卡,片刻后声音再次响起:“就是这张——名字叫楚慈,慈悲的慈。” Chapter 5 连夜摸排新型毒品来源,风尘仆仆奔波了一整晚的秦川,听闻刑侦那边锁定尸源了,立刻马不停蹄赶回市局,然后刚推门而入就被一发天雷劈在了原地: “可……可他是活的啊?” 马翔一手扶额:“我们探组的工作还不到位……” 严峫抱着双臂站在审讯室外,冷冷道:“要不你先进去把他弄死?” 秦川嘴角抽搐,眼神里写着惹不起,惹不起。 一个年纪二十出头,浅灰衬衣、外套白大褂的男生坐在审讯室内,大概自己也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一大清早前脚刚进实验室,后脚就被警察破门而入带进了公安局,所以神情十分谨慎防备,双手放在桌面上,十指紧紧交叉,手背上连青筋都有点凸起。 “你就是楚慈?” “是。” “多大年纪,哪里人?” “二十一,贵州。” “做什么的?” “在北京读研,化学专业。” “那来建宁做什么?” “快毕业了,导师牵线到这边一家化工企业做实习。” 刑警一一记录下来,又问:“哪家企业?北京哪个大学?导师叫什么名字?” 出乎所有人意料,眼前这个男生开口就报出了建宁一家特别有名的化工私企和一所全国人民都知道的大学名字,系主任、导师、班级等全部和盘托出,有条有理完善清晰,接着解释道:“我的学生证在包里,导师在业界也颇有盛名,您尽管去核实。不好意思还没来得及问,我到底犯了什么事?我最近一直守在实验室里做一个甲醇钠催化相关的实验,你们应该可以调取监控录像来证明……” 严峫抬手按住了蓝牙耳麦,轻声道:“问他知不知道那个包。” “四月十六日下午两点,你去金融中心买了个包,是干什么的?” 审讯室里,楚慈明显顿了一下,然后回答:“我不知道什么包。” “撒谎了,”严峫低声道。 秦川不解其意,严峫也没解释,对着耳麦吩咐:“给他看死者买包的监控图像。” 刑警打开文件夹,抽出了国际金融中心专卖店内的高清监控图像,死者正面对收银台,一个巨大的包装盒已经被SA包扎好了,正放在手边上。 警察的问话很有压迫性:“——你还想怎么解释?” “……”楚慈一动不动盯着照片。 尽管只是短短几秒,但他的表情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严峫和秦川立刻对视了一眼。 “他是我的室友。”楚慈用两根手指将照片贴着桌面推还给刑警,说:“他叫冯宇光,怎么?他犯什么事了?” “这俩室友关系够呛啊,”严峫抚摸着下巴道。 秦川用“这你也能知道”的目光瞅着他,严峫却没回答,吩咐马翔:“让经文保处打个电话给他们学校和实习公司核实一下。” 马翔应声而去,秦川用手肘捣了他一下:“别卖关子,有屁直接放。” “你他妈才放屁呢,老子就算放屁也是醍醐灌顶香飘百里的那种,懂否?” 秦川:“…………行吧,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严峫的马屁被拍好了,学着刚才楚慈把照片还给警察的姿势,用中指和无名指的尖端指甲盖部分推着纸张边缘,示意秦川看:“瞧见没?这个动作的潜台词是:‘这家伙老子连边都不愿意沾,你们给我有多远拿多远。’——而且作为室友,一天两夜没见着面,第一反应不是他出什么事了,而是他犯什么事了,难道这个冯宇光在他眼里是个经常犯事的主儿?” “冯宇光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跟他关系如何?”审讯室里警察不答反问。 楚慈吸了口气,缓缓向后靠坐在椅背里。 ——二十一岁,知名学府研究生快毕业,显而易见是个跳了很多级的高智商人才,也是刑警最不喜欢打交道的那种人。 “我们的关系比较一般。”楚慈靠在椅子里,用这句话做了开场白:“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刑警皱起了眉:“这话怎么说?” “冯宇光是北京本地人,家境非常富裕,在学校交游广阔,但学术专业上不是那么的,”楚慈沉默两秒,含蓄地道:“有天资。” 严峫在耳机里说:“我给大家翻译一下:他是学渣,我是学霸,我要对他进行惨无人道的终极鄙视,耶!” 刑警:“……” “虽然室友当了一年多,但我跟他不熟。我平时大多数时间在实验室和图书馆,每周做四次家教,回宿舍的时间比较少。尤其最近争取保博,论文任务繁重,基本就睡在实验室了。” 刑警疑道:“但你们一起来建宁做实习?” “我们在同一位导师门下。”楚慈解释道,“虽说实习,但我其实是来拿几个关键数据回北京去做保博论文的。” “那冯宇光呢,他也要保博?” 楚慈的表情有点一言难尽,“……他应该是来打酱油的。” 刑警向前倾身:“打酱油?你给我们详细形容一下,怎么个打法?他平常都干些什么,是不是完全不学习?” “倒也不是,”楚慈如是说,“但学习时间基本都少于八个小时吧,跟没学一样。” 审讯室陷入了短暂的静寂。 “……死学霸,”严峫喃喃道。 刑警用尽全身涵养才没当场翻出一个白眼来,把笔录翻了一页纸,又问:“除学习外你室友平时有什么爱好或特别的生活习惯,你能跟我们说说吗?” 楚慈想了想,似乎感觉有点棘手。 “想到什么说什么,越详细越好。” “……” 楚慈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开口回答:“冯宇光参加了一些社团活动,朋友很多,经常聚会晚归。平时爱打游戏,具体打什么我没注意过,或者注意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不太爱去实验室,所有课程都是低空飞过,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及格的。跟几位女生关系比较密切,经常在宿舍里视频,电话打到很晚都不挂。其他的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了。” 刑警立刻吩咐:“你把那几个女生的名字提供给我们一下。” “我都不认识。”楚慈无奈道:“你看我像是认识女生的样子吗?” 刑警抬头打量了他几眼。即便是以男性眼光来看,楚慈都是个堪称长相非常好的人,跟传统意义上秃顶大脑门戴眼镜的死板学霸完全不同。 不过学霸就是学霸,一个每天学习不满八小时等于没学的人,你能跟他们说什么呢。 刑警用笔敲了敲桌面,问了一个试探性的问题:“你室友平时服药么?” 楚慈说:“不知道,服什么药?” “维生素,感冒药,什么都行。你见过他服药吗?” “没有。” 审讯室外,严峫和秦川眼睛紧紧盯在他脸上,似乎想从这简单的两个字里摸出任何异常的蛛丝马迹。但紧接着楚慈又确定地重复了一遍:“完全没有。” 严峫按住耳麦:“问他最后一次见死者是什么时候。” 刑警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冯宇光是什么时候?” “前天中午我回宿舍拿书,冯宇光问我这两天晚上为什么不回宿舍睡觉,我说反应进行到关键阶段了,实验室不能离人。”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我跟他关系平常,即便一起从北京来建宁,互相也都没什么话说,不论他干了什么,我都不想知道也没兴趣参与。” 楚慈上半身前倾,俯在桌沿问:“如果没其他事的话,我什么时候能走?甲醇钠催化实验很重要,真的不能轻易离开人。” “严哥!”门被推开了,马翔匆匆走进来:“经文保处打电话核实过了,死者冯宇光和室友楚慈的身份都能确认!” 严峫一点头,却只听马翔连珠炮似的:“我们联系了这两人的实习经理、学校系主任、专业导师,基本确认了笔录的大部分真实性。但不是还有那个包吗,如果这两人真是关系平常的话那么死者用现金和室友的名字买奢侈品包这一点根本没法解释,所以我又联系了他们的班级辅导员——您猜怎么着?” 严峫眉梢一挑:“有情况?” 马翔胸有成竹地翻开速记本,刷地一亮:“很大情况。” 一分钟后,审讯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了,楚慈抬起头。 五位数人民币不是白花的,严峫身上那件因为熬夜没换而皱巴巴的白衬衣仍然十分有型有款,光是一手插兜、一手拉开椅子坐下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就带出了跟整个刑侦队都完全迥异的画风,仿佛国产连续剧《派出所的故事》里突然插播进了一段美剧犯罪现场调查。 刑警连忙招呼:“严副。” 严峫点点头,没吭声,接过笔录翻了几页,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只见他饶有兴致地摩挲着下巴,突然头也不抬地问:“你跟你的室友不熟。” 楚慈说:“是。” “井水不犯河水?” “可以这么说。” 严峫问:“那你从年初到四月间为什么打了几次报告想申请换宿舍呢?” 楚慈一顿。 “四月十号你最后一次提出申请,辅导员以研究生宿舍调换不开为由拒绝之后,给了你实验楼门禁卡,告诉你如果真不想回宿舍的话晚上可以睡在实验室。四月十二号,另外几个研究生要通宵做水热反应实验,你为了继续睡实验室,还帮他们烧了个反应釜。” 楚慈说:“实验室晚上不断电而且有空调……” “四月十五号,你和冯宇光两人从北京来到建宁,十六号下午,冯宇光去国际金融中心商场,以你的名字买了个一万八的奢侈品背包。” 审讯室里安静异常,楚慈一声不吭。 严峫手肘撑在桌沿上,淡淡道:“如果是我用其他人的名字来买东西,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我想把这件东西送给他,担心他如果不喜欢,回头还可以自己拿去店里换。” “——不过你最后也没要那个包。”顿了顿严峫又微挑起眉:“想必你跟冯宇光的矛盾确实挺大,也很不待见这个人吧。” 楚慈用指关节揉了揉眉心,抬手的时候两个刑警都注意到他小指和无名指上包着创可贴。 “是的。”几秒钟后他终于放下手,看着严峫承认道:“我跟室友之间确实存在一些矛盾。” 严峫冷冷道:“只是一些?” 楚慈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盯着严峫。一般人被警察这么逼问多少都会有点狼狈或气急,但这个年轻高材生的涵养却比大多数人好一些,至少表面上看不出多少不愉快的表示,只清清楚楚又重复了一遍:“只是一些。” 严峫眼神微微闪动,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行吧。”半晌后,严峫向后靠在椅子里,无所谓地一耸肩:“那跟我们说说都是什么矛盾,还有他为什么要送你一万八的包?恕我冒昧,奢侈品这种东西我平生只在当年初恋的时候送过,但送了也不管鸟用,只给个十分钟好脸儿就没下文了,都是肉包子那啥有去无回……” “他太吵了。” “嗯?” “我的室友,”楚慈语气很平淡,“一周有五天晚上视频到两点,追剧打游戏到五点,整夜整夜开着灯。还有两天在外聚会到三四点才回,一进门就开灯大声洗漱,不论睡得多熟都能被吵醒,我已经不记得上次一觉睡到天亮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是个特困生,每年不拿最高奖学金就等于犯罪的那种。平常还能忍忍,每到考试期真的忍不下去,而且白天做实验精神也很难集中。你知道化学有些实验是有危险性的,好几次我差点就出了事故……” 严峫突然打断了:“你神经衰弱?” 楚慈没有回答。 “你刚才两次提到开灯,是因为你睡眠时,对光线很敏感对吧?” “……”楚慈终于叹了口气,疲惫道:“上个室友在时,我是没有神经衰弱的。” 审讯室外,秦川轻轻地“靠”了一声:“这小子作案动机很完备啊。” 严峫问:“那既然你们矛盾已经这么大了,为什么他不搬出去,相反还买礼物作为——不好意思,我只能想到挽留这个词——他想让你回北京以后从实验室搬回宿舍来住,是不是?” 楚慈说:“这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猜,他的毕业论文应该是写不下去了吧。” 严峫抬起头,居高临下打量审讯桌对面阴影里的楚慈,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冷冰冰的怀疑。 “警官,”楚慈似乎有点无奈:“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些室友矛盾,但这不是我莫名其妙被按在这里审问半天的理由吧。能冒昧问一句吗,冯宇光是出什么事了?如果是的话,你们要不要先去调一下我在实验室这两天以来的监控记录?” 审讯室外马翔的手机响了,他向秦川打了个“抱歉”的手势,匆匆走去门外接起了电话。 十秒钟后他推门而入,秦川回过头,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秦哥,严哥。”马翔吞了口唾沫,脸色不是很好看:“实习公司那边……出了点小情况。” 严峫松开耳麦,抬头看向楚慈,诚恳道:“我很抱歉。” 楚慈:“?” “你们实习公司刚来反馈说,不久前实验室监控坏了一段时间,直到昨天才修好。也就是说五月二号你最后一次回宿舍见到冯宇光的那天是没有监控记录的。” 楚慈:“……” “而你也许有所不知,五月二号同时也是你跟冯宇光最后一次交谈,几个小时后他背着那个被你拒绝的双肩背包,死在了富阳区KTV后门口的——”严峫将笔录反手按在桌上:“那一天。” 楚慈一直很稳当的表情终于变了: “……你说什么?” 严峫的声音不算冷硬,但一字字却包含着更具威胁的力量,在审讯室内回响。 “你最好老实告诉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冯宇光到底对你说了什么,同学。被害者化学中毒而死,而你有充分的动机,有制毒能力,还没有不在场证据。如果你到现在还试图隐瞒的话,那你就是本案到现在为止唯一的嫌疑人。” 严峫双手交叠,上半身向后靠,淡淡道:“你应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极度的安静充斥了空气,楚慈仿佛僵在了阴影里,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怎么可能……” 没有人回答,所有目光都盯在他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楚慈终于在几道灼灼视线中开了口,声音很轻也很沙哑,说:“那天中午我回去拿东西的时候……” “冯宇光正在宿舍里看书,看见我进来,突然非要跟我打一个赌。” Chapter 6 “你相信他?”秦川不太信任地问。 严峫十指有规律地互相交叩,半晌缓缓道:“技侦正在恢复监控录像,如果能找到不在场记录的话,我相信他。” 副支办公室里满是过夜方便面和香烟混杂起来的味道,门外传来阵阵人声,没有熬夜班的警察们陆续来上班了。 “但也太扯了,老严。冯宇光的系主任和导师都说他成绩够呛,能把毕业论文写完就谢天谢地了,那楚慈却说他死活拉着自己打赌要考博,还要做课题?冯宇光天天追剧打游戏泡妹子,根本不是醉心学术的人设。而且你听楚慈的供词,我不信你听不出他没说实话,这小子绝对隐瞒了很多东西!” 严峫竖起一根食指,伸到秦川鼻子跟前,摇了摇: “你的前半句我保留意见,只有后半句非常赞同。” “——他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情。” 半小时前,审讯室。 “他打赌考博。” “什么?” “他打赌自己一定能考博,”楚慈无奈道:“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了他这种自信,或许是每次都奇迹般低空飞过的期末成绩吧。” 严峫和负责记录的刑警对视了一眼,彼此都非常意外。随即他转向楚慈:“——你们是怎么好好聊到这个话题的?” “我进门的时候他在看书,有个实验不明白,就问我能不能给解释一下。我跟他之间的关系还没坏到连话都不能说的地步,所以我讲了大概二十分钟,最后还有几个点他怎么都听不懂,我就说今天先到这里吧,反正那些属于课外延伸部分,对他来说不懂也没太大影响。” “然后他就着急了,让我别太看不起人,说自己并不比谁差,要想考博的话也是一定能考上的。”楚慈解释道:“其实我并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 严峫心说我们都明白,学霸对学渣的天然歧视往往连自己都意识不到,但我们学渣其实可敏感了呢。不过他表面上不置可否,只问:“所以你们就打了赌?赌注是什么?” “课题。如果他真考上了,我就要带他做课题。” “那他如果考不上呢?” 楚慈突然沉默下来,足足过了好几秒,才回答说:“输给我一块钱。” 审讯室内外,所有人都愣住了。 “……”严峫确认:“一块钱?” “我不相信他能考上,也懒得从中获取任何利益。但当时他情绪很激动,非要拉着我理论,我只能快点打发了他好回去实验室。”楚慈长长叹了口气,这次微许唏嘘:“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他,或许我会待长一些……至少帮他把那最后几个知识点解释完吧。” 审讯室里没有声音,所有人都沉思着,一时只听各自的呼吸声。 “能请问一下么?冯宇光到底是……他是怎么死的?” 严峫从思考中回过神来,“唔”了一声,随口说:“毒品致幻。” 楚慈有些意外:“不可能,他吸毒?” “正因为案情不确定所以才需要我们调查,在调查阶段具体细节不便对外透露,相关法规你这个高材生不用我们多叮嘱了吧。” “……” 严峫合上速记本,站起身松了松肩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最后一个问题。刚才我同事问你那个奢侈品包的时候,为什么你回答说完全不知道?” 楚慈原本已经站起来了,闻言稍有迟疑。 “……我不想惹麻烦。” 他一停,略微错开了严峫的视线,说:“莫名其妙送个包,这事真的无法理解……碰到怪异的事正常人的反应都是离远一点,不是么警官?” · “确实非常怪,但光凭这点不能认定楚慈有作案嫌疑。” 严峫打开窗户,上午的新鲜空气一涌而入,将办公室里混杂发酵一夜的各种气味席卷而空。秦川站在办公桌后,还是有点不解:“怎么说?” “如果我要杀自己的室友,我会选在熟悉的地方,而不是人生地不熟的千里之外。事实上百分之九十的学生伤害案都是在校内发生的,真想杀人的话,制造实验室事故比拿东莨菪碱和二氧甲基苯|丙胺来害人要方便得多。” 秦川若有所思。 “不过,”严峫话锋一转:“——楚慈的供词确实给了我一点灵感。” “什么?” “目前还比较模糊,说不清楚,我只隐约感觉冯宇光的死可能跟他立誓要考博有关系,化工企业突然坏掉的监控也很巧合。” “不过现在老子只想睡觉。”严峫转过身,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英俊潇洒魅力无穷的严哥,为了丰富和娱乐本市单身女青年的业余生活,在相亲这条漫漫征程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以至于鞠躬尽瘁,精尽人亡,急需两个小时如婴儿般无忧无虑的睡眠来缓解一下受尽折磨的心脏……” 秦川嘲道:“甭往自个脸上贴金了,精尽人亡?你想得美。” 严峫:“强撸灰飞烟灭啊,你没试过?” 秦川:“………………” “对了,”突然严峫又想起什么,叫住了要出门的秦川:“你帮我跟外勤组说一声,让人以案发地为中心,立刻布控摸排全市范围内的二手奢侈品店。” 秦川问:“二手店?” “寻找缺失了一个拉链滑楔头的目标双肩背。”严峫说,“成色那么新识别度又很高的牌子,我不信被人拎回家当买菜包去了。” 即便是在市局,严峫都是个罕见的存在——他不需要休息。 他是个可以连续奋战三天两夜精神奕奕的怪物,是个拔腿狂奔追着毒贩跑十公里不带歇的魔头。他比惯偷还能熬,比连环杀手还活跃,比银行劫匪还持久迅猛;有了他之后,正支队长才总算能抽出空来,把多少年都没来得及做的心导管手术给做了。 严峫拉好窗帘,趴在桌上,闭着眼睛琢磨供词。某个捉摸不定的猜测从心底升起,然而只要稍微集中精神,那灵感就像调皮的小鱼,一摆尾迅速溜走了。 “不可能,他吸毒?” “经常聚会晚归,平时爱打游戏,” “也许是每次都奇迹般低空飞过的成绩给了他自信吧……” …… 是什么让一个学习时间相当有限的富二代每次都能低空飞过,又是什么让他自信一定能够成功考博? 换作其他大学,那很可能是有猫腻的,但楚慈那个大学基本可以直接排除金钱作用的可能。 ——那么这其中,是否跟冯宇光的死有所关联呢? 严峫深呼一口气,知道自己现在得抓紧时间睡一觉,于是排除那些杂念,把头埋在实木办公桌面和手臂构架起的黑暗空间里。 门外人声渐渐远去,刑侦支队楼下的车来车往化作寂静;转瞬间他沉入到半梦半醒的深海中,空间与时间悄然重组,将早已忘却的潜意识翻上了水面。 恍惚他离开了办公室,踏进了一间熙熙攘攘的大厅。 耳边笑声不断,觥筹交错,似乎是一场极为喜庆的盛典。他朦朦胧胧地站在桌椅间,忽地有人在他身后笑道:“你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什么,人在那儿呢,还不快去道个谢?” 道谢,严峫心想,道什么谢? 老子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拿命拼来的,要跟谁道谢? 但梦中他身不由已,摇摇晃晃地就裹在人潮中向前走去。不知穿过了多少开怀大笑又面目模糊的人,前方忽然光明大现,只见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背对着他,靠在窗前,正对手机低声说着什么。 “还不跟人敬个酒啊,严峫?折腾了这么久,要不是江队,那二等功最后能轮得到你吗?” “上去呀,愣着干什么?” “你看你连话都不会说了,平常不是挺能叨叨吗?怎么傻啦?” …… 不是的,我的功劳是自己赚来的,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凭什么让我敬酒?我仰仗谁了?关键时刻舍生忘死拖住毒贩的除了我还有其他人吗? 内心仿佛有无数声音吵吵嚷嚷,但现实是严峫向前走了一步。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沉重的愤懑挡不住无形中更大的推力;仿佛重演某段发生过的事实似的,他举起酒杯,随即听见自己年轻一些的,略带嗫嚅的声音说: “那个,江队……” 然后他再次看见了那个场景。 在所有似真还假的梦境里,只有这个场景是真实的,甚至清晰鲜活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身影打着电话,头都没回,只一抬手。五指劲瘦而掌心向外,是个温和而又果断的拒绝的姿态。 “我知道了,”那人说,“去吧。” 并没有虚与委蛇,也不需丝毫谄媚讨好。所有愤怒和不甘都落了个空,层层叠叠堆积起来的心理城墙瞬间就被轻飘飘抽走了。 失重让严峫刹那间有一点无所适从。 “去吧,”他听见那人略微加重了语气。 严峫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转身走开的,他全身的血气都往头顶上涌,但也有可能是酒精的缘故。来时那股被强行压抑的沸腾怒火突然就没了,释压令他脚底发飘,浑浑噩噩,舌根弥漫起难以言喻的苦和麻。 但他明明应该高兴。 他“证明”了自己,虽然敌人不太在意,甚至不需要他做出任何抗争。 严峫走过人声鼎沸的大厅,穿过曲曲折折的走廊。他把十多年刑警生涯的血泪沉淀在心里,把五年副支的辛劳和坎坷抛在了身后。 他走向这件熟悉的办公室,将头抵在手臂上,陷入一场短暂又仓促的深眠。 叮铃铃铃—— 严峫一个激灵,骤然惊醒,只见桌上电话狂响,朦胧间下意识就接了:“喂?” 他脑子还不太清醒,但紧接着马翔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严哥!案件中心接到一个报警电话,后勤直接转到你这边来了!” “什么报警,”严峫还有点犯浑,“谁报的警?” 下一秒马翔把他的最后一丝困意驱逐得干干净净。 “陆成江,”马翔说,“就是五零二冻尸案现场那个斯斯文文,坐轮椅的——还记得吗?他报了警,后勤发现很紧急,让我们抓紧时间立刻过去。” Chapter 7 秋雨名品,二手箱包首饰奢侈品回收。 严峫从警车上下来,慢慢抱起双臂,打量着眼前的招牌。 马翔迎上前:“严哥,报警人在那边,我们刚才……” 严峫一摆手,马翔登时停住。 “通知各探组,不用摸排二手市场了,”他缓缓道,“目标双肩背找到了。” 几个警察封锁了店门,一脸懵逼的店主正跟刑警激动诉说着什么,技侦用证物袋垫在那个显眼的黑黄相间的双肩包下面,正在初步提取指纹进行对比。 店门外的人行道上,记笔录的警察站着,江停坐在长椅里,舒适地靠着椅背,微仰起头,修长的双腿略微分开。这个姿势就像坐在家中的真皮沙发上一样舒展,甚至严峫走过去的时候,他都没有任何要起身的表示。 “朋友想出手她闲置的包,我就陪她过来逛逛,正好看见柜台里放着那个双肩背。我想它既然跟前两天的案子有关系……” “刚才店主说你在报警前把包里外翻了个遍是怎么回事?” “我只想看看包里有什么。”江停顿了顿,说:“双肩背正面那个小口袋最底部的角落里,卡着几小片锡纸,看上去像包巧克力用的,你们可以让技术人员看看。” 警察见过太多在办案过程中乱出主意的群众了,也不当回事,闻言只嗯嗯几声,冷不防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哟,严队!” 严峫一挥手,“交给我来吧。” 警察“哎”了声,把笔录本交给他,走到边上帮忙去了。 然而严峫接过笔录,却完全没有要看的意思,只抱着双臂站在江停面前,一言不发盯着他。 江停礼貌地打招呼:“您好,严警官。” “警方还没批下奖励金,你这么早给线索,有点儿吃亏了。” “您说什么呢,”江停笑了起来:“我只是陪杨媚出来办事,偶尔看见了这个包而已。毕竟我是目击者,提供线索给警方是应尽的义务,不是吗?” 两人一站一坐,气氛十分平静,空气中却似乎酝酿着某种诡谲又难以名状的东西。 “你是故意的。” 江停说:“哦?”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复勘现场,想看我在马路上到底找到了什么东西。以不夜宫KTV为中心有两家二手奢侈品回收点距离更近,但你找到了这一家。”严峫微眯起眼睛,毫不掩饰地打量他:“你对这个案子抱着异乎寻常的关注和参与度,为什么?” “您想多了,警官。”江停笑着说,“这家出价比较高而已。” 一名技侦匆匆上前:“结果出来了严副!初步比对背包上的指纹和死者重合,我们这就把证物带回市局去做详细分析。另外根据店主交代,这个包是三号早上八点左右一名男子过来低价出手的,该名男子拿着丰田车钥匙,我们正在联系交警大队调取这条路段的监控车牌记录……” “店内监控调了么?” 技侦肯定道:“正在调,马上就出来。” 严峫颔首不语。 “只有一件事,严副。”技侦有点为难:“早上八点是交通高峰期,这条路上经过的车辆非常多,锁定难度非常大,逐一排查不知道要排都什么时候,怎么办呢?” 严峫听取汇报的时候,视线一直从高而下盯着江停,甚至连开口跟人说话的时候都没有挪开。 江停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安静回视。 “——马翔,”严峫提高音量。 马翔一溜烟跑上前:“哎!” “我之前让你调取案发地路口监控,筛选过后的七辆车里有没有丰田?” 马翔愣了下,立刻:“有!有一辆!”紧接着报了车牌号。 严峫目光没动,脸向技侦那边略偏了偏:“跟这条路的监控进行对比,如果对上这辆车的话,立刻去交管局查车主。” 技侦如蒙大赦:“是!” 技侦和马翔都急急忙忙去了,长椅边只剩下江停和严峫两人。 十余米外,杨媚在被警察盘问的间隙中抽空向这边走,但紧接着就被拦住了,只留下来不及掩饰的忧虑目光。 严峫悠悠道:“你那女朋友,好像特别怕你落单,是不是担心我吃了你?” 江停回答得特别巧妙:“严警官要是也有一个身无长物的半残废女友,估计就能理解她的感受了吧。” “你身无长物?”严峫立刻反问:“身无长物的人,能比警方更先一步找到线索?” 江停无奈道: “凑巧的事也没办法吧。” 江停对警方的态度和回应,已经不仅是配合了,甚至能用柔和来形容。但严峫那轮廓鲜明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示,甚至有种隐隐的肃厉。 两人互相对视却都不出声,沉默了足足十多秒,突然严峫开了口: “冯宇光是个名牌大学研究生,来建宁实习,正准备考博,死因是东莨菪碱和亚甲二氧甲基苯|丙胺等各种成瘾药物的综合作用。” 江停唏嘘:“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要跑到冰箱里呢。” “所以你有什么灵感吗,陆先生?” “哎?”江停回以恰到好处的诧异神情:“没有,瞧您这话问得……” “那你说什么原来如此?” “……” 严峫冷冷道:“我只说了成瘾药物,你却立刻听出了致幻这层意思。一般人听见东莨菪碱和MDMA估计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吧,还是说你大学学的是药化专业?” 江停气定神闲的态度终于发生了一点变化。 ——但那也仅仅是百分之一秒都不到的间隙。随即他露出一个比较微妙,有点类似哭笑不得的神情,说:“唔……严警官,虽然我没有上过大学。不过经常吃晕车药的人都知道东莨菪碱吧,你要知道这世界上并不只有晕海宁的啊。” 严峫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然而这时候江停打断了他。 “我不知道哪里得罪过您,以至于让您如此疑心。但既然你们离凶手已经很近了,也就没必要再揪着我这个守法市民不放了吧,您说是吗?” 严峫:“你上次是不是说你想跟女朋友分手回县城?” 江停:“……” 严峫说:“你等着。” 严峫转身拔腿就走,图侦正从二手店内堂出来,远远地冲他招手:“找到了严副!白色丰田凯美瑞,五零二案发当天经过现场,隔日早上八点半离开这条路段,这是店内监控!” 江停莫名其妙的目光盯着严峫,后者能清晰感觉到他的视线,但并不理睬,接过图侦打出来的彩印一看。 店内监控镜头里,一个中等身高、略胖,约莫四十来岁的男子提着fendi双肩背,正站在柜台前,跟二手店老板商量着什么。 “交管局的消息回来了没,这孙子叫什么名字?” “呃,查不到……” 严峫眉头一皱。 图侦小心翼翼说:“他开的那辆是……套|牌车。” 真相已近在咫尺,线索却啪一声又断了。 严峫没有吱声,两颊肌肉发紧,肩背线条也在白衬衣下绷着,犹如一根上紧了的弓弦。 足足过了好一会都没人说话,直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站定在了严峫身后。随即江停非常和气的声音响起来:“严警官,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能走了吗?” 严峫突然一伸手,在图侦讶异的注视中把江停肩膀勾住,不由分说直接揽进了自己怀里,晃了晃手上那张彩印:“认识么?” 那几秒钟内严峫灼人的目光甚至连皮肤都能感觉到热度,江停视线一垂,仅在那男子的图像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便浮现出“饶了我吧”的神情。 “这个我怎么可能认得出来,电视里警察不都是先排查有案底的车辆,再排查有前科的人员么?我连目击证人都算不上啊。” 严峫终于放开他,大力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不准回。” 江停:“……?” “你算涉案人员,在结案前限制外出,必须留在建宁。” 江停脸色微僵,严峫却潇洒转身,仿佛漂亮扳回一城的将军,边大步向警车走去边拍了拍手上的彩印纸:“收工,回市局!技侦把证物带回去提取目标指纹,排查全市范围内的肇事车辆和前科人员,马翔!开车!” 警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严峫像狂风卷落叶,裹着所有线索风驰电掣地消失了。 江停站在原地,面沉似水。 “江哥,怎么样?”杨媚快步走上前来,神色间掩饰不住的惊慌:“那个姓严的有没有……” “他起疑心了。” 杨媚霎时心头一跳:“那怎么办?!” 江停脑海中慢慢浮现出刚才监控图像上的男子,许久才抬手整了整因为刚才被严峫强行一揽而扯歪的衣襟,面无表情道:“凉拌。” · “严哥,”马翔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问:“你认为那个叫什么江的小子可疑?” 严峫把座位椅背靠到最后,两条结实的长腿伸展在副驾驶下,貌似在闭目小憩:“不像。” “怎么说?” “真有嫌疑不会刻意给我们传线索,不过,这人是有点怪。” 马翔不明所以,严峫也没解释:“——你也跟他打过两次交道了,有什么感觉?” “……”马翔为难道:“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对男人没感觉……” 严峫眼睛一睁。 马翔笑着缩头求饶:“这不确实没感觉吗!案发当天晚上不是我记他笔录的,刚才也就打了个照面而已啊。不过这人吧,挺配合,确实比较积极,除此之外就没太大存在感了。反正要是他跟他女朋友一道上街的话,我肯定是先注意他女朋友,不太会留心他在干什么。” “你不觉得他身上有种不协调感?” “没感觉啊,”马翔莫名其妙,“哪里不协调?我看他长得挺协调的,就是弱了点。” 严峫沉思良久,突然说:“不,太自然了。” “啊?” “县城背景,务工出身,又卧病在床那么长时间,竟然对外界没有任何无知所致的畏缩感,在一帮荷枪实弹的刑警面前姿态那么舒展。”严峫思忖半晌,喃喃道:“为什么呢?……” 快到市局了,马翔打灯右拐进门,笑嘻嘻地说:“想不通别想了严哥,我看你是脑筋卡在案子上钻了牛角尖,再琢磨下去我都怀疑你看上的不是那老板娘,而是她男朋友了,哈哈哈——” 严峫轻蔑道:“说什么呢,老子会对男的有兴趣?” 话虽如此,但严峫重新躺回座椅的时候,脑子里却下意识想起刚才江停坐在自己面前,仰起头,双手柔和优雅地交叠在大腿上,唇角微微带着笑的情景。 “只是凑巧而已啊。” “包袋底部的角落里卡着几小片锡纸,像包巧克力用的。” ……还加个限定词巧克力,娘们唧唧的,可见平时整天都在吃零嘴。 严峫心里不断琢磨着,索性也不假寐了,起身从后座上够着了证物箱,戴上手套,从证物袋里把那个男款双肩背拿了出来。背包前端确实有个小的拉链包,就是这个拉链头掉了,严峫把手伸进去翻了翻,果真从夹缝中摸出了几小片各有半个指甲盖大的锡纸。 他狐疑地打量片刻,觉得有点不对。 这几片锡纸跟平常包糖果巧克力用的那种相比,质地明显更硬一些,倒好像是…… 铝箔药板! 从早上到现在若隐若现的灵感终于连成一线,猜测浮出水面,露出了端倪。 严峫抓起手机,匆匆拨了个电话:“喂,二狗?我是老严!” “我叫……” “你听我说,有没有一种药是给学生考前吃的,可以让人迅速提高智商,考试百分百能过,然后跟晕车药和摇头|丸的成分类似,以至于误导尸检报告,让法医以为被害人是吸毒过量而死?” 苟利阴森森道:“你觉得我们法医有那么愚蠢吗,你还不如叫我二狗呢。” 严峫:“……” “不过你说的那种药倒真有,是最近才从国外传来的处方药,俗称‘大脑伟哥’。主要成分是苯|丙胺,比冰|毒就少个甲基,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可以加速大脑反应时间和提高执行能力,据说国外很多常春藤高材生都吃过。不过过量服用呢会造成致幻效果,跟死者的症状还挺相似的。”苟利问:“怎么啦,你怀疑真正的致死原因是过量服用苯|丙胺?不可能的,我们验出的确实是东莨菪碱和MDMA,正常剂量的1600倍呢。” “那如果,”严峫缓缓道,“如果死者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他只是想买苯|丙胺来复习考博,没想到卖家却打算勾引他吸毒呢?” 苟利愣住了。 “——你刚才说的‘大脑伟哥’叫什么名字?” “Adderall,”苟利有点结巴,“中文叫……叫那个,阿得拉!” · “家境富裕、学校较好、 曾因吸毒过量记录在案的在校生;本市往前数两年,本省往前数四年!” “曾因非法代购国外处方药而留下案底的前科人员,有机会接触多动症患者并大量获取药品阿得拉的人员,名单全部拉出来与吸毒记录交叉对比,逐一审查!” 严峫一声令下,刑侦支队大办公室顿时堆成了案卷的海洋。 现实中的破案跟推理小说不同,仅靠现场线索是不够的,更多时间要花在大量的摸排走访和跟踪上。凶杀案发生后的48个小时为黄金侦破期,两天两夜内没找到关键性突破,之后的调查过程就会非常的困难了。 白墙上的大钟指针一圈圈转动,天光渐渐变暗,侦破黄金期转瞬过去,方便面的热气混合着香烟白雾在灯光下蒸腾。 第一缕天光乍破时,办公室门被推开,秦川夹着一本案卷匆匆而入,“啪!”一声拍在严峫脸上。 严峫在一堆案卷后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啊地惊醒了,手忙脚乱接住案卷:“怎么?怎么?找到了?” “胡伟胜,”秦川劈手把案卷夺回去,哗哗翻开,指着嫌疑人头像:“走私及造假阿得拉、利他林及莫达|非尼等处方药,获利超五万元,半年前刑满释放。禁毒支队上个月抓了个毒瘾上来当街犯病的十九岁男生,就是这家伙房东的儿子!” 严峫抽出昨天在秋雨名品的监控图像,与案卷左右一对比,“差不多。马翔呢?去交管局查胡伟胜名下登记车辆!” 马翔五湖四海皆基友的强大人脉再次贡献了力量。凌晨四点半,交管局传回消息,确定胡伟胜名下有一辆二手白色丰田凯美瑞,车型与案发现场出现的丰田车完全吻合。 “就是这孙子了。”严峫指关节一敲桌面,随手指了刑侦一组几个龙精虎猛的小伙子:“准备实施布控,把胡伟胜给我弄回来!” 连续两天没日没夜的加班让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尤其像严峫、秦川等支队骨干,都两个晚上没回家睡个囫囵觉了。因此抓人的命令一下,整个支队都沸腾着往外冲,外勤组瞬间就空了一半。 严峫拍拍秦川的肩:“辛苦了,缉毒的兄弟也……”话没说完就一哽,只见十秒钟前还醒着的秦川脸贴墙角,眼镜歪在鼻梁上,正以一个非常清纯不做作的姿势,发出舒适的鼾声。 “……”严峫轻手轻脚走回了办公室。 此时已是凌晨五点,暗灰色天空蒙蒙微亮。严峫索性也不睡了,拿着胡伟胜的案卷逐字研读。 这胡伟胜是个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的典型,从十六岁起就因为小偷小摸屡次被抓,成年后更是偷钱包、偷手机、偷电动车几次进宫。几年前在恭州他摊上了更严重的事,因为强|奸未遂,被判了三年。 严峫摩挲着冒出胡渣的下巴,轻轻咦了一声。 胡伟胜是个“街偷”,目标一般是随身物品,没有入室盗窃的记录。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的胆量不会很大,犯罪性质也跟强|奸相差颇远,突然“过界”显得非常可疑。 严峫盯着案卷上的恭州二字,心底突然有个地方动了动。 “严哥,”突然马翔探进一个头:“内化学高材生还关在局子里呢,快二十四个小时了,放不放啊?” 严峫一抬头:“什么,还关着?” “技侦那边的实验室监控恢复不出来,一时半刻的,也就没人把他放走。这不,昨晚睡了一夜审讯室,今儿居然感冒了,揣着纸盒在那咳嗽呢。” “赶紧放走,别待会跑去魏局那儿投诉咱们。——对了,告诉他不准离开建宁,随时跟警方保持联络,注意纪律啊。” 马翔遥遥比了个OK的手势:“没问题,学霸说了不投诉,赶紧送他回实验室就行。” 严峫挥挥手,示意马翔出去,把他的办公室门带上。 咔哒一声轻响,凌晨五点的办公室恢复了安静,只有电脑屏幕右下角的开关键,安静地闪烁着一星黄光。 严峫中指心不在焉地敲击桌面,走神良久,心中若有若无的异样感始终挥之不去。 太顺了,他想。 从追查车牌,到找到死者背包,再到以一个非常薄弱的逻辑链推出目前嫌疑人,这中间虽然已经过了两天三夜,但其实侦破过程还是太顺了,似乎有些细节很难说得过去。 一个毒品贩子长期把处方药和致幻剂混着卖,为什么偏偏就是这次吃死了人? 怎么可能以前都没出过事? 是这次配方真的出了问题,还是说,以前的“意外”都被各种各样的原因压住了,只有这次被害者恰好就死在自己眼前,以至于某些事实再也无法被掩盖住? 严峫打开电脑,登陆公安内网,思忖半晌后,鬼使神差地输入一串数据库口令,打开往年卷宗电子备份,然后敲了胡伟胜当年在恭州留下的卷宗编号。 屏幕倏而变换,一起早已尘埃落定的强|奸未遂案,在光线黯淡的初夏凌晨缓缓展开,呈现在了严峫面前。 刘雪,十八岁,恭州某知名高中学生。 二模来临前的某个中午,这名高三女生趁午休时偷偷溜出学校宿舍,一下午毫无踪影。当晚校方四处搜寻而不得,翌日家长报案,这起不满二十四小时的失踪引起了派出所的重视,随即被推送给辖区分局。 分局支队接了案。 翌日晚,刑警根据大量摸排,在一家黑诊所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刘雪。 后据调查,嫌疑人胡伟胜遇到因考试压力太大而偷溜在外闲逛的刘雪,歹心顿起,把她诱至车内下了迷|奸药。没想到刘雪对药物过敏,立刻产生头晕、呕吐、昏迷现象,胡伟胜心中害怕,担心闹出人命来牵连自己,于是将她匆匆丢进了黑诊所。 这个案子被定性为强|奸未遂,刘雪经治疗后出院,胡伟胜被判了三年。 严峫看着卷宗半天没反应过来——就这么判了? 被害人的过敏原是什么?下的什么药?男的给女的下药就肯定是强|奸?如果真是意图迷|奸,怎么被害人刚昏迷,强|奸犯就吓得把她送诊所去了? 从立案到移诉不到半个月,这么明显大有内情的案子,竟然就如此匆匆结案,所有的经办刑警难道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怀疑? 严峫办了十多年刑事案,对各种细节疑点有着极其敏锐的嗅觉,这份卷宗让他的狐疑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翻到最后看了眼经办人名单和主要领导签字——他的目光凝滞住了。 当年的主办领导,名字叫做江停。 记忆从深渊中浮现出庞大的黑影,那一瞬间,屡次出现在梦境中的身影终于向严峫悄然回首。 只有这一次他没专注于电话,也不再于百忙之中吝啬自己的丝毫注意。天光由窗而入,勾勒出他俊秀文雅的轮廓,以及天生就十分削薄抿紧,因而显得有些冷漠的嘴唇。 他从虚空中目光低垂,投来一个安静又清晰的注视。 “……” 严峫的咽喉仿佛被无形的手攫住了,呼吸憋在胸腔里,连手都有点发抖。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进入内网数据库,搜出了当年的恭州市公安厅主要领导名单列表。 ——恭州禁毒总队第二支队长江停,名字上套着显眼的黑框,三年前确认牺牲。 严峫脑子里轰的一下。 那个昨天才坐在街边长椅里向他微笑的人,此刻正穿着深蓝色制服、肩扛三枚四角星花,眉目清隽鲜明,冷冰冰地呈现在电脑屏幕上。 Chapter 8 魏尧“操”的一声,冲出副局长办公室,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梯,径直推开了副支队长的门:“严峫!” 严峫坐在电脑后。 “你又用我的口令上内网!这是违反纪律的你知不知道?!” 严峫一动不动,慢慢抬起头。魏尧一看他那样子就怒从心头起:“你朱队长才住院几天,你就撒丫子欢腾了!前几天还把整个支队拉出去喝酒唱K,你是不是真当我不知道?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满背景都是什么,把每天当成末日来相爱!你们一帮大老爷们互相爱什么爱!” 严峫一张口,被魏尧恨铁不成钢地打断了:“你小子大概永远也不想提正了,看看你那着装!表!鞋!头发!你是来上班还是来走秀的,稽查组通告批评多少次了,好歹长点记性成不!” 严峫说:“魏局……” “登陆给我退出来!趁着没人发现,赶紧的!” 魏尧气咻咻地插着腰,还想趁着余兴随便骂点什么,突然只听严峫缓缓问: “江停是怎么死的?” 魏尧一怔:“什么?” “恭州禁毒总队第二支队长江停三年前殉职,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魏尧呆愣良久,才反应过来严峫问的是什么,当即就有点恼火和哭笑不得:“怎么,都几年了,还放不下当年跟恭州市公安厅的那点破事?——是,恭州当年差点把你的功劳顶替走了,但最后不也没那么干吗?你还……” “江停真的死了?” “哟,你没完了还!”魏尧反问:“这跟你现在调查的五零二冻尸案有任何关系吗?” 严峫说:“有。” “有个屁!你没事就拿我的口令在内网上乱逛!” “有。”严峫重复道,抬手将桌面上的案卷推向魏尧:“胡伟胜,恭州人,曾因大量代购及造假国外处方药入狱,具有利用假冒阿得拉诱使未成年人沾染毒瘾的重大嫌疑。几年前他在恭州,因为给高三女生下药而被判强|奸未遂,我怀疑这个案子另有隐情,他下的药应该不是迷|奸药氟硝|安定,而是跟阿得拉成分类似的上瘾性致幻剂。” “——这个案子当年的主办人是江停。”严峫定定地望着魏尧:“三年前,江停总指挥的缉毒案现场发生爆炸,十多位缉毒警殉职,江停本人炸得尸骨无存,到底是怎么回事?” 随着他平稳有力的声调,魏尧的恼火被压了下来,渐渐陷入了思考。许久后他终于走过来,拉开椅子,坐在了办公桌对面。 “那次缉毒行动,”魏尧吁了口气:“最后追缴的各类毒品加起来,有八十多公斤。” 严峫瞳孔一缩——这么大! 紧接着魏尧的第二句话如冰水浇在了他心底:“他们后来都说,那是那十多位缉毒警的买命钱。” “……什么意思?” “当年那个案子因为毒品数量多,成交金额大,毒贩采用了人、钱、货三样分离的交易方式。警方根据卧底线报确定了两个主要交易地点,一是市郊塑料厂,二是生态园,经过分析认定买卖双方藏匿在塑料厂,而大批毒品和非法武装则隐藏在生态园的某个培育基地里。” “按原计划,江停应该带着充足的火力和大批精锐特警突入培育基地,另一组人则在塑料厂设伏准备实施抓捕。然而行动前,作为总策划的江停却突然把原本应该奔赴生态园的大部分精锐,秘密抽调到了塑料厂,并且在明显准备不足的情况下仓促突入,仅仅半个多小时后,整个厂区就发生了始料未及的连环大爆炸。” “毒贩和买家在警察赶到前都跑了,炸|弹则是事先装好的。”魏尧沉声道:“江停毫无理由的临阵变卦,等于是一手把战友送进了地狱。” 严峫诧异道:“为什么毒贩跑了,难道行动消息有泄露?” “事后很多人怀疑这一点,甚至有人认为江停把大批刑警带去塑料厂是跟毒贩‘打配合’。但这个怀疑很难被证明,因为江停自己也死了,火烧得非常快,最后连囫囵尸体都找不出来。” 魏尧说到这里停了停,狐疑道:“——怎么,你怀疑他没死?” 严峫慢慢向后靠坐,眼神有些游离。几秒钟后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哦,这倒没有。” 魏尧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用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他:“那你刚才为什么问我他真的死了没?” “……我就是好奇怎么他没追授烈士。我刚才看恭州禁毒第二支队所有牺牲刑警都被追授了,如果是指挥错误,虽然严重,但他毕竟是因公牺牲,没到连个烈士名号都不给的地步吧。” 这个疑问其实是严峫临时随口扯的,但魏尧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一言难尽,斟酌了半晌,才说:“因为那个卧底。” 严峫:“嗯?” “爆炸发生以后,恭州市公安厅成立了专案稽查组,经过对所有行动部署和细节的彻查,发现了一件事——你还记得我刚才说卧底线报了两个交易地点么?” 严峫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这名卧底代号‘铆钉’,在贩毒集团内部潜伏了数年之久。虽然没能渗透到集团最高层代号‘大K’的头领身边,但也一度很接近集团内的二号人物,因此曾传递出很多有价值的线索,是恭州缉毒系统内非常有价值的情报来源。” “塑料厂爆炸发生后,警方内部消息疑似走漏,‘铆钉’也遇到了极大的暴露危机,因此专案组为他紧急成立了营救小组。但搜到地点再赶过去时已经来不及了,毒贩杀了铆钉,焚尸灭迹,营救行动功亏一篑。” 魏尧长长叹了口气,严峫的神情也肃穆起来。 “铆钉死后,专案组拿到了他用过的电脑,发现他曾给警方转发过贩毒集团内部的加密邮件。这封邮件解密后是一部分交易部署图,将生态园培育基地内藏匿的毒品和非法武装说得非常清楚。也就是说,作为行动总策划的江停不可能没看过这封邮件,那么他在行动开始前突然把精锐火力从生态园抽调去塑料厂,以至于十多位缉毒警丧生爆炸,其初衷就变得极其可疑了。” 严峫语调微微下沉:“他很有可能是故意的。” “是的,”魏尧目光非常严肃:“更有甚者,那个将警方行动消息透露出去的叛徒,可能就是他。” 严峫没有吱声,空气突然变得非常粗糙,仿佛矬了的刀,一下下刮着脸部皮肤。 两人对坐良久,严峫低沉道:“当年跟恭州合办的那个案子,结案做报告的时候,有人来找我谈话,让我主动把功劳让给恭州那边一个‘关系户’。当时年轻气盛,就拒绝了,结果被各路人马轮番教训了半个月,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对不起我,每天一腔愤懑难平,恨不得抄砖头把整个市局砸了。” 魏副局长捂着嘴咳嗽了一声。 “我每天甩脸子,闹情绪,一直折腾到庆功会前两天,恭州那边突然又传来消息,说总指挥最后签字的报告上,还是把功劳算给我了,同时还给我评下了个人二等功。”严峫轻轻出了口气,说:“当时的行动总指挥,就是江停。” 魏尧年纪大了,看问题比较中肯:“人都是有多面性的。你因此对他心怀感激固然不错,但之后的事情还是要一分为二地看。” “——不,不是感激。”严峫断然道:“没有感激。” 魏尧没明白。 严峫却并未把自己的心境解释给外人听,只悠悠道:“我就是有点想不通江停这个人。” 魏尧拍了拍他的肩膀:“人已经死了,虽说没有盖棺定论,但再琢磨也没什么用了。今天我告诉你的切记别往外说,毕竟是恭州那边的悬案,而且非常敏感,小心传出去了对你没什么好处。” 严峫颔首不语。 桌上电话叮铃铃响了起来,“喂,严副!我们抓了胡伟胜那孙子,现在已经快到市局了!” “你们先忙吧。”魏尧站起身:“任何涉毒的案子都不是小案子,一定要查清源头、下家和整个网络,务必要将嫌疑人的所有同伙一网打尽。如果能查出恭州那个强|奸未遂案的内|幕,也一定不要放弃机会,明白了吗?” 严峫说:“我明白。” 严峫亲自把魏副局长送出了办公室,站定在楼梯口,目送魏尧进了电梯。不多会儿楼下渐渐喧嚷起来,车声、脚步声、说话声由远而近,一大早上把嫌疑人从被窝里拎出来的刑警们回来了。 “严哥!” 马翔从走廊尽头探出个脑袋,向审讯室那边撇了撇嘴:“——一块走起?” 严峫抬手一招。 马翔不明所以地跑过来,只听严峫俯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跟老宋、老赵几个,叫上隔壁秦副队,去把胡伟胜审了。我出去一趟,别跟任何人声张。” “您这是去……” 严峫一拍他的背:“有事随时电话联系。”说着走向楼梯,下了几级台阶,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站住了。 他掉头回到办公室,抓起抽屉里一把久搁不用的车钥匙,起身时瞥见电脑,动作停在了那里。 屏幕上,江停平静冷漠的目光注视着虚空,淡色的唇角微微落下,仿佛一尊包裹在警服里的,不带丝毫温度的雕塑。 严峫与他对视良久,慢慢从抽屉里取出枪,别在后腰上,然后披上外套盖住,转身关门走了出去。 Chapter 9 早上九点,私人疗养院楼下的林荫路边,一辆银色大奔戛然而停。 “还有半小时。”杨媚扭过头问:“我陪你等吧?” “不用,就一个复检预约,我又没残。”江停解开安全带,钻出了车门:“忙你的去吧。” 杨媚急忙摇下车窗:“那你待会完事了等我来接哈!” 江停走进疗养院大门,没有回头,遥遥挥了挥手。 杨媚为了今天而特意描画出的桃花妆耷拉下来,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只得沿着马路向前开远了。 ——她没有看见的是,后视镜里,一辆黑色辉腾悄无声息停在了她刚才的位置。 驾驶座上的严峫摁熄烟头,目送她消失在车流中,随即视线转向了马路对面的疗养院大楼。 “来了——您的清粥小菜!” 住院部楼下的早餐店里人不多,江停坐在角落里,看了眼表,拆开了一次性木筷。 他早年办案夜以继日,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后来就把胃熬坏了。人到了一定岁数,早年亏欠身体的都要加倍还回来,被低血糖狠狠作了几次之后,终于不敢再随便对付三餐,强迫自己养成了早上一定要往胃里垫点东西的习惯。 手机在桌面上震了一下,是杨媚的微信:“早饭吃了吗?” 江停敲了个嗯字回过去。 点击发送时,突然他视线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抬眼一看。 不远处早餐店另一头,有道目光来不及收回去,刹那间与他撞了个正着。 那是个穿白色短袖T恤、戴棒球帽的男子,大约四十多岁,体型魁梧,肌肉贲张式地勒着肩线,帽檐压得极低,隔着距离看不清面孔。两人的视线只交错了短短一瞬,紧接着男子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吃东西,将报纸翻过页,似乎刚才只是错觉一般。 江停的眼神微微闪动,随即视线在整个店堂里逡巡一圈,但脸上纹丝不露。 几分钟后,他搁下喝了一半的清粥和几乎没动的小菜,起身结账离开了。 · “你昏迷前身体肌肉情况是相当不错的,即使卧床三年也没有完全退化。血压还挺正常,出院以后有头晕、腰痛或四肢疼痛的情况吗?” 检查室内,江停倚在白榻上,十指交叉自然放在腹部,“走长了偶尔会抽筋。” 医生点头:“正常的,要继续按我们原先制定好的计划做复原训练,不能操之过急。” 这家收费高昂的私人疗养院本来就没有太多病患,午饭前这个时间段人就更少了。检查很快做完,医生开了些药叮嘱按时吃,又预约好下一次复检的时间,突然只听江停随意地问:“我出院这几天,有人来看过我么?” “哦,还真有。”医生也是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你亲戚出差经过了一趟,想来看看你,恰好你前一天就出院了,他还问你女朋友的联系方式来着。” 江停顿了几秒,随即像是有点意外地:“亲戚?叫什么名字?” 医生估计也在想这是多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怎么三年都没出现过,就笑了起来:“四十多岁男的,挺壮实的——你待会去前台跟护士查一下应该就有名字了,他说是你远方表哥。怎么,有印象吗?” “是不是有一米八多,戴了顶棒球帽?” “哎,对对!真是你表哥?” 江停想起刚才早餐店里的那道目光,面色微沉,但既不承认也没有反驳:“——护士把杨媚的号码给他了么?” 医生说:“那哪儿能呢,谁知道他是什么人哪。我们护士问他要不要留个联系方式,他也没给,掉头就走了。” 江停从检查床上下来,弯腰系好鞋带,把衬衣纽扣一颗颗扣到顶,漫不经心地整了整衣襟。 医生签完字,正好一回头。晨光中江停站在窗前,头发乌黑而侧颊雪白,脊背直线一路流畅地顺到窄窄的腰和修长的腿,犹如绷直了的弓弦。 医生心内有些诧异。 本来他们都以为538床那病人是个吃软饭的乡下穷小子,没想到恢复之后,再一见面,江停的言谈举止和体型姿态,明显跟医院里的流言有很大差别。 “下次再有人来找我,”江停说,“不要搭理,也不用问姓名。” 医生终于没有压过自己强烈的好奇心:“那个……他真的是你表哥?” “不。”江停扣好衣袖,淡淡道:“是债主。” 医生:“……” 江停结束检查,告辞表情怪异的医生,拿着复检结果出了门。 能来这家疗养院的,大多数是一口气吊在嗓子里、要靠仪器维持生命的植物人,或是上了年纪难以走动的老年病患,没事就被护工推出来在走廊上转转。江停耐心等待几名老人的轮椅过去,只见前方电梯门关上了,便没有再等,从走廊中段的扶手楼梯往下去一楼大厅。 大楼人声喧杂,护士在大厅中穿梭来去,家属们正办理入院和出院。江停转过楼梯拐角,正要下最后一段楼梯,突然站住了。 穿过整座大厅,靠近大门的墙边有一扇先进个人展示橱窗。 一个人高马大身材魁梧,戴着黑色棒球帽的男子正背对着他,紧盯着橱窗上的玻璃。 ——玻璃倒影中,只见远处楼梯上的江停定住了身形,随即向后退了半步。 男子转过脸来,正是先前早餐店里的那个人。 两人的视线隔着人群再次交汇,似乎同时都明白了什么。下一秒,江停蓦然转身径直上楼,而男子抬脚就追了上来! · 与此同时,医院大楼顶层办公室。 门紧紧关着,偌大套间里只有两个人,除了翻动病历的轻微声响之外,连彼此呼吸都清晰可闻。 “……”院长不易察觉地伸长脖子,打量面前茶几上的警察证,又瞅瞅对面沙发上那名与其说是市局刑警队长,不如说是没事出来浪荡的英俊富家小生,内心犯起了嘀咕。 这年头当警察的油水也太足了吧,这行头在机关里真的没问题吗? 还是说自己被涮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刑警,而是哪个小电视台来拍真人秀的? “咳咳!”严峫清了清嗓子。 院长立刻把脖子缩回去,露出了殷勤亲切的笑容。 严峫指着病历问:“这里写患者剧烈撞击导致头部受伤的原因,为什么能确定是车祸,而不是爆炸?” 院长一脸“可别逗我了”的笑容:“瞧您这话说的,车祸跟爆炸那能一样吗?我们医生是绝不会认错的。” “那烧伤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院长沉吟片刻,说:“陆先生当初呢,是被他女朋友转院到我们这里的,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最低意识状态了,离真正意义上的植物人只差一步之遥。虽然我们收治了陆先生,但他的状况确实非常不好,除了车祸造成的头部重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伤病,相对之下他四肢上的烧伤在转来我们医院之前就已经过了精心治疗,已经算恢复不错的了。” 严峫问:“其他伤病?” 院长说:“挺多的,各种感染,营养不良,左手肘脱臼没接好导致的错位,右手腕皮肤溃烂和肌腱神经受损,身体各处的大面积擦伤等。这些都是车祸之前发生的,大概经过半年的护理才慢慢好转。” 严峫沉思半晌,神色间不见喜怒,突然说:“手腕肌腱神经受损,基本都是割伤吧。” “对,话是这么说。但陆先生他吧……” “怎么?” 院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回答:“看着倒像是人牙齿咬出来的。” 严峫托着病历的手轻微一颤。 院长唏嘘笑道:“所以我们当时都猜,这病人怕是刚从传销组织逃出来,路上就开快了,否则怎么会撞得那么厉害?” “那你们怎么就没报警?” “嗨!您这话说的,我们是私人疗养院,打的是高度保护病人隐私、尊重家属意愿的招牌,走的是高端市场路线。”院长搓了搓手,压低声音赔笑:“不是不主动配合你们警方的工作,只是当时杨小姐她死活不松口,说她就是不愿意报警让人知道,所以才转来我们院的。干私人疗养这行竞争特别激烈,我们也是出于口碑的考虑……” 严峫打断了他:“杨媚跟江……陆成江到底是什么关系?” 院长说:“就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吧。老实说我们都觉得是真爱了,毕竟杨小姐条件那么好,又是场面儿上的人——一般对客户的私事我们都不准员工乱嚼舌头,不过后来陆先生醒来之后,看着确实有点怪。” 严峫“哦”了一声:“怪?” 院长迟疑几秒,笑道:“就是看着……倒像是杨小姐凑着她男朋友更多些。” 严峫没有回答,鼻子里几乎无声地哼笑了一下。 杨媚明显不是个老老实实的“场面人”,她未必真犯过罪,但在灰色地带游走是肯定的。她在恭州和建宁两地的案子,必定都是江停帮她平的,而江停在指挥失误爆炸身亡之前,不论从资历还是功劳上来说,都是下任恭州公安厅禁毒总队长的有力竞争人选。 那个时候杨媚能抱上江停的大腿,都能称作是奇迹。 院长摸不准严峫那一哼的意思,小心地打量着他:“那个……严队长,您看还有其他事吗?我们一定全力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严峫却一摆手,将病历还给他,站起身来。 院长立刻起身要送,刚想客套两句,突然只听严峫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哎,您说您说。” 然而严峫下一句话让院长愣住了,只听他慢悠悠地问:“那位陆先生刚被送来的时候,你们给他做血检,有查出他吸过毒么?” Chapter 10 “您拨打的电话忙,请稍后再拨。……” 大街上车水马龙,杨媚站在车门边,细致的眉毛拧起来,又拨了一次号。 这次等了良久,直到快转进忙音时,突然对面被接了起来:“喂。” “江哥,你那边完事了吗?我刚忙完了,这就去医院接你——” “我被人跟上了。” “什么?!”杨媚一愕,随即立刻降低声音:“是什么人?恭州那边的,还是?” 江停没有立刻回答,一股寒意从杨媚心底里窜了出来。 如果是恭州那边的,最多也只想要他的命。 但要是换作另一个人,那可能就是非常恐怖,甚至让人无法想象的事情了。 “不好说,”江停的声音终于又响了起来,杨媚感觉他好像在大步向前走:“这人来医院打听过我,留下了痕迹,办事手法很粗糙,不像是那边的人。” “那现在怎么办?!我立刻去接你!” 然而江停冷静的声线把她的焦躁硬生生压了下来:“不管是谁想杀我,他暂时还不知道你的存在,别过来找我。你先回店里找几个人来帮忙,我把他引到医院外面,待会打给你。” “喂,江哥!……” 手机里传来忙音,江停挂断了。 江停把手机放回裤袋,抬眼向前,走廊尽头的玻璃门上,映出了身后拐角处骤然出现的男子身影。 ——竟然跟得这么紧。 是过分业余,还是打算动手? 通道已到尽头,前方没路可走了,江停视线一瞥,直接从楼梯向下。他的脚步优美流畅,转身时风带起了护士的鬓发,但他没有做丝毫停留,径直向更下一层走去。 四楼。 住院部楼层到此为止,再往下只有消防通道和电梯了。 江停脚尖落在地面上,面色没有任何异状,刹那间目光逡巡周围。病房、电梯、值班站、安全门等各个方位在半秒钟内烙进脑海,自动解析形成了一幅楼层地形图;不远处,几名护工正推着各自的老人慢慢晃悠,距离目测近二十米远。 头顶咯噔响动,跟踪者的步伐缓了一缓,似是在观察情况。 与此同时,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护士推着小车从电梯里走出来,转向与走廊尽头连接的另一条过道,准备向各病房分发餐前汤水。 在外人看来,自楼梯上下来的江停连一瞬间都没耽误,好像他本来就打算如此一般,抽身转向长廊尽头。 戴棒球帽的壮汉紧跟了下来。 疗养院里比较讲究室内环境,每条互相连接的走廊拐角处都摆放着大盆绿植。转过郁郁葱葱的绿叶,午餐小车果然停在顶头第一间病房门口,车上整整齐齐码着一盅盅冒着热气的排骨汤,护士已经进病房去了,门正虚掩出一条小缝。 江停经过午餐车,顺手抄起一盅汤,看都不看,往身后地上一泼,把空碗放回车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随即继续向前走去。 几秒钟后,咣当! 棒球帽男子刚转过拐角,就猝不及防被满地汤水滑了个四仰八叉,紧接着午餐车被稀里哗啦撞翻,姹紫嫣红开了满地。 “哎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护士,护士!”“快,快来人把他扶起来!” 走廊上喧杂一片,棒球帽男龇牙咧嘴,瞬间就成了整个楼层的视线中心。几个护士觅声,连小圆帽都来不及扶就冲了过来,七手八脚把他扶起身,一叠声问烫着了没有。 “我没事,你们放开,我……” 棒球帽男一边挣扎一边探头,只见人群之后,江停的背影在拐角闪了一下,紧接着就消失了。 “艹!” 棒球帽男狠狠骂了声,慌忙挣脱搀扶,三言两句敷衍掉护士,一边疾步向前一边摸出手机,压低声音急道:“喂,情况不好,点子漏了!” 对面静默片刻,传出一道女声: “被发现了?” “肯定被发现了!” 棒球帽男匆匆冲过长廊,眼前已消失了目标的踪影。这时不远处电梯门又是叮!的一声,他回过头,只见江停的背影进了电梯。 手机那边,女声冷冷道:“做掉他,我派人去接你。” 棒球帽男不再犹豫,转身就冲了过去! 江停按下关门,随即按顶层,面无表情望着远处的棒球帽,电梯门在他冲上来的前一刻徐徐合拢。 ——然而紧接着,这电梯就径直往楼下去了! 江停轻轻“嘶”了一声。 乘坐电梯逃脱时,最好是往楼上而不是楼下去,因为三层之内人狂奔下楼梯是很快的,而医院的双开门大电梯通常又比较慢。 按这个速度计算,即便他顺利抵达一楼大厅,跟棒球帽男的抵达时间最多也不会相差三到四秒。 叮! 电梯门再度打开,外面几个等电梯的人还没进来,江停已经抢先挤了出去,快步走向正门。 然而跟他预估的时间差一样,江停刚出来几秒,拐角里的消防楼道门被打开了。棒球帽男冲出门,只在人群中搜索几秒就锁定了江停的位置,一边把手伸进口袋,一边向他冲了过来! 江停抽出手机,滑到最近联系人页面,同时步伐加快,硬生生从缴费队伍里挤了过去。 几个排队的大妈怒了:“喂你干什么,挤什么挤!” 江停毫无反应,步伐不停,拨通了杨媚的手机号。 “哎,又一个插队的!”身后的大妈们再次叫嚷起来:“年纪轻轻的你推搡什么呀!”“赶着投胎吗,什么素质呀你?” 江停转头一看,棒球帽男也推推搡搡地从缴费队伍里挤了出来! 手机拨号界面显示对方已接通,杨媚紧张地问:“喂,江哥?” “你到……”江停边说边回过头,谁料迎面突然重重撞上了人——砰! 江停踉跄半步,抬手捂住口鼻,还没从酸楚中回过神来,就只听一个熟悉的男声带着笑意诧异道: “咦,真巧啊,这不是陆先生吗?” 江停抬头一看,严峫抱着双臂,笑吟吟看着他。 “江哥,喂?”电话里传出杨媚焦急的声音:“江哥?” 五米以外,棒球帽男右手插在口袋里,魁梧的肌肉在T恤下绷紧,大半身形藏在人群之后,从压低的帽檐下死死盯着这边,犹如一头盯上了腐尸的鬣狗。 杨媚尖利得几乎都发抖了:“江哥!回我的话!你没事吧?!” “——哟,打电话呢。”严峫嘴角若笑非笑地上挑着:“那行,你忙吧,回头见。” 说着他抬脚擦肩而过,往电梯方向走去。 千分之一秒内,江停做好了决定。 “没事,我在医院碰上严副队了,待会给你打回去。”江停挂断电话,转身一伸手,情急之下直接抓住了严峫的手臂: “严队……” 严峫偏头一瞥。 不知是不是江停的错觉,这个总是吊儿郎当,比起副支队长更像是个富家小开的警察,当他这么定定看着自己的时候,眼底似乎闪烁着一丝难以形容的、亮得让人心里发瘆的精光。 严峫问:“什么事?” 江停呼了口气,仿佛藉此将所有情绪都轻轻吐了出去,随即笑起来:“严队怎么在这里?” 严峫说:“家里亲戚在这住院,正好今天没事,顺道来看看。你呢?” 江停笑着说:“我出院几天了,来做个复检。” “哦,那没什么问题吧?” “都还行。” 话说到这里,江停略顿了顿,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只见严峫几乎是刻意的抬手看了眼表:“没问题就行,我也不叨扰你了,省得打扰了你跟小女朋友两人世界,待会还嫌我们人民警察烦。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严峫作势抽手,果不其然刚一动作,就只见江停整个人都转过来了:“严队——” “怎么?” 严峫净高一米八七,站在人群中堪称居高临下,双手环抱,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不愧是干了十多年的老刑警,当他这么逼视着某个人的时候,强烈逼人的气场足以让他锁定的对象无处可避。 江停侧仰着脸,略微偏斜,这个角度让眼梢稍微勾了起来。他在严峫面前表现得似乎有一点弱势,迟疑片刻后,还是很诚恳地说:“杨媚的店恢复营业了,想必是严队发的话,还没机会好好感谢您。今天难得撞见,不如我请严队吃个饭吧,否则我心里不安。” 严峫盯着他,语气不太正经地一挑:“公事公办而已,还用吃什么饭啊。你那小女朋友没在外面等你?别让她等急了。”说着不等江停发话,就抽身要走。 “——哎,”江停赶紧拦住了他:“今天杨媚不在。” 这话真是被严峫一句赶一句,硬赶出来的。但刚出口江停就愣了下,自己都觉得有点怪异。 ——他略微抬头注视着严峫,眉梢眼角的形状显得很漂亮。这时姿态几乎都有点像是恳请了,两人距离异常的近,江停一手还搭在对方肌肉结实的小臂上。 如果江停是个女的,这幅场景其实非常暧昧,甚至有些让人砰然心动的意思。 不远处,棒球帽男警惕地打量着严峫,一时没敢轻举妄动。 “哦,”严峫的笑意更明显了,简直像故意的:“我说你怎么突然主动起来了,原来杨媚今儿不在?” 江停:“……” “行啊,”严峫趁他还没品出更怪异的滋味,反手一把拉到自己身边,笑嘻嘻说:“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 时值正午,大街上人多了起来,五月初金灿灿的阳光挥洒在柏油马路上,顶着日头走两步就出汗了。严峫把衣袖往上臂一卷,似笑非笑地瞅着江停:“穿那么多不热啊?” 江停的手机在裤袋里无声地震,他按断了,淡淡道:“我一个差点半残的人,身上热量哪有严队你这么足。” 严峫目光在江停严严实实扣到手腕的袖口上一溜,微笑道:“说什么话呢,何至于半残那么严重,陆先生看着可比我年轻得多。” 江停无奈推脱:“您别拿我取笑了。” 严峫说:“这哪是取笑,我是很认真的,我从第一次遇见陆先生你的时候就很想跟你一起吃顿饭了。” 江停:“……” “今天终于得偿所愿,真不容易呐——!” 严峫的唏嘘完全不像作假,以至于江停的神情有些微妙。 这人脑子该不会不正常吧。 严峫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要么办案办出了毛病,要么就是脑子不正常?” “……”江停说:“我怎么会这么想严副队呢。” 严峫突然一个急停转身,眼角余光扫过身后——十米开外,一顶黑色棒球帽迅速隐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但严峫仿若不见,一把拽住了江停的手腕,笑道:“你相信这世上有‘一见如故’这个说法么,陆先生?” 刹那间他手指清晰地感觉到江停衣袖下凹凸不平的皮肤,那是手腕内侧噬咬留下的旧伤。 江停略微用力把手一抽,但严峫死攥着没放。江停不动声色反问:“哦?” “我初次见到陆先生你,就像见到了一直很想见却始终缘悭一面的故人,但你总是跟那杨媚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嫌弃我们人民警察还是单纯瞧不上我这个人。所以呢,今天能跟你同在一张桌子上,平起平坐的吃饭,真是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事。”严峫笑意加深,道:“所以说世上缘分兜兜转转,真是让人无法预料啊,哈哈——” 严峫面相五官偏硬,但他盯着江停这么一笑时,眼底却流转着雄性浓厚而冰冷的邪气。 “……”江停一点点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什么也没说,只笑了一笑,简短的吐出两个字:“是吗?” 他表情如常,但严峫确定江停这辈子的好涵养都凝聚在这短短的两个字里了。 “可不是吗?”严峫意犹未尽,刚要穷追猛打,突然手机响了起来。 “是队里的。”严峫遗憾道:“不好意思我接一下,你等等哈。” 这时他们正站在一处人流量非常大的商场出口,严峫特意走远了两步接起电话,只听马翔的声音在那边充满了疲惫:“喂严哥,不行,姓胡那孙子死活不招,咱兄弟几个都没辙。您在哪儿呢?” 严峫往台阶下望去,江停站在人行道上,一边拿着手机,一边注意着这里。 “市中心远航商厦。” 严峫脸上冲江停一笑,嘴里却对着电话道:“追查个几年前的案子,没急事你待会等我打回去。” 马翔的困意一扫而光:“哎哟我的严哥,你怎么单枪匹马就出去了啊,要增援吗?” “不用,我今天出来的事谁都不准说,包括魏局和老秦。” “那你一人能行吗?” 就在这个时候,江停的手机震了一下,他低下头。 严峫目光投向远处,棒球帽男隐蔽在垃圾箱后,佯装无意地抽着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严峫无声地笑了一下,脚步不引人注意地向后挪去:“没问题,已经入套了。” · 江停划开手机屏幕,按下语音键,大街喧闹的背景下他的声音十分低沉:“我跟严峫在往金燕莎饭店的方向去,那儿后门有个叫三毛街的后巷,你带人去开车设个伏。目标大约一米八五,非常健壮,穿白色短袖T恤戴一顶黑色棒球帽。别紧张,就像你以前配合警方设伏抓人一样,待会我把人引过去,你们把他弄晕了带回KTV,等我回去处理。” 杨媚身边带了KTV里拉来的男员工,语音能听不能说,打了“明白”两字过来,随即发起了定位分享。 江停一瞥而过,把手机装回口袋,再抬起头时倏而一怔。 严峫不见了。 就这么短短两秒钟的功夫,严峫的身影消失了。 江停的第一反应是巡视四周,紧接着心脏不轻不重地一沉,各种可能性同时通过大脑——严峫上哪去了? 他是否已发现了不寻常? 这么凑巧出现在疗养院,是否本来就是计划好的? 江停疾步走向商场台阶,同时拨通了严峫的电话,响两声后对方挂了。 江停:“……” 他又拨通一次,同样是两声后挂断了。 跟踪者似乎也发现了不对劲,慢慢向这边走来。 江停见过各种各样的案子,在安全方面的认知跟普通人不一样。他知道像医院那种有保安有监控的地方还好,而大白天的马路上,虽然看似大庭广众,实际上并不安全。 随便高喊一句“抓小偷”、“打小三”,有计划有组织地策划一起高效短暂的骚乱,都有可能在短短几分钟内绑走一个人而不引起太大注意。即便现场存在目击者,警方也很难把混乱零碎的形容词组织成有效的呈堂证供。 棒球帽男犹豫地四下张望,没有看见严峫的影子,终于下定了决心。 “杨媚,这里出了点状况。”江停边打电话边疾步向饭店方向走:“你立刻去原定地点等待目标,叫两个人来接应我。我现在正穿过远航商场正门……” 杨媚的声音跟她此刻的状态一样,仿佛绷到了极点的弓弦:“明白!我这就叫人去掩护你,给我发个位置共享!” “来不及了,”江停一回头,只见男子已从人群中推搡而来,眼前到了五六米之外:“他追上来了!” 仿佛无声的警报划破空气,同一时刻,江停和棒球帽同时发力狂奔起来! “哎呀!小心!”“看不看路的啊你,赶着去投胎?!” “哔——哔——” 喇叭声此起彼伏,江停丝毫没有停顿,几乎擦着车头冲过马路,一头钻进巷口。 托建宁城建相对较慢的福,这几条羊肠小道般曲折的巷子还没拆到江停不认识的地步。他风一般卷过学校后门长长的围墙,膝盖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抗议,但身后急促的脚步却越来越近,甚至渐渐清晰可闻了。 “我到了!”风声把电话那头杨媚的叫声刮得断断续续:“你快过来!” 男子已经图穷匕见,紧追不舍到了七八米外。江停回头一瞥,不敢真的被追上,眼见前面一道围墙垮塌了半段,助跑几步单手一撑,漂亮越过,稳稳落地。 他站起身,还没来得及继续跑,突然口鼻被人从后一捂! “……!” 那人明显训练有素且力气极大,只用一手就把江停的挣扎捂进了咽喉,同时整条手臂箍着他,硬生生拖进树丛,反身抵在围墙边,紧接着干净利落下了他正显示通话状态的手机,直接摁断。 “你是不是从来不向正确的人求助,”他俯在江停耳边轻声道,“这点真的非常麻烦。” Chapter 11 江停反手一肘,正中肋骨,把来人撞得退后半步,倒嘶凉气。但这人显然是个对疼痛习以为常的打架老手,江停刚转身,电光石火间对方又扑了上来,把他狠狠顶在围墙边,霎时两人鼻尖距离不过半寸。 这个互相压制的姿态,让他们身体紧紧相贴,对方强健肌体上的热量毫不保留地烘了起来。 江停略微仰起头避开他的鼻息,轻声说:“……严警官。” 严峫嘴角一勾,几乎贴在江停唇边开口问:“怎么着,你睡了哪家的小姑娘,把人老公招来了?” 江停:“………………” 这时只听树丛后砰!一声动静,棒球帽跳过围墙追了上来。 江停一动,被严峫更快更狠地镇压了回去,两人面对面僵持半秒,江停无可奈何,只得向树丛外扬了扬下巴,挑眉做出一个“请吧”的口型。 严峫得偿所愿了。 “待着别动。”严峫一拍他肩膀,声音带着笑意,紧接着转身从树丛里钻了出去。 哗啦啦—— 树丛随着严峫的脚步晃动,棒球帽觅声回头,一句“什么人”还没落音,就被当胸一踹险些飞了起来,哐当!巨响中撞倒了半塌的花坛。 棒球帽骤然被偷袭,登时惊怒交加,忍着剧痛踉跄起身:“兄弟哪条道上的,为什么要挡我的路?!” 严峫不答,拔腿飞身而上,只见对方“草!”地骂了声,嗖地摸出匕首,雪亮寒光当头就刺了过来! 这下就是动真格的了,棒球帽明显练过,唰唰几道刀光几乎贴着严峫的脸削了过去。幸亏严峫闪得快,从警十多年来揍小偷、揍劫匪、揍毒贩乃至于揍同事练就的强悍身手完全没丢,抽身一记扫堂腿把棒球帽撂了个踉跄,趁隙从坍塌的花坛边抄起半块板砖,呼地狠狠冲头砸了下去。 棒球帽扭脸闪躲,砖头贴着他头皮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千钧一发之际,棒球帽一咬牙,刀尖往上狠狠刺向严峫咽喉,啪!一声亮响被严峫抓住手腕,顺势拧脱臼,夺下匕首,咣当远远扔出了数米。 棒球帽从齿缝间逼出几个字:“你是哪个道上的,知道你挡的是谁的生意?!” 严峫谦虚一笑,哗啦啦摸出手铐:“好说,在下正是传说中光荣的人民警察。” 谁知棒球帽愣了愣,没有露出怯意,脸上反而闪过了一丝狠色。严峫下意识便觉不好,但当时确实太快了——只见棒球帽一手伸进夹克内袋里,紧接着摸出了枪! 砰! · 枪声久久回荡在小巷中。 远处一辆黑色SUV驾驶室里,一个穿皮夹克、满帮短靴,被墨镜挡住了大半张脸的年轻男子收回望远镜,轻声说:“他们打起来了,目标藏在现场树丛后。现在怎么办?” 蓝牙耳机中只有信号沙沙流动,足足过了数秒,才传出一道悠悠的男声: “做干净些。” 年轻男子说:“我明白,大哥。”随即拉起了手刹。 严峫在枪声响起的前百分之一秒间贴地打滚,迅速起身。这反应几乎是神级的,他刚一抬头,面前烟尘袅袅,子弹在土地上打出了一个两指宽的深坑。 棒球帽一声不吭,爬起来就跑。 “我艹!”严峫拔枪就追,吼道:“再不站住开枪了!” 棒球帽置若罔闻,飞一般冲出巷口。严峫紧随其后不舍,两人一前一后追逐了数百米,眼看就要冲出这片曲折的巷区时,前方交叉马路上突然嗖——冲出一辆SUV,几乎贴着严峫的脚尖,瞬间把他逼退了回去。 “走路不看#@¥……”司机的叫骂渐渐远去。 就这么几秒钟的耽搁,棒球帽已经消失在前方,眼见没法追了。 “操!”严峫大骂一句,摸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喂马翔,三毛街南巷靠近中正路52号发现可疑分子持枪袭警,通知交警协管治安大队,目标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九十公斤,白汗衫、黑帽子,速度带人封锁区域,立刻开始排查!” 马翔大惊失色:“卧了个槽,这就到!” 严峫挂了电话,把枪别回后腰枪套,慢慢地往回走。江停站在树荫下打电话,见他过来,挂断电话站在原地,略微抬起下巴,静静地望着他。 江停身量中等,但他习惯于以略微往下的角度看人——不论经历过往和言辞外表伪装得多么好,眼神、动作这类最小的细节,是很难骗人的。 两人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对视,彼此都没有吭声,半晌严峫问:“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江停说:“你问。” 午后的小巷十分安静,远处警笛模糊,越来越近。 严峫认真道:“其实你睡的是人家妈吧,不然会把便宜儿子气得连枪都拿出来?” 江停:“………………” 警车呼啸而至,戛然停在巷口,十多个市局刑警向他们快步奔来。 严峫一哂:“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调戏你呢。” 说着他抽出自己衬衣领口上挂着的墨镜,随手向江停扔了过去。 · 棒球帽冲出街角,险些撞倒两个撑着遮阳伞的女生。他连看都来不及看,撒腿就往马路对面跑,把女生“神经病啊”的骂声远远甩在了身后。 警笛似有似无,忽近忽远,一时之间四面八方,仿佛没有哪个方向是安全的。棒球帽扶着膝盖喘了会儿,想打雇主电话,手机里不断传出对方已关机的提示却让他气怒攻心。正无计可施时,突然一辆黑色SUV飞驰而至,车窗降下一条缝,露出一张被墨镜遮去了大半的年轻男子的脸: “范四?” 棒球帽如蒙大赦:“是是是,你是来接应……” 年轻男子言简意赅:“上车。” “报告,报告,中环路与明光路交叉口建设银行正门外有人目击嫌疑人跑过,体型样貌与描述基本相符,马上派车前往该地!” 步话机刺啦一声,马翔喝道:“明白!”随即向前排开车的警察一点头。 警车轰然发动后退,车上的市局刑警们荷枪实弹,严阵以待。 没有人注意到后视镜里,一辆黑色SUV擦着警车,向相反方向飞驰而去。 范四在后座上急促喘气,咕噜噜灌下一大口水:“兄弟怎么称呼?” 年轻男子只顾开车,仿佛全然没听到一般。直到范四又重复问了一遍,他才吐出两个字:“阿杰。” “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自称叫阿杰的男子没有立刻回答,“你活儿干完了没?” “妈的,点子忒扎手,中间还跑出个条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看他那样子不太正经,不像是真警察……” 阿杰淡淡道:“你已经被人看见了,老板说送你去恭州避避风头。” 范四十分气愤和沮丧,还在后面含混不清地嘀咕抱怨。阿杰并不搭话,墨镜后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什么表情也没有,只紧紧盯着前方的路,直到出了城中心上了高架桥,才在范四嘟囔的间隙开口道:“还要开四五个小时,你先睡会吧。” 范四自觉无趣,答应了声,就靠在后座闭上了眼睛。 他也没真睡,随着车辆的颠簸时不时把眼皮睁开一条缝,偷觑驾驶座上的动静。 然而叫阿杰的年轻人沉默寡言,似乎对别人的事情半点兴趣也没有,只知道专心开车,甚至没有从后视镜向他瞥上哪怕一眼。 下了高架桥又上省际高速,开了约莫一个小时,突然车辆停在了路边。范四佯装刚睡醒的样子,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只见阿杰拔钥匙下车,头也不回说了声:“放水。” 范四上车时喝了那么一大瓶水,是快憋不住了,就跟着他下去站在草丛里,稀里哗啦一通解放。 “兄弟,”范四浓重的戒心稍微减轻了点,主动摸出烟盒来敬了一根,笑道:“这次我运气不好,失了手,劳累你跑这么一趟。你知不知道老板她打算让我去恭州躲多久,那尾款还结不结啊?” 阿杰拿着烟,却不点,问:“她告诉过你要杀的是什么人么?” 范四说:“嗨,主顾的事情哪里会说得那么清楚,知道有生意不就行了呗。” “尾款还剩多少?” 范四比了个二,又伸出五个指头。 阿杰慢慢地说:“便宜了。” 范四一愣。 “这个价格买他的命,后头加个零,都嫌太便宜了。” “啊?那……” “但买你的,”阿杰笑起来:“又嫌太贵。” 范四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里窜起,常年刀口舔血形成的本能霎时敲响警钟,令他往后退了两步。 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觉得眼前一花,风声呼啸,已经被年轻人反身飞踢,整个人轰然砸上了岩石。耳边最后响起的声音是喀拉一响,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几根后肋骨,只感觉鲜血从咽喉和齿缝间争先恐后满溢而出。 “你……日你……祖宗……” 阿杰走过来,蹲下身,定定地看着范四,似乎有一点惋惜。 他说:“你真的不该接这笔私单。” ——那是范四在人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了。 这个自称叫阿杰的年轻人单手扼住范四的咽喉,在他混合着愤怒和惊恐目光中略一使力——咔擦!喉骨应声折断,清脆得令人心颤。 范四的头以一个吊诡的角度弯了下来,双眼兀自死死盯着凶手。 阿杰替他合拢眼皮,动作堪称轻柔,然后把生气全无的范四扛进了车后箱。 · “行,知道了,继续沿途监控,发现目标后立刻呼叫支援,小心对方手里有枪。” 严峫一手按了下步话机,另一手被主任法医苟利亲自摁着,小心翼翼地从指甲缝里提取嫌疑人的DNA。 “报告严副,”技侦用证物袋装着那枚子弹,表情有点沮丧:“子弹没有膛线,是土制枪,应该是做得非常精致成熟的那一种。待会回局里我们再对比下,不过应该不会有更多发现了。” 严峫点点头,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怎么回事啊这次,”苟利一边用棉签仔细剔他的手一边问:“你老人家是撞了哪门子鬼,大白天走在马路上都能撞见持枪抢劫犯?” 严峫说:“我跟魏局汇报的时候你不听见了么,咱人民警察,路遇不平拔刀相助,我哪儿知道点那么背碰上个有枪的。” “那倒霉受害人呢?” “早跑了。” 苟利啧啧两声世风日下,把严峫的手一拍,满脸揶揄:“行了!——幸亏你这指甲够长的,几天没剪了吧,要不我待会顺路捎你去做个美甲,满足一下严副你深藏在灵魂里的粉色少女心?” 严峫:“不用,你这吨位让我没法跟你挤进同一辆车里去。” 苟利:“……” 正好这时被派去买午饭的实习小碎催回来了,严峫拦住对方,不由分说抢了两袋鸡蛋灌饼夹火腿肠,左右各一提溜,假惺惺冲苟利笑了:“知道你减肥,哥替你吃了,不用谢。” 苟利抄起砖头就要扑过去跟他拼命,被众法医抱手抱脚死活拦住,严峫趁机一溜烟跑回了车。 严峫把车门砰地一关,回过头。 辉腾宽大的真皮后座里,江停双手交叠搁在大腿上,那是个非常斯文的坐姿,冷气吹得他墨镜后的下半张脸深刻白皙。 他侧脸在单面不透光车窗边,显出一种细腻又生硬的质地。 严峫斜觑他片刻,江停面不改色回视,半晌严峫扔给他一袋鸡蛋灌饼,说:“吃吧,吃饱了好干活。” “干什么?” 严峫三下五除二扒了塑料袋,把煎得新鲜香脆的火腿肠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道:“马翔刚才来消息,目击者于中午十二点十分左右在中环路建设银行门口看见嫌疑人匆匆跑过,五分钟后警车赶到,却扑了个空。沿途监控镜头全部有人把守,交警和治安大队全都上了,至今找不到嫌疑人的影踪。” 江停慢条斯理吃着,无可不可地听他叙述,几乎没有反应。 “我跟嫌疑人短兵相接是近十二点,从这里跑到建设银行最短距离两公里,也就是说嫌疑人逃跑速度约每分钟二百米。按这个数值计算,建设银行周边范围一公里是为最佳搜索区域,但警方从中正大街沿途封锁至明光路、金源路乃至高架桥入口,连地上的土都掘了三尺,却一无所获。” 严峫顿了顿,盯着江停: “现在怎么办,嗯?你给分析分析?” 江停在严峫灼灼的视线中咬了一小口火腿,咀嚼得咽干净了,才平淡道:“我一个平头百姓,又不会破案,我能分析什么。” “哟,人家可是来要你小命的,你一点都不在意?” 江停说:“正因为在意,所以才不能乱分析,必须交给专业人士来处理啊。” 严峫被他毫无破绽的回答堵得一哽。 江停又把火腿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了,舌尖把沾在嘴唇上的豆浆沫一抿。那只是半秒间的细节,严峫眼皮突然跳了几下,移开了目光: “照你这态度看来,想要你命的人应该挺多的吧?” 江停说:“习惯就好。” 严峫:“……” 江停的吃相跟他平时行事一样,温文尔雅,旁若无人。严峫看着他一小口一小口的咬鸡蛋灌饼里那根火腿,目光转开又回来,转开又回来,来回平移了数次,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你能别这样吃火腿肠吗?” 江停:“?” “你以后当着人面能别这么吃火腿肠吗?” “………………”江停反问:“你觉得应该怎么吃?” 严峫把头一扭,背对江停,正襟危坐在驾驶席上。足足过了好几分钟,他把脸一抹转回来,俊脸毫无表情,好似刚才莫名其妙的对话完全没发生过一样: “不如这样,我们来聊聊别的。——塑料工厂,连环大爆炸,火灾现场燃烧已达到重大等级;一个冲进火场里的人,要怎样才能毫发不伤地顺利逃生?” “既然你不想分析持枪嫌疑人的去向,也无妨,咱们就来讨论下这个谜题吧。” 江停动作有零点一秒的凝滞,随即咽下最后一口鸡蛋灌饼,把垃圾装进纸袋,用附赠的湿纸巾一根根仔细擦干净手指,整套动作一丝烟火气不带,然后伸手去开门。 咔哒! 严峫把车锁了。 两人互相对视,严峫微笑反问:“你走得掉,陆先生?” Chapter 12 很多人说傻逼才买辉腾,但豪车的舒适度和防护性确实好。至少这会儿,外面那群警察走来走去、大声吆喝的动静是一点都听不见了,整个车厢就像沉入了幽暗的深水,连心跳那几乎不闻的声响,都被水压死死摁进了凝固的空气里。 “……你们不会再找到他了,”江停终于开口道。 严峫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彬彬有礼做了个“请指教”的手势:“为什么?” 江停不答反问:“你刚才为什么没追上他?” “妈的那孙子跑得比兔子都快,我一路追到三毛街口,差点被车撞飞出去……” “什么车?” 严峫一愣,“那倒也没看清楚,好像是辆SUV,黑色或深灰吧应该。” “多少时速?” “……大概六七十公里,怎么?” “去查,那车是同伙。” “你就知道那是同伙?!” 江停在严峫怀疑的目光中流露出微许不耐烦,但还是回答了:“我来的时候经过了三毛巷,是单行道,两侧停满了电动和三轮车。只有熟悉路况的人才会开那么快,但熟悉路况的人不会把大车开到这种拥挤的巷子里来,何况又那么恰好挡住了你。立刻让人去交管局立刻调取事发时的监控录像,如果我没想错,这辆SUV应该是套|牌车。” “……”严峫降下车窗:“小马!” “哎!” “我刚跟你说追嫌疑人时撞上的那辆车,给我去查车牌,速度!” 马翔两手指抵在太阳穴上,潇洒地一挥:“得令!” 江停在后座上,一摇头,动作十分轻微。 “你又怎么啦,”严峫敏感地瞥来,“没吃饱?再给你买根火腿肠?” 江停:“……?” 严峫有点蔫坏,并不给他解释:“你刚才摇头是做什么?” 江停说:“我说过你们不会再找到他了。” “……什么意思?” 江停不答。 “不是你说那SUV是同伙么?” 严峫锋利的眉毛一剔,狐疑地上下打量对方。江停在这样的注视中也没有多解释什么,从神态看他大概叹了口气,但非常细微,几乎听不见声音。 他说:“就因为是SUV啊。” · 一小时后,省际高速公路。 长达二百米的柏油路段被警戒线封锁,红蓝警灯闪烁,步话机喧杂震天,技侦的闪光灯此起彼伏。 严峫把车停在警戒线外的隔离带里,回头认真道:“谁说我们再也不会找到他的?事实证明你就是错了。” 江停:“……” 严峫一指前方:“嫌疑人尚在世间,只是存在形式有所改变而已。” 长达数十米的路面上,铺满了血肉、骨骼、毛发和稀烂的内脏。被来往车辆碾压了不下百遍的尸体已经化为血泥,场景堪称惨不忍睹,除了半个难以辨认的头颅,连一段完整的长骨都找不出来了。 江停在严峫理直气壮的目光中一声没吭,以他的性格而言,大概都懒得进行这种对话,于是打开车门就走了下去。 “呜哇——呕!” 马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弯腰吐出一大口酸水,苟利站在边上拍他的背,目光中满是慈爱。 “我,我只在微博上刷到过这种事情,没想到有一天会亲眼看见……呕!!” 苟利说:“哎呀我刚上医学院的时候也是这样,小马你还是太年轻了——总有一天你会手捧头盖骨,笑看巨人观,从此魍魉鬼魅皆作浮云,太平间里翩翩起舞的。人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两样?苟哥相信你。” 马翔哭着说:“狗哥,我辜负了组织的信任,让我这条咸鱼继续在失去梦想的深渊中沉沦吧……” 法医和痕检员们一齐上阵,每人左手长铁钳,右手证物袋,踮着脚来回捡肉块。公路前后围满了警戒带,民警不住吆喝阻止,但还是有不少民众特地停车下来探头探脑地拍照围观。 “让开让开!”严峫从人群中挤过去,顺手夺过几个小青年的手机:“拍什么拍,小心晚上死鬼敲你家门。还有你!偷拍谁呢,小张过来把她手机相册给我删了!” 严峫疾言厉色,把江停紧紧挡在自己身后。边上两个女生捂着手机想溜,被民警赶紧拦住,强行删掉了偷拍来的照片。 “老严!”苟利招手:“这边这边,过来!” 防护栏外草丛间,苟利扬了扬下巴:“就是这死鬼?” 草丛里那半个头颅真是损坏得太厉害了,大脑组织几乎完全流失,左侧面孔缺失,仅剩的右侧还糊满了血泥。严峫提起裤脚,蹲在路边上观察了会,啧啧有声:“怎么弄的啊?” “还能怎么着,撞得呗。别看这条岔路车流量少,来往经过的大多是货车,只要随便来个二三十辆,保证碾得连他亲妈来了都不认识。” 严峫问:“他的枪呢?” “技侦在收拾死者衣物和随身物品,暂时没找到那把枪——不排除是同伙为了灭口,把他枪杀之后再行抛尸的可能。” 严峫点点头,只听苟利又琢磨道:“但我不明白,就一个持枪抢劫,何至于要杀人灭口?” “他不是被枪杀的。” “啊?” 苟利觅声看去,只见一个俊秀的年轻人半蹲在尸体头颅边,头发柔亮乌黑,反衬得侧脸和脖颈纸一样白,乍看都辨不清年纪。 他垂着眼睛观察头颅,一手拿着墨镜,另一手食指和中指轻轻触碰脖颈下断口的部分。 苟利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刚想出声阻止,就被严峫使眼色挡住了。足足过了半分多钟,才听年轻人开了口,说:“舌骨与喉骨是折断的,断面较为平整,不像被车轮碾过的样子。脖颈两侧有椭圆形皮下出血,右侧一,左侧四,是人的五根手指。” 苟利一愣,蹲下身去仔细查看,果真从烂得难以辨认的创伤肌肉上发现了极难发现的皮下出血痕迹:“——我去?” 年轻人抓着他的手,示意他像凶手一样,按在尸体脖颈两侧。 “卧槽,”苟利抽了口凉气,说:“真是人手。” 江停站起身,脱下手套,重新戴上了墨镜。 “根据死者脖颈两侧的指痕位置可以测量出手掌大小,进一步推测出凶手身高,体型,甚至是体重。还有一件事,能用单手拧断喉骨的人经过特殊训练,应该是专业杀手;开套|牌SUV方便隐蔽自身及转移尸体这两点,都说明这个人是有备而来的,杀人并非临时起意。” 苟利蹲在地上抬起头:“兄弟你是……” “哦,”严峫随口道,“一个朋友,我请他来看看能不能提供点新思路。” 苟利不疑有他,立刻很客气地伸手要握,不料江停却正好扭过了头,聚精会神地望着不远处血糊泥泞的路面,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苟利的手落了空,不过他向来心宽体胖,也没把这点细节放在心上:“那既然凶手带走了他的枪,会不会是想通过杀人灭口,来掩盖非法制枪的来源?” “唔,”严峫摩挲着自己已经几天没刮的胡渣,他的下巴此刻已冒出了星星之火,眼见就要开始燎原了:“逻辑上来说有可能,但我觉得不完全是这样。” 江停直接说:“不是这样。” 苟利在他俩身上来回转移,明显有点疑惑:“……那还能是什么?” 江停转身走向技侦,一个痕检员正从地上捡起死者碎成了一条条的衣服,小心地装进证物袋里去。 他示意技侦把证物袋递给自己,对着光观察了片刻。严峫和苟利跟上前来,只见他头也不回,突然问:“胡伟胜交代了么?” 苟利:“啊?谁?” 严峫揶揄道:“陆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们抓到了胡伟胜?” 江停不答,转过身来静静地注视着他。 “什么都没交代。”严峫笑起来,说:“那孙子坚称自己于五月二号晚上开车兜风的时候捡到了被害人的背包,一时财迷心窍,才拿去二手奢侈品回收店,想赚两个小钱。另外,图侦在案发当晚的监控录像上分辨出后座还有一个同伙,但胡伟胜非说人家是搭顺风车的,自己并不认识。” 江停把证物袋还给了技侦:“谢谢。” “外勤组申请了搜查令,正在对胡伟胜的住处掘地三尺。”严峫问:“怎么,你对他这条线还有什么其他线索?” 江停抱着手臂,那是个隐约有一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我知道的已经全都卖给你了,严副队。” 严峫微笑道:“是么陆先生,那你岂不就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 气氛陡然变得暗潮涌动,仿佛无形的兵戈在虚空中交锋。苟利被震慑住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俩,不敢出声说话。 “……”江停沉默了很久,严峫甚至都以为他打算这么僵持到天荒地老了,才突然听他开口悠然道:“一个人犯罪被抓,不敢供出同伙,除了保护之外,更有可能是因为怕拔出萝卜带出泥,暴露出比警方已经掌握的更严重的事情。” “还有比贩毒更严重的?”严峫疑道。 “有,”江停说,“制毒。” 严峫一怔。 这个时候封锁路段前方亮起闪光灯,被警方严防死守的媒体们终于杀进来了,熙熙攘攘地挤在警戒线后冲这边拍照。 江停不易察觉地撇过脸,也不再搭理严峫,把墨镜向上推了推,走向警戒线外的那辆黑色辉腾。 “——哎等等!”苟利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拽住了江停:“你俩光顾着打哑谜,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刚才说杀人灭口不是为了掩盖枪支来源呢?侦查口瞧不起技术口啊你俩?” 严峫有点无奈:“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一茬。这种自制枪没什么好掩盖的,给我模具我都能做,黑市上也就一万多块钱一把。你看这凶手大费周章,顶着高速公路上那么多的监控镜头,又是掐死又是抛尸,费那么大劲不会只是为了那把枪,划不来。” “啊,”苟利眨巴着眼睛:“那他是图啥啊?” “记者同志们让一让,让一让!案情尚在侦办阶段,请尊重警方的保密原则!……”“请问警察同志那尸体是怎么被撞死的啊?”“是横穿高速公路吗?死者多大年纪什么身份啊?”“给我们透露点呗!警察同志来抽烟,抽烟!”…… 江停把脸向背对镜头的方向偏了偏,皱眉道:“你没必要去试图揣测一个变态杀手的想法。徒手掐颈致死这种行为本身就是身体接触的一种表达,曝尸和碾压则属于过度杀戮,带有判罪、宣泄和惩戒的意味。出现这种情况说明要么杀手本身是冷血和极富攻击欲的Alpha人格,要么指使他这么做的雇主是攻击型Alpha人格;不论哪种情况,其思维模式与常人迥异是肯定的。” 苟利若有所悟,边听边点头。 “与其说是掩盖枪支来源,不如说凶手希望我们认为他企图掩盖枪支的来源。但这些细枝末节对侦查办案没有太多帮助,重要的是过度杀戮本身。如果你问我的话,也许凶手杀人的目的就只是单纯惩戒而已。” 严峫神情微微异样,但什么也没说,只见江停礼貌地一颔首,把衣袖从苟利手里抽了出来,背对着不远处媒体的长枪大炮走了。 “……”苟利满脸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表情:“老严,你们侦查口的真能说,我感觉我被他说服了……” 严峫丢下一句:“我去开个车门。”便大步跟了上去。 辉腾嚓的一声解了锁,江停正要伸手,突然身后传来一股大力,紧接着被严峫抓着手臂拽到公路护栏一侧,压在了车门上。 几米远之外,交警正跟网络记者和围观群众扯着嗓子大叫大喊,秩序根本维持不住,警车被堵得水泄不通,嗡嗡的议论声跟咔擦咔擦的拍照声争相四起,仿佛众人赶着入场的盛典。 然而在这块狭小的空间内,两人近距离对峙,几乎连鼻端都挨在一起。 “你已经猜到想杀你的是谁了,”严峫盯着江停的双眼:“对不对?” 江停反问:“你又为什么想掺和进来?” 空气几乎凝固住了。 “因为五年前不需要抗争的轻易胜利让你对我这个假想敌难以释怀,还是因为,你潜意识也是个富有支配和攻击欲的Alpha,跟那个曝尸碾压的杀手一样?” 江停注视严峫,眉梢微挑:“——嗯?严队?” Chapter 13 “严副,严副!高哥他们来消息说……” 女实习警闷头冲过来,话音戛然而止,嘴巴十分滑稽地张成了一个“啊”型。 公路护栏与车身的隐蔽夹角间,严峫还保持着把江停顶在车门上的姿势,两人同时扭头望来。 六目相对数秒,严峫捂着嘴咳了声,退后小半步,整了整衣襟问:“怎么了?” 江停迅速开门钻进了严副的私家车里,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女实习警目瞪口呆,脑子里迅速闪过了无数不可言说的马赛克画面,直到严峫不耐烦地“喂”了一声:“问你话呢!” “哦,嗯嗯。”小姑娘一个激灵立正站好:“报告严副,外勤探组的高哥打电话来,说刚在嫌疑人胡伟胜家里发现了重要物证,几本实验化学方面的期刊和教科书,还有一个被刷过机的最新款iphone,怀疑是被害人包里的东西。” 严峫问:“手机拿去给技侦恢复了么?” “拿了拿了,技侦黄主任说iphone不好搞,秦副队那里还有几台贩毒案相关的电脑数据等着恢复,您当时批准了紧着他们先弄的,所以胡伟胜家里这个手机可能要等今晚或明天才能给消息。” “那行吧,”严峫眯着眼睛看了看天色,扭头大声问:“大狗!” 苟利远远怒吼:“叫苟主任——!” “我苟!”严峫问:“你这边什么时候完事儿?” “早着呢,天黑前能干完就不错了!” 严峫说:“那正好,这几天我身上都馊了,再不回家洗个澡睡个觉,待会老子就要猝死在为人民服务的岗位上了。” 话音未落,边上的小女警心跳快了三个节拍,大睁着圆溜溜的杏眼不停往车里瞅,眼皮扑闪的频率好似两扇装了马达的蜂翅。 看着她那模样,严峫确定她只听见了洗澡和睡觉这两个关键词。 “思想端正点!”严峫低声呵斥了句,在小女警委屈的注视中扬长而去。 严峫曾是公安系统内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人选——那是曾经。他最辉煌的时候,建宁市所有分局里都有对他芳心暗许的女同事,连省厅的领导都亲自打电话来说媒;然而自从严峫赶跑了好几个女实习生,因为一点小错把警花当众骂哭,甚至理直气壮地让女警去现场搬高腐尸体还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之后,他的辉煌就一去东流水,再也不回还了。 严峫,坚信明星都没整过容,网红照都天然无P;资深细腰大长腿控,一个浑然天成的直男癌。 小女警脑海中不可描述之画面的另一主角江停,其实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只有腿长这一点是符合严峫审美观的。 · 这时已经是下班高峰期,三环路上堵得简直水泄不通。严峫好好一辆直行车,被旁边强行变道的摁着长喇叭插进来好几次,整张帅脸都黑了,猛地一按喇叭把头伸出窗外:“插插插!叉你妹去!不让!” “就一破大众横什么横,有本事别来挤马路,买直升机去啊!” 严峫:“老子买不起吗?!” 对面奇瑞QQ车窗里嚣张地伸出一中指,然后骤然加速打灯,硬生生挤进了辉腾车头和前方车尾之间不到半米的空隙里。 这波闪电操作堪称惊险,差点把严峫吓出冷汗来,立刻刹车亮灯让路,后面一片喇叭顿时响成了抗议的海洋。 “我艹你全家!”严峫怒不可遏:“老子开的是……” 江停淡淡道:“你喊大声点,说你开的是辉腾,待会整条马路都会来超你的车,因为你比他们更怕剐蹭。不信就试试。” 严峫:“……” 严峫在奇瑞QQ胜利的尾气中悻悻升上了车窗。 江停的坐姿优雅而舒展,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神情完全看不出一丝焦躁。严峫从后视镜里瞟了他好几眼,越看心头越冒火,说:“你就不能坐前排吗?” “为什么?” “坐后边你是把我当嘀嘀司机呢?” 江停说:“不敢劳驾,那麻烦严副在前面路口把我放下就行。” “放下你去哪儿?恭州市公安厅?” 江停目光移向窗外,不说话了。 严峫从鼻腔中哼了声,恰好此时前方车辆移动,一时不察,又让左侧车道的丰田硬生生挤了进来,紧接着就眼睁睁错过了绿灯的尾巴。 “我@#¥*&*……”开惯了警车的严峫简直要被抢道的活生生气死了,索性不再往城里开,眼瞅着前方右拐下高架桥的岔道口有空隙,直接掉头抢道俯冲而下,把一辆宝马吓得差点鸣笛。 三秒钟后,严峫咣咣咣喷着火,改道向远离市中心的方向去了。 · 湖滨小区是建宁在近两年间新开发的高尚住宅区,基础建设和人工景观都非常完善,可想而知房价也是鹤立鸡群。严峫似乎对路线并不熟悉,开着导航绕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处地下停车库入口,停好车后直接从电梯上了十八楼,试了三次才试出正确的开门钥匙。 “怎么了,进来啊。”严峫莫名其妙道,“真是我的房子,不会治你非法入室罪的。” “……” 江停缓缓跨进屋,严峫嘭地把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沙发,电视,水在冰箱里。”严峫一边解衬衣纽扣一边示意:“我去冲个头发洗个澡,你坐这别动,等我出来咱俩聊聊。要是你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跑了,回头就小心……” 他站住回头,嘴角勾起,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江停一挑眉。 “公安内网上,你名字上的那个黑框,就不会再有了。” 严峫双手冲江停比了个心,微笑转身,把衬衣往屋里潇洒一扔,光着结实的背肌,甩着毛巾走进了浴室。 江停早几年第一次注意到严峫这个愣头青,并不是因为他在行动中一马当先手撕毒贩,而是因为他在行动结束论功行赏的时候,那一系列天不怕地不怕的表现,以及谁敢抢我功劳我就让谁坟头血溅三尺的狠劲。 也就是那时候,他隐约听说这个名字挺邪乎的年轻刑警也还是有些背景的,只是背景不在公安系统,应该是家里出奇的有钱。 至于为什么有钱不去开跑车泡嫩模,而是跑来当警察,还是个十八条命都不够用的外勤刑警,这个江停没有细问。 那几年他要思考和筹谋的太多,脑子里整天运转着各种各样的程序,能分出一丝空闲来记起严峫这么个人,其实已经是很出奇的事情了。 严峫湿漉漉的黑发东一撮西一撮,显得格外嚣张。他自个对着镜子刷刷剪了几刀,左看右看都觉得长度差不多了,就一边拿着毛巾呼噜头发一边走回客厅,只见江停不出意料地安稳待着,坐在沙发上翻看他不知从哪翻出来的书,面前泡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你说你这人,”严峫顺口道,“怎么乱翻我书房呢?” “卡尔·荣格,《红书》。”江停合上封面,将精装书往茶几上轻轻一丢,问:“你看得懂?” 严峫瞟了眼血红血红的封面,实在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买的了,大概是当当网打折时批量买来装修书房用的,毕竟那九十多万的实木书架光秃秃的看上去确实有点没面子。 “当然不……”严峫一顿,余光触及江停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拐了个音:“当然看得懂,瞧不起人咋地?” 江停微微一笑。 严峫把擦头发的毛巾甩上椅背,拉开座椅,大马金刀坐在了江停对面,跷着腿上下打量他。 江停年纪比严峫略大,但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他应该属于那种年轻时就尽量注重自律和养生的人,气势也比严峫含蓄得多,眉目间还有种外勤刑警少有的文秀和儒雅。 “你为什么当警察?”严峫突然问。 这个问题堪称无厘头,江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为什么当警察?” “少壮读书不努力,老大警队做兄弟。”严峫的笑容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揶揄:“江队,你懂的。” 这是他第一次喊江队。 “不懂。”江停说,“我滑档才上的公大。” 严峫:“……” 严峫决定不自取其辱,等以后有机会了自己去查这人当年第一志愿报的是什么。 他端起江停泡好的红茶,也不嫌弃,就着喝了一口,说:“你倒挺有眼光的,这茶我没记错的话千儿八百一两,要是我随便找个立顿红茶包将就着就喝了。” 江停平淡道:“没想趁机占你的便宜,这已经是我从你家茶盒里找到最便宜的一种了,那块老同兴的茶饼我都没敢碰。” 严峫说:“嗨,你喝了呗,茶叶不就是让人喝的么?这房子要不是今儿堵车,一年半载的我都不会来,再放几年指不定就给耗子啃了。实不相瞒,这小区就是我家开发的,这套房子装修还挺次的,让你见笑了。” 江停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微笑道:“不,不敢见笑。” “不敢?那我换个更见笑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当警察么?” 江停没搭他话茬,严峫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小时候不爱念书,三天两头逃学出去跟人混,光打架就不知道进了多少次派出所。我家里做点煤矿的小生意,好歹有俩钱,虽然每次都能花钱把我捞出来,但架不住岁数一年年往上长,眼见就要满十八岁承担刑事责任了。后来管那片的派出所所长就找到我爸,说你家小子这种经常吃住派出所的以后只有两条路,要么被光荣的人民民主专政,要么就是光荣地参加人民民主专政。” 江停说:“要么进监狱,要么当警察。” “对。”严峫似乎还有点骄傲,说:“于是我就考了警校,以侦查系第三百三十六名的成绩顺利毕业,成了一名光荣的片儿警——顺便说,我们那一届侦查系共招收了三百八十多名学员。” 看他的表情,江停知道他其实只是想澄清自己不是倒数第一。 “我在派出所帮忙登记电信诈骗,抓公共汽车上摸女孩子屁股的变态,调解隔壁小区打架闹矛盾的夫妻,帮三天两头忘带钥匙的大爷大妈爬窗户开门。那几年我办过最大的案子是追着一个抢包的小流氓跑了整整四条街,摁倒他的时候从身上搜出了一小包白|粉。那包白|粉让我从警四年第一次被通报表扬,我整个人都飘上了天。不久后,我向上级申请轮岗,想加入辖区禁毒大队,成为一名缉毒警察。” 严峫喝了口茶,慢悠悠道:“但禁毒大队没要我。” 江停不置可否。 禁毒口不肯要严峫,究竟是因为他十八岁前的“战绩”太彪炳,还是在警校时成绩太烂,抑或只是因为他这么个本地超级富二代万一哪天成了烈士,家属怕是要发狂,现在都很难再说清了。 “我特别想去禁毒口,但人家又不肯要。那几年恭州的禁毒工作搞得特别好,每年都全国公安系统点名表扬,看得人十分眼热,干脆我就打了报告申请调任去恭州。” 严峫停了停,语气有一丝玩味: “然后你猜怎么着?” “你干刑侦确实比缉毒好,不算入错了行。” 江停平静地说。 严峫没理他这个茬。 “——报告上去第三天,当年从市局下沉到基层锻炼的魏尧副局长,也就是亲手抓了我十多回、叫我爸勒令我报考警校的那位派出所长来了。他让我撤回调任申请,绝对不准去恭州,立刻跟他上市局去干刑侦口。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 江停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严峫向前倾身,十指交叉,手肘搁在大腿上,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他说,恭州的水非常深,外人进去了很容易被淹死。尤其像我这样的,别以为家里有钱就能硬着脖子蹚进去,哪怕我家有钱到把整个建宁都买下来,进了恭州,都未必能留下个全乎人儿。” “算算时间,他说这话的那年你应该是禁毒大队长,在‘留不下个全乎人儿’的地方干得如鱼得水——那么现在回想当初,你是什么感受,能让我采访一下吗江队?” Chapter 14 严峫说这套房子装修次,但其实如果这都算次的话,市公安局大概就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大型草棚了。 偌大的客厅打通了两面墙,落地玻璃门连通着宽阔的园艺阳台。室内硬装走黑白灰三色现代简洁风,男士设计感十足,天然大理石地板,崭新的奢侈品牌成套家具,乍一看会让人以为自己走进了房地产商的样本间,美得昂贵生硬,没有半丝人气。 眼下客厅里静默的对峙,又把最后那点空气凝成了刺人的冰碴。 “你想听‘江队’说什么?”江停缓缓道,“你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严峫嗤笑一声,向后仰坐,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别误会,我对当年那点龃龉早没心结了。你是高高在上的江队长也好,隐姓埋名的陆成江也好,对我来说都不造成太大刺激,也不至于特地落井下石来满足什么变态的心理欲望。” “但是,你在医院里躺了三年,三年都平安无事;这边刚一出院,那边新型毒品就流通到了建宁市面上。以毒品冒充聪明药勾引有钱人家小孩吸毒的手法多年就在恭州出现过,但那次你包庇了胡伟胜,真相是什么?” 江停淡淡道:“他给我钱,把我买通了。这么说你满意吗?” “——别跟我扯蛋。”严峫一挥手:“胡伟胜那孙子要有钱还能跑去搞‘零售’?能让江队你在强|奸未遂的案卷上签字,姓胡的背后肯定还有一张更大的利益网!” 江停悠然道:“那么,你猜结出那张网的蜘蛛,会不会就是我?” 严峫一时没答上话。 江停说:“看,我说被贿赂了你不信,说我是幕后主使你又不信。其实你心里怎么想的,真相就是怎么回事,要相信自己。” 江停似乎天生懒得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任何情况下他都是那副完全放松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行云流水间就把严峫的针锋全数退了回去。 严峫盯着他,发现对方真的是无懈可击。他突然想起了去KTV复勘现场,半路遇到江停目睹车祸,呆愣在十字路口中央的那天——现在想起,只有在那一刻江停是有破绽的,是可以趁虚而入的。 “……”严峫手指轻轻磕着杯沿,不知道在琢磨什么,未几突然开口道:“恭州禁毒行动失败,官方说是因为你指挥失误而造成的,内网上也确认你已经死了。现在你还活着,说难听点就是个预备在逃犯,要不要告发你就是我一念之间的事。现在你跟我这么不配合,不怕我一怒之下,干脆通知恭州把你抓起来?” 他吊儿郎当的语气仿佛是在开玩笑,细听末尾几个字又带着冰冷的凶狠。但江停仿佛没听出来似的,从从容容回答:“如果我被抓起来的话,很快就会死。” “哦?” “如果我死了,五零二案很快就会像当年一样,变成偷盗勒索或贩卖假药。而你也绝无翻案的机会,因为胡伟胜这次不会再有平平安安坐上三年牢的好运,上庭前他就会死在看守所里。” 严峫问:“你威胁我?” 江停却反问:“你剥过洋葱么?” 两人对视片刻,严峫双手抱臂,向后靠在椅背上,傲慢道:“没有,我是男的,不进厨房。” 江停一哂:“洋葱令人酸楚流泪,但只有一层层剥下去才能到芯。与其就所谓的真相来逼问我,倒不如先解决眼下的案子再说吧。” 严峫面沉如水,目光微微闪动。 窗外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从十八楼阳台俯而眺望,远处高架桥上长龙般的车灯汇聚成洪流,轰然涌向这座巨大都市的四面八方。 而在芸芸众生头顶,城市夜空中的霓虹彩光反射在千家万户的玻璃上,再穿过昏暗的客厅,勾勒出严峫英俊刚硬的侧脸。 安静的空间中只听见呼吸起伏,严峫终于慢慢地道:“今天追杀你的是什么人,你心里有数吗?” 江停说:“想杀我的人很多,但会派出这种不入流杀手的,我也想不到是谁。” “那开SUV半途弄死杀手的那个人呢?” 江停沉默良久,才道:“不好说。” 咔擦一声严峫拧亮了灯,暖黄色柔光均匀地洒满了巨大的空间。江停抱臂靠在宽大的黑色真皮沙发上,反衬得异常修长清瘦,脸、脖颈和露出来的双手,都凉得令人心头发冷。 “那如你所说,在破案之前,就委屈江队你这身娇肉贵的陪在下天天三班倒了。”严峫指了指客卧方向,微笑道:“杨媚那KTV人多眼杂,环境不好,不适合养病。咱们下半夜指不定要回局里加班,就不折腾了,将就着在我这睡一宿吧。” 严峫家客卧带独立卫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房从来没住过人的味儿,枕头被褥和洗漱用品倒是一应俱全。床头对面还悬挂着一整面电视墙,但江停没有看电视的心情,跟着严峫东奔西跑折腾了一整天,草草洗漱过就直接躺下了。 严峫坐在隔壁主卧床边,开着落地窗,点了根烟。 江停的话里,刨除避重就轻的部分,还是透露出了不少信息的——至少胡伟胜背后的利益网跟制毒相关,以及他自己在这个漩涡里的惊险程度,应该不是撒谎。 但其他欲语还休的暗示呢,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对江停的怀疑毫无遮掩,江停对他的防备却更深切和隐蔽,倒像是曾经身陷囹圄的人,即便逃出来了,但还是草木皆兵似的。 隔壁传来流水哗哗而止的声音,紧接着咔擦一响,那是客卧的浴室门打开了。安静到极致的夜里任何动静都格外明显,严峫甚至能想象出江停光脚踩在地毯上,关了灯,悉悉索索上床躺下的画面。 严峫摁熄烟头,刷了个牙,想睡一时又睡不着,脑子里转悠着各种杂七杂八的念头。翻了几个身之后,他干脆起身去客厅拿了那本被江停放在茶几上的《红书》,拧亮了床头灯,心想等看完以后自己也好去江停面前装个逼。 三分钟后,书翻开倒扣在身侧,市局刑侦副队长已经睡得人事不省了。 手机铃声猝然响起,仿佛闪着两万伏白光的高压电线从天而降,把严峫一鞭子抽得惊跳起来,手忙脚乱接起电话:“喂,喂,喂?” “干啥呢老严?”那头传来秦川调侃的声音:“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在哪个美女床上颠鸾倒凤?” 严峫揉着眼睛一看闹钟,清晨五点五十,顿时没好气地冲出来一句:“这你都知道,小泽玛利亚跟波多野结衣刚咣咣咣敲我家门呢。” “哟,两位老师为交流东亚传统文化辛苦了,你没给好好招待招待?” 严峫低头看了一眼,“你不打这倒霉电话,现在就已经招待上了!” 秦川大笑,说:“行!等结案后兄弟赔你个活的波多野结衣,说到做到。现在赶紧撸完一发来队里,昨晚法医跟痕检连夜加班,终于找到了突破性线索,苟利正累瘫在会议室里哼哼呢。” 严峫疑道:“……什么线索?” 咣当一声客卧门被推开了,严峫大步流星而入,啪地打开了灯:“快醒醒,市局刚来电话——” 就在这瞬间,原本还在熟睡状态的江停骤然惊起,跟破门而入的严峫来了个眼对眼。 “……你怎么了?”严峫微愣,“病了?脸色那么难看?” 灯光下,江停合衣裹着毛毯,脸色比枕头还雪白,乌黑的鬓发中渗着冷汗,一双眼珠就像被水浸透了似的闪着光,嘴唇微微地张开喘息着。 “……” 两人对视少顷,江停终于沙哑地呼了口气,勉强放松下来:“……严队,你不怕万一把我这个病人吓得过去了,这房子就变成凶宅了?” 他的状态很不对劲,就像在掩饰某种梦魇或条件反射。但严峫没识破这种刻意,不知怎么眼前的场景让他感觉有点不自在,赶紧别开目光咳了一声:“别废话了,你是小姑娘吗?晚上睡觉还穿着衣服,怕我闯进来非礼你怎么着。” 江停的目光从严峫脸上慢慢下移,停在某个部位,冷冷道:“你也差不多了。” 严峫一低头,手忙脚乱捂上:“你说你这人,整天往哪看呢?” 江停不理睬他。 “快点起来别磨蹭了,市局刚打电话,高速公路上那死鬼的DNA跟一名外号范四的前科人员对上了,基本确定是个收钱卖命的职业杀手,同时从他身上发现了一条重大线索。” 江停连眼皮都没抬:“哦?” “药、物、残、留。”严峫一字一顿道,“他的裤子口袋里有半颗被碾碎的药片,化学成分与被害人冯宇光体内的完全一致,都是一种建宁市从未见过的新型毒品。” 半小时后,市局刑侦支队,江停戴着防霾口罩,跟在严峫身后进了空无一人的电梯。 叮一声电梯门缓缓上行,江停低头避开监控镜头,低声道:“你为什么非要我整天跟着?” 严峫扭头冲他一笑,眼神满是做作的柔情:“保护你啊。” “……” 清晨五点到七点间可能是整个办公楼人最少的时候,搏命熬通宵的同事都吃早餐去了,上早班的人则还没来。从电梯出来一路上都没碰见什么人,严峫要去会议室找他苟,对江停的安全早有准备——让他在副支队长办公室里面的套间等着。 “我先把门带上了,你能出去上个厕所啥的,外面的人进不来。记住别乱跑,待会我带着最新的案件情况下来找你。” 江停懒懒地倚在沙发上,精神不足,神情委顿。 严峫刚要关门,突然又探进头:“万一被撞见认出来了,就说你是我提来问话的目击者,叫他们来找我,明白了吗?” 江停抬手挥了挥,那是个掌心向内,手背向外的姿势。 严峫突然想起五年前庆功宴上,自己被他用一模一样的手势打发过。然而现在时移世易,境遇调转,重温这一细节不由给人一丝微妙的心理刺激,严峫嘴角不受控制地翘了翘。 但他什么也没说,带着这古怪的笑容,堪称彬彬有礼地欠了欠身,把门带上了。 · “范四,原名范正元,建宁南程建新村人,曾因为敲诈勒索入狱,释放后无业,以帮人看地下赌场为生。此人曾经进过几次戒毒所,坐牢的时候大概强制戒掉了毒瘾,但从血检的情况来看,出狱后是铁定复吸了。” 秦川在大屏幕上一帧一帧地翻图,又示意众人看各自面前的案情材料:“法医在进行尸检时,发现死者裤子口袋里有被碾成粉末的红色胶囊,基本可以确定,与被害人冯宇光吞食的毒品成分相同。” 大清早的会议室里就开始烟雾缭绕了,魏副局长揉了揉因为睡眠不足而通红的老眼,疲惫道:“所以现在有哪些推论?” 秦川看了看严峫,严峫正夹着根中华烟,聚精会神看尸检报告,完全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目前我们主要的推论是,”秦川推了推金边眼镜,慢条斯理道:“范四本身吸毒,很有可能以贩养吸,并掌握一些新型毒品的关键来源渠道。凶手在五零二案发后,知道这种新型毒品已经进入了警方的视线,所以利用范四的信任,以接应他逃跑为名,将他杀死灭口。” 秦川顿了顿说:“按照这个推论来看,我们现在的侦查重点应该放在范四购毒的上下线,以及深度挖掘他和胡伟胜之间的关系上。” 魏副局思索半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话锋一转: “严峫,你觉得呢?” 严峫在众人炯炯的注视中捏了会儿下巴,突然道:“……范四抽的是硬毒,‘三号’跟‘四号’是吧。” 所有人目光转向角落,正撑着头打呼噜的苟利一下就惊醒了:“哎,哎,什么什么?是是是,戒毒中心记录和尸检结果基本匹配,二乙酰吗啡,鼻腔吸食加静脉注射,妥妥的。” 严峫说:“那就不对了。” 魏副局眉头一拧,“哪里不对?” 严峫合上尸检报告,向后靠坐在椅背上:“一个静脉注射海洛|因的重症瘾君子,回去抽苯丙|胺合成物的可能性不大,就像吃惯了满汉全席的不会再回去吃糠咽菜一样,跟人的正常行为习惯相悖。” 他乌黑笔直的眉梢抬了起来,环视着会议室里的同事们:“那么死者裤袋里的毒品残留,既没包装又没封口,这么一小片药剂,真是死者自己放进去的么?” · 空荡荡的副支队长办公室里,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墙上挂钟的时针已转了近三圈。 沙发上,来自胃部的隐隐抽痛让江停睁开了眼睛。 从门外隐约传来的动静看市局警察们已经陆续来上班了,但严峫还没有丝毫回来的迹象,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案情通报会开了这么久——在江停看来,这种简单清晰的案情连开会都不必要。 江停不舒服地按住胃部,一边用力揉按一边起身,谁料还没站直,只觉眼前发黑、天旋地转,紧接着就被突如其来的低血糖生生按得半跪在地,半晌才从眩晕中勉强回过神来。 “……”江停无声地骂了句。 他扶着沙发站起来,在办公室随便翻了翻。奈何严峫是个没有囤粮意识的人,桌面除了文件和杂物之外堪称贫瘠,唯一能称之为食物的只有半包不知道回潮了多久的饼干。 江停捏出半块牙痕清晰的苏打饼,眼底终于流露出一丝不加掩饰的厌弃。 咚咚咚—— “报……报告严队,”一道女声怯生生地喊,“技术队有消息了,严队,严……哎呀!” 江停已经听出了这姑娘是谁,上前一把打开门。 “——噫!” 不出所料敲门的是昨天那个胆儿比兔还小的实习女警,乍看到陌生男子打开门,条件反射一下捂住嘴,紧接着就把江停认了出来。 “……”小姑娘原本就圆瞪的双眼睁得更大了,眼珠子简直要飞出来:“您您您您您,严严严严队他……” 清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皱巴巴的过夜没换的衣服。 如果思想能具现化的话,昨天填满了她脑海的不可描述之画面此刻已经演变成一整部动作小电影了。 江停眯起眼睛,居高临下看了她片刻,问:“你叫什么?” “韩韩韩……韩小梅!” “韩小梅。”江停从钱包中抽出一张五十块,放在她手心里,动作柔和又不容置疑:“两个包子一杯豆浆,买好了送上来。” “……”韩小梅傻怔几秒,眼见江停要关门了,才突然反应过来:“哎等等,那严队——” 江停淡然道:“是严队让你去买的。” “……哦!”韩小梅差点咬着舌头,同手同脚地转身走了。 Chapter 15 技侦主任黄兴人到中年,头顶锃亮,步伐匆匆的同时还半侧着身体,说话跟打机关枪似的往外蹦:“昨晚数据恢复到十一点,今早四点就来上班了,赶紧弄完晚上我好去开我家那小子的家长会……嗨!他爹我次次被班主任当孙子训,这次再考倒数明儿你们就见不到我了,拼着性命不要,老子抽死他!” 严峫安慰他:“没事,这不以后还能当警察呢吗?” 黄兴一愣,目光落在严峫身上,下意识道:“那可不行!” 严峫:“……” “刚说到哪了?”黄兴若无其事地咳了声:“哦,对,恢复数据。” 严峫:“………………” “被害人冯宇光的相册、通讯录、最近联系人,包括微信账号数据都恢复了,只有微信聊天记录暂时找不回来。喏,通话记录在这儿,被害人生前最后接的一个电话是非实名注册手机卡,无法三角定位,也确定不了机主。” 严峫指着名单第二行:“这个呢?” 这是个打出电话,时间离最后那个神秘的接入电话只差三分钟,通话时长四十八秒。 四十八秒,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果是约定见面地点的话未免太啰嗦,聊点其他的话,时间又不够。 “这个啊,”黄兴说,“机主叫丁当,冯宇光实习那家公司带教主任的女儿,二十一岁的艺校学生。被害人跟她最近一个月来通话特别频繁,说实话,我估计这俩孩子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谈恋爱了。” 严峫微微一笑。 黄兴疑道:“你笑啥?” “我笑你猜错了,被害人跟这姑娘不可能是恋爱关系。”严峫把装着手机的证物袋一晃:“赌不赌?” “……”黄兴谨慎道:“我劝你先看看通话记录再说。” “不用看,我知道。” “你凭什么知道?” 严峫笑而不答:“赌不赌?” 黄兴不干了,说:“你这不是抬杠吗?” “什么抬杠,我这是基于事实之上的合理揣测。你对案情不完全了解……” 一道身影匆匆忙忙冲上楼,差点当头撞在严峫身上:“——哎哟!” 严峫眼明手快,关键时刻闪身躲过了泼面而来的白色不明液体,也拯救了自己去年双十一淘宝来的二百块钱一打的黑T恤,斥道:“干什么呢,慌慌张张的!” 韩小梅一手豆浆一手包子,仿佛受了惊的小鹿:“啊,严队!你你你我我我……” 黄兴不忍目睹地扶住了额头。 “你是来上班的,还是来野餐的?!”严峫简直出离的愤怒了,“老高呢,高盼青?让你带这丫头,你让她大上午的跑去吃包子?把外勤组老高给我拎过来!” “不是高哥,不是!”韩小梅慌忙拦住他:“是严队您的朋友,刚才我去您办公室,他说您让我去去去买点吃的——” 严峫:“……” 严峫脸色风云变幻,仿佛一座即将爆发的活火山,突然生生屈服在了名为“江停”的大自然的神鬼之力下。 “朋友?”黄兴奇道。 “……哦,我叫来的现场目击证人,一忙起来就把他给忘了。” 严峫从委委屈屈的韩小梅手里一把夺过包子豆浆,想了想,又给塞了回去,把证物袋里的被害人手机丢给黄兴,说:“调出被害人抵达建宁后联系最频繁的人,包括这个叫丁当的,挨个叫来问话,回头让老高整理个笔录给我。”然后他再次一把夺过包子豆浆,上下打量韩小梅一眼,怒斥:“——警服怎么穿的?把衬衣塞进裤子里别好!” 韩小梅:“………………” 严峫拎着包子,扬长而去。 “别跟这二傻计较。”黄兴拍拍快哭出来的韩小梅,向严峫离去的方向努了努嘴:“——三十多岁男人还找不到老婆,怎么会没原因呢。” · 严峫坐在办公桌沿上,把热气腾腾的塑料袋往江停面前一晃,在对方抬手来拿的瞬间又缩了回去,“啪!”一声把案情分析报告摔上桌面,说:“喏,先干活。” 江停的手停在半空,随即从从容容地收了回去:“不看。” 严峫说:“你现在呢,身家性命都在我手上,我劝你还是老实听话……” 江停一抬头,脸色白得冰雪似的:“不看。” 严峫被他黑黢黢的眼珠和全无血色的脸惊呆了,足愣了好一会,连忙亲手把吸管插进豆浆杯,把包子皮底下那层纸撕了,双手奉到他面前。 江停无声地盯了他几秒,终于缓缓探身,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豆浆,宽恕似的把早点接了过去。 严峫自知理亏:“你说你这低血糖就早说嘛,来的路上你也不叫我停下买点吃的,这能怪谁?哦,我这儿还有半包饼干,你看,谁也没故意饿着你是不是……” “范正元吸毒?” 江停一边咬着包子一边翻案情分析,在尸检结果那几页停下了。 “鼻吸加静脉注射,老油条了。怎么?” 江停指着分析报告上的一行说明:“那你们怎么会认为他裤袋里那片苯丙|胺化合物是给自己吃的?” 他的问题跟刚才案情分析会上严峫提出的一模一样。 严峫饶有兴味道:“为什么不是他自己吃?” “静脉注射一般都是用白|粉状的四号二乙酰吗啡,对神经游走细胞释放多巴胺的刺激是非常惊人的,只要注射过一段时间,大脑内多巴胺受体的数量会急速减少;所以为了达到已有的刺激水平,所有重度瘾君子都会不停加大注射量。而冯宇光体内的苯丙|胺合成物,属于勾引新手入门的轻量级别,对范正元的神经刺激微乎其微,他自己服用的可能性不大吧。” 严峫上下打量江停,目光微微闪动,然后有点古怪地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或许他就是看这种药片方便,便宜,当零嘴吃的呢。” “不可能。”江停一边翻报告一边漫不经心道,“四号二乙酰吗啡卖得贵是糊弄外行人,实际市场货里不知道掺杂了多少葡萄糖和滑石粉,价格不见得比苯丙|胺合成物高。况且吗啡的劲没过,混着其他的抽会让人很不舒服,范正元没必要那么干。” 办公室里只听见他翻看尸检报告的动静,没有任何其他声响。 “……你对毒品生意倒挺了解的,”过了好一会,严峫突兀地道。 这话明显不对劲,江停终于感觉到什么,眼皮一抬,正撞上了严峫锐利的目光。 “——看什么?”江停反问道,“我缉毒干了十多年,为什么不了解?” 严峫刚要说什么,突然手机响了。 “喂老秦,嗯,行你说……对对,找到了?” 不知道电话那头秦川说了什么,严峫从办公桌上跳下来,快速抓起车钥匙,拎起外套:“好,你们去搜姓范的家,另一个地址发给我,我这就亲自过去。” 江停慢条斯理吃他的包子,冷不防塑料袋被严峫一夺:“甭吃了,赶紧跟我走,车上边走边吃去。” 江停皱眉道:“你干什么?” “禁毒支队摸出了范正元除了家之外的另一个窝藏据点,正准备安排线人带我们过去。”严峫一看塑料袋里的包子,嫌弃地撇了撇嘴:“啧,奶黄的。你这胃口还挺挑,能再娇气点不?” 他拎着包子掉头往外走,冷不防突然一顿,袖口被江停拉住了:“等等。” “怎么着?” 江停八风不动地坐在扶手椅里,而严峫站着,只见他晃了晃手里那本案情分析,说:“你们的侦查方向不对。” 一切就像三个小时前会议室里的争论重演,只不过严峫角色调转,而据理力争的一方换成了江停。 严峫心中暗笑,表面却丝毫不显,冷冷道:“怎么不对了?” “刑侦支队对范正元涉毒一事的怀疑,是基于他身上发现了毒品残留,并涉嫌持枪抢劫的基础上的。但你我却知道,范正元本身跟持枪抢劫没关系,他出现的唯一目的,是要我的命,只不过半途被人截胡了。” “所以呢?”严峫故意道。 “杀死范正元的人能从他身上拿走什么,也就能留下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口袋里的毒品残留,不是凶手诱导警方偏移侦查重点的手段?” 严峫抱臂而立,似乎思考了片刻,懒洋洋道:“不行,你的推测几乎没有事实依据,再说警方跑去调查范正元也没问题啊,难道对凶手有什么好处不成?” ——魏副局长的这个提问,正是严峫在案情分析会上争论卡壳的关键,他想知道江停会怎么回答。 “有的,”江停说,“争取时间。” 严峫一愣。 “我建议你派人跟进范正元那条线,同时加大力度,亲自重审胡伟胜,重新勘察他的住处、银行账户、邮件往来。”江停说:“凶手不惜在你这个副支队长眼皮底下杀人灭口,说明对他来说,需要掩盖的事态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如果警方被他带偏,侦查速度拖慢,那么冯宇光的死很可能会演变成当年恭州案一样不明不白的结局。” 两人对视片刻,严峫眯起了眼睛:“……当年你查案时,也出现了相似的情况?” 江停却在他审视的目光里无动于衷,起身从严峫手里拿过装包子的塑料袋,扔进了废纸篓。 “凉了,”他说。 · 建宁市老机械机厂一度是西南地区耀眼的明珠,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东郊建立起了庞大繁忙的工业区,轰轰烈烈的生产线,独立的医院、学校、邮局等基建设施。工人退休,子女顶班,国企管发粮票油票肉票,逢年过节还管发自行车票甚至冰箱票,铁饭碗代代相传,大半个建宁的姑娘都以嫁到东郊的工人家庭为荣。 荣光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才渐渐衰落,直至九十年代掀起下岗潮,国营大厂从此落花流水,一泻千里。 昔日繁华的家属区如今人去楼空,夕阳之下残桓断壁,到处写着巨大的拆字。塑料棚搭起来的小卖部上贴着花花绿绿褪了色的方便面广告,几个脏兮兮的小孩蹲在水沟边玩,不时发出方言口音浓重的尖叫声。 这种地方就算开法拉利都跟蹦蹦车似的,严峫终于放弃了,把手刹一拉火一熄,说:“不行,再开下去就是玩杂技了,麻烦江队你受累走两步吧。” 工业区宿舍是老式筒子楼,如今不说十室九空,起码也有个五六空了。尽管外面余晖仍在,楼道里却黑乎乎的,稍微往里走一点,经年累月的阴湿和霉气就争前恐后往人七窍里钻,江停冷不防打了个寒颤:“阿嚏!” 严峫借着手机亮光在前面开路,说:“你这也太娇弱了吧?” 江停没答话。 严峫侧身挤过楼道拐角处堆积如山的杂物,小心翼翼踩着难以下脚的台阶,终于爬上了最高层——六楼。面向天井的走道外悬挂着衣服被子,走道内侧每一扇门都紧紧关着,往里走第四扇,破旧的黄色木板门上贴着警方的封条。 江停手臂抱在胸前,一寸寸打量周遭的环境,突然眼前只见严峫递来一件军绿色外套:“嗯哼。” “不用。”江停连伸手的意思都没有:“蹭破了赔不起。” 严峫只穿一件黑色短袖T恤,坚实的肩部肌肉特别明显,不由分说把外套往他头上一罩:“得了吧,万一你着凉闹出个什么病来,回头我岂不是……” 江停终于说了实话:“你上次洗衣服是什么时候?” 严峫:“……”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严峫用钥匙咔哒一声开了锁,冷冰冰道:“老实穿着,别那么多废话。” 屋里潮湿昏黑,开门便是一股难以形容的异味。严峫捂着鼻子去开灯,谁料电表已经被掐了,无奈只能继续用手机照明,只见满地都是杂物和垃圾,被侦查人员彻底检查过两次,整个陋居堪称惨不忍睹。 江停小心跨进门,站在低矮的木板床边,微微皱着眉观察四周。 “外勤组来搜过两次,老高那手段,这屋里的每一只耗子都起名登记在册了。”严峫不客气地用手肘捣了他一下:“怎么,江队没见识过低端人口居住环境?有什么感想?” 江停接过严峫的手机,半蹲在地上,沿床下、地缝和墙根一一照射过去,凝神沉思了半晌。 严峫揶揄道:“问你话呢?” “没有感想。”江停平淡道,“我这个低端人口也是这么长大的。” 严峫一怔。 江停起身走到桌边,只见几个暖水瓶并排放着,杂物堆积在破旧到看不出颜色的塑料盘上,吃剩的方便面和“溜冰”用的壶就这么挨着彼此,油汤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白霉。 江停站在那里,似乎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修长乌黑的眉头拧着,从额头到鼻梁、嘴唇、乃至脖颈的曲线,在光影中构成了一道优雅别致的轮廓。 他突然拉开椅子坐了下去,严峫来不及阻止,只见他直直坐在那碗已经霉得发臭的方便面前,仿佛伸手要去拿筷子似的。 “喂,你……” 江停一抬手,严峫的话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江停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向对面,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房间另一端残破不全,被报纸勉强糊住的窗户上。 严峫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能眼错不眨地盯着他。只见江停倏而起身走向窗户,借着光亮仔细搜寻布满油污的窗台和木棱,突然伸手用力去推已经变形了的木头窗扇。 嘭! 窗子被推开了,晚风一拂而入,霎时将屋里令人作呕的异味冲散了不少。 “——过来吧,”江停指着外窗台,声音波澜不惊,说:“你们外勤组的活儿,也是够糙的。” Chapter 16 内外窗台交界处,木框上积满了不知道多少年烟熏火燎留下的油污,而在黑色的积垢上,残留着几条极不清晰的横棱。 ——鞋印。 严峫向外探身,仔细观察了很久,终于在筒子楼外部紧贴墙面的消防梯上发现了攀爬的痕迹。 严峫示意江停稍等,随即打了个电话:“喂老秦……” “你在哪?”电话那边秦川显然在开车,背景十分喧杂:“我们已经从范正元家搜查过一轮出来了,回局里再跟你详细汇报。另外那个窝藏据点是北区的怡红大浴场,我听线人说你怎么没去啊?” “我让马翔带人过去了,怎么?” “嗨,”秦川笑道:“那百八十个波多野结衣可是你自己不去看的,怪不了兄弟我了。” “就那种地方还能……”严峫眼角余光瞥见江停,突然觉得有了维护自己个人形象的必要,于是话锋陡然一转:“谁是波多野结衣,你这思想咋这么龌龊呢?” 秦川:“……???” “别废话了,我在胡伟胜的租住房里,这儿出了点新线索,你们离得近就顺便过来一趟吧。”严峫赶在秦川回答之前抢先说:“没什么事就先挂了哈,赶紧来!拜拜!” 江停把鞋印拍照留存好,一手扶着墙,就想往窗外的消防梯爬。然而他不甚利索的动作刚到一半就被严峫拽着肩膀拉下来了,斥道:“干什么呢,上后头去。” 严峫把江停推到自己身后,紧了紧手套,抓住窗框“哼”的一声,干净利落腾空而起,整个人钻出了窗户,全无防护地挂在了消防梯上,探头往楼顶一看:“卧槽!” “有东西?” “这姓胡的是个人才啊,”严峫高声道,三下五除二爬上楼顶天台,伸手把江停拽了上来。 顶楼天台上隔热用的毛毡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垃圾、废建材、破损的管道充斥了这片空间。天台两端的楼道铁门斑驳生锈,早已被锁了起来,而边缘地带用砖瓦和铁皮搭建了三间违章建筑,传来发电机嗡嗡作响的动静。 “自建顶层小复式,创意相当不错嘛,胡伟胜不去学泥水匠真是可惜了。”严峫走近草棚屋往里看了看,问:“你是怎么想到要推窗的?别跟我说直觉!” 傍晚天台风大,江停一手裹紧严峫的外套,一手捂着口鼻,闷声道:“第六感。” “……”严峫问:“你是女人吗?” 江停回视他,毫无表示,白皙的上眼皮被冻得微微发红。 严峫瞥了他好几眼,“得了警花,站外面吧,我进去看看。” 一排三间小屋,严峫进了最左侧那间,三合板做的门伸手一推就开了。屋里蓬一下炸出的灰尘把严峫呛得咳了好几声,待灰尘散得差不多了,他才借着手机照明弯腰钻进去,只见满满当当的杂物堆满了这座四五个平方米的空间,连转个身的地方都没有。 长满了蜘蛛网的柜子上堆着各种塑料制品和破铜烂铁,都是些平常难见的器具,有的裹着塑料布,有的盖着泛黄的白布。 严峫看着那堆器材的形状,心里就有底了,草草拍了几十张照片,然后也不嫌脏,顶着灰尘把布一掀。 滴瓶、反应罐、加热器、脱水机…… 严峫退了半步。 ——在这林林总总的蜘蛛网间,竟然藏着一批制毒工具! “……严队。” 屋外暮色四合,夜风呼啸。江停的视线逡巡整座天台,落在了不远处正发出发电机声响的铁皮屋上,略微迟疑了一下,重复道:“严队?” 屋里悉悉索索的,不知道严峫在干什么。 江停眯起眼睛,思忖半晌,终于举步走了过去。 铁皮屋的窗口就是用塑料布糊住的,铁锁虚挂着,只要轻轻拉开门闩就能进去。这间屋子跟另外两间不同,阴暗狭窄的陋室相对比较空,发电机堆在墙角,几种不同颜色的电线通向铁屋另一端半人高的毛毡布。 江停手在毛毡上压了压,确定底下应该是个长方体的电器,便用力把厚重的毛毡掀了起来。 随着这个动作,一股干燥的霉灰腾空而起,江停别过脸去咳了几声才止住,毛毡下不出他意料,是一座小小的单开门冰箱。 不知为何江停手指有一点不稳,他打开冰箱门,冷藏室内赫然放着一堆瓶瓶罐罐。 透明的烧杯和不透光的褐色药瓶混乱杂放在一起,大部分已经空了,玻璃器皿底部还残存着不同颜色的痕迹。仅有几只玻璃瓶内还有溶液存在,因为没密封好,发出化学物质刺鼻的气味。 而冰箱门内侧的凹槽里,鼓鼓囊囊塞着一包东西,被层层叠叠的报纸包得严严实实。 江停的心脏狂跳起来,脸色也微微变了,轻轻将报纸拨开。 里面是一小袋密封住的淡蓝色粉末。 江停单膝半跪在地,瞳孔急速扩大又缩紧,伸手将那只半个巴掌大的密封袋提了起来,只见右下角贴着一张泛黄的标签,用钢笔写着几个字——“C组九箱7704”,墨水已经开始褪色了。 江停直直盯着那标签,冷藏室的幽幽寒意笼罩了这方寸之地,昏暗中他脸色一片冰白。 粉末的存在不出他意料之外,但这行字是为什么? 这一行钢笔字,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电光石火间某个片段从记忆深处浮了起来,那是更空旷、更黑暗的工厂仓库,无数包相同的粉末堆在一起,就像地狱深处徘徊游荡的幽蓝冤魂。它们被铲车装箱、密封,一箱箱搬上货车,远处黑夜中暴雨倾盆,路灯摇曳着鬼火般的绿影。 “六个亿,”有人在他身后含着笑说,温柔仿佛恶魔的昵语: “你看,尘世的快乐就是如此值钱。” 有好几秒间江停的呼吸几乎停止了,随即他闭上眼睛,深深呼了口气,复又睁开。这个动作让他将所有惊疑强行压成平面,冻结在了名为冷静的厚厚的坚冰之下;然后他将报纸揉成一团扔回冷藏室,起身关了冰箱门,重新盖上毛毡,将那一小包粉末塞进了裤袋。 就在那瞬间,他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严峫的声音在身后冷冷道:“拿出来。” 江停身体微僵,手在裤袋里没有放松,徐徐转过了身:“严队长……” “拿出来。”严峫眼珠黑沉沉的,说:“别逼我动手。” 短短几秒却漫长得仿佛一场交锋,未几,江停绷紧的小臂肌肉终于放松,被严峫拽出口袋,拿走了他掌心里那袋毒品。 “为什么?” 江停下颔略微抬起,并不回答。 严峫摸出手机,当着他的面按下1、1、0三个数字,拇指移到了拨出键上方。他逆着门外最后一点天光,看不清脸上什么表情,但声音仿佛冻结了似的:“最后一遍,江停。如果你还是没有答案的话,今晚我就送你上路去恭州。” “……”良久沉默后,江停开口说:“没有为什么,或许因为我吸毒呢?” 凝固般的静寂之后,突然江停整个人往前一扑,是被严峫拽住领口硬生生提了起来,紧接着就强行往屋外拖。 这种拎鸡崽似的手法让人无法呼吸,甚至发不出声音,挣扎中江停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东西,然后踢到了门框,小块水泥和沙土一股脑倾泻下来。他反抓住严峫的手想用力掰开,但却无法撼动钢铁般的钳制,直到出了门,才被猛地往前一推,踉跄数步险些摔倒。 “咳咳!……” 江停捂着喉咙几乎喘不上气,眼前一阵阵发花,半晌才直起身,嘶哑道:“你……” 严峫一把抓住他下颔,英俊的脸上满面怒容,刚要说什么,突然抬头脸色微变:“小心!” 江停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严峫一把推去身后,混乱中他感到劲风贴着自己耳廓削了过去,猛一回头,只见天台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上来了其他人! 变故来得太快了,夜幕初降时可视条件又非常差,根本看不清来人长什么样,只见雪亮的刀光一闪即逝。这时严峫的反应堪称神速,抬手就准确架住了来人的胳膊,紧接着一肘狠狠捣向对方肩窝! 嘭—— 偷袭者硬生生挨了这一肘,手中匕首应声而落。谁料他连哼都没哼,刀尖落地前抬脚踢中匕首,反手抓住刀柄横挥——千钧一发之际严峫身体后仰,刀锋紧贴着鼻梁一挥而过! 那瞬间严峫意识到对方是极其专业的,头也不回向江停吼道:“——快走!” 江停脚步一顿。 对方抄住严峫飞踹过来的腿,刀尖剁向膝盖,被严峫腾空当胸一脚踹得后退。但他身体素质非常强悍,仅仅两步就稳住了身形,闪电般俯身避过回击,地上抓了把砂石扬手一洒—— 严峫条件反射去挡,但尘土迷进眼睛,霎时就来不及了。 和剧痛同时到来的是大腿一凉又一热,他知道那是自己被刀尖刺中了。但人精神高度紧张时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严峫这人又非常彪,完全没去想大动脉失血的危险,就势抬脚狠狠踹掉了对方的匕首,咣当! 匕首打着旋撞上天台栏杆,摔下了楼。 来人因为持刀的手腕被踢中而闷哼了声,但尾音冰冷上扬,但与其说是因为疼痛所致,倒不如说是嘲弄。 ——就那一声让严峫听出了年纪,应该是个年轻男子。 对方是什么身份? 伏击刑警的目的是什么? 尘土让严峫什么都看不清楚,转瞬间他被来人抓住手臂,扭身就是一个漂亮的过肩摔。这人绝对是格斗高手,严峫近一米九的身高难为他竟然呼出了个空心正圆,然而在落地的刹那间,严峫多少年来的搏击意识让他凭感觉勾住了对方的后脖子,轰!两声巨响,两人同时被掼倒在了地上! 几乎立刻两人就扭打在了一处,严峫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硬挺着被揍了好几拳,倏而感觉对方疾速在自己身上各个口袋里搜了一遍,随即从后裤袋里摸出了什么东西。 ——那袋毒品! 来人低笑一声,掐着严峫的脖子把他拎起来,重重抵上了天台栏杆。八十多公斤的体重加冲力,顿时让栏杆发出了岌岌可危的锐响! 专业杀手把人喉骨捏断的掌力真不是开玩笑的,换作其他警察此刻已经光荣殉职了。严峫双手抓住对方掐着自己咽喉的手,咬牙强忍着眼部的剧痛:“你……就是……杀范正元的……” 阿杰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认出来了,“噢?”了一声说:“我也没想到你们警察来得倒快,你本来不用死的。” 严峫手臂青筋暴起:“我看要死的人……他妈的是你!” 所有动作都在眨眼间发生,严峫脚下骤然发力,狠扫对方踝骨,登时打破了势均力敌的对峙。阿杰踉跄着险些摔倒,但仗着严峫看不见,闪身避开了追击,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抓住严峫肩膀。 “……”阿杰低声骂了句,以肩膀抵着严峫,发狠一下把他整个人抛上了栏杆! 咯吱—— 金属变形发生的瞬间,严峫本来已经扭住了对手肩颈,只要发力就能一个背后摔,把这个职业杀手凌空摔下楼。但就在这千分之一秒都不到的时间里,早已被多年风吹雨打锈死了的铁栏杆竟然不堪两人体重,整排向天台外倾斜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严峫与阿杰两人同时脚下一滑。 江停失声道:“严……” 但他还没迈出一步,冰凉坚硬的枪口就无声无息顶上了他后脑。 有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动。” Chapter 17 “——别动。” 就像故事中的芝麻开门, 咒语落地瞬间,江停所有动作就顿住了。 甚至他的思维都像被冻住一般,出现了刹那间短暂的空白。 ——紧接着, 栏杆整排向外翻倒, 严峫摔下了六楼! “……!” 所有事情都在同一秒内发生, 阿杰在失去重心的同时一把抓住栏杆顶端,打了个滑, 发力爬了上来;而严峫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整个人就滑了出去。 都说人死前潜意识会走马观花般重复这辈子所有重要的场景,但那一刻其实严峫大脑放空, 什么都没有, 也什么都来不及想。 出于本能, 在失重时他双手拼命乱抓,右手指尖按住了天台水泥地面的边缘,但根本撑不住整个身体的重量;这一抓只稍微让坠势打了个顿,就那稍纵即逝的时间里, 他右手抓住正在倾斜的栏杆, 铿锵! 六楼天台, 离地近二十米。 空心铁杆撞在水泥地上, 弯成一个危险的弧度,把单手悬挂的严峫吊在了半空中。 严峫的叫声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全身上下毛孔全部张开, 冷汗唰地就涌了出来——这一刻他终于知道冷汗并不只是个形容词了。 “我艹……” 濒死还生的所有感情都凝聚成了这短短两个字, 严峫另一只手也摸索着抓住铁杆,正想引体向上往天台爬, 突然十指碾压般剧痛, 差点让他松手掉下去—— 有人在往死里踩他! 那个职业杀手! “几年不见, 最近好吗?” 江停僵立在原地,枪口从他后脑渐渐移到耳后,沿着耳廓划了个半圆,从下颔骨顺着脸颊,就像情人的手指描绘肌肤般,顶上了太阳穴。 那声音靠近了,在耳边悄声道:“怕不怕死?” 江停的鬓发一丝丝浸透,汗顺着脸颊汇聚到下巴颏。 而那恶魔般的蛊惑还在继续,问:“怕不怕那个警察摔死?” 不远处天台边缘,阿杰鞋底狠狠踩踏严峫的手指,然后走开几步找了片刻,弯腰捡起一块锋利的石头。 “他本来不用死的。如果不是你,故事从很多年前就会换一场开局……” 江停往前一动,但只听枪口咔哒一声,子弹推上了膛! “我说了不准动,”那声音的主人戏谑道。 ——就在这个时候,夜幕远方送来模糊的警笛声,在风中逐渐清晰,增援到了! “……那你开枪啊,”江停冷冷道,胸腔不断起伏,呼出灼热血腥的气体。他一寸寸抬起手指抓住了枪口,一字一顿道:“开枪,别怂。” 紧接着他把枪口狠狠推开,冲了出去! 枪声也许响了,也许没响,但在混乱的须臾间没人注意到。阿杰举起石块向严峫血肉模糊的手指狠狠砸下去,下一刻,身后风声来到,他整个人被江停纵身扑了出去! 以专业杀手的正常水平而言,他应该根本不会被后面的人沾上身。但阿杰没想到江停会扑过来,一时之间措手不及,两人翻滚着撞上了几步以外的楼道门,生锈的锁根本挡不住那么大冲势,咣当一声铁门被弹开了,江停按着阿杰径直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严峫从悬空的六楼外咬牙爬回天台,一边疯了般拼命揉眼,一边踉跄起身往前追,刚迈出两步就只听——砰! 子弹溅起一溜碎石,紧贴着他脚边打进了地面! 严峫回过头,夜幕中,一道身影站在数米以外,手里赫然举着枪。 枪口正准确地对着他。 “……!”翻滚间隙中阿杰骂了句什么,但完全听不清。他就像个沙袋般被拖着滚下楼道,仓惶中只来得及伸手抵住江停后脑,轰!一声巨响,在拐角处重重撞上了水泥墙。 水泥碎块瓢泼而下,撒得一身一地都是。 警笛越来越响,人耳可辨地正急速靠近。然而江停什么都听不见了,他耳朵仿佛被深水蒙住,左手肘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倾斜着,喉咙里一下呛出了几口血沫。 恍惚间地面在震动,那是有人正疾步靠近。 ——是谁? 江停想看清楚,他竭力睁开眼睛,但昏暗的楼道里所有景物都在视线中剧烈摇晃。他发着抖大口喘息,意识越来越模糊,就像无形的巨手裹挟灵魂堕入深渊。 他的手缓缓低垂,最终在看清来人之前,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 仲夏傍晚,苍穹如烧。 小男孩穿过金黄旷野,余晖涂抹在剧院高大的桃木门上。华丽吊灯晦暗,大红帷幔半垂,空荡荡的座位层叠延伸向视线尽头;他小心裹紧破旧的外套,蹲在二楼包厢栏杆后,透过缝隙望向舞台。 帷幕后勾勒出提琴手笔直的侧影,那是个与小偷窥者同样年纪的男孩。 I’ve seen the world, done it well Had my cake now Diamonds, brilliant And Bel Air now …… 提琴手的燕尾服和牛皮鞋在灯影下熠熠生光,倏然他抬头望向二楼,准确对上他的小偷窥者,随即展颜露出了一个微笑。 旋律在剧院上空盘旋缭绕,向远方岁月迤逦而去。 小男孩穿过金黄旷野,麦穗如摩西之杖分开的大海向后两侧倾倒。风呼呼刮过耳畔,长庚星闪现出明亮的光晕;他那同龄的伙伴站在山崖尽头,迎风伸出右臂,抱住他奔来的身躯,在乌黑发顶印下亲吻。 夕阳从他们一触即分的身影中间投下余晖,将层叠山峦融成金水。 Hot summer nights, mid July When you and I were forever wild The crazy days, city lights The way you\'d play with me like a child …… “说你永远不背叛我,我就带你走。” “我永远不背叛你!” 晚风将誓言飞卷带走,暮色笼罩天空,乌云飞速流转,金红被天青和苍蓝渐渐取代,巨大的城市在地平线尽头一寸寸亮起灯海。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梦境中江停身量变高,长大成人,他张开双臂穿过爆炸的硝烟,任凭身体向大地自由坠落。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山崖上那道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微渺。江停看见他向自己坠落的方向伸出了手,但天地间呼啸的风从指间刮过,背景是被烈火照亮的广袤天幕。 旋律婉转悠长,而岁月短暂如烟云一瞬。江停凝视着他,抬起枪口,对准头顶那疾速变小的身影扣动了扳机—— “I know you will——”他听见有人在风中唱道。 ——You will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beautiful. 下一瞬,子弹穿过时光回溯而来,在淋漓鲜血中洞穿了他自己的心脏! “咳咳咳!” “醒了!”“血压正常,呼吸正常。”“快,通知刑侦支队!” 江停不住咳嗽,昏昏沉沉,想起身却被人七手八脚地搀住了。混乱中杨媚尖叫:“江哥你怎么样?”“快别动快来人!”的声响划破喧嚣,清晰得炸耳,直到一双有力的手伸过来把江停按回了病床。 “他没事,”严峫沉声道,“有点轻微脑震荡,别让他起来。” 江停的神智在梦境和现实中翻滚跌宕,大脑被撕扯成两半,一边躺在病床上,一边又同时从高空中坠落山崖,剧烈的高坠眩晕让他几欲呕吐,立刻被护士眼明手快打了一针。 这一针倒相当有效果,药剂迅速把他迷乱的灵魂拉回了现实。好几分钟后,仿佛灵魂终于坠地,江停骤然从胸腔里吐出了这口气,朦朦胧胧睁开了眼睛。 “……不太严重,只是病人身体情况太差了,注意躺在床上好好养几天……” 江停左手一动,疼得钻心,马上被杨媚按住了,只得转而用右手用力掐了掐眉心,籍疼痛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严峫?” 杨媚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当即一滞。 严峫用手势打断医生,示意自己都明白了,随后立刻走来问:“你怎么样?” 视线慢慢聚焦,江停这才看清自己躺在病房里,外面天色将暗不暗,可能已经是第二天了。 杨媚肯定是三更半夜接到通知赶来的,此刻眼眶微微发红,显见非常担忧,几个在她KTV里帮忙的手下人被拦在病房外。 严峫的眼睛被紧急清洗过了,双手十指缠着绷带,边缘隐约透出血迹来。 “没事。”江停刚说话就忍不住咳了两声,对杨媚微微点头,沙哑道:“你先出去吧。” “可是……” 江停抬手制止了她。 杨媚满腔腹诽却不敢说,只得皱起柳眉狠狠地瞪了严峫一下,起身悻悻告辞。 医生也带着值班小护士离开了,随着门板一声咔哒,病房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江停脱臼的左臂已经被接好吊上了三角绷带,他靠在床头雪白的软枕里,病号服领口松松地,因为过于宽大,显得整个人精神恹恹,又非常的优柔单薄。 严峫问:“你确定不再睡会儿?” 江停半闭着眼睛养了会儿神,摇了摇头。 “得了,这次要不是你,我八成就得交待在那儿了。”严峫顺手拉了张椅子坐在病床边,带着点若无其事的漫不经心,笑着说:“没想到你对犯罪分子企图干扰警方侦查重点的猜测竟然是对的,幸亏咱们抢先一步赶去重勘了胡伟胜的窝点,起获了大批陈旧制毒工具,现在市局正加班加点审问那姓胡的呢。哎,你说咱俩也算是同生共死了一回,没想到……” 江停问:“他跑了?” 严峫眉梢一跳,注意到江停的人称代词是——他。 不是他们。 “可不是跑了。”严峫吁了口气,唏嘘道:“是我轻敌,差点栽那孙子手上。你把他扑倒之后我从天台外爬上来,这才发现嫌疑人还有个同伙,那人还持枪,一梭子打在了我脚边上,真是够险象环生的。” 江停确实病了,精神实在不济,以至于没掩饰住神色间细微的变化:“然后呢?” “然后也没怎么,我跟那同伙大概对峙了半分钟,市局的增援就拉着警笛赶到现场了。那人听见警车过来,倒也不恋战,拿着枪进了你们掉下去的那个楼道。” 严峫的语气毫无任何变化,随即顿了顿,目光直直看向江停: “那个时候你还跟杀手在楼道里对峙,我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就跟着冲了进去。楼梯间很黑,我往下跑了几步,就看到——” 严峫故意叙述一顿,果不其然,江停立刻开口追问:“你……” 然后严峫出乎意料地发现,江停追问的并不是这个话茬,甚至对当时楼道里发生了什么毫无兴趣。 江停问的是:“你看到他的脸了么?” Chapter 18 “脸?”严峫有些意外。 江停盯着他。 “……没有, 当时太暗了,而且他手里有枪。” “你完全没看清他长什么样?身高、体型,任何外貌特征?” 严峫略一思忖, 说:“真的很难看清, 不过身高不低, 体型应该中等,跑起来速度非常快。” 江停颔首不语, 半晌突然说:“这个案子不能再查下去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 严峫早过了一言不合掀桌走人的年纪,但此刻脸色还是变了:“你说什么?” “胡伟胜那边你查不出参与制毒的直接证据, 在拿不到口供的情况下, 暂时不予羁押, 或以贩卖假药为方向继续调查是最好的做法。这件事危险的地方在于,胡伟胜的做法不仅触犯法律,也触怒了贩毒集团,真正凶残的犯罪者已经参与了进来, 警方深入侦查会遭到难以预测的危险。” 严峫直直看着江停的眼睛, 许久才开了口, 声音轻而危险:“为什么, 因为畏惧犯罪分子?” 江停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说:“他们有一张非常完善的、难以测量边缘的犯罪网,比你想象得更强大, 也更缜密……” “因为那袋毒品?” 他的叙述被严峫打断了。 “……” “那袋毒品不同寻常, 你认出了其中的线索,是不是?” 不等江停开口, 严峫站起身, 几乎紧贴在了他面前:“那种毒品跟卖给冯宇光的假阿德拉是同一种东西, 所以你才想藏匿它,对吧?” 江停双手交叠放在病床毛毯上,面对步步紧逼的质问没有一点反应,甚至语调都没改变分毫:“如果你还想纠缠那袋毒品的问题,我说了,我只是想把它据为己有而已。” 病房的白炽灯管发出轻微嗡鸣,除此之外,只有两人的呼吸彼此喷在对方脸上。 严峫慢慢后仰,站直,仿佛刚才的咄咄逼人全不存在似的,突然说: “前天早上,死者冯宇光的父母从北京来到建宁,去太平间认领了尸体。” 江停毫无反应。 “冯家只有这一个独子,他父亲做生意,母亲很早就全职在家照顾他。冯宇光很孝顺,虽然有时贪玩,但每逢过年过节、父母生日,都不会忘记打电话和寄礼物回家,是邻里亲戚间有名的有出息的孩子,也是父母唯一的寄托和骄傲。” “每一个被害人都曾经是父母的寄托和骄傲,” 江停回答道。 “他母亲今年快六十了,受不了这刺激,看到尸体就晕过去了。父亲一直在市局会议室里嚎啕大哭,拿头撞桌子,几个法医都拉不住。他们的年纪已经不能再要二胎来聊当苍白的安慰了,余生都将活在历久弥新的痛苦和绝望里,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 “江停。”严峫叫了声他的名字,缓缓道:“那个痛苦挣扎死在冰柜里的学生曾是个活生生的人,有父母亲戚,同学朋友,对你来说他只是案卷上简单利落的‘被害人’三个字,对更多的人来说他是他们的整个世界。如果犯罪者不伏法,他会被冠以吸毒者的流言缠身而不得安息,如果我们警察不为他洗清冤屈,谁还能为他鸣冤报仇?” “——为什么不能报仇?”江停反问:“对方动用了专业杀手来清理善后,你以为他们会放过把新型毒品捅到警方面前的胡伟胜?” “如果你是被害人,你会因为凶手被黑吃黑而感到快慰吗?!”严峫断然喝道:“我们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不仅是为了告慰被害人家属,更多是预先震慑更多更严重的犯罪!如果就像你说的他们有一整张贩毒网,未来还有多少冯宇光会被害?我们警察还要在认尸现场接待多少个悲痛欲绝的冯家父母?!” 严峫低沉的尾音震得人发蒙,似乎连墙壁砖石的缝隙都一齐隐秘地震颤了起来。 但江停却连眉梢都没抬,淡淡道:“没必要,警察也不过是一份职业罢了,如果你死了,你父母也是一样的悲痛欲绝。” 江停是那种从五官面相,到气质涵养,都看上去非常温和的人。但那种丝绸般轻柔的感觉只是表象,他内里的强硬和不容置疑是与生俱来的,似乎再慷慨热血的宣誓,再承情激昂的言辞,都不能稍微触动他坚定冷硬的态度。 严峫的喉结上下一动,仿佛是忍下了什么,未几突然说:“你说你想把那袋毒品据为己有。” 江停没吭声。 “但你车祸后的血检显示你至少在两年时间内没吸过毒。” “……” “所以你一个不吸毒的人想把毒品带回去做什么,练习高中化学实验?” “当我想拿去卖钱好了,”江停从善如流地回答,对严峫查了自己的病历这点毫不意外:“这很奇怪?” 他答得这么顺溜且毫无心理障碍,换别人可能当场就被哽住了。但严峫是个当了十多年的老刑警,江停话音还没落地,他就冷冷地笑了起来:“行,不奇怪。但我更感兴趣的是,当年塑料厂爆炸后你被官方确认牺牲,杨媚却是从高速公路车祸现场把你救回建宁的。这中间一段时间空白我姑且认为你是被毒贩劫持了,但你是缉毒支队长,这么重要的职务,怎么没被毒贩刑讯?” “……”江停脸色出现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随即他反问:“你怎么知道没有刑讯?” “——不用,不用拿病历,不用脱衣服。”严峫在江停下面的话出来前就抢断了,说:“其实我只想问你一句:为什么没打氯胺|酮?” 交锋出现了短暂的凝固。 “别跟我说用氯胺|酮这类毒品诱供出的情报有可能是胡说八道,咱们都是做过审问训练的,毒贩比我们更清楚,与其任你沉默还不如开口胡说八道。” 江停终于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严峫笔挺站着,双手插在裤兜里,因为逆光显得格外高挑,给人一种扎实的压迫感。 “你在我这里并不是完全清白无辜被诬陷的形象,江队。”严峫心平气和地说,“我希望你还是五年前那个公正、严谨的好警察,但如果你继续阻止我深入调查,我就不得不怀疑你跟毒贩之间是否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利益关系了。” 江停一哂,感到很荒谬。 “不早了,今天先这样吧。”严峫转过身,丢下了一句:“好好养伤。” 病房门呯一声关上,江停向后靠在病床头,用两根手指紧掐着眉心。 “……”很久后他才开口喃喃地骂了句,但没有发出声音。 · “傻逼——!”啪一声脆响,魏局把文件摔在严峫面前的桌上,用尽全身力气怒吼道。 会议室里人人缩着脖子,噤若寒蝉,只恨自己不透明。 只有作为当事人的严峫手里夹着根烟,大腿翘二腿,面无表情对着魏局兜头而来的唾沫星子,长长吐了口烟圈。 “为什么单独行动?为什么不打报告?为什么不申请配枪?!你自己被犯罪嫌疑人打死就算了!还让路过的群众觅声爬上天台查看情况,险些被嫌疑人从楼梯推下去摔死,现在还在医院里待着!待会要是家属投诉到上级公安厅,老子一定把你扒光了绑起来送去顶雷!” “没事老魏,”严峫悠然道,“我去过医院了,群众被我们警察冒死办案的精神所感动,答应不投诉。” “……”魏局气沉丹田,用尽洪荒之力,大吼一句:“放屁!” 坐在严峫身后的秦川遭到了池鱼之殃,默默把金边眼镜摘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唾沫。 “小高!”魏局余怒未消:“报告情况!” 刑警支队外勤组的高盼青正把全身缩在马翔身后伪装自己不存在,无奈被点了名,只得讪讪站起身。 “呃……外勤和技侦的弟兄连夜重勘了嫌疑人胡伟胜家,从严队起获的制毒工具上发现了大量指纹证据,目前痕检还在进一步排查……为此我们紧急重审胡伟胜,但姓胡的咬死自己只是个卖假药的,对毒品交易什么都不知道,目前在口供方面暂时没有突破进展……” “他在当年恭州强|奸未遂案里学聪明了,”严峫皱眉道,“制毒贩毒足够他吃枪子儿,卖假药致死却顶天二十年。” 他又在提恭州已经封档的铁案,魏局几乎要炸毛了:“你他娘的给我闭嘴!” 严峫无所谓地耸耸肩。 魏局转向技侦:“既然有指纹铁证,为什么还那么着急追口供?” 高盼青觉得自己真是水了个大逆,才会被迫在顶头上司被顶顶头上司痛骂的时候站出来发言。他硬着头皮说:“因因因因因为无法通过指纹对比形成胡伟胜参与制毒的直直直直直接证据……” 魏局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蹿升到了一百八的血压,咬着牙问:“为、什、么?” 高盼青满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因为胡伟胜的指纹只存在于反应罐底部,过滤机中下部,以及脱水机顶两侧手提的位置,而气体罐顶部放气阀、药瓶盖和软管接口等制毒环节的关键操作点上,没查出他的指纹。” 魏局觅声望去,严峫从烟盒里抽出一支软中华,也不点,一边在手指间缓缓揉捏一边沉思道:“也就是说,胡伟胜的确不曾操作过这些工具,他只负责搬运及看管,真正的制毒‘技师’另有其人。”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几个小时前的场景,那是他在天台生死一瞬后,拔腿狂奔至楼道口,于逆光中瞥见的一幕剪影。 随即他轻轻一摇头,强迫自己将这画面暂时搁置了。 “你这个……”魏局习惯性想骂严峫两句,没找到词,当时有点哽住了,然后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烟:“不抽就拿来给我,糟蹋东西,浪费!” 严峫:“……” 韩小梅委屈地问黄兴:“黄主任,没事找茬也要骂两句这点严哥是跟魏局学的吗?” 黄兴小声说:“嘘——他们这些干刑侦的,魏局也是快四十岁才找到老婆……” “上级部门对五零二案非常重视,省厅已经问了两次。”魏局扫视整个会议室,威严道:“现在案情已经裹挟了制毒、持枪和公然袭警,我们不能坐等省厅逼我们下军令状,必须积极主动,先给自己人规定好破案时限,抢在犯罪分子清理完其他线索之前取得突破性进展!严峫。” 严峫刚抽出第三根烟,闻言毫不犹豫地飞快把烟点着了:“是是,您说。” 魏局一看他满手绷带、吊儿郎当,翘着二郎腿坐在会议桌后的样子,就想起当年把这个富二代小混混从街上铐回派出所的往事,再想到自己一时糊涂,竟然让小混混人模狗样地穿起制服混进了公安队伍,现在眼睁睁就要升为正处级的支队老大了,当即血压又险些蹿升到了一百八。 “七十二个小时内不破案,你下半辈子就特么别想扶正了,”魏局悲愤道:“给老子扒了衣服回家继承煤矿去吧!” “……”严峫目瞪口呆盯着他,欲言又止,然后终于忍不住发牢骚了: “不带您这样的,您今天怎么对扒光我这件事这么有执念啊,我可是个直……” 话音未落他险些被魏局的烟灰缸敲个满脸桃花开。 “行行行,”严峫被人七手八脚从桌子底下扶起来,有点狼狈地拍着胸口,说:“破案破案,这就破案。老高!” 高盼青用“我求求你了”的眼神回视他。 严峫问:“你们审了胡伟胜多久?” “三班人马,连夜突审,到现在已经超过八个小时了。姓胡的又不傻,知道漏了口供就是死罪一条,咬定自己只是把制毒工具捡回来准备当废品卖的,那袋关键性证据的毒品又被抢走了……” 严峫一摆手,打断了手下,随即向魏局竖起一根食指。 “给我一个小时。”严峫说,“一个小时内拿不下姓胡的死罪口供,我跟您姓魏。” 魏局愣住了。 严峫大摇大摆地往外走,魏局怔了会儿,突然反应过来,怒道:“我老魏家缺你这么个便宜孙子吗?!” Chapter 19 “你利用伪造的阿得拉引诱学生吸毒, 在你出租屋房顶上发现的制毒器具上提取出了大量指纹,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警官, 那些东西都是我捡来的废品,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制毒器具。” “别负隅顽抗了, 老实交代还能争取个宽大处理,再嘴硬的话谁都救不了你!” “哈哈, 警官你们是要拿我冲季末业绩吗?制毒贩毒那可是死罪一条, 你们这是想诱骗我认罪吧?” …… 审讯室单面玻璃外,严峫戴着蓝牙耳机, 背对着身后的讯问场景。 他在哗哗作响的水流中解开手上绷带, 将皮开肉绽的手指伸到水龙头下, 凝固的鲜血立刻化作红水顺着指尖流走了。 冰冷的刺痛像千万根细针扎进骨髓,但他却像毫无感觉,连眉峰都没动一下,聚精会神听着耳机里传来的对话: “如果你坦白交代五零二案发当晚车后座的同伙, 对我们警方办案提供重大线索的话, 法院未必不会从轻判处!” “什么同伙?那是打顺风车的, 我根本不认识。” “那你现在告诉我这个搭顺风车的是男是女, 多大岁数,有什么体貌特征,以什么形式付的款?” “忘了,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 “我艹, 这死鸭子嘴真硬。”马翔悻悻道:“从昨晚到现在疲劳审讯八个多小时了,不是不知道就是他忘了, 老子真想——” 严峫眼皮都没抬:“你想干什么? 马翔咽了口唾沫, 看小屋子里只有秦川一个外人, 便偷偷摸摸冲严峫使了个眼色:“我让实习生把监控断了,严哥,咱们上点手段吧?” 秦川在玻璃倒映里抬头笑道:“哟,我可什么都没听见。” “手段,”严峫哼笑一声,拿雪白的毛巾慢悠悠擦手,问:“什么手段?” “啧,拿枕头垫着打肚子啊!反手铐椅背腾空过夜啊!我听说一点伤痕都看不出来,保证他不过一晚上就……” 严峫打断他:“这就叫手段了?” 马翔眨巴着他无辜的大眼睛。 “我告诉你什么叫手段。”严峫说,“满把头发剪碎了混在奶茶里逼他喝,高光对着眼睛照让他三天不睡觉,烧过的针专往腋下膝弯里扎,看不出伤口还折磨人。要是这还不过瘾的话,拿两只大瓦数电灯泡同时烤他左右太阳穴,或者拿出美国佬对付基地成员的手段把嫌疑人按倒了直接上水刑,曾经有人这样实施过,后来……” 马翔整个脸部肌肉已经僵了,半晌才颤抖道:“……后来……?” 严峫劈手给了他一巴掌,怒道:“后来就是1949年10月新中国成立了!蠢货!” 秦川爆发出肆无忌惮的大笑。 “没事少刷那些垃圾公众号!”严峫对着瑟瑟发抖的马翔斥道:“咱们这不是哪个犄角旮旯派出所,是副省级建制的市公安局,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以为断个监控别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笑话!” 马翔觉得十分委屈,“那他打死就是不交代怎么办……” “咱们不说上手段逼出来的口供能不能采信,就说在千万分之一的情况下胡伟胜真是无辜的,制毒工具真是他捡回去卖废品的,杀死冯宇光的也另有其人——多少年后冤案翻出来,你给他赔命还是我给他赔命?” 马翔不敢顶嘴了,只悻悻地小声哼哼:“……一小时内拿到口供,反正给魏局立下军令状的人也不是我……” 严峫刚张嘴要骂,突然门被推开了,苟利以与其吨位极不相称的灵活狂奔而进,举着手里的牛皮纸袋:“来了来了!快点!你要的法宝准备好了!” 严峫立刻接过来,目光往纸袋里一扫。 马翔好奇道:“法宝?” 马翔伸长脖子,甚至连秦川都忍不住往这边瞅,却被严峫一手一个搡了回去,哗啦将纸袋抓起来,冲苟利比了个大拇指:“行的我苟,我看这波没问题——那谁来开个门,让我进去。” 苟利谦虚道:“好说啦老魏。” 严峫:“……” 秦川拍拍严峫的肩膀:“快进去吧老魏。” 严峫:“你们……” 马翔:“看好你哟魏哥。” 严峫大怒:“你才是伟哥呢!” 门咔哒一声,胡伟胜抬起头,露出了布满血丝的眼睛。 审问民警起身叫了声严哥,严峫挥挥手示意他们出去,然后拉开铁桌后的折叠椅,一屁股坐了下去,丢了根烟到桌面上: “抽吧。” 胡伟胜动了动,但没接,沙哑笑道:“怎么警官,唱白脸的来了吗?” 胡伟胜数次进宫,对审讯的这些技巧可能比一般民警还熟。严峫知道已经浪费足够多口舌了,也就没再虚与委蛇,直截了当道:“我姓严,市局刑侦副支队长,支队工作这块归我管。” 胡伟胜眯起了眼睛。 这人也才四十多岁,却早早地攒了一堆皱纹,每一根褶皱里都隐藏着愚昧的狡猾和凶狠。 “抽吧,别紧张。”严峫说着自己也啪地点了根烟,深深吸了口,放松地吐出一口气:“不是要害你,这么大个市局,就算想给你下迷药也没人敢动手,放心吧。” 严峫的声线低沉硬朗,带着雄性气息浑厚的磁性,但天生又有种漫不经心的味道,仿佛对什么都不太在意。 胡伟胜浑浊的目光闪动了几下,虽然迟疑,但最终还是把烟拿了起来,颤抖着手点燃了,立刻陶醉地抽了一大口。 “好烟,”他喃喃道,“你们吃公家饭的,都抽这么好的烟吗?” 严峫嗨地一声:“光靠警察那点工资,我发薪水第二天就该饿死了。” ——这话说得实在太引人误会了,胡伟胜还当他真在暗示什么,没想到警察竟敢在审讯室这种有监控有录像的地方肆无忌惮说这种话,不禁流露出一丝意外。 严峫并不解释,吊儿郎当一笑。 “你呢,你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无罪释放,无非是死缓还是吃枪子的问题。老实说吧,冯宇光是吃了你卖的药而死的,现在主要责任就在你跟你同伙两个人身上——只要老实按我说的录口供,我保证你下半辈子在牢里天天都能抽到这么好的烟;但要是继续包庇同伙的话,我就只能亲手送你上刑场了。” “什么同伙?我说了那就是个搭顺风车的!”胡伟胜硬邦邦地道。 严峫夹着烟,无所谓道:“别嘴硬,人我们已经抓住了。” 胡伟胜一愣。 “——你肯定想问,为什么抓住了他,我们却还要死抓着审你?” “……” 严峫叹了口气,似乎有点同情:“因为审他没用,他已经不会开口说话了,看看吧。” 严峫从牛皮纸袋里摸出一张照片轻飘飘地扔过来,胡伟胜一低头,霎时瞳孔紧缩,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那是法医在高速公路抛尸现场拍的,被碾压了无数遍,已经完全看不出面貌的尸体! “艹,”单面玻璃后的马翔一拍巴掌:“严哥这招高妙啊!” “不可能!这不是……你们,你们……!” 手铐和铁链咣当作响,胡伟胜满脸涨红,挣扎力度让他险些从铁椅里翻出去,外面刑警立刻就要冲进来,但只见严峫一边反手盖住照片,一边用眼神制住了手下的动作。 “这是谁?我根本不认识!”胡伟胜奇异般镇定下来,吼道:“我根本……根本没见过这人!你们警察随便找的交通事故图来恐吓诱供,我要告你们!” 马翔说:“卧槽这孙子还挺机灵,怎么办?” “别慌,”秦川双手抱臂,镜片后闪烁着奇异的光:“你们严哥还有后招。” “恐吓你?没必要。”严峫微笑道:“猜猜他是被谁灭口的?” “……”胡伟胜胸口起伏,仿佛一只警惕到了极点的老狐狸。 严峫向后轻轻靠在椅背上,下颔略微抬起,双腿自然分开。他知道这个姿势让自己看上去非常的惬意和舒展,这种姿态传递给外界的,是一丝丝无形的气势,和压倒一切、无懈可击的自信。 ——这是他从江停那里学来的。 唯一不同是江停有底气支撑他这种随意的态度,那是信息不对称形成的心理优势。严峫知道自己没有,但他必须让胡伟胜觉得自己有。 “灭口……”胡伟胜下意识道。 “是的,”严峫说,“虽然现在缺少证据,但警方已经初步确定,凶手杀人的目的跟它有关。” 胡伟胜的目光不由自主望向严峫伸进牛皮纸袋的手,下一秒,他看见严峫缓缓拎出一包密封着淡蓝色粉状物体的证物袋。 “那是啥,毒品?”马翔奇道:“物证不是已经被犯罪分子持枪劫走了吗?” 苟利迎风而立,面色肃杀:“氢氧化铜。” 马翔:“……” 秦川扶额道:“你们也是够缺德的……” “你把这袋毒品小心翼翼地藏在楼房顶上,应该不止是为了提防警察吧。”严峫在胡伟胜死死的注视中提起物证袋,晃了晃,语气缓和平淡:“老胡,你以为警察没抓你个贩毒现行,就能像当年在恭州那样随便咬死个其他罪名完事了?如果我是你,我更宁愿麻溜把同伙都供出来,然后判个无期在监狱里舒舒服服待上二十年,也好过刚走出看守所的门,就被二三十辆货车排着队撞成肉酱,你说呢?” 胡伟胜在那袋关键证物出现的同时就已经僵掉了,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香烟静静燃烧,燃烧的烟蒂轻轻掉在了他手上。 如果说刚才胜负还勉强算五五分的话,这个时候严峫知道,自己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但还不够。 要彻底摧毁一个人的心理防线,威胁是不够的。法律是道德的最后底线,能下手违法犯罪的人首先心理上已经跟普通人不一样了,单纯恐吓可能暂时有效,但一旦对方回过味来,就会变得更亡命,更“皮实”。 严峫缓缓向前倾身,注视着胡伟胜的瞳孔。 “我们警方办案也是很累的,你这种案子上头催得紧,实际又没什么好处,搁哪个分局办起来都不情愿。”严峫停了下,盯着胡伟胜每一丝的表情变化,轻声说:“不过好在你的同谋已经死了,死人呢,总比活人容易搞多了——识相点的你乖乖录口供,别让我教了,该怎么录你自己心里都清楚。” 秦川用食指关节敲了敲审讯室玻璃,轻声吩咐马翔:“待会去监控室告诉技术,说是我的话,让他们把这一段录像掐了。” 马翔压低声音问:“为什么?是人都知道严哥只是跟他玩心理战术……” 秦川一个凌厉的眼神打断了他:“照我说的去做!。” 马翔立刻抬头挺胸:“是!” 胡伟胜目光剧烈躲闪,光从坐姿上就能看出他此刻复杂到极点的心理斗争。但严峫没有再行催逼,相反他再次向后靠,拉开了一段距离,就像个经验丰富老道的,冷酷的猎手。 “我不信……”胡伟胜嘴唇微微发抖,说:“你们讹我,警察都想讹我……” “你要是不肯乖乖配合呢,也没关系。刘雪那个案子还记得吧?” 胡伟胜脸色一变:“你想——” 严峫说:“刘雪在我手里。” 严峫就像个手持猎|枪靠近捕兽夹的老手,从高处俯视着自己无处可逃的,一点点趋于绝望,却还在濒死挣扎的猎物。 “你想怎么样?那个小丫头的案子已经定了。”胡伟胜终于从干裂的嘴唇中挤出字来,声音微微不稳:“是,我是色胆包天,但我都跟恭州警察交代清楚了,而且我已经坐牢付出代价了!你还想怎么样?啊?你们公家办案都是这么随便冤枉人的吗?!” “——定了。”严峫微笑起来,揶揄道:“定了的案子,就不能翻了么?” 严峫要是不做警察了,凭他娘给的这张好脸,家里随便投个资,当歌手或当演员都没问题。但他想红起来也难,主要是从长相到气场都太有攻击性,哪怕是笑着的时候,都像一头刚茹毛饮血完正懒洋洋舔爪子的雄狼,太刚硬锐利,让人无法心生喜爱。 胡伟胜已经不再抽烟了,胸口不断起伏,湿润的额角暴起青筋,凭严峫的办案经验甚至能从呼吸频率中一眼推测出他现在的心跳。 “我犯了什么罪,都交代给恭州警察了,你休想威胁我。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主办警察能证明我没真的强|奸那小姑娘……” 严峫说:“主办警察?是指江停吗?” 胡伟胜的表情就像被枪管抵住了脑门一般。 “江停死了。”严峫似乎觉得很开心,嘴角弧度慢悠悠拉大。他中指关节一敲桌面上那张现场图,咚地轻响,仿佛对猎物射出了最后那枚致命的子弹: “——也是这么死的,高速公路上,被碾了二十多遍呢。” “江停是谁,严哥说他是被谁杀的?”马翔紧紧盯着审讯室,一肚子的疑问:“还有刘雪是谁?严哥在揭这姓胡的以前的案底?” 秦川脸色有些奇怪,但没回答。 “小马啊,”苟利拍拍马翔的肩,唏嘘道:“要不你别干刑侦了,来法医处打杂吧,挺好的……” 审讯室温度不高,但胡伟胜的汗却不停地下,不一会儿就湿透了后背。 严峫体贴地递过香烟和打火机,问:“再来一根?” 胡伟胜久久凝视那根烟,像是随波逐流的人注视着眼前唯一一根稻草。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动,仿佛在极端混乱的情况下做出了某种决定似的,抬手把烟接了过来。 火苗蹿升而起,胡伟胜长长吐出一口烟雾。 “……如果恭州那个案子再被翻出来,我得被人弄死在看守所里吧,”胡伟胜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笑声,听不出是苦涩还是讽刺。 “我做事情,其实算厚道的了。那小女孩子都那样了,我也没弄她,还送她去诊所——要我把她随便丢哪一埋,哪个王八羔子能抓住我?” 这话最后几个字透出一股深深的愚蠢和蛮横,但严峫恍若未闻,甚至还赞了声:“就是这个道理。” “嘿,”胡伟胜又笑了声:“严警官,怪道你官儿做比姓江的大,你办事确实比他讲究多了。” 严峫没告诉他江停最后做到了支队一把手:“噢,怎么说?” “姓江的玩手段,那就跟个女人似的,阴狠。他不打你,也不骂你,就喜欢用低高温折磨人——大冬天他把空调压缩机搞坏,制冷剂抽走,交换管搞结冰,出风口劈头盖脸冲你喷冰碴子,人在审讯椅上被喷得连气都喘不上来……每次一见是他审,再铁硬的犯人都怕。” “你要是什么都肯说呢,他心情就好点,像对狗似的丢你根骨头啃。心情不好的时候那可就有花样了,也是对狗似的,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胡伟胜抬头瞅了眼空调,眯了眯眼睛,突然问:“他死了?有照片没?” 严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你能被判强|奸未遂是江停出了大力的,他在帮你,为什么还要折磨你?” 胡伟胜脱口而出:“屁!想让我吃枪子的人就是他!要不是他兄弟——” 紧接着胡伟胜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兄弟?”严峫眼皮微微一跳:“江停有个兄弟?” Chapter 20 不仅审讯室, 连单面玻璃外的几个人都怔住了,苟利喃喃道:“卧槽?什么情况?” 胡伟胜像是坐在了电椅上,五官都在奇怪地抽搐, 让他本来就不太端正的眉毛眼睛显得更歪斜了, 沙哑的喘气清晰可闻: “姓江的不按规矩办事, 他死有应得,他本来就有这么一天……” “他兄弟是什么人, 警察?检察院还是法院?不按规矩办事指的是什么, 审过你的都有哪些人?恭州系统内是不是有什么不成文的规矩?” 单面玻璃外传来咣咣咣的动静,秦川一手敲窗, 对蓝牙耳机低吼道:“老严!” 严峫置若罔闻, 只见胡伟胜紧紧攥着烟头, 咬着牙不停重复:“我不想死,我没犯死罪,我就是个被带去拿货的。他们不能这样过河拆桥,杀了姓江的, 再来杀……” “谁带你去拿货?在哪儿拿的?要杀江停的是什么人?”严峫霍然起身, 几乎逼近到了胡伟胜面前:“快说!不然把你放出去, 被撞死在高速公路上就是你明天的结局!” ——如果江停在这里, 可能在严峫吼出“把你放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把他下面的话一巴掌抽回去了。 事后严峫回想起来,也很后悔自己当时不管不顾吼除了后半句话。 他本意只是想再最后威吓一下嫌疑人, 但事实证明当年警校教科书是无数经验总结出的至理——在刑事审讯这个环节里, 任何一点差错,都有可能造成前功尽弃的结局。 胡伟胜下意识望向严峫面前那张血腥的现场照片:“颐和路‘三春花树’, 他们说新货都是从……” 突然他停住了。 严峫眼睁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 犹如一出荒谬的哑剧, 从青到红,从红到紫,最终几乎变成铁青,挤出来两个字: “不对。” 严峫心里一咯噔。 “……骗我……你们骗我……你他妈敢骗老子?”胡伟胜嗫嚅的声音越来越大,突然变成了疯狂的大喊大叫:“你他妈竟敢耍我!这根本不是……老子弄死你!老子他妈的要弄死你这狗|日的!你——” 手铐和铁椅一并哐哐作响,刑警见状不对,推开门冲了进去,两三个人同时把脸红脖子粗的胡伟胜强行按住,顿时脏到极点的谩骂和嚎叫从他嘴里迸发出来,混乱的审讯室简直不堪入耳。 “狗X养的条子,从老子骨头里榨油,不得好死……” “老严?”秦川快步而入:“你没事吧?怎么搞的?” “……” 严峫盯着眼前那张照片,什么都说不出来,脑海一片空白,只剩潜意识在飞速转动。 不对,哪里不对? 人已经被碾得只剩肉糊了,整个画面几乎看不出任何可以分辨的人体组织,更别提什么体貌特征;画面角落不明显处唯一仅存的半边头颅,还是血呼滋啦的后脑勺对镜头,范四他亲妈来了都不会认得。 胡伟胜明明已经被唬住了,是什么让他突然清楚地分辨出这不对? 画面上的哪一个细节,让他笃定这摊肉酱不是自己的同伙? “老严!”秦川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干什么呢,你魔怔了!” 砰! 严峫站起身,折叠椅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只听他说:“我知道了。” 秦川眉头一皱:“……知道什么?” “她是个女人。” 胡伟胜大叫大骂的动作突然停了。 “这张图上唯一暴露外貌特征的只有短发,而你的同伙,是个长头发的女人。所以冯宇光服食毒品发狂下车时她拉不住他,而你包庇同伙不仅是因为怕她一个女人经不住审,还因为你们之间有感情联系。”严峫一字一顿道,“你喜欢她。” 胡伟胜嘴唇发抖,仿佛刚才暴怒跳脚的换了一个人。 严峫把照片随手往秦川怀里一塞: “排查重点马上转移到胡伟胜的男女关系上,包括金钱流通、租户来往,身边出现过的手机联系过的任何异性,上到六十下到十六,一个都别放过,立刻!” · 三春花树。 从名字看老板确实已经尽力了,奈何夜店就是夜店,并没有因此稍微多点风雅。舞池闪烁的彩灯光芒四射,吧台前觥筹交错,DJ在二楼摇头晃脑,整个背景旋律强劲如同工地打桩机;在这里别说隐蔽交流,哪怕稍微隔开两步,就连大声吼叫都很难听清了。 “麦卡伦25年,喝纯的,流程都不要了,直接送上来。”严峫顺手将几张钞票插进女酒保性感的深沟里,“给你的。” 女酒保一双媚眼被妆点得楚楚动人,滑溜而老练地往严峫腕表上一扫 ,含笑转身而去。 “执行人已就位,线人正向你处移动。”耳机里爆发出年轻男女放肆的大笑,随即传来秦川的调侃:“你刚才那一下刷爆了你们组上半个月的办案经费,魏局又该去医院查高血压了。” 严峫抬头向远处张望,但从他这个位置,只能看见满世界的群魔乱舞。 “得了吧,哪次不是我自己贴,说得好像咱们局里经费够用似的。线人呢?” 秦川说:“过来了。” “帅哥今晚一个人呀?”女酒保扭着细腰转了回来,亲手给倒了半杯威士忌,涂成大红的指甲在严峫手背上轻轻一抹,斜睨着眼梢笑道:“你女朋友呢,怎么就敢放你一个人出来?” 严峫嘴角一勾:“这不是没有女朋友么?” 明昧灯影令他面部轮廓格外深邃,既像个潇洒的富豪小开,又透出浑厚硬朗的男性气场。女酒保笑得更开心了,就势往他怀里一坐,挂着假黄金螺丝手镯的雪白胳膊就搭上了他肩头:“好巧,我今晚也是一个人呢。” 就在她快完全坐下去的当口,一个胖子气喘吁吁地挤出人群,目光四下一扫,落在严峫身上,立刻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手势。 “忙生意呢,宝贝儿,回来再找你。”严峫一拍女酒保的屁股,藉此把她从自己怀里托了起来,笑得就像个浪荡不经的痞子,刷完卡顺手把还是几乎满瓶的麦卡伦塞进了她波涛汹涌的怀里:“帮我存着。” 秦川:“老严你个流氓故意占人家便宜哈哈哈——” 严峫微笑不变,从嘴角里咬牙切齿:“你客观点,老子这张脸下海挂牌起码五万起,谁占谁便宜?” 秦川:“哈哈哈哈哈哈——” 胖子满头大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踩着震撼的鼓点挤过来,冲着严峫大声对暗号:“夜店头牌小王子?!” “……”严峫说:“姓秦的老子回去一定要艹死你……” 秦川:“来来来,谁艹死谁,来来!” 胖子讪讪的搓着手,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严峫看他确实太紧张了,就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喝那杯没沾过的麦卡伦。胖子立马端起来一饮而尽,伸着舌头直呼气,冲他比了个大拇指:“好酒!行,就是干!跟我来!” 严峫站起身,胖子领他从满舞池雪白的胳膊大腿间挤过去,一路上严峫不知道被揩了多少油,只听胖子贴在他耳边问:“秦哥说你要白货?” 严峫冷冷道:“我要的是‘蓝货’。” 胖子不明所以,趴在他耳边说:“我看你是个懂的,但这生意上的道道不是内行人他闹不明白,万一兜不住出了事你就把我害惨了。所以待会见了人,你千万别开口,一切都听我来说,看我的眼色行事;明白的话就点点头,做不到咱们现在立刻就撤,行吗?” 严峫点点头。 胖子欲言又止,不放心地上下打量他几眼,终于忍不住问:“你真是吃公家饭的啊?” 严峫反问:“看证件吗?” “不用不用。”胖子冲他手上那块表努了努嘴,悻悻道:“仿得……倒跟真货似的。” 严峫一哂。 他们穿过舞池绚丽的灯光,绕过卡座和一道巨大的屏风,震耳欲聋的音乐顿时小了很多。前方幽暗处火星一闪,严峫骤然停步,这才发现通向二楼的楼梯边站着俩马仔,一个染着现在时下流行的奶奶灰,正低头点烟,另一个染红毛的背着手。 胖子低声道:“站着别动。”随即迎上前,满脸堆笑地跟那红毛嘀咕了几句。 耳机里传来秦川的声音:“灰毛那个叫飞龙,红毛外号空仔,都是打手。他们会带你上二楼进行交易,一旦看见‘蓝货’,你就立刻扣响耳机三次发出信号。小心看好交易货款,那可是你自己的钱,待会万一被抢了魏局不会报销的。” 严峫哼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就这几秒工夫,红毛跟胖子的沟通出现了问题,大概小小争执了几句,红毛转身连连摆手:“这人是生面孔,你就敢带他来买货?” 胖子:“空哥,这是我发小介绍的,肯定靠谱,特别有钱!……” “没事,这小子确实有钱。”灰毛对红毛小声说:“刚在前面开了个两万多的酒,没找经理,提成直接算吧台账上了,我看他八成就是为了那个小娘皮来的……” 红毛终于被说动了,冲严峫一招手。 严峫站着没动。 严峫在这种娱乐场所卧底简直是得天独厚:所有装扮都现成可用且货真价实,卧底期间产生的消费不用报销也不走任何签字流程,最重要的是,他有种老子唯我独尊的嚣张,和进了任何销金窟都游刃有余的熟练,那种让人一看就很想用鞋底板狠狠抽上去的富二代气质是任何卧底都模仿不来的。 红毛:“叫你呢,喂!” 严峫边抽烟边用“你算哪根葱啊瞎几把指挥老子”的目光瞅了他一眼,红毛眉头一皱,上来就伸手拉他:“过来,不是要害你,过来这站着。” 严峫一闪身:“干啥啊,动手动脚的?” “搜身,搜身大兄弟!”红毛叫苦道,“你一个新来的,谁都不认识,能就这么放进去吗?搜完了就带你下去看货,放心,用不了两分钟!” 严峫一愣,瞥了眼胖子——胖子也明显没想到有搜身这一出,整个脸色瞬间剧变,幸亏这时舞台灯光往边上扫了过去。 秦川在耳麦里问:“怎么了?” 严峫下意识想抬手摘耳麦,但刚一动,就在红毛的目光中硬生生控制住了。 “兄弟,配合点,我们也是照章办事。”灰毛弹了弹烟灰,唏嘘道:“这阵子风声紧,前两天说有傻逼high过头在街上抽死了——唉,你说这叫什么事?小弟也是混口饭吃,谁都不容易……” 严峫不引人注意地向后退了半步。 “别跟他啰嗦那么多,他知道什么?” 红毛不耐烦了:“来那个谁,动作快点,下面还有人等着排单呢,你买完了我们也好走人,磨磨唧唧的该不是身上藏东西了吧?” 胖子颤颤巍巍地叫了声:“空,空哥……” ——那一声出来,严峫心里就知道要糟。 果然红毛看看严峫,又瞅瞅胖子,突然就从那格外心虚的调子里咂摸出不对来了:“你怕什么?” 胖子:“……” “卧槽,该不会真藏东西了吧?” 这下不仅红毛,连灰毛都从沙发上站起来了,互相交换了个狐疑的眼神,随即向前走了过来。 严峫瞳孔骤然缩紧,短短三秒仿佛突然被抻长。虚空中有根无形的弦越拉越紧,越拉越紧,渐渐发出了逼近临界点的刺耳声—— 怎么办,跑? 还是打?! 红毛径直走到面前:“喂,你……” 砰! ——弦断了。 所有变故都发生在同一秒,不远处卡座上突然爆发出刺耳的欢呼,巨大笑声震耳欲聋,紧接着屏风被人轰然撞开了。 红毛、灰毛和严峫同时回头。 一道身影背对着他们,醉醺醺地挥手撒出满把钞票。难以计数的粉红大钞在绚丽的灯光下飞舞,配合着炫目的电子礼炮,半个夜店都轰动了,几十个衣着暴露的香槟模特在钞票雨中彼此推搡争抢,纵情尖叫。 “卧……”红毛喃喃道:“卧槽……” 所有人都惊呆了,只见那满场撒钱的浪荡子哈哈大笑,踉跄退后,继而猛地一转身,当场把严峫撞了个踉跄,随即两人同时跌进了卡座里。 “帅哥一个人哪?”那人居高临下地扑在严峫身上,含混不清笑道:“帅哥来亲个,别躲啊,哈哈哈——” “你他妈把我……”严峫混乱的视线余光瞥见两个马仔都追上前,紧接着,那人用力把自己的脸扳了过去。 “!!!” 柔软的嘴唇清清楚楚落在了严峫耳廓上,紧接着舌尖灵巧地舔进了耳窝——温软湿热的触感令严峫全身僵住,他意识到了什么,监听麦! “……”严峫的目光一寸一寸转过去,他看见咫尺处江停的脸颊,在灯光交错的阴影中全无一丝醉意,甚至清醒冷静到有些坚硬的地步,紧接着喉间轻轻一动。 他把耳麦吞下去了,严峫想。 Chapter 21 接下来的一切都非常混乱, 胖子叫着“哎呀我的天,哎呀怎么回事”就像坦克般碾压着冲上前,把严峫硬生生拽了出来;红毛灰毛俩混混满脸懵逼, 周围彩灯闪烁尖叫四起, 无数红男绿女们脸上都充满了高|潮般的陶醉神情。 他刚才亲我了, 严峫恍惚中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要不要继续完成任务, 待会怎么呼唤队友支援……我艹他为什么要亲我? 耳麦吞下去会不会对人有影响?他亲我的时候不感觉恶心吗?不,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行动一旦被打乱外面的同事该怎么反应……他刚才亲我了?我被江停亲了?! “我的亲哥啊, 你没事吧?”胖子一边欲哭无泪, 一边欲盖弥彰地往严峫耳朵上摸:“快看看你摔着没有, 我就说今儿诸事不宜不该出门吧,咱们还是赶紧回家烧个香洗个澡去去晦气……” 红毛:“这是怎么回事?看什么看看什么看?” 灰毛抓起对讲机:“保安组保安组,卡座B4区有位客人喝醉了,来人把他扶走!……” 严峫茫然看去。 江停正慢吞吞从卡座上爬起来, 捂着嘴咳了两声, 倏而抬眼向严峫一瞥——他目光雪亮如刀锋, 在这极度混杂喧闹的环境里, 令人心神一凛。 得拉住他,严峫直觉中闪过了这个念头。 电光石火间,一个计划在他脑海里飞快成型。 “你怎么在这里?!”严峫把胖子一推, 气势汹汹转向江停问。 胖子:“???” “不是你说要分手的吗, 怎么那女人又不要你了?” 江停:“……” “花我的钱泡妞很爽是不是,早告诉过你那贱人就是个认钱不认人的货, 被甩了是不是很开心?!又回来找老子了, 当初在医院里要分手的时候你不是很硬气吗?!啊?!” 红毛:“……” 灰毛:“……” 吃瓜群众:“………………” 大家都纷纷被这剧情发展惊呆了, 以至于现场出现了片刻的安静。 灰毛颤颤巍巍地问:“兄弟,你俩认识?” 光从面部表情就能看出江停很诧异——但他的诧异只出现了短短一须臾。 江停这辈子见过的各种离奇场面都太多了,与其说他被严峫曲折丰富的剧情所震撼,倒不如说他比较意外严峫的神态那么真,台词那么顺,临场表现那么流畅立体,在夜店这种昏暗的布景下简直看不出丝毫破绽。 如果情势不那么紧迫的话,或许他甚至会生出“这人为什么不进军演艺圈”的感慨。 “你别回来找我!”严峫狠狠砸了烟头,痛心疾首道:“找我没用,咱俩已经分手了!” 江停略愣两秒,似乎酒劲刚过去还不太清醒地,踟蹰一步就站住了。 “还愣着干什么?”严峫冲保安嚷嚷:“还不快把他弄走?” ——但这下保安反而不敢动手了,只站在那不断用眼神请示灰毛。 江停拉住严峫的手,似乎有点不清醒,带着做作中又不失逼真的娘里娘气:“亲爱的我错了……” 严峫一甩,没甩脱,站在那里生闷气。 江停也不着急,黏糊糊拉着严峫的手不放,两人的演技都非常逼真有层次感,一副就要当场纠缠起来的架势。 这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剧情发展让两个小马仔都有点懵比,红毛憋了半天,十分响应民心地憋出了一句:“WQNMB,这年头的同性恋……” 还是灰毛稍微老练点,眼看围观群众越来越多,赶紧一拉严峫:“大兄弟咱们不在这说,先去包厢坐下,大家慢慢聊。”紧接着就示意保安开路。 这倒是比较老成的做法,既避免了顾客难堪,又避免了江停酒醉之下乱叫乱嚷,把严峫私下来找他们买“白货”的事捅出来。只是难为了几个保安,好容易才前开道、后护送,几乎是簇拥着他们出了人群,踩着DJ震撼的鼓点挤上了二楼包房。 这帮人做事还是很谨慎的,灰毛一路上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连目光都没移开过,严峫想给跟江停交换个眼色都没找到机会。到了贵宾区,灰毛亲手拿卡开了间包厢,让红毛、胖子、严峫和江停几个人进去,再把隔音门一关,外面的动静顿时变得十分遥远而模糊了。 灰毛请他俩坐下,客客气气地道:“既然两位今天有事,我看要不就……” 严峫二话没说,起身摸出软中华来散了一圈,主动帮灰毛把烟点上:“兄弟怎么称呼?” 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刚才那嚣张又扎手的气势全不见了,一下就变得格外熟稔配合起来。 灰毛明显有点不适应:“好说好说,道上都叫小弟外号飞龙。我说你们两位……” 啪! 原本混混沌沌坐在沙发上的江停,突然张手往严峫身上一倒,满脸通红呆滞,一副酒劲反上来的样子,顺势挤进了他怀里。 灰毛:“#¥*@&……” 灰毛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从表情看他心里估计在痛骂这对不要脸的死GAY。 严峫一手把江停搂在自己怀里,面色如常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今儿个实在是不好意思,这点烟钱两位先拿着,让兄弟们看笑话了。”说着打开外套,从内兜里抽出一摞用牛皮纸包裹的砖头厚的钞票,啪地拍在茶几上,顺手抽了两叠,分别扔在俩马仔面前。 这个逼装得实在是非常闪亮,刹那间钞票放出万道金光,闪瞎了包括线人在内的所有钛合金狗眼。 俩马仔登时就被镇住了,互相对视一眼,严峫几乎能透过颅骨看穿他们的思想活动: 灰毛:哇塞这么多钱,有五千没? 红毛:没见过世面的东西,这一叠就是一万! “这个,”灰毛吞了口唾沫,犹豫道:“胖子可能没跟你讲清楚,今儿我们老大没过来,要不你改天……” 他不敢卖,严峫心想。 这个叫飞龙的胆子小也更谨慎,刚才下面那短暂的骚乱引起了他的警惕。 “我之前那个上家呢,比较倒霉,走路上顺了个包就进去了。胖仔的发小是我兄弟,说你们有新鲜货,只要有钱,没什么买不着的。”严峫徐徐笑了下,似乎也没什么所谓:“今天买不了也不要紧,我家里还有点存货,支撑个把星期没什么问题——至于这钱你二位就先拿着,什么时候老板来了,让胖仔跟我说一声就行。” 说着他向后仰坐,双腿舒服地微微分开,镇定而又从容不迫。 如果胡伟胜在这里的话,应该能认出,姓严的诱供自己时也就是这个姿态了。 包厢里安静了会儿,突然只听江停哼了几声,随即不舒服地扭动起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中长长打了个哈欠,开始揉着眼泪不明显地磨牙。 严峫:“?” 这包厢里除了他,其他三个人却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胖子小声嘀咕了句:“哟,飞|叶子的,瘾还挺大。” 严峫:“……” 红毛见状凑过来,跟灰毛嘀咕了几句。 “……行吧。”灰毛终于被说动了:“也是大老远跑一趟,怪不容易的,我帮你问问老板今晚还过不过来。” 严峫心下一松。 “不过呢,流程还是要走的。”灰毛招手示意严峫站到自己面前,诚恳道:“实在对不住兄弟,我们底下人也是照规矩办事,你们仨的手机也都得先给我保管。” ——他还是要搜身! 边上那胖子的心理素质是真不咋地,一下脸色又变了:“哎我说龙哥,你这是——”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严峫这次一点不磨叽,仿佛是对刚才自己引发骚乱而感到很抱歉似的,痛痛快快就站起身:“哎!好说好说,来吧。” 胖子:“哎……” 胖子眼睁睁看着严峫张开手臂,大大方方被灰毛从上到下仔细搜了个遍,连裤脚缝隙和皮鞋里都看了。胖子的心跳跟着灰毛的动作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好几次心跳差点蹦到了喉咙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见灰毛慢吞吞停下,谨慎地冲红毛一点头: “没问题。” 红毛向沙发上一努嘴:“那个谁,你朋友……你男朋友……” 严峫的反应有点强烈:“是我媳妇,我在上面!我在上面你懂?!” 红毛:“……你媳妇也得……咳。” 江停脸上醉酒的红潮已经完全退下去了,面色苍白无神,目光散漫而萎靡不振。如果说严峫还得靠线人来证明自己买家身份的话,江停这副模样走大街上,那活脱脱就是个发作了的瘾君子,连话都不用多说。 “干净。”灰毛仔仔细细搜完江停,对红毛一点头。 俩马仔这才放心,脸上也笑开了,红毛一边赶紧把严峫甩出的万元小费收进怀里,一边去迷你吧拿了啤酒出来塞给严峫,陪着笑说:“别介意别介意,我们这些跑腿的小碎催也是上面人怎么说,我们就得怎么做。您在这稍等会儿,我们这就去叫老板来。”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严峫心里知道是稳了,也就不纠缠,露了个笑脸出来挥挥手让他俩去。 本来按规矩 ,应该是有个人在这守着,另一个人去叫老板的。但这两人刚拿了大笔小费,钞票滚热地贴在怀里,急不可耐地催着他们要回去藏起来,因此两人竟然都不约而同地跑了,把严峫、江停和线人单独搁在了包厢里。 咔哒门一关,严峫立刻变了脸:“你怎么在这儿?” 胖子还以为是对他说话:“……啊?” 江停慢悠悠起身,仰着头扭了扭僵硬的颈椎。 他那浪荡又颓废的气势荡然无存,衬衣领开了三个扣,线条从下颔、脖颈蜿蜒到锁骨,骨骼在透明皮肤下的每一寸转动都清晰可见。 严峫喉结上下狠狠一滑,严厉道:“喂,问你话呢!” “我以为你会对我的救命之恩表示感激,”江停说。 “我还没问你刚才吞……” 江停平淡道:“贵支队的行动部署实在非常低级。这么巧碰见你我也很高兴。不用谢。” Chapter 22 千言万语在严峫心中化作情真意切的三个字——干你娘。 然而他注定是没机会把这三个字说出口了,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包厢门被再次推开,俩马仔毕恭毕敬将一个精瘦的中年人请了进来。 严峫眼角余光一溜, 只见胖子对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们老板综哥, ”红毛指了指:“综哥, 这是——” 严峫大大方方道:“不用介绍,拿了货就走。要不是姓胡的进去了, 我也用不着上这儿来, 北区往这儿开忒麻烦。” “哟,老胡的朋友?”综哥脸上那含蓄又矜持的神气顿时就松了松:“哎呀你怎么不早说, 真是怠慢了怠慢了——瞧你俩办的事!熟客也敢得罪!”说着回手就给了红毛一嘴巴子。 这一巴掌明显雷声大雨点小, 红毛也就赔着笑不作声, 严峫连忙装模作样地劝阻。 “实不相瞒,老胡在我这儿拿货也有一段日子了,人是个好人,就是运气背了点。”综哥叹了口气说:“哎, 这年头什么生意都不好做, 条子抓得又紧, 整天风声鹤唳的;要不是看在胖哥和老胡的面子上, 我也不敢轻易接兄弟你这样的新散客啊!” “嗨,那可不是!”严峫一挥手,大大咧咧道:“我也不懂那警察叔叔拿着万把块, 养家糊口都费劲, 还成天跟我们这些人过不去干啥,这不吃饱了撑着的么?老子开瓶酒就够他们攒半年工资了!” 综哥哈哈大笑起来, 心说这富二代果然跟自己刚才监控里看到的一样缺心眼。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 严峫毫无心机地把自己在胡伟胜那里的拿货地点、价格和成色全一股脑卖了, 听得综哥啧啧有声,对富二代的傻缺程度更满意了,主动道:“既然你已经很老胡做了这么多生意,我这里就主动让点利,打个九五折吧。纯度的话你放心,我是老胡的上家,货色肯定不能比他次。” 江停恰到好处地打了个哈欠,开始不耐烦地左顾右盼。 江停也不知审过多少瘾君子了,对毒瘾发作时的种种神态模仿得精妙刻骨,连“内行人”都看不出不对来。综哥本来还想说什么,见状哈哈一笑,顺势道:“行行行,先给你二位试个货。” 严峫的心脏微微一提。 只见综哥伸开手,红毛已然会意,从夹克内兜里摸出个不透明防水密封袋,拆开后里面赫然是一副药板。 ——胶囊? 胡伟胜卖给死者冯宇光的假聪明药? 严峫呼吸登时屏住,却只见红毛拆开药板,倒出两颗白胶囊——并不是红色的阿得拉! 综哥笑呵呵拿了张锡纸:“不是我自夸,我阿综做生意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不像外面那些‘零售商’,没事掺点葡萄糖石灰粉什么的跟你们凑数。来,兄弟在我这试试,保管你心服口服。” 严峫眼看着综哥准备分毒品的动作,大脑飞速运转,突然制止:“等等!” 综哥动作一顿。 包厢里非常安静,墙壁将大部分摇滚乐隔绝在外,强劲的节奏在空气中来回飘荡。几道目光同时投向严峫,胖子的焦虑、红毛的茫然、综哥眼底极其隐蔽的困惑和怀疑全数映在眼底,短短几秒钟突然变得格外漫长。 “……”严峫慢慢向后靠在卡座里,迎着神态各异的注视,笑了一下: “综哥,龙哥刚才可能没跟你说清楚。白面呢我家里还有很多,今天拿不拿倒无所谓;我来是因为老胡说,你这里有‘鲜货’。” 这种面对面的机锋,对演技的考验难度,远比刚才在楼下断背山生死恋要大多了。 严峫不用看都能感觉到,对面那干瘦得让人不舒服的综哥,从层叠耷拉的眼皮下投射出了锐利的目光。 那眼神以狐疑和困惑为刀刃,层层切割着自己这个傻缺富二代的眼珠和脸皮,似乎正试图达到脑髓,从中挖取出什么东西来。 “鲜货,”综哥若有所思重复道,突然一笑反问:“你指的鲜货,是什么呢?” 严峫只有这一个想法——蓝粉! 那闪着结晶体微光的蓝粉,就像某种来自深海的幽灵,无声无息潜入建宁,源源不断渗透这座巨大都市的背阴面,直到在胡伟胜的天台上显出了鬼魅的端倪。 没人知道它的结构式,也没人知道它从何处而来,在阴暗交界处负重而行的缉毒警对此无计可施。 唯一可能对它有所了解的人,此刻正坐在这个房间里。 严峫心中微动,向下瞥了眼,电光石火间撞上了江停的目光。 江停幅度极轻地,对他摇了摇头。 “……”严峫抬头笑了,说:“嗨,我跟综哥聊得来,也就不遮遮掩掩的了。” 毒贩紧紧盯着他。 “就是那种红色的,说吃了考试好的 ,老胡给我推荐过几次。”严峫摸摸鼻子,笑道:“当然也不是我自己吃,就是老胡说这个药嘛,好拿去给女学生。” 话音刚落,综哥鼻腔里一哼。 紧接着那哼声变成了止不住的大笑。 “我就说,这个老胡真是,哈哈哈哈——” 房间里其他两个小马仔也捧场地笑起来,满头冷汗的胖子不明所以,僵着脸呵呵傻乐。一时整个包厢充满了快乐的释然的气息,综哥拍着大腿笑道:“有,有,当然有哈哈哈哈——老胡可真有点子,绝妙啊!……” 严峫跟着笑起来,胸腔里嘭的一声。 那是心脏重重摔落回去的动静。 “没想到大兄弟你左拥右抱,这是水路旱路双线并行啊,”综哥斜眼睨着他,不干不净地打趣道:“行,有志气,难怪老胡什么都给你说——哈哈哈哈哈哈!” 严峫知道自己在毒贩眼里已经是个不择手段且男女通吃的泰迪精了,提起嘴角干巴巴笑了下:“好说好说,人生在世,及时行乐。” 综哥越过茶几,伸手戳了戳严峫的肩膀,比了个大拇指。 “价钱的话倒不是问题。”严峫拍拍眼前那摞现金:“我带上来的可能不够,但车就停在楼下,后备箱里还有……” 出乎意料的是综哥打断了他:“不急,不急,我们这个货还没试完呢。” 严峫微怔。 “你说你在老胡那买过‘白货’,但老胡的纯度跟我比可差远了。你呢也别先着急要鲜货,总得尝尝我这里的好白面儿,咱们才能谈下面的生意吧——不然是个人都上门来,我这儿再有渠道,再有新鲜货,那也不够卖的呀,你说是不是?” 综哥话说得很和蔼,行动却完全没有容人置喙的余地,直接从红毛手里接过胶囊,放在锡纸上,笑眯眯递到了严峫面前。 缉毒警卧底除了要过人的勇气,极度的细心,和非凡的谨慎之外,还要面临一项非常特殊的挑战——吸毒。 或者说,假装吸毒。 严峫望着静静躺在银色锡纸上的两枚胶囊,脑海中乱七八糟闪过了很多念头。每年因染上毒瘾而形毁人废的卧底,内网上定期公布双规的被毒贩腐蚀的干部,念书时警校组织去强戒所参观,有个胡子拉碴不人不鬼的老头背对着禁闭室的小窗,紧紧抱着膝盖,怎么都不肯转过头,教官小声说他曾经是个曾经受过很多表彰的缉毒警…… 但在外人看来,严峫脸色如常,那怔忪其实连眨眼的功夫都不到。 “综哥的货,纯度还用试?”严峫顿了顿,抬手接过锡纸,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紧接着,一只冰凉的手伸来按住了他。 江停从严峫怀里探出头,整个人似乎迷迷糊糊的,形容疲倦而萎靡。 他的视线涣散没有焦距,但在夜店包厢暧昧的灯照下,眼底水光顾盼流转,眉梢微微吊着,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仿佛是朵糜烂又奇异的花。他的动作也非常轻柔,但又不容拒绝,把锡纸从严峫手里拿了过来,细瘦修长的手指将胶囊拧开,倒出白|粉,完全不顾周遭其他人的注视,折好锡纸放在鼻端前,用指甲按住一侧鼻翼,深深陶醉而厌倦地吸了一大口。 这一切都发生得近在咫尺,严峫瞳孔霎时紧缩如针。 “……” 江停顺手把空了的锡纸向综哥一扔,软绵绵没骨头似的,向后倒在了严峫怀里。 吸了?! 怎么回事?! 现在该怎么办?! 这是严峫平生最惊疑不定的十秒钟,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控制不住脸上的肌肉,露出了堪称为惊惧的表情。 是的,惊惧。 他从警这么多年,抓过的毒贩越多,对毒品的了解越深,就越控制不住对白色粉末的憎恶和害怕。也正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懦弱面如此了解,才知道江停作为一名真正资深的缉毒警,其心态跟自己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对毒品也只会更加的抗拒。 真正跟毒品对抗的一线警,会知道白色恶魔带来的恐惧是战胜不了的,所谓从心底里藐视敌人那根本就不存在。 不过,正是这种害怕,这种恐惧,才能保护他们避免在摸黑前行时,滑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严峫嘴唇动了动。 综哥似乎在笑着说什么,可能是打趣,同时喋喋不休地自夸。胖子在努力配合他,试图转移毒贩的注意力。 但这些喧杂的背景音对严峫来说,突然变得十分模糊。 “唔——”江停突然捂嘴起身,含糊不清道:“热。” 综哥大笑道:“好货就是这样的啦,跟老胡卖的那些不一样吧?你们在这等一等,药劲散过去才行。来大兄弟,你也来一根,帮他发散发散……” 严峫弯腰将江停一把打横抱起来,顺手接过综哥递来的自卷烟别在耳朵上,痞笑道:“行,去趟洗手间。” 紧接着他向胖子丢了个眼色,也不管毒贩是什么反应,在红毛灰毛俩马仔的哄笑声中径直进了包厢里自带的卫生间,反手关上门。 嘭! 严峫连个顿都没打,先拧开水龙头,再一按马桶冲水键,在两种水声的轰然掩盖下把江停往墙上重重一抵,低喝道:“你疯了?!” 江停却异常从容,摊开掌心说:“冷静一点。” 严峫低下头。 ——只见江停刚才按住鼻翼的左手上,掌心内侧靠近锡纸的那一端,赫然沾满了白色粉末,全是毒品! 严峫紧抓着江停肩膀的手一松,突然没声没息软了下去,直蹲在地上抱着头,虚脱般长长松了口气。 江停:“……” 江停拿不准他在干什么,迟疑了会儿才半跪下身,推了推他,问:“你没事吧?” “……没,”严峫抬起头,满脸都是类似于超脱的神情,乍看上去有点像突然进入了贤者时间。他唏嘘说:“我差点被你给吓软了。” 江停皱眉道:“……对不起?” “不是那个软,是全身软,不是那种再也硬不起来的……艹,我他妈在说什么啊。”严峫强迫自己摆脱乱七八糟的状态,喃喃地爆了句粗口,终于镇定下来:“时间不多了,你赶快离开这里,到夜店后门三春巷尽头一辆车牌尾号三个1的大切诺基那里报警,或者直接找个电话亭报警也行。我出去拖会儿时间,一定要让他们拿出‘蓝货’来,你通知外围行动组五分钟后立刻突破!强行撞门!切记掐好时间,快!” 卫生间靠建筑外墙,有个小通风窗,宽度也就江停这种身材能勉强通过,再从二楼跳到夜店后门堆积的垃圾箱。 严峫往掌心呸呸吐了两口唾沫,就要起身徒手去拆窗,突然被江停拉住了。 “怎么?” “……” 江停似乎在思忖什么,严峫用眼神示意他赶紧说,别废话。 “严队。”江停缓缓地道,似乎每个字都经过了唇齿浸润才出口,他说:“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严峫:“?” “关于你们这次行动的目标,那种浅蓝色结晶体状的新型精神药物,这里……” 江停话音未落,被门外一声轰然巨响打断了。 包厢门重重撞上墙,又飞速弹回,被人一脚踢开。哗啦啦数不清的脚步涌进了包房,综哥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人抢上前控制住了,躲在卫生间里的严峫和江停同时听见外面传来一道威严的怒吼: “不许动,警察!” 严峫和江停对视一怔。 “……老秦?”严峫狐疑道,“不对,不是老秦。” 江停则二话没说,立刻上前开始拆通风窗。 但紧接着,外面传来的下一句话如同天雷,轰然劈在了他俩头顶: “——颐和路派出所,有人举报你们涉嫌同性猥亵、容留卖|淫,统统给我站起来双手背后蹲下!身份证暂住证拿出来!” 哐哐哐!哐哐哐! “里面有没有人?滚出来!”辅警猛烈拍卫生间门,在严峫和江停的面面相觑中吼道:“快点,再不出来踹门了!” Chapter 23 江停轻声问:“你同事?” 严峫:“不对, 不是我们队里人的声音!” 嘭!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门板被人重重一捶,劣质装修材料当场抖落了满地墙灰。 “你先走!”严峫当机立断抓住窗棱, 猛一用力, 铿锵拆下了整扇通风窗:“快, 我出去拖延时间!” 江停攀不上窗台,被严峫一把抱起来托了上去, 就在这时只听身后门板—— 咣!! 又是一声重响, 卫生间门被民警踹开了! “不许动!扫黄!” “举起手来!” “干什么干什么?”严峫厉声道,“哪来的警察?制服呢, 警察|证呢, 你说你们是警察你们就是警察啊, 先打幺幺零……” 话音未落,辅警大步冲了进来,边用警棍抵住严峫边冲外面大吼:“中队长快来支援,这边!有个人跳窗跑了!” 严峫无路可走, 心下一横, 抬肘挡住警棍抬脚飞踢, 当即把这愣头小辅警踹得飞了出去! 哗啦啦—— 辅警摔倒在地, 撞翻了无数摆设,丁零当啷动静不绝。 那一刻无数念头从严峫心中闪过,警队纪律, 八荣八耻,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马克思主义邓|小平理论, 二十四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林林总总走马观花, 最终化作了心中无限的绝望和凄凉。 我完了, 他想。 魏局八成会把我用手铐活活勒死,分尸,然后砌进办公室水泥墙里,估计得很多年后市局大楼装修人们才能发现我死不瞑目的冤魂。 严峫冲出卫生间,迎面两个民警怒吼着扑上来。但他岂能被派出所片儿警抓到,以手护头硬生生挨了一警棍,翻身后旋踢当场扫倒了左边那个年纪比较大的,连气儿都不喘,接下右边那个年轻小警察的警棍,顺势向自己猛拉,在对方失去重心的瞬间勾住他脖颈,狠狠往下猛掼。 小警察嗷一声,轰然砸上沙发,差点把胃从喉咙里喷出来。 “妈的住手!” “不准动!” 严峫打眼一扫,房间里起码八|九个民警,综哥和俩马仔已经被死死按住了。胖子正被一辅警摁着蹲在地上,吓得全身跟颠筛似的,语无伦次道:“误误误误会,自自自自自己人,真自己人!……” 辅警很受侮辱:“谁他妈跟你是自己人!” “指挥中心指挥中心,颐和路派出所请求支援!”派出所中队长一手拿着步话机嘶吼,一手持枪指着严峫:“重复一遍,颐和路三春花事KTV扫黄遇到暴力拘捕,请求迅速支援!” 严峫站起身,苦笑着冲枪口扬了扬下巴:“喂,你没开保险栓。” 这时外面再次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眨眼功夫由远及近,一道熟悉的厉喝平地炸起: “站住!都举起手不准动!” 严峫一回头,只见市局外围行动组的同事们夺门而入,紧接着全副武装的秦川持枪冲了进来:“全部蹲下!建宁市公安局!” 严峫心下释然:“老秦你这头……” 猪字还没出口,严峫就眼睁睁地发现,秦川的视线越过自己肩头,表情从终于放心变成了十分惊恐。 秦川:“住——” 已经太迟了。 严峫被一警棍结结实实打上后腰,连哼都没哼出来,巨大的惯性让他飞扑出去撞翻了卡座,当着市局所有手下的面,以头抢地大字扑街,平沙落雁式的摔了个狗吃X。 现场一片死寂。 空气凝结了。 派出所中队长一马当先,带着民警冲上去,七手八脚把严峫摁住拎了起来,兜头就是一巴掌:“狗胆包天了你!再拒捕试试?铐住带走!” “……等、等等这位同事!”秦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上前摸出证件一亮,尽管不太控制得住声线中的颤抖,但还是能听出他尽力了:“你们这个……这个行动,你们所里的这个行动到底是跟谁备案的?” “报告领导!”中队长一看对面是个副支队,立刻肃然起敬,啪地敬了个礼,说:“我们以前就接过警,说这个夜店涉嫌容留卖|淫,一直没抓到现行!今天又有人报案说有证据确凿的同性猥亵及疑似不法交易,你们看,已经发现了大笔赃款和不明药物,我们正要回所里往上报告呢!请问市局的同志也是指挥中心派来的吗?” “……为什么是今天……”秦川这次是真的颤抖了:“啊?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中队长迷惑不已:“因为今天指挥中心接到了警情啊!” 秦川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市局刑警们没人出声,甚至没有人动。沉重的气氛压在每个人头顶,以至于这包厢看起来不像喜闻乐见的夜店扫黄,倒有点像连环谋杀案现场。 严峫气若游丝地抬起头,对面没人敢跟他对视,纷纷颤栗着挪开目光或捂住了脸。 “看什么看!”给严峫上手铐的辅警大概是太紧张了,上来就踹了一脚:“不准有小动作!” “哎等等!” 秦川瞬间就活了,这一嗓子几乎叫破了音,满场派出所民警们纷纷侧目而视。 当着几个毒贩的面,秦川当然不好指着严峫说这是我们正在执行卧底任务的刑侦副支队长,你们赶紧麻溜把人放了;但秦川是个头脑灵活的人,心念电转间他找到了理由,当仁不让地训道:“执法录像是假的吗?内部整顿白做了吗?别随便揍嫌疑人!那个谁把赃款赃物提走,这个案子市局接管了!” “哎!”中队长慌了:“市局同志,我们不是随便动手的!你看我们几个兄弟被嫌疑人打成什么样儿了,小刘二汪你俩扶伤员来给市局兄弟们看看!” 辅警也跟着附和:“是啊是啊,这孙子能打得很,刚才一脚就把人踢出了门!” “打伤了我们好几个人!” “下手忒狠,不是个东西!……” 基层同志们群情激昂,周遭控诉响成一片。秦川脸色十分下不来台,盯着严峫从嘴角里咬牙切齿地问:“你打人干什么啊?!” 严峫:“……” “就是他,刚才群众报警说在楼下跟一男的拉拉扯扯亲嘴摸脸,转眼就跟夜店马仔上了楼,不是容留卖|淫是什么?”中队长没注意到周围刑警们精彩纷呈的表情,指着严峫愤怒道:“还有刚才在抓捕现场,就是他掩护一名嫌疑人跳窗跑了,你们说两人偷偷摸摸躲在厕所里干啥?这桌上几万块钱现金怎么解释,不是嫖资是什么?!” 如果说刚才只是死寂的话,现在包厢里的气氛,就应该是核爆后的广袤和虚无了。 秦川那张斯文俊朗的脸青一块,红一块,紫一块,堪称开了个大染坊。足足半晌沉默后,他终于憋出几个字来: “……是,绝对是。” 广大淳朴的基层干警终于出了口气,纷纷用人民民主专政的严厉目光瞪视嫖|娼嫌疑人严峫。 秦川:“马翔老高!别愣着了!把这帮贩……嫖|娼拉皮条的全部押去市局!” 人群纷纷让开一条道,现场安静无声,只有无数道深刻又复杂的目光在虚空中交织。严峫就在那众多视线凝聚的焦点中,被几名市局刑警前后簇拥着,离开了这坟墓般安静的现场。 这个时候派出所民警们想的是:不愧是市局,刚才那么狂的嫌疑人现在大气都不敢出,他奶奶的太爽了! 综哥红毛他们想的是:这小子是个干大事的人,单枪匹马干倒了那么多条子,这回得判个二十年了吧? 至于市局支队的刑警们,已经没想法了,恍惚中只听马翔喃喃道出了大家的心声:“我猜待会回去后,我们会被严哥用手铐活活勒死,分尸,砌进市局办公室的水泥墙……” · 一小时后,夜店门口人行道边,秦川拉开依维柯的门,低头钻了进去。 后座被整排放平了,严峫面朝下趴着,光着结实的上半身。苟利拿着一瓶跌打损伤膏在给他揉腰,秦川走去探头一看,倒抽了口凉气:“大苟,老严的肾没给打坏吧?” 苟利说:“没事,他皮糙肉厚,再说理论上人靠一个肾也能活。” “……那他以后还能人道吗?” “那就难说了。”苟利微笑道:“不过据说咱们严副支队在相亲失败一百零八次以后已经重振旗鼓,调整战略了——以后洗洗干净菊花,也一样能开启人生的新篇章,说不定还能勇攀事业的新高峰呢,是吧老严?” “……给老子闭嘴,”严峫有气无力道,“说了那是我的线人,线人!” 秦川啧啧有声地点了根烟:“你不厚道啊老严,自己有线人,还死乞白赖用我的——胖子办事本来就不靠谱,这下等那几个毒贩反应过来,我又得把他送强戒所去避风头了。” 严峫勉强一挥手,示意他不要废话:“里面怎么样了,搜出来蓝货没?” “还蓝货呢,白货都没找着。马翔带人搜了十八回,也就犄角旮旯里搜出来几包叶子,不够耗子塞牙缝的。” 严峫浓密的眉头一皱。 秦川说:“这能怪我吗,朋友?谁料到那几个傻缺二愣子今儿个出动扫黄,还声势浩大的穿着制服,扛着录像进门?那些喽啰从一里地以外就闻着味儿跑了,该带走的都带走了,能剩下几包叶子纯属马翔他家祖上修路造桥积了大德,要不然咱们回去都得被魏局拿手铐活活勒死,分尸,砌进……” “我差点就让那个叫综哥的把‘鲜货’拿出来了。”严峫眼珠沉沉的,低声道:“这事不对,不能那么巧。” 严峫眉骨比较高,显得眉头紧紧压在眼眶前端,尾梢又斜飞入鬓,这是个清晰深刻又有些桀骜的面相。他沉思着眯起眼睛,未几突然说:“去查接警台记录。” 秦川说:“早查过了,还用你吩咐?” “不,不光是今晚的,以前对于这家夜店疑似容留卖|淫的举报记录全部都调出来,让颐和路派出所、辖区治安大队跟接警台一起三方对质,如果对得上就算了,对不上的话就有猫腻。”严峫顿了顿,冷冷道:“我不信这世上的事能巧成那样,市局今晚临时行动,整好派出所就接到报警来扫黄,前后五分钟都不差?查,给我严查到底!” 秦川点点头,打开车窗,把头伸到外面对刑警吩咐了几句。 “现在怎么办,老严?” 严峫吸着凉气,慢慢从后座上坐起身,咬牙按着后腰。 他其实真算强悍的了,在暴力拒捕过程中被货真价实的警棍那么狠命一抽,换体质差点的,估计当场就得横着送上救护车了。 “没办法,回去审阿综跟他两个马仔,着重突破点是那个红毛,看能不能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来。另外这家夜店所有监控录像全部拷贝,送去省厅物证中心做锐化,立刻安排视侦后续跟进调查。” 他每说一句,秦川就点一下头。末了严峫沉默片刻,盯着车窗外黑沉沉的夜色,脸色复杂晦暗,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抬手摸了摸耳朵。 “老严?”秦川低声提醒。 “……哦,”严峫回过神来,说:“我在想,幸亏我们手里还有胡伟胜。” 秦川直觉他刚才那灵魂出窍般的状态不是因为这个,但他没追问,只疑道:“胡伟胜恨你恨得出血,只差没扑上来撕你肉吃了,还能审出东西来?” 严峫冷冰冰道:“只要是犯罪分子,哪怕扒皮抽筋,我都能从他骨髓里榨出东西来!” 车厢里安静良久,只有苟利默默收拾医药箱的轻微动静,以及车窗外夜色中刑警们来回忙碌模糊的声响。 “哎,”严峫突然想起了什么,“怎么魏局到现在都没跟咱们联系?” 秦川也一怔愣,紧接着兜里手机就响了。 “喂,我秦川……方队?” 秦川和严峫对视一眼。 方正弘是建宁市局禁毒支队长,也是秦川的顶头上司。但他已经快退休了,年初的时候在行动中受了伤,导致旧病发作险些送命,现在已经几乎处于半隐退的状态。 这都快两点了,是什么让这个老头突然从市局办公室里打电话过来? “嗯,我们还在现场做后续处理,很快就能收队……不是特别成功,情况比较复杂,等回市局后再……什么?您说什么?!” 秦川因为熬夜沙哑的嗓子顿时走了调,严峫猛地抬头。 手机那边传来方正弘衰老、疲惫又不苟言笑的声音,说:“胡伟胜死了。” 仿佛一颗闷雷,车厢里的三个人同时剧震,陡然色变。 严峫霍然起身抢过手机,直接开了扩音:“喂方队,我是严峫。胡伟胜死了?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电流沙沙作响,不知过了多久,才听方正弘异常干涩地,紧绷绷地吐出了三个字: “——魏副局。” Chapter 24 建宁市化工厂保管处值班室。 午夜两点。 窗外黑暗无边无际, 草丛中传来长长短短的虫鸣。 值班员坐在监控前,头一点点地打着瞌睡。正困意朦胧时,突然头顶灯泡发出电流负荷的滋啦声, 闪烁几下, 灭了。 “哎?”值班员倏而醒来, 只见眼前一片黑暗,条件反射起身回头:“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 一片煞白从他眼底余光中划过, 幽灵般隐进了黑暗里。 “……” 值班员才刚高中毕业,平时是个胆子不大有点邋遢的毛头小子, 这下当场就呆住了, 竟然还下意识地想是什么东西在这里, 紧接着头皮“嗡!”地一炸,全身上下冷汗刷地冒出来:“谁……” 一只冰凉的手怔悄无声息贴在了他后脖子上。 “啊啊啊鬼啊——” 那只手干净利落一敲,值班员的惨叫登时销声匿迹,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楚慈面无表情, 甩甩手, 整理了下白大褂衣襟, 把那差点吓尿了的值班员扶到椅子上摆出个睡觉的姿势, 然后从他裤袋里摸出了一大串门卡。 化学材料储藏控制室,门卡嘀的一声,玻璃门在黑暗中无声无息滑开了。 这个时候巡夜的不在, 换岗的没来, 可以说是最安全的时候,黑寂寂的仓库空无一人。楚慈轻车熟路穿过成排的化学试剂原料储存罐, 拧亮手电, 顺着每个储存罐下的标签逐一仔细往下搜寻。 “……Ar6平衡型催化剂, 甲醇……邻氯苯甲醛。” 楚慈停住脚步,站在一只大半人高的储存罐前。 他一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一手拿着手电,光束在黑暗中微微颤动,让侧脸晦暗不明。站了足足一根烟工夫,楚慈才苏醒过来似的,深深吸了口气,上前半步蹲在放料管处,用牙咬着手电,从口袋里拿出了测试盒等物。 然而,正当他指尖触到放料管那一瞬间,突然裤兜手机狂震,摸出一看,来电显示让他愣了愣。 导师? 他导师是个经常彻夜泡实验室的工作狂人,半夜三更打电话问数据是常事,但谁也没想到这么巧,正正好掐在了这个时间点上。当下不是说话的时候,楚慈刚要挂断来电,突然只听仓库大门口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声: “谁在那里?!” “!” 咣当几声瓶罐撞倒的动静在黑夜中响亮得刺耳,来人了?! 楚慈啪地关了手电,仓促间按到了接听,手机啪嗒落地! 顷刻间电话接通,屏幕亮起,开始通话计时。楚慈瞳孔紧缩,伸手就要去抓起手机摁断通话;但所有变故都发生在这短短眨眼间,来人的脚步已经觅声而至,从身后扑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 楚慈那口气硬生生卡在胸腔,猛一回头,刹那间与那人来了个眼对眼。 · 红绿灯不断闪烁,喧闹、喇叭、刺耳的刹车此起彼伏,行人匆匆穿过街道。 建宁市上空阴云密布,空气沉重潮湿,充斥着淡淡的泥土咸腥。 雨季要来了。 “喂,你没事吧?” 手机对面静默片刻,大概有点意外,随即传来江停冷淡平稳的回答:“没事。” 严峫站在办公室窗台前,注视着远处阴霾的天穹,玻璃倒映出他半边硬朗又疲惫的面孔。 “被你说中了,”他道,“胡伟胜死了。” 江停没有任何惊讶的表示,只“嗯”了一声。 严峫问:“你不问怎么死的,谁杀的?” “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杀死一个人可以有无数种办法,唯独已经死亡这个事实不可改变。想要胡伟胜的命的对象非常清晰,追究其作案手段不是当前的重点。” 严峫说:“你怎么不去成佛呢?” 江停没有对这个毫无笑点的玩笑做出任何表示,甚至连礼节性的呵呵两声都没有,直截了当问:“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 严峫穿过办公室,站在门口透过玻璃往外看。大厅里所有人都坐在电脑前忙碌,物证中心高解析出的“三春花事”监控录像已经拿回来了,市局从辖区分局及派出所抽调了几十名视侦人员,正夜以继日的进行追查。 “昨晚你走后我一个人想了很长时间,”严峫突然毫无征兆地说,“我觉得我应该明白了你的提示。” “……” “三春花事KTV内根本没有我们的目标‘蓝货’,也就是说,警方的行动从一开始就偏离了重点——得出这个结论的原因是,如果胡伟胜能随时从上家处拿到‘蓝货’的话,他根本没必要把那一小袋东西珍而重之地藏在天台上,还藏了那么久,甚至到了连密封袋上标签字迹都开始褪色的地步。” “那袋毒品是他从别处得到的。”严峫继续道,“‘三春花事’不是令他被人灭口的关键,那袋毒品才是。” 手机对面传来模糊的脚步声,杨媚极有特点的略为沙哑又富有风情的声音放得很轻,喊了声:“江哥。” 江停捂住手机下端,回了句什么,应该是“先放这,等会”。 “什么东西?”严峫敏感地问。 江停回答:“午饭。” 严峫:“……” “昨天晚上在夜店里洒的那些钞票,共计六万整,是杨媚的钱,记得从办案经费里报销。” 严峫不可思议道:“咱俩刚同生共死过一次,你没有任何感慨要发表,就光记得钱吗?” “要是不为了钱,冯宇光不会死,胡伟胜不会被灭口,这世上没有人贩毒,全球犯罪率至少能下降80%。所以钱是很重要的。顺便说一句,”江停懒洋洋道:“我跟你那不叫同生共死,叫出手救人。” 严峫额角青筋直跳。 “别忘了报销,”江停说,随即挂断了电话。 “严哥!”办公室门被敲了两下,传来马翔的喊声:“省厅专家到了,吕局催你赶紧办事儿!” 严峫回过神来:“知道了,等等!” 他思考良久,走回到窗前,快速拨了个号码。不出所料接通得很快,刚响到第三声对面就传来一声杀气四溢的:“喂!” “喂,爸。”严峫抢在对面开始骂人前压低声音道,“帮我个忙。” · 建宁市公安局,小会议室。 严峫推门而入,整个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长桌最前是本市的公安系统一把手吕局,胖乎乎好似一尊毫无威胁的弥勒佛,正聚精会神地垂目端坐;右手边是除魏尧之外的两位副局长、几位支队长及技侦、法医主任等,左手边则是三位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应该是省厅下来的专家。 “昨晚十二点二十分,在押嫌疑人胡伟胜突然主动要求交代情况,通过看守民警反映到刑侦支队,引起了高度重视。十二点半,胡伟胜称毒瘾发作,要求用毒品交换情报,经由刑侦支队高盼青等人反映至副局长魏尧处,魏副局批了两支药用吗啡。” 尽管满会议室的目光纷纷投射而来,但严峫好似全然不见,也没有打断苟利的发言,轻手轻脚拉开转椅坐了下去,随即飞快地与首位上的吕局长对了个眼色。 “法医处的规定是药用吗啡必须由主任法医亲自开柜取用,钥匙及签字都在主任法医手里;但昨晚市局有个临时紧急行动,我随队外勤,离开了法医处。”苟利吸了口气,说:“当时情况非常紧张,胡伟胜是刑侦队攻坚了很久的重要目标,具有极强的反侦察反审讯能力。为了获得犯人的配合及线索,魏局做了特殊申请,从禁毒支队缴获的备案精神类药物中紧急调取了一支二乙酰吗啡。” 二乙酰吗啡,海洛|因。 谁能想到,区区一支海洛|因,就把老毒虫胡伟胜给送上了绝路? 省厅专家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为首那名中年人开口问:“昨天晚上你跟的是什么行动?” 苟利投来求助的目光,秦川咳了一声,插话道:“胡伟胜交代颐和路三春花事KTV是其贩毒的上游渠道,因此我局临时策划了一次渗透,严副支队长和苟主任都出了外勤。” “哦,”中年人不愠不火地,“那行动结果如何?” 秦川说:“已抓获涉嫌贩毒者三名……” “证物搜出来多少,各类毒品及违禁药物共多少克?” “……” “有五零二案被害人所服用的新型精神类药物吗?能确定跟本案的案情有关吗?” 秦川微噎。 “所以,”中年人总结说,“建宁市局刑侦副支、禁毒副支、法医主任等联手完成的渗透搜查,几乎没取得什么成果,反而把重要的犯罪嫌疑人胡伟胜弄死了。” 这话说得跟胡伟胜是被建宁市局故意弄死灭口的一般,会议室中当即响起嗡嗡的议论声,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太好看。 秦川面色不愉,刚要发言就突然被人一按,只见是方正弘。 “陈处说的有道理。”方正弘先肯定了一句,他脸色蜡黄蜡黄的,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我们一定立刻对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件展开调查,逐一隔离问询所有相关人员,以及着手安排尸检。目前五零二案件已经取得了相当的进展,我们会尽快对省厅做出答复。” 方正弘不愧是老一辈人,说话就是圆滑有台阶,然而陈处却没有顺着这个台阶下来。 “调查?不用了。”陈处硬邦邦道:“严格点说,你局法医主任也能算胡伟胜死亡事件的责任人之一,为了避嫌,就一并隔离吧!” 苟利脸色一变:“您这是什么意思?” “省厅技术人员将负责胡伟胜的尸体解剖,另外魏尧副局长等人,将被专案组隔离问询。这个案子省厅点名关注了那么久,你们却迟迟无法取得进展,甚至现在重要嫌疑犯还死了,死在了公安局!这里面是有误会也好,失误也好,我们都决不允许任何见不得人的秘密藏在堂堂的市公安局里!” 陈处的话掷地有声,回音不绝,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异常难看。 “魏副局关于紧急调用二乙酰吗啡的申请,是我批准的,”突然从首座上传来一道慢吞吞的声音。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吕局慈眉善目地端起保温杯,那姿势活像是双手合十,皮革转椅正在他的大屁股底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严峫竖起案卷作为遮挡,偷偷比了个OK的手势,吕局几乎不见地点了点头。 陈处问:“所以?” 他没注意到底下广大支队长及主任们纷纷露出了得救般的目光。 “所以咱们这个流程呢,流程是没有问题的。但胡伟胜呢又确实是死了。既然他死了,那么我们就需要在公正、严谨、客观、高效的基础上,详细调查,去伪存真,实事求是;力求还原他死亡的真相,以及尽早呢,将我们支队的工作,我们法医的工作,我们市局的工作,给还原到一个正常的轨道上来。……” 陈处几次想打断,都被弥勒佛不紧不慢不疾不徐,犹如背书般波澜不惊,又如内功高手般风雨不透的叙述给堵回去了。 弥勒佛说: “我们现在调查工作的重点,不光是市局,同时包括省厅,我们都是站在同一立场上的。我们知道根据长期禁毒工作积累下来的经验,像胡伟胜这样的重度成瘾者,因为一支二乙酰吗啡而吸毒过量或造成过敏的可能性不大;但秉承实事求是的办案精神呢,我们又必须承认,即便可能性非常非常小,事实存在的基础就不能说是完全没有……” “等等,等等,”陈处再也忍无可忍了,强行打断了般若波罗蜜大悲咒:“吕局,您的意思是胡伟胜是自己吸毒过敏吸死的?!” 吕局肯定道:“是不能排除这种猜测。” “胡……”从口型看陈处应该是硬生生咽下了胡说八道四个字,噎得差点没喘上气来:“胡乱揣测!这不可能!” 但吕局完全不恼,甚至连一点不愉快的表示都没有,还是非常的可亲。 “年轻人,这话就不对了,任何事的可能性都是有的。比方说现在社会普遍认为资深吸毒者对毒品的耐受能力非常强,但实际上每年吸毒致死的人群中,吗啡类成瘾者对苯丙|胺化合物过敏、新式精神类药物成瘾者对吗啡类毒品过敏、以及更严重的,吸毒者对毒品添加成分比方说冰冻剂、电池酸等严重过敏,造成休克、心衰以至于死亡的案例,正呈每年逐步递增的趋势大幅上涨。你知道去年建宁市吸毒过敏致死的官方统计数据是多少吗?” 陈处:“……” 全场一片肃静。 三位省厅专家做梦都没想到弥勒佛能开口不带起伏、不带喘气地秃噜出这一长篇来,都已经惊呆了。 “五百零九名,相对前年同期增长幅度达到117.2%。”吕局循循善诱道。 他话音微顿,突然只听会议室里手机叮当一响。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严峫看了眼自己刚来的手机短信,随即抬头迎上吕局征询的目光,简短地做了他今天踏进会议室以来的首次发言: “搞定。” 陈处:“???” 来电铃声平地炸起,陈处低头一看,发现竟然是自己的手机,来电显示赫然是——省委刘厅。 “所以说,在五零二案件完全破获前任何拖延侦破行动的内部调查都应在不影响市局工作即以市局自查为主省厅监督为辅的前提下进行,这点我完全赞同刘厅的意见。”弥勒佛以他正常发言的四倍加速飞快说完了以上长句后,微微一笑:“接电话吧,陈处。” 陈处莫名其妙拿起手机,边起身往外走,边接通了来电:“喂刘老,您是……是是,建宁市公安局嫌疑人非正常死亡……” 声音顺着走廊渐渐远去,会议室里一片沉寂。 两分钟后,门再次打开,陈处铁青着脸瞪着吕局: “你故意拖延时间?!” 吕局呵呵一笑,十分慈祥。 一名省厅下来的专家轻声问:“怎么回事,老陈?” 陈处指着吕局说不出话,简直没脾气了,半晌才忿忿道:“刘厅刚打电话来,让市局暂时不中断对五零二案件的侦破工作,魏尧等人的情况和胡伟胜的尸检也让市局自己做,我们负责监督就行!” “啊?”其他几人都愣了。 陈处视线一转,准确盯向了会议桌的最角落。那目光就像最严苛的教导主任盯着打小抄的作弊考生,冷冰冰哼道:“——严峫?” “……” “你就是建宁煤矿首富家那个跑来当刑警的严副支队长?” 严峫还是没有吱声。 “听好了,”陈处冷冷道,“我不管你爸跟刘厅是什么交情,也不管你家纳多少税,扶持了多少招商项目;我就在这里盯着你们刑侦队,只要五零二案出了任何猫腻,我保证你这辈子再也混不进公安队伍!” 砰一声巨响,陈处气冲冲地摔门走了。 会议室再次陷入了无比尴尬的沉默中,人人面面相觑,呼吸此起彼伏。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严峫咳了一声,缓缓道: “这个,我声明一下。我们家早不是首富了,去年被搞互联网金融的超了。” 所有人:“………………” 吕局费劲地按着扶手站起身,肃穆道:“散会。” · 市局刑侦大楼前人来人往,吕局夹着公文包走出正门,肥胖的身体微微半侧着,一只手在空中随着说话小幅度摇晃,仿佛初中校长对同学们做早操训话: “……经手过那支二乙酰吗啡的人,全部约谈、做痕检,我还是坚持这个观点,胡伟胜因毒品添加剂过敏致死的可能性非常大;小苟立刻安排做尸检,小严呢,老魏给你的72个小时破案时限还是在的,至于物证中心回来的监控视频——” “明白,”严峫简短道,“一定抓紧。” 吕局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次老魏的事情,多亏你了。” 严峫说:“大家都是为了跳过一切不必要的程序尽快破案罢了,是我们支队应当感谢吕局您的信任。” 吕局哈哈一笑:“哪里哪里,没有信任,没有信任。” 严峫:“……” 吕局拍拍严峫的肩,和蔼道:“要是最后查出来跟老魏有关系,监狱高墙——不是高墙内——监狱那几堵水泥墙就是你们最终的归宿,哈哈哈——” 严峫嘴角不住抽动,只见吕局摆摆手,气定神闲地走下台阶,钻进等待良久的红旗轿车,随即向省厅方向呼啸而去。 国旗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建宁市抵御犯罪的铜墙铁壁是(用)人民警察们砌成的。 此话诚然不虚。 严峫目送红旗轿车消失在市局大门外,简直哭笑不得。 他呆了片刻,摸出烟盒,想抽根烟整理下思路,再回办公室去找人急审那几个至今还以为自己是“容留卖|淫”进来的毒贩;但正点着打火机,突然街对面传来“哔!哔!”两声响亮的车喇叭。 谁不认得马王爷几只眼,敢在建宁第一江湖势力的大门前嚣张? 严峫一抬头,视线穿过铁门,只见街边赫然停着辆熟悉的银色大奔。 ——杨媚? 哪怕以非常严格的标准来看,杨媚都算是个逆袭励志型的白富美。 建宁虽不比北上广,自古以来也是西南地区条件极其优越富裕的城市。而她在这样的城市中心商业地段开着KTV,手下三四十个员工,BBA当座驾,没事也挎个爱马仕香奈儿;不论怎么看,都是这座城市的成功人士之一。 但严峫无所畏惧。 虽然他那张下海挂牌五万起的脸已经很久没洗了,胡渣也星星点点穿透了英俊的面皮,但他昨天卧底去夜店的行头还没换,手上那个限量的表和脚上那双定制的鞋,还是给了他在杨媚面前睥睨众生的底气。 ——尽管他一时半刻也没闹清为什么自己需要这种底气。 严峫清清嗓子,整整袖口,抬头挺胸如男模走秀般,迈着标准的台步横穿马路;来到银色大奔前,先用食指关节叩叩车窗,然后矜持地打开了副驾门: “喂,市局门口不准——” 严峫高傲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没问题吧,”江停一手扶着方向盘,疑道:“你刚才走来跟孔雀开屏似的,差点被那辆警车给撞了。” 严峫一回头。 一辆警用依维柯急刹在红绿灯前,车窗里整整齐齐,如韭菜冒茬儿般探出十几个实习警,纷纷目瞪狗呆地望向严副支队长。 “……”严峫一声不吭地坐进大奔副驾驶,砰地关上车门,浑然若无事发生:“你怎么来了?” 这辆车贴着深色膜,几乎完全隔绝了外界,不甚宽敞的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人,肩并肩挨着坐在一块儿,稍微倾斜身体就有可能蹭到彼此的肩膀。 严峫耳朵有点发热,抬手搓了搓耳垂。 江停从车门内侧拎出一只透明密封袋,说:“来给你送这个。” 那里面赫然是一只微型蓝牙耳麦! 严峫整张脸上的表情登时就从“???”变成了“!!!” 如果他的心理活动具象化的话,那一定是惊涛骇浪电闪雷鸣,万箭齐发火树银花,整个人僵在了副驾驶上,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口,足足好半天都没憋出一个字来。 把耳麦弄出来只有两种方式,一是走上面:洗胃,二是走下面:排泄。当然不论哪种都会对微型耳麦这种精密电子设备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坏,而且人也不会感到很舒服,更具体更生动的画面就不用去想象了。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江停是如何把耳麦弄出来的呢? 严峫的目光不受控制,从江停淡红色的嘴唇上,移到大腿间,然后回到嘴唇上,再移到大腿间……如此几个来回后,他终于闭上眼睛,用力吸了口气,强行将所有画面逐出脑海。 然后他在江停越来越狐疑的注视中,指了指耳麦,鼓起勇气问: “怎么拿到的,从上面,还是下面?” “……”江停莫名其妙:“算下面吧,什么意思?” Chapter 25 如果说昨晚目睹江停“吸毒”是他平生最惊魂不定的十秒, 那么现在,就是最考验严峫作为一个有责任、有担当、有职业素养的男人,是否具备基本道德水准的时候了。 严峫极力克制着捏住江停的手, 强迫他把这只耳麦丢出车外然后狠狠碾压二十遍的冲动, 因为克制得太用力导致脸颊肌肉有点僵硬:“……洗……洗过了吗?” “?”江停说:“我以为这种电子设备过水就坏了。” 严峫:“……” 两人久久对视, 江停有点不耐烦了:“你还要不要?” 严峫一寸寸抬起手臂,手指不住发抖, 以骨节变色的力道强迫自己捻起密封袋的边缘, 迅速囫囵塞进裤袋里,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分明是揣上了点燃后滋啦作响的引线和整整十公斤重的C4。 江停想了想去, 想不出他这种表现的原因是什么, 便问:“你有洁癖?有洁癖的人可当不了刑警啊。” 严峫拉扯出一个仿佛脸皮抽筋的微笑:“没, 没有,那个,案子压力太大了。” “不用太担心。” 严峫还下意识沉浸在C4即将被引爆的惊慌中:“什么?” “……你今天真的没问题吧?”江停眉头皱了起来:“我说不用担心,胡伟胜死了, 这个案子差不多很快就能破了。” 严峫无辜地瞪着他。 在这样的目光里江停终于变得非常无奈, 看了眼时间问:“你没吃饭吧。” “啊?嗯, 没?” “你请我吃, ”江停发动了汽车,说:“跟我总结下迄今为止的所有线索。” · 一品居,包厢。 服务员接过江停还来的菜单, 转身翩然而去, 严峫才开口续完了刚才戛然中止的话: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接警平台记录显示, 光两个月来颐和路派出所就接到过两次关于‘三春花事’出没卖|淫行为的举报, 治安大队和指挥中心都证实了这一点, 因此可以证明昨晚的出警并不是蓄意而为。” 江停拆开湿纸巾,仔仔细细地擦拭每根手指。 “出警应该不是。”他顿了顿,说:“但报警是。”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追查了那通报警电话,是从KTV外的一个公用电话亭使用投币方式打出去的。这种报警方式不同寻常且非常刻意,道路监控没有拍下报警人的正脸,从身形轮廓看,只能看出是个五六十岁的大叔。” “大叔?” 严峫点点头。 “……报警方式倒没什么,普通群众,怕夜店老板有门路,事后遭到打击报复,故意使用投币电话报警,勉强说得过去。”江停略微思忖片刻,说:“但一般扫黄举报,是以年轻人或大妈居多,五十多岁的中老年男性举报人相对少见。” 严峫颔首表示赞同,然后突然又有点不满:“你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是我的话,就算到了七八十岁,遇到色|情卖|淫也一样会坚决举报的!” “……先生,你们的温泉蛋饭和烤雪花牛套餐。” 服务员满脸通红地放下饭菜,架起小烤炉点上火,在诡异的安静中退出了包厢。 江停用筷子搅拌蛋黄和饭粒,慢悠悠道:“没事,她只是被你的正直所倾倒了。” 严峫:“………………” “你们警局昨晚的行动知情范围有多大?”江停吃了口被拌得特别软的饭,头也不抬地问。 严峫一边烤牛肉一边盯着他吃饭,觉得这人胃口确实已经娇气到了非常不男人的地步了,吃个饭还那么多要求,又是要蒸得软又是要加蛋黄,还少油少盐不要葱花——不知道晚上睡觉是不是也像豌豆公主似的要垫十二层毯子。 “不机密但也不大,至少没大到足够解释连你都出现在了三春花事的地步。”严峫硬生生挪开目光:“当晚的行动人员,后勤处,指挥中心,知道三春花事这个地点的人粗略算有五十多个,知道具体行动内容的只有执行人。” 江停仔细咀嚼咽下了那口饭,然后才说:“我的话,只是让杨媚派人等在市局门口,时刻盯着你那辆辉腾的动静而已。” 严峫:“……我下次会换车的。” “那经手胡伟胜那支二乙酰吗啡的人呢?” 严峫三下五除二,把雪花和牛滋啦烤熟,就着肉、菜狼吞虎咽吃了半碗饭,顺手抄起餐巾纸抹了把嘴,说:“多了去了。平常收上来还没来得及销毁的毒品,看管员、统计员、化验室、技侦、法医、缉毒支队、刑侦支队、警犬技术支队……” 江停面色不愉。 “平时按规矩,只要确保最后销毁的毒品总量和收缴上来的公斤数对应就行了。也就是出了这个事,吕局才意识到这方面管理还是有漏洞,现正责令黄兴他们彻底复查呢。” 江停慢慢吃着饭,几乎是每粒米都咀嚼干净了才咽下去,吃相非常干净斯文,跟餐桌对面以风卷残云之势扫荡战场的严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恭州早年也是这么处理的。”他说,“亡羊补牢,尤未晚也,你们吕局在公安系统内是个人物。” 严峫满嘴塞着肉:“嗯哼?” 江停放下筷子,按铃让服务员上来把还剩下小半的菜收走。 “哎?”严峫诧异抬头:“这就吃好了?不合胃口?” “没有,饱了。” “饱了?你怎么跟猫似的?” 话音刚落包厢就变得异常安静,江停面无表情,而严峫满脸直男问号。 许久江停终于问出了这句话:“……你为什么总对我吃饭的方式有意见?” “什么?没有,别瞎说,”严峫立刻矢口否认:“我关心你吃饭干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然而江停又不傻,严峫这种每逢吃饭就要逼逼两句的毛病,分明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没事找事。 “其实我是觉得吧,”严峫把满嘴食物咽下去,倒了杯清酒一饮而尽,仿若刚才无事发生般:“你平时晚回去一会儿杨媚就急得跟什么似的,今天出来跟我吃饭,万一要是没吃饱回去,杨媚肯定得背后骂我祖宗十八代,到时候我多冤枉啊,你说是不是。” 江停淡淡道:“这和杨媚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呢?人不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 严峫追问:“真不是?” 江停举起茶杯的手顿在半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继而用微妙的眼神打量了严峫片刻: “……你似乎对杨媚的婚恋状况很关注,你想追她?” “啊?不是不是不是,没有没有没有,我纯粹……” “她曾经是我的线人,人不错,各方面也都可以,你想追可以先试着追一下。” “不不不,你听我说,这个真没有。”严峫连忙摇手以示清白,笑嘻嘻说:“虽然我确实缺女朋友,但杨小姐那样的还是算了——江队你呢?你要是有姐姐妹妹什么的,给我介绍介绍呗?” 从江停的表情来看他大概觉得严峫又犯病了。但一个人涵养好的好处在于,就算跟神经病对话,也还是能保持比较平稳的风度:“我没有姐妹。” 严峫紧跟着就问:“那兄弟呢?” 江停:“………………” 严峫厚着脸皮坐在那,满脸期待答案的神情。 “没有。”江停一字一顿道,“我是独生子。” 严峫眼底的失望不是假的,以至于江停不易察觉地向后挪了挪,尽量离他坐远了点。 “唉,我家也就生了我一个,所以父母催着成家的压力特别大啊。”严峫特别自然地唏嘘了句:“你懂的对吧江队,像咱们这样的,毕竟都这个年纪了——哎我说要不咱俩先……” 他下面那半句“先回市局”还没出口,突然被对面咣当一声打断了,只见江停倏而站起身,不知怎么的全身绷得特别直,每根毛孔中都散发出警惕的味道: “你先吃着。” 严峫:“???” “我去趟洗手间。” 严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睁睁看着江停立正转身,头也不回弃他而去。 “刚吃就拉啊?”严直男如是说。 他招手叫来服务员买单,刷卡的时候还多嘴提了个意见说你们家温泉蛋饭真难吃我朋友都没吃完,然后在服务员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给了小费,取得了对方单方面的冰释前嫌。 他收拾收拾准备起身走人,突然手机铃响了。 “喂?”严峫叼着烟:“马翔?” 江停有条不紊地站在水池前洗手,突然身后呼地一声,严峫破门而入:“你跟我来,有人报案——” 江停激灵转身,第一反应是往下看,确认自己裤链拉好了。 “下次能否先敲门,严队?”江停的声音有点像是从齿缝里发出来的,说:“咱们应该还没熟到可以互相观赏对方解手的程度吧。” “化工厂报案,死者冯宇光的室友楚慈,昨晚利用本身对管理漏洞的熟悉,盗取保管处值班员的门卡,刺伤一名警卫,盗走大量管制化学原料后失踪。” 严峫晃了晃手机,然后戏谑地盯着江停的脸,彬彬有礼又充满歉意:“对不起,鉴于咱俩的体格差距,如果我想看你的话随时都能看,所以刚才很抱歉,真不是故意的。” 江停:“……” Chapter 26 厂房仓库前门大开, 已经围满了警戒绳,几辆警车围成了隔离圈,工人们被警察挡在圈外, 隔着老远的距离议论纷纷。 “昨晚两点, 保管处仓库突发停电, 照明及监控中断。值班员年博文正要出门查看情况时突然遭到攻击,有人徒手击打了他后颈枕骨, 致使他昏迷不醒, 随后仓库门卡被偷走。” “两点半至两点四十之间,保安主管刁勇经过管制化学品仓库, 发现成排的储藏罐中间有手电筒的光束在摇晃。开始他以为是值班员年博文, 便开口询问, 但对方却在听到声音的同时立刻关掉了手电;刁勇发现不对,再次上前时,在黑暗中遭到了对方的攻击,被利器刺中右胸肋, 头部遭受击打昏迷。” 严峫匆匆穿过人群, 一名警察在前头为他开路, 韩小梅小碎步跟着, 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案情,边不住偷觑严副队身后那个戴防霾口罩的年轻男子。 大概察觉到她的目光,男子用拳头抵着嘴, 含蓄地咳了声。 “别靠近他, 他感冒。”严峫头也不回吩咐。 韩小梅只得强行压抑自己快要溢出屏幕的内心戏,“哦”了一声。 “那个保安主管刁勇伤势如何?”严峫问。 “挺严重的, 在仓库里昏迷了三个多小时才被人发现, 幸亏刺伤不深。今早凌晨六点他被人送去医院抢救, 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也能开口说话了,在病床上跟辖区派出所民警做了个简单笔录,指认袭击他的人就是公司实验室新来的实习生,也就是冯宇光的室友楚慈。” 警察拉起警戒线,严峫头一低钻了进去,皱眉道:“今早凌晨六点就发现伤者了,怎么过了几个小时才报案?” 韩小梅:“呃……” 他们走到仓库门前,站住了脚步。 成排灰绿相间的储藏罐矗立在厂房中,几种不同颜色的管道交错排列,井然有序。 痕检人员已经提取完脚印和指纹,陆续撤走了勘察板。失窃现场情况远远称不上混乱,甚至出乎意料的整洁,如果不是地面上几只被打碎了的器皿和一小滩血,几乎看不出太多搏斗的痕迹。 “受伤的保安主管体型如何?”严峫问。 韩小梅急急忙忙翻笔录:“哎……那个……健壮结实,曾经是健身教练。” 严峫竖起大拇指,冲现场晃了晃,感到十分匪夷所思: “可这现场战况是一击KO啊,你可别告诉我,那化学系高材生还是个武林高手?” 身后传来一个苦笑的声音:“他还真是。” 严峫回过头,只见一名西服革履、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在高盼青的带领下走来,眼底乌青显而易见,满脸难以掩饰的憔悴,殷勤地伸手来握:“严支队您好,您好,久仰久仰。” “你是……” 高盼青说:“化工厂工程师,死者冯宇光和嫌疑人楚慈的带教主任,丁家旺。上次来市局接受问询来着,但是您不在,小马接待的。” 严峫无声地:“哦——” 丁家旺看江停站在严峫身后,以为他也是市局高层,便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握,没想到手刚伸到一半,被严峫凌空架住了:“他感冒,剧毒,你小心被传染。” 江停戴着棒球帽和口罩,双手插在裤袋里,没有丝毫伸出来的表示。 “……”丁家旺哭笑不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严峫一把勾住丁家旺的肩,强行让他转向现场:“丁主任是吧,您刚才说那个失踪的楚慈还真是,真是什么?” 韩小梅眼睁睁看着刚才那一幕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内心已瞬间脑补出了一系列的狗血爱恨,从“我的人只有我能碰”到“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个现场我为你承包了”;其走向之离奇,情节之曲折,感情之浓烈,足以写出一本几万字的中篇小说。 “你在想什么?”江停帽檐下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冷冰冰注视着她。 韩小梅一哆嗦,下意识抬手擦嘴角那并不存在的口水:“没,没什么。” 严峫听到江停的声音,耳朵一动,就像头嗅觉敏锐的狼犬突然间闻到了小猫的气味,警醒地回过头来:“说什么呢你俩,案发现场搞什么卿卿我我的?来,你过来,你到我这边来。”说着抓住江停手臂,硬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站好,然后冲丁家旺挥了挥手:“不关你的事,你继续说。” 丁家旺尴尬地笑了笑。 “就是……就是这么回事,后来我们才发现这个学生不仅聪明,智商非常高,而且身手也不错。你别看他平时一个人独来独往,特别安静沉默,但真打起来连冯宇光那么壮实的小伙子都不是对手,一脚就从屋里踹到屋外去了,那架势就算不是专业的,也起码学过练过。” 严峫十分诧异:“他俩打过架?” “打过啊,”丁家旺肯定道:“就在冯宇光出事前一个……一个多星期以前吧。” 严峫和江停对视了一眼,转头吼道:“这个情况怎么没人反应?马翔!把马翔给我拎过来!” “不怪警察同志,不怪警察同志,”丁家旺慌忙拦在头里:“是我上次没反映这件事。哎,是我的错,我想大小伙子之间打架是正常的,况且离冯宇光被害也有段时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任何细节、任何事件、任何跟案情相关的,不管你认为有没有价值,都必须如实详细地跟警方反映!”严峫毫不客气道:“假设我们上次得知这个情况后,认为楚慈的作案嫌疑非常大,就会采取相应的监视或监听措施,那么昨天晚上的事件就有可能不会发生,你现在也不会站在这里!” 严峫这番训斥堪称是严厉了,还当着所有人的面,简直把丁家旺训得跟孙子似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现在……” 严峫还要骂,被江停抬手挡住了。 “他们为什么打起来?”江停问。 “这事说起来也是一摊烂账啊,警察同志。”丁家旺非常难堪,苦笑道:“他两个吧,刚从北京过来的时候就有矛盾,楚慈不想跟冯宇光住一间宿舍。但我们公司的实习生宿舍是有限的,升级单间就得加钱,也不多,五六百,楚慈同学说实话也掏不起……” 严峫疑道:“他困难到这个地步?” “真挺困难的,贵州人,在北京读研,年年的最高奖学金都寄回老家了。” “那冯宇光呢?他家在北京不是做生意的吗?” 丁家旺叫苦不迭:“嗨,可不是,但人家不想加这个钱你有什么办法?打架那事过后我们也找他谈过,问他愿不愿意搬出来单住,但他就觉得住双人宿舍挺好的!我哪儿懂这年头的小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呀!” 严峫摸着下巴,向江停征求性地看了一眼。 “人际关系递增原理中以潜意识期待为驱动的多看效应。”江停低声道。 严峫没听懂:“什么玩意?” “就是心理年龄还停留在幼儿园阶段,以简单粗暴的方式不断为自己刷存在感的意思。”江停不再多解释,转向丁家旺:“那打架的直接诱因是什么呢?” “……两个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听那个意思,好像是冯宇光晚上回宿舍,有个东西找不到了,硬说是楚慈拿的,争了几句就动手了。”丁家旺比划了下距离,说:“就这么远,一脚从门里踹到门外,吓得宿管差点打120……说平时看楚慈文文静静的,谁也没想到动起手来那么利索。” 严峫问:“所以冯宇光到底丢了什么东西?” “谁都不知道,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最后逼急了就说他后来想起来是自己丢在实验室了。”丁家旺两手一摊:“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啊!” 严峫招手叫来高盼青,贴着耳朵低声道:“去查姓丁的刚才那些话属实不属实,然后把整个厂区所有进出口监控录像全部调出来。” 高盼青点头去了。 “这楚慈跟死者的矛盾比他自己交代得要大啊,”严峫用肩膀撞了江停一下,问:“元芳,你怎么看?” 江停意义不明地瞥了他一眼,向前走去,在地上那摊已经凝固了的血迹边蹲下身。 严峫跟着走上前,头对头地蹲在他跟前,只听他问:“血清氯渗透检测做了么?” “理化初步测定,血泊形成时间在今天凌晨两点半到三点之间,基本符合伤者的口述案发经过。” 江停指指血泊:“怎么只有一处啊。” “保安主管被刺伤后,跪倒在地,随即被手电筒自上而下的击中太阳穴上方,造成了昏迷。”严峫从韩小梅手里一把拿过笔录,翻看了两页,用手指着示意江停:“你看,出血量倒不大,昏迷后血流在身下形成了血泊。太阳穴上方的伤情比较严重,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脑震荡,我已经让法医去医院做伤情鉴定了。” 江停颔首不语,起身向那一排排整齐的储存罐走去。 严峫跟着他往前,只见江停走几步,停一停,低头仔细观察每个出料管的端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未几,他又回到那滩血泊边,单膝跪地,盯着那块深红的印记。 “现场没看出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严峫思忖道,“血迹我也觉得有点怪,但说不上来哪里怪——你怎么想呢元芳?” 江停又皱眉瞥了他一眼,似乎有点欲言又止。 “你怎么啦?” “……”江停向周围看了眼,只见技侦和摄像员已经撤走了,离他们最近的刑警正被化工企业领导们围着,低头做现场笔录,应该听不见这边的动静。 江停向严峫招了招手。 “?” 严峫蹲在他身侧,只听江停轻声问:“元芳是谁?” “……噗!”严峫捂住嘴。 他这才想起来江停什么都不知道——昏迷了三年,基本错过了所有网络潮流和热梗热词,再说就算清醒着江停也明显不像爱上网的人,基本是个刚出土的过时老干部。 “你看,我总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叫你江停吧,让人听见多不好,你说是不是江队。”严峫掩着嘴悄悄在耳边跟他解释:“现在我就跟人说你是我朋友,名叫元芳,凑合着弄个假名,啊?乖。” 江停的表情半信半疑,严峫笑着往他身上一拍。 “……这个现场确实没有疑点。”江停终于转向血迹,说:“血泊中间厚,边缘薄,一侧略受衣物遮盖影响,周围没有擦拭或转移状血迹,基本可以确定是第一现场;要说怪的话,也是因为周边太干净了,没有其他打斗痕迹。” “如果嫌疑人对刀具训练有素的话确实可以做到一击得中,”严峫赞同道。 “有可能。我们不能仅凭经验对嫌疑人做太多预先设定,化学研究生也有可能受过管制刀具方面的训练。比方说我见过成年人群体械斗一死八伤,最后查出主要责任人是十二岁男孩的案例,还有……” 江停突然停住了,站起身活动了下肩并,说:“搜查嫌疑人宿舍的怎么还没回来?” 严峫敏锐地嗅到有戏:“还有什么?” “……” “问你呢,喂!” “还有人用酒瓶底一击敲死了持枪毒贩!”江停用力把手腕抽了回来,冷冷道:“充分证明了人的愚勇和运气是没有上限的!” 严峫风度翩翩做了个“谢谢赞美”的口型。 “严副,严副!”韩小梅举着张纸,气喘吁吁狂奔而来,突然瞥见严峫那张俊脸上尚未完全消失的笑容,登时一个急刹,险些踉跄绊倒。 严峫神奇地一秒变脸:“干什么呢,毛毛躁躁的?” “黄——那个黄——” 自从扫黄事件过后,严峫只要听到黄这个字就心跳加速、肾上腺素飙升、连带后腰隐隐作痛:“你这丫头会不会说话,啊?!带教警察呢,老高,老高!” “哎哎哎,技侦黄、黄主任让我把这个,把这个给您。”韩小梅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这是化工企业保管处紧急清点出的,初步的失窃原材料单据,我我我……我还等着跟黄主任交差呢。” 严峫脸色悻悻的,从她手里一把薅走单据,低头看了眼,只见满纸都是化学名词和分子式,便不由分说塞给江停。 “……”韩小梅无声地嘀咕了几句。 严峫敏感问:“你是不是在骂我?” 韩小梅心虚地:“啊?没,没有啊。” “你刚才那个口型,对就是这个,难道不是在骂我?” “我不是,我没有,别乱……” “你俩有完没完,”江停突然冷冷道。 韩小梅蹬蹬蹬连退三步,就像只温顺又惊恐的小老鼠。 江停抽出笔,在纸上圈出两组化学式,说:“这俩能合成甲胺。”又圈出两组:“邻氯苯基环戊酮。”最后圈出一组:“黄樟素。” 直到最后三个字出来,严峫才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表情顿时铁青。 “全是苯丙|胺类毒品的制作前体,”江停将那张表轻轻扔还给严峫,叹了口气: “确实高智商,但可惜了。准备发协查通告抓人吧。” “不可能,让我进去看看,我不相信……怎么可能!” 有道女声突然从人群外传来,江停和严峫同时回头望去。只见一名非常美貌的妙龄少女摇摇欲坠,几欲晕厥,丁家旺勉强伸手架着她,满脸的苦涩和无奈。 严峫突然眉头一皱:“我认识这女的。” Chapter 27 “丁当?” 少女抬起头, 茫然望向严峫,尽管一张粉雕玉砌的脸上还残存着苍白惊惶,却不得不承认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 严峫向江停使了个眼色, 那意思是你看我没认错。 “我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严峫, 你来局里跟我的同事马翔聊过。”严峫示意现场唯一的外勤女警韩小梅跟上, 然后不由分说地跟丁当握了握手,“——有几句话可能想再问问你, 请过来这边一下。” 保管处值班室, 受伤的值班员已经被理化检验员接走提取伤处的痕量DNA了,室外的空地上临时搬了几把椅子。 严峫手里夹着根烟, 但没点, 把玩着打火机问:“你刚才跟你爸爸说不可能, 是什么事情不可能?” “……”丁当咬了咬嘴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严警官,楚慈真的……偷了管制化学品吗?” 丁当穿着白色蕾丝小坎肩搭配碎花连衣裙, 化着淡妆, 白嫩的双手规规矩矩放在大腿上。考上艺校的姑娘就是有资本, 年轻、精致、头发乌亮, 跟严峫身后整天灰头土脸跑现场的实习女警显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韩小梅不禁有点自卑地摸了摸她那张熬夜没洗的脸。 不过让她稍微有所安慰的是,严直男癌对美女的态度并不比对她的态度好多少, 甚至语气更生硬一点:“哦, 这个我们还在调查,目前不方便透露太多。” 丁当不顾她父亲忧虑的眼神, 急切道:“但楚慈不是这样的人, 真的, 他特别上进,对专业非常认真严谨,不信你们问我爸爸!” 丁家旺连忙阻止:“哎,跟警察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严峫一哂。 “他家里没什么钱,但人确实非常好,冯宇光出事以后他爸爸妈妈来建宁,楚慈帮他们收拾冯宇光的东西,跑前跑后,安慰了他们很多。”丁当越说越难过:“就因为这个,他自己的实验进度都耽误了,但他还是……” 突然一直没出声的江停打断了她:“我记得你念的是艺校?” “嗯。” “那你怎么知道楚慈的实验进度,你爸爸回家说的?” 丁家旺在警察怀疑的打量中连忙否认:“我没事说这些干嘛呀,我说了她也不懂啊。” “是……是他自己说的。”丁当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有时来公司找我爸,会去实验室看他们……冯宇光走后我找过楚慈几次,他心情很不好受,实验出了很多错。” 严峫摩挲着下巴,下意识想捡个地儿坐下,但空地上所有椅子都已经被坐了,他只好强行靠在江停的扶手边。 江停要站起来,严峫瞟了他一眼:“坐着别动。” “……” “我记得冯宇光死前曾经跟你有过四十八秒的通话,”严峫转向丁当:“后来你做笔录的时候,说冯宇光那天晚上本来想约你出去,但你拒绝了?” 丁当低着面庞,点了点头。 “他为什么要约你?” “唱……唱歌。”丁当嗫嚅道,“我说哪有两个人唱歌的,而且那天我不舒服,就说不去。” 尽管这些都是笔录里已经做过的内容,但严峫还是又问了一遍:“他没纠缠?” “这倒没有,他像是要见什么人……就把电话挂了。” 严峫戳戳江停的肩膀,江停把他的手拂了下去:“我知道。” 严峫也不介意,呵呵一笑,揶揄地望向丁家旺:“丁主任,你之所以上次没说那天晚上冯宇光跟楚慈打架的事儿,该不会是因为,他们打起来的原因就是你女儿吧?” 丁家旺的脸都涨红了,显得十分坐立不安,一个劲摆手:“哎,别说了,别说了!” 化工企业不是国企,如果说俩实习生为带教主任的女儿争风吃醋,那其实也不算大事,影响不了主任本身的考评。但丁家旺不愿意说这事,很可能是因为他对俩学生都不太满意,对女儿的选择也不是很高兴——明显小姑娘更喜欢虽然家境贫寒,但长得好看的学霸。 “冯宇光跟你提过那天晚上要见什么人么?”江停问。 丁当抬头看看江停,不知道在想什么,眼圈红了,摇头不语。 严峫追问:“什么都没说?” 丁当又摇摇头,用细白的手指擦了擦眼睛。 这姑娘内心的煎熬简直要写在脸上了:如果楚慈真的跟冯宇光的死有关,以现在很多网络流言对女性的恶意,案情向社会披露后,不知道有多少卢瑟男要骂她是罪魁祸首。 江停拍了严峫一下,勾勾手指。 “你干嘛啊?”严峫嘴上这么说着,身体却很诚实地凑过来,只感觉江停在自己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气流拂过耳梢,轰的一下烧起来似的。 “……”严峫有点晕乎,下意识站起身:“嗯,嗯。” 江停:“听见没?” 严峫:“对,你说得对。” 江停哭笑不得:“我让你叫人去拿楚慈和冯宇光的实验笔记!你在想什么呢!” 不知为何严峫的脸有点红,一声不吭地揉了揉耳朵,转身让韩小梅依言去办事——韩小梅早已内心澎湃不能言语,一溜烟就跑了。 “严哥!”高盼青在远处大声喊道:“监控视频拷出来了,您过不过来看看?” 监控拯救了严峫。他立刻捂着嘴咳了声,虽然耳朵根还有点烫,但从表面来看已经若无其事得很逼真了,随手叫了个刑警过来指指丁家旺:“这是丁主任跟他女儿,你再接待一会。” 小警察立刻应声。 然后严峫对丁家旺打了个失陪的手势:“麻烦二位了,待会再跟我们警察做个详细的笔录,尤其是您女儿,需要把平时对楚慈的了解,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以及在建宁的所有社会关系——所有能想起来的信息全都交代给我们民警,事无巨细,越详细越好。” 丁家旺作为两个实习生的直接带教主任,是最怕这事越闹越大的人,拉着他抽抽噎噎的女儿忙不迭点头答应。 严峫拉着江停就往外走,还没走两步,江停使力挣脱了他的钳制:“干什么去?” “监控室。”严峫说,“被盗化学材料的数量光凭人手是搬不走的,楚慈肯定有机动车作为交通工具。这家化工企业的管制管理不符合行业规范要求,保管处的监控在停电后被自动覆盖,所以他们这么迟才报案——慌着找关系托人情去了。我让老高他们调出了厂区主要出入口的录像视频。运气好的话,除了涉案车牌,应该还能拍下潜逃方向。” 江停把刚才解下了半边的口罩挂上,说话声音有点闷:“不去,监控室的专业图侦太多了。” 严峫哼哼道:“多又怎么样,都三年了,除了我还有谁记得你的脸?” 江停:“……” “你那是什么眼神?”严峫奇怪地问。 江停默不作声,眼底闪烁着警惕的光,用脚尖向后退了一步。 “严哥!”高盼青在身后朗声道:“凌晨三点左右案发现场附近发现了一辆可疑挡牌凯美瑞,快来!” “发出协查通告后,让人迅速控制本市主要长途客车站、租车公司及私人客运。嫌疑人带有大量管制化学品,逃出本市的可能性相对较小,也许藏匿在同伙或交易上下线处;我建议你立刻手机三角定位,让经文保处联系一下嫌疑人的大学,排查他的社会关系,也许会有线索。” 江停顿了顿,又原地平移了两米,冲莫名其妙的严峫微微一笑,那笑容看起来有点复杂: “你去吧,我看看嫌疑人的实验笔记,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哎,”严峫慌忙叫住他,难得的有点心虚,向周围看了眼后小声问:“你怎么了,我刚才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江停沉默良久,终于吸了口气:“没有。” 严峫心里一宽。 “等这个案子破了,好好去相个亲吧。”江停继续道,“我帮你介绍杨媚。” 严峫:“……嗯?!” 韩小梅抱着实验笔记,吭哧吭哧地回到现场,四处找不到她那个年轻英俊直男癌老板的影子,正着急时,突然听见不远处哔的一声喇叭,觅声一回头,就看见了那辆银色大奔。 哗啦啦—— 韩小梅把实验笔记一股脑撒在后车座上,揉着后腰抱怨:“真不愧是学霸,笔记写得跟牛津英汉大字典似的,妈呀累死我了。” 江停随手递给她一瓶水。 “哎?谢谢,谢谢您!” 韩小梅受宠若惊,发现自己在严峫手下从没有过这么贴心的待遇,严峫从来都是劈头盖脸训一顿什么:“女生也要加强体能训练,请你来市局是享福来的吗?” 或者:“减减减减个屁肥,那风一吹就断的小胳膊小腿,还不如赶紧辞职回家嫁人去呢!” 江停逐一翻开那七八本实验日志,找到最近这个星期的,摘下口罩,顺手把棒球帽扣在韩小梅头顶上,靠在真皮后座上开始看笔记。 韩小梅差点被呛着,赶紧把帽子摘下来,小心翼翼供到副驾驶座椅上。 换作五官稍微不经造的人,昏迷三年不醒,再美的皮囊都败坏完了。但江停的骨相非常立体,眉骨、鼻梁、下颔构成清晰完美的轮廓,侧面比正面更深刻鲜明;这种五官扛得住岁月的煎熬,并没有随着时光流逝而失去丝毫风神。 韩小梅不好显得自己很闲,就拿了本实验笔记装模作样地看,实际用眼光偷偷打量着身侧这名据说姓陆的男子,猜想着他多大了。 “你看什么?”江停突然问。 韩小梅一惊,反应神速地拍了记马屁:“啊,我在想这个化学笔记太复杂了,您竟然都看得懂,真是太厉害了!” 江停淡淡道:“看不懂。” 韩小梅:“……” “楚慈从北京来建宁后,几乎主导了整个实验进程,几乎每页记录日志都是由他签字的。而冯宇光除在第一天帮助搭建实验设备之外,几乎没有参与研究,这符合楚慈对死者的性格介绍——贪玩,不那么热爱学术,对专业的兴趣并不大。” 韩小梅认真聆听点头,一边在心里想,陆先生的声音好特殊啊,冷静平稳又温和,比那个刻薄又严厉的严队好听多了! “整个实验进展都还算顺利,直到五月五号以后,楚慈突然改变了实验方向。”江停略微一顿,轻轻说了句:“奇怪,五月五号发生了什么?” “呃……五月四号楚慈来市局接受问询,第二天警车给送了回去……”韩小梅小心翼翼道。 江停从笔记后抬起眼睛,向她一瞥。 ——啊陆先生的眼睛形状好好看,眉毛也是,他到底多大年纪,怎么跟严副支队认识的,他俩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韩小梅一边忐忑自己插嘴可能要被骂了一边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却突然只见江停点了点头,语气十分柔和:“记性不错。” 韩小梅:“?!” 江停重新回到笔记里,连翻了好几页:“被市局问询后,楚慈的实验方向突然变得很杂乱,他开始每天做不同的测试,每次测试都用到了这次被盗的管制化学品,但实验目的却不清楚……” 车厢内安静片刻,韩小梅看着江停沉思的脸,不敢随便吱声。 突然江停翻页的手一停,随即快速向前去,似乎在印证什么似的连查了十多页,眉头一皱:“果然是这样。” “什……”韩小梅鼓起勇气:“什么?” 江停说:“楚慈这个人有强迫症。” 江停突然推门下车,大步流星走向仓库现场,钻进了警戒带。韩小梅不明所以,抓起那瓶水慌忙跟着他下了车,只见江停一边低头查看楚慈的笔记,一边在对照的每罐化学液体储存罐前站住查看出料口;仓库中储存罐堪称林立,韩小梅跟着他整整转了快十分钟,才见江停站在失窃的那几罐液体出料管前,伸手道:“手机。” 韩小梅匆忙递过市局统一发的国产手机,江停对着出料口蹲下身,咔擦咔擦拍了几张照片。 “您这是……” “打给苟利,”江停把手机还给她,吩咐道。 他的语气永远都是沉静温和、不容拒绝,韩小梅不敢违抗严副支队这位私家顾问,连忙拨通了苟利的号码,刚“喂”一声,电话就被劈手拿走了。 “苟主任,我姓陆,是严队的朋友,上次我们在高速公路范正元的碎尸现场见过。” 苟利:“啊,对对,陆先生……” “把受害人的伤情拍照发过来,要未包扎时刺伤入口的清晰图片,另外太阳穴上方被手电筒砸伤的图片也要。” “???”苟利大概是刚从医院里出来,背景非常喧杂。他迟疑了会儿,才非常委婉又有点哭笑不得地:“行,但照规定案情相关的图片不能随便出示,要不你找老严来跟我说一声,成不?只要老严发话就……” 江停用手捂住手机下端,轻轻说了句:“规矩真多。”然后吩咐韩小梅:“去监控室找你们严队。” · 这时监控室里正烟熏雾缭,所有视侦人员都在抽严峫那盒软中华。韩小梅刚推门就被熏了个趔趄,差点没把肺从喉咙里咳出来,连忙退了几步。 “这辆车不对。”严峫头也不回,指着监控屏幕道:“他一次搬走了那么多管制原料,不会开这么小的车做运输工具。你们继续查案发时段附近有没有其他可疑机动车辆,同时联系交管局查这辆凯美瑞的潜逃路线,我去去就来。” 严峫摁媳了烟,拍拍身上浓厚的尼古丁味,转身走出监控室外:“怎么了?干什么呢你?” 韩小梅咳得昏天黑地,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严、严副,您朋友要看伤情鉴定图,苟主任叫你去发个话……” “他怎么这么不安于室哪,”严峫一边抱怨着,一边下楼到了仓库外。 江停站在警戒线外,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严峫边用眼神跟他互相指责,一边把还在通话中的手机接过来,刚开口说了句:“老苟我看你赶紧……”突然他自己的手机就狂响了起来,来电显示经文保处。 严峫:“卧槽这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 苟利:“谁是老苟,苟主任!叫苟主任——!” 严峫把手机塞还给江停,示意他自己说,然后接起了经文保处的电话:“喂?” “严副支队,我们按您说的跟嫌疑人导师、XX大学化学系博导牛俊才联系过了。确实跟技术队黄主任查出的记录相符,嫌疑人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接线,时间是今天凌晨两点十二分,通话时长大概在一分三十秒左右。” “两点十二?”严峫疑道。 按成年男性正常的步速估计,这个时间楚慈已经到达仓库,开始偷放管制化学原料了。 是什么样的制毒盗窃犯,心理素质那么高超,作案中途竟然还接了个导师电话? 韩小梅的手机叮咚几声,收到了苟利发来的伤情鉴定图,江停点开来看了一眼。 “是的。”经文保处警察在电话那头肯定道,“我们跟牛俊才导师联系的时候,对方非常激动,再三跟我们强调他的学生不可能跟违法犯罪行为扯上关系,还说今天凌晨打电话的时候,嫌疑人明明表现得非常从容冷静,说自己正要去实验室里看几本书。” 严峫非常狐疑:“……这是什么借口,三更半夜去看书?” 江停关上韩小梅的手机,抬起头:“让他立刻告诉我书名。” 严峫隐约感觉到了什么,问对方:“他有没有说书名是什么?” “哦,还真有。”手机那头传来鼠标点击翻笔录的声音,紧接着只听警察说:“嗯……在这里,还跟我拽了段英文:《To see the obious》,《无定型磷的工厂量产化方法表述》,《萜烯与樟脑》……要不是我特地去查了,连这字儿我都不会打。哦还有一段,他说等他看完这几本书可能就要回去了,牛导师就跟他说那别熬夜早点回去睡觉。” 严峫道了谢,刚要挂电话,突然只听江停在身边问:“协查通告发了吗?” 就这短短一句,声音却非常不对劲,严峫下意识向他看去:“发了,怎么?” “我判断错了,楚慈不是嫌疑人,是被害者。” “——什么?!” “他被一伙跟制毒有关系的人挟持了,案发途中当着绑匪的面接到了导师的电话,那几本书名是他留下的求救信号。”江停把手机扔给严峫,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冷峻:“那个被刺伤的保安主管是案犯之一,把他抓起来!” Chapter 28 警车一路长鸣, 在晚高峰拥堵的大街上风驰电掣,披着无数行人好奇的注视向医院方向驶去。 “《To see the obvious》的作者是澳大利亚化学家阿瑟·伯奇,最出名的成就是发布了以他名字命名的伯奇还原反应。《无定型磷的工厂量产化方法表述》是奥地利化学家恩特·施勒特于1848年发表的著作, 施勒特的主要成就是发现了白磷在惰性气体中加热至250℃便会产生红色同素异形体, 也就是红磷。《萜烯与樟脑》的作者奥托·瓦拉赫是1910年的诺贝尔化学奖得主, 他另外有一项以自己来命名的发现,叫做刘卡特·瓦拉赫反应, 即羰基化合物与氨或胺的还原氨化。” 严峫把着方向盘, 瞥向副驾驶,忍不住问:“这跟绑架有什么关系?” “伯奇还原反应、红磷还原法、以及刘卡特·瓦拉赫反应, 这三者有个共同点。”江停从楚慈留下的笔记中抬起头, 说:“——它们是目前制毒团伙在冰|毒合成中, 所使用的三种主要途径。” 正在开车的严峫:“……” 后座上的韩小梅:“……” 两个人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但这暗示也太学术了,连他自己的导师都没反应过来,您确定没理解错?” 韩小梅忍不住问:“有没有任何可能是他自己参与制毒,他就是在找这几本参考书?” 江停的回答十分平稳:“没有这种可能, 主要原因有两点:冰|毒|的制作非常简单, 楚慈这种对化学有极高天赋的人不会需要参考任何资料, 他可能在自己家厨房里就能合成出来, 这是其一。” “其二,我看了楚慈的笔记。他有点轻微的焦虑障碍,也就是强迫症, 具体表现是书写‘|’时会强迫性将笔画停止在笔记本纸页横线上, 比如写T的第二笔永远与横线对顶,形成一个极其精确的直角。你们如果查看他的所有笔记, 会发现每个竖线都如此, 如果直角不够直, 还会被他自己强行涂改。” 后座上一阵悉悉索索,韩小梅抬起头,愕然道:“还真是这样!” “这是很正常的。”江停说,“楚慈生活在一个压力非常大的环境里,论文、实验、保博,每年都必须拿最高奖,室友冯宇光又让他长期休息不好精神紧绷,情感失调几乎就是为这种人量身打造的,有一点强迫症不足为奇。” 他向韩小梅示意:“你再看看手机相册。” 韩小梅不明所以,打开了相册,最新几张照片是江停拍的储存罐出料口。 “我对照楚慈这个星期的实验笔记,找到了他可能动过的储存罐,发现所有出料口都被摆放得像竖线一样,准确贴着地砖边缘,呈精确的九十度角。没错这是他的强迫症,但你看今天凌晨被偷放了一部分的那几个储存罐。” 江停从韩小梅手中接过手机,向严峫示意。 严峫一边开车一边侧过身,眼珠子瞟在手机屏幕上。 银色大奔呼啸变道,犹如一把手术刀,稳准狠地切开车流。 “这几个出料口是随便放置的,”江停指着相册图片,说:“就是用完后一下扔在了地上。” “你手挺好看的,”严峫随口道。 江停:“……” 江停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而后座上韩小梅猝不及防,差点爆炸成了天边的一朵烟花。 严峫的视线重新回到道路前方:“也就是说盗窃管制化学品的人,极有可能不是楚慈,他是被栽赃的?” “……”江停说:“……唔。” 前方开路的警车紧贴着红灯冲进了医院前门,严峫打灯、变道,拐弯根本不踩刹车,闪电般一声刺啦,稳稳停在了急诊处大门前。 严峫推门下车,前面那辆警车里已经跳下来五六个刑警,引得周围医生护士、病人家属不断议论,从四面八方投来紧张的目光。 严峫说:“但有一点我不明白。” 他疾步走向急诊大楼,刑警们纷纷跟在身后。江停原本步速就比常人稳重些,这下更跟不上了,被严峫放慢脚步一把拽住,几乎是半挟半搂着往前走去。 “技侦做的三角定位显示楚慈最后那个电话是在仓库附近接的,以现在的刑侦技术,定位误差最精确可以做到不超过二十米。”严峫紧贴在江停耳边问:“——你说他是被栽赃的,那他三更半夜去仓库干嘛,难道也是被人一路挟持?” 江停眉心微蹙,脸明显在往另一个方向偏,被严峫用力勾了回来,强迫他跟自己头凑着头。 “挟持的话,不可能不引起任何动静,他是自己走进仓库去的。”拉锯战似的反复过几次之后江停终于放弃了,无奈道:“如果你们的理化员从受害者年博文后脑处提取出了楚慈的痕量DNA,那就足以证明,昨天晚上破坏监控和电力系统的也是楚慈自己。” 叮的一声电梯门徐徐关闭,严峫追问:“他为什么要去仓库?” 医院电梯极其宽敞,进了几个刑警都完全不拥挤,大家不约而同地望着金属墙壁,从各个角度偷窥严峫和江停。 江停低声问:“说话归说话,你能别靠那么近么?” 严峫立马皱起了浓密锋利的眉头:“干嘛啊?哪里不正常了?你是小姑娘吗?” 江停:“……” 严峫觉得此刻的江停特别可爱,把嫌疑犯手把手交到警察眼前可爱,抽丝剥茧分析出绑架案的各种线索可爱,甚至连此刻拼命把头向外偏的模样也很可爱。于是严峫用堪称温情款款的语调鼓励他:“继续啊,警花儿。” 江停完全不矮,在这个普遍身高偏向中等的地方,属于比较少见的一米八零。 但他作为大病初愈还很虚弱的智力型选手,体格实在不能跟严峫对比,两人不站那么近还好,一旦互相贴着,那真是刑侦队长跟长腿警花之间的惨烈差距。 江停按了按眉心,但严峫确定他此刻想按住用力掐的不是眉心,而是自己的喉咙。 “五月五号楚慈来市局接受问询后,回到化工企业,突然放弃了他已经做到一半的实验,开始做很多关于溶液密度方面的测试。那天是他知道冯宇光被害了的日子,楚慈的转变就是源于这件事。” 严峫问:“他想干什么?” 电梯停止,金属门徐徐打开。 江停终于挣脱严峫,整了整衣襟,沉声道:“他想求证冯宇光的死,是不是跟化工企业的某些秘密有关。” 江停大步走出电梯,严峫加快两步走在他身侧,几名警察紧随其后,穿过医院大楼熙熙攘攘的走廊。 “你们干什么?警察就能随便抓人了吗,啊?警察就能随便铐人了吗?!”走廊尽头的急诊室里传来咆哮:“我是病人,是受害者,你们就这样对我!我要去投诉你们!” 一群人围在急诊室外,“怎么回事啊”、“这年头警察真横”的窃窃私语声隔老远都清清楚楚。 “让一让让一让,来,请群众让让哈!” 刑警强行分开众人,严峫上前一推门;江停脚步缓都没缓,直接走进了急诊室。 只见一名身材壮硕、缠着绷带的男子被铐在病床上,想必就是被刺伤的保安主管刁勇了。苟利带着两个小实习警守在病房里,在刁勇的含冤控诉和连门板都挡不住的群众议论双重夹击下,每个人脸色都青红交错,十分难堪。 “老严!” “严哥!” 刁勇一看严峫,知道领导来了,音量顿时猛地提高:“谁不知道进了公安局,不脱层皮能出得来?警察就是破不了案子,拿我们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顶罪!你们这些当官的还不知道有多少黑幕呢!” 实习警怒道:“你——” 刑警吆喝着疏散走廊群众,想要关上急诊室的门,冷不防只听江停对严峫道:“让他们把门开着。” 严峫低声问:“你确定hold得住?” 江停一点头。 严峫使了个眼色给手下,示意两名刑警守在门口。 这下围观群众都激动了,纷纷伸长了脖子争相往里看,“警察是不是乱抓人了”、“收钱了吧”的议论声更是赶集似的不绝于耳。 刁勇咣咣拽手铐,脸红脖子粗地,完全看不出是个被手电筒砸昏迷了几个小时的病人:“我是证人,我是无辜的!你们不去抓盗窃犯,赶紧追回管制化学原料,把我关在这里算什么事?!” 江停吩咐:“给他松铐。” 众警察都愣了下,实习警差点没把一句“什么?”冲出口。 但他左右看看,发现严峫的神色分明是默许,只能犹犹豫豫地,上前用钥匙打开了刁勇的手铐。 “刁勇?”江停确认。 刁勇揉着手,没好气地回答:“是!我说你们警察……” “我看你刚才叫得挺有力的,想必站起来也没问题了。” “……”刁勇警惕道:“你想干嘛?” 江停对他的态度视而不见,淡淡道:“我看了你的笔录,今天凌晨两点半你巡逻至仓库时,发现嫌疑人楚慈正实施盗窃,你上前喝止,却在搏斗中被水果刀刺伤,倒地后被击中头部,是不是这样?” 刁勇理直气壮:“是啊!我哪想到他带着刀,使起来那么利索?” “是什么样的刀具,大约多长,刀刃部分是否有弧度?” “就……普通水果刀,挺小的。”刁勇伸手比划了下,“这么长,没弧度。” 江停顺手拿起病床头值班医生遗落的圆珠笔:“大概跟这个差不多?” 刁勇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么如果我请刁先生重演一下案发当时的情况,应该也没问题了?” 刁勇咽了口唾沫,说:“当然,当然没问题!” 江停隔着好几个警察,向韩小梅一招手:“你来。” “啊?”韩小梅略微怔愣,有点迟疑地上前接过笔。 刁勇被实习警扶着,从病床上起身,站在韩小梅对面。 江停抱臂站在旁边,问:“当时嫌疑人离你多远,就是这个距离?” 江停跟刑警相比不同的一点是,他声线比较轻、沉、略带沙哑,是身体不好的表现。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这样听起来,就有种让人很难形容的沉着的气场。 刁勇目光打量了下,哼道:“差……差不多。” “那你们当时是什么动作?” “我走过去问什么人在那里,他听见声音,立刻站起来把手电灭了。我……我知道不是好人,心里也有点怕,只能壮起胆子扑过去,突然觉得身上一痛……” 刁勇身体略微倾斜,张开双臂,作势往韩小梅身上扑。 江停问:“嫌疑人是怎么刺伤你的,你给我们这位女警描述一下?” 刁勇肋骨那儿还缠着绷带,韩小梅不敢真的戳到他,便模仿着刁勇描述的姿势,从上而下虚虚地挥动圆珠笔,笔尖堪堪停在了被刺部位的上方。 “保持这个姿势别动,刑事摄像呢?”江停指了指:“拍照。” 苟利带来的专门负责刑事拍照、辅助伤情鉴定的技术人员连忙上前,将刁勇和韩小梅此刻的姿态拍了下来。 走廊上止不住的讨论沸沸扬扬,苟利平移着挪了几步,凑在严峫身边,轻轻问:“你确定你朋友hold得住吗,待会万一步子太大扯着蛋了,咱们说不定要被愤怒的群众打死……” 严峫没回答。 苟利一抬头,意外地发现严峫紧盯着江停,眼底闪烁着难以言描的光芒。 “老严?” “他是对的。”严峫低沉地开口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们竟然都没想明白。” 苟利:“???” 刁勇毕竟带着伤,维持这个姿势不动有点累了,不耐烦地冲着江停问:“现在行了吗,你们警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急。”江停平淡地道,回头问苟利:“——楚慈多高?” 就这一句话,苟利醍醐灌顶,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跟你差——差不多!”苟利差点结巴了:“对,比韩小梅高大半个头!” 江停上前接过笔,照着刚才韩小梅的姿势,笔尖从上而下,然而却没有像韩小梅刚才做的那样正好停在绷带前,而是停在了刁勇胸膛上方。 “伤口呈三角形,刀脊在上,刀刃向下,所以握刀的姿势必定不是反手。你说楚慈是站起来再刺的,那我就想知道,比女警高大半个头的楚慈,是如何做到以站立姿态正手刺中那么低位置的,难道你凭空长高了二十厘米?” 刁勇的脸色瞬间煞白! 江停转身把笔随手一扔,只听刁勇在身后颤抖道:“我,我记错了!他没有全站起来,当时发生得太快了,我做笔录的时候没想清楚!……” “那你没想清楚的地方就太多了。”江停打断了他,道:“你说楚慈听见声音就把手电灭了,当时现场非常黑;那你是怎么看清凶器是把普通水果刀,跟圆珠笔差不多长度,刀刃还几乎没有弧度的呢?” “……!” 刁勇彻底软了,发着抖上前半步,立刻被几个年轻气盛的实习刑警扑过去摁倒在了地上。 “你们肯定搞错了,我没有撒谎!等等,我受了伤,我可以申请保外就医!……” 刁勇被几个警察按着还在猛烈挣扎,鲜血渗透绷带,看上去相当可怕。但江停不为所动,轻描淡写道:“带走,他死不了。” “待会我们出去后,留两个人在这里检查手机,让围观者删除所有照片和视频,更不许上传网络。”严峫低声吩咐完手下,转向江停,戏谑地笑了起来:“可以啊,元芳。” 江停活动了下肩膀,没理睬。 严峫跟在他身后问:“但你这些推论的前提是刁勇确实没想好证词,如果他稍微聪明点,事先已经把说辞准备得万无一失了,那怎么才能发现疑点呢?” “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伪证,只有不够缜密的刑侦员。”江停穿过走廊,对四面八方数不清的视线置若罔闻,防霾口罩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又有点闷:“刁勇头上的打击伤直径较大,即便是手电筒造成的,也是传统家用大口径铝合金手电筒,楚慈去仓库里偷运化学原料,拿那么大的手电很不方便,这就是个疑点了。另外没人能在昏迷几个小时后咆哮得那么生龙活虎,所以伤口深度肯定有假,创面边缘说不定是硬磨出来的——当然,等法医做完伤情鉴定后也一样能发现不对,只不过会略迟半天到一天。” 他们走进电梯,远处走廊尽头,刑警们押着愤懑挣扎的刁勇出了急诊室。 “那半天一天的耽误,说不定就耽误掉了被绑架者的命。”严峫喃喃道。 江停“嗯哼”了声。 电梯缓缓关门下降,严峫突然说:“我刚才听见外面有人鼓掌。” “……” “应该是给你的,”严峫向江停一笑。 但出乎意料的是,江停站在他身侧,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示,无动于衷得足以用冷漠来形容:“所以呢?” “至少下次有人骂警察乱抓人顶罪的时候……” “能这么骂的围观群众,即便感动也不会超过五秒。”江停淡淡道,“回市局吧,今晚又要准备熬夜了。” 严峫低声吁了口气:“是啊。” 电梯抵达一层,门徐徐打开,风一灌而入,两人并肩向外走去。 Chapter 29 “可疑目标车辆为红色凯美瑞, 挡牌,旧车,凌晨三点零六分离开化工厂南门, 经由三环大道向东南驶去, 十五分钟后至635省道消失踪迹。” “绑匪是涉嫌地下制毒的犯罪团伙, 手上有至少一名人质,尚未提出任何要求。失踪者楚慈, 二十一岁, 从北京来建宁化工厂实习的化学系研究生,很可能知道五零二冻尸案的某些隐情;同时具有极高的专业水平, 绑匪很可能看中了他的制毒能力。” “交管局、交警大队、各辖区治安中队、相关基层派出所;所有人员调动起来摸排走访、调取沿途监控, 一定要赶在绑匪有下一步动向前, 极力确保人质生命安全!” 严峫快步穿过忙碌的刑警支队大厅,闪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反手啪地关上了门。 办公室里一片哧溜哧溜的声音,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香气扑面而来。 “严哥, 呐。”马翔满嘴鼓鼓囊囊的, 用筷子向前一指:“最后两盒统一满汉大餐珍味牛肉面, 十八块一碗, 特地泡好了给您二位留的,这回不算我们苛待顾问了吧?” 严峫一看。 两碗方便面上压着案卷,静静散发出袅袅白烟。 江停戴着口罩坐在办公桌后, 自顾自看伤情鉴定图, 连抬头的意思都没有。 “……”严峫无声地叹了口气,走过去拿起一碗, 狼吞虎咽吃了小半碗面条, 才冲江停一扬下巴:“给你定的鳗鱼饭已经在路上了, 待会儿就到。” “什么!”马翔差点跳起来,被高盼青韩小梅七手八脚按回了座位,委屈得差点哭出来:“凭什么我们吃康|师傅他就有鳗鱼饭,我不服,我真的不服,严哥再也不是那个深入基层教育我们众生平等的严哥了……” “刁勇,男,四十一岁,身高一米八四,伤处在右侧倒数第二根肋骨与第三根肋骨间。凶器为水果刀,斜入深度约四厘米,并未严重伤及内脏。”江停将伤情鉴定翻过一页,就着刺伤斜度示意图,比了比刀尖刺入肌肉的角度。 “行刺者身高在一米六五至一米七之间,右撇子,肢体力量比较……一般。” 他思忖片刻,轻声道:“……是个女人。” “苟利也是这么分析的。”严峫吃着方便面说,“胡伟胜的同伙也是个女人。” 市局会议室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墙上的挂钟时针悄无声息指向十一。 江停脸色有些疲惫,向后靠进扶手椅里,深深吐了口气:“我们把案情从头梳理一下。” 马翔喝了最后碗底儿的面汤,用案卷挡住半边脸,小声问韩小梅:“这人不是五零二晚上KTV里那个目击者么,啥时候成严队的私人顾问了,我只不过待在局里看监控几天没出外勤,怎么这世道就变天了呢?” “爱情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离不开暴风圈也来不及逃。”韩小梅摇着头唏嘘道,“你这种没对象的人就不要想去了解了。” 马翔:“谁说我没对象?我有绫波丽,明日香,还有最可爱的初音女神……” “五月五号,即得知冯宇光死讯后,楚慈开始反复测试管制化学品如甲胺、邻氯苯甲醛、以及其他一些甲醇类溶液,以上所有化学品都与合成冰|毒有关。这种毫无意义的实验持续到今天凌晨,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楚慈切断电源及监控,偷来门卡,潜入了管制化学品仓库。” 江停话音止住,严峫插嘴道:“他可能是对化工厂这几种管制化学品的溶液密度起了疑心,想要亲自去查看储存罐?” “……不,不是溶液密度,”江停轻声说,“是剩余量。” 马翔拆开第二碗红烧牛肉面,压低声音问:“你们说严哥脸上那恍然大悟的表情是真get了还是装出来的?” 高盼青紧张道:“吃你的面去!” “有些管制化学溶液密度极大,如果偷放原料后再补充进相同体积的其他轻密度液体,或者是水,那么水的比重轻,漂浮在储存罐上方,位于底部的出料口就很难被人看出异常。同时,因为管制原料水溶性差,即便注入很多水,溶液本身的密度也几乎不会改变;就算变了,在实验检测中也会被人当做是操作误差。” 江停吸了口气,脸色不是很好看:“但楚慈的操作非常精确,可以说精确到了标尺的地步。所以他觉得这个不是误差,开始怀疑有人利用在储存罐中注水的手段,偷窃管制化学原料。” 严峫听得入了神,一口方便面卷在塑料叉上忘了吃:“不过学霸出于‘不关我的事,我只想毕业’或‘让老子毕业,其他都好说’的心态,一直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直到五月四号他被带来市局,知道了冯宇光的死讯……” “对。”江停说,“他隐约感觉冯宇光的死跟自己有关,因此有义务调查下去;或者纯粹是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不过学霸的想法确实很难揣测,人心幽微,没必要在这方面追根究底了。” 严峫斜着眼睛瞅了江停一眼。 江停:“怎么?” “没什么,”严峫哼了声,心说你这个学霸的想法也很难揣测好吗。 “……”江停狐疑道:“你到底对我有什么意见?” 严峫拿起塑料叉唏哩呼噜,含混不清道:“值班员年博文被楚慈打晕,说明楚慈跟绑匪并不是同时进入仓库的,只是这两拨人在鬼鬼祟祟作案的途中恰巧碰到了一起——初步可以确定绑匪是化工企业内部人员,保管处有巨大作案嫌疑,目前已经全员扣住突审了。哎,你觉得那个丁当会不会就是刁勇的同伙?” 江停淡淡道:“我希望是,这样能节省很多时间。但你不能逮着个女的就说人家有嫌疑,毕竟丁当并不算内部人员,丁家全家名下都没有红色凯美瑞,同时保管处还有七八名女性员工具备作案条件。” 严峫拿着笔站在白板前,怀疑地扭头看了他一眼:“……那你也不能看人家漂亮就觉得人家肯定无辜啊。” 江停诧异道:“她漂亮吗?” “……” “我没怎么注意。”江停微微一笑:“你记住的还挺多的。” 严峫:“………………” 韩小梅捂着脸,害羞道:“我没眼看了。” “严哥你的鳗鱼饭到了!”门外有人探头叫道。 江停在严峫“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的目光中款款起身,拿了鳗鱼饭进来,鲜美的香气登时勾得马翔直了眼,伸长脖子向那只诱人的黑木饭盒望去。 江停打开盒盖看了眼,又看看马翔,似乎感觉颇有意思,便问:“你想尝尝?” 马翔口水吸溜吸溜,摇着尾巴点头。 江停指指严峫:“众生平等?” “哪儿能呢!”马翔虔诚道,“我们是芸芸众生,您是偶像大神,去他娘的平等!” 这下所有人都变成了“快闭嘴吧我们没眼看了”的表情,只有马翔兴高采烈得到了一整块鳗鱼,美滋滋就着方便面吃了。 “刁勇交代了吗?”江停慢条斯理地用鳗鱼酱汁拌饭,一边拌一边问。 有个北京的化学高材生在建宁地界被毒贩绑架了,整个市局简直忙翻了天,只有江停看上去似乎不那么急,偏偏他才是发现了关键线索的人——严峫在紧迫中又感觉到一丝荒诞的哭笑不得,想象不出江停以前作为支队一把手,领导下属时又是怎样一种奇异的画风。 “没有,咬死了什么都不说,逼急了就说大不了上刑场。”严峫苦笑道:“这些人可不是法盲,知道现在国家对贩毒判死刑越来越放松了,以前50克必死,现在公斤级起步;大律师们再闹一闹,哪天国家废除死刑了,我就建议所有的缉毒警都回家吃自己去,省得全家老小被毒贩当人肉靶子打着玩儿。” 江停摘下口罩,吃着饭,对他笑了笑: “你要不是这么嘴炮,早就升上一把手了。” 他在严峫面前很少有这种单纯而温柔的神态——伪装时不算。 严峫微微一呆。 “口供很重要。”紧接着江停继续低头吃饭,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阿综跟几个马仔知道毒品来源渠道,刁勇直接跟制毒团伙有联系,两方面的急审都不能落下。楚慈已经失踪近20个小时了,时间越拖,越凶多吉少。” 所有线索都几乎逼近了死路:范四被灭口,胡伟胜被灭口,扫毒行动泄露,根本没抓住多少毒品实据;就算现在所有视侦都在彻夜侦查三春花事KTV的监控录像,但从浩如烟海的监控中找到蛛丝马迹,需要很多很多的人力和时间。 楚慈等不起。 这个被绑的年轻人,如果现在还没死,那也只是因为他出众的专业能力被毒贩看中了。万一他激怒毒贩,就随时随地都有送命的风险。 “我明白。”严峫抽了张纸巾抹嘴,掩饰什么情绪似的咳了声,起身道:“你们先吃着,我去审讯室那边再看看老秦他们。马翔,你陆顾问这儿你稍微照应下,他在这里不合规矩,别让外人随便闯进来大惊小怪的。” 马翔跳起来:“没事,让老高看。我吃好了我跟你一道去。” 严峫冲江停点点头,便向外走去,马翔兴冲冲抢上去开门。 谁知道他刚碰着把手,呼——!门从外面被撞开了。严峫反应快瞬间退了半步,马翔则啪叽一下被门板拍了个正着,当即惨叫一声,捂着鼻子蹲了下去。 “哎老严!”技侦主任黄兴箭步而入,紧接着低头一看:“小马干了啥流那么多鼻血?快别流了,全组出外勤!视侦从监控里找到了那辆可疑红色凯美瑞!” 所有人同时霍然起身,马翔还没来得及开始碰瓷儿就呆住了。 严峫厉声道:“在哪?” · 闪电划破天际,滚雷碾过漆黑的苍穹,大雨倾盆而下。 省际高速公路边,陡坡下荒野中,一辆烧焦的汽车残骸在暴雨浇灌中冒出袅袅黑烟。 “前座仪表盘及杂物后没发现尸体!” “后座也没有!” “后备箱中暂时没有尸块残骸!”黄兴举着警用手电,雨衣兜帽早就滑脱了下去,用力抹了把满脸的雨水,大声咆哮道:“是空车焚烧,老严!助燃物质还需进一步确定!” 现场被几辆警车包围住了,黑夜伸手不见五指,警车大灯及手电光束在黑夜中来回扫荡。明明是五月初夏深夜,暴雨却浇得凉意直透骨缝,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绑匪烧了空车。 ——绝大多数烧车,都是因为车内即为作案现场,要烧毁所有遗留线索。 楚慈到底生死与否,是在抵达此地前就已经被毁尸灭迹了,或者毒贩找到了更好的抛尸方式? 冰冷的沉默在人群中蔓延,周遭完全静寂,只有滂沱大雨轰然作响。每个人无措的目光都望着那辆焦黑变形的金属车架,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严峫低沉刚硬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有人留下,彻底检查草坡,收集沾有血迹或可疑污渍的草叶枯枝和石块。马翔带人协助技侦提取现场周围五百米内的脚印、车辙、泥土样本,以及一切人类行为留下的痕迹,不要放过任何一丝线索。” “现在是十二点四十,离天亮还有六个小时不到。明天天亮前,我要求彻底完成检索,进入搜救环节。” 所有人都笔直而立,没有异议也没有犹豫,一道道目光从雨衣兜帽下望向严峫。 “有个二十一岁年轻学生的性命,此刻正握在你我手里。”严峫环顾手下刑警,沉声道:“其余的话不用多说了,开始吧。” 除了哗哗的雨声和脚步声外听不见任何抱怨,刑警们三三两两行动了起来。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技侦开始拆引擎盖,痕检开始挖车胎下的湿泥,外勤刑警打起手电沿途搜索;所有人都高效快捷又井然有序地,投入到了侦查工作中。 严峫转身走向大切诺基。 江停站在车门边,披着严峫的风衣,双手自然交叠在身前,黑夜中脸色异常苍白,发梢和眼睫被寒气浸染得微微湿润。 韩小梅站在身后,为他撑着一把黑伞。 “太晚了,你这样跟着我们会熬出病来的。”严峫站在江停面前,略微低头注视着他的脸,然后吸了口气移开目光,从兜里摸出钥匙来丢给了韩小梅:“我在这附近有一套房子,洗漱东西都齐全,陆顾问去过。你开车带他过去休息一宿,叫个热粥烧杯热水,晚饭他根本没吃两口就出来了。” 韩小梅慌忙接住公寓钥匙。 严峫的视线转回江停脸上,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笑了笑说:“放心吧。” 严峫转身向汽车残骸走去,突然只听身后:“哎。” “……”他回过头。 那一刻他俩相距半步,却像是无间无隙,雨水将彼此的气息湿漉漉地纠缠到对方鼻端。 人生际遇无常,谁也没想到当年泾渭分明的上级指挥和下级警员此刻能这样面对面站在一起;对视良久后,江停似乎出了口气,仿佛无声的叹息: “注意身体,别熬太久。” 江停转身上了车,切诺基在泥泞的大雨中缓缓倒车后退。而严峫没吭声,站在原地,目送着尾灯闪烁,消失在了茫茫夜幕里。 Chapter 30 暗夜被光鞭撕裂, 世界在刹那间一片雪白,随即再次沉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 哗啦一声轻响,韩小梅把钥匙放进玄关的水晶花盆里, 怯生生回过头: “那……陆先生, 我给您叫个外卖, 然后我就回现场啦?” 狂风暴雨打在落地玻璃窗上,冰雹似的劈啪作响。客厅角落里亮着一盏橘黄色的立式灯, 江停靠在沙发里, 通过严峫的工作电脑看监控记录,一手拿笔, 一手不时摁下暂停键。 “陆先生?” “嗯?”江停这才反应过来, 说:“这么晚了叫什么外卖。雨太大你别出去了, 开车不安全。” 韩小梅激烈地挣扎了会儿,“……我还是去吧。” 江停以为她要说失踪者还没被救出来或同事们都冒雨待在现场,谁知她下一句话是:“我的实习报告还一直没来得及让严副签上字呢。” 江停哑然失笑,头也不抬地冲她挥了挥手。 虽然范四、胡伟胜都被灭口了, 那包幽蓝色鬼魅般的毒品也被抢走, 连点丝毫踪迹都没给警方留下, 但其实五零二案远远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警方手里有阿综和他的马仔, 有三春花事这个重要的贩毒中转点,还有刁勇这么个大活人被羁押在市局里,只要有足够的时间, 总能撬出点东西来。 但现在楚慈落在毒贩手里生死不明, 警方最紧缺的,就是时间。 江停第无数次点开昨天案发时化工厂的监控录像, 陷入了沉思。 凌晨三点零六分, 一辆用泥挡住了前后牌照的红色凯美瑞从仓库方向驶出, 因为停电监控覆盖的关系不知道这辆车是什么时候开进来的,只知道它经由化工厂南门上了三环大道,继而向东南开走。 车窗贴了单面可视的深色膜,车后窗被人从里用布挡住,即便是高解析画面都很难看清车内的情况;车头行驶方向巧妙地避开了大部分监控镜头,司机似乎戴着口罩或面具一类遮脸,就算不断放大画面,还是很难断定男女。 不过,江停想:考虑到司机对化工厂内部监控位置极其熟悉、开夜车不看后视镜、以及女性绑匪一人很难将楚慈完全控制住等原因,司机为男性同伙的可能性极大。 红色凯美瑞,因为前几年上市后打折力度大的原因,建宁市内不说上万,起码也有上千辆。而且省际高速通向恭州,如果这辆车是从恭州来的,那么筛选范围就要再扩大一倍了。 车海茫茫,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锁定这辆没有牌照的红色凯美瑞。 怎么办呢? 江停不断点击暂停键,几乎是一帧一帧地审视画面,窗外闪电与监控荧光倒映在他瞳孔深处。突然他手指顿了下,只见屏幕上某个一闪即逝的瞬间被固定后,通过路灯和拐弯指示牌的双重反光,可以隐约看见后车牌最后三位的一丁点最下端。 江停的大脑飞速运转——倒数第三位数字是7,最后两位是字母O、C、S、U、G、J,或数字3、5、6、8、9、0,以上十二位随机排序可以达到144种组合。 但不够,车牌除省份及地区代码外还有五位数,前两位未知。单凭这144种可能性无法倒推出来,何况因为可视条件太差的原因不能完全确定倒数第三位确实是7。 江停向后靠进沙发软垫里,用笔一下下敲打掌心。 一定还有其他线索,他想。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存在着蛛丝马迹的联系,侦查人员需要凭观察、经验、专业知识甚至是直觉猜测,去抓住这些肉眼难以看见的联系,进而推导出前后线索。 红色丰田凯美瑞。 凯美瑞…… “陆先生。” 江停无意识地抬起头,只见韩小梅竟然还没走。这姑娘也是死心眼,严峫叫她烧点热水,她就真的烧了热水,将一杯刚泡好的红茶轻轻放在他面前,直起身拘谨道:“您喝点热的吧,早点休息,我走啦。” 江停突然说:“等等。” 韩小梅脚步停住,只听他问:“这种颜色不偏酒红而是正红色的轿车,还是女性购买比较多是吧?” “啊?应该吧,我车也是正红色啊。” 江停直直盯着韩小梅。 江停面相是真的很年轻,五官天生异常标致,这样看人的时候,虽然他自己神情生冷没什么情绪,但往往给人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韩小梅一开口就听见自己嗓子细细地发着抖:“那那那个陆陆陆先生……” 江停置若罔闻,喃喃道:“胡伟胜开的也是辆凯美瑞,套牌,车牌号是——” “建A6U799!”涉及案情的信息韩小梅总是记得特别牢。 江停点点头,突然问:“你们女生,是不是都挺看重仪式感的?” 韩小梅:“……啊?” · 暴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远处黑夜的高速公路上,车辆掀起水花,呼啸而去,只留下遥远飘渺的黄色尾灯。 “吓死我了!刚在后坡那边捡到几根骨头!”马翔踩着泥水走来,没好气地嚷道,“老高非诓我说是人胳膊!” 高盼青提着手电,把不住往下滴水的头发掠到头顶去,大笑道:“你自己业务不过关,哪个人胳膊长那样的?那分明就是条狗!” 刑警们苦中作乐,在荒地里分散搜寻每寸土地,全身湿透地开着彼此的玩笑。只有严峫闷不吭声,独自远离人群之外,在高速公路护栏附近用手电扫射泥泞的地面。 “老严,”黄兴拖着湿透的胶鞋走来,沙哑道:“脚印提取出来了。” 严峫没抬头:“嗯哼?” “雨水把现场破坏非常厉害,建模很困难,具体情况要回局里再做分析。目前初步分析,现场有三到四组不同的脚印,确定没有女性,但一时也无法分辨出有没有楚慈的。” 严峫说:“也就是说在最好的情况下,除了刁勇和女人,还至少有两名绑匪?” 黄兴点了点头。 严峫没吭声,拿着手电继续向前走去。黄兴跟在他身后,只见他全身连背上都溅满了泥点,未几才听他沉沉的声音传来:“……大案呐。” “你也歇会去吧,”不知怎么黄兴突然有点不忍,“喏,我让老张他们几个买夜宵去了,待会回来你也吃点,喘口气。” 严峫不置可否。 严峫的个头太高于平均值了,穿上警队雨衣后一截脚脖子还露在外面,满鞋满裤脚灌得全是泥,每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踩水声。他就这么穿过积水的草坡来到高速公路护栏外,目光落在远处随大雨不断摇摆的黑影上——那是片郁郁葱葱的灌木丛。 不知为何他心中微微一动,握着手电往前走去。 黄兴:“?” 黄主任不明所以,就跟在严峫后面,越来越远离搜索范围,直到两人站在了灌木丛边。 “怎么了老严,我让人搜搜?” “……” 严峫眯起眼睛,他的瞳孔几乎压成了一线,看起来有些近乎阴沉的锐利。 “你看南面的灌木丛,”突然他开口道:“是不是反而比北边的还矮一点?” ——朝阳面的植物生长不可能比背阴面还低矮稀疏,黄兴猛地一怔! “痕检!过来几个痕检!”黄兴失声道:“快,把这片草丛圈起来!!” · “有了!黄主任!”半个小时后,跪在灌木丛间的刑警抬起头,在周遭无数期待的视线中兴奋喊道:“灌木枝呈现大片不正常压倒和折断,有树叶呈碾碎状,碎片向四周扩散并提取出了半个脚印,确定被人踩踏过,应该是发生了争斗!” 很多人提到喉咙口的心脏瞬间摔回了胸腔,严峫厉声喝问:“鲁米诺反应呢?!” 刑警言简意赅:“有血!” 有血就有DNA,有争斗就说明至少在弃车时楚慈还活着! 大半夜的辛苦终于得到了回报,一口气从紧绷的骨缝里松出来,很多人当场就不顾形象地跌坐在了泥地上。 严峫双手插在裤袋里,笔直站在灌木丛边,沉声道:“提取血迹做DNA对比,现在就做!” 裤袋一阵震动,手机响了。 严峫掏出手机看了眼号码,来电显示“姓陆的”——江停。 “这人,怎么鼻子比啥都灵。”严峫哼笑起来,自己都没听出自己语调中的轻快,接起了电话:“喂?我可告诉你,刚才……” 手机里响起江停的声音:“我有个猜测,可能要花你一点时间。” “什么?”严峫话音刚落,手机一震,显示接到了来自“姓陆的”未读短信。 “建A6U789,建A6U766,建A9U766……你发给我这些什么意思?”严峫狐疑道,“建A6U799是胡伟胜套用一辆白色锐志的车牌号,怎么了?” 江停站在落地玻璃窗前,背后是客厅温暖干净的橘光,墨汁似的暗夜隔着一层玻璃,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眉头紧锁出一道深刻的纹路: “套牌一般都是套同厂、同色、同型号的车牌照,为什么胡伟胜开凯美瑞,却要冒着一定程度的风险去套锐志?虽然也是同厂同色且外形相似,但这不符合一个多年贩卖假药和涉嫌贩毒的人的行为习惯。” 严峫稍愣。 “胡伟胜在审讯中抵死不交代他女朋友,可见那名女性绑匪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江停沉沉道:“那么是否有可能,她曾要求胡伟胜跟自己用情侣车号呢?” · 江停挂了电话,站在窗前许久。 韩小梅已经走了,暗夜仍然风雨交加,脚下这座城市闪烁着浩瀚灯海。那千家万户的窗棂间飘散出欢声笑语和热气蒸腾,他们不知道在很多无法被光渗透的角落里,有令人作呕的罪恶正在上演,也有数不清的人正为了阻止犯罪而彻夜奔波。 暴雨疯狂鞭打落地窗,江停抱紧双臂,向后退了一步。 这个动作潜意识里似乎是在向身后这套安静崭新、装修华美的公寓寻求某种虚伪的安全感,然而此地空旷无声,只有一丝丝难以形容的气息萦绕在虚空中,那是这里的主人上次来时匆匆留下的。 刚毅,率直,温暖,甚至有点炽热。 江停微微打了个寒噤,仿佛从某种不切实际的梦境中清醒过来般,猛地上前重新站在了窗前。 手机又响了,江停接起来:“喂,严峫?” “建A9U766!”严峫的声音在雨中异常清晰,可能是在对着手机大声喊:“车主叫柳宛秋,二十七岁,你猜猜她是什么人?!” 江停说:“我猜不到,不过你的人肯定已经在去找她的路上了。” 严峫朗声笑道:“丁家旺他老婆的表外甥女!” 江停不由莞尔。 “我们从现场提取到了至少一名嫌疑人的DNA,联网DNA查询显示此人名叫池瑞,十年前曾因非法制枪入狱,目前不能确定是否跟范正元所持的黑枪是否有联系,我们正赶去实施抓捕的路上。”严峫顿了顿,意有所指地道:“你好好呆在家里,在这个案子结束前,除非我派人去接你,否则都别乱出来了。” 范正元是谁派来的,为什么盯准了江停,是否跟挟持楚慈的人有联系,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都无法确定。江停身后隐藏的秘密就像个无底黑洞,不知道还隐藏着多少个“范正元”,正虎视眈眈准备要他的命。 江停挂了电话,长长舒了口气,终于感到了一丝放松。 韩小梅临走前泡的普洱茶已经冷了,江停没在意,端起来喝了一口,刚沾舌头就:“噗——” “咳咳咳!”江停差点没呛得背过气去,惊恐地望着手里那只白瓷杯——可惜严峫无法现场欣赏此刻他脸上几十年都没出现过的表情。紧接着他放下杯子,拔腿钻进厨房,一眼就看见了被韩小梅打开的茶叶匣。 那筒油皮纸包的茶饼被拆开了,最上面那块被餐刀硬生生撬掉了拇指大的缺口,铁锈色的茶叶渣四散在雪白的大理石流理台上。 “……”江停的右眼皮开始一个劲地跳。 严峫挂了电话,砸了咂嘴,似乎有点意犹未尽,突然抬头问:“韩小梅。” 马翔在前面开车,刚赶回现场的韩小梅坐在副驾驶上:“是,严队!” “你觉不觉得陆顾问这人很麻烦?” 韩小梅:“……” 严峫谆谆善诱:“动不动就要生病似的,还很娇气,十八块一桶的方便面都不肯吃,还不能跟咱们淋雨熬夜,你俩说对吧?” 车厢里一片静寂,只听大雨刷刷拍打车窗和行驶的颠簸声,半晌马翔谨慎地道:“这种事您开心就好。” “嘶,我跟你们说正经的……”严峫刚要说什么,突然韩小梅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陆先生。 “喂,陆先生,我们正赶去抓捕嫌疑人的路上,我——” 江停打断了她,声音压得很低:“严峫家里那筒茶饼是你拆开的?” “?”韩小梅:“是啊。” 从电话那边的响动来揣测江停似乎硬生生咽下去了什么,他问:“为什么偏偏拿这包?” “嗨,谁不知道严副家东西贵,那几盒包装豪华的茶叶我也不敢拆啊。怎么啦陆先生,是发霉了吗?我刚泡的时候也感觉那茶饼怪怪的,破破烂烂好像放了挺久,但闻着味道还挺香的……” 电话那边沉默半晌,江停吩咐道:“把手机给严峫。” 严峫以为江停只是打电话来问韩小梅平安回到现场了没有,他正坐在后面用步话机联系指挥中心,突然看见手机被递到面前,莫名其妙接了起来:“喂,怎么了警花?” “有件事跟你商量。” 严峫:“???” 江停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平静,平静得有点不对劲:“我先假设一个情况。如果有人喝了你家最昂贵的收藏品,导致它现在一分钱都不值了,你打算怎么样?” 严峫大惊:“不可能,汇丰银行保险柜把我家当年拍到的那瓶威士忌弄丢了?!” “……”江停说:“我指的是那块1921年的老同兴茶饼。” “哦那个,”严峫终于放松下来:“那是我妈拍下来的,说等我结婚的时候用它来泡媳妇茶——怎么,谁想喝?哈哈那我可事先说好,谁喝谁就要给我当小媳妇了哦,要给我做饭按摩洗袜子哦,哈哈哈——” 江停:“!” 前排的韩小梅:“!!!” 哈字僵在半空中,严峫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怎么,真喝了?” 韩小梅整个人抖动如同秋风扫落叶,这个时候她的反应比身经百战的江停慢了不知道多少个次元,只听电话那边当机立断,说:“韩小梅喝的。” 韩小梅:“不不不不是是是是是我我我我我我……” 严峫陷入了古怪的沉默。 马翔小心翼翼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发现他上司的表情很奇怪:不能说是愤怒或肉痛,好像也没有要暴跳起来找人麻烦的意思;硬要揣测的话,倒有点像隐隐期盼着什么,然而突然落空了的感觉。 “哦,韩小梅的话就算了吧。”严峫慢吞吞道,“下次注意点。” 严峫挂了电话,似乎不是特别满意,抓了抓耳朵,抱着手臂,拿着喧杂的步话机靠在后座上。 韩小梅不敢吱声,马翔也正襟危坐盯着前方的漫漫雨夜。过了好几分钟,才突然听严峫憋出了一句: “做事毛毛躁躁!老高怎么带你的?回去写检查!!” 韩小梅欲哭无泪:“是是是……” 切诺基劈开风浪,缀着几辆红蓝闪烁的警车,沿着635省道向远处的建宁市驶去。 Chapter 31 翌日清晨。 周遭灰蒙蒙的, 第一缕晨曦穿过居民楼,映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整夜暴雨留下的水潭反射出镜面似的光。 “柳宛秋拒不承认自己买过一辆车牌建A9U766的红色凯美瑞, 同时有昨天凌晨两点到四点间的不在场证明。”通话那头传来秦川疲惫的声音, 因为连着几天昼夜颠倒的缘故显得非常沙哑:“我亲自带人去调查过她的不在场证据, 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严峫握着手机,低头钻出狭窄的楼道。 警戒线外挤满了人, 大妈大爷们今天都罢舞了, 各个提着包子卷饼豆浆油条边吃边围观,不时传出绘声绘色的描述和惊叹:“听说里面死人啦!都臭啦!昨晚拉出去几大包尸袋!”“老婆抓奸在床!拿刀把老公婆婆跟小三都捅死了!”“哇塞好狠!……” 五分钟前剧情还是“歹徒入室抢劫捅伤一家五口”, 区区上个厕所的工夫, 人民群众的想象力已经上升到孔雀女凤凰男和不要脸小三的血色|情仇上了, 可见这年头大爷大妈们喜闻乐见的都是什么。 严峫出了楼道门,向警车走去,刚亮相就激起了新一轮舆论热议: “看,警察, 警察!”“怎么没穿制服啊, 手|枪呢手|枪呢?”“哟, 后生长得怪俊哦!结婚了没有啊?……” 严峫心说你们真是一群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大妈, 就没理他们,在众多目光的焦点中闷头上了车,对着手机问:“凌晨两点到四点间哪来的不在场证明?我跟你说她老公作证不能算啊。” “柳宛秋没老公, 有个男朋友, 前天晚上庆生叫了一帮人KTV通宵,所有人都能证明她到凌晨四点多才走。KTV监控我已经调来看了, 除非我们对案发时间的推测有误, 否则柳宛秋没有时间从聚会上溜走, 潜入十多公里以外的现场作案。” 严峫脸色沉了下来:“那车是怎么回事?” “柳宛秋坚称自己没买过车,我们已经联系交管局进行调查了。” 手机嗡地一震,是秦川发来的审讯资料和相关音频。 严峫插上耳机,低头看了眼,然后脸上显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虽然以貌取人是不对的,但这姑娘的长相吧……确定能把胡伟胜迷得神魂颠倒,抵死不把她供出来?” 秦川严肃批评他:“你这就不对了老严。首先在我眼里这世上没有不漂亮的女性,其次柳宛秋长得虽然平常一点,但人家本科硕士全是211,你知道越是像胡伟胜这样在校期间心理有缺失早早出来混社会的人,越是容易对传统意义上优秀自律的好女孩产生盲目迷恋心理吗?” 严峫:“……朋友你电视剧看多了吧。” 一名刑警远远走来,停在敞开的车门边,似乎想说什么。 严峫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稍等,只听秦川问:“怎么样?池瑞家搜查有什么发现?” “没戏。”严峫没好气地回答,习惯性地伸手摸烟,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操!”地顺手把空盒狠狠砸上了车前窗。 “哟,干嘛哪!”秦川问:“池瑞已经跑了?” “不仅跑了,还跑得干干净净,家里连点线索都没搜出来。我已经分散了九个探组的警力去摸排查访,目前总结出了他可能藏身的几个地点,包括棋牌室、他姐家、五金厂……完全没有任何头绪。对了,丁家你已经盯住了吧?” 秦川说:“那我还能漏掉这个?柳宛秋她爹妈男朋友、丁家旺夫妻俩带女儿都在我的名单上,人手已经散出去了,你就等我消息吧。” 严峫点点头,突然只见刑警不住地冲他挤眼睛。 “干嘛?”严峫莫名其妙一抬头。 刑警掩着嘴小声道:“有个姓陆的刚打车停在警戒线外,说是您的朋友,已经等您半天了……” 严峫因为通宵而略显迟钝的大脑一声咔擦,如同生锈的机械突然转了一下,反应过来了。 “哎哟!”他摁断了电话,差点从副驾座位上直接站起来:“快让他进来!” · 江停戴着帽子口罩,臂弯里搭着严峫的风衣,提着工作用笔记本电脑,在围观大妈的指指点点中穿过警戒线,向警车走来。 不知怎么当严峫看着他踩着石板路、跨过水洼,笔直的身影修长的腿,虽然熬夜却仍然面容俊秀,甚至连头发都一丝不苟的模样,脑海中突然想起了刚才秦川的话: “越是在校期间心理缺失,早早出来混社会的人,越容易对传统意义上优秀自律的好女孩产生盲目的迷恋……” 如果江停是女的,算不算传统意义上的优秀、冷漠、骄傲和极度自律? 那么自己就是…… 严峫突然打了个寒颤,心说自己肯定是最近压力太大太久没跟五指姑娘相会了,等抓住那几个狗娘养的制毒绑匪后一定要好好去洗手间撸一发。 “怎么了?”江停站在敞开的车门边,顺手把风衣扔给严峫:“你冷?穿上。” 刹那间严峫修正了自己的看法。 哪个好女孩不是柔情似水把衣服披在老公肩头上的,冷冰冰随手一扔算怎么回事,完全感受不到重视! “不是叫你没事别乱出门,等我派人去接么?”严峫随手把风衣扔进后座,不满道:“打出租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无所谓,暂时还没那么敏感。” “什么叫暂时不敏感?” 江停不欲多说,但严峫跟狼似的咬住了就不松口,无奈只能简单道:“范四以曝尸的形式死在了高速公路上,跟他抱有相同目的的人总会消停一阵子。池瑞跑了?” 严峫:“嗨,你这人为啥也这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严峫把情况粗略描述了一遍,包括柳宛秋的不在场证明和已经监视住丁家上下的事情。江停看了眼柳宛秋的证件照,没有吱声,不知道在沉思什么;严峫把刚才大怒摔掉的烟盒捡了回来,凑在鼻端前闻味道,斜眼瞅着江停,瓮声瓮气地问:“怎么,有什么感想?” “没查出胡伟胜和柳宛秋的通讯记录,包括网络社交账号、微信小号和金钱往来?” “没有,”严峫撇着嘴摇头。 “不在场证明完整且无明显漏洞?” “嗯哼。” “户口本驾驶证行车记录本没被家里亲戚借用过?” “监视丁家就是为了查这事儿。” 江停摸着下巴微微颔首,突然只听严峫若无其事地问:“你觉得这姑娘长得怎么样?” “?” 江停用纯专业的目光打量片刻,沉吟道:“五官端正,头发略黄,牙齿洁白,看不出明显整形,可能有一点轻微的颞下颌关节紊乱综合征……怎么?” 严峫满脸让我说你什么好呢的神情,一字一顿缓缓道:“漂、亮、吗?” 江停挑起半边眉梢,半晌后终于给予了肯定的答复:“我觉得还行。” 空气凝固了。 居民楼上池瑞家,警察正进进出出的提取证物和翻找搜查;警戒线外,辖区民警吆喝着疏散越来越多无所事事的大爷大妈;远处晨光明晰,树丛间鸟叫和马路上的车声遥遥传来,汇聚成忙碌喧嚣的,充满了烟火气的清晨。 江停终于感觉到气氛不对劲:“……有什么不对吗?” 严峫缓缓收起照片,冷冰冰道:“你这人真的非常过分。” 江停:“???” “早先想偷窥我的时候,还假惺惺定个外卖,跟多么温柔懂事似的,装乖卖巧地嘱咐我‘记得吃饭’;现在倒好,一大清早来现场,两手空空连杯豆浆都没带!敢情你这是不用伪装了,索性就露出真面目了,连花一块五买个肉包子都……” 江停表情空白,“温柔懂事”造成的心理暴击瞬间倍杀了“你的手真好看”。 “等等,等等。”江停忙不迭打断了他的叨逼叨,伸手从电脑包里拿出一只保温杯,不由分说塞给严峫:“这是给你的。” “哎?” 轮到严峫呆住了,打开保温杯,扑面而来一股浓郁的红茶香。 “……你这不是……” “我想反正都拆了,不能不给你这个正牌主人尝尝,所以特意为你准备的。”江停诚恳道:“拿好,趁热喝,别洒电脑上,我去趟洗手间。” 江停转身就走,严峫呆愣几秒,大怒:“当我傻吗!逮着我这只羊薅完了毛还说是给我织毛衣!快拿回去我不稀罕!” · 池瑞,三十五岁,建宁周边县城出身,前科人员。 没人知道那个被劫持的化学系高材生是抱着什么样的勇气,在被人推搡下车时,突然暴起推倒了持枪绑匪,将他撞进灌木丛,并想方设法使绑匪留下了血迹。 人质可能因此受到可怕的惩罚,但那一刻他的机敏和勇敢,给警方指出了一条极其珍贵的线索。 刑警支队没有辜负这条线索。上午十点前,池瑞的生平事迹,包括日常通讯、行车记录、金钱往来、社会交际……就像被手术刀剖开的腹腔,每根血管、每条神经、每块肌肉,都暴露在了警方的X光之下。 “池瑞没有老婆孩子,有个相好的洗浴城失足妇女,但已经排除了嫌疑;我们让他父母及姐姐尝试联系他,目前没有任何回音。他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前天上午九点半,开一辆尼桑皮卡在乌海新区附近一家加油站被监控录下,随即不知所踪。” “经过警方分析,池瑞的藏身之处可能就是犯罪团伙的地下制毒工厂,目前乌海新区分局及各派出所已经开始行动,准备实施密集布控了。” 严峫坐在大切诺基的驾驶座上,蓝牙耳机里侦查员汇报的声音非常大,连后座都能听见。 严峫咬了口热腾腾的肉包子——江停终于投降认输,在韩小梅的陪伴下亲自买了四个包子回来上供给严副支队,终结了无休无止的叨逼叨。然后他边咀嚼边抬头向后座瞥了眼,只见江停听得十分专注,手里拿着早已没了热气的保温杯,身体略微前倾,也正向自己望来,刹那间两人目光撞在了一起。 江停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乌海新区? 严峫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咽下那口包子,故意对着麦克风朗声道:“乌海是近两年设立的工业新区,还没发展起来,位于远离建宁市中心的东南方向,这地广人稀的排查难度太大了。还有什么其他线索能快速锁定池瑞等人的窝藏地点吗?手机都监控了?” 江停接过严峫递来的建宁地图,快速展开,目光逡巡半圈后用红笔把“乌海工业区”圈了出来。 侦查员道:“池瑞用的是无实名手机号,无法做准确三角定位,但我们已经把主要厂区、商圈、居民区、周边地铁站的监控都拿下了,一旦发现嫌疑人,立刻通知刑警支队及下去派出所!” 严峫说:“行吧。”然后摁断了通讯,眉头锁得极紧。 “甲基苯|丙胺在合成过程中会产生大量有害物质和刺鼻的氨水味,如果工艺不完善,很容易引起街坊邻居的警觉。但如果完善生产流程的话,又需要专业真空机、水泥蓄水池、工业化空气过滤系统,很难在居民区内完成。”江停顿了顿,用笔轻点地图,沉沉道:“把侦查范围缩小到乌海区周边尚未启用或已经废弃的厂房,国企和外企不用看了,私人化工厂、五金厂、模具加工企业是重点。” 严峫一边听一边飞快记下来,发短信给马翔。 “这个犯罪团伙的组织相当紧密,目前已经掌握的至少有四名成员:保安主管刁勇,负责看管及盗窃化学原料;制枪持枪的池瑞,负责暴力和武器供应;毒贩胡伟胜,拥有下线销售渠道。另外还有一名具体职责不明但与丁家有关系的女性,可能主要是为了勾住胡伟胜,无法出示不在场证明的丁当与车主柳宛秋都有重大嫌疑。” 江停分析线索的语调永远四平八稳,不论再凶险紧急的案情,从他口中说出来都异常稳定,听不出一丝火气。 这跟他年轻俊秀的外貌非常不协调——因为严峫认识的上一个拥有这种老干部气质的人,是建宁市公安局一把手吕局长。 “另外从昨晚现场足迹来看,除了池瑞之外,应至少还有两名绑匪,其中一名是极其熟悉化工厂内部监控的司机。”江停止住话头,微微眯起眼睛,望向打开放在副驾座上的工作电脑。 屏幕上正反复播放昨天凌晨化工厂内的监控录像——那辆红色凯美瑞避开了所有正面亮光处的摄像头,司机带着口罩、手套、太阳帽,只留给警方一个极其不清晰的剪影,随即消失在了浓浓夜色里。 严峫的目光也落在监控上,“嘶”地低低吸了口气: “但化工企业内所有能接触到监控的,下到普通保安门卫,上到技术部门和副总经理,甚至连当年给化工厂装摄像头的外包公司都没落下;有能力掌握每个监控镜头精确地点的人已经被市局彻底一网打尽了啊。” 江停向后仰进座椅靠背里,眉心紧皱,双臂叠在胸前,一只手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脖颈。 这只是个习惯性的思考动作,但当江停扬起下巴来的时候,他下颔骨到咽喉、锁骨乃至于隐入衣领的线条显得格外修长,光是看那指尖摩挲的细微动作,就能感觉到皮肤的温热和柔软。 严峫喉结突然滑动了一下,仓促地移开了目光。 “如果昨夜现场并未提取出女性足迹,也就是说那名女性劫匪并不在场,为什么开的是她的车呢。”江停喃喃道:“难道司机自己没有车?或者车型特殊,不敢随便开上路?” 严峫敷衍地嗯了两声,假装专心致志盯着屏幕,一下一下地按着暂停键。 “还是说,”江停若有所思道,“只要司机自己的车出现在化工厂范围内监控里,就会立刻被辨识出来?” 这句话背后的隐含意义就像根小针,顺着严峫的神经游走至脑髓,轻轻刺中了他最敏感的刑侦意识——与此同时咔哒清响,屏幕应声定住,严峫的视线直勾勾注视着画面某处。 “……江停,”严峫尾音不稳:“你看,这司机戴的手套。” 江停略微凑上前,只见某帧画面被放大八倍后模糊显出了驾驶室的情景——这是个急转弯,司机的手恰好置于方向盘顶端,路灯从一侧照射过来,比较清晰地勾勒出了他的手套。 手套颜色比较特殊,五指部分黑色,手背是成片灰色,隐约印着鲜红色的商标,套口部分异常宽大。 严峫问:“你觉得这像什么?” 江停疑惑地一摇头。 “绝、缘、手、套。”严峫一字一句道,“通过勘测电力系统可以掌握监控电路的走向,进而定位所有监控镜头;而电力抢修车非常抢眼,所以只能开女性劫匪的车外出行动——马翔!” 严峫抄起步话机,厉声下令:“立刻回化工厂失窃仓库进行重勘,尝试从现场提取绝缘手套上脱落的滑石粉,第二名绑匪应该是厂内的电工!” 步话机内滋啦作响,几秒钟后,马翔急促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好了严哥,市局那边刚传来消息,那个叫丁当的小丫头借着换衣服去商场洗手间瞒过了监视人员……” “丁家旺他女儿逃跑了!” Chapter 32 富阳区和平路派出所。 正午时分, 阳光炽烈,昨夜通宵的狂风暴雨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长长的小巷热闹非凡,叫卖声、喇叭声、各种吆喝摩肩接踵;前来派出所办事的人络绎不绝, 电动车从停车棚一路挤到了路面上。 一个穿白裙的少女步伐踉跄, 停在了巷口。 “……”伴随着急促起伏的胸腔, 她发出不明显的喘息声,睁大眼睛望着派出所大门。几个学生挥舞着书包从身侧经过, 好奇地回头望了她几眼。 终于, 就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她摇摇晃晃地向前迈了一步。 “哔哔——” 汽车鸣笛驶来, 顶着路人的咒骂硬是在羊肠小巷里挤出了一条道, 缓缓开到少女身边, 突然降下了车窗,随即里面传出一道凶狠压低的声音: “上来!” 少女仿佛被烫红的针扎了,脚步唰然僵住。 车内传出几声低骂,紧接着有人从里面打开车门, 一把抓住少女, 用力直接拽了进去! “……!” 少女发出短暂压低的惊叫, 之后仿佛不敢言语, 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车门再次砰地关闭,车窗徐徐升起,经过热闹的派出所大门, 开出了这条曲曲折折的小巷。 · 建宁市公安局。 “你们他妈怎么给我干事的, 几个大男人让一个小丫头从眼皮子底下跑了,你们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吗?!” 嘭一声巨响, 严峫把满摞案卷重重砸在会议桌上, 底下三四个警察各个面红耳赤, 连头都不敢抬。 “蠢货!无知!被个丫头耍得团团转!”严峫挨个从他们头顶上指过去,痛骂声整层楼都听得见:“下个季度别待在侦查一组了,给我滚回后勤吃土去!什么时候考核过三甲什么时候再回来,考不过一辈子待派出所去吧!” 门应声而开,秦川一手掩口,尴尬地咳了声。 “那个……老严,丁家旺和他老婆都抓回来了,正待在两间审讯室里分开审呢。” 严峫从鼻腔里冷冷地哼了声,转身拂袖而去,几名刑警同时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 “我不知道。”丁家旺坐在审讯室的阴影里,眼眶下带着明显的青黑,开口声音沙哑但斩钉截铁:“丁当虽然是我女儿,但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平时住校也不回家,她的事情我不好过问。” 严峫负手站在单面玻璃外,戴着蓝牙耳机,周身气压低得似乎随时能飘出六月飞雪。 他这种状态明显影响到了审讯室里的手下,以至于马翔开口时,中气还没丁家旺来得足:“经过我们的摸排调查,你女儿丁当曾经多次开着一辆红色丰田凯美瑞出入商场,这辆车却是使用某种造假手段登记在你妻子的表外甥女柳宛秋名下的,对此你难道丝毫不知情?” “不知情。我不知道她有什么车。” 咣当重响,马翔霍然起身,把一张高清监控图拍在了丁家旺面前:“撒谎!” 丁家旺呼吸微微急促。 ——图片上,红色凯美瑞停在国际金融中心商场门口,丁家夫妇正从敞开的车门上下来。 “这是过年时的商场监控。”马翔冷冷道:“你不知道她有车,那你他妈坐的是灵车吗?!” “……我以为那是她同学的,”丁家旺颤抖着嘴唇,说:“她跟我说那是她同学的车,所以我就没多问。” 这幅模样简直称得上是无赖,马翔居高临下斜睨着他,硬邦邦地整了整警服外领: “我告诉你,你带的两个实习生,冯宇光不明不白送命,楚慈眼下生死未卜,这个案子已经不是你硬抗就能扛过去的了。现在你女儿失踪,不管她是潜逃了还是被毒贩绑走,平安无事的可能性都非常小,你最好还是立刻跟我们警方合作,最好的结局至少还能保住你女儿一条命……” 看上去仿佛随时不堪一击的丁家旺,却突然嘶哑地开口反驳,问:“你怎么就知道不是楚慈绑架了我女儿?” “你——” “我女儿失踪,最着急的是我这个当爸爸的。你们警察不赶紧破案,帮我把女儿找回来,反而把我们夫妻俩莫名其妙地抓来警局,是什么道理?” 马翔重重点着桌面:“我们有充足的证据……” “就算我女儿真的造假,冒充她表姐买了辆车,那也不是刑事犯罪对吧?冒名买车判多少年,你们判就是了!” 丁家旺满脸苍白,搁在桌面下的双手也在不住颤抖,但人生毁于一旦的恐惧竟然撑起了某种力量,令他硬是扛住了马翔疾风暴雨般的审讯:“光凭一辆车就说我女儿参与贩毒,我还说那辆车根本就不是我女儿的呢!你们有证据吗?有车牌号吗?谁知道你们警察是不是破不了案,随便抓个其他错处,好拿我女儿来顶罪?!” 严峫轰然踹翻了外间的椅子。 他没有证据链! 红色凯美瑞在被焚烧前就摘走了车牌,发动机及大架编码也早被磨掉了。这台作案车辆和丁家之间的关系,甚至丁当身上的嫌疑,都建立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前提上——江停对车牌号的推理。 但推理不是刑侦。推理讲究精彩的构思、跌宕的剧情、漂亮的收官;刑侦则包含大量枯燥乏味的重复性工作,所有人力物力都耗在追求实证,以及组织完整的证据链上。 想要钉死丁家旺,必须拿到更铁硬的东西。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姓陆的来了条文字消息: “电工找到没有?” 严峫面沉如水,挥手阻止了壮着胆子要上前的刑警,自己把被踹倒的椅子扶了起来,走到角落的窗台边,按着语音键低声说:“找到了。化工厂内部负责电力线路维修的技工有八|九个,其中一个叫王乐的两天没来上班,据他家人说前段时间赌博输了十多万,全是借的高利贷,有充分的作案动机。” 又一条文字消息闪现出来:“手机定位?” “啧,这他娘的还用你说?前天晚上八点半他给他老婆打电话说不回去吃饭了,那是他手机里最后一通电话,老黄正让人紧急做定位呢!” 手机沉寂下来。 严峫盯着变暗的屏幕,内心突然生出毫无来由的念头:他怎么不回我了? 别是我说话语气太冲,他不高兴了吧? 这个想法甫一升起,严副支队就差点被自己细腻如少女般的心思惊到了。紧接着就在这时,手机又是嗡地一震,在他眼前亮了起来: “丁家旺不交代?” ……这人。严峫不自觉松了一小口气,心说这家伙怎么跟长了千里眼似的。 “是啊,抵死不认。”严峫摁着语音小声说:“我已经让人去查丁家全家的银行账户和丁家旺他自己在化工厂的所有操作监控了,但就算查出他在申请使用管制原料时偷偷多放的证据,也很难立刻撬开这王八蛋的嘴。哎我说江队,你有什么主意没?抽光空调制冷剂好让出风口对着嫌疑人喷冰碴这个不能算哈。” 姓陆的没有回复,甚至没显示出“正打字”的标识。 三十秒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 分针向后推移了两三格。 ……不会吧,江停也束手无策?严峫意外地想。 “我真不要,拿回去。”饭店包厢里,江停几次三番推开杨媚的汤勺,皱眉道:“我又不是严峫,你叫这一大碗猪脑是想给我补什么?” 杨媚:“快别对着手机打字了,好好吃顿饭,姓严的混账简直就是在把江哥你当长工使……” 严峫满脸古怪的表情,每隔几秒就忍不住看看手机。差不多在他看了十多次之后,突然门被嘭嘭拍了两下,紧接着技侦黄主任颠颠的冲了进来:“我说老严!那个姓丁的丫头——” 嗡—— 语音! 严峫险些抄起案卷把黄兴的嘴给堵住,立刻把消息点开放在耳边,只听江停的声音响了起来,还是一贯的四平八稳: “丁家旺他妻子张娇是个从未外出工作过的家庭主妇,见识和社会关系都有限,丁家旺不太可能把池瑞等人的具体前科告诉她。也就是说这帮亡命徒的案底到底是制枪、贩毒还是强|奸杀人,张娇是不了解的。” “一个母亲生了女儿,女儿还很漂亮,那她最担忧的是什么?不妨从这方面入手,切中母亲心底最恐惧的东西,瓦解甚至崩溃她的防线都会非常的容易。” 语音到此停止,严峫缓缓放下手机,若有所思地吸了口气。 “老严!”黄兴终于捞着机会说话了,迫不及待道:“甭发愣,富阳区和平路派出所刚刚接到协查通告,跟我们说发现了丁当那丫头的踪迹——她在离派出所门口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上了辆黑车,监控视频返回来了!” 刹那间如灵光闪现,严峫打断了黄兴:“她去派出所干什么?” 黄兴没反应过来。 “她去自首,或者是去揭发什么人。”严峫喃喃道:“但半路上了黑车……也许是被人跟踪甚至拦下了,或许黑车上有好几个男人,比张娇想象得还要危险……” 黄兴一头雾水:“啥?你说啥?” “来不及解释了,你听我的。”严峫随手一拍黄主任的肩,大步向外走去:“把富阳区派出所返上来的监控发给我,我亲自提审张娇!” · 饭店包厢,江停松开语音键,放下手机,刚重新拿起汤勺,突然感觉到对面投来一束冷飕飕的幽怨目光。 “……”江停谨慎地问:“怎么了?” 杨媚今天穿了件国际大牌春夏新款的嫩绿长裙,画着淡妆,喷着清纯少女系香水,涂着传说中的斩男色口红;她从猪脑炖天麻的大海碗后露出一双眼睛,眨了半晌,才慢慢问:“谁很漂亮?” “?” “我偶尔感觉其实我也很漂亮……您说是吗?” 江停:“……” 包厢异常安静,江停的汤勺僵在半空,在对面充满期盼的注视中斟酌了很久很久。 “那姑娘涉嫌贩毒,你吃饭非点猪脑。”江停微微一笑,果断战火东引:“严峫最漂亮。” · 审讯室门“呼!”地被大力推开。张娇仿佛一道封闭在无形囚牢里的幽魂,猛地哆嗦了下,抬起头。 严峫反手把门甩上,大步流星走进屋来,将手提电脑往小小的审讯铁桌上一放:“张娇?” “……” “我同事说你自从踏进市局的门就只开口说过一句:‘我嗓子不舒服,要见了律师才能讲话’——是吧?” 张娇紧闭着她满是细微皱纹的嘴,畏缩、胆怯而警醒。 她身体确实不好,长期慢性病让她并不适合外出工作,但丁家旺作为私企工程师的收入也并不够供养一个在家养尊处优的太太。严峫堪称严厉的目光从她布满了鱼尾纹的眼角、松弛的眼袋和鼻翼两侧苦大仇深的法令纹上扫过,不顾她的躲闪,倏而冷笑一声,从电脑中调出监控录像点击了播放: “不用说话,自己看吧。” 高清监控镜头拍摄下的屏幕上,正午时分,人潮拥挤。白裙少女被裹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不起眼地踉跄着,柔弱的背影就像只随时有可能被碾碎的蝼蚁。 张娇耷拉下来的一层层眼皮渐渐睁大,瞳孔芒刺般紧缩起来—— 一辆黑色奥拓停在少女身前,车门里伸出男人的手,一把将她女儿拽了进去! “……铛……铛铛!” 张娇从进审讯室以后几个小时没说话,骤然发出的惊叫异常嘶哑。但严峫没理会,从电脑包里抽出几张纸,反手啪地拍在了她面前:“知道那辆车里是什么人吗?” 张娇打眼一扫,从严峫指缝间,看见那几张纸的抬头赫然印着黑体大字——协查通告。 她像只老蚌似的闭紧了嘴。 “丁家旺是怎么告诉你的,‘这年头搞化学工资太低了,我跟几个道上的朋友做点生意,你别乱跟别人嚷嚷’?还是‘那些当官都的贪,当老板的也没好人,要是我能像那几个朋友一样豁得出去,咱家早富起来了’?” 严峫瞧着张娇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嘲道:“但丁家旺应该没告诉过你,那几个所谓道上的朋友,都犯过什么案子吧?” 张娇眼睁睁看着他把手移开,几张印着正面清晰人像的协查通告跃入眼帘。 王乐、池瑞、胡伟胜——是的,那些人她都认识,也或多或少在老公身边见过几次。但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下印的文字却如此陌生,“猥亵儿童”、“抢劫强|奸”、“强|奸杀人”…… 张娇脑子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你女儿是在和平路派出所门口被他们带走的,她想干什么?自首还是检举?”严峫顿了顿,不乏嘲意地一笑:“不过无论她怎么想的都不重要了,这名花季少女已经失联了快四个小时,我估计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如果你的嗓子再不舒服一会儿,警方就只能祈祷我们运气好,还能有百分之一的几率给她找个全尸……” “救——救救她!”张娇不顾一切的尖叫起来:“求求你快救救她!我说,我说!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严峫缓缓站直身体,自上而下盯着张娇充满泪水的浑浊的双眼。 “乌海,他们在乌海有个‘实验室’。”张娇止不住抽泣起来:“确切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应该是个厂房,他们以加工、加工模具和包装的名义租的——救救我女儿,铛铛都是被她爸爸害了,那些人都是她爸爸带回家的,她真的特别特别单纯……” 严峫终于抬起头,向无法窥伺外界的单面玻璃窗打了个手势。 玻璃窗外的另一个房间里,无数刑警和技侦迅速忙碌起来。 “丁家旺是怎么害她的,”严峫沉声问道,“丁当跟胡伟胜交往的事他也知道?” 张娇似乎难以启齿,发着抖点了点头。 “胡伟胜比丁当大十多岁,也没什么钱,丁家旺看中了他什么?贩毒渠道?” 听到贩毒这两字的时候张娇颤抖的频率更明显了,几乎像枯叶即将从枝头上飘下来那般,但还是勉勉强强从喉咙里挤出了声音:“胡、胡伟胜有一袋粉,特别——特别厉害,值很多很多钱。他们说如果能分析出结构式,再做出同样东西来的话,这辈子的钱躺着、躺着都赚不完……” 那瞬间严峫神色剧变,审讯室外很多刑警的脸色也变了。 “什么粉?是不是蓝色的?”严峫失声喝问:“胡伟胜从哪里弄来的这袋蓝粉?!”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张娇嚎啕大哭,一个劲点头又摇头,整个人看上去混乱不堪。 “我就听说、我听说那个粉只要沾一点点,哪怕是用水化了沾上皮肤都能上瘾——胡伟胜有一次喝醉了,吹嘘他曾经为一个特别大的老板做事,趁人不注意偷到了这包东西,只要能琢磨出配方那下半辈子就发财了,发大财——你赶紧去救救我女儿吧,求求你,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呀,铛铛她是无辜的啊!……” 严峫匆匆走出审讯室,几名刑警赶紧迎上前,然而他脚步停都没停,提着手里那几张新鲜出炉的协查通告晃了晃。 “赶紧来人把这几张东西拿去碎纸机碎了,这回一定要提醒我,等案子破了给宣传部的美工加鸡腿!大苟!老高让大苟把上次那袋氢氧化铜拿给我,再跟我一块去审丁家旺那孙子!马翔去隔壁提刁勇!” 手下纷纷应声而动,只有高盼青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味来:“等等严哥——咱们是拿氢氧化铜骗过了胡伟胜,但丁家旺他一个专门搞药化的,未必能……” “你懂个屁。” 严峫不耐烦道:“谁跟你说我要拿氢氧化铜来钓丁家旺,从开始到现在咱们的目标突破口一直是刁勇,懂不懂?” “!”高盼青登时醍醐灌顶,险些当场飞升,转身脚底发飘地走了。 “——对了,还有你。”突然严峫目光瞥见站在桌后的韩小梅,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把拉过她扯进了角落。 “严严严副……” “刚才张娇交代的‘蓝粉’相关任何信息,包括那个所谓特别厉害的大老板,没有我的准许,一个字都不准跟陆顾问提。”严峫盯着她的眼睛:“听见没有?” 韩小梅一个激灵立正站好:“是!” Chapter 33 昏沉。 剧痛。 …… 楚慈身体略一抽搐, 睁开眼睛,随即又紧紧闭上了。 高烧让他感知麻痹,足足过了好几分钟, 神经才将身后坚硬的墙壁、地下布满灰尘的地面等信息迟钝地反馈给大脑, 然后他恍惚意识到, 自己被绑架了。 过去这一天半以来发生的种种剧变走马观花似的过了个来回:仓库中遇到保安,在枪口胁迫下开始接听导师的电话, 尝试留下求救信号, 挂断电话后随即被打晕…… 楚慈吐出一口炙热的气,尝试坐直身体, 刚一动就被肋骨处传来的剧痛激得吸了口凉气。 ——对, 我受伤了, 他想。 那几个绑匪点火将车烧着,然后推着他往高速公路走。天那么黑,周遭人迹罕至,即便呼救也看不见半个人影;路过灌木丛时, 准备已久的他孤注一掷将歹徒撞了进去, 挣扎中竭力在断枝和枯叶上留下了歹徒的血迹…… 随后他被几个人狠狠拉起来捶了好几拳, 在殴打中失去了意识。 为什么不杀我?朦胧中楚慈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谁都知道我出身贫困, 也没什么人脉,就算被绑架也没有勒索赎金的可能。从歹徒的立场而言,带着个会跑会叫会呼救的大活人跑路是不现实的, 如果在荒郊野岭里捅死随便埋了, 对他们来说无疑会方便很多…… 除非我还有利用价值。 是什么价值呢? 楚慈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权衡目前的处境,突然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勉强睁开眼睛, 待视线适应周遭昏暗的环境后, 心下登时一愕。 ……丁当? 这是个不过五六平方米的破旧房间, 唯一的光线来自于头顶被铁栅栏封住的水泥窗。不知道现在外面是凌晨还是傍晚,灰蒙蒙的天光映出地上少女的剪影,正痛苦地从昏迷中醒来,发出含糊的梦呓:“……救……救命……!” 楚慈立刻望向房门,所幸丁当这一声音量并不大,应该没激起外面歹徒的警惕。 “怎么回事……”丁当小声呢喃着,吃力地撑着地面坐起身。但她太虚弱了,刚使力就全身一软——所幸被楚慈及时伸手搀住,否则非当场摔出个脑震荡不可。 “……楚慈?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没事!——” 楚慈猛地将食指竖在嘴唇前,示意她别说话。 丁当骤然噤声,只听门外传来歹徒模糊的交谈和脚步,好半天才渐渐往远处走去。 “……”两个年轻人绷紧的神经这才稍微放松下来,楚慈皱眉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只见丁当好不容易停住的颤栗立刻被重新激发出来,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架势,黑葡萄似的眼底迅速充满了泪水:“我,我想去自首,我想去揭发这帮人,但半路上就被……就被……” 楚慈示意她放轻音量,“自首?” 丁当发着抖点头。 “……冯宇光的事跟丁工有关?” 丁当先点头,然后又摇头。她似乎非常激动又不知该如何启齿,好半天才强行压抑住情绪,说:“不,是……是我,是我害死了小冯!” 楚慈眉梢一跳。 “五月二号那、那天晚上小冯约我去不夜宫KTV唱歌,他那阵子经常、经常想约我,但我不能……虽然我拒绝了他,他还是坚持一个人到市中心唱歌的地方等我过去……” 丁当抱起膝盖,犹如一只备受惊吓和恐惧的小动物。 “我在家待到很晚,直到半夜我爸爸和胡伟胜才回来,说‘那个姓冯的以后再也不能缠着你了’。当时我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两天以后你被警察带去市公安局,我才知道原来那天晚上小冯竟然死、死了,而杀他的人肯定是,肯定是——” 楚慈打断了她:“胡伟胜是谁?” 丁当咽了口唾沫。 楚慈盯着她。 “……是我男朋友,”丁当战栗着承认了:“是我爸爸,他非要叫我,他非要……” 其实无论丁当跟什么人交往,对楚慈来说都不构成问题。但少女此刻的模样真的太古怪了,她不像是仅仅被家长专横决定了恋爱对象,而像是被某个更恐怖、更残忍的秘密折磨着,以至于很难对人轻易开口。 “他是个毒、毒贩……”丁当终于崩溃地抱住了头。 “我爸爸说,胡伟胜藏着一包极其厉害的毒品样本,是以前给某个特别大的老板做事,从人家的运输链中偷出来的。据说那个大老板让人用纯化学的手段合成这种毒品,在制造过程中很多原料都不受国家管制;更可怕的是它能通过皮肤接触吸收,哪怕只碰一毫克都会让人上瘾,而且上瘾后只能通过吸食同样的毒品来缓解症状……” 楚慈脸上微微变色。 ——摒弃植物成分,绕开大部分国家管制原料,用纯化合手段制成,更重要的是它还能皮肤吸收。 这种毒品结构式一旦公布并实现量产,那简直是分分钟风靡海内外,夸张点说甚至能挑起第二次鸦片战争的节奏啊。 丁当抽抽噎噎的:“我爸爸和那几个人就动了歪心思,想研究出同样的毒品来。然而结构式真的太复杂了,他们从化工厂偷了好多管制原料都没弄成,有些失败的化合物还带有剧毒——后来我偷偷调查,才知道我爸爸跟胡伟胜就是用这种失败化合物冒充某种药物卖给了小冯,才把他害死的……” 楚慈头痛欲裂,紧紧按住了眉心。 “不可能,”片刻后他突然道,“我想不出哪种化合物能这么厉害。” 丁当摇着头表示自己不明白,一个劲地抹眼泪。 楚慈问:“你刚才说胡伟胜从哪偷的,谁研究出的这种毒品?” “我,我也不知道呀。”丁当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可怜巴巴地说:“我从来不问,只听胡伟胜跟我爸爸提起过一次——他不敢说出那个大老板的名字,只说早几年间在西南一带,他们都尊称那个人叫黑桃K……” 黑桃K。 咔哒一声门锁响动,丁当整个人惊跳起来,两人同时向紧闭的房门望去。 门被推开了,首先出现的是黑洞洞的枪口,丁当一声尖叫没出口就被楚慈果断捂住嘴拖去了身后。紧接着,他们都认识的那名绑匪——化工厂电工王乐握着枪走进屋,站在两名人质面前,阴沉沉地盯着他们。 “聊完了没有?”他冷冷地问。 楚慈一声不吭,丁当抖动的频率连肉眼都看得出来。 “你,”王乐用枪口指了指楚慈:“跟我出来。” · 市局,审讯室。 严峫拉开椅子,用眼神示意高盼青不用记录,然后坐了下来。 丁家旺被铐在铁桌后的审讯椅上,不知道是因为姿势太不舒服,还是死到临头加倍的疯狂和恐惧,他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格外衰老,所剩无几的头发垂落在额前,挡不住从骨髓里一丝丝渗透出来的沮丧和颓败。 ——但有经验的刑警都知道,像丁家旺这种坚信自己不会被抓的,往往越到这时越嘴硬。因为他潜意识里不肯相信自己会失手,总觉得只要再顽抗下去,只要咬紧牙关不给口供,事情就还会产生一丝飘渺的转机。 “你们不去找我女儿,还在这里干什么?”丁家旺嘴角动了动,拉出一个类似于嘲讽的笑容:“想逼供?还是准备了什么假证据来讹我?没用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愧是工程师,可能是制毒团伙里最有文化的人,竟然连警方有可能诈供都想到了。 但严峫却很放松,倒了杯水说:“咱俩聊聊呗。” 丁家旺警惕地望着他。 “不用这么提防,没想让你说什么,你老婆把能说的都说了。”严峫当着他的面喝了口水,一笑:“虽然她知道的东西很有限,但勉强也够拼凑出个大概——所以现在呢,不用你开口,我说,你听就行。” “……”丁家旺还是不吭声,似乎已经预料到他老婆有可能扛不住审讯,并没有多少惊讶的表示。 “你们这个团伙首先是你、电工王乐、保安主管刁勇三个人出于工作关系而构成的。有着非法制枪案底的池瑞属于‘外人’,他之所以会加入进来,我猜应该是他喜欢去棋牌室,暗中参与赌博,在赌桌上结识了电工王乐的原因。” “在团伙成立最初,你们的主要勾当应该不是制毒,而是偷运化工厂的各种原料来合成一些管制药品——阿得拉,莫达}非尼,氟硝|安定等,最多再加点MDMA——但这些非法处方药带来的利润非常有限,即便你们不断把氟硝|安定等‘迷|奸药’兜售给三春花事这样的非法色|情KTV,所得收入还是捉襟见肘。” 严峫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结实的手肘撑在桌面上: “直到你们认识了三春花事的老客户,胡伟胜。” 丁家旺的呼吸终于急促起来。 “胡伟胜曾经在一个极有势力、隐藏极深的大毒枭手下做过零售商,虽然现在脱离了那个组织,但他偷偷带出了某件东西。”严峫一字一顿道:“你从这件东西上发现了商机,正式开始制毒。” 审讯室外,技侦处: “乌海工业区跟加工包装有关的小规模私企及厂房共有三十三家,以池瑞曾经出现过的加油站为圆心,直径四十公里以内的数量为十八家。” “黄主任的定位来了!王乐于前天傍晚八点半最后一次打电话给家人,手机信号地点在乌海区平庄富友路以北邮政局附近!” “那么以邮政局为圆心,直径四十公里以内的加工包装厂共有六家,如果跟先前池瑞出现过的加油站周边进行交叉对比——” “三家!将嫌疑人池瑞及王乐两人的行动范围重叠后,最后还剩三家加工厂房!” “列出这三家工厂的注册信息、地理位置和详细地形图,”黄兴从座位上站起身,沉声道:“总结出名单来,发给严副支队。”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审讯室里响起丁家旺浑浊的声音,说:“我没有制毒。” “你有没有制毒在充足的证据链形成前都只是我的推测,当然,说猜测也行。不过我说了咱们现在只是聊聊,不记笔录,所以你也不用太紧张。” 严峫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 他剪裁精良的衬衣贴合在身上,完美勾勒出宽肩窄腰和肌肉曲线,袖口卷至结实的手肘,十指放松交叉,腕表盘上精致复杂的悬浮陀飞轮在光线中异常显眼。 有时严峫进了审讯室,就不太像个刑侦副支队,倒更像一名冷酷专业到令人心生畏惧的律师,连微笑的表情都透出丝丝血腥气来。 “你女儿丁当和胡伟胜交往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他的贩毒渠道,更进一步说,是为了胡伟胜藏起来的这包东西。作为专家,你从第一眼开始就知道了它的价值,你意识到如果能解析出这种新型毒品的结构式并实现量产,你们甚至有可能建立起一个地下毒品之城——” “但事与愿违的是,你的学术能力配不上这份野心。”严峫微笑道,“冯宇光的尸检结果显示出了致死量的东莨菪碱,而我确定胡伟胜手上那袋真正的蓝色粉末是不会把瘾君子毒死的。也就是说,你的仿制品完全失败了。” 听到蓝色粉末四字的同时,丁家旺的身体明显一个剧震。 “所以当你发现楚慈有可能察觉化学原料失窃的事情后,你主张不把他灭口,而是把他掳走。因为你已经非常明白自己的天赋有限,可能在有生之年都无法对这袋珍贵的蓝色毒品样本实现量产,所以急需这名二十一岁就在全国顶尖学府念完硕士的高材生来从旁协助。” 丁家旺的脸色越来越灰败,冷汗簌簌而下,不一会就湿透了后背。 “……你说的这些都是胡编乱造……”他嘶哑地喃喃道:“我带的实习生盗窃了管制化工原料,跟我没关系……” “你最好再考虑一下,丁工程师。” 严峫眼神锋利但语气平淡,一字一句都缓慢有力,似乎能活生生钉进丁家旺的脑髓里去:“绑架尚能转圜,但要是楚慈死了,整个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全力配合警方可以争取减刑的机会,你还有老婆孩子,为什么一定要奔着死路去呢?作为有文化的人,不妨再多考虑几分钟,算是我最后一次给你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漫长得如同永无尽头。 “我没有贩毒,”丁家旺神经质地拧着手铐,在哗哗声响中机械重复道:“没有,我没有制毒,快放我出去……” 严峫微微一叹。 就在这时蓝牙耳麦里响起了马翔的声音:“严哥严哥,我们把刁勇提出来了,待会就到审讯室!” “知道了。”严峫放开耳麦,转向丁家旺,不乏遗憾地耸了耸肩:“没关系,虽然你选择放弃这个机会,但会有人争着抢着要的。” 丁家旺似乎感觉到什么,惊慌地抬起头,只见严峫站起身拍拍高盼青:“上吧。” 高盼青一点头:“没问题严哥。” 丁家旺下意识地:“什、什么?” “你以为我们真想从你身上打开缺口?不,警方对犯罪团伙中哪种人最容易心理崩溃是有专业侧写的,我们的目标从最开始就不是你,而你教科书一般的负隅顽抗也没让我们失望。” 严峫站在门口,回头一笑。他五官非常俊朗,但这笑容看起来竟然有几分专横的匪气: “打个赌吧,十分钟内,我就能让那个保安主管刁勇竹筒倒豆子,连你们的制毒工厂里有几窝耗子都给我吐出来——老高,帮他开始计时。” Chapter 34 严峫的脚步刚踏出审讯室, 门外等候已久的刑警立刻按布置行动了起来。 “严副,”技侦处的实习警赶上前,一脸紧张:“我们黄主任通过对比池瑞和王乐的活动半径, 发现两人的行动重叠范围是在宋新桥附近, 那里有这三家可疑加工模具厂, 这是具体地理信息。” 严峫接过来一看,名单上果真是三座厂家的名字、位置和内部结构示意图。 “宋新桥, ”严峫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行,帮我谢谢你们黄主任。” 随即他劈手把名单塞给刑警, 食指重重地往纸面上一戳, 下令:“散出先头部队分别往这三个地点开, 十公里外关闭警笛,等候后续指令。立刻去!” 刑警立刻飞一般走了。 严峫整整衣领,紧了紧蓝牙耳麦,深吸一口气。这时门被咚咚敲了两下, 随即传来马翔的声音:“严哥!你在里面吗?秦副支队让我们把刁勇提过来见你!” “开始了老高, ”严峫对着耳麦低声道。 审讯室里, 高盼青遥遥做了个OK的手势。 丁家旺看不见单面玻璃外的情景, 不由莫名其妙。 门把咔哒一声,马翔和几名警察押着刁勇推门而入,只见严峫背对着他们, 连头都没顾得上回, 正冲着审讯室的单面玻璃大声嚷嚷:“让姓丁的交代利索点,除了刁勇还有哪几个同伙?池瑞?池瑞是干嘛的先记下来!还有监控里那个戴着手套开车的司机叫什么名字, 丁家旺说他是化工厂的内部电工?” 刁勇:“?!” 刁勇猝不及防听见同伙的名字, 霎时愣住了。 “严哥, ”马翔小心翼翼道,“秦副让我们提人,喏,人来了。” “叫王乐是吧,行,我立刻让人去化工厂配电部门查那个叫王乐的孙子。”严峫回过头瞅了刁勇一眼,不耐烦地问马翔:“你们把他带来干什么呀,丁家旺都开始交代了!再给他几分钟他能把自己八岁那年尿床的事儿都跟咱们抖落出来!” “……!”刁勇望向审讯室内的丁家旺,脸色霎时大变。 “嗨我说严哥,”马翔嬉皮笑脸道:“秦副支队这不也是担心吗,姓丁的一个人一张嘴,要是交待得不干净怎么办?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哈。” 严峫却不跟他开玩笑:“老秦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不知道咱们刑侦支队的规矩吗?这主动配合警方侦查换取减刑的机会只有一次,不能每个人都有,不然你当检察院是我家开的?” “弄回去弄回去!”说着严峫不分青红皂白,冲着刁勇一个劲摆手:“这儿没他的事了,把他给我弄回去关起来,等着移诉检察院吧!” 马翔没辙了,叹了口气回头道:“得嘞兄弟们,咱们再跑一趟……” “——不!”刁勇情急之下喊道:“等等,等等!” “……你们在搞什么把戏?”丁家旺瞪着眼前这名自称姓高的中年警察。 高盼青听着耳机内传来的喧杂,仿佛丝毫不受影响,满脸公事公办的扑克表情: “所以你们的同伙包括非法制枪持枪的池瑞,化工厂电工王乐,然后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制毒师傅对吧。窝藏据点在乌海工业区的哪里?” 丁家旺狠狠道:“我不知道什么制毒师傅!我也不知道什么窝藏据点!你们警方到底还去不去找我的女儿?!” 高盼青:“严哥你听见了没有,他刚才交代制毒窝点在乌海工业区……” 审讯室外。 “乌海工业区?”严峫对着麦克风大声重复,“——乌海区大着呢,你跟丁家旺说要交代索性就彻底一点,具体地点是什么?” 刁勇惊疑不定地望着丁家旺,手足无措。 “宋新桥那边的包装加工模具工厂是吧,行,我这就让人去查。”严峫向边上的刑警打了个手势,手下立刻会意,佯装急急忙忙地奔了出去,“哎对了老高,你跟丁家旺说:只要成功救出人质,他在这个犯罪团伙中的参与程度以及最后法院判他几年,这个警方都是可以尽力帮他的。啊,行,我先不跟你多说了,他们把刁勇给我弄来了,真伤脑筋。” 严峫再次转过身,裹挟满身怒气,似乎恨不得一脚把刁勇给踹出门: “这姓刁的还在我这干什么!我跟你们说,他就是个保安,他知道个屁!让他滚回去准备把牢底坐穿吧!” 马翔等几个人应声称是,推着刁勇就往外走。而刁勇内心极其惊惧,下意识脱口而出:“等等,警察同志,等等!”同时拼命拽住了门框。 丁家旺确实都说了吗?他要交代多少?减刑是否真有其事? 警察到底是真的都知道了,还是做戏讹我的口供呢? 短短转瞬间,无数个念头从刁勇脑海里滑过,但现实中他只能紧抓着门框不松手,同时竭力向审讯室的方向抻长脖子。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所有的反应都落在了严峫眼里,连最细微的心理变化都无所遁形。 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防线已危如累卵。 只需最后一根稻草,便能全线溃堤。 “让姓丁的仔细交代跟胡伟胜相关的所有细节,怎么认识的,具体贩毒渠道,除了三春花事之外还有哪些下线。”严峫冲着麦克风道,“哦,对,尤其是那包蓝色的新型毒品,让丁家旺重点交代!” 如同闷雷打在刁勇耳边,他整个人都懵了。 紧接着,审讯室内的情景让他在初夏时节掉进了冰窟—— 高盼青从证物箱中取出一只透明塑料密封袋,甩手扔在了丁家旺面前,袋里赫然是闪烁着幽光的蓝色毒品粉末。 警察连这个都拿到手了!他们真的什么都知道! “……这是氢氧化铜吧?”丁家旺警惕道。 高盼青微微一笑。 “我说!我说!让我说!”审讯室外,刁勇嚎啕出声,满脸滚滚而下的热汗让他表情看起来堪称狰狞:“姓丁的才是什么都不知道,老胡跟我关系最好!警察同志你们让我来说!” 所有人吊在喉咙里的那口气都瞬间出去了。 马翔如释重负的表情几乎难以掩饰,所幸反应快,立刻把脸藏进了湿乎乎的掌心里。 “……你还想说什么?”严峫转过身,拧起眉头盯着刁勇,冷冷道:“你一个看门站岗的,还想跟丁家旺比么,你能知道多少?” 刁勇全身都要瘫软下去了,没注意自己什么时候被几个警察扶到桌子后,咔擦两下铐在了座椅扶手上。 “丁、姓丁的他不老实,你们别信他的,千万别给他减刑。”刁勇生怕自己交代得慢了,发着抖急急忙忙道:“宋新桥那边有三家加工厂,你们过去以后肯定找不到是哪家,他就存心想拖延警察的时间!我、我都告诉你们,宋新桥靠近东苑路的那一带,那片仓库从后门绕进去,最里面有个叫佳兴的五金模具、加工包装,就是那!” 严峫压紧的瞳孔深处闪烁着寒光,死死钉在刁勇仓惶的脸上。 小房间内没人出声,除了刁勇粗重的呼吸外,连空气都寸寸凝结住了。 “……”足足过去了十多秒,严峫缓缓抬手,向马翔打了个命令的手势。 马翔抽身奔出房门,在走廊上抄起了步话机:“喂喂,指挥中心指挥中心,通知先头探组改道,人质在宋新桥与东苑路交叉口集装箱仓库后门佳兴五金模具加工厂!侦查一组出发,防暴特警跟上!……” · “老高,把丁家旺带回去。”严峫缓缓道,抬手关掉麦克风,拉开椅子坐在了刁勇对面。 刁勇全然没了当初在医院里的嚣张和硬气,眼泪鼻涕一股脑地下来,狼狈犹如丧家之犬:“我愿意配合,我什么都说。那个姓丁的不值当你们给他减刑,我才是上有老下有小,我愿意重新做人……” 严峫问:“胡伟胜跟你关系最好?” 刁勇慌忙点头。 “为什么?” “老胡说姓丁的脑子不清楚,指望他研究那个药,根、根本就不靠谱。正好我们都爱喝两盅,喝多了互相唠嗑,一来二去就……” “所以你们是真的想复制新型毒品?”严峫打断道。 刁勇破罐子破摔了,吸着鼻子痛快承认:“是,但这是丁家旺的主意。他又想赚那个钱,又没那个本事,被抓了能怪谁?” 严峫把玩着自己的手机,打开微信输入了几个字,似乎想发出某段信息,但迟疑片刻后却又删了。 “丁家旺刚才交代说,那种新型毒品能通过皮肤接触吸收,而且一丁点就能上瘾。”严峫抬头问:“是不是真的?” 刁勇又一个劲点头:“是是是……” “你们怎么知道?” “啊?” “你们怎么知道它的效果,难道你们卖过?” 刁勇想拍大腿,手一动,金属链条就哗哗直响:“哎呀,这怎么可能呢,老胡手里也就那一包,卖了我们还研究什么?但姓丁的拿样品分析后说应该是真的,而且老胡之前在他老板手下办事的时候,看见他们把这种蓝粉运出境,运到东南亚那边——说国外很多人都是拿水化了,贴在胳膊上肚子上吸收的……” 严峫声音有些控制不住:“这种毒品已经在境外泛滥了?” “也、也不能说泛滥吧,”刁勇迟疑道,“老胡说卖得可贵了,也就有钱人抽得起。” 严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意识到了之前某个被忽略的问题。 胡伟胜才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不太久,那包毒品应该是他第二次入狱,甚至第一次入狱前就拿到手了的。也就是说,所谓的“新型毒品”其实已经在市面上流传了好几年,只是“出口”不比“内销”,所以暂时没被警方察觉而已。 但,如果胡伟胜已经把那包毒品藏了几年,为何“大老板”一直没追究? 要说是因为没发现,为什么他们刚从天台上搜出毒品,就突然跳出来两个人把它抢走了? 尽管严峫非常不愿意承认,但他知道现在只有两种可能性能解释这件事: 第一,内部有眼线。他上天台前曾给秦川打电话要求增援,秦川必须将行动备案到市局及指挥中心,随后内部有人向外通风报信; 第二,眼线就是江停。 那个华灯初降的夜晚,天台凛冽的大风,生死一瞬的搏斗,擦脚而过的子弹……无数碎片如漩涡般飞速旋转,倏而在严峫眼前定格,构成了一幕挥之不去的画面。 那是他从六楼外爬回天台后,尾随江停奔进楼道口时,于刹那间看见的情景。 ——那个男的是谁?严峫想。 案发当晚除杀手外的另一名持枪者,那个看不清面孔的、随着江停冲下了楼的人,到底是谁? “胡伟胜没跟你提过他以前老板的事?”严峫眯起眼睛,淡淡道。 刁勇畏惧地摇头:“不,老胡极少提起——我看他那样子,兴许是偷了东西心虚,连他老板叫什么名字都不敢说。” “没说名字,就没说说别的?能开发出新型毒品,这人应该不是等闲角色吧。” “……这也不好说,老胡有时候喝多了,嘴里没个遮拦,谁知道他胡咧咧的是不是自个在那吹呢。”刁勇犹豫一会,又道:“但他倒经常说那老板不是寻常人,特别年轻,排场可大了,从来不露面,除了他自己的心腹就没几个人见过——听着就跟电影里的大毒枭似的。” 他一个参与贩毒的,说起大毒枭三字,自己都打了个寒噤,似乎这时才终于意识到这条不归路的可怕。 严峫冷冷地打量他,面沉如水,波澜不兴,令刁勇无法看出丝毫情绪的端倪。 “警官……”刁勇嗫嚅道。 “这种新型毒品这么厉害,胡伟胜或丁家旺有没有跟你说过主要成分或化学式是什么?” 从刁勇的面部表情来看,答案肯定是没有——这也不奇怪,凭刁勇的学历,就算丁家旺说过他也记不住。 严峫站起身,示意刑警上前:“看来你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不,等等!”刁勇立刻急了,手铐挣得哗哗作响:“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成分化学式,但我知道它以前叫什么名字!我知道的全都可以告诉你!” 毒品在交易时一般都有很多昵称,比方说二乙酰吗啡又称白|粉、软仔、四号,甲基苯|丙胺又称冰、shabu等,很多都是根据毒品的外观特征来取名的。根据这个原则,胡伟胜手里那包新型毒品在流通交易时应该叫“蓝仔”,或者文艺点叫“地狱幽灵”之类,就跟当年美国管海|洛因叫巅峰杀手一样。 果然刁勇急迫道:“以前从西南边把粉运出境时都叫‘蓝金’,意思是比金子还贵。但老胡说,最开始不是叫这个,刚出来那阵子上边人管它叫——对,叫‘停云’!” 严峫骤然僵住。 “……”严峫站在那里没动,半晌,黑沉沉的眼珠盯着刁勇,问: “你说它叫什么?” “停云。”刁勇生怕他听不清,特地放慢了发着抖道,“据说这东西烧起来的烟一团团跟云雾似的,至于停嘛,是停留的停。” · 与此同时,乌海工业区,加工厂。 “转弯。” “往前。” “看什么看,走!” 楚慈被后脑上的枪口顶得略微踉跄,随即站直身体,继续往前走去。 从机床设备看这应该是一座加工模具相关的私人厂房,但机器很久不用,已经蒙上了薄薄的灰尘。厂内不可忽略的嗡嗡轰鸣表明空气净化系统已经开到了最大,但空气中似有似无的氨味还是无法去除,那是冰|毒合成过程中进行了大量还原胺化反应的缘故。 楚慈顺着枪口的力道走出厂房,停在了一片空地上。 天色已是傍晚,余晖将对面楼顶染成金红色,刺得他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两个绑匪站在不远处,其中一名满脸凶相,额头贴着纱布——他认得这块纱布,就是被自己硬撞进灌木丛去留下血迹的那个绑匪,而站在旁边另外一名戴眼镜的应该是制毒技师。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池瑞抽了口烟,冷笑道:“高材生,你最后还有什么话想说,说出来给哥几个听听?” 楚慈的眼镜已经不知道遗失在哪里了,白大褂上沾满了灰尘和血迹,有些是绑匪的,有些是自己的。肋骨骨裂以及高烧造成的巨大体力消耗让他很难站立,但他还是尽量舒展地站直,强忍着火辣辣的疼痛,深深吸了口气。 “……你们没必要这么做,绑架判不了死刑,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楚慈干涩地咽了口唾沫,目光平视对面那两名绑匪的眼睛,沙哑道:“只要我活着,就算警察真找上门来也判不了死刑,最多二十年,减减刑十年也就出来了。但要是我送了命,现在建宁市要求命案必破,警察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工资都会上天入地不停搜捕,你们自己想想何必呢?” 池瑞鼻腔中哼地一声,紧接着化作了大笑:“果然是高材生,就是会说话啊,哈哈哈——” 楚慈微微抬起头。 “但你别搞错了。”突然池瑞笑声一停,咬着牙凶狠道:“哥几个犯了这么大的案子,为什么还要在建宁待着?赶明我们卷铺盖跑路,是带着你这么个大活人方便,还是带着你的一捧骨灰方便?!” 他旁边那个制毒技师开了开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池瑞用力抽了最后一口烟,烟屁股随手往地上一扔,抬脚狠狠碾灭了,远远向王乐使了个眼色: “动手吧!” “……!”楚慈的瞳孔紧压成一线,只觉得后脑枪口使力,就要迫使他跪下。 ——那是行刑式枪决的姿势! 生死的恐惧并没有令他大脑空白,相反在短短百分之一秒都不到的时间里,楚慈的大脑运转到了极致,甚至从来没有这么迅速、这么清晰过。 噗通一声,单膝被迫落地,脑后传来了保险栓的咔哒声响。 “……芬太尼,”突然楚慈颤抖道。 王乐扣动扳机的手指一顿。 “那包毒品可通过皮肤吸收上瘾,不需要植物原料,说明它的主要成分是一种新型芬太尼化合物,可能是将吗啡哌啶环中氮原子上的甲基换成了其他东西,使芬太尼的致死性大大减轻,并提高了成瘾性。至于丁工程师合成的仿制品总是失败,是因为他实验中缺少了几个步骤,没能去除芬太尼化合物本身的毒性,所以才无法达到胡伟胜手中那袋样本的效果。” 话音落地的同时,楚慈闭上了眼睛。 一秒,两秒,十秒过去了。 枪声并没有响。 王乐食指还按在扳机上,征询地望向两位同伙。 制毒技师双眼发亮,按住了池瑞,一个劲摆手示意王乐把枪拿开。 “干什么?”池瑞怒道,“我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了吗?!” 技师没理他:“高材生,那按你的主意,要怎么做?” 生死关头走了一趟。 楚慈睁开双眼,这才感觉到鬓发微微发凉。 ——那是被冷汗浸湿了的缘故。 “如果你们给我点样本,让我用立体异构体做个系统构象搜寻,再用可能活性构象研究一下配基受体互相作用,也许我能合成出一模一样的东西。”楚慈抬起头,虽然嗓音极其嘶哑但听起来却不卑不亢:“只是需要一点设备和时间。” 技师似乎斟酌了片刻,冲王乐点点头。 “你别听这小子胡扯!”池瑞登时暴跳起来:“老丁都做不到的事情,他个半大小子能办到?就这么神?我不相信!” 技师不耐烦道:“甭管怎么说总得试试……” “他就是在拖延时间,好等条子追来!你们信不信刁勇那小子已经落警察手里了,说不定什么都交代了!咱们再不动手小心待会被警车包饺子!” 池瑞用力甩开技师,按着额头上那块纱布,怒气冲冲吼道:“别啰嗦了,快动手!杀了他!” Chapter 35 市公安局大楼前, 严峫疾步冲下台阶,一头钻进大切诺基,马翔等人押着刁勇随后跟上。 车门刚重重关闭, 红蓝警灯就一路尖啸, 向东南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我们还要四十分钟, 特警已经快到地方了。”高盼青熟练地打方向盘切进车流,说:“吕局正从省厅往目标地点赶, 刚才来电说在他赶到前, 这次行动全权交由严哥你现场指挥。” 严峫脸色沉沉的,看不出任何激动或兴奋。 “没事, 严哥。”马翔以为他紧张, 从副驾驶上回过头笑道:“制毒贩毒、绑架杀人, 这可是大案子,咱们能在短短几天之内破获已经算很牛逼的了。等今晚抓着那几个小毛贼,咱们都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儿下午再……” “老高, ”突然严峫开口道, “关警笛。” 几个人同时一愣。 “……哎, ”高盼青疑惑地照他的吩咐做了。 严峫取出包在证物袋里的手机, 在刁勇面前晃了晃:“你不是想减刑么?” 刁勇的眼珠子左右随着那手机转:“是是是,我上有老下有小,给我个机会重新做人……” “但要是他们杀了楚慈, 牵涉到命案的话, 就不可能给任何人减刑了。” “——啊?”刁勇满把鼻涕眼泪登时凝固在了脸上。 “如果你还想活命,就按我说的。”严峫食指点了点手机屏幕, 语气冷淡而意味深长:“打个电话。” · “老池你别冲动, 冷静点, 警察没那么容易就——” “你他妈还做什么春秋大梦!”池瑞暴怒咆哮:“刁勇那孙子从昨天下午住院就没再跟咱们联系过,丁家旺也没消息了!这要不是已经被警察抓了还能是什么?” 厂房前的空地上,几名毒贩之间争执不下,技师说:“是有可能,但……” “你们以为这两人能撑多久,指不定已经把咱们卖得干干净净了,还不跑路是想等死吗!有命赚钱还得有命去花懂不懂?退一万步说这小子真能配出‘蓝金’来,只要我们跑了,中国那么大,哪里不能再找个跟他一样学化学的?!” 这话说得其实很有道理,技师的态度也迟疑起来,看了同样犹豫的王乐一眼: “唉,话是这么说……” 楚慈面色苍白,紧抿着唇角一言不发。 “你们不敢动手,我来!”池瑞一脚踹飞了石头,就去夺王乐的枪:“孬种,给我!” 王乐握着枪柄不敢给他:“老池你这是干啥呢,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哎你先放手……” “再好好说指不定警车都已经在路上了,你们不想活命我还想活!” “行行行,但你先冷静点,要不我们先让这小子——” 手机响了。 突如其来的铃声和震动让所有人都一愣,紧接着王乐反应了过来:“呃……老池,是你的。” 池瑞满头雾水地掏出手机。 “……刁勇?”王乐看见屏幕上那串未存号码的同时脱口而出。 情况突然变得特别扑朔,三个毒贩子你看我我看你,都忘了该作何反应。 “接,接啊,”王乐赶紧捣捣池瑞。 池瑞脑子里乱糟糟的,拇指悬空在接听和挂断键之间,想按断又没下得了手。重复大概好几次之后他终于咬紧牙关,用力摁下了接听,直勾勾盯着屏幕。 “喂?”国产手机那边背景喧杂,传来刁勇粗哑不满的声音:“怎么了不接电话?点子还好吧?喂?” 几个人互相对视,惊疑不定。 “……你怎么一直没消息?”池瑞谨慎地道。 “艹他娘的你去问丁家旺!老子被捅的那一刀,险些就进了ICU!医院说什么正好刺中了胃管,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总之再偏点儿老子就完蛋了!你们说姓丁的是不是存心的?!……” 王乐指指楚慈,向池瑞使了个眼色,后者赶忙捂着手机向远处走去。 “你没被条子抓住?”池瑞压低声音问。 · 车厢微微晃动,所有人屏声静气,严峫紧紧盯着刁勇。 “抓我干嘛呀,我是见义勇为,不仅没抓还被采访了呢。哎我说,要不是厂里给垫付那这回医药费可赔大发了,姓丁那臭丫头……” “情况不大好,”池瑞打断了刁勇无休无止的抱怨,“那丫头说她跟她爹妈都被监视起来了,不知道是条子的正常流程还是已经被怀疑上了,你确定你那边安全?” 刁勇有点磕巴,望向严峫。 严峫飞快地在自己手机上打出几个字,反手亮给他看—— 警方已对楚慈发出协查通告。 “啊,什么?条子怀疑丁家旺?”刁勇对着手机诧异道,“你们没看电视吗?公安局对丁家旺的实习生,就是那个被我逮到姓楚的,已经发了协查通告要抓他了,说涉嫌偷盗易制毒管制化学品。你们不知道吗?” 电话那边陷入了沉寂。 每分每秒都异常难熬,警车里压抑的呼吸此起彼伏。 “……你注意多打探风声,叫丁家旺跟你通个消息。”手机里终于再次传出了池瑞凶狠低沉的声音:“那姓楚的小子会‘配药’,不能放他走,我们在‘小厂’里。” 车厢里众人神情纷纷一松,严峫向周遭比了个大拇指。 “行,行,我叫姓丁的给我打个电话,实在不行我去找他!”刁勇满口应承不止,只听对面咔哒挂断了通讯。 工厂空地上,池瑞把手机放回口袋,转身走回同伙身边,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楚慈。 夕阳渐渐下沉,暮色四起,灰黄苍茫。楚慈垂下眼睫一声不吭,直直站在那里任他审视,面上毫无任何情绪波动。 突然池瑞一拳挥了上去——啪! 楚慈捂着额角踉跄数步,手指骨节青白,指缝间缓缓渗出了鲜血来。 “带他去‘实验室’,”池瑞冷冰冰道。 · 警车后座。 随着电话挂断,屏幕暗下去,所有人同时长松了口气。 “看来学霸还活着,”马翔心有余悸地揉着胸口:“妈呀,再来几次我这颗年轻的心非得提早退休不可……严哥我们还有二十分钟,指挥中心刚才来消息说特警已经到了。” 严峫点点头,劈手把刁勇的手机夺了回来,扔进证物箱。 “我还能做什么?啊警察同志?”刁勇仿佛水的人拼命想抓住救命稻草,“您说,只要您说,我全都配合!” 严峫看都不看他:“祈祷吧。” “……啥?祈祷啥?” “我管你祈祷什么!要不要我现停车给你买本金刚经?!” 刁勇立刻缩在后座上,吓得不敢言语了。 严峫余怒未消,抄起步话机准备说点布置安排。然而他还没组织好语句,突然手机叮咚一声,来了条消息。 ——姓陆的。 严峫几乎立刻权衡出了轻重缓急,抄起手机向后一仰,在没人能看到屏幕的角度里滑开了手机锁。 紧接着他双眼一凸。 姓陆的:“我在你身后。” 严峫嗖地回过头一看,车厢后空空如也,并没有出现任何灵异现象。 紧接着,透过单面可视的车后窗,一辆银色大奔从车流出横切出来,驾驶座上赫然是面无表情的江停,闪电般追上了警车的尾巴,紧接着在红灯路口被甩掉了。 “……”严峫眼皮一个劲地跳,飞快打出几个字:“你是怎么知道?”然后又删了,重新打出回复消息:“你是怎么做到一边超速一边发短信的?!” 姓陆的没有回答。 严峫十分想追问,都按出几个字又删了,重复数遍后他吸了口气,提起步话机:“我是严峫,东苑路现场特警大队康队长回话!” 步话机中滋啦声响,康队长回道:“是我严副,我们已经抵达目标地,正包围仓库及厂房,准备研究地形安排狙击手就位。有什么指示?” “我们再过五分钟抵达现场,有辆银灰色奔驰车牌号建A8Z668可能稍后抵达,是刑侦支队的人,到时候你们别拦,把他放进来!” “明白!” 严峫想骂人却又骂不出声来,满脸没好气的表情,把毒贩的窝藏地址具体用短信发给“姓陆的”,旋即狠狠把手机往真皮座椅上一摔。 嘭! 急速行驶的车厢里非常安静,半晌马翔才虚弱地打了个圆场: “车牌号挺吉利哈,呵呵呵呵。” 严峫满腔怒火终于顺理成章地找到了发泄口:“什么?吉利?我把你送去隔壁交警大队天天抄吉利的车牌号怎么样?!” 马翔:“……” 接下来没人说话,除了行驶的颠簸之外鸦雀无声,低气压几乎活生生地凝固了。 直到足足几分钟后,后座上才突然传来悉悉索索,马翔从后视镜里偷窥过去,只见严峫捡起了被他自己摔掉的手机,按着语音键搁在嘴边,悻悻道: “别超速了,开车小心。” 所有人:“………………” · 乌海工业区东苑路佳兴加工厂。 特警大队的依维柯分散停在仓库外,远处大切飞驰而来,随即在刺耳的刹车声中戛然而止。众人目光注视的焦点中,严峫裹挟一身戾气钻出车门,问:“情况怎么样了?” 特警大队队长康树强——公安系统内人称康|师傅——正拿着厂区空中俯览图跟手下交待什么,闻言连忙小跑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就险些被传说中的富二代刑侦支队闪瞎了24K钛合金狗眼。 “我……我们看了下厂区平面图,觉得潜入是很有把握的,所以目前的策略是不打草惊蛇,想办法先把我们的人弄进去再说。”康树强顿了顿,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道出了大家的心声: “……老哥,你这是来出现场还是来走秀的,要不你先把表放车里锁起来?” “你懂什么,”严峫一边解表带随手扔进车窗,一边不耐烦道:“我这身都五天没换了,要是揣个鸡蛋在兜里现在都能孵出小鸡来了——你当我们刑侦跟你们特警似的天天换衣服啊?” 康树强:“……” “发给你们的绑匪详细信息都看了吧?”严峫问。 我们天天换衣服是因为训练!出汗!你五天不换是因为懒! 康树强吞了口唾沫,好不容易强行咽下快要溢出喉咙的吐槽欲,瓮声瓮气地说:“看了。鉴于那个池瑞有制枪持枪案底,我们合理推测毒贩的窝藏据点内存在非法枪支子弹,确实给突入造成了一定风险。不过我刚才调出四名狙击手分别守在了不同的狙击点,即便到最后关头,歹徒狗急跳墙劫持人质,我们也有一定的应对措施。” 严峫点点头:“尽量不要发展到那个地步。” 这时包围圈外传来引擎声,严峫敏感地动了动耳朵,抬头看去。 一辆熟悉的银灰色奔驰缓缓停在路边,随即江停戴着墨镜,单手虚拢风衣钻出驾驶室,年轻俊秀、姿态优雅,反手稳稳关上了车门。 严峫表情突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马翔狂奔而来:“严哥严哥!这是狙击手反馈来的最新信息,建筑物内目测有绑匪共三人——”紧接着被严峫突然抬手挡住。 众目睽睽之下,严峫抽身大步走向奔驰,一把薅住江停,然后连拽带搂弄到大切车边,二话不说直接推进后座,自己也钻了进去。 康树强傻眼了。 现场安静片刻,康树强终于哆嗦着指向江停的车,说: “……你们严老大就算了,现在刑侦支队已经是随便谁都能开豪车出现场了吗?说好的一线干警月入半狗的呢?!” 马翔认真道:“呃,那是我们严副的私人顾问——要不你也竞争下这个岗位?但首先你得身高一米八腿长一米二还要长得好看哦。” · 严峫光一只手就把江停死死按在后车座上,整个人覆上去,反手带上车门,深色车膜顿时隔绝了外界所有目光: “你来干什么?” 他们两人挨得极近,彼此注视,几乎连鼻尖都对在了一起。 紧接着江停右手向上略抬了抬,没真触碰到严峫的臂膀,那是个虚挡的手势:“我以为你会问我怎么还盯着你的车。” 严峫的身高和体型,在居高临下时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尤其当他专注地盯着什么东西时,眼神犹如十多年刑警生涯打磨出的锋利的刀,能让人从脑髓深处生出寒意来。 “……”江停眯起眼睛。 “这态度不像是感谢一个才提示过你线索的人。”他若有所思问:“发生了什么?难道张娇交代出了对我不利的证词?” 严峫不动声色。 视线死角内,他的手背在身后,扳开自己的手机壳,摸索着扣出了一枚芯片。 “不,以张娇在这个案子中的参与度,即便胡说什么警方也不会采信。”江停抬高下巴回视严峫,问:“难道你撬开了丁家旺的嘴?” 严峫目光闪动,似乎不知道在想什么,与此同时轻轻合上了自己的手机壳。 ——他终于笑了起来。 那表情很像某种大型猛兽在靠近猎物时无声的笑容,但一闪就过去了。随即他总算起身向后,戏谑地搂着江停的肩膀:“——看来你对自己不是特别清白这点还是挺心知肚明的嘛,小警花!” “我清不清白不用他人评判。”江停终于活动了下颈椎,“坐远点。” “行行行,搂一下怎么了,哎你这人真是……” 后座明明很宽大,严峫却搂着江停挺直的肩用力往他身边挤了挤,同时手指一松,那枚微型芯片贴着衬衣布料无声无息滑进了江停胸前口袋:“——怎么啦,你躲什么?” 严峫指着江停的脑袋,无比专横嚣张:“我告诉你,在咱们局警花这种生物属于国家,属于集体,唯独不能属于个人!得了行动要开始了,你在车里等着我吧,一步都别出去啊我告诉你。” 说着他探身去开车门,突然只听背后江停淡淡道: “严峫。” 严峫动作一顿。 他表面毫无异状,但如果此刻拿来仪器测心跳的话,数值应该是非常惊人的。 未知让几秒钟漫长得犹如煎熬,终于他听见身后再次传来江停的声音,说: “不用试探我,我站在你这一边。” 严峫神情有点古怪,旋即回头露出一个非常英俊又不太正经的笑容,亲昵地用手背打了他一下:“知道,别多想,这不保护你呢么?” 江停鼻腔里极其轻淡地哼了声,严峫清清楚楚听出了嘲笑。 “走了!”严峫跳下车,佯装无事发生:“就仨绑匪,争取半小时结束战斗!来来来……” 车窗被敲了两下。 严峫莫名其妙,转身降下玻璃,只见江停手肘靠在车窗边:“提醒你一件事,严副支队。” “……” “不是三个绑匪。”江停缓缓道,“是四个。” Chapter 36 佳兴加工包装模具厂, 占地三公顷,主体厂房建筑两层楼,周边大多是物流仓库及少数办公建筑。 狙击手可以确认厂房内部已出现的绑匪为三人, 挟持人质待在二楼某处, 但无法确定具体地点。 为避免引起绑匪的警觉, 特警及刑侦的车全部远离现场,只有伪装成货运公司的通讯车开进了厂房对面街角处, 吕局带着省厅的谈判专家亲自坐镇指挥。 “行动人员分两组, 分别从东、南两个方向进入厂区,具体行动路线已经分别标出。其中一组潜伏目标为厂房楼顶, 观察人员确认人质位置后, 发出信号, 康队长带特警人员利用绳索实施破窗突袭。” “特警的第一原则是抢出人质,在可以规避的前提下避免交火。严峫,你的任务是带二组人员分别扼守厂房二楼通向一楼的各个通道,同时在康队长抢出人质后, 立刻予以接应和掩护。” “如果在万分之一的情况下, 行动人员暴露被绑匪发现, 并且人质被暴力挟持;那么我命令二组以不激怒歹徒为要务迅速撤离, 同时尽量引诱绑匪,为狙击手创造条件。所有人都明白了吗?” 吕局胖乎乎的圆脸上再无一丝慈眉善目,犹如弥勒佛终于现出了威严的真面。通讯器里同时响起了严峫和康树强两人的声音:“明白!” “二组明白!” “吕局, ”省厅那位陈处长这次也跟来了, 坐在指挥车里,忍不住说:“这次行动事关重大, 万一出现任何失误, 人质……” “老陈呐——”吕局语重心长道。 所有人心中一声咯噔。 “你要对我们的公安干警有信心, 对我们的特警人员有信心——啊,我相信,首先呢我们的行动以尽善尽美为目标,用最大的努力,最严格的准备,从战略上轻视敌人,从战术上重视敌人;其次呢建宁市公安局在人质解救这块,从上到下,各级领导,那是高度重视坚持训练,坚决贯彻公安部的相关思想和指导……” 你为什么要招惹这姓吕的开口! 其他几位专家纷纷对陈处怒目而视,陈处欲哭无泪,掩着半边嘴装葫芦去了。 19:45pm 天穹渐暗,路灯亮起。 厂区建筑一楼入口,花坛内侧隐蔽处。 “喂,老严,”耳机另一个频道中传来技侦黄主任压低了的声音,说:“你刚找我干啥,为什么定位你自己的芯片?” 严峫穿着防弹衣,衬衣袖口卷在手肘上,握着枪紧紧贴在墙角,向后瞥了眼分散在各个隐蔽点的同事,按住耳麦轻声道:“让你查你就查,别那么多废话。” 黄兴:“喂你这么凶干嘛,查女朋友出轨吗?哦对你没有女朋友。” 严峫:“……” “哎我早劝过你,要求放低点,差不多包个小网红得了。你看你自己的条件也就那样,还要求人家跟你灵魂知己,谁跟你个脑袋别在裤腰带里的当知己呀?人家姑娘又不瞎?” 严峫:“………………” 前方特警从楼道口外侧伸出手,打了个前进的指示。严峫弓身一马当先冲进楼道,在夜色中仿佛一支无声的利箭,只听耳麦中黄主任兴致勃勃道: “看,不肯放低条件的后果就是一枝红杏出墙来吧。你的芯片移动了移动了——” 严峫险些一脚踏空摔个马趴。 “停了!”黄兴欣喜地汇报:“停在了原坐标二十米外!” “……”严峫冷冷道:“拜托你移动距离不超过五百米就别跟我说话了。”然后抬手拨回了通讯频道,闪身转过楼梯拐角,枪口冲前一扫,左手果断向后打了个“继续推进”的命令。 · 时间倒推三分钟,仓库外。 韩小梅眼睁睁看着江停打开大切诺基的门,跨下车,整整衣袖,头也不回走向自己开来的那辆银灰色奔驰。 “陆……陆陆陆……”奉严副支队之命留在此地当狱卒的韩小梅简直要哭了,想阻止又不敢上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才憋出了完整的三个字:“陆先生……” 江停打开大奔车门:“有事?” 韩小梅被他冰雪般俊秀的脸上黑沉沉的瞳孔一瞅,登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抿着嘴一个劲摇头。 江停坐进大奔驾驶室,砰地关上了门。 那一刻无数抗战先烈的英姿在韩小梅眼前闪现,从英勇炸碉堡到舍身堵枪口,从“同志们跟我上”到“无产阶级站起来了”;鲜红的五星红旗在神州大地上高高飘扬,革命的热血在韩小梅心中久久鼓荡! 江停从杂物匣中翻出自己的数据线,开始给手机充电,然后一抬头。 车头前,韩小梅张开双臂,神情坚毅,大字型拦在路中间,一副你敢走就先夸过我尸体的壮烈表情。 “……”两人对视半晌。 江停顺手摸了两个巧克力,从车窗中探出头,狐疑道:“……你要不上来休息会,吃个糖?” 韩小梅:“……哦。” 韩小梅瘪着嘴,上前接过江停的糖,钻进了车后座。 · 19:50pm 工厂建筑二楼的某个房间内亮起了灯光,隔着百米夜空,狙击镜中隐约可见室内有人影晃动。 “报告指挥车,这里是监控A点。建筑物二楼东角有目标活动,无法分清是绑匪或人质,狙击角度不佳。完毕。” “知道了,继续监控。”指挥车内,吕局在几位专家忧心忡忡的目光中顿了顿,“——小康你听见了吗?” 黑夜中的楼房顶上,训练有素的特警完美隐蔽在夜色里,康树强抓紧吊绳匍匐在地面:“是,一组这就往目标方向前进。” “严峫?”吕局转而问。 “——明白。”厂房二楼的某处楼道拐角,严峫持枪半跪在地,黑暗中唯有眼角的寒光微微发亮:“二组已分头堵住三处要道,随时准备接应。” 吕局点点头,长长呼了口气。 “现在怎么办,老吕?”一名省厅专家低声问。 吕局貌似圆胖无害的脸上神情不动,淡淡道:“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这静止到凝固的局势里,绑匪在急切地等待毒品合成,人质在拖延时间等待救援,埋伏在各个藏身点的特警在等待突入时机,狙击手在高处与周遭夜色融为一体;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打破危如累卵的平衡。 牵一发而动全身。 “实验室”墙壁被日光灯映得惨白,挂钟上,时针渐渐指向八点整。 楚慈关了仪器,摘下护目镜,抬头是险些撞上近距离指在后脑上的枪口 三名毒贩目光炯炯盯着他,王乐迫不及待地拿枪指着他问:“可以弄?” “……有些难度。”楚慈声音极其嘶哑,“但实现量产是可能的,成本较传统吗啡类药物来说相对低。” 池瑞瞟了眼技师,后者点点头予以证实。 “那快弄啊!”王乐喜形于色。 楚慈喉结轻微滑动,像是艰难地咽下了什么——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喝水,说话时连咽喉都非常干涩了。 “缺少设备。”他垂着眼睫随意向周遭示意,说:“你们这实验室,连制作甲基苯|丙胺都不规范,竟然是烹制合成双线并行。万一运气不好在烹制过程中发生爆炸,混合的伪麻|黄碱和红磷加热会产生大量有毒磷化氢气体,到时候大家一个都跑不掉,全都会死。如果要合成这种市面上少见的新型芬太尼化合物,很多专业设备是少不了的。” 几个毒贩互相对视,片刻后在沉默中达成了某个共识,池瑞揣着枪出去了。 技师则咳嗽了声,走到楚慈面前,递给他一瓶水。 “谢谢,”楚慈礼貌回答,“我不渴。” 他怕水里掺了成瘾性物质。 技师也没计较,拉了张板凳坐在他面前,问:“你多大了,后生仔?” 楚慈说:“二十一。” “二十一岁的后生。”技师点头道,他自己是个黑黑瘦瘦的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看上去竟有几分推心置腹的模样:“——我听丁家旺说你家里很困难,但学习成绩很好是不是?” 楚慈没有否认。 “你个学生没出过社会,大概不知道咱们化学专业的人,就算名校毕业出去了,每月能拿八|九千都算祖坟上冒了青烟——你在北京那种地方,八|九千能干得了什么?买房还是娶媳妇,够把爹娘老子从小破旮旯接上京吗?” “你看看我,我也是念化学的,就混成这个鬼样子。”技师双手一摊,又向外指了指:“丁家旺你知道吧,大公司工程师,是不是挺牛逼的?实话告诉你他到手也就一万多,要不是做了我们这行,他拿什么去供他老婆女儿,拿什么还房贷车贷?年轻人,你学习那么好,念化学就是入错了行啊!” “还好吧,”楚慈淡淡道,“我是奥赛拿奖直接保送的化学专业。” 技师:“……” 技师心里大概狠狠骂了句什么,但表面上克制住了。 “是,你现在是觉得还好,但等你以后工作出了社会,就知道这世道是多么不公平了。那些当官的、做生意的,哪个不贪,哪个不违法?多少杀人放火的都逍遥在外,咱们凭自己的本事做点药卖点钱,只要不出人命,你以为警察真会逮着我们不放?” 楚慈默然良久,脸上显出一丝动摇之色。 技师看他不那么固执,心中微喜,又拉着板凳往前凑了凑:“学生仔我跟你交个底。咱们接下来肯定是要跑路的,你乖乖跟我们合作呢,以后咱们往南边找个小地方待下来,等建起了你要的实验设备,赚多少钱不是先紧着你分?真做出了‘蓝金’,你就是个活的财神爷,谁不好好地供着你?” 技师回头冲王乐抛了个眼色。 “哎呀你这人,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王乐故意粗声粗气道,去墙角化学品保存柜下层拖出一个破旧旅行袋,唰地扔在往楚慈面前,几摞人民币顿时从袋口震了出来。 “整点有用的,高材生,这些都是你的了!” 楚慈眼睁睁盯着那一摞摞厚厚的粉红现金,半天才转开目光,似乎内心正做着激烈的挣扎。 有戏!两名毒贩喜形于色。 “哎,老王你干啥呢,这不侮辱人吗?等以后咱们把蓝金做出来,这点钱还不够打发乞丐的!”技师边说边凑得更近了点,拍拍楚慈的肩,刻意压低了声音:“话说回来,学生仔,还没谈过恋爱吧?” 楚慈没说话,似是默认。 技师说:“我看丁家那不老实的丫头似乎挺喜欢你的,喏,你好好跟我们配合,大哥今天就做主把她许给你了,怎么样?” 楚慈眉心一跳,只见门开了,刚才出去的池瑞站在门口,赫然拿枪顶着丁当的头! 丁当通红的脸颊似乎是又被打了几巴掌,想哭却不敢,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向他投来崩溃般求救的目光。 · ——同一时刻,数百米外的某处待拆居民楼前。 “全都要了,都给我包起来。” 板车上最后剩的那些个苹果梨子不是皮皱了就是有虫点,附近也好半天没人经过了。本来小贩都放弃了希望,打算再过半小时还卖不掉,他就收拾收拾带回家,自个凑合当晚饭吃掉;没成想正发着呆,突然来了个包圆的主顾,别说讨价还价,连找零都没要。 小贩喜上眉梢,生怕客人后悔,赶紧拿塑料袋收拾包好,连那几两零头都抹了,喜笑颜开地递上前。 客人伸手接过塑料袋。 ——嗯?小贩心下有点注意。 五月初的天气,怎么这人还戴着皮手套呢? 他这么想着,边收拾板车准备走人,边下意识抬头向客人瞅了眼。 路灯背面看不清模样,但那主顾貌似还挺年轻,从头到脚穿着几乎融进夜色的黑衣黑皮鞋,左手拎着一只挺大的公文包,看着像是刚下班的办公室白领,但侧脸恍惚又挺眼生,仿佛没在附近见过。 小贩正琢磨着,突然那客人似有所感,转过脸来。 “……!” 目光相对的刹那间,小贩心底骤然升起一丝寒意,好像被老鹰盯住的兔子或被蛇盯上的青蛙,本能中的胆小怕事顺着脊椎骨爬遍了全身神经,让他在初夏的晚上愣生生打了个颤。 紧接着客人扬了扬下巴,说:“怎么,钱不够?” ——态度竟然十分随意。 “没,没,”小贩连忙摆手,心说我好奇那么多事干啥,也就不欲再多打量,推着板车急匆匆回家去了。 直到卖水果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路尽头,阿杰才微微笑了下,掏出一只苹果擦了擦,咔擦咬了一口,剩下的连着塑料袋随手扔了,转身向居民楼走去。 20:00pm 夜风从天际呼啸而来,居民楼天顶。 阿杰遥遥望向远处的加工模具厂,放下那只“公文包”,打开,开始有条不紊地组装狙|击枪。 Chapter 37 “报告指挥车, 这里是监控B点。绑匪正从人质身边走开,目测最近一名绑匪离人质相隔三到四米远,但碍于角度及玻璃材质等问题无法看清具体情况, 请指示。” 指挥车内, 荧光映在吕局面沉如水的脸上:“继续监控, 一旦绑匪靠近窗台,康队长立刻空降破窗, 严峫开始接应。” 通讯频道中传来两声简洁的:“是!” “是!” 吕局沉思几秒, 突然又问:“各监控点注意,有办法从室外向人质传递信号吗?” “不行, ”沙沙电流声中传来康树强谨慎的回答:“二楼是整面大通窗, 歹徒视线角度不定, 很难在隐蔽的前提下把信号传递给人质。万一在引起人质注意的过程中被绑匪发现了,肯定会引起难以预料的后果。” 吕局点头不语,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他们对话的时候,远处奔驰车内, 韩小梅听着步话机中传来的情况, 嘴里包着的巧克力都忘了, 细细巧巧的眉头紧拧了起来。 “绑匪从人质身边走开了?”前排驾驶座上传来江停的声音。 “嗯, 但现在还没法行动,不能确定现场的准确状况。” 前排安静片刻,才听江停沉吟道:“局势有所缓和, 应该是人质做出了某种妥协。” “什么妥协呢?”韩小梅顺口问。 半天没听到回答, 韩小梅向前望去,只见江停关上手机, 一抬头, 后视镜中映出他波澜不惊的眼睛: “人质有能力合成‘蓝金’。” · 实验室内。 “这跟她没关系, 你们把她放开!”楚慈深吸了口气,似乎没找到合适的词句,于是按捺着情绪重复了一遍:“——把她放开。” 这间不伦不类的“实验室”桌上挂满了各种毒品半成品,墙角的大锅里堆着冰,脏乱的地上凌乱撒着粉红钞票;技师和王乐都嘻嘻哈哈的,向彼此挤眉弄眼,粗暴地把丁当往前推。 少女眼中噙满了泪水,踉踉跄跄向前。 楚慈目光落在她楚楚可怜的脸上,但没停留半秒就移开了,投向墙上那个挂钟。 现在怎么办? 拖延时间等待救援,还是立刻表态同意跟毒贩走,半路再伺机行事? 如果再过几年,楚慈应该能更成熟圆润地处理这种突发状况,面对两难境地时也会更加的游刃有余;但在当时二十出头尚未接触过社会的他,对公安系统的运作方式还很陌生,潜意识中不免有些生涩的忐忑。 ——如果我跟他们走了,警察会不会真把我当同伙处理,以后上法庭会不会很难说清楚? 持续十多个小时的高热和缺水让他虚脱得厉害。楚慈用力闭上眼睛,继而睁开,正要开口说什么,突然视线余光瞥见某处,喉咙一顿。 厂房远端角落的玻璃窗外,夜色中倏而有什么东西急速划了过去,似乎是一根绳子。 绳子…… 救生绳? 特警?! 楚慈脑子嗡嗡作响,看不见丁当的含泪注视也听不见绑匪的揶揄取笑。他抬手去扶身后的桌沿,第一下落了空,随即第二下抓住了玻璃大试管,痉挛握紧。 “别等刁勇那傻逼了,咱们先走再说。”池瑞一边捡起地上散落的钞票一边吩咐其余两名嘻嘻哈哈的同伙:“待会王乐去把货车开来,该搬的都搬走,至于那小子——”他向楚慈那边示意:“把他跟丁家丫头绑一起,你们明白的。” 王乐会意:“行,我去拿车钥匙。” “那是飞蛾在撞玻璃?”池瑞突然眯起眼道。 他起身望向离他们最远的那扇窗户,窗外黑夜深沉广袤,没有任何动静。好半天后,王乐莫名其妙问:“什么飞蛾?” 池瑞待在原地一琢磨,觉得天黑以后亮着灯不太|安全,虽然几处主要透光的窗户都是毛玻璃,但毕竟大晚上聚会制毒心里还是有点发虚,便让王乐关掉几盏明晃晃的白炽灯,自己抬脚去检查窗框插销。 “——报告指挥车!一名歹徒正靠近东角窗台,无法确定是否配备枪械火力!” 无法确定是否携枪? 数道目光同时投向指挥车中央,短短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住了,随即只见吕局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 “一组,下!” 仿佛扣动了某个开关,方方面面的所有变故都在此刻发生—— 康树强眼一闭牙一咬,腰间吊着救生绳,双脚用力一蹬墙面,整个人在半空中荡出半圆,借着惯性冲向玻璃; 窗户内侧,池瑞猛然望见毛玻璃外影影绰绰映出一道人影,刹那间急速逼近,不由霎时瞳孔紧缩; 远处居民楼顶,瞄准镜后的阿杰面无表情,扣下了扳机。 5.8毫米机枪弹划过夜空,穿越数百米距离,击中了康树强的后背。 特警队长犹如断了线的风筝,在巨响中扑碎整面玻璃,带着鲜血砸进了室内! 哗啦—— 楼道处传来连串模糊的声响,严峫眼皮重重一跳,对耳麦轻声问:“老康?” 指挥车中,吕局脸色剧变。 “我艹!”池瑞狂吼出声:“警察!” 啪一声脆响,楚慈劈手打碎玻璃试管,握住了尖头! 池瑞、王乐和技师三人转身就向人质扑去,与此同时,魂飞魄散的丁当下意识选择了最安全的方向,也尖叫着冲向楚慈身后。 这时楚慈的表现简直是行云流水毫无迟疑,一手接过丁当,却不是推到自己背后,而是以迅猛到极点的速度掐住她脖子硬生生拖到了自己身前,同时尖锐的玻璃碎片直直顶在了她细白的颈侧大动脉上! “别过来!”楚慈厉声道:“不然我杀了她!” 三名毒贩同时止住! “……你干什么?”少女娇弱的身体颤若颠筛,惊惧交织道:“是我啊,楚慈,你看清楚是我,为什么——” 她似乎已恐惧到了极点,但楚慈却没有施舍她半个眼神:“因为你才是这帮人的主谋。” 犹如一声晴天霹雳,刹那间丁当僵住了,视线与三名毒贩相接。 ——哗啦啦! 又是两扇玻璃完全粉碎,所有人同时转身! 只见另两名特警几乎是抱着赴死的心态破窗而入,甚至顾不得去查看倒在血泊中的队长,落地瞬间打滚起身,举枪吼道:“举起手来!放下武器!不然开枪了!” “报告指挥车,康队长背后中弹!伤势不明!重复一遍康队长背后中弹!伤势不明!!” 话音落地,四座皆惊,吕局霍然起身:“严峫!” “是!” “突入!!” 严峫就像头瞬间发动的猎豹,从黑暗中冲了出去,抬脚踹开大门,当头迎面就只见半空中池瑞双臂大张,孤注一掷地扑向楚慈,试图劫持他为人质。 砰! 严峫二话不说,抬手一枪正中大腿,池瑞痛叫着翻滚在地! 就这短短眨眼间,两侧要道潜伏已久的警察倾囊出动,霎时手|枪纷纷抬起,指向了厂房正中面面相觑的三名毒贩。 “举起手来!警察!” 局势一触即发,枪口森然林立。 “……”毒贩们你看我我看你,池瑞不断在地上抽搐的动静异常刺耳。几秒钟后王乐第一个反应过来,啪嗒把枪扔在地上,颤抖着举起了手。 “去查看老康,”严峫低声命令手下警员,同时将枪口指向丁当,示意楚慈退后。 丁当早已面无人色,发着抖拼命向后躲:“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别信他的……” “这话留着去公安局说吧,”严峫冷酷道,伸手就去揪她。 然而,就在他指尖快碰到丁当的时候,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突然毫无预兆地——砰! 台面试管爆裂! 砰! 化学品储存柜爆裂! 砰! 整排反应釜一溜炸开了! “蹲下!”严峫失声吼道:“是狙击弹!” 玻璃碎片瓢泼而降,整锅冰|毒漫天撒花,数不清多少种化学原料整袋蓬开,反应釜中炸出的试剂被火星点燃,发出了第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 · 远处奔驰车内,江停敏感地抬头望去。 “报告指挥车,报告指挥车!”步话机中的嘶吼从后座传来:“东角窗外有人远程狙击,现场化学品被点燃,发生了爆炸!重复一遍,东角窗外有人远程狙击,现场发生了化学品爆炸!!” “怎么会这样……”韩小梅难以置信:“怎么、怎么可能……” 远处夜幕中,爆炸的光芒映在江停眼底,随即滚滚浓烟火焰从厂房窗口中喷射而出,翻腾着升上了墨汁般的夜空。 ——缉毒,爆炸,队友陷于火海,多么熟悉的情景。 犹如重复千百次的梦魇凝视着他,从深渊中缓缓展现出狰狞的笑容。 江停极深地吸了口气,随即颤抖着全数吐出。在韩小梅看不见的地方,他握方向盘的手指紧到骨节微微变色,然而再开口时声音却听不出丝毫异常:“特警大队长是从东角破窗而入时背后遭到狙击的?” “啊?是!” 在这种可视条件下,即便那名最杰出的杀手亲自出马,结合内部装备和目标中弹情况而言,射程也不会超过限定范围。再加上锁死了的射击角度,附近的建筑大多是…… “以目标窗口为锐角起点左右各辐射十五度向后延伸六百米有哪些超过五层以上的建筑?” 韩小梅发着抖快速回答:“大……大多是平层仓库和停车场,有物流集散中心办公楼,还有居民楼,不过应该快拆掉建高架桥了……啊!!” 她话音未落,江停就一脚踩下了油门,惯性作用力让韩小梅差点狠狠撞上副驾驶背。 “系上安全带。”江停头也不回道,迅速打方向盘,从切诺基和特警依维柯两辆大车之间的空隙中穿了过去,一个漂亮至极的甩尾直接冲上了马路。 韩小梅:“陆陆陆先生你你你想干什么啊啊啊——” 江停没有回答,侧面线条紧绷而冷峻。 狙击手的目标不难推测,他想。 但,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惊天动地的手段呢? · “咳咳咳……” 爆炸现场浓烟滚滚,剧烈呛咳让楚慈根本没精力去看周遭的情景。在排山倒海般的眩晕中,突然一丝来自直觉的不祥从他心底升起,楚慈掐着地面勉强止住咳嗽。 ——臭鸡蛋味。 硫化氢! 楚慈挣扎起身,还没站稳就被人狠狠推回了地面。只见丁当不知什么时候抓起了王乐丢在地上的枪,双手紧握,枪口死死顶着他眉心,清纯无辜的模样已经荡然无存:“你怎么知道的?!” 楚慈不回答,竭力屏住呼吸,但眼前还是阵阵发黑。 “为什么偏偏是你发现,为什么……”丁当布满血丝的眼底浮起几分疯狂之态,终于狠狠一咬牙:“去死吧!” 砰!砰!砰! 数下枪响几乎连成一声,楚慈一睁眼,只见那是严峫从斜里飞扑上前,在丁当扣动扳机的前一瞬间,不要命地抓住枪口用力抬高—— 霎时子弹走火而出,在天花板上打出了一串弹孔! 丁当愤怒尖叫挣扎,那声音浑不似人,随即被严峫摁在地上反手夺枪,远远扔了开去。 紧接着特警冲上前来,最前面那个摘下自己的防毒面具,劈手扣在楚慈脸上,两名特警一左一右迅速把楚慈架出门,接应刑警立刻接手往楼下送。 厂房已经断电了,楼道里非常黑。楚慈昏昏沉沉感觉自己脚不点地,好像腾云驾雾般往前跑。他尝试了好几次才抬起手,颤抖着摘下防毒面具,急促道:“……硫化氢……” 马翔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竟然捕捉到了他的声音,一边架着他狂奔一边大声问:“什么?你说什么?” “硫化氢浓度高于0.01%就会麻痹嗅觉,人闻不到,以为毒气会散出去,其实……”楚慈爆发出呛咳,口腔里满是铁锈味,挣扎着咽了回去:“其实已经浓得要二次爆炸了,快,快去告诉……咳咳咳——!” 马翔一个眼色,示意刑警继续保护楚慈去楼下救护车,自己则原地急转,头也不回往爆炸现场冲去! ——就在他踏上二楼走廊的同一秒钟,远方传来了急速逼近的鸣笛。 消防车赶到了。 · 居民楼顶。 阿杰将狙击|枪部件分门别类拆解、收好,最后从公文箱中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件虽然旧得发黄,但仔细叠得方方正正,看得出一直被精心保管的圆领白T恤。背后的布料上印着已经褪色的淡红图案,半个圆盖在横线上,圆圈外伸展着几道射线——应该是太阳升起的简笔画;从T恤大小看应该属于七八岁的孩子。 阿杰弯腰将T恤放在地上,捡了块砖头防止它被吹跑,然后拎着“公文箱”,单手插在兜里,转身悠然走下楼顶。 风呼啸而过,砖头下小小的T恤不住摆动,露出了多年前陈旧斑驳的血迹。 此时楼下空地周围已经一个人都没了,路灯坏了大半,硕果仅存的几盏灯散发出昏黄暗淡的光。阿杰站在路虎车门前,正想摘下皮手套,突然敏锐地听见不远处传来引擎声。 有车正开过来。 道路尽头车灯闪现,在看清车型的同时,阿杰意外地挑起了眉——这么快? “那边有个人!”韩小梅的尖叫震耳欲聋:“陆先生!前面!” 不用她多说,江停已经一脚油门撞了过去! “……”阿杰无声地骂了句,打开车门冲上驾驶座,点火发动一气呵成。经过专业改装的路虎终于发挥了它的性能,发动几秒内速度攀至巅峰,利箭离弦般刺向远处。 但江停毫不迟疑,甚至没有丝毫减速。银灰色CLS400紧紧咬着纯黑色路虎的尾巴,跟着它冲上了公路! · 乌海工业区地处偏远,入夜后通行车辆很少,路况非常空旷。两辆车一前一后,就像彼此追逐的流星,劈裂浓雾般的重重夜色,转眼就将道路上有限的几辆车远远抛开了。 “呵,”阿杰瞟向后视镜,只见CLS400的前车灯始终离自己不过二三十米距离,不由轻轻哼笑了声。 缉毒现场,工厂爆炸,高速惨烈追尾撞车;一连串事故顺着时间顺序精确地发展下来,犹如噩梦重演,对一个几乎可以确定的PTSD患者来说不啻于毁灭性的精神重压。 你还能追多久?他带着嘲弄想道。 你那双手已经快握不住方向盘了吧? “东苑路以南方向发现嫌疑人一名,疑似狙击手,请求救援!重复一遍请求救援!!——啊!!”韩小梅的头在急转中撞上车窗,步话机脱手,滑进了副驾驶座位底部。 前排,江停连眉梢都没动一下,紧擦着几辆大货车变线换道,在此起彼伏的车喇叭声中紧贴着路虎拐上了高速。 “陆先生小心!”韩小梅声嘶力竭尖叫。 江停面容冷静,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车窗前向后飞退的景物正急速旋转,构成排山倒海般的漩涡,轰然吞没了他的每一寸感官。 相似的公路追逐,超速,与突然冲出的货车相撞…… 江停握在方向盘边的手微微颤栗,在韩小梅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犬齿深深切进唇角,鲜血顺着唇缝溢了出来。 Chapter 38 加工模具厂。 哗啦—— 半瓶水顺着头浇下去, 严峫甩甩水珠,扶着膝盖,长长出了口灼热的气。 厂房二楼已经爆炸完了, 黑烟从每扇窗口滚滚而出, 周围红蓝警灯不断闪烁, 戴着面具的消防员在隔离带内部不断穿梭来回,喧哗和脚步声不绝于耳。 急救车走了又来, 空气中充满了水汽、焦炭和化学品混杂的难以形容的味道。 严峫精疲力竭地站直, 抹了把脸,湿透的衬衣紧贴在上半身。 “……严副支队。” 严峫回过头, 只见省厅那位来市局开过会的陈处负手站着, 脸上带着矜持、傲娇和尴尬混合起来的复杂表情, 咳了一声: “表现不错。” 严峫:“?” 陈处递过来一瓶水,严峫莫名其妙接住。 “好好干,”陈处鼓励道,背着手若无其事般转身走了。 严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用仿若在看神经病的目光目送陈处远去, 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慢慢走向几十米外的指挥车。 平常这种时候吕局已经从车里出来了, 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在跟省厅打电话,到现在都没见人影。严峫趴在指挥车窗口往里瞅了眼,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 身后马翔顶着满头水珠狂奔而来:“严哥!严哥市局那边来电话——” “哦,”严峫顺口问:“老康怎么样了?” “抢救呢, 幸亏穿了防弹衣。卧槽我现在一想, 先前吕局本来是想让你去楼顶攀绳破窗的, 你这条命真是啧啧啧……” “不是,”严峫打断了他,向远处扬了扬下巴:“怎么老康去医院抢救了,特警大队的人还守在这没跟去,难道那个远程狙击的孙子有线索了?” “不知道啊,”马翔困惑道,“对了严哥,市局黄主任刚打电话来找你呢。” 严峫正准备喝水,闻言差点没呛出来,立马摸兜找到手机,开机一看果然十来个未接电话。 “喂老黄……” “你别叫我!”黄兴怒吼:“老子对着通讯喊了你整整半小时!打电话不回!手机关机!你们十分钟前就从现场撤出来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上哪鬼混去了?!” 黄主任每天加班回去被老婆吼,吼得他此刻轻车熟路且得心应手。 严峫:“哎哟别气了我心爱的大黄……我的芯片呢?原地移动超过500米没?” “还他娘的500米,这会儿都飙出几十公里,再隔会儿要到恭州了!我说你该不是把芯片挂在鸟脖子上了吧?” “!” 严峫瞳孔骤然扩大。 黄兴还在絮叨什么,但严峫在听到恭州二字的那一秒,耳朵里就轰然炸开了。 我该怎么办?他立刻下意识想道。 汇报给吕局,把江停的存在和来龙去脉都完完整整交代出来?还是联系恭州公安厅,通知他们立刻出动,带走死而复生的禁毒支队长并将所有秘密都大白于天下?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在理智向身体做出正确的指令之前,他已经冲向大切,发动了汽车。 “哎严哥!你上哪!”马翔登时傻了眼:“喂!” “老黄,给我发那枚芯片的实时定位。”严峫点火发动警车,尾音竟带着几分肃杀:“现在就做。” 吕局从指挥车中出来,刚要开口喊严峫,就只见大切倒车、调头,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锐响。 吕局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倏而瞪得溜圆:“——严峫!” 话音刚落,大切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断然飞驰远去,只留下一阵飘散的尾烟。 · 与此同时,高速公路分叉口。 阿杰瞥向后视镜,只见身后紧追不舍的车突然变道,随即离开了可视范围。 “啊啊啊——”韩小梅很想像警匪片中的女主角那样冷艳有型,但实际上她完全克制不住尖叫,尤其当江停变道的一刹那,尾音瞬间飙上云霄,紧接着——轰! 江停一脚油门踩到底,CLS400化作银灰色闪电,从路虎车后硬生生蹿到了身侧! 韩小梅呯地撞上前座,尖叫就像钢丝绷断似的戛然而止,她差点被安全带活活勒死。 “扶稳,”江停在引擎轰鸣中平稳道。 “啊,啊?!” 韩小梅还没来得及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车身猛地一震,哐! “啊啊啊——” 哐!! “啊啊啊妈妈呀我的妈妈啊啊啊啊——” 奔驰将路虎逼至公路护栏一侧,发力狠狠挤压,两车门金属互相摩擦,在黑夜中爆发出灼目的火光! 路虎左右受压,致使车身剧烈颠簸晃动。阿杰用力把着方向盘向左一瞥,微微冷笑:“作死。” 前方的分岔路标识飞快逼近,左道直通恭州,右道显示死路—— 阿杰向右猛打方向盘! 并行的两车同时呼啸,转弯。车尾灯在夜幕中甩出平行弧线,下一秒凌空飞越,齐齐冲出高速。 轰隆——! 两车同时重重砸上废弃公路,溅起满地碎石,随即在疯狂的加速中失去了控制,分别一头撞向护栏! 几十分钟,也可能只是几分甚至几秒后,韩小梅从短暂的晕厥中恢复了意识。 我竟然没撞死,这是她的第一想法。 惊天动地的三百六十度旋转已经静止住了,车内一片狼藉,玻璃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可怕的龟裂纹。韩小梅瘫在那里恍惚了片刻,然后起身挣扎着探向前座,想查看陆顾问情况如何,但刚动就感觉全身疼得厉害,五脏六腑仿佛被狠狠绞成一团又胡乱塞进了腹腔。 “……陆……”韩小梅用尽全身力气才发出颤栗的声音:“陆先生……” 前排没有传来回音。 韩小梅心跳登时漏了半拍,往窗外一看,顿时吓得血都冷了。 不远处黑暗的公路上,一名黑衣黑裤的年轻男子从变了形的路虎中推门而出,径直向他们走来。 “陆先生!陆先生!!快醒醒!” 车窗外男子越走越近,甚至连似笑非笑的表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韩小梅的心直接沉进谷底,索性一咬牙,解开安全带,就要准备下车去拼命。 “别动。” 韩小梅动作一顿。 前排驾驶座上,江停捂着流血的额角,缓缓睁开了眼睛。 “……”韩小梅嘴唇动了动:“陆先生……” 因为身体虚弱和喉咙充血的原因,她的声音细若蚊蚋,甚至连自己都很难听清。只见江停从衬衣口袋中摸出了什么东西,反手递向后座,沙哑道:“外面危险,待在车里别出去,等严峫来。” 韩小梅目光凝住了。 那赫然是一枚市局配发的定位芯片! 江停跨出奔驰,迎着阿杰走来的方向,在韩小梅跟着推门下来的前一瞬,咔擦将车落锁,随即反手把钥匙扔进了夜色里。 车内立刻传来嘭嘭拍窗声,但江停没有回头。 “在等谁?”阿杰转了转手腕,笑道:“建宁市公安局,恭州市公安厅,还是那个姓严的副支队长?” 江停并未回答,避过阿杰迎面一拳,脚步带着极难发觉的踉跄,随即站稳又是一侧,刹那间厉风紧贴着身体擦了过去。 阿杰似乎觉得很有趣,收腿站直问:“你不会打算就这么拖延时间吧?” 远处高架桥上,车灯疾驰而过,光影在江停冰冷的侧脸一闪即过。他终于开口问:“……为什么要制造这么大的动静?” 阿杰戏谑道:“你知道我老板有时候做事是不讲理由的。” 江停说:“不,每一件事都有其发生的原因,只是有些不为人所知而已。” 阿杰低下头,黑夜中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只见肩膀在微微发颤。 “哈哈哈……”终于克制不住的声音传了出来,阿杰抬起头,果真只见满面笑容:“好吧,其实是有两个原因,但你确定要听吗?” “……” “第一是因为那姓胡的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模具厂里可能有他们分出来研究用的样本,你知道的,我们得保护自己的生意。——至于第二么。” 江停眉头压得更紧了,眼睫末梢几乎压成了密密一片,只听阿杰笑道:“你知道我老板是个非常爱念旧的人,从三年前开始,他就特别喜欢这种警方行动突发爆炸的故事情节了。尤其地点还在工厂,简直是完美的往事重演,他怎么会错过呢?” 江停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甚至渗出了一丝温热粘稠的液体。 “所以我按照指令,特地录了个视频带回去。”阿杰摸出手机,扔了个圈又随意接住:“怎么,要不要过来顺便打个招呼?” ——啪! 江停劈手去夺,被阿杰抓住手腕反拧,亮响在夜幕中格外清晰。下一秒江停顺势拧身横扫阿杰脚踝,那是个非常标准且既快又狠的格斗动作,但后者比他更抗打,生受这一踢后连吭都没吭,骤然发力将江停推出数步。 江停趔趄向后,不及站稳,阿杰已袭至近前。 韩小梅失声道:“陆先生!” 阿杰一把锁住江停咽喉,向后猛推,在轰然重响中把他掼在了SUV引擎盖上,随即握拳砸去! 这一拳如果没留力的话,足以将路虎车前盖砸出个深坑,或者让江停的脑浆从太阳穴中迸出来。 但紧接着,让韩小梅做梦都想不到的情景发生了。 江停头一偏,刹那间躲开拳风,阿杰钢铸般的指关节紧贴着他耳侧落在了引擎盖上;下一秒,江停探手从后腰抽出折叠匕首,刀刃弹开,寒光横劈,阿杰胸膛前飞出一泼鲜血! “——嘶!” 阿杰立刻向后,只见胸前被活生生划出了三四寸长的血痕。但他来不及细看,江停已反手持匕抢身上前,裹挟着寒风的刀刃对着咽喉就划了过来! 阿杰疾步后退,而江停紧逼不舍。刀光密集没有丝毫空隙,在你退我进的生死时速中,几次险些贴着阿杰咽喉剁了下去! 不远处车内,韩小梅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在她的印象里,陆顾问是个儒雅斯文、涵养极好,身体文弱到有点虚弱的人。她从没想过陆顾问竟然会在身上藏匕首这类管制刀具,虽然因为体质欠佳而有所影响,但冷酷凶狠的程度,却如同变成了另一副面孔。 ——隐藏在他温和文雅表象之下的,真正的面孔。 是的,她意识到了。 江停不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救援,他是要立刻就杀了那个人。 嚓—— 阿杰只觉脸颊一凉,继而一热,鲜血逆着刀锋飞溅出来,只差几厘米就划到了眼睛! “啧,”他简短表达了下自己意外的心情,随即终于结束了一味躲避,当匕首再次斩向自己咽喉的瞬间抓住了江停手腕,毫不留情狠狠反折,咣当匕首落地! “你就是个——”阿杰冷冷道。 谁料就在这时,江停不躲反上,一记凶狠至极的侧踢飞上阿杰前胸。 阿杰被迫放开钳制他的手,毫不费力挡住侧踢。下一刻江停借力凌空跃起,当头一踹,把阿杰推得趔趄退后! 江停落地一个踉跄,眼前发黑,险些没站稳。 这一踢要换作阿杰,对手的天灵盖乃至颅骨肯定当场就碎了。但江停是个苏醒才一个多月、走长路都有点勉强的病人,刚才几手完全是倚仗三年前的身体记忆,才能勉强支撑不太落下风,实际体力消耗比阿杰大得多。 他呼了口带着血腥味的气,俯身去捡地上那把带着细微血迹的匕首。 但就在此时,耳侧劲风呼过。江停来不及起身,指尖的匕首就被一脚踢飞,紧接着阿杰掐着他的咽喉,嘭!一声把他脊背重重砸上了路虎车门! “……”江停眉心紧锁,脸色迅速由红转为青白,喉咙发出了可怕的骨骼摩擦声。 阿杰单手抵着他,另一手毫不在意地在自己流血的侧脸上抹了把,嗤笑道:“我就知道对付你连枪都不用带出来,省得还担心走火——以前我说你是个拔了牙的老虎,被拧断了翅膀的鹰,老板还不信。” “……” 阿杰近距离在他脸上打量片刻,说:“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你说你明明能过得很好,为什么却偏要往死路上走呢?” 江停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痉挛着抬起手,掐住了阿杰的手臂。 但受过多年严苛训练的专业杀手不会被这点微不足道的反抗所撼动,阿杰靠近江停耳际,轻声问:“我要是把你弄回去,老板会怎么说?” 江停张了张口,齿缝间吐出两个字:“做梦……” 阿杰似乎感觉有点好笑,刚要说什么,突然身后平地炸起:“——放开他!举起手来!” 阿杰一回头,紧接着脑门前顶上了枪口。 韩小梅全身发抖,但眼底满是孤注一掷的勇气,声嘶力竭吼道:“不然我开枪了!” 从最开始阿杰就没把这个黄毛丫头当回事,因此也就没想到有这个变故。他略有点意外地衡量了下局势,随即慢慢放开江停,果真转过身来举起了双手。 “咳!咳!……” 江停痛苦地捂着脖颈发出闷咳,每一声都仿佛是从胸腔中震出来的,忍了几次都没忍住,最后终于呛出来一口星星点点的血沫,才带着喘息停止了。 韩小梅不由自主向他看了眼,又惊慌地回到阿杰身上——双手持枪的倒比被枪口顶着脑门的还要紧张,声调都战战兢兢地:“你,你过来,站远点。” 阿杰顺从地按着她的指示往前走,同时眼睛眯起,望向不远处那辆奔驰CLS400。 车后窗破了个大洞,想必她刚才就是从那爬出来的。 远处高架桥上汽车由远而近,随即又驶向远处,转瞬而逝的车灯映出了韩小梅手掌及前臂外侧无数亮晶晶的玻璃碎片。 玻璃碎片? 阿杰终于知道了什么,眼睛一眨,闪过微许嘲讽的笑意。 “陆、陆先生,”韩小梅竭力克制着自己声线中惊惧的颤抖:“我身上有手铐,帮我……帮我把他铐上。” 几步外江停勉强起身,但刚走近一步,视线瞥见破碎的奔驰车后窗,倏而身形僵住。 “陆先生?” ——空气凝固了短短半秒,江停和阿杰同时动了起来! 江停几乎是不顾一切地飞身而上,然而已经晚了。阿杰抓住韩小梅的手臂,清脆脆喀拉一声,将右手肘拧脱了臼,旋即夺下枪顶在她煞白的眉心上,没有丝毫犹豫,咔擦扣下了扳机! Chapter 39 韩小梅双眼大睁, 脑海空白,但不出意外地,死亡没有降临。 咔擦咔擦咔擦。 阿杰闹着玩似的扣动扳机, 然后随手把空枪扔了:“黄毛丫头, 下次唱空城计起码装得像一点。你要是有子弹, 还用自己徒手破窗爬出来?” “——别动!”他陡然提高声音,身后江停止住了去捡匕首的动作。 “你我不想动, 这丫头就未必了。”阿杰头也不回道:“虽然本来不在计划中, 但多杀个警察,对我来说也不算多大事情。” 废弃公路在夜色中广袤绵长, 通向尽头起伏的荒野, 以及更远处浓墨般化不开的空虚和黑暗。 江停终于缓缓站直。 他的身体每块骨骼、每寸内脏都在叫嚣着剧痛, 各个关节仿佛灌满了酸楚的冷水,连稍微动一动都会带来极大的痛苦。然而他的身形还是非常笔直,后颈到肩头、蝴蝶骨到后腰,乃至于修长的双腿到脚, 都呈现出紧绷而利落的姿态。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问。 阿杰膝盖顶在韩小梅腹部, 迫使她以手肘不自然扭曲的姿势倒在地面上, 然后抬头在心里估算了下时间, 说:“接我的人差不多该来了。” 韩小梅强行压抑泪水,但克制不住痛苦的痉挛。 “胡伟胜死了,流落在外的那袋蓝金也销毁了, 你们警察这次案子破得相当利索, 帮了我们很大的忙。我估计回去后老板会很高兴,不过我还可以让他更高兴一点。”阿杰顿了顿, 回头江停勾起嘴角, 露出了一个满怀恶意的微笑:“如果我能带去他更想要的东西的话。” 在他身后, 远方高速公路尽头,隐约闪现出一星车灯。 江停说:“好。” 他答应得这么利落,多少让阿杰有点意外。 “不过你先放开她。”江停继续道,“如果这个警察死了,至少我可以确保你接下来几年的日子都不会过得太顺心……或者干脆你不会再有接下来几年的日子过了。” 从阿杰的反应来看他大概没把这当回事,韩小梅从用枪指着他脑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半个死人了:“我劝你还是先……” 江停说:“我想活不容易,想随便拉个人陪葬倒是挺容易的。不然我试试?” 阿杰的神态终于发生了变化,似乎在掂量他这话有多认真。略一思忖后他耸耸肩,起身放开了韩小梅。 “你没事吧?”江停半跪在韩小梅身侧低声问。 “……陆顾问……” 阿杰边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发什么信息,边走向那辆被撞得车门凹陷的路虎,在副驾驶上翻出那只金属公文箱,又从仪表盘下的杂物匣中掏出一把黑乎乎手枪形状的东西插进了后腰。 “他,他有枪……”韩小梅要哆嗦着爬起来,却被江停拦住了。 “最好还是躺着。” “不行,您——” “刚才那一摔你可能会有点脑震荡,别乱动。” “可是!”韩小梅惶急开口,刚想说什么,突然感觉口袋被人一动。 手铐! 刹那间她反应过来,猛地看向江停,只见他从神态到语调都没有半丝异常,说:“躺在这里等待救援,市局那些人不会花太长时间的。再坚持一会,我去去就来。” “行了吧你俩,再聊下去她就该跟你商量明早手拉手去民政局领证了。”阿杰发完信息,懒洋洋地走上前:“别没完没了的。” 韩小梅只觉口袋里手铐扣的每一点动静都异常清晰,她紧盯着江停身后越来越近的杀手,心脏怦怦直跳,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喉咙,只听江停波澜不惊说:“好。” 阿杰脚步落地,伸手来抓江停胳膊。 刷拉一道光弧紧贴韩小梅的鼻端划过,江停闪电般起身,将金属手铐环狠狠砸在了阿杰太阳穴上! “跑!” 韩小梅连眨眼的功夫都不敢耽误,咬紧牙关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拔腿狂奔! “操!”阿杰这次是真有点发火了,猛一甩头摆脱了眩晕,铁钳般抓住铐环远远扔开,旋即抬手拔枪。他习惯性想开保险栓,但拇指刚抬起又克制住了,索性对着江停的头用枪托狠狠一砸,砰! “我早该知道你这个人麻烦——”阿杰一字一顿道,手肘反卡江停咽喉,正琢磨着怎么把他弄晕过去又不至于弄死,突然身后强光大亮,引擎轰鸣声急速逼近。 一辆切诺基从高速出路口飞驰而来,转眼冲到身后。阿杰把江停重重一推,同时就地打滚冲出数米,子弹贴着脚跟飞迸出一溜尘土! 江停厉喝道:“小心他有枪!” 话音刚落,阿杰抬手扣下扳机。切诺基明晃晃的车前灯在夜幕中成了最好的靶子,连瞄准都不需要,整片车前窗应声粉碎! 轮胎刮擦地面发出刺响,大切漂移骤停,稳稳挡在了江停身前:“上来!” 阿杰眉梢挑起,只见一道矫健身影持枪下车,赫然是严峫。 “艹,命真硬。”阿杰喃喃了句,再次就地翻滚躲过了贴身而过的子弹,闪身蹲在路虎车边,劈手打开车门挡住自己。只听“砰!”巨响,紧追而来的子弹击中车门,推力令半个车头剧震! “没事吧江队?”严峫边向路虎推进边吼道。 大切车身后,江停额角的血顺着鬓发汩汩直下,但他的回答听起来异常冷静:“别管我,注意子弹!他的枪是伯|莱塔M92!” 严峫:“哎呀我去。” 伯|莱塔M92,双排弹匣,容量最高十五发,有效射程五十米;加大的扳机护圈专供戴手套射击,是美国军方、恐怖分子及专业杀手的最爱。 跟市局配发的手|枪相比,那简直就是欺负人了。 严峫双手持枪,疾步前进,每次阿杰从车门后冒头时便一枪过去,逼得对方无法射击,弹头将金属车门打得火花迸溅。转瞬子弹打光,严峫已推进到了路虎车后,甩手扔了空枪,纵身直上车顶,干净利落一个打滚。 阿杰二话不说,举枪连发,一梭子弹对着车顶打了上去! 砰砰砰—— M92的9毫米子弹几乎紧咬着严峫的身体擦过,在车顶上留下一道弹痕弧线。硝烟中严峫翻身落地,抓住阿杰持枪的手,电光石火间两人扭打在一起,M92猝然走火! 江停瞳孔倏然落扩张。 远处韩小梅失声吼道:“严副——” 话音刚落,严峫硬生生打飞了M92,军|枪旋转出一道弧线后啪嗒落地! “这样才对么,哥们。”严峫死死拧着阿杰,在僵持中一字一顿道:“打架归打架,没事开什么枪,多伤感情?” 阿杰终于发力用身体把他撞开,两人同时撤出数步,紧盯着对方。 “既然是你的话,我也就没必要留手了。”阿杰喀拉一扭脖颈,森冷道:“准备送死吧。” 严峫冷笑起来:“既然是我,谁送死还说不定呢。” 最后一个字落地,阿杰拳风已至眼前,被严峫单手一把挡住,紧接着鞭腿扫上脸颊,两人瞬间扭打在了一起! 其实如果严格比较的话,阿杰才是接受专业化职业化训练的那一个,严峫则是从小在拳馆和“帮派”里混,跟人抄刀打群架,三天两头被押进派出所的野路子,直到十八岁上了警校才把格斗和搏击系统性地学了起来。 但野路子有野路子的优势,打架更蛮、更狠、更匪气。阿杰架住严峫手臂就要给他来个过肩摔,然而在腾空的一刹那,严峫膝弯勾住了阿杰后颈,轰然两声双方同时倒地,双双将路虎车窗撞得粉碎! 哗啦漫天碎玻璃,扑簌簌洒了他们满身满脸。阿杰呸一声吐出满嘴玻璃渣,刚欲爬起身,眼前一黑后脑咕咚,咽喉被巨力锁住了——是严峫躺在后面以腿锁颈,把他硬生生摁回了地面! “妈的……”阿杰骂道,从头颈到上半身根本动不了,便竭力伸手去勾地上的M92。 眼见他手指一寸寸接近了枪柄,严峫岂能让他够着,双脚发力猛蹬,旋即起身就往M92扑去,想抢先把枪握在自己手里。 就在此时,阿杰被蹬得整个人平着滑向路虎车底。但他这人相当悍,霎时抓住千疮百孔的车门,借力起身纵跃,在严峫抓到枪的前一瞬抓住了他,二话没说,一脚就把M92踢了出去! “不是说动枪伤感情么?”阿杰嘲道,抱住严峫发力猛抬,只听轰!巨震传来,把严峫整个人重重砸在了车顶盖上! 剩下那几块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车窗,这下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向四面八方爆成了碎渣。 韩小梅的叫喊尖利变调:“——严副!!” 阿杰满嘴被玻璃割出来的血,他毫不在意地抹了把,抬眼只见不远处站在大切车前的江停。 目光对视刹那,阿杰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带着揶揄和纯雄性的炫耀,用口型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看着。” 旋即他随意扭了扭手腕,刚准备转身给予致命一击,突然咣!一声,整个人被苍天而降的剪刀脚死死绞住砸进了车窗里! “跟一个死刑犯讲什么感情,”严峫从车顶盖上爬了起来:“你不看看你配吗?” 严峫裹挟着满身戾气跳下车,抓起阿杰后衣领,在无数碎玻璃片的哗啦声中把他的头从车窗中提出来,紧接着又是悍然一撞! 咣! 咣! 咣!! 阿杰一声不吭满头是血,反抱住严峫往后推,连续七八步,又狠又重地撞上了高速公路护栏! 两人加起来足有三百多斤重,惯性加速度造成的可怕撞击力,让金属护栏都产生了肉眼可见的凹陷。霎时严峫整个后背剧痛,仿佛连后肋骨都断了,奋力闪身避开,阿杰一记腿击在他原来的位置上,几百公斤重的腿力当场把金属护栏撞出了个坑! 严峫咬牙扭住阿杰,连表情都有点狰狞,发狠地连续肘击他颈椎,骨骼顿时传来恐怖的咯咯声。 两个平均身高接近一米九、结实强悍且势均力敌的男人往死里打的时候,就像两头不死不休的猛虎,地面被贴耳直下的拳头打出土坑,路虎车灯被踢得粉碎,碎玻璃碎石块漫天瓢泼。阿杰猛地弯腰躲过了严峫重若千钧的旋踢,起身抓住路虎早已被砸得倾斜的顶盖,单手撑起纵跃,转眼间落到另一侧副驾驶,从车窗中抓出黑色狙击|枪盒,把严峫的脸重重扫偏! “呸!”严峫当场吐出带着牙齿碎片的血沫,旋即接住金属枪盒,发狠远远扔开,当胸一脚把阿杰踹得口吐鲜血,飞出数米! 铿锵! 阿杰撞在护栏上,公路边的散碎尘土砖石哗啦撒了满身。 “……”阿杰以手撑地,慢慢爬起身,喀拉活动了下肩周,直勾勾盯着严峫。 他眉骨和鼻梁长得高,因为额角和眼眶周围满是血迹,因此目光显得格外森寒桀骜,慢慢道:“看来确实应该杀了你。” 严峫也一样喘息着,鼻腔中满是带着铁锈味炙热的气,闻言勾起半边嘴角。 那笑容冷酷铁血,他就带着这样的表情,抬手勾了勾食指。 “找死,”阿杰骂了句,刚抬脚上前,突然—— 砰! 巨响撼动夜幕,所有人同时觅声看去。 “站住。” 江停直指天空的枪口转向阿杰,M92尚自散发着袅袅硝烟:“再动一步我就开枪了。” 刚才这把枪被严峫一脚踢飞,摔进了护栏后的荒野,黑暗中谁也没注意到江停是什么时候捡起它的,也没有人注意到他握枪的手并不稳。 只有阿杰。 场面僵持不定,他眯起眼睛,死死盯着江停冷硬而又毫无血色的脸,仿佛刺穿了那张冰封住的俊秀面孔,看见了更深处隐秘痛苦又不为人知的东西。 “开枪啊,”阿杰眼睛一眨,笑了起来:“你枪法不是很好么?来,对我开枪,就像你杀死‘铆钉’那样。” ——铆钉。 严峫眼皮重重一跳,瞥向江停。 如同某个禁咒破开冰层,江停直直站在那里,灵魂却仿佛轰然跌进了冰冷刺骨的水底。 暗流裹挟着满怀恶意的回忆汹涌袭来,裹住全身,继而绕到身后,恶魔般在耳边呢喃:“你想出去吗?” 阴暗不见天日的牢房。 “想恢复自由么?” 窗缝中那缕光照在墙角的人影上。 “那个人就是代号铆钉的警方卧底……” 他竭力挣扎后退,但有人从身后钳制着他,强行把枪塞到他手中 “枪膛里只有一发子弹,卧底或者你自己。”噩梦中那声音微笑着说:“你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 江停胸腔起伏,但他分不清自己嘶哑的喘息来自于梦境还是现实。 ——我必须活下去,恍惚间他想。 我的兄弟们死了,我得活着才能为他们复仇;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内线,我得活着才能洗刷污名……我不能死。 但是。 但是—— 江停直挺挺站在荒野中,冷汗浸透鬓发,顺着脸颊缓缓汇聚在下颔尖。他看见自己握枪的手抬了起来,但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回避噩梦中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只能发着抖闭上双眼,下一刻食指扣动—— 砰! Chapter 40 现实中的废弃公路四下寂寥, 风从远处掠过荒野,发出吹哨般悠远的嘶鸣。 枪声没有响起。 “……江停。”严峫尾音不是很稳,但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定坚实:“没关系, 不论曾经发生过什么都会过去的, 先把枪放下。” 不远处护栏外, 江停半边身体隐没在黑夜中,如同被某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魔鬼所控制, 举枪的手臂不知何时收回向上抬起, 手指微微颤抖—— 这个角度,枪口正偏向于他自己。 “确实有些事总会过去的, ”阿杰淡淡道, 抬手擦了把脸颊的血, 微笑道:“不过我觉得这个‘有些事’指的是现在,而不是过去。” 他已经全然没了刚才的剑拔弩张,甚至有点悠闲的意思。严峫一眼瞥过去,敏感地发现远处道路尽头, 两道车灯正翻过山坡, 沿着公路全速逼近, 很快传来了摩托车特有的轰鸣声! “韩小梅!”严峫失声喝道:“小心!” 远处韩小梅一回头, 跳起来就往边上躲,摩托车手紧擦着她疾掠而过! 严峫箭步上前,跃起一脚踩在护栏上, 落地打滚起身,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江停身侧,一把夺下M92;就在这比眨眼还快的功夫里, 两名车手飞驰而至。 阿杰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抓住一辆摩托后座, 闪电般飞身跨上。另一车手则隔着十余米距离甩尾、俯身, 单手捞起地上的金属狙击|枪盒,头也不回加速回驰! “再见了,姓严的。”阿杰回头冷冷道,“下次见面就是你的死期了。” 严峫抬手就扣扳机,摩托车却骤然发动,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与子弹贴面擦过,犹如金色流星,向废弃公路尽头的荒野风驰电掣而去。 砰!砰!砰! 最后三发子弹追着尾烟打空,车灯眨眼就消失在了茫茫黑夜里。严峫“操!”的骂了句刚要追,突然只见远处,伸手不见五指的山坡上影影绰绰亮起大片车尾灯,犹如无数赤红魔眼——那里竟然还埋伏着数不清的人马! 咣当!一声金石交激,严峫劈手把空枪砸在了石头上。 尖锐的警车鸣笛随风飘来,遥远的高架桥上,终于现出了闪烁的红蓝警灯。 “你没事吧?”严峫擦了把血,转身问:“先上我的车去暂时……江停!” 江停紧紧按着自己的眉心,大半张脸都藏在手掌后,尽管竭力控制却无法平息住肩膀的战栗。严峫上前抓住他手臂强行拽开,只见他面色堪称青白,这么暗的情况下,都能看见那总是薄薄抿紧的冷淡的嘴唇竟然在不住颤抖。 “你别吓我,江停?”严峫扶住他低声道:“醒醒!” “对不起。”江停想用掌心盖住面孔,却无法从严峫的钳制中挣脱手腕,只能神经质地用力向另一侧撇过脸:“……我刚才只是想……” “没事,没事。”严峫用眼神示意韩小梅待在车里不要靠近,同时小心翼翼把江停搂在怀里:“总会过去的,我在这里,啊?听话?” “我刚才是想帮你的。”江停嘶哑道,“但我已经无法……我——” 他顿了顿,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我扣不下扳机了。” 严峫微怔,还没来得及明白是什么意思,突然韩小梅拿着步话机从切诺基车里探出头,焦急道:“严副!现场传来通讯说发现了犯罪分子的聚集点,是一栋待拆居民楼楼顶,狙击现场发现可疑遗留物!” “遗留物?” “一件七八岁小孩短袖白汗衫,有陈旧血迹残留!” 严峫只觉怀里一动,江停推开了他,喘息道:“……什么?” 脑海深处乱糟糟的,似乎充斥了无数念头,又全是茫茫空白。江停蹒跚向前走了几步,再次伸手掐住紧锁的眉心,但即便指甲深深切进皮肉,都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最后那点微末神智如同游丝,竭力维系却不得救,只能向着深渊急速跌落。 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正急促倒气,随即颓然一软,失去了意识。 “——江停!” 严峫几乎是箭步冲上前,一把将江停接住,拍着他的脸颊厉声道:“醒醒!江停!” 韩小梅惊呆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只见严峫把江停打横抱了起来:“上车往回开,快!” 这个时候高架桥上那几辆警车已经越来越近,红蓝光芒几乎闪到了他们身前,韩小梅手足无措地指给他看:“但严副,大伙已经……” “打电话给人民医院。”严峫把江停抱上车后座,强迫自己深吸了口气镇定下来,果断道:“——不,等等。打电话给私立医院,上车我告诉你是哪家。” 马翔开着警车呼啸而来,隔着几十米就只见前方严峫钻进了车门,随即大切亮灯倒车,调了个头。 “喂严哥!”马翔降下车窗:“我们紧赶慢赶的……喂?!” 切诺基完全无视了他的呼唤,甚至连等等的意思都没有,直接向警车相反方向呼啸而去! “……”一排警车依次停下,所有人都在尘土弥漫中傻了眼。半晌马翔探出车窗,冲着大切越来越远的后灯悲愤道:“你赶那么急去看老婆生孩子吗?你又没老婆!喂!” · 闪着警灯的切诺基在空旷的高速上全速驰骋,连闯几个红灯,在安全监控中留下一道黑色的残影。 后视镜中映出严峫阴霾的眼瞳,他看向后座——江停随着行驶的颠簸微微摇晃,似乎在昏迷中不断重温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双眼紧闭的面容上清晰浮现出一丝痛苦。 我扣不下扳机了,他这么说。 什么意思?为什么? 卧底“铆钉”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往昔总会过去,江停,千万不能沉沦其中——严峫心中一遍遍默念。 就算曾经做错过什么也无所谓,如果你想付出代价,至少不会独自一人面对未来。 …… 动荡。 颠簸。 江停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周身炙热却苦闷难言,仿佛被拘禁在某个狭小黑暗的空间里。 我死了吗?他想。 灵魂仿佛在深水中缓缓上浮,终于窥见光亮,迫不及待地钻了上去。 哗—— 小男孩从河面探出头,发出快活的笑声,机伶伶游到岸边爬了上去,抓起方方正正叠在石块上的白汗衫三两下穿好。 仲夏傍晚的夕阳映着他洁白的侧脸,亮得仿佛皮肤都浸透了水,黑发湿漉漉搭在脸颊边。他那没有下水的小伙伴规规矩矩坐在石块上,默不作声盯着这一切,看了很久才说:“你的衣服湿了,不换一件吗?” “可是我只有这一件啊。” “那脏了怎么办?” “脏了回去要挨打的喔。” 小男孩坐下来,歪头望着他总是很沉郁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朋友,笑着问:“你今天还练琴吗?” “你想听么?” “想呀!” 他的朋友似乎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说不出来的意味,起身拉住他的手:“跟我来。” 金红的风席卷旷野,裹着远方城市的气息奔向远方。舞台奢靡,一如往昔,斜阳穿过高高的彩绘玻璃窗,映出空旷寂寥的剧院和布满灰尘的座椅;前排只有一个小男孩笑着,为独自演出的提琴手鼓掌—— Hot summer days, rock \\\\\\\'n\\\\\\\' roll The way you play for me at your show And all the ways I got to know Your pretty face and electric soul …… 那旋律久久回荡,演出永不散场;孩提时光纵情嬉戏,仿佛岁月洪流也冲不走厚厚的粉墨浓妆。 “我永远只为你一个人演奏,”小男孩听见自己的伙伴带着童稚这么说。 随即他们肩膀变宽,身形拉长,一道深沉喑哑的声音在耳边重复: “我曾经许诺永远只为你一个人演奏。” 江停抬起头,却什么都看不见。他全身满是爆炸的余烬,伤痕累累而形容狼狈,被人推进房间反铐在扶手椅上;他的眼睛被布蒙住,即便知道那个人正向自己走来,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窥见那张近在咫尺微笑的脸。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他听见琴声从自己的囚室中响起。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那些玩耍欢笑的过往,七月未央的夏夜,余晖中的浮尘,灿烂的灯海,在此刻汇聚成洪流轰然破闸,吟唱在虚空中盘旋上升直至天堂: 你的荣光,你的脸庞,那如钻石般璀璨的光芒 可否爱我如初,直至地老天荒? ——当韶华逝去,演出落幕,白夏流年已成过往;你可否依然为我喝彩鼓掌,直至地老天荒? · 病床铁轮飞快转动,急救室红灯闪烁,护士仓惶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上。 “颅脑内部存在淤血,时刻有可能压迫神经,非常危险……” “目前仅能维持最低意识,不排除再次进入持续性植物状态的可能……” 杨媚捂着嘴发出半声颤抖的叫喊,但很低也很短暂,随即膝盖一软跪了下去。严峫抓着她胳膊一把撑住了,不由分说拉到长椅上,抬头问:“总有办法是不是?最好的仪器,最好的医疗手段,他才刚昏迷肯定还有救!不管用什么办法,脑内淤血以后再说,只要现在能把意识刺激回来!” “如果有最新研究出来的机器和配套药物确实有可能,但东西还没批进国内,临床到底是否有效还……” “仪器在哪?” 医生有些犹豫:“整套的话看新闻应该是在德国,但是——” “最快一趟国际航班几点到,你的机器就几点到。” 严峫头也不回道,抓起手机冲出了急救室走廊。 灵魂在黑暗中挣脱导管与呼吸机,缓缓浮出急救室,向着远方空洞的深渊飘去。 Dear Lord, when I get to hea|ven Please let me bring my man When he comes tell me that you'll let him in Father tell me if you can …… 但我没有爱过你啊,江停在越来越响的吟唱中喃喃道。 旋律愈发跌宕强烈,掀起金红帷幕华丽的下摆,掀起旧日岁月迷蒙的灰尘,乃至轰然巨响、乃至震耳欲聋,淹没了他声嘶力竭的呼救与叫喊。 但我从没有——没有—— “你有,”他听见那声音说。 警灯闪烁暴雨滂沱,周遭人声喧哗,有人冒雨大吼:“搜到了!快来人!通知江队!” 深夜办公室的台灯下,钢笔在纸面上一笔一划,门外传来快乐的蹦跳和嬉笑打闹,“我们走啦江队!明天见!” 地面轰然炸开,厂房玻璃飞爆,火光与浓烟瞬间冲上天空;他向那烈火狂奔而去,恍惚间周围有无数人大喊:“别让他进去!”“江队!”“把他拉开!”…… ……没有明天见了,江停想。永远也不会再见了。 灵魂终于放手,从天穹跃向深渊,紧紧拥抱住大笑的恶魔。 急速下坠中他们远离天堂,将人世遥遥抛在身后,视野尽处是丛生恶鬼与烈火地狱;华丽剧院灰飞烟灭,而提琴仍在云霄上慨然奏响。他们就在那歌声中一同奔赴旅程终点,仿佛从最开始就紧密不可分割,坠向轰然开启的炼狱巨门。 锵——! 就像休止符落地,突然一切都静止了。 爆炸、燃烧、惨叫、呼号……全都如无声的哑剧哗然溃退,火焰褪色成灰白,将深渊底部的重重鬼影瞬间吞噬殆尽。 江停就像重归胚胎似的悬浮在半空,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回过头。 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拉住了他,顺着胳膊向上望去,新生似的光芒铺天盖地而下,逆光中映出一张英挺俊朗的脸,正皱着眉头紧紧看着他—— 江停被那光芒刺得闭上眼睛,随即缓缓睁开。 “醒了!” “大夫!大夫他醒了!!” …… 喧杂和脚步朦朦胧胧,声音就像隔着一层深水。江停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正被不知道多少个医生护士摆弄着,周围有人在哭,有人在叫,也有人在欢呼大笑。 这么高兴的吗?他心中有些疑惑。 终于周遭渐渐安静下来,仪器发出有规律的嘀嘀声。江停浓密的眼睫动了几下,随即缓缓睁开,发现病床边还有一个人没走。 梦境中那副面容正在现实中注视着自己,病房里的灯光从身后映来,为他坚实可靠的身影镀上了一层光边,恍惚间竟有些温情的意味。 严峫笑起来,侧坐在床沿上,双手食指交叉比了个数字:“六天。” 江停精神还有点涣散,戴着呼吸面罩。 “你昏迷了整整六天。”严峫笑着说,终于活动了下脖颈和肩并,随意往病床周围整套叫不出名字来的医学仪器和全部印着德文的滴注药物扬了扬下巴:“咱俩之间呢,生动形象的演绎了什么叫‘你我本无缘,全靠我砸钱’——到今儿我才知道,老祖宗的话果然实在,没有骗人。” “……”江停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 严峫瞅着他,突然俯身凑在他耳边,调侃问:“现在咱俩算有缘了吧,嗯?江队?” 江停微微开口,温热的白气在呼吸面罩上一呼而逝。 他说:“算。” Chapter 41 五零二冻尸案终于初步结束侦破, 进入了审讯过程。 影视剧中刑警的工作是到犯罪嫌疑人成功落网就结束了的,但实际上,真正艰难的战役从这时候才开始。 审讯, 攻坚, 软硬兼施, 十八般武艺七十二种手段,从犯罪分子真假掺杂的供词中甄别有效信息, 扣细节扣字句, 反复审问逐个击破,乃至于全部拿下。 这中间多少你进我退, 多少斗智斗勇, 都难以用语言来记叙, 唯一能具体展现的只有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加了多少个小时的班,以及副支队长办公室的灯又亮了多少个通宵。 浴室里水声停止,悉悉索索片刻后,严峫顶着一头湿漉漉如刺猬般的黑发推门而出, 哼着小黄调进了衣帽间, 从塞得关不上的抽屉里随手抽出黑T恤, 刚要穿上又顿了顿。 然后他三下五除二把T恤扔了, 赤|裸着尚未擦干水珠的结实背肌,打开了一年到头只有相亲时才会临幸的衣橱。 半小时后,严副支队鼻梁上架了副墨镜, 头发打蜡做了个造型, 穿着cesare attolini定制衬衣西裤,戴着价格比车还贵的腕表, 开了辆价格相当于十个表的车, 愉悦地出门了。 又过半小时, 严副愉悦的心情受到了严峻的挑战。 “不是,”他随便拉住查房大夫,不满地冲着病房比了个八:“我每天付这个数,就是让他俩天天跟这儿约会的?” 大夫:“……” 杨媚殷勤地舀出第三碗鸡汤:“来,江哥,小刘熬了整整半晚上,咱们再喝一碗!啊——” 江停:“等等,有话好好说,你先放下……” 严峫重重咳了一声,整整衣袖,昂首阔步进了门。 严峫在杨媚心中的形象已经非常复杂了,一方面确实十分感激,另一方面,每当她看到严峫这副“老子就是欠打有本事你来呀”的姿态时,内心感觉都跟恨不得一苍蝇拍把严峫送回火星去的魏局很有共鸣。 “我跟江队有点事商量下,”严峫用看似和蔼实则矜持的语气说,“你先出去一会儿,待会我走了你再进来。” 杨媚:“???” 杨媚刚忍不住要开口反驳,严峫用眼角余光瞟向满脸无辜的江停,加重语气说:“丁当交代了。” “杨媚先回去吧,”江停立刻从善如流:“你有空再来。” “……”杨小姐只能收拾收拾,忿忿不平又忍气吞声地出了病房。 这层住院部走廊尽头,杨媚刚转过走廊拐角,就只见远远走过一个二十出头吊着胳膊的小姑娘,正绕着窗户慢慢地放风散步。杨媚瞅着那身影有点熟悉,皱着眉头想了想,猛然记起这是那天晚上跟江停一起被送进医院的刑侦队实习生,叫什么韩梅梅。 ——韩小梅的伤不能算严重,按正常流程肯定会被送进公立医院。但她蹭了陆顾问昏迷濒危的光,捎带着就进了这家恍若酒店般人人都住单间病房的私立医院,账单自然是寄给她老板的。 她正吊着手,小心翼翼想活动一下僵硬的肩膀,突然只听身后传来一道慵懒而又高高在上的女声:“韩梅梅?” “哎?” 韩小梅一回头,霎时差点被美丽的小姐姐闪瞎24K黄金镶钻狗眼。 杨媚染成深栗色的秀发挽起,雪白脖颈上吊着满钻钥匙项链,穿着深粉红丝绒裙,裸粉系带麂皮高跟鞋,挎着韩小梅半年工资都未必买得起的包,袅袅婷婷走来,绕着韩小梅转了半圈,妆容晕染完美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苛刻,从她两块钱的塑料拖鞋一路往上打量到了三天没洗的头。 “你就是那个出事时跟江哥一起坐在车上的实习女警?” 韩小梅诚惶诚恐,终于意识到小姐姐来者何人了: “是,我叫韩小梅,您肯定就是杨——” 杨媚又绕了半圈,步伐优美摇曳生姿,全方位展示了一下自己S型的傲人身材,用两根涂着淡粉指甲油的手指按着韩小梅的腮帮,轻轻撇过去,仔细观察了下皮肤,那眼神跟买驴时检查牙口差不多。 韩小梅这头驴被检查得战战兢兢,只听杨媚懒洋洋道:“那辆被撞毁的车,是我的。”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韩小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条件反射开始道歉。 “你们实习生没其他活儿好干了吗?” “当时真的没注意到……啊?” “整天跟着江哥,没事怎么不上街抓小偷去?” 韩小梅真的是头驴,对暗流汹涌的杀气毫无知觉:“哦,因为严副让我看着江……陆……陆顾问,说有任何异动都第一时间通知他,只要陆顾问离开半步他就立刻杀到,所以……” 杨媚这一吃惊不小:“严峫?为什么?” 韩小梅抻脖子往远处看看,确认周围无人,才小声说:“不知道,可能直男癌春心萌动了也说不定。” 杨媚倒吸一口凉气,险些当场噔噔噔倒退三步,韩小梅还撇着嘴对她做了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然而杨媚不愧是把江停从高速公路车祸现场拖出来,把他送进医院抢救回了一条小命,这么多年来经过了不知多少大风大浪的女人,眨眼功夫就反应过来,几秒钟内迅速制定好了攻防战略和策反对象,一把抓起韩小梅糙得不行的手: “妹妹!” 韩小梅:“???” “看你瘦得这小可怜样,快跟姐姐来。”杨媚笑得就像只刚成精的雌狐狸,亲亲热热道:“姐姐好、好、请你吃顿饭。” · “丁当交代了?”与此同时病房中,江停确认道。 严峫随手拉了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在床侧,手肘搁在两侧扶手上,十指交叉,两条长腿交叉跷起。他这样活像个年轻英俊的总裁,含笑打量江停半晌,才一字一顿如同唱歌似的:“当~然~啦~” 江停说:“我以为她应该是比较难攻克的那一个。” “这主要得看是哪位大神亲自出马去审的。猜猜?” 病房里洒满阳光,床头插着满满一捧百合,散发出阵阵幽香。江停面容素白,乍看与柔软棉白的病号服一个色,双臂抱在胸前,斜倚在宽松的枕头上。 虽然不明显,但他浅红的唇角确实弯起了一道弧度:“这位大神不正坐在我面前么。” 严峫的笑意明显加深了。 “哎,说正经的。”严峫随手从烟盒里抽了根软中华叼在嘴里,把椅子又向前拉了拉:“你怎么知道姓丁那丫头是第四个绑匪的?” 时间倒退回十多天前,严峫站在警车边回过头,车窗缓缓降下,露出江停半侧白皙冷硬的脸颊,说——不是三个绑匪,是四个。 所以当严峫在现场破门而入时,首当其冲就去抓丁当,爆炸发生后也第一时间冲上去冒死夺下了丁当手里的枪,事实证明这个判断挽救了人质的生命。 江停说:“丁当去派出所应该是真的,但不是想自首,而是检举。” 严峫风度翩翩,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她想检举丁家旺和池瑞王乐等人,说辞跟她后来告诉楚慈的一样,把策划贩毒以及跟胡伟胜交往的责任全推到她爸身上。这跟张娇的口供不谋而合,也许是在贩毒前两母女就暗自商量过万一东窗事发该怎么说,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绝大多数女性|爱孩子比爱老公多。” “所以在刁勇被控制后,丁当发现警方的监视人员,她知道自己已经被怀疑了。这时候她唯一能想到的主意是先声夺人,所以去派出所,打算抛出已经准备好的说辞。”江停吸了口气,说:“但是,可能通过观察交谈或其他途径,池瑞等人抢先察觉到她有了异心,因此先下手为强,把她也绑了回去。” “然后她选择跟绑匪合作,”严峫接口道。 “是的,她不得不。”江停说:“因为你的推测非常正确,五零二案发当晚胡伟胜车里的那名女性帮凶就是丁当,甚至,她很可能是蓄意谋杀冯宇光的。” 严峫叼着那根烟,似笑非笑看了他片刻,终于向后仰靠在椅背里,慢悠悠地重复道:“蓄意谋杀。” 他半晌没说话,像是非常享受这种与江停独处的时刻,然后才开口问:“这你也能猜到,说说看为什么?” “冯宇光一直靠吃阿得拉、莫达|非尼等精神活性药物来通过考试,在北京他应该有固定且信任的卖家。但来建宁后,因为违禁药物快递有风险,加之购买需求十分迫切,他接受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丁当作为新供货源。他没想到的是,丁当其实是想杀他。” “案发当晚冯宇光的倒数第二个电话是打给丁当的,我猜丁当接到电话后,给了他另一个无实名注册的手机号用来联系,这同时也是她迷惑后续侦查的一种手段。冯宇光拨通那个无实名注册手机号后,根据指示上了胡伟胜的车,剩下的事情和你之前推测的应该别无二致。” 江停顿了顿,把头向后靠在软枕上,下意识摩挲自己的咽喉。 严峫已经发现这是江停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突然感觉喉咙有点发紧,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好像那只手正轻轻摩挲在自己的脖颈上一样。 “那为什么你怀疑她是蓄意谋杀?”似乎是为了伪装自己的异状,严峫硬生生别开目光,笑着问:“或许她纯粹就是想勾引冯宇光吸毒,只是拿错了货而已。” 江停却摇了摇头。 “冯宇光服下的药是丁家旺仿造出来的失败品,应该早就被销毁了。即便有余量,也不会像甲基苯|丙胺那样随意堆在锅里,‘顺手拿错了货’的可能性不大。再者,丁当要杀冯宇光的事可能连胡伟胜都不知道,否则他不会去动冯宇光的包,第二天还卖给二手奢侈品店,给自己留下了那么明显的线索——而胡伟胜为了保护丁当,那种死硬不交代的态度非常坚决。面对这样一个忠心赤胆的男朋友,如果丁当要杀冯宇光这件事连胡伟胜都瞒着的话,其中的杀人动机,应该是比较微妙的。” 说到这里江停话锋一转,微笑道:“不过我也说了这都是猜测,故意杀人量刑不同,丁当应该不会承认才对。” 严峫啧了声,食指隔空向江停一点:“她承认了。” 连江停都有些意外,“哦?” “区区不才在下我,亲自带人奋战半天,字面意义上的把丁家小院掘土三尺,果然不负众望找到了证据。你猜是什么?” 这次是江停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尸体。” 严峫在对面诧异的目光中怡然自得,说:“十多只被毒死的流浪猫狗尸体,死亡日期非常接近,好几只爪尖验出了丁当的DNA。” 江停轻轻抽了口气,明白过来:“试验致死剂量。” “——蓄意投毒,铁证如山。”严峫啪地一鼓掌:“那丫头当场就崩溃了,哈哈哈!” 人证、物证、口供案卷全部对应,形成严丝合缝的证据链,彻底钉死了这个持枪制毒杀人团伙。 严峫这一仗打得,简直能用漂亮来形容。 “那胡伟胜真是丁家旺介绍给他女儿的?”江停问。 严峫一摆手:“嗨,你听那丫头鬼扯。三春花事KTV那个竹竿成精似的老板都交代了,丁当老早以前就是他们那出名的交际花,可能胡伟胜老请她喝酒,一来二去两人勾搭上了,然后丁家旺才被拉下水开始制毒,从头到尾都没有逼良为娼的那回事。” 江停似乎有些感慨,叹道:“这姑娘。” “这年头的年轻人呐,啧啧啧……” 江停轻轻捏着自己的下巴,摇了摇头,没有附和。 “你想什么呢?”严峫敏感地追问。 “……我在想。”江停慢慢道,“丁当是这帮人开始制毒的源头,是将胡伟胜贩毒渠道牵线给丁家旺的枢纽,同时对胡伟胜或更多男人来说,她就像毒品一样诱惑、致命、令人成瘾……” 他似乎在思索适当的形容,未几终于开口道:“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特质让我很不舒服。” 严峫注意到他用的词不是厌恶、嫌憎,甚至不是反感。 是不舒服。 ——一个人对某种特质感到不舒服可能是因为三观相悖,也可能,是因为从中看到了不愿正视自己的那一面。 “你管她呢,一个死刑犯怎么可能让人舒服得起来。”严峫面无异状,非常自然地松了松颈椎,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哎对了,胡伟胜的尸检结果出来了。” 江停抬起眼睛。 “花生粉过敏。” “……?” “弄死他的那支二乙酰吗啡,之前被警犬大队申请走作训练用,送回来的时候里面掺了葡萄糖和花生粉。几个训练员已经被我带人抓起来了。”严峫轻描淡写道:“吕局让老黄彻查违禁品仓库,发现好几支毒品纯度不对,这会儿连带责任正清算着呢。” 江停沉吟着点头,好一会才说:“太巧了。” 确实——太巧了。 即便有几支海|洛因掺了杂质,怎么就偏偏是花生粉,怎么就偏偏被拿给了花生过敏的胡伟胜? 胡伟胜死亡当天夜里的每个细节,到底哪些部分是冥冥天意,哪个环节是有心为之? “巧不巧的,一时半刻也查不出来,所幸来日方长。”严峫俯身凑近,用手背一扫江停胸口,戏谑道:“来日方长——还好,你这条小命算是被我给捡回来了。” 江停静静望着他,目光深处似乎闪烁着一些晦涩难辨的情绪。 “好好养着吧江队。”严峫笑道,“这动不动就西子捧心厥过去的体质,以后可不敢随便劳累你这尊大佛了。” 他站起身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咔嘣咔嘣压好每个指关节,突然只听江停唤了声:“严峫。” 这声音不高,乍听没什么异常,严峫看了过去。 江停倚在雪白的病床头,目光沉静如一潭深水,说: “谢谢你,将来我回恭州的那天,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由你来送我上路?” 他们就这么静静对视了片刻,严峫浮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仿佛一颗小石子投进湖面却没有激起应有的涟漪,旋即只见他从裤袋摸出什么,抬手一扔: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杨媚那KTV人多眼杂,出院以后最好去我家。” 江停稳稳接住那道抛物线,只见掌心中赫然是把钥匙,表情微凝。 “走了,”严峫头也不回,挥了挥手,打开病房门走了出去。 雪白的房间重归安静,阳光穿过玻璃窗,百合花瓣缓缓落下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江停把钥匙轻轻丢在床头,无声地呼了口气。 · “哟,严哥,刚相亲回来呐?” 市公安局刑侦大楼门口,严峫健步如飞地跨上台阶,对手下几名刑警嘻嘻哈哈的取笑嗤之以鼻:“相亲是什么,庸俗!——材料整理完了吗?证物单预备好了吗?案卷移诉给检察院了吗?都没有?没有你们在这干什么!回去干活去!” 刑警们夹着烟,一哄而散。 “哎,老严——”技侦主任黄兴站在副支队办公室门口,似乎已经等了很久,觅声立刻回头叫了声。 严峫上下打量他几眼,“怎么啦你,借钱?” 黄兴干巴巴笑了下,但没掩饰住眼底的忧虑和矛盾。 这模样十分不同寻常,严峫不自觉皱起了眉头,果然只见黄兴勉强咳了一声:“行动当天晚上在狙击楼顶发现的那件小孩上衣,上面有些陈年血迹,DNA鉴定结果刚出来了。” 严峫神情微微一凛。 “吕局,”黄兴欲言又止:“吕局让你过去一趟。” “……”严峫笑起来,那张俊脸上神奇地收起了所有情绪,拍拍黄兴的肩:“我这就去。” 他真的转身就走向电梯,连半句话都没有多问。反倒是黄兴赶着追了半步,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终硬生生忍住了。 · 局长办公室。 咚咚咚! 敲门声刚落,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进来。” 严峫推门而入。 宽大的办公桌后,转椅背对门口,隐约露出一段手臂。桌面上台式电脑屏幕被转了个角度,严峫的目光落在上面,首先认出了窗口背景非常熟悉——公安内网。 半小时前才见过的那张熟悉的脸,正扛着三枚四角星花,向他投来冷漠清晰的目光。 严峫的脚步顿住了。 “向警方行动现场射出四发子弹并逃走的狙击手,离开前用石块在地上压了件儿童T恤,胸腹部衣料残留陈旧血迹。经DNA对比,与三年前某次警方救援行动中提取的血迹相重合。” 扶手椅转了过来,吕局平静地望着严峫: “属于恭州市公安厅,禁毒总队原第二支队长,江停。” Chapter 42 本来就很宽敞的局长办公室突然变得异常空旷, 只有吕局和严峫两人,一站一坐,互相对视, 安静到令人油然升起一种压迫感的地步。 终于严峫动了。 他伸手拉开办公桌后的椅子, 提起裤脚随意一坐, 笑道:“哟,可我听说这个人已经死了啊。三年前的救援行动?救援谁?” 吕局那张似乎永远都非常和善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质问或谴责, 语气也不愠不火, 缓缓道:“确实那场爆炸后,上边很多人认定他已经死了, 但也有人觉得他没有。” 严峫脸上认真聆听的表情毫无异常, 但他知道自己掌心正微微渗出一丝湿意来: “谁?” “恭州前副市长兼公安厅长, 岳广平。” 吕局打开保温杯喝了口茶,细细咽了下去,然后在严峫的注视中将保温杯放回桌面,发出轻轻一声。 “这件事在公安系统内罕有人知, 甚至包括老魏, 都只听说了爆炸的那部分。但实际上在爆炸后, 恭州市公安厅成立过一个专案小组, 专门调查这起行动失败的原因以及对相关人员进行追责。专案组牵头人之一,当时刚退休的副市长岳广平,提出了江停可能还没死, 而是被毒贩劫持了这一说法。” “……”严峫迎着吕局的目光短暂地笑了笑, “确实也不是没可能。” 吕局明显没有在意他怎么回答:“专案组决定采纳岳广平的意见。” “当时的首要之急,是设法营救失联的警方卧底‘铆钉’, 据分析他有很大可能性被关押在恭州与建宁交接处的一座废弃宅院里, 随时有被毒贩杀害的危险。不久后, 专案组终于确定了‘铆钉’被关押的具体位置,决定立刻采取行动,联合建宁及恭州两地警力实施突击,但却为时已晚了。” “仿佛知道警方会来似的,那栋废弃宅院在警车抵达前燃起了熊熊大火。火焰扑灭后,警方在废墟中挖出了江停的配枪和‘铆钉’的尸体,一颗正中眉心的子弹要了他的命。” 吕局突然停住了,偌大办公室里只听见严峫微微的呼吸声。 “弹道分析结果与推测相匹配,江停的枪柄上,发现了他自己的新鲜指纹。” 明明声音不大,虚空中却仿佛有某种令人窒息的东西沉沉压了下来。 “单从这一点看,确实江停杀害铆钉的可能性非常大。”良久后严峫终于开口道。 如果细究的话他这句回答其实很有弹性,看似附和,实际又没咬死,甚至还有些怀疑的暗示,但吕局没有跟他刨根究底。 “那是江停最后一次在人前现出踪迹,从此他就消失了,公安系统内作牺牲处理,没有授予烈士称号。”吕局淡淡道:“但我个人认为,如果他再出现的话,那将是巨大危险再次来临的先兆。” 他伸手拉回电脑显示器,严峫怔怔看着那张眉目冷淡俊秀的脸随着屏幕转了过去。 “吕局……” “唔?” 严峫张了张口,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您觉得江支队长是个怎样的人?” 吕局收拾着桌面上那堆散乱的材料,没吭声,像是在沉思什么。许久后他终于开口吐出几个字,说:“年轻,果敢,智商高。可怕的高。” 顿了顿他又道:“这点让我个人感到很不舒服。” ——很不舒服。 这是严峫在短短一小时内第二次听见相同的形容,他眼神不自觉地变了。 “你回去吧,”吕局摆了摆手:“这几天刑侦的同志们都辛苦了,到案卷移诉后,保证给所有参与行动的人员都放大假。啊,你告诉大家,再坚持坚持。” 严峫应了声是,起身向门口走去。 身后悉悉索索的动静是吕局在整理案卷,严峫的手触到门把,突然又顿住了。他几乎是强迫自己转过身再次面向吕局,深吸一口气,仿佛藉由这个动作准备好了什么: “您就没有其他什么想要问我的了吗?” “什么?”吕局一掀眼皮,“没有了。” “……” 吕局的口气波澜不惊:“你是老魏看着长大的,现在的刑侦副支,以后的处级正支。不论你做什么事都代表建宁市公安局,我们不信任你,还能信任谁?去吧。” 吕局胖墩墩的身体倚在办公桌后,严峫默然许久,向他欠了欠身,转身走了出去。 · 黄兴竟然跟上来了,正忐忑不安地等在电梯口,打眼看见严峫,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严队……” 严峫好整以暇地瞅着他,一步迈进电梯。 黄兴搓着手跟了进来:“那天你让我定位芯片,本来就是个小事,我也没打算告诉别人。但吕局从现场回市局后,跟未卜先知似的亲自过来问我了,还去技侦处调取了定位记录,所以我真的是……” 严峫:“嗯哼?” 黄兴其实摸不准到底发生了什么,只隐约猜到严峫要求定位跟现场发现的那件小孩血衣有关。但血衣因为本省技术有限的原因,是跟公安部打报告后送到北京的顶级物证实验室进行检验的,结果也直接呈给了吕局,其他人并不清楚内|幕。 从黄兴打听到的只字片语来看,DNA检验结果跟几年前封存的案子有关,严峫八成是擅自行动卷了进去,才被吕局叫去骂了。 “你说我哪儿能预料到这些呢,我还以为要么是有人借你家钱跑了,要么是你女朋友跑了,要么是你妈叫你盯梢你爸……” 严峫说:“呸,钱都是我妈的,我爸敢出轨就净身出户了!” 黄兴立马大力夸赞顺毛拍马屁,心虚地打听:“吕局没骂你吧?” 电梯门打开了,严峫抱着手,冷哼着上下逡巡黄兴一圈,直到后者赔笑赔得脸上肌肉都酸了,才抽出手来慢悠悠地拍了他两下: “骂不骂的,反正呢,本来打算请你的那顿五星级天顶泳池自助烤肉大概是没戏了。” 黄兴:“……” 严峫甩甩袖子扬长而去,黄主任目瞪口呆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悲怆地发出一声:“……你咋不早说有烤肉?!” · 黄主任追悔莫及,但心狠手辣的地主阶级严峫却没理会,径直进了刑侦支队的办公层,迎面就只见众多刑警正人手一杯奶茶分吃零食,蛋糕巧克力、披萨牛肉干摊了满桌,边上还垒了两箱个个有拇指那么大的嫣红的樱桃。 “哟,公款吃喝呐,给我来点。”严峫顺手掏了几个樱桃,随便拿手蹭蹭就吃了,扬声问:“谁买的单?待会支队财务报销,马翔回头提醒我记成线人费!” 马翔吃着披萨含混不清道:“不用那么麻烦,是受害人慰问咱们来了,喏。” 严峫顺着他的目光往外一看,一名年轻人正站在大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不知道正往远处看什么——是楚慈。 “吃!就知道吃!”严峫立刻拍了马翔一巴掌:“你们把人半个月的实习工资吃完了!” “严哥,你不懂。”马翔两行热泪奔涌而出,声情并茂道:“咱们建宁第一恶势力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了,头回见到受害人上门不是带锦旗而是实实在在带零食的,我控计不了我寄几!……” 严峫吐了樱桃核,好险没把手蹭在自己五位数的裤子上,忙抽出纸巾擦了擦,走出门去。 楚慈侧对着他,神情发沉,正望向另一个方向的长廊尽头。严峫站住脚步望过去,只见两个民警正押着丁当,远远向这边走来,准备提往看守所。 丁当看起来和初见时的清纯柔弱,以及行动现场那天的阴狠疯狂都不同了。严峫从警十多年,亲手送进看守所的犯罪嫌疑人加起来可以坐满半火车,嫌疑人认罪后各种各样的表现也都习以为常,绝望、疯狂、不甘、心如死灰甚至大仇得报这些都不稀奇。但丁当现在的表现和他见过的都不一样,她死死盯着楚慈,眼神似乎满是恨意,但走近后仔细观察的话,仿佛在恨毒之后又有些更复杂难以形容的东西。 楚慈静静回视她,两人就这么擦肩而过,突然丁当挣扎着站住了脚步。 “别停下!”民警立刻出声呵斥,被严峫眼神阻止了。 “那天晚上在工厂,警察闯进来之前,你说我是主谋。”丁当看着楚慈,咬着牙一字一句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楚慈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这么问,反应很平淡:“因为你说五月二号那天晚上冯宇光约你出去唱歌,这句话是撒谎。” 不仅丁当,连严峫都霎时生出了“他竟然知道”的诧异感。 “你……你竟然,你早就知道……” 丁当难以置信地苍白着脸,楚慈似乎想说什么,但瞬间又咽了回去,笑了笑。 外人很难发现,那笑意中隐藏着一丝伤感。 “当然了,”他说,“那天冯宇光出门前在包里装了几本复习书。谁约会的时候带书啊。” 走廊上回荡着丁当歇斯底里的喊声,随即踉踉跄跄被民警带走了,渐渐消失在楼梯尽头。 “咳咳!”严峫清清嗓子,打了个圆场:“来就来了,还这么破费。” 楚慈这才收回目送她离开的的视线,回头把自己手上的塑料袋递给严峫,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也没买什么好东西,那天多亏你们救了我的命……” 那塑料袋里是两条云烟硬珍品。 严峫“哎哟”了声,推辞两下后还是接到手里,笑道:“正好我这儿正闹饥荒呢,谢谢谢谢。但其实真没必要,不是我们救了你,是你救了我们——人质要有个三长两短咱整个局里都得吃挂落,报告、检讨、奖金、晋升,指不定多少人回家要挨老婆打呢。” 楚慈笑了起来。 “怎么着,高材生?”严峫调侃道,“还实习吗,回北京还是回老家?” 楚慈说:“本来定的车票三天前回北京,正好今早去车站接我妈跟我弟弟从老家来旅游。但医生说爆炸的时候撞到了头,提前出院风险很大,所以改到今天下午走了。” “那可来不及请你吃饭了。回去就准备念博士啦?” 严峫以为他会说是,但出乎意料的是,楚慈伸了个懒腰,眼底微微笑意加深,回答道:“念个锤子。” 严峫:“……” “早不想念了。大学毕业的时候就想去找工作,我妈非让我保研,说多读点书好。”楚慈说:“好什么好,我弟择校费两万都交不起,早两年工作的话就把他弄重点初中去了。” 严峫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半晌憋出来句:“那确实挺困难的。” “没事,有个研究所让我准备去面试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严峫点点头,楚慈看了眼时间:“那不耽误你们工作,我先走了。” “——哎等等!” 严峫叫住他,想了想,招手随便叫来个实习警,摸出车钥匙抛了过去:“你去楼下把我的车开出来,待会送受害人去火车站,队里公款请吃顿饭再回来,开发|票哈。” 楚慈刚要推辞,就只见实习警如同中了大奖般喜出望外:“哎哟严哥我早想开你的车了你可真是我亲哥!——”话音未落人已飞飙去了老远。 “送完早点回来!你个兔崽子!”严峫冲着他的背影吼道,继而无奈地摇了摇头:“油不跑完估计是回不来了。得了高材生,我送你下楼吧。” 五月中,夏意渐浓,市公安局楼下的树荫里断断续续响起了蝉声,金灿灿的阳光泼泼洒洒,在马路、房顶和远处来往的车辆顶盖上抹出耀眼的反光。 严峫把楚慈送到大门口台阶上,说:“那你面试好好面,争取一次过,找到工作报个喜讯哈。” 楚慈郑重地应了。 二十出头未毕业的学生,就算多年泡在实验室里,养成了沉默文静的性子,眉眼间也不会完全褪去年轻人的跳脱和神采。严峫摆着手臂观察他片刻,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向周围扫了眼:“喂,高材生。” “哎?” “有个事我心里有点好奇,你都快走了,我就多问一句。那个芬太尼新型化合物的分子式,你现在知道多少?” “您是想问我能不能做出来吧。” 严峫:“哎呀你这人这么直接多伤感情……” “不一定能,再钻研钻研或许可以。”楚慈说,“但我不会的,放心。” “那可是很多很多钱呐——”严峫拖长语调,似笑非笑:“你含辛茹苦攒钱北漂,别人灯红酒绿一掷千金,公平吗?” 楚慈站在市公安局大门口台阶上,背对着远处楼顶那枚遥遥悬挂的警徽,似乎陷入了思索。良久后他好像想清楚了什么,摇头道:“确实不公平。但这世上本来也就没有绝对公平的事吧。” 严峫没吭声。 “保送通知下来那阵子,整个学校都轰动了,其他年级的都跑来堵在我们教室门口。我在座位上把书竖起来挡住脸,我的同桌说,楚慈,人生真不公平,我念书学习比你还刻苦,凭什么我就考不上北京的大学?” “你看,如果连我都觉得这世界不公平,那些比我更没有门路、没有出路的人会怎么想?至少我还可以凭自己的力量考出来,给家人带来更好的生活,这种满足并不比富豪们一掷千金所获得的幸福感少。” 楚慈仰头望向建宁夏天万里湛蓝的天穹,神情带着微微的惬意,旋即转向严峫笑道:“所以我踏踏实实的穷着就很好,那些沾着人血的钱财,犯法杀头的事情,我看就算了吧。” 他笑着挥挥手,洒脱而爽朗,大步走下台阶,背着阳光向市局大门走去。 在他身后,严峫拆开云烟,点上一根慢慢抽了口,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他突然想起自己两天前跟江停打电话征询他的意见,问要不要把丁当的杀人动机告诉楚慈。江停告诉他就按流程走,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也不要简略任何该有的办案步骤。 还是算了吧,严峫想,人家学霸也不容易。 ——何况他连问都没问,也许,根本没有再费心告诉他一遍的必要呢。 “还挺好抽的,”严峫喃喃自语道,顺手一弹烟灰,掏出手机转身向市局大楼走去。 “喂,江警花?没事儿,你那第三碗鸡汤喝了没啊?我就告诉你那学霸今天来送吃的,晚上等我顺路跟你捎两斤樱桃去……” 万里天穹一碧如洗,夏风掠过鳞次栉比的高楼,越过摩肩接踵的商业街,打着旋儿穿过车水马龙和行人如织;它摇摆着长街两侧茂密的凤凰木,呼啸冲上天穹。 繁华的建宁市上空,流云渐渐汇聚,阳光炙热明亮,映照在市公安局大楼顶端沉默的银色警徽上。 Chapter 43 闹铃在第十八次响起时, 终于被鸭绒被里伸出的一只结实有力、骨骼分明的手,啪地狠狠拍断了。 上午十点半,严峫从大床上翻身坐起, 揉按着宿醉后晕晕沉沉的头, 足足过了十分钟才恍惚回忆起昨晚市局庆功会上的片段: 五零二冻尸案移诉检察院, 省厅拟定对不明狙击手进行追查,新型芬太尼化合物被上报至公安部, 特警大队长康树强成功脱离危险期…… 在欢声雷动的掌声中, 魏副局宣布这次行动人员每人可轮休三天,所有警察都乐疯了, 秦川苟利那俩狗东西逮着他就往死里灌。在昏昏沉沉被架回去的路上, 他好像接到了他妈的电话, 提醒他别忘了今天要…… 今天要…… 严峫醍醐灌顶,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抓起手机打开微信。 “儿子,今天中午十二点在咱家的天顶花园西餐厅, 跟房地产集团老总闺女见面, 记得捯饬得漂亮点!敷个面膜!你妈。” “……”严峫放下手机, 转过头, 镜子里映出一张头顶鸟窝胡渣巴拉的脸。 “又到了出台卖身的日子,”他喃喃道。 严峫的变身过程总是像美少女战士一样神奇。半小时后,他洗完澡, 刮好胡子, 自己拿剪刀对着头顶咔擦咔擦,喷上啫喱水定好型;又随便找了支男士香水呲呲两下, 对镜左右观察片刻, 俨然又是一张下海挂牌五万起的脸了。 然后他肩上搭着条毛巾, 赤身裸体走出浴室,刚准备去衣帽间琢磨一下今天以怎样的姿态和造型去收人生中第一百零八张“你是个好人”、“我们可以当朋友”、“我还太小妈妈不让我谈恋爱”卡;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想去泡壶茶解解宿醉后的口渴。 于是严副支队风吹唧唧好凉爽,坦坦蛋蛋地走出卧室,穿过客厅,一推茶水间门。 严峫:“……” 江停:“……” 空气突然陷入安静,江停维持着那个打开茶叶盒的动作,与严峫面面相觑,彼此表情都十分空白。 “你……怎么……” 严峫的第一反应是你怎么在这里,随即反应过来是自己把房门钥匙强塞给人家的;第二个反应是你竟然被真的肯来,话没出口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的眼珠在江停悬在半空的手和打开的茶叶盒之间逡巡了几个来回,猛地恍然大悟,仿佛当场抓到了小毛贼: “——你又喝我家媳妇茶!” 江停双手背到身后:“没有。” “水都烧好了!” “真的没有。” “上次带去现场说是特意给我泡的实际你全喝了!” “误会。” 严峫箭步上前,抽出紫檀木盒下层,理直气壮把那仿佛被狗啃了似的半块茶饼伸到江停鼻子前:“那你说这是谁喝的?!” 江停:“韩小梅。” 严峫一寸寸缓缓逼近,江停不得不向后仰身。 “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两人鼻端相距不过咫尺,严峫紧紧盯着江停的眼睛,声音低沉充满压力:“到底是谁喝的,韩小梅,还是你?” “……”江停抬起手,往下指了指,冷静到几乎漠然的面具终于裂开了一丝细缝: “你能先把裤子穿起来么?” 严峫低头一看,正常男性早晨及沐浴后的器官充血现象清晰明显,一览无余,再往前点就要顶到警花了。 “……你嫌弃什么,”严峫脸有点不易察觉的红,嚣张道:“这叫雄性资本,明白不?!” 江停满脸欲语还休,严峫重重哼了声,宛如得胜的将军般转身出门,一脱离江停的视线,立刻前后捂着溜回了卧室。 · 分针再次走过大半圈,严峫犹如一名出身富豪的年轻精英般穿着高定衬衣长裤,普通人要排队等半年才能拿一双的定制皮鞋,顶级腕表,低调奢华有内涵地开了辆跟表差不多价格的车,对着侧视镜审视了下自己,果然跟早上那个刚起床的遛鸟侠判若两人了。 严峫微微得意地瞟向副驾:“怎么样?” 江停捧着《红书》,翻过一页。 “问你话呢?” 江停置若罔闻。 严峫一把抽出书:“你就看得懂吗,在那儿装大尾巴狼?”说着不满地把书扔向后座。 “……”江停扶额长长叹了口气:“看不懂。” 然后他望向严峫,终于说了实话: “但我需要借助一些哲学方面的东西来强行清空记忆,尤其是有关你的某个画面。” 严峫:“……” 江停坦诚道:“冲击力挺大的。” 绿灯亮起,车流缓缓前移,车厢内一片安静。 “不是。”几分钟后,严峫终于忍不住想找场子了:“我说那啥难道就那么让你不爽?上大学进澡堂的时候没看过其他男生裸体,还是你进的女澡堂?” 江停含蓄道:“男澡堂里大家都比较正常。” “我不正常?!” 看起来江停是很想点头的,但他忍住了,用一种比较有涵养的方式反问:“你出门相亲非叫我去,是需要我在女方面前旁敲侧击的暗示一下你的生理功能比较……吗?” “……啊?” “如果你确实需要的话,我也可以试试。” 严峫biu一声换线超车,周遭顿时响起无数抗议,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中响起他的怒吼:“老子不需要暗示这个——!老子凭脸就能征服女人——!” 江停象征性地鼓了鼓掌,“去征服一个。” “……”严峫不说话了。 前方红灯亮起,S450随着缓缓停止的车流减速,后视镜中映出严峫阴云密布的脸。大概是感觉到车内空气太沉重,不像去相亲反倒像去参加葬礼,江停终于清了清嗓子,决定缓和一下僵硬的气氛,说: “有个问题我一直比较好奇,既然现在没有别人,那我就问了,你别介意。” 严峫眼底顿时闪过一丝杀气。 根据他自己的谈话风格,“我很好奇你别介意”后面跟的通常都是不太友好的问题,比方说:“案发当晚你的不在场证明有假,解释一下?”或“被害人身上验出了DNA,要不你先给我们抽几滴血比对比对?” 果然江停问:“为什么你相亲总是不成功呢?” 严峫:“………………” “虽然确实职业方面不占优势,但毕竟你非常有钱,综合衡量的话……” “我的相亲对象基本来自两种渠道,”严峫冷冷道,“父母给介绍,以及同事帮忙牵线。” 江停认真颔首示意他继续。 “前者通常来自差不多的家境,又分两种情况:第一种名校海归独立自强,各方面都非常优秀,会要求我辞职继承家业好好赚钱,所以基本没戏;第二种刁蛮霸道性格娇气,本身就不可能跟我相处得起来,所以也没戏。” 江停无声地:“哦——” 严峫视线余光忍不住往副驾驶上瞟,加强语气补充:“我最讨厌娇气的人了!” 江停:“嗯嗯。” 然后严峫亲眼看见江停把手伸向车门内侧杂物匣,拿出他出门时就准备好的一瓶新鲜牛奶,开始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他那总是自然下落、极少扬起弧度的嘴角,带着浅浅的奶沫,似乎连浅红色都比平常时稍微深了些。喝几口后他稍微停下了,舌头一扫唇角,望向马路前方。 严峫喉咙紧得说不出来话,足足过了很久,才憋出来一句: “你能别这么喝牛奶吗?!” “医生要求每天补钙,其实我不喜欢这玩意。”江停冷漠道,“你继续,同事牵线的相亲又为什么不成?” 严峫的内心此刻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他机械地踩油门,踩刹车,打灯变道,因为紧紧咬着后槽牙,脸颊显出极其紧绷的线条。 “严副队?” “……”严峫从齿缝中道:“同事介绍的要么我对女方没感觉,要么是女方批评我太凶,还有就是要求登记前财产先分一半的……这都什么跟什么!别喝了!” 江停正好喝完最后一口,莫名其妙地把空牛奶瓶丢进了杂物匣。 S450拐进停车场,刺啦一声稳稳停住。严峫放下手刹熄了火,人却端坐在方向盘后没有动,吐出几个字:“你先下去。” 江停狐疑地瞅着他,观察了下面部微表情,觉得他大概是相亲前太紧张,于是体贴地下了车关上门。 砰! 严峫像被激活了似的,迅速从后座抓起《红书》,开始认真阅读。 足足三分钟后,严峫终于结束了在知识海洋中的短暂遨游,感觉整个灵魂都得到了净化。他合上书,从心底里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 “——真不愧是大师啊!” 然后他终于可以毫无异状地整装下车,脚刚触及地面,突然整个人都不对了:“你怎么在这?!” 杨媚穿着香槟色丝绒裙,珍珠耳坠点缀得明眸皓齿,裸色系带红底高跟鞋让她看上去凭空拔高了十厘米,气势足以压倒众生,一个眼神就碾压了目瞪口呆的严峫:“来、吃、饭。” “谁让你来的?!” 江停说:“我。” 严峫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那谁陪我相亲?!” 杨媚给了他一个娇俏妩媚的笑容。 “你控制一下。”江停在他耳边低声说,伸出两根手指:“我欠你这个数。”然后比出一个九:“而你欠她这个数。” 严峫:“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而且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 “她那辆车彻底修不了了。” 严峫仿佛被瞬间一键静音。 “我请她吃顿饭,你俩的帐平了,市局再从办案经费中拿点做补偿。”江停双手交叉一划,那是拳击台上裁判示意回合终止的手势:“有问题?” 杨媚微笑:“我没问题。” 严峫额角biu地爆出青筋:“我也……没问题。” “很好。”江停有些欣慰:“现在我们可以离开停车场了。” 这座集酒店、商场和花园餐厅的大厦有两座观光电梯直通顶层,叮一声两扇门同时打开,江停在严峫“?!”的目光中耸肩表示了一下祝你好运,然后跟着杨媚进了另一扇门。 电梯疾速上升,江停目视前方,脚下的街道和车辆越来越远,倏而只听杨媚在身边试探性地咳了一声:“江哥……” “你为什么总跟严峫过不去?” 杨媚稍愣,旋即立刻撇清:“这个真没有,主要是严副队这个人在某些观念上比较……” “直男癌。”江停接口道,“那实习生背后是这么骂的。” 杨媚心说是是是,韩小梅用词太精准了,姓严的这辈子想婚姻幸福的话只能去越南花钱买个媳妇! “他有时确实比较严厉,但其实不是那种人。”江停似乎看透了杨媚的想法,说:“你跟严峫年纪都不小了,有什么话应该摊开来说,直接了当面对自己的内心,回避和绕圈子只是在耽误你们彼此的时间。” 杨媚:“啊……嗯?”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江停顿了顿,抬手示意杨媚不要打断:“很难说你会不会被牵扯进某些人的报复里,那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严峫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杨媚:“嗯?!” 电梯升到顶层,缓缓打开,江停整整衣襟走出了门。 他没看见的是在自己身后,杨媚双眼圆瞪,险些把那个相当于韩小梅半年实习工资的包给砸到地上去。 · 天顶餐厅整层旋转,设有观景露台、悬浮泳池和高空花园。玻璃穹顶下的室内呈现出现代豪华设计风,以吧台为中心,向四面八方铺陈扩散。 严峫躬身藏在吧台后,神情肃厉眉宇紧锁,要是手里握把枪就是活生生的警方埋伏行动了。餐厅总经理站在他身后,满脸欲哭无泪,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提醒: “少东家,你到底想怎么着?第一百零八号未来少东太太已经在那边等你半天了,再抵触相亲你也不能躲在吧台底下不出去吧!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勇敢点!” “嘘——”严峫一拽总经理,指着餐厅入口处走进来的两个人:“就他俩,给我看好了。” 总经理:“???” 顺着严峫的食指看去,江停在侍应生的引导下进入座位,顺手帮杨媚拉开了座椅。 “这俩要是敢在我家餐厅里亲嘴摸手伤风败俗,你就立刻赶来告诉我。还有,待会他俩付账的时候只收一个人的钱,切记收一个人的!” 总经理隐隐感觉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为什么?” “因为另一个我不想请,”严峫冷冷道,转身拂袖而去。 总经理满心震撼站在原地,用难以言喻的目光望着杨媚,脑内瞬间演绎出了五百集“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爱人”系列韩剧。随即他又看向杨媚对面那个神情冷淡、俊秀苍白的年轻男子,横竖打量了整整五分钟,同仇敌忾的愤怒以及对少东家的怜爱从内心油然而生。 “经理?”领班小声问,“经理你干啥呢?” 总经理踮脚张望了下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向美貌千金大小姐走去的严峫,又唰地转过身,阴恻恻瞅着江停,含恨道:“我要给老板娘打小报告。” Chapter 44 “您业余时间都有哪些兴趣爱好?”姑娘切开一块鱼肉, 优雅微笑着问。 食物精致新鲜,钢琴旋律款款,侍应生来去轻巧, 不带起一丝声响。严峫的视线越过对面, 直勾勾望向餐厅的另一个角落, 直到姑娘脾气很好地加重语气:“——业余时间您都有哪些兴趣爱好呢?” “嗯?”严峫回过神来:“没什么业余时间。市局加班一个月两次一次半个月。” “……那您放假的时候会看书,旅行, 或者去听音乐会吗?” “音乐吗, ”严峫兴味索然道,“开车的时候会放个凤凰传奇啥的。” “……”这姑娘真是修养相当好才能硬生生控制住了面部表情, 甚至灵机一动想出了新的话题:“既然您工作那么忙, 应该遇到过很多案子吧。” 严峫:“啊, 那倒是!” “太好了,从小我就最崇拜警察了!您知道什么新奇的案件可以告诉我吗?” 不远处餐厅窗前,杨媚不知道在说什么,连盘子里的东西都不怎么吃, 一个劲地跟江停喋喋不休。江停的吃相还是那么有条不紊又细嚼慢咽, 偶尔从鼻腔中发出个单音, 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严峫第八次收回堂而皇之的窥探视线, 心不在焉道:“新奇?没什么新奇的,都差不多。” 姑娘看看严峫的脸,决定冲着颜值再给这个男人最后一次机会。 “——要说新鲜的话最近倒确实有几个。”仿佛上天听到了她的心声, 严峫想了想, 终于勉为其难地开了尊口,说:“前几天高速公路上有个犯罪嫌疑人被毁尸灭迹, 货车来回碾压了二三十遍, 噢哟那个尸体就跟你盘子里的肉酱差不多, 我们警察拿着铁钳捡了几个小时才整出俩塑料袋来。还有上个月,就是你这么大的姑娘协助运毒,拿保鲜膜包了塞进私|处,卧槽那恶心的,事后我们女警差点几天都没吃下饭……” 不该给他任何机会的,姑娘木然想道。 “……所以我说像你这个年纪的姑娘就不该太晚出门,走夜路提高警惕,穿衣服也都注意保守点。不是说我们男权社会指责受害女性什么的,问题是有些禽兽那就不是人,指责了也没用。哪怕把他们抓起来在监狱里享受一万遍菊花变向日葵的快感,受害人本身的创伤都很难被抹去,所以要从概率上……哎服务员!” 暗中观察的总经理立刻快步上前:“少东家。” 严峫指着远处正起身往观景台走的江停和杨媚:“他们这是去干嘛?!” 总经理满脸同情:“他们吃完了,想去吹吹风。” 严峫:“……” 严峫犹如现场抓奸了的正房,从他的表情来看,那两人可能不是去观景台,而是手拉手去民政局领证。 “咳咳!”相亲姑娘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提起包微笑道:“真高兴今天和您见面,严先生,我差不多该回去了,咱俩就别交换联系方式了吧。” “?”严峫这才再次回过神来:“怎么了?这不聊得挺好么?” 总经理惨不忍睹地捂住了眼睛。 千金大小姐这会儿真是用尽了毕生的家教和修养,笑吟吟道:“不呢严先生。” 严先生:“……” “我能冒昧问一句吗,您刚才一直在看的那对男女是情侣还是夫妻?” 夫妻?夫妻你妹! 严峫斩钉截铁道:“兄妹!……不,姐弟!” 姑娘眼底写满了热情和鼓励:“既然不是情侣夫妻,那想追就去追吧!用武力踏平一切阻碍!最好现在就打起来!我先走了,拜拜哟。” 严峫说:“啊?” 姑娘给了他一个“快上啊”的眼神,尽管看上去很像翻白眼,然后抓起香奈儿雪白兔毛小手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尽管你很可怜,”总经理拍拍严峫的肩,沉痛而公平:“但这确实是你的错。” 严峫满脸懵逼,似乎整个人还游离在状况外,甚至有点委屈:“我就看了两眼!” 严峫三下五除二把盘子里剩的牛排吃了,一抹嘴站起来,揣着烟盒直奔观景台。玻璃穹宇内繁花似锦,茉莉雪白芬芳,凤凰木郁郁葱葱,玫瑰藤环绕着大理石柱弯曲向上;江停背对着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只见杨媚的头正以每秒半厘米的速度缓缓倾斜,正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靠在他肩上。 严峫:“咳咳!!” 杨媚:“!!” 杨媚回头怒视,严峫则露出一个跟刚才停车场内的她别无二致的笑容:“我刚接到市局的电话。” 江停敏感地回过头。 “关于新型芬太尼化合物流通的紧急预警……”严峫满含深意地顿了顿。 果然江停不负重望:“杨媚先回去吧,我跟严副队商量些事情。” 杨媚简直出离的愤怒了,她就好像被人硬生生往喉咙里塞了个鸡蛋,呼哧呼哧喘了会气,猛一甩头,蹬蹬蹬经过严峫身边时狠狠瞪了他一眼,眼底明明白白写着“老娘要手撕了你”这几个大字。 严峫谦逊颔首。从杨媚的后续反应来看,她大概是把自己的高跟鞋当成严峫的尸体了。 · “新型毒品怎么着?”江停淡淡道。 严峫没回答,走上前站在他身侧,点起一根烟。 “……”江停抬头看了眼不远处明晃晃的“此处禁止吸烟”牌,沉思片刻,抬手勾了勾食指。 严峫于是从善如流地给他摸了根软中华,点着了,两人分别转向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同时长长吐了口烟。 脚下远处繁华的都市被淹没在白雾里,随即瞬间烟消云散。 “这次是因为什么?”江停问。 严峫说:“不知道,莫名其妙的,女人心海底针呐。” 江停微微侧过头,杨媚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餐厅里了。他弹了弹烟灰,对严峫说:“可能你还没认清自己内心真正期待的另一半。” 严峫特别错愕地瞅了他一眼,大有我没想到你竟是这么文艺的江支队的意思。 江停摇了摇头,“我也没什么经验,只是从理性的角度出发给你点建议罢了。” 严峫眨巴着眼睛,突然手肘撞了他两下:“喂,前辈。” “干嘛。” “你也是这个岁数了,就没相过亲?” “组织给介绍过。” “结果呢?” 江停说:“你不是看到了吗?” 严峫上下打量他,揶揄道:“哟,没想到前辈也曾经折戟沉沙……” “基本都是我拒绝人。” “——啊?” 江停抽了口烟,说:“当一线警察的,既然没有做好保护家小的准备,就不要轻易拖人下水。心里有了羁绊,很多时候会瞻前顾后,不仅害了别人,更是害了自己。当然,相亲之后我没什么太大兴趣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噢……”严峫拖长语调,若有所思地撇嘴点头,突然好像咂摸出了哪点不对: “没兴趣?” “嗯。” 严峫的眼皮快速眨巴了几下,“你……交过女朋友吗?上学时期无疾而终的青涩初恋不算的话?” “那没有。” 严峫重复道:“……没兴趣?” 江停说:“一个月加班两次每次加班半个月,我这个年纪还没得心梗算不错了,哪儿来那么多兴趣。” 咔擦! 恍若一道闪电劈中灵魂,严峫脑海中久久回响——没兴趣! 他对交女朋友没兴趣!! 难道他喜欢男的? 卧槽那不能,堂堂恭州禁毒第二支队长要喜欢男的,那八卦新闻早传遍神州大地了。但如果不喜欢男的他怎么会没交女朋友,不符合正常行为逻辑啊?难道他不行?? 等等,假设江队喜欢男的,那行为逻辑其实并没有矛盾之处,早年他力排众议把二等功归还给我的往事就有解释了。毕竟当年我英俊潇洒,身手了得,雄性荷尔蒙风靡整个建宁加恭州,上到六十岁阿姨下到十六岁少女……等等!难道他暗恋我?! 严峫表面毫无异常,内心天崩地裂。 怪不得他同意接受房门钥匙从杨媚那KTV搬来我家,怪不得他愿意陪我相亲而且还叫来杨媚打掩护,怪不得今早出门前他特地问我要不要也给我带瓶奶……等等!怪不得他在我车上喝牛奶!一切都有解释了! 江停顺口问:“你怎么了?” 怎么了?我是个直男我还能怎样?虽然你长得很好看,智商也很高,腰细腿长皮肤白,但是……但是…… 严峫恍惚地抽了口烟,灵魂仿佛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竭力搜寻可以抓住的救命绳索——但是什么? ——对,男的不能生孩子! 严峫如释重负,感觉自己岌岌可危的直男认知,不,甚至连灵魂都得到了救赎。如果再回车里看几分钟心理学大师著作的话,说不定马上他就要立地飞升了。 “喂,”江停眉心微蹙,大概觉得严峫正沉浸在相亲失败的痛苦中不能自拔,于是主动拍了下他的背:“想开点,缘分这东西很难说,也许明天转角就遇见了。” 严峫猝不及防,被拍得一个趔趄,瞬间感觉背后被碰到的地方触电似的酥酥麻麻,手一软差点把烟头丢了。 “……”江停终于发现不对:“你没事吧?” 严峫茫然看向他,目光久久停留在江停形状漂亮的嘴唇和雪白整齐的齿端上,除了一开一合的动作之外,什么都听不见,脑子里嗡嗡作响。 卧槽转角就遇见缘分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在暗示我追他?虽然我也不是不能追,而且江队长得很好看,但毕竟男的不能……不能……刚才说男的不能干什么来着…… “严峫!”江停在周遭几名游客怪异的视线中压低声音呵斥道,“你手机在响!” “啊?”严峫一个激灵,下意识摸出手机,果真是市局来电。 市局来电通常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轮休假的第一天,但又不得不接。严峫刚想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突然又回头对江停匆匆道:“你在这等我,别乱跑!”随即拿着手机,大步流星地走了。 “喂,大苟?”严峫在吧台后随便拉了把椅子坐下,示意亦步亦趋的总经理离自己远点,语气中暗藏火星:“怎么着,有案子?” “叫苟主任!”苟利倨傲地道,“你这乌鸦嘴,就不能盼点好的吗?就不能是老魏体谅大家辛苦,主动给每人多发两袋米两瓶油,或者是从公款里拿钱出来请大家今晚聚餐吃烤肉吗?” “哎哟,那感情好,正好我们家新开了个烤肉餐厅……” “我瞎说的,”苟利微笑道,“有案子了。” 严峫周遭气压顿时凝固结冰,温度瞬间掉到了零下二十度。 “十分钟前分局刚把情况汇报上来,一对夫妻收到勒索短信,他们刚初三考完试的儿子跟同学出去野营被绑架了,绑匪勒索两个亿。”苟利说:“啥都别说了,赶紧让刑侦支队的人都回来吧,咱们命里八字就跟放假没有缘。” 严峫却觉得不对,“两个亿?” “嗯哼,数额特别巨大,所以第一时间就被市局接手立案了。” “根据我对建宁市富豪阶层的了解,能从流动资金中短时间抽出两个亿的不超过五个家庭,唯一家里有儿子且儿子在国内的现在正跟你通话,我确定我没被绑架。”严峫狐疑道:“失踪者父母是干什么的?你确定是绑架不是恶作剧?” “这我哪儿能知道,据说夫妻俩开了个小公司,跟普通人比家境还算殷实,但两亿是别想了。”苟利说,“不过呢,我个人觉得这案子非常诡异。” “怎么?” “绑匪随短信发来的照片,是一件浸透了鲜血的T恤。”法医室里苟利顿了顿,颈窝夹着话筒,盯着眼前的高清放大图,拧起了眉头:“照这个出血量来看,失踪者还活着的可能性不大。” Chapter 45 两辆交警摩托在前鸣笛开道, S450随后风驰电掣,以F1赛车的气势连闯十余个红灯,一路引发路人拍照无数。 “开稳点!”江停在沿途无数闪光灯中喝道, “两亿赎金, 不太像绑架, 别那么着急!” 严峫嗖一声穿过闹市区紧急避让出的十字路口:“不能慢!万一就是有那傻逼真敢要两亿呢?!” 引擎轰鸣就像野兽低吼,喇叭里滋啦滋啦全是路况广播。江停起身凑在严峫耳边, 一字一句大声道:“那也不会拿动物血来吓人, 不可能!” 刺啦——S450蹿进市局缓缓拉开的安全门,恍若化身蓝色闪电, 紧接着在刑侦大楼前唰然静止。 江停上半身向前猛冲, 所幸在死于安全带生勒之前就被严峫伸手拦住了。 “你光看图就知道是动物血?”严峫紧紧盯着他。 狭小的驾驶室内, 两人几乎脸贴着脸,严峫有力的手还虚搂在江停身前,但后者没太注意这些细节。 “……”江停总算缓出了那口气,说:“只是行为逻辑推测, 暂时没有实据。” 严峫从副驾杂物匣里抽出帽子, 反手扣江停头上, 又打开一袋防霾口罩, 亲手给他罩在脸上,两边耳朵分别挂好。 “你,去我办公室等着, 零食点心在左边最下层那个抽屉里。”严峫低声警告:“没事别往外跑, 万一被人看见,我可救不了你。” 说完严峫转身下车, 干净利落甩上车门。 嘭! “……”江停喃喃道:“就不能让我回去么?” · “严队好!”“严哥!” 严峫大步穿过走廊, 马翔迎面飞奔而来, 脚步还没停稳,嘴里就跟连珠炮似的哒哒哒上了:“报警人是一对夫妇,男,申德,四十三岁;女,印金蝶,四十一岁。失踪者是两人独子申晓奇,今年十五岁初中毕业,刚中考完跟同学出去郊游,昨晚最后一次跟父母联系。今天上午十二点,申家夫妇接到绑匪匿名电话,称申晓奇在他手里,索要两亿赎金。” 马翔也是临时赶来市局的,穿着涂鸦T恤、破洞牛仔裤,脖子上还叠带着几个发黑的银制骷髅头十字架。严峫边走边忍不住瞥他,问:“你这是要去干嘛?” “虽然你不知道我要去干嘛,但我却知道你刚才干了什么。”马翔呵呵一笑:“恭喜集齐第一百零八张我只把你当哥哥卡,严哥,今晚你就可以召唤神龙了。” “别开玩笑!”严峫低声呵斥,“手机号码定位了吗?” “甭提了,网络拨号,黄主任正亲自带人追查IP定位服务器呢。” “有没有绑匪电话录音?” “按失踪者父母的原话说,接到绑匪电话时还以为是诈骗,事后回过神来差点当场心肌梗塞,谁能想起来录音呐。”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严峫语气微微发沉:“——确定不是有人跟失踪者父母恶作剧,或是什么新的诈骗集团?” “诈骗不诈骗的,这个太难说了。”马翔撇着嘴摇头:“根据申德的说法,接到勒索电话后他立刻打给了儿子,但申晓奇的手机一直关机,到现在都没消息。” “——两个亿。”严峫低声道,不知是在对马翔说还是自言自语:“绑匪来电话,恰好失踪者关机。” “严队!严队——!”一名技侦警察从远处狂奔而至,气喘吁吁道:“黄主任的结果出来了,失踪者申晓奇手机呈开机使用状态!正在通话!” 严峫脚步一顿。 “啊?”马翔脱口而出,“正在通话?” · “刚才没电了,什么没电了,为什么不带充电器?!你知道爸爸妈妈多着急吗?你知道这年头的人有多坏吗?啊?!……” 刑侦支队,临时匆忙赶来的各位刑警面面相觑,大会议室紧闭的门都挡不住申家父亲声嘶力竭的怒吼。 手机那边传来申晓奇委屈的声音:“你们怎么不去问问我同学啊,我们都在一块儿,什么时候被绑架了?爸,勒索两亿你也能当真,咱家可是连两亿的二十分之一都拿不出来,要绑也绑不到我头上啊!” “你随便关机,还跟我犟嘴?!”申父咆哮道。 申家母亲简直喜极而泣,一边拭泪一边拉着魏副局的手解释:“孩子说中考完了,大家组织郊游,我们就说去呗!我们平时生意忙,跟他同学都不熟悉,只想着赶紧来报警……” “不要紧不要紧,哎——别哭了别哭了。”魏副局穿着沙滩裤人字拖,会议室拐角堆着他的钓具。老魏大概正在内心日第一万头草泥马,但表面上仍然和蔼可亲又不失端庄:“群众信任我们人民公安,第一时间想着报警,这是对我们工作信任的体现!来你们几个,扶这位女士去办公室做个笔录,签个字就没事了……” 两个警察带着余怒未消的申父和不住感谢的申母出去了,门刚关上,所有人都同时松了口气。 “两个亿,未成年,绑架杀人。” 魏副局长叹一口气,不胜唏嘘:“我还以为今年的集体一等功稳了呢。” 气氛活跃起来,众人纷纷放松调侃,互相开着玩笑。只有严峫一手捏着自己的下巴,从踏进市局开始紧皱的眉头就没有放松。 “怎么啦你,”魏副局拍拍他肩膀,显然心情很好:“看这人模狗样花枝招展的?” 严峫说:“我还是觉得不对。” “哪儿不对?” “……说不上来,但感觉处处都透着诡异。你们刚才亲眼看见那个申德给他儿子打电话的?” 魏副局“嘿”的一声:“那还能有假吗?我搞刑侦都那么多年了,这点心机用你这臭小子教我?” 严峫的疑惑似乎并没有减轻,喃喃道:“……两个亿呢。” “我看你长得就跟两个亿似的!”魏副局不跟他啰嗦,挥手示意众人都散了,然后吭哧吭哧去办公室门口抱起他的钓具:“没案子是好事,别那么神经过敏。我老婆说刑警工作就这点不好,办案办长了,走路上见到猫狗打架都要琢磨半天,瞧着谁都像是通缉犯——哦对了,我听老方说你上个月行动那天晚上突然擅自行动,从现场一路狂奔飙车飙了几十公里,还跟犯罪分子短兵相接了?” ——方正弘,隔壁禁毒支队长,秦川的顶头上司。 严峫猛地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有点不满:“方支队怎么老打我小报告,看我不顺眼还是怎么着。” 魏副局没有多解释,随口敷衍骂道:“就你那整天搔首弄姿的样儿,没事还往身上喷个香水,谁看得顺眼!” 他们两人并肩出了大会议室,严峫边走边闻闻左右袖口,对自己蒙受的无端指责感到有点冤枉:“我正准备相亲去呢,市局一个电话打过来,得了,本来聊得好好的房地产老总闺女顺利吹了。您还说我喷香水,我都没抱怨市局毁了我极有可能的脱单机会……” 话音未落,魏副局抬脚一踹,严峫口喷鲜血扑地。 “臭小子,以为你玩得过我们老年人?”魏副局摸出手机,打开微信,往严峫眼前一亮。 逢案必破魏老尧:“弟妹,市局紧急大案,我得把小严叫回来了啊。” 年老貌美曾翠翠:“叫吧!今天相亲的房地产集团大闺女又把他拒了,没用的玩意,我跟老严决定把这废物儿子回馈给社会了!” 逢案必破魏老尧:[赞] [赞] [赞] “——你妈真是亲妈啊,”魏副局由衷地感叹道,背着他心爱的鱼竿拍拍屁股走了。 · 今天轮休的刑警们从四面八方火速奔赴市局,又一窝蜂作鸟兽散,走廊上刚才还如临大敌的紧绷气氛很快就消失了。 严峫满心怀着对社会主义的愤怒,正打算找人一诉衷肠,刚推开办公室的门就愣了下:“嚯!” 江停坐在大办公桌后的转椅里,桌面堆满了各种零食,严峫打发人去楼下小卖部采购备用的饼干、话梅、纸杯蛋糕和膨化食品等琳琅满目,可惜基本都没拆袋,只有一包奥利奥草莓夹心饼干被吃了半块,剩下的全搁哪儿了。 “你跟我这儿喝下午茶呢?”严峫顺手把剩下半块草莓饼干塞嘴里,含混不清道,“太挑嘴了吧,看来连建宁市公安局小卖部的最高接客水准都满足不了你,啧啧。” 江停径自刷手机,连头都没抬:“绑架案怎么样了?” “我艹,不知道是哪个傻逼在那装神弄鬼。”严峫把事情经过简单陈述了一遍,没好气道:“案子已经退回分局了,让分局技侦继续追查勒索电话的IP和血衣图片来源,看能不能抓到那孙子,关俩月给大家伙解解恨。” 江停的手指顿了顿,突然道:“这事有点怪异。” 严峫站在办公桌后,看着他乌黑的头发顶,眼底微微有异:“……你跟我说说哪儿怪?” “如果是诈骗,首先赎金太大,其次申晓奇很快就重新和家人联系上了,诈骗手段未免太容易揭穿。但如果只是恶作剧的话,感觉又过分精巧。” 江停终于把手机放到桌面上,向后靠进椅背里:“即便你被绑架,赎金最多也就两千万到顶,再多的话第一很难带走,第二家属肯定会报案。像申晓奇这种自己开公司做生意的家庭,勒索两百万是个比较容易拿到手的数字,只要确保人质安全,他父母选择交付赎金而不是报警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 严峫抱起手臂:“所以你的感觉是?” 江停双手指尖有规律地轻轻碰撞,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两个亿……倒有点像故意引起警方注意似的。” 他刚才的分析都是严峫脑子里已经过了一遍的,只是不想在江停面前把心里的赞同表露出来,因此只哼笑而不语,但最后一句倒真有点意外:“引起警方的注意?为什么?” “心理推测而已,我又不是绑匪。”江停懒洋洋道,从桌上拿起手机。 严峫:“……” 突然严峫鹰隼似的视力捕捉到了什么,一把抓住江停手腕:“等等!你在刷什么?” 江停从来都是自然放松下垂的唇角,突然摆脱了地心引力,显出一丝几乎不可见的微妙上扬:“微博。” “这明明是……” “恭喜,”江停反手将手机屏幕亮给他看,“你红了。” 实时热搜——惊爆!建宁街头交警为豪车开道,闹市飙车,连闯十余红灯! 热点评论:“既不是军牌也不是政府机关,建宁富豪牛逼了。”“这是哪家的小衙内,救火车都没它开得快吧?”“有钱开什么破大奔呐,开个布加迪威龙绕着省政府飙多好!”“说不定车主就是省政府出来的呢?” 严峫:“………………” “别理他们,你的车不破,”江停安慰他,施施然收回手机,打开了他没事就好下两局的线上围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你不会真有布加迪吧?” “……”严峫木然道:“你要吗,可以啊,下聘礼呗。” 江停跳马打车,聚精会神:“把钱留着撤热搜吧。” · “哎,哎,行,行,回头找人给你撤了。这么大的人了做事莽莽撞撞,完全不为自己的安全考虑,生你还不如生一块叉烧……” 严母——年老貌美曾翠翠——挂上电话,赶紧找人托关系,忙乎半天才闲下来,长长叹了口气,万般感慨从心底油然而生: “真不如一块叉烧,叉烧好歹还能切了吃肉,浇上鸡蛋还能做芙蓉饭!” 严家餐桌上,气氛异常沉重,严父推着老花镜合上了面前的小报告,欣慰中又有点不满:“开KTV的……” 严母冷冷道:“按你儿子以前的口味,腮帮削得跟蛇精似的他都能闭着眼说人没整容,腿P成两米他都一口咬定那就是基因,审美眼光天生低,怪你还是怪我?再说开KTV怎么了,人家那叫职业女强人!看看人家的打扮品味,下一代基因改良就靠儿媳妇了!” 严父无法为儿子挽尊,只虚弱地辩解了一句:“餐厅经理说这姑娘名花有主了……” “名花虽有主,我来松松土嘛。”严母伸手拿过小报告,看着服务员偷拍的杨媚,满眼洋溢着慈爱:“一看这姑娘就没削过腮帮骨,打过隆胸针,填过鼻梁根。这儿媳妇真是太让人满意了,咱儿子要是决定去松土,我支持他一把24K镀金铁锹!” “我还是觉得今天他相亲的那个房地产集团姑娘好,知根知底……”严父在老婆的瞪视下声音越来越低。 “老严,”严母冷冰冰道。 严父举手投降:“哎。” “你儿子十八岁时,我觉得他配公主都绰绰有余。二十五岁时,我觉得他找个好人家姑娘差不多就过日子了。到了三十岁时,我可怜的要求已经降到了女的,活的,年纪比我小就行。” 严母从包里掏出一本白皮书,痛心疾首地往严父跟前重重一拍:“现在呢?我已经开始自学《同性恋婚姻法律问题研究》了!我还能要求啥?你说我除了支持他镀金铁锹外,我还能干啥?!” 严父表示:“说得好!”然后啪啪啪为老婆鼓掌。 严母悻悻哼了声,提起白皮书起身去厨房,刚想丢进垃圾箱,突然又顿住了,脑海中浮现出儿子以前在相亲战争中的种种丰功伟绩,犹如上演了一整部可歌可泣的登陆诺曼底。 “……十有八|九以后还用得上,”严母如是说。 然后她回到书房,把《同性恋婚姻法律问题研究》小心翼翼塞进了书柜里。 · “一碗甜粥俩奶黄包,拿好——哟,这不严队吗,今儿亲自来啦?” 夕阳西下,市局门口,严峫接过包子店老板手里热气腾腾的塑料袋,从嗓子眼里呵呵了两声。 “您的惯例不是四个肉包两碟小菜吗,怎么今儿口味变了,想尝尝新?还是帮别人带呀?” “……帮别人带。” “哎哟!”包子店老板敏锐嗅到了八卦的味道,贼不兮兮地凑近了点:“谁能劳动严老大你,是女人吧?” 严峫干巴巴地道:“差不多。” “长得好看吗?” 老板一副只要你透露两句包子我就免费送了的表情,可惜下一刻被严峫抽出钞票拍在了胸口,皮笑肉不笑道:“特、别、好看,刑警霸王花。” 老板嘴立刻张成了圆圆的“哦——”形,还没来得及继续追问,严峫已经转身走了。 明明是江停暗恋我,为什么我要被打发出来帮他买吃的? 几年来亲自光临包子铺不超过十次的严副支队长,拎着一袋黏不唧唧的甜粥,两个娘不兮兮的奶黄包,黑着脸进了市局大门,刚要抬脚上台阶,突然身后传来急切的呼唤:“警察同志,警察同志!” 严峫一回头,只见收发室门口站着俩夫妻,赫然是中午才见过的申父申母,申父手里还捧着个小纸箱。 严峫心说送吃的吗?这年头不时兴给警察送锦旗,该送淘宝零食了?那这风气值得好好跟群众提倡提倡。这么想着,他摆手示意门卫不用拦,上前随意扬了扬下巴:“您二位这是……” “警察同志,”不知为何申父脸色异常青白,把纸箱递到严峫面前,声音明显发着抖:“这是,这是有人放在我们公司门口的,我们也不知道……您您您,您看看。” 严峫狐疑地打量夫妻俩几眼,打开了虚掩的纸箱盖,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箱子里方方正正叠着一件浸透了鲜血的T恤。 Chapter 46 “血衣、纸箱、封箱胶带一样不准动, 全部送去提取指纹加理化鉴定;把申晓奇的手机号给技侦,叫黄主任再做一次三角定位,我要知道这孩子到底在哪;来个人去给经文保处打电话, 叫他们联系申晓奇的学校老师, 要来这次郊游的所有同学名单和监护人信息, 立刻!” 严峫的吼声响彻走廊,留在市局的所有值班警察应声而动, 所有人同时忙碌了起来。 “严哥, ”高盼青急匆匆奔上前,低声问:“要不要给魏局打电话?” 严峫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向申父望去。 申父一遍遍拨打儿子的电话, 手机中一遍遍传来用户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音, 光看表情就知道这对夫妻饱受折磨的神经简直要绷断了。 “老魏那边再等等,”严峫对高盼青轻声道,“打电话把马翔他们叫回来。” 高盼青点头应是,飞快地去了。 “怎么老不在服务区, 您孩子是上哪去郊游了来着?”严峫出声问。 “天纵山。”申母大概看到严峫莫名其妙的脸色, 十分忐忑不安:“开始我也没听过这名字, 后来才知道是东南边开发的新景区——昨天早上他们到了以后, 那手机通话就断断续续的,说是进山里了信号不好的缘故。” 严峫向理化实验室那边扬了扬下巴,“那纸箱是什么时候, 什么地点, 具体如何发现的?” “下午我们回去以后,跟孩子打了会电话, 晚上从公司出来就, 就……他信号本来也不好……” 申母急得结结巴巴连话都很难说清楚。严峫不由皱起眉, 想告诉她什么,但看周围走廊上那么多人就有些顾忌。思忖片刻后他打了个手势,说:“先跟我来。” 申母不明所以,拉着申父一起,尾随严峫进了间小会议室。 “这话我提前说出来是违规的,”严峫关上门,开门见山道:“但看您这么慌,我就先交个底。那血衣闻起来味道跟人血有点差别,您儿子已经遭遇不测的可能性比较小。” 申母如获新生,激动得差点咬到了舌头:“啊?” 严峫点头。 “这也能闻出来?!” 严峫心说我闻过的新鲜的腐败的变质的凝固的各种人血比我这辈子吃过的毛血旺都多,怎么可能闻不出来,可怕的是有个姓江的连闻都不用闻,看两眼就知道是动物血了…… 但他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简单道:“目前还只是推测,具体要看理化那边的鉴定结果。纸箱是您晚上在公司门口发现的?” 申母总算能稍微镇定下来,尽管尾音还是有点不稳:“是,是,我们今晚本来有个特别重要的饭局要赶,从公司出来的时候……” 申晓奇是个出身殷实的少年,他父母开了家服装公司——就像江停说的那样,如果绑匪只要二百万,可能警方根本就不会接到报案,现在钱都已经到手了。 下午从警局回去的路上,备受惊吓的申父申母又给儿子打了个电话,让他别郊游了赶紧回家。但申晓奇说,他跟同学约好了晚上“有活动”,就算提前回来,最早也得明天上午才能启程,而且晚上手机信号可能不会太好。 申家父母让儿子再三保证会老老实实待在农家乐里,就算出去也跟同学一起集体活动、绝不单独分开之后,才满怀忧虑地挂了电话,回到公司。 晚上下班后,夫妻俩有个特别重要的合同等着在饭局上签,所以特意提早出发,谁料刚出门就看见地上端端正正地放着这只装了血衣的纸箱。 ——申家公司的仓库远在工业区,办公室却设立在自家小区楼下,图的是方便省事,周边根本不像正规写字楼那样设有完善的摄像头。如果有人特意把血衣装进纸箱放在那里,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监控溜走,从技术上来说,是完全可以办到的事情。 但可怕的地方在于,为什么对方知道申家父母的办公地点,而且恰好能抓到申晓奇手机失联的当口? 如果说下午这件事还有可能是电信诈骗的话,那么现在,作案目标就变得非常有具体针对性了。 “嘟——嘟——” 对方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音突然消失,所有人同时精神一振。申父整个人剧烈发抖,差点把手机滑出去,果然几秒钟后只听电话那边传来: “喂,爸?” 申母顿时腿一软,要不是严峫及时扶住,好险没当场跌坐在地。 就在这时,身后咔哒一声,江停推门而入。 “……”严峫在申父对着电话飞飚而出的咆哮声中冲向门口,一把虚掩上门,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说你们吕局和魏局都不在么,”江停平平淡淡的似乎完全不在意,“包子呢?” 严峫这才发现自己手中空空如也,包子早不知道被丢到哪个角落去了。 “操,你这人怎么这娇气,得了我再帮你叫一份……” 江停望着又急又气的申父,突然抬手止住严峫,走上前。 “你不知道爸爸妈妈多着急吗?别去那犄角旮旯手机没信号的地方了,就好好待在旅馆里!活动?什么活动?人家今天把一件带血的衣服都送到家门口来了!……” “申先生?”江停开口确认。 申父一边对儿子吼着一边抬头“啊?”了声。 江停指指手机:“开视频。” 申父如梦初醒,心说还是人家警察同志脑子动得快,立马要求儿子挂断重打。 从申晓奇的反应来看他大概有点不乐意,但又拗不过神经备受摧残的父母,于是几秒钟后接通了视频,只见背景中闪现出一名少年英气勃勃的脸:“喂,爸,现在可以了吧?” 江停拇指撑在自己下颔上,单手握拳掩住了小半边脸,牙齿轻轻贴着食指根部——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严峫走到他身侧,发现他棒球帽檐下露出的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手机屏幕。 “我跟你妈现在就去把你接回来,太危险了!什么都别说了!” “哎呀爸,那都是人家恶作剧,你们都报两次警了……” “你怎么不在旅馆?你同学呢?怎么一个人在外面?!” 申晓奇叫苦不迭:“晚上篝火晚会,我这不在捡木头吗?明早保证启程回家,一大早就走!” …… “怎么样?”严峫轻声问。 江停的视线没有离开手机屏幕,“你觉得呢?”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刚考完试,迫不及待想在外面过集体生活是正常的,倒看不出什么来。” 江停点点头,突然俯在严峫耳边,轻轻道:“看这孩子的眼睛。” 温热的气流与其说是拂过,倒不如说是冲击着严峫的耳膜和血管,咣咣咣撼动着每一根神经。有好几秒钟的时间,严峫表情和脑海都完全空白,心跳如擂鼓般巨响,江停的每个字都听在了耳朵里,其意义却久久没有传递到大脑。 “严峫?” “……” 江停拉远点距离:“你怎么了?” “……”严峫的目光直勾勾落在江停嘴唇上,似乎有点飘忽,然后转向手机屏幕:“……嗯嗯。” 嗯嗯? 江停眉头一皱,但还没说出什么,突然小会议室的门咚咚咚敲了几下,紧接着被黄兴推开了:“老严!” 严峫如蒙大赦,连申父结束通话挂断了视频都没来得及回应,匆匆向夫妻俩一摆手,问黄兴:“结果出来了?” “嗯哼,这是申晓奇手机信号所在地的经纬度,这是附近地图。”黄主任瞥见一身便装的江停,但因为今天市局里穿便装的警察太多了,他也就没过多注意,匆匆把定位结果指给严峫:“喏,建宁市东南郊区天纵山,今年初刚开发成旅游景点,这张表上是景区内已经登记注册过的农家乐和家庭旅馆等。天纵山据说原始风貌保存得非常好,但因为还没开始宣传,暂时还没成为本地小清新们的打卡胜地,虽然我猜快了。” 严峫接过定位资料,翻了几页,喃喃道:“不对啊。” 黄兴问:“哪儿不对?” “还没开始宣传的新开发景区,几个初中毕业的孩子,为什么会想到要去那里?” 申父申母面面相觑,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很好理解吧,”黄兴家里有个天天被老师找去谈话的儿子,比较有心得体会:“青少年叛逆期嘛,总想显得与众不同,专门往那彰显独特品味的地方跑,勉强说得过去。” 严峫嘶地轻轻吸了口气,面上狐疑之色更重了。 突然几个人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说不过去。” 严峫回过头。 江停维持着刚才那个单手掩住下半张脸的姿势,从他自然下落的视线、放松的面部肌肉来看,脸上现在大概正是他标志性的表情——也就是没有表情。 “怎么说,警察同志?”申父急忙请教,又一拍脑门:“哎呀您看我,还没请教您的称呼?” ——江停天生就有那种特别淡定、稳当的老干部气质,以至于申父以为他级别比严峫还高,少说也得是个支队一把手。 “我是他朋友,”江停迎着黄兴疑惑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向严峫示意了下。 明明是不想跟我只做朋友,严峫心道。 “青春期少年虽然叛逆居多,但炫耀心理也是比较强的。从来没出过家门的孩子,第一站往往会选择网络宣传热度大、知名度高的旅游景点,而且会发很多朋友圈来吸引眼光。选择天纵山,第一来回不便,第二无从炫耀,成为初次远足的选择可能性较小。” 江停揉了揉眉心,似乎思忖了片刻,话锋陡转:“不过也可能是另一种情况。” “什么?” “有人特别想去,并且这个人是小团体的领袖。” 申父申母下意识都摇头,但紧接着又犹豫起来,申母扭扭捏捏说:“我们家孩子……打篮球啊游泳啊,好像在同学中是挺活跃的……” 申父也说:“我们也给零花钱,让他偶尔请同学吃个饭喝个水……” 大概看到几名警察微妙的神色,申父赶紧又找补了一句:“但那小子性格很好的,从不跟人闹矛盾,更别说是欺负班里其他同学了!被我们知道要打死的!” “你们想想申晓奇为什么要去天纵山吧。”江停显然懒得留意空气中暗流涌动的对校园暴力问题的关心,淡淡道:“能挑中这个时段出手,说明对你们家的情况并不一无所知,也就是说,基本排除普通电信诈骗的可能了。” 可怜申家父母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绷了起来,夫妻俩仓惶对视,开始低声盘算自家在生意场上得罪过什么人,有没有露富扎过谁的心,可能招惹了哪些小人。 “喂,我警花,”严峫偏过头低声问:“你刚才让我看什么?” “眼睛。” “眼睛怎么了?” “……”江停轻声说:“你忽高忽低的专业水平有时真让我惊诧。” 温热的呼吸再次拂过严峫颈窝,唰一下他耳根烧了起来。 ——所幸严峫今天相亲,穿了双定制皮鞋,跟随便套了双软底就出门的江停隔着近十厘米身高差,江停也不会刻意抬头去看其他男人的耳朵,因此毫无觉察。 “视频背景中树冠明显低矮茂密,不像生长在人迹很多的地方,不过天纵山景区可能就是这种环境。我更加注意的是,这孩子眼神闪烁,若有若无地避开与父亲对视,同时在说话途中回了两次头,似乎在刻意留心注意什么东西。” 严峫属于刑警的那根神经瞬间被触动了:“他在避开什么?” “不好说,我觉得这孩子似乎处于一种兴奋状态。”江停思忖片刻,说:“但也可能是我观察过细。” “老严!喂!”黄主任挂断一通电话,招手道:“我跟你说,那件血衣的理化鉴定结果出来了!” 不仅严峫,连申父申母都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怎么样警官?” “纸箱上暂时没提取出有效指纹,胶带内侧的话还需要进一步鉴定。至于血衣,”黄兴顿了顿,似乎有点费解,但还是说:“不是人血,而是一种……禽类。” 申家父母立刻松了口气,眼底流露出庆幸之色。 ——这是自然而然的,虽然夫妻俩怀疑自家被变态盯上了,但至少没变态到用人血泡衣服的地步,可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过严峫没有这么想:“我看你这反应,禽类指的不是鸡鸭吧?” 黄主任迟疑了下: “不,是鹰科。有可能……是白尾海雕。” 所有人都流露出疑惑,申母下意识冲出来一句:“什么雕?” “白尾海雕,大型鹰科猛禽,上个世纪曾经在世界范围内濒危,后来数量恢复了,但其亚种在我国境内仍然是一级保护动物。”黄兴解释道:“市局的技术只能鉴定出是禽类,但我们想进一步获得详细信息,正好陈处回省厅,就请他带去关照了一下,所以刚才省厅理化分析室出了结果。” 严峫向江停看去,后者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想不出什么来。 “先给林业局打个电话吧,”严峫只得道,“这得杀了多少只鹰呐。” 黄兴点点头,刚抬脚要走,突然身后传来了手机铃声。 严峫下意识一摸自己裤袋,随即觅声望去——众人视线纷纷回转,只见申父刚才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一串无序数字。 “就是它,就是它!”申父指着手机,咬牙切齿:“上午那个勒索电话也是这样的!就是这变态孙子!” “接起来,尽量拖延时间讨价还价,别让对方挂断。”严峫当机立断:“大黄!架机器开始追踪,快!” 话音未落黄主任已经火烧屁股似的蹿了出去,严峫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递给申父,给了个鼓励的眼神。 “……”申父深吸了口气,调整好情绪:“喂——” 下一秒他被电话那边冷酷的电子合成音打断了: “你报警了吧?” Chapter 47 “你报警了吧?” 申父一愣, 投来求助的目光,严峫轻轻点了点头。 “报、当然报了!不然怎么办?我们普通人家上哪去弄来两个亿给你?!” 手机那边传来电子合成冰冷的声音:“很好。” 申父卡了壳,一时没答上话, 小会议室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严峫摸出手机飞快打了几个字, 反手一亮。申父仔细眯着眼睛, 磕磕绊绊地跟着严峫的指示鹦鹉学舌:“我们,我们还是想儿子回来的, 你开个价!只要我们家能承受, 砸锅卖铁都给你!” “两个亿,”对方说, “一分钱都不能少。” “我又不是马云, 又不是王健林, 你绑架勒索也得要个实际点的数字吧?几百万大不了我们卖房卖车给你凑,两个亿你不是想活活逼着人死吗?!” 黄兴从走廊那边探出头,遥遥打了个手势,示意技术人员正在追踪。 严峫颔首示意知道了。 申父生意场上锻炼出的讨价还价工夫终于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你要钱, 我要人, 本来可以和平解决的事情, 为什么要搞得两败俱伤呢?两亿我是绝对拿不出来的, 要么你降降价,要么我就只能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了!” 啪地亮响,申父被申母结结实实一巴掌拍得趔趄了几步。 明明只是做戏!申父用口型愤怒地辩解, 紧接着被申母同样用口型顶了回去:做戏也不行! 严峫耳朵动了动, 突然听见手机那边传来半声不明显的声响,像是嘲弄的嗤笑, 立刻上前一把拉开了夫妻二人。 果然只听那电子音再次响起, 像是没有感情的电脑程序似的, 硬邦邦重复道: “两个亿,一分钱都不能少。” “妈的!”申父勃然大怒:“傻逼别跟我装神弄鬼了,我儿子根本不在你手里!我儿子好得很!学人搞诈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拿件沾了鸟血的衣服就以为能吓住老子了?狗屁!有本事光明正大的来,我申德这辈子什么都不怕,什么都——” 叮! 仿佛某个程序被启动,申父的怒斥下意识止住,所有人都紧紧盯着手机。 “距离行刑时间,四十八个小时二十四分钟。” 电话被挂断了。 会议室被茫然的气氛所笼罩着,足足过了半晌,申父才迷惘地蹦出一句:“……这是什么玩意啊?” 严峫没顾得上他,快步走进技侦处:“找到了吗大黄?” “这是利用某个国外付费服务打出的网络拨号,应该是事先给收费方充好值后,再单独架设平台打出电话或编辑短信,号码则是系统自动生成的。跟国内很多垃圾订阅短信差不多,但区别在于这个服务器架设在境外,而且非常低级,追踪起来有点难度。” 严峫问:“但打这个电话的人应该在境内对吧?” 黄兴肯定地道:“那必须是啊。” “这年头电视台刑侦剧放得,犯罪分子一个个都学会反侦查了。”严峫嘟囔了句,突然想起几个小时前江停的评价,心中微微一凛—— “如果是恶作剧的话,手段未免太过精巧了。” 确实,如果是电信诈骗,犯罪分子不可能开口就要两亿且对申家的情况那么了解;如果是恶作剧,那手段也精巧得也太过分了,超出了正常的行为逻辑。 那么唯一的解释是,绑架是真实的。 这并不是一个下作的玩笑。 “怎么样?” 严峫斜睨过去,只见江停正站在身侧,抱着手臂。 江队的面部表情还是标志性的平淡放松,腰身劲瘦纤细,肩宽而腿长,仿佛商店橱窗里的模特儿。看着他那模样,不知怎么着严峫内心微微一动,像是有颗石子被丢进湖面,荡起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网络拨号。”严峫摸摸鼻子,藉此稍微掩饰了下不自然的表情,三言两句把技侦的追查结果说了,又问:“你怎么看,霸王花?” 江停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 “你那是什么眼神呐?” 江停问:“……不是说元芳么?” 严峫一愣,紧接着差点喷出来,急忙板起脸:“嗯嗯,元芳?” “不好说。” 江停摇了摇头:“可能确实有蹊跷,也可能只是申家做生意得罪了人,蓄意整整他们。但不论如何,以防万一是必要的,如果我是你的话,现在就……” 江停话说一半,突然被身后的敲门声打断了。 “严哥!”一名实习警把头探进来,“楼下包子店老王说你帮一名漂亮女警点了餐,送不送进来啊?!” 严峫:“……” 江停:“?” “老高——!”严峫勃然大怒:“你怎么带实习生的?能不能学会说话?!什么漂亮女警什么乱七八糟的!天天脑子里想的是上班还是来谈恋爱!!老高呢,把高盼青给我拎过来!!” 无辜的高盼青正在隔壁整理卷宗,闻声火速赶来,抄起懵懵懂懂的实习警往咯吱窝下一夹,飞一般溜走了。 严峫犹如一头喷火怪,气咻咻的冲出门去接外卖,果然只见包子店老板满面笑容地拎着塑料袋站在楼梯口,抻着脖子往走廊上望,看见严峫立刻笑开了花。 “看看看,看啥呢,”严峫余怒未消:“我说你跟市局门口卖了多少年包子了,连我哄你都分不出来,我们局里哪来的漂亮女警?……” “我看那俩夫妻呢,”老板笑呵呵指着严峫身后:“我儿子的同学家长,怎么?犯什么事了?” 严峫一回头,隔着十多米距离,申父申母正站在小会议室门口,急急忙忙地拉着后勤警问着什么。 “……申晓奇?”严峫确认。 老板点头:“体育课代表嘛,组织大家伙一起去郊游来着,每人凑了二百块钱。” 严峫怔愣几秒,诧异道:“你儿子也去了天纵山?” “干嘛不去啊,”老板突然回过味来:“难道是郊游出了什么事?!” 老板脸色唰地剧变,看样子心跳瞬间蹿上了一百八。严峫急忙跟他摆手说没事,又把申晓奇的父母叫了过来——几个大人一碰面,都说实在巧,果然彼此都在学校家长会上见过。申母迫不及待说了勒索电话和血衣的事,吓得包子店老板直抽凉气。 “这年头还有这种事!别担心,没关系的!”他急忙安慰申父申母:“我在市公安局门口卖了这么多年的包子稀饭,什么绑架没见过?——就俩月前这些警察成功解救了一富二代,除了少半截手指之外啥事都没有,富二代爹妈还开跑车来送了锦旗呢!这帮警察都厉害得很!” 申母:“……” 申父:“……” 严峫哭笑不得:“赶紧别吓人了,打个电话给你儿子,确认下申晓奇确实跟同学在一起。” 老板满口答应,完全没磨蹭,立刻给自家孩子打了个电话。 他家儿子王科可算是这帮刑警看着长大的,打小就在市局门口帮忙看店。上小学时他被混混勒索零花钱,头破血流哭着回来,还是刑侦支队亲自出马摆平的——抓住小混混暴打一顿,送派出所拘留了整十天。那几个非主流小青年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抢二十块就招来了市公安局,从此附近方圆百里的小学都非常太平。 王科不像申晓奇,铃响几下就立刻接了电话,诧异道:“——啊?爸你说什么?” “申晓奇!”包子店老板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他跟你们在一块吗?” “……不在诶。” 申父申母立刻紧张起来:“什么?不在?” “……他捡木头去了,马上就回来。”王科补充了句,“我们要开篝火晚会,大家都捡木头去了。” 申家父母这才松了口气,确认自家儿子并没有撒谎,再三向严峫和包子店老板道谢。 一出闹剧几经波折,仿佛终于在此刻落下了帷幕,同班同学王科的确认让所有人都吃了颗定心丸。申家父母又对着手机跟王科叮咛了好几句,交代要注意安全防火防盗云云,三个家长最终都放下了心。 “这几天注意锁门锁窗,孩子上下学最好也接送一下。”严峫把他们送到楼梯口,说:“如果血衣的事有调查进展,我们会再联系你的。” 申父边掏烟边笑呵呵保证:“明白!明白!警察同志辛苦了!” 严峫摆摆手,把他的烟推了回去,转身上楼。 “我本来应该舒舒服服在家打游戏,或者出去打球的。”他边上楼边心想,“这都是怎样乱七八糟的一天啊。” 这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没有大案要案,刑侦支队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严峫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双手插在裤兜里,隐约感觉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但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 早年喝得昏天黑地第二天照样爬起来出现场,精神抖擞一点事儿没有,现在不行了。可见他妈说得对,人到三十多以后果然要注意身体,今晚还是早点回家睡觉吧。 “警花!”严峫随口道,“回家了,走!” “……” “警花儿?” 严峫一转身,险些迎面撞上:“嚯,你怎么啦?” 江停双手抱胸,倚在办公室门框边,初上华灯越过市局走廊尽头的玻璃窗,为他侧脸镀上一层恍若温柔的微光——恍若温柔。 他冷静而清晰地,一字一顿问: “漂亮女警的包子呢?” 严峫:“………………” 严副支队两手空空,刚才一阵混乱忙碌,第二次送来的包子又不知道搁哪儿去了。 江停摇摇头,似乎有点揶揄,摸出手机打开外卖APP,紧接着被严峫劈手按住了。 严峫就像一头没有完成捕食任务、没能喂饱家小的雄兽,脸色忽青忽红,半晌憋出一句:“回家。回家我补偿你吃好的。” 江停彬彬有礼地挑起了半边眉梢。 市局门口的包子店果然已经关门了,江停半信半疑地跟着严峫上了那辆S450,路上却没见他往超市等买菜的地方开,只发了几条短信后便一脚油门踩回了家。 严太子最近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没临幸他位于市中心的双层复式大行宫,而是住在江停留宿过的那套高档小区公寓里,终于把冰冷华美的样板房住出了浓郁的……雄性荷尔蒙味儿。S450轻车熟路地拐进车库停好,江停刚下地,紧接着被严峫照肩膀一揽,踌躇满志上楼开门,灯还没亮就只听里面传出悠扬的小提琴声。 啪!严峫打开大吊灯。 江停:“?” 餐厅里,刚做好的双人五道式高低依次盛放在餐架上,分别盖着银制餐盖,红酒、高脚杯、铮亮的刀叉整齐摆放,枝状蜡烛台绽放出幽幽华光。 “……”江停两根手指捏起一只餐盖,活像捏着滋滋作响的炸|药引线。 爱马仕手绘瓷器餐盘上,摆盘精致的龙虾意面正散发出浓香。 “我可以请问一下吗?”江停终于道。 “是的。”严峫脱下外套,以刚才江停挑眉相同程度的彬彬有礼回答:“有钱确实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嗯……我是说能不能把音乐关了,不是很好听。” 严峫:“……” 严峫默默关掉音响,终于自己也承认了:“其实我也觉得在家吃饭放‘圣母颂’容易消化不良,但那群厨师每次过来都要放,可能是想要好评吧。” 龙虾鲜嫩无比,意面浓郁入味,烧鱼幼滑多汁,甚至连作为餐后点心的提拉米苏都非常正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餐桌上气氛有点尴尬,江停始终没有开口,从他那边只传来刀叉碰撞盘子的轻微喀嚓声。 两个男的面对面坐着吃烛光晚餐会不会有点怪,严峫心想,要不我把蜡烛给熄了? 我其实只想请他在家好好吃个饭而已啊,谁知道那几个厨师搞了这么大阵仗。不过江停本来就对我有意思,这下他该不会以为我要追他了吧。虽然我追一下也没什么,如果他确实是清白无辜的话,但以后从建宁去恭州开车要四个多小时呢,远距离恋爱关系维持起来难度很大啊…… 严峫揉了揉额角,突然咳了声,试探性地问:“江队?” “嗯?” “如果以后有机会,你会想调来建宁工作吗?” 江停愣了下,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个问题,半晌才说:“都无所谓吧。” ——他愿意!严峫肯定地想,他好主动! “谢谢。”江停终于吃完了最后一小口提拉米苏,用雪白餐巾抹了抹嘴,抬头郑重道。 严峫正沉浸在“他都这么主动了我不能辜负他毕竟他是江队啊”的思绪中,茫然啊了一声:“谢什么?” 出乎他的意料,江停说:“不知道。” 江停靠近宽敞的椅背,伸了个懒腰。这是他第一次在严峫面前做出这么惬意又不设防的动作,好似在冰天雪地中得到了某种温暖的猫科动物,秀气的眼梢都眯了起来,随即“呼!”地出了口气,微笑道:“你总能让身边的人感到很安全。” 严峫愣住了。 “洗碗么?”江停问。 “……哦,不,放那明天叫钟点工。” 江停起身松了松肩膀,说:“我来洗吧,活动活动。” 严峫的阻止卡在喉咙里,江停已经收拾起残羹剩炙,端着一叠瓷盘走进了厨房,少顷传来哗哗的水声。 蜡烛噼啪燃烧,食物温热的气味还缭绕在餐厅里,洗碗的声响让人有点恍惚。严峫呆坐了片刻,起身跟进厨房,顺手从消毒柜中拿起擦碗布,站在江停身侧,开始擦铁架上尚带水珠的餐盘。 他们就这样,江停洗完一个盘子便递过来,严峫接到手里擦干净,再轻轻放进进碗碟柜。两人没有交谈,却肩并着肩,安静的夜晚里只有这些家务琐碎的声响。 直到最后几把刀叉洗净放进抽屉,江停从严峫手里接过软巾,擦了擦手。 严峫站在他面前,因为身高差的缘故微微低着头,看见那双修长又布满细微伤痕的手在雪白的软巾上来回擦干,指甲泛着微微的粉色。 ——我扣不下扳机了。严峫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句话。 但这只手扣动扳机时一定很漂亮吧。 江停将软巾放回严峫手里,定定望着他,唇边浮起微笑的弧度:“晚安。” 暖橘色明亮的灯光里,严峫想说什么又没能发出来,只在喉咙里低沉地唔了声。 江停绕过他,走出了厨房。 · 那天晚上严峫翻来覆去的很久都没睡着,仿佛有某种火热的液体在中枢神经上来回流淌。过了很久他才迷迷糊糊地陷入到梦境中去,破碎、火热、混乱的片段在意识深处交织,构成一幕幕隐秘模糊又光怪陆离的画面。 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床头手机铃划破夜色,尖锐地响了起来。 “……!!” 严峫一个激灵坐起来,猛地甩了甩头,条件反射接了电话,开口声音沙哑得自己都听不出来:“喂?谁?” “严哥,出事了。”电话那边的马翔也是满声倦意:“那个申家夫妇三更半夜开车去天纵山接儿子回家,发现申晓奇是真失踪了,根本没跟同学在一起。” 严峫沉浸在某种暧昧梦境被打断的愤怒中,一股邪火直冲脑顶:“这他妈的还有完没完了?!” “你听我说,这次是真的。”马翔大概已经出离了愤怒,正处于超脱虚无的冷静状态:“申家夫妇接到了匿名电话,里面是申晓奇撕心裂肺的惨叫和求救声,同时绑匪说,离行刑时间还有38个小时52分钟。” 严峫皱眉道:“什么?”同时下意识看了眼时间。 床头闹钟上,数字在黑暗中跳跃,散发出幽幽绿光——凌晨5点35分。 Chapter 48 半小时后, 凌晨空旷的马路上。 辉腾闪电般飞驰,犹如晨昏交际中耀眼的流星,瞬间消失在长街尽头, 只留下尾气缓缓飘散。 “总体经过就是这样。”车内蓝牙接着严峫的手机, 马翔说:“队里警车已经开到天纵山了, 我也正往那赶,咱们到地方再见吧。” “行, 安抚好被绑者父母的情绪, 别让他们太激动影响问话。”随即严峫挂断了通讯。 “申晓奇的父母晚上到家后,还是不放心, 就决定连夜开车去景区接儿子回家。因为顾忌青春期少年强烈的叛逆心理, 怕强行接人会引发任何不可预知的后果, 所以没有提前打招呼。凌晨三点多,夫妻俩偷偷开车到达农家乐旅馆后,竟然发现儿子并没有跟同学在一起,甚至整夜都没回来睡觉。于是焦急之下夫妻俩开始询问同学, 但这帮孩子都非常不配合。” 江停倚在副驾座上闭目养神, 脸色有些苍白:“不配合?” “都说不知道。申父申母问儿子是参加篝火晚会之前还是之后离开的, 有同学说之前, 有同学说之后。” “就是都在撒谎的意思了。” “差不多。”严峫唏嘘道,“但一群撒谎的孩子,总比刻意撒谎的犯罪嫌疑人好对付。” “那如果孩子就是嫌疑人呢?”江停突然反问。 严峫把着方向盘瞥去, 江停正微微抬起眼皮, 两人视线在昏暗中互相对撞,旋即一触即分。 “凌晨5点17分, ”严峫若无其事地转回视线:“家长再次接到绑匪的电话。这次是长达十多秒的申晓奇的惨叫和呼救, 随即声音被掐断。绑匪只给崩溃的申家夫妇留下了一句话, 距离行刑时间还有38个小时52分钟。” ——38小时,52分钟。 这么有零有整。 “……十多秒的惨叫,加绑匪一句警告,这通电话卡在60秒以内。”江停双手抱臂,沉吟道:“预告的行刑是明天傍晚八点零九。” “对,姑且算八点十分。但为什么?” 车辆在路面飞速行驶,将城市中心和高楼大厦远远抛在身后,远方的地平线尽头,郊区田野连绵不尽,晨霭渐渐被染上透光的鱼肚青。 “你不能少算那一分钟,”突然江停开口道,“绑匪的时间观念很强,几次打电话应该都掐好了秒表,报时更是精确到了分钟。如果不是在故意透露线索,或恶意捉弄警方和父母,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 严峫拧起眉头:“傍晚八点零九,这个时间对他来说是有特定意义的?” “对。” “不能啊,”严峫狐疑道,“这时间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能有什么意义呢?” 这次江停顶了他一句:“这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绑匪。” 他再次闭上眼睛,手里还抱着他心爱的保温杯——如果里面是枸杞茶的话他就是个活脱脱的老干部了,但实际上里面是严峫为了吸引他凌晨出门,而在穿衣服的间隙里争分夺秒亲手泡好的老同兴普洱茶。 这里不是指严峫自己穿衣服,而是给江停穿。江停身体不好精神弱,如果半夜睡得好,凌晨根本醒不来,严峫拍门三十秒无果,干脆闯进屋去,亲自把他从宽大松软的双人床上捞起来,随便从衣橱里抓了几件衣服裹好,就像打扮手办娃娃似的,一把抱起来扛出了卧室。 以上所有细节,都充分展现了严峫身为屋主——资产阶级——的霸权。 “喂,”资产阶级教训道,“办案呢,你那是什么态度,还在对早上的事耿耿于怀?” 无产阶级连眼都没睁:“我这叫暴力抗争无果之后的消极抵抗。” 严峫:“……” · 早上八点半,天纵山景区。 辉腾费劲巴拉地颠上山坡,不知道刮了多少树枝,终于咯吱停在了草丛中。 远处农家乐大院门口,马翔从人群中抬头望见,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严哥!——哎哟,这不是陆——” 严峫一把揽过马翔:“老魏跟老吕都不在吧?” “不在,”马翔莫名其妙道,“魏二老板在市局远程指挥现场呢。” 严峫放了心,回头招招手:“你可以下来了。” “陆顾问”在清新的山林间带着防霾口罩,面无表情,慢悠悠下了车。 三人一块向石子路尽头的大院走去,市公安局的警车已经把现场围起来了。林间晨雾未散,民警们披挂着满身露水穿梭来去,远远就听见申母歇斯底里的痛哭。 “怎么样?”严峫问。 “刚给学生做完笔录,两男两女一共四个。”马翔骂了句脏话,“艹,小屁孩子一个个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自己那点小聪明能瞒得过警察,言语上的破绽都够做一打破洞牛仔裤了。有人说申晓奇捡木头之后根本没回来,整个晚上不见踪影;有人说昨晚篝火晚会后就直接回去睡觉了,没注意到他在不在;有人说晚会上好像看到了申晓奇,但夜里没看清楚……” 严峫打断了他:“王科怎么说?” 王科,包子店老板家独生子,目前最有可能被警方策反的小屁孩之一。 “就是他说申晓奇捡木头之后人根本就没回来,这也是我们现在最倾向的说法了。” 严峫眯起了眼睛:“那是谁说晚会上看见了申晓奇的?” 三个人走进大院,严峫一马当先,马翔紧随身侧,江停走得最慢——被严峫不时回头拉扯下胳膊,犹如竖着耳朵的警犬时时注意以防弄丢了归自己看管的猫。 刚进院门,申母的哭诉清晰起来,远远只见一名齐耳短发的女生背对着他们细声安慰:“阿姨别担心了,不可能会有事的,阿姨您先放宽心……” “就是她,”马翔扬了扬头,“谭爽。” 严峫站住脚步,观察谭爽半晌,从马翔手中接过了问话笔录。这时江停正悠然站在树荫下呼吸新鲜空气,倏地被严峫按着后脑柔软的黑发,强行扭过头,非让他跟自己一块儿看,两人脸挨着脸站在草丛间。 少顷后严峫看完了,把笔录本往江停怀里一塞: “谭爽!” 女生回过头,露出一张清秀干净,但带着浓浓提防的脸。 严峫眯着眼睛打量她片刻,招招手,从裤兜摸出证件一亮:“警察。” 谭爽迟疑几秒,又回头轻声安慰了申母几句,才慢慢走过来,双手警惕地抱在身前,来回打量眼前这个又帅又高但满身煞气,明显一看就很不好惹的警察。 严峫全身双十一淘宝特价,手腕间却戴着块百达翡丽鳄鱼皮鹦鹉螺——他没有便宜的表,就大大方方站在那任她打量,随意道:“怎么,安慰同学家长呢?” 谭爽看他笑嘻嘻的,也摸不清这名警察的底细,小声答了个:“嗯。” “没事儿,我就看你挺会安慰人的。你怎么知道申晓奇肯定不会有事?” 谭爽哽了下,但随即反应很快:“因为来了很多警察叔叔,所以我才相信,不管发生什么申晓奇都一定会安全回来的。” 马翔登时满脸“哟嚯?”的表情。 这时江停看完了笔录,轻声道:“我去附近转转。” “行,”严峫表示自己批准了:“马翔跟着你陆顾问,小心伺候。” 马翔立刻:“嗻!” 江停:“……” 严峫转回谭爽,双手放松地插在裤兜里,同时向农家乐旅馆巨大的天井大院中走去:“——套话不用说了,别紧张,我随便问问。你知道申晓奇被绑架了吗?” “……听说了。” “申晓奇平时在学校里有仇家没?打过架吵过嘴给老师打过小报告的都算。” 谭爽不太情愿地跟在他身后:“没有。” “你跟申晓奇关系如何?” “他是我弟!” 严峫回了下头:“认的弟弟?” 不出所料这帮小孩喜欢认亲的爱好多少年都没变过,谭爽硬邦邦甩出两个字:“是的。” 严峫感觉很有趣地笑了起来,突然瞥见不远处,整排房间尽头有个人影一闪,随即大半个身体隐入拐角,只露出半个头,焦急地往这边望来。 是王科。 严峫刹那间就认了出来,但他面上不动神色,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认的也没什么,我上学时不仅认了一帮大哥小弟,还因为跟他们一块抄板砖打群架而进过十多次派出所。”严峫仿佛没看到谭爽怀疑的表情,轻轻松松转移了话题:“这儿空气不错,谁提议来的?” 谭爽立刻回答:“申晓奇。” “你们从哪知道天纵山这个景区的?” “申晓奇说这里好,安静,与世隔绝,所以我们就来了。” 严峫嗤笑道:“半大孩子还知道什么叫与世隔绝了。” 谭爽在他身后隐蔽地翻了个白眼。 “申晓奇在失踪前有没有任何异状,近段时间有没有说过被人威胁,跟踪,尾随或发生任何异状?” 谭爽矢口否认:“没有,都没有。” 严峫有一搭没一搭,问的都是笔录里起码已经问过三次了的废话,但谭爽又不得不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一回答,内心感到非常憋屈。 这个显然比别人官都大点的警察虽然走在自己前面,只偶尔回头瞥两眼,但每次他目光投来的时候,笑吟吟的眼神里似乎都藏着雪亮刀锋,能轻而易举劈开任何掩饰和伪装,哪怕只是一丁点。 “你们一行几个男生,几个女生呐?”严峫突然问。 “我跟彤彤是女生,还有申晓奇、王科和吴子祥三个男生。”谭爽忍不住怼了一句:“你们警察不都已经看过旅馆登记簿了吗?” 话虽如此,但实际上农家乐的登记簿形同虚设,只有申晓奇作为组织者来预定房间时留下了他的名字,至于实际最后住多少人,农家乐管理方是懒得关心的。 严峫不以为意,说:“我看你们五个人开了三间房,难道有一个人落单?” 谭爽一撇嘴:“吴子祥晚上睡觉打呼噜,连男生都不愿意跟他住,所以只好自己睡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严峫说,突然站定脚步笑看着她:“就奇怪你这小丫头,怎么对警察叔叔这么反感。” 谭爽骤然撞上他居高临下的目光,霎时仿佛被刀捅进了胸窝里似的,心脏都漏跳了半拍。 “你……你们警察,”谭爽脸色微微发白,自以为很镇定地咽了口唾沫:“你们警察把我们当嫌疑人似的,问了一遍又一遍,不爽难道很奇怪么?明明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莫名其妙就被扣起来了,你们警察到底知不知道尊重我们的人身自由!” 这话说得实在天真,严峫倏地挑起半边嘴角,露出一个充满了邪气的笑容。 “你笑什么笑,有什么……” “你的手受伤了。” 谭爽打了个激灵,条件反射把手捂住,盖住了手掌内侧两道隐蔽的平行伤痕:“那只是喂猫的时候……” 严峫打断了她,不容拒绝道:“把你的手机给我。” · 哗啦! 江停打开旅馆房间的浴室抽屉,伸手进去翻了翻,毫不在意地把女孩子们的浴帽、头巾和发夹等零碎物品拨到一边。 马翔看着眼前这位陆顾问,内心感觉非常迷茫,感觉他简直是在旅馆各个房间里漫无目的地东翻西翻,除了被学生门锁好的行李箱,连衣柜、抽屉和卫生间都没放过。更要命的是他还在女生屋里花了尤其多的时间,且不说这种未经许可的搜查行为本来就是违规的,单说行为简直就像个心理变态的偷窥狂。 ——不过普通偷窥狂不会像他表情那么冷淡,眼光那么锐利,周身气场如此理所当然且冷静专业,以至于马翔几次想劝阻都愣没好意思说出口。 “那个……陆顾问,”马翔小心翼翼道,“要不咱们去买点吃的?早餐?” 江停没回答,突然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件东西,电线稀里哗啦带翻了不少零碎物品。 马翔好奇探头,只见那是个有点像警棍似的粉红色陶瓷圆棒,带着一个短柄和一个橡胶手柄,貌似还有几个开关:“这是啥?” “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 江停顺口说:“你严哥肯定知道。” “???”马翔头上整齐地冒出三个问号,紧接着听到严哥二字,再看那圆棒的形状,思维突然发散到了某个不可说的异次元中,腾!瞬间闹了个面红耳赤。 “诶,我……哎呀陆顾问,您可真是……” 江停莫名其妙瞥了支支吾吾的马翔一眼,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不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只伸手打开浴室灯,蹲在地上开始仔细搜索起来。 “果然跟严哥你说的一样。”与此同时屋外,高盼青跟着严峫跨上台阶,佩服地道:“我们按你说的那样查了所有学生的手机,果然没发现他们任何一个人给家长打电话——通常这种情况未成年人早联系父母来怼警察了,但这帮孩子怕归怕,竟然都不敢通知爹妈……” “人的恐惧分很多种,这四个学生恐惧的对象不是近在身边的绑匪,也不是生死未卜的同学,而是警察。”严峫淡淡道,“你从谭爽的反应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她和其他几个学生的希望是一致的:只要熬到申晓奇回来,警察就会撤走,这件越闹越大的事情就算结束了;只要坚持住不告诉家长和老师,他们就不会被骂。” 高盼青猛地站住脚步:“你的意思是,申晓奇的失踪是这几个学生的杰作?” 严峫说:“他自己是主谋的可能性最大,不排除那个谭爽从旁协助,其他几个同学拨火架桥。” “但……为什么呢?”高盼青愕然道:“我以为这种青春期少年离家出走伪装被绑,用高额赎金来证明自己在父母心中地位的桥段只可能出现在电视剧里……” “不,不至于。申家夫妇半夜三更偷偷开几个小时车跑来天纵山,对儿子显然是很关心的。再说如果是自导自演,被白尾海雕血浸透的上衣无法解释。” 严峫说完这些,顺着旅馆走廊继续向前走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高盼青赶紧跟上前:“那难道跟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有关?熊孩子偷摸鸟蛋,被这附近的佐罗情结主义者绑了?” “你在写小说吗?”严峫失笑道,“大黄提出血衣有可能来自白尾海雕后我就专门去查了资料,首先这块景区根本就不是海雕的栖息地,其次你知不知道白尾海雕有多凶猛?这几个熊孩子绑一块都未必是对手,真敢偷摸鸟蛋的话现在骨灰都快凉了。” 这起绑架案处处都透着诡异,高盼青只觉平生没遇见过如此云里雾里的案情,两手一摊没辙了:“那严哥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他们走到敞开的房门前,严峫站定脚步,从高盼青手上接过塑料袋,一笑: “这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绑匪。” 高盼青:“……” 严峫把早上被江停顶回来的话原封不动扔给了别人,登时感觉到一种难言的精神满足,转身进屋:“陆顾问!给你送吃的来了,有发现没?” 旅馆屋内,马翔早被江停赶出来了,红着脸搓着手站在外间。而浴室里江停正戴着手套,用镊子从地上捡起几根头发,对着灯光仔细观察。 “——哟,干啥呢。”严峫迎面看见这一幕,登时敏感地站住了:“这是现场?要穿鞋套不?” “不用。”江停全神贯注道,“有什么吃的?” 严峫抽出豆浆杯,插好吸管,顺手把温热的塑料袋搁在外间桌上:“这可是我百忙之中不辞辛苦,亲自去买的豆沙包甜豆浆,专门慰劳我们免费干白工的陆顾问……” 江停视线没离开那几根头发,就着他的手吸了口豆浆,头也不抬回答:“要是你能放着只剩三十多个小时的绑架案不管,先跑去买什么豆浆包子,这副支队的位置恐怕也就坐不长了。” 说着他一抬眼,两人在浴室中近距离站着,彼此对视。 “我百忙之中,不辞辛苦,亲自吩咐老高手下的实习生去买的包子。”严峫彬彬有礼道,“拿着喝吧,别特么那么多废话。” 江停接过豆浆杯,眼底滑过微许不明显的笑意。 “怎么样?”严峫多少有点不自然地撇开视线,小心接过镊子:“你发现证物了?” “不算证物,只是疑点,主要是我发现了那个。”江停双手捧着热豆浆,往那个让纯情少年马翔至今无法平息脸红的粉色陶瓷圆棒努了努嘴。 严峫顺手拿起来:“毛发对不上?” “你自己看嘛。” 马翔眼睛立刻就瞪直了,只见严峫果真拿起圆棒,对着光观察了半晌。 “……果真如此。”好半天后,安静的屋里只听严峫喃喃道:“果然对不上……我知道这几个小孩到底在隐瞒什么了。这年头的学生胆子真是……” 江停含混不清地咬着吸管:“男生屋里有另一个细节,我建议你来看眼,或许会有更多推断。” 严峫点头赞同,率先钻出浴室,把粉色陶瓷圆棒连着电线顺手交给马翔,转身往外走。 突然他留意到什么,见鬼似的站住了:“——小马怎么了,不舒服?” 众人视线望去,只见马翔脸红得几乎能烫熟鸡蛋,那表情活像手里捧着个正倒计时的炸|弹:“我不是,我没有,我我我……” 严峫和江停对视一眼,后者耸耸肩示意自己完全不知情。 “你有毛病吗?”严峫莫名其妙道,“这个陶瓷卷发棒有什么问题?” 马翔:“啊?” 这辈子连女生小手都没拉过的马翔,单身、大龄、剩直男,在周遭疑惑的注视中陷入了沉默。 Chapter 49 旅馆早餐室。 闻讯赶来的农家乐老板夫妇以及四名男女生被统一安置在大厅里, 成双成对坐在三张圆桌边。几名刑警守着出入口,面无表情气场生冷,锐利的眼光从每个人忐忑不安的脸上扫过。 谭爽偷偷抬起眼睛, 望向不远处坐在另一张桌上的王科, 后者正向她投来关切的注视。 “……”谭爽向大厅前方的刑警们瞟了眼, 微微摇头。 王科小心收回了目光。 “谭爽……”甄彤彤细声细气唤了句,“我害怕……” 安静令人窒息的房间里, 她细微的声音格外令人心惊肉跳。谭爽立马抓住她冰凉的手, 几乎强迫性地阻止了她继续发声,紧接着摸出手机匆匆打了几个字:“别怕, 不会有事的!” 甄彤彤眼里含着两包泪。 谭爽在她委屈的注视中继续打字:“这都是申晓奇的错, 等他回来后, 一定要敲他顿好的!” 甄彤彤感觉自己的手被更加握紧了。她抿抿嘴唇,冲闺蜜点点头,旋即小心望向身侧。 王科身边另一名男生——吴子祥,正冲她投来安慰又鼓励的目光。 就在大厅里暗潮汹涌的当口, 门外传来说话和脚步声, 所有人不约而同焦急看去——守在大门口的刑警立刻纷纷转身:“严副!” 严峫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 提着塑料袋的右手随意摆了摆, 随即勾着江停的肩走进了屋。 “哎这位警官!”“领导领导!”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老板夫妇已经站了起来,之前被刑警们硬生生堵回喉咙口的满肚子冤屈终于找到了发泄口:“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真的, 我们只是做民宿的, 什么学生什么绑架,跟我们真的没关系!”“警官请相信我们!……” 严峫黑黢黢的眼珠盯着他们的眼睛, 单手往下一压。 那个动作充满了干净利落、不容拒绝的力道, 老板夫妇的争辩越来越小, 很快不情愿地闭上了。 “住宿信息登记不全,消防不达标,监控镜头缺失。”严峫的声调毫无起伏,“工商局会找你们谈话的。” 老板夫妇顿时急了,一个劲地喊冤叫屈,现场掏烟就要强行塞给严峫,被两名刑警赶紧半请半拉地“扶”了出去。 争论和求情声渐渐远去,早餐厅里恢复了死寂,四名少年少女彼此交换着不安的眼神,突然只听严峫淡淡道:“看什么呢,你们?” 几个学生立刻垂下眼睛,没人吭声。 只有王科偷偷摸摸往上瞟了眼,正撞见严峫锐利的目光,登时触电般低下了头。 “谭爽,”严峫缓缓道。 谭爽身形微僵。 “王科。” 王科忐忑不安。 “吴子祥。” 王科身边另一个高高的男生不敢吱声。 “甄彤彤。” 挂着泪水的少女登时一哆嗦,险些惊跳起来。 在周遭绷紧到极限的静默中,严峫就像闯进了兔子窝的狼,欣赏够了少男少女们的惊恐,才慢悠悠道:“这里还少一个人。” “申晓奇会回来的……”圆桌旁,谭爽用发着抖的声音顶了一句。 “是么?”严峫冷淡道,抛下了一颗重磅炸|弹:“——那么,被申晓奇带走的那个女生呢?” 轰! 安静的巨响在空气中爆炸,所有人心脏停跳,谭爽冷汗登时就唰地淌了下来! 严峫仿佛对他们煞白的面孔毫无觉察,咕咚一声,把手里的塑料袋扔上桌面,抽出袋里那把粉红色卷发棒,冷冷地晃了晃:“谭爽、甄彤彤,你们俩前天晚上睡的根本不是同一间屋吧?” 甄彤彤脸上血色尽失,条件反射望向吴子祥! ——她这一反应快到根本来不及掩饰,紧接着所有人都知道完了。 “看来咱们这有一对小情侣,”严峫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转向王科和谭爽: “或者,其实是两对。” “你别胡说八道!” “严叔叔求求你别告诉我爸!” 谭爽和王科的声音同时响起,尖锐与哀求对比鲜明,极具讽刺喜剧效果。 严峫倍感无奈又不由微微失笑,自己也不知怎么的,下意识扭头看向江停——正巧江停也叹了口气望过来,两人彼此对视,似乎都听见对方在心里说:现在这些小崽子…… 严峫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做心意相通,但耳朵微微一热,咳了声转过头。 “我们根本没有什么,你别胡说!”谭爽气鼓鼓瞪着王科和严峫,捏着自己的手几乎用力得要断了:“我们好好的什么也没有,你们警察就了不起了吗?警察就可以血口喷人了吗?!我们根本只是……” “你俩没睡一屋,可能还抵赖得掉,他俩估计是不行了。”严峫向吴子祥一扬下巴,调侃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睡了不认账可不算男人,你说呢?” 旁边的甄彤彤简直摇摇欲坠要昏过去了。吴子祥满面通红,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这就是承认了。 严峫打开那个卷发棒,从夹角缝隙中抽出一根卷曲长发,轮流示意给谭爽和甄彤彤看:“你俩一个齐耳短发,一个直发马尾,就算用卷发棒,尾端也不至于因为重复多次烫染而焦得那么厉害。何况女生房间地板、浴室和床上明显有三种不同的头发,其中一种与这根长发特征相同,说明卷发棒的主人起码在这间双人房里住过一夜。” “而你的房间枕头上有几处不明显的唇膏印,另外还找到了几根中端有皮筋捆绑导致压印的黑直发,想必是小女朋友的。”严峫转向吴子祥,挑起了半边眉梢:“唯一值得表扬的是根据我亲手掏了半天垃圾桶的观察结果,至少你们安全措施比较到位,毕竟这个年纪……” 吴子祥脸红耳赤:“别说了!” 严峫从鼻腔里哼笑了声。 早餐厅陷入安静,只有男生们的喘气和女生轻轻的啜泣,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静。 “哭什么呢?”严峫抱着手臂,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怕学校知道,家长知道?没事,十几岁大的孩子你情我愿,只要别耽误学习就行,等到了三十多岁还找不到对象才比较值得我担心。今天警察叔叔来呢,是为了调查绑架案,只要申晓奇和另外一个女生安全回来,市公安局的警车立刻撤走,谁也不会知道你们前天晚上谁睡在了哪张床上。” 啜泣声渐渐停了,严峫挨个打量几名学生迟疑不定的脸,加重语气: “现在可以说了吧?” 在良久死寂中,终于一个又细又弱的声音破冰似的渗了出来:“步薇她……” 紧接着甄彤彤的嗫嚅被谭爽生硬地打断了: “步薇捡柴禾的时候走失了,申晓奇去找她,所以才整晚没回来。” 这话一出,周遭再次陷入安静,甄彤彤似乎受到了极大惊吓般匆匆垂下头不敢言语,王科则欲言又止地咽了口唾沫。 “哦?”严峫冷冰冰望向谭爽的手,还没说出下面的话,突然被身后一道清晰冷静的声音打断了: “你手背内侧的那几道抓痕,可能残留步薇的DNA,敢不敢去市局做个鉴定?” 啪!谭爽一把捂住手,神情如遭雷亟。 严峫立刻瞪江停,满眼写着抗议:我先发现的! 江停向他露出了貌似茫然又无辜的表情。 “我没有害她,你们胡说……”谭爽的声音已经开始抖了:“我没有,真的没有……” “我猜猜当时是怎么回事。” 严峫走上前,随手拉开一把椅子坐在谭爽对面,双臂环抱在怀里,两条结实的长腿自然分开。 “两对小情侣带着另一对孤男寡女出来旅游,有很大几率是想撮合这俩。申晓奇可能是单恋步薇,或者两人彼此有意而没说明白,所以你许诺要借这次旅行的机会帮助他,给他和步薇创造两人独处的机会。” 谭爽眼珠子像是僵住了似的,连转都不转。 “让我猜猜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形成的。”严峫饶有兴味地盯着她,语调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听说你们昨晚举行了篝火晚会,那么应该是在捡柴禾的时候。你引诱步薇来到山林间的隐蔽处,打晕了她,再让申晓奇实施犯罪……” “我没有!”谭爽歇斯底里:“没有,不是这样!” “你以为未成年是协同犯罪的挡箭牌,但其实只要满了十四岁,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或者死亡、强|奸、抢劫、贩毒、爆炸、投毒罪,全部都要付相对刑事责任。也就是说,如果步薇这个小姑娘出了任何事……” “胡说八道!这都是污蔑!胡说八道!!”谭爽完全疯了,抄起水杯往严峫脸上泼过去:“你闭嘴!” 啪一声脆响,她的手被人当空抓住,半杯水哗啦泼在了桌面上。 严峫抬起头。 ——是江停。 江停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顺着手臂向上看去,他肤色雪白而眉眼乌黑,眼睫鸦翅似的垂落下来,那弧度让严峫心中倏然一荡。 “谭爽,”跟面色涨红的小姑娘相比,江停显得异常柔和冷静:“你也许没这么想,但如果申晓奇热血上脑,或哪怕申晓奇和步薇情投意合,事后你都算犯了罪,明白吗?” 谭爽用力挣扎,但眼前这个俊秀的年轻人手指却异常稳定有力,令她不论如何都没法挣脱半分,少顷终于“哇”委屈地哭了出来: “我没有,我没有犯罪……” “你确实不想,但法律上的强|奸罪是非常偏向受害者的。只要女性愿意指认,生物检材又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就算事情发生时女性其实愿意,都会因为主观意愿无法证明,而较为容易地将男性定罪。” 江停略微一顿,从高处往下,俯视着谭爽茫然无措又湿漉漉的眼睛:“也许此刻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的申晓奇和步薇是彼此你情我愿的,但当他们回来,步薇发现事情被搞得满城风雨,连市公安局都被惊动了的时候,面对学校、家长、亲戚朋友同学……她会怎么说?” “所有人都在逼她当受害者,只要她说出‘我是被迫的’这五个字,申晓奇和你就都完了。”江停语气轻柔,但每个字都清楚而冷酷:“你手上有伤,又极度抗拒我们调查,我们不会放过你。我们判你的罪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江停把水杯从她手里抽出来,没有再放回桌面,轻轻交给了严峫。 “……”谭爽刚才红到要滴血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了煞白,嘴唇阖动了下,却只发出了连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我……我没有犯罪……” 突然不远处王科站起身:“谭爽!” 谭爽无措地向他望去,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 “你没错的,说出来吧!”王科大声道:“你配合调查不会有事的!” 江停和严峫一个对视,只见眼前这女生的心理防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了。她嗷地放声大哭起来,整整哭了快半分钟,才哽咽着展开手掌,露出两道抓伤: “我,我才没有害她……我是想救她的啊!” · 警车在山林间颠簸,初夏时节茂密的树丛擦刮着玻璃,不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出个探组带技侦去申家拿电脑,恢复Q|Q聊天、网页浏览及搜索记录;过去三个月内的电话单全部调出来,一个号码一个号码的给我查,微信淘宝支付宝是重点中的重点;申晓奇到底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租了什么样的车,两个小时内必须告诉我详细信息,动作快!” 严峫挂了电话,向副驾驶看去,正撞上江停的视线。 “?”严峫微挑起眉。 江停向后座微微示意,意思很明显:你相信她? 严峫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根据谭爽抽抽噎噎的交代和王科等人的补充,事情的经过差不多可以总结为:这帮胆大包天的十五六岁少年少女,为了帮助申晓奇追求心爱的女孩子,策划了一个即便在成年人看来都极其大胆的活动。 首先申晓奇出面组织了这次野营,之所以选择天纵山,是因为景区人少、农家乐旅馆登记不严,比较方便实施后续行动。随后按照原计划,在抵达第二天傍晚,学生们故意分散出去为篝火晚会做准备,由谭爽带着一无所知的步薇自告奋勇去捡木头。 当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是,申晓奇偷偷跟在了她们后面。 谭爽在前面七钻八钻,本来是打算把步薇引到迷宫般的山林深处,然后趁其不备偷偷溜走的。迷路的步薇眼看天色越来越晚、周围越来越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自然会非常惊慌恐惧;等到她吓得不行的时候,申晓奇再从树林中打着手电筒钻出来,假装经过了千辛万苦的跋涉才找到她,就像神兵天降的骑士一般,肯定轻而易举就能收获公主的感激和芳心。 为了顺利实施这一计划,申晓奇甚至还事先订了花束礼物和车等在景区外。他偷偷告诉王科他们,如果能跟步薇顺利表白的话,当天夜里就直接带她下山走人,否则回农家乐“八成要被谭爽她们笑话”,“步薇生气就不理我了”;至于后续是去附近小旅馆享受两人世界,还是俩小屁孩找个网吧过夜,就随机应变了。 理想很丰满,进展得似乎也很顺利,只出了个无伤大雅的小岔子——谭爽把步薇引到山林深处,还没来得及溜走,突然唰一声步薇掉进了树沟,谭爽手上的抓伤就是在挣扎拉她的时候造成的。 “你先待在这别怕,我去叫男生来救你!” 步薇心惊胆战瞅着满地虫蚁:“那你快点儿啊!” 谭爽赶紧跑回树林,找到申晓奇。 申晓奇一听这情况,那简直是天助我也,立马就带着手电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而不放心的谭爽尾随在他身后,直到确定申晓奇顺利把步薇拉上来,整颗心才落回肚子里,顺着申晓奇留下的记号一路回到了农家乐。 早恋游击队丝毫没想到这件事暴露的可能性,所以当半夜申家父母找上门来的时候,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抵赖。甚至第二天市公安局驾到,几个胆大包天的学生都很讲义气地拒绝招供,还以为申晓奇正和步薇舒舒服服窝在哪个网吧,而所谓绑架只是普通电话诈骗或大人们耍的花招。 严峫对他们惊人的天真、愚蠢和行动力表示了震惊,问他们知不知道这种原始风貌的深山老林潜藏着多少危险,半夜有多少蛇蚁毒虫和野生动物出没,两个十五六岁半大孩子,有多少种花式送命的可能性? 几朵温室小花一问三不知,纷纷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一个劲摇头。 至于江停提出的犯罪,几个学生都大声叫冤——按谭爽的说法,步薇早在她面前透露过几次对申晓奇有好感了,只不过因为少女天生的害羞和怕早恋被老师发现,才不敢捅破那层窗户纸而已。如果不是为了帮助他俩,几个中考刚过恨不能满世界乱跑的青春期少年,干嘛要大老远跑来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 严峫一手开车,一手抽出水瓶递向副驾:“喝么?” 江停摇头示意不渴,随即接来拧开盖,递还给严峫。 “哟,这么体贴。”严峫嘟囔了句,拿着水瓶喝了几口,江停再拧紧瓶盖放回了杂物匣。 车后座传来王科的低声安慰和谭爽的嘤嘤嘤,这泼辣姑娘仿佛瞬间变成了水做的骨肉,已经嘤了大半个小时没停。 “严叔叔,”王科小心翼翼探过头:“有水吗?” 严峫哼了声,抽出一瓶没开过的矿泉水递过去。 王科赶紧道谢接了,喂他严重失水的小女朋友喝了几口,心虚地问:“严叔叔……” 严峫不理他。 “……你们会告诉我爸吗?”王科到底还是鼓足勇气问了。 “告诉他什么,赶紧攒钱给未来儿媳妇下聘礼?” 王科不敢吱声。 严峫翻了个不加掩饰的白眼:“老子上高中时连毛片都不敢看,你们倒好,奶味没干就敢玩这么大。”说着悻悻然打方向盘猛踩刹车,前方豁然开朗,大切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轰然停止。 眼前不远处,指挥车停在空地中央,十多名刑警带着警犬在树林间穿梭来去。 ——步薇掉下去的那个树坑找到了。 “严哥!”马翔从指挥车上冲下来,满头满脸通红,连汗都顾不得擦:“我们通知了学校,其他几个学生家长正往天纵山这边赶!步薇这小姑娘的户籍资料也找到了,从小父母双亡,监护人是她叔叔,我们正在尝试联系!” 严峫钻出大切:“这是什么?” “步薇的资料。”马翔终于喘了口气,晃晃平板电脑:“要我说,怪不得申晓奇敢玩那么大。凭我干了这么几年警察看过的户籍照而言,这小姑娘可真是……” 他没想出形容词,于是摇着头用一句话做了简单陈述:“不去当明星可惜了。” 严峫从马翔手里接过电脑,第一眼的感觉是:确实美。 但也异乎寻常的死板。 确实证件照大多千篇一律,但步薇的头像却比常人更呆滞平板、不带神采。如果要打比方的话,就像淡蓝背景上用工笔描绘了一副美人像,五官脸型都标致得令人震撼,远远吊打现在曝光出的很多明星证件照,然而却半点生气也没有。 严峫打量片刻,斜眼偷窥身侧。 江停正从车里慢慢下来,按着自己脆弱的颈椎,眯着眼睛扭了扭头。随着这个动作,树荫间漏下的阳光在他乌黑的鬓发间流动,焕发出点点细碎金芒。 严峫刹那间闪过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还是警花好看。 “怎么了?”江停懒洋洋问。 “……”严峫立刻收回目光,嗓子眼里敷衍地咕噜了一声,假装认真打量户籍资料。 电脑屏幕上,少女直勾勾瞪着严峫,眼珠像是墨笔滴进凤眼里的两个圆点。严峫不由自主盯着她多看了会,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突然感觉到一丝古怪。 他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再次睁开,确定不是错觉。 这个美貌惊人的小姑娘,仅仅只是张相片,就给了他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怪异感。 Chapter 50 越往山林深处走, 树木的姿态就越千奇百怪。半空中,被无数条气生根绞死的大树犹如腐败的巨人,颓然站立着遮蔽了阳光;地面下, 纵横交错的地生根盘旋虬结, 布满了滑腻的苔藓和地衣, 逼得人每走一步都要小心扶稳,稍不留神便会滑倒。 “嘶。” 身后抽气声刚落, 严峫立刻站住了:“怎么回事?” 江停用力揉按掌心, 只见他刚扶上去的树干上赫然爬着一长溜大蚂蚁。 “叫你乱扶,被咬了吧。”严峫用力抓着江停的胳膊, 强迫他把重心倾斜到自己身上来, 同时低声训斥:“叫你别跟来你还不听, 待会滑一跤怎么办,还得赶紧把你送医院——娇气得。” 江停皱眉道:“没那么多事,又不是小姑娘。” “嗳哟,小姑娘都没你身娇肉贵!” “你怎么这么多话啊?” “我说的那都是无数血泪教训总结出的实情……” 两人就这么斗着嘴,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不远处, 刑警牵着警犬在密林间开路, 头顶传来断断续续的蝉鸣。 “严副支队!”民警从前方小跑上前, 大声道:“我们已经到了警犬能追踪到的极限范围,再往前就没法确定了!” 严峫站定脚步,把身娇肉贵、不能摔不能碰、还要谨防被蚂蚁欺负的江队安置在平坦松软的落叶层上, 随即环顾四周。 这里是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周围全是大同小异的参天大树和植被木丛,普通手机信号已经没了。既然警犬无法再往下追踪, 想必申晓奇和步薇并没有在此地停留, 也就没有在树丛间或石块上留下特别浓厚的气味。 警犬呼哧呼哧地跑过来, 被严峫顺手薅了几把,从口袋里掏出个牛肉粒剥开想喂,然而被乖乖薅毛的警犬却头一扭,不肯吃。 “哟,训得不错嘛。”严峫随口夸了句,把牛肉粒扔给训练员。 训练员笑着再喂,警犬果然吃了。 “俩小屁孩怎么会转到这鬼地方,”严峫墨镜后的眼睛眯了起来,若有所思道:“这可不是下山的路啊。” “何止不是,简直离下山的必经之路差了十万八千里!”马翔从大树后转出来,举着林区地图:“——瞧瞧,他们一直在往山林更深处走,算十五六岁孩子的正常步速的话,走到这都特么天黑了,他们不怕么?” “前面有没有村落河流之类的?” “有个鬼嘞,有狼或狐狸我倒信。” 训练员半抱着不住摇尾巴的警犬,蹲在地上瞅着警察们,看得出他竭力想帮忙:“会不会是彻底迷失方向,或已经被人劫持了?” 严峫不言语,绕着附近走了会儿,才停下脚步。 “——都有可能。你说呢,警花?” 江停正抱着手臂,侧身避开到处都是的蚂蚁,闻言“嗯”了声:“确实目前很难推测,两种可能性都有。” 马翔忍不住问:“这话怎么说,警……陆顾问?” 严峫立刻瞪了他一眼,大有警花只有我叫得你叫不得的意思,把无辜的马翔瞪得一缩头。 “如果是被劫持,绑匪是从何时开始盯上他们的,为什么要往树林深处而不是机动性更强的公路走,这点说不通。如果是迷路,这一路走来方向非常直,没有太多兜圈子的迹象,也不符合野外迷路的正常行踪轨迹。”江停拍掉爬到身上的蚂蚁,话锋一转:“但以上这两种可能性又无法排除,可能绑匪故意要带两个孩子往人迹罕至的地方去,这也很难说。” 马翔不解:“可为什么绑匪要那么做呢?” 江停不答反问:“步薇的叔叔有钱么?” “呃……看资料是常年在外地做画廊中介生意的……” “有钱到能拿出两个亿?” “那肯定没有哇,”马翔挤眉弄眼地用手肘捣捣严峫:“唯一能掏出两个亿的主儿在咱们这呢。” 严峫立刻敏感地:“去!干啥呢动手动脚的。” 江停对他们的小动作视若无睹,说:“那就对了。如果绑匪开价一千万甚至两千万,都可以说是为了钱,而出天价赎金又不留任何还价余地,只能说明他的目的从最开始就是两个孩子本身,也就代表了所有事态预测中,最坏的那一种。” 尽管心中早有预感,但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马翔还是禁不住一激灵:“——撕票?” 江停说:“行刑。” 他们身后,更多陆续跟上的警察们开始向周边扩散,搜寻,试图寻找脚印等蛛丝马迹。严峫目送一道道深蓝制服的背影没入灌木丛中,突然喃喃地把这两字重复了一遍:“行刑。” 他回过头,从墨镜后直勾勾看着江停:“行刑是对已判定罪名实施惩罚的行为,也就是说,得先犯了罪才有惩罚——申家的罪名是什么?” “哎哎!”马翔抢先举起手:“白尾海雕?” 不能怪这帮刑警总是提白尾海雕,确实这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血对他们刺激太大了,让人有事没事地思维就老往那方面去想。 “我说你怎么老提……”严峫浓密的眉头一皱,还来得及没说完,就被江停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打断了:“不,跟申晓奇的父母没关系。” “啊?” “如果我是绑匪,要对申家夫妇的某种行为作出惩罚,我会怎么做?”江停在马翔困惑的目光中顿了顿,“我会先把孩子绑走,索要一个能让申家倾家荡产但又不至于直接放弃的数目,比方说,八百万。等申家砸锅卖铁凑齐八百万后,我砍断申晓奇的手指送来,再加码到一千二百万——申晓奇还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七大姑八大姨……等所有人都倾家荡产凑齐一千二百万后,我再砍断他一只耳朵,加码要一千五。” “所谓温水煮青蛙,就是要让青蛙看着我往火堆里一把把添柴才可怕。你还想让孩子活么?想活就不停加码。八百,一千二,一千五,两千……申家夫妇被渐渐逼到无比疯狂、绝望和悲痛的地步,但他们永远不知道下次凑齐赎金后到底是会接回孩子,还是继续收到孩子身上的某个部位。” 严峫说:“心理凌迟。” “对,”江停赞同道,“如果绑匪用了心理凌迟的手段,那么我们能很确定行刑的目标是大人,但现在显然是另外一种情况。” “……”马翔憋了半天,终于挤出来一句:“陆顾问你太可怕了……” 江停失笑:“实际是不会有这种案例的。不过至少你可以确定绑匪不是我了。” “那么假设绑匪惩罚的对象是申晓奇本人,包括步薇。”严峫的思维换了个角度:“两个刚刚中考完的学生,申晓奇刚拿到身份证,步薇连十六岁都没到,社会参与度非常有限,又有可能犯下什么值得被行刑的罪呢?” 这个问题算问到点子上了。 几个人都没说话,警犬训练员眨巴着眼睛,试探道:“你们刚才不是说那个小姑娘父母双亡,被叔叔收养……会不会是小姑娘的社会关系比较复杂?跟情杀有关?” 严峫和江停互相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了迟疑。 线索太少,时间又紧迫,即便福尔摩斯再世都很难不一筹莫展。 “虽然在同学描述中步薇是个循规蹈矩的乖乖女,但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毕竟她的长相在人群中属于较为罕见的那一类。”江停跺脚把蚂蚁震落,抬头问:“步薇的监护人还没联系上么?” 严峫两手一摊,回头大吼:”老高——!” 高盼青远远地在指挥车上:“哎——!” “你们刑侦人员真太不容易了,”警犬训练员佩服地来回瞅着他俩:“瞧这脑子费得,天天都跟参加最强大脑似的。” 江停不以为意,“我不是刑侦人员,我只负责薅资产阶级羊毛。” 训练员:“啊?” “严哥——!”高盼青从指挥车门里探出头:“市局找到了步薇的监护人,正用警车把她叔叔往农家乐送!还有黄主任把申晓奇的电脑搜索记录发过来了!” 至少技侦那边的工作稍有进展,众人精神都是一振。 “得,咱们的专业不是搜救,在这儿也是添乱,回车上去吧。” 严峫说:“瞧你们陆顾问快被蚂蚁淹没了。” 江停不悦:“都是你早上买的那豆沙包子……” “你少来两句吧,”严峫一边强行勾着他肩膀一边嗤笑:“整天吃甜食,就是招蜂引蝶,跟我有什么关系。” 下午两点半,指挥车在林间跌跌撞撞,犹如喝大了的壮汉,把所有人都颠得苦不堪言。 “手机通讯,微信打款,社交软件聊天,网页浏览器搜索等所有记录全都在这儿。本来这文件有几百兆,幸亏救苦救难的黄主任给咱们划了重点。” 高盼青打开压缩文件包,把笔记本递给严峫。 果然满屏幕密密麻麻的数据资料,申晓奇电脑中的所有隐秘全都摊开在阳光下,仿佛一具尸体被仔细解剖,不管是心肝肺肾等五脏六腑,还是难以启齿的隐秘部位,全都盛在了解剖台上任人观赏。 马翔从后座探过头,跟着严峫看了几页,唏嘘道:“这就是我当警察以后内心最大的隐忧了。” 市局司机在前头开车,严峫全神贯注地浏览着搜索引擎记录,江停身体弱,容易晕车,正仰头坐在副驾驶上通风假寐。整辆车上只有高盼青搭理了马翔一句:“哟,就你还有隐忧?” “老高你这就忒瞧不起人了,我看上去就那么不像内心纤细的少年吗?” 高盼青说:“行吧,那少年你到底担忧什么?哥们帮你排解排解。” “排解就不用了,你们答应帮我这个忙就行。”马翔咳了声,声情并茂道:“做咱们这行的,祸福相倚,生死难料。万一哪天我为打击犯罪和保护人民而英勇牺牲了,请各位技侦同僚高抬贵手,千万别动我那台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外星人电脑,尤其放过我的DEFGH盘,以及几个TB的各类资源……” “……”高盼青从眼角斜睨他半晌:“那给你烧了?” 马翔双手捂胸,眼角含泪,思索良久后郑重道:“烧之前可以给隔壁秦副拷一份,毕竟大家是多年开黑的老队友,不为这个社会留下点精神遗产我内心过不去。” 高盼青满脸“哦豁”的表情不住点头,半晌转过头,喃喃道:“……玩个恋爱游戏你们还开黑。” “老高,这搜索记录不会因为开启隐私模式或即时清除而遗漏一部分吧?”突然严峫扬声问。 “黄主任说不会,怎么啦?” “那就有点奇怪了。” 马翔跟高盼青好奇地凑过去,只见严峫指着满屏密密麻麻记录中的某一行:“五月九号,申晓奇第一次以天纵山攻略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关于旅游方面的搜索记录,连‘避暑胜地’、‘建宁周边景点’、‘便宜自由行’之类的关键词都没有。他在微博没关注任何像是建宁风景、建宁头条、美丽建宁之类的账号,网页微博搜索记录无法恢复,但浏览记录也没找到任何天纵山相关;感觉这孩子像是突然冒出了‘我要去天纵山’这个念头,其他选项都没存在过,一点都不带犹豫似的。” “嗯……”网瘾少年马翔很有经验地说:“现在的孩子基本都是用手机吧。” 高盼青也赞同:“万一是看了微信朋友圈推荐呢?” 严峫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前排江停头也不回道:“建宁是著名旅游城市,周边景点丰富。就算是看了推荐,也不至于在规划行程时完全不考虑其他任何选项,除非他对天纵山有某种执念。” 严峫翘起二郎腿,冲马翔高盼青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跟人家学学。” 马翔用同样小的音量回答:“知道你俩是一对恩爱好基友,别秀了。” 高盼青则比较正直:“执念?可能是什么情况呢陆顾问?” 江停保持着双目微阖,稍仰下颔,头靠在椅背上的姿势一动不动。 “陆顾问?” “……” 众人目光灼灼,视线尽头,陆顾问柔弱的话音缓缓传来:“情况分很多种,或许同学间流传着天纵山的某种说法,或许重要的亲戚朋友去过,再或者……” 他突然呼地一声,打开了车窗。 众人:“???” 严峫狐疑顿起,刚要上前查看,突然却见江停闪电般把头伸出窗外,紧接着:“呕——” 所有人:“……” 一向风度儒雅气质从容的陆顾问,终于被晕车惨烈击倒了。 · 农家乐大院,早餐大厅改成的临时行动办公室。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确定我侄女被绑架了?” 一名西装革履的胖子坐在两名警察面前,满脸都是热出来的汗,跟文化人儿似的拿着块手绢不停抹,然而却越抹越多: “不能啊,我根本没收到勒索短信啊——是,我确实从前天起就没见过她,但我平时在外地,每周跟这孩子最多打个电话,我又不是她亲爸!什么你说绑匪要两个亿?!我操这可真敢要,二百万我都没有!没有!——撕票?不是,警官你们不了解,我不是她法定监护人,平时给掏学费已经算我很有良心了……” 吱呀—— 突然门被推开,两名警察立刻站起身,只见马翔一叠声地进了屋:“水呢?水呢?快把冰水拿来!快快快!” 马翔在前开道,高盼青尾随扇风,严峫亲自搀扶着脸色苍白的陆顾问,那架势活像几个人回程半路上捡了只野生大熊猫,众星捧月地把江停扶到椅子上坐下了。 “怎么不够冰?”马翔接过民警忙不迭递上的水,转身交给严峫。只见公安系统内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儿头、著名富二代严副支队,赶紧把袖子左右一撸,亲自端水伺候江停喝了。 民警小心打听:“怎么了这是?” “晕车。”马翔掩着半边口小声解释:“严队私人顾问,本案智商担当,案情分析到一半哑火了,到现在都愣没能把后半句话说完。” “哦……”民警一副不明觉厉的表情。 江停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喝了,疲倦地揉着眉心。 严峫这才拧好矿泉水瓶盖,示意马翔把立式电风扇抬来对着江停可劲吹,吹到陆顾问可以满血复活以一打十顷刻间把绑匪从茫茫山林间抓出来为止。然后他终于有空起身问民警:“怎么样了?” “严副!”民警啪地敬了个礼,指着那西服笔挺的胖子:“这是被绑架女生步薇的叔叔,汪兴业,刚才市局派车送来的。” 换言之,除了哭哭啼啼的申家父母之外,本案终于又到了个关键家属。 严峫客套两句,刚伸手要握,突然只见那个叫汪兴业的胖子表情不对。 ——他的手僵在半空,视线越过严峫,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江停;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仿佛是活生生见到了鬼。 猝不及防地,严峫的心微微往下一沉,随即加大力道握住了汪兴业的手: “汪先生?” “啊……啊?警官?” 严峫不动声色地盯着他,半晌轻轻问:“您在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