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01. 一个年轻的男人裹着微凉的潮气推门进来,迎宾感应器中冰冷的机械女音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欢迎光临——” “您好。”柜台后的姑娘闻声放下手机,抬起头,微微一怔。 进门的男人发丝微湿,略长的刘海贴在前额,额角密布着一层细小的冷汗——或许是雨珠——只是从脸色来看,她猜测可能是前者。 他面颊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嘴唇却苍白得像纸,几乎是跌撞着扑到柜台前。 姑娘吓了一跳:“需要什么药?” 男人气息微弱:“你好,请给我一支omega抑制喷雾。” “……什么?”她没听清楚,更准确地来说是没听懂。 男人撑在玻璃柜上的手骨节因用力而泛白,浅褐色的眸底像是浮着浓稠的雾气,目光有些涣散,沙着嗓子重复:“omega专用抑制剂。” “……欧米伽?”姑娘愣了好一会儿。 男人略微皱起眉头,有些急迫地催促:“喷雾,或者注射剂都可以,有吗?” “没有。”姑娘显然是误会了什么,解释道,“现在国内市场监管的比较严格,不让卖进口药的。” “也没有……?”男人神情恍惚,垂着眼睛自喃。 他稠长的睫毛轻细地颤动着,眉头皱得愈深,嘴唇慢慢抿成一道没有血色的弧度。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 大概是这个样子看起来实在狼狈,连带着柜台后的姑娘也慌张起来,连忙站起身:“您是哪里不舒服?这个‘欧米伽’是用来治疗哪方面的?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给您推荐同类型药物……” 男人这才从短暂的失神中回过劲来,摇摇头,低声道了句不用了,转身打算离开。 “欢迎光临——” 门再度被人从外推开。 来人将收好的雨伞搁在门口的伞架上,转身时,注意到正埋头朝门口走来的青年,他扭头看了看身旁的玻璃门,顿了顿,待人走近了,略微往青年跟前错了下-身。 男人没留意,猝不及防撞进对方怀里,身体小幅度地晃动了一下,面前人抬手在他侧腰拦了一下,有力的手臂半环住他的腰,送入耳鼓的声音低沉:“小心。” 对方身量挺拔,熨帖的黑色大衣上沾着萧瑟的凉意。男人发烫的前额磕上对方的锁骨,那人身上带着夜雨微寒的湿气,有股极淡的木质香气钻进男人鼻腔中。 ——是Alpha? 他攀着对方的手臂艰难地站稳了。对方出于礼貌虚搭在他身后的手掌仿佛是滚烫的,正源源不断地向他脊背传递着温度,灼得他克制不住地战栗,混沌的大脑几乎是在一瞬间生出了个不太登得上台面的想法——他企图依靠面前这个陌生男人身上微乎其微的信息素缓解自己此刻濒临失控的状况。 奈何面前这人太吝啬了,将自己的信息素藏得严丝合缝,一丝一缕都不肯再多释放出来。 连诀垂眸看着抓在自己臂上的手,眉头微微皱起,收回目光时无意中扫到青年白皙的耳尖中间有颗殷红的小痣,目光鬼使神差地在那处停留了一瞬,但很快收回手臂,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开,拉开两人身体间的距离。 “你还好吗?” 面前的青年垂着眼,落在身侧的手指攥得根根泛白,潦草地点了下头,浓黑的睫毛稍掩双眸,快速往连诀身后那半扇标着‘已坏别推’的玻璃门上扫去一眼,匆匆道了声谢谢,随后借着连诀好心帮他拉开的门,快步消失在灰蒙蒙的雨雾中。 雨声被隔绝在沉重的大门外,雨雾将玻璃门外的霓虹晕成模糊的光影。 连诀走过来,柜台后的姑娘还伸着脖子朝外头张望。 “那人怎么了?”他随口问。 “不知道……看着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她收回目光,见连诀从靠近收银台的货架上拿起一罐山楂丸,无奈道,“连先生,这山楂丸就是再好吃也是含有一定药物成分的,不能当零食吃。” “我知道。”连诀淡淡地笑了一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眼没看,微信里又弹出很多条消息,他点开语音条,手机里传出稚气的童声。 “你在回来的路上了吗?有没有买山楂球呀?” “我考了双百分,老师和你说了吗?” “阿姨昨天说,我期中考试拿到一百分就给我买一个手握披萨,可是她忘记了。” 连诀耐心地听完对面的琐碎,按住语音,说:“你不是晚饭吃多了肚子痛吗?还吃披萨。” 对面的消息很快恢复过来:“……我撒谎了。其实我没有肚子痛,我只是想吃山楂球了。” 连诀决定不回复了,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姑娘听到这里笑了:“小孩子嘛,嘴馋撒个小谎很正常,别生气呀。” “没生气。这个年龄如果还不懂得分辨是非对错,以后会很麻烦。”连诀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 她干干地笑了两声,拿起那罐山楂丸,扫码结账,随口跟他闲聊:“连先生,我记得你好像是做医疗器械的?” “嗯。” “你听说过什么,‘欧米伽’抑制剂吗?” “‘欧米伽’抑制剂?”连诀抬眼,“没有。怎么了?” “刚才那个人,进来说要买什么‘欧米伽’抑制剂。”她拿了袋子帮连诀把山楂丸装起来,“是什么进口药吗?这名字怪拗口的,问他是治疗什么的也不说……” “喝多了吧。”连诀接过袋子,“一身酒气。” “有吗?”她皱着眉头在空气中嗅了嗅,“没有吧,我刚才怎么没闻着啊?” 连诀拿起雨伞准备离开时,脚步停顿,温声问:“这附近有卖手握披萨的吗?” “有,出门往右走,过个马路就有一家,就在斜对面路口那儿。不过那家这个点估计要排队。” “谢谢。” “……嘴硬心软。”她望着那人离开的背影,无奈笑笑,轻声惋叹,“英年早婚,可惜。” - 男人撑着柜台,沙哑的嗓音里带进一点祈求,再次重复:“可以帮我开间房吗?” 酒店前台的女孩神色复杂地盯着柜台对面这个精神状态看起来不太正常的男人,很快把对方递过来的卡片推回去:“不好意思先生,最近查得严,没有身份证不能住,你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男人将卡片推回去:“这是我的身份证......” 女孩有些不耐烦了,皱起眉头,语气不善:“不能住,走吧走吧。” 待男人面色苍白地收回卡片转身离开,女孩才无语地跟身旁的同事吐槽:“你知道他身份证上写得什么吗?性别omega!真无语了,我还卡西欧呢,现在办假证的也太糊弄人了吧……” 旁边有人压低了声音,小声说:“这人看着不大对劲儿啊,不会是吸-毒了吧?咱们要不要报警啊……” “别多管闲事了。” 细密柔和的雨丝打在脸上,男人白色衬衫上洇出的深色水点扩散开,慢慢连成大片潮湿的水痕,被打湿的贴身衣料勾勒出单薄纤瘦的身体轮廓,肌肤被湿冷的衣衫激起鸡皮疙瘩,身上乍起阵阵寒意,体内却蒸腾翻滚着热浪。 矛盾的体感折磨着他的身体和意志,一呼一吸间是炙热辛烈的酒气,浓醇甜腻的果酒香气中裹挟着雨水的腥潮,搅和得他大脑昏昏沉沉。 脑中尚存的一丝意志告诫他,一个正处在发-情期的Omega是不该在外面到处走的。 模糊的视线中霓虹灯影融得难以辨认,他眯起眼睛,艰难地看清马路对面的快捷酒店字样。 那家手握披萨确实很火,外面还下着雨,买披萨的队伍仍从门口排到了路口拐角。 连诀拎着打包好的盒子往回走,晚上人多,闹市区这边车位不好找,他的车停得有点远,需要过一条马路再往前走一小段距离。 刚走近路口,指示灯从绿变成红灯,连诀撑伞在路边站定,虚望着眼前缓缓游动的车流出神。 红灯结束前最后三秒,连诀略一分神,余光瞥见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向马路。与此同时,几辆车着急地趁这空隙慌忙想要轧过斑马线。 连诀还未来得及开口,身体先于理智动了,不等彻底回过神,已经下意识伸手捞住了那个险些闯进车流中的人。 旁边经过的车显然也被吓了一条,司机一脚刹车踩到底,放下车窗气急败坏地朝那人吼道:“没长眼睛啊!” 袅着热气的手握披萨打翻在地上,挂着芝士拉丝的虾仁在湿漉漉的马路边滚了两圈,浓郁的果酒香从怀中人身上弥漫开来。 是他。 连诀的目光从他耳尖那颗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的小痣移下来,看向他袖口下那截白得扎眼的小臂,这才发觉他手臂上泛着细密一层鸡皮疙瘩。 连诀将他扶正,这人摇摇欲坠的身体单薄得仿佛雨再大些就能将他融化,手劲儿却不小。 “你怎么了?” 低沉的声音在男人发顶响起,面前陌生却又熟悉的木质香气轻柔地将他包裹住。 是刚才那个Alpha。 他不清楚对方的信息素为什么对他起不到安抚作用,或许是对方的信息素太过内敛,亦或者是两个人的匹配度太低——但他的腿软得实在有些站不住了。 男人抬起湿润的水眸,细长的柳叶眼尾晕染着薄薄的绯红,抓着Alpha的手臂如同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声音颤抖。 “……求你,帮帮我。” 写在最前面: 1.攻有儿子,收养的,英年早婚是误会! 2.有很多私设。 3.不接受写作指导,不符合预期点x。 4.谁也不追谁,没追妻也没追夫火葬场。 5.更新频率的话不卡文就日更,卡文的话两三天?反正一周会最少完成一万字哒! 最后,俺又来乞讨了,松弟们把评论给我扣在公屏上!海星富裕的姐妹也给俺整个排面吧,爱你萌么么么么qvq 02 02. 斑马线对岸的指示灯变成绿色,旁边女孩的伞骨边擦过男人的后背。 连诀伸手将人往自己伞下稍带,浓郁的酒气扑鼻而至,他微不可见地抿了下唇,蹙眉看着面前脸色不太好看的男人。 “不舒服?” 男人略一点头,又很快摇了摇头。 连诀的大衣袖口被男人的手攥起褶皱,他向回抽了抽,对方却没松。 “需要送你去趟医院吗?” 男人仍然摇头,抬起眼睛看着他,嘴张得有些艰难,声音细而虚弱:“……你可以带我回家吗?” 身侧马路上车流攒动,鸣响的汽笛盖过了男人微弱的音量,连诀只隐隐听清他说‘回家’。 连诀顿顿,问:“你家在哪儿?” 男人再度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难堪:“不、不是我家。” 他细眉紧皱,看上去似乎不舒服极了,闭了闭眼睛,嘴唇慢慢抿了一下,更加困难地开口:“或者酒店,用你的证件,可以吗?我的证件好像有问题,她们不肯给我开房……” 连诀抬眸往马路对面的快捷酒店扫去一眼,点了头,沉声确认道:“你真的不需要去趟医院吗?” “不用……医院。” 男人像是要证明自己没有到要去医院的地步,松开了连诀的手臂,身体小幅度地晃动了一下,才在连诀面前站稳了,重复道:“不用去医院。” 他低着头,个头只到连诀下巴,从连诀垂眸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烫红的后颈与平坦削瘦的肩颈,男人身上的白色衬衫被雨水淋湿,薄而透明,清晰地描绘出他轻微颤动的蝴蝶骨。 他在发抖。 “我只是,有点头晕……”男人垂着眼,轻轻揉了揉额角,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懊恼,“我好像醉了。” 连诀本想就近将人送去对面那家快捷酒店,结果却因登记信息与入住人不匹配,被酒店前台婉言拒绝了入住。 男人蜷在酒店大厅靠窗的沙发角落,侧额抵着冰凉的玻璃窗,昏昏欲睡。 连诀走过去,叫了他一声。 男人的脸皮儿被蒸得红透,眼梢也晕着绯红,瓮声“嗯”了一下,算是昏睡过去前最后的回应。 外面雨势大了,雨水在玻璃窗上拍打出沉闷的声响,流泻在窗上的雨水汇成更迭流动的薄绸。酒店外的霓虹灯在窗前映出暖黄色的光影,为男人不太安稳的睡颜镀了层柔和的光边。 连诀抬眼扫过墙上的挂钟,九点半了。 他收回目光瞥着沙发上睡熟的人,才意识到他刚才给自己捡了个多大的麻烦。 司机是在半小时后赶来的,连诀撑着伞站在路边,身旁的男人半倚在他怀里。想必是湿冷的衣裳贴在身上滋味不太好受,晚上天气又凉,那人下意识贴近身旁人的胸膛,妄想从对方身上汲取温度。 司机推开车门撑着伞下车,注意到连诀怀中搂着人,微怔了一下,很快毕恭毕敬地向连诀颔首:“连先生。” 连诀绷着脸把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的醉鬼拉开,将人丢给司机:“送他去酒店。” 司机下意识接过人,闻言一愣:“哪家酒店?” 连诀拉开袖子看了一眼腕表:“随便找家五星酒店,用我的名字给他开间房。我还有事。” 话刚说完,手腕被人一把抓住。 刚还醉得神智不清的男人挣扎着从司机怀里撑起身,细长的眸子微眯着,眼里含着一层雾蒙蒙的湿气,要哭了似的:“别走,帮帮我……” 司机有些尴尬地站在一边,小声叫道:“这,先生……” 连诀微眯起眼,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企图从他脸上找出半点装醉的痕迹,未果。 兜里的手机再一次震动起来,连诀短暂地收起目光,神色漠然地从他手中夺回手腕,男人仍被他不算大的动作扽得踉跄,好在一旁的司机扶了一把,才晃晃悠悠地站稳了。 连诀淡瞥了他一眼,将手里的伞递给司机,掏出手机接起电话:“怎么了。” “先生,您今晚还回来吗?”阿姨在电话那头犹犹豫豫地开口,“童童还没睡呢,说要等你回来。” 连诀微蹙起眉:“等我做什么,让他去睡。” “今天考了好成绩,一直挂念着你回来表扬他呢。”阿姨无奈地叹了口气,“结果刚才又惹您生气,现在自责着呢。” “我没生气。”连诀说。 “那您现在有时间吗?我让童童过来跟您说句话?要不我看他今儿晚上可难睡了。” 连诀旁边看了一眼,男人耷着脑袋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单薄的身板在夹着雨丝的夜风中打颤。 他对着电话那头低低应了一声,等待对面接听的空档里从等在旁边的司机手中拿回伞,抬了抬下颌:“送他走吧。” 司机打开车门,客客气气地对男人道:“您请。” 连诀没再看他,拿着伞往旁边走了几步。 电话那端停了一会儿,响起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很快有人接起电话,声音里带着不平稳的喘息:“连叔叔,阿姨说你没有生气。” 连诀淡淡地“嗯”了一声,纠正道:“以后要叫爸爸。” 对面好像不太好意思,但还是很快叫了一声:“爸爸。” 这一声让连诀的语气稍缓下来:“怎么还不睡?” 那边安静了一下,小孩子喘平了气,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回来了吗?” “回,晚些。你困了就先睡。” 对面很乖地说了声“好”,语气却不情不愿,连诀只当没听出来,问:“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 “嗯,那先这样。” 连诀正要挂断电话,那边又突然叫住他。 “……等一下,爸爸,还有、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 “今天发的卷子,老师说要让家长签个名字,明天还要带回学校去……” “给阿姨签。” “……哦。” “好了,我挂了。”连诀说,“你睡吧。” 待连诀挂了电话,身后司机轻轻叫了他一声:“连先生?” 他转过头,见两人还杵在原地没动,沉声问:“怎么还不走?” 司机为难地看了看旁边还垂着头没动的男人。 男人咬着苍白的嘴唇,鼻尖冻得发红,脸上湿润的不知是泪还是随风吹来的雨。 连诀心里略生出几分不耐,收好手机走过来,对男人说:“他会送你过去的。” 男人仍是不动。 沉默片刻,连诀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问司机:“离这儿最近的是五星酒店是哪家?” “希尔顿,先生。”司机很快回答,“您的卡在车里。” “嗯。” 连诀拉开副驾,强行把男人塞进车里,合上车门,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递给司机。 司机一怔。 “我的车停在马路对面,你开我的车回去。” 房门“滴”一声打开,连诀带人进门,随手开了盏灯。是床头昏黄的暖光。 他踩着厚而柔软的地毯走进去,将怀里没有多少重量的人丢在床上。 男人跌进大床里,他的扣子松了两颗,贴在身上的衬衫因跌床垫微陷而褶皱,掀起的下摆露出一小截雪白纤瘦的窄腰。他难受地闷哼一声,湿发凌乱地散了满枕,很快将枕面洇出一小滩深色的水痕。他浓密的睫毛随眉头蹙得愈紧而轻颤起来,休闲裤包裹下一双修长的腿相互磨蹭着,低低地喃了句什么。 连诀面无表情地站在床边,脸上再也找不出先前的温和,声音冷下来。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男人仿佛被他陡然发寒的声音冻到,轻微抖了一下,慢慢从床上撑起身子。 连诀的眼睛微微眯起,下颌线绷得锋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动作。 男人想下床,奈何双腿发软,脚刚踩在地上,便一个踉跄跌在床边。他冷白的双手死死抠进地毯的长毛中,削瘦的肩胛骨微微支起,像一对漂亮而脆弱的蝶。 他抬起头,看向连诀的眼神潮湿,透着几近赤裸的欲-念,可又并非渴望,反而莫名让连诀从中读出几分绝望来。 不等连诀弄明白他表情里的含义,男人竟抬起腰,使不上力的双膝磨蹭着身下被他弄湿的地毯,跪爬着凑到连诀脚边。 他攀着连诀的双腿,费劲地撑起身,冰凉的双手伸向连诀的裤腰,哆哆嗦嗦地去解他的皮带。 “先生……” 男人学着刚才的人叫他,失控状态下声线难以保持平稳,沙哑而颤抖的嗓音里带着哭腔。 “给我……” 给我你的信息素。 连诀:我遇上仙人跳了? 03 03. 男人的手摸索到连诀腰间,指尖刚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扣,胸口倏地一痛,被连诀不留情面地一脚踢开。 男人跌在地毯上,用力地咳嗽了两声,声音却蓦地被憋回了胸腔里,他噙着水光的眸子微微睁大,诧异地看着面前的人。 连诀身形高大,背后落地窗洒进的浅白月光从他宽阔的肩膀上方漏出些许,深邃的五官半掩在阴影中,俯视着脚边的人,表情微冷。 先前只是见这人不舒服,看人倒在眼前还不出手相助非君子所为,便索性搭了把手。哪料到这人不识好歹,玩这出下三滥的把戏。连诀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这么些年,见过的招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早听闻这次海外招标会参与竞标的公司手段不入流,却没想到是这种方式。 他连诀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善茬。 他脚踩在男人起伏的胸膛上,漠然地看着脚边人逐渐褪去血色而变得苍白的脸,沾着雨水的鞋底弄脏了男人的衬衫。 “谁让你来的。” 男人凌乱的黑发微微遮眼,柳叶儿般长而轻扬的眼尾晕染出艳红,目光像是呆住了,呼吸紧着,嗓音发涩:“没有,人……” 连诀的鞋尖慢慢移上去,抬起他削瘦白皙的下巴,凌厉的眼神像带着刃,狠狠剐在男人的脸上。 “那就是想要钱?” 若是要钱,倒也好说。 连诀并非圣人,对床上这档子事一向看得开,成年人之间要么讲究个你情我愿,要么就是明码标价。 连诀的视线从男人湿润的眼睛上移下来,落在他薄而透明的衬衫下近乎赤裸的胸膛上,有浅浅的颜色从湿透的布料中晕出来。 这副模样倒确实勾人。 连诀不介意给他开个高点的价格。 男人拧紧眉头,被迫扬起下巴,细长的雾眸里映着床头暖色的光,下意识抓着他的裤脚,表情仍是僵着:“不,不用钱……” 连诀眸色顿时沉了下来,冷嗤一声,心道,果真不识好歹。 “我不管你是谁叫来的。” 连诀抬脚,皮鞋尖沿着男人的侧脸缓慢地划上去,用鞋尖在男人耳根处点了点,力道不重,却让男人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压迫与警示的意味。 “回去告诉他,想争取就大大方方来拿,别再搞这种下三滥的把戏。” “否则,也别怪我陪他玩。” 脸颊一侧稍凉的触感离去,逼仄的压迫感也渐渐从周身褪去,男人闭了闭眼睛,扬起修长的脖颈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连诀收回腿,看到自己皱起的裤脚时略一蹙眉,转身离去。 手刚触碰到门把手,听到身后窸窣的响动。 不等他按下门把,一个热腾腾的身体倏然贴上他的后背,那人细瘦的胳膊紧紧环住连诀的腰,手从他大衣缝隙中摸进去,触碰上他温暖的胸膛。 “先生……没有,没人叫我过来……” 男人踮着脚,才能勉强将滚烫的脸颊贴上连诀微凉的脖颈,他炙热的呼吸伴着浓郁的酒气喷洒在连诀的后颈上,喘息声里混着喑哑的哀求:“我不要钱,没别的企图,就要一点点你的味道,一点点就够了……求你……” 他的手隔着连诀的衬衫胡乱摸索了一会儿,找到衬衫的扣缝将手探进去,微凉的指尖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撩拨着,凭借本能释放出更为浓郁的信息素来引诱面前冷漠的Alpha。 Alpha却不为所动。 连诀按住他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微侧过头,眼尾余光冷觑着身后的人。 “松手。” 身后人的吻却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贴上来。 男人颤抖着触碰上连诀微凉的薄唇,喉咙间漏出一声未能抑制住的喟叹,舌尖便迫切地像对方唇缝中探。 清冽微甜的酒香随着他的软舌渡过来,在两人口腔间四溢,男人看似虚弱无力,唇舌却没有半点缠绵与柔情,直勾勾地凑上来挑弄连诀的舌,而另一只手也趁机挣脱连诀手中桎梏,顺着连诀的衬衫向下滑去。 他乱无章法的吻技与好字搭不上半点边,甚至让人担心他下一秒会因为换气不及时而窒息,隔着布料胡乱撩拨的动作也毫无技术可言。但这样生涩又直白的引诱,倒让连诀从中品出几分特别的情趣。 逐渐攀升的除去体温,还有连诀体内很快被唤醒的本能。 他眸色黯了黯,抓住男人的手臂,反身将人甩在门板上,接着倾身抵上。 肩膀与木质门板间磕碰出一声闷响,男人脸上痛苦的神色还未完全表露出来,下巴便被人捏起。 连诀的手指在他下巴上掐出泛白的指痕,逼迫他仰头看着自己,沉下的声音里透着轻蔑。 “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一条发 情的母狗。” 男人浓密的眼睫轻轻颤了颤,他闭上眼睛,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对Alpha的言语侮辱置若罔闻,抬手抚上对方冰冷的侧脸,踮起脚尖急匆匆地将唇再度送上去。 两人的呼吸在方寸间愈发灼热,不得不承认,男人身上的酒气确实给了这场突发的状况里增添了几分乐趣。 连诀的掌心带着灼热的温度,扣在男人光洁的后颈上,力道坚固而难以挣脱,他的吻从被动变得强势,长舌侵入对方的口腔粗鲁地搅动着。 男人被他亲得发颤,连诀的膝盖顺势抵进对方不由发软的两条腿间,在男人身上毫不温柔地顶撞。 男人几乎招架不住他这样的吻法,呼吸粗而沉重,双手无处可摆,只傻呆呆地攀住他的手臂。 连诀箍着他的后颈揉捏,掌心无意触碰到他后颈肉上有一小块凸起,想也没想下意识勾起指腹在那处摩挲了一下。 怀里的男人却像是被吓了一跳,猛然打了一个激灵,慌忙拉开他的手。 连诀没注意,只当他是后颈那儿有什么特别的毛病,不肯被人碰,便也不去碰了。 这人确实不太懂得在接吻中换气。 连诀放开他,却在无奈中生出几分疑惑来,他将大口喘息的男人半环在怀里,心不在焉地亲吻着男人耳尖上的红痣。 这人难不成是真的只是喝醉了? 男人的耳朵敏感得轻颤,偏头躲开他湿热的鼻息。 连诀脱下大衣,拦腰将人抱起。 男人双臂环着他的脖子,软绵绵地贴在他怀里,脸埋进他肩窝用力地嗅着他脖颈间淡淡的木质香气。 片刻后,茫然地抬起头。 “……你是Beta?” 连诀脚步一顿,眼中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绪,低下头冷声警告他:“不要玩这种无聊的cosplay。” 男人眼中闪过一瞬迷茫,有些怔神。 连诀托着人几步走到床边,将男人扔在床上,他扯下脖子上的领带随手丢在地上,俯身压上来。 “我不想操一只开飞机的老鼠。” 04 04. 床头内嵌的灯带亮着柔和的暖光,映出男人眸底一泉潋滟的春水。 他半眯着眼睛,模糊的视线里隐约看清那人坚实的肩膀,耳边有那人亲吻自己耳廓时发出的细微旖旎的口水声。撑在枕侧的手臂上肌肉因用力而变得紧绷,那人紧实的胸膛将他拢在身下,身上有股与气质不太相符的,沉稳好闻的淡香。 男人迷茫地抓住他的脊背,身体的燥热却随着对方摸进自己衬衫里的手变得更加难捱,他的眼皮被愈发浓烈的酒气蒸得发沉,虚掩起来,透过长长的睫毛望着欺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呼吸愈重。 和Beta做,可以缓解发 情吗? 男人不清楚。从他分化那天他就知道,他将来需要一个Alpha,不用很英俊,也不用很强大,只要有与他合适的匹配度与不反感的气味,就能够彼此相依着活下去。 可,没有Alpha呢? 连诀支起身子,蹙眉睨着身下的男人,男人身上的酒味浓得腻人,有一瞬甚至让连诀产生了自己也微醺的感觉。 他不紧不慢地解下自己的腕表搁在床头柜上,从上至下慢慢解开自己的衬衫纽扣,一边垂下目光看着男人朦胧的双眼:“你到底喝了多少?” 男人的大脑被身体迟迟得不到纾解的情 欲烧得发蒙,他看着连诀两瓣薄薄的嘴唇翕动着,却什么也听不清楚,只觉得渴,喉咙,身体,以及被信息素麻痹的神经都极度渴望被人安抚。 连诀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嗡嗡的一片,像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无措地摇了摇头,伸手扯住连诀的衬衫衣角,将人往自己身上带。 他听到身上的人轻声笑了,耳根变得滚烫,攥着连诀的衣角,喃喃道:“摸摸我……” 连诀脱下衬衫丢在地毯上,顺应着俯身再次覆上来,赤裸的胸膛贴着男人身上潮湿的衣服。男人的湿发贴在前额,看得连诀别扭,抬手在他额上抹了一把,将他的黑发撸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整张脸暴露在光线下让男人有些不适,微微偏头,却被连诀强制将脸转了回来。 连诀掐着他的下巴,拇指有些用力地摩挲着男人的嘴唇,看着他苍白的唇慢慢恢复血色,要笑不笑地臊他:“骚的时候挺会骚,这会儿又不让看了?脸转过来。” …………………… …………………… 连诀捏着他的脸没松:“名字。” 他双眸略微有些失神,哑着嗓子说:“沈……庭未……” 连诀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男人已经睡熟了,雪白的羽绒被搭在腰间,整片清瘦的后背大剌剌地露在外面,白皙细瘦的手臂上布着连诀没留意掐出的青紫。 连诀微蹙起眉,想到他刚才红着鼻尖哭得抽气,心哂娇气,转身捡起自己脱在地上的衬衫穿上。 外面的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凌晨的街道上空荡荡的,空气中泛着凉意。 连诀坐在驾驶位,没关车门,点了根烟叼在嘴里,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查一个叫沈庭未的人。” 所有省略内容有飞蚊的去飞蚊,有梯子的挂梯子爬凹3,都没有的我也真没辙了qaq。 05 05. 连诀刚进门,客厅的灯就亮了。 阿姨披了件短毛睡毯从房间里出来:“先生回来啦?” 他低头在玄关换鞋:“还没睡?” “年龄大了觉轻,听见车声就起来看看。”阿姨走过来,帮连诀把大衣脱下来,见他神色疲惫,“呀”了一声,“先生喝酒了啊,自己开车回来的?” “没有。”连诀解开袖子上的纽扣,把袖口折起,“童童睡了?” 阿姨将信将疑地看看他,没听明白他这句‘没有’是没有喝酒还是没有开车。连诀不愿意多说,她到底不好啰嗦什么,只道:“睡了,跟你打完电话就睡了。先生想喝点茶吗,我去给你煮个醒酒茶……” “不用。”连诀走到沙发前坐下,茶几上规规矩矩摊放着两张卷子,他拿起来粗略地看了一下,小孩儿字写得不怎么好看,摆在一起倒是还算规矩,一笔一划的。 “童童晚上放这儿的,说是万一你回来了能看到。”阿姨倒了杯温水放在桌上,有点无奈,“晚上说什么都不肯让我给他签字,我说要不就先放着,要是你没回来明天早晨我再给他签,这才应了。” 连诀从桌上的笔袋里抽出一支钢笔,在左上角红笔勾出的满分旁边找了个空位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余光扫到姓名栏,顿了顿,又在‘康童’两个字前补了一个‘连’字。 阿姨看到,眼中带着笑意:“手续下来了?” 连诀把钢笔扣上放回笔袋,拉好拉链:“嗯,这礼拜天带他去上户口。” 算起来康童跟着他生活也有两年多了,前两年一直因为他的年龄不符合收养条件,收养手续始终办不下来,因此小孩上学出门都不方便。直到上礼拜连诀满三十岁,才终于把康童的领养手续办齐了,算是了去一桩心事,起码以后读公立学校不用他再费神了。 阿姨弄不清楚连诀工作上那些有的没的,只知道小孩有了实质的名分,上了正经的户口,这在家里简直算得上是头等大事了。 她顿时笑逐颜开,把茶几上的笔袋和卷子收回沙发上放着的黄色书包里,边笑着说:“那感情好,礼拜天得多加俩菜!欸,从明天就得加!” 连诀淡淡地笑了一下。 他靠在沙发里阖眼休息了片刻,鼻间萦绕着微甜的酒气,让他没来由地想到晚上那场堪称荒唐的性 事,与男人那双泫然欲泣的眸子。 连诀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偏着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阿姨转头看到他的动作,问:“不舒服吗?” 连诀收回思绪,摇摇头。 他睁开眼睛直起身,从茶几上拿起水杯抿了一口,也算没让阿姨白忙活,放下水杯以后从沙发上起身,抬手解着衬衫领口的扣子,朝楼梯走去:“我先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阿姨在背后“哎”了一声。 沈庭未醒过来的时候眼前是黑的,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甜烈的酒香,空气里混着情 欲后特有的、腥靡的气息。酒店的房间隔音很好,耳边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床头的电子表上的数字亮着淡柔的白光。 他睁着眼睛望着眼前的虚空,出了会儿神,慢慢撑起身子坐起来。 脸颊还是烫的,浑身酸痛得像是要散架,喉咙里那股腥苦的味道随着逐渐恢复的味觉翻涌上来,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不适感。体内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他的五脏六腑,往一块紧拧着,他掀开被子匆匆下床,脚踩在地毯上时,眼前黑了一阵,好在他及时撑住了床沿才没跌下来。 等眼前短暂的眩晕过去,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双腿发软使不上力气,只好强忍着胃里翻腾的恶心,扶着墙慢慢往洗手间挪。 刺眼的白炽灯亮起,他下意识眯起眼睛,踉跄着冲到洗脸池前,双手撑着冰凉的大理石面弯腰干呕起来。 昨天没吃什么东西,胃里是空的,他呕了半天,除了一点清水以外再没吐出什么来,只觉得胃里还是像有针尖在刺那样一阵一阵地绞着疼。 他不用抬头,就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会有多狼狈,拧开水龙头,捧起凉水漱了几遍口。 嘴角和下巴上的东西已经干涸了,紧绷着皮肤,他捧起水一遍一遍的清洗,从下巴到脖颈,胸口。 重新抬起头,沈庭未默不作声地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镜里人沾着水的脸上是病态的苍白,嘴唇却肿得润红,打湿的发丝被他随手撸到脑后,露出饱满漂亮的额头,打缕的睫毛湿漉漉地挂着水珠,星星点点的殷红痕迹沿着颈线蔓延到胸膛,有咬出来的,或许还有掐得。 身上那股酒香因昨晚荒唐的一夜已经淡了下来,他伸手缓慢地碰过后颈腺体,又像被烫了一下缩回指尖。 他后颈的腺体还在隐隐作痛,那人昨夜拽着自己后颈肉将他提起的痛感与恐惧还深刻地印在他脑子里。 失控的发 情期,难捱的发 情热……陌生的Beta。 荒诞之余又觉得庆幸,幸好遇上那人是个Beta 。 他回想到那人按在他腺体上,几次险些让他疼到昏过去的力道,若昨晚那人是个Alpha,恐怕会更麻烦…… 明明不应该是这样。 沈庭未闭了闭眼睛,唇越抿越紧。 ……到底发生了什么? - 沈庭未的分化比一般人来得都晚,一直到大学毕业第二性征才逐渐显露出来,据说是遗传了他的母亲。 他母亲是位温婉贤惠的Omega女性,父亲是母亲硕博连读时期的导师,两个人因学术相识,也因学术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确定他分化成Omega时,母亲摸着他的鬓发,笑:“我在二十四岁以前也一直以为我是Beta,要是我再早些知道我会分化成Omega,也许就不会继续读书,也不会遇到你父亲。” 他记得他问,为什么。 父亲笑着解释,因为Omega从分化那天开始,就需要去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Alpha。 “爱情不是等来的吗?”沈庭未问。 父亲慢慢摇头:“只有数值高的匹配度才能支撑爱情,孩子。”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旁边的母亲脸色不是太好看,沈庭未似乎隐约从中看出些什么,垂了垂眼,很快若无其事地转换话题:“Omega一定需要Alpha吗?有很多Beta到现在还在坚持不婚主义……” “因为他们是Beta。” 沈庭未一知半解,父亲却只笑着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个以后没有让沈庭未等太久。 馥郁的玫瑰花香是与Alpha气场相符的张扬。 “你母亲怀你的时候一定偷偷喝了酒。”父亲友人介绍的Alpha这样调侃他的信息素。 Alpha很健谈,也有一副不错的皮相,从外在条件来看,果真如父亲所说那样,是个合适的结婚对象。 分别时,Alpha在餐厅门口礼貌地与他拥抱,放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你的味道,真的很特别。” 沈庭未微微蹙眉,不大适应地退开一步,生硬地道了声“谢谢”。 Alpha半强制性地将自己的号码留在他的手机上,笑着说:“可以随时打给我,未未。” 对方身上释放出的信息素太过于浓烈,一度让沈庭未觉得不舒服。 他回到车里,将这件事随口说给打来询问相亲结果的朋友,朋友嗤之以鼻,说这人不安好心,像只开屏的孔雀。 沈庭未做了二十三年的‘Beta’,对信息素的感知不太敏感,更难以判断对方的行为是否处于过界范畴。 朋友义愤填膺地企图唤醒他,说,你如果感觉不舒服,那么他的行为就属于性骚扰。 愈发甜腻的蔓越莓酒香充斥在逼仄的车里,沈庭未揉着有些昏沉的太阳穴,发动汽车倒出路边停车位,打断对面的话:“是吗?但他人好像还不错。” 电话那头很明显地哽了一下,很快怒声吼道:“我看你不仅分化迟钝,大脑发育也迟钝!” 沈庭未被他吵得脑袋更昏了,正想说我在开车,晚点回去再打过去,还没等他开口,耳边倏然轰起一声震彻耳膜的巨响。 他的后背随着车尾甩出去的剧烈冲击跌回驾驶位靠背上,安全气囊弹出来将他因惯力前倾的身体砸回去,头昏得厉害,耳道里又响起一阵嗡鸣,电话里着急的声音突然间像隔得很远,怎么也听不真切。 车门被人拽开了,狭窄空间中浓郁的酒香被争先恐后涌进来的空气稀释,沈庭未用力地喘气,胸口却愈发憋闷,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胸腔里,压得他呼吸越来越困难。 有人拽住他的手臂把他往外拖,模糊的视线里有很多晃动的人影,有个瘦弱的中年男人膝软着跌跪在地上,声音染颤,痴怔地重复对不起,耳边很吵,很多人,远处响起尖锐的警鸣…… 他的眼皮沉沉地耷上,周遭的声音一点一点被抽走,耳边终于安静了下来。 湿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唤醒了他沉睡的意识。 再睁开眼,沈庭未发觉自己衣着整齐倒在一条巷子里。 沈庭未那一刻是蒙的。 他分不清眼前这是什么地方,更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倒在这里,但身体上愈发怪异的感受让他无暇思考这些。 雨幕沉沉的黄昏,有些低的气温下,他的身体却越来越热,紧接着那股熟悉而又异常浓的酒香从腺体散发出来。 分化后的第一次发 情期来势汹汹,他的头昏得厉害,喉咙里像有道火在灼,烧得他口干舌燥,却莫名地想要打寒颤。 他需要抑制剂。 但这个地方太陌生了,像是记忆里的空白区域,沈庭未只能无头苍蝇一样竭力抵抗发 情初期的不适应,到处寻找药店,然后迷茫无措地面对一次次拒绝与怪异的打量,再迷茫无措地前往下一家寻找所需要的抑制药物…… 终究无果。 无奈之下,他只能先找一个暂时能够抵御发 情的落脚点,不料竟遭遇到与买药时同样的窘迫。 直到再一次被酒店拒绝入住时,沈庭未模糊的意识也渐渐恍惚起来。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06 06. 阿姨将早餐端上桌,康童才睡眼惺忪地从楼上下来,看到餐桌前的连诀时,他的步子明显加快了。 连诀闻声,视线从平板里抬起来,看了他一眼:“别跑。” 康童很乖地慢下脚步走过来,搬开椅子挨着连诀坐下来。他叫了连诀两年多的叔叔,才开始改口还有点不太适应,红着脸小声跟他打招呼:“爸爸,早。” “早。”连诀收回目光看回面前的财经早报,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 他穿着深蓝色稠面的家居服,头发也还没仔细打理,发丝柔顺地搭在额前,看样子像也刚睡醒。 康童学着他的样子,捧起杯子啜了口热牛奶,眼睛却黏在他身上似的没移开:“你是昨晚回来的吗?” “嗯。” 连诀说话时目光不动,康童原本想问问他有没有看到自己的卷子,也没好意思。还是阿姨送三明治过来时跟他说:“先生已经看过你的卷子了,下次写名字的时候记得要写姓呀。” 康童眼睛这才亮了亮,说好。 连诀慢条斯理地吃完早餐,拿起餐巾在嘴唇上按了一下,看向康童:“几点去学校?” 康童连忙把嘴里嚼了一半的面包咽下去,说:“七点四十。” 连诀看了一眼时间,还早,便点了下头:“我送你。” 康童见他要起身,也忙不迭地擦了擦嘴,跟着站起来。连诀越过他椅后,在他肩膀上轻轻按了按:“坐下吃饭。我去换衣服。” 等连诀上楼了,阿姨过来收拾连诀的餐盘,才笑着说:“手续办下来了,童童要上户口了,先生这是高兴呢。” 康童很少像这样坐在连诀的副驾。 他起初还有点紧张地绞着书包带子,但连诀跟他说了两句话以后,他心里那点压不住的雀跃很快就表现在脸上了。 “上完新户口我就可以转去别的小学了吗?” 连诀开着车,没答话,只问:“现在的学校怎么了?” 康童抱着自己的书包,肩膀耷拉着,有点别扭地说:“这里的同学好像都不太愿意和我玩。上周那个陆鸣鸣过生日,我写了贺卡祝他生日快乐,他生气了,也没有邀请我参加他的生日宴会……” 说到这里又扁扁嘴:“我也没有一定要参加他的生日会,就是……别的同学都被邀请了,没有人和我说。” 连诀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旁边垂头丧气的小孩,淡声说:“下次同学过生日,让阿姨或是刘叔叔帮你挑礼物。” 康童抿着嘴,闷闷地嗯了一声。 连诀把车停在康童的学校门口:“下午放学我过来接你。” 康童摘安全带的动作停了,愣愣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今天不用工作吗?” “嗯。”连诀伸手帮他解开安全带,“晚饭我们不在家里吃。” 康童迟钝地点了下头,捏着书包带子不自然地搓着:“……我们是去爷爷家吗?” 他听阿姨说了,办完手续要去爷爷家认人,他还没见过爷爷,心里有点紧张。 连诀没否认,只皱着眉纠正:“不能叫爷爷。” 康童不太懂,有些困惑地看着他:“我不是叫你爸爸吗?” 连诀嗯了一声,看起来没有要解释的打算:“去学校吧。” 康童慢吞吞地背起书包,推开车门:“爸爸再见。” 连诀目送着康童磨磨蹭蹭地往私立学校走,被校门口的女老师催着才往前小跑了两步。 刚敛回目光,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打开看,是一条信息。 -连总,沈先生已经退房了。 连诀拨了通电话过去:“跟紧他,看他去了什么地方,都见过什么人。” “好的连总。” “离安路?”出租车司机听到这个地址时愣了愣,不确定地转过头,“没听过啊。是市里的地址吗?我一会儿得交班,不跑长途的。” 沈庭未的头又有些痛了,他撑着发胀的太阳穴,哑声问:“这是哪里?” “柳河路啊。” “不……”沈庭未没来由地心里一慌,“我的意思是,这里是什么城市?” 司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沂市啊。” 沈庭未按在额角的手一顿,蓦然抬起头:“……什么?” 司机说着,又往沈庭未上车地点的酒店门口瞅了一眼,这才恍过神来,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您这是喝多了吧?提前跟您说好,吐车上要加洗车费的啊。” 沈庭未脸色有些白,对司机的提醒置若罔闻,很快推开车门匆匆下了车。 他眼前发昏,身上也酸得难受,先前洗完澡淡下的酒气被愈渐攀升的体温一蒸,也再度翻涌上来。 他忍不住撑在路边的树干上又是一阵干呕。 沂市。 沈庭未的脑袋里还残留着沉沉的醉意,但他能够确定,自己从来没听过这个城市。 刚下过雨,气温低了些,沁凉的晨风里携着雨后的春寒,风吹起他的衣角,一小截腰腹露在外面。 其实吐不出什么东西,但还是难受,被冷汗沾得泛潮的衣衫贴在脊梁上,被风一吹像结了层薄冰,寒气几乎顺着肌肤往骨缝渗。沈庭未抓住敞开的下摆,指骨泛白,发烫的掌心按着隐隐作痛的胃。 他用手背在嘴边蹭了蹭,慢慢直起身,脚步却没动。 沈庭未站在原地,怔望着清晨来往的行人,有些迷惘地想,接下来该去哪里? 连诀送完康童以后去了趟公司。 晚上要去陈褚连那里,所以晚上的国际视频会议临时改到了上午。 会议过程中,连诀破天荒地看了两次手机。他一边低头回消息,一边对视频另一端汇报到一半不知该不该停的海外项目经理说:“继续。” 会议一直进行到中午才结束,待会议厅里的人都一一离去后,连诀闭着眼睛靠在椅背里捏了捏鼻梁,休息了一会,拿起手机拨了通电话出去。 “那人怎么样了。”他沉声问。 “沈先生现在还处于昏迷状态,初步检查结果是因发烧引起的。您提醒过他昨天有饮酒,所以医生没给他使用针剂退烧,只采用了口服药物退烧消炎,现在药效还没上来,沈先生的烧还没退。医生采集了他的血液样本送去做血液检测,化验结果要晚一点才能出来。” 连诀嗯了一声:“让你查的东西呢?” 对面沉默了一下,声音低了下来:“抱歉连总,目前还没有查到沈先生的身份信息。” 连诀没说什么。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那人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爬上他的床,要是那么容易被查出来,反倒让他起疑。 他靠在椅子上,手指漫不经心地叩着桌沿,说:“知道了,有消息再通知我。” “好的。” 07 07. 康童从学校门口跑过来,拉开副驾才发现是司机开车,连诀在后排,朝他稍一颔首。他吐了吐舌头,叫了声刘叔叔好,然后灰溜溜地关上车门爬上后座,抱着书包在连诀身边坐好。 “爸爸,我们现在就去大房子吃饭吗?” “嗯。” 康童鼓着腮帮子点了点头,回了声哦,就没再说话了。 车刚拐进大院子的时候康童就紧张起来了,两只手绞着衣服下摆,提溜着眼睛往车窗外面瞟。 车缓缓驶过花园,停在别墅门外的车位里。 下车前,连诀注意到康童摘儿童安全带时翻上去的衣领,抬手帮他抚平了,不等康童转过脸,他已经收回了手推门下车。 康童在后面小声说了一句:“谢谢爸爸。” 康童跟在连诀背后,穿过一条很长的走廊,他原本偷偷侧着眼睛四处看,目光无疑对上打扫的佣人,对方对他微笑,他便怯怯地收回眼睛不敢到处瞟了。 连诀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康童低着头跟在后面没留意,脑门撞上连诀的后背,正要道歉,手臂被连诀扯住。 “爸。”连诀叫了声人,拉着康童的细胳膊把人带到面前。 “叫陈先生。”连诀低声说。 沙发上坐着的男人头发还是黑的,但眼角那里有很深的皱纹,抬眼看过来的时候表情有些严厉。康童有点害怕,稍稍往后躲了一步,被连诀抵着后背才站直了。 “陈先生好。” 康童听话地小声问过好,心里却想:为什么不是连先生? 陈褚连捻着一盏茶,抿了一口,才对康童说:“小孩,你过来。” 连诀安慰性的按了按他的肩膀,在他背上轻轻推了一下。 “大方点。”连诀压低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虽然温柔,但也带着点威严。 康童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陈褚连倒是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可怕,反倒对他意外的慈祥,从茶桌的盘子里抓了一把开心果放进他手里,康童接不下,只好暂时放在桌边,陈褚连又拉着他在旁边沙发上坐下。 “叫什么名字?”陈褚连温声问。 他正要回答“连康童”,走过来的连诀已经替他答了。 “叫康童。” 陈褚连没搭话,还看着他,康童稍稍掩住心理那点失落,重新跟陈褚连说:“先生好,我叫康童。” 陈褚连这才笑了:“男孩子嘛,是该大方点,虽然年纪还小,但也别什么都躲在大人后面。” 康童点点头:“谢谢陈先生,我知道了。” 陈褚连笑着拍了拍康童的手,跟连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他们闲聊的内容都是康童听不懂的医疗术语,他在旁边低着头,也不吭声也不闹,安静地听大人说话。但时间久了未免无趣,康童看了眼刚才陈先生给自己的开心果,伸手拢了过来。 因为没有口袋,康童只好先把手里的一大把开心果放在并拢的腿上,慢慢剥着壳。 剥了几颗开心果,康童无意间见陈褚连往他这里看,愣了一下,抬起头,把手里刚剥好的开心果递给他:“先生,您要吃吗?” 陈褚连摇了摇头,轻轻地笑了:“孩子倒是懂事。” 康童有点不好意思了,红着脸埋下头,陈褚连收回眼,淡淡地看了看连诀,叹了口气: “懂事归懂事……但还是不如生个亲的,可惜了。” 康童手上刚剥开的开心果倏地掉在地上,陈褚连眉头细微地蹙了起来。 连诀神色不变,微微笑了一下,没说话,安静地拢过康童的肩膀,再招来佣人把掉在地上的开心果清理掉。这动作虽然不算什么,但康童内心不安似乎就此被抚平了,他眨了眨眼,用力忍住想哭的酸楚。 一时没人说话,沉默得有些不正常。 “宁雪后天回国,她和你说了吗?”陈褚连忽然说。 连诀顿了一下,说:“嗯。我后天过去接她。” 陈褚连脸上总算带进了一点笑意,摇摇头:“合着你们都已经商量好了,那她去麻烦你,我也不用再管啦。” 连诀点点头:“您言重了,不麻烦。” 之后留在陈褚连处用晚餐,几人入座后,有个漂亮的阿姨从楼上下来,抚着陈褚连的肩,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 “小诀来了?”女人先和连诀招呼了一声,看到康童的时候眼睛弯起来,笑得很温柔,“童童?是叫童童吧?” 康童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好点点头,然后求助般地看向连诀。 “陈太太。”连诀说。 “陈太太好。”康童很快学道。 女人不高兴地瞪了连诀一眼:“乱教,叫什么太太,童童叫阿姨。” 康童迟疑了一下,还没开口,陈褚连皱着眉低声呵斥:“你才是乱教,乱了辈分。” “有什么辈分?”女人若无其事地把散在耳鬓的卷发撩到耳后去,还看着康童笑,“童童想叫什么都行,不用理他们。” 从小寄人篱下,他敏锐地意识到这家人的关系似乎并不简单。康童不敢说话了,礼貌地点点头,但再没敢把脑袋抬起来,只能装作什么也不懂地继续吃饭。 在家的时候,阿姨为了照顾他,多数时候是做中餐。但陈褚连家的晚餐不太一样,做的都是西式餐点,光是酒杯就摆了一排,三副餐具从内到外排开,辉煌的灯光罩在雪亮的餐具上,晃得他不知所措。 康童不太会用刀叉,切牛排的时候金属的餐刀划在瓷盘上的声音有些刺耳。 陈褚连抿了口酒,忽略了这声音,转头问连诀:“小孩多大了?” “十岁了。”连诀说。 康童在心里默默地补充,还没过十岁生日。 陈褚连把酒杯放下,语气不变,扫过来的眼神却带着家长特有的不满:“这么大了怎么连个饭都不会吃?” 康童吓了一跳,手里的刀叉掉在桌子上,碰撞出突兀的声响。 餐桌周围蓦地安静下来。 康童无措地低下头,视线余光留意到连诀手臂上的肌肉绷紧了些,顿时更慌张了,两只手立刻从餐桌上放下来,轻轻吸了吸鼻子。 到底是陈褚连旁边的女人先看不下去了:“吃饭就吃饭,吓唬小孩子做什么。” 连诀的声音也比先前冷了些:“我最近比较忙,没抽出时间教他。吃饭吧。” 康童没敢再去碰刀叉,两只手在桌下紧紧绞着桌布边缘垂下的穗子,担心自己再给连诀丢脸,泪在眼眶里噙着,也没敢掉出一滴来。 他很小声地抽了下鼻子,试图把眼泪憋回去,旁边递来一张餐巾纸。 他瓮声说:“爸爸,我没有哭呀。” 连诀没说话,把纸巾放在他腿上,收回手。康童眨了眨眼睛,趁没人注意他,拿纸巾在眼睛上按了一下。还没抬起头,看到连诀把什么东西放在他面前。 “吃饭。”连诀接过他手上用过的餐巾纸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康童看着面前切好的牛排,抬起头想说谢谢,连诀已经转过头继续和陈褚连说话了。 吃完晚饭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连诀跟陈褚连去楼上书房谈工作,留康童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调到新闻台,播的都是国家大事,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但不敢调去少儿频道,更不敢到处跑,只得缩手缩脚硬着头皮继续发呆。突然脚边痒痒的,康童低头去看,是一只很小的白色博美犬,正叼着他脚上的拖鞋咬。 以前少有接触小狗的意思,这时见了雪团子似的博美,他喜欢得紧,又有点害怕,左右没人注意自己,趁机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下小狗的脑袋。结果小狗抬起头冲他叫得很凶,他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 一个带着笑的女声在旁边响起:“哎呀,别怕。它就是装凶,不咬人的。” 康童扭过头:“陈太太。” “都说了不要叫陈太太,听起来很老。”女人无奈地笑了,在他旁边坐下,把小狗抱进怀里。看他有点害怕,就把狗狗翻了个面,屁股那面朝着康童。 “我看起来很老吗?” 康童摇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话:“……您像姐姐。” 这话把女人哄开心了,她眉开眼笑,伸手捏了把康童的脸:“真乖!” 其实康童对女人的年龄没有概念,只觉得她年轻,说话也很温柔,这时她笑得开心,康童也慢慢放下戒备,于是大着胆子问:“那您有孩子吗?” 有孩子的女人才可以叫阿姨。家里的阿姨曾经教过他。 女人摸着小狗的脑袋:“陈褚连倒是希望我有,他自己的精子质量什么样自己没点数吗。” 见小孩一脸茫然,她才注意到自己说错了话,忙笑着说:“没事。你喜欢小狗吗?” 康童点了下头,看着她怀里的小狗,想摸,犹豫地问:“它会不会咬人?” 女人拉起他的手,放在小狗的背上:“它很温顺的,不会咬你。”想了想又说,“但是外面的小狗可不能随便摸,也许会咬。” 小狗背上的绒毛很柔软,他没忍住多摸了一会儿,女人笑着说:“以后想和小狗玩可以让司机送你过来,反正你爸爸那么忙。” 康童很快抽回了手,轻轻摇了摇头。 女人一怔,反应过来,叹道:“你怕陈褚连?哎呀没关系的,他就那个臭脾气,整天绷着张臭脸,跟你爸一样,其实人不坏。再说你来了,也不一定能见到他,别怕。” 康童心说,一点也不一样。 虽然连诀也总是板着脸,但是连诀一点也不凶……还很温柔。 楼下的谈话顺利,但楼上却并不一样。等连诀下来的时候,康童已经靠在沙发里睡着了,身上盖了条千鸟格的粉色毛毯。 连诀没叫他,直接把小孩儿从沙发上抱起来。他礼貌地同陈家的佣人告别,再让司机驱车回自己的住处。 窗外万家灯火,随着车子前行,他的半边脸都没入了阴影中。 小孩儿睡得很沉,一直到家都没醒过,连诀只好把康童一路抱进卧室放在床上。 阿姨跟过来看了一眼康童,小声问:“睡了呀?” “嗯。”连诀帮小孩把鞋脱了。 阿姨走过来:“楼下煮了金银花水,先生下去喝点吧,解酒的,我来照顾他。” 晚上其实没喝什么酒,但连诀也确实有些疲惫。 和陈褚连相处实在太消耗精力,他用了这么多年都没能适应。 但这天的事还没全部结束。 金银花水刚喝了两口,负责调查那个神秘男人的助理发了一份检测报告过来,各项数值连诀不太想看了,让他解释,他又说三言两语讲不清楚。 连诀把电话给他回过去:“怎么回事?” “检测报告没有什么大问题,但他有几项激素水平超标,都写在报告里了。”助理听出连诀喝了酒,声音里透着倦意,便认真地说,“连总,具体哪些您明天再看吧,激素异常的具体原因还不清楚。” 连诀按了按鼻梁:“有可能是吸-毒引起的吗?” “初步检查倒是没有这方面的痕迹。一方面是血液检测中没有任何毒品成分,另外一方面是现在黑市上的毒品吸食后只会使人体内激素减少,不过不能排除他是否有滥用其他药物,造成了这个超标。” “药物,那是什么?” “暂时还不能下定论,连总,还需要具体分析化验,其实这个最好是直接问当事人……另外,您确定沈先生昨晚有大量饮酒吗?” “怎么了?” “……不,连总,血液检测报告显示,他的血液里酒精含量为0,沈先生他……应该是没有喝过酒的。” 08 08. 连诀喜静,早些时候一直住在郊区的别墅里,后来有了小孩,学校距离太远不方便,索性在市区买了栋大些的房子搬过去。这边的房子一直空着,连诀没想过卖,倒没想留着做什么,只是当初选房子费了不少精力,卖了可惜。 车开进院里,还没停稳,有人闻声迎出来。 助理见到车上下来的连诀,先是一怔,很快走到跟前,颔首叫道:“连总。” 连诀进门,脱下外衣,身后的助理接过去,先前神色里的几分诧异已经敛好了:“您怎么过来了?” 连诀没搭话,扯松了领带:“人呢?” “在二楼客卧。” 沈庭未尚在浅眠中,手臂被人不算温柔地扯了一把,昏沉的意识才稍稍回笼。他艰难地甩开脑中混沌,还未睁眼,先听到耳边有道清冷的男声响起。 “怎么还在睡。” 连诀拿着从沈庭未腋下取出的体温计,借着床头台灯微弱的光线看了看温度。 身旁的助理解释道:“沈先生的烧还没有退下来。血常规检查过了,没有大问题,应该就是普通的发烧。您来之前输了液,医生说今晚先观察一下,如果没退烧明天还需要去医院做个详细的全面体检。” 连诀“嗯”了一下,把体温计收好,搁下时,视线在床头柜上停顿了片刻,继而俯视着床上的人。 沈庭未还阖着眼,他的脸有些病态的红,浓长的睫毛细微地抖动着,呼吸也沉。 连诀看了他一会儿,朝身侧微一偏头:“你先回去吧。” “好的连总。” 待助理离开后,连诀才冷声开口:“别装了。” 沈庭未有些难以面对昨夜荒唐,听他说话只觉耳根发烫,被拆穿更是难堪,约莫是思索了几秒,才慢慢睁开双眼。 长时间闭眼,乍一见光觉得晃眼,他略感不适地虚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试着转了转视线。 床边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宽阔的肩膀逆着门口走廊透进来的光,手上拿着一张小卡片看。 ——是他的身份证。 连诀的目光从证件上那张有些呆板的彩色照片上移过来,面前的人一双眼睛微掩着,表情也呆,比起照片却仍生动许多,尤其那一双秀气的柳叶眼,哪怕是不带笑意,细而上扬的眼尾也蕴着几分压不住的温柔。 连诀眉梢微扬,言语中带着毫不遮掩的讥讽:“工作证?” 沈庭未不明所以地愣了下神:“什么……” 连诀显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随手把那张卡片丢回床头柜上:“醒了就起来。” 沈庭未撑着床坐起来时有一瞬间眼前发黑,大概是躺得久了脑袋有点充血,或是太久没吃东西引发的低血糖。他抬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诀刚才说的也许不是什么好话。 他心里沉了一下,但没反驳。 沈庭未没能从模糊的记忆里翻出自己昏倒前的片段,只是从眼下的状况来看,很明显,连诀又救了他一次。 沈庭未在床上昏睡了一个下午,身上的衬衫被他弄得皱了,袖口窜到手肘上,露出细白的小臂,他手腕上的红痕还未彻底消褪,衬得纤细分明的腕骨脆弱得一捏就碎。 助理弄不清楚沈庭未的身份,没敢贸然帮他换衣服,只备了一身干净的放在枕边。 沈庭未沙着嗓子说:“谢谢。” 他有些轻的嗓音混在房间中甜得令人生腻的气息里,听上去实在不怎么正经。 连诀看了他一眼:“换好衣服出来。” 连诀离开时没关门,沈庭未一直等他的脚步声远了,才抬手解开衬衫扣子。 衣领摩擦着发热的腺体,折磨人的酥麻顺着脊梁骨往下蔓延,沈庭未的手顿了顿,靠在床头缓缓吐了口气,等待着这份难捱的异样缓和下来,才继续手上的动作。 他很久才换好了衣服下楼。 连诀端坐在沙发上,手中拿着一份报告书样的东西,听到声音,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抬头看着楼梯上下来的人。 沈庭未有些局促地走过来,他身上针织的薄线衣本就是宽松的款式,又因不合尺码而显得领口开得更大,露出一片削瘦有致的锁骨。留意到连诀的视线,他不自然地扯了扯衣领,小声叫了一句:“连先生。” 连诀朝一侧抬了抬下巴。 沈庭未坐在单人沙发上,纯棉的灰色家居裤也有些大了,裤脚松垮地垂到地上,他下意识往上扯了一下裤腿,纤细的脚踝入眼是瓷白的,看在连诀眼里只觉得他这动作刻意又媚俗。 “你想要什么。” 连诀五官深邃得像是雕刻出来的,绷着脸时看上去冷得不带生气。 沈庭未愣了愣,眼神中有些错愕:“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连诀没有耐心跟他兜圈子,不等他回答完,兀自打断道:“钱,还是项目。” 沈庭未一僵,攥在裤子上的手紧了紧,嗓音还哑着,却比刚才冷下来许多:“连先生,我很感谢你救了我。但我不是出来卖的。” 连诀突然笑了,发觉在他面前自己总是很难保持住所谓的修养与气度,声音忍不住带着嘲弄:“那你是做什么的?” 沈庭未慢慢抿起唇,表情有些僵硬。 “嗑了春 药去街上找人约 炮的?” 沈庭未被他堵得哑口无言,连诀的目光锋利得像带着刺,沈庭未有些畏惧他的眼神,仓惶地错开视线盯着自己的膝盖。 他有片刻恍惚,心里那股奇异的不安再度涌上来,手指不由自主地捻住裤子柔软的布料,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开口。 “你,身上的味道……是什么?” 连诀被他问得莫名其妙,眉头皱得更紧:“什么味道?” 沈庭未的耳朵泛红,一双膝盖抵在一起,神色颇不自然地问:“昨天,你身上的味道……那是什么?” 连诀冷睨着他这副扭捏造作的模样:“怎么了?” “……” “Amber Topkapi。”连诀的目光掠见沈庭未眼里的迷茫,有些不耐烦地补充,“香水。怎么了。” “香水……”沈庭未垂下眼睫,自语般地重复。 “你喜欢?”连诀眯了眯眼睛,看着他这副表情就忍不住反唇相讥,“还是说你闻到那个味道就忍不住发 情?” 沈庭未对他的讽刺充耳不闻,再次抬起头,目光里夹杂着连诀看不懂的情绪。 他像是在确认什么,看着连诀:“你不是Beta?” 连诀神色复杂地盯着沈庭未看了一会儿,意识到他表情里半点不掺玩笑的认真,几乎有一瞬间就要被他气笑了。 连诀的眸色黯下来,愈发觉得这人不可理喻到了极致:“你跑我这里追溯童年了是吗?” 沈庭未不懂他说的追溯童年是什么,也不知道连诀为什么总是在他提到Beta 时反应这么怪异,但沈庭未很清晰地从他眼中读出了恼火,稍加猜测也能明白连诀所理解的Beta与他所说的不是同一回事。 他不安地捻着裤子,心里那份隐隐约约察觉到的不对劲总算落到了实处。 为什么他在药店买不到抑制剂; 为什么自己这两天见到的所有人都没有信息素; 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怪异得让他觉得不真实; …… 沈庭未的脑袋里乱得厉害,越是想要弄清楚自己的状况,乱七八糟的问题越是在脑袋里丝丝缕缕地缠成一团,想久了只觉得晕。 沈庭未的表情太过难看,动作也太过拘谨,连诀看着他,不合时宜地想到昨天康童在陈褚连面前束手束脚的模样。 连诀强压下心里的烦躁,冷冷地从他身上收回目光,拿起桌上那份身体检查报告,粗略地翻阅过一遍。 该让人来给他查查脑子。 那份堪堪压下去的心烦被鼻间萦绕的酒气勾得不上不下,连诀反复确认了几次,手中的血检报告里都清晰地昭示着沈庭未没有饮酒的事实。 “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连诀放下血检报告,决定直接问他,“还有酒味。” 沈庭未的呼吸很重,干燥的喉咙使得吞咽的动作都变得艰难。他想了一会儿,发觉自己没办法从发昏的大脑中找寻到一个合适的代替词,只好实话实说。 “……我发 情了。” 连诀抬起头,神色不明地看着沈庭未。 他愈发觉得眼前这人琢磨不透,昨夜被他弄得又哭又喘,也没听沈庭未嘴里吐出过半句荤话,这会儿蓦然来这么一句,让连诀莫名其妙之余还觉得有些好笑。 这种勾引手段简直称得上低劣。 “你到底是磕了药,还是醉男人?” 09 09. 沈庭未表情又有些呆,琥珀般的眼睛里透着水晶吊灯折射出的碎光,反应好像慢了半拍,才摇摇头:“没有嗑 药。” 连诀看了他一眼:“那就是醉男人?” 沈庭未皮肤很白,睫毛又长,不知道是不舒服眼皮发沉还是习惯,不看人的时候总是半垂着眼,是有些无辜又透着可怜的模样,导致他顶着这么一副清纯的长相,说出什么话都显得有几分纯情。 是男人很难抗拒的类型。 ………… ………… 连诀与沈庭未对视了几秒,收回眼,伸手摸烟,突然想到烟在外套口袋里。 连诀不在人前抽烟,一是为了保持风度与礼貌,二是他也很少会有需要借助烟草压抑躁郁的时刻——但现在是了。 连诀起身要去拿,越过旁边沙发时手臂被沈庭未抓住,沈庭未慌张地问:“你要走了吗?” 连诀看着他的手,那份没压下来的烦躁更深:“你就这么欠 干?” Omega特殊的身体情况让沈庭未没办法说不,连诀的身体靠得太近,热腾腾的气息扑过来,铺天盖地地将他包裹起来,蒸得他头昏目眩,抵在一处的膝盖酥得发颤,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 他听到连诀低声骂了句脏话,然后甩开他的手,迈步离开。他没转头,因为连诀的脚步声很快在他身后不远处停了,接着有打火机响起的声音。 沈庭未的指尖还残留着连诀手臂上的温度,面前对方停留过的空气里,淡淡的木质男香还未完全消散。 沈庭未轻轻嗅着这份分明对他无济于事的香气,抬起带着连诀温度的手去触碰着自己后颈那处灼灼的腺体。 他在读高中时,学校的生理健康课上曾经讲过,Omega的发 - 情期通常出现于分化后,以周期性发作,发 - 情持续时间每个月3-5天不等,而发 情得不到疏解就必定会伴随着难以褪去的发 - 情热,直到被Alpha临时或是永久标记,才能暂时或彻底缓解这种难熬的折磨。 沈庭未那方面的经验过于贫瘠,他不知道与Alpha做能不能让他在体内蒸腾的发 情热消褪,也不知道与连诀做的感受究竟算不算好。 细致回忆床上的事对他来说有些困难。 昨晚先些时候他还依稀有些记忆,到很快身体的每一处感官都被连诀操控,连诀想让他舒服便是舒服,让他折磨就是折磨,再到后来整个意识被自己释放出的信息素搅和得七荤八素,除了留在身上的酸痛感外他都记不太清。 但从他做完后总算能够安稳地睡了个好觉来看,大几率是不差的。 今天是第二天,运气好的话,就只剩下一天了…… 发烫的腺体感知到熟悉的气息,那份持续了许久的躁动总算稍稍平复下些许。 沈庭未缓了口气,移开手。 被短暂抚慰的欲 望像一头贪婪急躁的小兽,没能得到彻底的满足,在体内漫无目的地冲撞起来,竟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连诀背对着沈庭未,半靠在客厅连接的开放式厨房,拽下的领带丢在手边的厨台上,抽了口烟。 微苦的烟草味混着周身挥之不去的辛甜,愈发浓郁的酒气从身后散过来,连诀没转头,嘴里缓缓吐出一缕烟雾,微微侧目。 沈庭未与他隔着冰冷的黑色大理石厨台,他没仔细看,也没留意沈庭未的表情,他想大概还是那样垂着眼睛可怜兮兮的样子。 抽完半支烟,身后的人还没开口。 “过来。”连诀说。 沈庭未绕过厨台,来到连诀跟前,连诀用视线往自己面前点了点,沈庭未理解得很快,垂着头看着连诀脚下的地板,有些长的刘海半遮着眸子,却不动。 连诀搞不懂他怎么总是把自己搞得好像很惨,被算计的人反倒像了欺负他,看得人火起。 连诀想不通,索性不想了。 “跪下,要么滚。” 连诀耐着性子等了几秒,不见沈庭未有动作,低嗤了一声。 耻笑他廉价的自尊与劣质的矜持。 先前的勾引与此刻对比起来,他这幅样子倒不像纯情了,像蠢,连诀只觉得他现在做作得让人心烦。 正要开口让人滚,沈庭未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连诀指间夹着烟,积出的烟灰掸下来,携着骤黯的微弱火星,落在沈庭未露在领口外浅陷的锁骨窝。他被烫得肩膀轻轻抖了一下,却咬着嘴唇没出声。 烟灰随着沈庭未抬起手臂的动作散开了,连诀看到他锁骨那块皮肤很快红了起来,指腹大小一块,和吻痕没两样。 沈庭未解皮带扣的动作有些生疏,他没有过太多需要穿正装的场合,也很少佩戴这种金属扣的皮带,手指在连诀的皮带扣上摸索了半天,才触到一个小小的卡扣。 他尝试着拨动卡扣,皮带扣应声打开,沈庭未暗自深呼吸过,才继续手上的动作。 拉链解开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有些突兀,连诀懒散地倚在厨台边,垂眼冷漠地看着他。 沈庭未伸手去触碰,被连诀制止了:“用嘴。” ………… ………… 所有省略内容有飞蚊的去飞蚊,有梯子的挂梯子爬ao3,都没有的我也真没辙qaq。 10 好吧,我又要来表演个人技了。 第十章写完了,但是长佩说我要是敢发出来我号就没了。 长佩一章要几百字才可以发来着? 反正就是字数不够发不出来。 下面又是我的个人锻炼表演时间。 扔飞镖:(・∀・)ノシ卍卍卍 丢铅球:( ・_・)ノ⌒●~* 跑步: ε=ε=ε=┌┤*´д`├┘ 能发了吗? 应该能了。 所有省略内容有飞蚊的去飞蚊,有梯子的挂梯子爬ao3,都没有的我也真没辙qaq。 11 11. 沈庭未脸上潮红还没褪下,又带上被他羞辱的薄怒,泪眼婆娑地瞪着连诀,红着眼睛不像发脾气,倒像只得了点甜头就立刻恃宠而骄的猫。 他使着性子,想从连诀腿上起身,又不肯去攀连诀的肩膀,膝盖撑着身体起来。 …………………… …………………… 沈庭未蜷着身子抱膝坐在旁边,双目失神地垂着头,脸色不太好。 连诀把沈庭未撂下一个人起身去一楼客卧的浴室里洗了个澡。 他没拿换洗衣服,洗完澡只裹了件浴袍出来,腰间松松散散地系了条带子。 沈庭未还是那副姿势,抱着腿坐在沙发上,下巴搁在膝盖上,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连诀看了他一眼,走到洗碗池前洗了个玻璃水杯。 直饮机很久没有使用,打开后发出一阵咕咕噜噜的声响,停了一会儿才有水流出来。 沈庭未沙哑的嗓音混在流动的水声里:“我想洗澡。” 水声停下来。 连诀背对着沈庭未,端起杯子抿了口水:“等我抱你去吗?” 沈庭未从沙发上起身,把毛衣拉展,略长的衣摆堪堪遮住臀尖,一双白皙的腿上布着深红的指痕。他双腿迈步的幅度很小,光着脚踩在地上没发出什么声音,行动迟缓地路过连诀身边时,嗫喏了一声:“借用一下浴室,谢谢。” 方才还拿那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这会儿又细声软语地跟他说话,连诀转过头朝合上的客房门看了一眼,心说合着先前那次是没把人伺候到位。罢了又觉得不可理喻,分明他才该是被服务的人,怎么反倒让人挑剔起来了。 沈庭未的手握着金属的门把,前额抵在合住的门板上,褪去血色的脸上煞白一片。 他拖着酸痛的身体走进浴室,里面还保留着连诀洗完澡时的潮湿与热气,淋浴头里流出的水温正适宜,沈庭未有些站不住,却也不想去倚带着湿气的壁砖,本能地抗拒沾染连诀的气息。 他把水温调低,冰冷的细水柱淋在泛着薄绯的肌肤上,在他身上激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沈庭未就着冷水仔仔细细地把身上黏腻的东西都冲洗干净。 …………………… …………………… “唔……”沈庭未痛苦地拧着眉,急促的呼吸被蒙着水汽的狭小空间放大。 很快他的手被人拿开了。 带着绒毛的浴衣柔边垂在他紧绷的后背上,有力的手臂环过他沾着水汽的胸膛。 “放松。” 沉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沈庭未想要抗拒,身体却不听使唤地随着他的声音放松下来,他闭着眼睛,慢慢吐息。 连诀蹲在他身后,让他靠在自己胸口。 连诀把花洒管丢在地上,冷漠地将人松开,由他跌坐在地上。含有冰凉分子的沐浴露洒了一地,被水冲得起沫,连诀低睨着脚边的人:“你就这么欲 求不满吗?” 见沈庭未不吭声,连诀看了他一眼,把头顶的淋浴水开到最大。 冷水兜头临下来,沈庭未慢慢蜷起身子,双臂环在膝前,将脸埋下去。 连诀转身要走,耳边听到轻细的声音,脚步微微一顿。 他扭过头,沈庭未的双手卡在自己细瘦的胳膊上,指尖嵌进没有二两肉的手臂上,掐出深陷的小坑。 沈庭未过于单薄的肩膀在冷水下细细发着颤,压抑的哭声从膝间传出来,被水声压去一半。 连诀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走过去,抬手把水调成热的,然后把人从地上拽起来。 沈庭未想甩开他的手,被连诀箍住手腕推在墙上,连诀微弓着背,头顶逐渐变暖的水流将他的浴袍打湿,贴在身上不太舒服。他按住挣扎的沈庭未,啧了一声:“趴好,别烦。” 沈庭未挣不开,赤裸的胸膛整片贴在瓷砖上。 连诀什么时候替床伴做过这种事情,一开始弄得挺不耐烦,但沈庭未哭得伤心,引得他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地缓和下来。 心里却还是不悦:“行了,你哭什么,又不会怀孕,拿这幅样子给谁看。” 沈庭未分化得迟,对omega的所有认知都来源于学校的科普与分化完成后父母隐晦的提醒。 他隐约记得学校里讲过Alpha和Omega负担着与Beta不同的社会功能。 Alpha与Omega的结合是维系社会正常运转的必要条件,他们的结合除了因为爱情,更多看重信息素的匹配程度,因此承担着繁育的重任。 而Beta因为生理结构特殊,无法敏感捕捉到信息素,不会被信息素诱导发 情,不会被过高的匹配度吸引,可以完全凭借爱情去挑选合适的另一半——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生育能力不太理想。也因此并没有让太多人向往。 连诀不是Beta。但他的生理结构似乎与Beta无异……没有信息素,不会受omega的发 情影响,甚至最后也没能在他生 殖 腔里成结…… 想到这里,沈庭未轻轻抽了两下鼻子,转过头:“……真的不会吗?” 连诀撩起眼皮:“不会什么?” 沈庭未红着鼻尖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看着连诀,不确定地问:“……真的不会怀孕吗?” 连诀忍无可忍地捏住他的嘴巴,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闭嘴,刚才怎么不见你骚话那么多。” 12 12. 沈庭未还发着烧,洗完澡身上没力气,连诀又没那个闲情逸致把人抱到楼上,索性把人丢在一楼客房的大床上。 沈庭未的眼皮很沉,脑袋跌进枕头里很快就睡着了。 连诀把他身下的被子拽出来,他的皮肤在被面上蹭了两下,清瘦的后背就红了一大片。 沈庭未被他的动作带了一下,大概是姿势不大舒服,熟睡间眉头不由自主拧得更紧。他侧过身,一双细而修长的腿慢慢蜷起,略弓着背,搭在枕边的手也无意识地攥在一起。是个看起来别扭而十分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连诀把被子堆在他身上,又习惯性地把他半搭在眼前的手臂塞回被子里去,这个动作做完,方是一愣,沈庭未已经随着他的动作往下缩了缩。他大半张脸埋进雪白的被子下,只垂着一对稠黑浓密的睫毛在外面,像是慢慢睡得沉了,紧皱的眉头轻轻舒展开来。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半梦半醒间有人把什么东西塞进沈庭未胳膊下,很凉,冰得他打了个激灵。 他困难地撑起眼皮看了一眼,房间里没开灯,不知道是拉着窗帘还是天还没亮,模糊眼帘中映着一道身形高大的黑影。 温热的掌心在他前额一触即离,那人直起身,留下一句不冷不热的“继续睡吧”,没多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细微的关门声让周身再度陷入一片漆黑与静谧,沈庭未的思绪还没来得及发散,眼皮已经阖了起来,不多时,呼吸也变得均匀而平缓。 再次醒来是因为房门被敲响。 沈庭未意识还未回笼,先感受到微白的天光穿透他薄薄的眼皮,他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对上头顶奢华的水晶灯,有一刹那恍惚。 厚重的墨绿色亚麻窗帘拉开一条狭缝,和煦的晨光攀过窗台洒在床角,门外的敲门声以三下为组,不疾不徐。 沈庭未脑袋里持续了两天的昏沉好像褪去些许,身上的酒气好像也淡了下去,他缓缓回过神来,撑着床垫坐起身,轻声问门外人是谁。连诀没有必要敲门。 “沈先生,起床吃早餐了。”门外的女声礼貌应答。 沈庭未迟钝了很久,才回了一句:“哦,好。” 枕边放着一套叠好的衣服,衣服领口的标签还没拆,上面带着一串让沈庭未心惊的零。 虽说他家庭条件不算差,平日里日子过得也不算紧紧巴巴,但一件毛衣小几万,对他来说未免过分奢侈。 他犹豫了半天,才把衣服拿起来。 换衣服的过程里房门又被敲响了一回,他刚把毛衣套好,说知道了。 门外人有些为难地催促:“麻烦稍微您快一点。” 衣服比昨天那套合身一些。沈庭未穿好了衣服从房间里出来,一位看样子不到四十岁的女人正拿着一支红外体温枪在他门前焦虑地踱步。见他出来赶紧走过来,不等沈庭未反应,手里的体温枪已经对着他前额‘滴’了一下。 沈庭未一愣,女人低头掏出手机对着体温枪上显示的数字拍了张照片,不知道给谁发微信。手机对面很快回过来一条语音,是连诀的声音。 “嗯,让他用水银体温计再量一遍。” 女人这才呼了一口气,回了一句好,不好意思地跟沈庭未解释:“连先生走的时候交代,八点前要帮您把体温量好,先生等下要开会。” 沈庭未点了下头,又问她:“……那个,今天早晨,连先生是不是来过我的房间?” “哦,连先生离开前给您量过一次体温,那会儿还有点烧。”她把手里的体温枪递到沈庭未眼前,示意他自己看,“现在温度应该是褪下来了,您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如果不舒服的话到九点钟我们可能还需要去一趟医院。” 沈庭未摇摇头:“没有。” “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您先去吃点东西吧。”女人说,“我去拿体温计,您可能还要再量一次……体温枪有的时候不是特别准。” “好,谢谢。” 早餐时间,沈庭未用了近半个小时,在对方莫名其妙又欲言又止的目光里弄清楚了这里的情况。 现实显然比他想象里还要糟糕。 那场车祸……他应该是在车祸后,来到了这里。 穿越这个词距离他太遥远,中学的时候跟班上的同学传阅过几本当时风靡一时的穿越小说,但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网络小说也仅限于主角穿越进不同的时代背景。 像眼下这样的…… 沈庭未低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的餐盘,现在所处的环境与他之前所在的地方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但又完全不同。 这是一个只有男女两种性别的社会,这里的人不需要分化,没有复杂的第二性别,不是只有Alpha可以担任所谓的领导者,也不需要依靠Omega来繁衍后代,而他仿佛一个怪异的外来客,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沈庭未甚至有一瞬怀疑是不是前段时间网络热门的整蛊节目为Beta开设了特别真人秀——这些年来Beta号召平权的话题屡上热搜,在这样一个娱乐时代,为了博眼球,某些没有底线的无良摄制组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但…… 沈庭未酸痛的后腰保持挺直有些困难,他微微后靠着柔软的椅背,盯着面前餐盘上精致的纹路出神,指尖在桌下捏得发麻。 脑子里的想法很快被自己否定了——大概没有人会为了一个……十八禁节目耗费这么大心力。 所以,他现在是死了吗? “沈先生,您还好吗?沈先生?” 见他不语,女人神色怪异地看了看他,弯腰将他方才谈话时掉落在地上的刀叉收走,换了一副新的过来。 他这才缓过神来,抬头道了声“谢谢”,继而继续心不在焉地切着面前的餐包。 不等他继续胡思乱想,院子里有车子驶了进来,女人闻声起身出去看,是沈庭未上次见过的那位司机。 “沈先生,连总派我送您回去。” 连诀开完晨会,手机上躺着司机的未接来电,他回拨过去问情况。 听完电话那边司机支支吾吾的汇报,连诀的眸色沉了下来:“找不到?” 电话那边语气稍显为难,说沈庭未吞吞吐吐半天讲不清楚地址,司机说完沉默片刻,犹豫着对连诀说:“连总,沈先生他……有些奇怪。” “怎么了。” “沈先生开始说了一个地址,但我查了一下,地址似乎不在市内。我便想仔细再问一下,沈先生却不肯答了,说记不得自己住在哪里。后来没办法,我又按照沈先生刚开始说的地址全国范围搜索了一下……没有找到那个地方。” 连诀冷漠道:“送他去精神病院。” 摘抄一段读者留言。 @*urring-: “夫人送去精神病院多久了?” “连总,已经一个月了.” “他还觉得我是贝塔吗?” “连总,夫人说,他怀孕了.” 13 13. 连诀的电话再次打过来时,沈庭未已经做完了脑部检查,正一个人在诊疗室里填一份测试问卷。 填完从房间里出来,那位陪同他过来检查的助理将手机递到他手里。连诀不带任何波动的语气从听筒里传出,显得有些冰冷:“我警告你,不要跟我装疯卖傻。” “我没在装。”沈庭未平静地说,“连先生,我没有病。” 电话中安静了一秒钟,连诀才继续说:“配合检查,别耍花招。” 沈庭未几乎能从他的语气里看到他那副一贯地微扬着下颌,高高在上的表情。 “我会的。”沈庭未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对你没有任何企图。” 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连诀没再说话,他只好把手机递还给连诀的助理。 助理接过电话,低声叫道:“连总。” 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助理很快回答:“好的连总。” 主任医师坐在方桌对面,看着沈庭未在谈话过程中修长而灵活的手指不断地重复着将魔方打乱复原的动作。 “你有一些轻微的焦虑。”医生放下手中的问卷,最终下了结论。 沈庭未手中的动作停下来。 “是的。”他抬起头,“医生,我很焦虑。” 检查结束后,医生将诊断书递给助理,给他详细讲解了检测单上的各项数据,又同他解释:“脑部检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以患者目前的状况来看,基本可以确定患者患有轻度焦虑。但焦虑障碍是现在社会人群中比较常见的神经精神疾病之一,在不影响正常生活的情况下不需要办理住院。” 沈庭未默不作声地坐在旁边,直到助理接过诊断书,礼貌地让医生帮忙开药时,才略感诧异地抬起头。 他以为自己会被强制住院。毕竟这对于连诀来说应该不算什么难事。 回去的路上,与沈庭未并排坐在后座的助理来回地翻阅着手中那份查不出问题的检测报告。 沈庭未的目光从他手上的动作中扫过,语气自嘲地安慰起看起来比他还要焦虑的助理:“也许是他们的机器检测有误。” 助理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们医院使用的是我们公司的设备。” “嗯?”沈庭未半天也没能从这两者间找出必要联系,眨着眼睛看着他,等待下文。 助理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收回目光,生硬地说:“我们公司的设备是国内顶尖的,不可能有问题。” “……” 沈庭未转过头看向窗外向后倾斜的树影,忍不住略带恶意地在心里揣测连诀的公司是不是以自负作为企业文化。 接着便是一路无言。 他想象里车会停在某个拐角将他扔下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助理只将他送去别墅后就同司机一起离开了,甚至吝啬于多同他讲一句话,也没留下连诀一句交代或是告诫。 早上那个为他做了一顿早餐的女人也不在,偌大而冷清的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沈庭未在客厅里环顾了一圈,走到沙发前坐下,伸手捞过一个靠枕垫在腰后,胸口强烈的心悸仍然持续着,莫名的恐慌伴随着身体快要散架的酸痛,让他坐立难安。 他从袋子里拿出医院给他开的口服药,漫无目的地看完了药盒上的成分表,阅读完吃完药可能出现的副作用后,又不想吃了。 他把药盒推回茶几上,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 沈庭未十分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不该去的地方不去,不该碰的东西不碰,到后来在沙发上坐得实在无聊了,才从茶几下层的抽屉里找出电视机的遥控器,打开电视调了个市台看。 市台正在播放午间新闻,多是些马路上的不安全行为,沈庭未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便放弃了从电视上获取有用信息的想法。 没有什么特别的,这里的新闻节目与他之前看过的唯一区别,可能仅在于节目下端不会滚动播放因信息素失控引起的治安紊乱事件——这种事件实在屡见不鲜,如果要每一条都详细播出,电视台可能就没什么别的事情做了。 沈庭未拿起遥控板准备关掉电视时,忽然想到自己。 他盯着黑掉的屏幕有片刻出神。 他的名字现在是不是也正滚动在新闻节目下方? 那位最后与他通电话的朋友会不会因此自责? 那个故意释放信息素诱导他发情的Alpha是不是需要承担法律责任? 还有,一直以来视他为骄傲的父母……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一直刻意不敢去想的事情,此刻不受控制地冲进脑海里。他的呼吸本能地收紧,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心悸愈发严重起来。 沈庭未最终还是将桌上的药抠开吃了两粒,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为接下来做打算。 他的身份证还在楼上的客房里,钱包应该还在那天穿的裤子口袋里,不知道是不是也在楼上。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有些多此一举,拿到钱包也没用,他今天特意留意了一下,这边的钱币与证件与他所持的显然并不通用。 其实就算是通用,他随身携带的现金也不足以支撑他在这里生活过一个礼拜。 沈庭未靠在沙发扶手边,撑着涨痛的额角,心口的坠痛感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头也跟着疼起来。他在离开和留下之间艰难地抉择了一会儿,最终决定还是暂且先留在这里,等连诀回来再做定夺。 - 康童跪坐在副驾驶位,贴在防窥玻璃上的脸挤得变形,看到马路对面走过来的连诀,眼睛先弯了起来。 连诀拉开车门上车,把手里的披萨盒递给康童。 “谢谢爸爸!” 这一声爸爸比往常叫得都要响亮,连诀心觉好笑,唇角比起平时多了一道浅扬的弧度。 “安全带。” 康童把披萨放在腿上,拉过安全带系好,趁他不注意,偷偷掀开纸盒看了一眼,藏不住的笑意浓上几分,不料却被连诀逮了个正着。 连诀不允许康童在车上吃东西,他赶紧合上盖子装作无事发生,转移话题:“爸爸,我们明天去办户口吗?” “嗯。” 康童眼睛转了一圈,还要说话,连诀的手机响了,他便立刻乖乖闭上嘴,等连诀接电话。 “连诀同志,我下飞机了,还不速来接驾?” 从市区到机场用了近一个半小时,车停在国际机场航站楼前。 没一会儿,航站楼旁的咖啡厅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女孩儿打着电话向外张望,看到连诀的车,兴奋地冲这边挥了挥手。 连诀挂断电话,交代康童待在车里别动,推门下车朝女孩走过去。 “不是明天回来吗?”连诀接过陈宁雪的行李箱,“和爸说过了吗?” “没呢,这不是想给你们个惊喜吗?”陈宁雪把外套搭在连诀臂弯上,将散在肩上的长发扎起来,“国内真的有够热的,我今天穿得像只熊,早知道应该提前查一下天气。” 陈宁雪同行的女伴用暧昧的眼神打量了一下连诀,轻轻捅捅她的胳膊:“宁雪,不介绍一下啊?” 陈宁雪扎好头发,抛回去一个更暧昧的眼神,挽上连诀的胳膊,笑道:“我童养夫。” 女伴脸上露出些许讶异的表情:“真的假的?” 连诀脸色微沉,还未开口,陈宁雪已经松开了他的手臂:“废话,当然是假的,这我哥。” 14 14. 连诀把陈宁雪的行李放进后备箱,陈宁雪与友人道别后,从车尾绕过习惯性走到副驾,拉开车门时却愣了。 她与副驾上的康童面面相觑了几秒,正当康童犹豫着要不要下车把副驾的位置让出来时,陈宁雪才猛然反应过来:“你是童童吧?哎呀我都差点忘了,之前你爸发了你的照片给我,怎么本人跟照片一点也不像啊。” 康童不知道连诀什么时候给她发过自己的照片,也不知道发的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半天答不上话,他手足无措地捧着披萨盒,怯怯地看着她,小声叫道:“小雪姑姑。” 连诀合上后备箱走过来,替康童回答:“比那会儿胖了点,之前有点营养不良。” 康童跟着连诀的话点点头:“我长胖了。” 陈宁雪亲昵地捏了捏他有点婴儿肥的脸颊:“不胖,现在正好。” 连诀本打算先把陈宁雪送回家,陈宁雪却不乐意:“那女的是不是还在我家啊?” 连诀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陈宁雪在后座拧着眉头摆弄手机,就差把不爽俩字挂脑门上了。 其实陈宁雪从小脾气性格就不错,不内敛不认生,见谁都笑脸相迎,亲戚长辈里没谁见了不夸上一句大方懂事的。 但这劲头没维持多久,自打从五年前陈褚连给她娶回来个小妈开始,她的叛逆期才初露头角。奈何这场叛逆来得太迟,导致对任性二字操作得不够熟练,硬生生把自己气走了整片大西洋,打那以后就能不回来便不回来。 可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第一人。 连诀不想掺合她们之间的事,“嗯”了一声,没多说。 陈宁雪闻声从手机里抬起眼,难得刻薄地说:“老头还没跟她离呢?够长情的啊。” 康童不明白为什么新来的小姑姑对那个漂亮阿姨有那么大的敌意。他倒是很喜欢那位阿姨,笑起来很温柔,还让他摸她的小狗。 但大人说话的时候他不敢插嘴,只敢转着眼睛在心里反驳。 车开进市区,连诀让等在高速口的司机把康童接走,自己开车载陈宁雪去吃午餐。 “吃中餐吧,西餐我都要吃吐了。”陈宁雪提议。 已经过了饭点,餐厅用餐的人寥寥无几,陈宁雪太久没有像这样长时间听人讲过国语,不想坐冷清清的包厢,跟连诀在二楼大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 “哥,你竟然真的养了个小孩。” 陈宁雪脸上露出了点不可思议的表情:“你之前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在开玩笑。” 连诀把菜单递给服务生,目光不咸不淡地掠过来:“我什么时候和你开过玩笑。” 陈宁雪隐约从他表情里读出了不满,识趣地没再问了,改口道:“你没和爸说我回来了吧?” “还没有。”连诀抿了口柠檬水,“你自己说吧。” 陈宁雪微微撇嘴,拆开一副餐具:“其实我就是不想回家,才没跟爸说的。哎,我能不能不在家里住啊?我一想到要一日三餐面对她,我恐怕连饭都吃不下。” 陈宁雪说到这里,想到什么,突然抬起头看着连诀:“啊,哥,我记得你是不是郊区那边还有套房啊?要不我干脆去你那儿住得了。” 连诀神色不动,淡声道:“我那儿不方便。” 陈宁雪原本只是过个嘴瘾,毕竟回都回来了,自然还是要在家里住的,但眼下见他这么说,突然按耐不住好奇顺着他的话问下去:“啊?为什么不方便?” “有朋友在。” 连诀说完,陈宁雪表情微变,她坐直了腰,目光略携试探:“女朋友啊?” 连诀语气平静,否认得很快:“不是。” 陈宁雪脸上这才稍稍轻松下来,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将头发拢到背后,轻轻笑道:“你怎么还不交女朋友啊?” 连诀替她往面前水杯里添了些水,随口道:“工作忙。” 陈宁雪斜觑着他,忍不住取笑:“我看你忙得都要出家了。” - 沈庭未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缓解焦虑症的药物里大概是含有什么安眠成分,他这一觉睡得很沉,没有做梦。 房子太大,耳边太安静,沈庭未睁开眼睛,随着渐临的夜色视线里一片黯淡,只有挂钟走针时的细微响动在静谧的环境里有节奏地拨动着沈庭未的神经。 睡着前那阵心悸已经褪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却又找不到缘由的失落。 沈庭未保持着睡醒的姿势,侧靠在沙发角落一动不动,睁着眼睛犯了会儿癔症。 强烈的孤独感随着落地窗外洒进来的浅白月光压在他身上,他忽然发觉原来清醒比发 情热更难捱。 半晌才察觉到饿。 他坐起身,摸索着找到客厅的灯。 头顶灯光骤亮如白昼,煞白的光刺痛了不适的双眼,他站在原处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待穿透眼皮的光线逐渐变得柔和,才再次睁开眼。 对开门的冰箱里堆满了新鲜的食材。他看过独立包装盒上昂贵的价签,犹豫半晌,只拿出一瓶凝着冷霜的矿泉水与一包速冻水饺。 简单吃完晚餐,他将使用过的东西仔细清洗过,原封不动地归纳回原位,在客厅里等到半夜,不见有人回来,最后撑不住才回到一楼那间客房去睡了。 他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再见到连诀,事实却不如他所意,这里显然不是连诀的日常处所。 接下来的几天里,沈庭未都没能再见到任何人,于是他不得不重新规划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连诀的助理是在第四天的早晨过来的,沈庭未听到声音从客房出来,男人似乎在检查冰箱里缺少的食物。 男人合上冰箱,目光又扫过一尘不染的厨房,面露疑惑地看向沈庭未:“你这些天都吃了什么?” 沈庭未指向冰箱下层的冷冻室,如实回答:“水饺和汤圆。” 助理有些诧异:“你不会做菜?” 沈庭未没回话。 在别人家做菜是带着罪恶感的,他没有长时间在别人家留宿的习惯,尤其像这样独自待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这么多天——尽管主人不在,他仍感到拘束。 助理见他迟迟不语,想必是误会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放在厨台上:“沈先生今后若是有什么事情可以打给我。我等下叫阿姨过来。” 沈庭未拿起那张名片,上面只躺着一个名字和一串数字,没有职称,也没有公司名称。 他想这位林琛先生大概是连诀的私人助理,毕竟几次见面都是工作时间,连诀都没有把他带在身边。 短暂的对话结束,林琛说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忙,离开前询问沈庭未还有没有其他需要。 沈庭未思考片刻,说,我想与连先生通电话。 林琛拒绝得不留余地:“连总目前人在国外,那边现在是晚上,沈先生有什么事可以先和我说。” 沈庭未了然地点头,没执着于与连诀通话,而是看着林琛,缓缓开口:“请问我可以离开吗?” “可以的话,能拜托你帮我办张身份证吗?”沈庭未说。 林琛无法擅自代替连诀做出决定,最终还是给连诀打了通电话。 海外的项目进行的意外顺利,连诀作为公司法定代表人自然需要亲自过来签署合同。 接到国内打来的电话时庆功宴已经快要结束了,他正独自站在会客厅二楼的露台抽烟,背后的玻璃门隔绝了酒会上觥筹交错的喧嚣。 他深邃的眉目半掩在夜色里,指间一抹橘火倏明,接通电话,手机屏幕在他侧脸投出一片冷白的光。 连诀虚睨着远处海平面上黯淡的渔火,问:“什么事?” 电话那端林琛不急不缓地向他转达完沈庭未的请求,半晌没等到回应,林琛也不催,电话始终保持着安静接通的状态。 许久后,连诀嘴里徐徐吐出一缕烟雾,被挟着腥咸气息的海风扑回脸上,视线被茫白的雾气暂时遮蔽,他微微眯起眼睛,将手里快要燃尽的烟头碾在手边的烟灰缸里。 “按他说的办吧。” 挂断电话,连诀倚在露台吹了会儿风,重新将领口扯松的领带系好,端起手边细长的香槟杯回到酒会上。 随行连诀前来签署合同的公司法务部副经理正代替他与人寒暄,余光见他过来,略松一口气,与人打了声招呼后快步走过来,压低了声音对他道:“连总,瑞康集团的周总刚才过来找过您。” 连诀轻轻晃动着高脚杯,杯中澄黄微透的酒液在灯光照射下蕴着流金碎光,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会场:“人呢?” “刚才还在这里……”法务部副经理扭过头四处张望了一圈,不等他找到人,身后一道拖长的声音响起,语气熟络得像是与连诀相识多年。 “连老弟!”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携着女伴闲庭阔步朝他走来,人还未走到跟前,香槟先冲他扬起,“哎,早就听闻连总年少有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来人女伴身上浓郁的香水味让连诀略感不适地蹙眉,他小幅度后撤一步,冷淡却不失礼貌地稍稍颔首:“周总。” 西服外套堪堪掩住男人发福的肚腩,他端起香槟与连诀碰杯,笑时眼尾拉出深深的沟壑:“恭喜啊连总,初来乍到就拿下这么大的单子。” “承蒙相让。” 连诀浅抿了一口酒,随手将酒杯递给身后的法务部副经理。 都是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男人一眼便看出这是不打算继续喝了,脸上笑意不减,也将酒杯递给身旁的女伴。 “您这话就抬举我了。我们公司这不是刚上市吗,有机会就派大家过来学习学习长长见识,业内谁不知道您风决集团啊,我们这怎么敢比。”男人抬手在连诀肩头拍了两下,半真半假地玩笑道,“不过连总您也是,在行业里一家独大得未免也太久了,现在又正式打开了海外市场,偶尔也要给我们这些小公司留口饭吃啊。” 连诀不动声色地侧肩,语气里带着半点不含糊的敷衍:“您客气了。” 见他连场面话都不愿多说,男人讪讪地笑了笑,冲身旁的女伴使了个眼色。 女伴会意,抬手拦下 - 身旁路过的服务生,把男人喝过的香槟放下,又从托盘中取出两杯红酒。 女人漆黑的长卷发披在肩上,上扬的眼尾轻挑着,一袭艳红的鱼尾礼服勾勒出性感的曲线,她向前一步,将手中一盏高脚杯递给连诀:“今天我们周总身体不太舒服,不如我来替周总敬您一杯,连先生可愿意给我个面子?” 面前这位连总倒是确如传言中那样有副上乘的皮相,鼻梁高挺而眼窝深,薄唇轻抿着,看向她的眼神里透着不加遮掩的鄙夷,璀璨的灯光落进他漆黑的眉眼,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傲慢。 确实是副薄情相。 女人倒是不怎么在意他目光里的轻视,他不动,她的手也不收,似乎丝毫意识不到尴尬。 连诀腰背挺得板正,剪裁精良的西服勾勒出坚实的肩膀,熨帖的西裤垂感颇好,衬得西裤下包裹的一双腿笔直修长。 她稍稍偏头,侧颌将垂在颈窝里的卷发带回肩上,举手投足都透着妩媚。 能与这样的精英人士睡一觉也是好的,若是真把人伺候高兴了,有机会留下当个暂时情人,怎么不比身边人强。 僵持片刻,连诀抬手去接她递来的酒杯,他眼睫微垂,接得不专心,女人手中的酒杯向他身前倾斜,脱手的玻璃杯擦着他笔挺的西服滑落,不出意外地在他脚边绽起细碎的玻璃残片。 女人脸上佯装出的错愕与男人脸上假模假式的薄怒,像一场恶俗的情景剧。 “哎,你看这事弄得。”男人低斥着身旁的女人,“你也是,笨手笨脚的,连个酒都不会敬。” “抱歉连总!”女人手足无措地看着连诀的衣服,“我帮您擦……” 连诀从走过来的服务生托盘中拿起干净的手帕,隔着帕子冷淡地拂开女人抚上他胸膛的手,漫不经心地擦拭着倾洒在他西服上的红酒。 男人训斥了女人片刻,抬眼看着连诀,脸上堆起一个暧昧的笑意:“要不,今晚让她陪您?给您赔罪?” 连诀不紧不慢地将被红酒弄脏的外套脱下,递给身后的法务经理,道:“不必了。” “我还有事,就先失陪了。”他话音顿顿,撩起眼睫,平静地从两人身上扫过,淡声道,“清理费联系我助理就好。” “……”女人脸上这次的错愕比起先前要真实得多。 连诀敛回目光,转身离去。 这种最直白也最卑劣的把戏比起沈庭未来说,实在差了不止几个档次。 连诀将衬衫袖口的扣子解开,将袖子挽上手腕,衬衫上沾了淡淡的红酒香气,比起记忆中的味道要更辛烈些。 所以沈庭未到底是谁? #连·霸总文学反套路第一人·诀# 安全提醒:小孩子不可以坐副驾驶哦,最近来不及修文,以后再来修正。 15 15. 沈庭未的身份证办得没有他想象里容易。 他在连诀的别墅里等了近两周,中间林琛带人过来给他拍了几张照片,还准备了一份文字材料交代他背熟,并让他严格按照材料上的内容配合回答前来走访的户籍调查员。 两周后,林琛把办理好的身份证与一份崭新的户口本交到他手里,沈庭未接得有些愧疚:“抱歉,我没想到会这么麻烦。” “没事。” 林琛脸上挂着往常那副公式化的笑容,像是没有丝毫个人情感的假人,询问他还需不需要跟连诀通电话。 沈庭未想了想,说不用了,只叫他帮忙转达自己的谢意。 离开前林琛问他想去什么地方,需不需要司机送他。他摇摇头,犹豫着从对方为他准备的一沓现金中抽出一张,想说以后会还,又觉得连诀不会在意这点钱——他要真的还钱说不定还会被连诀曲解成别的意思——他不想再让连诀误会什么,便只认真地道了声谢谢。 沈庭未两手空空地从那栋别墅里出来,望着空荡荡的街道,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沉闷多日的心情莫名轻松起来。 他住的那间客房里有一台笔记本电脑,沈庭未打开后发现网络已经连接好了,大概是连诀或是林琛替他准备的。 沈庭未提前查询了招聘网站,筛选掉需要学历与工作经验的,招聘信息所剩不多,包吃住的就更少了。他仔细地把招工地址与电话抄在纸条上,酒店端盘子的也算上,打算一家一家过去面试。 沿着先前从医院回来那条路走了很久,有几辆空下的出租车路过时慢了下来,他摆摆手,拒绝了对方的搭载。 身上只揣了一百块,他不知道从这里到市区的路程有多远,反正现在时间还早,多走一段也能省下些打车费。 他需要留些钱为今晚做打算——万一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晚上或许需要找一家青年旅舍暂住,他查过了,这里最便宜的旅舍大概要七八十块一晚,剩下的留着做伙食费,大约也能再撑一天。 一辆黑色的商务越野从他旁边的马路上飞驰而过,很快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沈庭未走得不专心,一边在大脑里回忆昨天看过的市区地图。他没有手机,只能将重要的事情尽量记在脑子里,好在他的记忆力不错,看过的东西仔细捋一下,基本上都能回忆起七七八八。 直到从停在路边那辆黑色路虎旁走过,车里的人开口叫住他:“沈先生。” 沈庭未脚步顿顿,还没彻底缓过神来,转过头茫然地看过去。 “上车吧。”林琛说,“送你到市区,刚好我也要回去,顺路。” 沈庭未踌躇了一下,还是上了车,道:“谢谢。” 林琛微微扯了下唇角,低头看回膝上的笔电。 他似乎正在处理什么重要的事务,手机不时响动,沈庭未始终保持安静,目光避开他的电脑屏幕,望着窗外清冷的街景出神。 “是的连总,文件已经发进您的邮箱了。”林琛的视线很轻地从沈庭未的侧脸掠过,按着语音继续道,“另外,沈先生已经离开了。” 沈庭未正望着路边一位推着板车卖时令水果的老妇,听到身旁人提起自己时也没转头,盯着板车上那筐个大饱满的桑葚,没头没尾地想,春天到了。 进入四月后天气回暖得很快,毛衣很快就穿不住了。 康童从学校回来,小脸热得通红,阿姨帮他脱下高领毛衣,找了件薄些的小开衫给他套上,催促他快去洗把脸。 “等下宁雪小姐过来接你,要领你上什么儿童乐园玩。”阿姨边帮他准备出门要带的蜂蜜水,边扬声说。 洗手间的水声很快停了,康童脸都没擦就兴奋地跑出来,纠正她:“阿姨,是蹦床乐园!” “对对,蹦床乐园。”阿姨扭头见他脸上挂着的水珠,无奈地笑笑,拿了毛巾过来帮他擦脸,“我是搞不懂你们小孩子玩的这些个东西,以前上公园里五块钱一张门票能玩一天,现在蹦床都要专门弄个乐园了。” “不是只有蹦床的。”康童掰着指头一一数着之前在同学照片里看到的项目,“里面还有海洋球,还有很高很高的滑滑梯,要坐着皮艇滑下来,还有一个跳楼的……” “呀,还要跳楼啊?”阿姨愣愣,有点担心了,“那能安全吗,小孩子能玩吗?” “能呀,我同学他们都玩过了,下面有海绵垫的,掉下来一点也不疼。”康童越说越心虚,最后难为情地笑笑,“其实我也不知道疼不疼,我还没去过,他们都说不疼。” 阿姨听得心酸,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去玩吧,注意安全呀,水壶里的水要都喝掉,回来阿姨要检查的。” 康童口中那个‘跳楼’的项目叫蜘蛛塔,是蹦床乐园里最热门的游乐项目——站在几米的高台上往下躺,中间有层层叠叠的橡筋网格中作为缓冲,最后整个后背着落在底下厚实的海绵垫上。 比起屁股着垫时那点微乎其微的疼痛感,下坠时濒临失控的体感刺激对康童的吸引力要大得多。 康童乐此不疲地玩了几次,扒着高台上的护栏对埋在海洋球里休息的陈宁雪喊:“姑姑,你也过来呀,这个好好玩!” 陈宁雪本来对蜘蛛塔的高度有点恐惧,但架不住康童一次又一次地叫,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康童背对着蜘蛛塔,扒着护栏跟她讲解:“你就这样,背对着后面,然后闭着眼睛往后躺,一点也不可怕。” 陈宁雪上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还能抗住,结果站到这里,望了一眼下面的高度心里就开始发怵,忍不住打退堂鼓:“这哪里不可怕了,算了吧,我真的不敢玩。” “姑姑你试一下嘛!”康童自己玩得亢奋,按耐不住想找人分享,他把位置让开,走过来推着陈宁雪的腰往跳台边上靠,“可好玩了,你快来。” 负责维护蜘蛛塔的女工作人员看着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人你推我躲僵持了好半天,站在边上笑了好一会儿。 等他们走近了,工作人员从旁边的置物架上取下一个塑料箱,对陈宁雪说:“您好女士,高空项目游玩前请检查一下 身上有没有尖锐物品,钥匙首饰等都要摘下来,小心受伤与物品掉落。” 陈宁雪被康童闹得没办法,无奈抬手摘下耳环:“哎呀好啦,就一次啊。” 康童用力点头,笑得眼睛黑黑亮亮的:“我在下面等你,奖励姑姑吃冰淇淋!” 陈宁雪被他逗笑了:“哈哈哈哈好,那我要吃香草味的。” 康童从楼梯跑下去,陈宁雪把耳环和手表都摘下来放进箱子里。 底下有人叫了一声什么,女工作人员转过头跟下面的人说话,陈宁雪深呼吸了几遍,才鼓起勇气走到跳台边上。 康童在下面仰着头叫陈宁雪快点下来,陈宁雪被他催得更紧张,声音都有点发颤:“不要催啦,这就来了。” 说完吐了口气,把头发绑起来,她眼一闭,心一横,学着康童刚才的姿势就往后仰下去。 身体刚沉下去的时候陈宁雪心悬到了嗓子眼,很快后背接触到缓冲网,心理负担卸下许多。 下坠的过程比想象里要快得多,陈宁雪闭着眼睛,忽然察觉到脖颈被什么东西用力扯了一下,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反应,身体就已经平稳地落进软垫里了。 她从网下爬出来,脖子上火辣辣的疼痛难以忽略,她抬手试探着摸了一下,颈侧被她指腹擦得刺痛。 康童从前台的哥哥手里接过两支比他脸还高的香草冰激凌,蹑手蹑脚地朝蜘蛛塔的方向走。 快走近了,看到刚才塔上那个年轻的女工作人员正跪在软垫上找什么东西,陈宁雪也略低着头四处寻觅着什么。 “姑姑。”康童把冰淇淋递给陈宁雪,好奇地问,“你们在找什么?” “我的项链掉了。”陈宁雪说。 “啊?” 康童一听,也顾不上吃了,连忙弯腰帮着找。 康童他们来得晚,这会儿距离下班时间已经很近了,场馆里人不多,刚才前台帮康童打冰淇淋的男生也走过来,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女工作人员寻找未果,她心知是由于自己工作分心,没有尽到监管和提醒顾客的职责,红着眼圈小声对男生说:“顾客的项链掉了。” 沈庭未看着面前的女顾客,对方从穿着到配饰都明显价值不菲,项链想必也不会便宜,怪不得常开心害怕。 刚参加工作的小女孩手头没有闲钱,一条项链可能要赔上几个月工资,沈庭未的现状更是拮据,安慰的话说不出来,只好先代她先跟女顾客道歉,再赶紧帮着找。 “是一条玫瑰金的项链,吊坠是四叶草的形状,周围有一圈碎钻。”陈宁雪跟他形容。 沈庭未跪在垫子上仔细找了很久,连拼接缝都认真摸过一遍,仍不见项链的踪迹。 等在一旁的陈宁雪手机响了起来,她接起电话,意外地向场馆大门处张望:“哥?你已经到了?” 她拍了拍康童的肩膀:“去换鞋,你爸来接我们吃饭了。” 项链找不到,常开心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眼泪悬在眼眶里,眼看就要掉。 看得陈宁雪心软,反而温声软语安慰起她来:“没关系啦,一条项链而已,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掉了就掉了吧。” 她不说还好,说完常开心的眼泪就扑扑簌簌地往下掉,陈宁雪笑得有些无奈:“怎么还哭了,真的没关系,也是因为我自己大意才掉的。你们也要下班了吧?不用找了,快吃饭去吧。” 她不好让连诀一直站在门口等,简单地安慰了女孩两句,便领着康童准备离开。 常开心把还爬在网下的沈庭未叫出来。大概是低头的时间久了,沈庭未起身时眼前又是一黑,身体在熟悉的眩晕感中小幅度地晃动了一下,被常开心赶忙扶住了。 她眼泪还没擦干,担忧地看着沈庭未略发苍白的脸:“你怎么了?又头晕了?” 沈庭未被她扶着站稳了,闭着眼睛等眼前这阵短暂的黑沉过去,才摇摇头。 他拍着常开心的手臂催促:“去留一下顾客的联系方式,等会儿我打扫卫生的时候再仔细找找,找到了还给人家。” 常开心被他提醒,恍然点头,急急忙忙地朝陈宁雪的背影追过去。 连诀接过康童的水壶,视线还停留在不远处那道略显单薄的背影上。 那人始终没往这边看过,背着身再次在弹床上蹲下来,身上宽松的黑色卫衣随着他半跪的姿势绷在脊梁上,勾勒出窄瘦的腰身。他专注地低着头在周围摸索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陈宁雪把电话留给旁边的姑娘,抬起头察觉到连诀的异样,便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疑惑地问:“看什么呢?” 连诀很快收回目光,淡淡道:“没有。刚刚怎么了?怎么这么久。” “姑姑的项链掉了。”康童稍扁着嘴,垂着眼睛有点自责,“都怪我非让姑姑陪我跳楼,把姑姑项链弄掉了。” “跳什么楼跳楼!”陈宁雪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这样吧,罚你一会儿吃完饭帮姑姑再挑一条,让你爸赔给我。” “让他自己赔。”连诀揽过康童的肩膀,转身时视线不由自主地又落回那人身上,在还没被陈宁雪察觉到时又敛回来,“走吧。” 16 16. 蜘蛛塔和攀岩壁挨着,下了班以后沈庭未在周围仔细又找了个遍,都没有见到那条项链的身影,想着多半是掉进攀岩壁下面的海绵池里了。 海绵池里堆满了粉与浅灰色的高密度海绵块,从中找寻一条项链的困难程度不亚于大海捞针。沈庭未在海绵池里翻找了足有一个半小时,到后来实在热得受不了了,才攀着池沿翻出来。 场馆的中央空调到下班的时间就自动关闭了,蹦床乐园里为了安全起见做了全封闭的隔离网,虽说场地是足够宽敞的,但长时间的空气不流通,待久了也免不了觉得闷。 这个不冷不热的季节卡在这里,没到换夏装的时候,里衬抓绒的春季工装穿着又太厚。鉴于老板不常过来,有不少员工平时上班会偷偷换上比工装薄些的黑色卫衣充当工作服,店长理解大家热,索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沈庭未没有衣服可以换,只能每天替换着穿入职时拿到的两套工装。 四月的天气已经有二十四五度了,室内温度还要更高一点,他鼻尖渗着薄薄一层汗珠,卫衣袖子拉得很高,坐在池边扯着领口透气。 常开心从冰柜里拿出一瓶运动饮料,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喏,请你喝。” “谢谢。”沈庭未接过来,用手背擦掉落入鬓角的汗,拧开水灌了一大口,目光还片刻不移地落在海绵池里。 “不好意思啊未未,耽误你下班了。”常开心有些过意不去,“要不晚点我请你吃饭吧?” “不用。”沈庭未摇摇头,唇角牵起温和的弧度,像在安慰她,“总是要找的,不然明天有小孩子过来玩可能会被划伤,到时候会更麻烦。” “也是……”常开心垂着眼睛低声应了,她漫不经心地踢开靠近池壁的海绵块,“不会是掉在这里面了吧,要不我们把海绵都拿出来再找找?” “别的地方我都找过了。”沈庭未把瓶盖拧上放在旁边,撑着台沿又跳了进去,转过头扬起脸说,“先翻开找找看吧,说不定……” 沈庭未的视线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晃亮的灯光折射出细碎的光点,他话音顿住。大约是先前常使用电子产品的缘故,他的眼睛有点散光,看东西久了有些费力,于是细而眼尾长的眸子轻轻眯了眯,果真看清了碎光闪烁处的吊坠。 “嗯?说不定什么?”常开心疑惑地看着他,说话间也准备往里跳,被沈庭未赶忙处出声止住了。 “等下等下,先别动!” 常开心被他呵得一怔,伸下去的那条腿卡在半空,也不知道要落还是收回来,只好傻傻地保持着这个要跳不跳的姿势不动,看着他:“咋啦?” 沈庭未迈开步子蹚着满池的海绵块朝她走过来,伸手捻住她腿边拼接缝里卡着的细链子:“这个是不是?” 常开心跟着他的话低头去看,不料重心不稳,倏地栽下来,嘴里发出两声吓到的惊呼:“哎哎——” 沈庭未正一手拽着链子往外扯,头顶的黑影压得猝不及防,一时没来得及躲开,被栽下来的常开心砸了个正着,身体向后倾仰着撞进海绵池里。 常开心很瘦,浑身没有二两肉,跌在他身上其实没有多重,沈庭未的太阳穴却突地一跳。他原本抬手是想护一下常开心,不料脑袋砸进柔软的海绵里时立刻感到一阵几乎让他昏厥过去的眩晕,强烈的不适感让他抬了一半的手下意识攥起来,好半天都没缓过来。 常开心的脑门猛地磕在他的锁骨上,她痛得龇牙咧嘴,捂着脑门从他身上翻开,又觉得好笑:“哎我去,磕死我了。” 半天没等到回声,常开心拍了拍沈庭未,笑着问他:“哎,未未,干嘛呢还不起来?” 她转过头,才见沈庭未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身体半陷进海绵池里一动不动,痛苦万分地拧着眉头,额角布着涔涔冷汗。 常开心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未未?” 叫了几声仍不见沈庭未应她,常开心吓坏了,着急忙慌地从兜里摸手机准备叫救护车。不等她把电话从口袋里掏出来,手腕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沈庭未血色褪尽的嘴唇还紧紧抿成一线,眼睛也阖着,好一会儿才收回胳膊搭在眼前,气息听起来有些虚弱:“我没事。” 常开心快蹦出胸口的心跳还没停下来,急得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吓死我了你,我还以为我把你砸死了!你还好吧?哪里不舒服还是怎么回事?” 她拖着沈庭未的胳膊,想说把他拉起来,却被沈庭未轻轻挣脱。 “我缓一下。”沈庭未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半晌后,眼睛缓缓睁开,眸里有些黯,“……我刚刚有点不舒服。” 常开心担心得要命:“你最近怎么老不舒服啊?去医院检查了吗?不行这礼拜六去看看吧,老这样怎么行。” 沈庭未随口应了声嗯,借着她的力气慢慢坐起来,把手里攥着的项链放进常开心手里:“等下给那个顾客打电话叫人过来取吧。” 常开心说好,又忍不住抬手碰了碰他的额头,罢了又摸摸自己的:“你不会是中暑了吧,我摸着怎么有点热。要不你明天别穿这么厚了,反正老板又不在。” 沈庭未的脸色还有些苍白,消停了半个月的心悸莫名再度翻涌上来,心口紧得让他有些喘不上气,他默不作声地调整好了自己的气息,才撑着身体站起来,对常开心说:“知道了。走吧,该下班了。” 沈庭未锁好门,常开心已经给顾客打完电话了,正蹲在马路牙子上低头抱着手机看。 “走了开心。”沈庭未叫她。 常开心应了声欸,却没动,手指还在屏幕上划拉着。 等沈庭未走进了,突然听她惊呼一声,常开心站起来,把手机杵到他眼前:“哇,这条项链是宝格丽的,官网上快八万块呢!” 说完又觉得庆幸,她拍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妈呀,这么贵的东西丢了都不着急……还好这个小姐姐人好,项链我们也找到了,要是换个人我一年工资都不够赔的……” 沈庭未没听过这个牌子,但听到这个夸张的价格还是觉得兜里的项链有些烫手,便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问:“顾客说什么时候过来取?” “她说在附近吃饭,九点左右到。” 沈庭未点点头,说:“那晚点我过来送吧,你住得远,跑一趟不方便。” “行。”常开心把手机揣起来,抬头往路边瞥过去,抓住沈庭未的胳膊,“我请你吃串串吧,你今天帮我找这么久。” 沈庭未说:“不了,你去吧。我今天有事情,要早点回去。” “你不是住员工宿舍吗,能有什么事儿啊?”常开心狐疑地看着他,拖着他的胳膊催促道,“走嘛,吃完再回去又用不了多久。” 沈庭未还是拒绝了。 常开心看了他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那行吧。 她知道沈庭未的经济状况有点困难。 先前听场馆里的同事闲聊的时候提起过,他们工作的地方给外地员工安排有宿舍,沈庭未也住在一起。 他搬过去的时候身上什么也没带,也从来没见他点过外卖打过游戏,本来以为是不喜欢这些,大家不好主动地问他。但上回沈庭未的室友回去的晚了,正好撞见沈庭未在厨房煮清水挂面吃,问他要不要加点酱,他说吃不惯。 她不是特别容易心软的人,但这话听得心里怪酸的。 年轻人一般不容易陷入债务危机,如果沈庭未过得这么艰难,很容易让人猜测到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按理来说,他俩关系不错,有事的话大家帮个忙,也就过来了,但沈庭未从来没跟她张口提过借钱之类的事情,搞得常开心也不好意思问,就是想帮一把也使不上劲儿。 两个人从路口分开以后,沈庭未沿着人行道往前慢慢走了一段,晚上的气温降下来些,偶尔走得快了有清爽的晚风扑在脸上,那阵心悸却迟迟没有过去,反而心里的慌乱愈发严重起来。 他犹豫着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把零钱数了数。其实也不用数,除去先前找工作那天花掉的几块钱交通费和前些天的必要开销,剩下那点每天计算着用,就是再数也数不出花来。 他脚步停下来,目光沉沉地落在街边的小店里。 “电子的五十九,试纸十五。” 药店的女店员从手机里抬眼,视线移到沈庭未的脸上时表情从冷漠变得缓和些许,又佯装漫不经心地往门外瞟了一眼。 “要试纸就行。” 沈庭未不自然地低声回答,从口袋里掏出十五块钱放在柜台上。 女店员脸上还没压下去的八卦神色转瞬即逝,翻了个白眼,从柜台后面拿出一盒验孕试纸丢在桌上,没好气道:“先提醒你啊,试纸可没验孕棒准,让你女朋友多试几次,最好早上的时候用。” 沈庭未把盒子塞进上衣口袋里,礼貌道了声谢谢,转身离开时,身后的女店员将电视剧的音量调高,冷不丁啐了一口,拔高了声音骂道:“呸,渣男!” 沈庭未只当没听懂她在指桑骂槐,推门的动作不停,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17 17. 这份工作找得意外的顺利。 沈庭未过来面试的时候对方询问了他不少问题,提到学历相关他免不了回答的有些磕绊,毕竟他来这个世界都是一场意外,要瞒着不敢承认,说谎就变得很艰难。他本科是学法律的,但曾经熟稔于心的规则在这个世界并不能完全适用,相当于白学了,对方问起时,沈庭未思来想去,最后含混地回答自己只读到高中。 这答案连他自己都不满意,结束后也本来没抱太大希望,以为和前两次面试一样——第一次让他回去等通知,其实就是婉拒,完全没有后文。第二次更甚,面试官听闻他没手机以后便只好连客套话也不说了,告诉他抱歉不合适。 但没成想,这次居然出现了转机。 聊完以后面试他的店长竟直接拿了份入职申请表让他填写,并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上班。 他怔了怔,才赶紧回答现在就可以。 他没地方住,在店长询问时答了是外地来这边工作的,没有亲戚,就被安排了员工宿舍。店长带他去宿舍的路上沈庭未没忍住多问了一句,店长才告诉他,虽然他的履历并不符合应聘条件,但做服务行业的最看重亲和力。他在外形上颇具优势,长了副温柔的眉眼,说起话来也温声细语,与孩子打交道再合适不过。 说是员工宿舍,其实条件还行,在蹦床馆对面过条马路的住宅小区里,是个四室一厅。 工作的地方外地员工没几个,有空调的房间只有两间,一群大小伙子也不怎么讲究,现在天气热了就凑合凑合挤在一个屋里睡。 空调条件有限,天气也渐渐地热了,其他员工邀他一起住,沈庭未身体特殊当然不敢,解释不太方便后他们也不坚持了。幸好宿舍还剩最后一个面积最小的单间,堪堪放下一张床和衣柜,尽管没空调也没窗户,但对于沈庭未来说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条件了,最起码没有真的流落街头。 沈庭未揣着一盒验孕试纸开门进来时,两个室友正弓在厨房吃外卖。他余光瞥见,连忙背过手把试纸藏得更紧。厨房离客厅有些距离,他们都没看见,被开门声打断了餐桌上的交谈,气氛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一个在场馆里没怎么说过话的男生最先打破了安静:“哎沈哥,才回来啊。” 沈庭未嗯了一声,把房门关好,又觉得自己的回答是不是有些冷漠,便补了一句:“今天打扫卫生耽搁了一会儿。” “这样啊……”男生神色貌似有点尴尬,指了指桌上的外卖,“我们俩今天点得有点多,你要不要一起来吃点?” 沈庭未也觉得尴尬,想说不用了,对面的男生已经从塑料袋里拿了份米饭出来,还顺手帮他拆了餐盒,把餐具和拆开的饭往空位上一推:“换完衣服快出来吃啊。” 沈庭未从小性格就内敛,不大擅长接受别人的好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情况,说谢谢好像太客气,但也不能什么都不说。 等对方把眼睛移回平板上的综艺节目里,他才木讷地回了句:“哦,好。” 他回房间里换了件薄T。 衣服是他前两天在附近大学城的夜市街上买的,他去那会儿人家已经要收摊了,给他按进价拿的,花掉了十八块钱,胸前印了个挺滑稽的熊头。 夜市上的断尾货没有尺码可以选,T恤衫对他而言很大,衣摆盖过胯骨,面料是劣质的化学纤维,一出汗贴在后背上就痒。但他还是一直当作家居服在穿——他没有裸睡的习惯,尤其在这样完全陌生的环境下,赤裸会让他更没有安全感。 换完衣服目光刻意地停留在桌上的药盒上。这是他之前从连诀那里走的时候顺手装在口袋里的,过来这边的头两天吃了两顿,后来正式上班以后作息与生活节奏恢复了正常,焦虑不安的情绪慢慢也有了缓解,便没再吃了。 药盒里还剩一板药,他的指尖隔着衣物触碰着小腹,沉默片刻,还是从锡纸板里抠出两粒,就着早晨杯里没喝完的凉白开吞了。 等他从房间里出来,刚才的室友已经回房间了,桌上给他留着饭。 沈庭未看着塑料餐盒里明显一口都没动过的鱼香肉丝和紫菜蛋花汤愣了很久,才被鼻腔里涌进的酸楚拉回神。 他们不算陌生人,却对他确实充满善意。也许来到这个世界后,他直到找到这份工作遇到这些人,才真实地感觉到一点温暖。焦虑引发的心律不齐短暂地被心头涌进的柔软取代,他转头看看室友紧闭的房门,拉开椅子坐下。 沈庭未这些日子没怎么吃过带油水的东西,浮着红油的鱼香肉丝入口就觉得喉咙一紧,他咀嚼了没两下就囫囵吞下去。 胃部与喉咙痉挛般的收缩让他吞咽的动作变得艰难,强压在心底的想念在这一刻彻底憋不住,他突然开始疯狂的想念他的家,想念不论何时回家都能吃到的家常菜,想念父亲晚归时身上覆着凉意却仍然温暖的芍药香。 他半垂着眼睫,用手背把眼角的湿热抹开,低头扒了几口米饭。 和着嘴里泛起的咸涩慢吞吞吃完了饭,他把餐盒收拾起来,就着厨房洗碗池的冷水洗了把脸,抽了张纸巾擦干脸上的水,按了按酸涩的眼睛,捎带上垃圾出门丢掉。 他得去把项链还了。 蹦床乐园在市体育中心里,外面有个很大的广场,现在天气慢慢暖和起来了,不少附近的居民晚上会来广场上散步乘凉。 沈庭未没有手机,联系人不方便,吃完饭便很早去广场上等着。 药效还没发作,他发涨的太阳穴里一阵阵突跳着。 不知道等了多久,有辆小推车在他附近停下来,他眼尾侧光留意到了,没抬头看,低头盯着脚边下的地砖愣神,余光里那辆婴儿车又往前移了两步,就一直停在他旁边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沈庭未的目光微微抬起,落在婴儿车里。 停了一会儿,忍不住温声与推车的女人搭话。 “他多大了?”沈庭未还看着旁边婴儿车里咬着磨牙奶嘴对他笑的奶娃娃。 “半岁了。”女人甩亮一只水蓝色的荧光棒,往婴儿眼前晃晃,小孩黑亮的眼睛转都没转,一个劲儿盯着沈庭未咯咯直乐。 “嘿,奇怪了,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喜欢谁。”女人笑着弯腰摸摸宝宝的脸,“看哥哥长得帅就笑这么开心啊?” 沈庭未微微牵起嘴角,伸手想去碰小孩冲他伸出的手,有人在他跟前站定:“嗨?” 沈庭未快碰到小孩子的手几不可见地顿在空中,很快收了回来。 陈宁雪可能也是临时接到电话来的,她和来蹦床乐园时比又换了套衣服,相对正式的套裙,像即将去赴一场约会,首饰都是成套的,妆容也很精致。 沈庭未看了眼就移开视线,站起身朝她鞠了个躬:“不好意思,麻烦您专程跑一趟。” “是我还要谢谢你呢!真的太辛苦了。”陈宁雪笑着,毫不在意,伸手就要接过项链。 沈庭未没有立刻给她,而是把卡扣那里变形的地方指给她看:“不好意思陈小姐,我找到的时候检查了一下,这里好像有点变形,要是需要送去修理的话……” “啊,没事没事,估计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陈宁雪接过去,随意地收起来,根本没仔细注意,看起来也很不放在心上,朝他笑了笑,“谢谢啊,这么晚还麻烦你。” “没事,我住得很近。”沈庭未说。 陈宁雪含笑把项链放进身上背的小包里,目光随意地从他身前的图案上掠过,随口说:“哇,这个牌子出新款式了吗?好可爱啊。” 沈庭未乍得一愣,跟着她的视线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接着脸上浮起一抹尴尬:“这个应该……” “我之前还一直嫌弃虎头款土,小熊倒是蛮可爱的。”陈宁雪把包扣好,又意犹未尽往他衣服上扫了一眼,“回头我也要去……呃。” 陈宁雪的表情僵在脸上,对面的沈庭未也耳根爆红,半晌没说出话来。 “刚刚好尴尬啊哥,我要死了!”陈宁雪钻进车里,扇着滚烫的脸开始对连诀抱怨,“太尴尬了太尴尬了!” 连诀没理她的聒噪,把手里的烟掐了,目光还凝在远处慢慢往回走的背影上。 一个多月没见,沈庭未的头发比之前长了些,稍长的黑发衬得露在衣领外那截细瘦的后颈白得晃眼。虽说天气已经回暖了,但晚上只穿一件薄T还是凉的,他大概也觉得冷,往回走时吹了风,微微缩一下脖子,接着步子加快了些。 过了马路,沈庭未的身影就看不见了。 连诀收回眼,心说这人怎么整天这副弱不经风的样子,走个路也晃晃悠悠的。 他把车窗升了回去,见身边的陈宁雪还在尴尬个不停,皱着眉问:“怎么了?” “就刚才那个小哥哥,我乍一看他穿得衣服,想说是新款吗,他家怎么还开始做熊头款了,还挺可爱的,结果再我仔细一看——K、A、N、Z、O。”陈宁雪一边说一边比划,末了系好安全带,撑着额角,“那一瞬间你知道吗,地上但凡有个缝我怀疑我们俩都得比比谁钻得快。” 连诀:“……” 一直到连诀把人送回家,陈宁雪都还没从“帅哥怎么能穿fake”的话题里抽离出来。 连诀叩了叩方向盘,睨她一眼:“快进去吧,一会儿爸该着急了。” “我跟你在一块儿他怎么可能着急。”陈宁雪摘下安全带,却没急着下车,扭头看着连诀,笑了笑提议,“再说都这么晚了,哥你回去开车也累啊,要不晚上留家里住呗。” “不了。”连诀车没熄火,从前镜看着宁雪,语气平淡地说,“我明天下午要去趟医院。” “去医院?”陈宁雪反应了一会儿,啧了一声,话还没说眉头先蹙起来,“她检查报告出来了?” 连诀嗯了一声,提醒道:“回去以后说话做事都注意点,心里有点数。” 说到那人陈宁雪就烦,这会儿更是一天的好心情瞬间尽数消失。她耷拉着脸,把包甩回肩上:“走了。” 沈庭未一大早就醒了。 他昨晚吃过药,困得早,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还不到十一点就睡蒙了。现在起来得太早,室友都还在睡,倒是挺方便他一个人行动。 毕竟这种事,被发现了他说都说不清,沈庭未本身也不是个特别伶牙俐齿的人。 保险起见,他躲进厕所时特意看过室友们都在睡,仔细读了说明书后才开始用试纸。按着上面印的操作方法多试了几次,试纸浸湿后需要平置等待五分钟,沈庭未就蹲在试纸面前,一眼不眨地盯了五分钟。 试纸测试线下面的红杠慢慢显示出来。 两道杠。 每次都是两道杠。 沈庭未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果然。” 尽管早就有心理准备,也有预感会是这个结果,他的心跳还是不可避免地停了一拍。 紧接着眼睛就红了,沈庭未胡乱抹了几把脸,努力忍住抽泣的声音——不能哭,太丢人了,绝对不能哭。 浴室的毛玻璃门没法上锁,趿拉着拖鞋走近的声音响起,沈庭未浑身一抖,连忙出言制止: “有人,等一下!” 他声音也抖得不行,可沈庭未已经没心思掩饰了。 闻言快走到门口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接着门外的同事迟疑了一下,关切问:“沈哥,你怎么了,不舒服?” “没事……”沈庭未答应着,“我马上出来,马上……你等我一会儿。” 一边说着他一边赶忙把洗手台上的东西收拾起来,仓惶地把包装盒与说明书塞进口袋里,又拍了拍脸,这才装作若无其事对推开了门。 沈庭未从洗手间出来,原本坐回沙发上玩手机的同事起身,蓦地对上他泛红的眼睛,怔了怔:“……你真没事吗?要是不舒服的话我今天帮你请个假吧,今天不是周末,咱们那儿也不忙……” 沈庭未很想摇头,说不用,耳朵里却还持续嗡鸣着。 “谢谢。”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借我点钱?” 18 18. 市医院不分什么工作日与休息日,尤其是像妇产科这样的门诊部门,不管什么时候过来候诊大厅里基本上都人满为患。 诊疗室来回进出的人擦肩接踵,沈庭未在门口杵了许久,才终于等到一个暂时空出的间隙挤进去。 上了年纪的女医生推了推眼镜,抬眼瞥过来,见他一个人,便问:“孕妇本人呢?怀孕多长时间了?” 沈庭未戴着口罩,脸遮得严严实实,却挡不住红透的耳根,他闷声说:“应该有一个月了,她去做检查了……” 来这边的男人不是陪老婆就是陪女友来的,怀着孕的女人行动不方便,男人跑来跑去办手续问结果的情况司空见惯,女医生没多想,说:“那先去等化验结果吧。” “那个,医生,”沈庭未却站着没动,抬眼看着她,“……我想咨询一下,怀孕一个多月可以靠药物流产吗?” 女医生正为屋里另一位看诊者开药方,头也不抬:“不打算要啊?” 沈庭未避开看诊位上的孕妇窥探的目光,低低地嗯了一声,欲盖弥彰地解释:“……我们才刚开始工作,还没有要孩子的打算。” “那药物流产的话需要在确定怀孕的49天内进行,肯定还是越早做越保险。”医生见他年轻,倒是能够理解不想过早要孩子的心情,忍不住多解释了几句,“但是要注意啊,别看药流创伤性小,但比起人流来说药流对人体的伤害还是要大得多的,而且个人体质不同,除了用药后可能会出现的恶心呕吐等副作用,还有一定几率会造成胎儿在宫内残留,到时候还需要做二次清宫,危险性还是很大的。” 医生说得很平静,但沈庭未还是克制不住地颤了一下,他用力掐着自己发抖的掌心,才坚持着继续问:“……会很疼吗?” “疼是肯定疼的,但药流的疼痛感比起手术肯定会轻一点,清宫就不一定了。”医生放下笔,抬起头看着他,“所以你还是得和你老婆好好商量一下,我站在医学的角度上还是建议你们做人工流产,对女性的身体消耗相对小一点。” “要做药流的话需要准备什么吗?” 见医生都这么说了,沈庭未仍然坚持给老婆做药流,旁边的孕妇大概是同理心起,拿起药单扶着桌子起身,边往外走边吊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讲:“现在的小年轻哦,真的是自私得不得了,就晓得自己过得舒服,根本不顾别人的死活。让一下。” 沈庭未脸皮烫红,面露窘态,不吭声侧身让人过去。 女医生对这样的情况虽说见怪不怪,语气也不免冷淡下来:“我先看看检查结果再说吧,首先要确定是宫内妊娠。” 沈庭未怔怔:“宫……内妊娠?” “嗯。” “啊?啊……”沈庭未慌了神,殊不知自己问了个多傻的问题,“那……要是没有子宫呢?” “啊什么啊,你女朋友不用子宫就能怀孕啊?” 医生蹙起眉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说完恍然:“哦,你的意思是宫外孕啊?检查过了吗?宫外孕的话没法做药流,药物使用不得当会造成孕妇大出血的,必须做手术才行。” “手术……”沈庭未低声重复了一遍。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走廊上很快又挤满了人,里面的人还没出来,外面的人就要进。 连诀从诊室门口侧开,站在门外皱眉,几人之外那道身影孤苦伶仃显得有几分可怜,连诀心道最近见他的频率高得有点离谱了。 口罩两侧黑色的细绳在他耳后勒出一道红印,诊疗室里挤得人多了,七嘴八舌的话语声很快盖过了沈庭未细若蚊蚋的音量,他只好闭上嘴,在原地孤零零地站了一会儿,看样子是准备离开了。 大概是屋里太闷,他转过身时就把口罩摘了下来,手指撩动了遮在耳尖的碎发,被诊室明亮的灯光映得粉而透明的耳廓露出来。 他走过来时连诀仍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没打算躲开,沈庭未却没抬头看,长垂的睫毛将盛着大雾的眸子掩去大半,神色透着明显的憔悴。 从连诀身旁走过时,他瘦削的肩膀无意蹭过连诀的胸口,熟悉的淡甜酒香在连诀鼻尖掠过,又很快消失在更为浓郁的消毒水中。 等人失魂落魄地走远了,连诀才意识到自己心头不悦的缘由—— 和他睡的时候哭着要他戴套,不然就闹脾气,睡别人的时候倒是把这茬忘得干净。 待刚才进去的人从诊室里出来,连诀才敛好思绪,进门:“您好,我来拿余曼的孕检报告。” 待连诀取了孕检结果上车,司机将车子发动:“回陈先生那里吗?” “嗯。” 连诀把拿来的孕检报告随手放在身旁座椅上,陈宁雪几分钟前发来消息问结果,连诀回复完,对面就没再回了。 医院路段有些拥堵,车只能缓慢地从车流中挪动,等红绿灯的时候连诀随意地往路边扫了一眼,竟又落在身形清瘦那人身上。 沈庭未刚从医院出来,沿着人行道走得很慢,看着是有几分心不在焉,否则也不会险些被旁边骑自行车穿行的学生撞上。山地车把似乎在他手臂上蹭了一下,牵得他脚步略一踉跄,换了别人这个时候就该把人叫住,好歹斥上两句让人赔礼道歉,他倒好,抬手捂着被蹭红的手肘,往边靠了些。 连诀没来由地想到先前这人被自己弄痛了也不会喊,只会红着鼻子掉眼泪,倒确实像是吃了亏也不会去反驳的软弱性格。 想来他又迟钝地察觉出奇怪。 奇怪沈庭未这个人。 沈庭未从他那里离开近一个月了,后面林琛打来电话说给他准备的钱他没收,连诀也没觉得疑惑,当被问到要不要派人盯着时,连诀想也没想就说算了——他笃定沈庭未还会再找借口回来,他也确实好奇沈庭未的真实目的。 奇怪的是,沈庭未没有再出现过,正如他所期望却又颇感意外地彻底消失在他视线中。 如果不是昨天晚上再次相遇,连诀几乎快要忘了这人的存在。 他这才开始重新审视起沈庭未当初找上他的动机——也许真就只是被人下了药。看他这副呆头呆脑的模样倒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或许是后知后觉的愧疚作祟,或许是沈庭未的狼狈相他实在看不下去了,连诀眉宇间牵动细小的变化,心念微微一动,话就问出了口。 “之前你女儿是不是在游乐场打过工?” 连诀忽地开口,引得司机一怔,很快回答:“对,去年做了两个月暑假工。怎么了连总?” “在游乐场办会员卡的话,工作人员是不是都会有提成?” “应该是吧。” 半天没等到后文,司机抬头从后视镜里看向连诀,连诀仍侧脸望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眼前红绿灯变了,后车鸣笛,司机犹豫着开口:“连总,走了?” 连诀目光不动,应了声嗯。 沈庭未从医院回来时间还早,但他没去上班,回到房间里睡了个昏天黑地。 宿舍隔音很差,室友结伴回来时的开门声与谈笑声响起,他便醒了。 双眸虚无焦距地望着眼前的昏暗,有人啪嗒一声拍亮了客厅的顶灯,泛黄的灯光从门缝钻进来,沈庭未拉高被子遮在眼前,光线却仍穿透了他的薄被洒在他眼皮上。 尽管他不愿意,意识还是很快从模糊转为清晰,杂着脚步的笑声越靠越近,接着他的房门被敲响了。 “沈哥,你在屋里没?” 沈庭未把被子拉下来,回了一句“在”。 外面的人大概从他喑哑的嗓音里听出了疲倦,顿了顿,有些抱歉地说:“啊,你在睡觉吗?你要是不舒服就先休息……” 沈庭未已经坐起身,边下床边清了下嗓子,说:“没事,来了。” 房门打开,顷刻间泻来的光让沈庭未艰难地将眼睛撑开,他问:“怎么了?” “刚睡醒啊?”门外的同事见他还一脸迷糊的样子,忍不住催促道,“小王快跟沈哥说说,让他精神一下。” 沈庭未被他们没头没脑地兴奋搞得一头雾水:“……说什么?” “昨天你接待的那个顾客,小孩儿叫童童对吧?” 沈庭未想了想,说:“好像是,怎么了?” “今天人家专门充了会员卡,说是你服务态度好,冲着你充的。” “啊?” 室友神秘兮兮地冲他笑笑:“你猜猜充了多少?” 沈庭未见他这副表情,顿了顿,不确定地开口:“……一千?” 室友摇摇头,伸了个五在他眼前晃晃:“这个数。” “五千?” 沈庭未皱眉,蹦床乐园的门票不过一百五十块,充会员也只是能单次消费时优惠上十几块钱,如果是为了那条项链……毕竟是他分内的事,因为这个让顾客破费,他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室友却再度摇头,在他诧异的目光里一字一顿地说:“五、十、万!” 沈庭未脸上表情僵住:“什么……” “娘哎,这是要传家啊!”室友回想到下午的场面仍是一脸不可思议,罢了打量了沈庭未半天,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哥……你不会是要少奋斗二十年了吧?” 19 19. 沈庭未到底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堪称奢侈的好意,他跟同事借了手机打给常开心,辗转要来那位女顾客的电话,晚餐前找了个合适的时间给人拨过去。 对面很久才有人接,语气不如昨天见面时温柔,稍快的语速昭示着主人此刻烦躁的情绪:“喂,哪位?” “……陈小姐?”沈庭未停顿了一下,“您好,我是昨天蹦床乐园帮您找项链的沈庭未。” 对面安静了一秒,似乎才想起他是谁,语气比起刚才缓和些许:“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今天听我同事说,您在我们这里办了张卡……”沈庭未说着话,听到电话那头有人喊了句什么,女顾客不耐烦地对电话外那人回了句知道了,然后继续问他:“什么卡?” “今天下午您在我们这里办理的会员卡,署名是连康童小朋友。” 陈褚连不时派佣人过来催促陈宁雪过去吃饭,陈宁雪被催得心烦,心想大概是童童玩得高兴了,回去缠着连诀给办的,也没在意,礼貌打断道:“抱歉,我这边有点事,要是卡有问题的话,下次孩子过去玩的时候麻烦你再提醒我一下。” “不是卡有问题……” 沈庭未急急忙忙地开口,却被陈宁雪再次打断:“卡没问题就行。”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这边要去忙了,再见。” “陈小姐……” 陈宁雪没等对面说完话就挂断了,收起手机边往餐厅走,边道:“来了!家里吃个饭还要一直催催催,不知道得还以为联合国换秘书长呢还得人人到场。” 陈褚连表情不悦:“宁雪,怎么说话呢?出去待了几年怎么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余曼招呼连诀坐下,轻拍了下陈褚连的胳膊:“行了,孩子都这么大了别当着这么多人面吵,坐下了就快开饭。” 陈宁雪最见不得她这样惺惺作态,毫不遮掩地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在连诀旁边坐下。 陈褚连自从下午看完了余曼的孕检报告便喜上眉梢,眼尾的皱纹都深了几道,当即叫管家晚上多加几道菜。 陈褚连心情好,晚饭吃得自然顺利,席间陈宁雪拉着脸故意将餐具弄出的响动都没引来陈褚连的不满。 陈褚连把佣人端来的燕窝搁在余曼面前,余曼笑了一下,被陈宁雪瞥见。 “看她得意的。”陈宁雪手持餐刀戳在盘中的肋排上,嘀咕说,“不知道得还以为她揣了龙种呢。” 连诀将红酒送到嘴边抿了一口,神色不变,同样低声道:“对于很多人来说,确实是这样。” “我也没觉得我在家的待遇有多像公主啊?”陈宁雪偏头与他低语攀谈,“你有这种感觉吗?皇太子。” 连诀无声将杯子放在餐布上,淡淡道:“不一样的。” 陈宁雪愣了愣,下意识抬眼看他,连诀却还是那副平静的模样,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愣了个神的功夫,餐桌上的话题已经从饮食营养聊到了孩子的名字。 陈褚连几个提议都被余曼驳回了,他拿不定主意,便把话头抛向连诀:“你们有什么建议吗?小诀觉得呢?” 连诀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眼中却没有任何波澜,思索片刻,道:“不如叫陈卓。”像是读书时被老师提问,回答得礼貌认真却不含感情,“卓越的卓,您觉得呢?” “陈卓,沉着……不错,这个名字好。”陈褚连大笑道,“我陈褚连的儿子自然卓越不凡。” “陈卓,遇事沉着。这个名字倒确实不错。”余曼佯装思考了一下,话却是早在心里排列好的,好像就等一个档口说出来,“但万一是女孩儿呢?总不能叫小卓吧,多难听啊。” 陈褚连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却仍顺着她的意:“你想要女儿?” “也不是,都一样的。”余曼笑笑,“不过要是能有个像宁雪这么漂亮的女儿倒也不错。” 这话说得刻意,像是讨好,又无端让陈宁雪心里生恶。 陈褚连明显被体贴的妻子取悦,顺应着将话头转向陈宁雪:“宁雪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陈宁雪心说我想要个屁,说出的话还是稍微收了点刺,但也没好到哪里去:“随便,又不是我生。” 余曼的眼尾细微地抖动了一下,不等陈褚连发作,还是笑,声音温柔:“我像小雪这个年龄的时候也不喜欢小孩。年龄差的太大了,玩不到一起去。” 陈褚连点头道:“确实,现在的小孩子挺孤单的,不像宁雪那会儿,最起码有连诀能陪她说说话。”说着话锋一转,抬头往这边扫了一眼,目光不知是在陈宁雪还是连诀身上转了一圈,脸上笑意不变,风轻云淡道,“如果能有个同龄的小孩子能陪他玩就好了,也不至于孤单了。你说是不是啊,连诀?” 突然抛来的话锋使连诀下颌线不自觉收紧,他不动声色地取了餐巾在唇上轻按,含含糊糊应了声嗯。 “最近还在看医生吗?” 陈褚连端起红酒,若无其事道。 连诀闻言脸色微变,抬眼望向陈褚连,眼神里锋芒未掩。 身旁人的声音却兀地插 进来:“看医生?哥,你怎么了吗?” 陈褚连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他投去的目光,抿了口红酒,侧脸与余曼耳语交谈。 半晌,连诀收回眼,唇角那道模式化的弧度放平了,生硬地回答:“嗯,前几年休息不好,找医生调理了一下。” “那现在呢?好点了吗?”陈宁雪神色担忧,“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连诀半垂眼凝着眼前,掩在浓睫下的眸子里沉着深潭:“现在没事了。” 陈褚连掀眼看过来,缓声道:“没事就好啊。如果说没什么大问题了,我看,要个自己的小孩也能提上日程了——领养的孩子,怎么也比不上自己生一个。” 复杂的情绪混成怒火在心口沸腾,维系住表面的和平已经很难,连诀没做反应,一言不发。 陈宁雪的表情也不好看,一整晚耳边怀孕生子的话题不断,这会儿强压的情绪已经游移在爆发边缘,在陈褚连再一次提起时终于忍不住冷了脸:“还能不能吃饭了?你自己生孩子就得上赶着让全世界陪你生孩子?我哥才多大啊?他连个女朋友都没生什么生。” 这话一出,气氛顿时凝固住。 连余曼的心都跟着提起来,想出来打个圆场,不料陈褚连却没恼,反而不急不缓地开口:“他想有还不是马上的事?” 与他话音同步落下的是刀叉与餐碟轻碰的声响。 “我吃好了。”连诀平静起身,声音没有起伏,“您慢慢吃,我先走了。” 他从座位上离开时听到身后传来椅子拖动地板时的刺耳声音,陈宁雪沉着声音说:“我也吃好了。” 这个家向来是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长辈还没吃完饭没有小辈先离席的道理。 于是陈褚连低呵声道:“都给我坐下。” 管家拿着连诀的外套不敢吭声,连诀脚步不停,从管家手中拿过外套,径自离开了。 “操,煞笔打野人呢?你玩你妈呢?” “就知道送!操,你他妈是慈善家吗?” 旁边人嘴里叼着烟含混不清地骂着脏话,骂急了就把桌上的键盘拍得咣咣响,烟灰顺手掸进吃完的泡面桶里。 网吧在地下一层,浓得呛鼻的烟味夹杂着泡面放了许久的油腻馊味充斥在封闭的空间里,沈庭未闻得反胃又别无他法,只能倍感不适地按住自己绞痛的胃。 他微微屏息,努力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屏幕上——正常女性的生理结构与他曾在生理健康课本上看到的Omega生理结构图大相径庭,子宫的位置与生 殖腔有所不同,不知道药流对他起不起得到作用。 身旁那人大概是游戏输了,把耳机拽下来摔在桌上,手里的烟头丢进泡面桶里,起身离开。 等人走远了,沈庭未这才继续在网上查询药物流产的注意事项,想了想又在搜索词中加入了宫外孕三个字。 查询结果映入眼帘,其中的内容却让他胆颤心惊。 他呼吸倏地一紧,没敢仔细看一桩桩药流失败的案例,想要关掉才发觉自己连手都在抖。 从网吧里出来,沁凉的晚风扑在脸上,他才喘了口气。 一直到回宿舍,躺在床上,刚才浏览过的画面还没能完全从脑中消散。 或许是他的焦虑症比先前要严重些,心悸才比以往来得严重,心口不断收紧的感觉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医生提醒过他,如果实在不舒服,可以适当加一颗药,吃完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地睡上一觉,醒来就会好很多。 药就在与床两步远的桌子上。 沈庭未一动不动地躺着,门缝透进来的光在天花板上划出一道泛黄的灯影,天花板上斑驳的霉点在光下暴露出肮脏丑陋的表面。 他漫无目的地盯着数了一会儿,视线里的光影因氤氲起的雾气变得模糊,于是他闭上眼睛。 客厅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透过眼皮的光黯淡下去,继而浮上浓稠的黑暗。 夜色遮蔽眼目而放大感官,他清楚地听到自己不平稳的心跳与呼吸。 后颈灼灼的腺体释放出淡淡的信息素,是Omega孕早期自我安抚的方式。他轻抚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胡思乱想着——或许很快他的肚子就会鼓起来,摸起来圆圆的。再大些也许那个小东西会在他肚子里翻身,不安分的小脚丫会踢到他,会痛……会痛吗? 比起手术…… 沈庭未紧紧闭着眼睛,没理会沿着眼尾落进耳鬓的湿热,然后放任情绪陷入巨大的恐惧与无力中。 恐惧是怕痛,怕去医院被当成怪胎…… 更怕的是自己战胜不了恐惧选择把他留下来。 留下来,以后呢?他养得活吗? 他这个样子,在这个世界,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到,又怎么敢去想孩子的未来。 而无力的…… 搭放在小腹上的手本该带着温暖的热度,却在他愈发困难的呼吸下变得异常滚烫,隔着硬而粗糙的衣物灼着他血肉里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冷静是用整夜无眠换来的。 直到客厅有动静响起,沈庭未才从平静后的挣扎中作出抉择。 他拿着从室友那里借来的手机,轻轻吐了口气。 那个电话并不需要他刻意去记,一连串八的号码高调得让人看了一遍就很难忘记。 对面接通的很快,还不等沈庭未第二个深呼吸将气吐出来,听筒里便传出冷淡且礼貌的:“您好。” 沈庭未刚讲出一句您好,电话那头很快便认出他来:“沈先生?” “嗯……”沈庭未躲在房间里,声音放得很低,“林先生您好。” 林琛迟疑一瞬:“有什么事情吗?” 沈庭未没有别的办法。 如果有人能帮他,他能想到的人,有且只有连诀。 沈庭未闭上眼睛轻轻吐息,握着手机的手因用力而骨节泛白,他不能确定连诀是否愿意帮他,但他固执地认为有必要告诉连诀。 连诀是孩子的父亲。 ……除此之外,连诀的公司是做医疗器械的。 他有钱,有人脉,通过他来解决孩子的问题是最稳妥的办法。 “可以麻烦您帮我联系一下连诀吗?” 连诀接到电话的时候公司正在进行每周一次的例行晨会。 不是重要的会议,所以当林琛的电话打来,他没叫停市场与销售部两位总监的争执,独自起身去会议室外接了电话。 昨晚睡得晚,连诀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接通电话:“怎么了?” 林琛熟知他的习惯,直奔主题:“连总,沈先生打电话找您。” 连诀按在眉心的手一顿:“谁?” “沈庭未。” 连诀皱眉,不可避免地立即联想到昨天让人办得那张卡。他知道了? “把电话转过来。” 等待电话接通的过程里,连诀朝会议室里扫了一眼,两人的口头战争不负众望地升级到拍桌子瞪眼。 两位都是公司元老级别的员工,工作上意见不统一本就是常有的事,两人又都是强势的性格,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连诀原本对无效争执的容忍度不高,但时间长了竟也习惯了。 他抬手叩了叩会议室的门,提醒二人小声点,奈何两人正在兴头上,谁也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连诀正要推门进去,耳根的聒噪忽然被电话里的温声细语取代。 “连先生。” 沈庭未的声音压得很低,不知是因为早晨刚睡醒还是嗓子不舒服,嗓音里带着不太明显的沙哑。 连诀推门的手停下来。 他收回手,往会议室远处走了几步,回:“什么事。” 连诀等待了两秒,对面却迟迟不出声,他本不充足的耐心很快被这样的沉默耗尽,语气不耐道:“如果是因为那张卡……” 电话那端的人却与他同时开口,声音很轻,轻得好像尾音散进了空气里。 连诀听清了,却恍惚地以为他没听清,僵了片刻,才开口:“……你,说什么?” 再次开口显然比第一次要容易些,对面这次只微顿一下,就重复道:“连先生,我怀孕了。” 连诀不用想就知道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会有多精彩,他甚至努力克制了半天,却仍失败了,对电话那头骂了句脏话。 “沈庭未,”连诀额角细小的青筋微迸,下颚紧绷起来,“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吗?” 对面低声说没有,接着又是短暂的沉默。 然后沈庭未入戏极深地、嗓音轻颤着小声询问他:“……你们公司有没有堕胎用的设备啊?” 连诀不可思议地发觉自己竟还从他语气里听出了那么点忍辱负重的意思出来。 连诀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情绪从未有过这样濒临失控的时刻,抿着唇忍耐少时,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几乎是从咬紧的齿缝中漏出一句: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说罢不等对方再次开口,连诀兀自将电话挂断。 他冷下脸站在窗边平复了一会儿自己紊乱的呼吸。 再回到会议室,争吵中的人目光扫过他黑沉下来的脸,竟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 连诀黑着脸在会议室里环顾一圈,底下人被他突如其来的低气压带动得不由呼吸微屏,跟着紧张起来。 他目光停留在研发部的黄总监身上。 对方陡地心里一慌,低下头正反思自己部门最近是否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到位,就听连诀说: “我们公司去年供给市精神病院的那批设备,今天派人过去维护检测,检测报告晚上下班前拿给我看。” 黄总监:“……?” “我们公司的设备绝对不可能有问题!” “检测!重新检测!” 20 20. 结果在沈庭未的意料之中。 他本也只是抱着放手一搏的想法才做出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选择。 他勉强地牵起一个微笑,从房间里出来,把手机递还给同事。 不管心情怎么样,时间到了,班还是得上。 -我要走了。 连诀看到消息时毫不意外,给陈宁雪拨了电话回去。 “什么时候?” “现在!立刻!马上!” 陈宁雪似乎正忙着收拾行李,电话里的气息不稳,说着声音提高了八度,嗓音显得有些尖锐:“我真的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什么破家!那个余曼,怀了个孩子可算是挺起腰板来了,整天端着副正宫娘娘的架势摆谱,装腔作势!” 连诀一边做着手头里的事,等她骂完了,才开口:“订好票我去送你。” 电话那端大概是发泄完了怒火,在他这句话落下后安静了少时。 陈宁雪的声音突然缓下来:“哥,我感觉我没家了。” “别乱想。”连诀看完了邮件,把桌上开了免提的手机拿到耳边,“在陈家,她算外人,你和爸才是一家人。” 否则也不会连一份产检报告都要让连诀特意跑一趟。他想着,却没说出来。 陈宁雪只当他在安慰自己,瓮声应了句嗯,那边大概有人敲门,她扬声问:“谁啊!” “宁雪小姐,先生让您去他书房一趟。” “……知道了。”陈宁雪对连诀抱怨,“估计又要给我做思想工作,烦死了。” 直到下午临近下班,连诀都没接到为陈宁雪送机的电话。 研发部叫了个实习生过来送医院设备的检测报告,小孩第一次见高层领导,说话语无伦次。 连诀听得云里雾里,头也不抬,说知道了,他自己看。 检测报告自然不会有问题,公司的设备定期有专人去医院检查维护,如果有问题不会等现在才发现。连诀简单翻了两页就放下了。 如果设备没问题,有问题的就是人。 他靠在椅背里,望着窗外渐渐没入高楼的浅金余晖,皱着眉想昨天临近黄昏在医院见过的那人。 所以,昨天碰见不是巧合? 不知道以什么方式知道了他要去医院的事情,所以提前作出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过去等着? 连诀简直要被他做戏做全套的精神感动,又忍不住怀疑自己在他眼里到底是怎么样的智商,才让他这么肆无忌惮地一次又一次戏弄自己。 正思索着,手机响了。 -晚上回家吃饭。 是陈褚连。 连诀预想的不错,陈褚连在家中设了晚宴,亲朋好友应邀而来,齐聚一堂,寓意明显。 年过半百喜添新子,是值得摆宴。 陈褚连满面春风,而另一边的陈宁雪却沉着脸。她本就不喜欢这种场合,更何况又是以这种理由举办的宴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生气,也没人来自讨没趣找她搭话。 连诀与还算相熟的几位陈褚连的下属三言两语寒暄后,见她落单,便朝她走过来。 不料陈宁雪见他走近第一反应是左顾右盼想要找地方躲。 “你在干什么?”连诀问她。 “没有啊?”陈宁雪错开他的目光,若无其事地端起香槟抿了一口。 她不愿意说,连诀自然不会多问,和她一同入席就坐。 但没过多久,他就明白了陈宁雪今天的反常。 晚宴开席后不久,陈褚连便正式宣布了妻子有喜的大事,含笑接受完亲友的祝福,笑道:“……不过啊,除了刚才那件事之外,其实今天还有一件事要跟大家宣布。” 陈褚连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满座宾客听清:“我女儿宁雪也老大不小了,前几年在国外瞎混了几年,也该收收心了。连诀呢,这几年事业也算稳定下来了。” 连诀心中莫名有所预感,陈褚连接下来的话或许会让他不舒服,果不其然。 “我就想着啊,下个月干脆把他们的婚事先订下来。”陈褚连说,“也省得宁雪天天惦记着往外跑,这家还是根啊,还是得有点什么牵绊,你们说是不是啊?” “恭喜啊陈老,这是好事成双啊。” “可不是吗,好事啊,我敬您一杯。” 众人皆无人意外,好像事情本来就该这么发展,除了连诀。 陈宁雪不放心地转过头悄悄看他,连诀面色阴沉地盯着眼前的餐点,侧颈的血管因紧绷而微微涨起。陈宁雪看清了,莫名慌了神,从落座后便收紧的手不自觉攥得更紧。 陈褚连的目光至始至终没往连诀身上落过片刻,只问:“宁雪,你觉得呢?” 陈宁雪匆忙收回目光,担心怕被连诀察觉自己的失态,垂着眼含糊地说了声:“都行。” 没有人问过连诀的意见,气氛也并没有因为连诀难看的脸色而发生任何变化,众人不约而同地将他的个人意愿排除在谈论的重点之外。 许久后,连诀突兀地开口:“宁雪是我妹妹。” 周围的谈话声慢慢安静了下来,陈褚连不太明显地皱了皱眉,然后笑了。 像是听到了多么好笑的笑话,陈褚连在诡异的安静中兀自笑了一会儿,睨着连诀的眼神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姓陈,你姓连。连诀,你们这叫青梅竹马。” “对啊小诀。”往日里被连诀唤作叔父的男人也笑着附和,“你和小雪既无血缘,又不同姓,怎么算得上兄妹。你从小在陈家长大,现在跟小雪结了婚也是亲上加亲,好事一桩,何必拘泥于一个称呼。” 连诀很想说些什么,但对方话里流露出的‘养育之恩’如同一座大山,压得他有一瞬间觉得透不过气。 陈家领养他,供他读书,又把最重要的产业之一交给他经营。 如果不是因为陈褚连,连诀无疑走不到现在这一步,他没有办法否认陈褚连对他的恩情。 四周的空气一点一点被抽空,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沉重。 所以,哪怕他在生意场上巧舌如簧,哪怕他心中排列出万句能够用于反驳的话,此刻也只是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 晚宴结束后连诀便离开了,走出陈家前陈宁雪看着他欲言又止,他面无表情,像往常一样道了声走了,没去看陈宁雪的表情。 车行驶过江边的时候,连诀突然很想让司机停下来,留在这里吹会儿风,但很快又在心里驳回了这个幼稚的念头。 回到家的时候康童还没睡,正趴在客厅的茶几上摆弄连诀上次出国回来带给他的乐高玩具。 晚餐的时候听阿姨说连诀去陈先生家了,他就理所当然地以为连诀晚上不会回来,结果连诀突然进门,晚睡被抓了个正着,他一着急,碰倒了旁边刚搭好的灯塔模型。 零件散了一地,康童站在旁边手足无措,想去扶又怕被责备,心虚地叫了声:“爸爸……” 阿姨接过连诀的外套,忍不住替康童解释:“明天周末嘛,我看他想玩,就让他多玩了一会儿。” 连诀嗯了一声,接受了这个理由,随口道:“玩吧。” 大概是他没控制好表情和语气,从而显得太过冷漠,康童明显比刚才更局促了,小声跟他道歉:“爸爸对不起,我没听你的话……” 连诀看到康童慢慢红起来的鼻头,有些不耐地在心里反思自己有那么可怕吗,看到他脚下散落满地的乐高零件,又没来由地想:康童一个人是不是真的太孤单了。 于是他今天第二次想到沈庭未,想到沈庭未对他说“怀孕”。 要是再有一个小孩…… 想到这里他皱起眉,严重怀疑自己的智商被那人同化了,哑然片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想上楼的休息的念头一转,朝康童走过来:“你在拼什么?” 蹦床乐园到了周末总是特别忙,顾客从早到晚不间断地来。 沈庭未没有固定负责的区域,哪里忙就去哪里顶上,一天下来也不轻松。 刚帮着滑草区的同事把几个笨重的橡皮艇搬上去,还没等他喘口气,听到另一个同事在下面叫他。 他应了声“来了”,把还没拧开的水又放回去,走过去问:“怎么了?” “哥,你快帮我顶一下,这些小孩儿非要看表演。” 沈庭未下意识想拒绝,他工作之余看过同事在蹦床上做极限表演,跑墙一类的高难度技术活且不说他不怎么会,就算他会,凭借他现在这副身体状况也不太合适做这些激烈的运动。 男生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胳膊,面色尴尬,凑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前段时间不是割了那啥嘛,还没拆线呢。你之前不是跟陈哥培训过几天吗?你给他们随便蹦两下糊弄一下就行。” 沈庭未心中有所犹豫,但同事们平时待他都不错,说不出个正当理由又不肯帮忙实在过意不去。 纠结许久,只好点了头,说行。 沈庭未平时很少到蹦床上来,查出怀孕后就更少了。此刻两边坐了几个八九岁的小朋友,都捧着脸满眼期待地看着他,他不免有些紧张,奈何话已经说出去了,只好硬着头皮上。 刚过来的时候跟着蹦床馆外聘的专业老师学习了几天,沈庭未仔细回忆着老师讲解过的要点,往后退了几步,站在最远的蹦床上。 他闭上眼睛,听到旁边有小朋友很激动地喊“要飞了要飞了”,莫名觉得有些好笑,紧张的心情跟着松懈下来,在小朋友期待的呼喊中往前跑了两步。 都说跳蹦床解压,沈庭未踩上软乎乎的弹力床才真正意识到果真如此。 双脚着落的力道越重,身体弹得越高,随着自身起伏时而失重的感觉比想象里有趣的多,短暂的头脑空白让他慢慢开始忘记最近生活里的烦恼,甚至最后弹在高空时他尝试着用学习过的方法在空中做了一次屈体空翻。 结果可想而知,初次尝试非常失败。 他下坠那一刻心想自己刚才的表现是不是很滑稽,但小朋友们笑得很开心,他也觉得挺高兴的。 跌回弹床上时他下意识护住了肚子,侧身用肩膀抵住弹床撑了一下 身体,因惯性再次弹起的时候他翻了个身用脊背着落,但尽管如此还是感觉小腹不太明显地抽痛了一下。 蹦床的弹力慢慢变小,他轻轻按了按小腹,没有很痛了。 “沈庭未!”前台的女孩在蹦床下喊了他一声。 他被几个小朋友从弹床上拽起来,在小朋友盲目且夸张的吹捧下应着:“来了。” “不是我找你。”女孩往门口指了指,“外面有人找你,一个帅哥!” 沈庭未闻言诧异地望过去,是……连诀。 连诀西装革履板板正正地站在门口,身上单调的颜色混在充满活力的色彩中格格不入,显得矜贵而冷清。因为距离远,他看过来时略眯着眼,眼神却是与身形不符的懒散,他这副神情让沈庭未不合时宜地想到那天在他的厨房…… 沈庭未耳根滚烫,又觉得心慌,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神。 他怎么来了,是……因为孩子吗?他相信了吗? 沈庭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心神不宁地站稳了,往蹦床外走。 几步台阶下了一半,沈庭未的小腹又是一痛,这次的痛感比刚才强烈了一些,但也没有到走不了路的程度。或许是慌张大于疼痛,他脸色不太好看,忍不住扶着护栏站了一会儿,按住小腹缓了足有两分钟,待这阵痉挛般的坠痛过去才继续下楼。 连诀来了很久,目睹了他拖着橡皮艇爬上爬下好几趟,也看到了他在蹦床上的‘精彩’表演。 因此,沈庭未这会儿的动作就显得刻意至极,连诀决定收回先前对他演技的夸奖。 沈庭未的鼻尖还涔着薄汗,脸也微微泛红,走到面前连诀才发现他似乎比一个月前更瘦,黑色的卫衣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 沈庭未站在连诀面前有些不自然。 他可能很热,小动作不断,先是抬手蹭掉鬓边滴下来的汗,又把衣袖拉高,连诀注意到他不足一握的手腕,才肯定下来,他确实比之前要瘦一些。 沈庭未看着连诀:“连先生,你怎么……” “怀着孕还出来卖艺?”连诀打断他,用他一贯嘲讽的语气。 沈庭未脸色僵了一下。 连诀显然并不在意他的神色:“跟我过来。” 他说完,不等沈庭未反应,兀自转身。 沈庭未迟钝地跟上。 安全通道里光线昏暗,使逼仄的空间显得压抑。 连诀拿了根烟叼在嘴里,沈庭未看着他打火的动作,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打火机中蹿起的火光映出连诀凌厉的侧脸线条,他微眯着眼睛吐了口白雾,见沈庭未欲言又止,想当然地误会成别的意思。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丢给沈庭未,沈庭未手忙脚乱接住,动作有些诙谐,拿稳了以后茫然地看着他。 连诀遽然笑了一声,觉得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很愚蠢。 沈庭未停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我不会抽烟……” 连诀没在意这点小小的乌龙,抽了口烟,直奔主题:“怀孕了?” 沈庭未轻轻点了下头:“……嗯。” 连诀又问:“我的?” 沈庭未被他语气里的揶揄惹得脸颊一热,表情有些难堪,生硬地说:“我没和别人做过。” “衣服撩起来。”连诀突然说。 “……啊?”沈庭未被他搞懵了,愣愣地看着他。 连诀没说话,看样子也不打算说话,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就这样淡淡地看着他。 迟钝地意识到连诀的意思后,沈庭未脸上的难堪更甚,被羞辱的感觉铺天盖地将他包围。 他默不作声地捏紧了手里的烟盒,僵硬许久,还是顺应他的话,把衣摆掀起来。 白皙平坦的小腹暴露在对方的视线里。沈庭未羞耻地闭了闭眼睛,小声说:“才一个多月,还没显怀,看不出来的。” 连诀靠近过来的时候身上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同时覆过来的还有很浓的烟味。 沈庭未忍受着身体的不适,睁开眼睛看他,眼前是连诀放大的脸。他吓了一跳,想躲,手臂却被人抓住。 连诀垂着眼,似乎是笑了。 距离太近看不真切,没等沈庭未分辨出他的表情,连诀的手突然贴上沈庭未的小腹。 “在这里吗?” 连诀的掌心很热,尽管没有用很重的力气,但这只手曾经箍在他后颈时的疼痛感还历历在目,沈庭未下意识地浑身一抖,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连忙往后退了一小步。 这次连诀没阻拦他,碾灭手里的烟:“收拾一下,跟我走。” 沈庭未刚拉展衣服,抬起眼,问:“……去哪?” “你不是怀了我的孩子吗?”连诀这次的笑容明显得多,声音却很冷,“好啊。” “我们结婚。” 连诀:不愧是我。 沈庭未:??我只是想打个胎…… (顺便给我老婆子打个广,《长风过白石》仙侠文,小妈当1,大纲带感存稿满满,快来跟俺一起搞男妈妈!!我爱男妈妈!!) 21 21. 情况出乎意料,沈庭未呆了很久。 他回过神后脑中钻进的第一个想法是,孩子是不是可以留下来了? 这么想着,便问出了口。 连诀冷淡的表情让人很难猜测他的情绪,他看了沈庭未很久,才很轻地嗯了一声,接着意有所指地开口:“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尽管沈庭未理智上想拒绝,沉默片刻,张口的话仍变成了顺从:“……我要回宿舍收拾东西。” 他没有精力揣测连诀的意图,哪怕是利用他或是羞辱他都一样,他必须接受。 不是他想要什么,而是,但凡有一丝希望,他都不会选择把孩子拿掉。 ……现在,和连诀结婚就是那一丝希望。 他需要平静安稳的生活,连诀能够给他。 这份生活里最坏的不过就是没有爱情的婚姻。 最好的也一样——他不需要连诀的爱,也不需要付出爱。 想必连诀不常到这种地方来,他用近似审视的目光打量过张贴着小广告的破败的楼道,与眼前锈迹斑驳的灰红色防盗门。看到沈庭未的手按在年月久矣的旧门把上,他眉头皱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沈庭未转动完钥匙,又抓着反光的金属门把用力晃动几下,门才应声而开。 “我很快就——” 沈庭未想说我很快就出来,你可以在这里等我,连诀没有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越过他进了门。 餐桌上有昨晚同事吃完没有收拾的外卖盒,天气热了,剩饭放了一天,味道可想而知。 连诀手臂微动了一下,但还是那样板正地站着,沈庭未注意到了,他猜想连诀可能是想抬手掩一下口鼻,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忍耐住了。 “收拾吧。”连诀的催促很委婉。 卧室门打开,黑洞洞的房间没有投进一点光,远看像口不可估测的深渊。 沈庭未走进去,黑暗将他纤瘦的身体吞没,连诀站在门外,视线中只看得到他雪白的后颈。 沈庭未半天才在墙上摸到开关。灯亮起来,连诀发现他住的房间真的很小,小到连个整体的衣柜也塞不下,他甚至不需要转动目光,就能览尽房间所有陈设。 沈庭未没邀请连诀进来,径直走到床边。 连诀看他从洗得发白的旧枕套里掏出身份证和户口本,没忍住说:“你就放这里?” “我没别的地方可以放。”他回答。 沈庭未把证件收进口袋的动作堪称得上小心翼翼,连诀想问他至于吗,却莫名回味过他刚才的话,心道算了。 “衣服别拿了。”连诀想到他那天穿的T恤。 沈庭未应了声“哦”。那就没什么要拿得了。 他离开前看到桌上剩下的半板药,犹豫要不要装起来,这个药很贵。 从连诀的角度只能看到锡纸板边的空药盒,不耐烦地催:“吃完了可以重新买。” 沈庭未摇了摇头,最终没把药拿上,朝连诀走过来。 “没再吃了。”沈庭未声音很轻,“查出来以后,就没吃了。上面说怀孕忌用。” 连诀神色不明地看了他一会儿,忍无可忍地转身:“行了,东西拿完了就走吧。” 回去的路上两人默契地保持沉默。 中途连诀打了两通电话,一通是叫人来收拾房子的,另一通沈庭未没听,听也听不懂。 他望着窗外发了会儿呆,道路两旁的树影快速向后倾斜,看久了觉得困。副驾座椅调节的正是舒适的角度,他靠在座椅中没过多时,便昏昏欲睡。 快要睡着时,他听到连诀问:“晚餐要中式还是西式。” 沈庭未睁开眼睛反应了两秒,然后轻轻地说:“都行。”又补充,“不用问我的意见。” 连诀“嗯”了一声,对电话那头说:“中餐吧。” 电话那端很快应道:“好的先生。” 电话挂断后,沈庭未对着车窗打了个哈欠,强打起精神坐直了。 他轻轻吸了下鼻子,眼尾沾着刚才打哈欠泛起的潮湿,叫道:“连先生。” 连诀目不斜视地开车,没看他:“有话就说。” “我还没有做检查。”沈庭未看着他,实话实说,“只用了试纸,一共五次,结果都是阳性。” 他顿了顿,继续说:“试纸只是起到测试作用,准确率没有达到百分之百,所以在还没有经过正规检测前不能完全确定。但孕早期的症状与我现在的情况基本吻合,怀孕的几率很大。” 连诀安静着等他说完,嘴角稍带起一点笑意,却又不太像笑。他不冷不热地问:“你不是去过妇产科了吗?”怕他想不起来似的,刻意地提醒道,“前天下午。” 沈庭未眼里流露出诧异:“你怎么……” 连诀顺着他的话:“路过。” 理由很扯淡,但连诀说完以后仍意识到自己配合表演的样子也像神经不太好,脸色沉了下来。 沈庭未心不在焉,没察觉到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妇产科男性没办法挂号……”他的声音很低,听起来有些懊恼,“验血我也不敢去,查出来可能会很麻烦......我有点怕。” 连诀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垂眼思索的样子,慢慢吸了口气,用尽了毕生修养才总算吞回“有病”两个字。 他的目光从镜中与沈庭未对上,沈庭未的眼神里带着那种很会装可怜的薄雾,瓮声说:“你要不要请个医生帮我看看啊?我今天……” 连诀收回眼,冷淡打断道:“这个以后再说。” 沈庭未想说这个没办法等太久,尤其今天下午感觉肚子有点痛,他侧眸,见连诀不耐烦的表情,于是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晚餐只有两个人吃,但阿姨还是做得很丰盛。 饭菜还算合口味——准确来说比沈庭未这段时间吃得任何一顿饭都好过百倍,但他还是没吃多少,筷子只碰过离他最近的盘子。 餐桌很长,餐厅垂下的玻璃吊灯将餐具映得雪亮,冷白的闪光折射进沈庭未眸子里,有些晃眼。连诀坐在对面,沈庭未微微眯起眼,还是看不清楚连诀的表情,索性放弃了。 连诀还没吃完,他不好先起身,干坐着也不太好。他盯着眼前那盘颜色鲜亮的爆炒虾仁,强压住味道引起的胃部翻涌,夹起一颗青豆放进嘴里。 屏息咀嚼了许久,沈庭未还是放下了筷子,他忍不住问连诀:“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自然不是因为孩子。 纵使沈庭未再迟钝,也不至于这么久还没看出连诀的敷衍——连诀大概自始至终都没相信过他的话。 “与你无关。”连诀没有抬眼,语气很淡,听上去却天经地义。 沈庭未皱了下眉头。 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吗?什么叫与我无关?他在心里说。 “哦。”他低低地应了声。 处于劣势的人没有谈条件的资格。 沈庭未没再说话,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连诀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问题。 “明天下午两点前,给我一个亲友的邀请名单。”连诀似乎是想找补一下,“如果你需要一场婚礼的话。” 沈庭未握着汤匙的手一顿,他没抬头,好像并不需要连诀这样难得的和善与体贴,声音很低地回答“没有”,他捏着细长的金属汤匙,修剪光滑的指甲卡进汤匙柄上的纹路里:“……我是说不需要了,你安排就好。” 连诀看了他一会儿,什么也没问,只回了声“嗯”。 话题结束的很干脆,突然提起的亲友让沈庭未的情绪变得很低落,他不说话,连诀更是不会主动开口,后面两个人都没再出声。 晚餐后连诀一声招呼都没打就径自上了楼。 片刻后,沈庭未决定起身帮阿姨收拾餐桌。 阿姨止住他的动作,惶恐地说:“沈先生,这些事情我来做就好。我泡了果茶,您可以去沙发上休息一会儿。” 沈庭未少有被人伺候的时候,眼下与人夺盘子又不太雅观,他犹豫了一下,将手里的盘子递给她:“辛苦您了。” 阿姨连道几声不辛苦,撤了盘子匆匆走了,好像与他多待一会儿才是辛苦,沈庭未只好转身离开厨房。 刚在沙发上坐下,门口进来一个人,向他打了声招呼:“沈先生。” 沈庭未从还没坐实的沙发上起身,冲来人颔首:“林先生。” 林琛同样颔首,示意他不必拘束,他走过来,从皮质的黑色文件夹中取出几张表放在茶几上。 不等沈庭未看清楚表格上的字,楼梯上响起一道低沉严肃的声音:“来我书房。” 沈庭未下意识抬眼往声音源头望去。 连诀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件浅灰色的纯棉家居服,正站在二楼居高临下地睨着楼下,他高挺的鼻梁上架了副金丝细边眼镜,镜片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掩去了他锋利的眼神,却又不知为何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冰冷而不近人情。 “好的连总。”林琛取出一支钢笔递给沈庭未,“麻烦沈先生填写一下。” 连诀说完话便转身进了书房,没有将半点余光分给沈庭未,沈庭未收回眼接过钢笔的同时,心里莫名其妙地想,他近视吗?之前好像没见过他戴眼镜。 林琛是在两个小时后同连诀一起下楼的,沈庭未已经填好了表格上的个人信息,林琛检查过后,点了点头:“还需要您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原件。” 沈庭未从口袋里拿出证件,稍显艰难地将证件递给林琛,他眼巴巴看着林琛将证件装进随身携带的皮包中,有些不解:“不过,为什么要出国?” 林琛的眼神也带着同样的不解,他的视线越过沈庭未,看向身后的连诀,又看回他,不确定地开口:“您和连总不是……” 林琛见沈庭未神色茫然,心中不由一紧,心道该不会自家老板连结婚这么大的事都没有通知另一位吧? “您与连总不是要注册结婚了吗?”林琛把没说完的话补充完整,并试图向沈庭未解释,“C国是世界上最先推行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国家,同时也是现如今唯一可以在国内进行公正并且承认同性婚姻事实的注册登记国家。另外,C国现阶段已经有了一套完善的针对同性婚姻的法律体系,婚后可以最大程度保障婚姻内您与连总双方的权益。” “同性婚姻?”沈庭未还是没懂,他不是完全能够理解这个词的含义,眼中更迷茫,“是指男性与男性?需要出国才可以注册结婚?我们不可以就在国内结吗……” “你以为我在跟你玩过家家吗?”连诀反问他。 他在沙发上坐下,没留给沈庭未太长反应的时间,对林琛说:“预约后天登记。” 林琛很快道:“好的连总。” “等,等一下。”沈庭未还没完全从国内竟然不允许同性注册的状况里理清楚头绪,听到这里急忙打断,“后天不行,我还要上班……” 连诀冷觑了他一眼:“卖艺也这么积极?” 沈庭未被他噎住了,终于忍耐不下去:“你说话一定要这么……” 话没说完。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林琛,心想算了,把刻薄两个字吞了回去。抬头,注意到连诀还盯着他看,似乎对他后面的话十分好奇,沈庭未嘴唇动了动,索性破罐子破摔改口应了声:“嗯。” 他清晰地感受到连诀的视线移向他的小腹,眼神里的嘲弄不难读懂,他下意识抬手遮挡,生硬地解释:“工资还没发。” 连诀瞥到了他的动作,轻嗤了一声,却破天荒地没讽刺什么,大概是旁边还有外人在的缘故。 “辞掉。”连诀说。 其实连诀这句话说得一点也不凶,语气比起命令更像是劝说,但他不客气的口吻还是让沈庭未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逆反心理,他难得这样直接地说“不行”。 连诀对他的反应似乎也觉得意外,脸色也很快沉了下来,他只能装作没看见。 他在蹦床乐园还没工作满一个整月,先前面试的时候店长跟他谈得很清楚,要做满一个月才能发薪水——还有那笔高额的提成。 沈庭未突然想到那张莫名其妙的充值卡,又想到先前电话里连诀说了一半的话。 “是你办得卡吗?”沈庭未神色有些复杂,“那张五十万的蹦床卡。” “五十万的……蹦床卡?”林琛诧异地看向自家老板,他倒是早就知道沈庭未在蹦床乐园工作,但自家老板这套追人的方式未免有些……过于落俗了。实在让他大跌眼镜。 连诀端起水杯时不自然的动作让沈庭未有点想笑。他当然没敢真的笑出来,只若无其事地解释道:“我还要再工作一周才会发薪水……我想拿到薪水再辞职。” 他认真地问连诀:“可以吗?” 连诀总算分出一眼给他,放下水杯,起身时道:“随你便。” 断更通知 这篇文不会继续连载了,我以后也不会继续写文了。 但有两点我必须说清楚。 1.我不需要热度,不需要营销。 2.舒克贝塔梗也许不是我第一个想到的,但是也我自己想到的,说我生硬地把老梗融进来我不接受,另外,整篇文的主线与这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梗没有半毛钱关系。 以后有缘我会把写完的txt放出来,毕竟是我喜欢的故事。 最后,写文这件事对于我来说,从始至终就是个自我消遣和给自己找乐子的事情,现在快乐不起来了,所以就不写了。 对不起,再见。 22 [21章看不完整的清理缓存再看] 22. 这是沈庭未这段时间睡得最沉的一觉。 醒来时眼前不再是不分昼夜的黑暗,没拉严的窗帘缝隙中有一缕浅金色的晨光钻进来,他的呼吸间不再带着那股不论怎么清扫都除不去的霉尘味,脊梁也没有如往常那样被硬木床板硌得生疼。 他没有手机,楼下的客房里也没有表,之前住的地方隔音比较差,每天早晨他都能听到隔壁同事手机闹钟响起的声音,从而也能够判断时间。今天这一觉睡了多久他心里没有数,但还记挂着早起上班,也没敢赖床,醒了就很快从床上坐起来。 沈庭未不得不承认,连诀这个人虽说性格不怎么样,在很多细节上却能体现他近乎体贴的细心。 他从洗手间的储物柜里取出一支电动牙刷,又在几管味道各异的牙膏中纠结了一会儿,最终挑选了一支甜橙味道的。 简单洗漱完,沈庭未从衣柜里找了套衣服换上,衣柜里的衣服是连诀昨天晚上让人送来的,套过领口时沈庭未嗅到了衣服上有股很淡的柔顺剂的香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瘦了许多,他分明再三确认了衣标,是自己常穿的尺码,衣服套上身却仍感觉有些松松垮垮的。 他隔着薄薄的衣料按了按自己的肋骨,好像确实比以前要明显一些。 会不会营养不良? 营养不良会不会影响胎儿发育? 他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从客房出来时,阿姨正背对着他在开放式的厨房里忙活,听到开门声头也没回地向他道了声早。 “李姐早。”沈庭未说。 有了昨晚帮忙收拾餐桌被拒绝的尴尬经历,沈庭未这次没自讨没趣上前帮忙,走到客厅看了一眼挂钟。 时间还早,沈庭未稍稍松了口气,杵在客厅没事做,便从茶几上的盘子里拿起一个蛋黄酥饼,坐在沙发上小口咬着吃。 阿姨转身将餐盘端上餐桌时注意到他,道:“哎呀,怎么这么早吃点心啊?饿坏了吧?这就开饭啦。” 沈庭未捏着刚吃了两小口的酥饼,不知道是该继续吃还是放下。 阿姨笑笑:“沈先生要是没事做的话,麻烦您跑一趟叫先生下来吃早餐吧。” 沈庭未站到连诀门前,磨蹭着抬起手,正要敲门时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连诀半垂着眼从房里出来,动作娴熟地打着领带。 沈庭未猝不及防后躲不及,两人撞了个满怀,连诀像是也没料想到自己门前站了人,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下意识拉了一把身前踉跄的人。 “不好意思,我没注意……”沈庭未忙道歉。 清新的甜橙香味里掺杂着极淡的牛奶香钻进连诀鼻腔中,他放开沈庭未纤细的手臂,步子微微后撤半步,低眸看着面前一大早就投怀送抱的人,冷淡道:“有事吗?” “李姐让我来叫你吃饭。”沈庭未说。 连诀随口应了声嗯,越过沈庭未朝楼梯走。 思绪打了个岔,忘了手上系到哪一步,领带不尴不尬地系了个难看的死结,想解开重系,却因胡乱扯了两下而系得更紧。 连诀的脚步在下的第二阶楼梯停住,沈庭未跟在他身后,也不好越过他先下楼,于是安静地站在楼梯口等了一会儿。 见连诀迟迟不动,才问:“怎么了?” 连诀转过身,臭着脸问:“你会解死结吗?” 沈庭未:“……”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结系得真的有些难解,沈庭未低头解他领带的时间久到连诀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拖延。 “还没好?” “快了,等一下。” 连诀的目光无处可放,索性移回沈庭未脸上。 沈庭未站得比连诀高了两个台阶,连诀的视线摆平了正好到沈庭未削瘦的下巴尖,沈庭未垂着眼睛盯着他的领带,薄薄的嘴唇轻抿着,神色专注地像是在做一道难度系数不低的数学题,细而长的手指勾在他颈间,微凉的指尖不时擦过连诀的喉结,动作很轻,带得他颈间有点痒。 连诀很少空出闲心思考自己喜欢的类型,现下没有事情可做,不知怎么在心里评价起沈庭未的长相来了。 他必须承认,沈庭未单从外表来看是与他的审美高度契合的,否则他也不会第一眼就多管了那道闲事。 沈庭未的眼型是很温柔的细挑眼,眼尾长而睫毛浓密,鼻梁不是过分的高,鼻尖却很翘,皮肤也细腻得比女孩更甚,五官拎出来单看都不是会令人觉得惊艳的类型,组合在一起偏偏别有一番滋味,好看,且耐看。 可惜。连诀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沈庭未无意中对上他的眼,眸里掠过刹那错愕,过分白的皮肤浮起不自然的浅红。 连诀撇开眼,作势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 沈庭未低下头小声应道“哦”,没一会儿,收回了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略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好了。” 连诀没说话,摘下这条平添事端的领带转身下楼。 沈庭未早餐的时候强迫着自己吃了不少,忍着油腥把盘里的煎蛋吃完,还是没控制住跑去洗手间干呕起来。 他洗了把脸从洗手间出来,门外焦急踱步的阿姨紧张地看着他泛白的脸色,问:“沈先生,是早餐不合口味吗?” 他摇摇头,小声安慰道:“合口的,我今天不太舒服。” 他再回到餐厅时连诀已经没在了,阿姨将温牛奶放到他手边,说:“先生吃好了,刚才上楼去了。” 沈庭未捧着牛奶小口啜着,说哦。 连诀再次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换了一套衣服,深色的衬衫搭配笔挺的黑色西装,领带也重新系得规矩。 见他径直朝门口走去,沈庭未赶紧跟出去,慌忙叫住他:“那个,连先生,等一下。” 连诀在玄关换皮鞋,沈庭未局促地站着,直到连诀换好鞋转过身他还没开口。 快到蹦床乐园开馆的时间了,这边距离市区太远,打车的花费暂且不论,大清早郊区打不打得到车还是另一说。沈庭未原本想问问看方不方便让连诀叫个司机送他,又担心这个请求会给人添麻烦,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口。 连诀很不满意他这幅总是话说一半的磨蹭性格,语气不悦:“有话就说。” 沈庭未这才小声说:“我不知道要怎么去上班……” 连诀抬手看了一眼腕表,抬起眼:“我只给你五分钟。”他转过身朝门外走,用一种十分不耐烦的语气说,“五分钟后不出来就自己想办法上班。” 沈庭未很快恍过神,忙应着“啊我马上”,边急匆匆地蹲下来换好鞋跟上去。 沈庭未与连诀并排坐在后座,连诀大概没有听广播的习惯,车内没有一点声音,安静中弥漫着一丝尴尬的气氛,沈庭未如坐针毡,下意识往车窗一侧挪过去些。 担心连诀赶时间,车开进市区沈庭未就让司机停下来把自己放下,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连诀一眼,连诀低头看着平板,没说话。 车最后还是绕了一圈停在蹦床馆外的南广场上。 沈庭未下车前想了想,还是对连诀道了声:“谢谢。” 连诀仍头也不抬地看着平板,对司机说:“走吧。” 沈庭未站在路边目送着汽车扬长而去,转身朝场馆走。 刚一进门,常开心神色匆匆地朝他走过来,把他扯到一边,着急地问:“你昨天什么情况啊?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走了,晚上也没回宿舍。” 不等沈庭未找到合适的借口,常开心又压低了声音:“昨天那人谁啊?是不是找你麻烦的?” 沈庭未说不是,又莫名其妙地问她怎么会这么想? “不是就好。”常开心抚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接着不好意思的解释道,“我听李媛说有个男的来找你,西装革履的看着很不好惹的样子,我还以为是不是有人找你追债什么的……” 常开心假模假样地嗔他:“还不是你,把自己的搞得可怜兮兮的,我还以为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她再三确定沈庭未没遇上什么事情,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拍着他的肩膀说:“我把你当好朋友的,以后有难处就开口,别总怕麻烦我。” 沈庭未被她搞得心头一暖,点头说:“好。” 周日蹦床馆也是从早忙到晚,到晚上下班的时间,场馆里还有几个女孩意犹未尽地不舍离去,被工作人员催促了几次才磨磨蹭蹭地出来换鞋。 闭馆后,常开心从吧台下面的储物柜里翻出一个药箱,找出一瓶云南白药,招呼沈庭未把裤腿拉上去。 “嘶——”常开心一看到他泛起青紫的小腿就先拧上眉了,她晃了晃手里的药瓶,往沈庭未受伤的小腿上喷药,“你这怎么磕这么严重啊?” 沈庭未疼得呼吸一抽,轻轻缓着气:“下来的时候没注意,被边网绊了一下。” “注意点吧哥,看得我腿都疼,得亏是没伤着骨头。”常开心叹了口气。 “试试能走吗?”常开心收好药箱,要过来搀扶他。 沈庭未被她小题大做的行为逗得笑了起来,无奈地拿开她的手,拉下裤脚站起来:“可以的,又没伤到脚。” 两个人从场馆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虽说沈庭未受伤的不是脚,但小腿阵阵钻心的疼痛不免对走路产生影响。他走得很慢,常开心配合着他的步调放慢脚步跟在一旁,嘴里嘁嘁喳喳地说着今天工作上的琐碎。 沈庭未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一边在心里思考今晚该怎么回去,还是说回宿舍住一晚上?正想着,不远处有车短促地鸣了声笛,沈庭未下意识看过去,这才注意到清早他下车的位置上停着一辆黑色的商务越野。 “沈先生。”司机从车上下来,站在车边遥遥地向他颔首。 常开心的话说了一半,卡在喉咙里,呆呆地看看司机与他身后的车,又看看身旁的沈庭未,不可思议地小声惊呼:“我靠!未未,合着你这是来体验生活的啊?” “哪有我这样体验生活的。”沈庭未矢口否认,又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常开心大方地摆了摆手,冲他扬了下眉:“豪门恩怨嘛,我懂。不用解释,一般知道太多的活不过两集,你快去吧。” 沈庭未哭笑不得地跟她道了别,慢吞吞地来到车前,礼貌地跟司机说了谢谢。 拉开车门的时候沈庭未心里莫名有一点紧张,确认后排没有人时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这幅表情被坐进驾驶位的司机看进眼里,理所当然地曲解成别的意思,好心解释道:“连先生还有工作,没办法亲自接您下班,所以派我过来。” 沈庭未耳根腾得红透了,手尴尬地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我没有这个意思……” 23 23. 沈庭未洗澡时就感觉淋了热水的小腿痛得厉害,洗完澡擦身体时发现磕伤的地方果然有浮肿的迹象,如果不处理一下恐怕会影响明天工作。 阿姨不住家,晚上偌大的房子里就只有他自己,于是他拿毛巾擦干身体,只简单地系起浴袍的带子,趿着拖鞋从房间里出来,想去客厅找一找有没有药箱。 尽管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但他对这里仍称不上熟悉,只能凭借自己的习惯猜测连诀会不会也把药箱放在茶几或是电视柜下的抽屉里,但他很快又否定了前半句,连诀或许不会有时间自己做这些事,大概率是保姆或是助理来准备。 打开的抽屉都是空的,实木的抽斗中连粒木屑都找不到,其实不仅抽屉,整个别墅都一尘不染,整洁得像个只供观赏的样板间,除了那个巨大的双开门冰箱里堆满了新鲜的食材外,再也找不到什么别的人气儿。 找不到药箱只得作罢,沈庭未合上电视柜下的抽屉,正要扒着柜沿站起来,想说看看冰箱里有没有冷冻好的冰块或是冰棒什么的东西,可以拿来冷敷消肿。 电子门锁的短促滴鸣在宁静中响起。 沈庭未转过头时还没彻底反应过来,目光先对上进门那人低垂过来的眼眸。沈庭未怔了一下,接着视线中那双深而幽黑的眸子从混浊的雾气中慢慢恢复些许清明,眼神生硬地从他身上别开,沈庭未这才连忙背过身去,将松松垮垮半敞着的浴袍拢起来。 连诀进门的动作停住,身体微侧,挡在门前,对身后的人道:“你先回去吧。” “好的连总。”门外人应。是林琛的声音。 沈庭未蹲在地上重新系好浴袍,站起身,杵在原地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回房间去还是先打招呼。直接回房好像不太礼貌。 好在连诀先开口了:“找什么?” 连诀扯松了领带走进来,神色里稍带着疲惫。 沈庭未没有立刻回答,他站在电视柜前,看着连诀走到沙发前坐下,手肘撑在沙发一侧的扶手上,揉了揉轻蹙在一处的眉心。 “你想喝点水吗?”沈庭未犹豫着问。 连诀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 连诀很轻地哼了一声“嗯”,然后阖着眼,用一种十分自然娴熟的使唤人的口吻,说:“温水就行。” 沈庭未按他的意思端来半杯温水,刚靠近就嗅到连诀身上混杂着烟草气息的清冽酒气。连诀喝了酒。 连诀伸手接过带着温度的玻璃杯,抿了一口后,掀起眼又问了一次:“刚刚找什么?” 擅自翻别人家的东西被逮了个正着,沈庭未有点尴尬,小声回答:“我想找找有没有药箱。” “怎么了?” “磕到腿了。”沈庭未说。 连诀随着他的话低头去看,沈庭未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小步,露在浴袍外那片面积不小的淤青衬在他奶油一样细腻白净的皮肤上,看在眼里有几分触目惊心。 连诀下意识问他:“怎么弄的?” 尽管话刚问出口连诀就后悔了,他很快在心里给自己的反常行为想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那看起来真的很疼。 沈庭未愣了愣,在心里确定他是喝醉了,有些磕绊地回答:“不小心绊倒了,在台阶上撞了一下。” 连诀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沈庭未很容易地从他眼里读出了愚蠢两个字。 “药箱在楼上。”连诀说。 “不用了……” 沈庭未想找借口先回房间,但连诀并没有给他机会。连诀站起来朝楼梯的方向走,言语很轻却好似携了几分不容拒绝:“过来,我拿给你。” 沈庭未跟着连诀上到二楼,却在连诀的卧室门口停下来。 连诀走进卧室,打开灯,才发现沈庭未没有跟上来。 “你站在那干什么?” “我就不进去了。”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 沈庭未站在门口没动,本意是想等连诀进去取药箱,却见连诀也不动。 于是沈庭未只好说:“麻烦连先生帮我……” “药箱在电视柜下面第二个抽屉里。”连诀转身朝浴室走去。 沈庭未在门外干站了一会儿,待连诀把浴室门合上,才局促地走进去。 连诀的房间很大,房间里是清冷的灰黑色调,地板上铺着厚实的浅灰色羊毛地毯。窗帘没拉,冷白的灯光从落地窗外透进来,引得沈庭未下意识跟着往外望过去,窗外是别墅外的庭院,从布局来看大概是花园,因为太久无人打理而显得萧条。 沈庭未只看了两眼就收回目光,心叹可惜,他来到电视柜前,按照连诀说的打开第二个抽屉,从里面取出药箱。 药箱里的药品种类十分齐全,沈庭未找出跌打酒和棉签,将药箱收纳回原处,起身打算离开。他站在浴室门口犹豫不决,该不该敲门和连诀说一声? 正思索着,浴室里流动的水声突然停了,接着眼前的浴室门毫无预兆地打开,浴室里裹在潮湿里的热气扑在沈庭未脸上。 连诀澡洗了一半,还没擦干的头发还湿漉漉地往肩膀上滴着水,浴袍也没好好穿着,微敞着的领口下露出沾着水汽的精壮的胸膛,薄浴袍上洇出大片深色的水痕。 在别人洗澡时莫名其妙站在浴室门口这种行为,很难不造成误会,连诀看着门前人的眼神里有些许微妙。 沈庭未的脸腾得一下红透了,有一瞬间感觉自己手足无措。他一边强装镇定,一边没来由地心虚,低下头很快地说:“我拿了药,我先回去了。” 他说完转身就要离开,手腕却被抓住。 连诀的掌心很热,沈庭未本能地想要抽回手,但连诀手上的力气很大,沈庭未没挣开。 他转过头,看着连诀:“你……” 连诀微垂着眼,视线在沈庭未白腻纤细的手腕上停留的时间长得兴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直到沈庭未又抽了下手,他这才后知后觉将手松开。 连诀今晚一定喝了不少,沈庭未看着他不太清澈的眼眸,在心里想。 “连先生,还有事吗?”沈庭未说,“没别的事我就先回房间了。” 连诀的行动比解释快了不止半拍,沈庭未诧异地看着再次拉住他的人:“怎么……” 连诀的视线垂下来,很快从沈庭未手中拿走那瓶跌打药,拿到眼前去看药瓶上的字。 “过期了。”他过了一会儿说。 沈庭未猜想跌打药过期与否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但连诀已经擅自把那瓶药丢进了垃圾桶。 “……哦。”沈庭未捏着一包棉签,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垃圾桶里的药瓶,不尴不尬地说,“呃,那晚安,连先生。” 沈庭未回到房间,坐在床上,拉开浴袍看了下小腿上的伤,已经有些肿起来了。 他轻轻用手指碰了一下,有点疼,但不碰到的时候好像还好。 折腾了一趟,沈庭未已经不想再去翻冰箱看里面有没有冰块了,他关了灯,阖眼躺在床上。 床品上有一股非常淡的香味,大概是什么阿姨整理房间时喷过什么助眠剂,他的睡意来得很快,将睡半醒间,隐约感觉手腕上好像还残留着一点潮湿的温度,睡意朦胧下想伸手去碰,涌冒而出的困倦却先一步将他吞没。 “连总,您要的药。”林琛把塑料袋递给连诀,“您伤到哪里了吗?需不需要叫医生过来?” “不用。” 林琛的效率很高,从接到电话到送药过来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 连诀拿了药,在沈庭未的卧室门口敲了很久的门,迟迟不见有人出来开门,他旋动门把,轻而易举地推开门。 沈庭未的戒备心低得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走进去,房间里很暗,只有院里的装饰灯从窗帘缝隙中洒进来一道狭长的光,像是从黑夜中撕开的裂缝,擦亮沈庭未熟睡的侧颜。 沈庭未轻垂的睫毛长而浓密,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皎白的光轻柔地笼下来,像细薄的纱,为他本就白皙的面庞上覆上一层更为柔和的滤镜。 “沈庭未。”连诀叫了他一次,“起来涂药。” 没有回应。 连诀很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能睡得这么熟。 他的耐心在沈庭未身上总是非常匮乏,不太想管了,他把药放在床头柜上,起身打算出去。 床上的人这个时候动了,很轻地翻了个身,将脸转向连诀所在的方向。 沈庭未的身体在被子下细细簌簌地动了一会儿,好半天才总算调整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他削瘦的下巴埋进了灰蓝色的蚕丝被里,接着又将半张脸都藏下去,只露出毛茸茸的睫毛与小巧的耳朵尖,耳尖儿上那颗小痣还在光下泛着不明显的红。 他的呼吸没一会儿就变得很重,连诀很是嫌弃地看了他一会儿,怀疑他再闷一会儿是不是就要把自己憋死了。 半天,还是弯下腰,伸手过去把沈庭未蒙了半张脸的被子往下拉了一点。 他起身前,余光留意到床上的人嘴唇翕动了一下,眉头很快紧紧皱在一起。 连诀没听清楚沈庭未说了什么,或许他只是动了动嘴,根本没发出任何声音,但连诀起身的动作还是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沈庭未从被子里解脱出来的呼吸在连诀耳边变得清晰,他温热均匀的鼻息里夹杂着酸甜的果酒香,味道很淡,不足以醉人,却将连诀还没完全褪下去的酒醺再度勾起,醉意大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这股甜而微辛的酒香非常容易引发一些特别的遐想,连同这个人。 连诀下意识想,这是什么味道?樱桃?还是蔓越莓? 视线停在眼前那两瓣微分的唇上,沈庭未抿了抿唇,嘴唇被过白的皮肤衬得颜色艳红,比起樱桃更加浓郁艳丽。 “沈庭未。” 连诀看着他,又叫了一次,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不像是诚心诚意要把人叫醒。 沈庭未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不知所云地哼了一声,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鼻音。 他蹙在一起的眉头随着这声低哼舒展到一半,下巴就被人捏起来。 连诀眼中浓得像雾,情绪被略掩于其中。 沈庭未若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大概能发现他眼里还没能完全收尽的赤裸的欲 望。 24 24. 连诀从不觉得自己算得上什么正人君子。 在正事中保持清醒的头脑与理智毋庸置疑,在床事上保持克制完全没有必要,他在这方面的事上其实一直不算随便,但也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被子被他随手扯到一旁,沈庭未大概是觉得凉了,侧身躺在床上,双臂交叠着轻搭在小腹前,腿慢慢蜷起来,大概是压到了小腿上的伤,他的呼吸很轻地抽了一下,又调整了一下睡姿将身体翻正,把腿放平了。 他没有穿衣柜里准备的睡衣,不知道是尺码不合还是不习惯,身上只套了件宽松的棉T,半边锁骨从过大的领口下露出来。T恤下摆随着他翻身的动作掀起一小截,露出的小腹光滑平坦,随着呼吸略微起伏。 沈庭未睡梦中的毫不设防让连诀醉意下的趁人之危变得更加恶劣。 ………… ………… 沈庭未整个人都软,身体发热,灼人的呼吸喷洒在连诀的肩膀上,连诀的余光留意到他抬起手,以为和之前那样受不了要来抱他,他不抗拒沈庭未在床上偶尔撒娇,略微放低了肩背,却迟迟没等到动作。 沈庭未的双手交叠着按在小腹上,一出声就再也克制不住:“好疼……” 连诀一愣,闻声停下来,沈庭未紧紧闭着眼睛,眼泪从眼缝中落得急,脸上很快就湿成一整片,止不住地喊“疼”。 他颤抖的声音听起来是有几分凄惨,连诀的手仍扣着他的背,掌心下感受到他身体上瑟缩的抖动。不像是装出来的。 连诀的醉意消退了几分,情欲却还没断,他的手往沈庭未腿上摸,下意识以为自己碰到了沈庭未小腿的伤,他皱着眉头,粗重地喘气:“哪里疼?” 沈庭未脸色煞白,顾不上推连诀,双手用力地捂着自己的小腹,腰背难受至极地往一处蜷缩,声音被抽噎声打碎成断断续续的瓮泣:“肚、肚子,好痛,连诀……” 25 25. 房间里的灯开到最亮,连诀穿着丝绸面料的睡袍,抱臂站在门口,脸色沉得看不出情绪。 床上的人身上还是刚才那件没脱下的白色T恤,只是下面多了一条浅灰色的家居裤,是医生赶到前连诀才给他套上的。 沈庭未脸上的红晕还没褪下,宽大的领口下暧昧的痕迹星星点点布在裸露出的肌肤上,细白的手臂上也斑驳着手指掐出的青痕,一点一寸都无不昭示着连诀方才的恶行。 纵是深更半夜被请来的医生稍微上了年龄,也被这幕情景臊得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沈庭未遵循医生的话把衣服掀起来,站在门口的连诀把脸别到一边去,没去看他肚腹上泛红的指痕。 医生在他腹部轻按:“是怎么个疼法?持续着疼还是阵痛?是坠痛还是绞痛?” “坠痛,现在好一点了。”沈庭未的嗓子还哑着,“昨天下午剧烈运动以后也疼过一次,中间休息了一晚上又不太疼了。” “剧烈运动是吧?”医生扭过头意味明显地看了连诀一眼,清咳一声,本着对工作一丝不苟的态度硬着头皮继续问,“那么这次引起腹痛的原因是什么呢……也是剧烈运动?” 他把“剧烈”两个字咬得很重,其中含义不言而喻,沈庭未脸红到耳根,他紧张地绞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沉默的时间未免太长,一边的连诀可能看不下去,替他做了回答:“没有很剧烈。” 沈庭未把头埋得很低,盯着自己葱白细长的手指。 “哦,这个,连总。引发腹痛的原因有很多种,可能是消化系统的问题,也有可能是阑尾……或者说性行为中的不当操作都是有可能造成这个腹痛的。”医生说着不由地抹了把额角,继续与连诀说,“具体的原因目前还没办法直接判断,可能需要沈先生做个进一步的身体检查。” 连诀目光很淡地从沈庭未支起的肩胛掠过:“嗯。” 医生微一颔首,转过头看着沈庭未,手在他侧腹轻轻按动,问:“沈先生,您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沈庭未搭在身体两侧的手攥在一起,许久。 “医生,”他略垂下眼,避开医生的视线,艰难地开口,“我……有没有可能是流产?” 医生被他问愣了,好半晌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您说什么?” “沈庭未!”连诀严肃地叫了他的名字,微眯起的眸里迸出的眼神有些危险,沉下的声音里带着警告,“犯病也要分个时候。” 沈庭未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料想到了结果。 他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心跳的速度也快,比起胸腔中不起不落的强烈心悸,对他而言此刻更难捱的是无法克制的恐慌。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别无他法,否则也不会来找连诀自讨羞辱,所以哪怕在别人眼中再匪夷所思再觉得可笑他也必须得硬着头皮说下去。 “我应该是怀孕了。”沈庭未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在这样凝固的氛围里足以清楚地落入两人耳中,“一个多月了。” 他尽可能地一一细数自己怀孕期间身体上出现过的状况:“怀孕初期我有服用过少量的抗焦虑药物,饮食上也不太规律,并且有过几次超负荷的剧烈运动。之前出现过几次头晕的情况,类似于低血糖,最严重的一次有过短暂的意识昏迷,但肚子痛是从昨天才开始的,之前没有过。” “所以,我担心会不会流产。” 房间里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 医生小心翼翼地窥探连诀的脸色,犹豫着叫道:“……这,连总?” 连诀面色阴沉地看着沈庭未,下颌线因紧绷而显得锋利,凌厉的眼神中分不出是苛责还是愤怒。沈庭未始终低着头,支着清瘦的肩与毛茸茸的脑袋,不肯与他对视。 没过多时,连诀收回眼,转身朝外走去,冷淡地说:“给他检查。” 医生迟钝地道了声“好”,再次看回沈庭未的眼神里莫名多了一丝怜悯:“沈先生,我需要采集您的血液样本进行检测,还需要您配合一下。” 医生从客房里出来的时候,连诀正坐在沙发上抽烟。 “连总,沈先生已经休息了,血液样本我需要带回医院做进一步检测。”医生看了看连诀,“另外,沈先生的精神方面您看需不需要……” 连诀把手里的烟按进烟灰缸里,不带情绪地应了声“嗯”。 医生担心自己多言引起连诀不满,不再多说什么:“那连总,如果没别的事情我就离开了,化验结果明天一早我派人给你您送过来。” “不用了。”连诀说。 医生点头,道了声好的,停了一会儿又不确定地问:“那化验还做吗?” 连诀身体前倾,思索了几秒,突然答非所问:“有没有什么因素可以导致人自身分泌出一些比较特别的味道?比如说,果香,酒香之类的?” 医生怔了一下,很快回答:“据科学研究表明,人的体内是会分泌一种特殊的激素,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生理气味,就是我们俗称的荷尔蒙,它的形成跟环境、饮食与基因等很多其他因素有关……但这酒香,倒还是第一次听说。” 连诀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医生研究着他的表情,重新问:“那血液检测……?” 连诀收回思绪,想了想,说:“做。把能做的检测项目都做一遍。” “好的连总。” 在医生道别正要离去的时候,连诀又将人叫住:“等一下。” “连总还有什么事情?” 医生转过头,却见连诀正意味不明地盯着客房紧闭的房门,大概是留意到他的注视,连诀只看了一眼,很快便将头转回来。 “看一下他的小腿。” 连诀的语速太快,语气又太轻,医生一时间没听清,下意识问:“什么?” 连诀已经从沙发上起身,向楼梯方向走去。 “右边小腿,检查一下有没有伤到骨头。” 随着天气一点点热起来,天亮得很早。 沈庭未是在薄光透过窗那一刻醒过来的,他阖眼躺在床上,等待清晨这阵熟悉的心慌过去才从床上坐起来。 身体某处难以忽略的清凉感让沈庭未没来由的紧张与脸红。几个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还摆在床头柜上,沈庭未拿过来看了一下成分,也看不太懂,又放回原处。 他把被子掀开下床,小腿上的淤青周围也还湿润着,刚涂抹上去的药膏还没能完全吸收,看得出帮他上药的人不够细心,马马虎虎地涂在伤处就算完工。 沈庭未觉得自己的脾气太好,很轻易地原谅了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沈庭未洗漱的时候感觉胳膊有点痛,拉高袖子才发现针眼那块青了一片,可能是睡觉压到了抽血的手臂。他不疾不缓地洗完脸,甩了甩发麻的胳膊,从房间里出来,看到连诀时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不知道为什么很想躲开。 连诀身上还是昨晚那件深蓝色的丝绸睡袍,不知道睡过没有,从神色上看已经恢复了往日那样自内而外透露出的从容与傲慢,端正而优雅地坐在那张很长的餐桌上啜一杯咖啡,手边的平板电脑里开着低到公放也不足以到让人反感的音量,听上去像是沈庭未从来不会感兴趣的财经早报。 他一定是听到沈庭未的动静了,姿势做了细微的调整,却没抬头。 沈庭未保持着站在房间门口的动作,不过很快,端来牛奶的阿姨就看到了他,礼貌地向他问好:“沈先生早。” “李姐早上好。”沈庭未身上富有一种令人舒适的特质,说起话来总是温柔。 阿姨笑笑,将煎好的培根夹进烤得松软的面包里,放在他面前的餐盘中:“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快过来吃。” 沈庭未走到餐桌前,对桌对面的连诀道了声:“连先生早。” 连诀不咸不淡地回了声“嗯”。 餐厅的右侧是整面透明的玻璃墙,这处采光极好,清晨柔和的光均匀地铺洒进房子的角角落落,昨夜还被沈庭未在心中暗叹可惜的荒凉庭院里有工人正在忙碌地除草打理。 近期不时反胃的缘故,牛奶的腥味让沈庭未觉得难以下咽,他慢而安静地吃着早餐,一边盯着院子里枯燥的工作出神。 连诀的手机响了。 沈庭未听到他问:“什么事?” 沈庭未没有偷听别人电话的癖好,很快又将注意力放回到花园里翻松好土壤开始播种的工人那里,猜想种下的会是什么花。 他没有注意到对面连诀表情上微妙的变化,同时忽略掉的还有对方愈发奇怪的视线。 “连总,检查结果出来了,我觉得还是要跟您说一下这个结果……” 电话里的男声语气怪异,得到连诀的应许后,对方的呼吸很明显地紧了一下,接着用一种十分不可思议的口吻继续向连诀汇报:“根据沈先生的血液检测报告中hcg含量与孕酮数值结果显示,确实是怀孕。” “连总,您今天如果有时间的话,方便带沈先生过来一趟吗?……沈先生需要做个更全面的检查。” 26 26. 沈庭未的手腕倏地被人抓起,他还没能彻底回过神来,像蒙了晨雾的眸色发灰,呆呆地看着连诀:“怎么了?” 连诀的表情难以维持平稳,拽着沈庭未的手近乎粗鲁地把人从椅子上拉起:“跟我去医院。” 沈庭未被他扯得脚步略一踉跄,手腕被他抓得很痛,还没顾得上收回,心里猝地一紧,好像看懂了连诀突如其来的反常。 连诀神情僵硬,动作中却携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沈庭未被他拖着往门口走了几步,才赶紧叫住连诀:“等,等一下,你就这样出门?” 连诀脚步停下来,眼中出现了一瞬间不属于他的木讷,过了几秒才松开他的手,脚步加快朝二楼走去。 沈庭未揉了揉自己被捏红的手腕,待到连诀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上,才强压住回房间吃一片药的冲动,抬手捶了捶胸口,企图让自己失常的心律缓和下来。 再高级的私人诊所也避免不了空气里那股让人难以忽略的消毒水味。 沈庭未坐在冷清的走廊靠椅上,手无意识地搭着小腹,身旁虚掩着的诊室门里传出不大不小的交谈声,他没认真听,只依稀捕捉到“营养不良”、“贫血”等单拎出来听不痛不痒,放在孕期又让人心神不宁的词汇。 连诀不时用单字应和,听起来像小学生上课回答问题一样认真,沈庭未半垂着眼,停了一会儿,视线里出现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 “沈先生,这是您在蹦床乐园的工资。”林琛将一个鼓起的牛皮纸袋递给他,“连总今天已经让我代您过去办理了辞职手续。” “嗯。”沈庭未情绪低落地接过,没多说什么。 林琛在他身边坐下,察觉到他的情绪,忍不住多了两句嘴:“其实连总主要也是担心您的身体。昨晚知道您受伤连总还特意叫我送跌打药过来,今早原定的董事会议也因此延期了,看得出来连总是非常重视您的,还望沈先生不要责怪连总自作主张。” 沈庭未摇摇头,勉强地牵了下嘴角:“我知道。” 林琛笑了笑,沈庭未没再说话,继续盯着走廊地板的格砖花纹发呆。 连诀拿着检查报告从诊室里出来,林琛站起来,很快恢复回工作状态:“连总,合同已经按您的吩咐准备好了,机票也订好了,航班是今晚十点二十七分的。申请材料今早已经提交过去了,明早九点落地,已经联系好了司机过去接您和沈先生。” 连诀“嗯”了一声,目光还停在座椅上的沈庭未身上。林琛出于职业习惯下意识伸手去接他手中的东西,被连诀不着痕迹地避开。 沈庭未从椅子上起身,余光瞥到一片深色衣角,他意外地抬眼,见连诀在他面前站定,正将手伸到他眼前。 沈庭未一怔,被他多此一举的体贴搞得紧张起来,虚搭了一下他的小臂起身,看着他,表情微变:“……检查结果不好吗?” 连诀觑了一眼身边的林琛,对方很有眼力见地往后退了几步,连诀收回手,低声回答:“没有。” 近似敷衍的二字没能让沈庭未脸上流露出多少轻松,介于还有旁人在,他闭了嘴。 林琛没同他们一起回去,大概是自己开了车,总之从那件豪华的私人医院出来后就没再见到他的身影,一同离开的还有来时负责开车的司机。 回程是连诀开的车,沈庭未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小声提醒他隔夜酒可能还没代谢。 “没喝多少。”连诀没说昨晚的醉意主要来源于沈庭未的味道,他不愿意过多回想昨晚的恶劣行径,“安全带系好。” 沈庭未说“哦”,低头系上安全带,抬起头时又问:“你今天是不是还要开会?” “不用。”连诀说。 对话又一次陷入双向的沉默中,车里没开空调,沈庭未将车窗降了一道很窄的缝隙,让随车辆行驶流动的风吹进来。 车窗很快被升上去,连诀双目直视前方,问:“热?” 沈庭未说:“没有,我想透透气。” “会感冒。”连诀说。 沈庭未没有说话,连诀过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你现在身体抵抗力比较差。” 连诀好好说话的样子让沈庭未感到无所适从,他点了下头,抬起眼,绞着安全带的手指被勒得泛起红印,顺着连诀的话小心地往下问:“医生还说别的了吗?” 连诀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说:“没有。” 沈庭未呼吸略地一滞,胸腔下擂鼓般的震荡使得他没控制好语气,明显地紧张道:“那……孩子还好吗?他健康吗?” 连诀脸上维持的平静在他的问话里有细微的改变,他自以为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生硬的语调却将掩饰下的心情暴露无遗:“目前没什么问题。周数太少,健不健康现在还看不出来,需要以后多次检查才能确定。” 沈庭未总算稍微放下心来。 两人很少有这样持续的、接近尴尬的对话,沈庭未看得出他的别扭,索性也不说话了。 倒是连诀看上去似乎有话想说,但沈庭未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他开口,只好将脸转向窗外。 别墅里的工人还在忙碌着打理花园。 沈庭未在玄关换好拖鞋,想了一会儿,决定跟随连诀去到二楼书房。 连诀背对着沈庭未站在窗前,听到身后的关门声时,手上刚摸到的烟放回了原处。 “连先生。”沈庭未看着他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隙,“你现在有没有时间?” 其实连诀现在更想一个人待会儿。他闭了闭眼睛,心情还不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全整理好,于是只能尽量让自己看似镇定地转过身,对沈庭未说:“坐吧。” 想要聊一聊的人很久没说话,好像在等待连诀先开口。 连诀也的确先按耐不住。 今天上午,检查结果白纸黑字的摆在眼前那一瞬间,他的第一反应是如果不是检查结果出现问题,那么自己和医生之间一定有一个人需要去看精神科。但他深知检查做了这么多遍出现错误的几率小之又小,想让自己保持冷静与理智不是靠努力就能做到的。 医生更是比他还努力地维持着医者的专业和冷静——尽管眼神里写满了难以置信——抠着脑门艰难地跟他讲述沈庭未的状况。 连诀看着他单薄衣物下与正常男性无异的平坦的小腹,脸色够不上难看的范畴,但也足够僵硬:“你是,变性人?” 他想尽可能地让现状合理化,哪怕这个可能性也极度匪夷所思。 沈庭未皱着眉头盯着连诀,很有修养地没在这个时候问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他摇摇头,说:“我不是。” “那你——”连诀停顿了一下,视线很难从他腹部移开,“你为什么会怀孕?” 沈庭未的表情一下变得很奇怪,他看了连诀很久,发现连诀脸上的困惑不是装出来的,一时间情绪变得低落。 沈庭未必须承认,从发现自己怀孕开始,说完全没责怪过连诀是不可能的。他尽量避免自己去想这些事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但此时此刻被对方捅穿的话像是将他压抑许久的委屈诱发出来,接着慢慢蔓延上整个眼眶。 在情绪失控前,他别开眼,简短而小声地说:“你不肯戴……安全套。” 连诀显然被他的回答说得愣住,完全没想到他会把话题往这种不太正经的地方引,但又好似很合理,让连诀找不到他故意勾引的证据。 气氛凝固了许久。 连诀才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所以你原本就知道?” 沈庭未闷闷道:“……知道什么?” 连诀的神色逐渐严肃起来,他看着沈庭未的眼神很深和锐利,像是想要将他盯个对穿:“你可以怀孕的事。” 他的语气从一开始压抑着的舒缓变得咄咄逼人:“你一直都清楚,所以还找上我。” 沈庭未不用想就知道他下面准又是那句“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没有刻意找上你。”沈庭未觉得很委屈,越想又越觉得连诀真是那种很过分的人,他抬起眼看向连诀,眼里氤氲的雾气几乎蒙住了原本的瞳色,声音也越说越低,好像眼泪就要落了,“我那段时间不太清醒,头很昏,身体也不舒服,不是你,也可能是别人……我本想把那天当作意外,结果你又叫人把我带回去……” 连诀对他的说辞不太满意,又找不出毛病,大概潜意识里相信了他这套还算合理的解释。他不认为过错完全出在自己身上,于是出于为自己辩驳的目的提醒他:“你晕倒在马路上,是我救了你。” 如果不是连诀分出心来回忆了一下之前两次,差点都要被他这幅可怜的模样迷惑了。 连诀错开眼,觉得沈庭未真的太会装可怜,分明最开始的两次都是他先主动凑上来的,怎么反倒像自己像是强迫了他的禽兽。 沈庭未可能也察觉到理亏,红着眼睛咬了咬嘴唇,不想再说了。 连诀疲惫地看了他一眼,眼中稍微收去些锋芒,换了种措辞重新问他:“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知道你可以怀孕的事情的。” 沈庭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穿越或是解释自己的身体结构都不是三言两句能够交代清楚的事情,他先是习惯性拧起眉心,接着困难地抿了会儿嘴,模糊地回答他的后半句问话:“去年,身体不舒服去做体检,才发现的。”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没有骗连诀,他确实是在去年才彻底完成第二性别的分化的。 连诀错把他前面漫长的沉默当作是无措,这种医学上都无法解释的罕见情况让患者本人解释实在说不过去,他指节拄着额角,闭上眼睛:“算了。你找我什么事?” 沈庭未很久没说话,连诀也不打算在他前面开口,书房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安静,沈庭未才终于说话了。 “你会同意我把孩子留下来吗?”他的声音很低,从语气里听得出不安,“如果他健康的话。” 连诀睁开眼睛看着他,沉默了少时,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看情况。” 沈庭未抬起眼睛回视他,眼神里流露出连诀从未见过的坚忍与固执。 他言简意赅地向连诀表达自己的需求:“我同意跟你结婚,就是为了能够顺利生下孩子。” 连诀蹙眉不语。 沈庭未又说:“我会把他生下来。” 连诀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一边迅速地在心中思考多养育一个孩子所需要承担的责任与时间自己是否能够负担,接着没用太长的时间,近乎草率地作出妥协:“可以。” 沈庭未像是在确定他话里的可信度,停了一会儿,强装刚硬的表情逐渐变得柔和温润,他抿了抿嘴唇,一边点头一边认真地向连诀道了“谢谢”,礼尚往来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只需要一段婚姻。” 连诀的语气很随意,也确实如此,他的另一半是男是女,是沈庭未或是其他人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 只要不是陈宁雪。 沈庭未没有多问,只道了声“好”。 连诀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杵着额角思索了一会儿,又补上一个条件:“听话一点,以后也许会有一些场合需要你出席。” 沈庭未了然,点头:“知道了。” “医院那边会有医生定期过来给你做身体检查,可能会对你的身体构造进行部分必要的研究,你……”连诀本想说“你好好配合”,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短短半秒,话音微微一顿,平淡地改口,“能配合的部分尽量配合。” “我会的。” 连诀又跟他简述了今晚飞往C国的航班时间与明天的注册流程,沈庭未认真地扮演着他口中“听话”的人,耐心地听他说完,温柔又不带太多感情地笑笑:“你安排就好。” 沈庭未从书房离开前把林琛拿给他的牛皮纸袋放在那张宽敞的桌子上,不等连诀说话,就转身出去了。 连诀靠在椅背里,敛眉放空,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那个牛皮纸袋,下面是一叠他不用数就知道的数字——林琛今早按他的吩咐放进去的。 叩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连诀没急着接听,等来电响铃重复到第二遍的时候,才慢吞吞地接起来:“爸。” 早晨他风风火火地带人去医院,陈褚连这会儿打来电话自然不是偶然。 好在连诀提前跟医院打好了招呼,对方的说辞还算合理:连诀喝多了没轻没重,把床上的小孩儿搞进医院了。 陈褚连想必是相信了那套说辞,在连诀接起电话后什么也没问,语气若无其事地通知他周末回去吃饭,又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该收心了,不要像不懂事的年轻人那样胡闹。 他应:“知道了。” 27 27. 沈庭未的眼罩被摘下来,他睡眼惺忪地看着旁边的连诀,嗓音微哑:“到了?” “早餐。”连诀轻轻抬手,示意空姐将早餐放在沈庭未面前。 沈庭未撑着座椅坐起来,细软的头发在平放的柔软座椅中拱得凌乱,眼睛半睁不睁,迷迷糊糊地揉着酸胀的太阳穴,问:“我睡了很久吗?” “嗯。”连诀与他不同,双目清明得像是未曾入睡过,衬衫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采用了高级的面料,上面没有一丝褶皱。 怎么做到的?沈庭未拨了下乱掉的刘海,收眼看回面前重油的西式早餐,拿起的餐具又放下:“我可以喝点白粥吗?” 连诀没回话,伸手招来空乘人员将他面前的餐盘一一撤掉,重新摆上清淡的早餐。 沈庭未感激道:“谢谢。” 沈庭未从小就在家长读书,加上父亲工作原因,一家人很少出行,所以这是沈庭未第一次坐飞机。 曾经沈庭未一直很希望有机会能够坐一次飞机,好奇浮在云层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现在真的坐上了,好像也没那么兴奋了。 坐得实在无聊,才想起拉下机窗挡板往外看了看。 清晨的天空没有想象里蓝,是近似灰白的浅光,视线里铺满的浮云像堆叠的棉絮,极远的天际线若隐若现着半轮初升的日头,金色的阳光镶嵌着红边自远至近的晕染开。 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太阳。 沈庭未有些新奇,正望着,眼前忽然蒙上一片漆黑。 “太阳很大。”连诀将他面前的挡板放下来,继而松开手。 “哦。”沈庭未收回眼,适应了一会儿机舱的光线,才后知后觉眼睛微弱的刺痛感。 他揉了揉眼睛,今天第二次跟连诀说:“谢谢。” 连诀“嗯”了一下,目光从他因眯眼而轻垂的长睫毛上移开。 飞机准点降落在国际机场。 尽管提前查询了当地的天气,也预备了下机要穿的衣物,但这边阴冷潮湿的气候还是让沈庭未很不适应。 他将羊羔毛的厚外套拉链拉到顶,又不讲究地把半张下巴缩进绒软的高领下,问连诀:“我们直接去注册吗?” 他说话时脸前氤氲出茫白的冷雾,连诀没回答他的询问,看着他泛红的鼻头,问:“你很冷吗?” 沈庭未瑟抖的肩膀明显在说是,头却摇了摇,轻轻吸了下鼻子,说:“还好。” 连诀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只道:“走吧。” 他开始走得很快,察觉到沈庭未在身后跟得有些吃力,步调略微放慢了些许。 这次出国没有派助理随行,好在两人一切从简,没有带什么多余的行李,所以也没在机场逗留太长时间。 林琛提前联系好了C国的司机和向导,出了机场就有人接他们上了车,司机是位国人,只知道自己接的是位身份显赫的领导,下意识忽略了随行的沈庭未。 他将提前准备好的热咖啡递给连诀,谄媚地笑道:“这边冷吧?您先暖暖身子。” 连诀转手将温热的咖啡递给沈庭未,沈庭未一愣,下意识拒绝:“有咖啡因,我不能……” 连诀却坚持着将咖啡放到他手中,对司机说:“先回酒店。” 沈庭未手里拿着咖啡,不能喝也没处丢掉,只有听话地捧着。 车驶出去很久,几乎僵硬的手指在掌心流入的暖意中慢慢恢复知觉,他才反应过来连诀的用意,意外地转过头看向连诀,视线里带着些许微妙的情绪。 发觉连诀专注地直视前方后,他很快将表情收敛,收回了视线。 连诀回酒店的路上打了通电话,沈庭未的注意力都在窗外正在消融的雪景与灰暗的天色上,看起来很像是快要下雨的天气。 林琛弄不清楚两个人真正的关系,给他们订的是一间总统套房。 连诀没表现出异议,沈庭未更不会说不,但在摸清楚套房是个两居室后,还是自作主张先占用了主卧旁边那间很小的卧室。 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有人敲门,连诀在房间里很久没有出来,沈庭未走过去开了门。 酒店的侍者将衣物递到他手中,用英文告诉他:“这是您需要的衣服。” 沈庭未拿了衣服过去敲了敲连诀房间的门,房间里传出的水声没停,连诀大概在洗澡,没听见。 沈庭未只好把衣服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停了一会儿压不住心里的疑惑,觉得衣服的颜色和款式看起来都不像是连诀会穿的风格。 他犹豫着翻看了衣物领口处的尺码,果不其然,是给他准备的。 沈庭未原本也想洗个澡,又想起连诀说他这个阶段免疫力会降低,担心骤冷骤热交替会感冒,只好作罢。 连诀洗完澡,整理好着装出来,沈庭未也早已经换好了衣服,问他:“我们现在出发吗?” 连诀说是,想了想,下楼经过前台时又让人拿了围巾和手套给沈庭未——这边的天气比很多地方的冬天要冷,酒店一直备着保暖用品用以提供给怕冷的客人。 里面加了一件厚实的羊毛衫,又添上厚实的围巾,的确没有开始的冷。沈庭未和来时一样,与连诀并排坐在后座。 酒店是提前安排好的,距离市政厅的路程不算漫长,司机不熟知连诀的个人习惯,车载广播里放着柔和的音乐,连诀也没有出言制止。 对于即将成为事实的婚姻沈庭未内心没有太大的波动,紧张或喜悦都没有,从连诀挺拔从容的坐姿来看对方显然也是一样。 注册的过程按理说该是很有仪式感的,从其他夫妇的表现来看是这样,但轮到沈庭未时他只觉得整个过程简直冗长又尴尬。 他相信连诀也是这么觉得的。 见证官的誓词还没宣读完,连诀便说了“I do”。 见证官把这当作新郎的急不可耐,笑意里带着祝福,告诉他们可以开始交换戒指了。 沈庭未把进门前连诀塞进他手中那个精致小巧的丝绒方盒从口袋中掏出来,佯装郑重地将那只银白色的素环戴在连诀无名指上——那戒指一看就是临时买来对付注册仪式的,不像是连诀会选择的款式。 连诀也很快将手中那枚钻戒套上他的无名指——甚至没有动用演技。不像沈庭未那么正式,只是把戒指推上指根就立刻收回手。 戒指的尺寸不合适,套在沈庭未白而细长的手指上过分松,刚一带上,戒指上镶嵌着的那颗大得让人很难忽略的钻石便顺着他无名指与小指的指缝间侧滑了下去,在指根坠着,实在是很滑稽。 仪式还没结束,沈庭未只好将它拨回上面,等这一环节结束就立刻攥紧手,怕掉了。 见证官宣布婚姻有效后,剩下最后的亲吻环节。 沈庭未才慢了许多拍地感到紧张,他看着面前高大的连诀,心里却产生了一种微弱地想要逃离的念头。但也只有一瞬间。因为下一秒,那张他不得不承认是很英俊的脸向他靠近。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心跳突然变得很快。 连诀只是低头在他唇上很轻也很疏离地碰了一下。 市政处的暖气给得很足,沈庭未再次睁开眼时,感觉自己很热,好像快要出汗了。 婚姻办理处的工作人员把这称之为一场简易的“婚礼”,金发碧眼的男人将注册登记证明递给他们,并祝他们幸福。 沈庭未看着连诀微笑接过,礼貌地感谢了对方的祝福,他辨认了一会儿连诀的感谢是不是发自肺腑,因为他看起来好像很真挚。 但很快又在心中作出否定的答案。 逢场作戏,各取所需。沈庭未提醒自己。 从市政大厅出来,沈庭未呼吸着久违的空气,没一会儿又觉得冷,不得已把围巾拉到下巴上。 他转过头看着连诀笑了笑,缓解气氛似的对连诀说了婚后的第一句话:“新婚快乐。” 连诀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了他很久,似乎想不到他会这么说,沈庭未的笑眼在他哈出的雾气中隐隐绰绰,带着好像根本不该在两个人之间出现的温暖的特质。 在沈庭未以为连诀不会理他的时候,连诀将目光收回,没用太多情感地回他:“新婚快乐。” 28 28. 沈庭未如愿以偿地吃到了市政大厅旁边那家看起来很有特色的餐厅——从刚过来的时候他就留意到了。本以为自己表现的并不明显,不曾想还是被连诀看穿了。 因为饮食习惯上的差异,味道并没有想象里的合胃口,但好在清淡,沈庭未还是吃得很开心。只是连诀尝了几口就放下了餐具,让他有点过意不去。 天公不作美,从餐馆出来果然如他所猜测的那样下起了雨,雨势不大,但原本等在门口的司机不知道去了哪儿。连诀打了两通电话对方才接,很没有职业操守地在电话里笑嘻嘻地说很快就回来。 沈庭未猜想连诀大概从小养尊处优惯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对林琛所安排的司机如此不专业的行为很是不满。因为连诀挂了电话后神色就很严峻,让沈庭未也像做错了事似的心情不好。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雨慢慢大起来。 两个人站在餐厅门口没有说话,沈庭未看着夹在雨丝里,落到自己袖子上一触即融的还未形成雪花的微小晶体,有片刻出神,后来注意到连诀的视线也正落在他的袖子上。 沈庭未刚抬起头,想着是不是要说点什么,司机回来了。 司机脸上陪着笑,实则不带诚意地解释这里不能停车,所以把车放得远了些。连诀没有揭穿他的谎话,从上了车就不再说话。 回到酒店没多久,有人送来了一台笔记本电脑,连诀拿了电脑就回了房间,可能是有工作要忙。 沈庭未的鼻子有点塞,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他揉了揉鼻头,也回到房间,把小心带了一路的戒指摘了下来。他手上没有戴东西的习惯,加上不合尺码的戒指太大,戴着很不舒服,他用绒布把戒指包好,放进自己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口袋里。 雨夹雪到了傍晚彻底变成了雪,沈庭未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白水坐在落地窗前往外看。 飘在空中的雪洁白软绒,洋洋洒洒地落,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卧室的房门虚掩着,连诀又在接电话,他用很短的音节回复对方,过了一会儿挂断电话,走出来,对沈庭未说:“下雪了,晚上的航班取消了,我们等雪停了回去。” 沈庭未猜到了,说“好”。 连诀在沙发上坐下,从茶几下拿出IPad翻看酒店服务里提供的餐饮页面:“晚上想吃什么?” 沈庭未对品尝当地美食已经丧失了兴趣:“都行。” 连诀似乎对他的回答早有预感,在他话音落下没过多时,就选好了菜品,电话吩咐客房服务人员过来送餐。 沈庭未听到他对电话那头强调“少油”和“清淡”,热度源源不断地流入指尖,他捧着手里的温水轻轻抿了一口,放空了大脑,透过眼前缭绕的热气望回窗外。 晚餐吃完两个人就各自回了房间,沈庭未晚上睡得很早。 意料之外的情况除了第二天清早还没停的大雪,还有沈庭未席卷重来的低烧。 沈庭未并不是特别容易生病的体质,但从来到这边以后生病的频率高得离谱,不知道是怀孕后抵抗力变差的缘故,还是根本不能适应这个缺乏信息素的世界。就像水土不服。 这场不像上次发 情热那样难耐,就觉得冷。 他的喉咙里像是含了一团还在燃烧的炭火,眼皮也发沉,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床上坐起来。 刚清了下嗓子,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连诀像是也刚起来不久,身上还穿着酒店提供的睡袍,走过来,把水杯放在他手上,拆好的胶囊也递过去。 沈庭未自从怀孕后吃药都很谨慎,他接过来,拿在手里研究似的看了一会儿。连诀在一旁说咨询过医生了,控制好剂量没有问题,他才将信将疑地将药就这水吞了。 “我睡了很久吗?”沈庭未担心会耽误航班。 连诀说“还好”,又问他要不要吃早餐,沈庭未摇摇头,说没有胃口。 连诀走到窗边把没拉严的窗帘拉好,把房间内的空调温度调高几度:“不舒服的话就继续睡吧,雪还没停。” 沈庭未“嗯”了一声,在连诀的无声催促下把温水喝完,将空了的玻璃杯递回连诀手里,又抬头看着他:“谢谢。” “睡吧。”连诀离开时把门带上。 退烧药里含有安眠成分,沈庭未吃了药没多久就沉沉地睡过去。但这一觉睡得并不是很舒服,后颈的腺体隐隐发涨,体内好像有热气蒸腾,让他口干舌燥,又觉得晕。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股极淡的香气钻进他的鼻腔,有人似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意识不太清醒,只来得及感觉对方靠得很近的呼吸与体温。 扑近的气息像是带着某种奇妙的能力,抚慰了他因发烧而变得紊乱的信息素。但好像没有停留的意思。 当这份令他感到舒适的气息逐渐从他身边抽离,他茫然地伸出手,本能地想将它留住,指间却真的如有实质地握住什么。 连诀垂眼,看向沈庭未抓住自己衬衫衣袖的手。 他不过是方才从虚掩着的门口走过时,听到沈庭未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就进来看了一眼,没想到就被沈庭未以这种方式赖上。 房间里没开灯,连诀看不清他的脸,无法判断他是不是装睡。 他的语气不算太过冷漠,只是用一种阐述的语调对他说:“沈庭未,把手拿开。” 那只细白的手原本只是捏在他袖口的布料,在他这句话后,又变得很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腕,像是故意与他作对似的,引得连诀皱了皱眉,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沈庭未很低地说了句什么。 连诀没听清。 沈庭未张嘴,舔了舔有点干的嘴唇,连诀大发慈悲地往他那边小幅度地俯了俯身。 “别走啊。”连诀听到沈庭未哑着嗓子说,语调像是在撒娇,“好难受。” 沈庭未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感觉有光先轻打在眼皮上,还没睁开眼睛,先听到耳边轻而有节奏地键盘敲击声。 房间里果然亮着一盏很暗的暖色的灯。 连诀坐在床尾靠窗的单人沙发上,戴了沈庭未先前在别墅里见过的那副金丝细边的眼镜,镜片里反射出电脑冷白的荧光,目光专注地凝在电脑屏幕中,显然没有注意到沈庭未已经醒了。 沈庭未一觉睡醒看到他在自己房间,有片刻晃神。 还没等他癔症过来,连诀手上敲击键盘的动作倏地停顿了一下。 沈庭未忙做贼心虚地飞快闭上眼睛,想要假装自己没有醒过,殊不知他醒来时被子下的微小动作早就被人识破。 键盘声再次响了起来,同时响起的还有连诀很轻的声音:“把体温计拿出来。” 装睡被发现的沈庭未难堪地睁开眼睛,从自己腋下拿出已经被体温捂暖的温度计。 灯光太暗,可能又加上沈庭未还在头昏的缘故,他看了半天也没看清楚上面的水银刻度标。 “多少度?”连诀问。 沈庭未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也哑得厉害,说了两遍才发出很微弱的声音:“……有点看不清。” 连诀抬眼扫了过来,沈庭未撑着床半坐起来,手里拿着温度计艰难地辨认着上面的数字。 连诀手上动作不停,大概有半分钟,才停下手上的工作走过来,从沈庭未手里拿下体温计,一抬手拧开了床头的台灯。 变得清晰的视线让沈庭未有点脸红,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脑子不太好,怎么没想到要开灯。 连诀看了一眼温度计,顺手把温度计放在床头柜上:“好一点了。” 到了中午,连诀让人送了午餐上来,沈庭未仍然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点就说饱了。 午餐后连诀仍待在沈庭未的房间里,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沈庭未提醒般地唤了他一声:“连先生?” 连诀从电脑前抬眼,看过来:“什么事。” 沈庭未张了张嘴,摇摇头:“没事。” 连诀似乎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沈庭未不好再开口打扰,只好任由他留在房间里做手里的事。 在床上躺了太久,颈椎都有些酸了,但沈庭未还觉得乏,不太想下床。 他无所事事,靠坐在床头,随便在Ipad上找了部影片,戴上耳机开始看。 起初只是随便找点事做打发时间,后来被剧情所吸引,看得入迷。 影片还没结束,耳机被人拿下一只,沈庭未抬起头,连诀正站在床边。 “……怎么了?”沈庭未看着连诀。 连诀放下很厚一摞合同:“你确认一下,没有问题就签了。” “这是什么?”沈庭未暂停了影片,拿起合同。 “婚后财产分配协议。”连诀简单概括,“房产,股票,钱。” 沈庭未正要翻阅的动作一顿,本能地拒绝:“连先生,我不需要……” 连诀看向着沈庭未的眼神有些怪异,过了一会儿,敷衍地捡了个让沈庭未很难拒绝的借口。 “给孩子的。” 沈庭未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开口:“现在还太早了吧,要不以后再……” 连诀的耐心肉眼可见地耗尽,几乎是命令式地口吻,说:“签了。” 沈庭未看着他皱紧的眉头,心想连诀或许是真的觉得他是那种很爱财的人。 他低头看向腿上似有千斤重的协议,没多翻阅,在连诀极具压迫性的目光下签好,如烫手山芋般迅速递还给连诀。 29 29. 两人没在C国耽误太久,雪停了就立刻启程回国。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沈庭未都没再见过连诀,他被安排在之前那栋别墅居住,一日三餐有阿姨照顾。林琛偶尔过来探望,为他添置些生活用品,并不久留,也不会与他多做交谈——比起看望更像是确认他还活着。沈庭未有些荒唐地想。 沈庭未仍然不习惯被照顾,烧彻底退了之后便擅自辞退了阿姨。连诀打电话过来问,沈庭未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并确保自己有独立生活的能力。连诀没再说什么,让他有任何需求可以直接联系林琛。他说好。 连诀大概很忙,电话挂得匆忙。但隔日叫人送来了很多他貌似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医疗设备,同时过来的还有那位曾在私立医院见过的产科医生。 “连总让我每周过来给您做身体检查,就不用麻烦您再每周往医院跑了。”医生冲他笑笑,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毕竟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医生比第一次在医院见到时表现得淡定,对待沈庭未的态度与正常人无异,这点倒是让沈庭未放松了许多。 常规的身体检查完成后,医生多问了一些较为隐私的问题,例如生活环境与家族遗传病史,沈庭未尽可能地如实回答了。 医生将谈话内容记录下来,并告知他会在不影响他身体健康与胎儿发育的情况下做一些研究,一方面是为他接下来的生育做打算,另一方面也是希望沈庭未能够在这样罕见的医学领域做出一点贡献。 医生看出了沈庭未的顾虑,解释道:“您放心,连总交代过的,在您顺利生产前,整个过程都会进行高度保密。” 沈庭未这才道了声:“那麻烦了。” 隔日,连诀来了,还是临近晚餐时间。 他进门后径直走到沙发坐下,开始皱着眉头看手机。 沈庭未只做了一人份的晚餐,还没来得及端上桌,他有点尴尬,硬着头皮问候:“连先生,吃晚饭了吗?” 连诀没抬头,省略了“没有”和“你要不要吃”两个步骤,只道:“不用。” 沈庭未摸了摸鼻子,“哦”了一声。 他不是很自在地在沙发旁边站了一会儿,见连诀一时半会儿没有要走的意思,犹豫自己先过去吃饭会不会不太礼貌,院子里这时又有车进来。 林琛走进屋里,先是跟连诀问了声好,又把拿来的纸袋递给沈庭未。 沈庭未莫名其妙地接过:“……这是?” 连诀似乎很赶时间,看了一眼腕表,说:“换上。” 要不要吃饭的问题被暂且搁到一边。 沈庭未拿了纸袋回到卧室,里面是一套款式简单但剪裁十分出彩的白色西服。 衣服意外合身,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他换好衣服下楼,走到连诀面前,问:“可以吗?” 连诀抬眼看向他,目光奇怪地在他身上略微停顿了一下,很快收回眼,说:“嗯。” 沈庭未因为他刚才的停顿有些不安,下意识从电视液晶屏的反光里检查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哪里有什么不妥。 不等他找出什么不对,连诀从沙发上起身,说了一句:“走吧。” 沈庭未愣了一下,很快追问:“去哪儿?” 不知道连诀是没听到他的问话还是什么,已经朝门口走了。 沈庭未看着他的背影,这才发现连诀今天也是经过精心整理的,他的头发梳得整齐,黑色的西服细看有不太显眼的烫银纹理,还佩戴了袖扣。可能是因为平时见到的连诀多数都是穿着正装,所以没能很快注意到。 显而易见,连诀需要他陪同参加什么正式的场合。 沈庭未只能跟上。 可能是觉得没有跟他解释的必要,一直到上车连诀也没告诉他去哪儿。 直到车驶进一扇高大的铁门,又绕过很大的花园,林琛才低声说:“连总,陈家到了。” 沈庭未跟着连诀在一栋设计非常精美的别墅前下车,打理绿植的佣人停下手里的工作,毕恭毕敬地向连诀问好:“连先生。” 连诀“嗯”了一声,问:“都来了吗?” 管家走过来:“差不多到齐了,只差几位年纪小的还没到,我刚才打了电话,都在路上了。” 对方打量的眼神太过明显,让沈庭未有些不自在,连诀对他说:“跟着我。” 沈庭未于是听话地跟在连诀身后,穿过一道很长的走廊,他尽量让自己的步调与连诀一致,以免过于局促,给连诀丢脸。 快到正厅时,连诀的步子停了一下。 沈庭未不明就里,跟着站定了。 连诀偏头朝他看了一眼,说:“来我身边。” 沈庭未的动作稍有迟疑,连诀已经擅自拉过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臂弯。 “戒指呢?”连诀看向沈庭未的手,眉头微皱。 沈庭未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戒指的事。他以为那枚戒指不过是用来应付注册仪式的,从没想过要戴,顿了顿,尴尬地说:“太大了,平时戴着不太方便,所以就收起来了。” 连诀很是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正厅灯火通明,人并不多。 还没到开席的时间,长辈自然不会都聚在大厅里等,这会儿留在这儿凑热闹的都是各家的少爷小姐,年纪都不大,一个个端着香槟谈近期经济发展趋势的样子倒显得格外老派。 不知道是谁先留意到连诀,几人相继转头看了过来,先是一愣,然后笑起来。 沈庭未敏锐地察觉到,那并不是善意的笑。 可能是沈庭未的举止太过僵硬,实在太容易露馅,连诀接过佣人端来的香槟时偏头往他耳边凑了过来。 两个人的距离过近,连诀的呼吸靠近他的耳廓,带起很细的气流。 沈庭未偏耳过去听他说话,却没等到他的声音,那阵热气便离开了他的耳朵。 沈庭未的耳朵被烫得有些红,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诀应该只是想制造两人亲密耳语的假象。 “连诀。”刚刚那群人中走过来一个男人,端着香槟杯轻轻摇晃,话是冲着连诀,眼睛却是盯着沈庭未,挑了挑眉,“带了人?不介绍一下?” 连诀抬眼看了看他,冷淡地回了一句“嗯”。 男人仍在饶有兴致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半天才迟钝地意识到,连诀已经在上一秒单方面停止了与他的对话。 虽说他与连诀一向不对付,但这样直白的无视还是第一次,对他而言无非是一种莫大的侮辱,于是眼神肉眼可见地阴鸷起来。 半晌后,咬紧的槽牙稍松,他的表情也慢慢转变为先前那种不太友好的笑。 要说在他们平时所接触到的圈子里,性取向这玩意儿是最不稀奇的。有钱人往往玩腻了平时里的东西,就爱往猎奇的方向去,睡女人或是男人,亦或是别的什么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也没人关心,但带回家可就不一样了。 “你还真是大胆。”他说,“家宴也敢带这种不三不四的人回来。” 这句“不三不四的人”让沈庭未微微蹙了蹙眉。 男人抱臂看着两人,用一种极其欠揍的语气说:“哦也对,多你一个是多,多两个也是多,没差。” 这话刻意到连沈庭未都察觉出不对劲来。他下意识转头去看连诀,正巧看到连诀极不明显地笑了一下。 正疑惑着,连诀已经恢复回那张没有太多表情的脸,继而转过头看向沈庭未:“要吃点心吗?” “不……”沈庭未说。 连诀从餐盘里拿起一块用油纸包裹的茶糕,漫不经心地拆开:“尝尝吧,别的地方可吃不到这么正宗的茶糕。” 沈庭未被迫接过,说了声“谢谢“。 男人一拳打进棉花里的滋味实在憋屈,瞪着连诀看了半天,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连诀拿起一块帕子慢慢擦着手指:“不吃就丢了。” 沈庭未:“……” 陈宁雪站在二楼,从一开始就注意到楼下挽手密语的两人,面色愈寒。 连诀似乎早有察觉,抬头便对上了她的目光,冲她举杯。 “宁雪,待在楼上干嘛?”倒是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陈宁雪从小识礼数,熟知待客之道,自然不可能让客人在楼下等着。 下楼与众人打了招呼,她取了两支香槟走过来,远远叫道:“哥。” 虽说从上次的办卡事件沈庭未就知道连诀与陈宁雪是认识的,但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适当的理由问连诀,今日突然在这里碰上,不免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惊喜——在这个完全陌生和缺乏‘善意’的环境里,遇到眼熟的人总归是让他心里开心的。 他松开连诀的手臂,对陈宁雪笑了:“陈小姐?” 陈宁雪在两人面前站定,她挺直脊背,昂首,一袭白色燕尾礼服将她衬托得宛如一只高贵的白天鹅。 她将手中一支香槟递给沈庭未,举手投足间维持着大家闺秀该有的优雅,脸色却异常难看:“你倒是有本事。” 她对沈庭未说。 她无缘无故的恶意让沈庭未血液顿凉,伸手去接香槟的手顿在半空,怔了怔,才问:“什么?” 连诀从陈宁雪手中接过香槟,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甚至连一句搪塞她一句“他酒精过敏”或是“身体不舒服”都没有。 “我妹妹,宁雪。”连诀重新将沈庭未揽回身边,多余而公式化地向两位介绍彼此,“沈庭未,你见过的。” 陈宁雪垂眼看着连诀的动作,面色更冷,抿了抿唇,问:“你是在羞辱我吗?” 连诀不富感情地笑笑:“怎么这么问?” “连诀。”陈宁雪叫他的名字,抬起头,泛红的眼睛死盯着连诀,妄想从他脸上看出哪怕一点怜惜,“你但凡顾及一点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都不会在今天把他带过来。” 她明显极力压抑着情绪,但还是放低了声音,几乎示弱地说:“你明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连诀的笑意淡了,把玩着自己手上的戒指,含糊其词地说:“嗯?” 陈宁雪深深地看了连诀一眼,放下酒杯,转身上了楼。 沈庭未潜意识里感知到危险——这场所谓的‘家宴’显然不仅仅只是家宴这么简单。而他也绝不仅仅只是作为连诀的家属,陪同参加一场家宴这么容易。 厅堂的水晶吊灯亮得晃眼,远处的富家少爷小姐一副等戏的模样让沈庭未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沈庭未再三纠结,还是问出了口:“今天我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订婚。”连诀很好心地解释。 沈庭未问:“谁?” 连诀说:“我。” 连诀的语气平静地实在像是事不关己,让沈庭未惊了一下,但很快,他似乎明白了连诀将自己带来的用意。 “所以需要我配合你做什么吗?”沈庭未忐忑地看向连诀。 “待着。”连诀说,“待在我旁边。” 沈庭未重新挽上他的手臂:“好。” 30 30. “咚咚咚——” 拐杖在地板上敲出的闷响叫停了楼下的喧闹,沈庭未跟随众人抬头去看。 二楼红木扶栏处站着几个人,被簇拥其中的那人神情凌若冰霜,正居高临下地朝他与连诀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对方过于凌厉的眼神让沈庭未没来由地心慌了一下,接着感觉后腰一沉,连诀的手臂搭了过来。 沈庭未直觉那人可能与连诀有什么关系,因为那人身上有种与连诀格外相似的气场。 事实也很快证明了他的猜想。 不知是人群中哪位叔父或是大伯先开口,将焦点对准他们——“小诀带了人来?” 连诀抬起头叫人:“爸,二叔,小叔。” 陈褚连沉着脸,没应声。 二叔轻咳了一声,埋怨似的道:“连诀你也真是,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领。” “不是外人。”连诀笑着说。 “哎,大哥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先前在两人面前嚣张跋扈的男人插了句嘴进来,挑眉看向连诀,言语暧昧,“这人于你可能不是外人,于我们可不一定了——还是介绍一下吧。” “陈旭。”小叔皱着眉头,出言欲制止他不分场合的行为。 连诀不具备情绪地扫了陈旭一眼,像是才被他所提醒:“是啊,该介绍一下。” 他勾着沈庭未的腰,将人稍稍往前带了半步,以一种甚是郑重的语气,向众人介绍:“这位是我的合法伴侣。” 话音刚落,满屋哗然,二楼长辈脸色顿青:“这……” 连诀像是察觉不到四周古怪的气氛,转过头看向沈庭未,脸上带着仿佛是温柔的笑容,说:“叫人。” 沈庭未正试图从目前的情况中提取有价值的信息,又鲜少见到连诀除去讥讽以外的笑容,于是不可避免地在他的目光中短暂地分了下神。但很快他缓过神,看回二楼的长辈,按照连诀的要求,配合地叫了声:“爸。” 正犹豫该不该向连诀那样将其他人也一并带上,但他实在分不清楚哪位该怎么称呼。 连诀在这时将他拉回身边,不富诚意地向陈褚连解释:“前段时间忙着公司今年的海外竞标,连注册结婚都是抽空去的,也没来得及早点带回来给您看。” 略显长久的安静后,站在陈褚连旁边的二叔赫然大怒:“连诀,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连诀面不改色地反问。 沈庭未发现连诀装傻的本事也是一流。 连诀毫不在意众人的脸色,笑容堪称温和:“只是今天时间凑巧,就带上他一块儿来了。要是二叔不喜欢,以后不带来就是了。” “你!”二叔由于气急,脸涨得有些红。 陈褚连有意把陈宁雪嫁给连诀这事在家里不是什么秘密。 上个月陈褚连在喜宴上提过一嘴,今天这场“家宴”,虽说没有把目的放在明面上,长辈之间却心照不宣——连诀代替陈褚连管理着整个集团,自然也等于什么也没有,更别提在陈家的话语权。所以在订婚这件事上,哪怕他个人意愿再强烈,只要陈褚连发话,他还是得乖乖娶陈宁雪。 但很显然,没人想到连诀会这么大胆,敢当众让陈褚连下不来台,还是以这种堪称挑衅的方式。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敢出声。 陈褚连的脸青了又青,手中握着的黄花梨拐杖因用力而在大理石面的地板上划出很轻却很刺耳的声响,像是为了打破什么。 安静,或是外人看来的和睦。 二叔指着连诀,疾声厉色道:“反了你了是吧?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话一出,在一楼引起一小阵躁动。 “什么日子啊?”陈旭抬起头问,被小叔以眼神止住,小叔低声对二叔说了什么,继而不满地看着连诀,“连诀,你可别忘了这么多年……” “忘了什么?这么多年陈家是怎么养育我的?”连诀几乎对这套一成不变的道德绑架麻木了,他笑肉不笑地看了陈褚连一眼,“陈家当年大费心力把我带回来,又好心捡了个字给我,这恩情我当然不会忘。” 沈庭未吃惊地看向连诀,心里当即生出一股无意窥探到别人隐私的别扭感,以及一种非常诡异的,越是不想探究越是不由自主顺着秘密继续揣测的心理。 二叔指着连诀的手颤了颤:“当初,当初怎么就选中了你这个白眼狼!” “我看二叔是年纪大了,记不清事了。”连诀神色不变,提醒道,“我可不是陈家选来的,是考进来的。” 沈庭未在一旁听的云里雾里,但连诀这话显然意有所指,众人面面相觑后噤了声。 陈褚连的脸色实在难看,抿紧了嘴唇。 “不过我在陈家这么多年,功劳不敢要,苦劳没少出吧。”连诀缓慢地敛住了笑意,语气变得有些冷,“也该还清早几年的养育之恩了。” 拐杖在地面上用力敲动了两声。 陈褚连鬓边鼓起细而明显的青筋,他微眯起眼,目光射向连诀,声音冷得异常:“果然是条养不熟的狗。” 这话说得未免太难听,连沈庭未都感觉不适,转过头看连诀,却发现连诀的表情与动作没有丝毫变化,仍是轻松的姿态。 连诀勾着沈庭未的腰,很轻地笑了一声。 “您早该知道的。”连诀说。 话音落地,二楼有什么东西砸了过来,在沈庭未耳侧发出一声闷响,接着在地面上滚动了几圈,撞到桌脚才停了。 他下意识垂下目光去看,是只木雕的龙头。 龙头从颈处断裂开,红木的碎屑落在地上,沈庭未辨认了一会儿,猜测是陈褚连那根拐杖上的。 余光里连诀的衣袖不易察觉地轻动了一下,像是想抬手,但不知为什么忍住了,把手收了回去。 沈庭未这才注意到连诀一侧的颧骨微微泛红,细看好像有擦破皮的痕迹。 连诀似乎不是太能忍耐疼痛的人,眉头皱了起来,只是幅度小得微不可见。 陈褚连很大声地说:“带着你的人,滚!” “这……连先生,请吧。”引他们进门的管家对他们说。 来时是光鲜亮丽的座上客,走时却是灰头土脸的落水狗,说请,都不如用轰得合适。 林琛还在车里等着,像是早就知道结果,在他们出来后动作迅速地为他们拉开车门。 车驶出陈家大院,在空荡的郊区马路上行驶了很长一段距离,林琛开口:“连总,去哪儿?” 连诀挺直的脊背稍有松懈,靠进椅背里:“南边。” 可能是沈庭未盯着连诀的时间有点长了,连诀皱着眉头,心情很不好的样子,很没耐心地问他:“看什么?” 沈庭未看着他颧骨处已经肿起来的伤口,想给他指,刚抬起手,又改为指指自己的脸:“这里破了。” 连诀蹙着眉头说“嗯”。 过了一会儿,问:“还看什么?” 沈庭未摇摇头,说没什么。 连诀很烦他有话说一半的毛病,于是仍看着他。 沈庭未不自然地摸了摸耳垂,尴尬地说:“真的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看起来好像有点……” 沈庭未想说落寞,又觉得不合适,只好闭了嘴。 连诀可能猜测到他了他的后文,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将视线放到窗外。 沈庭未再次小声重复了一遍:“呃,没事。” 车停在南郊别墅门口,林琛说:“到了。” 院子里没开灯,车里也只开了一盏前排的灯。 沈庭未没急着下车,他看着半张脸陷在暗处的连诀。 连诀是被领养的……从刚才的情况里来看,他在陈家过得也许没有那么好。于是让因为来到这个世界而同样失去父母的沈庭未无端生出一种同命相连的滋味。 他怀疑自己可能是正处于孕期,有点莫名其妙地母爱泛滥了,以至于觉得连诀今天可能会需要人照顾。 他犹豫地叫了一声:“连先生?” 连诀看过来,目光很淡,像是还在责备他刚才的多管闲事。 沈庭未看着他的脸,鼓起勇气问:“要不要进去处理一下伤口啊,得消下毒什么的。” 车就停在院子里,林琛和司机留在车里等着。 沈庭未从房间里找出药箱,用脱脂棉蘸取生理盐水替连诀清理伤口。 连诀坐在沙发上,沈庭未则坐在他身旁,因为连诀不配合转身而逼不得已凑得很近。 他有些担心地看着连诀的脸:“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连诀能清晰地看到他因注视而略垂下来的,细而长的睫毛,以及他极其漂亮的唇形,与牙齿在下唇瓣上微咬出的白痕。 连诀回想到之前沈庭未坐在床上神情专注地看电影,也是习惯性咬着下唇。连专注的状态都像是要勾引什么人。 清洗完了伤口,沈庭未取了支棉签,替连诀上药。 其实连诀脸上的擦伤并不明显,主要是砸伤,导致红肿的范围不小。 沈庭未只好手上的动作更轻。 但棉签太小,触碰伤口的力道很难保持一致,以至于偶尔会戳痛连诀。或许是碍于面子,连诀没有制止,只是眉头皱得更深。 沈庭未由于离得太近,所以听清了他浅浅的一声抽气,有点抱歉地说:“对不起啊,弄疼你了。” 他说话时的呼吸细细地喷在连诀的脸色,上了药的伤口被吹得一凉,让连诀不自觉地又皱了眉。 正要说没事,沈庭未的脸忽然凑得更近,那双漂亮的唇覆过来时,连诀本该躲开的动作有一秒不自然的停顿。 接着,他感受到细而热的气流扑过来。 沈庭未对着他的伤口轻轻吹了口气,弥补刚才的过失似的,愧疚地问:“有没有好一点?” 沈庭未过度白皙的下巴与脖子让连诀很难把注意力移到别处,他半晌没回答,在沈庭未正要继续吹时,抬手握住了他纤细的手腕。 对上连诀晦暗不明的神色,沈庭未愣了愣,察觉到自己失礼,连忙说了句:“抱歉。” 正想起身,连诀松开了他,说:“好了。” 沈庭未默不作声地收回手,将两人之间过于亲密的距离拉开,他指了指连诀的脸,找补般的说:“伤口好一点的话可以再擦点药。”想了想,又安慰道,“伤口很浅,应该不会留疤。” “嗯。”连诀起身,破天荒地对他说了一句类似道别的话,“我回去了。” 沈庭未有些不自然地退开,把沙发与茶几之间的位置让出来:“好……注意安全。” 31 31. 这天晚上,连诀睡得不是很好,梦里似乎回到了那个夏天。 连诀刚结束一场莫名其妙的面试,从那栋冰冷而漂亮的大楼里走出来后,和几个共同参加面试的男孩一起坐上了回程的大巴。 福利院的孩子很少能有机会来到这样气派的地方,更别说刚才面试时那阵只在电视里才看过的夸张排场,几个人从上了车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连诀有些晕车,本来找了第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又觉得聒噪,起身走到车厢角落。 大巴走的是乡道,很慢,等他回到文阳市儿童福利中心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文阳本就是个多雨的城市,如今又正值夏季,几乎不见晴天。 从大巴上下来,一脚就踩进了泥洼里,他看着脚上那双刷得泛白的运动鞋,皱了皱眉头。 那时的他还不叫连诀,或者说还不配叫“连”诀。 据院长所说,他被丢在福利院门口时还没两岁,话都说不清楚,更别说自己的名字,院里人都叫他“小诀”。 他今年已经十五了,年纪在福利院已经算很大的了,个子也高,捐助者送来的衣物多数是给一些更小的孩子的,所以分到他手里合尺码的衣物并不多,更没有挑剔的余地。 这双鞋是去年春天志愿者送来的,鞋头有一点挤脚,但已经是最接近他能穿的尺码了。 回到宿舍把随身衣物放下,有人过来叫他,说是院长找。 “小诀。”院长把从食堂端来的饭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招呼他坐下,“刚回来吧,先吃点饭。” 连诀坐了一天一宿的车,其实不太有胃口,但还是道了声谢谢,坐下来拿起筷子。 院长先是问“那边怎么样”,又问他“都见到了什么人”,连诀摇摇头,说不清楚。 院长又问:“那他们对你感觉怎么样?” 连诀回想了一下面试时对面一排大人的表情,推断道:“应该是满意的。” 院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后来院长还拉着他絮叨了很多,大概是他刚来的时候话都说不利索,一转眼就这么高了,以及他明明聪明健康,怎么这么多年被屡屡退养。 连诀一声不吭,吃完了饭,跟院长道了别,拿着空掉的餐盘走了。 比起听院长说这些,他现在更想回去睡个好觉。 他太累了,又在十分不舒服的情况下吃了一份有些冷掉的饭,现在很想吐。 连诀被特许可以不用参加下午福利院的日常活动,他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头晕目眩。 他回想到刚才院长问他面试的情况,又想到那些似乎对他很满意的人,然后胃里难以忍受地紧缩,他趴在床沿开始吐。 连诀在院长的要求下为这场面试做了很多准备,临行前院长反复强调:“这是只有最优秀的孩子才能得到的机会,你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院长这话没有在夸大,连诀在一个月前就知道自己在过完年那场全国范围的考试中拿到了很好的名次,然后被带去做了一遍细致入微的体检,比他之前被领养人带去医院所做的体检还要全面。后来接到通知要去沂市参加面试,他恍惚地想,为什么?没有人向他解释。 直到面试结束后的一周,有一台一看就非常贵的汽车开进福利院,他才明白,原来那只不过是一场比起别人而更为特殊的领养方式。 连诀被要求什么都别带,只身坐上那台车,隔着车窗平静地跟院长与护工说了再见。 来接他的人很奇怪地问:“不和他们多说一会儿话吗?” 连诀说:“不用。” 那人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催促司机尽快出发。 再次去往沂市的用时比他之前坐大巴要短得多,可能是因为轿车的速度快,也可能是因为这次走了高速。 车开进陈家大院,连诀跟着带他来那人下车,穿过那条让他觉得异常长的走廊,上到二楼,进入一个很大的书房。 那是连诀第一次见到陈褚连。 那时的陈褚连还算年轻,至少腰背还直,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低着头看手里的文件。 可能是被领养与被弃养的次数多了,连诀看到自己新的领养人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陈褚连显然也是一样,只是抬起眼很粗略地扫了连诀一眼,说:“来了。” 连诀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什么都不说,旁边的人替他开口,对陈褚连说:“叫小诀,十五岁了,开学该上高二。” 陈褚连“嗯”了一声。 “学校已经找好了,我明天带他去上户口。”那人顿了顿,问,“先生,叫什么?陈诀吗?” “十五了?”陈褚连问。 “对。” 陈褚连头也不抬,注意力仍在工作上,冷淡地说:“不是小孩子了,姓什么不重要。” 男人明白了他的意思,道:“那……” 桌上的电话响了,陈褚连抬手止住他的话,接起电话。 电话挂断后,陈褚连突然站起来,似乎有很紧急的事情要出去,匆匆留下一句“都行,你看着办吧”便要走。 临出门前与连诀擦肩而过,连诀稍微侧了下身,想把门口的位置让出来。 陈褚连的脚步停了一下,第二次将目光放在连诀身上,对他的小动作很不满意似的,皱着眉头问:“怕我?” “不怕。”连诀注视着他。 或许是他不卑不亢的姿态取悦了陈褚连,陈褚连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扭头对刚才那人说:“你刚刚说他叫什么?” “小诀。” “嗯……”陈褚连想了想,问连诀,“你爸姓什么?” 连诀说我没爸。 陈褚连“嗯”了一会儿,寻求意见似的问身后的男人:“叫褚诀?” 那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在陈褚连“有话就说”的追问下,才犹豫着道:“处决,好像不太吉利……” 陈褚连没有在这件事上多作纠结,很快作出决定:“那就连诀。” “好的先生。” …… 这场梦做得太细致,连诀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胃在痉挛,像是那年刚从大巴上下来的时候。 他拧开床头的灯,靠在床头坐了一会儿,发觉自己的胃痛没有半分缓解,这才忽然想起昨晚没吃什么东西。 连诀不是很爱折腾自己身体的人,三餐也还算规律,所以没有什么成功人士标配的胃病——这会儿难受大几率是饿的。 他忽然想起傍晚去别墅时,沈庭未好像刚烧了菜,弄得房子里都是味道。 当时没留意,现在想起来才觉得沈庭未应该是很会做菜的人,沈庭未上楼换衣服的时候,林琛似乎还忍不住夸了一句这鲫鱼豆腐汤闻起来就很鲜。 不过他就吃这个? 连诀对照顾孕妇没有经验,也不免觉得晚餐只有一个汤过于简朴,于是想着还是要找个保姆过去照顾才行。 放在床头的手机屏幕亮了。 连诀拿起来,消息提示里躺着一条来自陈宁雪的微信。 -我回去了。 在解锁打开聊天窗口的时间里,那条消息已经变成了[对方已撤回]。 连诀看了一下时间,还不到五点,很明显她这晚睡得不是很好。 他没有立刻回复。起床的时间里,连诀打开了她的朋友圈,看到一条看上去似乎还挺开心的状态。五分钟前发出的,照片里是一杯冰美式与一张机票,背景在候机室,说:“没什么留恋啦,B国的朋友们等我落地,想你们。” 不到平时的早餐时间,但连诀很饿,决定自己随便做点东西吃。 可能是走动的声音惊扰了阿姨,阿姨从房间里出来,“呀”地一声:“先生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她从连诀手中接过刚从冰箱里拿出的食材:“交给我,我来做吧,很快就好。” 早餐的时候,他给陈宁雪回个信息,说一路顺风。 但他已经被拉黑了。 这并没有影响到连诀吃饭的心情,他把手机放在一边,突然问阿姨:“孕妇吃什么好?” 阿姨愣了一下:“先生这是……” “明年家里会多一个小孩。”连诀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阿姨的思想还停留在她所出生的环境,反应过来连诀的意思后,表情有些古怪,好像不太能理解他这种不太好的行为。回答了连诀的提问之后,又很担心地问:“需要我帮忙照顾吗?” 连诀原本的确是有打算给沈庭未再请位阿姨的,但转念一想沈庭未先前辞退了钟点工,也许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体情况,所以决定还是需要征求一下沈庭未的意见。 “暂时不需要。”他说。 见阿姨还站着没动,连诀问:“有什么事吗?” 阿姨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委婉地提醒:“您找个机会和童童说一下吧,这么大的事情,不好瞒着孩子的。” 连诀接受了她的建议,说:“过段时间吧。” 今天是周末,连诀很自觉地给自己放了个假。 从大学毕业开始他就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他打算把今天的时间用在补觉和运动上。 但这份宁静没能持续太久,被一通越洋电话打断了。 连诀听着对面略显急促的汇报,眉心紧蹙,将渐慢的跑步机彻底关停。 电话挂断后,连诀拨了通电话给林琛:“帮我订一张最快去S国的机票。” 林琛敏锐地察觉出什么,很快问:“是海外公司出问题了?” 连诀为陈家工作多年,如今决意与陈家决裂,自然不会全无后手,而“后手”在这个节骨眼上出问题,幕后黑手不言而喻。 林琛问:“连总,需要我陪同吗?” 连诀思考片刻,说:“你留下,看好沈庭未。” 32 32. 连诀离开前,给沈庭未打了一通电话。 沈庭未很少接到连诀本人的电话,大多时候连诀有事会让林琛代为转达。 “喂?”沈庭未不确定连诀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连先生?有什么事?” 他稍扬的音调越过机场嘈杂的人声,贴着连诀的耳朵传进来。 不知道为什么,“有什么事”这几个字让连诀很不爽。或许是因为的确不是什么要紧事。 “有事。”连诀还是说。 沈庭未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连诀说什么事。 他觉得连诀有点莫名其妙,只好又问了一遍:“什么事呀?” 连诀想到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最近有雨,尽量不要外出。” 沈庭未愣了愣,想不到他会专门打电话来提醒自己天气,有点受宠若惊,小心地应了:“……啊,好。” “你平时自己做菜吗?”连诀突然问了一句废话。 沈庭未不明所以:“是啊。” “你太瘦了。”连诀说。 连诀的本意只是想让沈庭未多吃一点,但这句话过于暧昧,让对面有片刻沉默。 他一时不太容易找出自然的解释,便认真地说:“对胎儿发育不好。”说完,又不分青红皂白地责怪,“医生上周检查完没有和你说吗?” 沈庭未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会多吃点的。” 连诀这才满意了,说:“嗯。” “需要什么告诉林琛。”连诀说,“他最近都有空闲。” 沈庭未说:“好。” 又是一阵短暂的无言。 沈庭未刚想问问连诀还有没有什么事,对面就挂了电话。 后面几天果然一直在下雨。 被雨困在家里没处可去,沈庭未闲来无事就披着毯子坐在落地窗前发呆。 花园里刚种上没多久的花枝被雨水打得蔫巴巴地垂着,花瓣落了一地,沈庭未看得心疼,又像是为了能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似的,联系了林琛,对他说下次过来的时候如果方便可以带些遮雨布来。 林琛收到信息后,没过两个小时就到了,还带了几个工人把院子里的花圃盖了。 沈庭未有想上前帮忙的意思,却被要求站在避风处待着就好。他心里过意不去,看临近晌午饭点了,便想留他们在家里吃饭,被林琛礼貌拒绝了。 “连总走之前交代过好好照顾您,我领了工资,当然要把活干好。” 沈庭未这才知道连诀最近不在国内。 他看着一行人离开的背影与雨幕外渐渐合上的大门,心里难免生出几分落寞来。 他有时会觉得这间很大的房子像只精致的囚笼,而他是笼中被圈养的鸟雀。 所以刚刚林琛向他转达连诀再找位保姆来照顾他的想法时,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认为自己还是有独立生存的能力的,暂时不需要‘饲养员’。 雨下了将近一个礼拜,天才总算有些想要放晴的迹象。 沈庭未在屋里憋了快一个礼拜,总算能出门透透气。他先是把院子里的雨布撤了,折好放回仓库里,又仔细检查了花,看它们有没有受到大雨的影响。 沈庭未挺喜欢花的,他曾经的家里也有一个花园,在家门口很小的一片,用篱笆围起来。偶尔他的母亲会邀请邻居家那个beta阿姨过来喝下午茶。 那个阿姨性格十分有趣,她在经营一个粉丝数量很可观的自媒体账号,平时喜欢在网络上分享与beta丈夫相爱的故事与日常,在青少年中一度很受欢迎。沈庭未读书的时候也会看她的视频,只因为他们这样不受信息素影响的爱情在社会主流的婚姻中显得特别而浪漫。 ——沈庭未都快忘了,自己曾经也向往过这样的浪漫。 连诀并不喜欢鲜花,认为它们从外表到气味都庸俗至极,之所以被赋予了表达情感的含义,不过是商品时代下促进经济的一种无聊手段。 他冷漠地看着面前办公桌上这束娇艳盛放的玫瑰,抽掉中间那张卡片丢进垃圾桶,叫助手拿了丢出去。 “以后不要让这种东西出现在我办公室里。”连诀说。 他的助手是个典型的S国人,S国的浪漫主义思想浸染进骨子里,对他如此无情的行为表示不解,问为什么。 连诀没有耐心应对他的问题,说没有为什么。 他的助手表情有些可惜,他将花拿走,说:“或许我可以分给前台的女孩,她们一定会为此感到高兴。” 连诀说随便你。 鲜花的主人在约定时间到达连诀的公司,一进门就对连诀表达了不满:“我送你的花怎么摆在门口,还被拆得那么……”他的中文不是很好,想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呃,惨烈?” “我对花粉过敏。”连诀随便找了个借口。对方是他目前为止所能找到的,不算最为合适,但也能够为他解决燃眉之急的代理商,理应保持客气。 Alex惊讶地说:“啊,是吗?抱歉我不知道。” 连诀笑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请他在办公室坐下。 Alex是个地道的S籍华人,他很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的年纪,从说话方式到行为举止都透露着不靠谱三个大字。连诀起初也以为他不过是仗着家底厚随便玩玩的纨绔,商场中不乏这样的人。但接触下来才发现对方的谈判能力与他的外表极不相符,不是很容易被糊弄的人。 于是连诀想了想,给出了一个比原本预计高出不少的数字。 Alex却笑了,他像没讨到糖吃的小孩,将五官皱在一起,甚是责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数字仅仅高于市场百分之五而已,而我所承受的风险可远不止百分之五。” 连诀面不改色:“这行的利润占多少,你比我清楚。” Alex见他不肯退让,有些遗憾地说:“连总,我对贵司的现况略有耳闻……您应该清楚的,您司并不是我唯一的选择。” Alex是个聪明人,话点到为止,意图明显,想告诉连诀他手上并没有太多谈条件的筹码。 情况的确如此,连诀短暂地沉思了一会儿,说还有商量的余地。 Alex很欣赏他识时通变的做事风格,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前倾,半越过宽大的办公桌,专注而俏皮地盯住连诀:“或许我们可以各退一步,我这边再让一成利润,你留出今晚的时间与我约会?” 那股令人不太舒适的香水味因对方覆身凑近而变得浓郁,是与那束玫瑰类似的馥郁型花香,使得连诀条件反射地产生反感。 连诀反常地在工作状态下分了会儿神,想起沈庭未。 沈庭未身上那股奇怪的荷尔蒙比很多香水味都要好闻。他在心里加深了这个想法。 连诀微微向后倾身,将转椅带离桌前,抬手示意Alex看自己手上的戒指,语气看似抱歉地说道:“我已经结婚了。” Alex“啊”了一声,失望地坐回原位:“那太可惜了。” 最终两人的谈判以连诀妥协作为终止。 “合作愉快。”连诀主动向他伸出手。 Alex仍是遗憾地盯着他无名指上的戒指看了许久,才轻叹一口气,握住他的手,道:“合作愉快。” [叮——] 沈庭未把煮好的热牛奶倒进杯子里,拿着杯子走到沙发前,拿起响了几声手机。 -店长在给我们做员工培训呢 -你那张50万的卡已经成为咱们馆里的神话了 -【视频】 他点开视频,视频里店长正慷慨激昂地给大家强调服务态度的重要性。 他用一拍哈哈哈哈作为反馈,给常开心回了微信。 沈庭未一向是重感情的人,常开心是他来到这个地方以后交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拿到新手机后他理所应当地通过常开心的常用手机号加上了她的微信,两个人偶尔会在微信上聊聊天。 沈庭未独自守在很大的房子里,周围很空,想要出门逛逛需要走很久才能到达市区,所以他时常会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无趣。太过无聊所导致的结果就是他常常会想起过去,但很多时候只敢让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就得强迫着自己接受现实。 尽管很多事情他没办法与别人说,有人能像这样时不时陪着他说说话也是好的。 可能是常开心每次找沈庭未都能很快得到回复,次数多了,她有所察觉,隔三岔五会发来一些有意思的学习论坛让沈庭未打发时间。 -一起学钩针吧,我要给我家猫织个项圈。 沈庭未第一次听她提起,很好奇,问:“你家还有猫?” 常开心说是呀,然后连续发来十几条照片和视频炫耀。 沈庭未一张张点开看,常开心的猫是一只很肥的狸花猫,她说是去年在小区车棚里捡到的,特别粘人。沈庭未非常羡慕地说:“好好啊,我以前也超想养一只猫。” 常开心说养呀,养猫超治愈的。 沈庭未看着手机上的猫猫照片,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有点可惜地说:“还是算了吧。” 33 33. “爸爸,我们学校暑假有个英语游学夏令营,我可以参加吗?”康童刚洗完澡,阿姨正拿着吹风机帮他吹头发,他捧着手机,看屏幕里的连诀嘴巴动了动,凑着耳朵过去听,“啊?什么?我没听见。” 阿姨把他的头发吹得半干,用手理顺了,笑着说:“你先跟你爸视频吧,等下睡觉了我再来给你吹。” 康童这才听清了连诀的话,连诀要他把夏令营的行程发过来看过再决定。 他乖乖地点头,然后从班级群里下载了夏令营的资料,转发给连诀。 连诀浏览了一遍活动安排,确认没有哪个环节存在安全风险,才对康童说:“可以。” 视频挂断后,连诀点开医院那边刚刚发来的微信消息,对方汇报了沈庭未本周的身体检查结果,并委婉地告诉他,沈庭未的身体状况比起孕初期有所好转,但毕竟正处于怀孕这样本就比平时敏感的时期,最好多有家人的陪伴。 连诀看着对方发来的文字,目光在‘家人’二字上停留了许久,除了思考自己是否能够算作沈庭未的家人外,他还突然想到,沈庭未的亲人呢? 连诀仔细回忆起与沈庭未自相识以来,似乎从未听他提起过亲人,以及先前问沈庭未需不需要一个婚礼时,他一反常态的表现,让人很难不产生些不太乐观的联想。 正想着,微信中弹出一条新的消息提示,是一条好友申请。 连诀几乎是瞬间猜测到对方是谁。 沈庭未的微信头像是时下年轻人都喜欢用的宠物图片,昵称是几个连诀看不懂的符号,猜测可能是随便打下的乱码。 还没等他通过,沈庭未又重新发了一条添加申请,并且在备注里写上:连先生,我是沈庭未。 加上微信后,沈庭未很快发来一条语音消息,在语音里很有礼貌地说:“连先生,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房间里的热水器好像出了一点故障,今晚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浴室吗?” 连诀看了一眼时间,回复:不晚,又回复:可以。 沈庭未很快回复:“谢谢。” 手上暂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等待他处理,连诀没有叫助理,起身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 坐回办公椅后,他拿起刚才回复完消息随手放在桌上的手机,再次打开微信。 沈庭未的微信窗口仍停留在最近联系人第一条,他盯着沈庭未奇怪的昵称看了一会儿,好像有些看懂这串符号了。 他把手机竖过来,*<|:-1,像个戴着绒线帽的人。 连诀为沈庭未这种幼稚的低级趣味感到无语,好像很难忍受这样的东西出现在自己眼前,他把沈庭未的昵称改成了规规矩矩的名字。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接着放大了那个看起来很怪的头像,十分挑剔地审视起来。 沈庭未的头像是一只小猫,猫咪的头顶与鼻子上有黑色的斑纹,眼睛半眯着,瞳孔泛着一圈黄褐色的绒圈,正蜷着前爪俯身趴在阳台上晒太阳。 长相可以说是平平无奇,拍摄技术也可圈可点,并不像是网上随便找的照片。 他问:头像是什么? 沈庭未过了半个小时才回,说:猫。 连诀刚回复完一封邮件,看到手机上亮起的消息,看到沈庭未的回复后,认为他又在侮辱自己的智商。他当然知道是猫。 好在沈庭未很快又补了一句:是朋友家的猫,蛮可爱的,就拿来当头像了。 连诀怎么也没办法从那只蠢猫的脸上找出一星半点的可爱来,只好当他这句话是空气。 沈庭未的消息在几分钟后又发过来:我用了一条你房间里的新毛巾。 连诀发现他有时候礼貌得有点烦人,于是回复:不用通知我。 过了一会儿,又说:想用什么自己拿。 沈庭未用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看到连诀的消息,拿起盥洗台上的手机,又一次回复道:谢谢。 对面从[连诀]变成[正在输入……],沈庭未把睡袍系好,拿着手机回到房间,找了吹风筒把头发吹干。 直到他吹好头发上了床,连诀的微信也没再回过来,聊天窗口上又变回了[连诀]。 他和着温水把今天的叶酸片吃了,靠坐在床头百无聊赖地翻了会儿手机相册。 沈庭未偶尔会拍些照片,比如按照网上的菜谱做出的新菜式,或是花园里开好的花,但他没有什么人可以分享,只放在相册里不时翻来看看。 胡乱翻着,常开心正好发来一条新的消息,说:今日份的云吸! 常开心家的猫正用一种非常扭曲的姿势侧瘫在枕头上睡觉,露着白花花的腹部。沈庭未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绒软的手感,看得喜欢,就把头像换成了这张照片。 跟常开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常开心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就跟他道了晚安。 沈庭未其实还不是很困,但没什么事情可做,在软件商店里按照数据排行下载了微博刷了一会儿,多数是些他不认识的明星的花边新闻。 他漫无目的地看了一会儿,找不到乐趣,便放下手机打算睡了。 沈庭未关了卧室的顶灯,只留了床头一盏柔暖的台灯,他的手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抚摸着小腹,刚刚洗完澡照镜子时发现肚子已经微微有些隆起的迹象。不过因为连诀电话里那句“太瘦了,对孩子不好”,他最近对待吃饭比以前要上心一些——虽说吐得要比吃得多,但总归是增加了饭量,长肉也在情理之中。 沈庭未才想起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出现那种强烈的心悸感了。也许是因为连诀提供给他了一个较为稳定的居住地,不需要他再为明天去哪而担忧,所以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有了一点着落,连同近期的睡眠质量都跟着上去了。 游思遐想间来了睡意,他打了个哈欠,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把灯关了。 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手机响了一声,他拿手机来看,连诀没头没脑地发来一句:喜欢猫? 沈庭未太困了,没有打字的精力,将手机贴在嘴边,很轻地回了一句“嗯”,没多久便睡着了。 34 34. 等连诀在那边处理完手头上的工作,再回国时已是一个月后了。 从机场出来,提前过来等候的林琛走上来接过连诀手中的行李,替他打开车门,问:“连总,直接回家吗?” 连诀“嗯”了一声,上车后就没再说话。 他刚经历了一个多月的高强度工作,时差还没倒过来,此刻短暂地松懈下精神,靠在椅背中阖眼休息。 林琛见他神色疲惫,便让司机将车内温度调高,不再作声了。 正值上班早高峰,道路从进入市区就堵了起来,缓慢挪动的车流间不时响起短促而刺耳的车鸣。 连诀微微皱了皱眉,睁开眼,眉宇间流露出些许反感的情绪。 林琛只好解释:“堵车了,连总。” 连诀点了点头,视线轻而没有目的地落入窗外,继续沉默。 大概过了两分钟,在车往前挪了几乎不能称作前近的很小一段距离后,连诀突然说:“停一下。” 林琛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路边是一排没有完全开始经营的门店,他心怀疑惑地跟随连诀下了车。 不到九点,一些店铺刚开门营业。 店主正在柜台后面整理东西,身子被收银柜挡了大半,听到门口有人进门,也没赶紧起来迎客,只扬声喊了一句:“欢迎光临,先自己看看啊,有什么喜欢的叫我。” 连诀很少进入宠物店,他对宠物的概念仅仅存在于余曼喂养的那条亲人的博美犬。 只是刚在车里远远看到这间店,莫名想起了沈庭未之前回复他那声很绵很软的“嗯”。连诀无端解读成沈庭未喜欢得不得了的样子,于是鬼使神差地走了进来。 林琛跟着进来,眼里流露出几分怪异的神色:“……连总这是?” 连诀正站在一个足有三层的玻璃展柜旁,仿佛视察工作般的,神色严肃地将展柜内或在玩耍或在酣睡的猫咪审视一遍,随后拿出手机,找出一张图片,给林琛看:“这是什么猫?” 林琛和连诀一样,对猫一窍不通,但由于照片上的猫咪实在长相太过普通,平凡到街上随处可见,因此并不太难辨认。他实话实话:“好像是田园猫。” “田园猫?” “是的,连总,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土猫。”林琛说,“在宠物店里应该是买不到的。” 连诀点了头,将目光放回展柜,但显然若有所思。 林琛认为连诀不是会喜欢宠物的人,而小孩子对宠物的热情度往往比较高,便猜测是康童想要,于是推荐道:“我姐家里有两只布偶猫,毛发很漂亮,而且性格非常温顺,小少爷也许会喜欢。” 连诀却说:“不是。” 林琛愣了愣。 没找到沈庭未头像里的品种,连诀很快放弃了给沈庭未买只猫的念头,正要离开,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袖口碰了一下。 连诀低头,发现是玻璃展柜二层的开口伸出了一只白色的小爪子,勾住了他的袖子。 小猫似乎对他的袖扣非常感兴趣,一次没抓到,伸着爪子还想再抓,被连诀轻轻捏住了肉垫。小猫非但没有把爪子收回来,反而在他指间抻了抻爪子。 指腹的温度与柔软的触感让连诀感到新奇,他松开小猫的手掌,在展柜前蹲下,视线与猫咪平齐。 玻璃柜里的小猫只有两个手掌长,浑身洁白如雪不掺一丝杂色。小猫不怕人,看到连诀,耳朵轻轻抖动了一下,探着圆滚滚的脑袋隔着玻璃凑过来看他,大而有神的眼睛在灯光下呈剔透的黄,像颗晶莹的琥珀。 连诀朝展柜上的圆孔伸出一根手指,小猫便将爪子搭上来,好奇地抓他的手指。 沈庭未应该会喜欢它。连诀莫名奇妙地想。 林琛站在连诀身后,犹豫片刻,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连诀:“连总,沈先……太太怀孕了,这个时候养猫会不会不太妥当?” 连诀听到他的话,稍有迟疑,逗小猫的动作停了。 正想作罢,宠物店整理东西的老板娘从柜台后面站起来,显然是听到了他们刚才的对话,说:“要相信科学啊帅哥。” 连诀听到声音转头,见老板娘正扶着腰步子缓慢地朝他们走过来:“你看我怀着孕不是还在这儿吗?我家这么多猫猫狗狗的,只要驱虫和卫生搞好了,平时多注意一点,孕期养猫什么问题都没有。” 不知为何,连诀从看到她以后,视线就不由自主地停在她明显隆起的小腹上。 老板娘快走到他们面前时,似乎伸手想要把椅子圆桌旁的椅子拉出来,连诀朝身后使了个眼神,林琛连忙说:“不用了。” “哎,不好意思啊,我这挺着个肚子干点什么都不方便。”她又挺抱歉地对林琛说,“那能麻烦你帮我搬一个吗?” 林琛帮她把椅子拉出来,老板娘扶着肚子坐下,问:“你老婆怀孕几个月了啊?” 老婆这个过于亲密的词汇让连诀有一瞬的沉默,接着说:“三个月零两天。” 她点点头,说:“那还行,前三个月危险期,尽量避免孕妇接触宠物,三个月以后抵抗力稍微好一点了,就没有那么多忌讳了。” “我听说猫咪身体里有一定几率携带弓形虫,孕妇感染的话很容易导致流产……” 林琛的话还没说完,老板娘笑了起来,对他说:“弓形虫听起来挺吓人的,但是其实是一种非常常见的寄生虫,别说动物,其实很多人身上也会携带,只是没有被发现而已。弓形虫的感染途径除了宠物,在没有完全熟透的肉制品,奶制品,以及果蔬上都会有的,误食这些造成感染的可能性比宠物传染的几率要大多了。” “其实对待平时家养宠物的时候,只要注意不要让孕妇接触到猫咪的粪便,勤洗手消毒,不带猫咪出门和喂食生肉,基本上就没问题了。”她看了看连诀,大概是从穿着上判断,认为像这样偏精英类型的男士并不会热衷小动物,便笑着问,“你老婆很喜欢猫?” “嗯。”连诀的适应能力很快,第二次从她口中听到‘老婆’,神色中就没有了特别的变化,“他喜欢。” “之前有养过猫吗?”老板娘问。 连诀不清楚沈庭未之前有没有养过宠物,没听他说过,想了想,说:“应该没有。” “嗯……那你可以考虑一下英短,长得很可爱的,性格也比较温顺,不爱叫,比较适合新手养。”老板娘的目光在放置猫咪的展柜里扫了一圈,指了指刚才抓连诀袖子的小猫,“喏,就它。昨天刚打完全部的疫苗,驱虫什么的都做过了,抱回去就能养。不过它现在这个年龄,比较活泼,晚上最好把它关到客厅去,不然恐怕会影响休息。” 老板娘想了想,又指了指最上面的展柜:“其实刚才这个帅哥提到的布偶猫也不错,布偶猫性格粘人,很适合陪伴。就是它属于长毛猫,如果平时家里只有孕妇一个人的话,我个人不太建议养,因为每天需要花费很多精力给猫咪梳毛打理毛发。” 连诀蹲下来,继续看那只白色的小英短猫,老板娘看出他有想要的意向,就说:“你喜欢的话可以抱出来看看的。那个门把旁边有个扣,使劲掰一下就开了。” 林琛一向擅于揣测连诀的想法,见连诀听完店主的话有所打动,便自作主张开了柜子:“连总,您先看看,如果确定要养,我去咨询一下养猫事宜,请位保姆去太太那里照顾……如果太太不愿意,只照顾猫咪也好。” 连诀原本没有抱猫的想法,但林琛把柜门打开,猫咪就朝他冲了过来。二层玻璃柜虽然不算高得过分,但猫咪这么小,真掉下来恐怕也容易受伤,于是他还是伸出手把猫小心地拿起来。 猫咪趴在他的手臂上,如愿以偿抓到他的袖扣,用爪子拨弄来拨弄去。 连诀不太熟练地抚摸了猫咪毛茸茸的脑袋,小猫好像很舒服,背起尖尖的小耳朵,用非常轻也非常细的声音“喵”的叫了一声。 连旁边不主张让沈庭未养猫的林琛都忍不住被它这一声撒娇般的叫声吸引,情不自禁地说:“好可爱啊。” “你们男人可能不知道。其实在怀孕阶段,孕妇心理上很容易出现情绪低落的情况,养只宠物陪伴她也许会好很多的,毕竟都说宠物治愈心情嘛。”老板娘说完,又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不过这都是我个人的感受,仅供参考,要不要养还是你们自己拿主意。” 连诀最终还是决定将它带回去。 老板娘为了消除他们的担忧,指了指外面:“马路对面就有一家宠物医院,你们要是不放心的话可以现在过去做下体检,顺便检测一下有没有弓形虫,要是检查结果有问题的话化验费可以我来出。” 于是以防万一,林琛还是抱了猫咪过去做检查,连诀则留在店里为小猫置办生活用品。 正在两个款式不同的猫窝中做选择时,有个男人骑着电瓶车在门口停下来,将车锁在店门口,推门进来,看到店里有客人,冲他憨笑着点了点头:“您好。” 连诀也礼貌地点头。 “喜欢哪个,需要的话我可以给您介绍一下。”男人说。 见连诀不需要,便让他自己先看,有点无奈地朝宠物店的老板娘走过去:“哎呀,你怎么又在整理货啊,能不能老老实实坐一会儿?” “已经坐了一会儿了。”老板娘也挺无奈的,“这不是无聊吗,也不能天天坐着啊。” “你就吃这个啊?”男人看到柜台上放着的打包盒,“说了多少遍了外面买的不健康,我早上说给你做点吃的,你非得出来买,吃坏了肚子怎么办?” “哪有那么娇气。何况你现在做饭越来越淡了,我就想吃点有味儿的啊。” “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现在就是要少油少盐,怎么自己心里没点数呢!” “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意愿啊?” “怎么又扯到尊不尊重上去了……” 两个人小孩子一样你一句我一句拌嘴的同时,连诀已经选好了猫咪所需要的用品,拿去结账。 男人可能是觉得夫妻拌嘴让他见笑了,尴尬地找补:“没办法,谁让人家现在是个祖宗呢,得供着。” 连诀给了一个不太富有感情的淡笑,紧接着,视线又不自觉停留在为他结算的老板娘的肚子上。 男人注意到他的视线,会错了意,以为连诀的潜台词是责备他在妻子怀孕的情况下还不依不饶,对他解释:“你还没结婚吧?害,以后你就知道了,俩人在一块没有不拌嘴的,都是吵着玩的。” “说什么呢,人家老婆也怀孕了。”老板娘说,“猫猫就是给他老婆买的。” “哦哦!”男人恍然,“多少周了啊?” “三个月了。”老板娘替连诀回答。 “那你是不是现在也没有什么感觉呢?哈哈哈我刚开始也是,到后来我老婆肚子大了我才开始有点那种要当爹了的感觉……” 连诀不清楚当爹应该是什么感觉。刚开始知道自己要有一个孩子的时候,他除了对沈庭未的身体感到惊诧意外,其实并没有太多想法。生下来,养大,对于他来说不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就像康童。他能确保给孩子提供无忧的生活,却很少会想,如何做好一个父亲。 他顿了顿,问老板娘:“你现在……多大了?” “二十七了啊。”老板娘下意识回答,说完又觉得不对劲,突然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你是说他?都快九个月了。” 连诀很难想象沈庭未的肚子鼓成这样,沉默地点了点头,付了款。 林琛带着猫咪回来,把小猫的检查结果递给连诀,告诉连诀猫咪很健康。 带着猫咪回到车上,林琛问:“那我们现在去沈先生那里吗?” 连诀看着扒在猫包里好奇张望的小猫,说:“嗯。” 从市区到南郊的路程很远,连诀心里莫名奇妙地产生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微妙情绪,他期待看到沈庭未见到猫咪后的表情。沈庭未应该是那种很喜欢可爱的东西的人,就连微信昵称都要改成那种卖萌的符号。 于是他对司机说:“可以快一点。” 猫咪对他的袖扣情有独钟,进入猫包还不老实,连诀微微动了一下手臂,发现猫咪的眼睛总是跟着连诀手臂的动作轨迹移动。 他把那颗价值不菲的钻石袖扣摘掉,从猫包留出的透气孔伸进去,被前排的林琛从后视镜里看到,表情有点无奈,但语气却没有非常明显的变化:“连总,猫咪太小了,太尖锐的东西还是不要让它玩的好。” 连诀只好从透气孔里把袖扣拿出来。 小猫很不满意似的扒在猫包上那个透明的亚克力罩子上对着他喵喵叫。 车在沈庭未所住的别墅门口停了下来,连诀听到林琛突然很奇怪地叫了他一声:“连总。” 连诀的视线从猫身上收回来,抬起眼,先看到别墅外停着的两辆警车。 接着上车有人走下来,敲了敲车窗。 连诀将车窗降下。 “您好,是连诀先生吗?我们是沂市公安局的工作人员,现在我们怀疑您涉嫌一起严重的经济犯罪,请您配合我们走一趟。” 后面写完就会放出来,更新不定时,最晚春节前完结。最近找回一点手感了,写文也顺利一点了,最后一篇文肯定会认真对待的,不会辜负大家的期待,抱歉久等了。另外,微博销号就是单纯的销号而已,看了评论才发现说啥的都有,跟任何人都没关系,不要乱猜了。 35 35. 这周的身体检查比往常要久一点。 连诀在别墅里为沈庭未特别安排了医疗房,内置设备一应俱全,沈庭未平躺在诊疗床上,心跳的速度很快。 他忍不住第三次问医生:“能看到吗?” 医生无奈地对他笑笑:“稍等一下,别急,现在月份太小了,而且你的体型还是偏瘦,所以胚胎也小,位置不太好找。” 沈庭未只好继续等着,又有些紧张地问:“那会不会因为我太瘦影响到孩子啊?” “不会的,有些人就是吃不胖的体质,只要营养跟上就行。”医生盯着机器显示屏,一边与他闲聊缓解他的紧张,“最近吐得还厉害吗?” “好一点了。”沈庭未说,“就是经常会觉得乏,没精神。” “嗜睡是吧?没事,这是正常的。”医生说,“过段时间可能还会出现头疼,多注意休息就好了。” 稍过片刻,医生突然说:“有了。” 沈庭未下意识屏住呼吸,紧盯着显示屏上的黑白色画面。 医生指着画面给他看:“这里,看到了吗?” 显示器上的画面很暗,一颗不太明显的白色暗影被包裹在黑乎乎的雾气里,很小一团,形态不明,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他现在蜷着身子呢。”医生伸手指给他看,“你看,这里圆圆的部分是宝宝的头,手和脚在这儿,还不太明显……” 沈庭未盯着那团看不清的小东西茫然的点了点头。 “胚胎发育的挺好的,颅骨光环完整,脊柱排列连续规整,现在的心跳频率大概在154次每分钟,非常健康呢。” 沈庭未把目光转向医生,怔怔地问:“心跳?” “对,我把声音接出来给你听听。”医生在机器上熟练地操作了两下,“声音可能有点小,再过一周差不多就能听到很清晰的心跳了,好了——” 不是很清楚的声响从机器中传出来,节奏快而低闷,像钟表走针时那样有规律地在安静的诊室中响动着。 “扑通、扑通、扑通……” 一时间沈庭未的呼吸好像静止了,他的嘴微微张开,视线凝在显示器那片看不清楚的画面上。 画面随着医生贴在他小腹上的检测仪移动而轻轻摇晃,沈庭未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呼吸又一下子变得很快,心跳也快,紧接着耳边除了机器里发出低而有力的心跳声外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个他原本觉得什么都看不出来的画面突然变得鲜活起来。 他尝试着按照医生刚才所指的地方观察胎儿的头、手,和脚,却感觉眼前的画面忽然变得虚幻,他用力地挤了挤眼睛,才感觉到脸上的温热和湿润。 沈庭未很没出息地哭了。 他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又扯着袖口按在眼睛上,再睁开眼时却还是潮湿的。 医生大概是在医院见得多了,很能理解地说:“很神奇吧,再过一段时间宝宝慢慢长大了,就能看清楚五官了,再大一点会在你肚子里翻身,会动,特别有趣。” 沈庭未的眼泪止不住,他想说谢谢,又因为喉咙里紧得要命而发不出声音。 医生从旁边拿了抽纸递给他:“心情要保持愉悦,宝宝才会更健康啊,别哭了。” 沈庭未抽了两张纸巾按在眼睛上,过了半晌才哽咽着道了一声:“……好,好。” 医生离开后,沈庭未回房间洗了把脸。 他的鼻头和眼睑都红,用温水洗了两遍也没能缓解眼睛的酸胀,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撩开衣摆,将自己微隆的小腹暴露在镜前。 刚才的画面仍然留在脑子里,说来也是奇怪,看在眼里时分明是很朦胧的画面,到了脑子里却清晰起来。 很小的手和脚,蜷起的身子,像个小怪物。 ——鲜活的,有心跳的小怪物。 沈庭未带着水汽与热度的掌心覆上去,什么也感受不到,却好像什么都感受到了。 是一种在这个世界里真切的活着的感觉。 从卧室出来,鼻腔里那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就转为了充涨的喜悦。 他坐在沙发上,打开手机,翻出刚才在医生允许下录下的胎心视频,反复听了几遍之后,他忽然理解了网络上总是吐槽的花式晒娃现象。 沈庭未认为自己也有这个潜质,并且‘病情’要更为严重,只是听了胎心他都已经按耐不住自己想要分享的心情。 但他实在找不到可以分享的人。 想到这里,他满溢心房的喜悦忽然有一瞬成了空白的茫然。 沈庭未看着手机上最后一次对话停在半月前的聊天框,半是犹豫半是期待地将视频发送给连诀。 “今天听到了宝宝的胎心。” 沈庭未原本想这么说,又觉得这句话好像太过于亲密了,于是选择上滑取消发送,将另外一张彩超的照片一同发送给连诀,规行矩步地向连诀汇报了胎儿的检查结果。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期待连诀也像他一样高兴? 他认为自己未免太强人所难。 沈庭未等了很久,连诀的微信却迟迟没有回过来。或许是有事在忙没有看到,也或许是看到了不想回复。 沈庭未不知道,也不想想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好像没有一开始那么开心了。 他为自己煮了顿丰盛的午餐,吃午餐时,常开心给他发来了一个链接。 “什么?”他还没点开。 “长青山旅游攻略!”常开心非常激动地说,“我在一个旅游博主那里看到的,查了一下,离我们才二百公里,走起吗?” 沈庭未很久没有出过门,有些心动,但听到目的地也有点迟疑:“爬山啊?” “爬什么爬,可以坐索道直接上去。让我爬山不如杀了我!”常开心说完又啧了一声,“你是不是没看我发你的攻略啊!” 被揭穿的沈庭未悻悻道:“还没,我吃饭呢,现在就看。” “你快看看想不想去。主要是山上有间巨漂亮的民宿,早上可以看日出,旁边还有个室外的网红餐厅,我想去打卡。” 沈庭未点开看了这条长青山两天一夜游玩指南,上面写得很详细,从山脚的特色农家菜,到山顶小吃和民宿环境,价位,以及步行山道和索道位置都标明了。沈庭未仔细看了博主发出来的地图,从山脚到山腰有一个索道,下了第一个索道走上几百米就能看到第二个索道入口,可以直接通向山顶的民宿。 这周的身体检查已经做完了,下一次检查医生要到下礼拜一才回来,沈庭未想到在家里也没别的事情做,就对常开心说:“好啊,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要不然到了周末就很多人了,不知道订不订得到房间了。”常开心的消息很快回过来。 “好,我要收拾一下。”沈庭未说。 “好的好的,我也要收拾一下。”常开心回。 过了一会儿,她又发过来一条语音:“我们怎么去?你会开车吗?” 沈庭未正要上楼收拾,听到她发来的语音时脚步在楼梯上微顿,有片刻怔神。 他是会开车的,但他的驾驶证在这个世界并不通用——另一方面,上一次开车的不美好经历让他对开车产生了一点心理阴影,他实在很不想回忆。 “不会。”沈庭未顿了顿,说,“我没驾照。” “我有本倒是有本,但是好久没开了……你告诉我你的位置,我过去接你吧。” “啊。”沈庭未听完她前半句话,有些不放心地问,“……那你开车能安全吗?” “安全是肯定安全,就是慢,贼慢……”常开心笑起来,“我爹说我开车就跟那老太太散步似的,咱们两个小时的路程我估计得开小半天,你不嫌弃就行。” 沈庭未叹了口气,说:“没事。” 他把自己的定位发给常开心,常开心回了一个[猫猫OK]的卡通表情,沈庭未上楼去收拾东西。 只住一宿,需要带的东西不多,沈庭未简单装了换洗衣物和日用品,又特意找了件宽松款式的线织衫遮肚子——虽说他的孕肚还没有到很明显的地步,哪怕被人注意到了也根本不会往这方面想。 收拾完东西下楼,沈庭未又拿了些零嘴装好,顺便把早晨煮上的棒骨汤盛出来,倒进保温壶里,打算在路上跟常开心分享——万一真的开了小半天呢。 做完这些琐碎,便坐在沙发上等常开心过来。 他想了想,还是拿出手机给林琛打了一通电话,想要告知对方自己这两天要出门你,以免他过来时走空。 拨出去的电话一直到自动挂断都没有人接听。 沈庭未有些意外,又联想到连诀那条没有回复的微信,猜测他们可能在忙正事,于是决定不再打扰,等到了晚上再跟林琛说。 从市区到南郊的四十分钟路程,常开心足足开了一个小时才到。 沈庭未接到她的电话后,检查了房子的水电,确保都关好了,才锁好门出来,常开心正站在大门口,对着沈庭未所住的房子目瞪口呆。 “未未,你还说你不是来体验生活的!”常开心几乎看傻了眼,“不是,亏了我之前还天天担心你吃不饱穿不暖,结果你竟然住这儿!这一块地砖顶我一个轮胎的地儿?!” 沈庭未被她的夸张逗笑了,他不是很爱说谎的人,除去一些迫不得已的情况外,认为别的事情没有瞒着她的必要,跟着上了车后便向她解释道:“这不是我的房子。” “啊?”常开心愣了愣,“那你怎么住这里,租的?不能吧,我感觉我一年工资也租不起这儿一个月的……” 解释自己住在这里的原因并不是很容易,沈庭未想了一会儿,感觉用“爱人”或是“老公”来形容连诀都不合适,只好学着连诀介绍他的方式,对常开心说:“这是我伴侣的房子。” 常开心正在系安全带,听到这里猛地转过头看着他:“卧槽,你结婚了?!” 还没等沈庭未点头,她又猛地往后仰了仰身,将自己与沈庭未之间的距离拉到很远:“卧槽,那我们俩这孤男寡女的出去过夜不合适吧!你老婆不会杀了我吧!” 沈庭未忍不住笑了,说:“没关系的。他应该不会介意——他很忙,不太会约束我跟谁交往。” 常开心这才长呼了一口气,慢慢发动车子。 “啊,不会真的是上次那个丢项链的小姐姐吧?”她一边猜测一边又很不满地抱怨,“咱们馆里的人开玩笑说你要为此少奋斗二十年了,我还信誓旦旦地说你不是那样的人——啊不是,你没有说你是那种人,那个姐姐是挺漂亮的,性格也好——我的意思是你怎么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啊?是不是没把我当朋友看……” 常开心皱着眉头碎碎念,眼看越猜越没边,沈庭未只能无奈地打断她:“不是。” “啊?不是什么?” 沈庭未说:“不是她,是……她哥。” 常开心猛地踩了一脚刹车,沈庭未因突然刹车的惯力往前冲了一下,连忙抓紧副驾侧把手把身体稳正。 常开心正扭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从不满转换成了震惊:“她,哥?!” 36 36. 常开心用了很长时间消化沈庭未告诉她的这个秘密。 一开始她还担心地问了沈庭未许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对你怎么样”……诸如此类的问题,后来上了路,常开心就没那么多话了。 常开心的驾驶技术很难用好与坏来评价,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安全,且慢。 出了市区,在不熟悉道路的情况下就更慢了。 常开心的驾驶习惯同连诀有一点像,都不会播放广播或是音乐,从她的表现来看应该是怕分神。沈庭未看着她在驾驶位正襟危坐,脖子前倾的样子,替她觉得累,把自己座位上的卡通抱枕塞到她背后。 常开心紧盯着前方路况,神色严肃地说了一声谢谢,又要求沈庭未帮她把导航声音调高一点。 沈庭未按她说得做了,又被她的动作搞得实在很想笑,转过头面对窗外无声地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笑我呢?”常开心用余光扫了他一眼。 沈庭未摇摇头,说没有。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发自肺腑地建议:“你应该好好练练车。” 常开心:“……” 沈庭未说完又笑起来,常开心可能自己也觉得好笑,跟着他笑起来。 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傻笑了一会儿,常开心赶紧收住,恢复成那副严肃的神情:“安静点安静点,听不见导航了。” 沈庭未原本上车时的心惊胆战被常开心的车速磨了个一干二净,甚至连对驾驶的恐惧都降低了几分。 等他们以这样的速度开到长青山脚,青山已经被落日烧了个通红。 停车场内车位不足,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位置,常开心又犯了难:“淦,侧方停车没学好。” 两个人对视一眼,又是好一通笑。 常开心看起来挺机灵一个小女孩儿,接触久了愈发觉得都是表象,本质就是个二货。沈庭未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总能很轻易地卸下防备,回归到什么也没发生之前的自己,出门前那种无人分享喜悦的失落也在有朋友陪伴的充实感中淡了下来。 沈庭未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说:“我来。” “你不是不会开车吗?”常开心将信将疑地把驾驶位让出来。 “只是没本。”沈庭未回想到这艰难的一路,又好笑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就是不会也快被你气会了。” 常开心大笑道:“说好不嫌弃我的!” 沈庭未帮常开心把车停好,拿了东西下车,两个人一起朝索道入口走。 黄昏时分,上山没有下山的人多,索道不需要排很久的队。 缆车上滑的速度很快,常开心有点紧张,左右两边都留出很大的空间,笔直地坐在座位中间。 落日余晖从远处的山峰层叠交汇处扩散开来,为本就足够壮丽的美景勾勒出一道金光晕染的红边。 沈庭未拿手机对着玻璃外拍了几张照片,又拍了视频,常开心脸上还是那副紧张的样子,不太敢左顾右盼,对他说:“你拍好了发给我啊。” 沈庭未说好,又问:“需要帮你拍张照吗?” 常开心说:“好啊。” 沈庭未的手机对准她,看着常开心在镜头里略显僵硬的表情,好笑地说:“你稍微动动。” 于是常开心抬起手比了个傻乎乎的剪刀手。 沈庭未无奈地笑笑,为她拍了张照片,又在她不留神时抓拍了两张。 拍完照片,沈庭未选了几张角度较好的照片给她看,常开心指着其中一张皱了皱脸:“呀,这张是什么鬼,不行不行太丑了,你什么直——呸!弯男拍照!快把这张不好看的删掉,黑历史绝对不能留。” 沈庭未把手机递给她,说:“那你自己选。” 缆车停下的时候常开心还在选照片,沈庭未拉着她的袖子带着她下了索道。 常开心突然“欸”了一声,然后问沈庭未:“这是什么啊?” 沈庭未扭头:“什么?” 常开心正从微信发送的页面里传照片,可能是无意预览了他的相册,指着那段他上午拍的胎音视频。 沈庭未没办法如实回答,只好扯了个小慌:“这是……朋友家小孩子的胎音。” “啊,胎音就是胎儿在肚子里时的心跳吗?”常开心很有兴趣地问,“我可不可以听听?” 在沈庭未的允许下,她点开了那段视频,侧着耳朵认真地听了听。 “扑通、扑通、扑通——” 沈庭未的心也跟着这段听了无数遍的心跳震动着,他抿了抿嘴。 “我天!”常开心睁大了眼睛,重新把手机放在耳边,“小宝宝的心跳这么有力量的吗,好神奇啊!像小马蹄一样,太可爱了吧!” 沈庭未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被人夸奖的奇妙满足感充盈了他那颗怦怦跳动的心,他用力地点头,说:“对啊,就是很可爱。” 这种愉悦一直持续到他们到达山顶,沈庭未脸上的笑意都没褪下去。 两个人先去常开心提前订好的民宿放下行李,没顾得上歇脚,常开心又着急忙慌地拖着沈庭未去吃饭。但由于今天来得时间不够早,那间常开心要来打卡的网红餐厅已经没有位置了,两个人只能换一家吃。 民宿老板娘推荐了一家距离不远烤肉店,老板娘拍着胸脯保证,虽然他家环境一般,但是味道非常好。 沈庭未和常开心懒得走了,索性花了十五块搭了一辆接送游客的四轮电瓶车,把他们直接送到了地方。 这家店……从门脸上看确实一般。 烤肉店位于山顶,历经了风吹日晒,门头上的店名已经斑驳得几乎看不清字来。 他们进门才发现这间店面还挺大的,但客人只有散散几桌,可能因为今天不是周末,而且大多数游客都是冲着北边那个网红餐厅来的,所以烤肉店的生意并不是太好。 沈庭未和常开心找了个离吧台近的位置坐下,按照民宿老板娘的推荐点了几样菜,等待上菜的过程里随便找了些话题闲聊。 可能也是因为客人不多的缘故,上菜的速度也快,两个人走了一下午实在是饿了,闻到满屋的烤肉香这会儿都饥肠辘辘,顾不上说话,专心烤起肉来。 吧台顶上悬挂了一部电视,这个点没什么节目,电视里正在播放晚间新闻。 前台的小姑娘趴在吧台里刷短视频,大概是担心上班摸鱼被老板发现,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大了一些,企图掩盖手机里的音乐。 常开心用生菜包裹住滋油的五花肉片,蘸了服务员端来的秘制调味料,满满一口塞进嘴里,超级满足地说:“这家烤肉果然好吃欸,比沂市那个什么风云烤肉好吃多了!又贵又难吃,不知道为什么整天那么多人排队……” 半天不听沈庭未搭话,常开心看他正抬着头怔怔地不知道在看什么,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未未,嘛呢,快尝尝这家——” 话还没说完,沈庭未手里的烤肉夹突然掉在烤盘里,发出很突兀的响声。 常开心看到沈庭未猛然站起来的动作,愣了愣:“……你怎么了未未?” 沈庭未的眼睛紧紧盯着头顶屏幕上,那张被打了薄薄一层马赛克却仍然很容易辨别的脸。 围绕周身的麦克风像是一把把想要刺穿他的利剑,几乎杵在他脸上,他的双手被冰冷而刺眼的手铐锁在身前,身上的西装有些皱了,头发也乱,但背依然挺得笔直。 “陈氏集团旗下风决医疗有限责任公司前总经理连诀任职期间涉嫌职务侵占罪,卸任后潜逃至国外,已于上周日被相关公安机关强制逮捕。目前,此案正在进一步工作中——” 沈庭未许久未复发的心悸在这一刻涌上来,他心跳如雷,以至于听不清楚常开心的声音。 怎么会…… 37 37. 沈庭未匆匆赶到下行索道口,却被告之时间太晚,索道已经关闭了。 沈庭未弓身喘了几口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现在不太适合剧烈运动。他在索道入口的等候椅上坐下,喘匀了气,再次拨打林琛的电话。手机里响起漫长的提示音,在沈庭未准备挂断的时候,总算被人接通。 林琛仍然保持那副疏离却不冷淡的态度,像他每次打过去那样:“沈先生?有什么需要吗?” 他正处于一个嘈杂的环境,似乎旁边有人在激烈地争吵,沈庭未感觉自己的电话打得不是时候,但心脏惴惴不安的感觉太折磨人,只能暂时打断林琛的工作:“我刚刚……” 话没说完,电话那头有人声凑近,刚说了一句话就戛然而止,应该是被林琛止住了。 很快,嘈杂的声音从电话里消失,林琛对他说:“您继续说。” 沈庭未重新对他说:“我刚刚看到新闻,连诀现在怎么样了啊?” 林琛沉默了一下,说:“连总前天中午被公安部门刑事拘留了。……这两天实在太忙,没顾得上通知您,抱歉。” 沈庭未不难猜到缘由,他盯着自己的刚刚因奔跑而卷起的衣摆边,用手指捋平,问了一个不怎么合适的问题:“是陈家做的吗?” 林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绕过他的提问,说:“具体情况现在还在调查中,我这边已经联系了律师,沈先生不要太过担心,身体要紧。” 林琛顿了顿,又似乎是出于私人角度,对沈庭未说:“连总会没事的,我相信连总。” 沈庭未说:“好。” “那您先休息,有什么情况我再通知您。” 林琛那边应该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匆匆挂了电话。 沈庭未握着手机,坐在长椅上发了会儿愣。 太阳彻底落下山,天色已经很暗了,余光有道灰暗的身影在他身旁坐下,将一瓶矿泉水递到他眼前。 沈庭未接过来,道了声:“谢谢。” 常开心实在放心不下,跟过来,看到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长椅上,莫名有点心酸。 “是出什么事了吗?”她问。 沈庭未点了下头。 “很着急吗?” 沈庭未没说话。着急吗?于连诀来说应该很着急,但他帮不上忙,着不着急没什么用。 沈庭未不明白自己这阵几乎忍受不了的心悸是为什么,因为连诀是孩子的父亲?还是因为连诀帮过他那么多,而他却在连诀危难的时刻跑到这样一个清净地“养身体”?亦或许是两者都有。 孕期的情绪很容易被放得巨大。 沈庭未不愿意让自己出现太大的情绪波动,刻意地减轻了自己在连诀生活里本就微不足道的分量,想,如果不是孩子,连诀跟他之间也许在那些事后根本不会产生半点交集。 像是被突然点醒,他才意识到此刻自己为连诀担心纯属多余。连诀那样的人自然有他的解决办法,再不济他身边还有林琛,或是别的什么人,压根轮不上他多此一举。 常开心在手机上摆弄了两下,找出一张山上的地图,递到他面前:“这里有步行山道,要是急的话我们现在走下去吧,这么晚了山下估计也打不着车,我还能开车送送你……就是可能下山路上有点黑,我等下找民宿的老板娘借个手电筒。” 沈庭未摇了摇头,且不说他的身体能不能抗住四五个小时的山路,光是常开心这个驾驶技术,开夜路就已经是非常大的安全隐患了。 “算了,明天再回吧。”沈庭未有些勉强地对她笑了一下,“现在回去了也没用。走吧,我们回去吃点东西,你不是还想去民宿的露天平台看看吗?” 常开心听出了他语气里故作轻松的部分,也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只好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地慢慢往住的地方走。 民宿的露天平台也是常开心发来那个游玩攻略里的重要项目。 露天平层被布置成森林庭院的风格,围栏外墙点缀着藤曼编制而成的球状暖灯,头顶是用白色亚麻或是纱类的布料架起的幔帐,垂下的两端随着夜风微拂。 山里空气好,环境宜人,幔帐罅隙露出广袤的夜空,云雾随风流动,星月忽隐忽现。 ——观星也是这家民宿的主打项目。 但常开心显然已经没了来时的心情。 沈庭未从吧台那里要了杯热牛奶与柳橙汁,走过来:“有点败兴了吧。” 常开心坐在躺椅上,扭头对他笑笑:“没有。” 沈庭未把橙汁递给她,她接过来,看着沈庭未:“你真的没事?” “还好吧。”沈庭未在她旁边的躺椅上坐下,抬起头看着头顶仿若正在流动般的星云。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啊?不能跟我说说吗?”常开心叹了口气,吸了口饮料,“其实我也不是想打探你的私事,就是感觉你状态不对,有点担心你。” 沈庭未并不是很想把连诀的事情告诉别人,主要是不合适,他于连诀而言只是个外人,但常开心于他而言不能算作外人,她是他在这里唯一的好朋友——沈庭未也确实一个人藏不下那么多心事了,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分享者,分享他的秘密,他的想念,和他的种种难处以及苦难里滋生出的那一丝幸福。 甜牛奶下肚,那丝流入喉咙的温热也没能抚平他心口的惴惴不安,他抿着嘴没说话,却在这份不安中,几乎有种想要把所有的事情全盘托出的冲动。 “我的……伴侣,他出了点事。”沈庭未对常开心说,“我有点担心。” “啊?”常开心坐直了,皱起眉头,“很要紧的事吗?现在怎么样了?” 沈庭未摇摇头,晚上山里的风吹在脸上有点凉,他轻轻吸了下鼻子,说:“不知道,但是刚刚和他助理打了电话,应该不是很乐观。” “……那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常开心从躺椅上站起来。 “不用那么赶。”沈庭未拉着她的外套袖子让她坐下,“明天再回也一样……他不需要我,有人会帮他处理的,我凑过去反而添乱。” 常开心听了他后半句话,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会儿才“啊”了一声,算作回应。 两个人没再说话。 沈庭未向后微仰,手臂后撑支着身体,抬头看着夜空。山里的星星很亮,不需要借助外界设备就能很清楚地看见排列的星象。 常开心也在躺椅上躺下,仰头跟他一起看。 天台入口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与错落的脚步声,有很多人上来了。 “别说,小锤选的这地方还真挺漂亮。”有人说。 另外一人笑起来:“对,他整天他妈蛋事没有净琢磨着玩了,迟早把家底赔光了。” 一个男人没好气地骂了句:“滚,少他妈咒我。”,应该就是他们嘴里的“小锤”。 “哇,这边拍照肯定巨好看。”一个女人小跑上来,鞋跟踩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她在天台围墙边站定,朝后面的人招手,“陈少,给我拍张照呗。” 常开心小声对沈庭未说:“上山还穿高跟鞋,勇士啊。” 沈庭未笑笑,没说话。 脚步声近了,一道沈庭未听起来莫名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宝贝儿,把你外套脱了拍才好看啊。”那个人接着说,“哎对,把你裙子往上拉一点。” 那个被拍的女人咬了咬嘴唇,娇嗔地骂了一句“你好烦啊”,还是照做了。她把裙子往上拉了拉,抬起大腿摆出几个搔首弄姿的动作来,问那人:“行吗?” “不错,再把领口往下拉拉,胸挺起来,对。” 眼看女孩的姿势越发不堪入目,刚才上来的那群人中间发出一阵怪笑。 常开心看不下去,把脸转开,冲着沈庭未扁了扁嘴,用手挡着嘴巴低声吐槽:“真是伤风败俗。” 沈庭未的注意力被刚才说话那人的声音所吸引,下意识扭头看,被常开心在胳膊上拍了一巴掌,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哎,有什么可看的,你一个弯的看这么起劲儿……” 沈庭未回头的动作没有遮掩,加上天台上没有太多人,他的目光太明显,对面也显然注意到他,接着,正拿着手机拍照那人歪着嘴角冲他笑了一下。 是上次在陈家见到的那个人。 沈庭未愣了,感觉自己这趟来得太不赶巧,怎么在这里碰上他。 那个人的笑容让沈庭未很不舒服,于是他转过头,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打算,想拉常开心先离开。但对方显然没打算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放下手机,径直朝着沈庭未走过来。 “天才刚黑就要走啊?”陈旭挡住了沈庭未与常开心的路,他冲着沈庭未身边的常开心扬了扬下巴,语气揶揄,“看不出来啊,动作够快的。连诀才进去两天,你这么快就换了新的?” 常开心摸不着头脑,但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不富善意的气息,她严肃地说:“这位先生,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努力地把差点脱口而出的生殖器侮辱咽回去,继续说,“但是我和未未是好朋友,懂吗?朋友。” “朋友?”陈旭好似与沈庭未十分熟络,将手搭在沈庭未肩上,用一种很下流的眼神把常开心上下打量了一遍,发出一声令人不舒服的轻笑,“哦,朋友。” 沈庭未冷着脸甩开他的胳膊,将常开心拉到自己身后,直视着面前的人:“有事吗?” 陈旭看着他护着常开心的动作,笑得更开心了,摇了摇头,说:“没事啊。怎么,没事不能聊聊天吗?又不是第一次见,咱们俩多多少少也算熟人了是吧?” 陈旭皱了皱鼻子,佯装出一副思考的样子,接着耸着肩道:“啊,毕竟要是连诀没出这档事,我还得叫你一声嫂子呢。” 对方语气里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以及身上散发出来的惹人讨厌的气质,让一向很少与人发生矛盾的沈庭未都压不住反感。他自动把自己与连诀划为统一战线,脸上带着没刻意管理的情绪,皱了皱眉。 “那也要看连诀愿不愿意。”他说。 “……什么?”陈旭似乎想象不到眼前这个看上去文弱好拿捏的男人会出言反呛,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 沈庭未眉宇间流露出一丝不耐,好似想要赶快结束话题,将话讲清楚了:“我说,连诀可能不会想做你哥。” 陈旭脸上有点挂不住,沉了沉气,嘴角才又带上一点笑,声音里却暴露了没能完美掩藏的怒气:“那我真是要提醒你一句,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配。” 沈庭未瞪了他一会儿,忽然觉得他有点好笑,也很快理解了连诀为什么不把他放在眼里。 这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翻来覆去也只有这么几句,核心思想不过是:连诀于陈家是外人,而他才是名正言顺的‘陈家人’。沈庭未忍不住想,这‘陈家人’三个字是镶金边了吗?冠了个头衔能继承皇位还是得道飞升? 陈旭见他脸上突然浮起笑意,神色一顿,恼火道:“你笑什么?” 沈庭未险些把自己没边的猜想脱口而出,又很快抿了抿嘴,眼中带笑,说没什么。 刚才那个拍照的女人可能是看他们在这里聊了太久,有些不满地走过来,理了理头发,目光淡淡地从常开心身上掠过,显然没把眼前这个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小姑娘放在眼里,继而打量起沈庭未。 她用手肘撞了撞陈旭,蹙着眉头看着这个眉眼染笑的男人,语气有些奇怪:“不是吧陈少,男的你都不放过了?” 陈旭本就被沈庭未笑得心里犯嘀咕,听到这里立刻摆出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将与沈庭未之间的距离拉开,表情有些扭曲地说:“滚滚滚,老子只喜欢女人。” ‘挡道’的把路让开了,沈庭未拉着常开心,平静地说:“走了。” 身边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陈旭担心被人误会,传出去坏了自己的名声,自然不好再拦。 他看着沈庭未的背影,眼中的厌恶越浮越深,顿了,冲着离开的人重重地咬出一句:“慢走,改天再去找你玩啊,嫂、子。” 38 38. 回到房间以后,常开心明显有很多话想说,沈庭未不愿意她牵扯进这些自己还理不清楚头绪的事情,于是对她说:“我有点累了。” 第二天一早,常开心就催着沈庭未下山,沈庭未清楚她是怕再遇上那些人,惹上一些没必要的麻烦,两个人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很快离开了民宿。 陈旭嘴里这个“改天”没让沈庭未等太久。 从山上下来的隔天下午,陈旭就带着人浩浩荡荡地来了。沈庭未刚煲好了汤,听到踹门声,把火关了,想了想,又给林琛发了条信息,言简意赅地叙述现在的情况:陈家人来了。 要是之前,沈庭未也许不会给林琛发这条看上去像小学生打报告一样的短信,但现在不一样,他肚子里有宝宝,如果陈旭要在这里胡来,他担心自己没办法保证宝宝的安全。 沈庭未把医疗室的门锁起来,钥匙收好,才过去开了门。 陈旭慢慢悠悠地踏进屋里,很快屋里乌泱泱站了一群人。 他先是抱臂在屋里环顾了一圈,悠悠道:“这房子真是挺不错。” 沈庭未开了门就转身回去,清理餐台上煲汤剩下的食材,语气淡淡:“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吗?” 陈旭将壁炉上一只小巧而精致的白玉花瓶拿起把玩:“这么好的花瓶就插支败了的破花?”他忍不住对沈庭未——更确切地说是对连诀选男人的品味产生质疑,“真是暴殄天物。” 那支枯败的茉莉是沈庭未早晨新从院子里剪的。花败了,但香气还在,他就随便找了只瓶子来插,也算不辜负这朵花从萌芽盛放到枯萎,这段短暂而美好的生命。 沈庭未对他随意评价自己的花而感到冒犯,脸上仍然维持着表面的客气,对他说:“请你放下。” 陈旭如同听到什么稀奇的话,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哦?” 然后在沈庭未的注视下,非常遵从他的意见似的,松开手,任由花瓶砸在地上,裂成碎片。 沈庭未皱起眉头,不再好声好气地跟他说话,语气里夹杂着被刻意压制过的气愤,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陈旭搓了搓手,转过头审视般地打量过屋内的陈设,作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苦恼模样:“这些破烂也是该全部换过一遍了——这花盆,这餐桌,啧……还有这茶几最碍眼。” 他在沙发上悠然而坐,向带来人打了个手势,那些人便走上来,搬起茶几要走。 沈庭未试图阻止那些搬东西的人:“喂,你们凭什么搬东西!” 陈旭视他为透明人一般,忽略了他的话,重复几次仰靠在沙发里,很是满意地说:“这沙发倒是不错,可以留着。” 沈庭未很少遇到这样无赖的人,被他气得脸有点红,站在陈旭面前,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旭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沈庭未盛怒下的胸脯微微起伏,脸也泛红,他的眼睛生得最好看,细长而上挑,明明是温柔的长相,此刻却直直地瞪着自己。 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反而让人觉得挺有意思。 陈旭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陡然对眼前的人生出几分兴趣来,认为连诀的眼光也没有想象里那么糟糕。 但只要一想到自己有的这人都有,兴致又淡下去几分。 “啊?怎么。”陈旭冲他挑了挑眉,“我说,连诀都进去了,你还打算赖在我们陈家的房子里不走啊?” 沈庭未搞不懂他为什么能这么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可笑之极地重复:“陈家的房子?” “当然。连诀从十五岁就进了我们陈家,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陈家给的,自然是我们陈家的东西。”陈旭看着他,突然笑了,“别说是这房子,就是连诀自己,也一样是陈家的'东西'。” 最后两个字刻意被陈旭咬得很重。沈庭未被他厚颜无耻的劲头震惊了,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陈旭毫不在意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还站在这儿?——是打算自己走,还是等我轰你?” 陈旭对连诀心生怨气多年,他那个糊涂大伯早年生不出儿子,便从福利院里随便挑了个男孩来养,给予他优渥的生活与最好的教育,这事本就违背常理。随后他又一直在各方面被这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大哥’比下一头,连同长大后,大伯都愿意把最家族集团中最为重要的公司交给连诀来打理,而他一个堂堂正正的陈家人,却只分得到一个无关痛痒的小产业,这么多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看他笑话。 他自然咽不下这口恶气,更不会对‘连诀的人’有任何好脸色。 林琛接到消息开车赶到别墅的时候,沈庭未已经被人连推带架地丢到了别墅门口,他本就两手难敌众人,又碍于肚子里揣了个小家伙,只好先以自己的身体为重,眼看着别墅大门关上。 林琛从车上下来,扶起被推搡在地上的沈庭未,问是否需要医生过来。 沈庭未摇摇头,说自己没有大碍,又简单跟他复述了刚才的情况,林琛叫他别担心,随后同车上另一位下来的男人进屋。 沈庭未被要求待在车上稍作休息,他看着林琛和男人走进别墅,关上了屋门。 林琛和陈旭在房子里待了足有半个小时,那扇门才重新打开,陈旭带着一行人从别墅里走出来。 不知道林琛用了什么办法,让陈旭的脸色难看成那样,以至于陈旭的车从沈庭未所在的车旁经过时,狠狠地朝车里瞪了一眼。 林琛为沈庭未拉开车门,说:“沈先生,事情解决了,您现在可以回去了。” 沈庭未扭头看了看那几辆离去的汽车,跟随林琛回到院子里,林琛对他说:“等一下会有人过来收拾房子,他刚刚碰过的东西都会给您换新的。” 沈庭未说不用这么麻烦,沉默了很短的时间,又说,还是要消消毒。 林琛旁边的男人被他逗笑了,附和道:“是该消消毒。” “他们还会再来吗?”沈庭未实在经不起他们这样的折腾。 林琛摇了摇头,对他说:“放心,沈先生,他们以后都不会来了。” 沈庭未小幅度地点了下头,顿了顿,又耐不住好奇,问:“为什么?” “这是您的房子。”林琛说,“连总上个月就将房子过户在您的名下了,连同海外公司的股份和一笔钱。您可以自行查询您的银行账户。” 沈庭未脚步一顿,忽然怔住。 林琛看穿了他的想法,肯定了他的猜测:“没错,沈先生。连总很早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所以您不要太过担心,这件事情很快就会结束。” 下一章看守所见了 39 39. 探视时间在周五的上午十点,沈庭未跟随林琛,以及几天前见过的男人——也就是连诀的律师,一同去了看守所。 沈庭未没想过再见到连诀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连诀被狱警带来,隔着一层足有两厘米厚的玻璃,在对面坐下,看到律师身旁的沈庭未时,有一刻的眼神变化,但极其细微,没能被沈庭未读懂。 沈庭未只能看出连诀瘦了些,但他心想不到一周的看守所生活应该不至于让他消瘦到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程度,猜测或许是没有见面的一个多月连诀过得都不太轻松。 林琛做出十分无奈的表情,没有拿起通话设备,用唇语对他说:新闻。 连诀点了下头,收回目光。 他没有与沈庭未打招呼,沈庭未也没有说话。 律师有很多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连诀确认,沈庭未默不作声地站在律师身后,目光透过玻璃去看连诀。 沈庭未来的路上一度不太想进来,他认为连诀并不会愿意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时刻。亲眼见到连诀这一刻,沈庭未又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心理,连诀不管在哪里都是连诀,‘狼狈’这个词像是根本就不会存在于他的身上。 哪怕是在看守所里,连诀仍然坐姿挺拔,说话慢条斯理,表情也与往日沈庭未见到时没有太大变化——除了不能及时剃掉的青茬,并没有明显憔悴的迹象。 刑事拘留不需要剃头,但在看守所大概也没有什么条件打理。连诀的头发不算太短,平时都用发胶固定,现在却落下来微微遮挡住前额,凭空为他减去几分成熟,却又因下巴冒出了泛青的胡茬,给人一种矛盾的年龄感。 或许是沈庭未的目光显露太过,连诀在与律师的交谈中抬了下眼,对上他有些直愣愣的眼神。 沈庭未一时来不及闪躲,只好直视回去,对打扰他们谈话进行了无声地口型道歉:抱歉。 连诀没有收回目光,好像是没看懂他的嘴型,沈庭未只好小幅度地指了指律师,提醒他专心。 但很显然,连诀的注意力并没有被他分散,他没有停顿地在通话设备中回答律师的提问。 “现在主要是您名下那家海外公司的生产链与风决生产链上的部分器械原厂有重叠,如果陈氏在这方面做手脚,恐怕会很麻烦。”律师对他说。 “如果我能提供每笔订单的流水呢?”连诀将目光从沈庭未脸上移开。 “林助已经让公司那边把流水发给我了,现在正由专人核对……” 沈庭未担心再次打扰到他们,往后退了几步,在接待室墙边的休息椅上坐下。 他开始有点后悔答应林琛过来探视的邀请,林琛大概不太清楚他们的婚姻状况,出于好意带他来看望连诀,他自己却清楚他与连诀只不过是形式婚姻,那么他出现在这里的意义何在? 但在看到连诀的精神状态还不错后,沈庭未还是得承认,他倏然有些放下心来——至少让他几天寝食难安的心律不齐平息了许多。 过了不知道多久,林琛突然叫了他一声。 沈庭未抬起头,有些迷茫地看着他:“时间到了?” 林琛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他对沈庭未说:“没有,还有十分钟。” “啊。”沈庭未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林琛回头看了连诀一眼,又犹豫着对沈庭未开口:“……您不和连总说会儿话吗?” 沈庭未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连忙站起来。 律师特意留出了十分钟时间给他,虽然不知道连诀出于什么原因同意了,但沈庭未还是对此感到有些抱歉,他跟律师说:“打扰你们了。” 律师对他笑笑,把位置让出来,自己则坐回沈庭未刚才坐过的位置上整理证据。 沈庭未思绪有些混乱,他一会儿不知道要跟连诀说些什么,一会儿又很想问连诀为什么给了他那么多钱,难道就不怕他拿了钱跑路吗? 他在连诀对面坐下,拿起通话设备,抬起头时视线却是一顿:“……你脸上怎么了?” 刚才站在律师后面,视野有所局限,现在在连诀面前,他才注意到连诀右脸侧靠近耳屏处有片很红的印子,有点肿,看起来像是伤痕。 连诀的脸上有一瞬不自然的反应,被沈庭未敏感地捕捉到,他看着连诀,眉头皱得很紧,语气有些犹疑:“……在里面挨打了吗?” 连诀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匪夷所思的问题,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会儿,说:“现在是法治社会。” 沈庭未紧皱的眉头仍然没有松懈,像是对他的话有所质疑,连诀有点无语地看着他:“你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 昨天早晨洗漱时,他错误预估了摆放牙具的置物架的高度,洗完脸起身,没留神右耳侧被置物架金属边框的锋利边缘剐了道口子。伤口很小,由于他本身就是那种受了伤就会红一片的体质,导致伤痕比较明显。 但他并没有向沈庭未解释的打算——这个受伤的理由听上去实在太愚蠢。 沈庭未大概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眼神存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停留,连诀沉默了一会儿,不太擅长转移话题而显得有些生硬地说:“你胖了。” “嗯?”沈庭未意外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丝毫没有察觉地问,“胖了吗?” 连诀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他的动作很傻,很轻地扬了扬下巴,视线略低:“肚子。” 意识到他所指的含义后,沈庭未有点吃惊。他今天穿了件蛮宽松的棉质衬衫,出门前仔细照过镜子,确定能够很好地遮盖小腹,连诀却仍然一眼就看出来了,还是隔着这么一层玻璃——分明连跟他共同出游的常开心都没能注意。 “都三个多月了。”沈庭未跟他解释原因。 连诀说:“我知道。” 沈庭未不知道该怎样接他的话,一时有些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已经可以听到宝宝的心跳了。” 连诀很快“嗯”了一声,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什么都没再说。 沈庭未看着他没有太大变化的表情,心里莫名又感到失落,也跟着连诀低低地“嗯”了一声。 气氛再次陷入熟悉的安静,沈庭未垂着眼盯着玻璃前的大理石桌面,开始思考为什么这个十分钟这么漫长。 听筒里突然传出声音:“……什么样子的?” 沈庭未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抬起头看着连诀:“嗯?什么?” 连诀看了他一眼,顿了顿,说:“心跳。” 沈庭未眨着眼睛看了他片刻,像是才从那种异样的情绪里缓过神来,有些迟钝地重复:“啊,心跳。” 他“嗯”了一会儿,感觉那种令他很难忘的声音在此刻变得很难形容,于是他用了一个很傻的方式,拙劣地模仿起胎儿心跳的频率:“扑通、扑通、扑通——” “扑通”了一小段时间,沈庭未突然从连诀的眼神里读出了些不太正面的词汇,随即意识到自己现在这个行为过分好笑——连诀没笑出来大概也是源于良好的自身修养。 他尴尬地停下来,对连诀说:“他们不让拿手机进来,不然我就拿视频给你看了。” 好在连诀没有对他看起来不太聪明的“表演”进行任何点评,只是点了点头,不然沈庭未可能不太能够像这样维持礼貌地坐在这里和他继续通话。 沈庭未舔了下因为脸很烫而感觉干燥的嘴唇,他略微垂下眼,没有继续看连诀,轻声说:“很规律,很有力量,……也很奇妙。” 贴在耳边的听筒里出现一声轻而快速的气音,沈庭未有霎那怔神,接着抬起头,想要确定连诀是否笑了一下。 但连诀是那种十分擅长管理情绪的人,沈庭未什么也没看出来,只好在心里判断是自己听错了。 探视时间结束,工作人员进来催促。 沈庭未握着听筒,不由自主地多看了连诀几眼,还是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存在过笑意的痕迹,探寻了许久,未果,他只好对连诀说:“那,连先生再见?” 连诀停顿了几秒,“嗯”了一声,轻声说:“回去吧。” 沈庭未将通话设备归回原处,从座位上起身,朝门口走去。 林琛注意到连诀的视线仍然很专注地停留在沈庭未身上,便到门口时叫住了沈庭未,示意他回头。 沈庭未转过头,微皱着眉头神色茫然地看了连诀一眼。 连诀的视线从他的小腹移上来,与他四目相对,停了一会儿,无声地对他说:走吧。 *订正:刑事拘留期间只有律师可以探视。文章里可作架空,不要深究。 40 40. “吃饭啦。”阿姨将饭菜端上餐桌,左右没寻着人,叫了一声,“童童?” “哎,来啦。” 阿姨看见康童从沙发后面探出个脑袋,怀里还抱着小猫,颇感无奈地说:“把猫咪放下吧,吃完饭再跟猫猫玩。” 康童应了声“知道了”,看了看怀里的小猫咪,又坐在地板上摸了摸小猫的脑袋,这才恋恋不舍地把小猫放下。 “先去洗个手。”阿姨提醒他。 康童洗完手,在餐桌前坐下,他拿起筷子,又忍不住问阿姨:“阿姨,今天爸爸打电话来了吗?” 康童性格敏感,也擅于察言观色,从阿姨犹豫不决的表情里就看出了结果,没再说话,安静地吃起饭。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爸爸了,每次打电话过去都是林叔叔接的,问起连诀,就说忙,他也不好再多打电话过去打扰。 他快要期末考试了,考完试还有家长会,老师说这次家长会要全部家长到场,除了沟通在校表现外还有夏令营的事情要说。但……连诀应该没有时间过去,也可能会找林叔叔或是别人去。 阿姨从康童来到连家后就一直住家里照顾着,对待他和对亲孙子没有区别。她知道连诀总是很忙,但哪怕是再忙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一连快两个月见不到人。她看到康童这个样子忍不住心里泛起酸意,心疼与怜惜糅杂在一起,也不免回忆起连诀上次离家前跟他说过的话。 “明年家里可能还会有一个孩子。” 所以这个孩子就不要了吗?那当时领回来干嘛? 阿姨心知自己的想法逾越了本分,但她对连诀这种做法实在不能够理解,难免心里埋怨。 于是这天晚上林琛代连诀过来送吃穿用品时,阿姨把林琛叫到门口,语气里带上不少怨气:“连先生这是怎么了?总不能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把童童丢下不管了吧?” 林琛面对公事往往能够保持一贯的专业和水准,但他实在不擅于应对这种家长里短,只好僵僵地道:“连总最近太忙,实在走不开……” “你总跟我说他忙,我知道他忙,但是总不能忙到连回家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吧?”阿姨知道自己不该刁难外人,但出于对康童的心疼,语气不自觉地重了,半是抱怨半是责怪地嘟囔,“人回不来,倒是有时间买只猫送来……” “这……”林琛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又因为连诀交代过不要告诉康童他的事情,不得不扯了个小谎来维护,“连总这不是想让猫陪陪小少爷嘛。” “算了算了,我也管不了你们这些事。先生说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突然就……他不打算告诉童童吗?还是等孩子生出来再说?”阿姨皱着眉头小声问。 林琛不清楚连诀的想法,迟迟没有答上话。很久才说:“还是等连总回来了再决定吧。” 送走了林琛,阿姨长长地叹了口气,把门关上。 转过身,就见康童正抱着小猫坐在玄关的立柜后,猫咪在他怀里伸着爪子拨动他帽衫上坠下来的绒球,他咬了咬嘴唇,看着阿姨,问:“……爸爸要有自己的小孩了吗?” 律师需要与连诀确认的内容太多,又一次去到看守所会面。 林琛在一旁等候,待到他们谈话结束,认为自己还是有必要告诉连诀,陈旭曾去沈庭未家刁难的事情。 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复述一遍,连诀安静地听着,神色不动,只有在林琛说到“我带着律师赶到的时候,沈先生被陈旭带来的人推倒在别墅门口”时,他的眼里才闪过一丝极不明显的不悦。 “人怎么样?”连诀在中途打断道。 林琛的话音停顿了一下,回答道:“沈先生的身体没有大碍。” 连诀“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说:“把他碰过的东西都换了吧。” 林琛愣了愣:“但是沈先生说……” 连诀语气里没有明显的情绪,但执意道:“换。” 林琛只好点头:“一会儿就办。” “……另外,连总。”林琛突然语气不太肯定地叫了他一声,似乎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讲。 连诀抬头。 林琛大概做了一小段时间的心理挣扎,对连诀说:“陈旭走的时候,说……” 连诀看不惯身边的人说话吞吞吐吐,于是没有耐心地问:“说什么?” “他说您——”林琛顿了顿,自觉删减了陈旭话里含有侮辱意味的词汇,“总之是说,他看到沈先生与一位女士在长青山过夜,看起来十分亲密。” 林琛没有告诉连诀,陈旭在得知他将房产赠与沈庭未后的原话其实是:“连诀还真是用情至深,他要是知道自己刚进去两天,他那个‘合法伴侣’就带着新找来的姘头旅游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像过去那样自以为是。” “嗯。”连诀没表现出什么异样,问他,“还有什么事。” 林琛看了看连诀,他脸上分明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却让林琛凭空感到周身气压低了几分。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您名下的财产被暂时全部冻结了,工厂那边也正在接受调查,被迫关停,货物无法按时发出,Alex先生打了很多电话过来。”他飞快地看了连诀一眼,“他很生气,说这个月底再拿不到货就会走司法程序,起诉您。” 连诀的眉心稍稍蹙了蹙,说:“知道了。” 林琛下午去了沈庭未那里,他不知道陈旭具体都使用过那些家具,或者都碰过什么,索性让人将客厅所有的家具摆件都抬走,打算重新换过一遍。 沈庭未觉得浪费,自己的心理洁癖还没有到如此严重的地步,所以对林琛说:“没必要这么麻烦吧……” “是连总的意思。”林琛说。 沈庭未只好说:“好吧。” 既然如此,他走到厨房,把煲汤用的砂锅和几个分不清楚的碗勺一并让他们带去处理了:“那这些也换了吧。” ——林琛说那天进门时陈旭正坐在沙发上喝沈庭未用文火煲了两个小时的鸡汤。 虽说这间房子现在已经归于沈庭未名下,但他丝毫没有作为主人的自觉,家具就干脆叫林琛的人去选,他们悉知连诀的品味。 砂锅和餐具是他自己去选的。林琛开车将他带去一个位于市区的高端家具城,他去地下商场挑选餐厨用具,而林琛一行人上楼选购家具。 付款的时候有点肉痛。哪怕他知道他的银行卡里此刻拥有一排他需要集中精力才能数清楚的零。 他买完东西以后给林琛大打了通电话,林琛在电话里说他们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沈庭未自己找了家小店独自吃了晚餐。 再回到别墅已经很晚了,林琛带人将家具一一抬进来,按照沈庭未的意思摆放整齐,不便打扰沈庭未休息,很快就准备离开。 沈庭未将他们送到门口,想了想,又忽然叫住林琛。 林琛停下,问他:“怎么了?” “嗯……连先生脸上的伤,还好吗?”沈庭未想到他今天去见过连诀,于是有点担心地问。 他不太能够相信连诀的说辞,他认为连诀不像是会办出如他所说“不小心碰了一下”的、像是他自己才会做出来的有些愚蠢的事。他不清楚这个世界是否真的存在绝对的公正,至少在他曾经所在的世界里,是有听说过犯人在关押期间被擅用私刑的新闻事件的。 “连总脸上的伤已经好了。”林琛似乎还记得他上次探视时对连诀所说的话,看穿了他的担忧,于是又补了一句,“……其他地方也没有新伤。”他没有像连诀那样提醒他现在是法治社会,只说,“连总在拘留期间的人身安全您完全可以放心。” 见他答得诚恳,沈庭未只好点点头,道了声谢谢。 等他们离开了,沈庭未将门关好,回到客厅中环顾了一圈。 本打算整理一下,但看着眼前面貌崭新的房子,又突然一下失去了动力。 他忽然觉得疲惫,好像自己总是在适应环境。 于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到熟悉的卧室休息了。 来自朋友的小剧场: 事实上就是连诀看起来太像不会出错的人了所以真的出一下错,小沈就会觉得:怎么可能是他错了呢,一定是这个世界有什么黑暗的地方他不想让我看见。 小沈:他好坚强QAQ 老连:有病。 41 41. 连诀被拘留的第二十八天,沈庭未正在与一条上个月穿时还松松垮垮的牛仔裤腰做斗争,搁在一旁的手机响了起来。 沈庭未拿起手机,是近一周没有与他联系过的林琛,他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林琛这通电话的目的。他抚了抚突然砰砰跳动的心口,在床边坐下,接起电话。 电话刚一接通,对面的声音便很快传过来:“明天早上八点,沂州第二看守所!” 电话那头的林琛一反常态,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却让沈庭未立马从床边站起来:“是连先生……” “是。”林琛稍快的语速与轻扬的声调无不昭示着他不加克制的心情,“连总没事了!” 尽管沈庭未有所预感,但在真正听到这个结果时,仿佛心口压着的大石陡然落地。 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太好了。” 林琛应该是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来通知沈庭未,现在通知到位还有其他事情要忙,匆匆留下一句“那明早我去接您,沈先生好好休息”便先行挂了电话。 沈庭未握着已经挂断的手机,重新坐回床上,无端发了一会儿呆,想起自己正要找裤子。 他这才重新站起身,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与系不上的裤扣,自言自语道:“长大了啊。” 第二天一早,天边初泛鱼肚白,林琛就到了。 已经八月的天气,早晨也不会很凉。沈庭未四个月的肚子已经很难完全掩藏,想着在车里不会见到太多人,他便随意拿了件白色T恤套上,又从衣柜里翻出一条尺码略大的浅灰色运动裤,松紧的裤腰不至于勒到他的肚子。 从别墅到看守所的路程不算特别近,算上市区堵车抵达时也已经七点过半。 时间还早,林琛先下了车,站在车边有些焦急地踱着步,等待着大门开启。 这会儿看守所门口已经零零散散有一些同样等待的家属,沈庭未不方便下车,就坐在车里等。 他不太说的上来现在的感受。连诀对于他来说是个特殊的存在,很难用任何词汇界定他们的关系。其实从理性角度,他与连诀并不算熟络,但从客观来看,连诀又是他在这里最为熟悉的人。 他起初觉得连诀是个十分恶劣且强势的人,从行为到性格,都让沈庭未感到莫名的压迫感与畏惧。但到后来,他发觉其实连诀是个很细心的人,这份心细在很多几乎他自己都没能注意到的细节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由于连诀常常表现出一副冷热不贴的模样,也让他曾认为连诀是个内心冷漠而不近人情的人。但又在某些时候能够从他身上看出通达人情与周到圆滑的一面。 这种不断自相矛盾的冲突感让沈庭未时常在想到连诀时感觉迷茫。 唯一能够肯定的一点是,连诀对他不坏——如果刨去那些他并不愿意过多回忆的画面。 除此之外……还觉得困。 沈庭未太困了。连诀被拘留的这些日子,其实对他的生活改变并不大,但对他的情绪还是多少有些影响。他本来就不是太容易入睡的人,前段时间靠着孕初期的特性体征才缓和的失眠与多虑,在这阵子疲乏与头痛减少的期间,又刚巧赶上连诀出事,他的睡眠质量就直线降回最开始的状态了。 因为记挂着连诀今早释放的消息,他昨晚也没能睡个好觉,早晨又醒得太早,来时路上经过几次隔离带,细微的车辆颠簸让沈庭未险些睡着。 现在坐在这里干等着时间流逝,困意更浓。 八点一到,门开了。 沈庭未原本手肘杵在车窗框昏昏欲睡,忽然听到林琛低声喊了一句:“连总出来了!” 沈庭未抬起头朝看守所大门看去,连诀与一名狱警一前一后地从门口走出来,狱警向连诀伸出手,连诀伸手握住,表情礼貌而疏离地向他说了句可能是道谢的话,接着对他轻轻点了下头,转身朝车的方向走过来。 连诀身上还穿着之前在新闻里看到的那身黑色正装,手里什么都没带,可能是提前告诉过林琛不用送什么进去。 在距离汽车还有一段距离时,林琛就快步迎了上去,跟连诀说了句什么话。沈庭未猜想林琛跟他说了自己在这儿,紧接着连诀略微眯了下眼睛,抬起头朝沈庭未所在的位置看过来。 连诀有些近视,这个是沈庭未一早就知道的,看守所里应该是没有条件佩戴隐形,沈庭未胡乱想着,连诀与林琛一同朝这边走过来。 沈庭未隔着车窗,看见连诀正往自己这侧走,忙想往里挪挪。 车上空间很足,但他还不太能够适应自己隆起的肚子,怎么动都觉得不舒服,艰难地挪了半天,终于挪好了,身侧的车门却倏地被人从外面拉开。 他怔怔地抬起头,发现连诀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自己这边,正站在车门口,用一种十分无语的表情看着他。 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后,沈庭未面露窘态,小声说了句抱歉,想要赶紧再挪回去。 连诀没想到他会这么快换了位置,又看着他笨拙地扶着小腹往里爬的动作,眼神里写着一言难尽,顿了顿,对他说:“别动了。”然后关闭了车门,自己又绕回另一侧。 沈庭未感觉自己办了蠢事,尴尬地从脸颊红到了耳朵,一直到连诀上车都没再吭声。 42 42. 林琛上车后,将连诀的手机递还给他,连诀拿到后先没看,与林琛交谈起近期工作上的情况。 车驶离看守所,经过一段密集的隔离带。 虽说车子的避震效果不错,但也没达到如履平地的地步,在座椅细不明显的震动中,沈庭未那阵困倦愈发不可收拾。尤其是在现在见到连诀平安无事后,心里仿佛松了根弦的情况下。 耳边连诀与林琛低声说话的声音如同含有催眠的功效,他几乎有种想要直接告诉连诀自己可能快睡着了的冲动,但又觉得不好打扰他们说话,只好努力撑着眼皮,坐姿端正,望着窗外飞速向后倾斜的路景。 连诀的注意力本就没有完全放在谈话中,余光瞥见沈庭未的脑袋轻轻点了一下,疑惑地转过头。 沈庭未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虚着眼睛,目光不太富有焦距地落回面前,很快又慢慢阖上眼。 前方经过一个岔路口,车子向右侧道路驶去,不知从哪儿猛然窜出一辆电瓶车,几乎是贴着他们的车头穿向左侧车道。 司机吓了一跳,一脚刹车踩到底,沈庭未的脑袋小鸡啄米似的再次往前重重点了一下。 司机惊魂未定,下意识低声骂了句脏话,像是很快想到车上还坐着连诀,表情不太好看地把话咽了回去。 连诀发现沈庭未就这样垂着脑袋不动了,不禁再次怀疑沈庭未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这么大的动静竟然都没能惊醒他。 连诀看着他别扭的姿势,感觉自己可能有点强迫症,于是沉着声音叫了他的名字:“沈庭未。” 沈庭未似乎睡得很熟,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连诀看了看他,没有再叫,对林琛说:“继续说。” 车子再次启动,沈庭未可能由于惯性,也或者是觉得垂着头脖子不太舒服,慢吞吞地仰起脑袋来,靠回柔软的真皮椅背里。 连诀一边听林琛讲话,一边把手机拿出来,开机。 他快而不仔细地划过手机屏幕里一排未读邮件与电话短信的提示,在某条近一个月前的微信提示消息上停下来。 -【视频】 -【照片】 -今天医生过来做了四维彩超,胎儿很健康。 连诀的手指顿了一下,先点开那张彩超单子,粗略阅读了单子上的各项数值后,放大了彩超成像。 他盯着照片里那一团小小的东西,看了很长时间,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因而将目光放在身旁的沈庭未身上。他看着沈庭未薄薄的衣物下微微鼓起小丘的小腹,细细地皱了下眉头,不知为何产生出一种很怪的心情。 ……这团小东西在那里。 他的目光停留了不久,便收回到自己手机上,点开沈庭未发来的视频。 连诀一开始看着黯淡的画面,他眼里流露出些许困惑,过了一会儿才好像听到一点点非常小的声音。 他把手机音量调大了些,又将手机听筒贴近自己。 视频里传出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清晰,又因为距离得极近而倏然传入他的耳朵。 林琛显然也听到了他手机里传出的声音,正说着的话停了下来,留出足够静谧的空间给连诀。 连诀听着沈庭未模仿且描述过的“规律,有力,而且奇妙”的心跳声,他还没收敛好的困惑蓦地顿在脸上,继而变换成另一种古怪的表情。 这种声音并不是完全像沈庭未学的那样,“扑通扑通”,而要更低一些,也要更快,像是从音质极差的廉价音响中发出来的,有一点点闷。 他不由自主地扭过头,想要再次将视线转向沈庭未的小腹。 肩头忽然一沉。 随着汽车转弯的动作,沈庭未在熟睡中失去重心的脑袋轻轻搭在连诀肩上。 不知道是做了什么美梦,还是在睡梦中听到了连诀手机中传出的心跳,他的嘴巴轻轻动了动,嘴角很浅地翘了起来。 连诀的视线也随着他的动作,在中途转换了目的地,落在沈庭未染着温柔笑意的睡颜上。 汽车安静而飞快地行驶在路上,车里只能听到低闷的心鼓声。 “扑通——” “扑通——” “扑通——” 43 43. 车在沈庭未所住的别墅门口停下来,司机准备跟连诀说到了,被副驾驶位的林琛拦住。 林琛转过头,看着还倚在连诀肩头没醒的沈庭未,放轻了声音道:“连总,等下过来接您还是?” 连诀稍稍侧脸,看了一眼沈庭未,说:“等下就走。” 林琛明白他的意思。连诀被拘留了近一个月,待处理的事务堆积了一大摊,虽说近来有他帮着处理,但事情实在太多,难免分身乏术。 于是他给司机使了个眼神,两人先下了车。 毕竟两人新婚不久,他作为连诀的助理,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不长眼色,便特意留出时间来给连诀与沈庭未“互诉衷肠”。 车门关上后,车上一时只剩下连诀与沈庭未。 车上没有一点声音,或者说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沈庭未还靠着连诀的肩头睡着,身体也比先前贴得更近,快进市区的时候甚至在连诀身上左右蹭了一会儿,好像在找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后来就没再动过。 连诀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从沈庭未靠过来到现在已经一个小时二十三分了,他转过头,对沈庭未说:“醒醒。” 他没有用太高的音量,意识到这样起不到叫醒沈庭未的作用,提高了声音,又叫了他的名字:“沈庭未。” 沈庭未的脑袋在他肩膀上轻轻动了一下,嘴唇似乎也动了一下。 出于他现在怀着身孕,连诀难得地耐心,等他醒来。却半天不见他再动。连诀只好再看向他,想知道他怎么能在车上睡这么熟。 沈庭未的嘴巴微张着,睡相很呆,连诀原本考虑要不要伸手推他,却无端注意到他垂着的睫毛上沾了个很小的白点。连诀的视力不是特别好,他眯起眼睛看了一下,感觉像是什么布料上带下的棉絮,可能是穿衣服的时候落上去的。 连诀看了他一会儿,意外地没联想到‘不修边幅’之类的贬义词,只觉得沈庭未真的有点笨。 他几乎是下意识抬起手,想帮他把那点棉絮弄掉,沈庭未却在这时睁开眼睛。 连诀与他睡意未褪的,还带有几分迷蒙的眸子对视了几秒,抬了一半的手收回去,也坐正了身体,淡声道:“到了。” 沈庭未一睁眼就撞上了连诀微眯着的专注的眼睛,有片刻发愣,才反应过来他正靠在连诀肩上,双眼一下清明了许多,慌忙坐直了。 没等他想到要说点什么,连诀已经兀自推开车门下了车。 沈庭未抬手蹭了蹭被连诀体温捂热的侧脸,轻轻吐了口气,才赶紧下车跟上去。 到了房子里,沈庭未对他说:“不好意思连先生,我睡着了。” 连诀“嗯”了一声,没有停下来跟他说话的意思,径直上了二楼。 沈庭未站在楼下,有点懊恼自己怎么这么能睡,又懊恼自己睡就睡了,还把人家当枕头靠着睡了一路。 他看着连诀头也不回地上楼的背影,心想连诀是不是生气了。 连诀刚上到二楼,就嗅到了空气里夹杂的淡淡清香。 知道他不喜欢乱七八糟的味道,平时家里打扫的阿姨很少会在家里弄一些带有气味的清新剂。他不清楚沈庭未的生活习惯,其实也对这股味道提不上反感,只是想到这味道里可能含有化学成分,准备等下告诉沈庭未不要再使用了。 越往卧室走,这股味道愈发明显起来,连诀走到房门口时,脚步顿了顿,从他卧室门边的立柜上拿起一只并不是十分显眼的青瓷花瓶。 花瓶里插了几支干枯的茉莉,花瓣都皱巴巴地蜷曲在一起,几片泛黄的花叶也蔫着,但凑近了,那股沁脾的清香便从花蕊中散出来。 花虽然败了,却为这间空旷的房子增添了股蓬勃鲜活的气息。 连诀将花瓶放回原处,又注意到柜子上铺着的白色桌毯,手工编织的花纹很细致也很整齐,旁边垂下绒绒的穗子。并不是他或者林琛等人会选择的款式。 他忽然感觉沈庭未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笨了,更像是很擅于打理生活的人。 他回到房间里,洗了个澡,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整理好自己后下了楼。 客厅的电视开着,正在播放一部很老的爱情片,连诀曾经去陈家的时候,几次看到余曼抱着小狗坐在沙发上看这部剧。 沈庭未已经开始准备午餐了,步调轻快地在餐台前移动,嘴里小声哼着电视里正在播放的影视剧插曲。 厨台上整齐地摆放着几个颜色鲜艳的盘子,码好了处理过的食材,火上炖了汤,飘出的浓郁香味弥漫在整片空间里。 沈庭未没留意连诀下楼,背对着他将另一边燃气灶打开,往平底锅里放入一勺橄榄油,等待油热的期间转身去拿切好的胡萝卜丁,才注意到站在楼梯口的连诀。 连诀换了身没那么正式的衣服,头发也简单地打理过,但没像平时那样梳起来。熨帖合身的黑色衬衫衬托出他挺拔的身形,扣子没系到领口,倒是让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般的肃冷减少了几分。 沈庭未很少见到连诀这样打扮,一时晃神,才发觉连诀也在看着他。 餐厨区域的采光实在很好,午时充沛的阳光从整面的玻璃墙上均匀地铺洒进来,沈庭未柔顺的头发被染成看起来温暖的金色。 房子很大,冷气开得不是很低,气温正处于让人不会感觉太凉又刚好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火上的油慢慢热起来,低低地发出滋滋响声,电视里的影视剧播放到了男女主角久别重逢的场景,你侬我侬的台词生硬地融入进眼前的这个场景,却又恰到好处地将种种汇聚在一起,交织出一场连诀几乎未曾体会过的烟火气。 沈庭未还记挂着惹到连诀生气的事,用刚刚想好的办法试图弥补。 他眨了眨眼,望向连诀。 从来没有向连诀发出过共餐的邀请,沈庭未为了抑制紧张而轻轻地弯了一下眼睛,笑着问他:“我在做午餐,你要不要留下一起吃?” 连诀没有说话,隔着客厅与餐厨区用吧台打出的隔断,有些恍惚地看着沈庭未那双盈着光,仿佛写满期待的眼睛。 大概是他太久没有回答,沈庭未只好又叫了他一次。 他这才如梦初醒,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开始感觉难受。从眼前的画面到空气中弥漫的气味,他条件反射般地对面前的所有产生抵触,站在这里的每一秒都让他感到煎熬和不适。 连诀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沈庭未以为他还在为先前的事情感到不满,一下感到无所适从。他关了火,有些局促地看着连诀,解释道:“……连先生,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连诀并不懂他为什么突然道歉,只是在这一刻,从心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念头。他只想要赶快离开——甚至称得上是想要赶快“逃离”这个不属于他的场景。 沈庭未见他黑着脸,脚步仓促地离开,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愣了很久。 只是靠了一下肩膀……他真的就这么讨厌我吗? 44 44. 暂时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再抬头天色已经暗了。 林琛将桌上的文件收纳好,见连诀迟迟没动,想起他一连几日都没离开过公司,一再犹豫,还是劝说道:“连总,您已经很久没有回去看过小少爷了,小少爷他……挺想念您的,晚上要不还是回去吧。” 连诀像是这才被他提醒,揉着眉心问了一句:“今天几号?” “八月六号。”林琛猜测到他要问什么,接着说,“小少爷的学习上个月末举行了期末考试,返校那天学校开家长会,小少爷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您正在和Alex先生视频通话,是家里的阿姨去的。” 连诀对他提到的家长会这件事没有什么印象,点了下头,问:“夏令营是几号?” “稍等。”林琛拿出手机查阅了一下记录簿,对连诀说,“八月八号,也就是后天。” 连诀说知道了,又交代林琛让人去置办夏令营需要的物品,林琛一一记录下来。 车刚开进市区别墅的院子里,大门就打开了。 连诀下车,看到康童急匆匆地跑出来,阿姨在后面叫着:“慢点,刚吃完饭别跑那么快。” 大概是听到车声就跑出来,康童的脸有点红,呼吸也急促,他站在几步台阶上,脸上难掩激动,大声叫了一句:“爸爸!” “嗯。”连诀走过去,康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开心地说:“爸爸你回来啦!” 连诀的身体有一刻不太明显的僵硬,虽然收养了康童近两个年头,也在康童生病或睡着的必要时刻抱过他,但他显然并不适应这样的亲密。 过了一会儿,才摸了下康童的头,然后几不可见地往后退了一小步,问:“晚餐吃了什么?” 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被分散,康童想了想,乖乖回答:“牛肉,蛋羹,土豆泥……”跟着连诀进到屋里时又想到,“哦对了还有西兰花。” 对于他的回家康童表现的意外惊喜,也格外兴奋,连诀坐下吃晚餐时,他就坐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讲这些日子都碰见了什么新鲜事儿。 连诀基本上没有作出太多回应,只是偶尔应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等康童说得差不多了,他才循规蹈矩地捡了几个关于成绩和学校的问题问康童,康童都认认真真地答了,连诀嗯了一声,找不到话来说,只叫他好好学习。 但康童这样兴奋的状态也只持续了一会儿,就又恢复回原本那样很乖地待着的状态。 他趴在茶几上看书,眼神却不时瞟着脚边跑来跳去的小猫,发觉自己一心二用被坐在沙发上看平板的连诀注意到了,又赶紧做回乖乖看书的样子。 这间房子比起郊区的别墅要小上很多,平时家里阿姨和康童都在,现在又多了只猫,理应该是热热闹闹的。 但家里太安静了,除了小猫拨动毛线球发出的细细簌响,与连诀偶尔划动屏幕的声音外,就只剩下了挂钟走针时的滴答流动声。 明明是与往日回家没有两样的景象,连诀却凭白生出一种冷清的感觉。 “为什么不开电视。”连诀说。 康童愣了愣,问:“电视?” 其实康童偶尔是会看看动画的,但一般连诀在家的时候,他会习惯性地避免做一些可能会影响连诀休息或者工作的事情,阿姨也会下意识提醒他尽量保持安静。 康童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跑去电视柜前拿了遥控器给连诀送过来:“爸爸给。” 连诀看了眼他手里的遥控器,接过来放在旁边,说继续看书吧。 于是客厅里再次陷入了安静。 连诀忍不住想到沈庭未,他觉得奇怪,为什么沈庭未一个人生活还能弄出那样生机勃勃的氛围。 康童重新趴回茶几上,却仍然没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书上,而是从偷瞄小猫变成了不时偷瞄他的脸色,让连诀觉得疲惫。 连诀板起脸,对他说:“要看书就坐直了好好看。” 康童赶紧坐直了,怕惹了连诀生气,又站起来:“我,我回房间看吧……” 不等连诀说话,就拿着书很快地跑了。 连诀很多时候感觉自己并不能够和康童十分自然地相处,甚至察觉到自己会在某些时候刻意回避正常父子之间的互动,以至于有时候他会思考领养康童这个决定是不是错了。 心里其实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他刻意地将天平朝着自己想要的答案上倾斜,于是依照着现在的相处模式继续下去。 几年前,康童的亲生父亲康立军身患骨癌,但由于家境贫寒病情一拖再拖,最后站不起来送往医院时已经是晚期了,病情也逐渐加重转移到肾脏衰竭,只能依靠化疗来维持。母亲丢下他和年仅六岁的小康童去外地打工,说是打工,其实再没回来过。 起初是同一个病房的病人家属,每天看着当时个子刚过病床高的小康童跑前跑后为康立军端屎端尿,于心不忍,将事情发布到了网上,后来一下子来了不少记者,将事件曝光至当地新闻,才引起了风决的注意。 自连诀接手陈家的医疗产业并创立风决后,公司的慈善项目每年都设置有硬性指标,康立军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他们那年的资助对象。 但好景不长,康立军的病情日渐恶化,已经严重到了费上再多金钱也无法挽救的程度,哪怕是有风决的财力在背后帮扶着,也只是在病床上多耗了两年。 康立军走的时候,康童还不到八岁,但心智却要比同龄孩子成熟也敏感得多。 被连诀收养后,更是一直谨记着连诀的恩情,在家里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不留意惹了连诀生气。好不容易因为年初上完户口缓和下来的关系,又因为两个多月没有见面而再次冷淡下去。 连诀手肘杵在沙发扶手上,指节抵了抵太阳穴,有些心烦。 他放下平板,没等阿姨把茶煮好,上楼回了房间。 临近午餐时间,这间位于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黄金地段、按分钟计费的高端心理诊所已经暂时停止接待了。 助理敲门进来,面色为难:“刘医生,有位先生找您。” 刘医生正皱着眉头用筷子在外卖餐盒里来回拨动,闻声道:“干饭时间到了,让他有事下午再来……”话说到一半,她抬起来的目光越过办公室的玻璃门,望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眼中闪过一抹意外的神色,赶紧叫住助理,“等一下。” 她把餐盒收好丢进垃圾桶,起身走出办公室,对等在前台的男人笑笑:“好久不见了。” 对方礼貌地对她点了下头:“刘医生。” “请我吃个饭吧。”刘医生说,“这次就不收你钱了。” 就餐地点就近选在诊所楼下的西餐厅,刘医生将一块西冷牛排放进嘴里,看着面前高大英俊的男人,说:“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已经有两年没有到我这里来了。” 她仍然清晰地记得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到她这里来的情景,当时她的心理诊所还开在二环一个不起眼的写字楼,那时的男人也还只是个背着书包的少年。 她之所以记忆深刻,除了少年一眼看上去清秀端正的相貌,还有他推门进来,径直对她说的那句:“我需要心理干预。”他没有像很多患者来时那样,让医生判断他是否有什么问题,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医生,我需要治疗。 她的诊所只有一个简陋的诊室,少年就陆陆续续地在她的诊室里接受了将近十年的心理治疗,一直从他读书到工作,后来少年长成了男人。也许是由于工作的缘故,也或者是已经不需要她了,过来的次数愈发减少,直到她换了新址,这个男人几乎没再来过。 刘医生仍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对他说过的话,便问他:“我之前的建议,你有尝试过去做吗?” 连诀说“有”,顿了顿,对她说:“我收养了一个孩子。” 刘医生送到嘴边的牛排顿在空中,愣了愣:“收养?” “嗯。”连诀说,“我前公司资助的一个病人去世了,我收养了那个孩子。” 刘医生对于他错误解读了自己的建议,有片刻失语。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连诀一会儿,依据他再次找到自己的这个行为,猜测道:“效果不好?” “……是。” “嗯……”刘医生对他这个回答没有表现出太多意外,问,“这次是遇到了什么问题?” 连诀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说:“我结婚了。” 刘医生听到这句话后脸上写满了诧异,紧接着皱了皱眉,试探性地问他:“也是因为我跟你说……” 连诀摇摇头,说:“不是。” 刘医生看着他,过了很久才开口,道:“是好事。” 她问:“对方是怎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让连诀脸上出现了霎那空白。 他微微凝起眉,脑子里浮现出很多有关沈庭未的画面。 他有些呆的睡相,像是没打算让人听清楚的低低轻轻的嗓音,想不通事情时皱起的眉头,总是对一些幼稚的东西情有独钟的癖好,以及常常做出的有些愚蠢的事。 但脑海里最后的画面却定格在那天中午的别墅,充沛的阳光,火上滚起的汤,电视剧里的台词,和那双在袅袅热气中弯起来的眼睛。 连诀沉默了许久,艰难地从这个场景中提取出一个恰当的词汇,语气带着几分生硬,道:“……温暖。” “温暖?”像是从他口中听到这个词很不可思议似的,刘医生睁大了眼睛,接着在连诀明显不悦的目光下很轻地笑了,“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不太像是会用这种词来形容别人的人。” “但我感觉很不舒服。”连诀皱起眉头。 刘医生问:“是不是感到抗拒?” 连诀迟疑地点了下头。 刘医生理解他对于突然组建家庭这件事心里多少还是感到茫然,她没有很快搭话,在心里思考如何组织语言。 “刘医生。”对面的连诀突然问,“我想知道,别人都是怎么和——”说到这里时他话音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问出这句话。 刘医生很快顺着他的话接道:“别人是怎么和家人相处的?” 连诀快速说了一声“嗯”。 刘医生已经十分熟悉他这样的问话,想了想,回答他:“每个家庭都有自成一派的相处模式,这个我没办法和你说,你需要自己去体会……在此之前,你首先要做的是接纳,对于你来说可能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你可以先试着去感受它们,再尝试着释放自己。” 两个人聊了一餐时间,刘医生给了他很多建议,又害怕他再次误解自己的话,逐而强调:“这些都只是辅助作用,最重要的还是你要能够打开自己的心,先让自己走出去,才能让别人走进来。” 午餐后两人各自离开,刘医生回到诊所,前台的助理跟上去追问:“刘医生,刚才那帅哥怎么了?他看着挺正常的啊。” 刘医生叹了口气,说:“他患有很严重的情感缺失症。” “啊。”助理眨了眨眼睛,“好可惜啊,不过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他很久没来了。”刘医生跟她一起往办公室走,“我记得他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才上高中。那会儿才十几岁,他养父家的女儿和他一起去爬山,在他面前摔断了腿,哭得撕心裂肺的,他在旁边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他妹妹叫他的名字,他才想到要过去帮忙。这件事后他自己找到我,说他有心理问题,让我对他进行心理干预。” 助理睁大了眼睛:”高中?那不是已经很多年了?“ “很多年了。他小的时候还曾经因为情感淡漠被领养家庭退养过很多次,我猜测应该是和他很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的经历有关。”刘医生回忆曾经给连诀做心理治疗的日子,“你知道吗,我很少碰到像他这么配合的病人,问什么都说,但是就是感觉没用。他就像个机器人,我就像个给他编写程序的,我跟他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我有时候就感觉他根本不是想找我治疗任何心理问题,而是想从我这里学习怎么做一个正常人。” “他说他想做个正常人。” “后来我建议他试着给自己建立一些精神上的情感联系,他就直接收养了个小孩……不得不说,他的学习能力是很强的。”她苦笑,“但是正常人哪里是学来的。” 听完她的话,助理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又耐不住好奇,问她:“那他这次过来找您是想做什么?” 刘医生想了想,说:“想要融入家庭吧。” “那您是怎么说的?” 刘医生看了她一眼,眼里带着些狡黠的笑意:“我说,让他先从给家人准备惊喜开始。” “惊喜?”助理皱了皱眉头,“他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欸,一下子让他这样做,会不会有点矫枉过正了?” 刘医生笑着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是啊,他愿意学,那就试试呗。反正我也没收他的钱。” “啊,好过分啊刘医生!” 她笑了笑,没说话。 ——让他做出一些改变也许不失为一种方法。 45 45. 康童去夏令营那天早晨,连诀亲自开车把他送去大巴集合点。 康童坐上大巴,隔着车窗跟连诀挥了好几遍手,直到连诀也向他摆了摆手,才把车窗玻璃好好关上。 到达酒店后先回房间整理行李,康童的箱子很重,老师帮他搬到了房间里。和他住在同一个房间的男孩放好东西以后叫他快点,他正把阿姨帮他叠好的衣服拿出来放进床边的小柜子里,说:“知道啦,你先去吧。” 等他把衣服和阿姨给他装的吃的和冲水喝的枇杷膏都拿出来放好,才注意到箱子最下面的隔层里仍然鼓鼓囊囊的。 “这是什么?” 他拉开隔层拉链,看到里面躺着一只穿着蓝色水手服的毛绒小熊。 “哇。”把小熊抱出来,手指摸到小熊领口的卡片,上面的标签上有一排很可爱的卡通台词:出发吧,航海家。 康童的眼睛亮了亮。他有一部很喜欢看的卡通片,主角是个航海家,因此他从很早就非常向往大海,即使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之前连诀去国外出差,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他想都不想就说想要小船的模型。尽管连诀最后给他带回来的并不是小船,而是一个灯塔的乐高模型,但他还是很开心。 他赶紧掏出手机给阿姨发了一条信息:谢谢阿姨。 阿姨不太擅长使用智能手机,打字也慢,于是给他回了通电话,问:“到啦?” 康童说“对”,又说:“我好喜欢‘小船长’啊,谢谢阿姨~” 阿姨在电话那头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小船长?” 康童怔了一下:“就是我箱子里的小熊呀?” “小熊?我没见过啊……” 康童的手忽然摸到标签有些凹凸不平的背面,便将卡片翻过来,眼睛一下睁得大大的。 上面留着一排钢笔写下的遒劲有力的字迹:注意安全,航海家。 “连康童,集合啦,李老师都叫了好几遍了。”门口又有人喊。 康童很快低着头抹了抹眼睛,翁声道了句:“来啦。” 他将卡片小心翼翼地塞回小熊的衣服里,将小熊摆在自己的床上。 走到门口时又返回来,把小熊视若珍宝地收回自己的箱子夹层中,把箱子拉链拉好,赶紧去和同学集合了。 连诀送走康童以后,开车回了家,他最近事情太多,不常回来,索性给阿姨放了长假,让她月底康童回家的时候再过来。 阿姨有点犹豫,问:“那先生不在家的话,猫怎么办呢?” 连诀看了一眼脚下围着自己裤脚转的白猫,没怎么思考,又好像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淡淡道:“有人会照顾它。” 他如愿以偿地看到沈庭未见到猫咪后的表情。 与他想象中的样子差不太多,沈庭未的眼睛很亮,嘴角也翘着,脸上的表情很生动。 “哪里来的小猫?”沈庭未微微弓着腰,伸手碰了碰猫包上的透明罩子,对上小猫圆滚滚的灵动的眼睛,笑起来,“它好小啊。” 连诀没看他,不富诚意地解释:“家里没人照顾,先放你这里。” 沈庭未显然有些意外:“你的猫?” 连诀没有回答。 沈庭未从他手中接过猫包,手触碰到拉链,似乎想把小猫从包里放出来。 拉了很小一道口子,又停了,他抬起头看着连诀,脸上的笑意减少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可惜。 他收回手,闷闷地“啊”了一声,说:“要不然连先生还是先让别人照顾吧……”他像是怕连诀误会,又像是觉得连诀不是会清楚这些事情的人,所以抬起手轻轻指了下自己的肚子,解释道,“我现在好像不太适合养宠物……” “检查过了,没有弓形虫。”连诀很快说,好像能够洞悉沈庭未的想法似的,“驱虫和疫苗都做过了。” 沈庭未抬起眼看了看他。 连诀这句话说得太生硬,让沈庭未很难不产生多余的联想,但连诀很快转移了话题,问他医生什么时候过来。 沈庭未只好暂时收回思绪,回答他:“下午。” 他打开猫包,托着小猫的两条前腿把它从包里抱出来,小猫对他的气味还不够熟悉,尾巴蜷在肚子小腹上,伸着脖子轻轻嗅了嗅。 沈庭未很喜欢它,抱着它在客厅的小沙发上坐下,问连诀:“它有名字吗?” 连诀说:“咪咪。”康童一直是这么叫的。 沈庭未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看着连诀,连诀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与他对视了几秒,问:“怎么了?” “呃——”沈庭未一时没接上话。 从连诀口中一本正经地听到这两个字,有种异常却不突兀的诡异感。 他强压下自己想笑的冲动,很快摇了摇头,说:“……很可爱。” 连诀原本在看医生发来的消息,说今天的检查应该能看到胎儿的五官和性别了,于是决定留在这里等等。 沈庭未的声音太轻,像是怕吓到小猫,又按耐不住喜欢地叫着:“咪咪?” 连诀就跟着这道声音抬起头。沈庭未头垂得很低,表情认真而带着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小猫。 可能是不熟悉环境的缘故,小猫意外地乖巧,趴在沈庭未的腿上没动。沈庭未轻轻摸着它的脑袋,又挠了挠它的下巴,它慢悠悠地甩着尾巴,懒洋洋地眯起眼睛竟像是要睡了。 连诀看了沈庭未一会儿,发现他今天的气色很好,白皙的脸颊上嵌了一点点淡粉,嘴唇也比往常更有血色。 “它会上厕所吗?”沈庭未突然抬起头。 他一直很喜欢猫,但从来没有养过,以前是因为母亲对猫毛这类的东西过敏,只好将养猫的计划放在独立生活后,后来还没等到独立生活,又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里,自身都难保,更别提养宠物的心思。 “会用猫砂。”连诀不着痕迹地将视线转开。 他的目光移开后,沈庭未好像松了一口气,接着若无其事地说:“哦,好聪明……” 中午沈庭未只简单地炒了两道菜,没再搞出上次的动静,连诀也没像上次那样匆忙离去。 沈庭未将菜端上桌的时候有点纠结,分餐太刻意,相对坐着又未免太正式,于是为了避免尴尬,他还是将两道菜放在一起,转过头叫连诀过来吃饭。 连诀似乎是习惯性地在餐桌主位坐下,沈庭未则在他左手餐桌拐角边坐下。 连诀吃饭时秉承着‘食不言’的原则,对他的厨艺没有进行任何评价,反而让沈庭未感到轻松,要是他夸上两句或是贬低什么,沈庭未可能真接不上话。 沈庭未还记得上次的事情,在连诀慢条斯理地快要将饭吃完的时候,他对连诀说:“上次我不是故意睡着的,是太困了……我那段时间失眠有点严重。” 连诀抬起头看了他几秒,意识到他指的是返程路上睡着的事之后,声音平静地说:“那天我有事。” 沈庭未眼神茫然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诀是在解释那天一言不发离开的行为,又很快意识到他所表达的意思是自己没有生气。 沈庭未没想到他会跟自己解释这些,吃惊之余没想好要说什么,只干巴巴地回了句:“哦。” 46 46. 医生下午准时来到别墅。 “最近精神状态很好啊。”医生对沈庭未笑笑。 沈庭未躺在诊疗床上,撩起衣服,露出微微隆起的小腹,也笑着回答医生的话:“嗯,这段时间没有再吐了,感觉饭量都增大了。” 连诀站在旁边,原本看着沈庭未鼓起的圆润小腹出神,听到这里,不禁回忆刚才那餐饭,认为沈庭未嘴里的‘饭量增大’含有夸张成分。 医生点点头:“是会这样的,都说怀孕四个月左右开始进入孕妈妈的黄金期,随着体内的荷尔蒙分泌愈发旺盛,连皮肤都会越来越好。” “好像是有一点……而且我昨天晚上洗完澡的时候,好像感觉到它在动!”沈庭未言语间都带着笑意,“就是那种很轻的,像是……呃,汽水?有气泡轻轻炸开的感觉。” 连诀鲜少见到沈庭未这样的状态,在他的记忆里沈庭未不是一个活泼的人,很多时候他都表现的异常安静,不会做出很大的动作或是很吵的声音,给人一种很温顺的感觉。只有在聊起孩子的时候,才会展现出一些不太像他的外露的愉悦。 “会感觉到痛吗?”医生问。 沈庭未摇摇头,说:“不会,就是感觉有点好玩。” 医生脸上露出温和的表情:“那我们先来看看这个小家伙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连总?”他看着还站在门边的连诀,问,“您不过来看看吗?” 沈庭未脸上的愉悦还没有完全褪去,转过眼看了看连诀,连诀杵在原地没动。 大概是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吧…… 他不想为难连诀,对医生说:“没关系——”话还卡在一半没说完,连诀抬腿朝他走过来。 医生贴心地把机器前的位置让出来,连诀可能没看到,径直走到了沈庭未所躺着的诊疗床边。 连诀的个子很高,沈庭未仰视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清晰硬朗的下颌线,与下巴流畅的弧度。 紧接着连诀低下头,整张英俊的脸逆着光暴露于他的视线中,他眼神很淡,却没有往日那种自然而生的疏离,只是很平常地看了他一眼。 “沈先生,放轻松。”医生看着机器的显示屏,“心率过快也会影响到胎儿的心率。” 沈庭未连忙收回眼,低低地回了声:“啊。” 胎儿的样子清晰地出现在屏幕里,沈庭未之前已经看过一次,现在并没有出现特别明显的变化。他听到医生跟连诀讲解胎儿的发育情况与各项数值所代表的意思,转过头再次看了一眼连诀,连诀表情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回应,眼神却有些空。 沈庭未不由自主地想到刚测出怀孕那时去过的妇产科,连诀现在的样子就与那时在诊室见到的丈夫们很像,医生为他们解释化验单上的数值,他们无一不表现地专注而迷茫。 归功于连诀为他提供的居所与隔三岔五送来的营养品,胎儿的检查结果照常乐观。检查结束后,沈庭未将衣服拉好,连诀将手臂朝他身前侧了侧,他短暂地怔神,很快搭着连诀的手臂起身。 医生正在整理使用过的仪器,突然站起来看向他们:“啊,差点忘记了。你们想知道宝宝的性别吗?” “什么。” “不想。” 两个人一时间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连诀看了看沈庭未,沈庭未注视着连诀的眼睛,再次摇了摇头,说:“我不想。” 可能被盯着的时间有些长,沈庭未抿了一下嘴唇,眼神有些躲闪:“可以不要提前破坏这份惊喜吗?” 医生看向连诀,似乎在询问他的意思,连诀从沈庭未脸上收回眼,由着他的意思,道:“不用了。” 沈庭未从说完那句话后就情绪变得有些低落,直到医生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他还微微垂着头坐在床上没动,视线有些直得盯着自己脚上的条纹拖鞋。 连诀将医生送走以后,沈庭未已经关好了诊疗室的门,走出来。 沈庭未看着连诀,面上流露出些许不太好琢磨的情绪,喏喏问:“你想要男孩子吗?” 在他所在的世界,分化来得迟,性别歧视仍然存在,男Alpha往往手握最优渥的社会资源,其次是女Alpha,这个世界他还不能够完全了解,只从影视剧与书籍中了解到的情况也大同小异,从刚才连诀的反应来看,不免生出几分担忧。 连诀瞥了他一眼,神色没有变化,慢吞吞开口:“我没有这么说过。” 沈庭未很慢地点了一下头,没再说什么。 过了几秒,连诀突然又说:“都行。” 沈庭未重新抬起头,连诀看着他,眼神却轻飘飘地宛若没落在实处,像是为了打消他的顾虑那样,重复了一遍:“都可以。” 沈庭未看着他转身上楼的背影,忽然感觉过去从在连诀身上的感受到的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冰冷消散了一些。好像连诀往日里所有的不近人情都被隐匿起来,此时陡然像拢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温柔。 沈庭未突然想,连诀这个人其实真的很特别,他连温柔的样子也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意味。 连诀在二楼书房没待太长时间,再次下楼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沓资料。 沈庭未刚刚给猫咪规划好休息与活动的区域,看到连诀回到沙发上坐下,猜想到原因。 这段时间一直是沈庭未一个人住,书房与卧室都算是太过私密的空间,他不方便进去打扫,想必这么长时间也生了不少灰尘。 他想了想,还是向连诀解释了一下。 连诀只应了一声,意思是他知道了,就低头看回资料没再说话。 林琛是在半小时后到达的,几个月没用过的书房实在不是个谈事情的好地方,两个人就直接留在客厅谈话。 沈庭未感觉这个场合他在旁边待着太不合适,于是抱着猫咪回了房间。 小猫对他的房间感到好奇,一会儿跑来这里嗅嗅,一会儿又去那里摸摸,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小猫,心里喜欢得紧。 看小猫蹲在他的床边有想跳上去的意思,这才赶紧走过去把小猫抱起来,佯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伸出手指点着小猫的鼻子:“不可以上床,不然就把你丢到外面去喂大灰狼。” 小猫耸着脖子冲着他“喵”了一声,声音又细又轻,一双琥珀色的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显得可怜兮兮的。 沈庭未被它可爱到心都快要融化了,把它抱进怀里揉了揉脑袋:“害怕大灰狼啊?” 他说到这里,想到在外面的人是连诀,又突然很想笑。 其实相处久了,沈庭未发现连诀的性格不算极凶的,偶尔能看出脾气,也都被他刻意地压制住了。主要是他的眼窝深而眉骨锋利,总显得有那么点不怒自威的模样,沈庭未想了想,他那张没有温度的脸没准真能起到震慑小孩子的作用。 他无声地笑了一会儿,又沉默下来,他看着在自己脚边转来转去的小猫,不禁回想起某个晚上,连诀那条莫名其妙的、问他是不是喜欢猫的微信,又想,他刚刚为什么要刻意提起“没有弓形虫”? 小猫在他鞋尖前蹲坐下来,冲着他又叫了一声。 沈庭未蹲下来,摸摸小猫的头,忍不住猜想:……所以,是礼物吗? 小猫用肥肥的侧脸蹭了蹭他的手心,又细细地叫了一声。 沈庭未感觉自己可能有点自作多情了,他低下头看着面前的小猫,温声问:“怎么啦?是不是饿了?” 连诀拿来的猫粮在外面,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什么小猫能吃的东西,猫猫又跟在他后面喵喵叫个不停。沈庭未只好叹了口气,对它说:“乖乖啊,等一下,我出去去给你拿猫粮。” 他动作轻而慢地从房间里出来,连诀和林琛还在客厅里说话,茶几上摊开几沓纸,笔记本电脑里还在播放什么视频。沈庭未便将脚步放得更轻,扬着头在客厅到处寻找猫粮袋子的身影。 他刚从房间里出来,连诀就注意到了,大概是看他蹑手蹑脚的动作太别扭,于是暂停谈话,问他:“找什么?” 沈庭未看了看他,如实回答:“猫粮。小猫好像饿了,一直叫。” “餐桌上。”连诀说。 沈庭未往餐桌上望了望,果然看到了一个湖蓝色的密封袋,赶紧说:“哦,好。” 连诀与林琛的对话没有中断太久,两人很快收回注意力,恢复回工作状态。 沈庭未拿了猫粮和食盆往房间走时,模模糊糊听见林琛在说“流转不开”、“财产冻结”一类的词,他脚步稍作迟疑,林琛很快看了他一眼,没再继续说了。 连诀沉吟了片刻,沈庭未回到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听到他说:“我再想办法。” 沈庭未给猫咪倒好猫粮后就坐回椅子上,反复琢磨刚刚听到的话。 如果他没猜错,林琛应该是说在连诀近一个月的拘留期间,名下财产与公司账户被暂时冻结,导致公司的资金链出了问题。 得出这个结论后,沈庭未几乎没有思考,起身从衣柜中那个狭小的隔层,拿出一张银行卡。 之前林琛提过的股票和房本,他没有见过,可能是在连诀那里,或是有其他专人保管。 他手里有的只有这张银行卡,他不知道里面具体有多少钱,也不知道自己名下究竟有多少财产,够不够连诀救急,但他还是第一时间想到要拿出来。 原因无他,他本来就没有要拿连诀一分钱的打算。先不说他拿了这么多钱有没有地方用,光是连诀迄今为止为他所做的——让两手空空的他来到这个世界拥有了一份安稳的、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份人情他已经还不起了。 连诀和林琛在外面又聊了多久,沈庭未没留意,直到有人叩响了他的房门。 沈庭未收敛起刚刚的思绪,走过去,打开门。 林琛站在门口,对他说:“沈先生,多有打扰,我们先回去了。” 沈庭未点头回了一声“好”,视线越过他,望向已经从沙发上起身的连诀,怕他这就要走了似的,着急地开口叫住他:“连先生!” 林琛识趣地让到一边,沈庭未走到连诀面前,把手里那张捏了很久的,被他体温暖得有些温度的银行卡递给连诀。 他很快看了连诀一眼,又垂下眼:“我不知道你们还需要多少钱……这里的,还有你之前给我的那些,你先拿去用吧。” 连诀没有伸手去接他手里的银行卡,而是微垂着眼睛看着沈庭未的脸。 林琛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连诀。 也不只是沈庭未想到了这里,这张银行卡里的数字林琛是清楚的,加上之前转入沈庭未名下的那支股票,拿来应急无非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但他一向擅长揣摩连诀的心思,刚刚他几次想要向连诀提起这件事,见连诀没有接话的意思,就清楚连诀一定不会想要动这笔钱,于是替连诀开了口:“沈先生,这是连总提供给您的婚姻保障,您收着就好。” 沈庭未没能够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以为他是想说这笔钱远不足以填补他们现在的空缺,他心里一再犹豫,还是做出了决定。 连诀看着他微微仰起脸,眉头细细地蹙着,看着自己:“还是还不够的话……” 连诀从来没有想过要把给出去的东西再拿回来,但在这一刻,他看着沈庭未这副好像非常担心的表情,竟然突然很好奇他会想出什么办法。于是他静静地看着沈庭未,不语。 沈庭未用一种不确定的,似乎在与他商量的语气,轻轻问:“不然先把这间房子卖了?” “这……”林琛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沈庭未会提出卖房的建议,这间房子连诀很早就决定要留给沈庭未待产和日后居住,所以在注册后第一时间便将房子过户给了沈庭未,更何况现在只是公司资金暂时周转不开,根本没到这个地步。 而让他更为吃惊的是,连诀看了沈庭未一会儿,先是从他手里接下了那张银行卡,又很快说了声:“嗯。” 即将开启新篇章!正式步入同居生活! 47 47. 连诀那边可能真的很紧急,没过几天就有人过来看房子了。 来人不是户主,可能是对房子的风格有自己的想法,直接请了位室内设计师来。对方带了人过来四处测量,然后对沈庭未说,他们那边设计图出来后就要开始动工了。 沈庭未是在一周后从别墅里搬出来的,他来的时候孑然一身,整理房子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连诀给他置办了这么多东西。 帮他搬家的人沈庭未没有见过,对方礼貌表示是受连诀所托,带他去新住址。 车开出别墅大院的时候,沈庭未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他对这间房子倒是没有太多留恋,住哪里对他来说没有太大的区别,唯一有点舍不得的,就是这满院子在他精心呵护下好不容易盛放的花。 车往市区的方向开去,沈庭未抱着怀里有些紧张四处张望的小猫,对即将展开的新生活没有太多向往。 他猜想连诀可能是在市里某个地方给他租赁或是买了套公寓,他看了看自己掩在衣服下的小腹,又回忆帮他搬家的人是否有流露出过异样的目光,心里得出否定的答案后,心想或许是自己现在的怀孕状态还没有夸张到被人一眼察觉出不对的地步。 只是想到以后,随着肚子越来越明显,他隐约有些担忧搬到市区去住会不会不太方便。 车一直开到一处繁华的地段,随后东拐西绕地穿过两条林荫窄道,四周的车辆与行人开始肉眼可见地变少,最后车辆减速开进一个高档小区,进门时被门卫拦停。 小区的安保很严格,门卫十分负责任地敲开车窗,问他们是什么人,过来找谁。司机回答B栋。 门卫狐疑地看了看车牌,又往车里望了望,打量的目光在沈庭未身上停留了许久,沈庭未用手臂微微托起猫咪,不易察觉地遮挡着小腹。 门卫终于收回目光,回到保安亭里打了一通电话。 沈庭未隔着透明的亭上玻璃,看到他姿态恭敬地对电话那头应了声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打开隔离栏放行。 进去之后沈庭未才知道为什么司机刚刚回答的是几栋,而不是几号。 小区内整齐排列着一幢幢精致富丽的别墅,各栋别墅大概都是由人统一打理,独立花园里的绿植景观与陈设都大同小异,车缓缓从几栋别墅前驶过,沈庭未意外地注意到有不少房子上安装的都是防窥玻璃,从外看过去黑漆漆的一片,将外来视线阻隔得严严实实。 司机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这里住了不少艺人。” 沈庭未点了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汽车往小区里开了一段距离,拐了个弯后在某栋别墅前停下。 “到了,沈先生。”司机说。 沈庭未回过神,道了声好,跟着他下了车。 这里的房子比他之前所住的别墅小了不少,内里的装修却半点不比那间差。 沈庭未走进去,先是注意到靠近门边一人高的猫爬架,接着是不远处地板上放着的毛绒猫窝和叠了好几层罐头的透明保鲜柜。 他脚步顿了顿,怀里的猫咪似乎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从他身上跳下来,跑去拨弄猫窝上坠着的线球。 沈庭未终于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 这哪里是连诀给他找的新住处——这是连诀家。 沈庭未并没有那么迟钝,从那天中午连诀对他表现出的抵触情绪,就足够他够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连诀是根本不愿意和他待在一起的。 沈庭未心里一时五味杂陈,脑子里跳出的除了一瞬而过的“共同居住”外,更多的是“他是不是真的很缺钱?”。 还在愣神的时间里,司机已经帮他把车上的行李搬了进来,对他说:“我帮您拿进房间吧。” 沈庭未不清楚自己的房间在哪儿,顺着他的话点了下头,说了一声:“谢谢。” 他跟在司机身后上了二楼,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停下,问:“需要帮您整理吗?” 沈庭未很不愿意麻烦别人,连忙说:“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司机点了下头,将行李放在门口,对他说:“其他的东西晚一点会有人送过来。” 沈庭未很快又道了声谢谢。 目送着司机下楼离开后,沈庭未把挡在门口的箱子往旁边稍稍移了移,打开房门。 他看着眼前与之前的卧室相差无几的房间陈设,表情有些呆了。他行动略显木讷地走进去,在房间里粗略地环顾了一周,拿起手边桌子上呈大字坐的木质关节小人摆件,确定了这间卧室是按照他之前那间布置的。 沈庭未拿着小人摆件在手里心不在焉地把玩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收拾,先匆匆收起胡乱发散的思绪,转身去取自己的行李。 他把叠好的衣服从箱子里拿出来,打开衣柜,一件件放好,正要转身去取其他东西时,无意间朝衣柜上层扫了一眼,动作倏地顿了。 他怔怔地转回来,抬起头,发现连衣柜顶层放置的备用床品都是他在先前的房子里常用的款式。 沈庭未在这一刻心里骤然生出许多异样的想法,甚至有些刚擦过脑海就让他的耳根顿感烧灼。他很快合上衣柜的门,平复了一下自己慌张间漏掉半拍的心跳,将这些荒谬无稽的念头驱逐出去。 沈庭未停停整整,用了近两个小时才断断续续地将东西完全归纳好。 可能是房间的隔音太好,或者是他根本没能把注意力从大脑里的胡思乱想中分出丝毫,一直到他从房间出来,才听到楼下不大不小的动静。 沈庭未在二楼扶手处俯视去看,刚才的司机不知何时又返回来,带了工人在楼下换防窥玻璃。 他细白的手握着红木扶手,上挑而温柔的眼里带上几分空茫,以及细微的,对连诀从未流露于唇齿的体贴滋生出的无所适从。 连诀总是这样不声不响地将他所有的忧虑抹去,似乎只凭借猜测就能够剖析他所有的想法。 沈庭未站了许久,才意识到,那阵刚抑制住的心悸不知何时又隐秘地重新回归于胸腔。 48 48. 晚餐后,沈庭未正蹲在小猫的食盆前给猫咪添粮,还没起身就听到院子里有车进来,他神色微微一滞,很快又好似无事发生,转过头唤了一声:“咪咪?过来吃饭啦~” 连诀进门时,沈庭未刚站起身。 好像才听到动静,他转过头,对门口的连诀扬了扬唇角:“晚上好连先生。” 连诀抬了抬眸,稍顿片刻,回了声:“好。” 沈庭未的手上沾着猫粮的碎渣,感觉有点不舒服,本打算先去洗手,见连诀朝厨房走过去,脚步又停住。 “还没吃晚餐吗?”沈庭未看着他。 连诀淡淡地“嗯”了一声。 沈庭未在原地站了几秒,脚尖换了朝向,他走进厨房,对连诀说:“我来吧。” ——不管怎么说,连诀这份一如既往的无微不至让沈庭未发自内心地感激,他唇齿相碰说过太多次谢谢,话说多了显得多余。 连诀还站着没动,没有看他,也没有领情的打算,平淡地说:“不用。” 沈庭未垂下眼睛看向自己有点脏的手,想了想,决定用手腕,他抵住连诀的侧臂,打算强行将他推出餐厨区。 连诀没想到他会突然动手,脸上有一刻没缓过神的怔愣,自身修养告诉他维持拉扯极不雅观,于是迟钝地抬起腿,顺从着被沈庭未推出去。 “你有想吃的吗?”沈庭未问他,见他不搭话,自作主张道,“如果没有的话,我就随便……” “鲫鱼豆腐汤。”连诀慢吞吞地开口。 沈庭未眼睛稍抬,看了看他,道:“好。” 已经很晚了,但好在沈庭未发现冰箱里有处理过的鲫鱼,所以做起来不算太麻烦。 他用小火和少量的植物油将腌制好的鲫鱼煎至两面金黄,加入水和料酒,切了姜丝放入调味,盖上锅盖等待水开的时候,又翻了翻冰箱,拿出香菇和培根,打算给连诀弄个简单的咸口糯米饭。 他在之前的房子里也试着做过几次糯米饭,但总是掌握不好,不是饭黏了就是菜的火候太轻。他忽然想起前两天才在微博上看过的某个美食视频,有提到过煮糯米饭的窍门,他一边把豆腐切好下进鲫鱼汤里,一边回忆视频里的内容。 想了好半天,只得出一个自己正处于‘孕傻’阶段的结论,于是他将火关小,先炖着汤,准备回卧室把手机拿过来。 从厨房出来,连诀已经没在客厅了,应该是先回房间暂时休息了。 沈庭未上楼去拿手机,刚上到二楼,就听到连诀用一贯冷静的声音在和什么人说话。 沈庭未反应了一下,连诀应该是在通电话。 他没有打探别人隐私的癖好,脚步没有停留,继续往走廊尽头走,却发现连诀的声音愈发清晰,甚至连同夹杂在交谈里很轻的清嗓声都被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心生疑惑,但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他看到自己隔壁那间卧室门虚掩着,而连诀的声音正从这间卧室里传出来。 房间里传出‘咔哒’一声轻响。 沈庭未略一停顿,低沉而含混的声音忽然离得很近,卧室门猛地被从里面拉开了。 连诀脱掉了进门时穿着的西装外套,身上单薄的白色衬衫紧紧勾勒出身体肌肉的轮廓,领口的扣子没解,领带却丢失了先前庄正规整的形态,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他一手拿着电话,另一手还维持着开门的动作,因而将刚点燃的烟叼在嘴里。 烟火猩红处上袅起的白雾使得连诀稍眯起眼,看清门口站着的沈庭未,他几乎是立刻将嘴里的烟拿下来,偏过头,眉心微蹙着用视线去寻着什么。大概是没能在视线里找到捻灭烟头的物件,继而干脆地把房门关上了。 连诀还是将烟掐了,他按了按有点痛的咽喉,拿着手机重新站回窗边。 余曼在电话那头说:“前些天宁雪没少给老陈打电话,老陈恼了几回,上回拍卖会上当个宝贝买回来那玩意儿都给砸了,我估摸着宁雪是来说你的事的。” 其实连诀并不意外。 十五年的朝夕相处足够他清楚地了解陈褚连的为人,以陈褚连睚眦必报的性格,绝不可能容忍自己亲手养大的‘狗’在养成之后将他反咬一口。告他职务侵占罪,不外乎是想再亲手把他送进去,顺便将给出的‘恩赐’一分一毫统统拿回去。 本以为是一场硬仗,最终却是立案调查了一段时间,后因为证据不足,很快就将连诀全须全尾地放出来了。如果只是想在这期间制约他的经济,给他一记下马威,这实在不符合常理。 连诀心里清楚,这中间唯一能够起到作用的无非就是陈宁雪,陈褚连虽然嘴上不提,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对这个独苗女儿有多疼爱。 挂断电话后,连诀忖量许久,打开手机找到陈宁雪的微信。 最后的聊天记录还停在两个月前那个红色的感叹号上,他点开陈宁雪的头像,从相册预览中看到了新增图片。 陈宁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 他稍作思考,觉得直接发消息过去不是个好的方式。要是放在之前还好,现在两人之间有些东西在难看的场面中被彻底戳破,多年建立起的亲近不免少了几分,又增添了许多无形的疏离。 连诀思来想去,点开她的朋友圈,给她的最新一条旅行plog点了个赞,随后将手机放下,进入浴室洗澡。 待他洗完澡从楼上下来,沈庭未正将做好的饭菜端在桌上,他没有过去帮忙的自觉,先拿了水杯过去接水。 沈庭未又返回厨房里,连诀低头按动净水机时听到了微波炉转动加热的声响。 他站在净水机前慢条斯理地喝下一杯水,沈庭未已经从厨房出来了,手里拿了张纸巾擦着手。 “饭做好了。”沈庭未对他说。 似乎很怕连诀会对他说谢谢,他在连诀动了动嘴唇,准备说话时抢先一步说:“我先上楼休息了。” 连诀把水杯放在净水机旁边的桌子上,没再去看他那张表情温顺的脸,低头去拿自己震动了两下的手机,边淡声道了一句:“晚安。” 沈庭未也对他说:“晚安。” -有机会过来玩,哥。 -批准你带家属。 连诀盯着这两条态度自然的微信,解读了一下她这两句话里所表达的含义,过了很久,回复了一句:好。 收起手机,走到餐桌前,连诀伸手去拉椅背的手忽而停在空中。 接着,他从桌上拿起那个第一眼就觉得很呆并且与沈庭未很像的木质小人。 小人歪着头,双手高高举过头顶,以一种有些怪异的姿势举着一张便签纸。从上面不算整齐的字句排列来看,不难推测沈庭未写字时的心路轨迹。 便签纸很小,中间先是用端秀的字迹写着几乎占据整张纸的:少抽点烟。 可能是觉得这句话太生硬,或是太不自然,于是又在左上角补了一排:如果嗓子痛的话。 后来又在‘少抽点烟’四个字后面补了一个‘吧’,和一个很傻的表情符号。 他低下眼,桌上除了晚餐外,还摆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梨水。 [如果嗓子痛的话,少抽点烟吧^^] 这几天在搬家,码得比较少,在新家稳定下来就会加更了。 [我知道你们都想看什么,别急别急,现在剧情才过半,耐心一点么么么] 49 49. 沈庭未认为自己起床的时间不算晚,但每天早晨他下楼时连诀都已经离开了。 后来他发现连诀晚餐很少会在外面吃,某天他起夜下楼倒水,碰见连诀晚归在厨房煮面,从那以后沈庭未每天的晚餐就会特意多做一点,给连诀留出一份。 反正做饭的时候顺手多做一些也不费什么功夫,放在保温桶里打开就能吃。 沈庭未偶尔会突发奇想尝试些新菜品,又担心连诀有什么忌口,就提前一天晚上把明晚打算做的几道菜用便签纸写出来,贴在冰箱上,让连诀自己选择。 多数时候连诀是没有意见的,偶尔遇上实在不吃的东西,就会在那道菜后面打个小叉。 两个人维持着这种神奇的相处模式,竟然也让沈庭未生出些许自在来,至少他现在和连诀碰上面不会再有类似‘尴尬’的情绪了。 连诀不在家的时候,沈庭未就和猫猫待在家里,他不太愿意每天让自己无事可做,索性托林琛帮他买了几本法律相关的书籍,平时也翻来看看,一方面不想让自己大学几年的学业完全荒废,二来也能帮他多了解一些这个世界。 因为没有ABO性别的区分,这边法律在某些地方比原来的世界更容易理解,有专业基础在,学起来倒不是很吃力。 闲暇之时,他想到常开心提到过的猫咪项圈,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在楼梯下面的杂物室里找了找,竟然真的被他从储物柜里找出几卷牛奶绵的毛线来。 沈庭未学东西很快,钩针又十分容易入门,他按照论坛里的钩织技巧做了几次,很快就能够轻松上手了,于是在网上找了个造型可爱的花式,给咪咪钩项圈。 接到林琛打来的电话时,沈庭未刚刚钩出项圈的内圈花边,他手上的动作没停,问林琛怎么了。 林琛说:“小少爷今天下午要回家,连总让我提前跟您知会一声。” 沈庭未一怔,手中的针脚跟着乱了,他看了看手里因他漏了一针而走型的项圈,喉间略紧:“……小少爷?” “是的。”林琛说,“您见过的,连总以小少爷的名义在您工作的蹦床馆办过卡,是陈小姐带着去的。” 其实沈庭未的记忆力还不错,但蹦床馆每天接待的孩子太多,他对陈宁雪带的小孩的印象仅停留在是个大概不到十岁的男孩上。 他对‘连诀的孩子’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而是想到‘连诀有过孩子’,或可能是‘连诀有过家庭’这件事,一时没压制住震惊……更多的是在有了先前几次令他回想起来都觉得难为情的念头后,突然知道这件事让他头脑有点惛懵。 心里也多了点无可名状的堵闷。 但很快又觉得自己的思绪乱得莫名其妙,毕竟连决的过去和他没有关系,现在和未来……目前也还不在他的思考范围内。 他用了一点时间来收敛情绪,后呆呆地回了一句:“啊,好。”又问,“我需要做点什么吗?” 有时候沈庭未不得不承认连诀用人很精,林琛只从他这段短暂的停顿中就揣摩出了他的想法,为了打消他的顾虑似的,不着痕迹地说:“不需要的,小少爷来连家两年,我是看着过来的,这孩子懂事是懂事,就是有些内向,沈先生别见怪就好。” “……两年?” “是。”林琛作出一副不知该不该说的摇动语气,犹豫了几秒后,再出口的话却显然是早在心里排列组合好的,“小少爷的生父在两年前去世了,生母外出打工没再回来,为了给他父亲治病,早些年没少借钱,亲戚都怕接手这个烂摊子,不肯管孩子,无奈之下小孩只能被政府送去福利院。后来连总看孩子怪可怜的,就干脆自己填了窟窿,把孩子留在身边养了。” 林琛心知沈庭未是个容易心软的人,这样添油加醋地一番阐述,果然奏效,沈庭未片刻失语后,轻轻叹了口气:“怪让人心疼的……” 这话不止是说孩子,也是说连诀。沈庭未从陪同连诀回陈家那次,就对连诀的身世有了大概的了解,加上自己或多或少的推断,对连诀本就产生出许多同情。听到连诀不愿意让孩子去往福利院,所以干脆自己领养,忍不住揣测……连诀是不是在福利院过得也不太好?他这么想着,心头莫名揪了一下。 林琛在他展露出内心的柔软后乘胜追击,说如果沈庭未想知道,可以上网查查 ,应该能找到当时的新闻。 沈庭未说:“好,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沈庭未就根据林琛提供的孩子名字与关键字眼去查了当时的新闻,康童的事件是本地一家赫赫有名的网媒报道的,字字句句写得煽情动人。沈庭未本就是极其感性的人,他仔细地翻阅过一张张照片,看到还没有灶台高的小康童扒着用砖头垒出的烧煤球的砖炉,姿势娴熟表情平平地往烧开的锅里下挂面,顿时眼泪都快下来了。 直到关掉新闻后还久久不能平静。 沈庭未抱着电脑呆坐了很久,又重新打开浏览器,尝试着将连诀与领养的关键字放在一起,试图在网上查找康童被领养后的新闻。 映入眼帘的内容却让他倏地揪紧了心——铺天盖地的新闻资料,竟都是有关连诀被陈家收养的报道。 沈庭未没有细看,粗略地浏览着各个媒体打出的标题,只是这样翻了几页,竟惊人地发现自己已经对连诀迄今为止的前半段人生有了基本的了解。 从连诀两岁被遗弃于福利院,多次因性格缺陷被领养家庭退养,到十五岁被陈家领养,开始拥有近乎奢侈的吃穿用学,再到陈家每年大张旗鼓地为连诀举办的庆生酒会,以及连诀在陈家的扶持下创办风决……那些标题实在足够简洁明了,隔着漫长的时间跨度,几乎事无巨细,记录了连诀进入陈家前后的所有重要事件。 沈庭未想到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比喻——新闻里的连诀,就像被扒光了衣服丢在众人的视线中,由所有人一齐见证他华丽外表下的满目疮痍,任人对他肆意评判,或报以怜悯,或感叹人各有命——陈褚连这是在用所有人的眼睛盯着连诀,时刻提醒连诀,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陈家给他的。 告诫他得知道感恩——按着他的头对他说,你必须得感恩。 在意识到这里那一刻,沈庭未的呼吸下意识紧了紧,心脏中溢出的不忍使得他的鼻间酸得几乎无法维持正常表情。 他快速关掉电脑,把它丢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