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一)修 红衣少女坐在妆台前。 一头柔软的长发整整齐齐地挽起,头上是金灿灿的凤凰头面,凤凰嘴里衔了只珍珠,垂在光洁的额头。 支起来的鬓上还斜簪了一朵大红色的山茶。花瓣边缘有些干枯,不是园子里新摘的,是下午急匆匆从瓶中插花中掐下来的一朵。 园子里已经没有花了——夜色如墨倾洒,轰隆隆的雷声仿佛野兽的咆哮,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哗啦啦的声响犹如万马奔腾,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没有荫蔽的花朵,已经让雨打成了一地残红。 瘦得骨节突出的手指抚摸上枯萎的花瓣。她想着,不管再仓促,总要喜庆一些的。 镜中人微微笑了: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啊。 笑容蔓延,那张苍白的脸陡然僵住,在一瞬间宛如变成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具。下一刻,脸上的肌肉开始有了细微的活动——笑容慢慢隐没下去。 痴痴的眸中泛出好奇和冷静的光。 凌妙妙斜坐着,仔细地打量镜中人的容颜:苍白的一张脸,细长的眉,杏眼,薄唇,再就是又尖又细的下巴。 是个小家碧玉的长相。倘若这双水灵的眼睛瞳距再近一些,还有可能拼一把,做个双目能放电的狐媚美人,走走祸国殃民路线,只可惜凌虞的瞳距略微宽,给人温和又没有攻击性的错觉,眼瞪成斗鸡眼,也是楚楚可怜那一挂。 凌妙妙长叹:没女主命就是没女主命,从面相上都看得出来。 她抚摸自己瘦削的下巴,微皱眉头。 凌虞太瘦了,瘦得让人难受。古往今来,都信奉丰腴一些的女人更有福气,按照老一辈的迷信说法,这张脸是个薄福短命像。 凌妙妙站起来,大红的嫁衣落在了地上,急匆匆地办婚礼,嫁衣不知道从哪儿借来的,并不合适,用细细的银针别出了腰身,宽大的袖口盖过了手,衣服上的金线刺绣缩在褶皱里,看不清细节。 凌虞瘦得像豆苗,含胸低头惯了,肩膀前倾,看起来有点畏畏缩缩。 妙妙用力把背挺直了,斜眼看镜子,看到了一张蹙眉不耐烦的脸,吓得立即舒展了眉头——可能是她对凌虞先入为主的不良印象,连带这幅躯壳也被她嫌弃,这实在是不该。 这个年代,人们在平行世界的穿梭已成常事,任何生活中的偶然,都有可能触发一次多维空间的旅行。 凌妙妙之所以进入了少女 “凌虞”的身体,大半夜穿着嫁衣站在这里,都怪她在半夜义愤填膺地写了一篇书评: 这本书正是狗血言情女王浮舟号称“十年归来,华丽转身”的转型玄幻大作《捉妖》。 年少无知时,凌妙妙曾经被那些生离死别的狗血言情欺骗了不少眼泪,十年之后,为了情怀,熬夜再读浮舟,换来的却是深夜里寝室床上的一声声叹息。 什么转型大作,玄幻捉妖世界的外壳下面,完全还是换汤不换药嘛!喜欢男主的三个女人斗智斗勇,喜欢女主的男配求而不得,男女主角误会重重,一对小鸳鸯在阴谋与算计中你侬我侬,感情线十分“琼瑶”。 凌妙妙为此愤而提笔写书评,写之前,诚恳地挑选了一个有代表性的角色作切入点——凌虞。 如果说激起读者愤怒也算是成功的话,女三号凌虞应该算是整本书中最成功的一个角色了。 她坏。 可是坏得不那么典型。她习惯于以受害者的姿态,恩将仇报、背后捅刀,还要装出一副楚楚可怜模样。 这个角色从头到尾阴郁怯懦。爱慕男主却不敢与女主正面竞争,除了变态般意淫着得到男主,就是暗中地挑拨离间、暗害女主。 假如反派女二号是骄傲威风的猛虎,她就是阴暗处啃人脚趾的老鼠,或是米桶里监守自盗的蛀虫。 她一边受着主角团的庇护,一边琢磨着如何挖墙脚,像暗处青苔,湿哒哒、阴恻恻又甩不脱。 这种性格让凌妙妙感到生理性厌恶,相比之下,她反倒觉得娇纵任性、坏得光明正大的女二号端阳帝姬可爱得多。 所以,凌妙妙提笔愤而抨击凌虞,称她为“年度最恶心人女配角”,下一秒眼睛一睁,就踏入平行时空,穿越进了《捉妖》的世界,变成了她最恶心的凌虞,需要完成系统指派的特殊任务,才能重返现实。 真是讽刺啊。 作为炮灰,凌虞的命运自然好不到哪去,感情之路尤其坎坷。 她一生嫁过两次。第一次,是应邀与她心心念念的男主角柳拂衣做一场成亲的假戏,还没等她陶醉,短暂的梦就破碎了。 第二次,她嫁给了女主慕瑶的弟弟慕声。 凌妙妙没来得及想太多,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丫鬟收了伞站在门口,衣角滴滴答答淌着雨水,她颤抖着声音,活像只小鸡仔:“小姐,吉时到了。” 小丫鬟的一张脸铁青,手都在微微发抖,显然是怕到了极点。 妙妙应了一声,急匆匆沾了点胭脂胡乱抹在唇上,挽着丫鬟湿哒哒的袖口往出走。 油纸伞几乎要承受不住这么激烈的雨,雨水汇成一缕,小溪般从伞沿上流下。小丫鬟持伞的手直打颤,一颤,那雨水就迸溅一些到妙妙单薄的喜服上,不一会儿肩膀就洇湿了一片。 妙妙有点不高兴,劈手夺过伞柄,大伞稳稳地罩在了丫鬟头上。 沿着曲曲折折的连廊,一路无话,妙妙没话找话:“你看见了吗?” “嗯!”丫鬟紧紧贴在了妙妙身边,带上了哭腔,“小姐,小姐不怕吗……那个……好可怕……” 除了寡妇,没有人会在夜里结婚。就算是寡妇,也不会毅然选择这样雷雨交加的夜晚。 因为这次成亲,是一个局——这应该就是书中略写的,柳拂衣邀请凌虞假扮新娘子的那一次,目的是要引出一只大妖。 慕瑶和柳拂衣是一个月之前落脚太仓的。 太仓郡虽小,但是富得流油。富庶的太仓库人口众多,外来人挣破头地希望能在此安家落户。 可是上个月起,几对新婚的小夫妻在入洞房前双双失踪,传闻有人看见妖怪出没,流言四起,恐慌瞬间席卷了这座小城。 一时间,太仓郡没人敢再办喜事。 但嫁娶之事乃是寻常,长久废止不是办法。本来不信鬼神的太仓郡郡首凌禄山,挺着大肚子发了三天愁,憋到最后,也扛不住广发告示,开始招揽能人异士。 原书的男主角柳拂衣和女主角慕瑶游历到此,当仁不让地留下为民除害。捉妖的日子里,他们就住在郡守府,也就是原主凌虞的家。 主角团来的第三日,妖怪就主动送上门来。 它缠上了郡守的掌上明珠凌虞。 年方十六的凌虞未许良人,白天正常,夜里却总梳妆打扮,穿上喜服要嫁人,在空无一人的大堂里与空气拜天地,像是中了什么邪。 柳拂衣守在身边,在凌虞“中邪”的瞬间祭出九玄收妖塔,一下子就迫使附在凌虞身上的狐妖显了形。 这狐妖本想附在小姑娘身上吸食精气,却被迫显出原身,面目狰狞,指爪锋利,一声巨啸,就朝手无寸铁的慕瑶扑去。 训练有素的捉妖人慕瑶冷静地与其酣战。柳拂衣在这当口,捞起了地上的受害人凌虞,像个脚踩祥云的大英雄从天而降,将其从幻梦中救了出来。 凌虞躺在他怀里,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跳加速的滋味。 “吱呀——”门开了条缝。 丫鬟唬得半退两步,妙妙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模样,有些不忍心:“你下去吧,我自己进去……” 丫鬟倒退一步,虚脱般一屁股坐在了水洼里。 书里的细节有些记不得了。凌妙妙在心里为自己打气,素手推开了门。 柳拂衣长身玉立,正背对她站着。他显然要放松得多,喜服下面还能看得见他常穿的白衣的边角,原来是随便在外面套了一件喜袍。 唉,人家只当这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戏,可怜原身为之激动得夜不能寐。 柳拂衣闻声转过身来,果然是眉目如画的一张脸。 原书中写道,柳拂衣身体羸弱,因此身材瘦削,面色总是苍白,但也因此,带上了一丝出尘的仙气。 他温润和蔼,但眉宇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 柳拂衣果然如书中描述,又亲和又有神秘感,的确是最招女孩子们丢魂的类型。不过她看了柳拂衣两眼也就丧失了兴趣。作者是《捉妖》世界的创世神,她规定了柳拂衣属于慕瑶,不管他待别人再温和,在这个世界里,都不会有任何故事发生。 柳拂衣开口了:“妙妙。” 妙妙被吓得一个哆嗦:“你叫我什么?” 柳拂衣微皱眉头,有些迟疑:“我记得你的小字叫做‘妙妙’……” “哦——”凌妙妙拉长了调子,一点也不高兴凌虞还与自己共用一个名字,“是妙妙,是妙妙没错……你突然这样叫,我没有反应过来。” 柳拂衣微微笑了:“今日你我大喜之日,该叫得亲近些。” 男主角说起情话,令人骨头酥软。 妙妙看着柳拂衣的眼睛,在其中读出了清明的期许。 很好,男主角身先士卒,提醒她做戏要做全套。 “拂衣。”她乖觉地叫了一声,看见柳拂衣眸中闪过欣慰之色,朝她走来。 她心中突然闪过一丝疑云:“等等!” 替嫁(二)修 柳拂衣面带疑惑地顿住。 妙妙在身上摸了半晌,最后在腰间找到了一只核桃大小的红色绣球挂件,揉成一团,朝对方丢过去,绣球砸到了柳拂衣胸口上,又弹开去,落在了他脚边。 柳拂衣叫她这一砸弄得发愣。 “你再给我扔回来,快。”她催促着,额头上冒了一层细细的汗。 柳拂衣弯腰拾起了那枚小小的绣球,绣球下的红色流苏拖在他苍白的手上,他端详着它,神色凝重起来。 “快呀!”凌妙妙竖着耳朵注意着屋里的动静。 他轻轻一抛,那绣球朝着妙妙飞来,在中间不知碰上了什么东西,竟然生生折返回回去,又弹回了柳拂衣脚边。 柳拂衣神色瞬间变了,他们中间有一个看不见的结界! 过得去,出不来。假如他们两人谁往对面一走,谁知道会不会与这绣球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吸进这个透明的结界中。 妙妙斟酌着语句:“拂衣……我们可能不在一个地方。” 原书里这个设定略有复杂。 作为求真务实的数学系学生,凌妙妙读到这里时,百思不得其解,甚至画了个示意图仔细思考了一下,思考的结果是——浮舟的物理可能没学好。 她神乎其神地叙述了一个看不见“结节”,却只用怪力乱神囫囵吞枣地加以解释。 作为忠实读者,凌妙妙为她找了个最合理的解释:她和柳拂衣彼此看得见,是两个空间拼凑在一起的结果。 事实上,他们可能在房间的两端,可能正背朝着背,是一股力量将他们所在的空间扭转,中间那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就是被扭转的空间与空间之间的边界。 一旦有人穿过来,之前的边界所在的位置会迅速变成了一堵墙一样的实体,将两个人都困在里面。 凌妙妙忽然听见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的声响,像是北方的暖气管里发出的阵阵水流声。 柳拂衣耳聪目明,听了妙妙的只言片语,竟然也全部反应过来。 他侧耳凝神,严阵以待,只听她叫低声道:“它来了!” 妙妙和柳拂衣之间的空气抖了一抖,慢慢震颤起来,像雨水滑落下玻璃窗,里面浮现了人影,赫然是她和柳拂衣紧挨着站在一起的画面,只是背景全部虚化,像雾一般。 对面的柳拂衣开口,声音嗡嗡的,好像隔着什么东西传来,沉稳里带着些许惊疑:“妙妙,我看不到你了。” 看不到?眼前,她和柳拂衣正肩并肩站着。凌妙妙抬头,画面中的女子也微微抬起头,妙妙笑了一笑,画面中的她自己也跟着笑了一笑,旁边的柳拂衣却眸中无神,满脸警惕,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 “拂衣,在我这里,我看得到我自己,也看得到你。” 妙妙看见柳拂衣思索了片刻,神色松弛下来,眸中闪烁出光芒:“你知道‘它’是什么了吗?” 妙妙面前的水幕墙抖了一下,波纹震颤。凌妙妙心里窃笑,老妖怪,别人比你聪明,气坏了吧? 拂衣眸中浮现出笑意,一张本如谪仙人一般从容的脸,竟然迸发出了一丝骄傲的鲜活,他从怀中取出九玄收妖塔置于右手掌心,左手在空气中飞速地划了几笔符咒。 凌妙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座塔——原来男主角的这个金手指竟然这么小,巴掌大的一座木塔,总共七层,高不过十几厘米,像是小孩儿做手工时用木片拼成的工艺品。 这玩意真的能收掉如此玄乎的妖怪吗? 柳拂衣飞速念了一串口诀,又低又快,听不清楚,只听得最后骤然抬高声音的二字:“……水镜!” 啊,身负男主光环的柳拂衣真不是一般的聪明! 这“看不见的结节”的的确确是一面镜子。 太仓郡那些新婚的男女,就是让这面镜子夺去了性命。 按原书描述,水镜曾为远古妖王所用,在长期的妖气浸染中获得了灵识,拥有移动空间的能力。 它没有修成人形,却有心魔,要不断吞吃凡人以满足欲望。 百年前它就曾因为伪装成梳妆镜,吞吃掉了使用它的女子们,被一个路过的道士出手封印。 封印它的道士没法彻底灭了这害人的镜子,只好绞尽脑汁地做了一道封印。 道士是个自负的道士,平日里喜欢钻研一些数学问题。他与魔镜搏斗了半天,最后折衷出了拗口的规则:除非有人从九尺外一步穿过镜子,又照了镜子,才有可能被吞吃。 道士洋洋自得:正常人谁会一步九尺?水镜再如何能耐,到底是一面单面镜,穿过了镜子便到了镜子背面,根本照不到镜子,怎么可能被吞吃? “双保险,我是天才。”他这样想着,颇为自满地骑着毛驴儿离开了。 凌妙妙看完这一段文字,当即心想,只要水镜下个腰,把自己折成一面双面镜,再引人穿过,一切不就完了? 她只敢默默地想。因为,对待辛苦码字的小说作家的BUG,读者应该宽容。毕竟这本书的重点是爱恨情仇,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水镜经过百年的认真钻研,还是找到吃人的办法, 它选择了即将入洞房的男女,在二人相隔九尺的的时候,将空间瞬间进行转移,塑造二人面对面的假相,自己则藏身于空间和空间交界处的夹缝中。 就像刚才她和拂衣那样,一旦一步九尺跨过镜子,水镜迅速使扭曲的空间恢复。 空间的边界暧昧,既可说属于甲,也可说属于乙。只要水镜跟着没人的一边扭回去,穿过镜子又照了镜子的一方会被镜子吸走,赶去救爱侣的另一方,会被水镜再次扭转空间,将九尺缩为一步,此人会在一步间穿过镜子,于是救人的也没能落下。 水镜一个低等妖物,竟然能想出如此机智的办法,简直让凌妙妙肃然起敬。想到要打死他,她还有点儿不舍得。 木塔骤然飞脱拂衣的掌心,迅速变大,竟在他们头上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下一刻,妙妙面前的水镜碎了,迅速化作一阵玻璃片似的旋风潮,在木塔的追逐下,夺门而去。 扭曲的空间恢复,她看见了柳拂衣的身影,他果然离她约三米远,且背对着她。柳拂衣转过身来,对上她的眼眸,眼中微有惊艳:“妙妙,你比我想象中的聪明又有胆色得多。” “不敢不敢。”妙妙思忖了一下凌虞可能的反应,遵照原主的性情,低下头,忸怩又羞涩地答道,“柳大哥真是谬赞了。” 柳拂衣微微错愕,随即笑了:“可有伤到?” 妙妙娇羞地摇摇头,斜飞一个媚眼看他,看得柳拂衣一时语塞。 许久,他斟酌着开口:“凌姑娘可否为在下解惑,刚才我们没有人穿过水镜,按道理应该在镜子的正面和反面,为何你还能看到两个人并肩而立的画面?” “我猜可能是老妖怪把自己缩减了,露出了你的身影。我看到的是我自己的倒影和真正的你。在你那边,我被水镜挡住了……” 柳拂衣眉头一跳,自然地接道:“我看到的是水镜的背面,所以看不到你。它以拼接的画面,引诱你穿过镜子一探究竟……”他又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微笑,“原来是这样,实在妙极。” 妙妙冲他笑笑:柳拂衣智商很高,要是接受现代教育,想必也是大神级人物,比挣扎在及格线上的她强。 “对了,慕瑶呢?”妙妙跟着拂衣往出走,打着哈欠随口关心。 外面暴雨已停,只留下满地明镜儿似的水洼。 “瑶儿?”柳拂衣神色有些奇怪,“瑶儿伤重未醒,现下不是正躺在西厢房……” 西厢房! 凌妙妙脑子里“嗡”地一下,仿佛当头一棒。一瞬间,那些模糊的剧情犹如海水倒灌,哗啦啦一下子全记起来了。 老天,也是她刚刚进入书中世界,脑子还没转过弯……她怎么把这个剧情节点忘了! 替嫁(三)修 平行世界的规则发布者“系统”告知过她,想要回家,她在《捉妖》的书中世界,必须完成两个任务: 任务一:按照身体原主人凌虞在剧情中的轨迹,给男女主角的感情制造障碍。 任务二:让女主的弟弟,痴情于女主的男配慕声,爱上凌虞。 先别说这两个任务有多强人所难——等等,耳边已经传来系统机械的声音:“任务提醒:任务一,四分之一进度,本次分任务已作为样例赠送给宿主,任务已完成。” 样例赠送?妙妙呆滞了一秒。 任务一?对了,是欺负女主……也就是说,她还没有开始搞破坏,系统就已经帮她干好了。黑锅还背在她身上。 凌妙妙欲哭无泪。 书中的完整情节是这样的: 那一天,柳拂衣以九玄收妖塔将附在凌虞身上的狐妖逼出,抱起昏倒的凌虞。气急败坏的狐妖扑向了慕瑶,慕瑶收了狐妖,也在此战中受了重伤。 狐妖已死,新人仍然失踪,主角团才发现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真正的凶手偏爱在别人成亲的时候作案,必有缘由。为了引出真正的大妖,也就是刚才被打碎的水镜,柳拂衣决定办一场假的婚礼,这才有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而有主的柳拂衣会找另一个少女凌虞做戏,完全是因为慕瑶伤重不能起床啊! 捉妖当晚,拂衣安顿好昏迷的慕瑶,将西厢房门窗紧闭,画好了封印符,才安心容留他心爱的女人一个人躺着屋里。 可是凌虞干了什么呢?她趁柳拂衣走了以后,悄悄地将墙上的符咒擦了,又将门上的符纸撕成了碎片。 她留下失去意识的慕瑶,躺在不堪一击的西厢房里! 妙妙露出了痛苦的神情:凌虞在借刀杀人! 她暗恋柳拂衣啊,可是拂衣身边已经有了那样美丽优秀的慕瑶,如果慕瑶能在大妖的攻击中稀里糊涂地死去…… 如果慕瑶死了……这场婚礼,弄假成真,她就真的成为了他的新娘…… “妙妙?”手臂被柳拂衣托住,他微微靠过来,脸上是关切的神情,“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凌妙妙下意识地与他保持距离,想起来所处何时何地之后,又立即贴近,她脸色苍白,一把抓住了柳拂衣的手。 柳拂衣不习惯,自然地向后躲闪了一下。 “慕瑶……”她的眼里的神色几乎从惶急变成了哀求,“你去看看慕瑶!” 拂衣神色缓和了一下,像安抚受惊的小孩一样,安抚道:“瑶儿没事,我在她房门口画了符咒……” 没用的……凌妙妙进入书中世界时,这些已经被原来的凌虞毁掉了。 被九玄捉妖塔追得无处可去的水镜,一头冲进了毫无阻拦的西厢房,慕瑶自昏迷中醒来,发觉身旁沉重的妖气,强撑病体与水镜打斗,体力越来越差。 生死一线间,去外面采药的慕声回来了…… 想到任务二的攻略对象慕声,妙妙心里一个哆嗦。 那是原身凌虞的第二个丈夫,也是她这辈子的梦魇。 “我心里慌得很,我怕慕瑶有危险,我们现在去好不好?”妙妙快要哭出来了。 作为外来者,系统规定她必须进入角色,不能暴露自己,她能做的只有两件事:补救,或者甩锅。 柳拂衣觉得这位郡守小姐的喜怒无常很奇怪,但他向来温和,只是劝道:“天晚了,你回去睡吧。我去看瑶儿。” “你现在就去。”妙妙不依不饶。 拂衣无奈地笑了:“我先去看看收妖塔有没有收到水镜。” 这个男人不听劝!妙妙心中咆哮。 “那你让慕声快些回来,慕瑶是女孩,她身上有伤,你们不能留她一个人!” 柳拂衣愣了愣,竟然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好。” 这个状似亲昵的动作差点将凌妙妙鼻子气歪,凌虞今年也有十六岁了,他竟然如此自负,把她苦口婆心的劝告当做孩子话。 柳拂衣见妙妙死死瞪着自己,只得在她的注视下撕了一片联络符:“阿声,在哪?我去料理大妖,你快些回来,看着瑶儿。” 说完,将这枚联络符放在了妙妙手心,神情无奈,好像在说:这总可以了吧? 不可以,妙妙哀叹,照被耽误的时间来算,恐怕等慕声赶来,慕瑶还是免不了要面对水镜了。 “天晚了,凌小姐操劳,我送你回去睡吧。”拂衣温声建议。 经历了今天这一难,妙妙觉得拂衣对她的态度都变了。 她裹紧衣服:“我们还是先去看看……” 手心一热,那片联络符迅速燃烧起来,一道青紫的火光一瞬间将黄色符纸化作黑灰。 拂衣脸色霎时变了,下一刻,二人都听见远处传来了震碎天幕的咆哮。 咆哮缠绵在天际,搅动乌云翻滚。 随即是激烈的打斗声响,远处,水镜发出濒死的巨大嘶鸣,伴随着女子的娇叱。 声音传来个方向正是西厢房所在。凌妙妙牙缝里哆哆嗦嗦挤出一句话:“是慕……慕瑶!” 柳拂衣二话不说,转身飞掠而去。 凌妙妙提起裙子跟上,可是原主这副躯壳实在柔弱,没跑两步,呼吸间隐隐带上了铁锈味。不合身的嫁衣缠绵在脚下,一个不小心,妙妙让它绊了一跤,扑通一下摔倒在水洼里。 凌妙妙感觉糟透了,抹了一手泥水,一骨碌爬起来,拖着泥水四溢的裙摆,直奔西厢房而去。 按照剧情,满心欢喜巴望着要嫁给柳拂衣的凌虞见到拂衣抛下她奔向慕瑶,瞬间从天堂掉到了地狱,失魂落魄地追到了西厢房,恰见到男主抱着女主连声安慰,心里的痛苦的妒忌漫出了天际。 凡是凌虞出场的戏份,她都不能缺席。 漆黑的夜色中,西厢房四周亮如白昼,远远地便能看到一座巨塔悬于空中,塔下投射出光芒万丈。 每层的塔窗漫出金黄的光,秀气的小木塔竟变作神似飞行器的的庞然大物,令人叹为观止。 柳拂衣的身影一闪,进了院中。 妙妙立即跟进去。西厢房被光芒照得分毫毕现,屋顶破了,碎瓦片下雨一般哗啦啦地洒下来。 水镜碎片如潮,凝成一条水龙,摇头摆尾,光芒闪烁间,露出个纤弱的身影。 那身影正是慕瑶。瞧她的模样已是力有不逮,摇摇晃晃,身上的伤使她处处掣肘。 再这样缠斗下去,慕瑶凶多吉少。 柳拂衣站在原地,镇定心神,划了符咒,刹那间九玄捉妖塔旋转落下,火焰一般的光芒灼烧着水镜,空气中的嘶鸣声越发凄厉。 慕瑶气力不支,扶着手臂,水镜拼命甩尾间,她转眼又要挨重重一击。 在那个瞬间,凌空飞过来一道鹅黄的身影,旋风似的欺近了空中。 那人手腕翻飞,动作眼花缭乱,骤然有几簇烟火在水镜碎片间炸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被波及的水镜瞬间破碎开来,流星一般拖着一条条冒着烟的尾巴直坠下来。 这是捉妖世家慕家标志性的炸火花,不需符咒便可实施,威力巨大。 凌妙妙跳来跳去躲避着天上掉下来的玻璃片,朝天上看——上来就用了炸火花,想必那鹅黄色的就是慕声了。 他是慕瑶名义上的弟弟,却扭曲地迷恋着慕瑶,他在慕瑶面前天真善良,伪装成一朵招人怜惜的小白花,可是实际上性格阴郁、狠厉、报复心极强。 换言之,他是个心机深沉的“两面人”,是朵面子纯洁、芯子暗黑的“黑莲花”,除了没血缘关系的姐姐,他谁都不在乎。 妙妙觉得这个人格分裂、带着点病娇属性的角色相当有张力,算是老派言情小说作家浮舟的大胆突破。 可是欣赏这个角色,并不代表她在现实生活中会喜欢这么一个阴郁的少年。 尤其是黑莲花还被黑心作者配给了凌虞——慕声当然不是真心喜欢凌虞。向姐姐表露心迹被拒绝后,彻底黑化的慕声将一腔怨气全撒在了一直暗中给慕瑶使绊子的凌虞身上。 他假意接近凌虞,成婚后对其大肆羞辱折磨,无所不用其极,又给她下了情蛊,使其不能对外人言说。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凌虞很快就被折磨得早生华发、精神恍惚,落得个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凌妙妙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后背发寒,下意识地梗着脖子朝上看。 那一抹鹅黄如闪电,搅碎了漫天黑云,又快又凌厉。而他的出场不是黑,不是白,偏偏是这样鲜丽的鹅黄。 慕声此人,外面包裹着甜蜜的糖衣,内里,却是刀。 替嫁(四)修 柳拂衣满脸严肃地操控着空中的九玄收妖塔,汗滴顺着脖子往下淌而不自知。 云层中间,慕声动作太快,以至于只能看得见一抹浅黄晃来晃去,他借着炸火花劈开一条路,靠近了慕瑶,脱了右手腕上的一个钢圈,朝着水镜一砸—— 那钢圈有如哪吒的乾坤圈,瞬间便将水镜打散开去,又变作呼啦圈大小,扑过去缠套住了水镜。 水镜被套在圈中,挣扎不过,左右扭动,想要涨开撑破这不起眼的小圈,却如同膨胀的气球被扼住脖子,被死死套住不放。 收妖塔光芒越来越盛,负隅顽抗的水镜在巍峨塔身面前,落魄得像一尾泥鳅,拼命甩尾也摆脱不了被吸进塔中的结局。 收妖塔完成了任务,原地打了个转,灭了灯光,摇摇晃晃地缩减身量,又变回小巧玲珑的模样,一溜烟浮到柳拂衣身边来,好似邀宠的小狗。 柳拂衣此刻顾不上嘉奖它,他面色苍白,眼睛片刻不离地盯着慕声怀里的慕瑶。 慕声拦腰抱着慕瑶,从空中慢慢坠下。 远看上去是道威猛的旋风,离近了才发现他有多狼狈:衣服划破了数道,脸上也挂了彩。妙妙打起精神来,借着灯笼发出的暖黄微光,仔细地打量了一回慕声。 慕声是浮舟笔下男主中的一股清流,他不穿白衣也不穿青衣,英雄救美一出场,穿着少女才会穿的鲜亮又柔软的鹅黄色。 这鹅黄很淡,引人注目又不至于抢眼。沿着衣领边缘掐了一道黑色的边,刚硬又霸道,这衣裳穿在他身上,不显柔,只显俏。 他的头发极黑,额前碎发微卷曲,自然地向两边分开,还扎了个高高的马尾,从正面可以看到尾端的白色发带恰到好处地点缀在发间,由内而外的少年气,犹如玻璃碗里的柠檬香。 慕声抬眼,黑眼珠极亮,如湖水中完整地倒映出两枚月亮。 妙妙叹了一回,少年和高马尾实在是绝配。 又暗自叹了一回,慕声与她想象中完全不是一个模样。 浮舟大部分笔力集中在柳拂衣身上,写他柔和又寂寞,冷淡又多情,以至于妙妙见到柳拂衣,第一时间就能对号入座。 相比之下,可怜的男二号慕声连外貌描写都没有几句。 要不是黑莲花使用了自家绝技炸火花,她根本不相信,眼前这少年就是慕声。 她以为,作为一朵合格的黑莲花,会是那种不显山不露水、低调又阴沉的气质。 眼前这个少年远远走来,发尾露出个尖儿,上下摆动,使人联想到初春第一朵鹅黄的迎春花,或是柳条上刚发出的嫩芽,或者,饱满的橘子咬下去的一口汁水迸溅。 这样的人竟然是个病娇、人格分裂、心理变态,像是一朵内里早已枯死的鲜花,这怎么能不让人绝望? 慕声和柳拂衣已经争执起来。 “我不过出门采个药,阿姐就能出事,你到底怎么看的人?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陪着她,别丢她一个人,你……” “阿声……”慕瑶虚弱的声音响起,她躺在西厢房床榻上,伸出纤细的手臂,拉住了慕声的袖口。 方才还满脸戾气的慕声瞬间变了脸色,温柔地看向慕瑶,“阿姐,疼吗?” 他的长睫根根分明,弯出一个带韧性的弧度,乌黑的眼珠反射出慕瑶的脸,那样无辜的神色,好像受伤的不是慕瑶而是他。 凌妙妙让这转变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慕声皮肤白,像是剔透的白玉,脸上的血道子便显得格外突兀,触目惊心。 慕瑶看着弟弟的脸,冷淡如她,也被逼出了一丝笑意:“我没事。” “可是我痛……”慕声抓住她的手不放,贴在脸上,竟然撒起娇来。 慕声生了一张精致的脸。 到底没有血缘关系,姐弟二人虽然都很美,但不是一种美法。慕瑶的美让人想起山巅上洁白的积雪,清冷疏离,孤傲高洁。 慕声则恰好相反。他是一朵带毒的花,眸中含情,有一种介于少年和少女之间的青春又堕落的昳丽。 慕瑶对眼前的撒娇视而不见,冷淡地抽回手去:“疼就回去上药,还有力气在这里大呼小叫?” 善良的慕瑶,以为自家向来乖巧的弟弟是情急之下才对柳拂衣咄咄逼人,觉得他不讲礼貌。 慕声怔了怔,看了柳拂衣一眼,眼中的威胁意味一闪而过,马上又被一副委屈的神情取代。长睫倾覆下来, “阿姐,我不是故意发火的……今天要不是我赶回来,你差点出事了!我都告诉过他不要把你一个人丢下了,一时片刻都等不了吗?” 柳拂衣站在一旁,满眼隐忍的自责。 “好了。”慕瑶揉着太阳穴,耐心道:“是我让拂衣去的。我本就没什么事,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人看着。拂衣只是想快点把大妖捉住。” “捉妖比姐姐的命还重要吗?”慕声骤然抬高了声调,“他把你一个人放在房间里,姐姐你一点也不怪他吗?” 他瞥了柳拂衣未来得及脱掉的喜服,恨恨道,“他跑去和别的女人成亲!” “慕声!”慕瑶终于恼了,“都说了拂衣是与我知会过的,成亲只是做戏,你怎么不依不饶?”她吸一口气,“爹娘是怎么教你的?除魔卫道之家,怎能出贪生怕死之辈?” 慕声气得心火旺盛,咬着牙退了两步。 柳拂衣忍不住扑到床边将慕瑶抱在怀里,闭上了眼睛:“瑶儿,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慕瑶一腔怒火瞬间化作似水柔情,她捧着拂衣的脸:“顾全大局是对的,阿声也是气急了……” 二人额头相抵着,开始缠缠绵绵诉衷情,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变做了耳语。 凌妙妙偷眼看着僵硬地站在一旁的、手握成拳的慕声,幸灾乐祸:倘若愤怒能化作火,慕声此刻绝对能把整件屋子都烧了。 下一秒,她就笑不出了,又咸又苦的液体流进了嘴里,她一抹脸,竟然摸到了一手眼泪。 怎么回事,她居然在不受控制地流泪! 妙妙拼命回忆原剧情:追着拂衣跑到西厢房的凌虞看到主角鸳鸯恩爱,心知嫁给心上人的梦想破碎,当即靠着墙坐下来,在角落默默流泪。 凌虞的失望的神色被站在一旁的慕声收入眼底。 黑莲花对于人情世故是多么体察入微,他一下子看穿凌虞少女怀春的小心思,瞬间对姐姐的意外受伤产生了怀疑。也就是说…… 鹅黄衣衫的少年转身,一步一步朝角落里的她走来,他的眼珠乌黑,宛如一片波澜不兴的湖。 眸光落在妙妙泪痕斑斑的脸上,轻巧地打量了一番,眉角轻轻一压,飞快地闪过一丝冷淡的杀意。随即,似笑非笑地抬了眼:“凌小姐,虎口脱险如此幸运,不知你哭什么?” 替嫁(五)修 妙妙皱着眉,“嗤”地笑了,可是眼睛如同失控的水龙头,还在系统的作用下拼命流泪,她努力弯起一个巨大的笑容,又哭又笑,泪流满面地看着他。 慕声愣住,低眼望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呜……太感人了……”她干脆捂住眼睛,放任眼泪如洪水泛滥。 慕声脸上的笑僵硬了。透过指缝,妙妙看清了他的表情。 那双黑润润眼睛望着她,满眼都写着“脑子有病”。 慕声站定,等着她把手放下来。他慢慢蹲下来,一张俊俏的脸靠近了她,近得可看见他根根上翘的睫毛:“感人?” “嗯……”妙妙点了两下头,又向床榻上执手相望的二人投去艳羡的眼光,“倘若我与慕姐姐一般幸运,能有柳大哥那样的爱人,那就太幸福了……我什么时候才能遇到良人啊呜呜呜呜……” 泪珠从指缝里滑落,凌妙妙从指缝间偷偷观察他。 慕声多疑。到了这一步,与其遮遮掩掩惹他猜疑,倒不如破罐子破摔全部抖出来。 只不过她说着说着,反而带出几分真情实感来。 想她凌妙妙在现实世界,一个花季少女,新鲜的像树上挂下来的青果儿一样,长到二十岁还是无人问津,被时空旅行系统选来配给大魔王,多么的可悲! 慕声微微蹙眉,原因是夸赞柳拂衣触到了他的逆鳞。 但他眼里冰冷的杀意如被风刮散了,逐渐转变成促狭的笑意。 他慢慢伸出手指,有意地触上了妙妙的唇。 柔软。冰凉。 妙妙宛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浑身僵硬,只能感觉到他冰凉的指尖从她的下唇角开始,沿着唇形一路勾勒,最终停在了唇珠上,手法轻柔,宛如情人之间的暧昧的小小意趣。 凌妙妙浑身汗毛倒竖,联想到杀人分尸前的比划。 “凌小姐抖什么?” 他无辜地抬起眼,抬手为她展示指尖鲜艳的一抹红,“你的胭脂涂到外面去了。像是刚吃了小孩。” 说罢,他露出一个笑容,像是一个明朗又顽劣的少年与她开玩笑。 凌妙妙的脸瞬间涨红。 该死的柳拂衣,看着她出丑好几个时辰,也不知道提醒她一下吗? 捉弄够她的慕声站起身来,丢给了主角鸳鸯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身离去,发梢无比青春地跃动了一下。 第一次与黑莲花交锋,妙妙已经汗湿后背。任务二,让他爱上自己? 算了,还是活一天算一天吧。 * 自打凌妙妙穿过来,她一举一动都容易引起丫鬟们的围观。 太仓郡是鱼米之乡,产的水稻颗粒饱满,粒粒分明。太仓郡小姐的待遇实在优厚,晶莹剔透的精米蒸得软硬适中,上面还撒了芝麻粒、花生碎,满口生香。 菜品就更不用说。凌虞才十六岁,就有自己的厨子,顿顿饭四菜一汤,糖醋鱼用的是最新鲜的鲈鱼肉质鲜嫩;龙井虾仁更是绝妙,清明前后的龙井茶气味幽香,衬在饱满的虾仁下面,吃多少都不会腻。 妙妙胃口好极了,面前的米饭碗迅速见了底,露出细腻瓷底上一朵精致的红梅。 她把碗一推,奇怪地发现旁边的两个大丫鬟都呆呆地盯着她看。 妙妙:“看我干嘛?添饭啊!” 丫鬟甲接过她那只圆溜溜的小瓷碗,喜滋滋跟丫鬟乙咬耳朵:“小姐胃口好了?往常不是只吃一两饭还发愁吗?” 凌妙妙耳朵却尖,瞬间就变了脸色:“开玩笑,一两饭怎么够吃呢!” 一两饭,也就是食堂阿姨半大勺的量。 凌妙妙终于知道为什么凌虞这么瘦了,大中午的,连一两饭都吃不下去,长此以往,可不得修仙? 与男女主角感情线无关时,系统会在角落装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造作。 这一点让她感到相当满意。天天殚精竭虑地完成任务,要是连吃也吃不饱,实在是没法活了。 她招来机灵的丫鬟甲,将手臂亲昵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那个……厨房蒸米饭,是不是都用那个……”她斟酌了一下用语,比划道,“一个盆?” 丫鬟甲愣了片刻,也跟着比划了一下,“好像是有……一个盆。” 主仆二人对视数秒,凌妙妙欣慰地笑了:“那就好,下次吃饭,你把那个盆给我端过来摆在桌上。我添饭方便,看起来心里也踏实。” 丫鬟甲:“……” 郡守小姐的丫鬟们发现,自家小姐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从前的小姐阴阴郁郁,自怜自伤,吃得少,睡得不安稳,话少得可怜。现在的小姐不仅饭量大涨,一睡睡到日上三竿,还爱说爱笑,有时候甚至爆发出驴叫一样的笑,察觉到旁人惊恐的表情后,立即掩住口正襟危坐。 小姐对此的解释是:经历了生死一线,你会发现那些伤春悲秋的小情怀都没什么用,活得好才是真的好。 虽然听不太懂,但是似乎挺有道理。 总之,狐妖风波过去后,凌虞突然变成了一个极度惜命、积极向上的小姐。 凌妙妙用宿命洗脑法说服了周围的丫鬟后,动作又大了起来,开始在晨光熹微的时候绕着后园晨跑了。 天光还没有大亮,雾气茫茫,庭院里的矮树丛乌乌的一片。凌妙妙正跑得气喘吁吁地迎面装上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竟是迷迷糊糊起来小解的太仓郡守。 凌妙妙差点惊叫出声。眼前那胖子爹显然一肚子起床气,揉着自己被撞痛的胸口,怒吼:“什么东西大早上的乱窜?”待眯缝着眼将眼前人看清楚了,吃了一惊,“呦,乖宝儿?!” 方才摆老爷架子骂人的郡守,又是拍她的肩膀,又是摸她的脑袋,语气听起来急得要哭:“儿啊,撞痛了没有?” 凌妙妙哭笑不得地扒拉下来他的手,叫道:“爹。” 郡守这才定下神来,看着妙妙热气沸腾的小脸和一身男式绸裤,吃惊道:“儿啊,这是干什么呢?” “爹,我晨跑。” “晨跑?”郡守嘴里像吞了个鸡蛋。 “嗯……我锻炼身体。” 郡守想了又想,陪着笑、非常小心地劝道:“宝儿,你身体不好,早上多睡一会儿,等中午天气暖和了,让丫鬟们陪着你一起跑好不好?” “不好。”妙妙熟练地忽悠家长,“爹,一日之计在于晨,我吸收天地精华,有助于养身体的。” “哦——”郡守和所有容易被子女忽悠的父母一样,闻言轻易地放下心来,一脸欣慰与信服交织的表情,“妙妙,你跑,要坚持跑。” 他看一眼妙妙的绸裤,坚定道:“别穿这个了,爹爹明儿叫人给你做条新裤子,上面有碎花儿的,可好看。” 妙妙哭丧着脸:“谢谢爹……碎花还是不要了吧……” 郡守笑得双下巴都出来了,眼睛旁边全是褶子:“好好好,那要大花儿的,大红花儿,衬我家乖宝儿。” 妙妙苦笑一声。 柳拂衣忙于照顾受伤的慕瑶,主角鸳鸯躲在房间卿卿我我,慕声则忙于在外采药,三个人一时间都销声匿迹。 这两天没有任务,凌妙妙乐得轻松自在。早睡早起,晨跑锻炼,过得比之前的任何一年还要规律。 这一日,在熹微的晨光里,凌妙妙遇上了早归的慕声。 清晨的雾气沾染了他黑亮的发梢,化作朦胧的湿气,少年的发尾摇摇晃晃,背上轻巧巧地背着个竹筐,笑盈盈地绕到了她面前:“凌小姐?” “哎?”凌妙妙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待看清来人,吸了一大口冷气入肺腑。 他的眼眸清水洗过的琉璃一般,倒映着微光,立在那里,像是破除黑夜而来的一抹晨曦。 “凌小姐这是……”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从她脸上下移,落在了她画着红色大花的新绸裤上。 “哦,晨跑。”她面不改色地回答,有些紧张地一口气背出了解释了无数遍的词,“一日之计在 于晨,我吸收天地精华……” “噗。” 妙妙一下子结舌。 黑莲花笑了,黑莲花竟然笑了! 她不知所措,满脑子只剩下这一行字滚动刷屏。 慕声微微抬起笑弯了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她热得红扑扑的脸:“凌小姐又不是朵灵芝,吸收得了天地精华吗?” 慕声一笑,便是妖花绽放,眼尾、嘴角、脸颊都在张扬着美丽,还是一种由衷愉悦和快活的美丽。 凌妙妙尴尬地解释:“总有好处的,至少下次遇见妖怪,我能跑得快些。” 提起“妖怪”,慕声眸中神色瞬间冷淡了几分,但他面上仍然笑意盈盈的:“说起妖怪,倒是让我想起来一件事。阿姐遇险的那一次,柳拂衣用通讯符联络我……” 他看着凌妙妙的脸,笑道:“那张通讯符,怎么会在凌小姐手上呢?” 凌妙妙心里“咯噔”一下。 就知道黑莲花不会白找她搭讪,他势必有备而来,有话要套。 “有什么奇怪的,是我让他联络你的啊。” “哦?”慕声微微垂眸,“你怎么知道阿姐会有危险?” 凌妙妙看着他的眼睛,心里直打颤,仍然一鼓作气地说了出来:“我不知道慕瑶会有危险,只是你们将一个有伤的女孩子一个人留在屋里,完全是给人可乘之机。” 她的语调低下去,最后变成了不好意思的嘟囔:“我觉得不放心,让他去看看他又不去,只好让他叫你……” 慕声神色稍有缓和:“阿姐不是普通的女孩,她可是慕家的捉妖人……” 凌妙妙不赞同地打断:“那又怎么样,就算她再厉害,受了伤,也一样需要人保护。” 话语一出,她瞬间后悔起来。 这语气对于一向唯唯诺诺的凌虞来说,是不是太强硬了些? 左等右等,没等到系统的提示。她只好观察慕声的脸色,见他闻言微微出神,长睫一动不动,脸上竟然显出了几分堪称温情的意味。 妙妙对他的感情变幻一无所知,只觉得不敢置信,盘问就这样结束了? 黑莲花真是喜怒无常。 逐渐亮起的日光中,慕声的视线再度集中在妙妙腿上一朵朵火红的大花上,花心还是耀眼的黄色,是市井妇人最喜欢的式样——热闹,鲜艳。 却看见她炫耀似的踢了踢腿,那可笑又艳俗的花儿就跟着乱颤,裤脚掀起来,若隐若现地露出雪白的脚踝。 女孩儿的神色兴冲冲的:“我爹爹选的料子,好看不?” 替嫁(六)修 在慕声和柳拂衣的悉心照料下,慕瑶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在她可以下床走动之后,守株待兔的郡守立即张罗设宴,款待这些一心为民除害的术士。 “柳公子,慕小姐,慕公子,小人代太仓郡百姓感谢你们!”郡守举杯相敬,发自肺腑地迸出了泪花。 他对这些捉妖人的感激是真挚的,从前他对怪力乱神不屑一顾,一只妖怪杀的人,比太仓郡一年的杀人犯杀掉的加起来还多,差点儿让这些邪乎事害得丢掉乌纱帽。 桌上是美酒佳肴。郡守府奢华,连酒杯都是官窑里出的白瓷鸡缸,酒倒进去,发出奏乐般清脆的响声。 柳拂衣白衣胜雪,姿态优雅地与郡守微微相碰,杯口相当谦逊地低了一截,语气平和:“捉妖人以斩妖除魔为道,不敢居功。” 他的神色谦和,气质却是不卑不亢、若即若离的,喝了酒之后,又不动声色地拿走了慕瑶手里那一杯:“瑶儿伤刚好,不宜饮酒,我替她喝了。” 慕瑶一怔,没有言语,颊上飞红。 妙妙察觉,慕声从头到尾不太高兴。 他当然不高兴。这次遇险,男女主角的感情更进一步,已经到了对视一眼都要相视一笑的程度,慕瑶眼里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 妙妙亲眼看见慕声娴熟地拆掉了鸡腿上的骨头,将鸡肉放进了慕瑶碗里,习惯性地向上抬眼看人,睫毛又长又密:“阿姐,这道盐酥鸡做得不错,你快尝尝。” 慕瑶对着弟弟露出个笑,小心地咬了一口,便将剩余的转头给了柳拂衣,眼神里满满的全是狡黠的甜蜜:“尝尝?” 慕瑶生了一双漂亮的眼睛,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是个妩媚动人的美人。她平日里总是脸上淡淡的,没有多余的表情,于是这双漂亮的眼睛就显得清冷高傲。此刻难得露出了小女儿家的情态,苍白的面颊上浮现红晕,可怜可爱。 拂衣心神一动,与她带着笑意的目光相接,也不自知地笑起来,接过去毫不犹豫地放进嘴里,也道:“唔,真的不错。” 慕瑶端着碗,不动声色地低头微勾唇角,如春光明媚。 二人旁若无人的恩爱让一众丫鬟都看直了眼睛,木头人似的望着,脸上纷纷露出了呆呆的笑容。 慕声的脸色有些难看,他默不作声地为慕瑶添茶,手有些发颤。 “哈哈哈!”胖子郡守察言观色,见到饭桌上突然尴尬,笑着打破了寂静,“小公子喜欢这道鸡,实在是本府的荣幸,多吃些,多吃些。”说着,还为慕声亲热地夹了一只鸡翅膀。 慕声僵硬了一秒,立即礼貌地道了谢,维持着他在姐姐面前乖巧听话的形象。 只是,他碰都不碰那只鸡翅,只优雅地吃那露出来的半截米饭,到了最后,鸡翅故意高高地堆在碗边上,剩余的一半已经见了底。 慕声这个人爱迁怒,自己心情不爽,就要让别人也不舒服。 郡守一时间有些尴尬,猜测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客人生气。正在惴惴不安、斟酌言语之间,身旁人忽然一动,他瞪大眼睛。 慕声低头吃饭,忽然面前“倏”地伸出一截皓腕,飞速夹走了碗里的鸡翅,他向上瞥过去,坐在他身旁的妙妙已经将鸡翅捞进了自己碗里,觉察到他的目光,对方满脸无辜,延迟地补充道:“可以吗……我没吃饱。” 妙妙听见郡守倒吸一口凉气教训:“妙妙!你、你怎么从客人碗里夹菜?没规矩!”他压低声音,欲哭无泪,“乖宝儿,咱家又不是吃不起鸡,不够再添就是了,你……” “我看慕公子不喜欢吃鸡翅。”她柔柔弱弱、委委屈屈地答道,“我喜欢吃。” 她看着额头上盈满汗水的郡守爹,边啃鸡翅边笑成了一朵花儿:“咱家鸡翅可好吃啦。” 妙妙的强身健体颇有成效,原先瘦成一把骨头的身体渐渐丰盈,下巴不再尖得戳死人,皮肤光滑又白皙,两颊带上健康的粉红,与原来那个若有若无的影子大不相同,任谁都要多看几眼。 她娇憨一笑,笑得郡守爹心都化了,什么待客之道都抛下了,只晓得撸着她的毛儿宠溺地笑“好好好”。 慕声的心情很奇妙:左一个秀恩爱的,右一个护犊子的,就他一个讨人嫌。 他轻轻地将筷子一放,目光深沉地打量起了凌妙妙毛茸茸的侧脸,正瞧见她对着郡守张牙舞爪的模样。 一个女孩子怎么能笑成那样?嘴角翘起来,眼睛也弯起来,整个人脸一抬,像一只邀宠的猫儿,骄傲又傻气。 他想,阿姐从来不会这样笑。 他下意识地望回去,见到慕瑶和柳拂衣看着这对父女俩微微笑着,神色间充盈着温暖,没有一点诧异。 他心底露出一丝寂寞的疑惑,他们都在开心什么? 柳拂衣道:“还有一只鸡翅,也给凌小姐吧。”说着身体力行,真的毫不见外叨了一筷子进妙妙碗里。 妙妙受宠若惊:“呀,谢谢柳大哥!”吃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来,笑眯眯地转向了慕声,恰跟他探究的眼神撞在一起:“也谢谢慕公子。” 慕声避过她的眼神,垂下头吃饭,嘴角勾起一丝不冷不热的笑,慢慢道:“不客气。反正我也不喜欢吃鸡翅。” 妙妙吃得茶饱饭足,满足地放下碗,见着慕声冰冷的侧脸,才对自己的行为有了些反思。她迷迷糊糊地想,方才一时气不过,惹着黑莲花了? 午饭后,整个人迟钝极了,她拖着困得快转不动的脑子,自嘲地思索,黑莲花对她的好感是不是为负了? 别人的系统都会提供一些金手指,再不济也应该有一个攻略对象的好感度记录,供任务人参考,不像这个破烂上帝之子,别说金手指了,除了布置任务,理都没理过她…… “任务提醒:任务一,四分之一任务后续。您需要按照角色【凌虞】的轨迹,增进与角色【柳拂衣】的相处时间及亲密度。提醒完毕。” 凌妙妙冷笑一声。 忘记了一条,绝对不能抱怨自己的系统,系统是可以读取宿主心意的,你一想它,它说来就来,从来不听宿主意见,说完就跑。 凌妙妙扶住额头,认命地叹口气。 慕瑶重伤初愈,尚有些虚弱,跟着妙妙看了一回咿咿呀呀的南方戏,日头一落,就觉得精神不济,早早地回房歇下了。 男女主角维持着纯洁坚定的革命情谊,虽然已经形影不离,但并未同房。柳拂衣、慕瑶、慕声三人就住在紧挨着的三间客房里。 慕声本来想厚着脸皮赖在姐姐房里的,被慕瑶好气又好笑地拒绝了:“阿声,我又不是小孩子,还需要你看着吗?” “阿姐,我不放心你。”慕声认真撒娇的时候,那双眸子水润,眼角微微挑上去,让人移不开眼。他信誓旦旦地补充:“我不打扰阿姐睡觉,我就睡在地上,嗯?” 刚到慕家的时候,他就是同慕瑶睡在一起。小慕瑶只比他大两岁,却像个小大人一样,把梦魇惊醒、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他抱在怀里哄:“阿声不怕,只是做梦而已。” 她的声音细细的,温凉如水,她的手隔着被子拍着他瘦弱得凸出的背脊,气息让人依恋。 可惜到了八岁以后,慕瑶再也不跟他一起睡了,她柔软的关怀也随着年龄增长,一并慢慢消失了。 慕瑶长成了一个冷淡倔强的少女。 她早出晚归练术法回来,还要点着灯温书,窗边映出她的影子。而他要等她屋里黄澄澄的灯灭了之后,才能安心地入睡。 慕瑶对弟弟的撒娇早就有了抵抗力,故视若无睹,坚持拒绝:“不用。我习惯了一个人睡,有人看着,我会睡不着的。” 柳拂衣适时插话:“阿声放心吧,我警醒着,会守着瑶儿。”说罢,与慕瑶相视一笑。 慕声只能含恨搬进慕瑶隔壁。像以前一样,隔着薄薄的墙壁,看不见,摸不着。 黄昏最后残存的余光一点点向天边靠近,黑纱般的夜幕慢慢遮盖了穹顶。天色暗下来之后,郡守府处处亮起了灯。澄黄的六角灯笼悬在房檐上,投下一团椭圆的光晕。 春末时节,夜晚凉意沁人,府中众人大都待在暖阁子里打牌消遣。常言道“春困秋乏”,这个时候,大家一般都安置得早。院里子没了人声,只余草丛里阵阵虫鸣。 凌妙妙的裙摆擦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响声。她一个人在夜里走走停停,步履有些迟疑。 昏黄的灯笼拉长她的影子,晃动着投在园子里的白墙上。 “奇怪了。”她琢磨,“白天的郡守府,和晚上的郡守府,看起来怎么不一样呢?” 凌妙妙是个路痴。 她东西南北不分,出门全靠导航,要是没有人指路,她能在一个小地方兜着圈子打转,永远走不出来。 郡守府是一座相当精致的园子,中央凿了一片曲折池水,亭台楼阁绕着池子布置,高低起伏,前后错落,又有大大小小的太湖石林立,松柏掩映,当初胖子爹花重金请人修这座园子,为的就是在一大片附庸风雅的江南商贾之间,抢出一个“雅”字。 只是这园子在凌妙妙看来,跟迷宫无异。 而现在的园子,就是黑夜中的迷宫。 她循着白天的记忆一路寻来,来回碰壁,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疑似主角团居住的屋子。 慕声和慕瑶屋里的灯已灭了,柳拂衣的房间却透出暖黄的灯光来。 收到任务提醒以后,凌妙妙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黑眼圈都显了出来。 她想不明白,凌虞好好一个大小姐,为什么就老要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 事到临头,她心里还是一阵紧张,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做过这种难为情的事。 她慢慢地凑近窗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把翘起来的窗角糊窗纸掀开了一个小角,然后,整个人贴了上去。 桌上灯如豆,灯下是柳拂衣温润的侧脸,他伏在桌上,正在用软布十分仔细地擦拭那座小巧的九玄捉妖塔。 凌虞总是在夜里这样偷窥她的心上人,变态吧?凌妙妙欲哭无泪。看这里的窗户纸打卷儿的沧桑模样,原身从前不知道这样干过多少次了。 烛火晃动了一下,柳拂衣的动作骤停,有些警觉地望向窗外。凌妙妙猛然退开几步,站在房门外,心差点跳出嗓子眼。 肩膀上猛然搭上了一只手,凌妙妙倒吸一口冷气,转过身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白色发带在微风中轻轻飘荡,慕声披着夜露立在夜色中,眸中宛有澹澹的水色,压低声音笑道:“凌小姐干什么呢?” 替嫁(七) 月光下,凌妙妙抬起头来,面色苍白,一双杏子眼可怜巴巴地盯住他。 她眼底有两团深重的乌青,猛地一见,有些骇人。 “我……”她犹豫着开口,咬住了下唇,似乎是难以启齿,“……失眠了。” “失眠了?”慕声抱着手臂,没有挑剔她的答非所问,只是笑道,“哦,看样子是没睡好。”他走近几步,低头端详她的脸,脸上是天衣无缝的关心神色,“凌小姐平白无故失眠,是有什么心事吗?” 凌妙妙避过他的眼睛,腹诽:套话了,黑莲花又开始套话了。 “是有些心事。”她软弱地点头,顺着慕声的话应承下来。 “跟柳公子有关?”他似笑非笑,朝着柳拂衣的窗口瞥去。 “那倒不是。”妙妙叹口气蹲下来,“我就是睡不着,想找人聊聊天。”她抬头望了慕声一眼,压低了声音,“没想到你们都睡了,只有柳大哥屋里的灯还亮着,本来想叫他,但又怕打扰了他,正在犹豫着。” 慕声一双含着水色的眼睛打量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惜那柔润的水色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片刻,他伸出手来,亲昵地搭上了她的肩,凌妙妙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没躲过去,他手臂上用了几分力气,轻巧地捞着她转了个向,“那真是太巧了,我还没睡,我陪凌小姐聊天罢。” 妙妙让慕声拐着,强行远离了主角团的住处,一路僵硬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走着。 她心想,恐怕黑莲花是担心她对慕瑶不利,紧赶慢赶要将她驱离,带到偏僻的地方毁尸灭迹了。 “咳,慕公子,我们要去哪儿啊?” 此时已有微弱的蝉鸣,池塘里偶尔传来一声巨大的蛙叫,月光照在茂盛的青草上,像是为其镀了一层模糊的珠光,慕声的袖口传来若有似无的梅花香,不住地往妙妙鼻中钻。 夜风带着暮春最后一丝凉意。慕声的语气漫不经心:“散散步,有利于凌小姐睡着。” “那你……”妙妙不住地把头弯下去,想要绕开他的桎梏,“一定要这样陪我散步吗?” 慕声撒了手,发尾被风扬起,有些委屈地揉了揉手腕,“我以为凌小姐能从我碗里夹菜,想必是跟我熟到不在意这些虚礼的程度了。” 凌妙妙一时语塞。慕声斜斜睨过来,“还是说,凌小姐这种亲昵,只对柳公子特殊?” “那你恐怕误会了。”凌妙妙贴上去,抱住了他的手臂,“其实我完全不在意虚礼,平日里不表现,只是怕吓着你们。”她感觉到慕声瞬间变得紧绷的身体,仰头嘲笑,“看,慕公子不就被吓着了?” “怎么会。”慕声立即收敛了快要漫出眼底的幽暗,顺从地任她拉着。 “外面太冷了。”凌妙妙在夜风里瑟缩了一下,大胆地拽起了慕声,“不如……慕公子去我房间坐坐?” 话毕,才发觉自己心跳剧烈,像是偷了什么东西。 郡守小姐的闺房大而奢华,地上铺着绵软的波斯地毯,连床上挂着的帐子都是层层叠叠的鲛纱,薄如蝉翼,微风吹来,纱帐飘荡,如同天边的薄云。 几盏落地的鹤形灯支在房里,一星一星的灯火,靠墙根又有低的烛台,每隔几步就一盏,高高低低,闪闪烁烁,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桌上还有一盏精致的六边琉璃灯,摆在棋盘旁边,给一枚枚黑子上了温腻的釉。 慕声的长睫微垂,阴影落在了莹白的脸上,他长久地注视棋盘,眉头不自觉地微蹙。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棋子无意地在指尖摩挲。 凌妙妙挽起袖子,只思考了数秒,啪嗒一下便做了决定。 慕声瞬间皱起眉头,“凌小姐……”他话说了半句,眉间的不耐被理智强行压下,轻轻呼了口气,继续落子。 凌妙妙再次抬手的时候,发觉慕声紧紧盯着她的手,她看着他隐忍的神色,心里有些好笑。 她落子的瞬间,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刻薄的语气了:“凌小姐……你会下棋吗?” “不太会。”妙妙抱歉地笑。 不太会?完全是在胡下吧!慕声心里的怒火如萋萋荒草瞬间蔓延,瞄了一眼更漏,已经是三更。 早知道她脑子有病,半夜不睡觉,故意耍着人玩。他也是有病,竟然还陪着她玩。 “慕公子别生气。”妙妙瞥着慕声眼里的冷意,软绵绵地道歉,“传统的围棋我是下得不太好,不过……”她指了指棋盘,“你再仔细看看?” 慕声没好气地瞥向棋盘,是他认真思量、步步谨慎的黑子,以及她信马由缰、随心所欲的白子,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你观察一下……”她的手沿着棋盘上的一溜连续的白子比划,小心地提醒道,“它们连成一串了。” “嗯,我看到了。”慕声强行压抑着怒火,冷眼看着她,几乎是在冷笑了。 只有傻子才会故意把棋子连成一串吧。 “我给你解释一下,这是咱们太仓郡的民间时兴的下法,跟你那种玩法一样有趣儿。”妙妙笑着看他,“谁先连成五个子,谁就赢了,是为五子棋。” 传说“女娲造人,伏羲做棋”,五子棋始于围棋前,兴于尧舜时,古代先民,街头巷尾,人人爱之。虽说不及围棋高端,但谁敢质疑五子棋在历史中的重量?她没胡说,慕声不知道,只能说明他孤陋寡闻。 慕声看着她的脸,微有些出神。 他在慕家是那个样尴尬的存在……养父母除了提供衣食,几乎没有人主动管过他。他会的技能,多半是姐姐教的。慕瑶是捉妖世家慕家的长女,身负重任,她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什么都必须学会,而她也不负众望。 慕瑶很喜欢下棋,可惜爹娘忙于捉妖,她只有满腹理论,毕竟缺了个对手。 于是她就悄悄教会了慕声,姐弟二人时常切磋,以增进棋艺。 他只知道围棋有一种下法,就是慕瑶教他的那一种。 “你看着我干嘛?”妙妙乐了,“不相信啊?” 慕声转而盯着棋盘:“确是第一次听说。” 妙妙将棋盘上的棋打乱,拂到一旁:“你不要小看五子棋,它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学问大着呐。”她若有所思地顿住了,问道,“慕声,你的棋下得是不是很好?” “……”少年竟难得地沉默了。 他在慕家,可有可无,人人欺之。只是,别人不知道的是,不论任何领域,只要有机会接触,他就会像被浇灌的幼苗一样疯狂汲取知识,想尽办法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和完美。 下棋也是一样,更何况,这是姐姐手把手教的。 初始时他总是输,到后来,慕瑶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他很少赢过姐姐,大多时候,他都是刻意输棋。 因为慕瑶不喜欢他棋风诡谲,不喜欢他为了赢不择手段。既然姐姐不喜欢,那他就不赢,宁愿做出天真又愚钝的模样,忸怩不定,撒着娇央求慕瑶:“阿姐……我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那时,慕瑶就会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拍拍他的头:“不行,一定要下到最后。” “可是我会输啊,姐姐已经快赢了。” 慕瑶板起脸来:“不能因为怕输就不下了,来,阿声,落子。” 事实上,他何止不会输,他还知道,怎么能让慕瑶不着痕迹地赢。 可是,慕瑶已经很久没有跟他下过棋了。因为,柳拂衣也是个中高手,他是姐姐最欣赏的、棋风稳健又正派的类型。他们双双对对,棋逢对手。 慕声眸光渐深。 妙妙见到黑莲花一张白玉般脸上几番阴晴不定,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 看这模样,想必是下得不好了。谁让她不会围棋,看不出门道,黑莲花努力又费劲地下了半天,让她给玩了…… 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愧疚。 “……我刚刚说到,五子棋看起来简单,实际却很难。”她违心又圆滑地转过了话题,“慕公子你围棋下得再好,也不一定驾驭得了这小小的五子棋。” 她将棋子分好,黑的留给自己,白的推到他那边,“玩一局试试?” 慕声看着面前一盒白子,蹙眉:“换子了?” “是呀。”凌妙妙弯起眼睛,拈起一枚莹白的白子给他展示,灯花映在她眼睛里,像两轮小月亮,“这是云子,色如嫩牙,白得像慕公子一样,多好看。” 慕声:“……” 四更天,夜最深,万物沉睡时。 凌妙妙屋里的灯仍旧亮着,慕声与凌妙妙面对面坐着。 “慕声你输了!” “慕声你又输了!” “又让我赢了!你好好下,别老让我啊!” 慕声顿了顿:“……再来。” 疲乏的时候,他打量对面的妙妙,滑下来的一缕碎发被她粗鲁地别到了耳后,身子前倾,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棋盘。半晌,像是见着了老鼠的猫一样,眼里倏地一明,弓起身子猛然一扑,“哒”地一下捉住了猎物。 “慕声你看你看,你又输了!”她喜不自胜,眉宇间还带着点狡黠的幸灾乐祸。 他向下瞥去,果然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快要占满整个棋盘的棋子里,找到了一行藏匿其中的、连续的黑子。 慕声皱皱眉头,抱怨道:“我眼睛都花了。” “我眼睛也花了!”她还沉浸在喜悦中,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得意忘形,“那我怎么还能找到呢?” 慕声无言以对。他突然想起走江湖时曾听过一句话,大约是:想要与男人做朋友,陪他喝一场酒;想要与女人做朋友,陪她看一场戏。这话说得不准确,有的女人,陪她玩几局棋,她就连“慕公子”也不叫了。 四更天了,凌妙妙顶着浓重的黑眼圈,仍然精力充沛、热情似火。这种发疯一般都兴奋显然也感染了慕声,他仅有的几丝睡意也烟消云散了。 “凌虞。”慕声也开始叫她。 “别叫我凌虞。”妙妙垮下脸,“难听。” 凌虞,可不就是囹圄,困了原身一辈子? 慕声完全抛弃了自己礼貌的假面,抬抬眼皮:“‘凌小姐’三个字,拗口。” “那你叫我小名儿,妙妙。” “……”他顿了顿,没叫出口,而是在熬夜的头痛下,神志不清地、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我也有个表字,叫做子期。” 替嫁(八)修 “小姐,小姐?” 丫鬟甲小心翼翼地唤,她的声音轻得像猫儿叫,一声一声的直挠人。 “怎么了?怎么了?”凌妙妙一个翻身惊起,呼啦一下掀起了帐子,头发乱七八糟地支着,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吓得丫鬟后退了几步。 “没……没什么大事。”她结结巴巴解释,“老爷说柳公子慕小姐他们在前厅吃茶点,让你去陪他们玩儿。” 凌妙妙“哦”了一声,揉着惺忪的睡眼,呆滞地坐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起了床。 象牙梳子沾了泡着花瓣的清水滑过黑发,梳到了原主那些因为日夜长吁短叹而枯黄分叉的发梢,便缠住了,丫鬟甲抓了一把香膏细细按摩。 一瞬间浓香扑鼻,凌妙妙打了个喷嚏:“哪儿这么麻烦?剪了就是了。” 丫鬟甲大惊失色:“这……这怕是……” “来来,我来。”她在抽屉里寻着一把剪刀,从丫鬟甲手里夺过头发来,咔嚓咔嚓剪了一圈,零碎的发梢交错着落在妆台上, “有舍才有得,剪了它才能长得好,别太宝贝这些头发了。” 凌妙妙放下剪刀,像沾了水的小狗似的,飞速地甩了甩头,抖掉了衣服上的碎发后,再次发起呆来。 镜中人眼皮有些肿,微微耷拉下来,显得有些呆滞。 “小姐昨晚没睡好吗?”丫鬟小心翼翼地问。 “也不是。”凌妙妙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按理说昨夜是她和慕声友好相处的第一步,应该睡得香甜又美满才对。 偏偏一闭眼就被噩梦缠绕。 噩梦里,火把倒映在明镜儿一般的池塘里,热气炙烤着人的脸,门口跪着一排又一排衣衫不整的人,脸上满是污泥,幽幽的悲泣此起彼伏,渲染了整个天地。官兵拿女孩子,都是扯着头发的,她们双手反剪身后,被迫踉踉跄跄地走着,像是被拖着的破麻袋。 哭声滔天。挣扎的人像是被扔上秤的鱼,疯狂甩动尾巴,下一秒就被大刀砍了头去,腥热的血噗地涌出,聚在刽子手的靴子旁边,他抽脚离去的时候,靴子底发出了吸满水的咯吱声。 很多个木箱子一堆堆累起来,有的开口了,露出没钉死的木条底下一点晃人眼的华光,是一支颤动的蝴蝶钗,翅膀支了出来,无人欣赏。远处的马儿打着响鼻,瘸腿的士兵准备将箱子搬到马车上,让一个强壮些撞到了一边去,两人厮打起来。 夜幕闪着红光,人人像热锅上的蚂蚁。或疯狂,或死去。 妙妙看着丫鬟尚长着细绒毛的脸。收水镜的那天晚上,这小丫鬟吓得牙齿打颤,脸色铁青,这会儿,又恢复过来,红彤彤的像个苹果,年轻的生命是有韧性的。 “你多大了?” 丫鬟有些疑惑地呐呐:“十四岁。怎么了,小姐?” 在噩梦里,妙妙看见她的脸了。十四岁的小姑娘,在那个混乱的夜晚,让人糟蹋以后掐死了,扔在泥地里,瞪着那双大眼睛。 这正是《捉妖》里没有写出来的,“凌虞”一家的最后结局。 那时候,凌虞在哪里呢?过了青竹林,还是到了杏子镇?她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家,以及被她远远抛在背后的这些人,最后都面对了怎样的命运? 她垂下眼帘:“没什么,走吧,上花厅去。” “任务提醒:任务一,四分之一阶段后续:要求您继续在角色【慕瑶】在线时增加与角色【柳拂衣】的亲密度。提醒完毕。” 骤然收到提醒,凌妙妙嘴里的饼都变得索然无味。 “呸。”她小心地吐在手帕里。 “不合口味吗?”柳拂衣笑着喝茶,好心地将妙妙的茶杯推过去。 “我看,凌小姐是没睡醒呢。” 慕声似笑非笑地开了口,同样是四更天睡下的人,他的脸色竟仍然白里透红,眼底下连一块青也看不见。 触到慕声那双黑眸,凌妙妙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一瞬间火光与幻影再次席卷而来,胃里开始翻涌。 凌虞被抄家,和眼前这少年脱不开干系。 慕声看见她面色苍白地猛灌了一口茶,对他爱答不理,转向了柳拂衣,软软弱弱地问:“柳大哥,我脸色是不是很差啊?” 她全神贯注,眼中灼灼,慕声的神色僵了片刻。 花厅里只有妙妙陪着主角团,郡守爹一早忙着处理政务去了,他的原话是,年轻人与年轻人才好聊在一处,他老了,总是接不上话,惹客人尴尬。 事实上,妙妙知道,郡守是有意多留这群能人异士住一段日子,以免郡中再遇见什么棘手的妖物时求告无门。而他不好以身份压人,就将重任交给了宝贝闺女。他期望妙妙能与他们打成一片,最好能攀上几分交情。 “唔,是不太好。”拂衣仔细端详她一下苍白的脸,微蹙眉头,“哪里不舒服?”她二人靠得极近,当他低头俯视时,便构成一个有些暧昧的角度。身负男主光环的柳拂衣气质独特,这样凝神盯着人看,足够大姑娘小媳妇羞红脸。 妙妙大胆回视过去,放任自己的脸上带上红晕:“我就是……夜里睡不好。” 透过柳拂衣的肩头,她看到慕瑶喝茶的姿势顿了顿,抬起那双冷清的眼,警惕地往这边看过来。 妙妙又靠拂衣近了一些,嚅嗫道:“就是收镜妖那一次之后,我每晚都做噩梦。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以致于柳拂衣不自觉地要再凑近一些去听。 慕瑶微微蹙起眉头。 听闻“镜妖”二字,柳拂衣面色一凝,端详她半晌,安抚道:“凌小姐是普通人,可能是受了大妖的影响。”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鼓鼓的素白锦囊来,“里面添了艾草和忘忧,可以安神,凌小姐不妨试试。” 凌妙妙抢过来就死抓着不放手,还要楚楚可怜地推辞,“我真的可以拿吗……” 柳拂衣哭笑不得:“可以。” 凌妙妙做了个一把揣进怀里的动作,抑制不住上翘的嘴角,“那我真的拿走了?” “拿去吧,送给凌小姐了。”慕瑶的声音淡淡的,目光直射过来,“要是气味不喜欢,我这里还有。” 凌妙妙心里暗笑,这屋里气氛尴尬非常,只有柳拂衣一人浑然不觉,坦坦荡荡地正常言语。 女人的直觉很准。再神经大条的雌性生物,都会对自己的配偶周围的任何雌性产生微妙的敌意,她们不自觉地竖起毛发,警惕着所有的温柔陷阱。虽然慕瑶言谈自如,但她此刻已是浑身紧绷:紧紧捏住杯子的指节出卖了她,靠近指甲的皮肤几乎被挤出个窝来。 慕声则像慕瑶悬在窗边的晴天娃娃,有些情绪慕瑶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就能先一步察觉。因此,他望向妙妙的眼神,也带上一抹幽深。 “慕姐姐也有香囊吗?跟柳公子是一对的?”妙妙将柳拂衣的香囊捏在手里把玩,好奇地问。 欺负人也不能太过火。她原意是想开个玩笑,让慕瑶红个脸,也好揭过这尴尬的一页,不至于为了刷亲密度,让小情侣产生矛盾。 可凌妙妙毕竟没有感情经历。她哪能料想到,一句随意的调侃听在慕瑶耳中,莫名其妙地带上了不怀好意的试探,她被激起了宣示主权的雄心,一个“是”字已经到了嘴边—— “不是。”慕声故意答道。 “这倒不是,捉妖人身边一般都会带几枚这样的香囊,以驱离邪物。”柳拂衣几乎是在同时一本正经地解释。 凌妙妙一时傻了。好尴尬,怎么办? 慕瑶的脸色由白转红,又转白,“蹭”地站了起来,“我先回去了。” “阿姐,我送你回去。”慕声巴不得这样的结果,紧跟着慕瑶,笑得好似三春花开,眼里绽放出华光来。 柳拂衣坐直朝着慕瑶的背影望去,眼中担忧,却转过来面对着妙妙。 “你快去吧柳大哥,多谢你的香囊了。”妙妙非常乖觉地为他让开一条路。 柳拂衣却不走了,他修长的手指挟出一枚无字的符来,拿过妙妙手上的香囊,将其叠成小块,塞了进去,“这是我的符纸,有我的气息。如果噩梦是邪物作祟,一觉察到它,就不敢来缠你了。” 凌妙妙被男主角的仁义感动了,小心翼翼地捏着香囊的开口,生怕将其碰坏了:“多谢柳大哥……” 柳拂衣一笑,这才抖袍而去:“我去看看瑶儿。” * 人迹罕至的西厢房外,一道人影走过池边。暮春的风吹过池塘,吹皱一池春水,柳条随之款摆,有一枝温柔拂过少年人俊俏的脸,被他一把折去。 含着绿芽儿的柳条捏在手里打了个转,转眼被毫无留恋地丢进池子,沉进了淤泥里。 慕声心里烦得很。 “阿姐,我看那凌小姐对柳拂衣有意。” “别胡说。”当时,慕瑶坐在床上,的神色淡淡的。 阿姐心乱了,他自是得意,添油加醋,“我看那柳拂衣也不讨厌凌虞。” “阿声。”慕瑶蹙眉,“你要是闲得很,就去练练术法,别在我跟前晃荡。” “阿姐别生气。”他放软了语气,“我只是担心,万一柳拂衣他……” “拂衣不是那样的人。”慕瑶打断,她眼里澄澄明明,一丝怀疑也没有。 他就是讨厌阿姐对那个人这样的信任。 风吹起他柔软的额发,吹来蝴蝶般翩飞的一抹黄,慕声伸手一抓,是一片残缺的黄纸,上面的殷红字符只能看见个角,辨不清是什么字。 他的神色猛然变了,这是柳拂衣的符纸。 那红色的不是丹砂,而是鲜血。 替嫁(九)修 什么情况下,需要功力强大的捉妖人以自己的血绘制符文? 一则情况紧急,二则力求保险。 虽然慕声不喜欢柳拂衣,但他不得不承认柳拂衣是出类拔萃的捉妖人。遇见慕瑶之前,他有本事独来独往,除了极其幸运地拥有九玄捉妖塔外,还因为他的技能极其高超,他经手的妖物,十有八九都是一击毙命。 慕声抬起头。眼前隐蔽在茂盛松柏背后的西厢房阴沉湿冷,与满园春色格格不入。 “我在瑶儿门口画了符,我没想到……”柳拂衣曾经这样对他解释,话没说完就叫他充满戾气地打断,“你没想到什么?是不是等阿姐死了你才能想到?” 当时,柳拂衣面色苍白,一时缄口。 柳拂衣并不是个自负的人,他的心思一向缜密,如若他是用鲜血画符,不难解释他为什么放心地留慕瑶一个人在房里而不去看顾:因为几乎没有大妖能够冲破柳拂衣以鲜血画的符。 一个水镜,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慕声的眸光落在破碎符纸的边缘上,他冰冷的手指抚上去,一道参差不齐的毛边,不像是大妖震碎的,更像被人小心撕开的。 慕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动作堪称优雅,却像是暴风雨前片刻冷凝的寂静。 此时此刻,凌妙妙正在闺房里试夏天的新衣。 浅绯色上襦很薄,软绵绵的,若隐若现地透出光滑的肌肤。丫鬟整理衣领时,手指拂过她裸露的脖颈,引得她笑个不停。 妙妙低头系带子,忽然有些不舒服地扭扭脊背:“怎么有点儿扎呀。”丫鬟撩起衣服一看,吓了一跳:“呀,背上都红了。” 她的手指熟练地检查着衣料,摸到靠里的地方几块稍硬的凸起,满不高兴地抱怨起来:“今年怎么回事,有纱疙瘩的纱都能选出来。” “小姐,脱下来吧,这衣服穿不得了。” 凌妙妙诧异道:“一两个疙瘩,这也没什么关系吧。” “当然有关系了。”丫鬟帮她轻柔地把上襦脱下来,毫无怜惜地扔在一旁,叹道,“要不是宛江发水,纺纱的农户冲走了一半,岁贡都是赶出来的,小姐哪里需要凑合着用有疙瘩的纱啊。” 宛江横跨太仓南部,滋润了这一方鱼米之乡,同时也是航运的命脉。凌妙妙不太明白,这么重要的一条生命线发洪水,听起来还冲垮了民居,她怎么一点也不当回事? “你说……咱们太仓郡受灾了?” “小姐不必担心,没什么的。”她撇撇嘴,“宛江每隔三四年不就要冲一次大堤吗?反正也冲不到咱们这里来。” 这张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熟稔的又老成的诡秘,“哪次宫里不发银子下来修大堤?每次一发银子……”她笑着眨眨眼,“小姐很快又会有好看的新衣料子了。” 凌妙妙心里咯噔一下。 “不准说了。”她沉下脸。 丫鬟吃了一惊,浮现出惊慌的神情:“小姐?” 太仓郡守拿着救灾的银子,一半用来修堤坝,另一半悄无声息地没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都知道得这么清楚,想必在这郡守府里上上下下都是公开的秘密。 府中人笑着守着这个秘密,在太平盛世里大大方方地过日子。 “爹爹呢?” “在……在书房与宫里来的人谈话。” “我这就过去找他。” “小姐……” 妙妙一推门,门外站着慕声。 柔和的光线落在他漆黑的鬓发上,束起的头发随风微微摆动。 “凌小姐?”他笑道,眼珠黑润润,深不见底。 “干嘛?”凌妙妙掠过他走出去,刻意同他保持了一点距离。 慕声不紧不慢地缀在她身后,长拗靴上银线绣的麒麟图腾狰狞地反映着光,青石板上落下个宽肩窄腰的影子。 “你怎么有闲心来找我?”凌妙妙怎么看他都像是个瘟神,恐惧和紧张使她忍不住地胡乱揣测,步子加快了些。 慕声轻轻松松地追平了她,伸手到她背后一揽,便将她带到一丛巨大的太湖石背后。 光线一下子暗下去,这个角落潮湿又逼仄,只有圆滑的石洞里漏出刺目的光。他有些粗暴地放开她,撒手的时候,勾掉了她几根发丝。 凌妙妙顾不上疼,心中惴惴:“你……你有话对我说?” 慕声冲她笑:“几天没见慕小姐,失眠治好了吗?” 他的笑令人毛骨悚然:明明是最青春明媚的一张脸,那一双明亮的眸子酝酿着的却是一丝压抑着的情绪。 那是冰冷的酷虐,在笑容的伪装下,仍然禁不住飘出了几丝寒星。 “好……了。”凌妙妙干巴巴地回答。 “柳公子的香囊很好用啊。”他一字一字地极轻柔地往出蹦。 凌妙妙受不了了:“慕声,你……是不是间歇性失忆啊?” 他并不生气,抬起头来:“哦?何出此言?” 凌妙妙忍不住想问系统,慕声的好感度是会在每天清零的吗?为什么都要跟她做好兄弟了的慕声,突然变得阴阳怪气起来? “你想问什么就问好了……打什么哑谜?”妙妙一烦躁,气焰也跟着高涨。 慕声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心,几分钟没回答。这几分钟有如几个世纪,心内忐忑如凌妙妙,觉得下一秒慕声可能会暴起杀人。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他涵养极佳地勾起嘴角:“凌小姐误会了,我只是关心一下。” ……这样的油盐不进比暴起杀人更让人抓狂。 “不是说了叫我妙妙就可以了吗?” “凌小姐说笑了。”慕声眼中深不见底,与那天棋盘边上的懊恼的少年判若两人,“子期只是个客人,客人就要有客人的样子,怎么好与郡守小姐不讲礼貌?” 凌妙妙心想,看来黑莲花的好感度和记忆果然是会每天清零的。 不过,有一点他没说错。主角团生活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他们与风平浪静生活着的原身凌虞,本就是两条不同的直线,有了个交点,又应该快速分开去,愈行愈远。 凌虞一个连纱疙瘩都不能忍受的娇小姐,为什么会与主角团一起踏上那条不属于她的惊险之路? 噩梦中的那个夜晚,夜风呼啸。 郡守的脸色虚白,两颊的肉松弛地颤动着,一颗颗冷汗吧嗒吧嗒地顺着鬓边流下来:“……让爹再看看你。” 女孩呜呜的悲泣:“爹……”扑进父亲怀里,他的衣服都被湿热的汗水浸透了。 “乖,乖,走罢。”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外面是喊杀声,火把的光化作窗子外面一团一团明亮,不住地擦着窗台溜过去。 “老爷,办好了。” 垂着头的下人咬牙低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得到内堂里一双穿着崭新蜀绣丝履的脚,脚底一尘不染,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好。”郡守抬起脸来,眼里闪过一丝毅然的厉色,用力将麻杆儿一样的女孩从怀里推开去,后者哭着跌进柳拂衣的怀抱里。 外面穿来了隐约的、含着疯狂喜悦的声音:“在中厅里,老爷就在中厅里,快跟我来!” 女孩往拂衣怀里缩了缩,刹那间满脸惊恐。 “快走。再也别回头。” “他们就在这里!”大门被攻破,一行黑影最终连绵地闯进了屋。 苍乌色的连绵屋宇骤然迸发出火光,火焰从门窗缝隙中扑出,转瞬间变成燎原之势。 柳拂衣背着她走远,从她的视角看去,那火球一样的一片,凝成个小小的点,消失在视野里。 “凌小姐看起来心不在焉呢。”慕声开口将妙妙惊醒,他的脸色有些阴沉,“还在想什么心事吗?” “我……我还有急事,我忙完再来陪慕公子说话。”凌妙妙心里害怕,只想快点晒到太阳。 “你说我失忆……”慕声的声音在她背后想起来,带着酷寒的笑意,“有没有人告诉过凌小姐,你也是个有两张面孔的人呢?” 妙妙一怔,跨出去的步子顿住了,炸了毛似的回过头去:“我又怎么了?” 慕声却不肯说了,笑着摆摆手,示意她走开,笑容明朗无害,像是刚刚开了个狡黠又无伤大雅的玩笑。 妙妙在心里骂了黑莲花一通,提起裙子走了。 绯色的上襦若隐若现地透出她的脊背,那鲜艳的颜色集中了全部的阳光,白色襦裙亮得刺目,拐过一个茂盛的花树丛,消失在视野里。 慕声低下头去,手上缠着凌妙妙两根漆黑的发丝。 他从袖中掏出那片符纸的碎片,两指在手心画了几笔,几股若隐若现的气流像是流动的云雾一般,涌向了符纸。 过了很久,一根细碎的的毛发自远方飘来,羽毛般轻飘飘地落在他掌心,恰凝在符纸上方。 慕声右手手指拈起这跟不易觉察的毛发,对着光仔细查看,阳光照着他低垂的羽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发尾微微枯黄,向上打着卷儿。 他伸出左手,凌妙妙的发丝黑亮,发尾是个整整齐齐的断面。 不是她撕的?慕声面上闪过一丝惊疑。 符咒在他掌心中烧掉了半边,剩余的半块仍然在尽力吸引气流,引来一股甜腻的味道,掺杂在符纸的气息中。 紧接着,剩下的那半片符纸挣扎了一下,也燃成了灰烬。他顿了顿,将凌妙妙的头发也顺手放了上去,慢慢引来她身上的气息。 他专注地等待,竟然含了一丝紧张。 凌妙妙留下的微不可闻的气息慢慢聚集在他身边,逐渐被提纯、放大,艾草和忘忧的气味被滤去,一股奇怪的艳香传来,分辨不出底下是否还有那股甜腻。 所以,到底是不是她? 紧接着一股熟悉的气息席卷而来——那竟是浓重的柳拂衣的气息。 慕声本来稍稍放晴的脸上再度笼上阴云。 替嫁(十) 凌妙妙一路畅通无阻、步履匆匆地进了厅堂。 宫中派来交接事物的大员刚刚离开,空气中混杂着招待茶的香气与安神的香料味,袅袅一缕白烟从香炉中冒出,在空气中盘桓上升,背后是瘫坐在椅子上的郡守,刚刚应付完差事,随意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爹爹。” “呦,我儿来了?”郡守胖嘟嘟的脸上瞬间浮现出生动的神采,仿佛被突然添注了力量,他快活地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拖了张椅子到几案对面,“快来爹这儿,累不累?” 他虚白的和额头和鼻翼挂着密密匝匝的汗珠,不停地用手帕擦着,实在是一个爱出汗的人。 凌妙妙反手掩上了门,手脚麻利闭上了窗,这才满脸严肃地坐在郡守对面,开口便道:“爹,刚才那人是不是宫里派来赈灾的?” 郡守愣了愣,“欸。”好笑道,“好闺女,你认得他?” “不认识。”凌妙妙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次的钱,爹爹还没动吧?” 郡守的笑脸僵了一刻,尴尬蔓延开来。 过了一会儿,他打破了寂静,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似于惊慌和讨好的表情,“我儿,你什么时候开始管这些事了?” 他见妙妙脸上一丝笑影也没有,耐心宽慰,“这些事你不用操心,爹爹会处理好的,乖宝儿什么也不用管……” “能不管吗?”凌妙妙打断,“爹,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赈灾的银子是能碰的吗?” “……”郡守的表情沉了沉,随后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 这微笑是像是一头雄狮充满慈爱和宽容地看着张牙舞爪的幼崽,“是是是,我儿教训的是,爹爹该打,该打。” 他笑了一阵,接道,“赈灾需要多少,爹爹心里有数的——对了,听丫头说,今年的纱上来有疙瘩?爹爹这就重新收一批……” 凌妙妙望着他的脸出神,感到一阵无力。 什么进项都要揩油,当官的早习以为常,太仓富饶,格外受宫里重视,揩到手的也就多些,郡守当然不觉得有什么。 凌虞的母亲早逝,郡守作为一个爹可谓仁至义尽,对女儿要月亮不给星星,可是,他对待质问的神色,纵容里透露出一丝好笑——他笑什么呢?笑她一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大小姐,不懂得官场生态,还幼稚地指手画脚? “不必了。”她叹了口气,神色愈加低落,“我什么你也听不进去,我不说了。” “别生气啊?”他绕到她面前,做了个滑稽的鬼脸逗她,“乖宝儿,笑一个?” “我笑不出来。”妙妙别过头去,声音故意颤了颤,“爹爹,你知道吗,我做了个梦——”她咬住嘴唇,眼里泪汪汪的,“我梦见,就因为这次的事,咱家让宫里抄家了!” 郡守府里上上下下两百多号人,要么被生擒,要么与父亲一起葬身火海,全府只走脱她一个,被托付给了拂衣和慕瑶,从此沦落天涯,于是才有了后面的是是非非。 当然有人要替她死的。 就是那个十四岁的丫鬟,穿了她的衣服和鞋子,脸蛋像腐烂的苹果,衣冠不整地横死在湿冷的泥地里。 凌虞的爹也不是她的爹,她本可以不管这些事的。可是她看不过眼。 除了看不过眼,她还觉得事发蹊跷。 “爹爹,不管你们是不是对清廉二字嗤之以鼻,孩儿只知道,穷死总比横死好,胆小的比晃眼的活得长!” 郡守的脸色变了变,一丝不安涌上了眉间,他又擦了擦汗,强笑道:“妙妙做噩梦而已……”神色犹豫了片刻,还是松动了,沉吟许久,“那样的话,我家宝儿以后就不常有新裙子穿了。” “不要新裙子了。”她鼻子一酸,“只要爹爹好好的。” “……”郡守的眼里也泛上一丝水光,他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试探地问道:“你……还梦见什么了?” “梦见纪德叛你,拿着账本告到宫里去了。” 纪德是郡守的副手,是郡守还没当郡守的时候就带在身边的人,算来已经有二十年了。 如今的纪德两鬓已有白发,儿子都生了四个,妻女一直住在郡守府旁,两家同气连枝。 他的性子一直老实懦弱,为人随和,原书剧情安排他突然背叛,本就有几分阴谋的味道。 更何况,在那个火光冲天的黑夜里,他带着人一路找到厅堂里,想要将郡守活捉,那带着狂喜和暴戾的声音,听来实在诡异,简直像活生生中了邪。 “嚯!纪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怎么可能干这种事?”郡守哭笑不得。 “我不管,梦里梦得真真的,爹爹不得不防。”她不待郡守反应,扬声道,“来人!” “小姐?”灰布衣裳的阿意垂着手靠近,此人是郡守的心腹,凌虞金蝉脱壳的那个夜晚,就是他按照郡守的授意,打晕了丫鬟,为她换上了小姐的绫罗绸缎,安排了一出李代桃僵。 “你去,将纪德纪先生请过来,就现在。” “妙妙……” “爹爹!”凌妙妙拧眉,“待他来了,不由分说关进柴房里,关到四月初八。” 四月初八,凌虞已随主角团到了杏子镇,是凌妙妙能记起来的最近的时间点。 “你这孩子……”郡守哑然失笑,却还是纵容地随她去了,端起茶杯润了润喉。 “老爷,小姐!纪先生不在房里。”阿意步履匆匆地回报,语气急促,“园子里也找过了,没有。纪夫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妙妙与郡守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疑。 “说。” 屋檐割裂了黑暗与光亮,崎岖不平的地面反映出星星点点的光,石缝里露出墨绿的青苔。 地上的人穿了一身洗得发旧的白色长衫,两腿分开瘫坐着,两鬓斑白,额角湿淋淋的满是冷汗,他的神色惊恐而茫然。 眼前人是个穿一身雪白短上衣的少年,交领出露出猩红色的里衣的边,这一白一红对撞,犹如雪地红梅,逼人的鲜活。 他低下头俯视他,发尾轻轻摇晃,他的皮肤白得几乎可以看得见下颌的青色血管。 少年一双黑峻峻的眸子透亮,含着捉摸不定的笑意,望向了他。 “不……不知这位小兄弟想让我说什么……” 话未说完,他看见少年伸出手指拉了拉头上的白色发带,那发带又长又细,系了个松松的结,他微微一拉,发带便松散开一些。 “我……我……” 少年的眸子一瞬间如同倒映了漩涡,那一张鲜活的脸在重重光影中迅速幻化,周身弥漫着光晕,刹那间美艳不可方物,那是一种奔向癫狂和死亡的艳丽。 他的声音恍若天上弦乐,轻柔而蛊惑,“你想不想做郡守?” “我……我想做郡守。”他两眼发直。 “可惜,太仓郡已经有了郡守,你应该怎么办?” “我……我……”他说不出口,汗珠一滴一滴顺着鬓角流下来,淌入衣领里。可是当他看到少年的眼眸,瞬间便迷失在那无边星河般的漩涡中,“我应该……应该取而代之。” “如何取而代之?”他循循善诱。 “我……我告发他!”他的眼光倏地一亮,两眼发赤,闪着疯狂的光,“我有证据,我有他侵吞赈灾款的证据……这是大罪,他就会被革职了……到时候,到时候……” “可是官官相护,你怎么告发他才会稳赢?” “我去……我去找陈太守……他与郡守是死对头……只要,只要把账本交给他……他一定,一定会报复……” “嗯。”慕声立直身子,两手伸到背后,将头上的发带系牢,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去吧。” 地上的人失魂落魄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出走,眉宇间带着一丝偏执的狂喜。 “等等。” 那白色长衣的背影就踉踉跄跄地要走到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时,少年倏忽抬眼,叫住了他。他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眸光一闪,“回来。” 那人站定了脚步,像是个被绳索套住的傀儡,却兀自犹疑,脸上还挂着饿狼般偏执又贪婪的神色。 慕声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伸出右手虚空一抓,那人一下子就像被无形的绳索拖住了腿脚,一瞬间被拉倒,拖回了少年眼前。 他蹲下去,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醒醒。” 那人被打蒙了,下一秒,又露出疯狂的神色来,眼珠爆出了红血丝。慕声蹙眉,“醒醒!” 显然也是徒劳。 少年眼里的懊恼变作阴鸷,他的手忽然死死扣住地上人的脖颈,那人被勒得干咳起来,眼珠猛地突出,发出嘶哑的吸气声。 他有片刻犹豫。 “纪先生?纪先生?你在里面吗?”远远地一道声音传来,慕声悚然一惊,一掌将纪德劈昏,回手一扣,将他整个人推进了床塌底下的狭小缝隙中,伸手飞快地放下了床单。 凌妙妙推门进来。西厢房门未落锁,因为方位不好,位置又偏僻的缘故,室内总是潮湿又阴凉,似乎要将整个房间与阳光隔绝开来。 纪德没带账本,不是去告状的,他不能平白消失在郡守府,肯定有一个去处。 府里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只剩下这间房。 巧的是,黑莲花正在六角凳子上坐着,一个人对着这阴森森的空屋发呆。 如若这样也是巧合,就真当她凌妙妙是傻子了! 凌妙妙向背后做了个手势,示意灰衣的阿意退开,她一个人进了屋,反手关上门:“慕公子好兴致。” “你来这里做什么?”慕声的声音稳当当,的听不出情绪。 妙妙挑了挑眉:“我在自己家里,爱去哪里去哪里,倒是你……怎么有闲心跑到西厢房里来思考人生?” “阿姐上一次睡在这里,落下一根钗,我替她来找找。”慕声垂下眼帘,看不清神色。 “哦,钗是不好找,大活人可就不一定了。”妙妙压抑着心中怒火,“我们郡守府丢了个姓纪的先生,不知道慕公子见没见着?” 替嫁(十一) “没见着。” 他眼也不抬,张口便答,顿了片刻,嘴角又漫出个无辜的笑,“这是凌小姐的家,你都找不到,我一个客人怎么可能找到?” 装,接着装。凌妙妙心中咬牙切齿。 “那,慕公子不介意我在这间房里找一找吧?”凌妙妙说着便要往前走,慕声坐在原地,伸出一只手臂,自然地拦住了她。他抬起那双黑润润的眼睛,“凌小姐眼睛不好吗,这屋里哪儿有人呢?” “不劳慕公子费心。”妙妙挤出个假笑,“您老端端坐在这儿就好。待我找到人,再帮你一起找钗,你看这样如何?” 她绕开慕声伸出的手。 他猛地站起来,微微倾斜了一下,手臂挡在她腰际,她一时不防,整个人边扑在他肩膀上,慕声趁机将她一揽,竟然死死抱住了。 他怀里一股清冷白梅香,在她鼻尖萦绕不去。 “凌小姐别耍小孩子脾气。”他在她耳边耐心地劝告,语气却紧紧绷着。 凌妙妙使劲扭了几下,没挣脱开,“你这……” 她脸色铁青,“老流氓”三字到了嘴边,忽然瞥见慕声背后无声地伸出一只青黑的手—— 这手瘦如柴,上面青色与黑色像是被颜料染过似的,从他肩膀后面小蛇一般冒出来,指甲大约有一寸长。一股冷气盘桓上了凌妙妙脖颈。 这明明……是一只女人的手。 凌妙妙后脑勺冒着寒气儿,“哇”地尖叫出来,下一刻,便被慕声带着,飞速向后一闪,远离了那只爪子,紧接着被他一把推开,踉跄着退到了门边。 她看见慕声右手腕上的钢圈已经溜下来,“当”地敲上了身后黑影的脑门儿。这“人”现了形,是个穿着颜色绫罗的干枯女尸,头发丝拖布一般披散下来,皮肤都发褐了,凌妙妙眯起眼睛眼睛,不敢看她的脸。 透过一丝细细的眼缝,她看见女尸的脑袋猛地被砸地歪向一边,发出“嗤”的一声撕裂的响。 空气里一阵寒意,压得人喘不过气。 难怪西厢房里老是阴冷,敢情里面长住了只鬼! 慕声双眸沉沉,双手飞快地交叠,“砰砰砰”三个火花像放烟花似的接连炸开,迸发出橙黄色的火光,随即变成青色的火苗,燎原般燃烧在那干尸的身上,逐渐变作一个火球。 空气中气波扭曲,似乎隐约听在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尖叫呐喊,但侧耳去听,又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窗框发出“卡拉卡拉”的响动,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撞得左摇右晃。 凌妙妙盯着不远处那一团火球,手脚冰凉,心提到嗓子眼里。 慕声端端站在原地,似乎连向后躲一步也不愿意,室内似乎挂过一阵没来由的风,前后吹动他雪白的衣袖和乌黑的发梢。 “噗——”那团火突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缩小、坠落,随后火光猛地降下去,变成一团灰烬中零星的赤红斑点。 凌妙妙向下一望,地上什么也没剩下,一缕缕烟雾向上飘去,好似曲终人散的惋叹。 慕声将那小钢圈往手腕上一套,抖了抖袖口,低垂眼睫,漫不经心地对凌妙妙解释:“忘了告诉凌小姐,我体阴易招鬼,让你受惊了。” 他这么一说,她倒想起来,原书里提到过这一点。并且,就是因为他身上阴气重,慕瑶的父母才会特意收养了他。 如同世间所有的女主角一样,慕瑶身负光环,体质特殊,她的身体无比的圣洁,是妖魔鬼怪修炼的绝佳容器,不知多少妖怪都觊觎着她。 神奇的是,偏偏她的阳气很重,它们一面肖想,一面又不敢轻易靠近。 慕家原家主慕怀江和妻子白瑾收养慕声,有自己的一份考虑。 慕声虽然与慕瑶没有血缘,但身体却是一般无二的诱人,倘若修炼,必定是个灵力随随便便就爆表的体质。 拥有这样的体质,身上的阴气却重到招鬼,轻易便可靠近,假如有妖见到这样的姐弟俩待在一起,权衡之下,十有八九都会放弃慕瑶,转向慕声。 收养这样一个小孩真是好,天资既优,关键时刻,又能给亲女儿做人肉盾牌,岂不快哉? 凌妙妙咳了一声,心虚地瞥了他好几眼:“不就是阴气重嘛……也没什么。” 慕声抬眼望她:“你不怕?” “我……我也怕。”她犹豫了一下,指着地上升起来的一点残烟,蹙起眉头,“你……总是被鬼缠着,怕不怕?”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模样,像极了一个刻板又紧张的老学究。 他轻笑了一声。凌妙妙惊诧地望过去,见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黑莲花的笑点真奇怪。 “你笑什么?” “没什么。”慕声敛了笑容,又睁着那双无辜的眼睛,“我在想,凌小姐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我送你回房休息?” 凌妙妙立即警醒:“我不累,我一点儿都不累。” 说着说着,又兴致勃勃地离了题,“慕声,万一你睡着的时候,鬼来了,偷袭你怎么办?” 慕声对上她黑白分明的一双杏子眼,在其中看到一抹鲜活的神采,让人想起草丛里嚼草根的小麂,天真又机警。 他顿了顿,答道:“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被偷袭,还是……不会睡着? 妙妙听见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瞥见床下有些异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那垂着大红色流苏的的床单被拱了起来,像新娘子的盖头。 妙妙刚才被鬼吓怕了,宛如惊弓之鸟,看见这情景,汗毛倒竖,一指头指过去:“慕慕慕……” 话音未落,从床下“倏”地蹿出个黑影来,站起来便夺门而出,她还没看清楚是谁,就让慕声一下子扑到了角落里:“啊!这屋里怎么有人?” 他高她一头,这样一挡,便将她卡在他的身体和墙壁之间。 视线被完全挡住,她脑子空白了两秒,登时反应过来,挣扎着喊了起来:“纪德!站住!” 她挣扎着,却被慕声死死按在角落里,他满脸苍白,整个身子贴在她怀里,眸中全是无辜的惶恐:“凌小姐,好可怕……” 可怕?刚见了鬼也没见你怕! 凌妙妙在心中骂了一万句,刚要暴怒,忽然感到慕声的禁锢一松,她立即突了个空隙抢了出去,挽起裙子,似离弦的弓箭一样窜出了门外,边跑边喊:“快!抓纪先生!” 一院子的人闻风而动,都扔下了手里的活计,跟着毫无形象疯跑的小姐一起跑了起来。 慕声倚着门,看着凌妙妙兔子似的背影渐渐成了一个小点,后面滑稽地跟上了一大串队伍,眸中神色深沉,嘴角却弯了弯。 凌妙妙直追到了府门外。阿意在前围堵,已经将两鬓斑白的纪先生撂倒,两手反剪按在地上。见到妙妙来,气喘嘘嘘道:“小姐……” 他欲言又止,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人。 纪德脸色灰败,脸颊在地上擦破出血,眼珠却亮得吓人,口中不住地喃喃:“郡守……账本……” 阿意用灰布袖子擦了擦汗,有些后怕地咽了口唾沫,“我把他胳膊都扭断了……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妙妙俯下身问:“纪先生?” 纪德的目光动了动,聚集在她身上:“呸!郡守就快要倒台了,你也快要跟着下狱了,哈哈哈哈……”笑声戛然而止,他眉头骤然一蹙,眼中又浮现出迷茫的神色,“小姐?” 下一刻,又怪笑起来。 他又哭又笑,吓得围观的下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凌妙妙在嘈杂声中胆寒地后退两步:黑莲花对他做了什么,把他弄成这副模样? 她现在可以肯定,原书离纪德不是主动背叛,凌虞经历的郡守府抄家,至少有一半是慕声从中作梗。 黑莲花毒得像见血封喉,谁敢犯慕瑶,就要谁狗命,完全没有道德底线,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心中一阵胆寒:慕声肯定知道她搞破坏的事了,要不是她跑得快,这会儿整座郡守府已经坐在沉船里了! “来人,先把他给我关进柴房里去!” 慕声慢慢地走回房间里去。随手抓过一个急急奔跑过连廊的下人:“纪先生找着了吗?” 被拦住的那人还是个半大孩子,操着公鸭嗓,有些羞涩地望着眼前春花般明媚的少年,抓了抓凌乱的头发:“嗨,抓住了,小姐让关进柴房里去了。” “哦,多谢小哥。”慕声略一颔首,不待对方反应,转身离开。他若有所思地穿过长廊,带着热气的风吹过他流云般的衣袖,发梢在空中舞动。 既然这样便算了,两清。 “阿声!”慕瑶从窗口探出头来,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喜悦的笑。 “阿姐?”慕声晦暗的神色猛地一明,走到了窗边。 “今晚收拾收拾行李。”慕瑶趴在窗口,轻描淡写地嘱咐,“再过三日,我们便离开太仓郡。” 这就……要走了吗?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脑海里浮现的居然是一个兔子般狂奔出门的身影。他闭了闭眼,将乱七八糟的联想倒逼出脑海。 “阿姐,我们要去哪里?” 慕瑶穿了清透的白衫,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的黑发如墨,皮肤如白瓷,微微笑起来时,眼角下那颗泪痣格外动人,“赵太妃动用了慕家的玉牌相邀,我们去长安。” 长安,想必是处处繁华。 慕声抬起头来,透过黛青色的屋檐看到了一方湛蓝的天,檐角上挂了只古老的风铃,随风响动。 五月江南,石板凉,桂花香,热的地方燥热,阴的地方潮湿,角落长满了茂盛的花草,太湖石洞内透出曲曲折折的阳光。女儿家走过廊下,穿的是流霞般的轻纱。 天下之大,四海为家。 替嫁(十二) “什么,你们就要走了?” 凌妙妙的嘴张得老大,“明日就动身,这……这么急吗?” 话音未落,脑海里重重叠叠响起数声警告的“叮”声,宛如冲垮了堤坝的洪水,一股脑儿地奔涌而出。 不用听也知道,她的任务完成度太低,现在主角团都要离开太仓了,别说慕声那边没一点起色,就连与柳拂衣的亲密度也没刷够。 “凌小姐,”慕瑶难见地给了她一个温柔的微笑,“捉妖人以四海为家,以漂泊为命,我们在这里已经叨扰太久了。” 她的眼中有一种潇洒的神采,尤其是说到“四海为家”的时候,声音清凌凌的,掷地有声,就像个仗剑天涯的女侠。 “不……不久的……”凌妙妙摆着手,半晌,小心翼翼地央求道,“要不……你们再住段时间吧,我……我还是怕。” 慕瑶笑着喝一口茶,神色宽容而坚定。 妙妙见这头无望,转向了柳拂衣,还未开口,慕声的声音便飘了过来。 “怕?凌小姐还被妖吓得睡不着?”黑眼珠里似有小小的月亮,半眯了眼睛嘲笑,“需不需要把我的香囊也给你?” 他说着,手脚麻利地从袖中倒出了三四个鼓囊囊的秋香色囊摊在茶几上,这些香囊口儿是用皎洁的白丝带扎的,跟他的发带相映成趣。 “怎么,想必柳公子的香囊已经够了?”他见她迟疑,似笑非笑,一双白而修长的手拢在几个香囊上,转眼便收了回去。 黑莲花阴阳怪气的,凌妙妙感觉到后背一阵发寒。 “阿声,别开玩笑。”柳拂衣责怪地打断,替她解了围。白衣胜雪的柳拂衣转过来看着她,温和地说,“这些日子,多谢凌小姐和凌大人的款待了。” “柳公子不必言谢……” 先别急着谢…… 凌妙妙心中暗急,憋了半晌,憋出一句话来,“我想和各位一起走。” 不是疑问句,而是个感情强烈的陈述句。 一片寂静,三道目光齐刷刷聚集在她脸上,神色各异。 “凌小姐,这种事开不得玩笑。”慕瑶蹙起眉头,语气严肃起来,“捉妖路上千难万险,别说要应付那些妖物了,就是过这种风餐露宿的日子,恐怕也是你难以想象的。” 慕瑶个性坚强独立,作为慕家长女和现任的主事者,她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精英主义。带上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猪队友,她绝对不可能接受。 “我可以呀。”凌妙妙瞪着那双无辜的杏子眼,满脸写着天真,“我很坚强的,什么苦都吃得了。” “我们可没有顿顿二两饭给你吃。”慕声勾起嘴角,下一刻便遭到慕瑶当头呵斥,“阿声,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幸灾乐祸的慕声瞬间切换到了委屈频道,无比柔顺地垂下眼睫,立即不吭声了。 凌妙妙心中叫苦,没了郡守府抄家的事,如果她不是被老爹硬塞给主角团的,他们凭什么接受她呢? 慕瑶转过头来,语气坚定:“凌小姐没有经历过这种日子,恐怕不知道有多苦……”她不会劝人,看见凌妙妙一副要哭的模样,露出些懊恼神色,用眼神示意柳拂衣接下去。 拂衣微笑:“凌小姐为什么突然想跟我们走?” “我……”妙妙思索了片刻,盯着拂衣漆黑的一双星眸,瞪得眼眶干涩了,眼泪自然地分泌出来,“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感情戏说来就来,她语气越委屈,眼里蒙上一层水雾,“遇见你们之前,我也屈从于‘父母之命’,觉得一辈子被圈在深闺里就是我的命。” 她泪眼朦胧地望着柳拂衣,“可是遇见你们,我才知道,原来人可以活得很潇洒、很自由……” “可这不是你想的那么潇洒和自由……”慕瑶蹙起眉头打断,却被专注的拂衣摆了摆手,示意她听完。 “我不想一辈子都待这一方小天地里,嫁给一个陌生人,再困囿于柴米油盐,最后乏味地垂垂老去。我可以选择我的人生啊,我想给生命里留下一些不一样的色彩……即使是危险,我也不怕,这样的话,以后回忆起来,也能有些想头……” 演讲完毕,凌妙妙闭了嘴,两行清泪适时流下来。望向柳拂衣的眼眸,仿佛两团灼灼的星火。 妙妙都被自己感动了,假如她是主角,下一秒,柳拂衣肯定要拥她入怀。 慕瑶无力地沉默了,她瞥向柳拂衣的眼神里充满了忧虑。 柳拂衣陷入了沉思,半晌,才从怀里掏出了帕子,好心地递给妙妙。他注视着她擦眼泪,眼神格外温柔,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鼓励的意味:“兹事体大,你与令尊商量过吗?” “拂衣!”慕瑶紧张极了,在她看来,妙妙这种闺阁女儿总是过于理想化,她们以为的风花雪月,实际上根本不是那回事,“凌小姐,我理解你的意思,可是……” “柳公子,慕姐姐,我保证不拖你们后腿,打不过我就躲,每天早上都强身健体,我跑得很快的。” 凌妙妙见柳拂衣松动,喜上眉梢,吐出了一串的保证,她拍着胸脯,面不改色地扯谎,“我与爹爹商量过了,他也很赞同我外出历练,开阔开阔眼界。” 话毕,咬住嘴唇,眼睛闪亮亮地盯住眼前人。 “我倒觉得未尝不可。” “我不同意。” 慕瑶与柳拂衣的声音双双响起,二人俱是一愣,转过头彼此对视。 一比一,令人尴尬的局面。 “瑶儿,凌小姐不似寻常贵女一般娇弱,颇有些胆识……” 尤其是面对水镜,面不改色,还与他滔滔不绝讨论起那样复杂的一个圈套,条理清晰,反应灵敏,令他十分佩服。 其实,在凌妙妙叹息他智商高的时候,他也在心中暗暗思忖,这位凌小姐若是生在捉妖世家,该有多么惊才绝艳——真是可惜了。 慕瑶的神色有些复杂,她看着拂衣提起这个凌小姐时鲜活的表情,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出口。 她冷下脸来:“我必须对凌小姐的安全负责,要是出了事,谁来负责?” “我不会让凌小姐出事。”拂衣答得轻描淡写,话语之间显出他身上那股特有的气定神闲的自负气质。 这一点再次激怒了慕瑶,她的脸色更差了:“不行。” “瑶儿。”拂衣皱眉,“我知道你担心 捉妖的进度,可是你还没有见识过凌小姐的本事就拒绝,是否太过武断?” 慕瑶抬眼望着他,满脸的难以置信:“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凌妙妙看见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一时间手足无措,出了一脑门的汗。 “叮——任务奖励:由于宿主激化矛盾的任务超额完成,奖励【影像催化】一次,提醒完毕。” 凌妙妙简直沮丧得想哭。 影像催化是什么东西,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奖励,真的不是在嘲讽她吗? 她微一偏头,看见慕声在一旁隔岸观火,嘴角挂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正愉快地看着男女主角爆发矛盾。 指望谁都不能指望他。 “你们别吵了……”妙妙一步跨过去,插在两人中间,左右宽慰,“我知道慕姐姐是为我的安全着想,我不会捉妖,自己死了事小,连累你们事大……” 她看着慕瑶,“我保证,一定会机灵应对,该跑的时候绝不恋战,该自戕的时候绝不连累队友,一切以集体为重……” 她拉住慕瑶的手,放在拂衣手心,一边退出二人中间,一边小心翼翼地补充,“二位都是厉害的人物,务必要一起保护我呀……我会慢慢成长起来的,我保证。” 慕瑶的手冰凉,搁在在拂衣的手心里,他望着她苍白倔强的侧脸,心中忽然一阵心疼,他将她的小手握在掌中,用力紧了紧。 慕瑶看着他,神色缓和了些。 慕声看见缩进角落里的凌妙妙虚脱般地松口气,微微眯起眼睛:她不是喜欢柳拂衣吗? 她现在这样,又是在做什么? “阿姐。”他缓缓开口。 妙妙死死盯着黑莲花,心提到嗓子眼里。 “我倒觉得……” “慕公子放心,我不用顿顿吃二两饭的!”妙妙生怕再生枝节,伸出手掌,做了个夸张的发誓姿态,“我一天不吃饭都没问题。” 慕声啼笑皆非。他看着她一双杏子眼里面紧张又期待的神色,转而瞥向了正在柔声哄着慕瑶的柳拂衣。 他的神色几番晦暗,过了一会儿,才轻道:“我倒觉得,凌小姐蛮适合去捉妖的。” 说完,对着凌妙妙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能找个人牢牢缠着柳拂衣,缠得他没精力去干扰姐姐,他求之不得。 慕瑶郁郁离去,薄如蝉翼的白纱衣袖翻飞,快速掠过了连廊的木栏杆。 白色夹竹桃开了,一树一树的雪白缀在连廊旁边。慕声与妙妙并肩走过时,妙妙叫花香熏得猛地打了个喷嚏。 “对了,”慕声淡淡问道,“刚才凌小姐看着我的香囊时,在想什么?” “啊?”凌妙妙用力擤了鼻涕,才茫然思索起来,目光流连到他玉刻一般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我在想,你那香囊的口子上的丝带有些眼熟,不会是用你的发带扎的吧?” 慕声笑了笑,细长的手指绕着头上的发带,“你对这个很感兴趣?” “……没有。”凌妙妙口是心非,末了,真诚地称赞道,“它确实很漂亮,衬你。” 慕声轻笑了一声,放下手来,皎洁的发带在风中飘动,黑发上好似停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可惜。美丽的东西,总是恶毒得很呢。” 竹林与青杏(一) 江水茫茫,烟波之上拂柳摇曳,码头上人来人往,赶路的书生,背着包袱的生意人,带着二三翠衣丫鬟的官家小姐,欢声笑语不绝。 宛江水患已平,太仓郡又恢复了歌舞升平的常态,江上各色船只来来往往,江堤浪涌,在阴天水汽蒙蒙。 木质的大舶离了岸,发出哗啦一声响,随即荡开了两缕波纹,船身上下随着水波浮动起来。 凌妙妙的脚立即软了,整个人有气无力地趴在了甲板细细的栏杆上。 “乖宝儿——路上小心——”案上的郡守爹越来越远了,脸上表情已看不清楚,只能看见那黑影夸张地挥舞着手臂。 “哎——”身上落了几道路人好奇的目光,凌妙妙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大声应着。 带着水汽的风将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隔了老远,看见那个人影在旁边下人的搀扶下又往前追了两步,追到了岸边边,毫无形象地抹起了眼泪,带着哭腔儿喊,声音也是小小的了:“我家宝儿——给爹来信——” 妙妙心里一酸,半个身子越过了栏杆,用力招了招手,示意他回去。 “小心。”柳拂衣拉住了她的袖口,将她拽回了甲板,“这栏杆不稳当。” 妙妙怅然回过身来。 船已向江心驶去,码头一同出发的那些或华丽或简陋的船只见不到了,四周只剩茫茫江水。 这是宛江上最舒适的一艘客船,长约数丈,最狭处都有五六米,船舱里分成一间间的小房间,足足可容纳二三十人。乘客们多是见过世面又要行远途的人,这会儿都钻进船舱里休息,两舷一排雕窗,有的还半开着,露出里面弯着腰收拾铺盖的人影。 此刻甲板上没什么人,慕瑶和慕声也不在,柳拂衣和凌妙妙大眼瞪小眼。 半晌,妙妙颓然道:“对不起啊柳大哥……” “说这个做什么?”柳拂衣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微笑起来,“走,我带你进房间看看。”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船舱,走到属于妙妙那间小阁子前,和神情冷淡的慕瑶碰了个面对面。 妙妙敛声闭气,偷眼看向柳拂衣。 慕瑶穿着秋香色的衫子,衬里是月白的轻纱裙子,衣带在小腹处松松打了个结,即使是这样率性随意地穿着素衣,也能若隐若现地透露出她冰肌玉骨的气质。她怔了一下,一双冷清的眼睛掠过了柳拂衣,往妙妙身上来。 “凌小姐脸色不好,晕船吗?”她冷淡的语气中还是流露出一丝关切。 “哦……是有点儿……”妙妙受宠若惊,只听得拂衣自然地接道:“晕船?我这里还有香囊……” 话音未落,慕瑶神色一变,飞速地点了一下头,擦过柳拂衣径自走了,留下话说了一半的拂衣站着吹江风。 慕瑶是个善恶分明的好人,她不会怪罪妙妙的天真幼稚,只能将一腔怨气撒在一力主张带着大小姐冒险的柳拂衣身上。 她生气,气他张狂自负,胡乱承诺。 她还气,还气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江风吹起拂衣的衣衫,那张英俊又温柔的脸上头一次浮现出了一丝错愕又无措的神情,看起来竟然有些可爱。 慕瑶两手空空地走了,后面还跟着抱着铺盖卷的黑莲花。 棉布被子后露出慕声一双带笑的黑眸,心情很好地同凌妙妙打招呼:“托凌小姐的福,我们才能住上这么豪华的客船。” 话毕,亦步亦趋地追着慕瑶去了:“阿姐,我帮你铺床……” 妙妙感觉头顶的气压令人喘不过气来,呆呆站在原地,拂衣笑道:“你会铺床吗……” “啊?我……” 男主角连床都要帮她铺吗?! 妙妙听见系统里传来一浪一浪的警报声,想到自己没满的任务点,马上改了口,“不会……” “走罢,走南闯北的,这个总要会的,我教你。”他面色淡然,不容拒绝地低头进了阁子内。 慕瑶的脚步缓了下来,微微侧过头去,像是在等待什么。 等来了追上的慕声:“阿姐,怎么不走了?”他抱着铺盖卷,一脸纯良地挡住了她的视线,“柳公子帮妙妙铺床呢。”他嘴角一抹甜甜的笑,“我们也进去吧。” 慕瑶神情一凝,夺过被子来自己走了。 “哎,阿姐……” “阿声。” 慕瑶站定脚步,回过头来严肃望着他,眼角下那点泪痣显得她妩媚而冷清,说的却是另一件事:“你身上的气息不太对,你是不是又……” “我没有。”慕声眸光一闪,飞速答道,末了,又宽慰地笑道,“阿姐叮嘱过我的事情,我怎么会忘呢?” “没有最好。”慕瑶垂下眼帘,拉开阁子的门走了进去,走前深深回头望了他一眼,“要记住你的身份,你是慕家的希望。” 慕声站在廊上,注视着慕瑶窈窕的背影,波光粼粼的江水透过雕花的窗反映在他侧脸上,如玉的皮肤上一小块透亮的光斑,缓缓抖动着。 他漆黑水润的眼底透出一抹憎恶和懊恼交替的复杂神色。 “为什么褥子下面还要铺草席啊?”妙妙趴在一边,看着拂衣弯腰忙碌,他的黑发披在肩膀,有的垂落下来,在空中摇摆。 她心想,黑莲花的头发总是高高地束起来,充分展示出少年郎的朝气,但实在显得不识愁滋味,难怪慕瑶从头至尾当他是没长大的弟弟。 其实,他要是像这样披散头发,依靠那样一张脸……想必是罕见的美人。 “船上湿气重,铺草席是为了防潮。”柳拂衣淡淡答。 “哦,真聪明啊。”凌妙妙由衷赞叹,摸了摸褥子,果然带着一丝潮气。 “不聪明。”柳拂衣笑了,“走的多了,就有经验了。” “你们走过多少地方了?”妙妙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黑眼珠里带着见什么都新鲜的神采,像是散发香甜的新橙,只要看到她,再多的疲倦也都一扫而空。 “很多……”柳拂衣陷入回忆中,“最开始的时候,我一直是一个人,直到有一次受伤,遇见了瑶儿……” 他眼神中有淡淡怀念神色,嘴角也勾起一抹微笑。 “你觉不觉得……你应该和她好好谈谈?” 妙妙心里替他们着急,连带对系统也不信任起来,说好的小虐怡情大虐伤身呢?这都冷战多少天了? “谈什么?” “谈心啊!”妙妙恨铁不成钢,“你也不说,她也不说,就这样生闷气?” “瑶儿她……”他眼中忽然浮现出一丝奇异的笑意,“生气了?” 凌妙妙绝倒。原来这是位钢铁直男。 在原著里,柳拂衣就是这样。无论是卖可怜博同情的凌虞,还是热情似火、硬要倒贴的端阳帝姬,他都不懂得拒绝,总是若即若离,有求必应,倒是应了他这个名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简直是活雷锋。只可惜,他点亮了少女怀春的心思,却从没往深处想过。 现在她明白了,柳拂衣是根本不懂。他在捉妖之事上惊才绝艳,可惜对于感情之事简直就像刚入门的小朋友,多的是要走的弯路。 夜幕渐渐拢下来,铅云染上了紫红色,甲板上渐渐热闹起来,许多人倚在栏杆旁,对着天边的夕阳指指点点。 自下午碰见过以后,慕瑶和慕声缩在各自屋里没出声。妙妙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拿出了爹爹从家带的一大兜干粮。 打开来一看,足足二十个圆滚滚的白面馒头,上面拿切好的胡箩卜摆成了五瓣梅花,白里透红,要多精巧有多精巧。 妙妙拿了一个出来,厨师显然是花了心思的,冷掉的馒头一点儿也没有变硬。她咬了一口,柔软的白面下面,咬到了满嘴的甜蜜。 低头一看,原来这馒头里面还灌了满当当的红糖,黄昏的光晕里泛着温暖的釉色。 她鼻尖一酸,几乎是忍着喉头的酸涩咽了下去。 外头是寒江水,头顶是不夜天。这水这树这船,通通是游子冰冷的点头之交,除了手里的这一点甜,还有什么真正属于她? 一叶小舟在江心泊着,陌生的面孔行色匆匆,前路茫茫。 凌妙妙想,自己就是小家子气,她就觉得,哪里都比不上家好。 凌虞为了一个男人,义无反顾地背井离乡,跋山涉水远去,她心里后悔过吗? 凌妙妙望着茫茫江水,声音低低的:“柳大哥,给你讲个有趣的事。在我家乡,传说海上有个叫塞壬的女妖,行船的人听到她美妙的歌声,会被蛊惑,随后船便触礁。” “这里也有类似的妖物。”柳拂衣提起妖早已见怪不怪,语气相当平静,“江水中很可能有蛊惑游人的水鬼,乃是枉死的人所化。还有一种妖,名叫魅女,能歌善舞,传说美艳绝伦,可蛊惑人心。” 妙妙品了品这几个字,露出了八卦的笑:“美艳绝伦……你见过吗?” 柳拂衣笑了:“水鬼我见过很多,魅女却没见过一个。这妖物罕见,多匿于山林,一旦沦落尘世,定会招致灾难。” “为什么?” 柳拂衣想了想:“老一辈捉妖人说,魅女乃世间至情至性,妖力巨大,但并不会主动伤人。倘若遭遇背叛,则会于同体内孕育出一个不同妖魂,是为'怨女’,外貌相同,但本性极恶,二者共用一个身体,为祸四方。这怨女,是所有捉妖心里最最忌讳的一个。” 凌妙妙听得一脸震惊:“人……人格分裂?” 不愧是《捉妖》,这个世界的妖物设定不同凡俗,大世界才展开小小一角,便已千奇百怪,花样百出。 凌妙妙吃过了馒头,又拿了几个包好,预备给慕瑶他们送过去。 船行至漩涡处,微微摇摆,凌妙妙胃里又有些难受,抱着包裹半倚在栏杆上。 刚刚浮出的月色让乌云遮去了半截,四周暗下来,是一个有些阴郁的夜晚。 慕瑶的门紧紧闭着,凌妙妙看见一抹熟悉的衣角。 是慕声的鹅黄色衣衫。凌妙妙不敢动了,偷眼看去,他坐在慕瑶门口,袖口利落地扎紧了,放在膝盖上,整个人半眯着眼睛,有些疲倦,但脸色仍然紧绷着,宛如一只蓄势待发的小兽。 凌妙妙吃了一惊,黑莲花至于这样守着慕瑶吗? 下一秒,她耳中听见哗啦啦的水声,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江水中冲出来了。 她回头一望,船舷外什么也没有,呼呼的夜风直往进吹,带着一股湿冷的水汽。 咦,窗户什么时候开的? 凌妙妙瞪大眼睛,猛然发觉地面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黑雾,慢慢聚拢在一起,凝成一个奇怪的人形,像蜥蜴一般四脚并用,飞快地从妙妙脚上掠了过去。 她觉得脚背上一热,低头一看,从裙角到鞋面,都被水洇湿了。 什么鬼东西? 这团黑气一样的东西速度飞快穿过隔板,如入无人之境,那块隔板上很快显出了层层叠叠的暗黄水渍。 它直奔慕瑶的房间而去。 竹林与青杏(二) 黑影贴着地迅速溜到房门前,慕声半眯的眸子瞬间睁开,晃出一抹狠厉的光来。 他坐在地上,身子微微一斜,正挡住了门口,指节发出咯吱的脆响。 黑影顿了一下,移动时显出的人影便被盖住了,团团的黑气似乌云翻滚涌动,停驻的地面上慢慢溢出了水,堆成了一个小水泊。 下一秒,这一片翻腾的乌云像野兽一般拱起了脊背,像拉到极致的弓弦。这是一个预备攻击的姿势。 “不识好歹。”慕声嘴角微微一翘,眸光锐利,手腕上的钢圈已然脱出。 那黑影立了起来,足有一人半高,坐在地上的少年被拢进了阴影里,仿佛被黑暗吞噬了。 “当——” 收妖柄带着亮光猛地迸出,仿佛破除乌云的第一道刺目的日光,那黑影竟然被打作两截,一股黑水猛地从它腰间噗出来,船舱里弥漫着淡淡的腐烂味道。 黑气散去了,地上到处都是水渍,一只牙床狰狞的骷髅头滚落在地上,旁边是泡在水中的几块零散的白骨。 凌妙妙张大嘴巴,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水鬼? 少年半垂眸子,悄无声息地松开腰带,脱下被水沾湿的外袍丢在地上,以脚踩着擦过了地面,再次坐在了慕瑶房门口。 慕声只穿着雪白的中衣,碎发轻柔地覆盖在额头上,眼睫微翘,看上去单薄柔软。 他面容平静,闪动的黑眸中,偶尔会因心神不稳,泄露出一丝偏执的戾气。 妙妙反复叹气,黑莲花痴心得令人心碎。 慕声安稳坐下不过一分钟。 船舱里暗了下来,奇怪的气味迅速充满了船舱——一股咸鱼味,好像就是……方刚才被打死的水鬼身上的味道。 只不过,这次已经浓郁到需要人屏住呼吸的程度了。 慕声慢慢抬眼,漆黑的眸中倒映出遮天蔽日的黑气。 “小子,断人财路又取人性命……不是个好习惯。” 这声音雌雄莫辨,像是隔着一片纸传出来,间歇带有震动的声音。 刚刚打死了小的,现在又来了只大的? 整个船舱到处是带着潮气的腥臭味,黑气如同一堵墙,遮住了妙妙的视线。 这会儿只听得这大妖说话,看不清慕声的表情。她向前走了两步。 “想打我阿姐的主意,就凭你?”少年掀起眼皮,嘴角一抹讥讽的笑。 “你知道本座是谁吗?”那声音沙沙作响,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若不想死,及早滚开。” 慕声拍拍手站起来,反手无声地向慕瑶的门上贴了好几个消音符,瞬间一道无形的屏障包裹住了船舱。 他轻轻笑道,“不就是只水鬼吗?” 妙妙伸手触摸着软韧的结界:一门之隔的慕瑶,还在沉沉睡梦中,浑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那乌云般的黑气瞬间暴涨,将窗棂里漏出的最后一丝光也遮掉,船仍在行着,妙妙在黑暗中上下起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靠住了船舷。 慕声凭借灵敏的五感迅速跃开,闪过了攻击,腕上一圈收妖柄飞上空中,瞬间放大,在黑夜中闪着莹莹白光,如同一个黑洞,空中黑雾顿时变作漩涡状,被丝丝缕缕地吸入圈内。 “你以为,这种低等法器……”黑影猛地突出了一块,迅速伸展,如同伸出一只长臂,竟然生生捏住了收妖柄,“奈何得了我吗?” 白色光圈在剧烈颤动,仿佛无声的挣扎。慕声以心念操控之,此时收妖柄被制住,如同被捏住了心脏,一股强大的煞气反灌入身体,他的唇色越来越白,绷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收妖柄被整个没入黑气中,发出即将粉身碎骨的咯咯声—— 慕声眸中一暗,强行飞身而上,如同一只雨燕,径自攻向了黑暗最浓重的地方。 妙妙惊呆了:这是什么自杀式打法…… 果然,黑影倒退半步,气团如烈火般,再次扑上来,慕声周身立即被无数藤蔓般的黑色手臂缠住,用力拉向核心。 现在,他宛如被蛛网黏住的小小昆虫,即将成为蜘蛛的腹中之餐。 “为了法器不要命。”那声音又怪笑起来,“不过……你的身体……”黑影似乎极其愕然,半晌,冷笑道,“为了一个低等收妖柄,你竟然自寻死路?” 慕声已经靠近了黑色的核心,勉力支撑着身体悬在空中,保持着距离,嘴唇殷红,眸中有些涣散。 一只收妖柄已经回到他手腕上,被他袖口掩盖,他恍若未闻,念诀要收另外一只。 不能丢,一只也不能丢。 “阿姐,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鬼啊,打也打不完。”小男孩沮丧地捂着伤口,眉目间涌动若隐若现的戾气。 “看姐姐给你带了什么?”女孩微笑着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对闪亮的小钢圈,“阿声还没有自己的法器对不对?我做了一对收妖柄给你,这样以后就不会怕鬼了。” “还给你罢。”那声音冷笑着,银色钢圈从黑雾中掉出来,猛地砸在地上,弹了一下,滚到了凌妙妙脚边。 随后,妙妙眼看着一只黑色的手臂“噗”地穿透慕声的肩膀。 红色的血液猛地迸出,喷在对面的墙壁上,少年的脸色霎时苍白如纸。 “可惜了,有这样珍贵的身体,偏偏生在慕家。”那人的声音咬牙切齿中带着一丝得意,“如果早些让开,也不至于白白丢了性命。” 凌妙妙对慕声充满疑惑。 “你傻吗?你不是会用炸火花吗?” 她忍不住想大喊,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小,像被什么压制住了似的。 巨大的威压似的空气都被压缩了,妙妙的耳膜鼓起来,有种在潜水的错觉。 偶有的声音也像是隔着水面传来,经过了压缩和扭曲,恍恍惚惚听不清楚。 这是…… 大风鼓起,少年悬在空中,白色衣袖和黑色发尾飞扬,发带如若展翅欲飞的蝴蝶,拼命拍打翅膀。 他沾着鲜血的嘴唇轻轻张开,显得有万分妖冶。 “死之前,怕是没机会报出你的大名了。” 他袖中指尖绽开一星光点,那是一切旋风的源头,一个庞大的漩涡从平面上立了起来。那是个极为壮观的景象——漩涡形成一个巨大漏斗,宛如吞食天地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绞肉机一般将黑云打了碎片,红光暴涨,将整个船舱映得一片艳色。 妙妙听见骨骼破碎的声音,咔咔嚓嚓,咯嘣咯嘣。 慕声袖中飘出一张澄黄的符纸,慢慢落在地上。 那癫狂的黑影挣扎着接住了—— 黄纸迎着光,半透出血红的字。 妙妙努力地辨认半天,上面的字一个也不认得,看起来甚至有些古怪。 “反写符……”那声音难以置信,几乎变了调,“慕家人怎么可能反写符?” 红光漫天,慕声慢慢落在地上,肩膀上的一个血洞触目惊心。他脸上带着诡艳的笑,映出船舱内的红光:“让你失望了。” 他浑身是血,仍然笑吟吟地站得笔直,显得十分可怖,“我不是慕家人,我只是慕瑶的弟弟。” 话音未落,船上所有的黑影哗啦一下全消散了,水面倒映着黄昏绮丽的晚霞光芒涌进了船舱,从诡异的红黑色调霎时变成了一片暖洋洋。 黑云猝不及防散去,露出一脸愕然的凌妙妙来。 她惊恐地左顾右盼,发现自己无所遁形。 红光慢慢躲进慕声身体中,他脸上还挂着没有消退的戾气,慢慢扭过头,意外眯起眼睛:“凌小姐?” 潜台词:又是你。 残阳如血,映照着她的闪亮的发丝。 慕声见她僵硬地站了片刻,双手迅速举起那个地上捡来的钢圈,手举过了脸,挡住了脸上战战兢兢的表情:“你你……你的镯子。” 他接过来,却不急着戴,将收妖柄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朝上向她睨去:“你知不知道,你口中这个‘镯子’,可以打碎你的脑袋。” 他眸中极亮,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慕公子好风趣。”妙妙已经对恐惧麻木了,瞪大一双黑白分明的鹿子眼,满脸无知而无畏,笑出了一口白牙,“它刚才撞到我的脚,脚也没碎,想必它只打妖怪,我是好人。” 慕声戴上收妖柄,却没有撕掉门上的消音符,身侧肉眼可见的红光表明,他现在还处于暴走状态。 就算在这个结界里杀人分尸,外面也没人会知道。 凌妙妙保持着笑容,实际焦灼得快烧起来了:没有主角光环傍身,还敢来随便送馒头? 慕声终于打破寂静:“你刚才看到我……” “我刚才看到妖怪了,可吓死人了!可是没想到这么厉害的妖怪,居然被慕公子一招就秒杀了,真是惊才绝艳,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就好了……”妙妙眉心一跳,迅速接上了后面的话,语速越来越快,声音又甜又脆,带着推销似的高涨热情,“慕公子真不愧出身捉妖世家,为民除害,出手不凡,简直就是我等凡人的大罗金仙!” 凌妙妙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为了保命贡献出如此卖力的表演。 他顿了顿,脸上笼上一层阴云,“你明明……”欲言又止,又似乎懒得与她多说,嘴角挂着嘲讽的笑,“算了。” 他单手摸上符纸,烧毁只用了短短一刻。 “妙妙在吗?” 凌妙妙刚松了口气,这声音便如一击重锤砸在她脑袋上。 柳拂衣立走廊暗处,衣袂飘摇,疑惑地喊,“你站在那儿做什么?酒冰好了,你不是要喝吗?” “……”她恨不得捂上这个直男的嘴。 慕声垂在身侧的手捏紧,微微眯眼,“呦,这么一会儿不见,就追过来了。” “叮——任务提醒,任务一关键情节,与角色【柳拂衣】赏月共饮。” 三个声音在她脑子里交叠环绕,妙妙觉得头要炸了。 “妙妙?” “哎,来了来了。”凌妙妙飞快地答应着,回头笑眯眯地看着慕声,“慕公子要一起去吗?” “你们二位的事情……我就不凑热闹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妙妙一直抱在怀里的包裹上,怔了一下,“你拿的是什么?” 凌妙妙心里生出一股邪火来:现在想起来问了!老子来送个馒头,差点把自己送成了炮灰…… 她把包裹往怀里带了带,借着柳拂衣的三分势,带着气地迈脚走了:“没什么。” 竹林与青杏(三) 江中茫茫水,水中溶溶月。 月光化作一江碎银,簇拥着安稳行驶的客船。船上挂上了照明的灯笼,融融一团的黄光,给清冷的月色添了温馨的一笔。 “二位客官,我们船上独有的桃花酒哦。”一只手伸出来,两只小巧玲珑的酒杯飞速摆上了小桌。 甲板上晚风正凉,清朗的气息混杂着酒香,直往人袖口里钻。 “来,妙妙。”拂衣的侧脸映在灯下,说不出的俊逸。 在这样一种浪漫的环境下……也难怪凌虞会越陷越深…… “柳大哥——”妙妙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拂衣递给她的酒杯,“多谢,我自己倒。” 二人精致的小瓷杯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柳拂衣笑着,抬袖喝酒,眼底却有一抹化不开的忧郁。 原著里,凌虞孤身离家,闷闷不乐,经过了颠沛流离的几天,情绪终于失控,一个人躲在角落边哭边借酒浇愁。善良的男主角当然选择陪她一起喝,极尽安慰之能事,这是凌虞与男主角独处时间最长的一次。 这次任务完成后,妙妙和柳拂衣的亲密度将达到百分之八十。 “柳大哥也不开心吗?” 柳拂衣微微一笑,眸子闪动了一下:“为什么是‘也’?” “呃……”她一时语塞,低头喃喃,“我想家了。” 再抬头时,眼里影帝般的酝酿出两团泪水。 “唉,也难怪。”拂衣为她添酒,“你毕竟不是捉妖人。四处漂泊的捉妖人像是无根的浮萍,将亲缘、情缘都看得极淡。” “你也是这样?”妙妙定定地望着他。 “是的。”他眼里带着浅浅笑意,“不单是我,瑶儿也是一样。至于阿声……”他好笑地摇摇头,“阿声年纪还小,还有些黏人。” 妙妙咽了口口水,没敢吭声。可怜的柳拂衣,头上都快飘绿云了,还不知道慕声和慕瑶不是真姐弟,以为慕声只是“黏人”—— “这样说来,你和慕瑶已经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咯?” “……”提起慕瑶,拂衣一贯的温和的面目就露出几分无措,“我也不知道她最近怎么了。” 酒入肺腑,身体热起来,话匣子也彻底打开,“说起来,瑶儿与我性子太相近,或许不是一件好事。” 这倒是有些道理,妙妙心里想。 “这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她为柳拂衣满上,看着他无意识地一杯接着一杯,“是你们把它想复杂了。其实……”她顿了顿,满脸复杂,“你们只要坐下来交心,一个时辰,不,说不定一刻钟就全解决了。” “交心?” “是啊!” 柳拂衣却苦笑:“太难了。” “怎么就难了!”妙妙气得心脏乱跳,“你心里想什么说出来,有那么难吗?!” 柳拂衣摇摇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这么多年,我与瑶儿都习惯自己背负一切,与其说是恋人……不如说是伙伴。我们彼此相依,却也彼此竞争,在这段感情里,生怕输给对方,一输就是一败涂地……”他怜惜地看着妙妙,住了口:“你还小,还不懂。” 妙妙被这句话扎心了。 对哦,她一个没谈过恋爱的人,凭什么给小情侣当感情导师? “几时了?”慕瑶坐在床边,披着外裳,满脸倦色。 她修的慕家捉妖术威力巨大,可是极为耗神,每次练完,都要睡很长时间。好在她游离四方,不需要作为家主待人接物,倒很自在。这次一睡,竟然睡到了晚上。 “月亮都出来了,阿姐饿吗?”慕声笑吟吟的脸出现在床头,睫毛浓密,乌黑明亮的眼睛从下向上看她,带着点邀宠的亲昵姿态,宛如一只撒欢的小狗,把前爪搭在床沿上,想要凑过来舔主人的脸。 他刻意换了新外袍,盖住了身上的伤。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除了脸色有些发白,完全看不出来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慕瑶披着衣裳,眼睫低垂,脸颊上是才睡醒带上的一丝嫣红,竟有几分可爱。 可惜她神色郁郁,“我一点也不想吃。” “可是阿姐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了。”慕声半撒娇半是哄诱,“我要些吃食来,帮你端进房间好不好?” “阿声,刚才我好像听见拂衣的声音。”慕瑶抬头望他,神色里竟然有一丝惊慌。 慕声的脸瞬间沉下去,语气都变了:“是啊,他来叫凌妙妙去喝酒。” 慕瑶眼里的光闪了闪,闭住眼睛:“算了。” “阿姐非得找他做什么,我也可以陪你啊。你想不想下棋?” 真奇怪,按理说凌妙妙勾走了柳拂衣,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为什么那两个人喝酒赏月,无不快哉,他们二人就像被抛弃了似的,不单气氛凝重,阿姐连饭也不愿吃了。 “或者,我也陪阿姐去赏月,外面凉得很,要多穿些衣服……” “不必了。”慕瑶出声,语气中抑制不住的烦闷,“别闹了,阿声,让我静静。” “阿姐,你怎么了?”他在慕瑶身边蹲下来,蹲这个动作牵拉伤口,他眉头微蹙,额上泛出一层冷汗。 这一切,慕瑶一点也没注意到。 “我梦到……她了。”慕瑶的脸色发灰,嘴唇喃喃,“梦到爹娘,他们被她……” “不会的。”慕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神情严肃起来,“我会保护你,决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 她闭上眼睛轻轻一笑,脸色白至透明,“别逞强了,阿声。你连我都打不过,怎么对付她?如今之计,唯有我努力修习……再努力一些……” 不,不是的。慕声眼眸渐深,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无声呐喊:我可以的,只要你允许,只要你允许我…… 一杯桃花酒很快见了底,喝到最后,酒中是没有被过滤干净的花瓣残渣。 妙妙已喝得头昏脑涨,太阳穴突突直跳,舌头打结,直欲往桌上趴。 “柳大哥,我给你个……建议……” “你说。” “你……以后,要跟异性……保持距离……这样,慕瑶才不会生气。”她抬起一根手指,“尤其是,万一遇到一个……身份尊贵又娇气……的小姑娘,你千万,千万离她远一点。” 一个皇家贵胄端阳帝姬,活生生把男女主角虐成了两根苦瓜。 拂衣不置可否,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醉了吗?” “……”妙妙气得一把打掉了他的手,“你听没听见我说话?” “我听见了。”柳拂衣的声音里带着委屈,一只小碗塞进了妙妙手心,影影绰绰地看见碗里飘着个月亮,跟她大眼瞪小眼。 “这是……啥?荷包蛋?” 柳拂衣绷不住笑了:“是水,里面加了醒酒的药,没有别的东西。” 凌妙妙瞬间露出失望的神色:“连蛋也不给,小气……”说着,豪放地仰头喝了下去,嘴像是个漏壶,一大半水撒出来,沾湿了衣服。 柳拂衣看得眉头直跳,有些心疼他千金难求的解酒汤。 凌妙妙喝完就趴在了桌上,“怎么回事……这么困……” “是解酒汤的功效,一会儿便好了。”他轻轻叹息,“女孩子家在外,夜里还是要保持清醒。” 凌妙妙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会儿是慕瑶负气的脸,一会儿是浑身红光的慕声追着她跑,头痛欲裂,忍不住哼哼了一声。 “什么?”柳拂衣凑近去听。 “柳大哥……”她含含糊糊地问,“反写符是什么?” 柳拂衣眉头一蹙:“你从哪儿听到的?” “嗯?”她不答反问,“慕家人为什么不会反写符啊?” 柳拂衣顿了顿,慢慢道:“不光慕家,所有的正派捉妖人都不可能反写符。” “因为,那是邪门歪道。” 醒酒药的威力巨大,妙妙在此刻从挣扎中脱出,瞬间清醒了,只是脑袋还很痛,浑身无力,一时半会爬不起来。 她的心怦怦直跳:“有多邪?” “曾有大妖伪装成捉妖人潜入捉妖世家,一纸反写符,横死满门……” 她感觉到柳拂衣的声音越来越近,心里一慌,忘记了还要问什么,立即回忆起剧情来。 按原剧情,这次月下对饮的结尾,是凌虞醉酒,柳拂衣将其抱回的情节。途中当然是被慕瑶看见,后者醋意大发,小情侣闹得不欢而散。当时,凌妙妙可是在心中把不要脸的凌虞骂了个狗血喷头。 “天晚了,我先送你回去。不必担心,再过一个时辰,你可行动自如。” 这这这是,要抱她了? 不行,夭寿啊! 她急中生智,一声缠缠绵绵的呼唤溢出了嘴唇:“子期……” 柳拂衣顿住了:“子期?” 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满脸恍然大悟的神情。他一下子明白了,这位娇小姐之所以不顾辛苦坚持要与他们风餐露宿,原来都是因为这个。 少女怀春,最是无知无畏。 他脸上不自知地带上了好笑的神色:“唉,我去找阿声过来?” “不不不!”妙妙吓得直蹬腿,“啊!我的头……我头好疼,嘶……” “不论如何,我会替爹娘报仇的。” 慕瑶敛紧了衣服,秀气的面容坚毅,眸中射出一抹寒光,“谁都指望不上,我会依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一切。” “阿姐为什么总要自己承担,你还是不肯相信我吗?”慕声的脸色已经很白了,他几乎是故意坚持蹲着,感觉到小腹的伤口撕裂,温热的血不住渗出,才能使他感到一丝清醒。 “不是的,阿声。”慕瑶缓缓转过来,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声音温柔下来:“你跟我不同,你是慕家的希望,我会尽力……” 慕声眸中一抹黑色暗涌:“即使我只是个外人?” “别说了。”慕瑶的脸色一冷,“你永远都是我弟弟。你再胡说,我会生气的。” 是啊,你眼中的慕家光明磊落。而我,理应感恩戴德…… 他放下帘子出门,浑身带着冰冷潮湿的寒气。 这样冷的感觉,连船上黄澄澄的灯笼,也不能带来一点暖意。 船在静谧中行进。月色下一个纤细的人影,不知在阁子外站了多久,等得两肩落满霜花,不住地搓着自己的手臂,闻声转过身来,一脸惊喜地望着他。 她的目光下移,落在他捂着小腹的手上,疑惑道:“……你怎么了?” 竹林与青杏(四) “你怎么在这里?”慕声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妙秒黑白分明的眼里倒映着月光,向前走了一步:“我等你啊,等了很久了。” 看他的表情,想必刚在在慕瑶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正中她下怀。锦上添花算什么,她这不是就来雪中送炭了? 江风吹动她的衣衫,她身上还残存着一丝酒气混杂着柳拂衣香囊的味道,他心中涌上一阵烦躁:“酒局这么快就结束了,赶着赴下一场?” 凌妙妙脸色霎时变了,眉头挑起:“你怎么说话呢?” “我说错了?” 嚯,看这吃枪药的架势,刚才和慕瑶想必是大吵了一架。凌妙妙压了半天,微笑着压下了火气:“我是与柳大哥喝完了酒,那有什么关系。我现在来找你,又不是为了喝酒。” 慕声抬起眼,连作弄她的兴趣都没有了,不耐烦地冷笑:“凌小姐又失眠了?我的香囊不中用,没有柳拂衣的好闻。” 记仇的小气鬼。 凌妙妙笑一声,见他的脸色,估计伤得不清,鼓起勇气一把挽住他的手臂,“你不能把我往好处想想?我专程来带你上药。” 慕声甩了一下没甩开,牵动伤口,冷汗顿时涔涔而下,有些恼了:“放开。” “别动!”妙妙压低声音,死死拽住了,“你看你,疼了吧?”她拖着他往自己的阁子里走,带着杀人越货的邪门勇气,“不想惊动你姐姐,就别在这里闹腾!” 慕声的挣扎顿止。 果然慕瑶就是黑莲花的死穴,屡试不爽。 慕声被凌妙妙连拉带拽地安顿在椅子上,漆黑的眸子如同寒潭沉星,整张脸上满是阴郁:“凌小姐,你未免太多事了吧。” 凌妙妙没理他,仔细地掩上门放下帘子,点亮一盏烛台。 昏暗的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她转过脸来,一丝笑也没有了:“你有病吗慕子期,有伤就要赶紧治,不用药就算了……”她望着他手指间渗出的鲜红,皱起眉头,“至于这样折腾自己吗?” 她神色罕见的严肃,几乎像是在发怒,但眼里流露的关怀,很像曾经的一个人。 慕声神色一滞,拿开了手掌,看着指间斑驳的血迹,衣服上的血已经洇出来了,慢慢向外扩散。 “我从来不用药。” “啊?”妙妙的常识被挑战了,“那你有什么特异功能吗?比如说,不治自愈什么的……” “没有。” “那你……”妙妙倒吸一口凉气,委婉地总结,“咳,慕公子活到现在,实属侥幸。” 慕声看着她不吭声,神色晦暗不明。 她撩起衣裙,在慕声面前半蹲下来,语气轻柔:“我帮你看看?” “不必了。”他再次捂住伤口,神色冷淡,“我不上药。” “你别那么紧张。”妙妙感到一阵挫败,“我又不是登徒子,你也不是大姑娘……” 她犹豫了一下,环顾四周,拿出下午那个纸包来。 展开纸的声音哗啦哗啦,惊动了慕声,他眼珠里跳动着烛火,越发显得瞳仁大而黑亮:“不是说没什么吗?” “我故意说的。”妙妙拿出一只馒头来,拉开他的手心,轻轻地放了上去,嘴里抱怨道,“本来想拿去给你和慕姐姐尝尝,谁知道偏偏碰见你在跟别人打架,你那么凶,一脸要吃人的样子,傻子才会巴巴地给你送吃的……” 慕声望着手心。 馒头雪白滚圆,表面光滑诱人,正中间用切成菱形的胡箩卜镶了朵五瓣梅花,红白相应,十分精美。 她的声音清脆极了,带着点儿小姑娘家的委屈。 “你别光看,尝尝呗。”妙妙蹲在他跟前,一脸兴奋地仰视他,“我家宝贝厨子做的,又好看又好吃……” 慕声扭过身去,躲过了她的视线。 他不喜欢这种仰视,总觉得这个动作,自己的表情会被她一览无余,就像他总是这样看着慕瑶一样。 妙妙心里叹气,咬咬牙,换了个边蹲下来,继续厚脸皮:“你快咬一口尝尝,包你不会失望——不是还没吃饭吗?” 让她一提醒,倒还真的饿了。慕声刚咬了一口,蓦地尝到了一股甜。他低头望去,馒头里面加了莹润的红糖,红糖已化掉了,淌在馒头里。 “甜不甜?好不好吃?”卖出安利的凌妙妙蹲在地上,笑得像个终于嫁出女儿的老大娘。 甜味融进他的嘴里。 太甜了,多久没有吃过这么甜的东西了? 顿时饥饿连带着一股奇妙的渴求席卷了他,他几口将馒头吃掉了。妙妙托腮看着他,又及时地在他手心放了一只。 他顺着她的手指向上看,看到她细长的手臂,水蓝色上襦,白皙的脖颈,一直看到那双带着笑意的杏子眼,期待地望着他:“吃啊,还多得很呢。” 慕声望着她,这个模样…… 这个模样……很多年前,在大街上为了一口饭被打个半死的时候,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就是这副好意施舍的模样。 如果她们知道,自己惺惺作态的施舍,喂的是一只疯狗,就会惊恐地跑开,头也不回地跑到温暖的轿子里,那里有人嘘寒问暖,告诉她们,对待这些人,不需要善良。 而风霜雨雪里无尽的厮杀,夜晚和死亡,才是他的归宿。 他手指收紧,馒头上的梅花被他无意识地捏变了形。 “哎哎哎,别捏!”妙妙满脸心疼地抓住他的手腕,那力道跟小猫挠人没什么区别,“有气冲我来,别虐待粮食。” 他的手松开,兴味索然:“不吃了。” 妙妙“嘶”的一声,对于他的心情变化浑然不觉:“别矜持啊慕公子,我一个人一口气都能吃三个,你一个男孩子,还吃不过我,这如何说得过去……” “……” 那些似是而非的画面奇迹般地消散了,他隐约觉得,眼前这位官家小姐,不可归入回忆中那些女孩儿们的行列。 不温柔,不骄矜,毫不客气,乃是个怪胎。 慕声不再计较,接住了她的馒头,也一口气吃了三个,感觉胃里服服帖帖,整个人都舒服了起来。 妙妙在一旁瞅着,一阵心疼:三个就那么随口一说,黑莲花真能吃……早知道报两个,也好省一个出来多吃一顿。 妙妙耐心地等他吃完,愉快地拿出药膏来,一股浓郁的中药味从她手中弥漫开来:“吃好了,上药吧?” “怎么还要上药?”慕声的脸又沉下来。 “按我家的规矩,小时候要吃苦药,我爹先喂我一颗糖。先头甜了,待会儿就不会那么苦了。”凌妙妙笑嘻嘻地望着他,“要不你自己来,我不看?” 黑莲花偏过头去,眸子漆黑:“不必了,没那么矫情。” 凌妙妙看他一眼,自顾自打开药膏盖子,边准备边嘟囔:“慕公子,想要活得久一些,多陪慕姐姐一段日子,就要惜命,对自己好一些,若是抢先死了,岂不便宜了他人?” 慕声骤然抬眼:“你说什么?” 妙妙仰起脸,满脸无辜的笑意:“没说什么呀。” 她顿了顿,低头忘了一眼手中的药,接着没头没尾地嘟囔了一句:“你一直这么抗拒,难道这些药对妖造成的创口没有用?” “……不是。”慕声破罐子破摔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血,“以往都是阿姐帮我疗伤。” 她知道的伤,都被治好了。 她没有发现的,或者他不想让她发现的,他就自己扛着,听天由命。 “既然有效,那就快点吧。你脸色这样差……” 是吗?他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脸色这么差,阿姐却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凌妙妙急匆匆地拉开抽屉,在自己的包裹里找出了剪子和纱布,还像模像样地打了一铜盆热水。 “你这是做什么……”慕声望着她窜来窜去的身影,啼笑皆非,“我又不生孩子。” “啊……不是这样吗?”凌妙妙手足无措,尴尬地站在原地,心里暗道:垃圾电视剧,误人子弟…… “你过来。”慕声抬起眼,那双黑眸从她脸上划过,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看你这样子,没帮人上过药吧?” “是……是没有……”她有些心虚,顿了一下,又有了底气,胸膛一挺,“我自视还是挺有经验的,我给家里的小鸭子治过腿。它本来都被猫咬跛了,我天天追着它,给它抹药,硬被我治好了。”她眼中泛着亮光,“我厉害不?” “……”他咬了咬牙,“药给我。” “行……”凌妙妙看他单手解开衣服,心里有点儿紧张,“我需要回避吗?” “哼。”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手下一顿,“凌小姐若是想看,留下也无所谓。” 慕声解开衣服,里衣慢慢从肩头褪下来,余光瞥见身后一道僵立的影子。 她还真待在后面看着。 好,想看便看个够吧。 衣服脱下来,凌妙妙心里咯噔一下。 慕声很白,他的背跟他的脸一样白,莹白如玉的皮肤上,纵横交错着陈年的鞭痕,以至于那个穿透他身体的血洞,都不是那么显眼了。 “……凌小姐,别发呆了,帮我递剪刀。”他微微侧过头来,那个优雅美丽的背影逆着光,露出他眼里一点光亮。 这样的诱人,凌妙妙下意识地照做了。 “等一下……你要剪刀做什么……啊!” 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尖角已经蹿出喉咙,双手下意识捂住了眼睛,心脏拼命跳动,透过指缝,看见慕声冷淡地望着她,脸色白得吓人。 “拿水洗洗不就得了,何必……”凌妙妙快崩溃了,看着慕声一手掌的血,还有血泊中的剪刀,简直就像命案现场。 这个世界又没有麻药,这样玩,真的不会出人命吗? “水鬼伤过的地方,如若不清理掉,很快便会腐烂。”慕声宛如听到什么笑话,额头上已经满是细密的冷汗,笑得讥诮,“凌小姐看着骠勇,不想胆子比兔子还小。” 她见慕声血流得像小溪,空气里浮着一股甜腻腻的味道,也顾不上计较他话里的贬损,一把抓起纱布,颤抖着手按在他的伤口上,听见他闷哼一声。 “你快自己按着!”妙妙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冷汗湿透了后背,“快点,我怕弄痛了你。” 岂料他沾着血的手在盆里一涮,带着温热的水珠覆上了她的手,用力按紧了。这一按几乎是带着自虐的恶意,这样的痛楚下,嘲讽的话语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你可以用力一点的。” 凌妙妙岿然不动,看上去相当镇静,实际头皮瞬间麻了半边。 妈妈,有变态! 竹林与青杏(五)捉虫 “你……你抖什么?” 慕声竟然笑起来,带得伤口震动,妙妙感觉手上一热,显然又是新的血液涌出,心里一阵绝望,吼了出来:“别笑了!快闭嘴!” 她右手拿了一块新的纱布,握在手里备用,努力固定住他的身体,看上去像是抱着他一样。 她怀里有幽幽香气,是女儿家用花瓣泡水沐浴的味道,让热气一蒸,全部飘散出来,温热的身体隔着一层薄薄的水蓝上襦,若有似无地贴住了他。 冷,真的很冷。 凌妙妙却热得满头大汗:“你这样流血真的行吗?” 热水慢慢地失去温度,他的手心冷得像冰,嘴唇泛白,竟然慢慢地打起冷战来:“这身血……我恨不得……流尽了才好……” 怀里的人战栗得厉害。 打摆子了。妙妙想起来,似乎失血过多的人会有这种表现。 喵了个咪,黑莲花有胆秒杀大妖怪,单打独斗的时候浑身王霸之气,到头来竟然是用生命装逼? 她气得无言以对,只好道:“你松开我,我去给你拿床被子来。” “你……你知道我冷……” “这不废话吗?”凌妙妙的手被他按着,动弹不得,“你身上这么凉……”她腾出一只手来,将自己的披帛抽出来,顺手抖开盖在他肩膀上,半个身子靠了上去,想尽可能地让他暖和一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妙妙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 “这恐怕不行,得去找柳大哥他们……” “你敢去?”慕声从半昏迷的状态里惊醒,蓦地睁眼,眼里的厉色吓人。 “好好,我不去……”她不敢妄动,颓然坐下来。 好在妙妙一直出汗,身体还算暖和,慕声整个人无意识地贴紧了她。 “喂,你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妙妙满脸复杂地看着出于半休克状态的慕声,声音酸酸的,“如果我今天不来找你,你怎么办?” “不怎么办……”他说话轻得像是梦呓,脑子里昏乱不堪,不断地闪现着慕瑶严肃的表情:阿声,你是慕家的希望啊。 如果她知道,这个慕家的希望,不单有那样的出身,还画得一手熟练的反写符…… 真是可笑。 耳畔那清脆的声音还在絮絮叨叨: “对了,你们捉妖人,不都是有那种止血的符吗?或者把它烧了,化水喝能治百病的那种符……” 慕声冷笑一声:“你说的是假道士招摇撞骗。” “那怎么办?”凌妙妙欲哭无泪,手边止血的药也止不住他这么大面积的伤口,“再这么下去你会死的!” “死?死又有什么打紧……”他嘴角一抹讥诮的笑,神色越发薄凉起来,整个人苍白得像是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了。 “不行……你可不能死哇……”凌妙妙紧张地盯着他,见他混混沌沌,拔高声调,恶狠狠地说,“听见了没,不能死!快点想法子,刀山火海我替你做……要不然,我等你一晕过去,就把你姐姐叫起来!” 慕声望着她,古怪地沉默了。 半晌,他低低道:“我不能用。” 凌妙妙脑子里闪过柳拂衣那句“歪门邪道”。书上写了,慕声心思不正,剑走偏锋,走的是邪路。可却没有明说,这路到底邪门在哪。 要是她的攻略对象死了,她是不是就直接被传送到惩罚世界了?这样想来,是正是邪跟她有什么关系啊! “为什么不能用,保命要紧啊!” “我今天已错过一次……” “我知道,那件事你不想让你姐姐知道。你放心,我半个字也不会说,你快点用吧。” 慕声的脸色苍白如纸,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神色迷迷蒙蒙,愈发显得瞳孔乌黑洁净:“你今天看到了,不害怕吗?” “嗯,看到了。”她敷衍着,心急如焚,“管他什么歪门邪道,能杀妖怪不就行了吗?要是能保住你的命,为什么不能用,快点!” 他慢慢俯下身子,倚在她身上,声音轻飘飘的,显得出离乖巧:“……你帮我。” “我……我怎么帮你?” “帮我梳头。” 他放开手,凌妙妙的手背都被汗水沾湿了,三两步跨到箱子里翻出了一把梳子,颤颤巍巍插进黑莲花一头乌发里。 “发带……卸下来……”他的声音飘忽不定。 “哦……”凌妙妙伸手拉了一下那白色发带,只拉了一下,忽然觉得周围的气场都不一样了。 四周的空气变成无数漩涡,旋转,扭曲,面前的人像是有致命吸引力,像雪白的罂粟在风中摇曳,诱人采摘…… 那样粹着毒的美艳,是九天之上雌雄莫辨的尊神,又是欲海沉浮的邪灵,忽而高不可攀,忽而堕落至极,无数中幻影交杂变化,不变的是那一双漆黑的眼睛,眼尾上挑,媚气横生,眸中是漩涡般的星河,含着世间最皎洁饱满的情意。 只要看一眼,便让人忍不住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甘愿匍匐在他脚下,做他的祭品,任他驰骋。 喉间一甜,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嘴里的一口血已经流到了下巴,她感到五脏六腑似乎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捏着,但却奇异地感觉不到疼,竟然有一种……快慰的满足。 心情是兴奋的,可是理智却让她汗毛倒竖。 这是救人吗?这是要她一起陪葬啊! “唔……”又一口血涌出来,她眼底发黑,手仍然不听使唤,放在他的发带上。 “啪——”手臂猛地被抓住,接着被人用力拉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够了。” 那股神秘的气场骤然消散,像是浮在空中的人落了地,她这才感觉到浑身都脏器都颠倒错位了,疼痛感后知后觉地袭来,“哇”地喷出一口血,趴在地上喘息。 慕声微微回过头来,妙妙看见他伤口仍在,血却不再流了。 他的脸色雪白,不知怎的,眉梢眼角竟然带上了一抹奇异的艳色,哪怕他此刻脸上阴晴不定,眸中深不见底:“滚,离我远一点。” “……” 有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吗? 她揉着被慕声打痛了的手臂,缩在了角落里。看着慕声的背影伸出两手,优雅而缓慢地系牢了发带,然后,披上了衣服。 那平淡无奇的白色缎带上凝聚了月光,显得更加神秘。 他修的是什么邪术,这么强悍?刚才那股力量,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胆寒。难怪慕瑶不让他用,他要这么发展下去,发展成一个邪教头子也说不定。 慕声梳好头发,穿好衣服,开始端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那个……你好了?”凌妙妙无聊地躲在角落里半天,忍不住打破寂静。 “今天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许说。否则,我不会再……” 他语气冰冷,突然停住不说了。 妙妙纳了闷,黑莲花犯什么病……刚才还是靠在她怀里的温柔小绵羊,怎么短短一刻间就突然翻脸了? 忽然间,一个念头电光火石地划过她心底,她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从头到脚都僵住了。 一个为了报复,小心眼到害人全家的人……一朵除了姐姐,万物在他眼里算狗屁的黑莲花……他能有什么良心? 他心知此举后果如何,还一步一步诱惑她去做,刚才那堪称粗暴的一摔,反而是他临时改变主意,放过了她吗。 “真是……谢谢你啊。”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慕声一直背对着她,外袍的下摆开花似的铺开,他沉默半晌,讽刺地一笑:“凌小姐,太聪明未必是件好事。” “你错了,慕声。”凌妙妙背靠着墙壁,脚下的船忽然颠簸了一下。 “真的聪明只是为了自保,从来不会用来伤害别人。” 昏暗的烛火摇曳,室内又一阵沉默。 “你不相信?”凌妙妙冷笑一声,“如果你相信慕瑶是个绝对的好人,那你凭什么不信,世上没有跟她一样的人?” 慕声意味不明地笑道:“你在说你自己吗?” “是不是觉得我把自己跟你姐姐相提并论很可笑?”凌妙妙折腾了半晌,肚子又叫了起来,干脆蹲在角落里吃起馒头来。 “没错,我跟她还是有点儿不同的。”她边嚼边含含糊糊地说,“我这个人小家子气,心里没有那么多大仁大义。只要我在乎的人,都能平平安安、开开心心,我就知足得很呢。” 她突然发现脚下一道细细的裂开的缝隙,船又颠簸了一下,那个缝隙里就“噗”地冒出几个水泡来。 咦?她蹙起眉头。 脚下一道阴影,笼罩了她,她抬起头来,发觉慕声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他眸中有种奇异的情绪,似好奇又似疑惑:“你不怨我?” “怨你做什么?”她刻意装傻,话中带了倒刺,“你先前说了是歪门邪道,是我坚持要你用,要是不幸死了,也怪我命不好呗。” 她咽下馒头,满意地舔舔嘴唇,甜味使她满心欢愉,连骂人的暴躁情绪也平复了。 凌妙妙已经气不起来了,浑身上下都紧绷着:任务二还真是意料之外的艰难。 “以我一命,换您慕公子一命,想来也公平得很。”她甜甜地笑起来。 少年眉头一压,眸间神色登时凌厉起来,没想到眼前的人看似软弱,内里却是个顶有脾气的…… 似乎是挣扎了半晌,才调整好情绪,只是脸上越发冰冷,“你——” “哗……”外头忽然一阵巨响,仿佛江水突然翻起滔天巨浪,脚下的船突然剧烈摇晃颠簸起来。 “怎么回事?” “啊!进水了……” 外面的声音嘈杂起来,似乎很多人从房间跑出来,一时间端在手中的烛火层层叠叠,宛如萤火虫飞舞,不住地在甲板上跑来跑去,脚步声杂乱无章。 “咔嚓——”妙妙目瞪口呆地被移了个位,差点一个趔趄扑倒在前面,脚下那道细细的裂隙忽然扩大,刹那间宛如猛兽裂开了个血盆大口,一股黑气带着涌动的江水,猛地从口子里钻了出来,直冲天际。 妙妙被这狼烟一般的黑气惊呆了,手腕忽然被慕声抓住,从裂隙的另一端瞬间拉了过来,往门口一推:“去,让柳拂衣带阿姐走。” 妙妙回过头来,见慕声衣袖上还沾着斑驳血迹,有些犹豫,“你……顶得住吗?” “别废话,快走!” 慕声发尾飞扬,两张符纸已经出了袖口,见她掉头往回跑,禁不住大怒:“不是让你走吗?你管我干嘛!” “谁管你了?”妙妙三两步跑回到柜子跟前,飞快地将矮柜上放着的包袱一勾,背在背上,转身夺门而出:“我馒头没拿!” “……” 竹林与青杏(六) 甲板上聚集着惊恐的客人。很多人都是半夜听到响动,从床上爬起来,衣衫不整,脚上连鞋也没穿,大家挤在一处,像是一群瑟瑟发抖的小羊羔。 慕瑶的白衣在空中飘飞,一截雪白的手臂露出来,高高举起,指尖生出一点光亮,仔细看去,她是在支撑着一个巨大的球形结界。这个结界内的人太多,因此结界的边缘才淡得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快,大家站在我身后!” 满江都是星星点点的黑气,总是在暗中出动的水鬼竟然倾巢而出,堂而皇之地发动了总攻。 船身剧烈摇晃起来,牢固的大船被白蚁似的水鬼们暗中腐蚀掉了,在水鬼彼起彼伏冲撞中,发出了凄惨喑哑的咯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在水中分崩离析。 “大船怎么了……”人群中传出了孩童清脆的哭声,“呜呜……大船是不是要沉了……” 人群立即骚动起来,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死死瞪着他:“小崽子,别胡说,真晦气!” “哇……”孩子一下子哭了,哭声搅乱人心,引得一片哗然。 “哭,再哭,老子弄死你!” “娘!” “你,你要做什么……我们孤儿寡母的,你别乱来……”母亲将孩子护在怀里,不住地往后退着。 人群中有阻拦的,有大声咒骂的声音,混杂着哀哀的哭声,一时间乱作一团。 慕瑶不住地回头看着,神色凝重,大喊道:“不要吵了,船不会沉……” “啊!” 像是在故意同她作对似的,船身猛地倾斜下去,猝不及防的人们像是一盘沙,流动到一个角落,尖叫声和哭声顿时高起一浪。 “都扶好船身!”慕瑶加固了手上的结界,外面的水鬼仍然企图趁乱攻入。被妖怪吓呆的人们自顾不暇,乱作一团: “你踩我做什么?” “兄台不讲道理,我几时碰过你?” “别吵了!都活不了了!”妇女尖利的嗓音穿透耳膜,带着浓重的哀怨。 人群一时间猛地寂静,随后开始浮现出了咒骂和低低的哭声。 船身所有的木板咯吱咯吱响动,木构的衔接处被牵拉出一个豁口,大部分构建都松动了,在冲撞之下产生了裂隙。 慕瑶一人独木难支,咬了咬牙,两脚离地,浮在了空中,她手指飞快翻动,一张符纸祭了出去,瞬间便打倒了一大片水鬼,黑水迸溅,森白的骨头掉落了一地。 人群骚动起来: “快看她的符,慕家人……” “有救了——” 妙妙跑出来,远远看见柳拂衣朝这边来,急忙扑上去:“柳大哥——” “妙妙!”拂衣抱着一个男孩儿,背上还背着一个人事不省的老太太,迅速到了她身边,“没事吧?” “我没事,我们快去找慕姐姐!” 柳拂衣扬了扬下巴,“瑶儿就在那边救人,我们现在去同她汇合。” 妙妙接过柳拂衣怀里的孩子,用一百米冲刺的速度跟着他往甲板上跑,心想:慕声的担心完全多余嘛,这两个人本事强悍,配合默契,怎么可能被困得住? 倒是他一个人留在黑漆漆的裂隙旁边,好像更危险吧…… 黑云已经将船舱的顶棚穿出个洞,露出黑峻峻的天幕,明朗的月光被乌云遮挡,方圆数里江面,都被浓重的妖气掩盖。 慕声的黑发和衣袍被邪风鼓动,面前的黑雾团团聚起,隐约可以见到半个人形。 “就是你吗?”黑影的嗓音阴柔,像是个女人。 “怎么,打死了公的,母的带着一家老小来寻仇了?”他微微垂下眼,仔细地看着手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弧形的阴影,这样的柔软,有一瞬间冲淡了周身嚣张的杀意。 “哼……”尖利的嗓音带着四周的气波震颤,仿佛有人在用指甲刮擦地面,“小东西,真嚣张。” “你的修炼不过关。”慕声慢慢地褪下腕上的收妖柄,歪头望着她,似乎是真的好奇,“你就不怕,今天你们水鬼一脉,就此灭绝了?” 黑云涌动,显出个细腰阔胯的人形:“听闻慕家家主是个女的,你又是谁?” “我叫慕声,家主是我姐姐慕瑶。”慕声微微一笑,宛如春花明媚,“可惜,对付你们这种杂碎,犯不着我阿姐出手,我就够了。” “慕声……”那个声音念了一遍,低低笑起来,“名不见经传。但能一击杀死鬼王的少年,又岂是池中之物?你这么多年隐而不发,为了什么?” 慕声不接她的话头:“倘若你那短命鬼丈夫不打我阿姐的主意,他还可以长长久久地当他的鬼王。” 他手中的收妖柄登时飞出,宛如劈开天幕的一道闪电,“敢对我阿姐不敬的人,唯有死。” “你懂什么!”那个声音骤然尖利起来,她极速后撤,如同一道蒸汽冲上了天空,断裂的船身左右摇晃,“他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 又是一个觊觎慕瑶躯体的妖。 那样一具躯壳,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纯洁……就像是山巅冰雪,可以包容所有的灵魂,无论是善良还是邪恶,都可长存…… 收妖柄猛地撞击在她腰上,发出“当”的一声巨响,黑水喷溅,几块骨头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我说过了,修炼不精,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慕声嘴角一抹残忍的笑意,收妖柄在空中迅速来去,宛如玩弄着猎物的猫儿。 “我一介垂死之人,生无可恋,不惧神形俱灭……”她的声音阴森森的,在他头顶响起来。 桀桀怪笑来来回回,似乎是摆脱不了的梦魇,“更可怜的是你,慕声……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捉妖捉得快活,可还记得你地下的娘吗?” “你说什么?”慕声的脸色骤变,咬紧牙关,浑身戾气暴涨,话语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再说一遍。” 他一动不动地瞪着那团黑影,上翘的眼尾发红,如同沁在血中。 “永夜为暮,离歌为笙……小笙儿,你说我们是杂碎,背弃你可怜的娘,转投了捉妖世家的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水……漏水了!” 狂风大作,发出“呜呜”的轰鸣,江上波涛滚滚,黑云宛如浓墨连绵不散,慕瑶高高举起手臂,宛如暗夜中举起火炬的自由女神。 慕瑶放出的收妖柄在空中飞来飞去,越来越多的骨架堆叠起来,葬身于结界之外。 慕家家主的威力,可以一人之力阻挡万千只水鬼的同时攻击,却难以阻挡脆弱的客船的自然分裂。 船已半倾,无数细小的裂隙张开,江水涌上来,没过了众人的脚踝,船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住了,正在一点一点下沉。 客人们七手八脚地想要往高处攀援,却在水中不断打滑,扑倒在水泊里,溅起冰冷的水花。 此刻的宛江是冷色调的,如霜月色照得每个人脸色铁青,仿佛地狱里的小鬼,写满了恐惧和绝望。 “咯吱——”船身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慕瑶登时变了脸色,一道天堑般的裂痕猛地出现,客船从中间断成两截,翘起来的那部分沿着裂隙慢慢落下来,眼看就要砸进江水里。 “啊!”被困在断船那一头的人们抱成一团,一阵尖叫和哭喊,骤然炸开。 慕瑶手臂一伸,披帛如白虹般展开,跨过了天际,她以自己的披帛牵住了那半截船,贝齿紧咬,手臂颤抖,竟然极其缓慢地将其拉了回来。 咯吱吱吱—— 那白练被倾注了所有的力量,绷到了极致,慕瑶的脸色也苍白到了极致。 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滑下来,她努力调整气息,尽量周转着几乎用尽的力量。 “她坚持不了多久了!”人群中横出一个声音,是那个满脸横肉的大汉。他左顾右盼,惶恐地大喊,“必须爬过去,否则等这白练断了,就没救了!”他说着,抢先一把抓住了慕瑶的披帛。 “不要,不要……”慕瑶大惊失色,唇边已经溢出鲜血来,“别过来!” 那大汉抓着披帛,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其他人宛如无头苍蝇,一窝蜂地往过挤,不再理会慕瑶一声高过一声的警告。 “别拉,我坚持不住了!”慕瑶发出一声悲鸣,一口鲜血迸出,结界猛地破碎了,与此同时,“嗡”地一下,那白练霎时绷断了,那半截船带着船上人巨大的尖叫声,宛如被巨兽张口吞噬,一下子消失在湍急的江水中。 水面上冒出了咕嘟咕嘟的气泡。 剩余的半截船身也在倾覆,江水倒灌,已经淹没了小腿。 慕瑶脸色苍白地坐在水泊中,难以置信地瞪着空荡荡的江水,腰却被人一把搂住,那爬过来的大汉从背后死死抱住她:“慕姑娘,救救我,我不想死……不想死……” 脱了力的慕瑶被他拖着,在船上慢慢下沉。 “咻!”一道金光迸出,天幕上出现了流星般的一道金黄,停下来的时候,能看出是一座九层塔,光芒所到之处,水鬼仿佛被扔进油锅里的一滴水,刹那间便化作飞灰。 那大汉侧面挨了重重一脚,稍一松手,失足跌进江水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救命啊!我不想死,唔……” 慕瑶的手被拉住,用力一带便到了柳拂衣怀里。 他的脸色格外难看:“瑶儿!” 慕瑶却回头看着那拼命拍水的大汉:“他——” “慕姐姐,这人刚才差点害死你!”妙妙旁观许久,火气蹭蹭地往上冒。 “不,救人……”她在柳拂衣怀里挣扎,柳拂衣虽然平素温和,但也是个有脾气的,此时此刻箍紧了慕瑶,咬牙不应。 妙妙眼看船将倾覆,两个人又争执起来,急忙搬起地上一根折断的桅杆,咬牙扔进了水里:“行了,慕姐姐别乱动,我来救他!” 竹林与青杏(七) “不想死就给我拉住了!”妙妙汗湿后背,用力抓着桅杆的一端,桅杆猛地一沉,那大汉抱住了另一头,水面上漂浮的碎片在他脸上划出一道道血口子。 柳拂衣抱着受伤的慕瑶坐在了船篷上,二人的衣服湿透,慕瑶正在不自知地打着寒战。柳拂衣心急如焚,拧眉看着下面:“妙妙,你能行吗?” “能……行……”妙妙使出吃奶的劲儿,在小腿深的水中,颠簸着将那人拉到了船边。 “谢谢,谢谢这位女侠!”那大汉手脚并用地爬上来,涕泪交横地瘫倒在甲板上。 妙妙跨过他瘫软的身体走向柳拂衣,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我们离最近的岸边还有多远?这船坚持不了多久了……” “快了。”柳拂衣神色凝重地眺望前方,忽然有一道月光照在他脸上。凌妙妙仰头看去,乌云散开,皎洁的月亮再次浮现出来。 遍地都是森森白骨,天上九玄收妖塔还在旋转,偶有的几只水鬼一露头便被打成了粉末。 宛江水鬼,大势已去。 “靠岸了,靠岸了……”幸存的男人口中喃喃,远远见到影影绰绰的江岸,嘴里直念叨阿弥陀佛。 妙妙向船舱里面看了数次,连老鼠蟋蟀都往出跑了,就是没有活人。她心里打鼓:“柳大哥,慕声他还在里面……我去看看他。” “阿声没出来?”慕瑶猛地一惊,似乎想到什么,脸色略微缓和,“他身上有收妖柄,应当应付得了。” 柳拂衣将慕瑶放下来,温声道,“你坐着,我去看看。” 妙妙拧了一把裙上的水,两手将裙子撩到腿根,飞快地跟了上去。 柳拂衣走了两步,脚步蓦然顿住,跟在身后的凌妙妙猝不及防,险些撞上去,听见柳拂衣的声音嗡嗡的:“阿声?” 慕声已经从船舱里自己走出来了。 他的模样将所有人吓呆了。少年所到之处,似乎连江水都被染成了血色。 他的黑发湿淋淋地粘在脸侧,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都是灰白的,唯独眼眸漆黑,眸光仿佛暴雨前划破天际的闪电。妙妙看到他先前已经愈合的伤口上汩汩不断地涌出鲜血,左边袖口也被血染红了一圈。 这是…… 更夸张的是,许多水鬼不怕死地跟在慕声身后,争先恐后地汲取着水中的鲜血,使得他仿佛是被巨大的黑云簇拥而来。 妙妙一看这架势,便知道黑莲花一定是吃了大亏。但凡他还有一丝力气,绝对不会放任身后活着这么多蝗虫似的妖物。 “阿声……出什么事了?”柳拂衣立即伸手去扶,却被他狠狠打开,“别碰我。” 他绕过惊愕的柳拂衣,眼里满是失控的戾气,目光在妙妙脸上徘徊了一瞬,抬头看了慕瑶一眼,那眼神十分复杂。 “你没事吧……”妙妙见他的模样,犹豫着要不要去扶。 慕声却先一步挨住了她,整个人几乎靠在她身上。 “诶,扶好扶好。”妙妙艰难地把他架住,慢慢地淌着地上的水,往慕瑶身边走去。 “你的伤口怎么又裂开了?”她压低声音问,半天听不见回答,回头才发现黑莲花气息虚弱,长睫垂下来,眼睛都微微阖住了。 “坚持一下,别晕啊,我们马上就上岸了!” 他这么别扭,又不让柳拂衣背,要是走不了,她哪能架得动他。 “死不了……”他的睫毛动了动,气若游丝地冷笑,“累不死你。” “……” “阿声,我有话要问你。”慕瑶盯着慕声的脸,脸色异常严肃。 妙妙有些意外:“慕姐姐……” “无妨……阿姐问吧。”慕声的眸中倒映着着清冷的月色,面对姐姐,唇边罕见地带上了讥诮的笑意。 “刚才我捉了只小妖来问,才知道他们的鬼王让慕家人杀了,这才叫了整个宛江的水鬼寻仇,我对此事一无所知……”她目光澄明,刻意咬重了“慕家人”三个字。 “是我杀的。”他极其平静地打断。 “阿声,你……”慕瑶怒极,“祖训是什么,你可还记得?冤有头债有主,作祟的妖物才可收,无故滥杀……你跟那些妖怪有什么区别!” 她想到那半截船的惨叫,那么多活生生的人瞬间葬身在她面前,而她只能无措地看着,心里一阵抽痛,指着白茫茫一片江水,近乎疾言厉色地训斥:“你知不知道,因为你逞强好胜,多少不该死的人丧命这这江水里?” 妙妙感觉到慕声胸腔起伏越来越剧烈,急忙插嘴,“慕姐姐,他不是无故滥杀,他是为了……” 腰上却被慕声狠狠捏了一把,登时噤了声,不满地看向黑莲花。 “逞强……好胜。”他微抬眼皮,强撑着涣散的精力,居然微微笑了,“姐姐说得对,都是我的错。” 凌妙妙被这对姐弟折服了。 慕声为什么不解释?平白无故怄什么气?还有慕瑶,都这时候了,第一件事居然是先兴师问罪…… “那个,我打断一下。”妙妙用力撑住慕声的身体,后背又出了一层热汗,“要打要骂,咱们缓缓再说,慕姐姐,你看他伤成这样……” 慕瑶面色稍稍缓和了些:“阿声,你过来让我瞧瞧。” “阿姐……”他却硬拉住妙妙不走了,“我死了,是不是就好了?” 慕瑶变了脸色:“你胡说什么?” 妙妙咬着牙将闹情绪的黑莲花往前拖,他温热的血又沾上了她的裙摆,拖了半晌,身上猛地一重…… “哎哎哎……”妙妙大惊失色,黑莲花彻底晕过去了。 柳拂衣一个箭步冲过来,将慕声扶起来背在背上。抬起眼来,眸中是令人心安的镇定:“瑶儿,妙妙,带着阿声先上岸,此处应是青竹林,我们今晚先在竹林里将就一宿。” 船上挺尸的大汉大惊失色,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我……别忘了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女人的声音柔美,婉转,如同无尽丝滑的绸缎轻扫着一盘沙,令人耳朵发麻。 她顿了片刻,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小笙儿,来,我与你梳头。” 镜子里昏暗暗的,红罗纱帐如血,柔若无骨的一双玉手执着黑色的橡木梳子,一下又一下地梳着,“我儿的头发像他爹爹。”镜中出现一双眼睛,眼角上挑的,如同秋水的一双眼眸,是她俯下身来看着镜子了,镜中那绝美的容颜的人欣慰地笑,“又黑又亮的。” “头发又长长了……”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焦虑地叹息,“你要是不长头发就好了。” 她的手指顺着他乌黑的头发滑下去,是最轻柔的抚摸。 “剃光头发,不就不长了吗?”镜子里漆黑的一双眼,犹如两丸黑葡萄,小儿嘴里咬着手指,腿还踩不到地面,悬在椅子上晃荡。 “孩子话。”女人掩口笑了,“剃光了还是会长的啊……”她的翦水秋瞳里泛出了绝望的光,“就像有些事情,怎么也……怎么也没办法。” 他搬着手指头嘟囔,长长的眼睫覆在眼睑之上。 “太阳能不能不要落山?” “娘能不能不要让我走?我不想去街上……” “孽种!”一鞭子打下来,“还不认错?” 少年让鞭子抽着翻了个儿,脊背朝上,突出的肩胛骨格外明显。他趴在地上,一声不吭。 中年男人面色复杂地盯着他看,许久才道:“你倒是个反骨。” 昏暗的柴房内,下人们的声音指指点点:“果然是天生的祸害坯子……怎么调/教都没有用。” “要不是为了小姐……” “哼,老爷夫人大发善心,也就这小崽子还拎不清自己的身份。” “嘘……” 二人闭了嘴,面前一道影子,原是那十几岁的少年不知何时立在他们面前,仰头望着他们。 那双带着稚气的眼睛真好看,宛如秋池溢满星光,只可惜里面漫出来的彻骨寒意,让人无法心生亲近:“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少爷……开什么玩笑。”瘦高的下人笑得胸口抽动,“您三岁上便让老爷夫人从妖怪窝儿里捡回来了,那里面只有骨头,没有活人,哪儿知道您爹娘是谁家苦命人。” 三岁上就失了双亲?不能,不可能…… 镜子里面倒映出来的那张脸,同他谈笑晏晏……明明那个时候,她还在。 那些人为什么要骗他? “你捉妖捉得快活,可还记得你地下的娘么,小笙儿?” “永夜为暮,离歌为笙……” “不可能,为什么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你当然想不起来了……”那个声音爆发出尖利的大笑,“你早就是慕家的一条狗了,前尘往事都该忘却了,不是吗?” 他的收妖柄逼上了对方的脖颈,几乎将那黑云凝成的妖物扼得断了气,眼里带着失控的狠意:“你知道多少,全都给我吐出来。” 水鬼大笑不停:“生有何忧,死又何惧?可怜人,我死不足惜……” “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的血来交换。” “咳……”他睁开眼睛,看到女孩儿放大的一张脸,随即脸被人捧住,粗暴地往一旁扳去,“吐出来,别咽,会呛死的。” “……”血顺着他的嘴唇流到草地上,这才能发出沙哑的声音,“你……轻点儿……” “哦。”妙妙尴尬地收手,“对不起,我弄疼你了?” 弄疼?脖子差点都拧断了好吗。 他眼前清晰起来。天空湛蓝,水岸边上是茂密的竹林高耸,偶有清脆的鸟鸣声,清晨的阳光落在他鼻尖上。他发觉自己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凌妙妙的衣裳,衣裳上还残存着江南女儿家特有的一点桂子香。 “还好你争气,一夜就醒了。”妙妙抬头悄悄瞄一眼不远处靠在一起闭目养神的慕瑶和柳拂衣,压低声音,“你姐姐没看出来端倪。” “你在这儿守了一夜?”他抬眼看见凌妙身上的湿衣服还没换下来,头发濡湿,脸蛋热得红扑扑的,眼底两道浓重的乌青,狼狈得很。 凌妙妙打了个哈欠,笑道:“啊,也不是专程守着你的,我失眠没事做嘛,你知道的。” 竹林与青杏(八) “在下礼部侍御史郭修,呃……多谢几位大侠救命之恩,不知几位大名?等回到长安,必有重谢。” 昨夜生死一线的狼狈被太阳烘干,那大汉立在岸上,恢复了彬彬有礼的君子模样。 慕瑶想到昨日他的恶劣行径害得半船人无辜丧命,不由得表情冷淡,从头至尾连头也没抬一下:“斩妖除魔乃捉妖人信守之道,不必言谢。” 柳拂衣对他也没有好脸色,答得不冷不热:“多谢这位大人美意,只是我们本来就是要去长安……” “那敢情好啊!”郭修满脸堆笑,“下官刚好也要进宫去,还能给几位加以引荐,安排食宿……”他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什么,压低了声音,“敢问几位上长安,可是为了……端阳殿下的事?” 慕瑶与柳拂衣对视一眼,慕瑶冷冷道:“事主所托乃宫闱秘事,不便言说。” 那郭修碰了一鼻子灰,有些讪讪。 他本就有将近两米的个头,身材健硕,半弯身子站在那里,犹如黑云压顶,怎么看都不像是当官,像是山匪劫道。 柳拂衣看他碍眼,抬袖指了一条明路:“此处是杏子镇边界青竹林,再往东走就能进镇子。我们有人受伤需要将养,脚程极慢,不如郭大人先行一步?” 郭修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脸上满是伤口,经历这种倒霉事,别说没有仆从鞍前马后,连衣服也换不了,早就难以忍受,闻言心中窃喜,讪笑一声:“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在长安恭候各位了?” “热闹看够了没有?” 妙妙的袖子被黑莲花一拉,这才回过神来,还来不及收起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 慕声心里很不高兴。 正说着话,这人的魂儿就让别人勾了去,听得一脸兴致勃勃,哪怕此刻他躺在地上突然咽了气,她也不会有一点察觉,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没心没肺的人? “对不起对不起。”妙妙笑得如春光明媚,抬手便往他额头上摸,“你哪儿不舒服?” 他偏头一避闪开,飞速地出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一双漆黑的眸子望定她:“你真的一点也不怨……” “不怨不怨不怨。”妙妙眉头一蹙,“来来回回老提这事,烦不烦。” 她将手收回来,不轻不重地拍着他的胸脯:“我不怪你,那是我宽容,大度,不跟你一般见识。” 她顿了顿,斜眼打量慕声,又带上那种幸灾乐祸的笑意,“你以为你有什么天大的魅力让我为你倾倒,或者……就慕公子这样的,我还能在你身上图到什么?” “……”慕声咬牙,脸色有些难看。 妙妙看他的模样,知道自己又不慎戳着了他的痛脚。 凌妙妙,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损?你是要攻略他,可不是气死他…… 她非常懊悔地思考了片刻,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法:“你总是这样不放心,想必是因为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既然这样,我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好了。” 她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兴奋地趴下来,俯身凑到了他耳边。 慕声感觉到她的发丝拂过自己的脸,随后,柔软而冰凉的嘴唇不经意擦过他的耳廓,如同触碰到了新鲜的花瓣,背后猝不及防,一阵过电般的战栗。 她用手遮着,压低声音,生怕让别人听了去:“我……直到今年才来了癸水,比其他女孩晚了四五年。来癸水的那天晚上,我都高兴哭了,之前还以为自己是个假女人来着……” 她的声音在耳边沙沙震动,带着整个耳朵、脖颈,连带着半边身体都一阵阵的酥麻。 这些年行走江湖,投怀送抱者不在少数,刻意扑上来的软玉温香,还未等近身,先有一股脂粉腻气。 先动情的女儿家羞怯,在少年眼里都矫揉造作的,丑态百出。 可眼前的少女错就错在浑然不知,她既无心,那些亲昵就忽然变得难以预测,就好像走在路上,冷不丁扫到腿的一枝斜出的蔷薇,花瓣间的露水猛地顺着皮肤流下去,透心凉,随即忍不住久久回想。 反复回想那一刻刺激的心跳。 妙妙突然发觉慕声的身体紧绷,稍一离开,竟然见到他偏过头去,面色红一阵白一阵,耳尖微微发红,语气相当不善,“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这不算秘密吗?我觉得已经很私密啦——”她皱起眉头,半是疑惑半是谨慎,“……你知道癸水是什么吗?” “知道,别说了!”他望过来,一向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竟然闪烁着几丝无措的羞恼。 凌妙妙放下心来,一伸懒腰仰倒在草地上,“行了,交换秘密完毕。要是我敢泄露半个字,你就把我的秘密说得世人皆知呗,现在你大可放心……” 慕声忍无可忍地闭上眼睛,听见她还在耳畔絮絮叨叨,“对了,说到癸水……”她的声音顿住了,随后是窸窸窣窣展开纸包的声音的声音。他微微睁眼,就看到眼前一道虚影,随后嘴里被喂了一颗什么东西。 “别别,别吐……”像是觉察到他的抗拒,她冰凉的手指带着那东西往进顶了一下,随后干脆不讲理地封住了他的唇。 一股甜味蔓延开来。 他怔了一下:这又是什么东西? “金丝蜜枣,专补血的。”她捧着脸笑,“我爹说了,天天吃红枣,健康不显老。” “拿开。”他含糊道,待凌妙妙收回手,才慢慢地将它咀嚼吞咽。蜜枣的果核已经被去掉了,是在阿胶和蔗糖里熬制过的,每一口都浸着香甜。 她身上怎么有这么多甜的东西? 这几日吃过的甜蜜,比他长到这么大吃过的加起来都要多。 “太甜了。”他下意识地舔舔嘴唇,那种味道既熟悉又陌生,因为久违,似乎有些不真实。 “甜有什么不好?”凌妙妙抬手遮着阳光,语气相当不屑,“活着已经这么苦了,就得给自己找点甜哪。” 慕声微微一怔,也就是一瞬的功夫,坐在他身边的女孩儿已经从怀里拿出个纸包,鼓囊囊地塞进他怀里,又熟练地帮他拉了拉襟口:“留着以后吃。” ……我不要。 心里有个声音一遍遍提醒着他,可是不知为何迟迟不能抬起手。还给她,还给她啊……谁的垂怜都不需要…… “妙妙……”远处传来一声唤。 “哎,柳大哥!”她的声音霎时变得生龙活虎,拎起裙子便毫无留恋地跑掉了。 他睁眼回头看,只能看到她兴高采烈奔向柳拂衣的背影。旁边她坐过的地方,一圈青草都被压塌下去一寸,草痕仍在,人却走远了。 “阿声。”慕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左手边是慕瑶的青色裙摆,她蹲了下来,低头查看他的伤势。 本该如此。 他闭起眼睛,慕瑶熟悉的气息将他环绕,这才是他十余年魂牵梦萦的气息。 “好些了吗?”她的手拂过他的胸膛,“我看看你的伤。” 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将衣服里的蜜枣换了手,飞速地藏进袖中。 心脏一阵乱跳,许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紧张,随即是深重的茫然:他到底在做什么? “阿姐……”他睁眼望着慕瑶冷静却不乏关心的脸,习惯性地露出委屈的神色:“好疼……” 慕瑶心疼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板起了脸:“阿声,这次犯下大错,以后不可再这么任性了。” “知道了阿姐。”他满脸乖顺地凝视她,心里却充满了酸涩。 阿姐知道那件事吗?他想不起来的那些事情,阿姐记得吗? 不,慕瑶和慕家是截然不同的存在。每每他被鞭子打后关进柴房里,都是慕瑶半夜里把他放出来,亲手给他上药……他背上滴下几滴滚烫的东西,那是她的眼泪。 他的生命里唯有阿姐是值得信任的。 “好了,不说你了。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慕瑶扶着膝盖站起来,突然狐疑地蹙起眉头,“阿声,你身上的气息是不是又重了,你——” 三日内两次动用邪术,自然会留下些痕迹。慕声头顶如有惊雷闪过,一时心跳如擂鼓。 “慕姐姐,柳大哥让你过去。” 妙妙忽然出现在慕瑶身后,她身上一股浓郁的香味,乃是太仓郡守府特供的梳头水的味道,直染得一片都是栀子花香。 慕瑶被妙妙连拉带拽地扯远了。 妙妙架着慕瑶走,背后却长眼睛了似的,反手扔给慕声一个香囊,香囊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落在他手上。 他打开一看,香囊里塞了一团,是裙子上仓促撕下来的软布,被新鲜的栀子梳头水浸透了。 这股香浓烈到刺鼻,惹人侧目,足以扰乱嗅觉。 柳拂衣用石子在地上划出简陋的地图:“我们在此处再住一宿,等阿声能走了,便朝东往杏子镇走,大概两天两夜便可到达。届时雇车,从大路上走,再用一日就能到长安。” 他沉默片刻,哑然失笑:“什么味道这么香?” “哦,是我的梳头水……”妙妙笑道,“好闻吗?” 慕瑶皱了皱眉头,却非常有涵养地没说话。 风吹竹林,竹叶抖动,发出萧萧声响。凌妙妙心中充满愁苦。 按照原剧情,凌虞是从抄家劫难中捡了一条命仓皇逃走,主角团身上一穷二白,直接徒步走到了青竹林。 在这个世界中,妙妙的爹生怕闺女受委屈,一掷千金把主角团送上了豪华客船——万万没想到,中途水鬼截道,整个船都翻了,他们兜兜转转,还是绕不开青竹林。 凌妙妙不喜欢青竹林有两个原因:一是在青竹林里,自以为跟男主角有些暧昧的凌虞像八爪鱼一样黏着柳拂衣,令慕瑶不胜厌烦。这段剧情里,她需要不停地纠缠柳拂衣以获得足够的亲密度。 二是,在青竹林里,有一个凌虞不得不面对的危险情节。 当炮灰,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呢。 竹林与青杏(九) “画符很复杂,初学者很难掌握,我先送你几张画好的符,带在身上,以备急用。”柳拂衣修长的手指排开一沓黄符纸,分成几组,指着上面的繁复的字符一一讲过去,“这是收惊符,是佩的,带在身上。这是通讯符,你见我用过的。” 妙妙点点头,余光瞥见慕瑶不住地朝这里望,容色冷淡,连慕声跟她说话都没听见。 “柳大哥,这个应该怎么用啊?”她瞪着一双写满了无知的眼睛,离柳拂衣又近了一些。 柳拂衣随身佩戴的香囊里塞着艾草和忘忧,配比恰到好处,混杂在一起,淡雅而不萧索,是一种非常有魅力的味道。 “你看我演示一遍。”他手指翻飞,先慢后快,到了最后,几个简单的动作被做得凌厉如风,指尖似携有飞沙走尘。 “口诀我教过你了,你试试看?”拂衣将符纸递给她。 妙妙口中念念有词,伸出两手滑稽地虚抓了两下,僵硬又生涩,既像小姑娘翻花绳,又像喇嘛跳大神。 “不是这样……”柳拂衣蹙眉,待见得她一脸无措,无可奈何地笑了。 看上去挺伶俐的姑娘,怎么就教不会呢? 青竹林也不全是竹林,绿幽幽的竹林背后,还有清澈见底一个水潭。主角团在此处拔寨扎营,舒舒服服地洗去一身狼狈,这才从容赶路。 凌妙妙的一头乌发挑出一部分左右挽起来,碧绿的发带一扎,竟是个垂髫。这种未成年少女的发髻在她身上竟然不显违和,加上点墨般的浅碧色衫子裙,两靥生花,像是春天刚爬出来的嫩柳梢儿。 与总是清清淡淡的慕瑶不同,刻意打扮的少女实在是太显俏,以至于她在一身素衣的柳拂衣身边窜来窜去的时候,格外引人注目。不单慕瑶一路上总是盯着她看,连慕声都不自知地看着那两人屡屡走神。 走神之后,他心里又会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这种感觉相当危险,是一种想要毁掉什么的恶劣的欲望。 “好难啊,学不会。”凌妙妙挫败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里把凌虞骂了个狗血喷头。 【系统系统,够了没,到底够了没?!】 在原书中,经历了月夜共饮,一厢情愿的凌虞就像个热恋中的少女,不但幼稚地打扮得像个花蝴蝶飞来飞去,还假装学不会术法,骗得柳拂衣一边又一遍动手教她,惹得慕瑶大为光火。 “你把收惊符佩好。”柳拂衣叹息一声,喝口水润了润要冒烟的喉咙,“歇一会儿再学。” 自打四人开始正式赶路以来,凌妙妙就寸步不离地跟在柳拂衣身边,以学法术为由,顶着慕瑶频频望来的眼神,纠缠他大半日了。 这半日,柳拂衣还是一样的有耐心,只是她演智障演得有些心累。 系统没有回答她。这个世界的系统极其高冷,除了发号施令,就是塞给她一些根本不知道怎么用的奖励,简直令人绝望。 她忍不住破罐子破摔地看了一眼慕声。任务一都完不成,任务二还有戏吗? 慕声与慕瑶并肩走在一起。 事实上,自主角团变为三人行以来,他很少有机会和姐姐走在一起。眼前春光明媚,高耸入云的竹林将湛蓝的天际切割成无数片,柳拂衣的声音低沉悦耳,不断地重复着耳熟的字句,这些关键字渐渐与回忆中的声音重合。 “阿声,这是收惊符,不需要很麻烦,带在身上就好。”九岁的慕瑶帮他佩好,又拿起另外一张,“这个是通讯符,你现在还小,暂时不能用……” “姐姐……”他眼神明亮,“我见过父亲用通讯符,我想学,你能不能教我?” 慕瑶一愣:“为什么想用通讯符?” …… “阿声,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闹着硬要学通讯符。”慕瑶脸上露出个清清淡淡的笑,阳光照在她白瓷般的肌肤上,眼下的泪痣若隐若现。 慕声没想到她会与自己想到一处,脸上不经意间浮现出笑意:“是,姐姐问我,为什么想要学通讯符。” “我当时以为,阿声总算长大了,知道不躲懒了……”她笑了一声,“没想到你说,是想在我跟着父亲捉妖的时候跟我聊天……真是气死我了。” 慕声浅浅笑着,不经意露出瞳中一丝深沉的黑:“其实,阿姐——” 柳拂衣与凌妙妙站在一棵榕树下面对面休息。拂衣平生第一次教不会学生,正在自我怀疑,却见她频频回头望慕声那里看,神色似乎很热切。 他处理感情一向有些力不从心的脑子飞速一转,想明白了什么,脱口而出:“妙妙!” 凌妙妙吓了一跳,立即回过神来,只见柳拂衣脸上挂着洞悉一切的表情,定定盯着她:“你是不是故意的?” 卧槽,被发现了? “我……” 柳拂衣伸出一根手指,阻止了她慌乱的解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你想让阿声来亲自教。” 不,等等,他好像误会了什么…… 妙妙呆若木鸡:“不,不是……” 她来不及阻拦,柳拂衣已经招了招手,愉快地喊道:“阿声,你过来!” 凌妙妙眼看着正准备深情套路姐姐的黑莲花被生生打断,让柳拂衣硬从慕瑶身边拉开,到了她面前,他脸上的神色已经不能用阴云密布来形容了。 “符纸我给她了,你教妙妙一些自保的法术。”末了,柳拂衣看她一眼,眼中含笑叮咛,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诡异,“这次认真些。” 话毕,潇洒而去,背影写满了“柳大哥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妙妙与黑莲花面对面僵立着,他望着她,眸中深沉,脸上挂着一丝戏谑的笑,一言不发,黑云压城城欲摧。 “对不起……”妙妙扯出一个堪比哭脸的尴尬微笑,“都怪我太蠢了,把柳大哥都……气走了。” 她睨着黑莲花的脸色,越说越没底气。恰有一阵风来,扬起她双垂髻上系着的碧色发带,吹过长长羽睫下那秋池般的杏子眼。 凌妙妙从来不是慕瑶那种数十年如一日的冰美人,她下颌尖,脸儿粉白,颊上是新鲜的绯红,像是盘里的青果,要是不采摘,转眼便如露凋零了。 ……这就是人间普通的少女吗? 除了阿姐,除了镜子里的“她”,那种在冰山之巅上的永恒美艳以外的,世俗而脆弱的美丽。 “你都学了什么?”他默然片刻,脸上仍然没有露出一丝端倪。 凌妙妙硬着头皮将柳拂衣给她的符纸一字排开,语速飞快:“你再教我一遍,我保证很快就学会。” “可我现在不想教。”他斜睨着她,语气淡淡的,带着理所应当、气定神闲的恶劣。 “……” 凌妙妙非常愧疚。 她仔细回忆一遍原剧情,发现青竹林里姐弟回忆童年这一段,是慕瑶慕声一路交恶之前,唯一一段比较温馨的情节了。 这点仅存的温情,还被她给搅了。 “不教就不教吧。”她认栽了,嘟囔道,“晚点学也没关系。” 反正这个世界里,不该发生的不会发生,该发生的,逃也逃不掉。 慕声一路默然,似乎在想心事,绣着麒麟的长拗靴走在草丛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哎,慕声。”妙妙鼓起勇气,“要不我们来聊聊天吧?” 跟慕瑶在一起没回忆完的童年,就由她斗胆继续好了。 “你想说什么?”慕声望着前路,眼都没眨。 “嗯……”她尚在思考一个比较好的开场白,只见他蹙眉转过身来,拉住她的领子,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扯到眼前:“你身上的味道熏得我头疼。” 味道?凌妙妙转念一想:“……梳头水?” 这就有些不讲理了。这时候,栀子花香早就淡得闻不出了。更何况,你慕声为了保小命也沾上了这香气,有什么脸面说我? “不是。”他双瞳漆黑,伸出手掌来,“柳拂衣的香囊。” “……”妙妙下意识地去看柳拂衣,见他和慕瑶各走一边,谁也不理谁,尴尬得很。 不想此举却惹恼了黑莲花,他仍在笑,语气却明显不悦:“不想给?”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来,“我跟你换换?” “这不好吧……”凌妙妙犹豫起来,“我这个是用过的,换你这个新的……” 妙妙完全忘了,加上上一次在前厅里,她是第二次因为香囊的事情拒绝他了。 她全没放在心上的事情,他可一笔一笔全都记着。 慕声的眼眸很黑,不经意间着偏执的光:“不舍得?” 妙妙有点火了:“这倒不是。柳大哥把它送了我,那就是我的东西,你不喜欢闻,我离远些就是了。你干嘛非逼着我……” “嗯……”他眸中满是暗涌,一张符飞速地贴在她背上,“你说得对。” 妙妙张大嘴,一阵麻痹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到躯干,她忽然发觉自己像人偶一般浑身僵住,只剩眼珠能转动,内心无比惊骇。 慕声低眸,手指划过她的衣襟,在上面飞快地摩挲了两下,那香囊便到了他手心,他捏在手里,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秋香色香囊牢牢系在原来的位置。随后,歪头打量了她一眼,似乎是在检查她的脸和新香囊相不相称。 随后,他望着手上的香囊,忽然拈出一张符,符纸边缘一卷,生出一簇水蓝色的火焰,这火焰无声无息,“倏”地一下,转瞬便将它烧成了灰烬。 灰烬飘飞,空气里满是草药烧焦的味道。他拍了拍手,“嗤”地一下撕掉了妙妙背后的符纸,潋滟黑眸凝视着她,微微笑道:“现在好多了。” 竹林与青杏(十) 妙妙不禁后退了两步,看黑莲花的表情像是在看一只怪物。 “这样便怕了吗?”他转过头去自顾自走路,嘴角一抹嘲讽的笑。 什么宽容大度,不过如此,没什么与众不同。 不想才走了两步,身后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你等等,你站住!” 转过去,是凌妙妙柳眉倒竖的一张脸:“你刚才给我贴的什么玩意儿?”她也没指望他回答,凶巴巴地质问完,伸出一只手来,脸上的怒火只维持了一瞬间,便没皮没脸地笑了场,“怪好用的,给我一张呗。” 凌妙妙心里相当淡定:不能以对待正常人的方式对他。这人要是不黑到骨子里,就不是黑莲花了。 “……”慕声的眸光落在她手心上,脚步慢了下来,“我已经给了你香囊。” “耍赖,那不是你跟我换的吗?” 他哼一声,低眉看着地上尸骨无存的黑灰:“换了什么?” 论不讲理,凌妙妙拜服。 终于把碍眼了几个月的香囊毁尸灭迹,凌妙妙发现慕声心情极为舒畅,甚至主动与她搭话:“不是说要聊聊吗?” 聊聊就聊聊。 妙妙百无聊赖地翻动手里的符纸:“你小时候学这些法术,想必很容易吧?” 凌妙妙对数字非常敏感,口诀画符什么的虽然复杂了些,但内里还是有规律可循,刚才柳拂衣教她半天,她基本上已经掌握了。黑莲花一向聪明,想必也是个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天赋型选手。一旦有了一个攀援向上的机会,就会拼死抓住,年纪轻轻已经是个中翘楚。 慕声睨她半晌,戏谑道:“这些基础法术实在是很难。凌小姐方才用的伎俩,都是我小时候用剩下的。” “……”没想到黑莲花一眼就将她看穿,“那还真是很巧。” “我劝你还是省省吧。”慕声望着远处的柳拂衣,黑润润的眸中含了一丝冷淡的笑意:“不是你的,永远也不会属于你。” 妙妙听得直皱眉:“你想哪儿去了,我只是把柳大哥当哥哥。” 慕声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我也只是叫慕瑶姐姐……” 戛然而止。 二人四目相对,妙妙努力收起脸上惊愕,慕声的表情有些茫然。 谁都不曾知道过的秘密,连他自己不曾明确承认的大逆不道的念头,就这样轻易地、近乎忘形地在她面前说出来了? 妙妙顶住压力,顽强地转换了话题:“对了,那天你背上那么多伤痕,都是妖怪打的吗?” 慕声回过神,眼里立即笼罩了一层暗色,“妖不会在我身上留下痕迹。” 妙妙小心地瞥着他先前鲜血淋漓的左手腕,果然洁白光滑,忍不住惊疑:“那是……” 他无谓地笑道:“自然是人的杰作。” “老爷,您不是说有他在,瑶儿就不会受伤了吗?怎么会……”满头珠翠的妇人嘴唇涂得鲜红,不住地拿绢子抹着眼泪。 厅堂内很昏暗,烛光幽幽地亮着,砖石地面是凉的,又冷又硬。 “我们慕家不同往日了,多一个人,就多一口粮,我养他也怪不容易的,不指着他保护瑶儿了,怎么能让瑶儿护着他呢……”那声音含了无尽的委屈,一句一句尽是控诉。 “怡蓉,少说两句。”上座坐了个白衣女子,梳了个简洁的发髻,发髻上横着一只白玉莲花簪,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她以手撑着额头,没好气地提醒,“瑶儿刚睡下,别将她再吵醒了。” “哼,到底不是姐姐的亲骨肉,你怎么会心疼……”那妇人抽泣得更厉害了,眼角睨着白衣女子旁边的男人,见他皱着眉,一脸不耐烦的模样,便立即收了哭声,转向了地上跪着的男孩,眼中的凶狠的厉色惊得他一哆嗦,“小崽子,还不跪好?都是因为你……因为你,瑶儿才会受伤!” 下人将他的两手扭在背后,死死按在地上,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惊恐地倒映着女人带着翡翠戒指的手,猛扇过来的巴掌。 “啪——”他眼一闭,耳边一阵轰鸣,小脸上肿起一道五指印,火辣辣的疼痛。 “够了吧,怡蓉。”白衣女子脸色有些蜡黄,看起来很疲惫,却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慢慢道,“他才多大,术法不精,见到那种大妖,肯定下意识想躲……” “躲?”那女人猩红的眼睛瞪大,“他想躲,躲在哪儿?躲在瑶儿背后?” 又是一巴掌抽上来,发出一声脆响,打得小孩唇角破了,涌出血沫来。他一声不吭,瞪大眼睛,瘦弱的身子微微发抖。 那女人顿了一下,看着自己的手掌,露出嫌恶的神色:“连血的味道都令人恶心。” 白衣女人叹息一声:“阿声,快跟你蓉姨娘认个错。” “认错顶什么用?”女人揪着他的脸恨恨道,“要是瑶儿有个三长两短,你得赔命!” “唔……”那双眼睛里因疼痛涌上泪水,眼中却有些茫然。眼里闪烁的动人的星芒,不知为何激起了所有人的厌恶。 “说话呀,你这孽障!” “……对不起……姐姐……” 女人气得倒退两步,“你再说一遍?对不起谁?” 那双漆黑的眼抬起来,稚气眸中竟然闪过一丝小兽般的戾气:“只……对不起姐姐。” “哈!”她眼中是惊疑的恼怒,红唇开合,“反了你了……”她转过头来,绢子捂在脸上,大声嚎哭起来:“老爷呀!我命苦呀——被一个小崽子蹬鼻子上脸……您也不管管……” “行了。”上座传来低斥,那身着熟褐色暗纹衣袍的男人负手而立,犹如神祇,眼中有说一不二的厉色,“都给我消停些!” “老爷……”怡蓉不依了,眼泪流得更凶,“外头看咱们光鲜亮丽,内里什么模样,您能不知道吗?慕家传到这儿,就只剩下瑶儿这一个,还三天两头出事,养这了这个小崽子,原以为能安生下来,谁知道竟然是个瘟神……我看这是天要亡了慕家……” 她的声音惯于带着一股媚态,即使是哭着控诉,话尾也像是带着上翘的钩,闹得人头痛:“老爷,我怡蓉拼死拼活就给您生下这一个女儿,要是瑶儿保不住,我也不活了……” 白衣女子咳嗽了两声,神色极其难看。 上座的中年男人寒着脸走下来,一步一步走到跪着的男孩面前。他居高临下,容色青白,含着无尽的威仪。 “慕声,你可知错了?” “对不起……姐姐……” 男人皱起眉头:“我在跟你说话——” “对不起姐姐……”小脸抬起来,那双眼睛里含着眼泪,泪光莹然间,若有似无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媚气。 那男人怔了怔,神色变得复杂,从怀里抽出鞭子,“啪”地一下将地上的小孩打翻了个儿:“听不到我说话?” “老爷……”白衣女子一惊,咳嗽着站起身来,拿帕子半掩着口,“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动家法了?” 啪,啪。鞭子带着劲风抽在身上,是皮开肉绽的闷响:“下次见到妖怪,还躲不躲?” 鞭稍砸在大理石地面上,是放爆竹一般的脆响:“你要拼死保护姐姐,不能让她受一点伤,你知不知道?” 刺耳的声音交替传来,开始尚有细碎的、小兽一般的闷哼,最后变成了毫无意识的呜咽。 “姐姐,他算是哪门子的孩子?”怡蓉撇了撇嘴,冷笑着看着地上那一团血肉模糊,“留他一命,也不是白留的。” 烛光在摇曳,视线是模糊的,温热的液体流进眼睛里,火辣辣的疼痛。 潮湿阴暗的柴房里,所有的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眼前是白衣女子的裙角,她的目光忧虑而怜悯,她蹲下来,冰凉的手抚摸他的脑袋,叹息:“或许一开始,就不该把你带回来……” 慕声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她若即若离,总是站在一边,犹豫着插手却又不袒护到底。 她和慕瑶一样,给人缥缈的希望和幸福的幻觉,像是濒死之人看到的海市蜃楼,像是远在天边的菩萨,笼罩着善良的光晕,却永远永远,无法渡他。 慕声的笑容讽刺极了:“这是我慕家的家法。” 妙妙只记得原书中说慕家父母待他冷淡,却不想这种冷淡到了漠然的程度,不由得生出几分厌恶,嘟囔道:“真狠……” “你说什么?” “唉,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妙妙有感而发,“所谓的捉妖世家,难道就一定正义?他们在捉妖这方面有功于世人,难道就说明他们在其他方面不会犯错了吗?” 慕声默然片刻:“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们过分了。”妙妙望着他,“我那天看到你的伤了,那可不是寻常的家法,断不会有人用这样的方式管教孩子。” 家法,怕不是家暴吧。 慕声毫不在意地笑:“是我没保护好姐姐,才会挨打。” 妙妙直叹气:“凭什么你非得一直保护你姐姐?”她问出了自看书以来就一直憋屈在她心中的疑问,“就不能有人保护你吗?” 慕声的眸子停驻了片刻,那个瞬间,犹如天上星河倒向流转,一齐向宇宙的源头汇聚。 “不会的。”他勾起嘴角,望着西落的太阳慢慢滑向天际,平淡道,“我自己坚持不死就好了。” 沉默蔓延开来。凌妙妙咳了几声,扬了扬手上的符咒:“……你还教吗?” 慕声转而望着她:“别用符纸了,我教你炸火花。” 前一秒还在为黑莲花伤春悲秋的妙妙差点蹦起来:“真的吗?” 慕家绝技炸火花!人工金手指让她捡着了? 慕声嘴角噙着笑,从背后把着她的手,调整了半天,捏了个扭曲的姿势,他的手不经意几次擦过她的衣摆,弄得她有些痒。 “口诀我只说一遍。”他压低声音念了一遍,松开了她的手,“你来。” 凌妙妙紧紧闭着双眼,紧张地念诀,随即“砰”的一声,一朵漂亮的火花在她手边炸开。 “哇!慕声——”她眼中亮极了,“你太厉害了吧!” 慕声笑着看她半晌,垂下眸子,眼里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冷意。 竹林与青杏(十一) 事实证明,人不能过于得意。 得意过了头,就容易平地里栽跟头。 妙妙一脚踩空,从虚掩着的陷阱里掉下去时,还沉浸在那一朵火花的美艳中,在急速坠落的瞬间,看到慕声脸上相当镇静,他嘴唇开合,眸中带着微微的笑意:“小心些。” 她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不禁在坠落中向上破口大骂:“你丫是不是早看见这儿有陷阱了?!” 回声阵阵,慕声的脸早就消失了。 她一直坠,眼前一片翠绿的浓云,她本能地一闭眼,落在了云上,感觉被什么东西迅速拉住了四肢,随后牢牢捆了起来。 身下冰凉冷硬,阴风从各个角落吹来,灌进她的衣领和袖口。 她睁开眼,一处看不见光的石洞,旁边立着一根的竹子,这竹子可不寻常,有水桶那么粗,上面布满了竖向的黑色斑点,竹节粗糙得有些可怖,两肋生出斜上的粗壮枝叶,遮天蔽日。 妙妙从没见过这样茂盛如树的竹子。 看着看着,那竹子竟然自己移过来了,竹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再仔细一看,竟然是个以枝叶为手臂的竹子人。 竹子人说话了,居然有滑稽的鼻音:“女人,你穿得真绿啊,混在丛林中,害我们分辨了许久。” 妙妙低头看着自己的碧色衫子裙,心道:怪我咯? 青竹林一节最让人恐惧的情节终于到来了——拖后腿担当凌虞被妖怪抓走了,整整一夜才被主角团救回来。 少不得要陪这几根竹子过一夜了。妙妙叹了口气:“这位仁兄,你是什么妖啊?” “你瞎吗?不会自己看?”竹子人恼羞成怒,鼻音更重了。 “竹子也能成精?”妙妙表达了自己的诧异,下一秒便被竹节狠狠抽了一下,“不是精,是妖!” 竹子的手是中空的竹枝,竹枝是劈开的,竹叶粗糙的倒钩上还粘着露水,抽在身上,马上就将衣服打裂了一道,沾到了皮肤,细皮嫩肉的凌妙妙身上一道血红的印子。 疼得她立刻闭了嘴,额头上冒了一层冷汗。 忍不住在心里质问系统:卧槽,完成任务还有生命危险? 系统持续性装死。 史上最悲催穿书者凌妙妙也想两腿一蹬就此自杀,耳边甚至传来了竹节磨刀霍霍的声音,听得她一阵胆寒:“那个,竹子妖大哥……” 她刻意强调了“妖”字,背后贴紧了石壁:“你们这么……原生态的绿色生物,应该是茹素的吧?” “哼。”那道滑稽的鼻音腔调又响起来,只不过,这次凌妙妙一点儿也不觉得他可爱了,“我儿即将过满月宴,我要抓个人来给他做衣服。” “那好啊……我可会做衣服了。” 妙妙接道,“我给我们家小鸡小鸭小娃娃都做过衣服,小竹子嘛……” 她仔细想了想,应当是竹笋了,竹笋的衣服应该怎么做? 那应该和苞米的绿色外皮差不多。 竹子精有些烦躁地走来走去,一道墨绿色的阴影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夏天太热,冬天太冷,我要给他做一件好穿的新衣服。” 凌妙妙觉得自己被慢慢吊了起来,绳索般的藤蔓紧紧勒着她的手臂,一阵充血的疼痛过后,便是酸涩的麻痹。她悬在空中荡来荡去,浅碧的裙摆轻轻触碰着脚面。 “做衣服……为啥要吊起来做啊?” 妙妙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样坚持一个晚上,她这双胳膊还能用吗? “咯咯吱吱——”那阵磨刀的声音渐渐靠近了,听得人耳朵麻了半边,一根绿油油的竹子慢慢拱了进来,前头尖,后头钝,像一根巨大的绿色锥子,道道发黄的纤维呈放射状,汇聚在最尖的顶端。 妙妙一看这尖利的头儿,一阵胆寒,竹妖将那巨大的锥子举起来,一下便抵到凌妙妙喉间,那巨大的利刃在她身侧比划来去,有几下勾住了她的衣裙,又被移开,似乎是在丈量,又似乎是在思考从哪儿开始下手。 “嗯……”那鼻音满意道,“这次很不错。” “竹竹子妖大哥……”妙妙的声音都有些抖了,“敢问您……是……想要……哪种衣服?” 竹子妖大哥对她这幅落魄尊容相当满意: “我今日心情好,带你看看旧衣服。” 凌妙妙被慢慢放下来,绳子粗暴地拖着她走了两个洞口,她裸露的肘部被磨破了皮,蹭满了灰尘。 洞里阴森极了,上方倒挂着长长短短的钟乳石,黑暗中看去,宛如野兽口中獠牙。 “滴答,滴答……”一阵阵滴水的声音,一滴冰凉的液体滴在妙妙额头上,随后顺着她的鼻梁蜿蜒而下,待流到她鼻尖上,悬而未落时,一股甜腻的铁锈味飘进了她的鼻中。 凌妙妙脑子里轰地一下,下意识地抬眼望去,看见空中吊着一个黑影。 那是一个赤身裸体的人的轮廓,垂着脑袋,拖把布般枯黄的头发倒垂下来,体型庞大,难辨男女。 虽然看上去已经了无生气,可是那躯体竟然还在随风轻轻飘荡,甚至风铃般旋转着,看上去不胜诡异。 待它慢慢地、一点一点转到正面,凌妙妙一声惊呼倒灌进了肚子里—— 难怪这个人体型如此庞大,还能被风吹动:他的肚子像是被吹破的气球一般四分五裂,皮肤撑到极限,显出青黑的血管,肚子之下是翠绿的枝节,这枝节不住生长,直贯穿他的腰腹、四肢,使得这具躯体看起来,简直就像是竹子外面套了一层人皮。 凌妙妙曾经听说过冬虫夏草的成因:并非冬天是虫,夏天又变成了草,而是草籽在冬日里蛰伏进幼虫的身体,等到虫子冬眠了,就一点一点生长,吸收虫子体内的养分,直长到将其身体整个贯穿,做成一套保暖的衣服…… 好家伙,做的是时尚界食物链顶端,人皮袄子。 她禁不住两腿发软:“你你……你要拿我‘做衣服’?” 竹妖发出笑声:“先前那个人太老,不耐穿,你正合适。” “荒唐!”妙妙两手被绑着,挣扎着直往后退,“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义兄是柳拂衣!” 就算妖物们没听过男主角威猛的大名,那外挂般的法器九玄收妖塔,总该有点威慑力吧? “柳拂衣?”那竹妖愣了一下,冷冷笑道,“黄口小儿,你身上一丝柳拂衣的气息也没有,还敢诈我?” 妙妙一惊,意识到香囊已让慕声拿去了,禁不住一阵绝望。 “你别碰我,我是慕家家主慕瑶带来的,他们马上就到!” “慕家人——”竹妖阴森森地笑了一阵,“血海深仇,来得正好!她要寻来,我就先将你的尸体摆在门口!” “来人,剥皮,开宴!” 妙妙没想到自己的保命话反倒成了催命符,竹妖话音未落,她便被迅速吊高,做过山车似的穿过几个山洞,倒吊着的石笋划破她的肩头,被重重扔进一处石洞里,溅得尘土飞扬。 “咯吱咯吱咯吱……”她直摔得两眼发昏,隐约看见一群小妖像是没有关节的木偶人,一扭一扭地直冲她来了。 不是吧…… 【系统?系统!救命!出人命了啊!!】 一片安静,视野里已经看见为首的浅绿色小妖俯身打量着她。 系统安静如鸡。 该不会……她掉线了,一个人被扔在这个世界里…… 一阵冰冷的恐惧笼罩了她。 “住手,别动我衣服!”妙妙啊呜一口咬在竹节上,仿佛咬到了一张又干又硬的竹席子。 “脱不了,她咬人。”小妖说话奶声奶气的,含了一丝委屈。 “哼,都要死了,要什么面子,你们一起上!” 柳拂衣在泉水源头接了两酒囊水,一只默然放在抱膝闭目养神的慕瑶身前,拿着另一只想要给凌妙妙,视线环绕了一周,没找到她的身影。 “阿声,妙妙呢?”他走过去,看见慕声一个人背着手,站在树下出神。 “没见着。”他转过脸来,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墨玉般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那是一种带着敌意的回应。 柳拂衣心里一突:“她刚刚跟你在一起,这会儿怎么不见了?” “许是跑哪儿去玩了吧。”慕声无谓地转身欲走,肩膀被柳拂衣一把扣住,他神情凝重:“妙妙不会术法,你让她一个人乱跑?!” 慕声将他的手轻飘飘地拨掉,给了他一个不冷不热的笑:“你这么担心,自己去找,何必来问我?” 这样莫名其妙的态度……柳拂衣有点儿生气了,“慕声,你给我站住!” “怎么了?”二人的争执惊动了慕瑶,一袭月白色裙站在了慕声身后。慕声嘴角微勾,瞪着柳拂衣的眸光澄明,说出口的确是极其委屈的话:“姐姐,你评评理——妙妙自己乱跑,他反倒怪我看不住。” 这一路上,慕瑶算是受够了花蝴蝶一般飞来飞去的凌妙妙,她望着柳拂衣,语气中平淡里带着一丝自己也意识不到的嘲讽:“我猜她不是去抓蝴蝶,就是去沐浴采花,一会儿便回来了。” “瑶儿,她不像你我!”柳拂衣放眼望去,四处都是密匝匝的竹林,凌妙妙头一次出家门,还不认路,“万一出了什么事……” “万一出了什么事,那也是你该负责的。”慕瑶望着他,“是你一意孤行,要带着她上路……”她眸光一转,不愿意再说人是非,“再说,你不都教她术法了吗?” “对啊,我还教她炸火花了。”慕声的表情无辜至极,“如果有危险,想必她也能应付吧。” “阿声……”慕瑶的眼里惊异里带着一丝责怪,“你……” “放心,阿姐。”慕声柔顺地笑着,“我教是教了,至于她学没学会……我就不知道了。” 竹林与青杏(十二) “别碰我……再过来,再过来我就……”妙妙已经缩到了角落里,前面一片绿幽幽的海洋,封死了她的去路。 刚才被拖在地上走的时候,她双手摸到了一块锋利的石片,现在一面拖着时间,一面在反绑着她的藤蔓上割着,藤蔓只剩下几根纤维连着,早已松动了。 ……哼,小妖们,术法虽然是现学现卖,可是柳拂衣写好的丹砂符咒,你们可未必扛得住。 找准时机,妙妙飞速地脱开手去,在怀里一摸,却摸了个空。 她浑身的血液倒流,符……符纸呢? 脑子僵硬地闪回到慕声教她炸火花的片段,他从背后纠正她的姿势,手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衣服,她当时还有些奇怪。 想必那时候,他连柳拂衣的符纸也没给她剩下吧。 “啊,竟然让她挣开了!” “快抓住她!” 小妖的呐喊声穿透她的耳膜,情急之下凌妙妙冲着涌过来的绿色浪潮一个炸火花:“去死吧!” 小妖们本能地向后一闪,绿色浪潮便形成一个豁口。 ——几秒钟尴尬的寂静,没炸响。 再炸——又一个豁口,没炸响。她像个翻花绳的呆子,维持着扭曲的手势,僵持空中。 心里掠过一声冰凉的自嘲:傻孩子,炸火花是慕家独门绝技,又怎么会轻易传给外人? 她可是知道反写符和暗恋姐姐两个重大秘密的人,如此危险的陌生人,慕声从始至终,从来没相信过她,也从没打算要她活着吧。 头顶冰凉的水滴落在她脸上,一颗又一颗。 下雨了? 这种密闭的地方,也会有雨吗? 她闭上眼睛,扬起脸,感受一滴滴的雨滴落在自己头发上、脸颊上的冰凉触感。 土腥味里混杂着丝丝血腥味,是这个石洞里洗刷不去的阴暗潮湿的味道。 “她是诈我们的!她根本不会术法!”一群小妖冲过来,为首的那个气不过,先伸臂打了她一下。 竹妖打人,都是用他们劈开又中空的手,像是打快板一样,一前一后地落在她身上,不但声音清脆,打出来的创口也格外明显。 “打她!”有了这一个,千千万万小竹妖都涌过来争先恐后地打她。 凌妙妙在雨点般的暴打中思考:如果系统真的掉线了,她要不要选择自爆身体,跟这群快板儿精们同归于尽? 这打得也太疼了吧?! “行了!”带着鼻音的声音传来,先前见到的那个竹妖发话了,“一群蠢货,都给我让开。” 小妖们“咯吱咯吱”地左右涌动着,让出一条路来。 凌妙妙伏在地上,衣裙已经破碎不堪,除了脸,身上到处都是打出来的红印子,她又往角落里缩了一下,抬头望着竹妖。 女孩儿眼里黑白分明,有点不安,但并没有吓破了胆。 “既然它们奈何不了你,我就屈尊亲自做一件衣服吧。”竹妖背后,漂浮着那根巨大的锥子样的竹子,它将其举起来,抵住凌妙妙的胸口。 凌妙妙低头望着这匕首般锋利的竹子,镇静地思考:通常套路是反派死于话多,但显然,它不至于说到明天早上……难道明天主角团救下来的,已经是一具半死不活的尸体了? 不行。她狠狠一凛:还是自爆吧,死也不要做虫草美少女…… 那尖头往前了一寸,胸膛上传来痒痒的感觉,瞬间,一股灼热自她肌肤上生出,下一秒,一缕细细的烟雾升腾起来。 “冒烟了……”小妖们张大嘴巴。 “呼——”一道水蓝色的烈焰如同最凶恶的猎豹,在刹那之间悄无声息地吞噬了竹节。 凌妙妙抬眼望去时,只见竹妖手里握着的利器,被烧得只剩一截香灰了。一个小妖伸出指头轻轻一戳,“哗啦”便碎了一地。 竹妖难以置信地望着手中的断柄。 它伸出手来,迅速增长了好几个竹节,远远地向凌妙妙袭来,在挨住她温热皮肤,准备刺入的一瞬间,水蓝色的火焰如同游龙一般猛地探出头,沿着它的手臂飞速爬向了本体。 那蓝焰速度之快,令它来不及收回,便先惨叫出声:“啊啊啊啊——” 竹妖触电般地打着滚,为保性命,只好忍痛自断一臂。那一截断掉的竹子,转瞬便成了地上一摊浅浅的灰烬。 凌妙妙喜极而泣,这是系统吗?系统活了?系统威武! 按理说,新鲜的竹子很难点着,但这股水蓝色火焰简直如同幽灵,刹那间便能悄无声息地吞噬一切,将所有活物化作黑灰。 但凡伤她性命之物,转瞬便死。 凌妙妙感动得泪眼汪汪,这股蔑视天地的霸气,还真不像是那周扒皮系统的风格! 这个夜晚,断了一臂又不信邪的竹妖用各种方法弄死凌妙妙:用刀砍,用石头扔,用火烧,用水淹,用铁锅砸…… 凌妙妙缩在角落里,眼看着自己面前黑灰一堆又一堆,将竹妖气得直翻白眼,而蓝色烈焰游刃有余,便干脆趴在那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宿。 有金手指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 翌日一早,太阳还没升起来,洞穴便晃荡起来,逃窜的竹妖像是绿色的海洋,沿着断层四处流淌。 柳拂衣一脚踩穿石洞,一路上拼荆斩棘,带着新一天的第一缕晨曦,光辉灿烂地来救她了。 凌妙妙喃喃自语:“原文诚不欺我。” “妙妙!”柳拂衣确实是着急了,见她缩在角落里,脚底一点便到了跟前。 “柳大哥!”她像见着了娘家人,蹦起来跳进柳拂衣怀里,不小心碰到了伤口,“呀”地叫了一声,疼得直吸气。 “怎么了?”柳拂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见她浑身都是血印,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愧疚之色溢于言表,“都是我不好,让你着了妖怪的道……” “没事没事,都是皮外伤……”妙妙看见柳拂衣背后的两姐弟,神色都格外诡异。慕瑶一路斩杀竹妖,听到柳拂衣的话后看过来,脸上是愧疚又复杂的神情。 而慕声远远睨着他们,神色晦暗不明。 柳拂衣将披风脱下来给她披上,拉她出了山洞,安抚了一番之后,脸色又变得严肃起来:“妙妙,遇到危险,为什么不用通讯符联络我们?” 他看见她身上到处是伤口,心里一阵狐疑:“还有我给你佩好的收惊符,你是不是私自摘下来了?” “阿声不是教了你炸火花吗?它们伤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用?就算只能炸出来一个火花,对付这些竹妖也足够了吧?” “呃……”妙妙面对这一连串的发问,内心无比复杂。总不能直接告诉柳拂衣,符纸一张也没有,炸火花也是逗她的,全是黑莲花杀人灭口的诡计吧? “我……” 不知何时,慕瑶和慕声已经解决完了所有的竹妖,无声地站在柳拂衣背后。 “你给我的符纸……”她对上慕声的那一双黑眸,深深看他一眼,才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小心丢掉了……” 柳拂衣气得无言以对,差点克制不住揪起她的衣领:“什么都能丢,保命的符纸也能丢?!我早知如此,就应该把符给你写在衣服上!” 慕瑶和慕声闻言,脸色都变得很难看,虽然难看的原因各不相同。 “对不起柳大哥……我下次一定收好,绝不乱跑了……”妙妙勇敢地承受着男主角的珍贵怒火,态度格外诚恳,只希望柳拂衣快点息怒,别再刺激可怜的女主了。 岂料妙妙越退让,越激起了柳拂衣的保护欲,在他眼中:妙妙小脸苍白,满身是伤,被恐吓了一个晚上,立都立不住了,还要向他道歉,他心中愈加自责,冷了脸色:“那炸火花呢?阿声不是教给你了吗?” “我……”妙妙看看柳拂衣又看看黑莲花,一时手足无措。拂衣见她吞吞吐吐,心里明白了三分,回头一看慕瑶姐弟神情冷淡、仿佛事不关己般地站着,连一句也不问,像是吞了一肚子冰碴子,浑身上下都是寒意:“我就知道,慕家独门炸火花,岂是随便传给外人的?” 他这话说得伤人,慕瑶望着他,许久才冷笑一声,眼里满是倔强:“我慕家光明磊落,要么不教,要么便好好教,怎么会使那种手段?” “柳大哥!”妙妙一把拉住他的衣摆,笑道,“慕姐姐说得对,慕公子很认真地教我了,是我被那竹妖一吓,把口诀忘了。” 话毕,感觉到黑莲花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柳拂衣满脸质疑:“真的?” 妙妙点头:“真的,你想,我连符咒都记不住,炸火花的口诀那么难,我忘记也情有可原啊……” 慕瑶转身便走,柳拂衣蹙了蹙眉,追了上去:“瑶儿!” 这一日是动身第十日,此处竹林越来越稀少,隐隐约约听得见镇子那边喧闹的人声了。袅袅炊烟从远处升起,昭告着青竹林副本走到了尾声。 慕声的脚步声极轻,像是只猫儿,他的影子若有若无,很有耐心地跟在妙妙身后。 妙妙拉紧了披风,一路上头也不回,快步走着。 “凌虞。”慕声终于耐不住,开口叫她大名。 “不是说了别叫凌虞吗?我叫凌妙妙。”妙妙的语气相当不善,话音未落,早已回过头去。 慕声稍一用力便追平了她,发尾在空中摇摆,眸中带着一丝深沉的探究:“你没什么话与我说吗?” 妙妙面无表情地摇头,脚步飞快,似乎连看他一眼都觉得浪费生命。 慕声一侧身,正式挡在她面前,她向左走,他伸左手拦;她退而右转,他就伸出右手,袖子上的银纹麒麟露了全身。 他站直立在她面前,恰能看到她黑亮的发顶。凌妙妙打死不肯与他进行眼神交流,一直低头死死盯着他的脚,甚至让他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在预谋着暴起踩几脚。 凌妙妙退无可退,这才仰头,露出冷笑:“我与一个一心想杀人灭口的人,有什么话好说?” 竹林与青杏(十三) “既然这样厌恶我,刚才为什么要说谎?”慕声眼中竟然有淡淡的不解。 凌妙妙奇了,这还是人精黑莲花吗? “那是为了大局着想,不想让你们之间产生龃龉——牺牲我一个,造福千万家,懂吗?” 黑莲花不吭声了,转而垂下眼:“柳拂衣披风上的味道熏得我头疼。” 又来了。 凌妙妙早憋了一肚子火气:“你事儿太多了吧,离我远点,咱俩都清净。” 慕声伸手拽住她的披风的刹那,被她一巴掌打在手上:“别动。” 这一下是实打实的恼了,毫不留情,他手上让她拍得火辣辣的痛,下意识地收了回去。她裹紧披风的模样像是护崽的母鸡,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灼得他需要后退两步,吐出两个字:“我冷。” 慕声伸手要解自己的披风,听见她冷笑:“我不想要慕公子的,就想要柳大哥的。” 他乌黑的眸子里顿时一暗,绷紧了嘴角,声音很低:“我就这么不如柳拂衣?” 妙妙反唇相讥:“毕竟教我术法的是柳大哥,来救我的也是柳大哥,你干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慕声看她半晌:“……我给了你香囊。” 提起这个妙妙就来气:“柳大哥的香囊还能震慑小妖,你那香囊顶个屁用?!” 黑莲花的脸色霎时变了,似乎在极力克制着怒火。 她撩开披风,想把它解下来:“谁稀罕你的香囊了,还你!” 拽了半天,手都拽红了,却发现这香囊乃是用术法系上去的,悬浮在她腰际,走哪跟哪,竟然怎么也拿不下来。 慕声冷眼看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半晌,扭过头去:“凌小姐,你看见了,我们跟你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倘若你现在抽身而退,我们可以将你安全送回家去,从此天高水长,各走一方……” “哦。”凌妙妙骤然打断。 她有点回过味来了,“你刻意与我为难,是想让我知难而退,离开你们?” 她一来,就打破了三人团微妙的生态平衡,这一通乱搅,影响的不止柳拂衣,还有一朵本来心无旁骛的黑莲花。 本是为了应对柳拂衣才留下她,岂料偏偏跟他更相熟,他不习惯,进而恐慌,进而横出戾气,欲永绝后患。就是她不死,至少也得恐吓几分。若换成普通的官家小姐,还真说不定被吓得哭爹喊娘要回家,至少也得离主角团远远的。 呵,这人孬了。 好胜心瞬间被激起十丈高。 泛着栗色的头发在阳光下充满光泽,柔韧地垂在两边,眼中怒火慢慢褪去,笑了:“让你失望了,我非但要跟你们上长安,还要陪你们走到最后。” 还会在终局保下你的小命,傻叉。 二人如两头猛兽,不动声色地窥伺着彼此,敌不动,我不动。 慕声凝视着她,似乎真有几分疑惑:“你到底缘何如此执着?” 妙妙叹气:“慕声,我把你当朋友,不求你投桃报李,只求你别老是践踏别人的真心。” “……真心?”这两个字在他嘴里玩味一番,什么地方震动一瞬,却立即被否决,眸中的轻蔑神色越发明显,“世上哪有真心二字?” 凌妙妙捂着自己的胸口,一脸恼怒:“慕公子,你现在就正在践踏。” “……”他沉着脸转身,“以后再遇危险,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凌妙妙双手叉着腰,刻意提高了声音,活像仗势欺人的小妇人:“有柳大哥保护我,我怕什么呀?” 这条路上,我连你慕声都不怕,怕什么路途遥远,危险重重。 慕声背影一僵,走得更快了。 “滴——任务提醒,任务一,四分之一阶段结束。阶段奖励【回忆碎片】,该道具可帮助挑战者摸索主线。” 凌妙妙手里出现了一枚亮晶晶的玻璃片,她对着光左看右看:“这就是回忆碎片?太敷衍了吧?” 透过玻璃看去,湛蓝的天幕变成暗灰色的,犹如在重重时光中褪了色。斑斑驳驳的灰蓝水彩一般铺开,刹那间将凌妙妙笼罩在其中。 “轻衣侯来了,轻衣侯来了!” 长安大道连狭斜,行人避让,青牛白马拉七香车,浩浩荡荡一行车马,鱼贯入宫城。 高耸的城墙巍峨,匾额上书“安定门”三字,锯齿状的城垛之上,一排猩红的旌旗一直蔓延到远方,在风中烈烈。 “肃静”只维持了几分钟,喧闹声迅速蔓延开来,人声鼎沸。 都城风气一向开放,年轻的权贵不喜以权压人,因此宫城外的男女老幼退在一旁时,都敢伸颈去看,指指点点,满脸都是喜气。 传说当世轻衣侯,丰神俊秀,貌比潘安,是举国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那拉车的骏马通体雪白,马鬓如流云,四蹄奔腾,姿态优雅,如同天上神马;拉着的雕车精巧奢华,无一处不精致,那厚重的垂着流苏的帘子背后的人,究竟又长什么模样? “小乞丐……你怎么不吃了?”一只柔夷伸过来,想要摸摸男孩的头。 他看上去至多七岁,面如浮雪,一双眼睛乌黑水润,一头浓密的头发半长不长地落在肩上,要不是嘴唇干裂,脸上布满尘土,简直像个小仙童。 他面无表情地躲过了少女的手,眼中没有警惕,只是漠然。 “姐姐,你理他做什么?他是个怪物。”旁边乞讨的孩子淌着涎水凑过来,“他不吃,不如……给我吧。” 少女有些讪讪,不情愿地将手上的点心分给一群乞丐,那些乞丐孩子马上便如饿虎扑食一般将她围住了。 她心里却还惦念着长得最好看的那个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像是没听见一般不回答,旁边的小乞丐嬉皮笑脸地取笑:“小姐,这没娘的野种,没有名字。” “我有娘。”他开口了,声音清凌凌的,如同拨奏瑶琴。 我只是……我只是……眼中刹那间弥漫出一股暗涌,这种不应该存在于小儿身上的激烈的恨意,竟然为他黑亮的双眸更添一抹锐利的光亮。 “哎,你去哪儿?”她见他飞快地爬起来,回身走了两步,竟然如雾一般消失在了她眼前,吓了一跳,禁不住揉了揉眼睛。 “看到了吧,姐姐,我说过他是个怪物。”旁边一张张嬉皮笑脸的小脸上,闪动着饿狼般残忍又淡漠的神情。 轻衣侯香车宝马过安定门。吆喝声刚降下去,马车猛地停顿一下,车上人合上手中书卷,蹙了眉头,低垂的睫毛下是冷冽的眉眼,迸射出漫不经心的寒光:“不是说了,本侯不需要查令牌么?” 没有人回答。宽敞舒适的马车里只有香炉里冒出袅袅白雾。 他顿了片刻,神色一凛:“什么妖物,出来!” 车里四角挂着收惊符,几案上摆放着玳瑁貔貅,侧边悬挂着像模像样的桃木剑,各门各派宝物摆满了,将这小小的马车硬围成了一只铁桶。 他不信,这样还有秽物闯得进来? 一阵凉风拂过他的面颊,他猛地向后一撤,转瞬自己桌上便多了一个小孩,袍子下赤裸的两条纤细的腿轻轻晃荡,露出雪白的双足。那幼兽般诡谲的小孩抬起头来,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满是酷虐的恨意。 “你是何人?”男人在这夜色般的眸中看到自己惊愕的倒影,“你要做什么?” 一只冰凉的小手猛地卡上他的脖颈:“我来……杀你呀。” (第一卷完) 帝姬的烦恼(一) “啊!”宝罗纱帐里猛地坐起一个娇小的身影,一头黑发披散在绣着了大片玉兰的素白寝衣上。 宫女从寝殿角落小跑过来,隔着帐子问,“帝姬,您怎么了?” 少女一双柔嫩的手放在自己脖颈上,手指微微发抖,“佩云,有人要掐死我……” 纱帐撩开,一张素净温婉的脸探进来。还好,床上只有专为夏天准备的蚕丝被,皱巴巴地攒了个团。尊贵的帝姬抱膝僵坐着,拼命在脖颈前虚抓着什么,眼里满是恐慌。 佩云见她衣领下露出的皮肤被手指挠出几个红印,急忙将她的手拉开:“帝姬别怕……做噩梦了而已。” 端阳帝姬长长地吐了口气,仰躺在床上,披散的头发压在身子下面,娇容上满是疲惫。 室内三个角落摆放了雕刻精美的大鼎,鼎内放着大块的坚冰,正徐徐向上冒着白气。即使外面的骄阳似火,凤阳宫里仍然有阵阵穿堂风,阴凉舒适。 佩云扶着纱帐:“帝姬,要梳妆沐浴吗?” 床上人翻了个身,眉头微蹙,姣好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耐:“梳妆?今天有什么事?” “下午赵太妃要去兴善寺祈福,想让帝姬作陪……” 话音未落,端阳帝姬瞳孔紧缩,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脊背紧紧靠住墙壁,浑身颤抖:“本宫不去兴善寺!” “帝姬……”佩云吓了一跳,“可这不是三天前拜谒太妃时说好的吗?” 端阳耳边仿佛又回荡起那个诡异的声音,一声声在她耳边呼唤:“神女……” “谁在说话?” 寺院内古树参天,青石板下满是青苔,风吹叶落,发出簌簌声响,檐角上悬挂的青铜铃铛颤动着。 “神女,快随小人来。吾等候您多时了。” 周边的场景飞速变化,寺中翘起的檐口飞速变作密林,又到了大片荒地,山峦如波涛般起伏,绿油油的麦田一望无际。最后,又回到了殿宇连绵的寺内。 “这是在做什么?”她环顾四周,与她初来时别无二致,只是天色很暗,天空仿佛被人用一张巨大的布盖着,密不透风的,周遭一片死寂。 “方才神女所在位置不对……现在对了。” “你是谁,为什么叫我神女?” 那声音笑起来,随即起起伏伏跟上了无数道笑声,这些笑声有的浑厚,有的苍老,有的稚嫩,竟有百十人之多。 她倒退了一步,回头望去,地上竟然密密麻麻跪满了人,他们姿态虔诚地伏在地上,仿若将她奉为神明:“神女已至,仪式开始。” 再然后…… 端阳猛地闭上眼睛,不愿再回忆起那场面,语气里满是怨愤:“自打本宫跟母妃去了兴善寺,回来便开始总做噩梦,我不想再去那个鬼地方了。” 佩云敛了笑:“帝姬慎言!佛祖劝人向善,去一趟寺中,能涤荡尘埃,只有抚平心绪之效,怎么会致使人做噩梦呢?” 此时宫中信佛已成潮流,天家妃嫔不论品阶高低,身份尊卑,一律自发吃斋念佛,每年花一大笔开支在寺庙里,比谁更虔诚。而这股风气,正是由她生身母亲赵太妃带起来的。 谁都能说,做女儿的不能说。 端阳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我知道了,梳妆吧。” “端阳帝姬,本名李淞敏,先帝宠妃赵氏之女,今上胞妹,深得圣宠……”妙妙搜肠刮肚地想着原书中的剧情,被慕声开口打断。他眼中讥诮:“你说的这些,哪个不是众人皆知的?” 妙妙怒而反驳:“你这么厉害,倒是说点儿新鲜花样出来?” “派你出去打探消息,就收回来这么些废话……”他打量妙妙半晌,“你到底有什么用?” “好了阿声。”慕瑶淡淡地放下茶杯,责怪地看了弟弟一眼,“凌小姐没有自己的暗线,别再折腾她了。” 连慕瑶都看出来了,最近这两个人之间有点反常。 从前倒是貌似很和谐,可这几天就像火/药桶碰上了火星子,动不动就互相讥讽,还是口齿伶俐的凌妙妙获胜居多。而慕声,她似乎从没见过他如此……明显地欺负一个女孩。 他硬带着不识路的妙妙走到繁华的街市上,兜了几个圈子,将她一个人丢在人群中,自己抽身而退。隔几个时辰,才回街上,将无助徘徊的人领了回来。 他让凌妙妙一个长在深闺的小家碧玉去市井间打探,被那些丰乳肥臀的妇女讽刺刁难了一个下午,回来时都还是灰头土脸。 她虽然不喜欢凌妙妙,但也不希望她出什么危险。慕声屡教不改,就像瞬间退化十岁,绊在这个坎儿上过不去了似的,倒令她有些头痛。 休战。妙妙白了慕声一眼,趴在客栈的红漆木桌上。 阳光从半斜的格窗投射进来,外面是长安外郭繁华的街道,人来人往。 拂衣从吱呀作响的二层踏步上来,见慕声与姐姐坐在一边,便走来坐在妙妙身旁,喝了一盏茶水。 “怎么样?”慕瑶探身。 “下午赵太妃将带着端阳帝姬去兴善寺拜佛,到时我们跟在暗处……” 慕声冷笑一声:“这赵太妃是不是以为,拿了慕家一块玉牌,就可以把我们当卒子用了?” 捉妖世家慕家一生为百姓福祉奔走,从不为荣华停留,也不会听从高位者号令,除非此人手上有慕家的玉牌。 手上有这块玉牌,就可以调动慕家人前来铲除妖邪,天南地北在所不辞。因此,这玉牌很珍贵,统共三块而已,都给了曾有恩于慕家的人。 赵太妃手上就有这么一块,慕瑶说不清这令牌的来头。 听了慕声的话,慕瑶的神色明显不悦:“既然觉得我们不登大雅之堂,何必大老远请我们来?” 慕声笑着看向柳拂衣,熟练地祸水东引:“那就要看柳公子究竟是如何交涉的。” 当今天下妖物横行,宫中不缺捉妖驱鬼的方士。这些方士宛如金丝雀,终身待在宫城内为帝王家服务,鲜少出来抛头露面。 捉妖人相轻,宫中方士们看不起宫外捉妖人,认为术法最高造诣在钦天监,捉妖世家都是野路子。 自然,出身捉妖世家的姐弟二人也看不惯那帮养尊处优又没本事的方士。 “阿声不要误会。”柳拂衣从容解释道,“钦天监岂是后妃随便能够调用的?想必她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希望自己暗中处理,不想惊动陛下。” 慕瑶点点头,直入主题,“听说端阳帝姬自从十八岁生辰那年去了一回兴善寺,回来便夜夜噩梦缠身,的确有些奇怪。” 柳拂衣默然望向窗外,目光仿佛透过重重楼宇,到达那一片连绵不断的寺院古刹。 因赵太妃信佛,具有强大的带动效应,这股浪潮转瞬就席卷了整个权贵阶层,乃至整个都城。 “物极必反,秽物最爱趁人疯狂时伺机而动。” 他的眸中泛出一丝深沉的忧虑。 凌妙妙贴在冰凉的墙根上,插不上嘴,伸出筷子夹向盘子里的葫芦鸡。 长安葫芦鸡久负盛名,鸡皮炸得又酥又脆,油而不腻,金黄的薄薄一层,自然地与鸡肉剥离开,令人垂涎三尺。 不料挨住鸡的瞬间,横空伸出一只筷子,架住了她的,抬头一看,看见慕声笑吟吟的脸:“凌小姐,你都吃了半只鸡了。” 骤然被这么说出来,凌妙妙涨红了脸:她这一路上,除了不停地给柳拂衣制造麻烦刷存在感,就是在主角团紧张讨论案情的时候,在旁边吃吃吃。 虽然是剧情需要,可确实是…… 觉察到慕瑶和柳拂衣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她讪讪收回手去。慕声的筷子却不停,夹起一只酥脆金黄的鸡翅,轻柔地放进了她碗里:“怎么不吃了?我记得凌小姐喜欢吃鸡翅啊。” 他眸中笑意宛如一汪春水,凌妙妙感觉自己被噎住了。 自从慕声请她急流勇退被拒绝后,他的绊子使得是越来越顺手了。 那天他强行带她到早市探听消息,巧言令色地蛊惑了一群卖鱼买水果的大妈,将她往人群里一推,转身就没影了。 那群胸前波涛翻滚的阿姨气势汹汹地将她团团围住,问的全是:“那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多大了?婚配否?去哪了?你是他什么人?” 等她装疯卖傻地挣扎出来,头发都乱了,走在路上,活像是被抢劫过。而慕声站在路边,远远递她一面镜子,笑吟吟地邀请她看看自己的尊容。 妙妙叹了口气。 柳拂衣的表情却异常欣慰,他鼓励地拍拍她的肩膀:“妙妙,阿声给你夹的,快吃啊。” 他甚至还拉着一头雾水的慕瑶站了起来:“瑶儿,走,随我一起结钱去。” 一头雾水的慕瑶被他扯着走远了。 慕声无声无息地坐到了她旁边,睨着她的脸:“好吃吗?” “这一路上你都不嫌烦吗?”妙妙无趣地扒拉了两下鸡翅。 慕声的笑意味不明:“凌小姐有趣极了,我怎么会觉得烦呢。” 妙妙哼道:“不就是又知道你一个秘密吗——公平起见,那我再告诉你一个好了。” 少年的表情凝固了片刻:“……别再提你的葵水。” “这次不是葵水。”妙妙凑近了他,柔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我十五岁的时候胸围只有两尺五……一年时间里,长了好多。” 慕声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望,下意识地想看看那“长了好多”是个什么程度,不想她立即双手护在胸前,一下子躲远了他,斜睨过来,字正腔圆:“往哪儿看呢?不知羞!” “……” 周围的嘈杂声骤停,长安城的大爷大妈叔叔阿姨停止吃酒,无数谴责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像凌迟的刀子。不多时,指指点点的声音响起来: “长得挺好看的,不想是个登徒子。” “人不可貌相,越是这样的,越是……” “就是……” “咔哒。”一个彪形大汉如同一道黑云涌过来,将腰间佩剑往桌上重重一拍,挡在凌妙妙身前,对慕声横眉冷对,“我们长安风纪尤好,由不得你在此撒野。” 慕声望着他的手指,黑润润的眼眸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大汉也冒火了:“你还敢瞪我?” 慕声冷冷瞥他一眼,没有回应,站起来,径自往大汉背后看,压着火气道:“凌妙妙,出来。” “咔哒!”大汉猛地一拍桌上的剑鞘,直拍得桌子都要抖三抖,“小子,你可不要太嚣张。”转身对凌妙妙安抚道,“姑娘,你别怕,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们长安人都是你的乡里乡亲,大哥给你做主。” 凌妙妙心里几乎笑岔了气,从那雄壮的身影背后探出个脑袋,真诚地笑道:“多谢这位大哥……您误会了,我们一起的,他……他跟我玩儿呢。” “真的?”大汉狐疑。 “真的。”妙妙点头。 素不相识的侠义大哥拎起那把沉重的剑,安慰地拍了拍她,一步三回头,每回一次头,就要指着慕声的鼻子骂一句:“给我小心点。” “一看你就一肚子坏水” “休在长安撒野!” “再让我看见一次打断你的狗腿!” 慕声面无表情地目送那凶猛的抨击远去,将目光转向站在一旁憋笑憋得直发抖的凌妙妙,她脸上十分严肃,杏子眼里写满了无辜:“真没想到,长安百姓实在是太热情了。” “……”慕声的脸色变了又变,咬牙转身,“不早了,走吧。” 这人从不是个软柿子,找到机会就要反将一军,目的不明,捉摸不透。偏偏,刀枪不入。 还是再容留身边观察观察。 身后的少女紫藤色裙摆一旋犹如木槿花揉开了花瓣,犹自喋喋不休:“对了,倘若我泄露你的秘密,你大可也将我的秘密说得众人皆知呗……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帝姬的烦恼(二) 大启灵塔, 广置天宫。 兴善寺一片殿宇连绵,画拱承云,丹栌捧日, 白玉栏杆重叠而上, 碧瓦飞甍在参天古树的掩映下连绵一片。 赵太妃的马车停在寺前,两个浅红襦裙的宫婢扶她下了车。 太妃年已四十, 但保养得相当精致。瓜子脸上缀着妩媚的一双眼,仅眼角有些皱纹,薄唇若有若无地勾起,年轻时候一定是位妙人。 这位先帝曾经的宠妃一身绛紫,辅以鲜亮的秋叶黄纹饰,贵气里刻意带了一丝年轻的色彩。她削减了贵重头饰,头上只别了一支素钗, 临下马车,似乎想起了什么,将手上的镂金护甲也捋下来, 顺手交给了宫婢。 后面紧跟着又来了一辆马车, 宫女佩云先跳下车来, 伸手去扶车里的端阳帝姬。 李淞敏生得很像赵太妃,一双眼睛大而水灵,但身为公主之尊, 无需讨好他人, 她比母亲要更自信, 神态里总是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骄横。 赵太妃远远等着女儿过来,一见她彩衣华裙, 不紧不慢的模样, 眉头蹙了起来:“佩云, 怎么给帝姬选衣裳的?” 佩云吓了一跳,回头去睨端阳的神色,帝姬撒着娇挽住赵太妃的手臂,“母妃,是我选的裙子,今日天气好,适合出来踏青。” “淞敏,都说了多少次了,佛祖面前,你姿态要放低些。”她顿了顿,见到端阳精神不济的慵懒模样,摸了摸她的眼皮,心疼道,“又做梦了?” 她回过头去寻觅着,瞥见远山脚下柳拂衣伫立的身影,面色稍霁,扶着端阳的手,压低声音:“母妃已经找到解决办法。多半是从前咱们心不诚,才让神明怪罪下来……这回母妃捐了三百斤香油钱,亲自磕头赔罪,你肯定不会再做噩梦了。” 端阳满脸不赞同,想争辩什么,最后还是颓然放弃了。 她顺着母亲若有若无的视线看去,碧蓝的天空之下远山叠翠,那里似乎立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他脊背挺拔,衣袖和披散的黑发随风摇摆,那身影宛如谪仙。 她还想要好奇地看两眼,转眼已经走到了正殿门口,被赵太妃拉着进去,一股浓郁的檀香扑面而来,门在她身后缓缓掩上。赵太妃微微侧过脸,半张脸落在阴影中:“都在门口等着。” 宫婢们恭敬地垂袖,分两列守在门前。 烈日已经西斜,偶有一阵风吹来,寺中遮天蔽日的松柏轻轻抖动,发出波涛般的响声。巍峨的殿宇在一片柔软中岿然不动。 树下细碎的光影洒落在柳拂衣脸上,他用好听的声音低声吟诵:“青青伊涧松,移植在莲宫。” 慕瑶的声音如玉石撞击,清冽动听:“……藓色前朝雨,秋声半夜风。” 他闻声回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 “阿姐什么时候学了这首诗,我怎么不知道?”慕声微眯眼睛,习惯性地打破这种和谐温馨的画面。 慕瑶又好气又好笑地朝前面抬了抬下巴:“现学的。” 慕声扭过头去,果见到不远处的树木掩映的墙壁上,不知被哪个张扬恣肆的文士,以苍劲笔触题了一首诗。 “……” 凌妙妙低笑一声,被慕声一记眼刀吓得缩在了柳拂衣身后,探出个脑袋,见慕声一张青春鲜活的脸上满是阴沉,心里忍不住偷偷笑。 日常观看免费修罗场,生活真精彩。 “瑶儿,你可有感知到妖气?”柳拂衣把玩着那小巧玲珑的九玄收妖塔,露出沉思的神色。 “没有。”慕瑶有些迟疑,“不过,我想帝姬不会无缘无故被梦魇缠绕。只是现在赵太妃不许我们直接插手,查起来束手束脚,实在为难。” 柳拂衣劝道:“家丑尚不外扬,何况是皇家秘辛。” 慕声眺望着层叠阑干上巍峨的皇家寺院,错落的朱漆柱外站着两排训练有素的锦衣宫婢。 他忽然冷笑一声:“马上,她便不得不求着我们接受这皇家秘辛了。” “信女赵沁茹,带着女儿李淞敏来了……”紫色裙摆拖在地上,赵太妃合拢的手掌微有颤抖。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既说我诞下个神女,应该福泽不尽才对,为何……为何反降困厄?” 莲花宝座之上,一座巨大的金身接引佛像,以某个轻微的角度向下倾斜,和蔼地微笑着俯视芸芸众生。跪在大殿中的端阳不敢抬头,只觉得那栩栩如生的神像仿佛一团金光四射的云,压在她头顶。 她惶惶不安,一旁的赵太妃却闭着眼跪伏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 “信女已按指令,将全部身家尽数上供,求佛祖保佑我儿身体康健,不再被噩梦缠绕……早年的因果,应在我身上便是,那些恶毒之人……”她脑中轰然闪过许多画面,紧闭的双眼猛地挣开,闪出一抹决绝的光,“统统入地狱,不得超生!” 许完了愿,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她长舒一口气站起来,在案前净了手,点燃六支香插入香炉中。随即再次跪倒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向下至嘴边停顿,再向下至心口,摊开双掌,掌心向上,上身虔诚地拜倒。 烟雾缭绕着,斜升入空中。 “敏敏,你快拜一拜。”她急促地唤着端阳,扯着不情愿的少女跪在了蒲团上。 檀香气息浓郁,恍惚间耳边传来一声轻唤:“神女……” 一阵风仿佛若有若无的手,拂过端阳的脊柱。 刹那间头皮一阵发麻,她几乎是被人踩了尾巴,立即跳了起来:“母妃!你有没有听到,你有没有听到……” 耳边却传来越来越多的声音,“神女……”“神女,快随我们来……”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狂喜的,焦急的…… 一声叠一声,被狂风搅散,空气被旋转的气流切割得破碎了,那些声音语不成句,慢慢变做了风的呜咽。 眼前的光线慢慢暗下去,延伸出一条长而黑暗的甬道,两旁微有亮光,分列摆放着色彩斑斓、神态各异的菩萨像。 为显皇家气派,佛像用足金,观音像用白玉,纯粹而威严,高不可攀。可眼前这些菩萨像,充满了青绿、靛蓝、朱红、藤黄等颜色,犹如民间城隍庙里泥塑彩涂的神像,艳丽而诡异。 端阳难以置信地望着,脸上渐渐涨红,几欲滴血。 那些佛像栩栩如生,连衣带的褶皱都活灵活现,更不要说面上神态: 男男女女们衣衫半褪,足上、头上、腕上带着层层叠叠的金饰,三两个挤在一起,将私密之处毫不避讳地展露出来,以各种令人咋舌的扭曲姿势,行鱼水之欢。明明应该是冷冷清清的佛像,却比红尘男女还要疯狂恣意…… 端阳耳边的音浪冲击着她的耳膜,“神女,吾等候您多时了。” 她的脸色由红转青,牙齿咯咯吱吱地上下碰撞,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噩梦,那个噩梦成真了。 呼吸间几乎要从肺部牵扯出棉絮,恐惧像看不见的手攫住了她,她像一个瞎子在冰天雪地崩溃地逃窜,颤抖着大喊:“我不去……别叫我!别叫我!” “敏敏?敏敏!”赵太妃看见端阳忽然发疯似的大叫起来,朝着空气拍打,急忙去拉,却被猛地推开。 端阳脸色铁青,扑过去用力地拍打着紧闭的殿门。凄厉地喊了几声,动作突然减缓了,黑色的血液顺着耳孔流出,在雪白修长的脖颈上拉出一条竖长的线。 赵太妃的脑袋轰地一下,发出了颤抖破碎的尖叫:“我的儿啊——来人,快来人!” 耳边响起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带着十足的讥笑和讽刺,像一阵刺骨冷风灌入她的耳朵:“信女赵沁茹,你是不是拜错地方了?” 赵太妃因焦急而涨红的面孔瞬间变得煞白。她倒退了两步,转头茫然四顾。 “别叫我……”帝姬凄厉的叫喊声越来越弱,向后退去。身子软软倒下去的一瞬间,看见大门由外向内推开,随即所有恐怖的声音戛然而止,耳中只剩下树上的蝉鸣。 清风带着赤红的晚霞涌入,漫天绚丽的华彩,都在那一人身后。 柳拂衣稳稳接住了帝姬的身子,目光冷淡地扫过了阴暗的大殿,落在了呆若木鸡的赵太妃脸上。 “娘娘。”他不动声色地提醒,刻意抬高了声音,“帝姬中暑昏厥,需要叫太医吗?” 柳拂衣的脊背挺得笔直,保持着十足的警惕,衣袖里揣着九玄捉妖塔。但凡有一丝妖气,这宝物一定会跳出来,照得作祟之物无可遁形。 可惜没有,带着热浪的晚风卷过他的发梢,寺外天际的晚霞与莲花座上金身佛像相映,端庄肃穆,华美异常。 见到佛像真身,外面的宫婢不敢逼视,齐刷刷地跪伏在门口,透过她们光亮的发髻,远处拉马车的良驹百无聊赖地扫动尾巴,四面寂静得只剩风声。 柳拂衣怀抱帝姬,衣袂摆动。 “对……”赵太妃紊乱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手指将帕子扭得变了形,她伸出颤抖的手理了理发梢,找回了一些体面:“帝姬中暑昏厥——来人,回宫。” 赵太妃慢慢靠近了柳拂衣和其身旁神情严肃的慕瑶,似乎仍然心有戚戚,声音都蔫了下去:“佛寺里确有古怪……拜托诸位了。” “太妃娘娘……”慕瑶清清明明的眼睛盯着她,那双琉璃眼瞳中,容不得一丝隐匿的丑恶,“寺里并无妖气。” 赵太妃猛地一凛:“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懒洋洋的声音自众人身后响起。 慕声雪白的脸半隐在阴影之中,唯独一双黑润润的眸子,似乎倒映着满池星光,是阴暗中石破天惊的两抹亮。 赵太妃望见他的脸,眼中闪过一抹惊色,嘴角不自知地痉挛了一下。 慕声手里捏着烧了半截的六枝香篆,从黑暗中走出,嫌弃地伸到了众人眼前:“小小几根迷幻香,便把你们都唬住了?” 他没有在意赵太妃的神情,而是低头掀起香案上的桌布:“妙妙,快点。” 香案后爬出手里捧着两大把香的凌妙妙: “没来得及烧的香都在这里了,回去查一查吧。” 帝姬的烦恼(三) “太妃娘娘, 说来真是巧,下官从太仓过来,遭遇船难, 还是这几位大人显了灵通, 救了下官一命……”郭修庞大的身影立在殿内,半躬着身子, 满脸横肉的脸上讨好的笑,别扭得有些滑稽。 赵太妃没做声,尖尖的护甲翘起,有些心烦地用茶杯盖子剐蹭着沿口。 柳拂衣专注地看着一旁的满头大汗摆弄着香篆的老太医和一个穿绸布衣裳的年轻香师,不自知地拧起眉头,不知道在考量些什么。 慕瑶安静地盯着自己的手,案前的茶水飘起如云的白气, 凝结在她的睫毛上。 “都是下官消息不灵通,几位大人受太后所托远道而来,又是下官的救命恩人, 应该早作安排才是……”郭修睨着地板, 径自絮絮叨叨。 “行了!”赵太妃砰地一下将茶盏搁在桌上, 语气不悦,“我叫你来为了什么,你心里不明白吗?” 郭修顿了一下, 尴尬道:“娘娘, 臣……臣实在冤枉啊。” “哼, 你冤枉?”赵太妃狠狠剜了他一眼,回首扬声道, “陈太医, 陆先生, 你们说说,本宫冤枉他没有?” 那年轻的香师陆九,是按照慕声的意思特意从民间请来的,身上特意准备的一件崭新的丝绸长衣,在这华美宫廷里仍然显得有些寒酸。 他有些紧张,本来略显苍白瘦削的微微发红:“回娘娘……这香,这香……是、是上好的檀香。” 郭修闻言,腰杆挺直了:“臣自打当上这个礼部侍郎,夙兴夜寐,战战兢兢,唯恐不能为娘娘肝脑涂地……臣知道娘娘礼佛心诚,又怎么会做那种以次充好之事?” 他面上满是委屈,甚至伸出手夸张地揩了一下眼角。 赵太妃忍耐地闭了闭眼睛:“陈太医?” “回太妃娘娘……”须发皆白的老太医颤巍巍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费劲道,“这里面的确掺杂了可以安神和致幻的药草……” “郭修!”话未说完,赵太妃便神情猛变,怒不可遏地爆发了,猛拍一下桌子,“你还有什么话解释?我让你一路高歌走到这个位置,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郭修让她吼得一哆嗦,大脑一片空白,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脸色发白:“不可能,不可能呀……” “陆先生。”慕瑶不知何时出现在那年轻香师身后,身上一股梅花冷香若有若无,惊得他向后退了两步。 她纤细的手指捏了一小块香篆,在指尖捻开,嗅了嗅,沉默半晌,问道:“你既然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香师,辨不出这里还有一种多余的成分吗?” 陆九咽了口唾沫,下唇微微颤抖:“草民……草民……”他定了定神,回答道,“的确还有一种多余的……但是依草民之力,难以……难以辨别。” “陆九,不肯说?”赵太妃的声音有些尖利刺耳,“要本宫求你吗?” “娘娘不要生气。”慕瑶平静地打断,自然地挡在了身子发抖的香师前面,“陆先生是本分生意人,辨别不出是正常的。因为他未曾做过那杀人放火的勾当。” 她刻意咬重了“杀人放火”四字,目光凌厉地掠过了郭修的脸。 溪水从巨石上流淌而过,发出清脆的声响,水流分成无数股,分开又汇聚起来,奔向远方。 “哎,倒霉摧的。”凌妙妙蹲在大石头上,将手中衣服翻了个儿,装衣服的木桶被水冲得微微飘动起来,她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拖到了一边。 无数绵密的水雾打在她脸上,在这酷暑天里带来一阵清凉,她停下来,将红彤彤的脸颊凑近了溪水,弄得眉毛上全是水珠。兴致勃勃地挽起袖子来,将手臂也泡进水里。 “哗——”她将手臂从水里猛地捞出来,感受水顺着伸直的手臂流进衣服里痒痒的触感,自娱自乐得相当开心。 缎子似的长发泛出栗色的光泽,头发多而顺滑,一根簪子定不住,有一半已经掉落下来,她干脆扯掉了簪子,任凭头发披散在背后,用湿着的手理了理发梢,斜放在肩膀前,开始对着半桶衣服发呆:“我凌妙妙也算是娇生惯养,连自己亲爹的衣服都没洗过,居然要帮黑莲花洗衣服?” 她对着水面里自己的倒影长吁短叹:“完成任务之后,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再去信息部投诉这个辣鸡系统。” 伸手将湿透的外袍再次泡进溪水里,开始新一轮的自娱自乐。 直到风送来一抹玄色衣角,妙妙动作骤停,抬起头来,看到慕声居高临下的一张脸。 他躲在那里,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慕声慢慢地蹲下来,注视她的眼里满含戏谑:“凌小姐很不情愿。” 四面溪水奔涌流淌,他满意地看见她的神色由惊转惧。 妙妙憋了半晌,憋红了一张脸:“你说啥?听不清!” “……”他抓住她的后领,将她拖到眼前来,二人的脸贴得极近,几乎要鼻尖相碰了,妙妙紧张地盯着他的嘴唇,那两片色泽粉红的薄唇相碰,轻柔地吐出一连串毒液来:“我说……既然不情愿,就别装腔作势了。” “哈?”她冷笑一声,将脸向后闪躲了一下,“说得像我不情愿就可以不洗一样!” 她将差点被水冲走的外裳一把抓回来,放进桶里,有些狼狈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我们现在住在皇宫里,大把宫婢等着服侍你,你非不让她们洗,硬要折腾我,我有抵抗的能力吗?” 比起把她丢在人堆里让她找路,还是洗衣服温和一些,毕竟这个世界的夏天如此难挨,她就算坐在大块坚冰旁边也待不住。 慕声睫毛颤动了一下:“我嫌她们粗手粗脚,想来凌小姐娇生惯养……”他的目光落在她白嫩的手上,水葱似的手指紧紧按住他的玄色衣服,对比十分明显,他语气顿了顿,“我就喜欢娇生惯养的手帮我洗衣服。” “……”凌妙妙无言以对,半晌,继续认命地揉搓起来,“行,这就洗,你闪开吧,挡我光了。” 慕声还是蹲在石块上懒洋洋地注视着她。妙妙的头发柔软顺滑,服服帖帖地垂在胸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荡。 他的头一阵眩晕,恍惚中有些褪了色的场景如片片雪花涌进他脑海,那个美艳如花的女人卸了拆环,像是世间所有的平凡妻子,眉宇间满是沉静的温柔。 院子里飘起了雪花,她头上星星点点的白,有许多落在她面前的盆里,半天都不融化。 “娘,手冷吗?” 她抬起头来,笑得万物失色:“给小笙儿洗衣裳,不冷。” 那张脸……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晃了晃,被一只手一把扶住。 “怎么回事,蹲都蹲不稳当。”凌妙妙的手是湿的,嫌弃揽住他的腰,冰凉凉的,她顺手在他衣袍上故意擦了两下泡沫,这才悄悄收回手,闪着水光的杏子眼里含了一丝调笑:“盆要跑,衣服要漂,你还要倒……我就是活的八爪鱼,看我顾不顾得过来?” 他目光闪了闪,避开了她衣领下那块雪白的肌肤。 妙妙早就习惯黑莲花的突然变脸,继续洗她的衣服,睫毛低垂,嘴唇满不在乎地翘着。 慕声忽然道:“……手冷吗?” 妙妙皱皱眉头,心里奇怪:“……不冷。” “夏天嘛,玩水多凉快。”她抿唇一笑,心里冷森森地接道,“要是你敢让我冬天洗衣服……老子把盆扣你头上。” 慕声半晌没吭声,换了个姿势,干脆盘腿坐在了石头上。 “对啦,慕声。”凌妙妙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其实你的衣裳也挺好洗的。” 这骚包一天换一件衣裳,换下来的几乎都是干净的,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梅花香。那是他怀里的气味,黑莲花连香气也要跟姐姐保持一致。 “是吗?” “对,只不过……”妙妙扯起一件来给他看,“没有土,都是血……”她玩笑地望着他,“你以后少流血好不好?血印可比土要难洗多了。” 他一顿,竟然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今天的凌妙妙,格外的惹人亲近,不知到底是她手上拿着自己的衣服,实实在在沾染了自己的气息,还是因为这溪水腾出的雾气,柔化了她的眉眼。 垂下眼睫,恰看到一颗晶莹的水珠顺着她的发丝滚落下去,眼看要无声地落在她衣裙上。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飞速接住了它。水珠落在手心的瞬间,碎成了八瓣,顺着掌纹飞速蔓延开来,仿佛一个最温柔不过的亲吻。 他似乎一下子清醒过来,猛地攥紧了拳头。 “任务二进度提示:恭喜宿主,待攻略角色【慕声】好感度达到30%。” 没错,太仓郡主线之后,妙妙如愿以偿地从系统那里得到了攻略对象的好感度通知,每增进5%,都要通知一下。 四分之一的路程已经刷到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好感,她还是相当欣慰的。只不过,作为毫无经验新任务人,她就像盲人走路,在这条根本不熟悉的路上摸摸索索…… 慕声慢慢站起来,水珠早变作掌心一点濡湿,少年优美的侧脸被阳光镀上金边,一星耀眼的光聚集在刷子的眼睫上:“你明知道这一路上是我故意刁难,为何还对我言听计从?” 凌妙妙被他这一问,愣了半天,猛地爆发出一声笑:“我说了要一直跟着你们,被折腾两下就退缩,岂不是太孬了?” 慕声不作声,望着她在阳光下的脸,细细的白色发带被风吹动,犹如蝴蝶展翅。 二人衣袖摆动,在这个无言的瞬间,像世间最普通不过的少男少女,在写什么两小无猜的初恋故事。 妙妙看着他笑,声音又甜又脆:“我也问问你,你这么折腾我,你是不是觉得挺开心?” 妙妙俯身将洗好的衣裳装进桶里,捶捶蹲麻了的腿,麻利地跳了起来,浑不在意,“这一路上,我看你玩得挺开心的,我也没觉得不高兴。” 凌妙妙哼着歌往回走。 她的心大,可是家里人和学校老师盖了戳的,连最不拘小节的豪放男生,都对她的心宽似海拜服。 真人体验都不怕输,遑论是完成任务。 她一向不跟小心眼的人一般见识,重要的是过程中的体验嘛。 慕声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转身就走:“胡说。” 妙妙脚步一顿,遭了,又说错话了? 脑子里叮地一声:“任务二进度提示:恭喜宿主,待攻略角色【慕声】好感度达到35%,请再接再厉。” 帝姬的烦恼(四) “热死了, 热死了。”小宫女佩雨匆匆跑进凤阳宫内,上襦的两只袖子挽到了肘上,额头上满是汗珠, 抱怨道, “姐姐,外面蝉叫得跟疯了一样!” 当值的大宫女“嘘”了一声:“小声, 帝姬在休息——快把衣服穿好,像什么样子?” 佩雨“哦”了一声,蹑手蹑脚地向内殿走去。 层叠的纱帐如轻云,掩藏着轻柔的声音。 “当时我们守在外间,听到里面好像有拍门的声音。但娘娘先前嘱咐,无令不得进入,大家都在犹豫, 那个穿白衣的公子便走过来了。” 佩云低垂眉眼,端着圆形的小盒,手法轻柔地给端阳手臂上的患处敷上药膏, “在场的都是内宫奴婢, 谁也没注意他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还没顾得上拦,他一把就将殿门推开了。” 端阳的两只耳朵被纱布包着,显得有些滑稽, 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远方, 她收回手来抱在怀里, 嘴角泛出一丝笑:“佩云,你可有仔细看过他的相貌?” “帝姬?” “我长这么大, 从未在京中看见过如此潇洒俊逸的人。”她语气越发低下去, 眸中仿佛有一团星火在闪烁着, 不知是惊喜还是惆怅。 那天满天晚霞里,他站得笔直,衣袍在风中飞动…… 佩云卷着床上的帐幔,脸上有些犹豫,“可是帝姬,那位公子是个江湖捉妖人,他……” “江湖捉妖人又怎么了?”端阳的眉宇间划过一丝不悦,旋即又浮现了一丝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母后不也在重用他吗?我看他比那些世家公子有胆量得多,若是能留在长安,以后必定前途无量。” 一旁的佩雨年纪稍小些,梳了个紧紧的发髻,额头上绷出了许多碎发,站着听了半晌,插嘴道:“柳公子真的能留在长安吗?我见他身旁有一位白衣女侠,好像是一起的。” 端阳的娇容阴了下去,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半晌才稳住心神:“那个女人梳的还是姑娘头,你怎么知道她与柳公子就是一对?” 佩雨睨着她的神色,眼珠一转,笑嘻嘻接道:“帝姬说得对,他们肯定只是结伴而来——再说了,世上女子,谁能比得上我们帝姬呀?” 佩云低头安静地听着,不置一词。 端阳嘴角抑制不住地上翘,却佯怒地抄起蜀锦圆枕,虚虚朝佩雨砸过去:“净会谄媚!” 佩雨接住了,蹦蹦跳跳地凑到端阳身边,为她舒服地垫在背后,端阳作势推了几次都没推动,二人在床边玩闹了一会儿,佩雨身子一退,不经意撞在了佩云身上。 佩云仿佛感知到自己与这样的场景格格不入,宛如一只被火舌燎到的猫,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端阳坐在了妆台边,专注地睨着镜子的自己,有些不悦地看着耳朵上的纱布:“佩云什么都好,就是太闷了些,让人扫兴。” 佩雨抿着嘴笑了,她颧骨略高,露出颊边一只梨涡以后,倒显得青春可爱:“佩云姐姐毕竟曾经是皇上的人,说话做事自然也跟皇上相似啦。” 一双小手握着梳子,小心翼翼地避过了她的耳朵,挽起一个发髻,在她鬓边别了一朵新鲜的芍药。 端阳微一敛眉,脸色由晴转阴:“皇兄向来不待见我,连带着奴婢都对我拿腔拿调,真是憋屈。”她的手指绕上发丝,摸了摸鬓边那一朵娇艳的鲜花,心情又愉悦起来,“佩雨,这花会不会太艳了些?” 佩雨两手扶住她的肩膀,笑嘻嘻地称赞道:“这花儿夺不去帝姬半分风采,任谁见了,都觉得人比花娇。” 端阳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就你机灵。” 她站起身来,“听说母妃在客厅见他……”伸出手最后整了整发髻,压不住嘴边笑容,“刚好,本宫也顺便去见见我的救命恩人。” 夏日的阳光格外灿烂,成排的木格栅在流月宫大殿里投下一片整齐的影子。烈日正盛,一阵阵蝉鸣声嘶力竭,端阳提着裙摆从步辇上跳下来,三两步到了檐下。 “殿下留步。”赵太妃身旁的尚宫站在玄关,朝她福了一下。帝姬半回过头,面上骄横:“怎么,母妃在厅中,我不能进去吗?” “回殿下,娘娘与客人有要事商谈……” 端阳帝姬已经透过帘栊望见厅中的几个人影,隐约见到白衣方士手捧茶盏坐在赵太妃右侧,一时间走了神。 大殿中诡异地安静,一个体型健硕的人正跪在地上慌乱叩首: “娘娘,臣实在冤枉,臣真的不知道!好好的香篆里,怎么……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赵太妃的眉头几乎拧成了麻花,神色十分复杂,半晌才小心翼翼问道:“……慕方士所言非虚?” 慕瑶清凌凌的声音淡然:“我绝对不会认错。”被她挡在身后的香师陆九脸色苍白,丝绸长袍被汗渍濡湿,在肩胛骨上形成了两个深色的印。 “郭修!”赵太妃眸中闪烁着惊恐,猛地一拍桌子,尖利的嗓音几乎破了音,“你……你好大的胆子……” 郭修满面震惊,几乎瘫倒在地上,张嘴欲言,没想到一抬脸,嘴一歪,当下控制不住,哭得涕泗横流:“姨母!姨母救我!侄儿当真什么也不知道……” 柳拂衣和慕瑶对视一眼,眼中颇有诧异。这郭修居然是个攀裙带的,还跟赵太妃沾亲带故。 “别叫我姨母,我有你这样的好侄儿?”赵太妃压低了声音,眉间满是狠意,像是个低声咆哮的凶兽,“这份差事满足不了你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我眼皮子低下干了什么!自己作死,还妄想别人保你……” “姨母!姨母,侄儿真的冤枉……”郭修将头磕得砰砰作响,“侄儿,侄儿是贪慕富贵,可侄儿自小连杀鸡都怕,怎么敢杀人……这批香乃是我从长安城外泾阳坡一个叫做李准的商人那里进来的,当时只图便宜,未曾想到其中竟然有此玄机……” 赵太妃闻言松了口气,冷哼了一声,虚脱般靠在椅背上,转头征询道:“柳方士……” 柳拂衣与慕瑶交换了眼神,点点头:“檀香里面掺杂这么多死人骨灰,动机未知,实为罕见,其中必有内情。”慕瑶神色严肃:“请娘娘允许我们查一查这个李准。” 赵太妃本来不想再招惹麻烦事,可是事情毕竟是由她牵出,只好虚弱地摆摆手,让郭修起来:“——谅你也没这个胆子。知道什么,还不速速报给两位方士?” 端阳帝姬正听得入神,不经意间触碰了帘上的缀珠,当啷一声响。赵太妃眼尖,远远地看见了端阳脚上那一双挂着东珠的丝履,心里诧异:“敏敏,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尚宫只得替她掀开珠帘。衣着华贵的端阳走进来,靠近柳拂衣时心中怦怦直跳,瞟了他一眼,轻移莲步到了赵太妃身旁,挽住了她的手臂,连声音都比平时温柔许多:“母妃!” 帝姬身上是沐浴后浓郁的熏香,赵太妃的目光在她头上娇花上走了一遭,心里咯噔一声,有了不好的预感:“身子没养好,怎么就跑出来了?” 端阳转过身子,露出明艳如霞的一张脸,对着柳拂衣端端行了个礼:“我来谢谢几位方士救命之恩。” “女儿已到长安,暂住皇宫,吃喝一应俱全,爹爹不必担心……”凌妙妙咬住笔杆子想了半天,补充道,“天热影响食欲,近来瘦了几斤,但我很高兴。对了,红糖馒头很好吃,请爹爹重重赏咱家厨子。” 两手将信纸折了两折,抬头在桌上四处寻觅信封的时候,看见撑在桌角上的一只白皙的手。 凌妙妙一个猛回头,正对上慕声来不及收回的脸:“你这人!怎么偷窥别人写信呢!” 慕声冷笑了一声,后退两步,慢条斯理地坐在了椅子上,翘起了修长的腿:“我当是写给谁的,原来是写给你爹。” “写给我爹怎么啦?”凌妙妙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我离家三个月都没信儿,他老人家肯定在家抹眼泪呢。” “……”慕声侧头看窗外,阳光将窗棂的阴影投射在他脸上,“想不到凌小姐是个如此恋家的人。” “谢谢。”凌妙妙刻意无视他语气中的嘲讽,将信纸塞进信封,睨着慕声的神色,笑眯眯地补刀:“你也常写家信吗?” 知道他寡亲缘,没事就捅一捅,好让黑莲花知道疼。 慕声看似没有什么反应,转着左手腕上的收妖柄,淡漠地回应:“我见阿姐写过,不过跟你写的不是一种。” “为什么?” “开头是‘父母亲大人膝下’,结尾是‘女慕瑶跪禀’,中间肯定不会写什么红糖馒头。” 凌妙妙咳了一声:“你们家一向家教严,不像我跟我爹,没大没小惯了。” 慕声微勾嘴角,是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个表情既像讽刺,又像是妒忌。 妙妙挪了椅子坐在他旁边:“你自己就没写过?” 慕声迟疑了一下,眉头微蹙:“给慕怀江和白瑾写信?” “嗯。”凌妙妙隐约知道慕瑶父母待慕声不好,但并不知道其中原因。 也不知是不是黑莲花记仇不记好,瞒报了人家的好意,对于捉妖世家的旧事,能挖一点是一点。 慕声冷笑了一声:“我不挂念他们,他们也不挂念我。有阿姐写信不就够了?” 他虽以懒洋洋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可浑身上下依然透露着戒备,宛如绷紧的弓弦,“除了家法,他们还留给我什么?” 他的黑眸微微一转,抚摸着头上的发带,恍然笑道,“哦,差点忘了,还有这个。” 妙妙抬头奇道:“这个发带是慕姐姐的娘送你的?” 帝姬的烦恼(五) “是白瑾亲手绣的。” 妙妙回头打量着他, 慕声一向束发示人,这条白色发带几乎日日不离身,既然如此珍视养母送的发带, 看来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差。 “那慕姐姐的娘, 待你也还算不错的。” 慕声不应,脸上划过一抹讥诮的颜色, 拿收妖柄在桌上敲了敲:“你的信要怎么送?” 妙妙将信封揣进怀里:“我早打听过了,有一位大员要去江南赴任,可以托他的随从捎过去,他今日出发在南郊坐船。” 她嘟囔道:“山高水远,寄信也这么麻烦。” 往小小的包裹里小心地装了两块点心,用眼神询问慕声:“嘿,够吗?” 少年皱眉看着她:“问我做什么?” 凌妙妙反问:“你不和我一起去?” “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去?”片刻, 眸中闪过一丝冷笑,“哦,凌小姐害怕迷路?” 妙妙接住他的嘲笑, 黑白分明的杏子眼里闪烁着笑意, 不否认也不反驳:“对。” 她将包裹打好结, 熟练地系在身上,“慕姐姐一早说了,我们兵分两路查案。她和柳大哥忙活了这么些天, 我们两个一直窝在房里闲着, 也不太好吧。” 凌妙妙悉知大部分剧情, 原身送信一节看似无心,却引出后文无限风波。从这个角度上来讲, 她作为NPC, 推动剧情义不容辞。 慕声眯起眼睛:“你想顺便去查案?” 凌妙妙满脸诚恳:“外面那么热, 我们不跑,就得慕姐姐奔波,你忍心吗?” 陆九在流月宫待了两个时辰,后背已经全湿透了。走在出宫的路上,步履虽仍然有些虚浮,但比来时轻松许多。 他垂着头,让了慕瑶半个身子,可慕瑶放慢了脚步,刻意与他并肩而行。 “听说陆先生的沉香居生意很红火,长安城里算是独一份。” 陆九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谦逊地笑道:“哪里哪里,下九流的生意人,勉强糊口而已。” 慕瑶回头打量着他的脸。陆九不过弱冠,已经是长安城里有名的香师,日进斗金。一个生意人混到今天这步,靠的就是为人低调、处事圆滑,甚至识时务得有些畏手畏脚。 慕瑶看他半晌,才开了口,语气听不出喜怒:“……陆先生明哲保身是对的,只是,千万要对得起良心。” 说话的时候,那双琉璃瞳显得格外明净,眼角下的泪痣冷冷清清,她看起来,如此纯粹纯洁,不容欺瞒和恶意。 陆九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身子微微有些发颤,飞快地压低声音道:“慕姑娘,此事太复杂,我劝你们还是不要查下去了……” 慕瑶眉间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疑惑,不动声色道:“陆先生的意思是?” 见陆九犹豫,慕瑶下意识地回头去找柳拂衣的身影,却见他和身披明霞似的端阳帝姬并肩走在一起,远远地落在后面,几乎看不清脸了。 她无声地回过头,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情绪:“你放心,我们捉妖人一生只为百姓福祉奔波,连妖魔都不怕,自然也不畏强权。” 陆九踌躇了片刻,叹了一口气:“我们生意人结交的朋友三教九流,知道的消息又多又杂……”他咬了咬牙,压低了声音,“慕方士,您去过皇家兴善寺,觉得那里如何?” “气势恢宏。”慕瑶沉吟片刻,“但我有一点疑惑……我对风水了解不多,但我记得,大殿背后需依山,兴善寺离城中这样近,四周都是一片空地,似乎有些不妥。” 陆九摇头叹息:“您说得没错。寺院风水,应该立子午向,坐亡空线上,这样才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兴善寺建寺之初,方士们千挑万选,选了最合适的一处地方,就是依着山的。” “之所以您觉得奇怪,那是因为……赵太妃礼佛十余年,十年前的兴善寺,并不是你们看到的那座。” 木窗下,茂盛的萱草半掩着宫道,娇小的身影站在榉树的阴影中。 “佩云,知道什么便快说,咱家身上事情还多着呢。”绸缎官袍的内监怀里垂着拂尘,左顾右盼,焦急地望着少女郁结的脸。 “……帝姬似乎是喜欢上那个柳方士了。”佩云手上捏着食盒,长睫下是迟疑和忧虑。 “那你……” 二人交头接耳,低声交谈一阵,一左一右分开了,身影消失在岔路口的两端。 “哼,果然……” 凤阳宫的窗框就是一只景框,框住了这样隐秘的场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木窗被轻手轻脚地合上,窗内几个小宫女面面相觑,神情闪烁不定,“佩雨姐姐,原来佩云姐姐她真的一直跟别宫的人有来往……” “嘘……”佩雨稚气的脸上露出愤懑的神色,“都给我忍着,总有一日抓住她的把柄,亲手将她交给帝姬!” 越往南郊走,气势壮阔的赭石色飞檐越稀疏,原上有成片的荒草,草叶足有半人高,原下是连绵的良田,一眼望不到尽头。 刺目的日光照在郁郁葱葱的树间,在地上投下铜钱般明亮的光斑。 凌妙妙随慕声从马上跳下来,飞快地躲到了树荫下,脖子上被晒得火辣辣地疼痛,浑身冒着热气。 慕声一身上下都是黑色,马尾高高束起,发梢扫在背后,脸上竟然连一滴汗也没有,简直有违物理常识。 凌妙妙靠在树上咕咚咕咚地喝完了半壶水,还是漏了许多,水顺着脖颈流进浅紫色上襦的领子里。 凌妙妙贪凉,上襦是冰丝织就,若隐若现地透出脖子上一节细细的肚兜系带。浸足了水以后,那带子愈发鲜红,映衬着雪白的肌肤,那碰撞的艳色,像一条细细的小蛇,直往人心里钻。 慕声看得横出火气:“你的嘴是漏壶吗?” 少女这才赧然停下来,抹了抹嘴:“对不住……”话音未落,那点羞愧马上就消失了,上下将他打量半晌,奇道:“你怎么一点也不热?” 慕声露出个讥诮的笑容,一点也不想理她,转身便走。凌妙妙紧跟了上去:“喝点水吗?” 他犹豫了一下,回身接了过来,仰头喝水,忽然感觉妙妙投射在他脸上的专注目光,长睫微微一动,与她目光相接:“你看着我做什么?” 凌妙妙热得两颊绯红,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来,倒映着细碎的光:“学习一下怎么喝水不漏。” “……”慕声背过身去喝水。 信已送出,慕声左手牵着马,右边跟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凌妙妙,还在向南漫无目的地走着。烈日当头,但不知为何,有人陪着,这条路竟然走得格外平静。 “好热……”女孩子平生最怕就是夏天,凌妙妙拿手掌盖在脸上,拖着沉重的步伐贴在树干上前进。 慕声的影子落在长靴下,微抿着薄唇,游刃有余地走在烈日下,余光不住地打量着凌妙妙的身影。 他有些不理解旁边的女孩怎么会突然如一株脱水的植物,软绵绵趴成一团,像被吸干了精气一样。尤其是当她不小心碰到他的衣服,就如同被咬了一口似的缩到一边,他当下便没控制住,将她一把拉过来,眸光一沉:“你躲什么?” “你摸摸自己行不行……”凌妙妙哭丧着脸,引着慕声的手触到他胸口的衣襟,黑色短打已经被太阳晒得发烫。 慕声沉着脸,无声地松开了手腕上的系带,将袖子挽到了肘部,露出雪白的手臂,不服气地示意她再摸。 妙妙被这动作吓了一跳,不敢驳了黑莲花面子,伸手小心地摸了一下,眼睛立即瞪大了。 她心底惊叹一声:“还真是冰肌玉骨?” 这天气,谁凉谁是大爷,她本能地靠近,冰蚕丝上襦轻轻擦过他露出的肌肤,炙热的掌心不住地摩挲他的手臂,整个人愉悦地贴了上来,带过一阵淡淡的香气。 少年的感官忽然变得异常敏感,忍不住立即放下了袖子:“凌小姐就不能矜持一点吗。” 假如他是一只猫,此刻毛都要被她撸秃了。这个人脸皮不一般厚,前一秒才对他避之不及,后一秒又当他是人形冰块,她不仅摸,看样子还能随时抱上来。 凌妙妙察言观色地缩到一边,嘟囔了一句:“不是慕公子叫我摸的吗?” “什么?” 凌妙妙摆手休战,连跟他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走了两步,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慕声,我们还有多久才到?” “到?”他冷笑一声,“我们根本没往回走,一直在往南。” “什么?!”凌妙妙几乎要崩溃,扭头四顾,“你确定吗?我看四边都长一个模样。” 少年嘴角一抽,羽睫底下满是讥诮,附在她耳边轻飘飘道:“出门在外,稀里糊涂客死他乡的,往往都是不识路的。” 凌妙妙敢怒不敢言,嘴唇抿了又抿,脸色茫然无助:“……这荒郊野地的,我们这是要走回太仓去吗?” 慕声也觉得无趣了,旋身拍了马背,冷淡道:“那便回去吧,上马。” “慕声!” 他回过身来,看见微风吹起她轻薄的襦裙和发丝,她远远地看着田埂的另外一端,伸手指着远处灰茫茫一片的阴影,掩藏在满园荒草中:“你快看……” 忽然大风吹低高草,一道日光照在露出飞檐瓦片上,宛如被镜片反射,化作一道眩光直冲人眼而来,刺得凌妙妙本能地躲闪了一下。 飞檐峭壁之下,重重阑干向上蜿蜒,玉阶灰白,犹如草中枯骨,凭空出现一座恢宏的海市蜃楼。 凌妙妙迟疑地回头看慕声:“我们……又走回兴善寺了?” 帝姬的烦恼(六) 荒草随风倒下, 连绵山峰宛如接天的黑影,山脚下是飞甍直射着如血的日光,飞檐之下却是另一种色调, 接天古柏如狰狞鬼爪, 青灰的阑干与墙壁,似乎笼罩在一片雾茫茫的阴翳中。 见过“一线天”, 没见过这种“一刀切”,凌妙妙不禁蹙眉:“这怎么回事,太邪门了吧。” 慕声没有出声,漆黑的眼眸一动不动地望着那里,嘴角绷紧,袖中收妖柄无声地向下滑落,被他“咔”地攥紧手中。 凌妙妙知道, 他此刻处于戒备状态。 那道利剑般的日光直直射在他额头上,他没有躲,直直地抵住了那道光, 只是微微眯了眼。 天色莫名阴下来, 游动的乌云遮住了日头, 光明与阴翳相互追逐。远处的高山似乎突然变得遮天蔽日起来,方圆几里荒地,似乎只有他们二人。 慕声的发带在风中飘飞, 发出呼呼的声音, 轻轻擦过她的脸颊。 凌妙妙往他身边贴了一寸:“这……不是那日我们去过的兴善寺, 对吧?” 慕声侧头看她。妙妙对着一片灰蒙蒙的侧殿抬了抬下巴:“‘青青伊涧松,移植在莲宫’, 题在壁上的那首诗不见了。” 少年嘴角微微一翘, 羽睫下的眸子黝黑:“真聪明, 不过……”他的笑一加深,突然便成了讥诮,“凭空多出来的山那么大,你还需要通过两行字区分?” 凌妙妙扭头望了一眼连绵远山:“……” 随着“兴善寺”越靠越近,天色越发阴沉,风越来越大,席卷落叶,横扫尘土,渐有刮骨之势。 凌妙妙不住地抬头望天,天空已变成暗黄色,迷茫不清,远处的树影都在剧烈摇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喂……”她轻声提醒道,“看样子是沙尘暴。” 慕声一路上都在沉思,听见妙妙的话,抬起头侧向望着天空,眸子缓慢地转了一下。 “呀……”妙妙跟着一望,一下让尘土迷了眼,飞速伸手牵住了慕声的衣服,开始疯狂干咳起来,眼泪直流,“我们找个地方避一避好不好?” 慕声低头望着拉着自己的衣角的手——被他丢在人群里过太多次,抓住他变成了她的习惯性动作。 凌妙妙已经咳得半弯下腰,指节越收越紧,直拽得他向前一步,他低眉:“沙子进了眼睛,又不是进了喉咙,你这是发什么疯。” 凌妙妙揉着眼睛站直身子,一双杏子眼红得像兔子:“你懂什么,我爹教的,这样就能把沙子从眼睛里震出来了。”炫耀似的向前一伸脸,“喏,你看。” “……”他顺势捏住凌妙妙的下颌,不顾她的挣扎,仔细看了一回,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珠下,眼底红得似要沁出血来,却莫名有种病态的殊色。 真娇气,他看着她游神,这么容易就红成这样…… 风沙越发肆虐,他们的头发上都布满了黄色的灰尘。妙妙看着慕声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你还敢这么瞪?”凌妙妙气坏了,“你不怕沙子进了你的大眼……”话音未落,他手上松了劲儿,忽然猛地闭住眼睛,一秒钟之内呆滞成了相片。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别动……”凌妙妙小心地踮起脚,安抚地拍他的肩头:“你你……你先蹲下。” 慕声整个人僵硬得像座雕塑,慢慢地盘腿坐下来,双眼紧紧闭着,长而翘的睫毛倾覆下来,任凭凌妙妙抬起了他的脸。 哼,风水轮流转。 凌妙妙开始幸灾乐祸:“慕公子,你自己咳,还是要我帮你吹?” 慕声仰着头不发一语,在纤长羽睫的点缀下,少年的脸颊温柔得让人不忍欺凌。 “好吧,那你担待些。”凌妙妙深吸一口气,轻轻捧住他的脸,脸颊是温热的,她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你等什么?”等了片刻不见她有动作,他的眼睛居然强行睁开,润泽的黑眼珠定定地望着她,眸中闪动着星辰般的光泽,眼底被刺得通红一片,语气却漠然而不悦,“真是指望不上。” 凌妙妙吓得松了手,又忍不住凑近看了看,两双通红的眼睛四目相对。妙妙蹙眉:“你的眼睛好红。” 她眸中闪过一丝轻微的怜惜,宛如一道细丝般的光,一下子冲撞进了他胸口。 他的手动了一下,却被她紧张地一把捞住,“别揉,”她认真嘱咐道,“伤眼睛。快哭,用眼泪冲掉。” 眼泪?慕声的眼珠茫然转动,砂砾像是要在蚌肉中磨成珍珠,眼眶干涩极了。 天生无泪之人,尽管那双眸子宛如秋池,一年四季都氤氲着水汽,但那水汽却是最虚妄不过的存在,是镜中花水中月,像他绝美却虚假的皮囊。 眼泪究竟是什么滋味? 唯有耐受这种刺痛是驾轻就熟的,熟到他甚至没有抬一下眉。 在出神的时候,少女忽然捧住了他的脸,她的脸凑过来,带着额发上若有似无的有茉莉的熏香,温柔得仿佛只吹起了两三片羽绒,一阵沁凉的风拂过眼珠,他本能地闭上眼睛。 那样罕见的温柔如退潮般迅速离开,她避嫌似的收敛了自己的关怀。 “慕声。”睁眼时她退在两三步外,微微抿唇,有些紧张地侧头问,“好些了吗?” 风沙仍在肆虐。 他无声地坐在土道边,发梢在风中摆动:“你过来,坐在我身后。” 凌妙妙打量他半天,想必堂堂黑莲花不会让小小一粒沙给为难了,于是点点头,放心地躲在了他背后。 少年脸上没有表情,薄唇微抿,右手竖起,左手飞速地贴了一张符,怀中光芒迸出,刹那间风卷尘土旋转起来,宛如一个漏斗,倒着被吸入他手中,林木哗哗作响,几乎要连根拔起,天色阴晴不定。 旋风左右摆动,似一只遮天蔽日的大虫,扭动身躯在挣扎,半晌,“倏”地一下钻进了慕声怀里,眼前似乎被扯开蒙眼布一般,骤然明亮起来。 被吹得哗哗作响的树木,瞬间风平浪静。 凌妙妙望着晴好的天,被黑莲花的日天日地的战斗力震撼了。 这年头有慕声,雷公电母都该失业了。 她好奇地将头凑到他肩上:“你有这样厉害的法宝,刚才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慕声看着手里橙黄的符咒,半晌才微微侧过头,难道地将符纸拿给她看,笑容有些古怪。 仔细看去,他手中符咒有重叠的两张,下面的那张符咒很旧,黄色已经发褐,边角都残缺不全,但看形制,居然与慕声那张一模一样,以至于叠在一起时,她差点没分辨出来。 “——你的意思是,刚才的风沙是底下这张旧符搞的鬼?” “这是封印,而且只是第一道。这种封印,意在隔绝进出,镇压鬼神。”他的嘴角微微翘起,神色晦暗不明,“这是我家的封印符。” “慕……慕家的封印符?”凌妙妙听得背后直发凉,“看这张符也有些年岁了,难道赵太妃有所隐瞒,她早在很多年前就召唤过慕家人?” 阳光照着慕声脸上毫无温度的笑:“好有意思,慕怀江和白瑾,曾经联手将兴善寺封印在这处荒地中。” 妙妙仔细看那宛如海市蜃楼的建筑,里外空无一人,荒草连天,怎么看都像是鬼蜮:“这真的是兴善寺?” 慕声冷笑一声:“背山,立子午向,坐亡空线上,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才是真正的兴善寺。” “当年的流言传说,曾被先帝一力镇压。”陆九的声音越压越低,导致慕瑶不得不靠近了他,侧耳凝神。 “传说十年前,兴善寺刚刚建起不久,便出了事,当时的三位住持一夜之间全部暴毙,寺院上方红光满天,三日夜不散,自此之后,旧寺被封。皇室大兴土木,在长安城南,修建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兴善寺。” 说到最后,他嘴角勾出一个诡秘而嘲讽的笑。 慕瑶嘴唇颤动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略微吃惊地吸了一口气。 “所以,慕姑娘明白在下的意思吗?”年轻的香师很瘦,面颊上的颧骨略微突出,带着一丝病气,他说话时,没有看慕瑶的脸,而是直直地看着前方,“太妃娘娘,乃至整个皇室,他们都不像你们以为的那样单纯。” 慕瑶的脚步站定,脑中飞速闪过许多念头,忽然道:“在殿内的时候,陆先生看出来那里面混有骨灰了?” 陆九低眉一笑,五官隐没在阴影中:“怎么会呢。正如慕姑娘所说,陆某只是个本分生意人。” 帝姬的烦恼(七) 端阳帝姬以一种厌恶又挑剔的神情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手指抚摸着一双明眸下两团乌青,“叮当”一声将缀满珍珠的云脚簪子掷在了桌上,声音里带着烦躁:“龟兹进贡的那一盒蜜粉呢?” 为她梳妆的宫女仿佛有些心不在焉, 慌忙回过神来:“回殿下, 前些日子用完了……我拿咱们自己产的珍珠粉补上的。” 端阳盯着镜子的目光慢慢游移到了宫女脸上,面无表情地盯了半晌, 语气有些古怪:“佩云,服侍本宫久了,连一声‘奴婢’也忘了吗?” 佩云呆呆望着她阴冷的神色:端阳虽然一向性子骄纵,但从未苛待过他们,更别说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当即慌乱地跪在了地上:“奴婢知错。” 佩云低着头,惴惴不安地看着地板, 没有发现端阳胸脯起伏,眸光里气愤和委屈交替浮现,似乎是极力忍耐着什么, 半晌才冷声道:“你下去, 换佩雨进来。” 佩云与佩雨擦肩而过, 佩云一直低着头,显得有些心神不属。 佩雨是一年前入的宫,比她小四岁, 今年只十五出头, 个子才到她胸脯, 模样是不及她周正,但胜在天真烂漫, 笑起来的时候也外有感染力。她很瘦小, 颧骨高, 头发有些稀疏,发髻扎的紧紧的,显得脑袋挺大。 端阳已经趴在桌上假寐:“来了?” “殿下,你怎么还放任她在身边……我们明明都看见……”佩雨愤愤的声音格外清脆,端阳立即直起身子“嘘”了一声,冷笑道:“还不到时候,等我抓她个人赃俱获,看她如何抵赖。” 说这话时,她的眼神通红,宛如一只被攻击后发怒的小兽,“这五年,我哪里待她不好?吃里扒外的东西。” 佩雨垂下略大的脑袋,悄声嘟囔:“她原是陛下的侍女,肯定打心里看不上我们这处,心气高了,自然要往外牵线搭桥。” “呵,皇兄……”端阳脸上一丝笑也没有了,任凭佩雨给她梳妆,手里死死捏住一把橡木梳子,“皇兄是让先皇后娘娘养大的,心和我们不在一处。母妃辛辛苦苦生下他,却连个太后都当不起,我又算什么?” 那些虚名和宠爱,从来就没落实过。 她今日才算是不吐不快,出了一口浊气,若是佩云在侧,一定会严肃地提醒她“谨言慎行”,果然是帮着外人欺负她! 佩雨却不同,这是个忠心护主的,跟她在一起,随心所欲的舒服。 佩雨年龄虽小,可手劲儿却很足,捏端阳的肩膀上,力道恰到好处,令她眯起了眼睛,语气也缓和下来:“那天,你看见我和柳公子说话了吗?” 佩雨甜甜地笑了:“奴婢瞧见了,真是一对璧人。” “他懂得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是我见过的最温柔守礼的男子。”端阳帝姬的嘴角刚勾起又落下,“只可惜他身边总有一个人,时时刻刻同他在一起,我约他陪本宫逛花园,他也不答应。” 佩雨的按摩使她浑身放松下来,倦意袭来,不禁打了个哈欠。 “帝姬昨夜没睡好?”佩雨瞥她半晌,急急转身,踮着脚尖从柜子里找到一盒香料,“还好,佩云先前燃的香料剩了不少,帝姬回床上躺一会吧。” “点上吧。”端阳在背后心不在焉地应道。 打开纸包捻出一块,在香炉中点燃,一缕淡淡的幽香弥漫出来,“帝姬觉得这安神香如何?” 一扭头,端阳竟然已经趴在妆台上睡着了,小宫女轻手轻脚地凑近了她,试探地推了推:“帝姬?帝姬?” 没有得到回应,她在一片昏暗中长久地望着端阳的睡着的脸。 “既然你们已经在南郊找到了那处兴善寺,证明陆九所言非虚,至少不全是捕风捉影,这件事中有蹊跷。”慕瑶的眉头微微蹙起。 “如果要隐瞒或者封存什么,南郊那么大一座废弃的兴善寺,不可能不做任何处理地置之原地吧。”柳拂衣撩摆坐下,一语击中要害。 慕声答道:“那里很偏僻,四周长满荒草,不仔细看很难看得出来。” 凌妙妙察言观色,发觉慕声刻意隐瞒了慕家封印的事情。 她想了片刻,跟着点头:“那条路上人极少,就算有人看到那座大殿,多半也会当做海市蜃楼,不会冒险一探。” 话音刚落,她感觉到慕声的目光再度落在她身上,似乎是在打量。 只是他们两个的说辞显然不能说服慕瑶,她当即做了决定:“阿声,明日你带路,我亲自去看。” “不行。”慕声登时变了脸,“太危险了,阿姐不能去。” 慕瑶勾起嘴角,目露嘲讽:“你方才不是说只是偏僻一些吗?” 慕声润泽的眼珠微微一转,显得迟疑又无辜:“……柳大哥说得很有道理,万一那里有封印,我们那日去得仓促,未曾发现呢?” “好了好了。”柳拂衣有些好笑地捏了捏太阳穴,“实地勘探不是什么要紧事。在此之前,我有几个疑惑,跟诸位提一提。” “先前我们猜测,帝姬的噩梦是由于檀香里添加了致幻的草药,那赵太妃每次都与帝姬同入同出,她为什么没事?” 慕瑶作势要答,柳拂衣抬袖阻止了他,接着道,“瑶儿发现檀香里有死人骨灰,这么多骨灰从何而来?骨灰不能燃烧,点燃之后只会扑簌簌地往下落,随风浮在空中,若说是以次充好降低成本,实在说不过去。” “据郭修坦白,这批檀香的来源是泾阳坡一个叫李准的江南商人,此人在这一串事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与十年前的旧事,又有什么样的关系?” 几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柳拂衣,均陷入了沉思。 “还有一个,据陆九所说,十年前兴善寺落成不久,寺中僧人暴毙,红光漫天不散,这种怪事显然非人力可及,必有神怪参与,为什么我们在探访的过程中,从不曾感受到妖气?” 一阵沉默,慕声面无表情,慕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凌妙妙轻轻开了口:“柳大哥说‘此事必有神怪参与’,就已经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柳拂衣的眼神赞许,接道:“没错。致幻的草药未必真的会招致噩梦,就算有效果,也会一视同仁,只有神怪参与,才有挑选和控制的本事。” 慕瑶蹙眉:“可是我们的确不曾感知到妖气,难道是对方修为高深,深不可测……” “阿姐不要把敌人想得太强大了。”慕声的语气温柔怜惜,“我们捉妖人探寻不到妖气,对方可能真的不是妖,却有同样故弄玄虚的能力。” 慕瑶和柳拂衣同时抬头:“鬼?” 凌妙妙安安静静地听,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柳拂衣为她悉心解释:“妖是非人之物修炼得来,通常具有浓重的煞气,妖力越高者妖气越甚;但鬼是人所化,本质上是人存在的另一种方式,对捉妖人来说,鬼的怨气是不容易被感知的。” 妙妙诚恳点头:“所以,十年前的兴善寺红光和十年后的帝姬噩梦,很可能都有鬼魂的参与。” 柳拂衣思忖片刻,解释道:“鬼魂与妖不同,它们移动的能力有限,基本上会被困在死亡的地方,如果要强行移动,需要依附于‘媒介’。” 妙妙听得头皮发麻:“按柳大哥的说法,有没有可能,这个“媒介”就是檀香里的骨灰,骨灰随着风飘飞,沾染了女眷的衣襟,就跟着端阳帝姬回家了……” 如果她那个胆小的丫头在身边,听到这番话,只怕会尖叫着抱头鼠窜。 可惜在场的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捉妖人,面色并没有多大变化,都点头默认了凌妙妙的猜测。 慕声玩弄着自己的腰带,歪头笑道:“既然有鬼魂,那必是死了人。你们猜这些人究竟是死在兴善寺赵太妃那里,还是死在泾阳坡制香的李准那里?” 慕瑶冷清的眉眼有些郁结:“枉死之人化作鬼,生前身后事,皆为因果,此事是阴司插手,我们捉妖人以什么立场来管?” 事已至此,真相扑朔迷离,平静的局面下仿佛酝酿着暴风雨,她迫切地想追查下去,但是…… 慕声笑道:“阿姐若是想查,我就陪着姐姐查下去,想必捉鬼和捉妖一样有趣。” 慕瑶回过头,恰好撞进弟弟带着无限纵容的眼眸,这么多年来,他谁也不听,却对她言听计从,总是无条件地站在她这一边,她心中微微一动:“阿声,姐姐谢你。” “咱家有礼了。”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剧烈的蝉鸣声一下子涌进内室,一身崭新深蓝官袍的内监捧着拂尘,背后是两个梳着双丫髻的侍女。 内监迈进门槛,直冲着慕声而去,笑得满脸褶子:“慕公子,太妃娘娘请您去前殿吃酒。” 慕声微微眯眼,回头望了一眼茫然的三人,指了指自己:“只叫我?” “呃……”老内监有些尴尬,但急忙圆回了话,“诸位大人劳苦功高,一起去也无妨。只是太妃娘娘说了,先前慕公子和这位姑娘急着出去查案,都没能好好见一面……” “阿声,你去吧。”慕声还未说话,柳拂衣便替他做了决定,他猝不及防地伸手猛推了一把凌妙妙,不容拒绝地笑道,“妙妙也去。” 帝姬的烦恼(八) 阳光穿过宫廷内巨大的梧桐树, 斑斑驳驳地落在凌妙妙头上。 一行人在宫道中行走,穿过曲折的廊桥,时而被树荫笼罩, 时而落入灿烂的阳光下。 不知为何, 慕声走得格外缓慢,一路上不紧不慢地欣赏着皇室宫殿, 凌妙妙走在他旁边,努力无视着前方徐公公和宫女们频频回望时那热切的眼神。 迎面过来一群小青衣,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打头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太监。那太监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压不住人,小丫头们便放胆叽叽喳喳,惹得前面的徐公公老远见着就皱眉头。 忽然孩子群里小小地骚动了一下, 飞出一道黑影,直冲到这边来,慕声出手如闪电, 伸手接了个正着。 小太监见徐公公面色像要吃人, 心里暗叫不好, 立即带着他们呼啦啦跪到一旁,“都闭嘴!谁乱扔的东西?” 慕声低眉看着手中的小玩意。 是一只竹蜻蜓,小小的, 做工很粗糙。 徐公公察言观色, 见他神情并没有被冒犯的不悦, 松了口气,“都是民间来的野孩子, 不懂规矩……” 慕声眼睫微动, 伸手将竹蜻蜓还给他:“无妨。” 徐公公挂着笑, 转身便阴了脸,对着吓得战战兢兢的一群小青衣斥道:“你们的脚踏进了皇宫里,就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后谁再没规矩,抓到慎刑司里往死里打,听到没有?” 小太监吓得头如捣蒜:“是,是,公公说的是。” 徐公公冷哼一声,将那竹蜻蜓一折两半,信手扔进草丛里,转身冲慕声笑道:“慕公子这边请,仔细误了时辰。” 慕声看他一眼,没有做声。 徐公公触到他的眼神,激灵了一下。这个瞬间,他觉得眼前这少年和陛下的眼神有些相似,淡漠,冷厉,让人有片刻恍惚,当下心里打了鼓,没敢再催。 妙妙和慕声仍然缀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走。妙妙回头望去,那群小青衣还在原地跪着,风刮着道旁大树,绿浪翻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你怎么回事?”凌妙妙轻轻碰了碰慕声的手臂。 “别说话。”慕声仍旧在四处观望,语气出奇冷淡。 “慕公子……”短短的路走了足有一刻钟,徐公公实在忍不住了,顶着一脑门热汗,迈着小碎步快速折返回来,笑眯眯地刚要开口,只听得“啊呀”一声,慕声突然弯下了腰,登时吓得他手足无措:“哟!慕公子这是……” 凌妙妙也吓了一跳,一把扶住了慕声,他慢慢直起身子,脸色苍白如纸,那双润泽的黑眸宛如迷蒙的湖面,闪动着水光,嘴唇毫无血色,他勾勒出一个勉强的笑:“实在抱歉,我突然间不大舒服,想必是无法赴娘娘的约了……” 徐公公吓出了一身冷汗。 看他这样子,哪像是“不大舒服”,感觉像是下一秒就要过去了一样…… 赵太妃在宫外请的方士,要是不明不白在他手上出了事…… 他舌头都有些捋不直了:“慕公子快,快回去休息,咱家回去报娘娘一下就是了。” 回头一摆手,呵斥两个吓傻了的宫女,“还不快去叫太医!” 他凑过来,看慕声脆弱得像个玻璃娃娃,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从哪扶起:“慕公子坚持一下,咱家扶您回去休息。” “不必了。”少年微微笑起来,强撑精神的神情格外招人怜惜,“老毛病,妙妙知道怎么办,回去躺躺就好了。”说罢,眸光轻飘飘地扫过凌妙妙的脸。 一脸茫然的妙妙被这眼风一扫,立即以母鸡护崽的方式将慕声搀着,避过了徐公公的手,坚定道:“我送他回去就可以了,您快去回了娘娘吧!” 老内监纠结了片刻,“哎”了一声,提着新官服的下摆,着急忙慌地跑远了。 慕声还软塌塌靠在妙妙怀里。 她见人走了,压低声音问道:“你又出什么幺蛾子?” “哼。”慕声冷笑一声,念诀松开了手腕上的收妖柄,白皙的手腕上被勒出一条青紫的印子,脸上慢慢地回过血来。 凌妙妙看得心惊肉跳:“你这装病的方式……真别致。” “扶我回去休息。”慕声把眼睛一闭,掩住了眸中满不在乎的神色,“待会儿人要来了。” 佩云在外间汲水,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额角的发丝已经被汗水濡湿了。凤阳宫外有一处小内院,院里有一口井,是给宫女们打水洒扫用的,高耸的竹丛外紧挨着宫道。 内院里只有佩云一个,袖口挽在手臂上,咬着牙提水,桶里的水不住地泼在她的裤脚上。 宫道外闪过一抹深蓝的衣角,随即竹丛微微响动,一张惊讶的脸出现的竹丛外:“佩云,怎么是你在这儿,其他人呢?” “都去午睡了。”纤弱的身影转过脸来,额头上布满汗珠,头微微低着,出声很轻,“我早上服侍不好,惹帝姬生气,被罚到外间来了。” 老内监越发震惊:“你在帝姬身旁有五年了,帝姬怎么突然……” 佩云冲他摇摇头,汗珠顺着消瘦的下颌落进了衣领里:“新来的佩雨活泼,更合帝姬的意。”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恳切道,“帝姬出事后,陛下一次也没来看过,她一定心寒。你们在御前的,要不要……” “没商量。”老内监还没听完便开始摇头,“要是帝姬因为其他原因有个头疼脑热,陛下早就来探望了。只是……怪力乱神是陛下十多年的心病,谁也劝不动。” 沟壑纵横的脸皱成一团,扫视着佩云心事重重的脸,许久长叹一声:“小帝姬不懂事,不懂谁是真待她好,现在还追着一个方士跑……” 他上下打量着佩云汗珠密布的脸,惋惜道:“可惜你没有当娘娘的命,只能这样熬着。” 佩云惶恐四顾,急忙想要打断,待听到后半句话,眼中慢慢浮出一丝怅惘。 她许久才回过神来,点头笑道:“这就是我的命,没什么不好。” 凌妙妙将慕声安顿在床上,拉下了帐子,反身轻手轻脚地闭上了门。走到床边,拿膝盖顶了两下床,顶得那床晃了两下:“待会儿太医来了,你怎么应对?” 慕声翻了个身:“不见,说我睡熟了。” 妙妙半晌才反应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让我去给你挡人?” 帐子里的慕声不吭声,像是默认。 “哐哐哐——”敲门声适时响起。 凌妙妙只好瞬间收敛张牙舞爪的表情,换做一脸诚恳去应付御医。 妙妙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嘴皮子会说,脸皮又够厚,好说歹说糊弄走了太医,转身回来的时候,觉察到空气里飘荡着一股似曾相识的腥味。 她皱了皱眉走到窗边,狐疑道:“窗户怎么开了?” 帐子里慕声背对她躺着,似乎是睡着了,露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妙妙在桌上餐盘里挑了半天,找了个鲜红的苹果,用小匕首坑坑洼洼地削了皮,坐在慕声床沿上边啃边问:“真搞不明白,见赵太妃见一面而已,又不会掉块肉。” 帐子里慕声脸色苍白,顿了顿才翻过身来接话,语气中抑制不住的厌恶:“我不想见她。” “为什么?” “我头一次见她,就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妙妙回忆起兴善寺初见那日,慕声从大佛背后的阴影中走出,走到光亮中的那一瞬间,赵太妃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其古怪。 那日风波,她已经被吓得面色铁青,可是慕声的出现,好像让她在惊异之上又看到了什么更恐怖的事情似的。 凌妙妙犹豫了一下:“你认识她?” “不认识。” 她叹息一声。 原剧情专注于慕瑶、柳拂衣爱恨交织,或是联手打怪,对于慕声的背景着墨实在太少,黑莲花骤然升格为这个剧本的男主角,背后却是迷雾重重,令人无从下手。 凌妙妙的苹果汁水四溅,不由得离慕声远了一些:“你的感觉无凭无据的,檀香里的致幻草药,你也是猜出来的?” 慕声信手撩起了帐子,露出脸,黑墨似的眼瞳直直看出来,足像是试探:“光明磊落的手段我未必看得出来,邪门歪道,我怎么会不熟悉?” 凌妙妙望着他怔了片刻,一掀眼皮,接着淡然啃水果:“那也算是本事。” 她啃了一口,忽然注意到他衣袖上沾染了一团黑红的污渍,“咦,你手腕怎么了?” 慕声猛地缩回手去。 “哐哐哐——”又有人敲门。 凌妙妙叹了口气,起身挂着笑脸开门:“方才不是说过吗,慕公子已经睡下了,太医您老请回吧。” “凌姑娘。”门外立着满脸笑纹的徐公公,怀里滑稽地抱着个黄白相间的毛绒团,“是奴才。” “哎呀!哪儿来的猫儿这么……”凌妙妙伸手拎住了那毛绒团的后颈,满心欢喜地往怀里一抱,沉甸甸的,待到看到那东西琥珀般的黄色瞳仁和额头上不太明显的三横,声音顿时走了调,“可爱……” 这他么……这特么是老虎啊! 凌妙妙僵硬地抱着老虎,不动声色地抖着。 小老虎刚出世没多久,十分温和幼嫩,身上的斑纹还不明显,毛发软绵绵,不仅毫无防备地伸出粗糙的舌头舔了舔妙妙的手背,还张嘴打了哈欠,露出两颗尖锐的虎牙。 内监的神色笑眯眯的,不住地打量着拉下的帐子后慕声的身影:“不知道慕公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他睡一觉就没事了。”妙妙表情僵硬地敷衍,伸手想要把老虎还给他,可这位公公完全没有伸手的意思。 她只好端着老虎一边哆嗦一边干笑:“公公,这大猫打哪儿来的?” “今上围猎,打死林中一只凶猛的母虎,洞里还有只小的,同去的嫔妃见小老虎可爱,不忍伤它性命,便着人抱回宫里养着。太妃娘娘说慕公子是少年英才,一定喜欢这个,专程送来给慕公子养着玩。” 凌妙妙听着,心里冷笑:赵太妃只见慕声一眼,就识别出他的蛇蝎本质了吗? 啧啧,真慧眼。 “多谢太妃娘娘好意。”背后慕声的声音冷不丁传来,妙妙回头一看,只见慕声竟然下床走了过来,脸色苍白得仿佛大病初愈,只是脸上似乎弥漫着一层阴云。 他低眉望着凌妙妙怀里甜甜睡着的小老虎,看了许久,十分平静地问她:“妙妙,你喜欢吗?喜欢就留下来。” 留……留下来? 不对,重点是,问她干嘛? 凌妙妙心里别扭的感觉愈加强烈,见慕声似乎也压抑着什么情绪,干脆地将小老虎轻手轻脚往桌上一放,抽回手去:“还是算了……我不喜欢。” “凌姑娘,它还小,不会伤人的。”内监以为她害怕,急切地解释,“爪子上的指甲都让宫人剪掉了,不会勾衣服。” “我不是怕它伤人。”妙妙犹豫了片刻,“公公,老虎是林中猛兽,把它自小抱来当宠物养,难道它以后就会变成猫吗?” “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虎毕竟是老虎。” 慕声仔细观察着凌妙妙,她眸中闪过一丝轻微的怜悯:“明知道再柔顺的小虎,实际都是猛兽,终有一日要露出利齿,等他长大了如何处理?杀掉吗?” “这……”内监一时无言。 “既然一开始就免不了怀疑和防备,最后的结局都是一个死,又何必要给它几年装模作样的恩宠?对它来说,这样的人生,还不如一开始就和母亲一道死在猎场上。” 话音刚落,两个人的目光都猛然集中到她脸上,凌妙妙赶忙灌了自己一杯茶,飞快擦了擦嘴,笑道:“对不住,我的话有些太多了。” 帝姬的烦恼(九) 小老虎还眯着眼睛趴在桌上, 有一搭没一搭地摆着尾巴。 幼小又无害的东西怎么看都惹人怜爱,浑然不知身旁有人已经几句话残忍地预测了它的命运。 凌妙妙动了恻隐之心,在它脖子上的软毛上呼噜了一把, 被打扰的小老虎头一扭, 在她手背上张嘴一咬,活像是撒娇。 妙妙灵巧地躲过去。 内监还是有些不死心, 陪着笑脸:“瞧它多乖——宫里面有林苑,其实它长大了,也未必要死,会有专人驯养……” 慕声忽然笑着打断:“老虎小时候像猫,大家不过看个稀奇,不会真把它当猫儿养。我也不喜欢,看来公公又白跑一趟了。” “那……真是可惜了。”老内监的笑略有迟疑, 不过很快便找到了台阶下,“太妃娘娘嘱咐了,若是您不要, 咱家便给端阳帝姬送过去。” “多谢公公了。” 徐公公露出一个十分亲和的笑, 抱起了桌上睡得昏天暗地的小团子, 眯着眼冲二人点头示意,迈着小碎步离开了。 慕声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白色中衣外, 囫囵披上的衣袍半拖在地上, 像是谁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混混沌沌刚睡醒, 敷衍的笑容还挂在脸上,眸光却不含一丝温度。 许久, 他转身慢慢走回床边:“你一点也不心软。” 凌妙妙不以为意:“你觉得救它的嫔妃心软吗?杀母夺子, 那不是悲悯, 是残忍。” 慕声的步子猛然一顿,太阳穴仿佛炸开一朵浪花,一波扭曲的痛楚猛然侵袭过头颅。然而只是一瞬间,还未等人识别出来源,便如浪潮转瞬褪去。 他慢慢撑着床坐下来,拉开被子躺了下去,扭头盯着凌妙妙还带着细细绒毛的侧脸。 她与世上所有的少女一样天真而庸俗,命如草芥。可是她又不太一样,一举一动都遵循某种执拗的规律。 她可以不断变化着行动的姿态,不断贪生怕死地妥协,可是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那些妥协都只是表象,她是绝对不会迷失道路的。 凌妙妙是软体动物,死而不僵,不像他。 “老虎或猫有什么分别吗,讨得了人的欢心不就行了?” 她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他忍不住去试探。 天气很热,副本走得很慢,凌妙妙需要不住地克制自己上浮的肝火:黑莲花总是变着法儿地想要与她探讨人生,还往往是以打哑谜的形式。 她谨慎地想了想,答道:“欢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得到满足的东西,但真心实意的喜欢不是。你真心实意喜欢猫,应该是喜欢是它既能被人抱在怀里,又不完全附主的个性,所以你宠它宠得心甘情愿;如果你喜欢的是虎,那就是喜欢它的残忍和野性,即使被它撕咬吞吃,你也会毫无怨言。” “如果养着小老虎,只是看它没有齿爪,没有反抗能力,占有了它,主宰着它,看着老虎变成猫的笑话,心里又害怕着有朝一日它会反咬一口,所以防着它,忌惮着它……这就是叶公好龙。” 她低头看着慕声半闭上的眼睛,心里一阵挫败。 把人都说睡着了…… 她抽出了褥子下面的团扇,在他脸上轻柔地扇风,嘴角又止不住地挑起来,自语道:“我讲得真好,真棒,就该录下来。” 谁料慕声骤然睁眼,一把捏住了她的团扇,眼睫下的眸子漆黑:“那你喜欢老虎还是猫?” 凌妙妙挣扎了一下,怂了:“猫。” 慕声嘴角慢慢浮起了一丝讥诮:“果然,软糯的,无害的,可爱的……” “这你就说错了。”妙妙抿嘴笑了,语气轻得像午间情人的窃窃私语,眼底都沁出晶亮亮的笑意,“我选猫,不是因为它柔软好掌控,是因为我还没有遇见能让我甘心被吃下去的老虎。” “啊——” “帝姬,帝姬!” 白影猛地站起来,像是喝醉了酒的人,东倒西歪地、径自朝墙壁上乱撞。 整个凤阳殿被尖叫声贯穿,午睡的丫鬟们头皮发麻,一骨碌从床上滚下来,连爬带滚地走到了内殿,只见端阳像是发疯一样捂住双耳,踉跄着奔逃,不住发出恐怖的叫声。 佩雨紧紧追在她身后,脸都吓白了:“帝姬,帝姬醒醒!” 端阳嗓子喊得沙哑,骤然脱力,被佩雨扑了个正着,小侍女用整个身子环住了颤抖的帝姬,两个人一起慢慢滑坐在角落。 “神女,神女……”端阳嘴唇发白,不住地哆嗦着,齿间溢出了断断续续的话。 “殿下说什么?”凤阳宫的所有人一齐跪坐在端阳身边,裙摆落交叠着在地上,像一群瑟瑟发抖的白兔,努力想要听清楚她含糊的言语。 “又来了……”端阳茫然抬起头,眼泪不住地溢出眼眶,崩溃地大哭起来,“你们快告诉他我不是!我不是!” 微微泛黄的纱布轻柔地包裹住端阳的耳廓,老太医年逾七十,一双宛如枯树皮的手布满斑点,微微颤抖:“帝姬只是受惊过度,已无大碍。” 赵太妃一颗心悬在嗓子眼里,此刻才落下来,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赵太妃头上一只金步摇,细密的流苏垂在眼尾,厚厚的粉遮不住鱼尾纹和下垂的眼袋,锦衣华服不能阻止她由内而外的疲倦。 短短几日,这个悉心保养、总是要争一口气的女人一下子浮现出了颓丧老态。 脱离梦魇的端阳帝姬面无表情,像个失魂的木偶人一样坐在贵妃榻上,脚边跪着凤阳宫当值的四个宫女。 佩雨跪直身子,轻轻摇晃着端阳的手臂,哭得满脸泪痕:“帝姬,帝姬你说说话呀……” “现在的情况,诸位也看到了。”赵太妃的目光从女儿身上收回,扭过头的瞬间,她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眼中带上了一丝破釜沉舟的狠意。 “当日在兴善寺,慕公子说,帝姬梦魇乃是檀香的问题,陈太医也证明了这一点。”她的目光不带任何感情地划过慕声的脸,被他轻易地躲了过去,“现在,帝姬一未去兴善寺,二未接触檀香,为何还会做这种噩梦?” 她的尾音猛然沉下来,带着兴师问罪的压迫感。尽管话是冲慕声来的,可是脾气却撒在了柳拂衣和慕瑶身上,让凌妙妙有种错觉,觉得她似乎有些忌惮慕声。 慕声保持着礼貌的微笑,面色丝毫未变。柳拂衣淡然接过话头:“前些日子,我曾经叮嘱帝姬,将进寺所穿衣物全部更换,不知道……” 一旁跪着的婢女接道:“奴婢们依照柳方士言语,将那些衣物全部剪碎焚毁了,现在帝姬身上穿的,里里外外都是新的。” 柳拂衣点点头,不做他语。 “柳方士。”赵太妃似乎有些急了,以护甲啪啪地扣了两下桌子,“十多日了,天之贵女让不知什么东西缠得生不如死,这东西就查不出来了吗?” 凌妙妙冷眼看着赵太妃半是试探半是真的怒火,心想:这女人活得好累。 慕瑶眼里揉不得沙子,刚要开口,却被柳拂衣阻住,他平静地睨着赵太妃的脸:“我们查证数日,有个猜想,需要取证于娘娘。” 赵太妃抬手,不动声色理了理发髻,那手有些发抖:“你说。” “等一下。”少女尖利的声音。 “等一下。”慕声的声音同时响起。 众人回头,慕声无辜地一笑,指着跪在地上的佩雨:“我是看那位姑娘似乎有话要说。” 赵太妃有些诧异:“佩雨,你要说什么?” 佩雨膝行几步,一把抱住了赵太妃的腿:“娘娘,娘娘给帝姬做主,帝姬是让人陷害的!” 赵太妃的表情一秒钟变得紧张而狠厉,一把攥住佩雨纤细的手臂:“谁?” 佩雨抹了一把眼泪:“帝姬虽然没有接触檀香,可是今日室内点了安神香,奴婢自小熟悉香料,初点上只觉得味道有些奇怪,现在才想明白,一定是那香料里加了东西。” 赵太妃急促喘息着,脑中闪过无数思绪,声音沉稳下来:“那香是谁管的?” 地上跪着的宫女们七嘴八舌地接道:“是佩云姐姐管着的。” “佩云……”赵太妃眸中露出一丝迷茫,旋即变成了狠厉,“来人,去取凤阳宫里点剩下的安神香,把佩云也给本宫压过来!” 慕瑶看着场面越来越混乱,想要辩解什么,却被柳拂衣拉住,他温润的侧脸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镇静地做了个口型:“静观其变。” 侍卫宫女一齐出动,脚步杂乱起来,赵太妃一动不动地坐着,桌上的茶一口未动,已经冰凉。 不一会儿,脸色苍白的佩云便被扭了过来,粗暴地推到了地上:“跪下。” 佩云惶惑地抬起头,正对着赵太妃阴沉沉的脸。 “娘娘,这香里的确掺了致幻的草药……”陈太医颤颤巍巍地开口,“跟上次檀香中验出的,是同一种。” “贱人!”一巴掌带着猛烈的凉风,拍到了佩云脸上,她整个身子被巨大的力道带飞出去,狠狠倒向一侧。 赵太妃气喘连连,旁边的姑姑急忙抚着她的胸口,为她仔仔细细顺气。她的指头几乎要戳在了佩云额头上:“说,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暗害帝姬!” 佩云嘴角已经被打破了,许久才缓过神来,迷茫的眼里慢慢浮现出无措的哀意:“奴婢……奴婢没有害帝姬……” “娘娘别听她狡辩,佩云一早就跟凤阳宫外的人鬼鬼祟祟地勾搭上了!”一个小宫女愤愤插嘴,另外两个也急忙附和,“是啊,都是我们亲眼看见的,今天中午还听见她和一个人说话,他们在背后说帝姬不懂事,那个公公还说,还说可惜佩云‘没有做娘娘的命数’!” 此言一出,满室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帝姬的烦恼(十) “娘娘……”赵太妃脸上的神色似哭似笑, 带着浓重的讽刺腔调重复了一遍。 三十年混迹深宫,多少女人使尽浑身解数,沉沉浮浮, 就为了一句“娘娘”, 从前她也是这其中的一个,现在, 她的时代已经过去,早有新人粉墨登场。 佩云一向话少,此刻脸色发白,毫无辩解的意愿,眼泪顺着红肿的脸颊,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小宫女们的恐惧全部爆发出来,成了争前恐后的揭露:“娘娘为帝姬做主啊!那公公不怀好意, 佩云一定是有什么阴谋!” “放肆!”赵太妃抄起茶杯砸了过去,哐啷一声碎在美人榻边,几个小宫女吓得一时失声, 片刻后瑟瑟发抖地将头叩在了地上, 活像是埋头在沙地里的鸵鸟。 赵太妃眼眶发红, 含着无限不甘和委屈,胸脯剧烈起伏着:“陛下身边的人,也容你们置喙?” 闻言, 几张带着稚气的脸花容失色。 苏佩云跟在端阳帝姬身边五年, 是凤阳宫资历最老的宫女, 在此之前她伺候在御前。如果说她与宫中内侍交换信息,最大的可能, 那人就是原先的同事、天子身边的内侍。只是她做事躲躲藏藏, 畏手畏脚, 引人不得不往坏处想。 这道理,小宫女想不明白,赵太妃却深谙其中可能。 佩云会有那么大胆子公然害端阳帝姬?如果她背后的靠山正是九五之尊呢? “我就知道,这么多年了,皇儿还是记挂那件事。他自小坎坷,不亲本宫,我也认命。”赵太妃含着眼泪笑着,显得愤懑又悲凉,“当年那事情是因我而起,冲我来不行吗?敏敏还小,他怎么能拿自己妹妹开刀!” “娘娘!”尚宫姑姑顺气的手已经有些抖了,抓住了失态的赵太妃的衣襟,企图阻止她再说下去,“娘娘,消消气吧。” 柳拂衣和慕瑶对视一眼,沉默地看着这场混乱的皇家恩怨。传说中,赵沁茹出身名门贵族,自小身娇体贵,入宫后又做了跋扈宠妃,先帝为她摘星星摘月亮,唯有一点意难平——没能把她扶上皇后的宝座。 但她一直觉得自己才是最后的赢家,因为先皇后无子,她生的儿子养在无子的先皇后名下,顺顺利利地继承了大统。 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输得彻底。 这位年轻的天子被先皇后培养成了另一种人,与她不同的人——一个光风霁月、爱憎分明的高位者,他对待亲生母亲的态度非常暧昧,他始终保持着礼貌和客气,客气得有点生疏。 甚至,先皇后去世以后多年,赵太妃也始终没能做成皇太后。 从前宠冠六宫,也不过是天子之妾;现在母凭子贵,富贵泼天,却终究只是个太妃。 甚至她生养的女儿,他嫡亲的妹子,也不过顶着一个天子宠爱的帝姬名头,没有一天享受过哥哥亲昵的对待。 她怎么能不气,怎么能不疯狂? 赵太妃望着佩云,仿佛透过少女消瘦可怜的一张脸,看到儿子陌生而厌弃的眼神,她的声音里带着肃杀的狠意:“给我压下去,关进天牢,不许给她吃喝,也不能让她寻短见!” 站着、跪着的诸人敛声闭气。她们隐约知道,今日过后,一场大战即将拉开。苏佩云只是个引子,一旦儿子前来找母亲要人,就到了这场根深蒂固的矛盾最终爆发的时候。 “娘娘……”被侍卫粗暴架起来的佩云忽然抬起了头,她的脸上沾满了散乱的发丝,脸颊高高肿起,“佩云在帝姬身边五年,一直将帝姬当做自己的妹妹一般爱护,事情不是我做的,更不是陛下……”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伴随着侍卫的叱骂和清脆的耳光声,渐渐消失在门外。 柳拂衣身边一声轻微的衣袖摩挲声,慕瑶趁乱悄悄地离开了人群,走到了太医身边,捻起一小块安神香,细细分辨。 慕瑶的头猛地抬起,想要说些什么,柳拂衣冲她摇了摇头。 主角团之间相当默契,几个眼神来回,已经明了对方的心意。 按兵不动。 “母妃,这是……怎么了?”坐在贵妃榻上的端阳帝姬,休息了两个时辰才像是回了魂,小心翼翼地开口。 “帝姬,帝姬你可吓死我们了……”佩雨一下子抱住端阳帝姬的小腿,“是佩云用香料暗害你,已经被娘娘关进牢里了。” 端阳娇嫩的嘴唇动了动,眼中迷茫,待听到佩云被拖下去了,闭了嘴,迷茫变成了转瞬即逝的伤感。 柳拂衣走到端阳面前,神情关怀:“殿下感到舒服些了吗?” 端阳脸上迅速浮出一朵红云,神情变得鲜活灵动起来,“好多了,谢谢柳大哥。” “嗯,好好休息。”柳拂衣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感觉到一道紧张的目光地闪电般地落在他的手上,他回过头去时,佩雨和其他两个小宫女垂着脑袋,安安分分地跪在地上。 柳拂衣扫视一圈大殿内,整了整衣角,端阳贪恋的眼神跟着他,见到他慢慢地走回慕瑶身边,眼里那束光慢慢熄灭了。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让各位看笑话了。”赵太妃使了个眼色,早有人收拾好了地上的碎茶盏,宫女以梨花木托盘捧了新的茶水来,恭敬地摆在案上。 柳拂衣低眉细细抚摸自己的掌纹,宛如一幅公子如玉的画卷,保持沉默。 一道清脆的声音传出:“我们一路走来,打探到许多有趣的市井传闻。长日无聊,若娘娘和帝姬不乏,我们凑在一团聊聊天如何?” 一双双眼睛都看向凌妙妙。 说话的人梳着双髻,翠绿衣衫轻薄娇俏,一双黑白分明的杏子眼,半掩在绣着五瓣梅花的白纱团扇背后,笑容带着民间小儿天真的憨气,即使用语过分亲昵,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僭越。 “好啊好啊。”端阳帝姬率先拍着巴掌答应下来,叫人搬了个蒲团过来,十分接地气地挤在了赵太妃身边。 因为凌妙妙一直与慕声走在一起,看似不构成威胁,端阳对她的印象一直不错。她似乎已经走出了噩梦的阴影,兴奋的冲佩雨几个摆摆手,“你们下去吧。” 佩雨面露忧色,三步一回头地退了下去。 宫人贴心地掩住门,将聒噪的蝉鸣挡在外头,格栅外隐约可见绿浪翻滚,是夏日青葱。 赵太妃仍然有些心事,摆摆手,无声屏退了打扇的姑姑。 门扉内只剩下几人,赵太妃低头抿茶,步摇垂下的多股流苏轻轻摇晃:“现在可以说了吗?” “母妃……”端阳有些吃惊。 “你先别说话。”赵太妃静静地看着慕瑶,没有什么心思再与主角团演戏,“本宫对慕家有些了解,捉妖世家,嫉恶如仇,一旦查案,必然负责到底,不会姑息,对吗?” 慕瑶上挑的眼睛抬起,那双眼睛清清明明:“是。” “本宫用玉牌召你们来的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勾起嘴角,脸色称不上好看,“你们想要问什么,便问吧。” 慕瑶在桌上放下一小块焦黑的香料:“娘娘以为,帝姬的噩梦只是迷幻香的功劳?” 端阳回头看着母亲的脸,目光充满震惊。 “这样吧。”慕声忽然开口,漆黑的眸中带着笑意,“我们今日的闲聊分作两个部分,帝姬先来,说完请摆驾回宫;后半部分,留给你母妃参与。” 端阳先时看慕声,只觉得他模样俊俏又礼数周正,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公子,万万没想到他说话竟然不顾尊卑,憋红了一张脸:“你!” 赵太妃却按住了她的手,沉声道:“就这样吧。” 柳拂衣亲手为端阳斟茶,用双手推到她面前:“我们今日问帝姬的话,都关乎帝姬以后的安全,请帝姬知无不言。” 果然,端阳的火刹那便被心上人的茶浇熄了,笑着端起来羞涩地抿了一口,“那是自然。” 凌妙妙悄悄瞥着身旁慕瑶紧绷的嘴角,有样学样地做了个同款,眼睛紧紧地盯着柳拂衣,甚至还夸张地握紧了粉拳,夸张地展示了面对情敌时的咬牙切齿。 慕声望过姐姐,余光又瞥见一脸苦大仇深的凌妙妙,带着冷意将头扭向窗外。 柳拂衣耐心地等端阳喝完茶:“得罪了,请帝姬回想那个噩梦的具体内容。” 端阳的脸色立即变得苍白,呼吸急促起来,求救般地看着母亲,岂料赵太妃强硬地捏住了她的手腕,眼底的神色不容辩驳:“敏敏,好好想。” “我梦见……我梦见我在兴善寺里。有一群人,一群人……叫我‘神女’,说他们等我很久了,要我跟着他们走。” 听到“神女”二字,赵太妃眉心一跳,咬紧了牙关,勉力地绷住了情绪。 “然后呢?” 端阳似乎有些头痛,用手轻轻锤了两下鬓角:“……我跟着他们一起走,走了很远,路过了麦田,又回到了兴善寺。” 几个人相互交换眼色,柳拂衣不动声色地引导:“你有没有发现,兴善寺有什么变化?” “变化……”端阳点点头,眼神中充满疑惑,“兴善寺似乎跟我来时有些不大一样……寺前有许多人,都跪着,说‘神女已至’,要开始什么……仪式。” 赵太妃的手不易觉察地颤抖起来,鬓边开始生出冷汗。 “再然后呢?” “再然后……”端阳忽然咬紧牙关,脸色潮红,眼神闪烁着,恐惧又难以启齿,“本宫不想说了!” “敏敏……”赵太妃闭了闭眼,握住了女儿纤细的手腕,“此处没有外人,你说出来。” 端阳含着眼泪,仿佛这段回忆是奇耻大辱一般,咬牙道:“我进到大殿里面,看见了,看见了许多泥塑的佛像,有男有女,正在,正在……” “正在行欢好之事?”慕瑶声线清冷,让人觉得灵台清静,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恶念。 端阳目光怔忪,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帝姬的烦恼(十一) 大殿内忽然变得很安静, 端阳帝姬的脸通红,眼里泛着水光,不敢看柳拂衣的脸。 赵太妃的神情有些古怪, 左手和右手交握, 尖尖的护甲扎在手背上,也似乎全无知觉。 许久, 慕声打破了沉默:“然后呢?” 他的声音很冷静,甚至冷漠,似乎全然游离在帝姬羞愤委屈的情绪之外,不受任何干扰,也不带任何怜惜,慕瑶有些吃惊地抬起了头。 端阳眼中的委屈和愤怒更甚,气得直抖:“你大胆!” 凌妙妙暗中碰了碰慕声的手臂, 想让他收一收那不合时宜的微笑,“殿下别怪慕公子唐突,他是心急, 我们要知道实情, 才能保护你啊。” 柳拂衣颔首, 身子前倾:“妙妙说得对。殿下不要有顾虑,这里没有外人。” 端阳这才被安抚下来,有些委屈地一咬牙, 痛苦地回忆道:“然后……然后他们将本宫绑在柱子上, 当着……当着那些些菩萨的面, 掐住我的脖子……” 噩梦的结局,是泼天的红云。在阴暗空旷的大殿中, 火龙沿着每一道梁、每一只立柱快速蔓延, 浓烟滚滚, 刹那间便笼罩了视野,红云吞没了地上姿态各异的菩萨,泥塑像上的表情泛着诡异的红光,所有的人声化作喋喋怪笑,夹杂着哭喊,带着浓烈焦味的热气,将大殿变作巨大的蒸笼。 而她,就是蒸笼中的祭品。 带着火星的横梁猛地掉落下来,在窒息的痛苦中,从脚上的炙热开始,一寸一寸皮开肉绽。 眼前扼住她脖子的人已经化作一团火,身体不住地发出可怕的“噼啪”声,他的声音听起来和鬼叫差不了多少:“神女,我们为众生献祭。” “就是这样。”端阳一双大眼睛赌气似的瞪着慕声,肩膀却因为记忆中的恐惧而微微发抖,“你满意了?” “多谢殿下的配合。”慕声微微一笑,笑涡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天真,仿佛这些世俗常情,他一点儿也不曾懂得,“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端阳的脸色气得发紫,回头急切地想让母亲给自己主持公道,却意外地发现赵太妃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慕声的表现,她维持着左右手交握的姿势,神情复杂地瞪着桌面,鬓边竟然生出了许多冷汗。 “母妃!”她嗔怪着推一下她的手臂,不料赵太妃猛地抬起头来,眼睛直直地看着幕后:“来人,送帝姬回宫!” 从头到尾,母亲连看她一眼都没顾上,端阳心里突然有些惶恐:“母妃……” 赵太妃几乎是架着她的手臂将她用力往外推,声音很低, “敏敏,你先回去,这件事情,母妃会替你解决好。” “可是我……” “还不快去?”她瞪着尚宫姑姑,骤然提高了声音,尾音尖利得有些变调。似乎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她将头扭向柳拂衣,近乎以命令的语气嘱咐他,“烦劳柳方士送帝姬一趟。” 殿门轻轻掩上。圆形格栅窗前有张深棕色的小案台,斜放一块造型别致的太湖石香炉,两股细细的烟气从中盘旋升起。 赵太妃端起了茶杯,袅袅的白雾挡住了面上表情:“慕方士方才说,此事并不只是迷幻香的缘故,本宫想知道,各位的依据是什么?” 慕声半垂着眸子,指端玩弄着白瓷托盘,并不作答,像是没听到一样。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慕瑶隐约感觉到弟弟入皇宫后的表现有些奇怪,以为他是耍小孩子脾气,无心去问,淡淡补充道:“我们没有什么依据,只凭经验来说,迷幻香之流比起冤魂作祟,不过是小伎俩。” 赵太妃的脸色彻底变了。 慕瑶的神色平板无波,眼角下的泪痣显出与她庄严神色不相衬的娇艳:“娘娘,按殿下所说,她梦中第二次返回的兴善寺,是……” “这件事的确跟本宫有关。” 慕瑶的试探被赵太妃强硬的语调打断,她不动声色地闭了嘴。 “敏敏说的那个’神女’,十年前本宫就曾听说过。”她抬起头吐出一口气,表情中有一股狠意,仿佛下定了决心,“慕方士,本宫将自己的秘密全部告诉你们,慕家定会将此事解决,对吗?” 慕瑶皱了皱眉,隐忍许久,还是好涵养地答道:“是。” 慕声的手指停住了,无声地抬眼,摆出了一个洗耳恭听的坐姿。长睫乌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唯恐天下不乱的兴趣。 但凡涉及到慕家名声,他总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凌妙妙心想,赵太妃气成那样还没忘记支开柳拂衣,可见她的缜密心机已经渗入了骨子里。现在殿中只剩下了慕家人,为什么她还不提曾经请慕怀江和白瑾封印兴善寺的事情?慕瑶这个亲生女儿,居然也一点风声也不知道。 确实有些古怪。 “十年前,先皇后病重,本宫从太医那里打听到了消息,她能不能捱过那个冬天都很难说。当时宫里唯有本宫最得先帝宠爱,她没有一儿半女,可我却儿女双全,敏敏也已经六岁,身体健康。对于本宫来说……”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言语。 “成败在此一举。”慕声不阴不阳地替她补全。 慕瑶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收敛些,慕声冲她露出个温顺又无辜的笑容。 赵太妃脸色很黑,但没有反驳什么,接着道:“十年前,本宫信佛已久,先帝对本宫多有怜惜,在城郊建立了兴善寺,取兴国、扬善之意,适逢皇后病重,本宫便自请入寺为其祈福。” “敢问娘娘,烧香拜佛灵吗?”慕声状似无意地插了一句,这一次慕瑶和妙妙都没拦他,而是随着他的发问,一起竖起耳朵听着赵太妃的回答。 “怎么不灵?当初本宫生敏敏的时候,全靠佛祖庇佑……”她似乎意识到说得有些多了,闭上了嘴。 这就对了。 赵太妃礼佛之心诚,基于她对这种信仰的盲目信任,是出于对自身利益寻求保佑的狂热。她对佛学的了解其实不多,作为宠妃,她几乎没有理解过佛经释义,行为举止也浮于表面,实在谈不上通禅。她心诚的表现,不过是花大价钱建造一座豪华的皇家寺院,以及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像暴发户一样疯狂捐赠香火。 她在尘世有所求,寄托于佛,并不曾在意自己内心的愿望是否世俗。 这样一个叶公好龙的赵太妃踏入兴善寺,究竟是为皇后祈福,还是祈祷皇后快点死掉以便于自己上位,谁都不知道。 “兴善寺建好第三日,天竺国来了一队教众,远渡重洋来讲经。十年前,佛教在我朝兴盛没多久,阖宫上下只有本宫因为娘家赵氏的关系对其有所了解,先帝事务繁多,兴致缺缺,就让本宫引那群人如兴善寺安顿,顺带听他们讲经。” “为首的那人姓陶,叫做陶荧,看起来很年轻。他自称是华国边陲人,长在天竺国婆罗门,受佛法熏陶,不惜远赴重洋来普渡众生,路上遇见许多流民,那些流民受他感召,都自愿成为信徒,于是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到了长安。” 慕瑶和慕声对视一眼。 “他们一进来,沐浴焚香,三跪九叩,日夜不眠不休地念经,随后陶荥对本宫说……说他以金刚之目,看出本宫的命格本刻薄,幸得神女托生于腹中,遂能扭转乾坤,得了凤命。他报出来的神女生辰八字,与敏敏分毫不差……讲经只是托词,他们其实都是为膜拜神女而来。” 凌妙妙有些听不下去了,扭头一望,慕瑶和慕声的脸色也一言难尽。 十年前,佛教刚入华国没几年,因为信仰的人不多,规矩、经文都是断断续续传来,教众良莠不齐,浑水摸鱼的不在少数。什么佛教徒,还能带看面相、算命格的? 帝姬的生辰八字,只要买通宫人就能打听。只怕是南郭先生碰到了附庸风雅的赵太妃,利用了她急切想要做皇后的心,糊弄了她。 慕瑶并未揭破,只是问道:“娘娘信的是密教?” 赵太妃的眼角闪过愤恨之色,脸色格外不好看,端茶杯的手都有些不稳:“当时……当时本宫还不知道那是密教,只以为是真传。” 密宗与显宗相对,都是古老的佛教宗派,其中,密宗多半带了些特殊色彩。相较于显宗“广示天下”教义,密宗提倡的是口耳相传、密不示人,也因此,这一派经历了曲折的传播,最后几近灭绝。 密教最具代表性的一点,是在显宗提倡禁欲的情况下,对男女之事毫不避讳。 帝姬在梦里看到菩萨泥塑也玩起活春宫,显而易见是密宗。何况陶荧说自己是从婆罗门来——密教正是由婆罗门教和大乘佛教合并而来。 只是,陶荥和这些人,究竟是否就真的是密宗教众呢? 慕瑶点点头,示意赵太妃继续。 “本来,本来本宫也是半信半疑。”赵太妃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可是那个陶荧一连预测几件事都不出错,他说皇后枯木逢春,她就真的熬过了冬天;说本宫二子失一,我那几日将皇儿看得紧紧的,没想到……”她表情微微扭曲,是一个怨恨的表情,“没想到所谓的‘失’,是让病愈的皇后要了去。” 皇后九死一生,彻底放弃了生育的想法,她极聪明地利用国母的身份,将宠妃唯一的幼子养在身边。 自此,赵太妃的孩子注定成为储君,可他名义上的母亲,却成了别人。 “本宫在宫里不能哭,不能怨,甚至只能对着皇后谢恩……”她齿缝中溢出几声冷笑,“本宫忍不住去问陶荧,敏敏不是神女吗?那他说的凤命,究竟何时到来?” 赤金佛像玉观音究竟有没有灵,贪恋着世俗权贵的人说不清楚。但如果……有一个百试百灵的活佛在面前,你能忍住不去相信他吗? 魂魄与檀香(一) “柳公子, 我母妃没事吧?”端阳帝姬青色的裙摆轻轻擦过青灰色的莲花砖,她一出门便想方设法支走了尚宫姑姑,换得跟柳拂衣同行的一段珍贵的路。 她没敢直视柳拂衣的眼睛, 刻意挑起的话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放心吧, 不会有事。”柳拂衣笑容清浅,他说话时惯于注视着对方, 眼睛里的真诚令人难以抗拒。 端阳飞速地瞥他一眼,声音越发柔和了,“那就好……” 临到凤阳宫前,年轻的帝姬还想要与心上人依依惜别一番,谁料殿门猛地从里到外推开了,大头娃娃似的宫女一头扎了出来,乳燕投林般扑向了她, “殿下!” “佩雨?“端阳看清人影,心中郁闷极了,“怎么了?” 佩雨挽起端阳的手臂, 一脸忧色:“殿下受惊了, 外面热, 快进来消消暑。“又冲柳拂衣灿烂地一笑,“烦劳柳方士。” 柳拂衣站在远处,安静地打量佩雨一番, 知趣地告退, 端阳面上立即显出失落的神色:“柳公子……“ 柳拂衣转过身来, 耐心地听。 “我,其实我……“她有些犹豫。 端阳不明白。那些世家公子, 总是像苍蝇一样围着她转, 有时她多给谁一个眼神, 都会被解读成偏爱。她向来讨厌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可是眼前这个人,明明她都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他好像一点也不懂似的。 他越是彬彬有礼,她越着急,即使她知道,此刻不是最好的时机。 柳拂衣望着她黑亮而迟疑的眼眸,慢慢地展出一个有些怜惜的笑容:“我知道。” “你知道本宫要说什么?“帝姬站在原地反问,质疑和惊喜并存。 柳拂衣颔首,余光掠过了屋檐下表情焦虑的佩雨,劝道:“殿下进殿吧,当心中暑。“ 端阳的眸中漫过一丝失落。 “陶荧对本宫说,只要神女归位,本宫的运数就会走上正途。“ 慕瑶蹙眉:“神女归位?” “是。”赵太妃长叹一声,眼角细密的纹路愈加明显,“当时敏敏只五岁,什么也不懂,本宫问他,如何能让神女归位?” 随后,她的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嘴角向下撇去,眼中流露出介于恐惧和愤恨之间的情绪,“陶荧告诉我,九月初十将端阳帝姬带入兴善寺,令众人朝拜神女,仪式过后,神女即可归位。此事绝密,不能让别人知晓。” 慕瑶的眸光愈加冷清,几乎像是两道激光,直穿赵太妃的脑门:“九月初十那一日,娘娘赴约了吗?” 赵太妃低头望着杯盏,陷入了沉默。许久,她咬着牙,额上青筋凸现,“兴善寺中原有三位住持,都是本宫的心腹。有一个,连夜来告诉本宫,在陶荧他们的住处,发现了不少打火石和稻草。” 大殿内静默了片刻,窗外甚至传来隐约的蝉鸣声。 “娘娘发现此事有不妥,是否质问了陶荧?“ “我对陶荧等人深信不疑,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赵太妃咬紧牙关,“本宫问他,‘仪式’究竟是什么,他告诉本宫,所谓神女归位,是要受一道火刑,魂归西天极乐,涅槃重生。” 三个人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现在看来,这几个人也不是密宗教众,是自焚邪教团混入了皇家寺院,把自己玩脱了。 凌妙妙忍不住插了一嘴:“人死才说魂归西天,陶荧这样说,娘娘信了吗?” 赵太妃攥紧了杯子,竟然表情复杂地沉默了。 “听闻先皇后有恶疾,每到天气转凉,身体每况愈下。”慕声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中,鸦青的睫羽盖住了眼中的情绪,嘴角翘起,“娘娘心里也是半信半疑,只是到了关键时候,死马也可当活马医,对不对?” 他这话说得格外刻薄,刻薄到赵太妃捏茶杯的手都用力得泛白了。 “陶荧承诺本宫,火刑之后,只是神女之灵归位,帝姬不会有事的。”她像是在辩解什么,见到众人神色各异,接着轻轻道,“九月初十那一日,本宫抱着敏敏,她什么也不知道,在本宫怀里一直闹,闹着要吃桂花糕……” 慕瑶长叹一声:“母子连心,娘娘终究是舍不得冒险……” 一个女儿换利益,武皇那样的狠角色早就尝试过。只是但凡这样考虑过的母亲,哪怕只是想一想,都会觉得这个念头像一座大山压在心上,每当女儿甜甜地唤一声“娘”,都会更重一些。 所以这些年来,赵太妃对端阳帝姬千娇万宠,不只是疼惜,还有愧疚。 赵太妃露出个嘲讽的笑:“舍不得……” “但娘娘又不甘心放弃希望,所以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慕瑶的眸光瞬间转冷,犹如翻滚的喝水刹那间冻结,之后的话语,一声比一声凌厉,“所以您找了一个与帝姬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女孩,作为端阳帝姬的替身,去试一试那火刑过后,是不是真的能涅槃。” 赵太妃默然听着,底妆已经有些脱落了,一张青春不在的脸上显得有些狰狞,哑口无言。 “娘娘,涅盘了吗?” “……” 富丽堂皇的兴善寺大殿内,两侧泥菩萨开道,小女孩穿着最艳丽的衣裳,脖颈和手腕上戴着沉重的金饰,被绳缚在祭台上。 “神女……“ “神女……“ 此起彼伏的声音如幽魂飘荡,带着令人战栗的狂热和兴奋。 空荡荡的殿顶往上,是靛蓝和朱砂绘成的壁画,一朵硕大的十瓣莲层叠开放在众人头顶,红的似鲜血,蓝的是幽夜。 火光窜天而起,刹那将祭台烧成了一个火球,尖厉的叫声宛如一把钢刀,撕裂了所有人的头皮。 梦即刻醒了。 “然后娘娘做了什么?”慕声步步紧逼,“你看到事情失控,便逃了出来,令人关闭了殿门……” “不,不……你们不知道!”赵太妃死死瞪着慕瑶姐弟二人的脸,目光如毒蛇的信子舔舐,神经质地反复游走,“不是本宫,是陶荧,他根本就是个疯子!他将油料洒满了,洒满了整个兴善寺,他根本就是——根本就是想让大家一起死!” 事情脱离了赵太妃的掌控,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刹那,她忽然间醍醐灌顶,明白了所有荒谬的骗局。只是那荒唐的神女归位如果被他人所知…… “你说陶荧想在火中殉道,那三位住持呢?你命人锁死殿门时,有没有想过他们?”慕瑶语气中的叱责意味更浓,“那里面,不是所有人都想死吧,你锁死大门时,只想将此事彻底掩盖,有没有听到里面传来的拍门声?” 死亡远比想象中更可怕,当巨大的痛楚来临时,所有的生命都会趋向于遵从本能。 谁不想活着?谁愿意去死?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赵太妃的冷汗一滴一滴从额头上滚落,她的脸色惨白,慢慢地浮现出一个疲倦而惨然的笑。 “直到亥时,消息方传到先帝那里,说陶荧等人是邪异之士,引火自/焚……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兴善寺外轮廓仍在,里面的人早就化成了焦灰。该处置的人一个也没落,没人知道本宫九月初十去那里,究竟是要做什么。” 她的眸中闪过一丝嘲讽:“不,还剩一个人知道。” “那个人是本宫的亲骨肉,现在的天子。事发之前,本宫一时糊涂,生怕火刑之后再也没有母子三人团聚之日,就抱着敏敏去见她哥哥,说了好些话,想必是那时露了馅。”她轻轻勾起嘴角,“……所以,一切都是报应。” 被皇后一手培养的储君沉默而早慧,猜出了其中关窍,他没有揭穿母亲,但是从此以后,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厌恶之情。 皇家兴善寺新建便遭焚毁,横死百人,招惹邪异,惊扰宠妃,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先帝宠爱赵氏,竟然下令封存旧寺,在宫外重建一座一模一样的新寺,并以强硬手段,将消息镇压。 十年过去,时人只知道长安城内那座是皇家寺院,却不知道郊外那一座废邸才是真身。 “活人之事,怎称得上是报应?”慕声脸上是与赵太妃截然相反得轻松愉悦,他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在讲睡前故事,“要看冤死的鬼魂,放不放得过娘娘和帝姬。” 赵太妃霍然抬头,惊恐万分:“你说……你是说……” “娘娘没听错。”慕声绽放出一个极其鲜活美好的笑,“冤有头,债有主。一点迷幻香,怎么有能耐让帝姬夜夜梦魇?刚才那宫女,想必是受了十足冤枉。” “娘娘。”殿门猛地推开,露出尚宫姑姑一张焦急的脸,急促道,“陛下来了。” 话音未落,她整个身子便被玄色朝服衣袖掀到了一边,年轻的天子带着夏日的暑气,惊涛骇浪似的地卷进了殿中。 桌上茶水冰凉。天子有着刀削斧凿似的深刻容颜,一双凛冽黑眸的形状宛如浓墨一笔勾勒,流畅而贵气。 凌妙妙打眼一看,嚯,眼前这位天子,竟然跟慕声是同种眼型。 身上的朝服还没换下便匆匆而来,绯红的夕阳为他衣摆上的金线镀上了灿烂的颜色,他黑着脸环视了一周,不顾客人在侧,径自朝赵太妃道:“佩云是朕送到端阳宫里去的,母妃不分青红皂白拿朕的人,问过了朕的意见没有?” 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母子对峙的时刻,赵太妃还没从方才的对话中缓过来,脸色惨白地瞪着他。 天子不喜其生母,对神鬼事务更是冷淡。 偌大一个钦天监,硬是靠天气预报支持了那么多年,养了那么多自命不凡的方士,没有一个敢去天子面前跳脚。 此时的慕声、慕瑶和凌妙妙自然也属于方士群族,在天子不悦的扫视下,感到一阵如芒在背。 慕声站起身来,与年轻的天子一般高,两个俊俏的少年面对面站着,天子嘴角紧绷,而黑莲花似笑非笑。 二人的目光短暂相对,又很快漠然地错开,那个瞬间,尊贵的天子微微皱起了眉头。 慕声已经弯腰行礼,睫羽倾覆下来,谦恭地看不出一丝锋芒:“告退。” 魂魄与檀香(二) 泰泽湖中烟波浩渺, 大片碧绿的荷叶接天,将细细一条九曲回廊隐没在绿色的海洋中。 凌妙妙耳边“嗡”地一声,一阵凉风擦过脸庞, 一只青黑的竹蜻蜓已经旋上了湛蓝的天, 她眼疾手快地在头顶一抓,捞在手心的蜻蜓翅膀仍在在旋转。 竹子是以锋利的匕首仓促削细的, 还带着凌厉的棱角,凌妙妙抚摸着那粗糙的表面,有些意外:“你做的?“ 慕声黑漆漆的眼望着凌妙妙的手心,答非所问:“你玩过吗?” “那当然,小时候飞坏好几只呢。“凌妙妙摆弄这支简陋的竹蜻蜓,跃跃欲试,“慕声, 我把它飞出去,你能在保证掉水里之前把它取回来吗?” 黑莲花怔了一下,竟然破天荒地点点头。 “行。”凌妙妙兴高采烈, 眼珠发亮, “来, 检查一下你做的好不好。” 竹蜻蜓倏地从她掌心飞出去,在空里笨重地打了个转,断线风筝地一头栽下去。 她吃了一惊, 慕声一抬袖, 下坠的竹蜻仿佛被一根线牵住似的, 在空里划了个弧线倒飞回去,落回了他的掌心。 慕声捏着竹蜻蜓, 嘴角满不在乎地翘起:“是你不会飞。” 说罢, 他放了手, 竹蜻蜓猛地飞出去,一下子直升天空,搅散了湖心亭外金灿灿的阳光,在晴空中飞得又高又远。 凌妙妙仰头看着,嘟囔道:“不对呀……”待竹蜻蜓落下时,不信邪地一把抓在了自己手心。 她将旋转杆翻了个儿,看清了翅膀的顶端,登时又好气又好笑:“你这竹蜻蜓,飞得起来才怪!” 慕声的神色瞬间风雨欲来,劈手就要夺,被她一扭身灵巧地躲开去。 凌妙妙指着翅膀给他看:“翅膀是一根竹片,左右还得削出两个斜面,才能靠涡流飞起来,你做个平的……” 也不能怪他。可怜慕声只看了一眼这普普通通的玩具,依葫芦画瓢,画得不像。 眼看着少年气急败坏,她顺势将竹蜻蜓往袖里一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摸他袖口:“嘿,你还作弊……” 伸手一拉,果然在袖子里牵出一张小巧的符咒,妙妙哭笑不得地冲他扬了扬那张黄纸:“有意思?” 慕声双手垂在身侧,眉宇间泛出一丝戾气:“我想让它飞到哪儿,它就会飞到哪儿,难道还不够有意思?” 这个模样,活像是被考试作弊被抓包的好学生,困兽犹斗似的抵抗着外界的目光,尽量把自己包装得又凶又横。 “也不是不可以。”袖子里的竹蜻蜓粗糙的表面摩擦着她的手指,“只是因风而上、听天由命才像竹蜻蜓,你用符咒控制着它,就将它变成一个傀儡了,还叫蜻蜓干什么?” 【叮——系统提示,恭喜宿主获得关键物品“竹蜻蜓”,已放入任务箱。提示完毕。】 脑子里的系统提示骤然打断了凌妙妙的思路,只好匆匆结束说教。瞥了一眼独自站立在风中的黑莲花,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慕声明明与她站得极近,可是连那飞扬在风中的衣角都像是结了一层冷霜,整个人被阳光镶边,也融化不了他身上那一股独行的寂寥。 别说是一只竹蜻蜓,什么东西在他那里都一样,强咬牙关也不肯落后别人半分,即使那里面的快乐,他掩耳盗铃,一点儿也没感受到。 他的喜怒哀乐都在心里,自己别扭,自己艳羡,自己妒忌,百转千回也没有人知道,更没人在乎。 就连她的亲近,也不过是完成任务的刻意。 黑莲花,惨呐。 联络符飘了出来,在空中炸了个小小的火花,发出哔啪一声响。 “该回去了。”他的面容平静下来,伸出手,“还我吧。” 凌妙妙打量他半天,小小声说道:“其实你也没办法把什么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如交一点给上天,给自己留点惊喜呗。” 她的声音又低又柔,恍惚间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养父母间耳语着商量对策。他们头抵着头,白瑾轻声细语地劝着慕怀江,发觉他来,便立马正襟危坐,恢复了严肃又淡漠的面目。 只有极亲近的人,才会用这样熟稔的劝说语气。 这样的说话方式,他们从来不会对他。 阳光落在她发顶上,照得少女的发丝泛出鲜活明亮的光泽,在这晴好的天气下,连她的眼珠都是半透明的,像是剔透的琥珀。 凌妙妙捏着竹蜻蜓,兴高采烈地与他擦肩而过,她正走几步,又倒走几步,回过身来的时便扬手,一脸灿烂地朝他笑,生怕他听不见似的,右手还比了个喇叭:“我帮你改改,做好了还你——” “长安城里陶姓不多,我只查到一脉,居于城郊,祖祖辈辈都是手艺人。”柳拂衣倒折了一枝垂柳,在地面上划了个浅浅的“陶”。 慕瑶看着那个字,神情严肃地点点头。 “柳大哥,又在破坏花草树木了?”凌妙妙见着柳拂衣,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远远地撒着欢儿跑来,柳拂衣抬头看见她,瞬间迸发出笑颜。 慕瑶侧眼打量凌妙妙。 这个女孩说话做事丝毫称不上端庄,甚至有些张牙舞爪,有时又显得矫揉造作,可是柳拂衣见她就会不由自主的笑,好像这性子意外地讨他的喜欢。 她沉思起来,难道真的是自己太闷了吗? “阿姐。”思绪被打断,回头是慕声灿烂的笑容,水囊递到她嘴边,“喝水吗?” 她手臂微微一格,轻轻挡开了,摇摇头:“我不渴。“ 慕声有些失望地封住了水囊,下一刻,又雨过天晴地从怀里摸出一只滚圆的橘子:“阿姐?“ 慕瑶无奈地看他一眼:“专心些听。“ 慕声回头一看,旁边就是一个专心听讲的模范——妙妙一双大眼睛正专注地望着柳拂衣,要多认真有多认真,连他的几句闲聊都照单全收。 那根柳条让她抢走了,拿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捋着玩,捋掉了一地的嫩叶子。 她的眼睛明晃晃,一眨不眨,流淌着掩饰不住的仰慕,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像那根柳条,让她捋得七零八落,只剩莫名的烦躁。 柳拂衣口干舌燥地讲:“缠绕端阳帝姬的鬼魂,暂时可以确定是死在旧寺中的陶荧和教众。泾阳坡的李准看似与此事无关,他产的香篆里却同时混有迷幻香和这些死人的骨灰……是谁收殓了这些尸骨,运到了那么远的泾阳坡?” 主角团是捉妖界扛把子,打架斗法算是上乘,可毕竟不是职业侦探,千丝万缕的逻辑线,快把众人的脑子绕昏了。 柳拂衣见大家一筹莫展,叹了口气:“旧寺是厉鬼的大本营,不管他们用什么方法跑到了新寺,拿住了旧寺,也就切断了鬼魂的源头。其中原委,等彻底解决了源头再说。”他扫视众人,“去一趟?” 自从来了长安城,柳拂衣身上厚厚一叠符咒毫无用武之地,慕声手腕上的收妖柄都落了灰,早就想活动筋骨,听到这句话,大家都感到精神一振。 凌妙妙脑子里也跟着一震。 【叮,任务提示:任务一,四分之二进度开始,请宿主做好准备。】 午后阴云罩顶,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打得泰泽湖中荷叶在一片白雾中左右欹斜,池水中溅起丛丛水花。 端阳帝姬闭着眼睛听雨声,潮气从紧闭的殿门缝隙中渗进来,萦绕在纱帐中。漫长的午睡令人昏昏沉沉,她懒洋洋地坐起身来,披上了外衣。 “佩雨?”她唤了一声,寝殿内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 从前佩云在的时候,会小心翼翼地守在门口,只消一声她就会匆匆进来,端着铜盆和湿毛巾来给她擦脸,盆里飘着新鲜的蔷薇花瓣。 浓重的水汽使空气鼓胀胀的,被子上都是潮气,她披了衣服自己起来,拖着步子挪到了妆台前。 这个时候,她有些想念佩云。 然而这股怅然只停留了一瞬间,一方面是因为她对佩云的情绪立即转变成了怨愤,另一方面,是因为她在妆台上发现了一封信。 信封是低廉的黄纸糊的,端端正正摆在梳妆台上,上面压了两朵鬓边花。信封上无头无尾,只写了个“敏”字,开口粘得严丝合缝。 她的心忽然怦怦跳起来,似乎预感到什么,颤抖着手将信封撕开了。 信笺只一张,因为混着干花的缘故,散发淡淡的香气。 夏日的急雨来去匆匆,转眼乌云散去,亮光从窗口洒进来,点亮了端阳因为欣喜和惊惶而绯红的脸。 她的视线这才离开了信纸,抬头望去,平开窗竟然没有关牢,清脆的鸟鸣声沿着窗缝灌入凤阳宫。 她将信纸紧紧攥在手中,难以置信地跑到了窗边,窗外花园里雨水洗过的翠绿枝叶摇曳,白色绣球花上还带着露珠。 “他……来过吗……”端阳扶着窗棂,失魂落魄地笑了。 凌妙妙一行人在前一次去过的茶铺歇脚。 茶铺很简陋,粗细不一的木条搭起,外面盖了茅草扎成的的篷子,还搭了一块破布,差点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掀飞了去,好在主角团一人守着一个角,勉强压住了屋顶。 雨水顺着漏口不断向下滴,凌妙妙碗里的茶喝了一半,接了一半的雨水,到现在依然是满满一碗。 她捧着豁口破碗叹气,水面上倒影出她模糊的眉眼。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慕瑶的神色看依然很严肃,这几日她瘦了,对襟领口处的锁骨突出,整个人看上去越发疏离。 “你们说添加迷幻香和骨灰的,究竟是不是同一批人?” 柳拂衣正在十分细致地剥花生,相比慕瑶,他的神情相当淡定:“怎么想到这个?”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被我们忽略了。若说骨灰是为了给魂魄搭桥,那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添一味迷幻香呢?太医一验便知的事情,难道负责这批香的郭修没有先检验出来?” 柳拂衣将剥好的花生在妙妙和慕瑶面前一人放了两颗。 慕声撑着脸,认认真真地回答姐姐的问题:“如果这迷幻香就是郭修加的呢?” 魂魄与檀香(三) “你们还记得验香那一天吗?”凌妙妙将花生咬得嘎嘣直响, “郭修、陆九、宋太医三人同时在场。其中,宋太医表现正常,而陆九一问三不知。如果说他是害怕牵涉于权力斗争, 隐瞒骨灰的事情可以理解, 但迷幻香呢?一个专业香师怎么会辨别不出迷幻香的成分,况且就算他不说, 随后的宋太医也会验出来,早晚都要泄底的事,他为什么偏偏不说?” 慕瑶的眼神变了一瞬:“他曾经提醒过我,这其中内情复杂,不宜深究,看起来不像是容易被吓破胆的人。现在想来,陆九那天的表现确实不太对劲……” 柳拂衣侧耳凝神, 此刻才开了口:“他不是害怕,只是忌惮,赵太医能说的事, 却不能由他说出来, 他是不是在忌惮谁?” 幕声方才已经一针见血地猜过了, 几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郭修?” * “他奶奶的陆九,给老子滚出来!” 街道东头来了一队人马,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随即训练有素地分散开, 数十个黑袍侍卫腰间挎着刀, 转瞬便将两层高的知香居围住。 为首的那个虎背熊腰,正是郭修, 站在包围圈内破口大骂。 “这么多侍卫呢……” “出什么事了?” 街上行人如同被鱼嘴分开的流水远远避开, 躲在远处指指点点。 凶神恶煞的郭修身旁还立着一位镇定自若副手, 面色冷淡地攥着一张加官印的纸给来往众人展示:“朝廷查案,沉香居歇业。” 显然,下属们已经对郭修易燃易爆炸的脾性见怪不怪了。 知香居是长安街头最大的香料商店,生意十分兴隆,里面的顾客接踵摩肩,一听出了事,都慌慌张张地往外涌出来,如同破坛子漏酒,足足涌了十余分钟才倒干净。 长安城内大道秩序一向很好,很少有人纠集在一处。郭修的嗓门即刻引来许多目光,少顷,好奇的长安居民便形成了个巨大的包围圈,有规律地探头探脑。 淡定的手下已经劝住了郭修,从旁一个小厮踮着脚尖给他死命打扇,他正瞪着眼睛死死盯住门口,脚尖不耐烦地在地上一点一点。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最后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厮终于从楼上下来,点头哈腰地问道:“请问大人是……” 话说到一半,郭修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提离了地面,眼珠瞪得如牛眼般大:“陆九人呢?” 小厮的领子扯脱线了,整个人抖成了一团:“陆……陆……陆老板……在……在……二楼……” “哈,好大的架子!”郭修怒不可遏地瞪了一眼纹丝不动的二楼窗扇,握紧的拳头攥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眼看这小厮就要成了出气筒,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招呼:“郭大人特地前来,陆某有失远迎。” 小厮被甩在地上,揉着肩膀连爬带滚地跑远了,走前十分忧虑地看了来人一眼。 陆九冲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一步步走过来。 他的面色苍白,整个人又瘦了一圈,颧骨显得越发高耸,大夏天,他居然还披着一件白色长衣,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郭修眯了眼睛:“姓陆的,我真是小看了你。原以为你是只兔子,没想到还会咬人。” 陆九唇边的笑意不减:“郭侍郎说什么兔子不兔子的,陆某是粗鄙生意人,听不明白。” 二人站在黑色侍卫的包围圈中叙话,郭修面色不善,如同乌云压顶。陆九表现得相当镇定,甚至还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自己披着的衣服角。 旁人猜疑的窃窃私语瞬间密集起来。 “别给老子装蒜,说,这批檀香里的‘料’是不是你加的?” 陆九惊讶地抬起头,神色堪称无辜:“陆某一介草民,自然是事事都听从大人的了。” “你……”郭修的脸憋得酱紫,他忍了半晌,才压低声音,“姑母心神不宁才去拜佛烧香,我都是为了她们着想!我让你加些助眠安神的香料,你加致幻的草药做什么?” 陆九一言不发地笑着望他,眼尾的笑纹一根一根,犹如刀刻。 郭修被彻底激怒了,他一把扯起陆九的领子,强迫他与自己通红的眼珠相对:“你早就知道里面馋了死人骨灰,为什么不说?故意阴老子是不是?” * “主理拜佛祭祀之物,是郭修吃到的第一份肥差。他一方面想要压低成本,多捞些油水,另一方面,也不想放弃讨好太妃的机会。因此,得了泾阳坡李准那批低价檀香之后,心里不安,十有八九会去找懂行的人鉴定,乃至加工处理,提升品质。保密起见,这个人不能是宫里人,但又要足够专业,想必就是民间香师陆九。” 慕瑶皱了皱眉:“陆九……他一早就知道这批香有问题……” “何止。”妙妙轻飘飘地递了个眼神过来,“说不定,那迷幻香就是他自己亲手加进去的。” 柳拂衣面色严肃,甩下几枚酒钱站起来:“现在就动身,我们错估了陆九与此事的关系。” * “啪——”陆九用力甩开了郭修的手,倒退了几步,在对方恼怒的瞪视下,一点点地整理着自己被扯变形的领子,“大人与其在这里大呼小叫,不如去关心一下太妃娘娘的掌上明珠。” 郭修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陆九看着他,微微笑了,这是一个相当违和的笑,一股从未出现过的尖锐嘲讽出现在他向来谦恭的脸上:“我说,端阳帝姬出事了——恭喜大人,全宫城内第一个知道。” * 端阳帝姬失踪了。 主角团折返不足一里,就迎面遇上策马狂奔的郭修。 来人见了柳拂衣和慕瑶,犹如见了亲爹娘、大救星,径自从马上滚下来,硕大的身躯激起尘土飞扬,妙妙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郭修几下爬到男女主角面前,头发也乱了,衣裳也让汗湿透,毫无形象地一顿鬼哭狼嚎:“柳方士,慕方士,求求你们救救帝姬吧!小人……小人实在是没办法了!” 凤阳宫花好月圆,风平浪静,一切发生得毫无征兆。 帝姬午睡起来,梳妆打扮,穿上了江南进贡的幻色真丝广袖,神采飞扬地走出凤阳宫,此后便如蒸发的露水,消失在了硕大的宫城之中。 “那个陆九让我拿了,用尽各种手段,他就是不肯吐半个字,这是……这是故意与皇家为难呀!小人本打算去禀太妃,孰料陛下正在流月宫与太妃说话,小人这是慌不择路,求告无门……各位方士,小人知道你们神通广大,定能找到帝姬……” 看得出来,郭修这回是真的急了。 他先前低价购香,与陆九背地里搞了小动作,谁知他找的这位商业伙伴,是个别有用心的幕后推手,搅得宫城一片狼藉…… 这次帝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追责下来,他靠裙带得来的仕途算是彻底完了,要是赵太妃迁怒,甚至连他的小命也不一定留得下来。 也难怪他怂得现在还不敢禀告赵太妃,只盼望能在事情暴露前赶紧把人找到。 柳拂衣紧皱眉头:“你可有仔细检查过凤阳宫?” “找了,找了……在帝姬妆台下面,发现了……”郭修看了看他,欲言又止,从怀里掏出一封黄纸信封来,颤巍巍地递给了柳拂衣。 信封上写了个“敏”字,是让人小心翼翼撕开的。柳拂衣从里面掏出信笺,上面还存留着干花的气息。 信笺上一片空白,只余落款一个尚未褪去的浅褐色“衣”字斑驳,简直是对主角团的嘲笑。 柳拂衣捏着信,气得脸色发青。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冒他的名讳给帝姬写情书,将人约出去暗害,那可真是…… “用了特制的墨水,时效过了,字迹会褪去,谁也不知道信上写的是何处。”慕瑶冷笑,“真是嚣张。” 郭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各位大人……请问你们……” “去,将凤阳宫里那个叫佩雨的宫女控制起来。”慕声打断,言简意赅,不顾郭修一头雾水的脸,“再去大牢里面,知会陆九一声。” 慕瑶与柳拂衣对视一眼,均赞同地点了点头。 “佩……佩雨?” 慕瑶点头:“先前我们不能十分确定,但能在管理森严的凤阳宫里将这封信堂而皇之摆在帝姬妆台上,想必是凤阳宫内人。” 郭修有些迟疑:“可是凤阳宫内的小宫女多了去……” “郭大人,你恐怕还不知道。”慕瑶看他一眼,“帝姬第二次在凤阳宫梦魇,我在大殿中用手验过安神香,佩雨点的安神香没有骨灰,就连迷幻香,都是撒在表面,显然是后加进去的。佩雨指控之前的宫女佩云,是刻意栽赃陷害。” 柳拂衣接道:“帝姬之所以在那一次梦魇,是因为她肩膀上被人撒了骨灰粉末。在此之前,佩云已经被罚至外间,凤阳宫的小宫女指证佩雨给帝姬梳洗打扮、按摩肩膀。我们对这个丫头早有怀疑,先前不说,是为免打草惊蛇。” 郭修听得脸色发白,心里完全想不明白:“小小一个宫女,怎会……” 怎会成为事件中如此重要的一环? 妙妙说:“佩雨此举,一来将大宫女佩云调离帝姬身边,方便蛊惑帝姬;二来祸水东引,用佩云和迷幻香转移视线,她几次三番作为,都是与陆九里应外合,你觉得她和陆九会毫无关系吗?” 郭修让几个人这样一点,豁然开朗,竟然福至心灵地在脑内拼合起两张本来应该毫无关系的脸。 巧了,陆九的高颧骨,高鼻梁,薄唇……佩雨……佩雨那张营养不良般的脸上的高颧骨,高鼻梁,薄唇……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跨上马拨转马头,一鞭子抽在了马屁股上:“多谢诸位提点!小人……小人这便回去审!” 柳拂衣目送他策马远去,脸色称不上好看:“他们动作如此之快,我们既已经落了下乘,现在更不能坐以待毙。按照帝姬的梦魇,她最终应该去的地方是旧寺。这些人费尽心思铺垫噩梦,不就是想要让噩梦成真?” 慕瑶立刻赞同,拉过了凌妙妙,四个人凑成一个紧紧的包围圈:“这样,拂衣与我前往旧寺寻觅帝姬。以防万一,阿声你带着妙妙在此处等着郭修回禀,待听全了陆九的交代再行动。” “阿姐……”慕声蹙眉,“我同你一起去旧寺,让柳公子陪妙妙在这里吧。” “不行。”慕瑶拒绝得干脆利落,“旧寺鬼怪众多,得靠拂衣的收妖塔才能镇住。况且,我们二人必须有一个留在此处,万一太妃祭出玉牌,慕家人必须亲自来接。” 魂魄与檀香(四) 流月宫。 圆形窗上竖格栅的一排细密的影子落在桌面上, 光移影动,流动的云雾在窗台映出带着靛色的变幻暖光。 香雾斜升,馥郁的烟气沾染了天子绣着金线的黑袍。年轻的天子轻轻向后靠了靠, 对浓郁的熏香暗皱眉头。 赵太妃以手撑着额头假寐, 尾指套着尖尖的护甲,指缝间隐约露出深而长的眼角纹。 “母妃……” “皇儿。”赵太妃眼睛也没睁, 仍然保持着那个疲倦的姿势,“你纡尊降贵到母妃这里来,不就是为了要走那个丫头吗?” 年轻的天子让这话一梗,顿了顿才道:“母妃知道佩云是冤枉的,她自小服侍在朕身边,最是老实谨慎……” 赵太妃冷笑一声,抬起眼, 带着嘲讽笑意的眼眸深深地望向他:“皇儿,人是会变的。” 天子一怔,明显感受到母亲的态度有所不同了。 先前她是贪图名利、娇气跋扈, 但是对他这个儿子, 总怀着一种打心眼里的热忱, 她期盼着他的到来,喋喋不休地对他说话,给他大把他并不需要的关怀, 每当他要离开, 她眼里会流露出失落和不舍。 现在, 这个被他牢牢握在手里的深宫女人,转眼间变成一个冷静的陌生人, 他反而生出一种无所适从的慌乱。 “母妃想必是对此事有些误会。”他叹息一声, “是朕让佩云盯着帝姬, 一日三餐、游玩进学,帝姬的大小事宜都一字不落地向朕汇报,与她交换信息的那个太监,不过是个传话筒罢了。” 他犹豫了片刻,有些不太情愿地承认:“淞敏是朕的同胞妹妹,朕怎么可能漠不关心?她自小不与朕亲近,朕也拉不下脸来找她,只好以这样的方式,承担一个兄长的责任……” 赵太妃盯着桌面不语,眼中慢慢浮出一层水雾。 “是朕将苏佩云送进凤阳宫,因为朕觉得她妥帖细心,举止稳重,进退得宜,让她照顾教导帝姬,想必对淞敏有益。” “举止稳重,进退得宜……”赵太妃陡然一僵,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死死瞪住天子,“你觉得,我这个母妃行不正坐不端,没办法对女儿言传身教?” 天子一怔:“朕……朕不是……” 他看着赵太妃布满血丝的眼睛,明白他们无法交流,便颓然放弃了。 母子二人沉默许久,气氛僵持而凝重,他率先开口:“母妃心里一直有怨,是怨儿子没有让母妃做太后?” 赵太妃嘴角噙着一丝无谓的冷笑。 天子径自耐心地继续:“您对我有生养之恩,可是一国之母,必然是要以德配位,无可指摘。” 这话言有所指,说得十分强硬,戳了赵太妃痛脚。她胸口起伏半晌,嘴唇不住颤抖:“十年前的事情,你就抓紧了不放!你认定我有错,我在你面前就要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我都是为了谁?你说!” 天子的脾气也被激了起来:“朕在先皇后处,吃喝不愁,被照顾得很好,母妃有什么可担心的?争名逐利,草菅人命,难道也是为了朕?” “她照顾你很好?”赵太妃的眼泪簌簌而下,她的手揪着胸口的衣服,似乎闷得透不过气来,“我不好!我自己的儿子不跟我亲,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有没有好好进学……我什么都不知道!”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儿子,你究竟懂不懂一个做母亲的心?” 天子在这份盛怒面前尴尬地沉默了。 他习惯了杀伐决断,毫不拖泥带水的节奏,在女人积压已久的小爱与怨怼中,感到更加无所适从。 十年,足以让最亲密的骨血变得陌生。 爆发过后的场景是无言而丑陋的,赵太妃的眼泪如同小溪,冲花了浓重的脂粉。出阁前坐着七香车、万人仰望的赵小姐,万里挑一的尊贵美艳,最终也不过是深宫中一个捆绑亲情的老迈母亲。 而往事已不可追。 半晌,她才开了口,絮絮叨叨不知在对谁说。她的声音低哑,像是老旧的纺车:“你知道吗?你舅舅死时,拉着我的手,以慕氏玉牌为交换,流着泪请我将他的孩子接回来。我那时十分诧异,想他半生辉煌,娶了如花美眷,儿女双全,临了却还惦记着那野孩子……”她看了皇帝一眼,苍凉地笑了,“我现在明白了,这是诅咒,我们赵家人早年不择手段,拿孩子换虚名,到头来都是要还的。” 天子心内暗暗疑惑。 母亲突然地提起了舅舅,过世足有七八年的舅舅,生前就与皇室不亲,死得也并非大张旗鼓,几乎是早就被众人忘却。 他听得莫名其妙,但不想深究。 时间有限,他此行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要缓和与赵太妃的关系,让她松口放佩云出来,其他的事情,不在他计划之内。 他从袖中掏出个檀木盒子,轻轻地放在了桌上,睨着赵太妃的神色,先一步服了软:“孩儿此行不是来伤母妃的心的,这么多年,孩儿也有不懂事的地方,特带了礼物来,请求母亲原谅。” 赵太妃恹恹地拿起来,掀开盒子看了一眼,宛如一道雷劈在了头顶,面孔刷地雪白,手也颤抖起来,许久,才道:“这是什么……” 天子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变化,打量着那盒子,乖觉道:“是天竺献上的舍利子,传说是这舍利子是佛家至宝,朕想着母妃礼佛心诚,必然喜欢,便特意呈上来……” “舍利……舍利子……”赵太飞恍若未闻,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两眼一翻,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 “舍利子?” 凌妙妙一个头两个大:这女人到底还有多少事没抖搂出来,当年的真相,到底有多少个版本? “凌姑娘……你知道舍利子是啥吗?”郭修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酷暑天,来回两趟,他的衣服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为了这个什么舍利子,娘娘到现在还在半死不活的,提起它就发疯!” 他抚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满脸心有余悸。 凌妙妙再三确认:“你说陛下给太妃娘娘送了天竺献上的舍利子,她看了一眼就晕了?” 郭修点点头:“凌姑娘有所不知。”他半弯下腰,有些为难地压低了了声音,“娘娘一出事,流月宫乱作一团。她身边的尚宫姑姑只好把事情全告诉了小人。原来,十年前那个叫陶荧的人带着教众入宫,并非传教,而是献宝,宝贝正是天竺佛寺至宝舍利子,娘娘和先帝陛下都秘密看了,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那舍利子就被安置在……呃……先前那个兴善寺佛塔最高层。” 妙妙的大脑飞速运转,几乎要过热死机。 原书剧情走到这里,视角全在柳拂衣身上,全篇都只写了柳拂衣怎样从鬼影重重的旧兴善寺里勇救帝姬,两人共患难如何暧昧,慕瑶如何暗自伤神,恋爱谈得如何曲折……完全没提慕声这边的情况,以至于她和黑莲花两个人在没有剧情提要的情况下,手足无措地查案。 她一个半吊子大学生,智商不足;慕声智商倒是够了,可惜事不关己只等看热闹。 这样的神雕瞎侣,靠谱得了才怪。 凌妙妙强忍着头痛:“你说陶荧献上舍利子放在旧寺,按理说已经一把火烧成灰了,那陛下拿出来的又是什么?这舍利子是佛家至宝,又不是五块十块的小石子满地都是……” 郭修痛心疾首:“怪就怪在这点!陛下献上的舍利子,乃是正正经经的天竺高僧跋山涉水贴身带过来的,绝对不可能是之前陶荧献上的那个……” “那就是说,陶荧献上的舍利子可能是假的,却被先帝和赵太妃误当成至宝,妥帖保管起来,今天赵太妃见了真的,发觉自己被骗了,然后就……气晕了?” 妙妙说不下去了,转头看着一直缄默的慕声,见他心不在焉地望着地面,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你说呢?” 慕声勾起嘴角冷笑:“赵沁茹出身世家大族,又为宠妃,天下至宝不知道见过多少,怎么会轻易被一个陌生人用真假难辨的宝物牵着鼻子走?” 郭修一呆,摸了摸鼻子:“慕方士的意思……陶荧献上的舍利子是真的?” “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一定很灵。”慕声看了郭修一眼,笑容愈发诡异,“你以为,单凭陶荧会捏几个八字,就蒙得过赵沁茹?” 凌妙妙脑子里“咔哒”一声,如同锁链扣成了环,前因后果慢慢连缀起来。 赵太妃说,她对陶荧深信不疑。 世间不会真有活佛,他究竟靠什么力量,能够让赵太妃在短时间内求仁得仁,宛如神仙降世,一步一步诱惑她,使其最后敢下火烧女儿这样大的赌注…… 如果灵的不是陶荧,而是他手握的什么“至宝”呢? “我看不是灵,是邪!”妙妙抓住郭修的衣服,飞速道,“她有没有说那舍利子放在哪里?” “在哪里……”郭修被眼前的两个人问糊涂了,“不就是放在旧寺的佛塔上吗?” 妙妙冷笑一声:“开玩笑。如若那东西真的十年前就被一把火烧成灰,她今天就不会晕了。” 赵太妃礼佛,不求心中安定,只求得偿所愿。这是一个唯结果论的女人,礼佛,信教,搞邪教,任何事情只要能帮她实现愿望,她都会冒险一试。 心中有欲望的赵太妃,邪教火烧兴善寺后仍然能安心礼佛,本来就有些说不过去…… 她可能放弃那个百愿百灵,有着神奇力量的舍利子吗?她怎忍心明珠蒙尘,宝物葬身火海,如果她将其神不知鬼不觉地秘密转移,继续收为己用…… 但当她若干年后见了舍利子真身,才反应过来,先前被她奉为至宝的那东西并不是真正的佛家圣物,而是一切灾难的根源,可不就得昏! “传太妃娘娘懿旨——” 两三匹马先后奔腾而来,带头的人双手捧着一只丹漆木盒,墨绿软缎上面放了一枚巴掌大的玉牌,顶端被雕刻成貔貅的脑袋,下方缀着红线攒成的流苏。 “奉慕家玉牌,特请慕方士立即前往兴善寺,找出舍利子带回流月宫,不得延误!” 慕声瞥了那块玉牌一眼,就仿佛看见了老师布置的作业,皱皱眉头,百般的不情愿:“……慕声遵令。” 魂魄与檀香(五) 那夜火烧兴善寺, 赵太妃将舍利子从塔中慌乱取出,悄悄转移到了新寺。 这“舍利子”本不知道是哪里的邪灵,沾染了烈火中横死的人的怨气, 更是煞气四溢。放在新寺里的“舍利子”, 简直就像一个中枢遥控器,一旦有了沾染死人骨灰的檀香, 它便以骨灰中携带的怨鬼为兵刃,操纵千军万马,缠绕着可怜的端阳帝姬,是以,新寺的阴寒不亚于旧寺。 内有邪灵作祟,外有陆九佩雨配合,端阳怎样都无法挣脱这个弥天大网, 直到所有真相大白于天下。 七层佛塔上至最后,楼梯陡得厉害,空间狭小, 只容人弯腰通过。 光线昏黄, 妙妙在一大片荡起的灰尘中努力护住手中微弱的一点烛光。 塔中空空荡荡。 凌妙妙被里面阴暗潮湿的味道呛得连连咳嗽, 叫苦不迭地从小小的窗口探出头去,几乎像是渴望光明的囚犯。 只见慕声抱臂站在塔下,抬头望她。她焦灼地喊:“慕声, 那舍利子没在上面啊!” 少年的黑眸中是润泽的水色, 含了一抹极其暧昧的笑意:“那是自然。若是还在这里, 那位太妃娘娘下懿旨,也就不会用‘找’这个字了。” 妙妙将蜡烛从窗口丢出去, 直砸他的脸:“你耍我!” 慕声伸手一挡, 轻巧地拿住了那只细细的红烛, 可怜的火光已灭了,烛芯在空中划出细细一线烟雾。 慕声低眉,指尖“砰”地炸出一朵橘黄色的火花,烛火转瞬间又燃了起来,明灭的火光映着他白玉般的脸。 他端着蜡烛细细看:“现在扔得爽快,我看你一会儿怎么下来。” 困在黑暗佛塔中的凌妙妙:“……” 凌妙妙觉得,自己上辈子或许是只蜥蜴,否则怎能解释她五体投地、四肢并行地摸着黑倒退着爬下了陡峭的佛塔,还能爬得如此迅速? “呸呸!”她吃了一嘴的土,开始拼命拍打自己的衣袖、裙摆和头发,好在出门时多穿了几层,报废了一件外裳,里面的襦裙干干净净。 待到料理好仪容仪表,她从塔身背后走出,远远看见慕声端着蜡烛发呆。 暮色四合,兴善寺内院空无一人,林木影影绰绰,殿宇檐下亮起了血红的灯笼。皇家的灯笼,是一朵朵的冷红色,高贵而漠然。 少年手中的烛火却昏黄,带着虚幻的暖意,勾勒出他的长睫和鼻梁的轮廓,照得他苍白的脸,宛如伸手一触就会破碎的肥皂泡泡。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腥气,伴随着若有似无的甜香。 妙妙拽着衣摆走过去,一路整理着衣袖:“你觉得应该怎么找?” 慕声低眉,毫不在意:“自然是一间一间找。” 眸光掠过了她的衣服,慢慢扫到了她脸上,眸中这才带上一点幸灾乐祸的笑,“爬下来的?” 妙妙咳了一声:“爬……爬好呀,锻炼四肢能力,还不会摔跤,跟晨跑一样,健康!” 秋蝉长嘶。 兴善寺内殿宇连绵,菩萨和金身罗汉各有配殿,月光清冷地打在大理石地面上,映出白霜花一般的冷光。 寻觅一个殿,要翻贡品桌、检查塑像,趴在地板上一寸一寸翻找,更糟糕的是,洒扫的宫人偷懒,贡品桌下午全是灰尘乱絮。 自然,完全消极怠工的慕声是不会趴在地板上这样找的,努力工作推剧情的凌妙妙第十次趴在冰凉的地板上时,只恨自己不是个金属探测仪。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拍了拍手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慕公子,你们捉妖人大阵仗见得多了,这么效率低下,想必是会被业内淘汰的……就没有别的简单点的办法吗?” 她说着话,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瞅着慕声的袖口,以往那里存放有大把符纸,随便撕一张出来,应该都比她趴地板好用。 只可惜黑莲花将手刻意藏在身后:“没有。” 慕声抬起来,脸色比平时苍白许多,月光下愈发显得两丸瞳仁黑得发亮。 凌妙妙微微一哂,搬了个蒲团来席地而坐,开始伸手整理两鬓精致的簪花。 弓字褶的白色裙摆站立时勾勒腰身,坐下去时却可以如菖蒲花瓣肆意展开,腰间的十六片缀纱装点在裙摆间,每一篇以金线绣着半开的杭菊,倒映着流雪般的月色。 论打扮上的骚包程度,凌妙妙绝对不输给黑莲花。 慕声瞥了她一眼,果然先被她裙上月色吸引了片刻,然后蹙眉:“还不接着去找?” 凌妙妙抬头望着他,两鬓的细小青桔是最无邪的星星点点,垂髻以碧色丝带扎着,露出白玉般小巧的耳垂,杏子眼里映着水色:“我累了。” 月下的人间少女,比平日多三分颜色,更多三分仙气,连这赌气似的娇嗔,也容易令人怦然心动。 可惜慕声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惜花的情绪。他蹲下来,凑近了她的脸,眼里怜悯并着嘲弄:“这才找了几间就累了?” 她望着他的眼,静默了片刻,毫无征兆伸出手,慕声避闪不及,让她冰凉的手结结实实地摁在了脑门上。 “没生病呀……”她歪过头兀自疑惑,“你到底哪里不舒服……” 手腕几乎立即被擒住,他用了九成的力气,捏得凌妙妙骨头都快断了,她强压痛感,咬着牙向下一瞥,另一只手飞快地反抓住慕声的手腕。 她感到他的手颤了一下,是被碰到伤口的本能反应。 让她一捏的缘故,他的袖口洇出丝丝血迹,湿漉漉的触感沾染上她指尖,一股淡淡的甜腻弥漫在空中。 慕声没有躲闪,任她握着自己的右手,左手仍然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形成一个相互僵持的姿势。 二人在晦暗的大殿中一动不动地对视,脸半隐没在黑暗中,眸中都沾染了明亮的月色,这片刻,大殿里静得能只能听见彼此交织的呼吸声。 “慕子期,为什么要用你的血供养水鬼?” 凌妙妙的面色平静地开了口,两只眼睛亮闪闪的。 宛江船上,她指着他鼻子质问他为什么不上药的时候,露出的也是这样的表情。 慕声神情浮动了一瞬,眸光逐渐深沉,有些咬牙切齿了:“我早告诉过你,太聪明不是什么好事。” 妙妙望着他,慢慢松开了手,无声地笑起来:“怎么办,又让我发现一个秘密,你是不是要立刻弄死我?” 那笑容又灿烂又轻佻,看起来竟然十足兴奋。 慕声也放开她,冷眼看她揉着自己的手腕,拉下脸警告她:“你以为我不敢?” “你自然不敢。”妙妙垂首,“慕姐姐还在等着与我们会合。” 慕声果然一僵。 任何时候,拉出姐姐这座大佛,都能把他压在五指山下不敢造次。 慕声一直觉得凌妙妙像只兔子——只管动着三瓣嘴吃吃吃,遇到危险就一头钻进洞里,只留下个毛绒绒的屁股的那种兔子。可是最近,兔子的胆子肥得过了分。 失血的眩晕感尚未褪去,脑子昏昏沉沉,他在空荡荡的佛殿里踱步,却并不因为焦虑,反而觉得心中浮出一种久违的轻松。 任何时候,长时间地独自背负一个秘密,都会使人疲倦不堪。 他也已经到了沉默忍耐的尽头。 “我真的很好奇,你对妖物出手向来毫不留情,以你的脾气,那苟延残喘的水鬼,早就该在过宛江的时候就死绝了,不是吗?”凌妙妙仍然坐在蒲团上,盯着慕声徘徊的身影。 慕声脑海中却闪回那句冰凉的诅咒:“你在这里杀妖怪杀得快活,可还记得地下的娘么?” 他有些心烦地转了一圈腕上收妖柄,答非所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当时在皇宫,你借着装病,两次支开我去应付太医,水鬼趁机从窗口进来。别说你手腕上平白无故多了伤……”她嗅了嗅自己的手指,皱了皱鼻子,旋即又笑,“水鬼的那种气味,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慕声借着月光打量凌妙妙带着绒毛的脸。 兔子时而聪明时而糊涂,时而恨不得躲到天涯海角,时而又亲近得蹬鼻子上脸。她几次三番踩线,却让他下不了狠心斩草除根…… 若不是她真心实意喜欢柳拂衣,他简直要怀疑凌妙妙是专程冲他而来的了。 柳拂衣……他心内冷笑一声,多加了一点,兔子眼光不佳。 “慕声,那玩意究竟用什么东西威胁你,竟让你退让至此?” 妙妙心想,黑莲花手狠心黑,做事全无三观,现在任人骑在头上,那水鬼掌握的一定是了不得的秘密。 真是刺激! 一提起这个,慕声顿时恼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作为朋友,我好心提醒你,不要被人骗了。”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又理所当然,带着凌妙妙一贯无知无畏的脾性。 夜风送来栀子香气,飘散在空中,是浓郁得几乎有些糜烂的味道。 慕声低头望着她:“我希望以我血换一些秘密。” 言外之意,你不要多管闲事。 妙妙一贯抓不住重点,仰头一脸好奇:“你的血到底有什么特别,引得妖物竞相追逐?” 香气愈发明显,到了有些呛人的程度。慕声的话刚开了个头:“我的血……”少年意识到自己让凌妙妙带偏了去,眸中闪过一丝恼意,“我凭什么告诉你?” 凌妙妙白皙的小手在鼻子前面猛扇:“咳咳,哪里的花这么香,呛死人了。” 慕声这才留意到空气中馥郁得近乎呛人的味道,心里陡然一惊:糟了,一时大意…… 浑身上下迅速紧绷起来,右手腕钢圈瞬间脱出,捏在了指尖,左手一把拎起地上的凌妙妙,但已晚了—— 月光不知何时被游动的黑云遮蔽,大殿里伸手不见五指,一点点昏黄赤红的光,从脚下慢慢亮起。 朱红、藤黄、靛蓝……首先映入凌妙妙眼帘的,是一只手腕上一圈又一圈沉重的金饰,随后是一对对搂抱在一起的男女暴露交缠的身躯。 这这……这是…… “呀!” 眼里仿佛被辣椒水刺了,心惊肉跳,她下意识地闭上眼,鸵鸟埋沙一般,飞速一头扎进慕声怀里,脑袋好像要将他的胸膛钻出个洞来。 慕声:“……” 魂魄与檀香(六) 凌妙妙浑身都在抖, 被骤然惊到的心跳如同牛皮大鼓被咚咚敲响,几乎感染了慕声。他将她紧紧揪着他衣服的手指掰开,斥道:“是欢喜佛, 没见过吗?” 他对凌妙妙这种激烈的反应有些诧异, 宛江水鬼龇牙咧嘴,上来就吃人, 也没见她吓成这样。 “欢……欢喜佛……”她慢慢回过神来,心跳平稳下来。 她不是没听说过密教的欢喜佛,只是那些雕塑乃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艺术品,不像眼前那成片的挑战人体极限的放荡交/媾,已经毫无美感可言,简直让人有一种头晕目眩的生理抵触。 她现在有些怜悯端阳帝姬了,一个女孩子, 梦里整天看见这样的景象,谁能吃得下睡得着? “好了,都是假人。”慕声看在她难得失态的份上, 有些僵硬地拍了拍她, 期望她赶紧起来。 谁知她的手还是紧紧搂着他的腰, 而且身上的温度渐升,从她脖颈里慢慢熏蒸出一股醉人的花香来。 慕声并非正人君子,因邪术的缘故, 心念也比一般捉妖人脆弱, 这种环境于他不是什么好事, 他脸上立即结了一层冷霜,“凌妙妙, 你给我放开。” “我……我放不开……” 凌妙妙简直快哭出来了。 不知那栀子香气是什么邪门玩意, 吸进去以后四肢如千万只蚂蚁啃啮, 不听使唤,心头燥热,百爪挠心,见个人就想紧紧搂住,要努力克制自己,才勉强留得住神智,更别提指尖麻痹得厉害,整个人变成一株倚靠植物的大型菟丝花…… 穿书任务人这种高危的身份,就应该给她设定一个金刚不坏、五毒不侵的体质,现在这样动不动就中招,算怎么回事嘛! 黑莲花作为一个合格的病娇,必然也是有感情洁癖的,谁敢坏他名节往身上扑,他不把人扒拉下来碎尸万段才怪。 “叮——高危提醒:角色【慕声】好感度下降1%。” “叮——高危提醒:角色【慕声】好感度下降2%。” “叮——高危提醒:角色【慕声】好感度下降4.5%。” “……” 凌妙妙的心在滴血。 下一秒,慕声成功地掰开她的手,将她撂倒,像控制恐怖分子一样,双手反剪摁在了蒲团上。 爆炸般的系统提示终于停了,凌妙妙流着泪应答:“谢谢。” 慕声:“……” 怔怔地放开了手。 妙妙累得精疲力竭,翻了个身解脱般地仰躺在了地板上。 慕声冷眼看她,少女枕着一头散落的凌乱长发,微微阖着眼,长睫轻轻抖动,两颊红得反常,显见是中了严重的……媚香。 他犹豫了一下,推了推她:“喂。” 凌妙妙却猛地向后缩了一下,眼里水光粼粼,半是渴望半是哀求,声音都走调了:“别……别碰我。” 教她这样看一眼,慕声方才碰到她的指尖都像是被火燎到似的烧了起来,心头邪火猛蹿。 刚才她自己贴上来,现在却这副模样,倒显得他要对她怎么样似的。 门外夜色深沉,幻境与实境虚幻缠绕,少女就这样脸颊绯红地躺在一群姿势各异的欢喜佛中间…… 心思一飘,便要分神压制,一分神就止不住地烦躁起来,戾气横生。 一路走到现在,还没有什么人能这样干扰他…… 眸光落在她身上,凌妙妙已经半挣扎着坐起身来,理顺了头发,绣着杭菊的白纱裙摆上倒映最纯洁的月色,而脸上……是最动人的媚色。 心中暴戾迅速被荡平,转瞬变成空荡荡的躁。 不行。 他心中隐约有个慌乱的猜测:如果此时不快刀斩乱麻,从此以后,事情将不为他所控。 他将变成什么模样,自己也无法预测。 他拿手撑着站起身来,放了收妖柄,钢圈莹莹闪光,浮在空中,犹如打头阵的将军。 普通的少女的人生,与他们光怪陆离的生活千差万别,本不该有交集,他早就有一千个一万个丢下她的理由。 离开,现在必须离开。 他迈步,突然横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袍角。 凌妙妙在虚幻和现实之间挣扎,只记得自己下意识地拉住了就要跑路的慕声。那其实也不是害怕,是被他丢在大街上太多次的后遗症。 黑莲花确实阴晴不定,可比起在这个世界上手无寸铁的自己,到底是块免死金牌。 慕声久久没有发声,妙妙用尽全力睁眼一瞧,恰对上他漆黑的眼眸。 那双黑润润的眼睛毫无笑意,似乎在认真地做抉择,严肃中带着混乱的茫然。眸子里如冰雪覆盖原野,白茫茫一片毫无生机。 她心里猛地一惊,随后慢慢松开了手。 她毕竟不是慕瑶,不是慕声心中唯一不可替代,即使上一秒再谈笑风生,患难与共,也不过……也不过只是…… 算了吧。 她抽回手去,以全身的力气翻了个身背对慕声,将自己揉成一团。 总归在书里,佛堂幻境一节,她、柳拂衣、慕瑶都在,即使被丢在这里,想来也会有旁人来救。 冷汗顺着额角滚滚而下,她死死闭着眼睛,心想,我戏份重得很呢,不稀罕求没良心的人! 慕声见她放手,心里猛地一空,一种从未有过的烦躁感顿时漫上心头,脑中再次混乱一片,脚步像黏在地板上似的,怎么也提不起来。 凌妙妙的五感迟钝得厉害,没注意翻身时,袖中掉出一截巴掌大的物什,噼啪一声跌在大理石地板上。 慕声一怔,弯腰捡了起来。 是做了一半的竹蜻蜓,竹节处的倒刺被细细打磨平了,翅膀一半纤薄精致,边缘薄得如刀刃,另一半还是整块材料,没来得及雕刻。 “慕声。” 他猛地一怔,只看得见女孩侧眼一丛浓密的睫毛,她的声音几乎听不出异样,“往后别让那水鬼耍得团团转了,与其听它瞎掰,倒不如直接去问你姐姐。” “……” 她有气无力地抬抬手指,宛如躺在美人榻上歇息的老佛爷,语气相当轻蔑:“说完了,滚吧。” 凌妙妙的冷汗已经打湿眉毛,小腹痉挛,媚香入骨,眼角已经染上嫣红颜色,她勉强端着念完装逼的台词,下一秒就一头堕入无限黑暗中。 慕声茫然望着她,手指下意识地沿着竹蜻蜓的杆儿抚摸下去,摸到几道刻痕,对着光一看,由上到下一笔一凿地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子——期——”,再往下,不知是个甚么东西,糊成一团。 他面无表情地摩挲着,辨认出来,那是个被人胡乱涂掉的桃心。 又似乎是觉得这样羞愤地对待桃心粗鲁过分,于下面又耐着性子刻了小小一朵五瓣花。 梅花。 “我帮你改一改,做好了还你——” 做好了还你,子期。 骤然间,胸口一阵奇异的尖锐疼痛,就好像这几道刻痕,刀刀都是一笔一划刻在他心上,又深又重,直迸溅出一路血珠。 * 凌妙妙迷迷糊糊醒来时,惊讶地发觉自己趴在慕声背上,鼻端是他领子里飘出来的一点若有若无的梅花香。 黑莲花这一路走得有些狼狈。凌妙妙这人,看起来纤纤细细,背在背上倒真是不轻,像座山一般压着他,压得他每一步都脚踏实地。 收妖柄银光闪闪,在前开路,左右泥塑像咧着血盆大口,一/丝/不/挂地往上扑,还未近二人的身,便被钢圈打得泥土迸溅,化成一摊淤泥向下滑去。 前方黑压压的一片,不知有多少“欢喜佛”拦路。地上的妖物的鲜血汇成小溪,他踏着泥泞尸首而过,简直像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原里。 凌妙妙天灵盖剧痛,缓了很久才觉得才天旋地转地回了神,发觉嘴里含了一枚圆溜溜的珠子,闻不到先前那股浓郁的花香味了。 这是什么? 耳边嗡地一声:“系统提示:物品【竹蜻蜓】已使用。提示完毕。” 凌妙妙一怔,旋即心痛如绞:辣鸡系统,怎么还没刻完就给用了? 兴善寺已非兴善寺,长长的甬道厉鬼伏于两侧,发出喋喋怪笑声,泥菩萨眉间生妖气,脚下都是邪魅。 慕声的脸动了一下,长长的眼睫低垂,在微微侧头观察凌妙妙的脸。 她立即闭上眼睛装晕。 慕声的耐性被耗到极致,既然背上的女孩人事不省,他也无需再顾忌什么。 左手一沓符咒一字排开,悬浮于空中,咬破右手食指,先在妙妙唇上轻轻一点,再以沾鲜红血液的手指为笔,从右向左,飞速写过去。 妙妙让他点了一嘴血,不小心吃进去一点,舌顿时尖盈满了带着异香的甜腻。 天,居然有人的血是甜的…… 那些水鬼要血,不会是把慕声的血当了蜂蜜吧…… 胡乱想着,下意识还想伸出舌头去舔,慕声猛地回头,狠狠道:“别吃。” 话音未落,血字已经划过十来张黄纸,笔锋狠狠一顿,手指离开,那些符咒重重抖动几下,像被撒开的纸牌,骤然朝四面八方飞去。 登时,狂风呼啸,硕大的兴善寺宛如被风吹动的纸房子般,鼓胀胀地兜住了风。门窗剧烈摇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巨大的佛像发出嗡嗡的震颤声,贡品桌上的烛台、香炉,骨碌碌地滚落一地。 红光骤然绽开,伴随着躯体炸开撕裂声,无数喑哑尖利的声音此起彼伏,宛如有几百个人努力摇晃着快散架的老旧架子床,让人心头发颤。 二人的头发和衣袖被狂风吹着,飘在空中荡漾不止。 凌妙妙小腿肚子打颤,闭上眼睛,只能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 记忆仿佛回到了宛江船上那一日,少年浮在空中,衣袖如蝶翅伸展,红光满室,烫得人眼皮发痛,连风声都仿佛杀戮的刀子。 反写符。 她不看慕声的脸也知道,他又使邪门歪道了。 魂魄与檀香(七) 风停浪止。 凌妙妙半睁开眼, 惊异地发现,泥塑像的残肢堆成了小山,分列两侧, 黑莲花宛如一艘破冰船, 给他们毫不费力地清出了一条光辉大道来。 她倒吸一口冷气,险些把嘴里的珠子咽进喉咙里, 一时呛住,便疯狂地咳嗽起来,“呸”地吐了出来。 “咳咳咳……这……这是什么?” 慕声周身红光暂歇,眉宇间戾气未消,反手狠狠一拍她的大腿:“吃进去!” 这一拍毫不怜香惜玉,惊得凌妙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含进了嘴里,心里咚咚直打鼓。 甜甜的血不让她吃, 这什么味也没有的珠子强迫她吃,什么世道。 她顿了片刻,含着珠子含混不清地问:“你……不是要把我丢下吗?” 慕声沉默了半晌, 狠狠道:“你再多话, 我现在就把你丢下。” 凌妙妙噤声。她看出来了, 黑莲花救她,一定是经历了百转千回的心灵路程,正在对自己不该有的仁慈生闷气呢。 “那你放我下来, 我……我自己走吧?”她小心翼翼地睨着慕声的后脑勺, 扭了两下, 本想从他身上滑下来,却发觉自己的身体僵成了一整块石塑像, 别说走路了, 连“扭”这个动作也无法完成, 大惊失色,“我怎么动不了了?” 脑子一转,反应过来,悲愤地喝道:“你又给我背上贴那鬼符纸?!” 慕声顿了顿,强压怒气解释道:“你的身体连媚香都抵抗不了,嘴里含青丹,再贴一张定身符,才勉强镇得住,懂么?” 凌妙妙颓了下来:“……噢。” 原身真是弱,弱到人神共愤的地步,穿书挑战者脆弱如她,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拿了赵太妃的玉牌,就要替她找到舍利子,现在她想找,却成了这幅尊容,慕声又是个有心看戏的……这得找到猴年马月去? 算算时间,应该已经过了二更,什么时候才能与主角团汇合? “哎,慕声——” 妙妙最受不了死气沉沉的长途。 以往出去玩,坐在副驾上絮絮叨叨防止司机睡着的准是她,她声音又脆又亮,即使压得很低,也像银铃轻响,再疲惫的路上都是欢声笑语。 她笃定了心思找人说话的时候,格外无知无畏:“你知不知道有种虫子眼瞎,为了防止误食自己的孩子,小虫子一出世,老虫子就分泌一种液体给它抹在身上,靠气味分辨,你刚刚是不是也……” 慕声回头凉凉地横她一眼。 兔子趴在他背上,毛绒绒绒的脑袋在他脖颈间来回磨蹭,嘴里不知胡说些什么玩意,偏生他一个不注意,全听进了耳朵里。 有种虫子眼睛眼瞎……她这是说谁呢? 以往他与慕瑶在一起,姐姐开口闭口术法道义,见过别家姑娘,也都谈些风雅之事,到了她这里,事事都反常。 他有时真的疑惑,凌妙妙当真是养在闺中的大小姐,不是山野竹林里什么动物成的精? “别生气嘛……”妙妙顿了顿,长长叹一口气,吹的他脖颈一阵痒,“我不是有意把你说成老虫子的,我就是好奇。” 他眸光沉沉,竟然有些想笑,她身上有一种泛着傻气的聪明,让人不能轻易妄下断言。 “反写符一出,难以自控。你刚才若是舔掉了我的血,我出手不识人,你可能会死。” 妙妙心想,那不就是猜对了呗?故弄玄虚。 “不过,我那么大一张脸,你做标记为什么非涂在我嘴上,让我一个不注意吃到嘴里,你还骂我……” 慕声回头瞥见她轻颤的睫毛,刚消掉的火再次横出,刹那间蔓延全身。 为什么血珠迸出的刹那,对着那一张白皙的脸,偏偏往她嫣红的唇上一点? 为什么? 总有些事情发生时只一瞬,不可细究。若要强行细究,非得使人暴躁不可。 “……你的话太多了。” 凌妙妙觉查出黑莲花语气中的烦躁,心下顿明,自己又踩线了。 眼下这个节骨眼有些敏感,作为冉冉升起的朱砂痣,想要一点点替换掉别人心中的白月光,进一步水到渠成,退一步功亏一篑,事事都要格外小心。 况且,她现在还根本没有这个自信。 画风一转,一秒钟切换成了思春少女:“对了,你说慕姐姐他们是不是也会被这媚香暗算啊?” 听见慕瑶的名字,慕声的心立即提了起来,再一细想,柳拂衣和慕瑶都是经验丰富的捉妖人,就算有人中招,那也只会是脆弱的端阳帝姬。 下一秒,凌妙妙的声音果然响起,听在耳中酸溜溜的:“万一端阳帝姬仗着自己中了媚香,对着柳大哥动手动脚,占了柳大哥便宜怎么办?他那样温柔的人,定然不会拒绝,到时候……啊!” 四肢百骸仿佛一瞬间被虫蚁爬了满身,那一股难挨的感觉瞬间席卷而来。 “慕声!”她感觉到自己正在眼泪横流。 慕声有些出神地看着手里的符咒,睫羽倾覆下来,他刚才听到一半,怎么就一股邪火直顶天灵盖,想也没想,“刷”地一下就把她衣服上的符纸给撕了? …… “啊……你快给我贴回去……”妙妙无法自控地在他背上扭起来,宛如一个被白/粉诱惑的瘾/君子,额头上爬满冷汗,“有你这么做朋友的吗……” 慕声轻轻半回过头来,冷眼将她望着:“现在舒服了吗?” 妙妙抬起眼,眉毛上都是湿哒哒的,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黑莲花微微一笑,水润润的黑眸深不见底,语气分外温柔:“舒服了就安生些。” 这一路上,凌妙妙过得非常精彩。 媚香入骨,半死不活,偏偏嘴里还含着一颗金丹,吊着她,昏不过去。 迷迷糊糊间出现了幻觉,恍惚看见空气中出现了原身的脸,阴郁地嘲笑着她,仿佛在说:“不自量力。” “对不起,我再也不骂你了。”凌妙妙望着她涕泗横流,伸出一只手虚空去抓,想跟她握握手,“兄弟,你惨啊,嫁给这种人,你太惨了……” 慕声耳聪目明,感觉到背后窸窸窣窣的响动,绷紧了神经。 凌妙妙比他想象中硬气,一路上安静得像一具死尸,无法控制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他背上,却死活也不肯吭一声。 这会儿,他听见她突然开始嘟嘟囔囔说些什么,脚步一顿,竖着耳朵听,只听见她哼哼道:“凌虞……对不起……我再也不骂你了……” 慕声一怔,微微侧头,怕她真是难受得失了智,还刻意颠了颠,想把她弄醒:“……你骂你自己做什么?” 这一颠不打紧,凌妙妙正昏昏沉沉,嘴一张,口中青丹“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骨碌碌——”在黑暗中滚远了。 “哇——”凌妙妙霎时间眼前一黑,彻底厥了过去。 慕声:“……” 他一下子绷紧后背,竟然有些无措。真是作死……他身上青丹也是救急用的,荒郊野地,他哪里再去弄一颗青丹来? 他犹豫了片刻,矮下身来,想把凌妙妙放在地上。谁料少女一个回光返照,醒了过来,两颊晕红,两眼亮晶晶的,盈满了泪水,死死拉住他的袖子,生怕他有所动作:“从地上捡的,我才不要吃!” 这地上可全是妖怪的残骸和血液,来来回回让他们踩上几趟,不知成了个什么光景。 慕声扭头和她对视了半晌,确认她神色中的抗拒是认真的,已然让她折腾得没了脾气:“那你想如何?” “去那边。”她手一指,折腾着酸软的胳膊和腿,强撑一口气,十分自觉地趴在了慕声背上,一手紧紧揽住他的脖子,仿佛生怕马儿尥蹶子,将她踢下来,“殿中的金身大佛像……镇……镇得住妖邪。” 那座佛像,可是整个兴善寺重重殿宇内供奉神像中最贵重的一座。 皇家一掷千金,用足金打造了一座最辉煌、最震撼的神灵真身,每次赵太妃前来兴善寺,首先都要去正殿参拜。 世间万物,一物降一物。即便兴善寺再邪,那样沉重的足金在被一笔一笔雕刻出神圣眉眼的瞬间,冥冥之中也沾染上了空灵的佛性,不动声色,庇佑众生。 他们不知道,就是在这座佛像前,端阳帝姬七窍出血,赵太妃慌乱之中曾听见那个又细又喑哑的声音传来: “信女赵沁茹,你是不是拜错地方了?” * 案桌上两盏烛火,光明璀璨。妙妙靠在供案旁,脸上的嫣红慢慢褪去。 只要仰头望去,就会看到那座金身大佛如山般巍峨屹立,映着昏黄的火光,金光璀璨。它以一个略微倾斜的角度,慈悲地俯瞰芸芸众生。 妙妙靠在佛脚边,心中一片平静,颇有种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滋味。 “慕声,你怎么不过来?” 少年一人立在殿中,像是虚虚一道黑影,是世间最不可捉摸的游魂,直到风吹动他头上的发带,这才平添了几分少年人的生动。 他闻言慢慢回过头来,走近了她,似乎觉察到什么,毫无尊敬之意地仰头看上去。 佛祖的眉眼仁慈肃穆。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凌妙妙怀疑自己耳鸣,竟然听闻背后什么东西在震颤。 这种声音,宛如将要孵出小鸡的蛋,发红炙热,惴惴不安…… 待到看见慕声的神色,她的嘴巴才慢慢张开,犹如石化般回头望去。 “咯咯咯咯……” 佛像,正在以一个非常快的频率颤动,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受到了强烈的感应。 凌妙妙瞪着慕声:“这是……这是……” 慕声眯眼看着佛像,笑容毫无温度:“邪物,还真是对同类敏感呢。” 魂魄与檀香(八) 黑莲花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 只是这年头,邪物见邪物,也兴打个招呼? 妙妙一面向慕声奔去, 一面注意到他手腕上滑落了收妖柄捏在手里, 禁不住汗毛倒竖:“你想干嘛?!你不要对佛祖不敬……” 话音未落,收妖柄猛地击出, 直捣塑像的脑袋而去。 凌妙妙:“……” 阿弥陀佛,黑莲花一人做事一人当。 慕声神色异常严肃,他的动作极快,犹如暴风骤雨侵袭,在收妖柄飞去的同时,一沓符纸一抹,在空中排开, 借着旧伤口的一点血,只来得及划了一横,那些符纸便迅速形成个包围圈, 像龇牙咧嘴的恶犬, 又如一圈利箭, 狠狠向着塑像攻去。 可怜皇室的金身塑像,头脚被围,四面楚歌, 转眼间受到无数攻击, 金光迸射, 直入人眼。 妙妙本能地拿手臂挡住眼睛—— “原来,你见了我不是兴奋……” 慕声眼角微微发红, 眼中跃动着沸腾的杀意, 有些无趣地慢慢熄灭了, “是害怕啊。” 妙妙睁开眼睛,这场战役快得出乎意料,眼前只余几缕呛人的烟雾。大殿中又恢复了死寂。 是妖物太弱?还是慕声太强? 或者…… 塑像呢?抬眼一看,几乎被惊出一身冷汗来,“足金”塑像拦腰斩断,破败的下半身漏了个大口子,里面竟然是中空的,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带着棱角的影子。 妙妙凑过去看,借着烛火的微光,隐约可见那是一个红漆盒子,再细细一看,盒子外部乃是牛皮包裹的,由于时间过久,皮子腐烂剥落,显得斑斑驳驳。 她胸中一阵心跳,爬上了供桌,弯腰将那盒子拿了出来,“呼”地一吹,厚重的灰尘飞开,四处起舞。 二人对视一眼。 慕声毫无兴趣地往她手上瞥了一眼:“打开罢,这就是赵沁茹要的舍利子。” 妙妙颤抖着手将其打开,盒子没有上锁,只是端口的皮子磨破,有些锈住了,开得时候,发出了一丝挠心的咯吱声。 黄绸布上躺着两枚黑乎乎的小石子,妙妙禁不住望黑莲花,“这就是舍利子?” 慕声也望着她:“看我做什么,我也没见过舍利子——” 忽然间手背一凉,骤然有一道黑影,从盒子中“倏”地跃出,落地变成一个人的模样,弓着背,飞速地钻入破落佛像背后的墙内。 她猛地被他往边上一拉,慕声仓促道:“先别跟来。” 随即“嗖”的一声,妙妙眼睛一花,慕声已经追着那黑影而去,消失不见了。 佛像背后的墙上有一个波光粼粼的圆形大洞,那边似有云气飘摇,看不真切,显然是个幻境结界。 “喂……”她拍了拍墙壁,墙壁是实心的。 刚才那一下,是妖物太弱,还是慕声太强,亦或是……根本是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慕声生来张狂自负,置死地而后生,刀山火海,亦作坦途。对于他,陷阱和挑衅,都一样是邀请,只有赴约一条路。 那她呢,追还是不追? 妙妙心一横,她将盒子放下,将小石子拿手帕一包,揣在袖中,踏上供桌,一头扎进了圆洞。 * 柳拂衣的体力正在飞速消耗着。 树林中迷雾重重,清冷的月光照着满地落叶,白雾如棉云丝丝缕缕地飘荡,缠人的眼。 如果只有他和慕瑶一路相携而行,倒还好说,只是背上还有一个中了媚香的端阳帝姬,一路上要人留意照顾…… “柳大哥……”端阳两颊酡红,声音里带着哭腔,柳拂衣感到有些棘手,半回过头去,“怎么了,殿下?” 端阳在他背上扭来扭去,扭得慕瑶脸色更黑,“本宫……本宫真的很难受……” “殿下且忍忍,就快到了……” 条件不好,只好创造条件。慕瑶身上带着伤,这种时候,顾不得男女大防,君臣有别,柳拂衣背着她,给她口中喂了一颗青丹,轻柔地嘱咐她含着。 端阳脸上凄风苦雨:“我们要走到哪里去?” 柳拂衣的神色坚定:“回宫去。” 然而,眼前茫茫一片白雾,不识前路何如,慕瑶瞥见粗壮的树干上那道熟悉的菱形刻痕,望着柳拂衣叹了口气。 又走回原地了。 旧寺早已成了恶鬼的大本营,二人不敢懈怠,一路杀来,好不容易才救出了被吓掉了半条命的端阳帝姬,又让帝姬中了媚香,手忙脚乱之际,不慎一脚踏入这个幻境。 幻境中总是这样一个月夜,端阳吓怕了,对于时间流逝毫无感,他们却知道,外面可能已经过了一天或更多。 捉妖人的符咒,对于厉鬼秽物事倍功半,柳拂衣和慕瑶身上的符咒,就在一次次消耗中用得差不多了,若是有盈余,也不至于放任端阳帝姬扭成了麻花儿。 脚下猛然一凉,二人警惕地向下望去,原来是一只獾,飞速擦过了柳拂衣的袍角,踩着落叶“嚓嚓嚓”地掠过去。 慕瑶感到一阵精神紧绷下的眩晕,此刻突然放松,有些迷茫地想:幻境里也会有獾吗? 端阳帝姬早如惊弓之鸟,将头埋在柳拂衣脖颈里,吓得尖叫起来:“那是什么……” 柳拂衣让她叫得耳鸣,强忍眩晕拍拍她手臂:“没事的,没事的,是动物……” 话音未落,那獾回过头来,转瞬间变成一团蜷缩的黑影,伸展了四肢立起来向柳拂衣直冲过来。 “拂衣——” “啊——” 慕瑶和端阳同时尖叫起来。 柳拂衣真的很倒霉。 倘若他只有一个人,抖展袖袍,身披月光,妖魔鬼怪,不可近身。偏偏他此刻背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遇事只会尖叫的帝姬,他一时施展不开,又怕跃开去,那东西会趁机掳走端阳,只得咬着牙,正面对着那黑影,生生受了一击。 那黑影是个人。 低等的妖物,是绝对不会如此精准地攻击捉妖人的脆弱点的,柳拂衣柔软的腰腹连带着他抵挡的手,就被他用刀剑般的黑气精准地捅了进去。 慕瑶眼睛都红了,一通炸火花从掌心蹦裂,如排山倒海之势,一路炸到眼前,直烧成一片火墙。 那黑影似乎很惧怕火,浑身的毛发都炸了起来,向后倒退几步,几乎消散成一片黑烟,在不远处再次聚拢起来。 与此同时,慕瑶裙角仿佛扫起白雪,旋转而来,挡在柳拂衣身前,四五片符咒自掌心一拍,朝着黑影翻了出去。 “柳大哥!柳大哥!”帝姬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柳拂衣身受重伤,白衣上满是鲜血,眼看要站不住了,他唇色苍白,强撑着一口气将她放在了地上,只道:“没事,殿下,不要怕。” 端阳将他抱在怀里,眼泪流得更加汹涌了。 慕瑶听见端阳尖利的叫,一时心乱如麻,只是回头看顾的一瞬间,身后那黑影飞速地伸出了一根刺,似乎是专等她的走神。 “啪——” 千钧一发时,一个火花——不能叫做火花,简直是一团汹涌的火球瞬间爆裂开来,火球内核是冷酷的蓝色,外周是带着斑纹的橘色,如此绚丽而杀伤力巨大。 黑影让这火球“轰”地地一炸,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鸣,嘶鸣的尾音里,依稀听出一个男人咆哮呐喊的味道。 这是陶荧的怨灵。 慕声的袍角翻飞,惊起漫天落叶,枯败打卷的落叶被巨大的力量斜冲出来,形成一道漩涡,将其围在中间,经受不住这猛烈的风,在空中喑哑地碎成了粉末。 再晚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慕声雪白的脸在这种情景中显得格外阴森,他远远望着地上悬浮的黑影,漆黑的眼底一片肃杀:“接着跑啊。” 空中黑雾久久不能成型,宛如一个被炸破了相、捂着脸哭的人,怨毒地盯着他半晌,“哗——”地消散在空中。 “阿姐,你没事吧?” 慕声转过身来的刹那,浑身上下的戾气收了个干干净净,瞬间变成了乖巧听话的少年郎,眼睛红红地跑来牵过慕瑶的手,看见上面的几道浅浅的划痕,惊异地叫道,“你受伤了?” 一旁正在大出血的柳拂衣:“……” 慕瑶怔怔地看着弟弟,一时间忘了抽回手去。 他的出场突兀又惊人,爆发出的力量,是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这个弟弟能够拥有的,他身上的气息,已经不能用妖气浓重来形容了…… 是因为沾了妖物的血吗?还是……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一声大喝打断了她的思绪,端阳帝姬哭得眼睛都肿了,紧紧抱着失去意识的柳拂衣,“柳大哥都快死了,你们还站在这里聊天?!” 慕瑶大惊失色,扑过去要看柳拂衣的伤口,让愤怒的端阳一把打掉了手:“都怪你!”她转向慕声,“还有你!” 慕声面色一沉,被慕瑶拉住,劝道:“阿声!” 慕瑶强行忍受着委屈,好声好气道:“让我帮他处理一下。” 她摸出浑身上下仅剩的一枚止血符。贴在柳拂衣伤口上。 好在,那只是普通伤口,既无妖力,也无剧毒,只是失血会遭些罪。只要好好修养几天,并无大碍。 慕瑶轻轻松了一口气,不自知地伸出手抚上了柳拂衣苍白的脸,语气极轻,像是在哄他睡觉:“拂衣,没事了。阿声来了。” 柳拂衣真的从半昏睡中醒来,睁了眼,二人目光相对,他微微笑道:“嗯,我没事。”只一句,再度昏睡过去,仿佛撑着到现在,只为了给她这样一个安心的笑。 * 凌妙妙从佛像背后的洞中一钻过来,看到的就是这老夫老妻般温情的一幕。 她设想了无数次与主角团汇合的场景,设想了无数次孤身而行,一路上可能遇到的困难,就是万万没想到,一钻进幻境结界,就直接让她和主角团汇合了。 ……真是敷衍的穿书啊。 魂魄与檀香(九) “阿姐, 让我看看你的手。” 对着慕声那双润泽得近乎泛着水光的眼睛,那可怜兮兮的神态,任谁都无法拒绝。慕瑶纤长的手从袖子里掏出来, 百般不情愿地递到了弟弟手上。 慕声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那几道划痕, 就要拉她到旁边坐下,“我帮姐姐上药……” “不必了。”慕瑶哭笑不得地抽回手去, “都是皮外伤,哪儿那么娇气。” 慕瑶穿着毫无修饰的月白上襦,芋紫色抹胸上面是漂亮的锁骨,发丝垂了一两绺下来,满脸狼狈也依然清丽。夜风吹动她的裙角,她低着眉,眼角的泪痣娇艳动人。 只是她挂念着柳拂衣的伤, 仅仅出来不到一刻钟,就有些心神不属。 本来她有些疑惑慕声出场时那威压狠厉的气势,可是看他这副熟悉的小狗模样, 就是她最了解不过的弟弟, 想想也就算了。 至于他身上那一股强烈的气息, 多半是衣服上沾了太多妖物鲜血的缘故。 慕声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嘟囔道:“柳公子只顾着帝姬,顾不上姐姐, 下次我再也不离开阿姐了。” “说什么孩子话。”慕瑶闻言只觉得好笑, 笑着笑着又浮现了一丝心酸, “我们受赵太妃所托,当然要照顾好殿下的。倘若不能保护殿下, 要我们这些捉妖人做什么?” 她回头看着慕声的脸, 有些欣慰又有些失望。 慕声已经高她一头, 虽无血缘,却有不输于慕家人的好相貌,也有着跟她一样出类拔萃的捉妖天赋。 可是这么多年,弟弟似乎一直没有长大,还是那个守在她房间门口巴巴等她回来,一个故事便换得他笑逐颜开的少年。 如今慕家已倾,重担落在她身上,前路茫茫,慕声只依赖她,多有任性之处,不能同她分担一星半点……她心中浮现出星星点点的寂寞。 女孩子在寂寞无措的时候,多半会思念起自己平素依赖的人。 她此刻尤其思念柳拂衣,想念他温热的怀抱,温柔的开解,足以为她撑起一片天地。 从前为了小事跟他赌的那些气,好像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这个幻境正是端阳帝姬重复了多次的梦境——从新寺到旧寺的路途。星光璀璨,秋日虫鸣都与真实世界一般无二,夜风微凉,卷起衣袖和衣角,吹走人心中全部的燥热。 慕声与姐姐并肩而立,脸上一副岁月静好的神情,心中却犹如一团乱麻,脑中却不断想起凌妙妙嘱咐他的那句话:“与其听它瞎掰,不如去问你姐姐。” 阿姐真的会知道吗? 即使她知道,真的会告诉他所有人都尽力掩盖的真相吗? 过往数十载,从未像这段日子一样,充满了连自己也无法消除的迷茫和惶惑,如果这一切,不过是和美的假象,他伸手戳破,梦便醒了,那该怎么办? 他看着慕瑶沉默的侧脸,心里明白,她其实也有话要问他,只是她现在忧心柳拂衣,暂时顾不上他。 嘴角带上了自嘲的笑。 二人在风中站立,靠得很近,却各怀心思,触不可及。 * 端阳帝姬就像一只护崽的母鸡。 妙妙走到哪,端阳就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到哪,盯得妙妙心头火起:“殿下,您……您老看着我做什么?” 端阳靠在树下坐着,肩上还披着柳拂衣的外袍,强行让人事不省的柳拂衣躺在她腿上,连腿被压麻了都坚持不肯动。 凌妙妙跟她周旋:“我看看柳大哥怎么样了?” “不要。”端阳搂着柳拂衣,小脸上显出警惕的骄矜,“柳大哥喝了药刚睡下,你别打扰他了。” 妙妙同情地望着扭曲地枕在端阳腿上,还不时被她轻轻拍一拍的柳拂衣,心道,究竟是谁在打扰他? 但她没出言讽刺,只是诚恳道:“殿下,柳大哥曾经救过我——”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端阳的下巴高高扬起,带着养尊处优的女孩一贯的骄傲和不容置疑,“他还救过我三次呢。” 她的神色变得柔和起来,想到他为妖物所伤的当下,还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对她轻柔安抚:“殿下,不要怕。” 鼻子一酸就要哭,可是她想,不能哭,她是华国最尊贵的帝姬,天子富有四海,她便坐拥百川,现在柳大哥受伤了,以后换她保护他,她无论如何不让他再受伤,一丁点都不行。 凌妙妙见她眼中悬着泪,许久又抹了抹脸,换上坚定的神色,一时间不好打扰她的幻梦,只好朝着不远处的另一棵大树反向走去。 走前充满怜悯地看了一眼有落枕嫌疑的柳拂衣的脖子,心里默默道:“对不住了柳大哥,没能救你于水火……” 青桐树皮光滑,枝繁叶茂,是秀气又漂亮的大树,凌妙妙将外裳脱下来盖在身上,分外惬意地靠在了树下。 不论长夜如何漫漫,今夜都是休息的好时机。 * “打他——” “打死他!” 街巷背处,狭窄阴暗,落叶和积水都腐烂在这里,清晨的醉汉会在这里旁若无人地小解,所有的腌臜事情,都发生在无人的街巷。 四五个小孩围了个圈,将中间一人死死按住,拳打脚踢,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如同一条濒死的鱼,拼命甩着尾巴挣扎,真让他在包围圈中打出一个缺口,连爬打滚地冲了出去。 男孩的头发齐肩,并未像其他孩子一样束发,而是任由那一头黑亮顺滑的头发披在肩上,面若浮雪,眸似辰星,乍看过去,像个有几分惊艳的漂亮女孩。 身后几人立刻撒腿追上来。 这便立刻显出了差距,原来打人的孩子们足有八/九岁了,身强体壮,被打的孩子最多七岁,身量不足,手臂也纤细,足比他们都矮一头。跑了两步,轻而易举地被追兵扑倒。 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息,黑葡萄似的眼睛,倒映着黄昏绚丽的天际。 他开始看天边的火烧云,看得很专注。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真是个哑巴吗?” 领头的孩子踹了踹他的腿,他抬眼望过去,紧紧抿着嘴,眼中没有什么情绪。 “是个怪胎,从不理人!”几人窃窃私语,对视一眼,“打他!” 雨点般的拳头落下来,他伸出手臂挡住脸,肘部的衣袖很快裂开几道口子。 “干什么呢?” 横出一道鸭公嗓,孩子们都停下来,眼里迸发出惊喜的神色:“大哥?” 巷子里的孩子王,今年十三岁了,身量最高,块头最大,第一个迈入少年人的行列,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嗓音也变得像鸭子叫。他穿着一件破烂的绸衫背心,驼着背,手里的棍子在地上一敲一敲,发出“笃”“笃”的声音。 地上那小孩却不看他,径自坐起来,手脚麻利地便要溜走,秀气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我让你走了吗?” 那白色的小小身影恍若未闻,令他心头火起,几步跨过去,伸手便将他提了回来,摔在了地上。 那小孩抬头冷淡地看他一眼,乌葡萄似的瞳,眸光潋滟如秋水,睫毛纤长,眼尾妩媚。 他喉头猛地一紧,街巷口最美的豆腐西施,都没有这样招人的一双眼。 这个年龄初谙世事,好的不学,坏的学了个干净,他心里仿佛有猫爪子在挠,浮躁不堪,对着那张小脸看了又看,回头笑道:“小子们,爷爷给你们表演个好的。” 说罢,神色一变:“给我把他按住了!” 那小孩看着神色各异的一张张脸,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些微变化,慢慢浮上了惊慌的神色。 不要……不要…… 眼前那张脸越贴越近,眼神直勾勾的, 他见识过类似的眼神,大概知道那代表什么含义。 他拼命摇着头,随着心跳加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破碎开来…… “大哥,你离他这么近做什么呀?”有小孩子疑惑地问道。 孩子王的指头狠狠捏住他雪白的下颌,刻意在上面留下两枚嫣红的指印,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狎弄。” “噢!”孩子们都似懂非懂地起哄起来。 男孩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宛如鱼死网破前最后的挣扎,一脚登上按脚的那个孩子的脸。 “反了他了!”一巴掌抽在他脸上,嘴角沁出血迹来。其他孩子涌上来,死死将他按在地上。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绝望地看着越来越近的脸。睫羽颤动两下,闭上了眼睛。 不要碰我。 不要逼我。 骤然红光迸出,血红色与暖黄的黄昏交叠在一起,小孩的齐肩的头发暴长起来,刹那间便到了腰间。 黑发每伸长一寸,狂风便加大一层,满树的枯叶几乎被全部扫下指头,街巷口的断墙砖瓦噗噜噜落了满地,瓦砾飞溅,只听得被截断的几声惨叫,不似人发出的。 他周身沐浴强烈的红光,许久才茫然睁眼一瞧,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分明就是方才按住他的那些孩子,此刻瞪圆眼睛歪在地上,维持着扭曲的姿势,早已没了呼吸。 男孩静静地看着,一时间来不及反应。 直到长发随风飘起,落在他肩头,他伸手一摸,这才惊慌起来,倒退两步,转身跌跌撞撞地奔出巷口。 ——头发长长了,一下子长得这么长。 ——娘会生气的。 老旧的木楼梯上,一路浮花被冲撞东倒西歪,有人跌了扇子,争奇斗艳的脂粉群里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什么东西——” 他怀着那样深重而迷茫的恐惧,头也不回地跑向了二楼。 背后有人拿着扇子,气得直跳脚:“反了他。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快拦住他!” 谁也拦不住他。 帐子是放下的,房间里是甜腻的催/情香气,屋子里暗得几乎看不见阳光。他呆呆站在那里,看着那张熟悉的床。 直到帐子被风荡起,他看见她被人压在身下,额上粘着发丝,红色肚兜挂在脖颈上,裸露的肌肤雪白,就仿佛新年时化掉的最后一点肮脏的雪。 曾经他兴致勃勃地想去堆个雪人,可是未及拿在手里,那些雪就已经化成了透明的泥。 转瞬不在。 “娘。” 那样灰败无神的眼睛,那一定不是她,不是那个在镜子前面笑吟吟地为他梳头的人。 “太阳落山之后,无论如何不要回来。” 男人带着青筋的手顿起,捏起床头柜上的茶盏,丢了过去,伴随着一声叠一声的斥骂。 上好的骨瓷划拉碎在他的额角,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些许暗红覆盖了他的视野。 帐子不住地被风掀起,每一次他都跪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的眼睛。 她终于留下泪来,那样污浊的眼泪,蜿蜒着流下她无暇美艳的脸,宛如一丝不可拼凑的裂痕。 “小笙儿,谁让你回来?” 魂魄与檀香(十) 慕声回来时, 两棵青桐树下都已坐满了人。 端阳帝姬抱着柳拂衣,真的瞪着一双带着黑眼圈的眼睛,充满爱意地守着他。见到他来, 眼里的困意瞬间变成警醒, 满脸都写着“你不要对我柳大哥怎样!” 慕声懒得搭理她,转而朝另一棵青桐树走去。树下蜷缩着睡了个少女, 身上的外裳都睡掉了也不知道。 他冷眼一瞧,见凌妙妙双眉紧紧蹙着,不知在做什么梦,显然睡得很不安稳。 夜里气温极低,不太适宜露宿,像她们这些从未经历风霜的娇花,这样睡一觉, 很可能睡出病来。 凌妙妙……他蹙眉,都说不要贸然跟来,这人居然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一个路痴, 不知是怎么奇迹般走对了那么一长段复杂的路找到了他们。 荒郊野地, 倒头就睡…… 慕瑶已经轻手轻脚地到什么时候柳拂衣那边去了, 不知道在跟端阳交涉些什么。 慕声远远地看着姐姐充满爱意地拿帕子为柳拂衣擦脸,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顺手捡起了地上的外裳,盖回了凌妙妙身上, 又在不远处堆了几根柴火, 生起了火堆。 女孩的眼泪簌簌而下, 不知梦到怎样的伤心事:“娘……” 慕声一怔。 印象中,太仓只见郡守, 不见郡守夫人, 郡守多年连续弦也没有, 家里冷冷清清。 凌妙妙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也没有娘亲照拂。 他骤然升起一股同命相怜之感,眉宇间的神色柔和下来,宛如在这安静的夜里,连内心深处的孤独也可共享。 * “娘……” “别叫我娘!”一棍子抽在男孩细细的蝴蝶骨上,背上打出了一道紫红的印子,“都怪你,都怨你,要不是你,我们娘俩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眸中含的是西子湖迷蒙的水色,唇上的胭脂,是天边绮丽的晚霞。 还是她,美艳无双的那个她,却死死地、怨毒地瞪着他:“明日要去哪里,记得了吗?” 将所有泪水咽回喉咙,他点了点头。 “好孩子。”她揉着他的脑袋,眸中尖锐的恨意如箭,“那个男人是我们家的仇人,杀了他,让他永世不得超生,我们才能有路可走。” 她嗬嗬地笑着,表情凝重了片刻如,转瞬却哭起来,抱着他,温热眼泪灌入他衣领里,“小笙儿,娘不是有意打你的。天上地下,没有人像我一样爱你——” 他黑葡萄般的眼里倒映出院中篝火,烧的漆黑的纸钱残骸,犹如几只黑翅膀的蝴蝶。 男孩的黑发齐齐落在肩上。 他眼里只是迷茫,末了,染上一层恨意。 是了,杀了他,杀了她的仇人,但凡她要做的,他都会替她去做,让她难过的人,他一个也不留。 * 记得离开无方镇的那一日,天很凉。 她的泪是繁星坠落天际,一颗又一颗,伴随着雨水不住滑落。她的脸色如此苍白,手心没有一丝温度。 他的膝盖泡在水洼里,早已没有知觉,盯着泥人一样跪在前面的她,开始游神数她的睫毛,一根,两根,三根…… 她晃了一下,唇色苍白得吓人,他吓了一跳,数到哪里也便忘了。 那样的瓢泼大雨,桥头上的石狮子的面容都隐没在白雾之中,大门吱呀开了条缝,里面的人提着厚重的石榴红裙摆,斜斜撑着伞: “容娘,你跪也没有用。我给过你面子,可你得罪的是什么样的客人?” 那道尖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声音带着一股湿冷的埋怨,“我早告诉过你,他留着是个祸害,你就是不听……” 她抬起头,雨水打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她如白瓷般细腻的皮肤被雨水濯洗,冲掉一切凡俗的胭脂水粉,愈发显出惊天动地的颜色。 这样空灵的美,是九天之上一片羽毛,不落凡尘。 “可是……可是我们已经无处可去……”她哀哀地笑了,仰起头迎着雨,像是从前无数次,用竹瓢倒着含花瓣的热水沐浴,“小笙儿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宝贝。” “唉。”那人长叹一声,盯着他齐肩的发梢,目光幽怨,“你知道断月剪的代价是什么,你何必自毁前程……” “我的一生,早已经毁了。”她盯着朱红的院门,细细端详看着那上面剥落的漆面,“可是小笙儿,他不能变成个怪物。” 她的发丝滑落,侧过脸来,他惊异地在她漆黑的眸中,发现了另一双栗色的重瞳。 * 凌妙妙猛地惊醒,身上安安稳稳地盖着外裳,眼前篝火烧得正热烈,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响声。 她盯了那跳动的火舌许久,才后知后觉地伸手一摸脸,摸到了满手冰凉的眼泪。 青桐树的背面,慕声坐着靠着树干小憩。 这些年来,他几乎从未真正入眠,他虽然闭着眼睛,可却时时刻刻保持警醒,短暂的休整,便足以支撑他继续前行。 可就在这片密林中,万物都在安睡,阿姐一切安好,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同一棵树的背面,是温暖的火光,还睡着一个昏天黑地、哼哼唧唧的凌妙妙。 他在她哼哼唧唧的梦话中,竟然真的坠入久违的睡梦。 * 明亮的阳光从窗口洒进来,投在墨绿色帐子上,帐子很薄,滤了层层叠叠的光,一切都被暖融融的阳光柔化得模糊不清。帐子的四个角挂着小小铜铃,只要上面的人翻个身,便发出清脆的响动。 床上趴了个少女,裸露的双腿翘起来,脚趾小巧玲珑,晶莹如玉,两腿一晃一晃。 他走进屋里,那少女毫无察觉,面前放了本薄薄的册子,两手托腮撑在床上,径自看书看得认真,时而笑一阵,笑得那铃铛晃动得更加厉害。 他走近才发觉,少女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赤红肚兜,肚兜只在裸露的后背上系了细细一根线,松松打了个结。 这根鲜红的线衬着雪白的肌肤,直逼人的眼。她的头发未挽,随意地铺散在床上,从凸起的蝴蝶骨,至下凹的腰线,再至起伏的臀,宛如一笔勾勒出来,流畅至极。 从那背影,他有些迟钝地认出来了,那是凌妙妙,他从未见过的凌妙妙。 可是梦里的他如此自然地走上前去,拎起她眼前那话本,随手丢在了远处的地板上。 少女昂起头,满脸愠怒:“我正看着呢,你抢我书做什么?” 他的脸和她凑得极近,无辜地笑:“天色太暗了,伤眼睛。” “胡说。”少女拧眉,“快给我拿来。” 他偏偏挡在眼前,胡搅蛮缠:“我不。” “……你行。” 她咬牙切齿,猛然双手一撑,就要自己爬起来捡,岂料让他故意伸手一勾,那层薄薄衣料也顺势落下来。 她猛地一惊,只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埋进他怀里,将风光遮了个严实。 床角铃铛响个不停。 “你怎么不要脸呢……”她狠狠骂了一句,狠狠在他腰上拧了几把,又使劲拍他的背。 他不以为意,手如此自然地抚上她的腰线,将她搂紧,熟练得仿佛重复过千百次。 他的手与梦中人的手重合,落在了温热的肌肤上,沿着她腰际摩挲,宛如婴孩第一次生涩地触摸启蒙的玩具,心里有些迷蒙地想,那墨色中最纤细的一笔,原来是这样的滋味。 * 慕声猛地站起来,他的面颊微微发红,连耳廓都是通红,眼中的迷茫逐渐转变成滔天的怒火。 为何是她,怎么会是她。 来来回回只剩下这一句。 平和慵懒的梦境,如同罂粟花海的幻境,诱使颠沛流离的游子沉沦,是他一生不曾体验的安宁。 他从未梦见过姐姐,却先让她入了梦。 姐姐……那决不可以,从头到脚都不合适,阿姐不可亵渎,却也无法触摸,翻来覆去的想,竟然觉得遥远而陌生。 仿佛这个百媚千娇的空缺,会对着他嗔怒微笑,与他亲密无间、一起沉沦的人,只能是红尘中打滚的凌妙妙。 他僵硬地回过头去,凌妙妙依然安稳地睡在落叶上面,身上的衣裳又滑落了,露水打湿薄薄的真丝上襦,若隐若现地露出她白皙的肩膀。 他将衣服给她扔回去,僵硬地站在原地,手握成拳。 心道,想必还是受了媚香影响,才会这样出格。 他迈步往林中深处走去,脚下枯叶发出粉身碎骨的低/吟,少年一路到溪水边,听着溪水冲击着石头发出的哗哗水声。 他跨入溪水,面无表情地向下一坐,半个身子浸入了冰冷的溪中。 * 凌妙妙第二次醒来时,是被冻醒的。天仍然黑漆漆的,习惯幻境中的永夜需要很大的力气,尤其是睡着后温度骤降,又湿又冷的环境,使得寒冷浸入了骨子里。 “系统提示:额外奖励【影像催化】使用完毕,请再接再厉。提示完毕。” 影像催化? 妙妙一头雾水,歪着头想了半晌,心道,难道刚才那个梦就是影像催化? 梦中迷漫着无方城经久不散的烟雨,细密的雨丝连成了笼罩全城的白雾,闭上眼睛,那种剧烈的哀意便涌上心头。 好,总归是多了解黑莲花一点,用了就用了吧。 她的心在夜里格外柔软,手伸入袖子内捏了捏攒下的一沓符纸,感到一阵安心,笃定了主意,等到下次再见到水鬼,她一定抢先一步出手替慕声把那玩意灭了。 现在,她知道的估计比水鬼还多,而且,她决不会要黑莲花拿甜甜的血来换。 另一边,熬了大半宿的端阳帝姬也终于撑不住闭上眼睛坠入光怪陆离的梦境,她的手还放在柳拂衣身上,维持着一个抱着玩偶的姿势。她全然没有看到,在她身边,漆黑人影凝聚成型,狞笑着经过了熟睡的慕瑶,走到了凌妙妙面前。 妙妙感到眼前一暗,再一抬头,就跟那黑漆漆的人影大眼瞪小眼。 凌妙妙:“……” 那人既不攻击她,也不与她交谈,只是呆呆地站了片刻,随后转身一步步走进了密林里。 “系统提示:任务一,四分之二进度任务开始,请宿主做好准备。” 魂魄与檀香(十一) 陶荧的怨灵形如一团黑色的火, 勉强凝成个长着四肢的人形,这玩意没有眼睛,但如果盯着眼睛对应位置看, 依然能感受到它怨毒的凝视。 现在它静静地望着妙妙, 不声不响,转身走入林中, 落叶发出嚓嚓的轻响。 它走得很慢,一步三回头,这意思格外明显,摆明了是要引她过去。 她傻了才会跟着走。 她想到的,原身自然也想到了。书里的这个夜晚,凌虞清醒地直面了陶荧的陷阱,她心知自己离了主角团就不能自保, 一路谨慎小心,到了此刻,自然不会犯傻中计。 但凌虞作为本文的捅刀小能手, 怎么可能放过兴风作浪的好机会?她转念一想, 计上心头, 悄悄弄醒了慕瑶,哭哭啼啼地指了黑影的去处。 慕瑶心思单纯,一心想要捉住怨灵, 听闻此言, 自然急追而去。 这一追就坏了, 女主角一脚踩进反派的陷阱,遇到了天大的劫数。 等柳拂衣醒来, 找不着了慕瑶, 凌虞和帝姬结成了情敌联盟, 装傻充愣,硬是不肯说慕瑶的去向,活生生耽误了救援的黄金时间。 等到柳拂衣和慕声千难万险地找到人,联手将慕瑶救下,她差一点就吃了大亏,身心创伤不可估量。 秋后算账,柳拂衣为人宽容善良,遇事不会往坏里想。可慕声是谁,对于始作俑者和她们的小小心思一清二楚,这个仇,他死死记住了,往后成了婚,一笔一笔都还在她身上。 凌妙妙生生打了个哆嗦。 这就是任务一的四分之二进度的任务。她还没过几天安生日子,这么快又到了使坏,不——作死的时候。 她暗自低头,月光照在她郁结的脸上,给眉毛镀了一层银:“系统,慕声的好感度多少了?” “系统提示:角色【慕声】平均好感度56%,提示完毕。” 平均?凌妙妙愕然,作为数学系学生,对题干的字眼敏感得不得了,好感度这玩意又不是什么气温降水工资收益,怎么偏偏这次成了平均值? “系统提示:角色【慕声】好感度正处于剧烈波动状态,系统提供今日平均值,便于挑战者参考。” “……”凌妙妙不能理解。 “给我一个最高值?” “系统提示:94%。” 她的心猛跳一下。 “最……最低值呢?” “系统提示:0。” 她的心又猛跳一下,有种坐过山车的眩晕感,满眼都是星星:怎么回事,忽而爱她入骨,忽而恨她欲死,黑莲花这是发疯了吗? 她扭头一望,帝姬搂着柳拂衣,垂着脑袋打盹,旁边不远处躺着睡容平静的慕瑶,这个夜晚安静得只能听见火堆发出的哔啪声,她四处寻觅,没看见慕声的身影。 目光再转,看到了地上一串不太明显的脚印,通往密林深处。 大半夜的,他离群索居,一个人跑那儿干什么? 算了算了,正事重要。 她站起身来,慢慢靠近了慕瑶,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少女的睡姿非常端庄,无论是躺在皇宫里的豪华大床,还是睡在这硬邦邦布满落叶的地上,她都保持着直挺挺的姿态,两手交叠着放在腹部,似睡美人每次出场时那样优雅。 凌妙妙自惭形秽。 月光是天然滤镜,慕瑶的睫毛很长,面容白皙,嘴唇的弧度也那么性感……凌妙妙欣赏着她唯美的睡颜,心里暗暗像,真不愧是女主设定…… 睡美人猛地睁开眼睛,发亮的一双黑眸直直望着她,眼角那颗泪痣冷冷清清。 “哇!”凌妙妙猝不及防,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寒鸦飞起,一旁的端阳帝姬也猛地惊醒,一脸呆滞地望着她们。 慕瑶看清眼前的人,眸中浓重的戒备这才放松下来,她叹口气,坐了起来,客气道:“凌小姐?” 端阳帝姬搂紧了怀里的大型人偶柳拂衣,一脸警惕地暗中观察。 妙妙笑得一脸尴尬:“慕姐姐,你叫我妙妙就可以。” 慕瑶看她一眼。 从前凌妙妙不分时段缠着柳拂衣,即使她劝告自己这是少女无邪,也实在无法同她亲近,现在来了个更加霸道、更加娇纵的端阳帝姬,眼前这位柔弱的官家小姐,似乎一下子变得亲切了许多。 于是她应声开口:“妙妙,出什么事了?” 妙妙面对她质询的眼神,心里明白,系统有心拉快进度,专治她这样瞻前顾后的拖延症。 开弓没有回头箭,凌妙妙深吸一口气,带着刚刚被慕瑶吓白了的脸,口齿清晰地指向了林中:“刚才……我看见那个黑影,从那边过去了。” 慕瑶神情一凛:“刺伤拂衣的那个黑影?” 昨日他们刚从旧寺出来,形容狼狈,精疲力竭,才会给那邪物可乘之机,以至于伤了柳拂衣。她慕瑶虽然是个女孩,可是毕竟是慕家家主、声名在外的捉妖人,有自己的傲气和脾性,伤她所爱,定然要讨一个公道。 见妙妙点头,她不再多问,毫不犹豫地立即站起身:“我去会它一会。” “哎慕姐姐!”衣袖猛地被拉住,低头,是凌妙妙惶恐的一双眼睛,“那个黑影边走边回头,想必是刻意引我们过去,一定是个陷阱!” “……”慕瑶很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妙妙也在侧耳等着系统提醒或是警告,心怦怦直跳。 ——很好,没有。 她告诉了慕瑶这个消息,就算完成了任务。只要她劝住慕瑶不要以身犯险,改变故事的结局,也就不至于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你放心。”慕瑶不大会安慰人,有些生硬地对她绽开一个安抚的笑容,“你在这里等着就好,我有办法。” 说完,抽掉袖子便走。她心里很急,那怨灵已离开有一段时间,趁它没跑远,应速战速决才是。 凌妙妙心里比她更急,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死死抱住了慕瑶的腿,声音堪称凄厉:“不要啊慕姐姐!你……你再考虑考虑?” 端阳帝姬眉毛一跳,被她这种异常的行为吓傻了,死死地瞪着妙妙的脸。 慕瑶一低头,眼前的少女满脸惊恐,对着她拼命摇头:“慕姐姐你别走,别走啊……”下一秒,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我我我真的害怕……”说着,似乎还觉得不够,伸手一指旁边的端阳帝姬,惊得她脖子一缩,“殿下也害怕的,是不是啊殿下?” 慕瑶再不听她的,总该卖尊贵的帝姬几分面子吧。 端阳帝姬满脸警惕地抱紧了柳拂衣,鄙夷地看了看拼命朝她眨眼睛的凌妙妙,下巴一扬,没好气地答道:“你自己没骨气害怕,别拉上我。本宫才不害怕。” 她斜眼看着慕瑶,偏偏看到一张月光下清冷美丽的脸,越发使她心气不顺。 她巴不得她早点离开,好让她和柳拂衣单独相处,出言讥讽道:“慕方士要去便从速,哭哭啼啼的,在这儿演什么双簧。” 话中轻蔑之意诛心,慕瑶被她这样一激,当下变了脸色,一张符纸重重拍在了凌妙妙背上。 她抽脚而去,远远留下一句话:“妙妙别怕,在此地等我回来便是。” 凌妙妙仍然保持着抱腿的姿势,直挺挺地跪在原地,动也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慕瑶一袭白衣进了密林。心里冰凉一片,恨不得将端阳帝姬蒙头暴打一顿。 命运就是这么残忍,打她之前,还须得靠她。 “殿下……殿下……”她只剩眼珠子骨碌碌能转,急切地地唤。 端阳被她扰得不耐烦:“干嘛?” 妙妙急得跳脚:“你快帮我将背上的符纸撕了,拜托你了!” 端阳帝姬瞧见她灰头土脸、可怜兮兮的模样,忍俊不禁,越发心情愉悦,干脆闭上眼睛闭目养神。 “帝姬!端阳帝姬!李凇敏!”凌妙妙咬牙切齿,见她毫无反应,又只好软着央求,“我一直跪着,膝盖好痛,殿下,你帮帮我好不好……” 哼,好没骨气。端阳白眼一翻:“本宫偏不帮你,你就跪在那里好好赏月吧。” “……”凌妙妙没声了。 端阳本以为她认命不喊了,刚送了一口气,下一秒,就听见一把又甜又亮的嗓门,嘹亮地响起来,惊起栖鸟无数:“柳大哥快醒醒!杀人了!着火了!柳大哥啊!” “嘎嘎”的鸟鸣伴随着林木哗哗响动,那声音浑搅动风云,足以深入睡梦。 怀里的柳拂衣动了动,眉头皱了起来。她心中一阵慌乱,将柳拂衣轻轻放下,几步跑过来捂住了凌妙妙的嘴。 “柳大哥!柳大……唔唔……” “别喊了!”端阳真的急了,死死捂住她的嘴,柳眉倒竖。 凌妙妙拼命挣扎:“那唔……殿下……帮我……唔掉符咒……” 端阳唇角一勾,眼珠黑亮,倒映着月色:“哼,本宫凭什么答应你。” 妙妙挣扎得更加厉害,二人摇晃不止,“当啷”一声,端阳怀里掉出来一把小小的匕首,月光下闪动着寒光。 这匕首柄部镶满珠宝,光辉璀璨,还是柳拂衣在旧寺中救她的时候,塞进她手里,交代她寻求自保用的。 她一看那匕首,心里便涌上无限柔情和勇气,立即捡起来握在手里,刀刃向上竖起,故意恐吓道:“安静些,否则本宫即刻扎你一刀。” 凌妙妙不挣扎了,怔怔地看着刀尖,又抬眸安静地望了她一眼,眼里是晶亮亮的月色。 端阳帝姬见恐吓起了效果,得意地勾起唇角,还未来得及反应,黑影一晃,眼前的少女宛如一尊雕塑直挺挺地倾倒下来,一下子将她扑倒在地。 “唔……”慌乱中一声压抑的痛呼。 一股热流满上手臂,端阳许久才从眼冒金星中反应过来,心里惊恐万分:刀……刀还没收…… 凌妙妙额头上布满冷汗,心道,头悬梁锥刺股真当勇士也,一般人受不了。 温热的血液涌流出的瞬间,身上的桎梏猛地一松,她撑着地艰难地站了起来,右腿上扎着一只匕首,血迅速染红了裙摆。 端阳帝姬瘫坐在原地,看着她,像看着一只怪物:“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妙妙冲她嫣然一笑,笑得心满意足,笑得她毛骨悚然,随后,在她惊恐的目光中,转身一瘸一拐走进了密林。 * 方才千钧一发,走投无路,史上最弱穿书任务人,不得已开了口:“系统,求助,这个破烂符纸怎么解?” “系统提示:法术求助一个月只有一次使用机会,任务人是否确定使用?” 咬牙暗骂一声周扒皮:“……用。” “系统提示:【定身符】,简易符咒之一,可冻结行为人活动长达一个时辰,但若行为人有鲜血流出,【定身符】当即失效。” 系统很贴心地补充一句,活像是诱导:“系统会帮您自动开启疼痛减轻安全模式。” “……行!” 魂魄与檀香(十二) 凌妙妙走得很慢, 一走一拐。腿上的伤口虽然不太痛,但右脚一落地便自己瘸一下,提醒她现在是个伤员。 不能加快脚程, 急得她出了一背的汗。 不冤, 不冤,都是苦肉计……她一路走一路做心理建设, 今天你不搞瘸自己,明天慕声把你搞瘸,没错,嗯…… 她沿着脚印一路走,越走越偏,越走越黑,渐渐地, 听到一阵清晰的水声,叮叮咚咚。 咦,林子里竟然有条小溪。 下一秒, 溪流里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映入眼帘, 月光照着他头上洁白的发带, 倒映出皎洁的冷光,凌妙妙这才认出了人,停住了脚步。 处于长夜中的树林温度极低, 溪水冰冷彻骨, 他一动不动地浸在冷水里, 双目紧闭,不知道呆了多久, 连眉毛上都结了一层白霜。 凌妙妙看他半天, 心中思忖:黑莲花洗澡, 怎么不脱衣服呢? * 青桐树下,端阳帝姬颤抖着手,重新将柳拂衣的头搬上了自己的腿。 先走了一个定海神针慕瑶,又走了一个神叨叨的凌妙妙,连慕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林子里只剩他们二人,她却一点也没觉得轻松,反倒觉得周围的阴冷更进一步,令人胆寒。 更糟糕的是,昏迷了大半天的柳拂衣在她怀里微微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殿下……”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待到看清了眼前人的脸,发觉自己正枕在小帝姬大腿上,心里顿觉不妥,挣扎着坐直了身子。 作为实力卓越的捉妖人,他的恢复能力惊人,短暂的昏迷之后,他的体力和精力都得到了足够的补充。 “柳大哥,你醒了……”端阳本来预备了一肚子话想对他说,让他一看,全咽回了肚子里,才说了一句,声音便打颤,只觉得想哭。 如果可以,她真想扑进他怀里哭一场。 柳拂衣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环顾四周,观察环境。四周安静的可怕,不远处火堆仍在,树下扔着凌妙妙的外裳,人却不在。 这块地方空空荡荡,只剩他们两个。 他本能地紧张起来,英俊的脸上浮现了一丝警惕:“殿下,瑶儿呢?” 端阳帝姬一怔,咽了咽口水:“她……她去打水了。” 柳拂衣盯着她躲闪的眼睛,心里掠过一丝怀疑,但他不动声色,仍然言语温和:“那妙妙呢?我方才昏昏沉沉,似乎听见她在叫我。” 该死的凌妙妙! 端阳暗骂一声,矜持地微笑起来:“……她和慕声一起走的,我也不知道他们一起去了哪里。她走之前叫了你几声,是想看看你有没有醒。” 柳拂衣盯着她姣好的脸看了半晌,心里总觉得格外地不踏实:“是这样吗?” “是。”端阳心里一横,“柳大哥,你伤还没好,要不要再躺一下,休息一会儿?” 柳拂衣摇了摇头,一手扶住了额角,眸光落在布满落叶的地面上,眉头猛地蹙起来:“地上怎么有血?” 糟糕……端阳心里一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见到刚才凌妙妙坐着的地方,留下了一小块已经变黑的血迹。 “殿下,”柳拂衣脸上没了笑容,声音很轻,但依旧能看得出来他有些生气了,“方才出什么事了?” “……” 那块血迹戳了端阳帝姬的痛脚,她从小到大,从未那样伤过人。即使将手擦得干干净净,手上也还是似乎沾着凌妙妙又稠又热的血似的……她的手颤抖起来,气势也弱了许多,凭空生出许多怯意,“我……我……” 柳拂衣见她这般模样,便知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心中越发焦急,语气也更加冷淡:“我再问你一遍,慕瑶去了哪里?” 端阳脸色铁青,许久,哇地一下哭出声来:“柳大哥……慕方士是……是去追黑影了……” 柳拂衣心中一个咯噔,此处是陶荧的地盘,怨灵不知还有多少,敌众我寡,前路难测,慕瑶实在不该轻敌。 他了解她的脾性,这是个外柔内刚、外冷内热的女孩儿,坚强又倔强,一定是为了他,才急于报仇,孤身一人擅自行动。 他心中一阵惊痛,伴随着不可抑制的慌乱,抓住端阳问道:“哪个方向?走了多久?” 端阳见大势已去,抽泣地指了指密林:“有半个时辰了。” 柳拂衣眉眼一凛,放下她便起了身,袖子被端阳一把拉住。 向来骄矜任性的帝姬如同一个害怕被抛下的小女孩,缩成了一团,哭得小脸斑斑驳驳,小心翼翼地唤他:“柳大哥,你别走……” 柳拂衣回了神,让她一拉,才意识到自己昏了头,竟然想把毫无抵抗能力的帝姬一个人丢在幻境中,当即蹲下来,从怀中摸出一片符咒。 他咬破指尖,以鲜血代朱砂写符,将其贴在树干上,又在地上虚虚画了一个圈,对端阳帝姬飞速嘱咐道:“殿下别怕,我已造好结界,污秽之物不能入内。在我回来之前,你就在这树下等我,知道了吗?” 柳拂衣以鲜血绘符,威力巨大,寻常大妖,无人可破。 帝姬看着他澄澈的眼眸,肿着眼睛点了点头。 * “慕声,慕子期!” 一把熟悉的嗓音响起,慕声疑心自己又出了幻听,睁眼一瞧,便看见那个让他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勉力逼出脑海的人影正端端站在他面前。 骤然见了她,现在那些不该想起的画面全都争先恐后地跑了回来,他气息不稳,心虚浮躁,眉间顿时笼罩上一层冷意:“你来这里做什么?” 凌妙妙额头上全是汗,脸色苍白,险些气笑了:“这林子是你家的吗,单单你来能来?” 语气不善。 他猛地发觉她衣裙上一大片血迹,腿上还插着一只小巧的匕首,匕首柄部镶嵌了玛瑙琉璃,光辉璀璨,并非凡物。他见过这只匕首,这是柳拂衣的私藏。 流了这么多血,带着这凶器这样一路走过来…… 心里一股火气直顶到了喉咙,柳拂衣疯了,胆敢捅她? 他眸光一沉:“怎么回事?” 凌妙妙急得气喘吁吁,径自忽略了他的问话:“你快救救慕姐姐吧,她被黑影掳走了!” 为了渲染事态的紧急,防止黑莲花问来问去耽搁时间,她添油加醋,火上浇油,刻意将事情拔高了好几个层级。 慕声整个人“哗”地从水中跃出,袍角还滴滴答答地落着水,他的眼眸漆黑,定定望着她,闪烁着骇人的光:“你说什么?阿姐怎么了?” 妙妙看着他的神色,顿了顿,往旁边一指,冷静地答道:“快去,那边,她已走了半个时辰。” “你在这等。”慕声身影一闪,如风掠过她,转瞬就消失了。 妙妙闭了闭眼睛,眼前明月皎洁,独照空荡荡的密林,高耸的云杉像无数侍卫,密密地包围了她,清泉拍打溪石,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她苍白的脸对着月亮,轻轻一哂。 不远处有栖鸟长鸣一声,离开枝头,呼啦啦振翅而去。 * 端阳帝姬一个人坐在青桐树下,一阵有一阵风吹来,林间树叶响动,哗哗啦啦,犹如无数张嘴窃窃私语。她将自己缩成一团,乌黑的眼睛惊恐地四下张望。 “不能怕,我不能怕,我要在这里等着柳大哥回来……” 她骄傲地昂起下巴,左顾右盼:“我堂堂端阳帝姬,岂会害怕一个人呆个一时片刻?” 风声愈来愈大,她感到手臂一阵寒凉,好冷啊…… “端阳殿下?”隐约间有人在叫她。 她一怔,先惊后喜:这林子里还有认得她的人? 长时间的奔波颠沛,被困在这幻境中,她的情绪早就到达一个临界点,她无数次地幻想过,倘若这时候有母妃派的人来找她,接他们回宫去,该不知道有多幸运。 “端阳殿下,殿下……” 声音越来越近时,她反倒警惕起来,心内惴惴不安——那兴善寺内鬼魅也能说话,万一…… 不行,不能想,越想越害怕…… 她鼓起勇气,死死盯住不远处树木的枝干,默不作声,开始数起上面的叶子来。 那声音又清晰了一些:“端阳殿下,柳拂衣出事了。” “柳大哥出事了?”她心内猛惊,脱口而出。 “嗯,殿下。”那声音显得很焦急,“他被困住了,急等着救援,殿下快随我来。” 端阳立即站起身来,刚想迈出一步,却猛然止住,一时间陷入两难。柳大哥说了,让她在这棵树下等他回来的…… “殿下,来不及了,快随我来呀!”那个声音催促着。 端阳一时间又急又慌,进退两难,许久才道:“那他找到慕瑶了么?” 要是慕瑶被救下来,肯定不会看着他遇险,或许还有一搏之力。 那个声音愣了一下,应道:“嗨呀,救谁呀,他都自身难保了。”他顿了顿,接着劝她,“殿下,柳拂衣现在只有你能救,快随我来吧!” 只有我能救了……端阳脑子里“嗡”地一下,热血上了头。 方才发过誓的,她想,我说过要保护柳大哥不受一点伤害,说到便要做到。 “那你等一等,我就来了。” 她想了想,回过身去,“刷”地撕掉了贴在树上的符咒,转而贴在了自己袖口。 这是柳大哥亲手写的符,只要带在身上,就能保她平安了吧? 端阳浑然不知,这威力巨大的镇鬼符纸从特定位置撕下来的一瞬间,就变成了一张普普通通的废纸。 她袖子上贴这废纸,毫不犹豫地迈出了安全区,向前走了两步,望见林中站着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头,穿着一身青黑短打,正眯眼望着她。她急急问道:“他在哪里呀?快带我去!” 那须发皆白的老头茫然四顾,冲着空气和蔼地笑了笑,小心翼翼道:“小老儿眼睛看不清楚,殿下随我来,跟紧些。” 端阳一路跟着他走,待到走过一丛高耸的蓬草时,她无声无息地蹲在了蓬草后面。 “殿下?殿下?”前头的人发觉她没跟上来,回过头来,四处寻觅。 蓬草背后,她用双手死死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浑身抖成一团,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 这个老头,他没有脚。 魂魄与檀香(十三) 小小的一团火光是暖黄的颜色, 映着柳拂衣的脸,“倏”地一声,那抹黄慢慢变做了灰紫, 黄纸的边缘卷了起来, 细细的烟雾升腾起来。 手中最后一片追踪符也燃成了灰烬。 寒鸦四起,一排乌压压的蝙蝠哗啦啦掠过他的头顶。 越往前走, 前路越狭。 他跟着那几乎淡得看不见的烟雾走,冷静地观察四面的响动,猛地以手拨开树枝,果然见到前面的空地上出现了一队黑影,左右各四,整整齐齐、无声无息地抬了个血红的轿子,正在飞快地走着。 那轿子也像是幻影似的, 细节全融在模糊不清的光晕中,随着前后摆动,几乎飘飞出了几缕红光。 最后的一点烟雾彻底消散在此处。 柳拂衣无声跟着, 没有看见那棵被慕瑶刻了菱形标记的树。也就是说, 他现在彻底脱离了陶荧刻意困住他们的地方, 正往妖物的大本营去。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一股强烈的预感,感到那红色轿子里坐着的就是慕瑶。 ——她还好吗? 他决心不再等了, 将身上仅剩的十张攻击属性的符纸一一排开, 飞快地抽了三张出来, 沾了快要干涸的血迹,一笔划过去。 三张符纸迅速燃烧起来, 转瞬间凝成一把狭长的光剑, 柳拂衣握住剑柄, 从树丛背后一跃而出。 光剑带着熊熊烈火猛地向下劈开,血红的轿子“咣当”一下落了地,抬轿的黑影四散逃开,发出凄厉的鸣叫。柳拂衣轻盈地立在轿子顶上那个小小的攒尖上,剑锋转了一周,宛如砍菜切瓜似的将那八个小鬼拦腰斩断。 “呼——”黑气凝成的怨灵沾到光剑的刹那,全部惨叫着消散。 四周安静下来,荒郊野岭,林木葱翠,地上落着一顶血红的轿子。那红漆的颜色格外刺目,就好像被涂满了鸡血。轿子口的厚重帘子上依稀绘制着鸾凤和鸣的纹样,下面缀着流苏,一动不动。 柳拂衣犹豫了片刻,照理他应该警惕陷阱,不该轻举妄动。 可他此刻心乱如麻,脑海中依稀回忆起许多被他遗忘的事。 六年前破败的慕府门口,那个总是冷着脸的美貌少女捡到了他,一个人千辛万苦地将他拖回房间,每日默默无言,细心照料。 适逢慕家倾颓,慕怀江、白瑾遭遇横祸,未得善终,全家上下除了慕氏姐弟,全部因大妖一纸反写符殒命,整个捉妖江湖,都在看慕家的笑话。 那个少女年仅十五岁便不得已做了慕家的家主,她表面冷冷清清,雷厉风行,其实在夜里,她便做回了慕家大小姐,将白日压力磨难痛哭一场。 其实,第一日他便醒了,从那天开始,每天闭着眼睛听着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女坐在他床畔,对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倾诉心事。 她只剩个弟弟,可她是姐姐,长幼有序,不能对着弟弟露怯,她走投无路,干脆对着个陌生的捉妖人说,反正他昏迷着,最能保守秘密。 只要门闫着,她就是十五岁的慕瑶,是他陌生又熟悉的朋友,会思念爹娘,忧心前路,面对挑衅气得浑身发抖,面对侮辱委屈得直哭。 但只要门开了,走出去的就是冷冷清清的慕家家主,术法高深,为人高傲,细细瘦瘦的肩膀,扛起整个没落的捉妖世家。 第六日,慕瑶喂他喝药,他一时忘情,动了眉心,少女当即像是受了惊的雏鸟,猛地将药碗放在了桌上,语无伦次道:“醒……醒了就自己喝。” 她想到数日以来,倾倒多少话,不知内心被他窥探几何,羞红了脸,夺门而逃。 他望着那背影,心中一片深重的怜惜。 他本独来独往,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离开过慕瑶。他什么也未曾说过,却总是陪在她身边,尽他所能帮助她,照拂她,乃至于教她用符,陪她历练,两个人在一起肩并肩,心照不宣地做了一对游侠。 只是,她越长大,他们越熟稔,她越是独立倔强,不肯跟他敞开心扉,遇事只会自己扛着。 “瑶儿?” 轿子里无声无息。 他飞快地挑起帘子,与此同时,光剑在手,咬着牙斜着劈下去,直直削去了轿子的顶。 如果里面有埋伏,此举应该断了它的后路。 轿子没了顶,内里破旧的坐塌和猩红的地毯暴露在他面前。 里面空无一人,坐塌上放着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不好。 他心头一坠,手却已经不受控制地拿了了衣服,摆在下面的是淡黄襦裙,上面是月白上襦,中间夹着香芋紫色的抹胸,那紫色分外温柔,只是染了斑斑血迹,铁锈味混杂着一股熟悉的梅花冷香。 慕瑶的衣服。 他的手颤抖起来,眼里疏忽弥漫了浓重的杀意,小木塔自袖中蹿出,旋转升上天际,转眼间变做半间房子大小,窗口光明如火烧。 他已经认出这里的路,顺着这条小路再往前走,就是旧寺,如果他没猜错,陶荧会带着慕瑶在那里等他。 而慕瑶既是猎物,也是诱饵。 “九玄收妖塔听令:”他的拳头攥紧,声音格外低沉,仿佛依稀是独来独往的少年时期那股冷酷无情的味道,“妖邪秽物,死有余辜,许你大开杀戒,片甲不留。” * 妙妙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自林中走回来。 她有常识的,知道这碍眼的小匕首拔不得。老师说了,腿上有大动脉,要是轻举妄动,搞不好血溅三尺,直接飚上天花板,她即刻就凉了。 就算是安全模式……她也怂。 林中树木潇潇,皆是冷意,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杏眼,四处观望:不就是群众自救吗?现在她拼死拼活为慕瑶搬了救兵,怎么也算是将功补过的大功臣,到时候慕声说不定还要反过来感激她,简直是再好不过。 那溪边又黑又冷寂,她待不住,溜达溜达就出来了。 她一路走回大本营,篝火已灭了柴火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被风吹散了,树下只剩她撇下的衣服,一个人都没有。 “奇怪了,柳大哥不是昏着吗,能去哪?” 她四下望去,发现不远处一从蓬草簌簌抖动。她靠近了看,突然发觉蓬草背后藏了一团乌漆漆的黑影,险些将她吓得背过气去,还没缓过劲儿来,身旁又凭空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殿下……殿下在哪?” 这……这怎么还有生人? 那团黑影瞬间抖得更厉害了。凌妙妙看见它挣了挣,头上露出了凤簪优美的轮廓——原来是端阳帝姬! 她心里明白过来几分,回头一看,清冷的月光下,嘴里殷切地唤着“帝姬”的那个老头,半隐在丛林中,虚虚浮着的一团,既没有脚,也没有影子。 嚯,堂堂端阳帝姬,让一只鬼缠住了。 妙妙走到蓬草背后,一巴掌拍在端阳肩膀上,吓得她险些失声尖叫,猛地回过头来,脸色惨白如纸。 她蹲下身来,眼带威胁地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扶住她的肩膀,压着她趴得更低。 眼见是熟人,端阳帝姬惊恐的神色消散了一些。 妙妙对着她的脸左看右看,一把拔出了端阳发间那根价值不菲的赤金簪子,端端正正插在了自己头上。 端阳死死瞪着她,气得直发抖,都什么时候了,她还…… “殿下,您在哪里?时间不多了,快跟我来!”这叫魂般的声音一出,两人都僵住了。凌妙妙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了蓬草丛。 “哎!你干嘛!”帝姬大惊失色,挥舞着袖子,对她拼命做着口型。 好不容易才来了个认识的人陪她,她才不要再一个人待着…… 凌妙妙让她缠得脱不了身,转身指了指蓬草丛后面的小块空地,嘴唇微启,脸色格外冷淡:“蹲好。” 端阳的气焰顿时灭了——凌妙妙是有张小家碧玉的脸,平素颠三倒四,怎么看都是个有些咋呼的官家小姐,可是这一天却完全颠覆了她心中的印象。 这人裙子上满是血,腿上还插着一把匕首,再加上先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她如此表里不一,跟慕声一样,无论如何对端阳都是恐怖的存在。 妙妙在帝姬无声的控诉中,径自走到了老头面前:“本宫不是就在这里吗?走罢。” 那怨灵立即顿住,许久,才充满警惕地问:“帝姬……是你吗?” 开什么玩笑,连声音都不一样…… 凌妙妙哼了一声:“老眼昏花的东西,不是本宫又能是谁?”她伸手抚摸着头上的簪子,声音又脆又响,如同珠玉噼里啪啦碰撞在一处,“你仔细看看我头上的赤金凤簪,方才那个丫头戴不戴得?” 她言语一出,那股娇纵睥睨的气势便将这怨灵唬住了,确实,比起刚才那颤巍巍的女孩,眼前这个凶巴巴的似乎更像帝姬一点…… 凌妙妙幸灾乐祸地看着老头的鬼魂。他本就矮小,还佝偻着背,头顶只到她胸口,气势先矮了三分。 非但如此,原著里还说了,兴善寺怨灵因为火灾的关系,眼睛都让烟熏坏了。这帮教众鱼龙混杂,本就是乌合之众,莫名其妙成了怨灵,没几个人追求上进认真修炼,所以除了陶荧,其他人至今还是熊瞎子。 不仅瞎,而且傻,还是一盘散沙…… 端阳在原著里让这伙人抓了去,差点搞成了神经病,虽然主角团搭救及时,她没丢性命,但被烧坏了脚趾,烙下了残疾,后文出场时,脾气变得愈加偏执。 现在由她这个知道剧情的人代为受过,也算是爱护队友。 况且,陶荧在慕瑶那边,想必此刻正在和柳拂衣大战八百回合,眼前这些小鬼成事不足…… 送到门口的人头,捡不捡? 见他神色犹豫不决,妙妙气势汹汹地接道:“本宫不是你们的神女吗?” 老头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汗水,神色瞬间恭敬起来:“是……是,神女。” 妙妙在袖中一掏,掏出手帕,手心摊着两枚黑黑的舍利子:“喏,那你看看,这是不是你们的圣物?” 老头伸手一摸,摸到舍利子的瞬间,登时面容扭曲开来,炸了毛似的跪地求饶,只差以头抢地了:“是圣物……是我们的圣物……” 妙妙越发疾言厉色:“我是神女,又有圣物,那你还在这里犹豫什么?”她拍了拍腿,“本宫刚才急急追你,摔了一跤,现在腿疼得走不了路,你还不快想办法!” 那怨灵趴在地上,伸手急急招呼。几乎是立刻,草叶响动,远远地来了一队小鬼,一共八个,左右各四,摇摇晃晃地抬着一顶红色的软轿,快步走了过来。 轿子落在她面前,八个小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呲牙裂嘴全都趴在了地上,老头趴在最前头,神色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支起手,将帘子掀起了一个角:“请请请……请神女上轿。” 魂魄与檀香(十四) 软轿看着破旧, 坐上去却意外舒适,只是小鬼抬轿不太稳当,颠得妙妙几乎有些困了。 她坚持将帘子撩开一个角, 看着飞速向后掠去的夜色。虽然她不识路, 但死记住路还是必要的。 “殿下切莫着急……”老头一路飘在轿子旁边,非常贴心地帮她放下了帘子, “我们马上能找到柳公子了。” 轿子里传来一声冷笑:“找什么柳公子?”妙妙接着道,“我们难道不是去完成仪式的吗?” 老头愣了一下,脑子有点蒙,反应了半晌,陪笑:“呃……是是是,殿下说得是。” 禁不住往轿子里偷瞄了一眼:神女不愧是神女,连这也知道…… 凌妙妙打了个哈欠, 敲了敲软垫扶手:“快一些,本宫还真是迫不及待想要归位了呢!” 十年前端阳没完成的仪式,陶荧就是化成怨灵也依然念念不忘, 在长安城副本的结尾, 它要用花式手段把端阳弄进幻境来, 华丽丽地完成对皇家的报复。 本来他是想亲自来见证这个历史性时刻的,只可惜慕瑶比想象中难缠,打乱了他的阵脚, 拖住了他。 这边的事情, 只好先交给手下的教众。 轿子有规律地颠着, 一阵浓重的倦意袭来,即使妙妙心里清楚, 怨灵这边的轿子经常有诈, 还是没忍住, 在昏暗暗的轿子里睡了过去。 * 轻微的喘息声。 兴善寺大殿燃着幽幽烛火,两侧的地面上分列着色彩艳丽的魔化“欢喜佛”,有的尚在如蛇一般缠动,有的已经碎成了粉末,地上狼狈不堪。 九玄收妖塔镇在高高的大殿横梁之上,飞速旋转着,发出一阵呼啸声,塔下金光直照得空气都干燥起来,不断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被宝塔吸入肺腑,隐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哀嚎。 柳拂衣手上、衣服上沾着的怨灵之血,全部变成风干的红蜡——整座大殿中都是怨灵,已经没有活人的存在。 没有确认慕瑶安全,他已经破平生大例。经过一个时辰无休止的杀戮,他立在供桌旁边,任由九玄收妖塔大开杀戒,仰头看着那座被熏黑的金身大佛,任由汗水流入衣领。 佛像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柳拂衣……”一个恍恍惚惚的声音传来,黑影虚虚地凝出一个人形,站定在他背后,因为被九玄收妖塔金光灼伤,他的脸只剩下一半,显得更加怨毒可怖,“捉妖人除魔捉妖,灵鬼之事当属阴司,你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柳拂衣转过身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要怪就怪慕家先出手。”怨灵伸出一只手臂,似乎是指着他的鼻尖,“此事一开始,本是我与赵沁茹的仇怨。是慕家人自恃才高,一而再、再而三加以干涉,我只好……” 他邪邪笑起来,那笑声宛如金属摩擦,让人起了一后背鸡皮疙瘩。 柳拂衣平静地睨着他:“你与赵太妃,有什么深仇大恨?” “恨……恨极了……”那黑影飞速地绕过柳拂衣,站到了佛像前,似乎在仰头看着佛祖慈悲的眉眼,“赵氏高门贵女,飞扬跋扈,在家为掌上明珠,入宫即为天子宠妃,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一声令下……”他顿了顿,“多少显贵趋之若鹜,层层压榨,哪管路有冻死骨。” 这个停顿之间,似乎略过了很多话语。柳拂衣皱了皱眉。 “你曾经是赵太妃的属下?”他有些疑惑,“据我所知,陶氏居长安郊外,都是手艺人。” “你说得对。”黑影又怪笑了起来,“陶氏一族,从未出过显贵,皆为平民,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手艺人。” 柳拂衣目露嘲讽:“即是如此,那你为何欺骗赵太妃,说自己来自天竺婆罗门?” “柳方士猜猜我们陶氏是靠什么手艺吃饭的?”那黑影不答反问,语气更加讽刺。 “制陶,制蜡,木工。”小门小户的手艺,只求温饱,杂七杂八,什么都做。 “你错了。”怨灵幽幽道,“是制香。” 他从供桌前闪着诡艳红光的烛火前走过,“陶家主母陶虞氏,最擅长制香,这本来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手艺,可自从丈夫死后,制香就变成了陶虞氏养家糊口的唯一手段。” 柳拂衣眉心一跳,心里已经电光火石地有了猜测:“陶虞氏是你什么人?” 怨灵并未作答,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许久才道:“陶虞氏制香,只是为了温饱,养活一家老小,她过自己的日子,谁也没有招惹。” 柳拂衣看着他,点头:“谁也没有招惹。” “可是赵沁茹,就因为她是高门贵女、天子宠妃,她要信佛,举国上下都必须心怀虔诚,这是什么道理?”怨灵的声音骤然拔高,“一年一大参拜,达官显贵,肆意搜刮,不顾民怨沸腾……陶虞氏只因为会制香,只因为制的香最好最优,就必须不眠不休赶制三天庆典特制香篆,还要说是承了贵人的恩……你说,这又是什么道理?” 柳拂衣顿了顿,答道:“或许赵太妃给了足够的赏钱,只是贪官污吏层层盘剥,百姓疾苦……” “给了赏又如何?”陶荧猛地打断,半转过身来,死死盯着柳拂衣,“我们陶氏小门小户,从不敢攀此等恩泽,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却连说‘不’的资格都没有。” “陶虞氏守寡,儿女壮年早夭,一生辛劳,几个子孙,全靠她一双手带大,因常年忙于制香,双目熏出顽疾,还落下了头晕的毛病。她熬了那么多年,家里才过上了好日子,本来,本来不用再如此拼命……” 他走近几步,欺近了柳拂衣,身上的黑气不住地被九玄收妖塔吸进去,却似乎毫无察觉,“你知道她被强迫制香时多大年纪了吗?六十五岁,足足六十五岁,若生在富贵人家,早该颐享天年,可是她却被赵沁茹的亲信,强行抓来赶制香篆……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庆前一晚的那个夜里,她昏倒在制香房里,不慎碰落了烛台……” 柳拂衣闭了闭眼,感到一阵眩晕:“陶虞氏可是死于意外?” 怨灵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烧死了她,烧尽了陶虞氏辛辛苦苦攒下的基业……” 他的声音有些变调了,仿佛沾了湿漉漉的潮气:“第二日,我拉着哭哭啼啼的小六去兴善寺讨一副棺材,却发现那里热热闹闹办着大庆,侍卫将我们暴打一顿,扔进寺外,说没有赶出香篆,赵妃失了面子,没有追责已是幸运,还敢来讨要赏钱……” 柳拂衣双目澄明,定定地望着他:“所以,你花了多年假造身份,改头换面,想方设法混进宫里,让赵沁茹的女儿受烈火焚烧之痛,也想让她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 妙妙醒来时,发觉自己被绑在高高的架子上。不远处即是熟悉的供桌和佛像,她现在不需抬头,就能跟佛祖面对面。 抬眼望去,头顶一朵巨大的十瓣莲花彩绘,花瓣赤红如血,层层叠叠铺开,背景幽蓝,深沉莫测。 下面堆满了一捆一捆的柴火,老头和一众其他的怨灵聚在一起商议些什么,发出切切察察的声音。 她现在就像是架子上的熟鸭子,看着厨师们扎堆讨论下一步该用木果烤还是碳火烧。 她挣扎了几下,双手被牢牢反绑着,腰上也缠了好几圈手腕粗的绳子,要多结实有多结实,根本不是闹着玩。 凌妙妙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来。 “陶荧师父还没来吗……”几个小鬼偷眼看她,见她醒过来了,惴惴不安,“师父不是说如果这个时辰还等不到他,就……” 另一个小鬼也忍不住了,回头悄悄地看着老头:“就先一步开始仪式。” 老头佝偻着背,摸了摸胡子,又踱了几个圈,拿不定主意,思来想去,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手一挥:“仪式开始!” 那个被端阳帝姬描绘了无数次的神秘仪式,就在这样仓促的条件下,毫无征兆、毫无准备地再一次开始,在场所有怨灵纷纷跪伏下来。 “神女——” “神女——” 一时间山呼海啸,嘈杂声淹没了整个大殿。 “喔——”几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鬼争先恐后地跑出来,“神女!神女!”有一个还激动地绊了一跤,手上的打火石摔出三米远。 凌妙妙:“……” 怎么着,一说要点火,你们还挺兴奋。 “噼啪——”打火石碰撞了一下,一星红点落在了木柴上,随即烈火“轰”地一下瞬间向上涌来,一股热浪如同暴风直扑妙妙的脸。 她死死闭住眼睛,咬紧牙关。 火舌向上舔舐她鞋底的瞬间,她身上忽然闪烁出一星蓝光,一道蓝色烈焰在火焰吞没她的瞬间“倏”地包裹了她全身,下一秒,本来烧得很旺的火焰如同瞬间被冰冻三尺,猛地熄灭了。 正在欢呼的小鬼:“……” 妙妙乐了:“不好意思啊,本宫今天像跟湿掉的柴火棍,点不着。要不咱歇歇,明天再试?” 她敢来以身犯险,就是仗着这神奇的护体蓝焰,伤她性命之物,片刻便死,这火刑自然也奈何不了她。 老头和几个小鬼对视一眼,商量了半天,回身朝她一福,笑出了一口豁了的牙:“神女,既然如此,咱们暂且跳过这火刑,先举行第二项。” 等会……第二项?书里怎么没写? 凌妙妙有些懵了。 随后,老头拍了拍掌,几个小鬼抬了一个一人高的黑色大盒子来,“咣当”地墩在了地上。 妙妙定睛一瞧,这盒子……好像是……是个棺材。 老头带着小鬼们合力将棺材掀开,从里面抬出个人来,放到了地上。随即,几个小鬼爬上了高高的架子,七手八脚地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 四肢都被小鬼架着,飞速地下了地。 底下的老头指着棺材里抬出的那个“人”,笑眯眯地说:“第二项,请神女与圣童同修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