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00,伦敦 咚! 陆时被撞了一下。 他睁开双眼,发现面前站着一个小男孩,棕褐色的头发潦草地朝一侧梳着,右手手臂摊开,以臂弯为支架,担着一叠厚厚的报纸。 嗯…… 报童!? 现代中国显然没有这样的职业,更何况还是个小老外。 陆时忍不住喃喃自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做这种奇怪的梦……看来不能再这么996下去了,否则在地铁上打个瞌睡都有猝死的风险。” 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他最近在翻译一部英文著作,已经到了通宵达旦的地步。 翻译的工作量一般不会太大,而且可以自由安排工作时间,原则上没有加班的必要, 但陆时不同,因精通多国语言,大学读的又是相关专业,外加阅读量大、文学素养高,导致手里的活又多又急,完全没有机会好好休息,连坐地铁这种零散的时间也要尽量利用起来。 他决定闭上眼接着睡,能眯一会儿是一会儿。 没想到,面前的幻影报童开口说话了:“先生,要报纸吗?” 用的还是英语。 陆时没有多作思考,摆了摆手,随口用英语回复道:“不用了不用了,让我继续……” 话音未落,不由得愣住。 他狠狠眨了眨眼,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报童。 报童以为来了生意,继续推销:“丘吉尔先生又㕛叒叕发表了关于那次死里逃生的演讲,并批评政府在英布战争中的政策,坚决反对扩军计划。内容精彩,不容错过!” 丘吉尔, 英布战争, 反对扩军计划, …… 只要是个正常人,都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陆时的目光扫过报纸,发现上面的文字糊得厉害,英文字母勾连在一起,如同小蝌蚪,不是现代印刷术该有的水准。 他咽口唾沫,大致看一眼报纸内容,发现关于丘吉尔的报道几乎占据了头版的四分之三,而报头上赫然印着“1900年10月13日”字样。 一瞬间,陆时睡意全无。 他抬头观察四周, 眼前根本不是地铁五号线整洁明亮的车厢,而是光线阴暗的小巷子,英伦风格的古旧建筑排排耸立,每一砖每一瓦都显得异常真实; 地面十分泥泞,偶有马车经过,马蹄哒哒作响,踩在地上溅起污浊的泥水;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来自泰晤士河的臭味,这也是雾都伦敦在二十世纪初期高速工业化的标志之一。 无论是历史事件还是周遭环境都可以和1900这个年份对上, 真的是穿越, 没跑了。 既来之则安之,陆时决定先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谁,遂伸手摸摸后脑勺,发现那里果然有一条蛇辫,便大致对自己的身份有了个猜测—— 清廷派来伦敦的公费留学生。 他低头沉吟片刻,指着报纸问报童:“这个是……《曼彻斯特卫报》(就是现代的《卫报》)?” 报童长出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猜错,留学生果然都是识字的。 他把报纸塞到陆时手里,然后摊开手掌心, 陆时:“啧……” 看来这钱是不给也得给了。 他把浑身上下摸了个遍,终于在大褂的内衬寻到一处凸起,似乎是缝上去的补丁,但上面一侧没有封死,留了个能伸进两指的小口子。 报童好奇地观察着,甚至忍不住问:“这个……不是你的衣服吧?” 陆时尴尬地咳嗽,夹出一便士的硬币,但没有直接给对方,而是问道:“嘿,附近有没有租房的地方?” 衣食住行,住总归要解决的。 报童灵敏地把硬币抢走了, “你背后,酒吧!” 留下这句话,麻溜地撒腿跑远。 陆时嘀咕:“小猴子!” 但他还是从善如流地转过头,发现自己所坐石阶确实属于一个酒吧的前门范围,门内不时传来粗野狂放的笑声。 他起身,阅读酒吧的招牌:“RUDDER(船舵)。” 招牌上十分应景地钉了一个大船舵。 这时,门被打开了。 一个高大的络腮胡水手推门而出,面色红亮,胸口鼓胀的肌肉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他当即注意到了陆时,露出讥讽的笑容,说道:“怎么着,吐完了?还想再战?老子可警告你,老子肚子里还能塞下一条鲸鱼。” 水手爱吹牛,这哥们八成也要出来吐。 陆时懒得揭穿,瞄向脚边,这才发现那里确实有一滩呕吐物。 这具身体的原主的死因找到了。 只能说假酒害人啊。 陆时摇摇头,回对方:“我刚到伦敦,不知道哪里有房屋出租?” 水手愣了一愣,随后道:“难怪看你是个生面孔。啧啧啧……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房子都没租就出来喝酒。” 他朝着酒吧门里大喊了一句:“小斯坦弗,这里有个租房的。” “来了来了!” 小斯坦弗几步抢出门,打量陆时一番, 那目光,明显是在掂量。 陆时清了清嗓子道:“我想租房。” 小斯坦弗大概是觉得这一单吃不着多少肉,顿时没了刚才猴急的热情,可有可无地问:“行,长租短租都可以,套房单间随随挑,你想怎么弄?” 陆时刚才摸过了,补丁里没多少钱,于是回答:“最便宜的就可以……” 话音未落,背后突然响起一个惊诧的声音: “陆,你要换地方?咱们不是才说好的吗?” 陆时不由得回头, 出乎意料地,眼前是一个五短身材的东亚人,还留着两撇有些可笑的小胡子。 他像是没睡醒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不说,还有非常浓重的黑眼圈,简直就像刻意画了烟熏妆,使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显得越发小了, 不过,这副模样倒是给他平添了几分做学问的书卷气。 陆时总感觉眼前的人有几分熟悉,好像在某张黑白的老照片中见到过。 他陷入了回忆, 这人是…… 这人莫非是…… 蓦地,他抬起头紧紧盯着矮个男人, “夏……夏目漱石!???” 听到这个名字,对方的胡子明显抖了抖,把陆时往小巷子的另一侧拉,同时用极其蹩脚的“英伦腔”吐槽道:“fxxk,跟你说多少遍了,别叫我笔名!” 竟然真是夏目漱石! 陆时没想到穿越来第一天就见着了历史人物, 而且,听那意思,两人似乎还是室友。 第2章 血字的研究 陆时跟着夏目漱石到了在布莱雅路租住的房子。 这所房子有一间卧室,并配有起居室,陈设颇为老旧,在起居室的东面墙壁上,两扇用砖头封住的窗户异常引人注目,被堵得严严实实,导致屋内的空气极不流通。 夏目漱石吐槽:“你别嫌弃,伦敦很多这样的。” 陆时点头, “嗯,窗户税的后遗症。” 夏目漱石诧异看他,好奇地问:“什么是窗户税啊?” 陆时没有急着回答对方,而是走到窗边,在楔形砖上摸索了一阵,好不容易找到卡扣,用力一拉, 咔哒,石砖窗户右下角开了一个小洞。 夏目漱石一脸懵:??? “你干什么?!咱们……嘶……把房东的窗给弄坏了。” 陆时摆手示意对方别慌张,解释道:“刚才不是说到了窗户税吗?1851年之前,英国法令规定,凡房屋有窗10个以下者,课税2先令;有窗10个至20个者课税6先令;有窗20个以上者,课税10先令。由于此税只就窗户数课征,不考虑房屋的面积与价值,也不顾及纳税人的纳税能力,负担畸轻畸重、极不合理。纳税人为逃避纳税,很多将明窗改作暗窗,就像这样。” 他趴在那个小洞上左右观察,说:“这玩意儿顶多换换气,指望它照明是不用想了。呼~让我先醒醒酒。” 夏目漱石松了一口气, 刚才,他差点儿被吓死。 没想到陆时又说:“这么住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等哪天把窗上的转头砸了。” 夏目漱石郁闷,心说自己怎么请了个祖宗回来合租, 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陆,你为什么会与人合租?” 陆时无语, “还能是为什么?没钱呗~” 夏目漱石有些惊讶,问:“你们中国留学生也会没钱的吗?我一路坐船来伦敦,曾停留上海、福州等地,港口繁华,放眼望去皆是宏伟的建筑,我的家乡完全比不了。记得当时在上海,我去海关拜访立花政树,甚至还因为那些西洋建筑迷过一次路。” 陆时咂舌, “你也说了是西洋建筑,租界区嘛。” 夏目漱石沉默了。 日英签署通商航海条约之前,外国人有权在日本的某些条约港自由居住,且享有治外法权, 在对外无能和丧权辱国这两点上,德川幕府跟清廷差不多。 气氛有些诡异。 陆时把几只箱子和旅行包搬到自己的床边,打开行囊,布置陈设。 夏目漱石则打开灯,读书写东西。 相对无言了一阵,陆时走到对方身后,扫了眼书桌,发现上面摆满各种文学类书籍,甚至还有几本1893年前的《海滨杂志》(实为《斯特兰杂志》),一位叼着烟斗的侦探画片在封面上活灵活现。 “福尔摩斯?” 陆时拿起其中的一本随手翻看。 夏目漱石仍在写着什么,没抬头,说道:“你喜欢这个?那你拿去读吧,读完还给我。这种小说对我的学业无用。” 他选择伦敦大学的国文学科作为自己的主修专业,师从著名学者威廉·亚历山大·史密斯,同时对文学、哲学、社会学进行深入学习。 陆时问:“你是公派,上面对你学业的要求是什么?” 夏目漱石苦笑一声,回答:“研究英文。不过我才来几天就发现了,所谓的英国文学和我以前所认识的英文有着极大差异,精通英文不足以增强国势。” 说着,他指指自己正在写的东西,继续道:“但无论如何,老师布置的作业还是得弄完。” 陆时凑过去问道:“什么作业?” 夏目漱石回答:“我刚来不久,老师要考察我对英国文学的理解和把握到了何种地步。既然是英国文学,那《海滨杂志》这种通俗读物自然没什么所谓了。” 这件事恰好在陆时的专业射程之内, 他说:“不见得吧。就比如……” 一边说一边在书堆中翻找,终于找到了福尔摩斯的第一案,问道:“看这个标题,你会怎么翻译?” 夏目漱石无奈地叹气, “你又不懂日语,我跟你讲了也没用。” 陆时催促:“你尽管说吧。” 夏目漱石揉着小胡子的一角,一边沉吟一边回答:“《A Study in Scarlet》,应该是《血字的研究》或者《猩红的研究》吧,这有什么难的?完全就是字面意思啊。” 陆时摇摇头, “错。” 这还是夏目漱石第一次在专业方面被批评,有些不服道:“那你说是什么。” 陆时呵呵一笑,用日语道:“应该是《猩红习作》。” 夏目漱石听了这个翻译,立即觉得陆时水平不足,没了兴致, 他懒散地说:“‘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信、达、雅还是你们国家的严复先生提出来的,你倒好,竟然为了表现形式就不管不顾地……” 说着,他终于发现了什么,瞪大眼睛, “你会日语!?” 陆时没有接茬,而是把话题给绕了回去,指着杂志说道:“你看这一段的原文是怎么说的,‘咱们叫它《A Study in Scarlet》怎么样?用那么一点儿艺术术语,我看也无伤大雅。’这里明确说了,《A Study in Scarlet》用了艺术术语,而在艺术领域,study是什么意思?” 夏目漱石的神思又被牵扯了回来, 良久,他给出答案:“在绘画的时候,指习作、试作、试画;在音乐中则是练习曲。” 陆时点头, “而且,福尔摩斯系列以华生医生为第一视角创作,而作者柯南·道尔恰好也是医生,考虑到这是系列的第一篇,将作者代入进去的话,说是习作最为恰当不过。” 即使只在原文中找证据,也已经足够有说服力了。 夏目漱石露出心悦诚服的表情, “陆君,你到底……” 陆时打断道:“咱们还是尽量用英语。” 夏目漱石咳了一声,站起身,向前踏出一步,双腿触地,臀部放于脚踝,上身挺直,双手规矩的放于膝上, 之后, 咚—— 他猛地俯身, “轰动泥私密马赛!” 陆时:??? 他可不想让夏目漱石真给自己磕一个,赶紧躲开对方的正面,说道:“你别……大哥,你别搞我啊。” 夏目漱石似乎觉得道歉的时间够了,站起来, “陆,我错了,刚才在心里小看了你。” 他的目光又瞄向《海滨杂志》,接着刚才的话头说道:“我也小看了通俗读物中的隐藏的文学性和艺术性。作为弥补,我决定就把研究福尔摩斯系列当成作业,把它彻底读懂、读透彻。” 陆时一个头两个大, “你也不用这样,福尔摩斯还是有很多不科学的地方的。” 夏目漱石愕然,好奇道:“不是说道尔医生的写作风格十分专业吗?我读下来,觉得情节上的呼应性很强,推理也十分严密。” 陆时摇头, “真有很多不科学的地方。就比如《斑点带子案》,在密不透风的保险柜里,蛇是会窒息而死的;《黄面人》里,黑人和白人生出了一个比黑人父亲肤色更黑的孩子,也很离谱;《银色马》里面出现很多不符合正式赛马规则的描述……” 夏目漱石咽口唾沫,拿起笔默默记录, 他十分确定,作业明天就能交。 第3章 阿瑟·柯南·道尔 一夜无话。 第二天,陆时起床比较晚,因为昨天喝过酒,仍有一丝丝宿醉感。 他趴在水龙上漱口,又洗了把脸,随后发现房中只有自己, 夏目漱石那边的床铺上,被子蜷成一团,人早已离开,大概是去伦敦大学了。 因为没有窗,房间里乌漆嘛黑,也不知具体几点。 陆时点上瓦斯灯,开始仔细翻找行李,目的是寻找身份信息。 很快,他找到了一些书信,能推导出自己的留学生身份,只是出身贫苦、父母双亡,被叔伯们养大。 如果放到现代,公费留学的机会一定能让人挤破头, 但当时的清朝人还是坚持认为海外都是蛮夷之地,洋人是未开化的野蛮人,会吃人肉、喝人血,导致大多数的优渥家庭不愿意让自家孩子留洋, 而那些相对开明的,对洋人没有偏见,留洋也只会选择美利坚,这才让赴英的机会便宜了陆时。 可即便如他这般贫苦家庭,也对留洋很是不解,叔伯们在往来书信中言辞颇为激烈,连生活费都给断掉了。 他喃喃自语:“啧,难怪没钱。” 因为家里不支持,所以只有清廷提供的那三瓜俩枣,更离谱的是,连个学校都没给安排,行李打包好就给撂船上了, 这简直就是把人送过来玩乞丐模拟器的。 陆时伸个懒腰,收好书信,把灯关上, “唉,得想办法挣钱啊。” 嘀咕着,他离开住所。 阳光不错。 布莱雅路的两侧聚集着很多醉汉,半卧着享受日光浴,时不时用手拍拍墙壁,咕哝几声,然后换个更舒服的姿势,衣衫被马车溅起的泥水弄得脏兮兮的都无所谓。 陆时绕过这些人,朝主街的方向走。 没几步,有人从背后叫住了他:“陆,等等我!” 陆时回过头,发现夏目漱石迎面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白人,蓄着典型的英式胡, 其中一人大概六十来岁,拄着手杖,显得有些老态, 另一人昨晚刚在《海滨杂志》上看到过近照,正是阿瑟·柯南·道尔。 夏目漱石快步靠近,一脸兴奋地引荐道:“这位是我的老师史密斯先生,他看了我的文章,十分欣赏你对英国文学的深刻见解;这位则是福尔摩斯系列的缔造者——道尔医生,他是史密斯先生的好友,也对你很感兴趣。” 两个英国人依次友好地与陆时握手。 道尔发出邀请:“陆先生,我看附近有家咖啡店,想请你小憩一杯。” 能与传奇作家同坐一桌,陆时自然没理由拒绝。 四人来到咖啡店,坐在玻璃窗边的位置,沐浴在阳光中。 店内古色古香,跃动的阳光与原木绝妙的结合让陆时心神宁静,对1900这个年份有了莫名的亲切。 史密斯掸了掸手杖,招店员上了四杯咖啡,随后打趣地说:“这种时候就该叫上一杯香浓的咖啡,然后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发呆,惬意地度过整个下午。” 道尔微笑, “我还以为你会看书,没想到是发呆。” 史密斯摇头, “看你的小说吗?无聊。” 陆时隐约觉得两人是在唱双簧,便对旁边不明就里的夏目漱石摇摇头,随后看两个英国佬继续表演。 果然,道尔开始切入正题了:“高贵的史密斯先生,觉得侦探小说无聊是你审美不行。你看,这两位东洋来的留学生就很喜欢我的作品,对吧?” 他的脸微微转向陆时。 两人对视。 陆时回答道:“道尔医生风靡英伦,无人不爱。” 没有说“福尔摩斯风靡英伦”,而是“道尔医生风靡英伦”,这让道尔很受用。 他极度反感人们只知福尔摩斯而不知道尔医生的现状,甚至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我考虑杀掉福尔摩斯……把他干掉,一了百了。他占据了我太多的时间。” 所以,陆时的吹捧很恰当, 气氛一下高涨起来。 道尔愉悦地摆弄着胡须,说:“陆先生的水平很高。要知道,关于《猩红习作》这一书名的理解,只有极少数人能像你那么透彻。我的印象中,似乎只有王尔德先生。” 夏目漱石惊讶, “是那个王尔德先生?奥斯卡·王尔德?” 道尔点头, “没错。《利平科特月刊》的编辑斯托达特先生曾宴请我与奥斯卡,并向我们约稿。那次饭局最终孕育了两本著作,其一是我的《四签名》,其二是奥斯卡的《多利安·格雷的画像》。” 他的脸上写满了骄傲。 夏目漱石有点儿懵,不明白这跟之前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一旁的史密斯看得直摇头,解释道:“在那次会面中,奥斯卡曾评价《猩红习作》是个‘颇具艺术韵味的书名’,和陆先生不谋而合。” 被抢了话头,道尔微微不爽,喝咖啡掩饰。 史密斯吐槽道:“行了,那件事你都说过一百七十五遍了,饭局的菜谱我都能完整背下来了。” 说完,他转向陆时, “说真的,奥斯卡先生如果不是在巴黎,一定很想与你会面。” 陆时没吱声, 他知道,王尔德于1900年11月因脑膜炎在巴黎去世,算下来没有多少时间了。 道尔轻咳,插入话题:“不过,陆先生似乎对我的作品有诸多不解。” 他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就像两柄利剑,紧紧扎在陆时身上。 夏目漱石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这件事因他而起,难怪他尴尬。 陆时却不以为意地回答:“这不怪道尔医生。” 此话说得相当托大,言外之意就是福尔摩斯系列确实有问题。 道尔皱眉, “能不能详细说一说?” 陆时继续道:“以《斑点带子案》为例,凶手以毒蛇为凶器犯案,但实际上很不合理。首先,毒蛇在保险柜里会窒息而死;其次,毒蛇是爬行动物,不可能以牛奶为食;再次,用口哨来召唤蛇也不合理,蛇没有外耳,根本听不到口哨的声音……” 道尔脸黑如墨, 要知道,《斑点带子》是整个系列中最离奇、最戏剧性的短篇,自然也是最受欢迎的短篇之一, 没想到眼前这个东洋人随口就能指出三个漏洞。 道尔忍不住辩驳:“你怎么知道蛇不喝奶?” 陆时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儿傻, 他说:“人类幼子会吃奶,是因为母亲会分泌乳汁,所以只有哺乳动物才会吃奶,这是最简单的道理。” 道尔的脸愈发黑了。 夏目漱石“咕——”地咽了口唾沫,打圆场道:“道尔医生的写作风格科学且专业,这里的‘科学’不是说……额……‘科学’的意思是……啊,对了,演绎法!道尔医生善于运用严谨的因果推理来展开故事。” 这句话说完,道尔的脸色并没有好看。 他说道:“可是,夏木先生,你的文章中说福尔摩斯的推理十分主观,这是为什么?” 夏目漱石脸色一苦。 陆时看过去,投去询问的目光,用口型说:“这不是我说的。” 夏目漱石压低声音道:“我说的。” 陆时懵逼, “啥?你说的?” 夏目漱石点了点头,回答:“在《赖盖特之谜》里,福尔摩斯自己说,‘侦探艺术中最主要的,就在于能够从众多的事实中,看出哪些是要害问题,哪些是次要问题。’但很明显的是,福尔摩斯几乎不会把所有线索都摆出来供读者自己分辨哪些是‘要害问题’。” 这不能怪作者,主要是侦探文学这种文体还不成熟,甚至没有“本格”的概念,创作中有些小问题再正常不过了。 但道尔不管这些, 他看向陆时,紧握着两只拳头,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这个锅显然是要给陆时背了。 文人相轻, 古今中外无有不同。 第4章 绅士 气氛降至冰点。 蓦地,道尔笑了, “如此看来,你们两个还是文学批评家。陆先生,可曾想过给报纸杂志投稿?” 阴阳怪气,冲着陆时而来。 陆时正愁没地方挣钱,虽然知道对方可能挖坑,但手底下有真功夫,岿然不惧道:“我的文笔还行。” 夏目漱石听到这话,张张嘴,终究是忍住了,没吭声。 史密斯面色变得严肃起来,略带警告地对道尔说:“怎么,你想让陆先生给《海滨杂志》投稿?有你这个成名作家引荐,肯定是没问题的,只不过……” 老教授的拳拳爱护之心溢于言表, 他担心陆时水平不够,怕这个年轻人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当然,也怕道尔的名声受影响。 道尔摆摆手, “我觉得应该找查尔斯。” 史密斯恍然大悟, 查尔斯·普雷斯维奇·斯科特是《曼彻斯特卫报》的编辑,而《曼彻斯特卫报》有书评版面,正好适合擅长文学批评的人发挥。 可惜史密斯是谦谦君子、真正的英国绅士,擅某事而不擅谋身,没考虑到陆时的风险。 要知道,福尔摩斯十分火爆,在1893年12月出版的《最后一案》中,道尔让福尔摩斯和他的死敌莫里亚蒂教授一起葬身莱辛巴赫瀑布,之后竟有不少人佩戴黑袖箍纪念这位神探,甚至还有人大骂道尔是畜生。 这样的小说人物,也是陆时能评价的? 道尔在这儿冒坏水呢。 陆时沉吟道:“我想自己写写看。” 其余三人三脸懵逼。 史密斯最先反应过来,问道:“写什么?小说吗?” 陆时点头, “侦探小说。” 道尔的眼睛不由得眯了眯,说道:“现在的年轻人当真有些胆量。这样好了,我还是把你介绍给查尔斯,让你的书过过他的眼。时间定在明天如何?” 夏目漱石愕然, “明天?” 道尔看都没看他,而是继续面朝陆时, “陆先生不会还没动笔吧?” 陆时回答:“当然已经有存稿了,感谢道尔医生的引荐。” 道尔的目光更冷了几分,随后对史密斯点点头。 他们起身离席, 道尔是转身就走,史密斯则朝两个东洋的青年展颜一笑,这才拄着手杖去追自己的朋友。 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夏目漱石长舒一口气,看向陆时,问道:“你……你真的已经写好了存稿吗?这可是英文写作,光是校稿就需要不少时间的吧?” 陆时摇头,回答:“我当然没写。” 夏目漱石目瞪口呆, “啊?!没写!?” 陆时摆摆手,安慰道:“你叫那么大声干嘛?放心好了,回去随便写写,弄个两三万字出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一天就能写出两三万字,当自己是印刷机? 夏目漱石努力着不翻白眼,选择岔开了话题:“我怎么觉得你和道尔医生有些……似乎……可能……或许……大概……你们是不是不太对付?” 陆时听得有些想笑,心说这老哥真是后知后觉, 他点点头,说:“你不用迟疑,我和他就是不太对付,否则他也不会把我介绍给《曼彻斯特卫报》的编辑。” 夏目漱石疑惑脸,不清楚这之间有什么联系。 陆时解释道:“我昨天带了一份《曼彻斯特卫报》回来,你看过吗?头版头条是什么?” 夏目漱石有阅读癖,看见文字即使没兴趣也会大致扫上一眼, 他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好像是讲一个叫丘吉尔的政客,批评政府在英布战争中的政策,坚决反对扩军计划。有什么问题吗?” 陆时笑了, “既然来到伦敦,你或多或少应该了解一些政治。丘吉尔虽然是保守党,但他的这些观点与保守党格格不入,这也是他能登上《曼彻斯特卫报》头版头条的原因。” 夏目漱石感觉自己的脑子转不过来了,双眼中满是茫然。 陆时叹气道:“还不明白吗?《曼彻斯特卫报》的政治倾向偏自由党,而道尔……哼哼……” 后面的话不言自明。 夏目漱石沉吟,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因为道尔医生的倾向偏保守,所以八成跟《曼彻斯特卫报》的关系不好,但他名气太大,《曼彻斯特卫报》的编辑无法直接拒绝,所以还是会见一见你,最后不给你过稿,权当交差。” 说着,他忍不住露出厌恶的神情,又有些奇怪地问道:“你如何会知道道尔医生的政治倾向?” 这可就有点儿不好解释了。 由于英国在南非的布尔战争遭到了全世界的谴责,道尔为此写了一本名为《在南非的战争:起源与行为》的小册子,为英国辩护, 此书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发行,有很大影响。 这件事当然能体现道尔的保守倾向,但在1900年还没有发生,陆时无法明说。 他岔开话题:“表面上,道尔提携后辈,后辈还是个来自东洋的留学生,但实际什么都没干。这或许就是绅士的拒绝吧。” 夏目漱石冷笑, “不,也不是什么都没干,他至少恶心了一下《曼彻斯特卫报》。” 陆时愣了好一阵,忽然哈哈大笑, 他猛拍对方的肩膀, “没想到你也偶有幽默。” 夏目漱石说:“你刚才怎么说的来着……啊,对了,‘绅士的拒绝’,绅士?我看就是放屁!” 最后一句用的是日语, 语气恶狠狠的,像是要把胸中积压的所有怨气吐出来。 他的个头十分矮小,走在伦敦的大街上,周围全是身材高大挺拔的白人,难免会自惭形秽,满怀自卑,再加上口袋里没钱,日子过得拮据,这种情绪愈加积累。 而且,越是自卑越容易被歧视, 也难怪他会在《文学论》的序言中说:“住在伦敦的二年是尤为不愉快的二年。余在英国绅士之间,如同一条与狼群为伍的鬈毛狮子狗,日子过得甚凄惨。” 陆时说道:“我看你老师人很不错,是真正的绅士。” 夏目漱石回过神,说:“可惜史密斯先生这样的人在伦敦是少数,绝大多数是表面绅士,实则衣冠禽兽。” 他摇摇头甩脱负面情绪,问道:“所以,你还要回去写出那两三万字吗?” 陆时说:“写!怎么不写?!” 夏目漱石愕然道:“明知道不可能过稿你还要写?而且我看了,《曼彻斯特卫报》应该是没有小说刊载版面的,人家编辑可以名正言顺地拒绝你啊。” 陆时呵呵一笑, “机会就摆在眼前,哪有不尝试的道理?” 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模样,夏目漱石忽然觉得,道尔这次的“绅士行为”可能要给他自己惹出大麻烦了。 第5章 《无人生还》 回到布莱雅路,两人注意到了房门上贴的条子。 陆时扯下来扫了眼, “房东贴的,瓦斯费、水费,啧……连处理屎尿都要钱,鸡零狗碎还真是多。” 他将条子折起来,收好。 一旁的夏目漱石揉着前额说道:“也不知道书里的伦敦是不是真伦敦。就比如《福尔摩斯探案集》,里面的房东太太会照顾两位租客的起居,怎么到了咱这儿……” 他垂头丧气。 陆时解释:“房东应该不是歧视咱们。在小说里,福尔摩斯整天在家瞎胡搞,又是化学实验又是实弹射击的,半夜还拉小提琴,你觉得他会支付多少房租?” 言外之意,福尔摩斯不仅仅是租房,还付了相当一部分服务费。 他继续补充道:“而且,你别忘了福尔摩斯的身份,他是苏格兰场的救星,是欧洲许多王室的座上宾,这样的房客谁都会喜欢。” 夏目漱石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不对,福尔摩斯这么厉害,当初为什么要合租啊?这合理吗?” 他们聊着天进入起居室。 陆时笑, “你看你看,小说就是这样脆弱的东西,很容易出现漏洞,经不起推敲。所以,别问,问就是剧情需要。再说了,道尔已经强行解释过了,福尔摩斯本来就对钱财无所谓,发迹也是后来的事情,所以合租其实不算牵强。” 这个解释确实强行,夏目漱石都懒得接茬, 经历过今天和道尔的会面,他已经看出来了,小说作者为了剧情啥牛都敢吹。 不过,通过刚才的对话,他越发相信陆时这个室友能写出不错的文字,毕竟对伦敦的风土人情如此熟悉,简直就像是在这里长久生活过似的,宛若一个生而知之的人。 陆时点上瓦斯灯,用中文在稿纸上写下三个名字: 松本清张, 阿瑟·柯南·道尔, 阿加莎·克里斯蒂。 这三位是三大推理文学宗师, 这个说法出自《世界侦探小说史略》,是作者曹正文自己发明的,所以是中国独有概念。 盯着他们的名字,陆时陷入沉思。 夏目漱石十分好奇,但牵扯到陆时未发表的作品,自然避嫌地往后躲了躲。 过了一阵,他实在忍不住,问:“你想好写什么了?” 陆时说:“嗯,我还在考虑。” 今天和道尔生了些龃龉,如果他要写和道尔代表作同类型的小说——侦探小说,最好是攒着劲儿,对标《福尔摩斯探案集》来进行创作, 这正是他列出那三个名字的原因。 其实也不用多犹豫,几乎没有第二个选择, 陆时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嘴角露出有几分阴险的笑意,喃喃自语道:“我承认阁下很强,但我拿出莎婆,阁下又将如何应对?” 夏目漱石没听懂,但看陆时专心致志,也不好打扰。 陆时沉思着, 莎婆是著作等身的大家,超名作就包含:《东方快车谋杀案》、《罗杰疑案》、《ABC谋杀案》、《尼罗河惨案》、《无人生还》…… 这里面随便挑出一本都足以让后世的推理小说作家们受用整个创作生涯, 比如《尼罗河惨案》,书中有近乎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其核心诡计在《名侦探柯南》的前300集至少被抄了5次。 到底用哪一本呢? 陆时皱眉。 一旁的夏目漱石看他迟迟没有动笔,低声问:“还没想好?” 陆时说:“文思如泉涌,题材太多啦~” 这牛吹得就离谱。 夏目漱石权当没听见,继续道:“那你就挑一个受众最广的好了,咱们刚才不是还讨论过吗,小说经不起推敲,既然如此,那不妨选一个新奇的题材来写。” 此话没错。 陆时便也不再多想,写下《无人生还》这个书名。 在他心目中,这本书干脆就不是一本推理小说,反而更像是犯罪悬疑小说, 可正是因为如此,这本书的销量非常高,全球售出超过一亿册。 因为单纯以逻辑和诡计为核心的小说,既不好写也不好读,受众还很小,而以剧情为核心的小说在市面上远比之受欢迎, 道尔的代表作《福尔摩斯探案集》就是最好的例子,这个系列甚至连推理小说都很难称得上,更符合侦探、冒险小说的范畴,在全球范围的影响力却无人能及。 想想也是,故事性强,结局各种反转, 而且,男主又帅又聪明, 读者代入进去,肯定看得津津有味。 陆时凝神回忆起了《无人生还》的原文,发现小说的内容仿佛印刻在脑子里,记忆尤其清晰,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穿越留下的后遗症, 他提笔写下了故事的开头: Ten little Indian boys went out to dine; 十个印地安小男孩,为了吃饭去奔走; One choked his little self and then there were nine. 噎死一个没法救,十个只剩九。 Nine little Indian boys sat up very late; 九个印地安小男孩,深夜不寐真困乏; One overslept himself and then there were eight. 倒头一睡睡死啦,九个只剩八。 …… 夏目漱石在后面看着,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个开头…… 这个开头实在是…… 他在心中想了无数的辞藻去形容,却发现始终找不到恰当的那一个,只是感觉陆时在写某种很新的东西,新到他不配给出评价。 一瞬间,在瓦斯灯的映照下,陆时的身影仿佛都高大了不少。 夏目漱石蹑手蹑脚地离开桌子旁,抽出书来读, 结果,他心神不宁,根本就读不进去,时不时地抬头看看陆时的方向。 陆时则仿佛进入了忘我的状态,下笔如有神,前序和第一章的内容几乎是一气呵成,到写完第一章最后一句话,也才过了三个小时,刚过中午饭点儿没多久。 他伸个懒腰, “夏木,你来看一看。” 夏目漱石早就在等着了,快步凑上前来,认真研读。 奇怪的是,在那个惊艳的开头后,第一章反倒显得有些平淡,水平不低,但也只是不低而已。 他说:“很好,又不够好。” 给出这个评价后,又觉得自己托大了,赶紧连连鞠躬, “轰动泥私密马赛!” 陆时满头黑线, ̄□ ̄|| 算是见识到刻在日本人骨子里的传统艺能了。 他摆摆手, “有什么好道歉的啊?你又没说错。这个开头确实很平淡,毕竟还没开始死人嘛~没事,我今天赶紧再写两章,等死了个把人,自然可以引人入胜。” 第6章 大师 第二天, 上午。 敲响布莱雅路大门的是夏目漱石的老师史密斯,并非道尔。 老先生没有进屋, 他站在门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陆先生,阿瑟有急事连夜赶回了家乡爱丁堡,所以让我来把你引荐给查尔斯。” 似是担心陆时误会,又赶紧补充了一句:“你不要多想,阿瑟只是因为昨日和你们二位的交谈,重新燃起了写作的激情,或许过不多久,我们就能看到福尔摩斯的复活了。” 《最后一案》发表于1893年12月,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发表于1901年8月, 这期间,福尔摩斯都是“死亡”状态, 从时间上来看,史密斯说的不见得全是安慰的话,应该是真假参半。 陆时邀请道:“先生要进来坐吗?” 史密斯颇为绅士地低头致谢,说道:“不了,我们赶快去舰队街,不要让查尔斯等太久。他这人是个火爆脾气……” 老先生伸手整理圆顶礼帽,似是无声催促。 陆时理解地点头。 从名字上不难看出,《曼彻斯特卫报》的总部在曼市,伦敦只是设有办事处,而查尔斯·普雷斯维奇·斯科特作为主编,自然不可能在这边待太久。 史密斯带陆时乘上了马车,一同前往舰队街。 舰队街依邻近的舰队河命名,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都是传统英国媒体的总部,因此被称为英国报纸的老家。 这里最显眼的建筑就是《泰晤士报》的总部,高大、雍容, 与之相比,《曼彻斯特卫报》的办事处就显得寒酸许多,只租用了一栋三层的奥斯曼式公寓,门可罗雀,楼梯旁还有一股子氨水味,像是被醉汉尿的。 史密斯上前敲门,递名片给门房。 门房确认过了身份,招呼他和陆时进屋, “总编已经在等你们了。” 他带着两人拾级而上,直奔三楼,跨过地上堆砌着的一坨一坨书稿、报纸,来到最内侧的一个房间。 正准备敲门,里面传来对话声, “主编,不去吃饭吗?” “等人呢。” “啊,对了,听说是道尔医生推荐的青年作家,好像还是中国人。” “道尔那个臭混球,真当我们是捡破烂的,怎么啥样的歪瓜裂枣都给我引荐?中国人什么的都在写小说,他能写吗?写不了!没这个能力知道吗?” …… 门房准备敲门的手僵住了。 气氛尴尬。 史密斯拍拍陆时的肩,随后响亮地清清嗓子,为了保证室内的人能听见,甚至用手杖敲击了几下木制地板。 主编室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没多久,房门洞开,一个年轻编辑抱着成摞的报纸低头跑了出来, 他身后响起主编斯科特的声音:“是老威廉吗?进来吧!” 史密斯领着陆时进屋,同时嘴上数落:“查尔斯,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瞧不起人了?怎么着,伦敦人还没把你这个来自曼彻斯特的‘乡巴佬’给制得服服帖帖啊?” 斯科特脸黑, “所以,有时候我真挺烦《雾都孤儿》的。” 在《雾都孤儿》中,狄更斯将曼市描绘成了贫困与煎熬的代名词,并让这一刻板印象广泛传播,女皇脚下的伦敦人自然看不起来自曼彻斯特的那些“乡巴佬”。 史密斯轻笑一声, “所以说,别总拿老眼光看问题,曼彻斯特不是已经今非昔比了吗?我很喜欢你们那里出产的玻璃杯。” 斯科特“啧”了一声,没接茬。 看他不置可否,史密斯皱眉, “这不是绅士所为。” 斯科特叹气,回答:“唉,你不知道……中国……算了,不提这个。” 作为一个颇具影响力的报纸的主编,他有自己的信息渠道,是以大致清楚中国的现状。 陆时当然也知道, 在不久的将来,也就是1900年10月17日,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进京,设总司令部于紫禁城,并成立军事殖民机构“北京管理委员会”于理藩院衙门。 一般人的认知里,紫禁城是清廷的权力中枢,约等于英国的议会所在地——威斯敏斯特宫, 这种地标被他国军队设为总部,基本象征着一个政权的终结。 斯科特看向陆时,目光里有种傲慢的怜悯。 他伸出手, “稿子。” 态度有些漫不经心,显然是不指望一个中国人能写出多好的作品。 陆时其实是有些恼火的,但想了想自己后脑勺还顶着个可笑的辫子,恼火便又转为了无奈, 唉,1900年…… 一时间,他心中五味杂陈, 自己在异国他乡,或许也能做些什么? 看他发呆,斯科特冷哼了一声,说:“小伙子,你难道在等我道歉吗?我告诉你,我不欠你什么。如果不是道尔那个蠢货……” 说着,看了眼史密斯,把后面的抱怨给咽了回去, 史密斯是道尔的朋友,在他面前骂道尔终究有些不合适。 陆时不再愤懑,将稿子递过去。 斯科特单手接住,同时说:“先说好了,这件事八成没戏。你也知道,我们《曼彻斯特卫报》只有书评的版面,没有小说连载,所以最好别抱太大……唔……” 他看到陆时的稿子,忽然露出几分赞许的表情, “很漂亮的手写字体,有点儿类似意大利体,但比意大利体还要连贯得多,非常适合书写量大的场景。你的老师是意大利人?” 其实是office办公软件里自带的字体,用得多了就会了。 陆时没接茬。 看他不说,斯科特便没再深究,转而阅读起了内容。 刚开始,他只是想一目十行地大致看看,然后随便找个借口把陆时打发掉, 可没想到的是,开篇的前序便给了他很大的冲击。 他说:“这是侦探小说?” 陆时摸了摸鼻子,纠正道:“我不准备在这本书中安排一个固定的侦探角色,所以应该算悬疑小说。” 斯科特哑然, 悬疑小说用一首童谣作前序!? 这开头也太新颖了。 一瞬间,他的胃口被吊了起来,从一旁的小木盒里拿出眼镜戴上,逐字逐句地认真品读, 当他读到童谣在正文出现,有人的死法和童谣第一句不谋而合时,整个人忍不住剧烈地战栗起来,后颈处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寒毛根根竖起。 他抬起头,有些迷茫地问道:“这是哪位大师的作品?” 说完,又觉得不对, 大师不就是眼前这个中国小伙子吗? 斯科特看向陆时,目光变得狂热且躁动。 第7章 这不是巧了吗? 史密斯看看陆时,又看看斯科特,有点儿懵, 这是什么情况? 他指着稿子低声问:“陆先生,我能读一下吗?当然,这是还未发表的作品,如果你觉得不合适,那就算了。” 陆时说:“当然可以,您请。” 史密斯拿起稿件仔细阅读, 良久, “呼~” 他长出一口浊气,之后有些赞许地说:“难怪陆先生能看出《A Study in Scarlet》这个标题的艺术性,原来是因为对英文写作如此熟悉,而且写得特别地道。” 陆时连连摆手, “您过奖了。” 看他谦虚,史密斯脸上的笑意更盛, “你应该清楚,这并非过奖。” 在陆时的手稿中,前序是一首童谣,改编自《鹅妈妈童谣集》, 由于这本童谣集成书在18世纪末,黑暗的时代背景导致内容多有血腥、残酷、现实主义的句子,保守的人对这方面的接受度并不高,所以每次再版,都会有所删减, 前序引用的这一首便在删减的行列中。 陆时能将之发掘出来并善加利用其诡异的氛围,已经远超史密斯见过的绝大多数作者,如果不是夏木介绍过,史密斯甚至会以为陆时在伦敦已经生活过几十年了。 这小伙子是个天才! 史密斯说道:“而且,你这种写法很新颖。这个童谣……是预言吗?我的意思是,主要人物的死法跟童谣中相同?” 说完,他自己就否认掉了:“不对,应该是凶手在模仿童谣作案。这世上哪有什么预言呢?” 一旁的斯科特插话:“还有一点设计得很好,故事发生在封闭、孤立的荒岛上,在案件发生之后,警察短时间内无法介入,且封闭环境内的条件比较有限,破案只能依靠纯粹的推理。” “还有还有……” “没错,我觉得……” “你看看这里……”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着前三章的内容积极讨论。 这就是莎婆牛X的地方了,别人一本书能有一个创新点就算厉害,而《无人生还》一书是两种模式的开山鼻祖之作: 暴风雪山庄, 童谣杀人。 后人太多抄这种孤岛连环杀人模式的了, 读者看多了可能觉得寻常,可事实是,他们都抄的莎婆。 陆时轻咳一声,打断两人讨论, 他抽回桌上的稿件,脸上写满遗憾,说道:“斯科特先生,既然《曼彻斯特卫报》没有小说连载的版面,那我只能另投他处。” 啪—— 斯科特按住了他的手, “你等等!” 他脸上阴晴不定。 史密斯说:“查尔斯,别耍小孩脾气,你应该很清楚这部小说的价值。” 斯科特缓缓地点头,心里盘算了起来。 作为高销量报纸的主编,他的能量不容小觑,帮陆时在一些周刊、杂志上连载不过是举手之劳, 只是,请人帮忙是要花人情费的, 这个来自中国的青年人能担负起自己的信赖吗? 他问道:“有大纲吗?” 陆时摇摇头,说:“没有大纲。不过我可以列个表格,把这些主要人物的相关简介一一列出。当然,这么做无疑会造成一定程度的剧透,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话音刚落,史密斯走到窗边, “我看看街景。” 斯科特一脸无奈道:“Fxxk,剧透……我第一次如此讨厌自己的职业。” 他拿出纸笔,递给陆时, “请。” 陆时埋头疾书,文不加点,房间中传来笔尖和纸张摩擦的声音。 一旁的斯科特低声读了出来: “ 劳伦斯·约翰·沃格雷夫,法官,罪行是宣判了爱德华·塞顿的死刑; 维拉·伊丽莎白·克莱索恩,教师,罪行是谋害了西里尔·奥格尔维·汉密尔顿; 菲利普·隆巴德,军人,犯有残害东非部落二十一名成年…… ” 史密斯暴跳如雷,说:“你别念出来啊!” 然而,斯科特没有搭理,只是皱着眉似乎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阵,他忽然打断陆时,说道:“你能不能把菲利普·隆巴德犯下的罪行从东非放到布尔?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担保你这本书卖个好价钱,而且能大量出版。” 陆时深深看了眼对方,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布尔?” 莫名地,斯科特立即有了一种被看穿的感觉,浑身别扭。 他问:“不行吗?” 陆时回答道:“不,我觉得挺好的,毕竟大英帝国现在在南非地区跟布尔人打得有来有回呢。报纸上天天长编累牍地报道,读者们都已经对布尔很熟悉了,确实比东非更有实感。”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额头, “对了,昨天的《曼彻斯特卫报》的头版头条好像就是关于英布战争的,丘吉尔先生炮轰政府在英布战争中的政策,并坚决反对扩军计划。嗯,真是一篇精彩的新闻稿。” 听到这话,斯科特就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戳穿了。 既如此,那就没必要再伪装什么, 他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无论是支持战争还是反对战争,大英帝国的市民们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力,你说呢?至少,不能像《每日电讯报》那样对战争歌功颂德。” 不歌功颂德就艺术加工? 陆时低声说:“呵呵,斯科特先生,你真应该从政。” 斯科特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 “不,那样太无趣了。我更喜欢办报,用《曼彻斯特卫报》组成一把遮天蔽日的雨伞,将伦敦的天完全遮住。” 他从1872年开始担任《卫报》的编辑,持续了整整57年,正是在他的任职期内,《卫报》从一份地方性报纸发展成为一份全国性报纸,也成了世界有名的大报。 而且,斯科特是彻头彻尾的自由党, 他曾经宣言:“评论是自由的,而事实却是神圣的……反对者的声音和朋友的一样有被听到的权力。” 不过现在看来,这种倾向有没有可能是掩盖雄心壮志的伪装呢? 成为报业大亨的愿景和坚持评论自由的理想,到底哪一个在他的价值排序中更高? 很难说。 陆时大大方方地评价:“嘴上都是主义,心里都是生意。” 斯科特不以为忤,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 陆时点头道:“那我把能改的都改改好了。就比如前序的童谣,我准备改成原文。” 这时候,一旁的史密斯也插话了:“对,我刚才就觉得奇怪,童谣原文明明是《Ten Little Niggers(黑人)》,怎么变成《Ten Little Indian Boys(印第安男孩)》了。” 当然是因为现代欧美那蠢到不行的政治正确咯~ 陆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看向斯科特, “怎么样?” 这个“怎么样?”自然问的是稿费。 斯科特能明白陆时改用《Ten Little Niggers》的弦外之音,也准备暗示英布战争, 他会意地笑了, “陆先生这么配合,我当然也该拿出诚意,前三章的质量很高,我能出到一章50镑的价位。当然,小说火了的话可以再涨价。” 必须得用高稿酬把陆时绑住, 否则,这小子跑去给《泰晤士报》或者《每日电讯报》的那些老混蛋效力,可就亏大了。 陆时又说:“《曼彻斯特卫报》没有连载版面,那我的小说要在什么地方刊登呢?” 斯科特想也不想,回答:“《苏格兰人报》周三的增刊,也没几天了。” 陆时眨眨眼, 《苏格兰人报》的总部在爱丁堡, 道尔的家乡也在爱丁堡, 这不是巧了吗? 第8章 Lu 爱丁堡, 一座位于苏格兰东海岸的城市。 海鸥在空中翱翔,俯瞰这座城市,就像在巡视一个刚刚搭建好的舞台,舞台上堆满层层叠叠的的古建筑,以及那座著名的亚瑟王座。 但爱丁堡的魅力不在景观,而在这里的市民身上, 苏格兰人身上总带着一股向往自由的劲儿。 下午时分,阳光偏照福斯桥, 钢铁所铸的桥身让东、西阴阳分界,晨昏迥然不同,如同杜甫诗中那句“阴阳割昏晓”。 苏格兰大爷们在桥下的浅滩晒着太阳,午后消食。 阿瑟·柯南·道尔与妻子路易斯·霍金斯漫步在浅滩上, 因为福尔摩斯已经完结了将近7年,道尔这段时间接受的采访很少,曝光度低,所以暂时没被人认出来。 此刻他正低垂着头,脑中努力构思着什么。 这时,一个报童跑过, “增刊增刊,今天的《苏格兰人报》有增刊。” 霍金斯问:“不看看吗?《苏格兰人报》周三的增刊似乎是小说,或许能对你的写作有益。” 道尔摇了摇头, 这几天他确实一直在构思福尔摩斯该以何种方式归来,任何有助于寻找灵感的方式都有必要试一试, 但《苏格兰人报》还是算了吧。 “你知道的,我最讨厌那种虚伪的报纸。《苏格兰人报》宣称坚决不充当党派或小集团的工具,要反映普通英国人的利益……哼哼……结果呢?成了‘献身自由主义的报纸’。” 说着,道尔露出厌恶的表情。 《苏格兰人报》现在的主编是查尔斯·阿尔弗雷德·库珀,和《曼彻斯特卫报》的那个查尔斯简直如出一辙,似乎都被自由主义洗了脑。 最要命的是,这两个查尔斯的权力都很稳固,分别已经在各自的岗位上干了21年和29年, 也不知道他们的铁腕统治还会持续多久。 道尔嘀咕:“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霍金斯默默叹气, “你既然不喜欢看《苏格兰人报》的新闻报道,那便只读曾刊的版面好了。” 道尔权作未闻,走到一旁看两个老大爷下国际象棋。 此时他们已然杀至中盘, 一个老大爷刚刚吃了对方的城堡,正慢条斯理地将棋子摆进木盒, 他和对弈的棋手扯皮:“老詹,差不多了吧?” 老詹抬头呵斥:“闭嘴!” 周围看棋的老头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老查理,你别玩这些虚头巴脑的盘外招,要下就好好下,在这儿劝人家投降算什么本事?” “刚才就说了城堡不能那么走。认输吧~认输吧~” “别听他的,老詹,你把骑士往那儿跳,对,就那儿。” “滚!像你那么下是送菜!听我的,把国王平一下,先给看住咯~” …… 国际象棋在苏格兰十分风靡,大部人都能下几手,否则在棋谱中也不会有苏格兰开局这种以地域命名的开局了, 几个老头讨论得兴高采烈。 但人多嘴杂,讨论的人越多越难决定,没人知道下一步到底该怎么走。 老查理叹了口气, “你们先商量着。” 说完,他对一旁的报童喊道:“小孩儿,来份报纸。” 报童把挂着的邮包往身前一放,手在里面扒拉着,问道:“您要什么报纸?咱这儿有《泰晤士报》、《曼彻斯特卫报》、《苏格兰人报》……” 老查理打断对方报菜名, “《苏格兰人报》。” 一听这个,道尔不由得轻轻咋舌:“啧……” 他往旁边踱步。 霍金斯拉住丈夫,低声说:“你不觉得这里很浪漫、很适合读报看书吗?” 道尔不由得满头黑线, ̄□ ̄|| 环视一圈,看看四周的环境, 哪里浪漫了? 呵,女人…… 他忍不住吐槽道:“露丝,你看咱们头顶上就是福斯桥,火车从上面经过,轮轴咔哒咔哒地响,汽笛的轰鸣横贯天空,这种环境下看书不是自讨苦吃吗?” 霍金斯有些崇拜地看着丈夫, “‘轮轴咔哒咔哒地响,汽笛的轰鸣横贯天空’……” 她重复着道尔的原句。 道尔深知妻子性格,准备岔开话题, 结果还是晚了, 霍金斯说:“你看你刚才的描绘,难道不浪漫吗?” 道尔不由得无语。 这时,夫妻俩身后传来老查理的声音:“我说,你们看没看《苏格兰人报》今天的增刊?这《无人生还》是谁写的?” 有人问:“写得很好吗?” 老查理点头, “写得非常好,我……我觉得……我觉得这书比福尔摩斯要好看。” 周遭变得极安静,落针可闻, 桥上一列火车轰鸣而过,产生的噪声却无法对桥下产生影响,桥上桥下似乎是两个完全隔绝的次元。 过了好久才有人说:“老查理,虽然道尔医生去了伦敦,跟咱们这些苏格兰乡巴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可你也不能这么编排他吧?比《福尔摩斯探案集》好看?开什么玩笑!” 老查理挣红了脸, “真的!我说真的!不信你们过来看!” 他的周围瞬间围满了人, 剩下那些挤不进去的老头没办法,只好跑去找报童,把《苏格兰人报》买光了。 一时间,没人下棋,全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读报。 周围变得更安静了。 道尔和霍金斯不由得对视一眼, 这个场景他们再熟悉不过,和福尔摩斯系列还在发表时的《海滨杂志》出刊日如出一辙, 那时,几乎整个伦敦都在读小说,万人空巷。 道尔快步上前,抻着脖子,试图看清增刊的内容,却只能看到大爷们头发稀疏的后脑勺。 他清清嗓子,说道:“几位先生,能借我看一看吗?” 有人回头,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你谁?” 道尔露出自信的笑容,说道:“我是阿瑟·柯南·道尔,福尔摩斯的缔造者。” 大爷们面面相觑,忽然哄堂大笑, 老詹说:“你要是柯南·道尔,那我就……唔……你真的是……” 他似乎是认出来了。 道尔大喜,再次问对方:“能借我看看吗?” 老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摇摇头,说:“不好意思,道尔医生,这部《无人生还》真的很有意思,甚至比你的……咳……总而言之,我想现在就读完。” 刷脸失败,道尔的表情僵住, 难道真比自己写的好? 他下意识地扫向报纸增刊,赫然发现小说作者一栏并非英文,反而只有简单的两个字母—— Lu。 “Lu……陆!?陆时!?” 他呆住了。 第9章 这TM是哪来的神仙!? 舰队街, 《苏格兰人报》办事处。 主编查尔斯·阿尔弗雷德·库珀听着手下办事员的汇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说,销量增加了3700份?” 一旁的斯科特呵呵笑出了声,纠正道:“是3751份,你没听错。另外,我必须提醒你一点,之所以是这个数字,是因为你们在伦敦只发了8000份报纸,增量的上限在那儿摆着,3751份已经到顶了。” 库珀仍是一脸不可置信。 良久,他挥挥手,示意办事员出去,然后瘫软椅子里,用手指努力揉着眉心,消化这件事给内心带来的震撼。 《无人生还》,火了! 一天时间,《苏格兰人报》的周三增刊版在二手市场的价格飙升。 英国不乏聪明人,他们知道这玩意儿的收藏价值, 就好比1887年的《比顿圣诞年刊》,因为刊登了福尔摩斯的登场作《猩红习作》,已经被炒到了三百镑, 大家都想躺着赚钱。 (搞笑的是,当时道尔的稿费才25镑。) 伴随着《无人生还》的爆火,Lu这个神秘的名字也在大街小巷传播开, 人们都在好奇他是个怎样的人。 库珀叹气道:“没想到,竟然是一个中国人……” 作为主编,他是一个有野心的人, 当时刚接手《苏格兰人报》的时候,《苏格兰人报》还只是偏安一隅的地方报,是他下定决心租用了伦敦至爱丁堡之间的电报专线,后又成为伦敦各大传统报纸以外第一家在舰队街设立办事处的报纸,比《曼彻斯特卫报》还要早。 只可惜,爱丁堡在工业化方面落后太多,印刷成本一直降不下来,再加上距离伦敦太远,运输成本也高, 人家报纸卖1便士,他家报纸卖4便士, 这怎么可能打得过? 何况《苏格兰人报》观点犀利,比《曼彻斯特卫报》更具有先锋性,受众本来就不多, 如此情况,销量持续走低是可以预见的。 打死库珀也想不到,竟然可以倚靠一本小说直接逆袭, 此刻的他还是懵懵的,仿若梦中。 斯科特伸个懒腰, “一会儿,那两个东洋留学生过来,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库珀冷静道:“当然。我已经想好了,即使不考虑千金买马骨这种因素,单单是客观评价《无人生还》的水平,一章50镑的稿费太低了,翻个番才算比较合理。” 50镑翻一番是100镑, 这无疑是一笔巨款。 在1900年,一个伦敦市民一年能有100镑的收入就足以活得相当滋润, 而陆时一章就能赚取100镑。 斯科特从脚边拿起一个公文箱, “对了,我给你做一个顺水人情,这可是一件好东西。” 说着,拍拍箱子,继续介绍:“安德伍德5号纪念款,功能多样、打字流畅、故障率低。它可不是奥利弗和雷明顿那种货色,是正儿八经的美国造。” 库珀听到“安德伍德”、“奥利弗”、“雷明顿”这些字眼,就知道箱子里是一台打字机, 他咋舌,“啧啧啧……什么时候咱们大英帝国也开始崇拜美国货了?你别忘了,打字机可是咱们的发明。” 斯科特大笑, “不对,事实错误,打字机是意大利人的发明。还有,你是苏格兰人,别说‘咱们大英帝国’。” 库珀差点儿一脚踹在对方的屁股上, “Fxxk,我可去你的吧。” 两人笑闹起来。 没多久,外面传来敲门声, 办事员的声音响起:“主编,陆先生和夏木先生已经到了。” 屋内的两人立即正襟危坐, 库珀说:“请他们进来。” 很快,陆时跟夏目漱石推门而入。 库珀起身主动和两人握手, 尤其是陆时,他拉着陆时的手就不准备松开了,同时嘴上还不忘恭维:“陆先生,这几天拜读《无人生还》,我不禁感慨世上竟还有如此神奇的构造故事的方式,太厉害了。” 花花轿子人人抬, 陆时摆手, “小说不过是消遣读物,库珀先生过奖了。” 他们又亲切、友好、深入地交流一阵子,这才松开握在一起的手,分别落座。 库珀犹豫片刻,问道:“陆先生,您的作品非常受欢迎,可曾想过重刊?当然,重刊的版税不会低。还有后面章节的稿费,我们愿意给到100镑一章,您看如何?” 这才第一次发表就要重刊? 陆时看了看库珀,心知对方脸上的犹豫不过是表演, 100镑一章不是小数目,库珀肯定早就想好了,愿意给到这个价位,必然是准备以《无人生还》为噱头冲销量,在伦敦这片纸媒血拼的红海借机站稳脚跟。 陆时没有立即搭腔。 库珀深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他将工具箱推了过去, “陆先生,我看您之前递给报社的是手稿,几万字写下来,手指、胳膊、颈椎恐怕都会吃不消吧?您要不要试试这个?” 陆时好奇道:“这是什么?” 库珀将箱子打开,搬出里面的打字机,介绍道:“安德伍德5号纪念款,功能多样、打字流畅、故障率低。它可不是奥利弗和雷明顿那种货色,是正儿八经的美国造。” 一旁的斯科特脸黑,心想这不是自己刚才说过的原话吗? 他啐了一口,暗暗鄙视库珀。 库珀对老朋友的比试权作未见,继续道:“不知陆先生是否会使用……” 话音未落,陆时便已经接过了话头:“当然会用。打字机确实能提高工作效率,就是不知道这台堪不堪用。” 能有幸见到这种跨时代产品,他的声音中满是兴奋, 要知道,安德伍德5号在发售后迅速成为最畅销的打字机,市场占有量过半,是绝对的传奇产品。 陆时尝试按了按, “我试试。” 库珀提醒道:“陆先生,您……额……那个……要不要看看使用说明?” 陆时笑呵呵地摇头, 作为一个现代人,接触QWERTY型键盘的机会非常多,更何况他还从事翻译工作,天天跟文字打交道,打字速度快得离谱。 他把纸卡好,随手敲击打字机的键盘:“晚饭快吃完了。美酒佳肴,罗杰斯伺候得很周到。就座的人个个兴高采烈。相互间的交谈开始自在多了,也亲热多了。” 这是《无人生还》第三章的开头。 两个英国佬懵了, 库珀咽口唾沫,说道:“陆先生,您不用看键盘的吗?” 陆时说:“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盲打是最基础的操作。” 一边回答,敲击键盘的手指却没停下,甚至越来越快,如同快速的舞蹈,伴随着噼里啪啦作响,又打了整整一大段的文章。 库珀和斯科特忍不住对视, 他们第一次见不列出大纲就开始写正文的悬疑小说作家, 因为悬疑小说对逻辑要求相当缜密,没有一个总体的把控直接写,很容易前后矛盾,搞得驴唇不对马嘴, 可看陆时下笔如有神助,又不像后面会吃书的样子。 而且陆时的打字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已经到了两个主编都无法理解的程度。 就在他们目瞪口呆的当口,夏目漱石的声音忽然传来:“陆!你等等!陆!那个机器是不是……是不是在冒烟?” 陆时这才注意到打字机内部的某个拨片红了,看上去很烫, 他凑上去观察, “嗯,是字母E的拨片。没办法,英文书写中E用得最多,也难怪会拨片过热。看来只能等一等了。唉,安德伍德5号也没想象中那么神嘛……” 听到这话,库珀和斯科特风中凌乱, 这TM是哪来的神仙!? 第10章 豺狼虎豹,鹰狮蛇蝎 陆时伸个懒腰, “不管如何,打字机的效率肯定是比手写提高了不少,对腰椎和颈椎也好。” 两个英国佬看他的目光都变了, 气氛怪怪的。 过了一阵,斯科特终于开口:“那个……我们接着聊正题?” 陆时点了点头, “当然。” 斯科特沉吟片刻,说道:“陆先生,你应该知道我们《曼彻斯特卫报》的版面布置,除了新闻社评,还有文艺评论与书单推荐。在下周四,我们准备重点讲一下《无人生还》。” 《苏格兰人报》的增刊在周三,《曼彻斯特卫报》第二天就搞书评, 显然,这是两个左翼报纸的强强联合, 好一套组合拳。 陆时没有立即答应,低头沉思片刻,问道:“需要我配合什么?” 孺子可教! 两个英国佬不由得对视一眼,目光中微微闪烁着欣喜。 斯科特说道:“陆先生,您是《无人生还》的作者,所以可能要给您一整个版面的采访。到时,摄影师会给您拍照,所以我们会准备一套正式些的衣服,还有就是……” 他露出尴尬且为难的表情,视线在陆时的辫子上微微停留。 不言自明。 陆时哪儿能不懂,问:“剪辫子?” 斯科特摸了摸鼻子, “抱歉。” 陆时摆摆手,回答对方:“没关系,不就是把辫子剪掉吗?又不是什么难事。斯科特先生大可以放心。” 清廷的留学生们语言不通,又梳着辫子、穿着大褂,跟穿西服的外国人存在鲜明对比,走在大街上,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总能引得外国人纷纷驻足, 而跟他们一块儿上课的同学,本就瞧不起他们,再加上穿着这些奇装异服,会加倍排挤, 为了融入,剪辫子的不在少数。 斯科特似是松了口气, “强制他人移风易俗实非绅士所为,但为了拍照……唉……” 接下来又是一阵接二连三的道歉, 仿佛夏目漱石附体。 陆时无所谓道:“好了好了,斯科特先生,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情,那我们就走了。” 他对一旁的夏目漱石点头, 后者会意,离开了座位。 库珀和斯科特亲自将他们送到了办事处的大门外,并将稿费放入信封,郑重地递给陆时,这才依依惜别,站在楼梯上远望送行,身影久久不动,直到两个东洋留学生上了马车, 那模样,犹如两尊望夫石。 夏目漱石不由得恶寒,倒抽一口凉气:“嘶……” 陆时哈哈大笑, “怎么了?” 夏目漱石目露疑惑,说道:“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他们……他们……” 他似乎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陆时替他说完:“有些过头了?” 夏目漱石郑重地点点头。 诚然,对于《苏格兰人报》来说,陆时是提升销量的关键所在,库珀表现得殷勤些再正常不过, 可斯科特是怎么回事? 按照趋势,《曼彻斯特卫报》作为后起之秀,已经能威胁到《泰晤士报》和《每日电讯报》的地位了,这种全国性大报的主编为什么会如此看重新人作家? 百思不得其解啊…… 陆时却没有任何的疑惑,说道:“正常。斯科特要利用我的身份。” 夏目漱石愕然, 哪一种身份? 作家? 留学生? 中国人? …… 他变得越发不解了。 陆时继续解释:“你觉得斯科特为什么让我剪辫子?” 夏目漱石说:“融入伦敦社会嘛~” 陆时点头, “没错。说好听了叫‘融入’,说难听了叫‘显得像是一个正常人’。我这个中国人,这个国家正饱受八国联军蹂躏的中国人,‘像是一个正常人’。” 蓦地,夏目漱石瞪大双眼, 他反应过来了。 现在的英国政坛有几件搅合得天翻地覆的大事: 妇女选举权、 保护关税政策、 扩军、 英布战争, …… 在这些战场之上,保守党和自由党的议员们大打出手,连带着《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和《曼彻斯特卫报》也隔空对喷。 而此时,陆时横空出世, 一个中国人, 一个留学生, 一个悬疑小说作家, 他的出现仿佛在大声宣布:“即使是被侵略的国家,那里的人们也是正常的。” 更何况《无人生还》几处修改,全都跟布尔扯上了关系,直指英布战争中英国人的野蛮行径, 这是buff叠满了啊! 对倾向自由党的《曼彻斯特卫报》来说,还有比陆时更好的利用人选吗? 而且, “八国联军此时恐怕正在京城肆虐吧?也许过不多久,‘捷报’就会传来。” 陆时目光闪烁。 实际上,按照时间来算,紫禁城应该已经陷落了, 但以20世纪初的通信水平,受信道污染、电波强度弱的影响,跨海电报线路极其不稳定,导致很多消息必须通过人力传递,新闻时效性晚个一周都算正常,所以伦敦这边儿还没什么动静。 夏目漱石看着陆时, 忽然,他带着一丝丝厌恶又轻蔑的语气说道:“英国人还真是傲慢啊……哼哼……显得像一个正常人……正常人……” 正常与不正常, 文明与野蛮, 英国人凭什么能定义? 自由党和保守党在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 可笑的是,《曼彻斯特卫报》的办报宗旨有一条是:绝对独立自主的立场,不受党派左右。 夏目漱石喃喃自语:“狗屁!” 陆时拍拍他的肩,说道:“豺狼虎豹,鹰狮蛇蝎,披上一层人皮也不能掩盖内心的贪婪。我还是那句话,‘嘴上都是主义,心里都是生意’,他们想的不过是名利。” “……” “……” “……” 一时间,二人无话。 过了好一阵,夏目漱石才重新开口:“轰动泥私密马赛!” 他在马车狭小的空间中跪下了。 近日来的第三次。 陆时不由得一阵无奈,说:“行了,不关你的事。” 夏目漱石摇头, “不,我一定要为我的国家道歉。而且,你应该知道,如果没有那2亿两白银,教育部不可能有那么多财力扩大日本对外留学的规模,我说不定就来不了了。” 2亿两白银, 这是《马关条约》的赔款数额, 因为刚才提到了八国联军,日本也有份儿,所以夏目漱石才会道歉。 陆时把对方拉了起来, “你道歉也没用,我无法代表中国接受你的道歉。再说了,你……” 他欲言又止。 事实上,夏目漱石一生都是明治政府的超级大黑子,动不动就开喷的那种, 而且,他和别人不同,他是真反战,而不是“反战败”, 这种人实在让人无法责难。 但那些事都发生在夏目漱石回国以后,陆时没法说。 他岔开话题道:“同为留学生,我们要团结。” 夏目漱石疯狂点头, 未来的大文豪眼看着被忽悠瘸了。 第11章 只要福尔摩斯发起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到一周的时间,《无人生还》就使得伦敦纸贵, 街头、小巷中、酒吧里,人们基本都在谈论着那首童谣,以及书中那些人物的命运。 这么下去,福尔摩斯系列可能地位不保。 道尔终究坐不住了。 他的火车刚抵达伦敦,也不休息,就乘着夜色马不停蹄地乘马车赶往斯特兰街。 妻子霍金斯嘀咕:“你这也太急了吧?” 道尔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掀开马车车帘, 外面的议论声传入车厢内, “没有《无人生还》看的我要死了。哎呀,还有两天才到周三。” “你也订了《苏格兰人报》吗?” “那当然。” “你们说这个神秘的作者Lu会是谁?会不会是苏格兰人?嘶……这么一说,我觉得还真有可能,你们都应该知道,道尔医生就是爱丁堡出身。” …… 刷的一声,道尔拉上了车帘, 与陆时相提并论,让他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像吞入一只苍蝇,结果苍蝇没事,在口腔里嗡嗡嗡飞个不停。 他不爽地耸了耸肩, “听到了吧?” 霍金斯不知道丈夫和陆时的龃龉,只能试着安慰:“你不要多想。别忘了,英国是福尔摩斯的地盘。” 这句话其实也挺别扭的, 道尔更希望听到的是“英国是阿瑟·柯南·道尔的地盘”。 他无奈地叹气,闭目养神。 霍金斯一句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尚不自知,看丈夫休息,也不好再说什么。 车厢内归于安静。 马车朝斯特兰街狂奔。 斯特兰街在《猩红习作》中出现过,正是华生与福尔摩斯合租前居住的地方, 它位于伦敦市中心泰晤士河畔,紧挨着查林十字路,西南角就是白金汉宫, 类比来看,斯特兰街相当于首都一环内的核心街道,也难怪书中的华生受不了房钱要找合租同伴。 没多久,马车在一座杂志社门前停下, 杂志社门头的英文—— Strand Magazine, 实际上应该译为《斯特兰杂志》,但strand有河畔之意,所以很多国家将之译为《海滨杂志》,以至于后世许多译者将错就错, 反正是专有名词,无所谓。 道尔跳下车,顺手给马车夫塞小费,让他帮忙看行李,随后直接敲响了杂志社的大门, “赫伯特,我知道你还没走。” 赫伯特·格林霍夫·史密斯是《海滨杂志》的编辑。 过了一阵,大门洞开。 一个高壮的白人站在门口,用手指顶着眼镜镜框,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道尔,仿佛在给道尔照X光, 他说:“我的天!看看这是谁来了!” 说话间,两人不由得一个熊抱。 史密斯拍拍道尔的肩膀,说:“你不是要在爱丁堡住一段时间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的目光落到霍金斯身上,很绅士地点头致意:“这一路可不轻松吧?我听说巴黎那边有些工厂已经开始制造不用手摇启动的汽车了,过几年咱们就能用上,肯定比马车要舒适。” 马车夫嘀咕:“奥兹莫比尔汽车可没我的马儿跑得快。” 史密斯不以为忤,哈哈大笑。 道尔无奈, “咱就别说废话了吧,我来找你是有正事儿。” 史密斯也变得严肃,把两人引入大门。 杂志社内的布置非常简单,只有两个编辑室和中间的核心办公区,桌椅和狭窄的过道堆满了稿纸、杂志。 史密斯随手搬了椅子, “坐。” 道尔落座,随后从随身的公文包中拿出一叠稿纸, 上面是铅印的小字: 第一章、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这显然是一部小说的章节标题。 史密斯惊诧道:“阿瑟,你之前不是……你不是……你不是封笔了吗?” 他磕磕巴巴,话都不会说了。 道尔没接封笔的话茬,说:“5000镑,咱们之前聊好的价位,你可不能落地还价。” 史密斯的眉头皱了皱, 道尔不可能缺钱,之前的稿费根本就花不完,何况道尔的本职工作还是眼科医生,收入也不低。 史密斯好奇, “到底是怎么回事?” 道尔被这句话弄得有些恼火,顾左右耳言他道:“你不看看我的稿吗?” 这个态度很奇怪。 史密斯不由得有些警觉,谨慎地拿起稿件, 那是一部中篇小说,名叫《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一目十行地大体阅读下来,史密斯感觉写作风格还是道尔原来的风格,遣词造句没有太大不同,只是构造故事的方式有了些许变化, 他沉吟片刻,说:“很有意思,但构思总让我有种熟悉感。” 这其实是一手试探。 没想到道尔直接大方承认:“这部《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受了《西域传奇》的影响和启发,你会觉得熟悉也是理所当然的。” 事实上,《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曾被很多人认为是道尔的剽窃之作,更甚者,有人推测是他雇佣了《每日周报》的编辑弗雷舍·罗宾逊当枪手写的, 而弗雷舍·罗宾逊就是《西域传奇》的作者。 只能说两书确有雷同之处。 史密斯沉默片刻,问:“你搞定《西域传奇》的作者了?” 道尔面色不变, “我刚才就已经说过了,是‘影响和启发’,又不是剽窃抄袭,搞定作者干什么?” 这话说的就很艺术。 史密斯权当道尔已经搞定了, 对于编辑来说,杂志的发展应该摆在首位,真相到底如何完全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不过,道尔着急递稿的行为还是让他大惑不解。 他低头沉思, 突然间,一部小说划过脑海—— 《无人生还》。 史密斯瞬间想通了其中的关节,看向道尔,心中明镜似的。 但英国绅士的交流无须刨根问底, 他似笑非笑,把话题又引到了小说的内容上:“用回忆录的方式让福尔摩斯回归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销量依然火爆,不妨正式让他复活。” 事实上,道尔就是这么做的, 《巴斯克威尔的猎犬》,1901年8月开始连载, 《归来记》的第一篇《空屋》则是于1903年1月首刊。 只是没想到陆时如同煽动翅膀的蝴蝶,用《无人生还》把福尔摩斯逼得更早地从莱辛巴赫瀑布下爬了上来。 史密斯忽然一拍手, “好,按之前聊好的,5000镑。” 出版的事敲定了。 道尔不由得长出一口气,信心顿起, 陆时是一个中国人,英文写作的能力不强,《无人生还》绝无可能保持高水准, 而且,《苏格兰人报》和《曼彻斯特卫报》只是想利用陆时的身份,只要小说出了岔子,他一定会被抛弃,像小丑一样, 支持保守党的《泰晤士报》和《每日电讯报》也会跟着落井下石:“看,这就是中国人!猴子拿起了笔模仿人类写作,却终究只能沐猴而冠,徒有其表。” 既然中国人是猴子,那殖民中国的战争就是正义的, 给野蛮送去文明,怎么会是不义呢? 同样地, 英布战争是正义的, 英阿战争是正义的, 英国-迈索尔战争是正义的, …… 道尔说道:“明天我就去接受《泰晤士报》的采访,预告福尔摩斯的回归。” 显然,这是要跟《无人生还》以及那个神秘作者Lu打擂。 史密斯乐见其成, 能促进销量,干嘛反对? 他好整以暇地翘起二郎腿:“我很期待。” 道尔没捕捉到对方口吻中的促狭,自顾自地说:“你放心,我很擅长应付采访。” 他此刻只想着一件事: 只要福尔摩斯发起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12章 骑虎难下 周三, 陆时起个大早,在外面自己给自己剪蛇辫。 在他对面,夏目漱石正帮忙举着镜子。 因为日本教育部给的是“研究英语”这种模棱两可的目标,夏目漱石自己都搞不清楚具体要做什么,所以课程很少,基本全靠读书自学,反倒比陆时要清闲。 夏目漱石问:“你怎么不去找理发师?” 陆时回答:“我之前一直留的是‘清朝传统发型’,前额都快剃光了,拢共没几根毛,找理发师干嘛?理发师又不可能让我生发。而且,理发店里的椅子……啧……” 在欧洲的黑暗时代,内科医生和外科医生地位悬殊: 内科医生备受世人尊敬,供职于教廷和王宫; 外科医生却连在大学中教职的机会都没有。 这直接导致医生们不愿意沾血。 于是,放血疗法的重担便落在了理发师的身上,理发椅同时也是手术台, 偏偏欧洲很讲传承,所谓“越老越吃香”,一张理发椅能用就用,修修补补个三四百年都稀松平常,这么长时间下来,估计都好被各种患者的鲜血给淹入味儿了。 陆时就算没洁癖,也不可能受得了。 他把剪刀递给夏目漱石, “帮我修修,剪坏了算我的。” 夏目漱石接过剪刀,本以为这个差事责任重大,却发现“清朝传统发型”确实没什么值得施工的地方,这才放心, 他一边修剪一边问道:“你听没听说福尔摩斯的事?” 陆时怎会不知道? 《泰晤士报》一放出风,整个英伦街头就仿佛经历了一场大地震, 苏格兰场一天就关押了300多名狂欢者。 夏目漱石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而且,《海滨杂志》也漏了消息,说是要调整发刊时间,改到每周三,跟你的《无人生还》正好撞在同一天。” 这显然不是巧合, 只要不是傻子,就能琢磨出原因。 陆时“嗯”了一声, “没想到啊……” 本以为蝴蝶效应不会来得这么快的。 夏目漱石正琢磨着陆时没想到的是什么,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陆先生、夏木先生!” 两人回头, 只见《苏格兰人报》的主编库珀小跑着过来。 他颔首示意,随后说:“陆先生,采访的事情可能有变。” 陆时诧异,问道:“不应该是《曼彻斯特卫报》的采访吗?斯科特先生怎么没来?” 库珀叹了口气, “巴克尔那个老混球……啊,乔治·厄尔·巴克尔是《泰晤士报》的主编,这货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你要接受采访,非要横插一脚,想办成沙龙的形式。对了,你知道沙龙吧?” 陆时点点头, “茶话会。” 一句话差点儿把库珀噎死。 他好不容易顺了气,说:“这么理解也差不多。总之,巴克尔也不知道抽的哪门子疯,联合了很多报社一起上门。” 陆时沉吟半晌,随即露出笑容, “他知道Lu是中国人?” 库珀的目光闪烁, 两人接触的这段时间,陆时的聪明让他印象深刻, 但仅仅是聪明还不够惊艳,毕竟这世上不乏聪明人,尤其是伦敦作为世界政治、经济的中心,全球的人尖子在此聚集,聪明不足以让一个人脱颖而出。 真正让人感到惊讶的是陆时的敏锐, 这个来自东洋的年轻留学生简直跟威斯敏斯特宫里的那些老狐狸不相上下,一眼就能看透事物之间的关联。 库珀说:“没错。” 陆时又想了想,继续问:“道尔医生会列席?” 库珀目光中的欣赏愈发多了, “Bingo!如果只是一家报社,斯科特还可以拒绝。可《泰晤士报》已经造势了,说什么道尔医生挟威归来,新生代作家Lu乘风而起,双方的创作思维碰撞……哼哼……我呸!” 库珀啐了一口。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何况不只是热闹,说不定还能蹭流量,也难怪舰队街的那些报社集体逼宫, 斯科特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了。 库珀无奈, “现在是骑虎难下啊……” 陆时心中轻蔑, 你们自由派知道利用中国人的身份,人家保守派就不会? 别忘了,《泰晤士报》可是伦敦当地最强的媒体势力,长盛不衰是有原因的。 陆时明知故问道:“怎么就骑虎难下了?” 库珀面露难色, 这个表情相当做作,表演的成分很大。 但陆时没有拆穿,静静等待。 终于,库珀咬咬牙说道:“陆先生,事已至此,我便跟你实话实说。《泰晤士报》让你参加沙龙,八成是想让你出糗,就像马戏团里的小丑那样供人消遣取乐。” 陆时不吱声,等对方继续往下说。 库珀又道:“但是,如果你不参加沙龙呢?结果会如何?” 还能有什么结果? 道尔都把战书拍到Lu的脸上了,Lu却选择装死, 这是不战而胜! 舆论上,《无人生还》一定会成为《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的垫脚石,哪怕质量过硬,最后的销量也必然受影响。 库珀耸肩, “所以我才说是骑虎难下。” 陆时摆了摆手, “没关系,我不出丑就可以了。” 库珀刚开始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那你……” 蓦地,他愣在当场,脸上满是惊讶,问道:“等等!如果我没理解错,你刚才的意思是准备参加沙龙?” 陆时笑着点点头, “小事而已。毕竟,我和夏木能认识道尔医生就是因为文学批评。” 一旁的夏目漱石附和道:“没错。陆曾经指导我完成作业,指出了很多《福尔摩斯探案集》中不合理的部分,就比如《斑点带子案》,在密不透风的保险柜里,蛇是会窒息而死的;《黄面人》里,黑人和白人生出了一个比黑人父亲肤色更黑的孩子,也很离谱;《银色马》里面出现很多不符合正式赛马规则的描述……” 这是陆时的原话,夏目漱石直接拿来用了。 库珀惊呆了, “你……我……我想静静。” 他深吸一口气,问道:“陆先生,你有把握?” 陆时说:“既然已经骑虎难下,那不妨迎难而上,你说是吧?” 反正老虎不难打,一个滑铲就够了。 库珀咬牙,心中权衡利弊, 终于,他下定决心:“你说的有道理,那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回舰队街,为明天的沙龙和采访做准备。” 说完也不停留,和剩下两人道别,径自叫马车离开。 目送马车卷起的烟尘渐渐消散,夏目漱石问陆时:“陆,你有把握吗?” 陆时无所谓地说道:“什么把握不把握的,关键是新闻有爆点。就比如明天的沙龙,在你们日本的标题应该是《男儿威风!悬疑小说作家之间的堂堂对决!》吧?多带劲!” 夏目漱石懵逼:??? 陆时为什么会这么熟练啊! 第13章 英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第二天中午,库珀和斯科特准时来到布莱雅路, 他们还给陆时带来了正装。 因为时间不够,所以无法找裁缝定制,用的是成衣,或多或少有些不合适,尤其是肩膀,不得不在里面垫一些布料。 陆时还戴上了圆顶礼帽,用来遮住卤蛋一样光洁的大脑门。 但总体来说,西装要比大褂什么的精神很多。 三人一同坐上马车, 斯科特有些抱歉地说:“陆先生,今天虽然说是沙龙,但地点安排在《泰晤士报》的总部。所以,你一定要留心,那些记者、编辑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沙龙一词源于意大利语单词“Salotto“,是法语“Le Salon”一字的译音,原指法国上层人物住宅中的豪华会客厅, 会客厅是私密性质的领地,也正因为这种私密性,志趣相投的人们才能聚会一堂,一边呷着饮料、欣赏着典雅的音乐,一边无拘无束地畅所欲言, 今天的沙龙被安排在《泰晤士报》总部,可见那些保守派没安好心。 很快,马车就到了舰队街,在《泰晤士报》总部的门口停下, 一个办事员领他们进入总编室。 因为《泰晤士报》最初的发行人和总编是同一人——约翰·沃尔特,总编室就等于总经理办公室,所以面积大得离谱,兼具办公、会客、起居休息等多项功能,极尽豪华, 房间东侧的两扇窗户甚至是落地窗,保证各个角落被明媚的阳光覆盖。 屋内已经聚满了人, 舰队街各大报社的编辑和记者放下不提,还有老熟人阿瑟·柯南·道尔, 此时,他正和《泰晤士报》的主编巴克尔低声聊着天。 陆时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们窃窃私语, “怎么会有亚洲人?” “你看,他是跟着库珀和斯科特那对连体婴来的,莫非他就是Lu?”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靠!他们不会把我们当猴耍吧?” …… 议论声越来越大。 库珀尴尬地摸摸鼻子,低声说:“因为我和斯科特都叫查尔斯,再加上《苏格兰人报》和《曼彻斯特卫报》政治倾向相近,所以有些老顽固会叫我们连体婴。” 他已经对陆时不大避讳,像“政治倾向”这种词该说就说。 陆时问:“我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该怎么做?” 库珀朝主编办公桌的方向点点头, “等主人主持。” 说完,他和斯科特领着陆时到旁边坐下。 没多久,巴克尔站起身,清了清嗓子,示意众人安静,随后说道:“今天请来了两位朋友。准确地讲,是一位老朋友、一位新朋友。” 他指了指身边的道尔, “我想,这位老朋友不需要我再介绍了吧?各位同仁应该都很渴望在自家的报纸杂志上刊登他的作品。” 瞬间,屋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甚至还有欢呼。 道尔脸上笑开了花,对众人挥手行礼,沉稳地说:“鄙人新作《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将在下周三开始连载,望各位嘴下留情,少些批评,多些鼓励。”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场之人全都尽力向前凑, “道尔医生,《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是福尔摩斯系列新作吗?” “传言是真的?您已经决定复活福尔摩斯了?” “请一定要接受我们的采访。” …… 道尔被声浪淹没了。 巴克尔咳嗽一声,让注意力重新转到自己身上,之后说:“接下来我要介绍新朋友了。” 说着,他走到陆时所坐的沙发后,双手撑着沙发靠背。 众人的目光自然被吸引过来。 巴克尔说:“这一位,就是《无人生还》的作者,Lu,本名陆时。” 气氛与介绍道尔时截然不同, 屋内一片安静。 陆时微笑着挥挥手,说道:“谢谢大家。” 在一旁的库珀和斯科特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心说陆时还真是大心脏,现场甭说鼓掌,连个打招呼的都没有,这种情况下还能说出“谢谢大家”,不是赤裸裸的提醒吗? 果不其然,有人反应了过来, 啪啪——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 巴克尔轻笑, “没想到Lu竟然是一名中国留学生。但好像又很合理,那个笔名颇具中国韵味儿。” 道尔也开腔了:“这件事不能怪巴克尔先生。《无人生还》的文笔生动、描写老辣,怎么看都不像非英语国家的人的作品。” 他看向陆时, “不知陆先生师承哪位大师?” 陆时哪能不明白对方意有所指, 只可惜,道尔和巴克尔的如意算盘必然落空,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早已经准备好了,说:“我很喜欢奥斯卡·王尔德先生的作品,尤其是那部《多利安·格雷的画像》,反复研读不下十遍,仍是常看常新、回味无穷。” 听陆时说起王尔德,道尔相当无语, 第一次见面时,他给陆时吹嘘过那段和王尔德被邀请参加饭局的经历,说那顿饭催生了《四签名》和《多利安·格雷的画像》两部名作, 所以,他现在肯定不可能跟陆时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因为一句话说不好,容易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另一边,巴克尔也很无语, 王尔德是英国最伟大的作家与艺术家之一,剧作、诗歌、童话、小说,无不精彩, 但问题在于…… 王尔德好男色! (当时尚未诞生“同性恋”这个名词。) 在场的保守派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可能正面评价王尔德。 而事实上,直到20世纪末,在遭到毁誉近一个世纪后,英国才终于肯给王尔德树立雕像,于1998年11月30日在伦敦特拉法尔加广场附近的阿德莱德街揭幕。 巴克尔总不可能说:“陆先生,您挑的偶像不太好,要不换一个吧?您看,莎士比亚怎么样?” 毕竟人家从东洋留学而来,向往英国文学, 这话实在说不出口啊喂! 至于那些左翼报纸,本来就是跟《苏格兰人报》和《曼彻斯特卫报》穿一条裤衩的,更不可能出来拆台。 屋内安静得可怕。 陆时环视一圈,看着这帮洋人或憋笑、或便秘的表情,不由得心生感慨, 想想现代欧美那如同走火入魔的政治正确,再看看20世纪初英国人对王尔德的讳莫如深, 只能说,这个世界,变化太快。 陆时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各位怎么了?王尔德先生天纵奇才,我就是受了他的影响才决定远来伦敦留学,可你们怎么反而……你们怎么连自己国家的伟大文豪都不愿意承认?” 说着,他叹了口气, “英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不知为什么,说出这句话的感觉莫名的爽。 第14章 主角 英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振聋发聩! 室内先是一静,接着就是热烈的讨论,大家无不认为陆时狂妄。 巴克尔一脸尴尬, “陆先生,您有所不知,王尔德他……唉……” 实在说不出口。 当下的英国,妇女尚且没有选举权与被选举权,其他少数群体的权利更是只能靠边站,也难怪王尔德要跑去巴黎。 一旁的道尔看着陆时,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就在那里纠缠着,如同伦敦久久不散的雾霾,怎么拨都拨不开。 他说:“陆先生,你质疑英国人的自信?” 陆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举了个例子: “就在前不久,库珀先生送了我一台打字机,你们猜他是怎么说的?他的原话是,‘安德伍德5号纪念款,功能多样、打字流畅、故障率低。它可不是奥利弗和雷明顿那种货色,是正儿八经的美国造。’” 库珀无语,心说这才不是自己的原话,是斯科特说的, 他狠狠瞪了斯科特一眼,然后道:“确实,我当时是这么说的,‘美国造’。” 美国, 这两个字似乎刺痛了在场的英国绅士, 鄙夷的有之, 沉默的有之, 感慨的有之。 一直以来,英美都是坚定的盟友,但这种关系的发展并非毫无曲折, 文化认同再强烈,终究是两个国家,何况其中一个是老牌的日不落正在沐浴落日最后的余晖,另一个是冉冉新生的太阳即将成为人类的灯塔, 新老交替之际,老的对新的难免有些敌意。 陆时说:“曾经有教育家做了一个实验,给英国孩子和美国孩子一杯水,让他们不用火就让水沸腾起来。英国孩子拿水在太阳下晒了一天,没有如愿;而聪明的美国孩子拿来金属钠投入水中,轻松地把水温升到了沸腾的100℃。这说明,僵化的思维、落后的体制永远无法培养有创新意识的大科学家。” 陆时越讲越想笑,不得不几次咳嗽,把笑意憋回去。 他环视一圈,发现英国佬们都盯着自己听课,似乎想用这一碗反智的毒鸡汤把自己灌死, 这就是用魔法打败魔法? 不对,放到这个时代背景下,应该是“师夷长技以制夷”。 有人嘀咕:“难道真的是这样?” 没想到,陆时摆摆手,又讲了第二个故事: “曾经有教育家做了一个实验,给英国孩子和美国孩子一杯水,让他们不用火就让水沸腾起来。英国孩子拿来金属钠投入水中,轻松地把水温升到了沸腾的100℃;而朴实的美国孩子拿着水在太阳下晒着,静静等待,未能如愿。虽然美国孩子输了,但是他们虽败犹荣,因为美国教育下的孩子诚实而有品质,从来不会耍小聪明。这样的孩子,以后才能成为正直的人。” 在场之人都是做媒体的,不由得沉思, 他们隐约琢磨出陆时想说什么了。 陆时继续道:“第三个故事。曾经……前面一样,我省略了。总之,英国孩子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都无法让水沸腾;美国孩子接过水杯,只是在杯子外面贴了一个标签,“这是美国的水”,奇迹发生了,只见杯子里的水瞬间沸腾起来。” 屋内诡异的安静, “……” “……” “……” 忽然,所有人哈哈大笑起来,库珀和斯科特更是带头鼓掌, 陆时的幽默征服了众人。 他们都明白了,陆时这是赤裸裸的讽刺,讽刺迷信“美国造”等于“质量好”,讽刺某些人把美利坚当成万能灵药。 真正的自信得像陆时的第三个故事, 贴上标签,“这是英国的水”,水就沸腾。 巴克尔说道:“陆先生说的有一定道理,但问题在于,自信也需要真东西。就比如安德伍德5号,在座的都是编辑、记者,肯定清楚这玩意儿是真好用。” 陆时点了点头, “当然。但我想说,美国的工业也不是一天就强大起来的。” 此话一出,库珀和斯科特微微担忧, 但很快他们就把悬着的心放下了。 陆时是个神奇的中国人,对英国的党争都如此熟悉,聊一聊美国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另一边,几个保守派的报纸编辑就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鬣狗一样,往前凑了凑, 他们还是认为陆时会出丑。 有人率先问道:“陆先生对美国崛起似乎有些见解?” 陆时毕竟是穿越客,随随便便掰扯几句肯定是没问题的, “美国的地理条件优越,资源丰富,发展农业和工业都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所以崛起是必然的。” 这是老生常谈。 在座的人无不失望。 斯科特轻咳,说:“美国毕竟远隔重洋,陆先生不知……” 没想到话音未落就被陆时打断:“对!远隔重洋这一点也很重要,美国割据北美洲,几乎独享整个区域,而现在的跨洋投送能力差,英国在欧洲说一不二,但在那边儿屁用没有。” “噗~” 不知道是谁刚喝了一口水,喷了。 神TM的屁用没有。 陆时说道:“英国的绅士们看不起美国,甚至称呼它为‘小偷之国’,这是为什么?” 这句话再次引众人深思。 结合陆时刚才的话,有些人已经想明白了,说道:“因为我们管不到大洋彼岸,所以美国可以明目张胆地赖账、偷技术,偏偏我们拿他一点儿办法没有。” 陆时赞同地点头。 事实上,美国就是这么干的。 美国的前身是一个殖民地集合体,绝大多数的政治势力以公司的形式存在, 这导致美国在市政树和科技树上能与欧洲列强同步,再依托关税保护,借贸易之名行“小偷”之实。 通俗地说,欧洲和美国,就像玩游戏时的大号和小号, 随着欧洲的空间逐渐吃紧,越来越多的资本家为谋求发展前往美国,小市民也跑过去成家立业,让美国依托天然资源和优质劳动力几乎一夕之间成为工业强国。 很多人认为美国是发战争财起家, 但是实际上,这个想法只对了一半,要知道,在一战前,美国的GDP已经占世界三分之一了。 陆时道:“其实还有很多原因,咱们可以慢慢聊……” 他开始娓娓道来。 虽然他说的东西很多专家学者已经提过,但如此通俗易懂的讲解,还是让人耳目一新, 在场之人坐直身体听课。 眨眼间,陆时成了沙龙的主角。 第15章 挖墙脚 听了陆时的观点,众人沉思。 巴克尔说:“所以,陆先生认为美国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 一方面,英国佬认为美国是坚定的盟友; 另一方面,英国佬又看不起美国,因为美国的独立受益于英法争霸,若非法国这个冤大头两肋插刀,美国那些战五渣的民兵根本打不过英军。 总之,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情绪。 英国国内的思潮都这么扭曲,陆时作为留学生,还是尽可能地保留观点为宜,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反问对方:“巴克尔先生,你可曾听过一句话,‘你的竞争力取决于你选择的对手’?” 巴克尔暗骂了一句小狐狸,之后回答:“没听过。但从字面也不难猜出它的意思。” 陆时点头, “所以,美国到底是强大还是弱小?这个问题无须来问我,反而应该问一问在座的各位英国绅士。因为英美是合作与竞争的关系,辱美的本质就是辱英,对吧?” 他早就已经想好了,任何可能掉进坑里的问题,一律不正面回答, 打太极,中国人可是祖师爷。 巴克尔和道尔不由得对视,心中的郁闷无以复加。 沉默了一阵,巴克尔又说话了:“那我们说回刚才的话题好了。关于英国的自信力,陆先生,你是怎么想的?” 这是贼心不死啊…… 陆时心中好笑,决定逗弄一下对方, 他说道:“我听闻,妇女选举社团国际联盟在英国成立,就是三年前的事?” 女权主义! 好! 陆时这小子总算露出自由派的狐狸尾巴来了! 现场之人无不兴奋。 斯科特眉头微皱,觉得女权的话题太危险,最好别碰, 他轻咳一声,说道:“陆先生,自己不了解的事还是不要多说。” 这个提示过于赤裸裸,巴克尔立即意识到陆时接下来要说的话肯定没跟库珀和斯科特事先报备,不可能是提前准备好的, 这种情况最容易露马脚。 巴克尔插话:“斯科特先生,今日沙龙就是为了让大家畅所欲言,你怎么能堵人的嘴呢?” 说着,巴克尔走到了留声机旁,放上唱片。 伴随着优雅的古典音乐,现场确实有了点儿沙龙的氛围。 陆时好整以暇地整理衣物,随口说:“1890年的时候,美国怀俄明州就已经允许妇女在当地选举中有选举权了。而英国……唉……” 巴克尔兴奋地涨红了脸, 说! 继续说! 他就差掰开陆时的嘴让陆时继续口吐左翼言论了。 没想到的是,陆时忽然摇摇头,话锋一转:“也不对,谁说美国的制度就是先进的?盲目学习就能有自信力了?” 所谓“媒体两张口”, 正面说,英国向先进学习,敢于承认不足,是一种自信力的表现; 反面说,英国不由他国定义何为先进,也是自信力的表现。 室内诡异的安静, 巴克尔大张着嘴巴,仿佛能吃进两个咸鸭蛋。 突然,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斯科特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 作为《曼彻斯特卫报》主编,还有什么事比看到《泰晤士报》的主编吃瘪更爽呢? 今天能和陆时参加这个劳什子沙龙,太值了! 斯科特看小丑似的看了眼巴克尔,心说这老小子唱念做打一番,什么便宜都没占着,如今十八般武艺用得也差不多了,眼瞅着到喝下午茶的时间了,干脆让他哪凉快哪待着去, 他对陆时说道:“陆先生,我很欣赏你认识美国崛起的一些方法论,想邀请你为《曼彻斯特卫报》撰稿。” 话音刚落,旁边有人也开口了:“陆先生,可以考虑一下《每日电讯报》。” 此人名叫约翰·勒·萨奇,是《每日电讯报》主编, 《每日电讯报》创刊于1855年,由电讯报业公司出版,作为英国几家全国性“高级”日报中销量最大的一家,是保守党的喉舌。 萨奇这是要当众挖墙脚。 斯科特双眸一闪,用一种低沉而危险的语气说道:“老约翰,《每日电讯报》排版紧凑、内容广泛,文章比《泰晤士报》和《曼彻斯特卫报》都要简短。而陆先生的社评必然是大部头文章,跟你那边儿有些水土不服吧?” 萨奇冷笑, “水土不服?如果要服水土,那陆先生的文章最适合的是《金融时报》。” 这是一句嘲讽。 在现代,《金融时报》无疑是全球最专业的报纸之一,以大块文章主打,读者多为精英阶层,售价极高, 但在1900年的英国,这种专业性报纸不过是三流,甚至没入流。 萨奇对陆时说道:“陆先生,为了你的文章,我们可以出专栏。” 这句邀约非常真诚。 不得不说,萨奇确实是一号人物, 在大争之世,他从1888年到1923年执掌《每日电讯报》,整整36年,一点儿也不比斯科特差, 这样的人,眼光不会差。 此时他已经看出来了,陆时既不保守、也不自由, 因为陆时在讨论女权主义的时候,更像是一个旁观者视角的乐子人,或者说是一个单纯的功利主义者,所以是可以尝试拉拢的。 萨奇见陆时不回话,又加了一把火, “一篇社评,30镑。”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30镑!? 来自威斯敏斯特宫的资深撰稿人恐怕也就这个价位了。 好一个千金买马骨! 陆时深深地看了萨奇一眼,心中暗暗惊觉, 自己仗着穿越者的先知先觉确实能忽悠,但如果单论智谋和魄力,跟1900年的这帮人尖子相比,恐怕不一定有优势,因此,以后须得提着万分的小心。 另一边,斯科特也有些急眼了, 他说:“我们《曼彻斯特卫报》出价35镑一篇。” 两边杠上了。 陆时不想被架在火上烤,但此时撂挑子说不写更不可能, 他沉吟片刻,走到斯科特身边,压低声音问:“斯科特先生,我可否为两边同时撰稿?” 斯科特皱眉沉思。 良久,他看向萨奇, 后者似乎意会,微微顿了顿,缓缓点头,随即起身道:“陆先生、斯科特主编,具体的事情我们稍后再议。失陪。” 他右手拿着圆顶礼帽,对四方歉意地行礼,缓步离开房间。 众人愕然, 有人小声嘀咕道:“沙龙……唔……沙龙这是结束了吗?” 伴随着这句话,他们的目光全都锁在了道尔身上。 今天的主角不是福尔摩斯吗? 第16章 洋妞 萨奇是《每日电讯报》的主编, 他的离席相当于拆局,沙龙确实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人们陆续跟巴克尔道别。 陆时、库珀、斯科特三人自然也不会久留,随意和其他人寒暄几句,离开《泰晤士报》的总部。 出得大门,萨奇正站在角落处抽着烟斗等候, 他对三人招手, “去喝一杯下午茶?” 库珀知道后面的事跟自己无关,笑呵呵地道别。 其余人就近找了一家咖啡店。 萨奇落座,同时说道:“在中国人面前讨论茶叶无疑是班门弄斧,不过,我还是要推荐陆先生试一试伯爵茶,以中国茶为基茶,加入佛手柑调制,香气特殊。” 这个“特殊”,是相较于中国茶来说的, 中国人注重本味,不会加那么多佐料。 陆时说:“我也确实想试试,毕竟英式下午茶是英国文化的象征。” 萨奇露出笑容, “英国文化的概念太大,这么说就有点儿过了。” 陆时摆手, “不,一点儿也没有言过其实。英国文化中最显著的两个特征是贸易和强权,一般的伦敦市民都能用上精致茶具、喝上口感细腻的茶叶,原因为何?” 其实答案很简单,就两个字: 抢劫! 在产茶大国中国和印度,普通老百姓都很难喝上茶叶,英国人又凭什么? 至于瓷器、茶具,则来自东印度公司的“贸易”船。 萨奇和斯科特没吱声。 最近,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攻入北京、设总司令部于紫禁城的事情已经见报了,英国扮演了什么角色无须多言, 他们可不想为了这事儿和陆时起什么口角。 但陆时能从下午茶看到英国的强权,如此见微知著、以小见大的能力,让萨奇更加相信自己之前的判断。 萨奇沉默了一阵,说道:“陆先生愿为《每日电讯报》撰稿?” 聊到正事,陆时坐直身体。 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问对方:“我没记错的话,《每日电讯报》和《泰晤士报》的关系很近,常有联动,萨奇先生不担心和巴克尔先生滋生嫌隙吗?” 关系很近是表面的说法, 准确地讲,应该是政治倾向相同。 萨奇用搅拌勺搅动着伯爵茶,说了一句看似无关的话:“我不和傻瓜合作。” 什么都没说, 但又什么都说了。 不知道巴克尔听到萨奇的这个评价会作何感想。 一旁的斯科特撇撇嘴, “你就不怕巴克尔和你翻脸成仇?” 萨奇嘴角勾起,说:“怎么?斯科特先生想要传小话?那你尽管去说,反正我行的正、坐的端。” 好一个“行的正、坐的端”! 斯科特会心一笑, 三人在咖啡店内相谈,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大可以开诚布公,无须瞻前顾后。 萨奇道:“当然啦,《每日电讯报》的立场是不会转变的,该和《泰晤士报》的联动一个也不会少。” 这句话的弦外之音非常清楚。 陆时接过话茬:“感谢萨奇先生的厚爱,我的社评不会有什么立场,至于你和斯科特先生到底准备怎么……呵呵……反正我不管,也管不着。” 无论《曼彻斯特卫报》和《每日电讯报》打得如何头破血流,都不关他的事, 他只管两点: 一、名; 二、利。 先在英伦站稳脚跟再说, 至少,陆时得有上桌的资本。 斯科特对萨奇说:“《每日电讯报》多是小块的文章,你们要给陆先生开专栏的话,恐怕一周只有一次吧?” 萨奇掏出烟斗,在桌面上磕了磕烟灰,慢条斯理地往里装烟丝, 好一阵,他才点上了火,深吸一口, “出去聊?” 斯科特点了点头, “请。” 两人分别对陆时示意,随后离席。 弄得还挺神秘…… 陆时倒也乐得清闲,自己优哉游哉的喝起了茶,同时心中吐槽英国人,居然喜欢在茶水里放糖和奶,味道怪怪的。 这时,一名白人少女来到桌边, “请问是陆时先生吗?” 陆时没接茬, 他不认识眼前这个洋妞,自然懒得搭理。 没想到对方主动得很,说道:“陆先生不用紧张,只是简单地认识、闲聊而已,不会有违道德,无论是英国的道德还是中国的道德都不会违背。对了,你可以叫我玛格丽塔。” 陆时满头黑线, ̄□ ̄|| 显然,对方这么热情是因为误会自己有东亚人的内(自)敛(卑),不敢主动和英国淑女接触。 他叹气道:“你谁?” 洋妞懵懵的, “我刚才已经做过自我介绍了啊。” 竟然没听出陆时的讽刺,也是够可以的。 陆时愈发无奈,仔细打量对方的穿着, 玛格丽塔的裙子剪裁得很合体,明显不是成衣,而且从精良的做工判断,很有可能是家族裁缝制作,再加上戴在胸前的珍珠项链看着就不便宜,怎么看都像富家女的打扮。 而且,玛格丽塔非常漂亮, 她不像一般洋婆娘那样毛孔粗大、有很多雀斑,反而皮肤细腻,似乎有部分亚裔血统,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盯着陆时,满是好奇地忽闪忽闪。 陆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深知这种小公主有多难搞, “玛格丽塔女士,您……” 话音未落,玛格丽塔纠正道:“小姐。” 陆时暗暗咋舌,继续道:“好的,小姐。玛格丽塔小姐,莫非,您想帮我把下午茶的钱付了?” 这句话约等于赶人了。 没想到…… “好的。” 玛格丽塔竟然在陆时对面落座了,并拿出一镑纸钞垫在萨奇的餐碟下。 陆时被治得服服帖帖,只好问对方:“玛格丽塔小姐,不知您找我有何贵干?” 玛格丽塔咯咯地笑, “陆先生,我听说你支持女性享有投票权和被投票权?” 好嘛~ 女权主义者。 富家小姐闲着没事儿干,是喜欢寻思些有的没的。 陆时矢口否认:“没。” 玛格丽塔诧异道:“可是我刚才听到了,你在沙龙上说了很多……” 话音未落,陆时当即打断对方:“你是什么人!?为何我在沙龙上没有看到你!?难道说,你在巴克尔总编的门口窃听!?” 一连三个问题,声色俱厉。 玛格丽塔被问懵了,不知该说什么。 陆时嘀咕道:“没想到伦敦的治安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得联络苏格兰场。” 一听到苏格兰场,玛格丽塔慌忙起身, 她本就是偷跑出来的,如果莫名其妙地被投入监狱,那事情可就大条了,说不定会引发国际问题。 她狠狠瞪陆时一眼,提着裙子溜了。 陆时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呼~总算是……” 与此同时,萨奇和斯科特回来了, 斯科特打趣道:“陆先生当真好魅力,我们才出去几分钟,你就勾走了一位小姐的魂魄。” 陆时求饶道:“可别取笑我了。我们说正事,正事要紧。” 第17章 《枪炮、病菌与钢铁》 萨奇和斯科特刚才已经商量好了。 关于陆时的稿费, 《每日电讯报》出价35镑,一周一次专栏; 《曼彻斯特卫报》出价20镑,只要过稿就登报。 而且,可以用通稿。 这一点这让陆时十分惊讶。 毕竟两报是竞争关系,且这种竞争是全方位的,从商业领域到政治倾向都是如此,使用通稿会让人产生一种世仇忽然破冰,甚至感情好得穿一条裤子的感觉,莫名其妙。 斯科特神秘地眨了眨眼,笑呵呵地说:“萨奇先生还是有保守派的通病嘛~” 萨奇瞪他一眼,没搭腔。 他有锐意进取之心是不假,心态却终究以求稳为主,虽然敢在一个中国留学生身上压宝,但不多, 最后变成这个局面也不是不能理解。 不过,斯科特和萨奇都很精明,不存在谁骗谁,更多的是一种利益权衡。 萨奇欠了欠身, “陆先生、斯科特先生,报社那边还有事,失陪。” 斯科特也跟着站起来, “咱们一起。” 说着,竟然主动和萨奇并排。 陆时看两人这样,自然不会凑热闹,说:“我觉得这家咖啡店环境挺不错的,想在这儿先构思一下。你们二位请便。” 萨奇和斯科特与陆时道别,径自离开, 《每日电讯报》和《曼彻斯特卫报》的主编勾肩搭背,也算一道奇景。 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陆时向侍者讨要纸笔。 因为是舰队街,常有记者、编辑活动,这里的店铺提供的纸笔质量不错,比夏目漱石花钱买的那些都要好。 陆时沉思,考虑该从何落笔, 既然是社评,那肯定要有新意,老生常谈是绝对不行的, 其次,得有深度,小孩子家家酒八成过不了稿。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菊与刀》那类作品,随后便自己否掉了。 如果从通俗读物的角度来看,《菊与刀》堪称完美,连日本人自己都承认书中的耻感文化、恩债、无个体思想是日本的国民性, 可事实上,作者鲁思·本尼迪克特连日本都没有去过, 有哪位大仙儿敢说自己能靠一些战俘就很全面地剖析一个国家的国民性? 那不是扯淡吗? 日本人吹捧《菊与刀》,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此书成于二战后,作者还是个美国人。 二战后,日本舔美是全方位的,就连火攻东京、烧死50万人并制造800万无家可归者的柯蒂斯·李梅都能被授予最高级别的“勋一等旭日大绶章”, 在这种全民舔狗的氛围下,日本人认可《菊与刀》的观点到底是发自不是真心,显然要打一个问号, 反正陆时一个字儿都不信。 而且,陆时作为清朝混子,写这种招惹列强的书约等于找死。 他沉吟片刻,在纸上写下两个词, 深度, 创新。 用的是汉语。 他的视线停留一阵,终于想到了合适的作品—— 《枪炮、病菌与钢铁》。 这本书很有意思,作者贾雷德·戴蒙德本身不是历史学家,所以是跨学科写作,能对历史、社会研究提供新角度。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安全, 抄这本书,几乎不可能踩到谁的痛点。 当然,照搬是绝对行不通的,否则写到一战、二战肯定抓瞎, 萨拉热窝事件发生在于1914年,1900年的时候,人家斐迪南大公还活得好好的呢~ 陆时提笔,写下标题,开始构思具体内容。 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陆先生,又见面了。” 还是那位玛格丽塔小姐。 陆时无奈抬头,说:“您刚刚不是已经离开了吗?难道真要我联系苏格兰场?” 一听他又提苏格兰场,玛格丽塔微微不满,嘟起嘴嘀咕:“我刚刚已经仔细考虑过了,即使是苏格兰场的巡警来了,也不可能把我怎么样。你刚才分明是吓唬我!” 陆时叹气, “这种事还要‘仔细考虑’?我就是在吓唬你啊!” 嘲讽度拉满。 玛格丽塔刚才还感觉自己挺聪明的,现在瞬间被挫败感填满,耷拉下了脑袋,颓然无趣。 陆时指了指大门的方向, “请。” 玛格丽塔第一次被如此对待,有些气恼地扬了扬小拳头,正准备吐槽对方没有绅士风度,却忽然注意到了桌上的稿纸。 她不认识汉字,所以不懂“深度”、“创新”,但用英文写的文章标题能看明白, 她问:“病菌?为什么是病菌?” 陆时不吱声:“……” 玛格丽塔好奇心不减,追问:“我听说《每日电讯报》、《曼彻斯特卫报》同时向你约稿,让你写一些关于美国崛起的社评,你现在写的就是那个吧?” 陆时继续无可奉告:“……” 玛格丽塔感觉自己在跟一尊石佛说话,嘟囔一句:“小气!” 她想就这么离开,但是又抓心挠肝地想知道病菌和美国崛起之间的关系,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两人大眼瞪小眼。 过了一阵,玛格丽塔忽然开口道:“把钱还我,我不请你喝下午茶了。” 陆时顿时无语,心说也不知道谁才是真小气。 他扫了眼桌子对面, 萨奇的餐具早已被收走,压在餐碟下面的1镑纸钞自然也没了, 无奈,陆时伸手摸向衣服内侧。 但很快,他的动作僵住了,因为他此刻正穿着斯科特准备的正装,而他的全部家当还在那套大褂的内衬补丁里, 换句话说,他现在一毛钱都掏不出。 这就是现代城市居民用惯了移动支付,不喜欢带现金出门的后遗症。 现场气氛诡异。 “……” “……” “……” 冷场了整整一分钟。 陆时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说:“你刚才不是问我细菌和美国崛起的关系吗?很简单,欧洲人踏上美洲大陆时,不仅带去了科学,还带去了天花、腮腺炎、麻疹、霍乱、淋病和黄热病……” 玛格丽塔憨憨的,一脸不解, “你要回答也认真点儿啊,如此敷衍,还不如什么也不说呢。” 陆时摊手, “没,我可是很认真的。你想啊,最彻底的土地改革方案是什么?当然是把原来的‘地主’抓起来,用绳子吊死咯~而比起绳子,病菌的效率显然要高得多。” 把瘟疫肆虐说成土地改革, 玛格丽塔接受不能。 她确认道:“你认真的?” 陆时点点头, “嗯,有些时候,历史和政治就是这么简单且残酷。” 玛格丽塔仔细盯着对方看了好几秒,心中的好奇心又深一层,说道:“等你的文章刊登,我一定要仔细阅读。” 说完这句,她提着裙子施施然地走了。 第18章 丘吉尔 第二天, 周五。 舰队街的那场沙龙果然占据了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 每家报纸的侧重点不同, 《泰晤士报》对《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做了预告,算是官宣福尔摩斯归来, 这一重磅消息与道尔的采访几乎占据了文章的九成,而《无人生还》的神秘作者Lu则被挤在了很边缘的角落; 相对地,《曼彻斯特卫报》把Lu大夸特夸,简直就是天上有、地上无,道尔反倒成了陪衬。 这两家报社经常打擂,但大多是政治表态上的不同, 这一次却涉及文学领域,相当少见,不免引得伦敦市民们好奇, 就连威斯敏斯特宫和白厅的那些老爷们也会在上班时让车夫稍待,买上一份政治倾向与自己党派相反的报纸,凑个热闹。 这些政客中,有一人非常特殊,身为保守党议员,却《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曼彻斯特卫报》通吃,无论倾向,来者不拒。 送报夫敲响办公室的大门, “丘吉尔先生,送报了。” 温斯顿·伦纳德·斯宾塞·丘吉尔, 这是一个很长的名字。 但他的职业史和履历表更长, 政治家、作家、历史学家、演说家、记者,以及,第61、63任英国首相。 当然,此刻的丘吉尔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议员,虽然已经在威斯敏斯特宫占据了一席之地,却只是很后排的位置。 他给送报夫打开一条门缝, “给我吧。” 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似乎在遮掩什么。 送报夫下意识地瞄了一眼门内,发现果然还坐着另一位绅士,赶紧移开目光, “先生,您的报纸。” 三份报纸从门缝递了进来。 丘吉尔摆摆手, “你去吧。” 送报夫赶紧快步离开。 丘吉尔关上了门,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将三份报纸一字排开,一心三用,眯着眼阅读头版。 他对面的人说:“温斯顿,每次看你这么读报,我都会觉得神奇。” 此人叫约翰·沃德豪斯,第一代金伯利伯爵, 同时,他也是自由党大佬。 丘吉尔头都没抬, “尊敬的爵爷,您还在啊?我还以为您走了呢~没事儿的话您就赶紧出去吧,我怕我的那些同志们误会,到时候可就百口莫辩咯~” 误会个锤子! 丘吉尔现在已经是保守党中的异类了。 沃德豪斯反讽对方:“是挺百口莫辩的,你看你现在的办公室,小得可怜,被排挤了吧?” 说着还不忘环视一圈,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确实,这间办公室很寒酸,摆上一张办公桌之后,桌前到大门的距离只有三米多一点儿,唯二的装饰是一盆眼看着要枯死的观赏植物和一盆已经枯死的观赏植物。 丘吉尔倒无所谓, “没关系,反正议员们在这里本就是蚂蚁,有多少人连个自己的地盘都没有呢。” 表面上,他说的是办公室,因为绝大多数议员在威斯敏斯特宫没有固定的办公地点, 但实际上,这无疑是一句双关。 沃德豪斯露出笑容, “你有志向拓展地盘吗?” 这也是双关。 丘吉尔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起身为自己泡红茶, 此时的他还不是后世那些照片中大腹便便的形象,因为刚从英布战场回来不久,身材匀称、腰杆挺直,再加上年少得志的意气风发,显得相当帅气。 沃德豪斯倒也没指望丘吉尔正面回答, 他岔开话题:“看完了?觉得怎么样?” 说着,朝报纸的方向颔首。 丘吉尔说:“嗯,挺有意思的,尤其是《每日电讯报》的态度,竟然难得的不偏不倚。不,也不能这么说,《每日电讯报》把道尔医生和Lu相提并论,有点儿高看前者了。” 沃德豪斯不由愕然, “高看前者?你说的前者是道尔医生吧?” 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丘吉尔解释道:“你可别理解错了,我说的是现在的道尔医生,他已经很难再有创新了。而《无人生还》截然相反,童谣预言和孤岛杀人都是开创性的。” 沃德豪斯点头, 关于这一点,他也有同感。 他说:“所以你觉得,这次福尔摩斯的回归会充满阻力?” 丘吉尔哈哈大笑, “怎么可能?那可是福尔摩斯!全英国的人都爱福尔摩斯!” 沃德豪斯一阵无语。 丘吉尔乐呵呵地小啜了一口红茶,说道:“其实,真正让我感觉有意思的是《无人生还》里的一个人物,菲利普·隆巴德。” 沃德豪斯问道:“那个军人?” 丘吉尔点了点头, “没错。我总感觉书中关于他的描述怪怪的,不像是上过英布战场,反而像是在东非、印度之类的地区服过役。如果我猜的没错,Lu八成是改过他的背景。” 沃德豪斯的双眼眯了眯, 丘吉尔是从英布战争中归来的英雄,他的判断应该没错, 至于Lu改书中人物的背景的原因,想想《无人生还》是在哪份儿报纸上连载的就能知道了。 可问题在于…… 留着辫子、还在大搞特搞封建主义的中国人中会出现自由派? 这个结论怎么想怎么离谱。 丘吉尔轻摸着鼻翼,说:“我特意打听了沙龙中的一些具体情节,这个Lu,说不定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沃德豪斯摇摇头, “你杞人忧天了。” 丘吉尔没有接这个茬,而是继续道:“我还从一位高贵的小姐那里听到了点儿有趣的消息,Lu对美国崛起有很特别的观点,认为病菌也是重要因素。” 病菌? 今天第二次,沃德豪斯又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没说话,等着对方解释。 丘吉尔果然顺着刚才的话题说:“他认为欧洲人踏上美洲大陆时,不仅带去了科学,还带去了天花、腮腺炎、麻疹、霍乱、淋病和黄热病,这些病菌杀死了美洲大陆上的原始‘地主’,完成了彻底的土地改革。” 这个观点倒是很新颖。 沃德豪斯沉吟片刻,说:“看似有理,实则歪得离谱。大英帝国根本没必要杀戮,因为可以殖民。” 丘吉尔摇头, “殖民?那你说我们对日本的殖民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对北美洲的殖民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退一步讲,如果殖民真的有效果,咱们的军队还会在南非地区打烂仗吗?” 他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了,日不落帝国的控制无法抵达永远。 沃德豪斯却不这么想, “我觉得你是被那段当俘虏的经历弄得有些不理智了。这个Lu固然是个神奇的中国小子,可中国……哼哼……” 提起中国,沃德豪斯直摇头。 丘吉尔却持不同观点,认为英国不可能长久殖民中国, 但他也懒得反驳,说道:“我保留我的观点。其实,我对Lu本人挺感兴趣的,有机会的话或许该见上一面。” 第19章 古早饭圈 接下来的一周,整个伦敦都沉浸在某种浮躁的情绪中, 人们都在等福尔摩斯。 而且,在多家报纸杂志的渲染下,气氛越吵越热,《无人生还》的热度完全被压了下去。 但陆时没关注这些,因为他要集中精力完成《枪炮、病菌与钢铁》。 穿越之前,他是职业翻译, 让他聊聊文学还可以,历史、地理、生态、政治这些学科可就是二把刀了, 幸好书翻的多,读的也多,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把各种观点、证据拿来稍加整理,再加上现代人的分析,沿着《枪炮、病菌与钢铁》的脉络倒也能磕磕巴巴地写下去, 就这样苦捱了一周,好不容易憋出十万字,打字机都快敲报废了。 陆时分好章,带上稿件,和夏目漱石一起往舰队街去。 抵达《曼彻斯特卫报》办事处的大门口,两人刚跳下马车,恰好撞上了同样急匆匆赶来的库珀。 库珀看到陆时, “哎呀,陆先生,你怎么还有心思……唔……你该刮一刮胡子了。” 陆时尴尬, 他此时确实有些不修边幅,胡须紧贴着下颌,再搭配上布满血丝的双眼,整个一山顶洞人。 他说:“库珀先生,你刚才怎么这么急?” 库珀苦恼道:“陆先生,你忘了今天是周三吗?” 按时间算,《无人生还》今天已经发到第五、第六章了,悬疑铺设到了高潮,正是《苏格兰人报》借此机会冲销量的时候,库珀应该高兴才是。 陆时微微思忖,一拍额头,才想起今天同样是《海滨杂志》的发刊日, 他问道:“《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很强?” 何止是强, 简直就是强! 库珀脸上的苦笑更惨了, “咱们还是低估了福尔摩斯,《海滨杂志》十分紧俏,让我不得不担心《苏格兰人报》的销量。唉,《曼彻斯特卫报》上发表了那么多书评,竟然一点儿用也没有。” 正所谓“一力降十会”, 在绝对的人气面前,书评的那点儿流量啥也不是。 陆时问道:“库珀先生,你统计过销量?” 库珀迟疑着摇头, “没有,就是单纯的感觉罢了,毕竟路上都听不到关于《无人生还》的讨论了。” 夏目漱是嘀咕:“我看了《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真的非常一般。不要说跟《无人生还》比了,就连福尔摩斯系列之前的作品都远远不如。而且……” 说着,他压低声音, “我感觉故事构思的风格变化很大。” 这句话的意思非常直白,在场之人都能意会。 陆时作为穿越者,接收的信息多,当然知道那些文坛轶闻, 空穴来风,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 毕竟道尔自己都承认《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受了某部小说的影响和启发。 库珀说:“在题材上人家就是有优势,没办法啊。” 《无人生还》是群像小说,和单主人公的福尔摩斯根本无法比人气, 福尔摩斯的读者中甚至有些极度疯狂的,在《最后一案》刊载后给道尔和《海滨杂志》寄送大量威胁信,闹得苏格兰场要专门派出巡警充当道尔的私人安保,持续了整个1893年的下半年。 作为编辑,库珀对人气的事很敏感, 他说:“我听说,有人以超过市价整整一倍的价格买下了贝克街221B,说是要建成福尔摩斯的故居。” 陆时愣了愣, 没想到又是一次蝴蝶效应。 贝克街221B最初建于1815年,在1860~1934年一直是外租状态, 而小说中的福尔摩斯于1881~1902年间居住于此, 后来,有狂热粉丝买下这所房子,结合小说进行布置和宣传,于1990年正式建立了一座独一无二的博物馆。 结果现在提早了整整90年! 陆时一边思考一边说:“或许正是《无人生还》的出现加剧了竞争,让道尔本人和福尔摩斯的读者都感受到了压力,才促成了这件事。” 库珀冷笑, “压力?那咱们给的确实够大。有人甚至在贝克街221B举牌子,大放厥词说什么‘捍卫侦探荣耀!抵制《无人生还》!’,啧啧啧,当福尔摩斯是皇帝,自己是保皇派吗?” 无脑吹, 做数据, 传洗脑包, …… 这不是妥妥的饭圈吗? 陆时低声吐槽:“英国人是TMD‘先进’啊,这才1900年就开始整这出了,真到21世纪,还不得上天!?” 一旁的夏目漱石摇头感慨, “这帮读者太不理智了。《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明明很是一般,事实摆在那儿,何必不服气呢?自己掩耳盗铃,却不知路人并非瞎子,这么做只会让普通人对福尔摩斯的观感变差。” 夏目漱石的观点可以用一句话概括: 无脑吹会败坏路人缘, 所谓“一粉顶十黑”。 陆时懵了,看夏目漱石简直就像在看饭圈教父。 夏目漱石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了吗?我说的不对?唔……我只是有种感觉,那些读者好像放大了心中的恨,仿佛《无人生还》罪无可恕。” 饭圈放大仇恨, 这又是一个相当典型的总结。 陆时拍拍夏目漱石的肩, “夏木,你说的很对……实在是太对了。简直是慧眼如炬啊!” 夏目漱石被这么夸,不好意思地挠后脑勺。 库珀沉吟片刻,说:“之前斯科特就跟我说过夏木先生有文学批评的才华,现在看来确实如此。我建议你给《曼彻斯特卫报》投稿,深入分析福尔摩斯系列的读者的病态。” 或许是因为认识了陆时,库珀的心中产生了思维定式,觉得来自东亚的留学生都是神奇的,可以即插即用。 陆时赶紧阻止道:“可别!让夏木搞文学批评可以,但是千万别去蹭福尔摩斯。” 后面有句话没说出来: 否则会死的很惨。 库珀不解, “为什么啊?” 当然是因为陆时见识过饭圈的战斗力。 那帮人最不怕的就是外部施压,施压越狠,他们越团结、越能搞事。 当然,这种原因不能明说, 陆时找了个借口:“玩这些盘外招终究是小道,难成大事。作家之间还是要堂堂正正地战斗,用自己的作品说话。放心,我会塑造一个伟大的侦探击败福尔摩斯。” 听到这话,库珀的心猛跳了几下, 他欣喜若狂地问道:“陆先生,听你的意思,这是有新作在构思吗?” 第20章 过稿 与福尔摩斯齐名的侦探无疑是赫尔克里·波洛, 他由莎婆塑造,是个典型的“死神侦探”,很像知名“死神小学生”江户川柯南,具有走到哪儿就把死亡带到哪儿的属性,出去旅个游、放个假都能碰上凶杀案, 《东方快车谋杀案》、 《尼罗河上的惨案》、 《罗杰疑案》、 《ABC谋杀案》, …… 波洛杰作无数。 陆时对库珀说道:“新作的事先放一放,等着结束了《无人生还》的连载再说。” 库珀心里面直痒痒,又不好紧逼追问,只能退而求其次道:“希望您在投稿时优先考虑我们《苏格兰人报》。” 陆时不准备承诺什么,岔开话题:“我们先进去吧。” 库珀这才想起今日来此的正事,要跟斯科特商量如何应对来势汹汹的福尔摩斯。 三人一齐进入办事处大门,直奔主编室。 斯科特正忙得脚不沾地,左右手各夹一根铅笔,嘴里还叼着一根,头也不抬,含含糊糊地说道:“来了?我没工夫单独招呼你们,你们自己倒茶吧。” 他的办公桌上堆着各种新闻原稿: 《福尔摩斯探案集》或将重刊; 贝克街221B被拍下,将举办福尔摩斯大型主题展; 《海滨杂志》断货,斯特兰街挤满示威人群; …… 一个虚拟人物能把报社搞得焦头烂额,可见人气到了什么地步。 库珀咋舌:“啧……” 斯科特在办公桌后听得清楚,说:“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反正急也没用。” 福尔摩斯挟威归来,小说作者们万马齐喑, 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是龙,你也得给我盘着; 是虎,你也得给我卧着。 斯科特转而安慰陆时:“陆先生,鸿隐凤伏,目前还不是《无人生还》出头的好时机。唉……也是我想得不够周全,没料到道尔医生会在这个时候出手。” 当时他还想拿陆时的身份做一做文章来着,现在倒好,什么也不用想了。 陆时摆摆手, “没事,没事,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说着,他递出书稿,问道:“你之前不是向我约稿社评吗?现在有没有时间看一看?” 斯科特的动作僵了僵,没想到陆时这么快。 这能行吗? 他心里犯嘀咕,有些迟疑地伸手接过, “陆先生,你写了有多少字?” 陆时说:“十几篇,不到十万字。” 斯科特感觉自己有被当小孩耍弄的风险,但因为跟陆时合作久了,知道陆时的神奇之处,所以并没有失去耐心。 他翻看书稿,发现十几篇文章的标题具有连贯性, “你在按写书的思路写社评?” 陆时挠头, 自己本来就是在抄书。 斯科特叹了口气,说道:“也是,你擅长写英文小说,可这类东西……唔……” 他凝视书稿的双眸微微缩了缩。 书稿开篇讲了一个故事: 1532年11月16日,西班牙人皮萨罗,率领168名士兵,与南美洲土著印加帝国皇帝阿塔瓦尔帕会晤。 结果,皮萨罗率兵杀死了对方8万人中的7000人,并将该皇帝俘虏,而西班牙人无一伤亡。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故事不只一次,而是数次。 在皮萨罗用不到二百人征服有几百万人口的印加帝国的过程中,还有四次重大战役,西班牙投入的兵力分别是80、30、110、40,对付的敌人则数以千计和万计,但每一次都是完胜。 斯科特感觉气血上冲,太阳穴突突直跳, 168 vs 80000, 这是怎样的数字差!? 斯科特认定,当皮萨罗率领少数士兵面对四百五十倍于自己的敌军时的那种兴奋感,应该比在情人的床上相位猛冲都要来得刺激,刺激百倍、千倍。 他抬起头,看向陆时, “这不是臆造的历史吧?” 陆时很确定地回答:“不是。我用这个故事,主要是为了引出后面的问题,也是我这一系列文章准备回答的核心问题。” 斯科特会意,继续往后读, 他低声念了出来: “ 是什么原因使得百十个欧洲人就能征服一个国家? 为什么是欧洲征服美洲,而不是相反呢? ” 斯科特不由得挑眉, “陆先生,你可真是选了一个困难的题目啊。” 他的意思并不是说这个问题难解答,而是这个问题研究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就像一块已经被淘金客挖过无数遍的荒地,很难再掘出什么有价值的财宝。 陆时当然也明白, 人文社科是总结归纳类的学科,这类问题难免老生常谈, 就比如李约瑟难题,读过初中的人应该都有印象。 陆时说:“斯科特先生,你往后看看,我的解法思路与一般人有显著不同。” 斯科特拿出眼镜, “好,我相信陆先生。” 他继续阅读,却万万没想到书稿中的第一个观点就给了他很大的冲击, 亚欧大陆土地广袤,拥有众多物种,其中可适宜培育成粮食的物种数量和质量较其他大陆有着绝对优势; 亚欧大陆气候稳定,适合一年生粮食作物的培育; 亚欧大陆横向距离长,使粮食生产可以顺利横向传播,而美洲大陆为纵向延伸,粮食沿纬度传播困难; …… 这还是社会科学研究的范畴吗? 斯科特有点儿懵。 “这是地理?唔……应该是生态?不对,还是地理……” 他已经有点儿语无伦次,话都不会说了。 陆时说道:“斯科特先生,即使不看我写的这些,从事实出发也不难发现,温带地区的发展水平和文明程度都要高于热带地区。当然,这有个前提,需要排除殖民和外来统治的影响。” 斯科特觉得这有点儿结果论,是种因果倒置, 可是,陆时在书中给出的论据都十分充足,推理也很严密,让他隐隐有被说服的趋势。 他艰难地从稿子中移开了目光, “陆先生,我本来已经认定你不可能再写出什么新意了,可谁曾想,你的论证方法是完全颠覆性的。跟你一比,我简直就是个牙牙学语的稚童,不配评判你的文章。” 这话没有半点儿虚情假意,完全是真心的。 陆时有些尴尬,心说要是有《文明6》就好了,让斯科特来上几局,一定能对《枪炮、病菌与钢铁》有更透彻的理解。 他问:“所以我这是过稿了吗?” 斯科特点头, “当然!当然过稿了!” 陆时的文章兼顾通俗性和学术性,本应该发表在大学刊物里,投给《曼彻斯特卫报》甚至有些暴殄天物。 斯科特已经决定了,从明天就开始连载, 他忍不住看了看那些关于福尔摩斯的报道,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第21章 女王有请 跟斯科特谈完了。 陆时和夏目漱石又前往《每日电讯报》的总部, 结果,他们连萨奇的人都没见到, 编辑们一听说陆时的名字便直接支付稿酬,并承诺专栏会在一周内开设,之后就给两人送上了回布莱雅路的马车。 夏目漱石不由得感慨:“没想到萨奇先生竟然这么重视你。” 陆时没接茬。 要说萨奇重视自己,那确实是,否则也不会对几百镑的支出如此大方, 但这种重视针对的并非陆时的写作。 反倒是斯科特,审稿认真,是真的在把陆时当《曼彻斯特卫报》的顶级撰稿人对待。 陆时掀开马车窗帘, 车外的喧闹传了进来,凝神细听,最多的词汇便是“福尔摩斯”、“涨价”、“面粉”。 陆时看着外面忙碌的街景,无所谓道:“反正我已经把稿子给出去了,能不能用好,看他们自己的判断。” 很快,马车拐上布莱雅路, 车夫的声音响起:“两位先生,前面不好过了啊。” 只见巷口挤满了人,全都踮着脚、抻着头,一副看热闹的模样,但又有些怯怯的,似乎害怕惹火上身。 车夫坐得高,视线也高,眯着眼睛说:“唔……好像是女王卫队,他们的红制服还挺好认的。” 女王卫队? 这可是西洋景啊! 陆时和夏目漱石好奇地跳下马车,汇入人群吃瓜, 没想到,吃瓜竟然吃到了自己头上, 那名士兵所守的位置正是两人租住的房子。 陆时看向夏目漱石, “你是间谍?” 夏目漱石一呆, “我是间谍?” 他被整懵了,重复完陆时的话才感觉不对劲,疯狂摇头道:“不是不是!我怎么可能是间谍呢?不过话说回来,难道你……不对啊,你们清政府连个学校都没给你安排,你怎么当间谍?” 这话说得就非常扎心。 陆时瞪了夏目漱石一眼,分开人群,走向那名士兵。 离得近了,他能看清对方衣服上的黄铜钮扣以及钮扣上的卫队徽章,徽章中央有隐约的十字,这是冷溪卫队的标志。 陆时低声说:“是真货。” 夏目漱石更紧张了,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掉。 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当然是真货。” 循声望去,只见一名有些臃肿的军官站在那儿, 因为肚子太大,衣服绷得紧紧的,钮扣仿佛随时要爆开,整个人简直就像时刻要爆汁的火龙果。 军官缓步挪过来, “请问哪位是《无人生还》的作者Lu?” 陆时没有动, 夏目漱石主动往后退了一步。 军官的目光落在陆时身上,不由得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眼前这个小伙子虽然是东亚来的,但在仪容仪表上没有任何问题,也就头发短了点儿, 如果另外那个小个子是Lu,那可就头疼了。 军官压低声音, “女王有请。” 陆时惊得下巴差点儿掉到地上,下意识地确认道:“女王?” 军官没有再重复,只是颇为严肃地颔首, “请。” 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 事已至此,陆时想不去也不行了,跟着胖子军官上了马车。 而那名冷溪卫队的士兵则坐上了车夫的位置。 马儿扬蹄,车轮溅起泥水,朝小巷的另一头驶去。 一时间,布莱雅路安静得可怕, 但很快就被讨论声淹没, 那个曾经和穿越前的陆时喝过酒的水手大声说:“我就知道那小子不是啥好东西,哪有留学生刚来伦敦就喝酒的?肯定是想刺探咱大英帝国的情报嘛~” 有人接话道:“那你怎么不给他几拳啊?” 周围的酒友们哈哈大笑。 但终究还是有冷静的,说道:“刚才那可是女王卫队,不是普通巡警。而且,看他们去的方向也不是苏格兰场,反倒是……是河那边,好像是白金汉宫!” 瞬间,众人安静, 他们不由得猜测那个东亚留学生的真实身份。 至于此刻的陆时本人,正坐在马车内,看着对面的胖子军官解钮扣, 好不容易, “呼~” 军官长出一口气,弄开了最上面的钮扣, 看那副急促呼吸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老哥刚才差点儿被憋死。 他低声嘀咕:“这衣服的领口真小……” 说着,他右手给自己扇着风,左手去拉马车的车窗帘,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和陆时对上了, “……” “……” “……” 马车车厢内气氛尴尬, 两人对视了一阵,同时错开视线。 胖子军官说道:“你好,我是弗雷德里克·冯·斯蒂芬森,你可以称呼我为斯蒂芬森爵士。” 整个自我介绍的过程表现得十分友善。 陆时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他刚才就一直在想自己干过什么上达天听的事,甚至考虑过把刚赚的几百镑稿费拿出来贿赂斯蒂芬森,但看对方脑满肠肥的样子,也不像缺钱的主,所以便把小心思收了起来。 斯蒂芬森又解开了几枚扣子,说道:“先生放心吧,女王只是想见你一面。” 陆时点点头, 没有性命之虞,他也放松了不少,左右看看,寻思着怎么跟对方套近乎。 过了一阵,他说:“爵士,您是冷溪近卫团的团长?” 斯蒂芬森微微惊讶道:“你一个外国人能认出冷溪的标志,实属不易。” 事实上,冷溪卫队的全称是“陛下的冷溪近卫步兵团”,但这个名字耻度爆表,只有正式场合说出来才不会显得中二。 陆时露出笑容, “我没记错的话,冷溪近卫团诞生于英国内战时期,根据克伦威尔的命令,乔治·蒙克召集了五个连成立步兵团参加邓巴战役,这就是冷溪近卫团的起源。” 斯蒂芬森愈加惊讶,没想到对方还知道克伦威尔, 他忍不住问:“你知道那段历史?” 陆时对冷溪卫队其实并不熟悉,但大名鼎鼎的克伦威尔还是能聊上几句的, “克伦威尔表面上将王国转为共和制,实际上却是军事独裁者。他驱散议会,自任‘护国主’,建立护国公体制,这一系列行为让国内经济状况不断恶化,这种情况下,克伦威尔不可能稳定住局势,后面的查理二世复辟也就理所当然了。” 斯蒂芬森目光中露出欣赏, “很正统的见解。” 之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了起来。 时间流逝,马车驶过条条街道, 路人们看到女王卫队标志性的红色制服,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没多久,马车停在了白金汉宫前。 充当车夫的卫兵跳下马车,为两人开门,却惊讶地发现团长竟然敞开着上衣,在和那个东亚留学生谈笑风生,胖乎乎的脸上写满了开心, 卫兵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清清嗓子, “长官,我们到了。” 第22章 被盯上了 白金汉宫, 美丽而巍峨。 维多利亚女王即位后,这里正式成为王宫,此后一直作为英国王室的府邸,延续到了现代, 女王接待和宴请外宾及其他重要活动,均在此举行。 斯蒂芬森带陆时穿过宫前广场, 草坪上的胜利女神金像无言地凝视着他们。 斯蒂芬森说道:“陆先生,你不懂觐见的规矩,这无所谓,但千万不要用清政府的那套跪拜礼仪。另外,你谨记不该看的别看、不该说的别说这两点就可以了。” 陆时点头, “爵士,我有个疑惑。女王是如何知道我的?是因为《无人生还》吗?” 他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但又觉得不太对, 如果女王过问《无人生还》的事,库珀和斯科特肯定会提醒自己。 斯蒂芬森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说道:“这个问题我不好回答,但我可以承诺,女王对你没有恶意。”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白金汉宫的一处偏门。 斯蒂芬森推开门, 阳光照进屋内。 这似乎是一间书房,房间的四面墙壁摆放着高大的书架,书架上塞满了书, 油墨脆生生的清香扑面而来。 在房间中央,一个华贵的长桌后坐着个老太太,正是维多利亚女王,汉诺威王朝末代国王兼印度女皇,一位活着的传奇。 女王抬头,眯眼看着来人, “陆先生吗?” 陆时缓步上前,右手扶左胸,身体稍微前躬同时点头,说道:“陛下。” 斯蒂芬森微微愕然, 他没想到陆时的绅士礼能做得如此标准。 女王露出柔和的笑容, “弗雷克,别愣着,为我们的客人搬一把舒适的扶手椅。” 斯蒂芬森的名字是弗雷德里克,昵称是弗雷克, 以往,女王在外人面前是不会用这么不正式的方式来称呼他的,但随着女王年岁的增长,这种情况越来越多, 每每听到那个昵称,斯蒂芬森都会鼻子发堵, 女王老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都说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是世间最遗憾的事情,而女王便是这两者的叠加, 她是美人,同时也是英国的英雄。 斯蒂芬森帮陆时搬了椅子,之后就到旁边站定了。 陆时正襟危坐。 女王说:“陆先生无须紧张。我召见你,只是想要随便聊一聊,比如你的小说,再比如你对美国的看法。” 陆时愣了愣,没敢吱声。 搁在中国,皇帝亲自策问,那就是殿试了。 女王见陆时拘谨,便又继续道:“陆先生似乎觉得美国正在崛起。” 其实并不需要“似乎”, 美国就是在崛起,这是所有企业家、政治家、学者的共识。 陆时想了想,说道:“陛下,英国目前仍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女王忍不住咧嘴笑了, “你刚才说‘目前仍是’?这个词用得十分谨慎。我要感谢你,来自东方的留学生,你没有刻意地说那些好听的话来取悦我、欺骗我,你非常诚实。” 陆时被这么夸,甚至感觉有点儿不好意思, 自己明明跟诚实不搭边儿。 他说:“陛下,人民崇敬您治下的英国,更崇敬您。今天我乘坐马车来白金汉宫的时候,伦敦市民看到女王卫队标志性的红色制服,会自觉让出一条路。” 女王也喜欢被拍马屁的感觉, 但她还是冷静地说:“那不是崇敬,那是恐惧,是对法律的恐惧。” 确实有这种法律, 女王卫队作为英国最高领导人的保卫者,装备时刻保持着响应状态,在他们的行进道路上站立、逆行、阻拦,都是违法行为,卫队士兵不必经过批准,可自行紧急处置。 换句话说,他们真的有权清空弹匣, 美式的那种。 陆时摇头道:“陛下,我并没有任何恭维的意思。您的影响力非常大,世界上许多地标以维多利亚命名,非洲最大的湖泊维多利亚湖、澳大利亚的维多利亚州、加拿大的维多利亚市,以及遍布世界的维多利亚公园……” 女王的双眸亮了亮,炯炯有神,仿佛年轻了五十岁。 她看向斯蒂芬森, “弗雷克,是真的吗?我不记得加拿大……唔……不是巴西吗?” 斯蒂芬森涨红了脸, “陛下,我也……我立即去查一查。” 说着便快步离开了。 很快,他回到了房间,气喘吁吁地说:“陛下,陆先生说的一点儿没错。而且您也没记错,巴西有维多利亚,加拿大也有。” 女王轻“嗯”了声,转向陆时, “陆先生,你十分博学,见多识广,也难怪你会对美国有那样的判断。” 还是绕回了这个话题。 女王在位期间是英国最强的“日不落帝国”时期,历史上称为“维多利亚时代”, 期间,英国加大殖民扩张,自由资本主义由方兴未艾发展到顶尖,进而过渡到垄断资本主义,经济、文化空前繁荣,君主立宪制得到充分发展, 维多利亚本人也成了英国繁荣的象征。 但这种鼎盛没能持续, 女王驾崩后,美国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完成了弯道超车。 而女王驾崩的日期是1901年1月22日,距离现在只剩不到3个月的时间了。 陆时说道:“陛下,我只是一介留学生,才开眼看世界没多久,您刚才的那些盛赞实在是过誉了,我是万万担不起的。” 这句话并非谦虚,陆时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女王并没有因为陆时的反驳而气恼, 她沉吟片刻,说道:“本来还想请陆先生为王室工作,辅导公主的英文写作。现在看来是没机会了。” 公主…… 那个叫玛格丽塔的洋妞? 一个身影在陆时脑海闪过,他瞬间想通了女王会知道自己的原因。 他赶紧说道:“陛下,按照成规,公主的教育应该由有爵位的贵族负责,我这个外国人根本就没有资格。更何况是辅导英文写作,我完全无法胜任啊。退一步讲,即使不考虑贵族教育,伦敦还有那么多大学,饱学之士数不胜数,又何必用请私人教师那种传统方式呢?” 女王也听说巴黎大学招收女学生, 她皱眉, “送公主去读大学?陆先生倒是更进一步了。” 其实也不算多么激进, 按照历史,英国王室的教育很快便会改革,公主也将和王子一样获得进入大学进修的机会。 女王低头沉思,似是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房间内极度安静,平稳的呼吸声甚至让陆时产生了错觉,以为女王睡着了。 不知过去多久, “陆先生,感谢你今日的到访。” 女王终于送客了。 陆时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刚准备道别,却听对方又说:“听说陆先生要为《每日电讯报》和《曼彻斯特卫报》撰写社评,我十分期待。” 只此一句,让陆时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怎么会被女王给盯上了呢? 第23章 这是正常人类能办到的事情? 第二天, 道尔起了个大早。 他哼着不知名的苏格兰小调,在盥洗室里对着镜子刮胡子。 由于盥洗室的窗户很小,光线昏暗,导致他只能刮干净一侧的胡须,所以不得不在工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呼唤爱妻帮忙, “露丝,搭把手。” 路易斯·霍金斯抢进屋内,一边擦手一边埋怨:“你就不能等等?我正准备炒鸡蛋呢~” 尽管话是这么说的,她还是接过了剃须刀。 两人已经是老夫老妻了,虽然偶有斗嘴,但生活上十分默契。 路易斯剃须, 道尔则配合妻子活动着脖颈。 道尔问道:“你做舔埋俗阁烂人保了吗?” 因为担心被刮伤,所以这句话是抿着嘴唇说的,正常人都理解不了。 霍金斯停下手中的动作, “你说什么?” 道尔重复:“我问,你昨天买《苏格兰人报》了吗?” 霍金斯忍不住笑, 丈夫虽然表面上看不起《无人生还》,也看不起那个来自中国的青年作家陆时,但背地里已经把小说的前四章读了不知道多少遍,典型的口嫌体正直。 她一边用鬃毛刷研磨剃须皂,一边说:“没买。买不到。” 道尔嘴角勾起,满意地哼哼一声, 春江水暖鸭先知, 别看英国的报童们没怎么上学,却是个顶个的人精,知道什么东西好卖、什么东西不好卖, 想来,昨天《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发刊,报童们担心《苏格兰人报》砸在手里,这才进货进得少,以至于霍金斯想买都买不到。 道尔挥手示意妻子继续,同时说道:“没关系,再买就是了。” 霍金斯小心地帮丈夫剃须,问道:“怎么买?” 道尔眨眨眼, “简单,去舰队街找《苏格兰人报》的办事处呗~我想,库珀那个被自由主义洗脑的傻瓜此刻正对着一堆卖不出去的报纸欲哭无泪呢。他要是求求我,我就买20份,权当捧场。” 语气中的志得意满藏都藏不住。 霍金斯白了丈夫一眼, “你以为我昨天没去舰队街?” 只此一句,让盥洗室内安静了下来, “……” “……” “……” 仿佛落针可闻。 道尔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 “你刚才说……啊!嘶……” 因为过于激动,他嘴唇活动的幅度大了,导致右侧下巴被划了一道细小的口子。 霍金斯心疼地数落:“您怎么这么不小心!” 说着,帮丈夫用毛巾止血。 道尔抢过毛巾,按住伤口说道:“没事,一会儿就自己止血了,别管它。你先跟我说说《苏格兰人报》的事情,我昨天一直在《海滨杂志》社内,不知道怎么回事。” 霍金斯回答:“还能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你让我买《苏格兰人报》,我问了几个报童,都没货。” 道尔的眉头直跳, 隐隐地,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所以你就去舰队街了?” 霍金斯点点头, “你布置给我的任务,我肯定要尽量完成,所以就从斯特兰街跑去舰队街《苏格兰人报》的办事处,琢磨着在那儿总能买到当天的报纸。谁曾想,货都被报童拿完了。” 道尔的拳头一下子攥紧了,毛巾被握得严重变形。 他挪开毛巾,照照镜子,发现已经不出血了,遂转向霍金斯, “露丝,我出去一趟。” 霍金斯阻拦道:“你不吃饭了?” 道尔哪有心情吃饭? 他摆摆手,连回话的欲望都没有了,径直出了家门。 清晨的伦敦弥漫着薄雾, 雾气中,醉汉们摇摇晃晃的身影走过,时不时地有一两个醉汉倒下,贴着墙根倒头就睡, 报童躲避着马车在街上穿行,挥舞手中的报纸, “《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曼彻斯特卫报》……” 道尔伸手阻拦, “小孩儿,来份《泰晤士报》!” 他塞给了对方5便士。 《泰晤士报》的市价只要1便士,多余的钱算作小费。 报童也是懂的,知道对方多塞给自己小费肯定是有话要问,所以没有急着离开。 道尔问:“还有《苏格兰人报》吗?昨天的。” 报童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蓦地, “你是道尔医生?” 报童认出来了。 道尔并没有表现出惊讶, 这几天,他的照片没少在各大纸媒曝光,报童天天接触报纸,认不出他才算咄咄怪事。 报童说道:“道尔医生,昨天的《苏格兰人报》卖的很好。我第一次拿了20份,结果眨眼就卖完了,再回去拿货的时候,却发现早已被其他同行一扫而空。” 他说“同行”这个词的时候,活脱脱一个小大人。 道尔差点儿晕过去。 昨天整整一天,道尔都待在《海滨杂志》社内,时刻关注销量, 经统计,《海滨杂志》一共卖出了五万多份, 而《苏格兰人报》在伦敦地区只发两万份。 单从数据来看,《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的成绩是远远好过《无人生还》的, 可问题是,昨天是《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的当头炮,有无数加成,buff几乎叠满了,而《苏格兰人报》是舆论占尽劣势的一方,最后竟然能卖脱销, 如果《苏格兰人报》发三万份,会不会还是脱销? 五万份呢? 十万份呢? 简直不敢想。 “咕……” 道尔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问道:“昨天大街上不都是讨论福尔摩斯的吗?怎么会这样?” 报童笑呵呵地赞同:“谁说不是呢?昨天的事儿确实透着古怪,买报的人一边说‘福尔摩斯归来,真是天大的喜讯’,一边毫不犹豫地买走《苏格兰人报》,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奇景。” 道尔满脸黑线, ̄□ ̄|| 不知为什么,他产生了一种被当面扣上绿帽子的荒唐感。 其实,能解释这个现象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无人生还》在内容上更加优秀, 大家嘴上说说,那是社交需求, 就比如: “你看福尔摩斯吗?” “当然啦!我最喜欢《斑点带子案》,太精彩了。” “唉,昨天想买《海滨杂志》,可惜没买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重刊。” “就是就是,《海滨杂志》也不多发一些。” …… 可真到了要掏真金白银的时候,身体比谁都诚实, 用钱投票,无外如是。 道尔站在原地,浑身乏力, 带着泰晤士河的淡淡臭气的伦敦晨雾痴缠上来,就好像一张看不见的柔软手掌,将他紧紧包裹,无法挣脱。 他无力地对报童摆摆手, “谢谢。” 报童没有离开,而是继续推销:“道尔医生,你是想看Lu的作品吗?昨天的《苏格兰人报》买不到也没关系,你可以看今天的《每日电讯报》或者《曼彻斯特卫报》啊,有Lu的社评。” 又是一记重击! 道尔差点儿没站稳,整个人都是懵的状态, 这才一周的时间,陆时就发社评了? 而且,小说连载还没断下。 这是正常人类能办到的事情? 第24章 沉默的螺旋 舰队街, 《曼彻斯特卫报》办事处,主编室。 “你说什么!?全都卖出去了!?整整两万份全都卖出去了!?” 斯科特的脸上写满不信。 从他的表情不难看出,对《苏格兰人报》的销量感到震惊的不只是道尔。 库珀抬手, “老兄,冷静。” 别看库珀现在淡定, 昨晚,当他拿到销量统计的时候,他比斯科特还要激动,甚至摔碎了一只精美的瓷杯。 在《无人生还》开始连载后,《苏格兰人报》就逐渐增加了在伦敦地区的发行量,从八千到一万五,再到两万, 本以为昨天终于要遭遇滑铁卢了,没想到结果截然相反。 这怎能不让人激动? 斯科特一屁股坐回扶手椅,用手揉着太阳穴, 按计划,《曼彻斯特卫报》的书评会给《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很大篇幅,现在看,似乎要改一改。 斯科特忍不住嘟囔:“Fxxk!又要加班了……” 尽管这么说,他脸上却笑容灿烂。 一旁的陆时借机说道:“那个……斯科特先生,撤稿的事,你看能不能给个准信?” 斯科特这才想起陆时找自己的目的,不禁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陆时,仿佛在研究外星生物。 陆时被盯得浑身别扭, “斯科特先生?” “呼~” 斯科特长出一口气,说:“陆先生,撤稿这种事很少见。当然,依我们的交情,给你把还没刊登的社评撤了也没什么问题,但你好歹给我个理由吧?” 理由当然是维多利亚女王的凝视, 陆时虽然想拥有上桌的资本,可直接招惹到女王,还是能避免就避免。 但这话肯定不能明说。 陆时沉默。 斯科特无奈道:“那我只能对你说声抱歉了,作为主编,我必须以报社的利益为出发点考虑问题。” 说着,斯科特扬起手中的《苏格兰人报》。 意思已经非常明白了, 在多方夹击下,陆时仍然有正面硬撼福尔摩斯的能力,只要主编是个正常人,就不可能把这种摇钱树兼流量密码放走, 想放也可以,得有个合理的理由。 陆时早猜到这事没什么希望,斯科特不会同意。 退一步讲,就算斯科特同意了,萨奇那边儿也不会同意,《枪炮、病菌与钢铁》还是会被维多利亚女王看到。 既如此,那就不强求了, 反正那本书里没什么深度涉政的敏感内容,应该不会惹怒女王,唯一的可能就是被请去当幕僚, 这样也挺好,名利双收不说,还能在英国获得安身之所。 陆时告辞:“那我先走了。” 他转身握住门把手。 但斯科特阻拦道:“亲爱的陆,等一等!” 一句“亲爱的”肉麻至极,吓得陆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颈处的寒毛也根根竖起,就像炸了毛的野猫。 他警告道:“斯科特先生,咱有话好好说。” 斯科特尴尬, “陆先生,关于《苏格兰人报》的销量,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昨天,他和库珀都认为销量不会好看, 可现实狠狠地打了他们的脸。 库珀苦笑着说:“唉,就连我这个主编都极不看好,谁曾想……毕竟,昨天的街头巷尾全都在讨论福尔摩斯,就好像《无人生还》从来没存在过似的。”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 陆时沉吟道:“大概是因为沉默的大多数。” 他随手拿了一张报纸,在上面写下大大的阿拉伯数字—— 20000。 “这就是沉默的大多数。” 这话有点儿难懂。 库珀挠挠头,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陆时说道:“很简单,沉默的大多数就是《苏格兰人报》的销量。它是‘大多数’,因为它直接决定了报社的生死;它是‘沉默的’,因为它就是一串冰冷的数字,只诉说事实。” 库珀和斯科特对视一眼, 隐隐地,他们感觉陆时在说的内容非常重要,但到底重要到什么程度,又很难讲清楚。 两位主编,一个干了21年,一个干了29年, 就在这个瞬间,他们竟然觉得自己的水平远远不够。 陆时继续道:“库珀先生,在这串数字外,有几个人在骂、在哭叫、在为了福尔摩斯要死要活,有什么意义吗?” 振聋发聩! 豁然开朗! 库珀盯着那个“20000”,点头道:“说的没错。某些人我们不用管,反倒是这串数字,要是减了三五千,那才是真出大事了。” 斯科特也想明白了,有些阴险地笑着说:“我走在路上,如果突然有路人大喊一声‘我要吃屎’,我肯定会置之不理,而不是劝阻他,与他辩论是否应该吃屎。” 库珀愣了愣,哈哈大笑, “不对!你应该立马脱裤子当街拉屎让他吃!” “滚犊子!” 斯科特给了库珀的肩膀一拳。 陆时心生感慨, 这两位老哥可真狠啊,竟然把《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比作屎…… (书中角色观点,与作者并无关系。) 诚然,《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在整个福尔摩斯系列中算是异类,但也不至于差到那个地步。 陆时打断两人的玩闹:“两位可别乱说,小心被狂热读者乱刀砍死。” 这句玩笑把库珀和斯科特又拉回了工作状态。 库珀问道:“那我们怎么办?虽然《苏格兰人报》现在的销量在攀升,沉默的大多数站在《无人生还》这一边,但我总感觉不太稳妥。” 当然不稳妥! 如果放任福尔摩斯霸占舆论优势,《无人生还》早晚会受到影响。 陆时笑着问道:“库珀先生,如果英国现在有超过九成九的市民是保守派,你还敢大声疾呼自由主义吗?” 库珀点点头, “会。” 陆时却摇了摇头, “主编库珀会那么做,但小市民库珀不会。” 只此一句,就足以点醒库珀和斯科特了。 是人就有自保之心, 如果一个人和主流观点持相反意见,由于害怕被排斥,他极有可能保持沉默, 而结果就是,在非主流观点的沉默和主流观点的大声疾呼中,主流观点以螺旋的形式扩展加强,最终变成一种覆盖整个社会的舆论。 《无人生还》和《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就是这种关系。 斯科特严肃道:“我们该怎么办?” 陆时首先想到的是民调, 民调可以让少数派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么的少数,在选票制度的国家非常有市场, 但是,盖洛普、皮尤研究中心、舆观都是21世纪才正式成立的,在这之前,各大媒体基本都得靠自己的民调部门自力更生,或者由高校等科研机构发布民调结果。 陆时看看斯科特又看看库珀, 毫无疑问,现在的《曼彻斯特卫报》和《苏格兰人报》都没有民调这个概念, 准确地讲,没有任何一家机构有民调这个概念。 陆时沉思着,觉得这或许是一门不错的生意,若是能找到权威背书,简直是无本万利。 见陆时不说话,斯科特有些焦急, “陆先生?” 陆时这才回过神,回答:“其实也不难,只要让沉默者知道自己并非独行就可以了。《曼彻斯特卫报》不就能做到这一点吗?” 第25章 有高人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 简称伦敦政经,是一所专业研究型大学。 (其实当时还不叫伦敦政经,这里为了统一,干脆用现代的名字了。) 它与牛津大学、剑桥大学、帝国理工学院、伦敦大学学院被共同誉为G5超级精英大学,许多知名政治家都是伦敦政经的校友。 但学校是在1895年成立的,1900年刚并入伦敦大学联盟,所以甚至还没有颁发出第一个本科学位。 总之,目前的伦敦政经规模很小,只有几百个学生。 尼加提·尼科利奇便是其中一员, 他此刻正在伦敦大学的图书馆里猫着,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直打架,口中发出微微的鼾声。 啪—— 有人拍了一下他的左肩。 尼科利奇回头,没看到人。 结果, “在这儿呢~” 声音是从右后方传来的。 尼科利奇不由得叹气,嘀咕道:“蒂里,你无不无聊?多大的人了还玩这种小孩子把戏?” 蒂里·所罗门是他的同学, 两人都更喜欢伦敦大学的图书馆而不是伦敦政经的图书馆,因为前者的藏书更多, 他们在这儿偶遇的次数多了,一来二去就混熟了。 所罗门在旁边坐下, “怎么?昨晚没睡好?” 尼科利奇这两天都没怎么睡好, 他之前刚看了《无人生还》的五、六两章,又觉得不过瘾,连续两晚把之前的章节拿出来翻,导致躺下后脑子里还在走马灯似的过剧情,到后半夜才能睡着。 这种不务正业的理由肯定不能说出来,省得被朋友嘲笑。 尼科利奇说:“你知道的,我那个室友是个法国佬,天天就知道浪里个浪……” 法国人确实都挺浪的。 所罗门憋笑道:“你好意思说人家法国人?你们西班牙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啊。再说了,你自己不愿意住单间,跑去跟人合宿,被折腾不是自找的吗?” 尼科利奇忍不住翻个白眼儿, “你给我钱住单间?你要是愿意,我马上就搬去阿德尔菲。反正我也已经受够现在住的地方了,房间只有几平米,去学校也非常不方便,每天得提前半小时出发。” 所罗门赶紧安慰道:“好啦好啦~你住的地方风景好啊。” 尼科利奇冷哼, “风景是好,只要不去学校,住我那个地方确实一切都很美好。” 所罗门挠头, “啊……唔……对了!塔桥!你那儿跟塔桥零距离,一般人想看那个景都看不到呢。” 说起塔桥尼科利奇就来气, “现在天气越来越冷,我就怕过河的时候会被风吹到沟里去。哦,不,塔桥吊起的时候,我甚至过不了河。” 怨气扑面而来。 有关宿舍的话题算是彻底聊不动了。 所罗门举手投降,掏出一份《曼彻斯特卫报》,说道:“好了好了,给你赔罪行了吧?今天的报纸我都还没读过,你先来。” 因为左翼报纸的先锋性,《曼彻斯特卫报》在年轻人中颇受欢迎, 尤其是大学生,就喜欢这种叛逆的感觉。 尼科利奇伸手接过, “谢啦~” 他直接翻到书评的版面,想读一读报纸对《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和《无人生还》的评价。 都说《曼彻斯特卫报》有绝对独立自主的立场,他到底要看看是不是真的。 没想到的是,书评版面异常干净, 上面用超大的加粗字体写着: THE SCOTSMAN SOLD 20,000 COPIES! 《苏格兰人报》 售出 两万份! …… 整个书评版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三行,没有其它任何内容。 可就是这句话让尼科利奇的心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躁动,就好像点燃了一团旺盛燃烧的熊熊烈火,怎么浇冷水都浇不灭。 大概是因为昨晚没睡好,他竟有些虚脱, “唔……这个是……” 所罗门抬起头, “怎么了?” 尼科利奇看了眼所罗门正在翻的书,发现是《海滨杂志》,很多话憋在胸口,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他才说道:“我看完了。” 所罗门愕然, “这么快?” 肯定不可能这么快。 尼科利奇只是单纯的因为情绪激动而看不进去。 此时此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句“《苏格兰人报》售出两万份”,也不知道这几个单词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就像思想钢印一样印在脑海里,无法抹除。 “算了,不看了。” 尼科利奇摆摆手,将《曼彻斯特卫报》还给对方。 所罗门倒也无所谓,顺手接过。 他把《海滨杂志》丢到一边,快速翻了几页《曼彻斯特卫报》,视线在某一个版面上停留, 几秒钟后,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脸色涨红。 尼科利奇不由得惊讶, 他十分确定,自己刚才的状态应该跟现在的所罗门差不多。 啪—— 所罗门合上了报纸。 尼科利奇投来探寻的目光,小心谨慎道:“蒂里,你怎么了?” 所罗门目光闪烁,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将视线投在《海滨杂志》上微微停留,低声嘀咕道:“味同嚼蜡。” 说完,他转向尼科利奇, “尼加提,你看福尔摩斯系列的新作了吗?” 尼科利奇回答道:“看了,但没看完。我跟你的评价一样,味同嚼蜡。道尔医生似乎已经失去了创新的能力,福尔摩斯也像一个久久不愿退场的演员,表现得十分蹩脚。” 所罗门咋舌道:“啧,你这话说出去,不怕被福尔摩斯的狂热读者追杀啊?” 尼科利奇微妙地眨眨眼, “你不是吧?” 所罗门摇头, “当然不。人都是要成长的,我以前是喜欢福尔摩斯,但现在喜欢的是另一本悬疑小说。” 空气忽然变得安静, “……” “……” “……” 蓦地,尼科利奇开口了:“原来,你也读《无人生还》。” 所罗门嘿嘿一笑, “看来你也是。” 他把《曼彻斯特卫报》翻到了书评版,之后说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这几个单词,我总感觉热血沸腾的。上回有这种感觉,还是我第一次接触费边主义。” 尼科利奇没有接茬, 但看他的表情,明显和所罗门的想法一致。 所谓“少即是多”, 自从建筑大师路德维希提出该理念,这种极简的态度影响波及全球,从设计行业到广告行业,都把这四个字奉为金科玉律。 可1900年的人根本没见过这种新潮的玩法, 所罗门和尼科利奇只觉得精妙,又说不出具体精妙在哪儿。 两人沉默片刻,异口同声:“《曼彻斯特卫报》的编辑中有高人啊……” 第26章 荒唐 尼科利奇和所罗门本就是朋友,现在又发现对方是《无人生还》的同好,自然忍不住讨论剧情。 由于太过热烈,他们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发现已经荒废了一上午, 两人赶紧吃点儿东西,骑车回学校。 伦敦政经最初并不在国王大道,而是位于阿德尔菲的约翰街9号,直到后来开设了更多学科,阿德尔菲的校区无法容纳整个学院,理事会才选择搬家。 尼科利奇和所罗门进入校门, 他们刚往教学楼那边走了没几步,就被前面的两拨人给挡住了, 双方都有不下五十人, 放眼望去,茫茫多满是头。 人群中隐约传出一些词,诸如“福尔摩斯”、“Lu”、“《无人生还》”…… 不用猜都知道,因为《曼彻斯特卫报》的书评版,《无人生还》登堂入室,有了和《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在舆论方面抗衡的能力。 所罗门微微兴奋, “没想到,那版书评还是一篇檄文。” 檄文指古代用于晓谕、征召、声讨等的文书,特指声讨敌人或叛逆的文书,也指战斗性强的批判,声讨文章。 尼科利奇瞬间意会, “刚才我看得热血沸腾,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们挤进人群。 两拨人论战正酣,讨论《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和《无人生还》的销量。 尽管道尔的粉丝更多,但吃老本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 而Lu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未来可期, 两者一个在走下坡路,一个在向上攀爬,双向奔赴,最后到底是谁的销量更高不言自明。 终于,支持福尔摩斯的一方有人破防了, 他大声说:“你们这些人是不是有病?《无人生还》的销量再高又能怎么样?报社分你们一分钱吗?对了,我不是福尔摩斯的读者,我只是看你们不爽。” 这个发言可以说是典中典了,约等于现代的饭圈起手式: 纯路人,不是粉丝。 这一招用出来,跟躺在地上撒泼打滚没什么区别。 尼科利奇冷哼道:“那我原话奉还。你们这些人是不是有病?《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的销量再高又能怎么样?杂志社分你们一分钱吗?对了,我不是《无人生还》的读者,我只是看你们不爽。” 用魔法对抗魔法的效果很不错, 对面的人开始骂骂咧咧。 两拨人越来越激动,彼此靠近,相互挤压着站立的空间,眼看要大打出手。 这时,一个严肃的声音响起:“你们干什么!?” 众人回头, 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叼着烟斗站在那儿, 他没有留绅士胡,而是用蓄起的胡须覆盖住了整个下巴,这一点足以让他和一般的英国绅士显出明显不同。 立即有人认出了他, “校监先生。” 校监是英联邦地区高等院校的校务会议主席,负责主持校董会和毕业大典,以及决定学校长远发展愿景。 伦敦政经的校监是乔治·伯纳德·萧, 他还有另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 萧伯纳。 萧伯纳分开学生, “都没课吗?” 如果是现代,学生们肯定作鸟兽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可1900年是个各种思想碰撞的年代,学生秉承“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一原则,因为讨论而“顶撞”老师的事时有发生。 他们没有散去,反而围上了萧伯纳, 叽叽喳喳, 七嘴八舌, 添油加醋, …… 总算是把事情说清楚了。 萧伯纳一个头两个大。 他也算半个媒体人,之前一直从事新闻工作,为《明星报》、《星期六评论》撰写了很多关于音乐和戏剧的评论文章, 所以,他肯定知道那场在《泰晤士报》总部的沙龙,也听说过陆时的言论。 “都先停下!” 萧伯纳摆摆手,接过一份《曼彻斯特卫报》,翻到书评版。 随即,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聪明。” 能看得出来,他对于《曼彻斯特卫报》搞事的手法持赞许态度。 所罗门说:“校监先生,您觉得《无人生还》水平如何?是不是比《巴斯克维尔的猎犬》更好?” 萧伯纳是个已经成名的现实主义戏剧作家, 道尔和陆时则是通俗小说家, 在1900年,两者的关系约等于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存在一条清晰的鄙视链。 萧伯纳皱眉, 在易卜生的影响下,他一贯反对王尔德“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大力倡导以讨论社会问题为主旨的新戏剧, 这导致他对陆时并不感冒,因为陆时在沙龙上说过欣赏王尔德。 萧伯纳不置可否,随手往前翻报纸, 没想到,一篇文章意外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主标题是《卡哈马卡的冲突》 副标题是《为什么印加帝国没能战胜西班牙,反而被西班牙征服》 萧伯纳喃喃自语:“真是一个会引起争议的副标题……哼哼……作者似乎在暗示什么。” 他怀着好奇心继续往后读。 结果,那篇大块头的文章只是抛出了问题,并高屋建瓴地笼统回答,没有详细地进行剖析, 文章显然还有后续,只是受限于篇幅,没法写出来。 但无论如何,作者笔锋老辣、分析有理有据,无疑是一个对历史、地理、政治、经济、生物都有研究的跨学科学者, 单看这篇文章的水平,来伦敦政经教书已经绰绰有余了。 萧伯纳愈发好奇,看向作者栏, 那里清晰地印着一个笔名,只有两个字母: Lu。 萧伯纳愣在当场。 按照鄙视链,戏剧作家>通俗小说家,可这并不意味着链条的前端已经到头了, 就比如为报社撰稿的政治评论员,无疑是排在戏剧作家前面的。 “咕~” 萧伯纳咽了口唾沫, 尽管早就听说陆时被《曼彻斯特卫报》和《每日电讯报》约过稿,但文章这么快就能见报,还是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他问四周:“《无人生还》的作者是不是Lu?” 众人一齐点头。 有福尔摩斯的拥趸急了,说:“校监先生,《无人生还》的质量很一般,销量也不行……” 萧伯纳忍不住笑, “你们啊……守着金矿却不知道挖掘。” 他把那篇文章给学生们指了出来。 一时间,沉默席卷。 在这片沉默中,萧伯纳开始考虑自己刚才产生的那个念头—— 让陆时客座授课。 伦敦政经并入伦敦大学联盟后,马上要迎来扩张,已经提上议程的学科就有地理学、哲学、国际关系学、历史学、法学、心理学、社会学, 这些科目都需要师资力量。 但陆时的身份是留学生,还是一个中国人, 让他客座,哪怕没有固定的教职,只是讲几节课,会不会也显得过于荒唐了? 第27章 传播 时间来到十一月的上旬, 伦敦逐渐阴冷,清晨雾凇沆砀,让巡警们不得不穿上披风,在晨雾中巡逻。 在这样的氛围下,《枪炮、病菌与钢铁》走上正轨。 因为《每日电讯报》给陆时发的是专栏,只有一周一次的频率,所以,当《曼彻斯特卫报》已经开始刊载第十章的时候,《每日电讯报》才发出去一期。 可即便如此,陆时还是崭露头角。 不再只有小说读者,越来越多的上层人士开始讨论起了Lu这个名字。 …… 白金汉宫。 维多利亚女王刚刚洗漱完毕,正在吃早茶, 门外传来轻快灵动的脚步声。 一名少女抢进房间,说:“外祖母,今天的《曼彻斯特卫报》来了,还有Lu的文章。” 女王呵呵一笑, “好好,给我看看。我便用陆先生的文章来佐餐。” 这段时间,都是玛格丽塔陪女王用早餐的。 玛格丽塔快步走上前,把报纸递给女王, 女王看了看,发现只有一张,其它版面早就已经被摘出去了, “这就是今天的吗?” 玛格丽塔点头, “对。” 于是,女王眯眼阅读。 今天的主标题有点儿意思,《辽阔的天空与偏斜的轴线》, 副标题则直接得多,《为什么在不同的大陆粮食生产传播的速度不同?》。 “嗯,有趣。” 女王认真研读。 她年岁大了,精力往往很难集中,做什么事都容易打瞌睡, 可不知道为什么,阅读陆时的文章时总能全神贯注,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轻好学的年纪。 当读完最后一段的时候,女王才惊觉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杯中的红茶都已经凉透了。 女王不由得击节赞赏:“写得真是好啊……” 说着,转向一旁的玛格丽塔, “这个中国人确实神奇。” 玛格丽塔微笑,拿起一个空的瓷杯,重新倒上热茶。 她低声问:“外祖母,西班牙人征服印加帝国的故事是真的吗?那真是一段传奇,比《荷马史诗》还要让人热血沸腾。” 玛格丽塔的眼中闪着向往的光。 女王不由得苦恼, 玛格丽塔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野了,跟她那个母亲一样,总想成就一番大事。 不过,女王自己也没立场说人家, 从她继位起,英国就四处开战,掠夺来的财富成就了日不落的伟业, 没有人比女王性子更野。 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女王开始向守成的方向发展,再加上君主立宪制的不断深化,白金汉宫已经开始被边缘化,王室也逐渐沦为英联邦的吉祥物, 伦敦现在真正的政治核心在威斯敏斯特宫、白厅、唐宁街。 女王轻咳一声:“无论怎么看,那段西班牙的历史都应该是真的。” 玛格丽塔愣了愣, “您知道?” 女王的脸上露出笑容, “不,我的历史学虽然不错,但陆先生写的文章中细节太多,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我认为那段历史是真的,是因为……呵呵……你觉得英国对外战争的时候是怎么做的?” 女王用最慈祥的语气说出了最铁血的话。 玛格丽塔露出崇拜的表情, 但很快,她回过神, “外祖母刚才说陆先生的文章中有很多细节,您说他一个中国人是怎么弄清西班牙的历史的?” 女王摇头, “我也不知道。” 神秘的中国人…… 玛格丽塔默默叹了口气,思绪逐渐飘远, 陆先生真是一个谦谨的人,博闻强识、才华过人,却在外祖母抛出橄榄枝让他做王室的家庭教师时直言拒绝,似乎对名利毫无想法, 而且,从他那天在沙龙的表现不难看出,他并不是没有手腕, 这样的人,为什么甘愿隐于乡野? 玛格丽塔想着心事,无意识地盯着桌上的报纸,双眼慢慢失去焦点。 女王清了清嗓子, “丫头,给我倒一杯茶。” 玛格丽塔因为发呆,没有听见。 女王提高了音量:“丫头,给我倒一杯茶!” …… “给我倒一杯茶。” 远在瑞典,哥德堡大学的一间办公室里,鲁道夫·契伦正指使别人帮自己倒茶。 结果,旁边的同事吐槽:“鲁道夫,你读报纸读傻了吧?我又不是你媳妇儿。” 契伦这才想起自己不在家中。 他尴尬地摸摸鼻子,说:“你们看没看《曼彻斯特卫报》?不得不说,英国也不全是野蛮人,有那么几个有水平的。” 同事好奇, “你不是一直以保守派自居的吗?为什么读《曼彻斯特卫报》?” 契伦更尴尬了。 事实上,他一直把自由派的报纸当厕所读物,有屎就读,没屎就不读, 所以,能读到《枪炮、病菌与钢铁》纯属偶然。 可就是那么一次,让他完完全全地读了进去,读完前四章的同时蹲了整整三个小时的坑,起来的时候下半身都是麻的,差点儿倒进坑里。 这之后他就拍了一份电报给伦敦的朋友,让朋友定期寄送报纸。 同事好奇道:“有不错的文章?” 契伦点了点头, 他是拉采尔的信徒,认为政治与地缘高度绑定,或者干脆就是一种国家固有的空间现象, 因此,在他眼中,国家等同于国土、版图,是一种具有特征的具体地域。 这也是契伦成为保守派的原因。 可惜的是,他的理论没有基础依据,被很多社会学学者批为空中楼阁。 但《枪炮、病菌与钢铁》用一个个严谨的论证给足了依据,让契伦的那些想法不再是空想,有了落地的可能。 就比如现在已经连载的部分, 其中提到了文明起源的两个重要前提: 一、有大型可驯化的动物,可以提供奶、肉、皮毛,甚至交通和军事; 二、有可栽培的农作物,可以提供稳定的食物。 这两者无疑都具有很强的地域性。 尽管契伦将来想把自己的学说命名为地缘政治学,是典型的的社会学科, 但他认为,《枪炮、病菌与钢铁》中提到的那些有关地理、生态的自然科学的内容,才是政治的基础。 契伦合上报纸,心中有一种情绪在酝酿, 他忽然说道:“不行,我得去一趟伦敦。” 同事们听得一呆。 有人问道:“鲁道夫,你不会真的准备去投敌吧?” 契伦曾经受到过伦敦大学联盟的多所大学邀请,让他去英国做政治研究并且授课, 这也是同事们用“投敌”这一说法来开玩笑的原因。 契伦摇了摇头, “我只是觉得我的未来在伦敦……不行,我得给萧拍一封电报。” 同事们面面相觑, 未来在伦敦? 这话跟投敌有什么不同吗? 第28章 夜不能寐,获益良多 吾友萧惠鉴: 近日偶然读到一系列大作,其行文意出尘外,深入浅出地讨论了世界文明之兴衰,乃社会学典范之作。 吾观之夜不能寐,获益良多。 …… 萧伯纳一边读契伦拍来的电报,一边感慨, 没想到《曼彻斯特卫报》都已经卖到哥德堡去了,实在是出乎意料。 而且,看电报的意思,契伦似有赴英的打算,说是要结交一下作者Lu,如果可能,互相引为挚交好友,退一万步,当不了朋友,就算拜师也不是不可以。 萧伯纳不由得苦笑, 契伦一定是看陆时行文老辣,把陆时当成了某位在威斯敏斯特宫占据一席之地的议员老爷,这才心甘情愿当门下走狗, 要是他知道陆时只是个年轻的中国留学生,不知会作何感想。 当然,拜师这事儿不靠谱, 因为陆时现在的“学生”已经足够多了。 随着时间推移,《枪炮、病菌与钢铁》的影响力逐渐发酵,伦敦政经的学生们制作《曼彻斯特卫报》的剪报,有的甚至传起了手抄本, 再这么下去,陆时的影响力都要超过萧伯纳这位校监了。 萧伯纳将电报收好,目光右移, 在他的右手边,十几份《曼彻斯特卫报》被整齐地摆着,占据办公桌三分之二的面积, 每一份报纸上都用铅笔写满了批注。 这段时间,他也一直在追读,越读越是惊叹于陆时的博闻强识, 如此高端的跨学科学者,在大学任教绰绰有余。 只是陆时的身份…… 萧伯纳苦恼,一时间竟觉得办公室有些闷热,便决定出去走一走,转换心情。 1900年的大学和现代的大学完全不是一个概念,环境差得非常大: 没有修剪平整的草坪, 没有林立的伟人雕像, 更没有集中发放猪饲料的食堂。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办公楼、教学楼和图书馆。 萧伯纳朝图书馆的方向走。 沿路,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聚在一起,穿着厚厚的大衣,坐在墙根、树下,研读手抄的小册子,完全无视校监的视察。 萧伯纳放缓脚步,听学生们在讨论什么, “Lu认为,被人类种植的植物反而是不利于野生生长的个体,这是为什么?” “很简单啊……嗯……比如小麦,小麦自己传播种子的效率很低,却正因为这一点,有利于人类的采集、种植、培育。” “那么Lu的意思是,自然的意志主导优胜劣汰,但人类的意志反而让这种优胜劣汰变得不存在了,所以,‘优’和‘劣’的定义并不是那么绝对。” “唔……为什么我竟然感觉你的歪理邪说有些道理。” …… 讨论的内容太飘,萧伯纳已经快要跟不上了。 听了一阵,他终于忍不住上前,说:“你们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尽量别用人格化的方式去理解事物。” 学生们抬头,似乎有些迷惑。 萧伯纳继续道:“就比如你们说‘自然的意志’,这就是一种人格化。自然没有意志,优胜劣汰是一个现实的、冷冰冰的过程,没必要用那种修饰。” 他自己说完都觉得奇怪, 一个剧作家,竟然说没必要用修饰,就挺离谱的。 学生们面面相觑, 忽然有人问道:“校监先生,您刚才说的那些内容,是Lu所想的吗?” 萧伯纳又不是陆时肚子里的蛔虫,当然不知道, “这……我不好说。” 话音刚落,学生直接开怼:“那您说的话没有任何意义啊。” 没有任何意义啊…… 任何意义啊…… 意义啊…… 啊…… 萧伯纳差点儿当场背过气去,就差嗑速效救心丸了。 结果,致命打击还在后面, 那个学生又道:“校监先生,您受大家的爱戴与敬佩是因为您是著作等身的剧作家,至于生物学、历史学、地理学、社会学,您还是不要轻易发表高论了。” 一旁的小伙伴压低声音提醒道:“说话悠着点儿。” 前者不以为意, “校监先生是绅士,不会在意这些的。” 萧伯纳吐血,却一点儿办法没有,还必须表现得非常大度, 他笑着摆了摆手, “无妨,学术讨论这种事,言语之间难免有些冲撞。” 说着,萧伯纳呵呵一笑, “而且你们刚才说的也没什么错,我本就不擅长生物学、地理学。但要纠正你们一点,历史学和社会学,我还是有一些发言权的。” 这话透着一丝丝卑微,像是努力要为自己找回场子。 学生们交换视线, 有人说道:“那……校监先生,我有一个问题。” 不好的预感在萧伯纳心中升腾而起, 但话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说:“你讲,我尽力回答。” 学生立即开口了:“Lu在文章中提到了地理因素是怎样塑造社会的,举了西班牙和印加帝国的例子,校监先生,我是西班牙人,我自己都不清楚那些……” 一看就是要问西班牙对印加帝国的那段征服史。 这哪是萧伯纳能回答的, 他双目一闪, “对了,你是从西班牙来伦敦求学的,我记得你叫尼……尼……” 学生接过话茬, “我的名字是尼加提·尼科利奇,这位是我的朋友,蒂里·所罗门。” 萧伯纳露出欣慰的笑容,分别拍了拍两个小伙子的肩膀,说道:“嗯,很好!你们两个很好!有如此好学的精神,又有刨根问底的求知欲,不怕将来不成器。” 尼科利奇和所罗门二脸懵逼, “校监先生……” 萧伯纳摆摆手, “好了,你们继续讨论吧,我就不在这儿打扰你们了。” 说完,一溜烟地朝办公室去了。 回到办公室,萧伯纳猛地坐进扶手椅里,拿出烟斗狠狠地吸了一口,随后抹掉前额的汗珠。 “呼~” 他长出一口气,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都要把陆时这样的人才留在大英! 萧伯纳拿出纸笔,草拟电报: “尊敬的沃德豪斯爵士……” 约翰·沃德豪斯,第一代金伯利伯爵, 从1847年开始,沃德豪斯就以世袭贵族的身份出任上议院议员,逐步积累政治筹码,是杰出的政治家,自由党中坚, 同时,沃德豪斯也是伦敦大学联盟的名誉校长。 一般来说,萧伯纳不喜欢和上议院的人接触,但现在已经由不得个人喜好来左右决定了, 他的学生们需要校监放下面子! 萧伯纳笔锋诚挚, 尊敬的沃德豪斯爵士: 近日偶然读到一系列大作,其行文意出尘外,深入浅出地讨论了世界文明之兴衰,乃社会学典范之作。 吾观之夜不能寐,获益良多。 …… “阿嚏!” 正在远渡重洋的契伦打了个喷嚏。 第29章 上门请教 《枪炮、病菌与钢铁》, 火了! 陆时再次去《曼彻斯特卫报》办事处送稿的时候,被斯科特请进了主编室,好吃好喝地伺候。 斯科特说:“我本以为只有《无人生还》那种通俗小说才能显著地促进销量,没想到……哈哈哈哈哈!对了,还有一件事,你上次给我出的主意,现在已经被各大报纸效仿了。” 陆时一时没理解, “什么主意?” 斯科特在办公桌上翻了翻,找出之前的一期报纸, THE SCOTSMAN SOLD 20,000 COPIES! 《苏格兰人报》 售出 两万份! …… 正是那次的书评版。 陆时作为现代人,对这种博人眼球的事儿早就习以为常了, 就比如英国的《太阳报》,在王妃诞下第一胎男孩的时候,没有写其他的新闻标题,而是直接把“THE Sun(太阳报)”改成了“THE Son(圣子)”,既八卦、又讽刺, 短短两个英文单词,堪称2013年最佳文案。 如此看来,英国佬本身就很会, 只是在1900年,他们还没有觉醒就是了。 斯科特说道:“这次书评版之后,各大报纸打广告、发头条的版面全都变了。亲爱的陆,你改变了新闻业。” 一顶高帽子直接扣在了陆时的头上。 陆时赶紧摆摆手道:“斯科特先生实在是过誉了,我纯粹是为了自己。只有《无人生还》卖得好,我才有稿费,才能出名博上位,你说是吧?” 斯科特哈哈大笑, 他非常欣赏陆时的坦诚。 陆时又说:“你刚才说起了《曼彻斯特卫报》的销量在攀升,为什么我没有感觉?” 斯科特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陆,你得想想读你那些文章的都是些什么人。” 陆时沉吟片刻,懂了。 即使《枪炮、病菌与钢铁》已经做过通俗化处理,学术性依然很强,普通人喜欢读的少之又少, 真正的读者,是那些搞社会学研究的人。 陆时问:“所以,在大学的销量非常好?” 斯科特摇摇头, “不只如此,还有威斯敏斯特宫、唐宁街、白厅。” 这些都是英国政要活跃的地方。 尽管陆时有预感会发生当下的情况,但真的事到临头,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斯科特继续补充:“对了,还有海外,这一点也是我没想到的。” 本来,斯科特计划先把《曼彻斯特卫报》发展成全国性报纸,再依托英国庞大的殖民体系,把报馆开到全球各地,成为真正的全球性大报, 这也是《泰晤士报》的发展策略,斯科特是有样学样。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快, 任谁都不会想到,因为陆时,《曼彻斯特卫报》打开了海外市场,在欧洲很多大学畅销, 一所大学卖个三位数不成问题,总量算下来也是不小的数字。 斯科特一脸的春风得意,心中感谢道尔, 没有道尔,他绝无可能认识陆时。 所以, 感谢道尔八辈祖宗! 斯科特翻箱倒柜,拿出一个小茶罐,神秘兮兮地说:“这可是我的珍藏,听说是你们清朝皇帝用的贡茶。尝尝?” 不等陆时推辞,他已经把茶叶放进了茶壶里,然后哼着歌准备糖和奶。 陆时张张嘴,终究没说话, 唉…… 英国人喝茶喜欢加佐料就加吧,入乡随俗。 斯科特小心翼翼地泡茶。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办事员的声音响起:“斯科特主编,来了一位清朝的老绅士,自报家门说是叫辜冯敏,想见见您。” 斯科特皱眉, “辜封迷,这名字怎么听着有几分耳熟?” 陆时差点儿没笑出声, 他清了清嗓子,低声提醒:“辜鸿铭。辜——鸿——铭——” 蓦地,斯科特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就转为兴奋的潮红, “快请!快请!” 办事员立即离开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斯科特转向陆时, “在我们英国流传着一句话,‘到中国可以不看三大殿,但不可不看辜鸿铭’,如果我没记错,辜鸿铭先生是爱丁堡大学的高材生,跟你肯定有话可聊。” 陆时当然知道斯科特为什么如此兴奋。 辜鸿铭学博中西,有“清末怪杰”的称号, 他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马来西亚等9种语言,翻译了四书中的《论语》、《中庸》、《大学》,创获甚巨,热衷向西方人宣传东方的文化和精神,并对西方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也难怪斯科特会知道辜鸿铭。 作为《曼彻斯特卫报》的主编,斯科特肯定想让陆时和辜鸿铭会面,并做一些有思想碰撞的对话, 在他脑海里,连新闻稿的标题都已经起好了—— 《异国他乡的重聚》。 也不管陆时和辜鸿铭认不认识,就是得用“重聚”这样的词,味儿才正。 主编室内的两人等了一阵,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斯科特说:“请进。” 大门被推开, 一个拄着手杖的中国人走了进来。 陆时第一眼看过去,首先注意到的不是对方的五官或体型,而是那两撇尖端微微上翘的胡子,简直比英国绅士还要英国绅士。 斯科特走上前, “您就是辜先生吧?” 没想到《曼彻斯特卫报》的主编如此热情,辜鸿铭明显愣了一下, 接着,他露出笑容, “斯科特先生,您可以叫我Tomson。” 辜鸿铭是一个矛盾的人, 他说自己叫Tomson,并不是因为他崇洋媚外,而是因为他本就出生于英属马来西亚槟榔屿,Tomson是他的本名, 可就是这么一个“外国”人,一生致力于沟通中西文化并诉诸翻译事业, 但又因为他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后来的北洋政府),导致他的国学水平不足,再加上动辄“Sorry”、“Thank you”的装X行为,常被各路文豪嘲笑,笑他水平不足。 陆时对这样的历史人物没什么实感,在一旁站着,权当看个西洋景。 辜鸿铭也注意到了陆时, “果然!果然如此!看到那个笔名,我就在想,只有中国人会用‘Lu’。没想到啊没想到……” 他打量陆时,眼中满是惊奇。 听其言、观其行,辜鸿铭这次到访应该是专门来找陆时请教的。 陆时过去与辜鸿铭握手, “久闻辜先生大名,没想到在异国他乡有幸相见。” 辜鸿铭有点儿别扭地伸出手与陆时握了握, 他实在没想到陆时那么年轻,自己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过来求见,实在是太掉价了, 这么想着,他的态度比刚才冷了些。 第30章 大才!这是大才啊! 辜鸿铭仔细打量陆时, 年轻…… 太年轻了! 如此青年才俊,留在英国岂不可惜? 辜鸿铭沉吟片刻,忽然低声问道:“陆先生为何剪了辫子?” 用的是汉语, 显然,有借题发挥的意图。 陆时心中明镜似的,做思考状,没有急着回答。 辜鸿铭就更不会着急了,静静等待。 本以为陆时会给出“融入英国”之类的回答,没想到,陆时竟然说:“辫子打理起来太费劲,剪了方便。您知道的,伦敦这边用水要花钱,我一个穷学生,必须省吃俭用。” 一句话给辜鸿铭整不会了,当场噎住,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儿。 气氛诡异, 主编室内一派安静。 斯科特轻咳一声, “两位,你们能不能用英语交流,让我也加入进来?” 辜鸿铭深深地看陆时一眼,这才点点头,改用英语说道:“斯科特先生,请原谅我在异国他乡乍见同胞的激动。乡音无改,乡音无改啊……” 斯科特不傻,怎么可能看不出陆时和辜鸿铭刚才已经过过招了? 但有些事看破不说破, 他呵呵笑着说:“辜先生来此,可是要讨论陆先生的社评?” 话题被轻描淡写地绕了回来。 辜鸿铭也借坡下驴, “没错。我看了那些文章,犹如醍醐灌顶,所以特地从中国赶来请教。” 这属于睁着眼说瞎话, 从佛山到伦敦,少说得用四十天的时间,那时候陆时都还没穿越呢,《枪炮、病菌与钢铁》更是没影的事。 事实上,辜鸿铭是“逃”来伦敦的。 1900年的7月至8月,八国联军先后占领大沽、天津,并增兵至3.4万人做好了入侵北京的准备, 有见识的人都知道北京倾覆在即,必然早做打算。 辜鸿铭就是在那时候南下的。 后来,光绪被挟逃亡西安的事情传出,辜鸿铭心灰意冷间登船,来到伦敦,准备之后转往爱丁堡,却没料到无意间读到了陆时的文章,这才生出前来拜访的念头。 但陆时也不准备戳穿辜鸿铭, 他谦虚道:“闭门造车之作罢了,辜先生过誉。” 辜鸿铭摆手, “陆先生何必谦虚?你的文章非常精彩,回答了很多问题。” 陆时说:“我的文章结论太多、证据太少,在房间里幻想得太多、走出门实践得太少。所以我才会说是‘闭门造车之作’,若是我因此觉得自己能登堂入室,那就贻笑大方了。” 这段话说得十分真诚。 辜鸿铭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自我贬损,不由得哑然。 他心中对陆时又高看了一眼, 年轻人能不被一时的成功冲昏头脑,实属不易。 一旁的斯科特见两人又不说话了,便主动担负起主持人的职责,问道:“陆先生的文章总会提到文明发展史,那你对于中国是怎么看的?为什么技术先进的中国会被原本落后的欧洲赶上呢?” 这个问题还算中性,不敏感。 而且,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中还真有一章《中国是怎样成为中国人的中国的》, 陆时信手拿捏, “不知斯科特先生可曾听过郑和七下西洋?” 斯科特茫然。 辜鸿铭帮忙解释道:“在永乐三年……唔……我想想……在1405年至1433年,中国船队曾七下西洋,最远到达过红海沿岸和非洲东海岸。” 斯科特一脸震惊, “这么远?那中国的航海技术应该很强。” 陆时说:“不用‘应该’,就是很强。不过,朝廷后来颁布了禁海令,船坞就此荒废。” 斯科特倒没有多吃惊, “美好故事的开头总会有丑陋的结尾。这种开倒车的事情,不光中国有,全球各国都有,上世纪80年代,伦敦还通过了继续使用煤气街灯的法案呢~” 听了这话,陆时和辜鸿铭对视一眼,拳头都硬了,甚至想狠狠地抽斯科特, 使用煤气街灯能和禁海令比!? 陆时说:“但是中国的例子有一点不同。明朝是个大一统的封建帝国,只要皇帝一个决定,就可以使全国的船队停摆、技术停滞。而且,这种决定造成的结果根本无法挽回。” 以小见大, 这话表面上说的是禁海令,但其实说的是资本主义萌芽和工业革命萌芽被扼杀在摇篮的原因。 辜鸿铭陷入了沉思, “大一统是坏事?那欧洲的分裂是好事?” 他理解不了。 陆时没有回答,因为根本就没有回答的必要。 一旁的斯科特却琢磨出点儿味来了, “陆,你一直在文章中强调地理、生态的作用,现在想来,中国的大一统或许跟地理有很大的关系。海岸线平直、平原广袤、长江和黄河水量极大……呵……欧洲正好相反。” 陆时笑笑, “那要是万一中国首先实现科技突破并且殖民全球,这套地理决定论是不是又要改说辞?” 斯科特当场懵逼了, “啊?” 他怎么也想不到陆时会自我反驳。 陆时说:“刚才辜先生问我,‘大一统是坏事?那欧洲的分裂是好事?’,我没有回答,是因为回答不了。很多历史问题就像摇骰子,在拿开盅之前,谁也不知道谁的点大。” 辜鸿铭皱眉, “陆先生莫非忘了‘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陆时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既如此,辜先生,我问你一个问题,未来的中国会怎样?” 辜鸿铭瞬间语塞, 他要是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何至于如此纠结? 陆时说:“我写的那些文章,不过是拿出一点点材料,然后编出宏大的理论,说什么‘人类文明的发展’,其实就是夸夸其谈。历史,能用来总结,却很难用来预言。” 一套理论说出,陆时来到窗边,负手而立, 高人风范一览无遗。 辜鸿铭的呼吸急促起来, 大才! 这是大才啊! 目前孱弱的清政府缺的就是这种年轻有冲劲、学贯中西的人才。 辜鸿铭深吸一口气,说道:“陆先生,我们说一些关起门来才能讲的话。” 关起门来才能讲的话…… 这种说法实在是太亲切了。 陆时不由得想起穿越前参加某些重要会议,当领导说“我们说一些关起院门的悄悄话”,那就意味着接下来的会议内容更贴近实话,不能记录、外传,只能听听。 一旁的斯科特哪懂中国人的哲学,走到门边握了握门把手, “关着呢。关得好好的。” 辜鸿铭满头黑线, ̄□ ̄|| 陆时尴尬道:“斯科特先生,请允许我们鸠占鹊巢,占用一会儿你的主编室。” 第31章 它也配!? 斯科特离开了。 主编室内只剩两个中国人。 辜鸿铭开诚布公地问:“陆先生,可知我刚才为何要跟你提起剪辫子的事?” 清末民初有非常著名的“三条辫子”: 张勋、 王国维、 辜鸿铭。 这三个人在清朝覆灭,天下人都改了新发型后,还是固执地留着长辫子。 张勋是为了表示效忠清廷而留长辫; 王国维是为了宣扬传统文化; 辜鸿铭虽和王国维相似,却也有其他原因。 他问陆时:“陆先生,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洋人是先进的,他们不留辫子也必然是先进的,所以你才要剪掉辫子,想要彻底融入伦敦的生活?” 陆时没吭声。 辜鸿铭也不需要陆时回答,继续道:“屁的先进!大清国缠足,欧洲不也有束腰吗?英女皇和曾经的沙皇、法皇,就比当今圣上高尚?” 在辜鸿铭看来,中国和西方都有黑暗与腐朽, 而西方不过是在拥有了新科技后,把黑暗和野蛮掩埋在了表面的繁荣之下。 这正是辜鸿铭一边留辫子、一边留绅士胡,家里的衣柜既有西装西裤、又有马褂长袍的原因, 反正谁又不比谁高贵。 关于这件事,陆时和夏目漱石其实持相同观点。 陆时安抚对方:“辜先生,我和很多英国媒体人打过交道,这帮人是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大家脱了衣服,一样的光溜溜、赤条条,又会有什么不同?” 辜鸿铭大喜过望, “你有这个态度就说明你还清醒!既然如此……” 话音未落,就被陆时打断了:“辜先生,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可以明确地回答你,我不会回去的。” 辜鸿铭愕然, “为什么?” 陆时说道:“君不见百日维新的前车之鉴?” 辜鸿铭脸色不由得暗了暗,随即道:“陆先生,这件事并非皇上的过错。你应该知道是那位太后……” 辜鸿铭想说的无疑是慈禧, 但他或许是意识到臣子背后编排君主是欺君的大罪,所以住了口。 辜鸿铭话头一转, “皇上圣明,朝廷亦有改革之力。值此用人之际,正是可以大展拳脚、实现抱负的机会,陆先生何不回国效忠朝廷?只要全力以赴,来年定能以‘游学专门’名誉被赐‘文科进士’称号。” 陆时保持沉默,心里却是暗暗啐了一口,觉得辜鸿铭脑子已经不清醒了。 辜鸿铭看陆时还是不接茬,有些焦急,又说道:“陆先生刚才提到了百日维新,如此看来,你是支持君主立宪制的?” 陆时看了对方一眼, “辜先生,你恐怕不是君主立宪制的拥趸吧?” 辜鸿铭尴尬地摸摸胡子,不知该如何作答。 陆时继续道:“君主立宪,首先得有‘君主’,其次得有‘宪’,现在的中国有哪一条?” 辜鸿铭眉头皱起, “当今皇上正值壮年,陆先生何故有此不肖言论?” 陆时冷冷地哼了声,说:“八国联军逼近北京,光绪被挟逃亡西安。还京后,慈禧必然让其备位随朝,以欺天下视听。这样的光绪还配称为‘君主’吗?” 辜鸿铭瞠目结舌, 慈禧随朝? 这个说法未免过于荒诞了。 在陆时提出这个观点前,辜鸿铭从来都没有想过还有这种可能,但不知为何,他觉得事情极有可能朝陆时所预测的方向发展, 慈禧干的腌臜事儿还少了吗? 辜鸿铭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前额浮现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说:“这种事难道真的会发生?” 陆时面无表情, “可能已经发生了。只是消息传到英国还需要时间,所以我们暂时没有听说而已。” 辜鸿铭说道:“陆先生刚才还讲,‘历史,只能用来总结,却很难用来预言’,你这不就是在预言吗?” 没想到,陆时一脸无赖地说:“我收回刚才的话。” 二人暗室相谈,自然可以坦诚相待, 无论陆时说什么,他的话都不可能传出去影响他的声誉,自然没什么好顾忌的。 被陆时这么怼了一手,辜鸿铭一口气没顺上来,憋闷得捂住心口。 陆时无辜地摊开手, “那我换个说法好了。历史不能用来预言成功,因为历朝历代的成功都有其偶然性,且各有各的不同;但历史可以预言失败,所谓‘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辜鸿铭问:“那陆先生是以哪段历史为鉴的?” 陆时想了想,随口说道:“不用历史,就说几年前,慈禧太后修颐和园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辜鸿铭没想到陆时会这么说, 他好笑道:“陆先生想说北洋水师被挪用军费的事情吧?实际上,北洋水师并没有600多万两白银的军费被挪用,只是当时各地官吏在筹措太后生日的银两时,借用了为海军筹措军费的名义。是那些官吏把事情办坏了。” 陆时咋舌:“啧……辜先生没明白我想说什么。” 辜鸿铭不解, “那陆先生是何意?” 陆时说:“在光绪亲政以后,举国都在等待慈禧交出权力。慈禧面对这样的压力,又不愿意放弃权力,于是提出用修建颐和园来作为交换。我说的对不对?” 辜鸿铭的脑子有点儿转不过来了, 刚才他还准备给陆时上课,现在却表现得像个小学生,问:“交换?这如何交换?” 陆时无语, 就这老哥的水平还想给光绪招揽人才? 这不是搞笑吗? 陆时立即没了耐心,说道:“辜先生啊,你要是和你老娘住在一起,每天晚上连跟谁睡觉都做不了主,你还敢说自己是一家之主吗?” “噗!” 辜鸿铭喷了。 他擦着嘴说道:“陆先生怎么可以如此粗俗?” 陆时说:“不管怎么说,光绪想让慈禧搬出皇宫,慈禧本人却不这么想。于是,修建颐和园时的贪腐触目惊心,慈禧对这个情况心知肚明,但就是不查,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听到这儿,辜鸿铭豁然开朗。 他终究是一介学者,离权力中枢还有一段距离,所以雾里看花,根本看不透彻, 被陆时这么点拨了一下,他才明白。 陆时刚才说中国没有君主并非说瞎话,而是真的没有—— 有慈禧在,光绪根本支棱不起来。 也难怪陆时会预言慈禧随朝。 辜鸿铭反复思索着两人刚才的对话,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下意识地扶住身旁的扶手椅,缓缓坐下,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 陆时冷声说道: “ 辜先生想让我效忠清政府? 它也配!? ” 这句话犹如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辜鸿铭的胸口, 他两眼一黑,竟晕了过去。 第32章 见证 辜鸿铭晕倒,急火攻心只是诱因,主要原因在舟车劳顿, 从佛山到伦敦,太远了。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他都在伦敦的酒店休养。 陆时把人家气倒,自然要多去慰问,每次都叫上夏目漱石,三人一起打斗地主,整天斗得不亦乐乎。 “炸弹!” “靠!” “你这牌打得也忒好了!” …… 又玩完一局,辜鸿铭高兴得眉开眼笑。 夏目漱石总感觉辜鸿铭的手气好得离谱,而且这种好手气延续了几天,无法用科学解释, 他不由得看向陆时,目光中带着一丝丝的询问。 陆时偷偷眨眼,眼神狡黠, 一切尽在不言中。 辜鸿铭没注意到两人的眼神交流,兴奋道:“洗牌!快洗牌!” 三人的规矩是谁输谁洗牌。 陆时赶紧洗牌,同时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说:“辜先生,我看你这精神头好了很多啊,脸上的褶子都少了,比初见时都显得年轻。嗯,年轻十岁!” 辜鸿铭本应从伦敦前往爱丁堡,去自己的母校爱丁堡大学晃一圈,露露脸,顺便为自己翻译的儒学经典做宣传, 这也符合他长久以来对“中国传统文化并不逊于西方思想”的坚持。 可不知为什么,他醒来后就再没提过去爱丁堡的事。 陆时现在只想把人给送走咯。 辜鸿铭摇头, “老了,腿脚不利索,你看我休息这么长时间还没反过乏来,怕是一时半会儿出不得远门。” 两人相视而笑, 陆时:老狐狸! 辜鸿铭:小狐狸! 夏目漱石不由得打个冷战,感觉屋内的空气好像冷了几度。 辜鸿铭伸个懒腰,说:“陆先生,这个斗地主确实好玩,比英国绅士们玩的桥牌要更有意思。但是,这游戏明显是不公平的,为何还是会让人上瘾呢?” 陆时大笑, “这话说的,辜先生,赌博为什么会让人上瘾?” 辜鸿铭一摊手, “可我们又没玩钱。” 这倒是真的。 他们没有赌钱,倒不是因为道德水准高,而是因为夏目漱石这个牌搭子实在是太穷了, 而且,陆时的目的是把辜鸿铭哄开心,赌钱的成本太高。 陆时思考了一阵,说道:“我觉得有两个原因,其一,不对称的游戏本就有种魅力,地主一打二带来的爽快感比桥牌那种注重策略的纸牌游戏要大得多。” 辜鸿铭点点头,表示认同, “其二呢?” 陆时说:“其二,很多事情需要我们长年累月的努力才能获得成功的快感,但是在斗地主的时候很快就能获得,这也是为什么许多赌博游戏都设计成翻牌见输赢的原因。策略越简单,越容易上瘾。” 辜鸿铭有些奇异地看着陆时, 这个年轻人,仅仅是因为想哄自己开心,就发明出了如此有趣的纸牌游戏, 这是怎样的天才? 辜鸿铭说:“陆先生,我不是没见过青年才俊,就比如……嗯……蔡元培,你可听过这个名字?” 又是一位晚清民初的大佬, 陆时可不敢妄加评论,老老实实地保持沉默。 辜鸿铭笑呵呵的, “这个蔡元培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翰林院的庶吉士,殿试策论成绩才二甲三十四名。” 二甲三十四名还没什么? 老哥可真敢说。 陆时更不敢说话了。 辜鸿铭继续说道:“以蔡元培的这个成绩,我不可能记住他。可偏偏这个年轻人与众不同,在甲午战争爆发后开始接触西学,同情维新,写了不少文章提倡新学。结果,我一下子就记住了,想着此人不堪大用。你知道的,我最看不上康(有为)党,莫为书生空议论嘛~他那孔子改制考是什么信条?投机、野心、冒险、破坏!法兰西雅各宾派的信条罢了……” 这事儿说起来就没完了。 陆时干笑着打断道:“辜先生一心为了清廷,忠心耿耿。” 辜鸿铭摆摆手,还要再说。 这时,外面传来侍者的敲门声, “房间服务。” 辜鸿铭订的房间服务只有送报纸。 陆时过去开门,把一沓厚厚的报纸拿进来,放在辜鸿铭的案头,自己从中抽了一份《曼彻斯特卫报》来读。 奇怪的是,辜鸿铭似乎并不是真想读报, 他快速翻阅,像是在找着什么。 陆时这边一版还没读完,辜鸿铭那边就把该翻的都翻了,伸出手说:“陆先生,给我看看你的那一份。” 陆时把报纸递过去。 辜鸿铭又是那种翻阅速度, 过了一阵,他的目光猛地在某个版面上停驻, 良久, “呼~” 他长出一口气,将报纸放下,说道:“也就只有《曼彻斯特卫报》会报道中国的事了。” 陆时好奇地投去视线,发现那是国际版, 国际版的头条对英布战争进行了长篇累牍的报道,占据整个版面的四分之三, 剩下四分之一被分成多个小格子,其中一格提到了中国。 辜鸿铭用那种像是垂死之人的无力嗓音说道:“陆先生,果然如你所预言的那样,皇上还京后,太后让其备位随朝,自己垂帘听政,以欺天下视听。这个中国,没有君主。” 这件事是标志性的, 对于效忠清政府的汉臣来说,无疑是一记致命的打击。 无论是封建统治的维护派,还是支持君主立宪的维新派,都需要一个还能蹦跶的君主, 今天这件事,算是把两拨人的梦同时干碎了。 但陆时早就知道历史,清楚光绪在百日维新失败后就已经成了傀儡皇帝,所以没什么感觉。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辜鸿铭, “辜先生,你……” 忽然,辜鸿铭把报纸合上了,翻身下床, “走也~走也~” 陆时高兴, “你终于要走了?” 辜鸿铭不满地瞪他一眼,随后说道:“我在伦敦待着,就是想见证这件事。” 既然用“见证”一词,就说明辜鸿铭心中早已对陆时的预言没有怀疑,只是在等待着今天的结果。 辜鸿铭说道:“陆先生上次是怎么说的来着?‘你要是和你老娘住在一起,每天晚上连跟谁睡觉都做不了主,你还敢说自己是一家之主吗?’,我觉得这话对,简直就是人间至理。” 陆时哑然, “辜先生这是有几房姨太太?” 辜鸿铭哈哈大笑,没接茬。 他虽然提倡中西融合,却是坚定的一夫多妻支持者,为老不尊。 陆时想了想,问道:“辜先生要去哪儿?回中国?” 第33章 传说中的Lu 回中国吗? 辜鸿铭默默叹气, “不,我暂时不想回去。我要先去一趟爱丁堡,随后在欧洲各处转转。” 陆时担心道:“辜先生的盘缠可够?” 辜鸿铭说:“要不说你这后生不知道老前辈的厉害。我在莱比锡混的时候,有多少鬼佬以得到我亲手所赠的《论语》译本为荣,你觉得我会缺盘缠?” 说着,辜鸿铭拍拍陆时的肩, “你啊,将来必定要名震英伦,若是有什么地方用得着我,尽管提出来,我尽力而为。” 陆时惊讶地看着辜鸿铭, “辜先生,你这是不准备再回去了?” 辜鸿铭笑笑, “走也~” 同样还是这两个字,却没了刚才的苍凉,反而多了些豁达。 陆时虽然不是出身历史专业,但《走向共和》、《觉醒年代》这些电视剧还是看过的,且记忆深刻,所以知道辜鸿铭一直在清廷、北洋政府都有职务, 可现在看,辜鸿铭竟然有了急流勇退的心思。 陆时心里有点儿没底, 他确实引发过蝴蝶效应, 比如《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的提前发布,再比如福尔摩斯博物馆的提前开张, 但这些影响都只是发生在英国。 而辜鸿铭的身份不同,作为晚清民初有名有姓的学者,要是真的改变行动轨迹,会不会对中国历史造成不可预见的影响? 陆时说:“辜先生……” 话音未落,辜鸿铭就打断道:“陆先生,你一个打定主意要待在伦敦的人,就别再劝我了吧?” 陆时确实没立场劝人家,微微尴尬, 他良久才蹦出一句话:“辜先生,你得想想你那几房姨太太啊。难道真把她们撂下了?” 辜鸿铭嘴角抽搐,权当没听见, 看那样子是心意已决了。 事已至此,陆时也不再多想,起身帮辜鸿铭收拾行李,夏目漱石也上来帮忙搭把手。 三人很快整理好了,之后一起前往火车站。 从伦敦到爱丁堡的首选交通方式是火车, 1900年的英国已经拥有相对良好的铁路网络,覆盖全国,每天都有伦敦和爱丁堡之间的火车服务,甚至无须提前预定,到了火车站再买票也来得及。 辜鸿铭买了票,和陆时话别, “陆时,我托大直接叫你的名字,你不要介意。” 陆时当然不介意, 被叫“陆先生”他反而有些不习惯。 辜鸿铭又道:“我本来想帮你取一个表字,但仔细想想,还是算了。一、你在英国用不上;二、那些迂腐陈旧的东西你估计也不喜欢。什么时候你要回国,或许才会需要。” 陆时点头, “多谢先生美意。” 辜鸿铭展颜一笑, “你在英国好好治学,不要懈怠。” 说完这句勉力的话,辜鸿铭不再多留,径直往候车的大厅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人群里。 陆时松了口气, 总算是把这个老哥给送走了。 他对一旁的夏目漱石颔首示意,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两个英国人聊着天步履匆匆的走来。 经过陆时身边时,其中一人蓦地停下,有些诧异地回过头,目光落在陆时身上, 那人犹豫片刻,说道:“请问……请问是陆先生吗?” 陆时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那人有几分熟悉,但一时间也想不起来是谁。 那人伸出手, “我叫乔治·萧,剧作家。” 萧伯纳! 陆时立即想起了这个声震全球的名字。 难怪觉得眼前的人如此熟悉,原来是看过他的照片, 只是现代流传的照片多拍摄于萧伯纳晚年,而1900年的萧伯纳正值当打之年,所以只是五官能看出些许特征。 萧伯纳又介绍身边身边同行的人, “陆先生,这位是金伯利伯爵,约翰·沃德豪斯先生。” 沃德豪斯好奇, “萧,这位就是传说中的Lu?” 萧伯纳笑道:“没错,他就是传说中的Lu,本名陆时。我只是在《曼彻斯特卫报》上看过他的照片,所以不太敢确定,没想到刚才一问,竟然还真是本人。” 沃德豪斯点点头,看向陆时的目光中多了些审视。 过了一阵,他微笑着对萧伯纳说:“果然是青年才俊。萧,难怪你愿意为了他松口。” 陆时听得有点儿懵, “请问二位……” 萧伯纳摆摆手,准备说什么, 结果,沃德豪斯直接开诚布公地说道:“陆先生,萧不止是剧作家,同时也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校监。他想请你去客座,给学生们讲一讲你的文章。” 陆时更懵了, “可我是留学生啊。” 萧伯纳听得大乐,说道:“你们中国不是常说……额……学知识有前有后……” 夏目漱石低声纠正:“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是《师说》的名句,原文是‘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萧伯纳不由得连连点头, “对对对,就是这个。” 陆时一脸无奈, 现在确实处于求名求利的阶段,但任教实在是太高调了, “萧先生,我是来求学的,不是来教学的。” 沃德豪斯问:“你在哪个学院读书?” “啊这……” 陆时还真被问住了。 沃德豪斯露出一个捉摸不定的表情,用略带玩味的语气说道:“陆先生,提前跟你说一声,我是伦敦大学联盟的名誉校长,一般的谎话可唬不住我哦~” 陆时心里把不靠谱的清廷上上下下骂了个遍,脸上却是笑嘻嘻的, “当然当然,我本来也没想要骗任何人。” 沃德豪斯满意地点点头, “我相信你。” 相信个鬼! 陆时一脸无奈,问道:“沃德豪斯爵士,刚才您说萧先生松口,松了什么口?” 萧伯纳张嘴欲言, 沃德豪斯再次抢先一步说道:“萧,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 萧伯纳不由得诧异,有些奇怪地看了眼沃德豪斯。 沃德豪斯便看向陆时, “为了获得让你客座的机会,萧承诺给我们写一个讽刺……嗯……现实主义剧本。” 这肯定是一种利益交换。 那么,沃德豪斯所说的“我们”是谁? 陆时沉吟片刻,问道:“沃德豪斯爵士,您在上议院中有席位?” 沃德豪斯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欣赏, “聪明!难怪连温斯顿对你的评价都非常高,看来他的那些想法并非妄想。” 陆时顿觉压力山大, 先是女王, 现在又是丘吉尔, 自己才穿过来一个多月,怎么就被这么多大人物给盯上了, 难道是穿越者的福利? 第34章 新史学的奠基人 陆时的知识多来自书本,对英国一些偏门的政治人物并不了解, 就比如眼前这位金伯利伯爵, 确实不认识。 陆时唯有保持沉默,少说少错。 沃德豪斯继续道:“看来你听说过温斯顿的大名。也是,那家伙最近可没少在左翼报纸露脸,照着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他马上就要成我们自由党的人了。” 听到这话,陆时确实有一点儿惊讶。 英国驻南非的殖民总督的爵位是金伯利伯爵,以至于“金伯利”发展成了南非北部城市和北开普省的首府的名字。 按理说,沃德豪斯有这个爵位,应该是支持英布战争、支持对外殖民扩张的, 这样的人会是自由党? 或许是感到了陆时的疑惑,沃德豪斯问:“觉得奇怪?” 陆时摇头, “不奇怪。保守党的保守不尽相同,自由党却是各有各的自由。” 沃德豪斯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好!好一个‘保守党的保守不尽相同,自由党却是各有各的自由’,没想到陆先生一个中国人竟能把两党看得如此透彻。” 陆时心里哂笑, 自由党这种左翼党派属于典型的鱼龙混杂,内部多支系,内卷得要命, 再然后,内卷会演变成“自由不绝对等于绝对不自由”的比烂螺旋,导致党内斗争不止、内耗严重。 这也是自由党被工党取代的原因之一。 沃德豪斯说:“所以,陆先生能猜到我委托萧写的讽刺戏剧是什么主题了吧?” 陆时了然地点点头, 现在的英国首相是罗伯特·盖斯科因-塞西尔,保守党领袖, 就是这位仁兄发动了英布战争,并且在欧洲实行光荣孤立政策,以操纵欧洲均势,可谓大英搅屎棍的源头人物, 所以,盖斯科因-塞西尔及其内阁班底是许多自由党的眼中钉、肉中刺。 萧伯纳讽刺的内容恐怕就是这个。 陆时看向萧伯纳, “萧先生为了我何须做到这一点?” 萧伯纳虽然是擅长幽默与讽刺的语言大师,但作为剧作家,风骨肯定是有的,对“御用文人”这个词应当极度反感,不可能想写自由党的命题作文。 没想到,萧伯纳说道:“陆先生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陆时不解, “啊?我看轻自己?” 萧伯纳点点头, “陆先生,我的一位好友在电报中对你大加赞扬,甚至说你是新史学的奠基人。你何必妄自菲薄?” 这话并非简单的吹捧。 历史研究分为传统史学和现代史学, 传统史学突出对基本文史知识的考查,强调历史知识的客观性,强调对文史知识和既有研究成果的继承,重视基本史料的作用,注重严密的逻辑推理。 现代史学则截然不同: 摆脱了传统史学过分重视民族国家政治史的倾向,把研究的领域扩展到经济、制度、宗教、地理、家庭、人口等各个方面,拓宽了研究视野,丰富了研究内容; 同时,现代史学突破了传统史学宣扬的绝对客观主义的束缚,承认历史研究中人的主观能动性。 这些特点都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中得到了体现。 而根据历史进程,现代史学要等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才正式兴起, 所以…… “我是新史学的奠基人?” 陆时震惊。 萧伯纳看他不信,赶紧说道:“没错!给出这个评价的是我的朋友,鲁道夫·契伦,他在哥德堡大学任教,就是因为想请教你,才特意从瑞典赶来。” 沃德豪斯附和:“我们正在等他的火车。他今天在纽卡斯尔登陆,应该正往这边赶呢。” 陆时听到鲁道夫·契伦这个名字差点儿晕倒, 契伦是地缘政治学的提出者, 但是,他出名的原因不只是因为他的理论,还因为他支持侵略,成了二战中德国扩张的吹鼓手。 被这种人请教,想想就让人头大。 陆时无语。 看他又不说话了,萧伯纳就有点儿着急,继续劝道:“陆先生真的不用担心我。反正我本来就写过《魔鬼的门徒》和《布拉斯庞德上尉的转变》,这些都是讽刺类型的现实主义戏剧。” 确实,萧伯纳是虱子多了不怕咬, 他讽刺英国政客虚伪,是“做事多有主义”的: 英国要战争,便提倡爱国主义; 英国要抢劫,便提出公事公办的主义; 英国要殖民,便提出帝国主义的大道理; 英国要拥护国王,便有忠君的主义,可是要砍掉国王的头,又有共和主义的道理。 …… 这些话不可谓不尖刻。 陆时见萧伯纳十分真诚,也只好端正了态度拒绝道:“萧先生,我才二十岁出头,比很多学生还年轻,往讲台后面一站,不像那么回事儿啊!” 他是真不想蹚浑水。 萧伯纳说:“陆先生,你是不知道你的文章在学校有多火!放心吧,你的威望肯定够!” 陆时腮上的肉痉挛着跳动, “不行,不行不行,萧先生,我真不行!” 看他态度坚决,萧伯纳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再劝。 这时,旁边的沃德豪斯开口了, “陆先生,男人怎么能轻易说不行呢?” “噗~咳咳……” 一句话给陆时整喷了, 没想到英国人也会玩这种梗。 萧伯纳借机说道:“陆先生,你的那些文章引用的资料非常详实,无论是查阅还是整合,都应该花了不少的时间吧?说实话,你无须亲自做那些机械的工作,手底下带几个学生,做什么事情都简单些。” 这是赤裸裸的利诱。 话说到这个地步,陆时知道再难推辞,无奈道:“让我去讲几节课也可以,但是有两个前提。” 萧伯纳立即道:“你说。” 陆时说:“第一,我只单纯讲课,不干别的。” 他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忽悠几句还可以,真要是搞些教研、编纂课本什么的,那就头大了。 萧伯纳对这个提议也没有异议, “悉听尊便。我们也不能拴着你不是?” 陆时又道:“第二,正如萧先生刚才所说,我可能真需要学生们帮我干点儿活。” 萧伯纳不由得哈哈大笑, “这有什么问题?能为新史学的奠基人效力,这是他们的荣幸。” 新史学的奠基人…… 又一次被这么称呼,陆时不由得老脸一红。 他低声嘀咕:“还是得多磨炼……我这脸皮不够厚啊……” 萧伯纳没听清,问道:“陆先生,你刚才说什么?” 陆时摆手, “没,我就是想说,有机会一定看看萧先生的戏剧。” 萧伯纳大手一挥, “那没问题,有我带你去,包厢随便坐。” 陆时客座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35章 沉默术士——陆时 萧伯纳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带陆时去看戏剧。 两人前往皇家歌剧院。 坐在马车上,外面传来报童的喊声:“《无人生还》重刊咯!一册六章,物超所值!” 陆时这才想起之前和库珀商议过重刊的事,也不知道库珀联系的哪个出版社。 他让马车稍停,拉开车帘, “小孩儿,给我看看。” 结果,报童把书藏得死死的,同时说道:“这位先生,您手干净吗?可别弄污了我的书!这《无人生还》是书店在我这里寄售的,要是被弄脏、窝角,我能心疼死。” 陆时一阵郁闷, 被报童嫌弃,自己这个作者混得好惨。 旁边的萧伯纳不由得哈哈大笑,问报童:“一册多少钱?” 报童回答:“五镑。” 只有六章的内容却叫价五镑,比很多教科书卖得都要贵了,是绝对的天价。 萧伯纳微微诧异,从口袋里掏出钱。 报童把书递了过来, “您收好。” 萧伯纳接过书,恍然道:“原来是皇家出版局,难怪要价这么……嗯……皇家出版局!?” 萧伯纳一脸震惊。 皇家出版局,又称女王文书局, 单看这个名字就能猜到其具有官方属性。 事实也确实如此,皇家出版局出版内容多为政府官方文件、报告、议会文件,同时出版农业、林业、考古学、历史、艺术、教育、工业、商业、医学方面的书籍。 总之,皇家出版局是“正经”出版社,跟小说这种通俗读物几乎无缘, 除非是收藏款, 硬皮精装、 压纹烫金, 这样售价自然高。 萧伯纳小心地把书递给陆时,之后问报童:“你刚才说,这书卖得很好?” 报童点头, “嗯,非常好。比《海滨杂志》卖得都要好。” 这显然是夸张, 但夸张也有杀伤力,道尔要是听见这话,怕是会当场吐血。 萧伯纳挥手,让报童离开,之后对陆时说:“陆先生,我的《鳏夫的房产》和《华伦夫人的职业》非常受欢迎,曾在皇家歌剧院演出过。”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陆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什么?” 萧伯纳又说:“皇家歌剧院是伦敦最负盛名的老牌剧院,也是全世界数得上的大歌剧院之一。能在皇家歌剧院演出的,都是享有国际声誉的艺术家或剧团。” 陆时听得更迷糊了, 好一阵,他才理解萧伯纳的弦外音, 这老哥是看《无人生还》能倚靠皇家出版局重刊大卖,他为了文人的面子,硬要讲一讲自己的光辉历史。 陆时不由得想起一个关于萧伯纳的笑话: 萧伯纳曾到苏俄访问,在街头遇见一位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就和她一起玩耍。 离别时,萧伯纳对小姑娘说:“回去告诉你妈妈,今天和你玩的是世界著名的萧伯纳。” 不料,那位小姑娘竟学着萧伯纳的语气说:“你回去告诉你妈妈,今天和你玩的是小姑娘卡嘉。” …… 从这个笑话不难看出,萧伯纳同志是相当好面子的。 陆时忍着笑,说:“所以,我们今天是要看《鳏夫的房产》?还是《华伦夫人的职业》?” 结果,这句话把萧伯纳给干沉默了, “……” “……” “……” 车厢内一派安静。 陆时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心说自己怎么当了一回“小姑娘卡嘉”。 幸好,皇家歌剧院并不远,尴尬没能持续多久, 马车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萧伯纳买的是包厢票, 两人一齐上了二层最好的位置。 今天的戏剧是《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讲述温德米尔夫人不知丈夫私下接济并坚持邀请来参加她生日舞会的埃尔琳夫人是她离过婚的母亲,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结果,两人一坐下,萧伯纳就开始头头是道地分析, “陆先生,那段台词很离谱,‘如果你假装好人,人家就得对你认真;如果你假装坏人,人家就不会对你认真’,恐怕小朋友都不会这么说话吧?” 陆时挠头,总感觉萧伯纳的态度异常尖锐, 他笑着问道:“萧先生,今天这部戏不会是王尔德先生的作品吧?” 因为知道萧伯纳一贯反对王尔德“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陆时才故意这么说的,纯粹为了开玩笑。 结果, 萧伯纳:“……” 今天第二次沉默。 还真是王尔德的剧本!? 陆时无比郁闷。 舞台上的女子用翻译腔念着台词:“噢,我亲爱的……” 与包厢内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 过了一阵,萧伯纳才说:“虽然王尔德是唯美主义的鼓吹者,但在他的戏剧创作中却表现出了一种现实主义的批判态度。他的戏剧和我有很多相似之处。” 萧伯纳转向陆时, “陆先生喜欢王尔德的作品,想来应该是知道的。” 陆时唯有点头, “啊……是……不过我刚才不是故意……咳,我也不解释了,越描越黑,你就当我是故意的算了。” 萧伯纳被陆时的光棍态度逗笑了,转头继续将注意力放在舞台上,说道:“不得不承认,王尔德的水平很高。但有些地方确实还是有瑕疵的,就比如……” 萧伯纳微微停顿,显然是在搜肠刮肚寻找例子。 忽然,他说:“有了!就刚才那段,温德米尔夫人的追求者达林顿伯爵提到了英国的国防,王尔德选择一笔带过。如果是我,一定会多加讽刺,我在《布拉斯庞德上尉的转变》中就这么做了。” 萧伯纳开始大谈特谈自己的戏剧,絮絮叨叨了几分钟,才满足地呼出一口气。 他问陆时:“陆先生,我听说你也擅长文学批评,想来对讽刺、批判都很在行。如果是你来写,会如何着笔?” 陆时沉吟片刻,问萧伯纳:“萧先生,你觉得英国政府国防政策的目的是什么?” 萧伯纳一愣, 不是在讨论文学吗? 怎么忽然变政治话题了? 他低头思考了一阵,说道:“当然是保卫英国。” 陆时摆摆手, “不,萧先生,国防政策的目的是为了让人们‘相信’政府在保卫英国。” 萧伯纳一脸不解, “人们?谁?德国人?” 19世纪末20世纪初,德国的强势严重威胁了英国在欧洲大陆和全球的利益,英德矛盾成为欧洲的主要矛盾, 这也是萧伯纳会提到德国的原因。 陆时摇头, “不是德国人!是英国人!德国人当然知道英国没有被保护。” “噗~” 萧伯纳当即笑喷出来, “真是精彩的讽刺!没想到陆先生连戏剧都能写得……” 话音未落,萧伯纳一脸震惊地看着陆时,仿佛在看一个外星人, “……” 他第三次沉默了。 第36章 陆先生,你还说你不会戏剧创作? 萧伯纳是真的被打击到了。 他相信这个世界上的的确确存在着天才, 就比如他自己,15岁辍学,进入地产公司当抄写员,直到接触易卜生的剧本《培尔·金特》后,感受到“一刹那间,这位伟大诗人的魔力打开了我的眼睛”, 从那以后,萧伯纳的戏剧创作一发不可收拾。 这段经历已经很接近爽文男主的配置了。 可陆时…… 陆时才是真正的爽文男主! 一个中国留学生,在没有任何资源的情况下,写出碾压福尔摩斯系列的悬疑小说、写出获得新史学奠基人地位的人文社科著作, 现在,陆时又用事实证明了他还十分擅长政治讽刺。 简直就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 离谱到家了! 萧伯纳低声说道:“陆先生刚才所讲,是我接触过的最辛辣、最幽默的讽刺。” 陆时讲的段子出自《是!首相》, 这是部典型的政治讽刺剧,全球范围内都享誉盛名, 在21世纪有一个很出名的梗,“半部英剧治天下”,说的就是它。 《是!首相》有很多经典桥段, 例如,四阶治国论: 第一阶段,我们宣称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第二阶段,说也许有事发生,但是我们最好静观其变; 第三阶段,说也许应该行动,但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第四阶段,说也许当初能做点什么,但现在已经太迟了。 …… 嗯,非常真实。 陆时说:“萧先生,我只是讲了一个笑话而已。我并不懂戏剧创作。” 萧伯纳点了点头, 确实,陆时只是在讲段子, 可问题在于,萧伯纳写了那么多讽刺剧,愣是没写出同样精彩的段子, 更进一步地讲,英国所有的剧作家加在一起,无论死的还是活的,都没写出过那种水平的段子。 萧伯纳低头沉思一阵,说道:“中国有句话……嗯……我想想……好像是‘天下共乘一车’什么的。” 陆时一阵无语, “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你可以把‘石’理解成长度单位米,‘斗’理解成分米。” 萧伯纳颔首, “对,就是这句话。陆先生,你就是曹子建。” 陆时尴尬, 昨天被说成是新史学的奠基人就够让人不好意思了,现在倒好,又来了个“曹子建”。 他赶紧说道:“萧先生,这么夸我可有些过了。” 这种否定就很苍白。 在萧伯纳眼中,陆时是谦虚。 他说:“陆先生,如果你真的没那么厉害,那我们这些剧作家又是什么?你随口一说,就是辛辣、幽默的政治讽刺,我却从未有过此等犀利的笔锋。你就别谦虚了。” 萧伯纳的眼中闪烁着真诚。 陆时挠头, 自己已经被赶鸭子上架要跑去伦敦政经授课了,可别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剧本什么的,倒不是不能写,实在是《枪炮、病菌与钢铁》还没完结,精力不够, 写书的人都知道双开有多累。 陆时说:“萧先生,我觉得你写不出那种辛辣的讽刺,不是你的问题。” 萧伯纳坐直身体,像个认真听讲的学生。 给文豪讲课,陆时额头直冒汗。 他目光游移了一阵,锁定到舞台上, 此时,《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的剧情已经进行到了一半, 为免温德米尔夫人出丑,埃尔琳夫人出来承认扇子是自己的,使女儿得以暗中离去。 饰演温德米尔夫人的漂亮女演员咿咿呀呀地念着台词: “噢,我亲爱的……” 陆时双眸一亮,说道:“对了!严肃!” 萧伯纳不解, “严肃?” 陆时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用手指点了点舞台,说道:“现实中,谁会这样拿腔拿调地说话?” 说着,陆时还不忘举例: “哦,我的老伙计,我向圣母玛利亚起誓,这感觉简直是糟透了。相信我,可以顺便等等那些真正了解这件事的人来告诉我们答案。简直没有比这更能让我快乐的事了。” “噗~” 萧伯纳笑喷了。 陆时现场编造的台词虽然有夸大之嫌,但不得不承认,英国当下的戏剧创作确实存在这种问题。 但这依然解答不了萧伯纳的疑惑。 他继续说道:“陆先生,我当然知道这个问题,所以我才会提倡新戏剧,而不是王尔德所谓的‘为艺术而艺术’。可事实上,无论是王尔德还是我,都没有你那么高的讽刺水平。” 陆时无语, 文豪都这么认真的吗? 只能继续忽悠了。 陆时说:“萧先生,你觉得政治讽刺戏剧应该具备哪些特点?” 萧伯纳沉思,过了好一阵才说:“我想,应该是通过剧情,以相对严肃的方式呈现政治的真实面貌……唔……” 萧伯纳低下头,似乎想到了什么。 陆时摆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循循善诱道:“萧先生,很接近了。” 萧伯纳受到鼓舞,双眸一亮, “想通过剧情呈现政治的真实面貌并不难,而且这种戏剧非常容易吸引人。但它的问题也很明显,与其说它是政治讽刺,更不如说它只是带了政治元素的普通戏剧。” 萧伯纳紧紧盯着陆时, “陆先生,你一定是这么想的!” 陆时恍然大悟, “原来我是这么想……咳咳……我的意思是,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萧伯纳点头,继续道:“所以,那种方式写出来的剧本,政治讽刺不过是点缀,核心其实是人与人的斗争。” 陆时不由得感慨, 文豪就是文豪, 萧伯纳所说的内容,非常接近现代一些政治剧的形态, 例如付费率极高的《纸牌屋》前两季(后面完全烂掉了), 再例如叫好不叫座的《大明王朝1566》, 这些电视剧吸引人的点并不只是政治题材,还包括人与人的斗争。 陆时赞同道:“萧先生,以那种方式写出来的剧本,很难对一个特定的话题进行非常尖锐的解构,与讽刺是天然相悖的。” 萧伯纳问:“那应该用何种方式呢?” 陆时首先想到的还是《是!首相》,因此回答:“单元剧。” 说完,他才想到1900年没有单元剧的概念,于是解释道:“简单来说,单元剧的每一幕都自成体系、是一个精美小巧的结构,即一个单元,但各单元之间又紧密联系、环环相扣。” 萧伯纳看着陆时,两眼冒光。 陆时被盯得心里发毛, “怎……怎么了?” 萧伯纳笑了, “陆先生,你还说你不懂戏剧创作?” 陆时不由得为难道:“萧先生,我已经够忙了,你不会还想让我……” 萧伯纳有些遗憾地叹气, “陆先生要在伦敦政经客座开讲,时间紧、任务重,我还不至于提出那么不合时宜的要求。” 第37章 客座 萧伯纳说到做到,之后几天确实没有邀请陆时进行戏剧创作。 陆时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把时间和精力全都放在了《枪炮、病菌与钢铁》上,终于在12月初完成了最后的几个章节。 于此同时,给伦敦政经的学生们授课的时间终于到了。 …… 清晨,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 校门前。 尼加提·尼科利奇骑着车赶到学校,就发现校门口围满了人,其中还有不少生面孔。 他抵肘往人群中挤, “让让!都让一让啊!” 没人搭理他。 人群就像一坨致密的水银,看似在流动,却根本没有见缝插针的机会, 尼科利奇几次冲锋都无功而返。 就在这时,人群中传来蒂里·所罗门的声音:“尼加提,你怎么现在才来!?陆教授的讲座马上就要开始了!” 尼科利奇骂骂咧咧:“我TM从塔桥来的!” 塔桥从建成后就有开放时间的限制,不是随时都能通过的, 而且,塔桥还经常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故障,就比如升起来让船通过,却放不下去,导致交通中断,每个月总会有那么三四次。 所罗门哈哈大笑, “我来接你!” 他穿过人群与尼科利奇会合,然后合力往大门的方向挤。 两人周围都是议论声, “真的是个那个Lu吗?” “应该是!我在《曼彻斯特卫报》上看过照片,Lu是个中国人,而今天要在伦敦政经开讲的这个Lu也是中国人。” “听说Lu的本名叫露丝,那不是女人名吗?” “不,应该是卢——植——,你个蠢货,中文名都念不好。” …… 一片喧闹。 尼科利奇这才知道人群都是来干什么的,问所罗门:“咱们学校也不管管?” 周围太嘈杂,所罗门没听清, “你刚才说什么?” 尼科利奇只好扯着嗓子又重复一遍:“我刚才问,咱们学校怎么不管管?” 所罗门翻个白眼儿, “你忘了咱们学校现在已经是伦敦大学联盟的一员了吗?这些人中,有伦敦大学学院的、有皇家霍洛威学院的、有工艺和娱乐学院的,甚至还有国王学院的。” 尼科利奇一愣, “工艺和娱乐学院在伦敦大学联盟里?” 所罗门被问住了, “不在吗?” “在吗?” 两人对视。 然后,他们异口同声: “这里有工艺和娱乐学院的人,不能入内!” “这里有工艺和娱乐学院的人,不能入内!” 一瞬间,人群安静了一下,接着就全部转移了目标,对工艺和娱乐学院的人集中输出,要把他们赶出去。 所罗门和尼科利奇身上的压力一下子小了很多,灵活地钻过人群。 两人好不容易进了学校,长出一口气, “呼~” 所罗门说:“本来,陆教授的讲座是安排在室内的,但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只能改到中心广场。” 尼科利奇点头道:“意料之中。” 两人继续往前走。 越接近中心广场,人越多, 但奇怪的是,学生们反而能保持音量,交流也是窃窃私语。 尼科利奇低声问道:“你有没有准备什么问题?” 说着,他拿出一张写满字的纸,在所罗门面前抖了抖, 所罗门定睛一看,发现纸上写满了问题: 一、文章中提到了猪、牛、羊、马,那么,鱼算不算驯养动物?有没有必要驯养鱼? 二、长期注定理论是真的吗? 三、病菌是印第安种族灭绝的根本原因吗? …… 整整十九条。 这也太认真了! 所罗门不由得嘿嘿一笑,臭屁地指指太阳穴,说道:“我的问题都在这儿存着呢~” 尼科利奇上去给了对方一拳, “装!” 就在这时,学校的老师来到了广场,维持秩序。 学生们渐渐站好队。 萧伯纳站到女王的雕像下,双手微微抬起。 现场瞬间安静。 萧伯纳满意地点头,说:“今天,在多方,尤其是在沃德豪斯爵士的努力下,我们有幸请到了新史学的奠基人——Lu,也就是陆时教授来为我们做讲座。” 刚说到这儿,下面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萧伯纳再次抬手示意。 掌声戛然而止。 萧伯纳便继续说道:“机会难得,我希望同学们能够认真听讲,深入思考。” 说着,萧伯纳对一旁点点头, “请陆教授开讲。” 啪啪啪—— 掌声响起。 刚一开始非常热烈,但当陆时本人出现时,逐渐变得稀稀拉拉。 尼科利奇低声道:“虽然早就知道陆先生年轻,可是……这也太年轻了吧?比报纸上的照片还要年轻!” 所罗门吐槽:“就《曼彻斯特卫报》上那几张糊成一团的照片,你能看出什么?” 不只他们,所有人都很惊讶。 学生们虽然知道陆时是留学生,可留学生也分很多种, 就比如夏目漱石, 1867年生人,1900年留学,都34了。 而且,这种例子在东亚留学生群体中非常普遍,所以大家刚开始都以为陆时得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学者。 可现在看,怎么像个二十多的年轻小伙子? 议论声渐起。 陆时咳嗽一声, “咳……各位,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其实,我自己也有同样的疑问,为什么校监先生要把我请来当这个劳什子客座讲师?我明明还辣么年轻……” 下面的学生哄堂大笑。 陆时摊手, “其实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我的文章能在《曼彻斯特卫报》上刊登,并让《曼彻斯特卫报》快速打开海外市场。” 说着,陆时伸出一根手指, “我说一个数字,7391。” 学生们不解,面面相觑。 陆时继续说道:“这个数字,是《曼彻斯特卫报》在刊载了我的文章后,于海外销售量的增长。而且,这个数字之所以只有7000多,是因为《曼彻斯特卫报》在海外的投放量有限。” 萧伯纳不由得皱眉, “陆先生到底想做什么?” 一旁的契伦也是满脸的不解,说道:“学生们最讨厌的就是权威,拿报纸的销量说事,不会适得其反吗?” 果然,有人朝陆时放炮了, “你的意思是,因为你的文章卖得足够好,所以你是正确的?” 陆时摇头道:“不,不不不。报纸销量,只是让我有了站在这里的资格。如果你还是无法理解,那不妨转换一下视角,想想你为什么不能站在我的位置上?” 这话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一时间,群情激奋。 第38章 小白兔真是好忽悠啊…… 萧伯纳一个头两个大, 早知道陆时猛,可也没想到这么猛,这才第一天客座,就把全校的学生惹恼了。 一旁的契伦却忍不住笑, “厉害!当真厉害!” 萧伯纳无语, “这有什么好厉害的?” 契伦说道:“重症需用猛药,方有生机。陆先生……陆教授这是看明白了,温吞水地说些有的没的,根本镇不住下面这帮学生,反倒平白被人看轻。” 这么说倒也没错, 只是…… “这药会不会下得太猛了点儿?!” 萧伯纳还是很担忧。 契伦跟着“嗯”了一声,说:“看陆教授怎么发挥吧。我相信他。” 萧伯纳吐槽:“你当然相信他。‘新史学的奠基人’这个称号还是你安给他的呢~” 言外之意,陆时如果真的在历史学有建树,契伦也能鸡犬升天, 契伦尴尬地笑笑。 其实,他刚见到陆时的时候,也非常惊讶于陆时的年轻, 但真正与陆时有过接触,轻视之心自然消失。 契伦有些遗憾地说道:“要是可能,我十分愿意跟着陆教授一起做些学术研究,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虽然支持我的研究方向,却不愿意指导。唉……” “跟着陆教授一起做些学术研究”明显是含蓄的说法,直白地讲,就是认陆时为导师。 萧伯纳看契伦一眼, “你那研究,说‘海洋帝国可以变为陆上强国,再以陆上强国的姿态控制住海洋’,这一点在英国很吃香,可你又指出,‘德国海陆兼并,具备争夺强国地位的重要条件’,这不是自讨没趣吗?陆教授是见过女王的,怎么可能跟你厮混?” 契伦不由得愕然, “陆教授见过女王?等等,他见过女王,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伯纳没接茬,视线转到讲台上,说道:“好了,先看他怎么化解危局。” 此时的陆时正被群起而攻, 学生们都很不服。 陆时抬起手,说道:“安静。” 当然,没人搭理这句话,学生们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陆时倒无所谓,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下面的学生们表演。 吵架,一个人是吵不起来的, 渐渐地,人群竟然变得安静了。 众人的目光锁定在陆时身上,酝酿着某种情绪,好像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陆时说什么都要反驳。 陆时提高音量, “各位同学,不要扛着权威反权威。” 这句话给学生们当场整不会了, 一时间,竟没人吱声。 陆时微笑着说道:“各位之所以认为我能力不足以胜任讲师……不,准确地讲,你们只是怀疑,你们怀疑我的能力不足以胜任讲师,是因为我非常年轻,对不对?” 这没有什么好否认的。 立即有人点头, “说的没错。” 陆时笑了, “你们天然地认为,年纪轻的人学识不足,只有年长者才配当讲师,这显然是一种迷信权威的表现,不是吗?这和我用《曼彻斯特卫报》的销量证明我的能力,本质上是一回事。” 萧伯纳听了,不由得点头,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陆时的辩才很好。 学生们没有被完全绕晕, 有人说:“那并不是一回事。年长者更适合当讲师,这是逻辑推理的结果,因为学识的积累需要时间!” 陆时笑容更盛,说:“我可以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畅销作者更适合当讲师,这是逻辑推理的结果,因为销量的积累需要学识,学识的积累需要时间!” 两人说的话看似有理,实则都有不小的漏洞,属于杠精抬杠。 陆时摊手, “再讲下去会变成无休止的纠缠……嗯……我想想……你们听说过高斯吗?数学王子高斯。”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一个人文社科类的学者干嘛要讨论数学家。 陆时继续道:“我想,你们应该都听过那个故事。高斯上小学时,数学老师出了一道计算题,1+2+3+…99+100,让学生们把100个数一个一个地加起来……” 这个故事非常出名,以至于小学、初中阶段学习的等差数列求和公式也被叫做“高斯求和”。 下面的学生十分无语, 老生常谈的东西,实在是很难让人提起兴趣。 没想到,陆时竟然话锋一转, “同学们,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在接触这个故事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不是都把高斯当成了等差数列求和公式的发明者?” 众人不由得愕然, 陆时的问题很新颖,确实是他们之前从没考虑过的。 结果,有人问出了一个更新颖的问题:“啊,难道不是吗?等差数列求和公式不就是高斯发明的吗?” 一瞬间,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了那个学生身上。 陆时努力憋着笑,解释道:“同学,高斯生于1777年,那个时候都已经有微积分了,怎么可能连简单的等差数列求和公式都不知道呢?” 提问的学生老脸一红, “我学的地理,对数学……啊……你们别误会,我不是国王学院的。” 伦敦国王学院的学生把头扭向一边,装不认识。 陆时努力憋笑, 良久,他才说道:“退一万步讲,即使对数学史不甚了解,我们也总该有一个简单的逻辑判断能力。你们相信在高斯之前,阿基米德、牛顿这些人在计算1+2+…+100的时候会闷头硬算?” 众人沉默。 他们都被陆时抛出的问题吸引住了。 萧伯纳的眼中满是赞许, 学生们下意识地认为陆时提起高斯是为了说明有志不在年高, 结果,陆时忽然一个急转弯,出乎所有人意料,立即吸引了学生们的注意力, 能有这种授课效果,实在是太成功了! 人群中的尼科利奇和所罗门忍不住对视一眼, 尼科利奇问:“你小时候是那么想的?” 所罗门点点头, “你也?” 两人都意识到了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他们小时候在接触高斯的故事的时候,都默认了高斯是等差数列求和公式的发明者。 可这个结论的漏洞如此明显, 正如陆时所说的那样,如果这么简单的东西要等到高斯出世才发现,那18世纪之前的数学得有多低级? 莱布尼茨、 伯努利兄弟、 欧拉、 …… 这些大神的脸要往哪儿搁? 陆时说道:“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东西。读故事如同读史料,要有基础的逻辑判断和逻辑推理能力,同时结合多方面进行考量。虽然,我被校监先生称为‘新史学的奠基人’,但我认为,应该用‘现代史学’来称呼这种跨学科的史学观。” 学生们静静地听着,显然已经忘了质疑陆时的能力。 陆时嘴角勾起一个阴险的弧度, 小白兔真是好忽悠啊…… 第39章 陆时:??? 出手, 然后降服。 陆时就是这么做的。 他看着那帮认真听讲的学生,心中颇为得意,脸上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高人模样。 他说:“你们应该都读过我写的那一系列文章,所以肯定知道系列的开头:印加帝国皇帝阿塔瓦尔帕率领168名瓦剌卡战士俘虏了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 广场上的学生们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所罗门说:“陆教授讲反了吧?” 尼科利奇摇摇头, “不会,陆教授刚才提到了‘瓦剌卡战士’,这个词是从克丘亚语中直译而来的,意为‘吊索投石者’。能用到如此生僻的词,怎么可能是无意为之?” 所罗门震惊, “你这也知道?” 尼科利奇没好气地说:“你别忘了我是西班牙人,检索那段历史的资料,我比你擅长。” 两人窃窃私语。 而且,不只是他们,其他学生也都在议论, 可就是没人站出来质问陆时。 陆时呵呵笑道:“我看你们都憋着话呢,怎么不说?刚才那股质疑权威的劲头到哪里去了?” 学生们哄笑, 广场上的气氛更上一层楼。 有人问:“陆教授,难道不应该是西班牙征服印加帝国吗?您的文章已经分析了,地理、环境促使欧洲发展,让欧洲文明先进于其他文明。” 陆时点点头,又摇摇头, “任何倾向于绝对化的论点,都难免存在问题。” 此话一出,学生们再一次懵了。 陆时的文章充斥着地理决定论,但他刚才的那种论调,无异于否认自己在文章中的观点。 契伦无法接受, “陆教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萧伯纳赶紧制止道:“鲁道夫!你冷静!” 契伦严肃道:“萧,你别忘了我来伦敦的目的,就是为了依靠陆教授的才智和博学来完善地缘政治理论。结果,现在倒好,他竟然主动缩了,那我该怎么办?” 契伦转向陆时, “陆教授,请你清清楚楚地解释你刚才表述的观点!” 压力骤临, 空气中仿佛满是粘稠的沥青,让人呼吸困难。 能看到两位教授的论战,下面的学生们既紧张又兴奋。 陆时说:“各位,你们可知道中国有一个朝代——明朝?我在文章中提到过的。” 尼科利奇说:“您还讲了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因为他的决定,导致郑和下西洋昙花一现,明朝没能大规模开展海上贸易并殖民东南亚。” 陆时大点其头, “对!那么我现在问一个问题:如果朱元璋不是一个极端保守的自耕农主义者,而是一个倾向于海洋贸易的统治者呢?” 这话把所有人问住了。 陆时又说:“你们不了解明朝的话,没关系,我换一个你们熟悉的……嗯……加洛林王朝,假如当初加洛林王朝没有分裂而是延续了下去,欧洲会不会出现统一?” 加洛林王朝是8世纪~10世纪统治法兰克王国的封建王朝,由其家族惯用名字加洛林而得名, 王朝最终走向解体,是因为皇帝的病逝。 渐渐地,有人明白陆时想表达什么了。 如果人类的历史是一条曲线,那么,地理和生态就是这条曲线的标尺, 但曲线并不光滑,反而存在着一个个突兀的点,这些点就是“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它们亦在历史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所以不能只看标尺对曲线的影响,却看不到曲线本身的复杂性。 陆时说道:“讨论人类文明发展这件事本身没什么,但绝对不能轻易盖棺定论。凭什么现在就开始讨论‘欧洲文明为何优越于其他文明’这种命题?要我说,一百五十年后,中国还有可能统合亚欧大陆并主导世界呢~” 历史是一场文明之间的长跑, 短期爆发固然吸引眼球,但最后谁能占据魁首尚未可知。 可是,中国…… 想到那个遥远的东方国家会制霸亚欧大陆,学生们都不相信。 陆时倒也不准备说服他们,继续道:“所以,你们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学生们一同点头, 可问题在于,明白是明白了,人也被陆时整糊涂了。 在《曼彻斯特卫报》上刊登的一篇篇宏文明明是陆时所著,他甚至因为那些文章获得了“新史学奠基人”的称号, 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要反驳自己? 广场上诡异的安静, “……” “……” “……” 学生们不由得面面相觑。 陆时叹气, “看来,你们还是不明白。我在讲座开始的时候,首先提到了什么?” 高斯的故事?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契伦忽然狠拍了一下手掌,说道:“我明白了!陆教授最先提到的是一个概念,‘现代史学’。” 学生们也反应了过来。 陆教授刚才自己反驳自己,是想让大家的焦点不要集中在文章的那些结论上,而是要着重深挖豁达纵横的史学观。 一旁的萧伯纳说:“没这么简单。你们难道忘了陆教授还批评过‘扛着权威反权威’的行为?所以,同学们,你们一定要多多质疑陆教授的文章,质疑得越多,他越开心。” 还能这么理解的? 陆时人傻了。 但学生们把萧伯纳的话当了真, “没想到陆教授如此认真,竟为了提点我们,自己反驳自己的观点。” “就是啊,能写出那些文章的人,学术水平怎么会低?” “陆教授是中国留学生,这一路走来,不知道蒙受了多少白眼。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不计前嫌,指导我们这些英国学生,我们必须要好好报答他。” “最好的报答就是好好学习,质疑他的文章。” “没错,狠狠质疑!” …… 陆时:??? 他看向萧伯纳, “校监先生,你……” 话说到一半儿就停下了,因为实在不知该怎么解释。 萧伯纳却是笑容灿烂, “陆教授不用谢我,能让这些孩子们感受到你的良苦用心,我就心满意足了。” 陆时心中有一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却只能无奈地笑, “谢谢校监先生。” 萧伯纳摆手道:“说了不用谢。真的,真不用谢。” 他的脸上写满了真诚。 第40章 折服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伦敦大学联盟的学生都以质疑《枪炮、病菌与钢铁》为荣, 这种现象引发了大量思想碰撞,导致历史学、社会学的学者井喷, 他们有两个共同点: 一、自称是陆时的弟子; 二、自称是现代史学的信徒。 陆时也因此被称为“现代史学之父”,成为后世历史学者顶礼膜拜的人物。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此刻的陆时正被一帮小伙子围攻, 尤其是一个名叫尼加提·尼科利奇的西班牙学生,拿着一张纸逐条提问,整整十九个问题,每一个都颇有深度。 这些问题陆时不是不能回答,就是觉得麻烦, 因为《枪炮、病菌与钢铁》里面的新概念太多,拔出萝卜带出泥,解释起来很容易触发连锁反应,那可就没完没了了。 陆时双手下压,示意学生们安静, 随后他说:“诸位,记住我刚才的话,不要把我文章中的结论当金科玉律,重要的是跨学科的研究方法,你们自己多思考,比被我强硬的灌输要好得多。” 所罗门拉了尼科利奇一把, “就是,别问了。” 尼科利奇还是意犹未尽, “可……” 话音未落,不远处响起一个声音:“陆教授,刚才您提到了朱元璋。关于他的事,您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您真的认为他有可能成为一个倾向于海洋贸易的统治者吗?” 所有人愕然, 倒不是对这个问题有什么异议,而是提问者的声音听着颇为尖细,像是个女生。 循声望去,只见那人捂得严严实实,围着大围巾,甚至带上了耳套, 即使已经是12月上旬,伦敦应该也不至于那么冷才对。 学生们窃窃私语, “女生?” “嘶……好像是女生……” “哪个学院的?” …… 他们惊讶,是因为1900年的伦敦大学联盟各院校都未开放招收女子。 陆时盯着那个妹子,仔细观察, 很快,他认出了对方, 是玛格丽塔! 没想到女王真的从善如流,把公主送来读大学了。 “咕……” 陆时咽了口唾沫,问道:“这位同学,你是哪个学院的?” 玛格丽塔说:“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我就是因为听说了陆教授的大名,才选择的这所大学。” 尽管嘴巴被围巾挡着,声音含糊,但还是能听得真切。 这一下,学生们都确定了, 确实是女生没错!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玛格丽塔的身上。 陆时轻咳一声, “关于刚才的问题,朱元璋。中国的统治者坚信‘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朱元璋因为之所以不敢乱开国门,其实也是受了前朝的影响,唐有安史之乱、宋又是蒙古……” 说不下去了, 因为根本就没有人在听。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玛格丽塔给吸引了过去。 陆时看向萧伯纳。 萧伯纳无奈地耸耸肩,用口型回复:“沃德豪斯爵士送来的,我没办法。” 伦敦大学联盟各成员学院从招生到资助,都是独立运作的, 但在行政上,各学院又受到联盟节制,所以,荣誉校长沃德豪斯开了尊口,要把高贵的公主殿下送进伦敦政经学习,萧伯纳实在是没什么立场拒绝。 而且,作为费边主义者,萧伯纳支持渐进式的改革, 看到王室变得越来越开放,他开心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拒绝? 陆时相当无语, 女王曾邀请他做王室的家庭教师,他拒绝了,结果兜兜转转,还是变成了玛格丽塔的老师,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缘分。 陆时清了清嗓子, “各位……各位同学!” 学生们回神,视线重新落在陆时身上。 陆时说道:“你们都注意点儿,要有绅士风度,别一个个表现得跟没见过女人似的。” 一句话引得哄堂大笑。 大家都自在了不少。 陆时说:“怎么?你们不支持女性来大学读书吗?” 这个问题放到现代看简直就是笑话, 可在1900年,却真的是一个全员参与讨论的社会焦点, 尤其是风气保守的英国,两党因为女性的选举权与被选举权几乎在所有层面展开了角力,女性读大学的权利自然也是重中之重。 有人小声问道:“陆教授,你支持吗?” 陆时已经在伦敦的精英阶层中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认可,可以适当地表达观点, 但有些特别敏感的话题,还是要保持谨慎。 陆时沉吟片刻, “我相信很多人都知道巴黎大学招收女学生的事。但你们应该还不知道,巴黎甚至已经有女子任教的先例了。” 这事儿不要说学生了,就连萧伯纳都不知道, 他好奇地问:“哪所学校?” 陆时“嗯”了一声, “就在今年三月,巴黎西南部的赛福尔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开设了一门理科——物理学,其讲师就是一位波兰裔女性,玛丽亚·斯克沃多夫斯卡·居里。” 女子师范学校有女老师很正常, 但如果科目是物理学,那可就不是教着玩的了。 众人沉默。 人群中,玛格丽塔藏在围巾后的嘴唇不由得咬紧了, 她很想提醒陆时还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对女子上大学的态度到底是支持还是不支持。 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她能来伦敦政经读书,已经托了陆时的福,不能再给陆时惹麻烦。 结果,陆时竟然自己把话题绕了回去:“关于女子读书这件事,我们的支持与反对并不重要。” 有人不解, “这是什么意思?” 陆时笑了笑, “我刚才提到的那位女讲师可不是一般人,她有一篇论文,《论沥青铀矿中含有一种放射性很强的新物质》。在论文中,她说明了88号新元素的发现过程,并将其命名为镭。我相信,她很快就能凭借对放射性的研究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 在场的大部分是文科生, 对放射性、对镭,他们都没有什么概念, 但诺奖就不一样了, “女性获得诺贝尔奖?” “陆教授可真是有够异想天开的……” “说不定是真的呢?” “不可能!” …… 学生们普遍不赞同陆时的说法。 陆时摆摆手, “没关系,就让我们彼此保留意见,拭目以待。” 接着,他继续话题:“我举居里夫人的例子,所想表达的意思其实很简单。一件事,如果能发展生产力,那么无论我们如何支持或反对,都没有意义。” 有人问:“陆教授的意思是,女子读大学可以解放生产力?” 陆时哈哈大笑, “这可是你说的,我什么都没说。” 油滑! 众学生忍不住给陆时贴上了这样的标签。 可神奇的是,他们对陆时表现出来的油滑一点儿也不反感,反而觉得那是一种机智的表现。 所谓“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 他们已经被陆时折服了。 第41章 巴黎来信 客座授课到了下午一点多才结束, 就这样,学生们还意犹未尽,甚至有拿着自己手抄的小册子找陆时签名的。 直到萧伯纳出面才维持住了混乱的局面。 学生们渐渐散去。 契伦找到陆时, “陆教授的视野确实与一般学者不同,让我的思路又开阔了不少。也许,地缘政治学的几要素应该改一改,不再重点着眼于统治与权利……” 陆时知道契伦的理论对二战德国起到了怎样的影响, 如果真能让浪子回头,也算是善莫大焉。 至于蝴蝶效应的问题, 陆时已经不再考虑那些有的没的,直接摆烂, 既来之、则安之。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 这时,萧伯纳终于驱散了学生,走过来,邀请两人道:“一起吃饭?” 陆时看看学校大门的方向,发现那里仍有很多学生在等自己,焦急的模样就像在等偶像,遂无奈道:“学校有食堂?现在这个情况,我恐怕出不去。” 萧伯纳不由得大笑, “无妨,去我那儿简单吃些面包、喝杯咖啡,晚上再去餐厅吃顿好的。” 三人朝办公楼走。 路上,萧伯纳低声问陆时:“陆教授,对于女子上大学这件事,你的态度到底是……” 欲言又止, 话没问出口,却已经等于问了。 陆时不由得叹气, “校监先生,我刚才说的那些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萧伯纳了然地点头, 虽然陆时没有明确地支持女权,但从他表达的观点来看,其倾向是不言自明的。 陆时看萧伯纳的表情,就知道对方还是没懂, 他说道:“将来有一天,各种权利组织或许会变成与现在截然不同的形态,成为某种……嗯……总之,到那时,我一定反对。” 萧伯纳的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陆教授多虑了吧?” 陆时没接茬。 现在的人肯定很难想象120年后因为政治正确而引发的群魔乱舞, 萧伯纳如果“有幸”看到那副光景,表情肯定很精彩。 三人来到教学楼。 大楼门口站着一个人,看到陆时过来,快步迎上,同时说道:“陆先生,我是《苏格兰人报》的办事员,这里有一封信,库珀主编让我尽快送给你。” “信?” 陆时诧异, 1900年,电报已经普遍用于通信,除非内容很长,超过长电文电报的字数限制,才会用寄信来沟通。 萧伯纳提示道:“是不是从中国寄来的?你快看看。” 陆时接过信, 信封上没写任何内容,甚至没有邮票。 这说明寄信者认识《苏格兰人报》的人,是直接托人或者亲自把信捎来伦敦的。 陆时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他拆开信封, 漂亮的英文连笔书写映入眼帘, 吾友陆时,见字如晤: 听闻你欣赏拙作《道林·格雷的画像》,我倍感安慰,虽然想拖着病体回伦敦与你相见,但现在来看,恐怕已经没有机会了。 可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在我心中,你我二人神交已久。 近日常读《无人生还》,被其中的云谲波诡所吸引,可惜现在只有十四章内容,让我抓心挠肺,等得万分焦急。 但我仍要感谢你。 若不是因为等着书的连载,我可能早就已经撒手人寰了罢? …… 后面还有很长一段, 探讨了小说应该怎么写; 探讨了在唯美主义的影响下,小说和戏剧今后会如何发展; 探讨了法国比英国更加开放自由,将来一定会成为新文学的发源地。 一直到信的最后,是两句简短的道别: 后会无期。 另:带我向萧问好。如果可能,让他看看我对唯美主义的认识。 —— 陆时呆在当场。 他低声问:“今天是几日?” 萧伯纳和契伦都发现了陆时的低气压,不由得对视一眼, 契伦小心回答:“4日。” 12月4日。 奥斯卡·王尔德,1900年11月30日因脑膜炎于巴黎的阿尔萨斯旅馆去世,终年46岁。 陆时怎么也没想到,在沙龙上随口掰扯的几句话,竟然换来了一位真挚的朋友, 让他愧疚的是,欣赏《道林·格雷的画像》的说法只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则是想把王尔德推出来当挡箭牌,用于堵道尔和巴克尔的嘴。 萧伯纳问道:“怎么了?” 陆时将信递了过去, “王尔德先生让你也看看这封信。” 听到王尔德这个名字,萧伯纳十分诧异,下意识地接过了信。 于是,沉默降临, “……” “……” “……” 不知过了多久,萧伯纳说道:“这家伙,都那个状态了还要教育你怎么写小说,真是有够傲慢的。” 说完,深深地叹气。 看两人这样,契伦也大概猜到了信的内容,说是讣告也不为过。 契伦问:“什么时候的事?” 萧伯纳看了眼落款时间,回答:“应该就是两三天前。这封信是12月1日写的。” 陆时茫然, “12月1日?” 不应该是11月30日吗? 陆时抢过信,确认了时间,发现萧伯纳确实没有骗自己。 萧伯纳不知道陆时心中所想,出言安慰道:“陆教授虽然未能与王尔德见面,但也无须自责。正如信中所写,他十分喜欢你的《无人生还》,甚至说自己最后一口气都靠那部小说吊着。你该为此欣慰。” 陆时喃喃自语: “蝴蝶效应不见得会往坏的方向发展。” 他的心态发生了一丝变化,想更积极地深度参与到这个世界,并影响这个世界。 萧伯纳不解, “陆教授,你刚才说什么?” 陆时没有接茬,而是看向那个《苏格兰人报》的办事员,说道:“下个周三……唔……就是明天,明天就是《无人生还》的第十五、十六章以及尾声了,对吧?” 办事员点头, “是这样没错。” 陆时说:“能不能帮我修改一点内容?” 办事员露出为难的表情, “现在这个时间点,恐怕是难了。您应该知道的,为了保证增刊的印刷质量,库珀主编要求我们在周一就完成了排版。现在,印刷机已经全力开工很久了。” 两个月前,《苏格兰人报》对小说增刊的印刷质量要求并不高, 可随着《无人生还》的出现,报纸销量节节攀升,库珀当然要给予摇钱树重点照顾,提前两天给小说增刊排版, 当然,这也得益于陆时总能提前交稿。 陆时想了想,说道:“我只在尾声的开头加两句话。如果库珀主编愿意,我的下一部小说还在《苏格兰人报》连载。” 办事员眼睛一亮, “陆先生,我不敢保证什么,但可以承诺一定给你把话带到。” 第42章 我们大英帝国是这个世界上最开放的国家 12月5日,周三。 道尔起了一个大早,和爱妻霍金斯囫囵吃了几口饭便往斯特兰街赶去。 路上,他时不时地掀开车窗帘往外看。 霍金斯虽然已经习惯了,但仍忍不住调侃丈夫,说道:“怎么?在找报童买《苏格兰人报》?” 道尔老脸一红, “中国有句古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噗~” 霍金斯笑出了声,吐槽道:“你啊,怎么连这种中国的古话都知道了?是不是为了研究对手,还要研究对手的文化背景啊?” 道尔瞪了妻子一眼,却没法反驳什么。 霍金斯吃吃地笑, 其实,她内心是有那么一丝丝感谢陆时的。 这段时间,道尔笔耕不辍,仿佛又找回了当年创作的激情,霍金斯作为妻子,看到丈夫有这样的变化,内心自然无比愉悦。 霍金斯说道:“你能坚持创作就是好的。” 道尔无奈叹气, 爱妻就是这样子,说什么注重过程,结果不重要。 可道尔真的很看重结果! 他不想福尔摩斯系列被别的悬疑类作品超越,更不想自己的一世英名被陆时这个毛头小子超越。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报童的声音: “卖报!卖报!” 道尔赶紧喊停了马车,随后对报童招招手,说:“孩子,给我来一份《苏格兰人报》。” 说着便掏出五便士的硬币。 没想到报童摇摇头, “不好意思,先……唔……道尔先生?” 道尔赶紧遮脸, “那个,把报纸给我。” 他每次买《苏格兰人报》都会尽力把脸遮住,省得上八卦新闻,标题是《名侦探折戟?道尔竟被其他小说折服》。 报童不知道尔心思,只是好奇地看他一眼,随后道:“不好意思,《苏格兰人报》卖完了。” 道尔微微惊讶, 自从《曼彻斯特卫报》那次书评版后,《苏格兰人报》在粉丝声援中又一次加印,每周三的发行量已经达到了恐怖的三万三千份,供给十分充足, 而且现在是清晨,没有道理断货。 道尔问:“怎么会这样?” 报童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今天去拿货的时候,给到我们每人手里的只有十份,以往都能拿到三十份的。” 粗算一下,印刷量只有以往的三分之一,也就是一万份。 旁边的霍金斯不解, “莫非是爱丁堡那边的印刷厂出了什么问题?” 道尔沉思片刻,推测道:“大概是陆时临时改稿,打了库珀一个措手不及……哈哈哈,好!之前的拜访中,陆时说他创作时不喜欢做大纲,八成是因为这个习惯导致小说内容出了问题!” 霍金斯扶额摇头, “阿瑟,你两眼都冒光了。” 道尔没有接茬,而是催促车夫出发,沿路找报童买报纸。 好不容易,在连续问了三个报童之后,道尔终于以一先令的价格收到了报纸,随后迫不及待地翻到增刊。 但预想之中的情况没有发生, 陆时笔下的世界不曾出现前后矛盾的情况,《无人生还》的第十五、十六章作为小说高潮,堪称完美,各种悬念层层递进,并以最后一例无可避免的死亡而告终。 “ 她把绳套套在自己脖子上。 雨果在那里注视着她,看着她走上这条她命中注定的道路。 她踢开了椅子…… ” 读完最后一段内容,道尔竟然产生了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好像告别了一个老朋友。 霍金斯也是如此,甚至感觉有点儿脱力, 她忍不住称赞:“精彩!真是太精彩了!阿瑟,你还记得童谣的最后一句吗?‘一个印地安小男孩,归去来兮只一人;悬梁自尽了此生,一个也不剩。’” 道尔说:“这本书到这儿其实已经算结束了。不过最后还有《尾声》,应该是以第三人的视角来揭秘。我们……”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 “先生、夫人,已经到了。” 其实早就到了, 但车夫看在道尔给的小费的面子上,刚才没有催促, 现在听道尔说什么“这本书到这儿其实已经算结束了”,这才出言提醒。 霍金斯摸出随身的小钱包,又塞了些小费给车夫,同时对道尔说:“阿瑟,你继续往后念。” 结果,道尔只是皱着眉,不说话。 霍金斯诧异, “怎么了?” 道尔低声说道:“‘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嗯……虽然只有简单的两句,但,这是一首诗吗?” …… “谨以此文,悼念奥斯卡·王尔德先生。” 女王放下手中的茶杯。 王尔德…… 这个姓氏透着几分似曾相识。 女王问道:“你们对这个王尔德有印象吗?” 一旁的玛格丽塔说:“王尔德先生是一位伟大的剧作家,前段时间,他的《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还在皇家大剧院演出过。” 另一边的斯蒂芬森却说:“王尔德是一个……额……危险的犯人,曾被判强迫劳役两年,先后关押在伦敦本顿维尔监狱、旺兹沃思监狱、雷丁监狱。”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女王抬起手, “停!让我想想……” 玛格丽塔不由得看向斯蒂芬森,用口型无声地说道:“爵士,请注意风度。” 斯蒂芬森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过了一阵,女王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啊,我好像知道了。王尔德……王尔德……是昆斯伯理侯爵控告的那个‘装腔作势的好男色者’,是吗?” 案子能上达天听,可见当时是有多么轰动。 女王笑着说:“我记得王尔德先生后来去了巴黎,陆先生应该没机会见到他才对。” 玛格丽塔点了点头, “陆教授曾公开承认欣赏王尔德先生的《道林·格雷的画像》。” 女王又看了看那首诗, “写得真好啊。只不过,恐怕要惹得某些人不开心咯~” 在场的另外两人自然知道女王指的是谁, 答案很简单, 保守派。 女王说道:“没关系,我们大英帝国是这个世界上最开放的国家,否则王尔德的作品也不可能在皇家大剧院出演。” 大英帝国和开放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玛格丽塔往旁边偏了偏头,努力憋住吐槽的欲望。 一旁的斯蒂芬森却说:“陛下说的对,我们大英帝国是这个世界上最开放的国家。” 女王“嗯”了一声,又看向那首诗,再次感叹:“写得真好啊……” 第43章 整个欧西北都打成一锅粥啦! 陆时悼念王尔德,没有引发想象中的轩然大波。 老百姓只管小说写得有没有趣, 至于王尔德是何许人也? 不好意思,不关注。 但小说作家、文学评论家们可就不同了,有赞赏者、亦有反对者,表态不一。 克努特·汉姆生率先扛起“捣陆”的大旗, 他在某杂志的书评版上朝陆时开炮:“《无人生还》写得很好,根子却和王尔德先生一样,歪得很,也不知道这位中国小说家是不是扎根扎错了地方,长出一株毒草。” 这话十分刻薄, 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语境,“根子”、“扎根”都是双关,专攻下三路的那种。 而且,不止汉姆生, 几乎所有保守派作家都打开了自由麦,攻击陆时。 甚至有人直言陆时在重刊出版的时候应该把那句悼词删掉,否则会给皇家出版局抹黑。 这可惹恼了自由派, 王尔德的作品既然能在皇家大剧院出演,就说明水平肯定是过关的,政治上也没问题, 凭什么不让人公开悼念!? 萧伯纳挺身而出,在《曼彻斯特卫报》言辞激烈地还击, 看那架势,就好像他和王尔德从未生过龃龉。 而且,这老哥擅长讽刺,骂起人来不带脏字儿,战力远高于一般作家,简直就是以一当百的存在,把人喷得狗血淋头。 文人都不是好欺负的, 字为刃、 墨为锋、 笔为剑, 双方以各路报纸杂志为阵地,畅快激战。 事情的中心显然已经不是王尔德了,而是自由与保守,调门拉得越来越高。 后世的文学研究者看到这一段历史肯定会犯糊涂, 先是汉姆生骂陆时, 接着是萧伯纳骂汉姆生。 再之后就开始变得魔幻起来了, 威廉·巴特勒·叶芝开麦怒喷萧伯纳, 远在法国的罗曼·罗兰急公好义,站出来帮忙骂叶芝, 叶芝立即回骂。 这些人,汉姆生是挪威人,萧伯纳是爱尔兰人,叶芝是爱尔兰人,罗兰是法国人, 单从地域看,可以说: 整个欧西北都打成一锅粥啦! 半路还杀出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名叫斯蒂芬·茨威格, 茨威格初生牛犊不怕虎,把老前辈都挨个吐槽了一遍, 说萧伯纳的渐进主义是“安全的叛逆”、说罗曼·罗兰“用音乐写小说”、说叶芝的象征主义和玄学诗是“典型的封建欲孽”、说泰戈尔“翻译水平极差”。 于是,所有人又调转枪头,怒喷茨威格偷袭老同志。 就三四天的功夫,各路文豪你方唱罢我登场,简直就像掀起了一场文化运动。 …… 舰队街, 《曼彻斯特卫报》办事处,主编室。 啪—— 陆时放下报纸,努力憋着笑, 没想到茨威格年轻的时候也这么剽悍,骂起人来都不论户的。 萧伯纳没好气地说:“我赌这个茨威格是法国人。” 陆时诧异, “啊?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萧伯纳点了点报纸, “你看他是怎么说罗兰先生的,‘用音乐写小说’,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批评嘛~” “哈哈哈!” 陆时终究还是笑出了声来, “所以,你猜测茨威格是罗兰先生的老乡?” 萧伯纳哼哼一声,又看了眼报纸,说道:“这还用想?” 罗兰小说的特点被人们归纳为“用音乐写小说”,因为罗兰不仅是思想家、文学家、社会活动家,同时还是音乐评论家, 那个评价确实是褒义的。 可惜,茨威格并非法国人,而是奥地利人, 萧伯纳猜错了。 陆时说道:“这件事跟地域没关系吧?你和叶芝先生不都是爱尔兰人吗?” 萧伯纳微微咋舌:“啧……我和叶芝那货可不一样。我支持新戏剧,他喜欢浪漫主义的华丽风格,倾向截然不同,我和他可没少论战。” 陆时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明明没叶芝什么事,他还要跳出来跟萧伯纳过过招, 原来两人早就有矛盾。 陆时安慰道:“好了~好了~别生气。叶芝暂且不提,你看茨威格,竟然连泰戈尔都不放过,就知道是年轻人想得太多,不知天高地厚嘛~” 萧伯纳说:“也就是欺负人家泰戈尔在印度,没法回击。” 说着,萧伯纳瞄了陆时一眼, “你不也是年轻人吗?” 陆时忍不住笑道:“我心态可是老头子。” 萧伯纳差点儿想翻白眼。 就在这时,主编室的门被推开了,斯科特急匆匆地走进来, “陆先生,萧先生,你们来了?” 陆时立即点头, “校监先生又要投稿,我陪他过来。” 斯科特会意, “书评版?好!给我看看!说不定咱们能重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文学讨论的盛况。”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互相看不上,骂战旷日持久,整整持续了三十年。 而且,这种骂还不是泼妇骂街, 他们作为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杂志、报纸、甚至自己出版的图书中,对对方极尽讽刺之能事, 但同时,两人又写出了《群魔》、《罪与罚》等被后世人奉为经典的小说, 所以斯科特才会说“盛况”。 斯科特在那读稿,一旁的萧伯纳有些愧疚地对陆时说:“可惜因为这些腌臜事,人们反而淡化了你写的那首小诗。唉……” 陆时摆摆手, “校监先生,事情不是因你而起,你不必自责。” 萧伯纳浅浅地“嗯”了声,又问道:“对了,那首诗的名字叫什么?” ——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 这是一首现代诗,名叫《一代人》,作者是顾城。 陆时沉吟片刻,觉得这个名字没有改的必要,随即说道:“《一代人》。” 萧伯纳的双眸不由得亮了亮,真诚赞道:“好!好一个《一代人》!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名字了!而且……” 他默默叹气, “茨威格说我支持渐进式的改革,是一种‘安全的叛逆’,其实我觉得也不算错。在进步主义作为永恒正确的时代,保守本身就是一种对于主流的叛逆。” 陆时哑然,没料到对方会把话题绕回去, 他说:“您可真是个思想家。” 萧伯纳哈哈大笑, “不要以为我听不出你的讽刺。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正是读了你的这一首《一代人》,我才有感而发。” 两人正聊着,一旁的斯科特忽然猛地拍手, “好!萧先生果然厉害!这篇文章写得非常好。” 看斯科特双眼冒光,陆时就知道, 欧西北还得继续熬粥。 第44章 朦胧派创始人 陆时和萧伯纳准备离开。 这时,门被推开了, 库珀带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走了进来,看到陆时,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我先后去了布莱雅路和阿德尔菲,都没找到你。” 之后,库珀让出身边的青年,介绍道:“陆,这位是罗伯特·罗斯先生,王尔德先生的朋友。他从巴黎远渡重洋赶来,就是为了见你,想聊聊你的诗。” 朋友是个相对隐晦的说法, 懂的都懂。 罗斯绅士地微微一笑, “陆先生,我就不与您握手了。” 陆时愣了愣,随即明白了对方这么说的原因,心中对对方的评价高了一层, 他说:“既如此,那就不握手了。” 罗斯点头, “果然,能写出那种诗句,陆先生是个无比真诚的人。这次我来伦敦,是想借用您的那首诗,作为奥斯卡的墓志铭。我相信,如果能成,他一定非常开心。” 这是一件无比严肃的事。 陆时不由得沉思。 一旁的萧伯纳说道:“罗斯先生,我没记错的话,王尔德应该是灰色眼瞳。而《一代人》……唔,《一代人》是那首诗的名字。” 一代人…… 罗斯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 良久,他说:“真是一个浪漫的名字。” 萧伯纳说:“罗斯先生,诗词与墓志铭不同,前者注重传递与表达,而后者要契合逝者,所以……” 这就是他提到王尔德瞳色的原因。 ——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 全诗只有两句,且诗中出现的意象都是日常生活中极为常见的: 黑夜、黑色的眼睛、光明, 将这些常见的意向组合,然后运用看似相悖的转折,可以使整首诗蕴含奇妙的合理性。 这就是诗歌的特点—— 传递与表达。 可是,如果将这首诗作为墓志铭,黑色的眼睛就与王尔德的瞳色就冲突了。 陆时也跟着萧伯纳的话头说:“坦白讲,王尔德先生说过那么多辛辣幽默的名言,用我的诗歌来作为他的墓志铭,难免让人产生一种越俎代庖的感觉。” 这是实话。 王尔德的名言实在太多了, 比如,“爱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始”,这话刻在墓碑上,能让格调瞬间拉高。 再比如,“除了天才,一无所有”, 这句话是王尔德受邀到美国进行演讲时对海关的工作人员说的,而海关当时只是问他是否有什么东西需要申报而已。 一个如此装X的人,真的愿意用别人的诗歌做墓志铭吗? 罗斯陷入沉思, 过了一阵,他低声说道:“陆先生,我仍然坚信自己的看法。” 陆时不由得和萧伯纳对视。 萧伯纳扫了眼罗斯,展颜一笑, “这我就不得不聊聊《一代人》的另一个特点了。” 罗斯好奇, “什么?” 萧伯纳笑着回答:“这是一首现代派的诗,所以……啊……诗人本身就在这儿,还需要我来解读什么?” 众人的目光落在陆时身上。 陆时无语, 别的主角装X,都是负手而立、独钓寒江雪,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解说的事情完全由他人代劳。 然后,其他龙套角色鼓掌,无比崇拜, 原来主角如此厉害! 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就完全不同了? 诗要自己写不说, 解说也得自己解说。 陆时轻咳一声, “现代派诗歌的特点归纳起来只有一句话就够了,那就是‘与古体诗相反’。简单来说,就是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直接表达诗人心中的想法,或者创作时的情绪。” 萧伯纳点头, “所以,我觉得这首《一代人》作为王尔德先生的墓志铭亦有可取之处。” 众人赞同, 因为这首诗是陆时为悼念王尔德创作,从情绪上讲,十分契合。 陆时说:“事实上,《一代人》并非简单的现代诗歌,而是是一首朦胧派诗歌。” 萧伯纳诧异, “何谓‘朦胧派’?” 陆时这才想起朦胧派是20世纪70年代才有的, 而且,是中国独有的。 他尴尬地咳嗽一声,解释道:“其实就是通过一系列琐碎的意象来含蓄地表达情绪,不值一提。” 萧伯纳想了想,大摇其头, “陆教授,你为何总是这样谦虚?怎么能说是不值一提呢?这首《一代人》完美契合你说的特点,确实可以自成一派。将来,一定有人将这种写作方式奉为圭臬。” 接下来,萧伯纳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输出。 同时,旁边传来若隐若现的沙沙声, 陆时看过去,发现斯科特不知何时掏出了纸笔,认真记录着萧伯纳的演讲。 注意到陆时的目光,斯科特微笑,用口型无声地问道:“陆,明天的头条有了,不错吧?” 一边问,一边还在记录,两不耽误。 陆时的嘴角微微抽搐, 没想到自己前几天才弄了个“现代史学奠基人”的称号,现在又成了“朦胧派创始人”。 终于,萧伯纳说完了, 他看向陆时, “陆教授,我说的对不对?” 陆时刚才根本就没怎么听进去,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没错,校监先生不愧是一代文豪,除了对戏剧有研究,就连诗歌创作也如此熟悉。” 萧伯纳哈哈大笑, “我就说嘛,既然陆教授将之称为‘朦胧派’,就说明除了这首《一代人》,肯定还有其它作品。” “当然有其它……咕……” 陆时不由得咽了口唾沫,问对方:“所以,你刚才问我‘对不对’,问的是这个?问我还有没有其它作品?” 萧伯纳诧异反问:“不是这个,那还能是什么?” 其他人点头, “对,问的就是这个。” 萧伯纳笑着说:“陆教授,大家都想见识一下你的其它作品。” 陆时本来想拒绝的,但是目光扫过罗斯,又想到了最近因为王尔德而起的骂战,心底升起一种冲动, 他取来纸笔,写下了一个标题—— 《回答》。 众人不由得兴奋。 但很快,这种兴奋就变成了沉默, “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 ” 读着这首诗,一股情绪冲入了在场众人的心中。 萧伯纳深吸一口气,来到斯科特身边,低声说道:“有此一诗,胜过千言万语。斯科特主编,把我刚才给你的稿子撤掉吧,已经没有必要了。” 第45章 干TM的! 第二天清晨, 伦敦大学学院, 图书馆。 尼科利奇和所罗门又来这里蹭书。 因为最近开始研究现代史学,两人通宵达旦,所以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甚至有了黑眼圈,跟熊猫差不多。 所罗门打个呵欠, “唉,好难。” 他面前是一张铺开的稿纸,仍维持着空空如也的状态。 尼科利奇说道:“你要是觉得困难就暂时……” 话音未落,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喧闹声, 这种情况在图书馆很不常见。 两人不由得循声望去,只见一帮学生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却因为过于激动,忘了控制音量, 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 所罗门眯了眯眼, “那是……嗯……《曼彻斯特卫报》?” 说着,他猛地拍了下前额, “这几天忙得昏天暗地,我竟然忘了买今天的报纸。” 尼科利奇对好友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所罗门会意。 两人同时竖起耳朵,仔细听那边在议论什么。 “没想到陆教授会这么回应啊。” “这诗写得真好。” “这能算诗吗?” “肯定算!不过,他如此刚烈直接,一点儿不像亚洲人。” …… 尼科利奇和所罗门不由得对视。 随后,两人同时起身,快步出了图书馆,朝旁边的书店走去。 不出所料,书店的大门被学生们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几乎人手一份《曼彻斯特卫报》,看得津津有味,连上课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 所罗门挤过人群,一边掏钱一边问老板:“老板,外面是怎么回事?” 老板耸耸肩, “还不是因为Lu?他的文章一刊载,我的书店就会变得比图书馆还要繁忙。只是今天比较特殊,你们这帮学生的脚底仿佛长了钉子,堵在门口是要闹什么啊喂!” 以往,学生们买了报纸,都是边读边走,很快就离开了, 现在的情况却是完全不同。 老板百思不得其解。 所罗门塞钱过去, “来一份。” 一旁的尼科利奇半点儿不客气,直接抽出一份报纸,快速翻阅, 蓦地,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回答》?” “什么什么?” 所罗门凑上前来。 尼科利奇翻开的那一页是《曼彻斯特卫报》书评版, 版面没有进行分隔、没有大块的文章、没有萧伯纳的尖锐讽刺, 有的,只是一首现代诗—— 《回答》。 作者是Lu。 所罗门的脸因为兴奋而涨红了, 他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陆教授被人指着鼻子骂,怎么可能不还击?” 尼科利奇点点头, “确实,这首诗的标题攻击性拉满了。” 所罗门反驳:“这叫有攻击性?这分明是正当防卫!如果是攻击,怎么会用‘Answer(回答)’这个词?气势实在是太弱了!要攻击,肯定是用‘Fxxk you!’啊。” 尼科利奇无语, “知道了,你厉害。好好看诗吧。” 两人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报纸上,细细品读, 读着读着,他们竟在大冷天出了一身汗。 尼科利奇低声说道:“这一句‘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为了在审判之前,宣读那些被判决了的声音’,说的是王尔德先生吗?还是陆教授自己?” 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所罗门倒是觉得,陆教授想表达的内容不见得多么具体,那种隐含的情绪和给人的启发才是最重要的。 关于这首《回答》, 有的人能读出满腔的愤怒; 有的人能读出变革的渴望; 有的人能读出自由的向往; …… 每个人的感触不同,正如莎翁在《王子复仇记》中释放了一千个哈姆雷特。 能做到这点,《回答》无疑是一首好诗。 所罗门说:“我的心有一些不平静。” 尼科利奇没吱声, 但显然,看他的表情也能知道,他心中所想和好友一样。 两人同时感觉到周围学生之间有什么情绪在酝酿, 那种氛围,就好像在场的同学无须语言交流,就能依靠这首《回答》达成某种共识, 这就是文学作品的力量。 忽然,有人开腔了:“我觉得我们应该为陆教授做点儿什么。” 说话的是来自工艺和娱乐学院的学生。 这所院校专攻艺术和传媒,直到1904年才获准加入伦敦大学联盟,并更名为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 与“高贵”的伦敦大学学院和国王学院相比,工艺和娱乐学院非常下水道,但不知为什么,在场中人没有一个不拿说话的学生当自己人。 只要支持陆教授,那大家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有人问:“我们该怎么做?” 一众学生沉思。 所罗门眼珠一转,露出个阴险的笑容,说道:“咱们是学生,当然要在学校里想办法。”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众人各种不满地发牢骚。 尼科利奇推了所罗门一把,说道:“你有什么鬼主意就赶紧说,别卖关子。” 所罗门嘿嘿一笑, “嗯……对了,国王学院的,你们是不是有个老师,叫托马斯·哈代,我没记错的话,就是他写了《德伯家的苔丝》和《无名的裘德》。” 哈代除了是小说家,同时也是一名诗人, 他的诗虽然是现代诗,但是有种“干涩的幽默”,就比如代表作《威塞克斯诗集》,内容就是叙述自己的日常生活,有些无趣, 这种写作方法和陆时的《一代人》截然不同,所以哈代也参与了对陆时的讨伐。 在场之人都反应过来了, 所罗门竟然要拿伦敦大学联盟下属各院校中反对陆时的老师开刀。 图穷匕见! 有一个国王学院的学生说:“哈代教授只是荣誉教授,没必要……” 话音未落,立即引来众人的凝视, 视线异常焦灼。 所罗门微笑着说:“同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确实没必要。但是,‘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当老师犯错,做学生的要有时刻站出来指正的决心啊。” 这话说的没任何问题, 只是,用在当下的场合,总觉得怪怪的。 学生们依然有些迟疑。 所罗门继续循循善诱道:“其实也不需要我们做什么出格的事,无非是写一写手抄报、串一串口号,表达自己的观点而已。至于示威啊、游行啊什么的……呵呵……呵呵呵……” “嘶……”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这老哥好狠,竟然还想过示威游行! 尼科利奇拉了拉所罗门的衣袖,低声道:“你控制下自己。” 所罗门也担心说得太过, 他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吟诵《回答》: “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 ” 《回答》一出,众人的情绪瞬间被点燃。 质疑老师又如何? 干TM的! 第46章 饭圈竟是我自己 “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 …… ” 砰—— 萧伯纳关上了窗,无奈地看向陆时, “唉,又一遍。让这帮学生闹的,你的这首《回答》我都会背了。” 陆时不由得一脸尴尬。 也不知道学生们是怎么想的,不停地传播《回答》。 萧伯纳忍不住吐槽:“旁人看了,肯定以为你的这首诗是某个政党的宣传纲领。” 陆时赶紧摆手, “政党?别!千万别!” 萧伯纳哈哈大笑,随即又看了眼窗外, “咱们学校还算是好的。你是不知道伦敦大学学院和国王学院那边,学生们自发成立社团研究这首《回答》,把那些在报纸上骂过你的老师怼得出不了门。” 陆时当然知道, 他的室友夏目漱石就是伦敦大学学院的学生, 夏目漱石的原话是:“甚至有发展成学生运动的趋势。” 陆时挠头, “没想到啊,没想到……” 饭圈竟是我自己。 就在前不久,他还和夏目漱石吐槽过福尔摩斯饭圈化, 结果,这才几天,竟然应到了自己身上。 萧伯纳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 尽管学生们有些幼稚、冲动,但他们的行动确实起到了作用,至少是把欧西北的骂战遏制住了, 各位文豪都是爱惜羽毛的,和谁作对都不敢和学生作对, 穿鞋的怕光脚的,就是这个道理。 萧伯纳问道:“对了,出版商的事你想过吗?我觉得你要早做打算了。和《无人生还》不同,皇家出版局应该不会参与竞争。” 他说的是《枪炮、细菌与钢铁》。 因为在《曼彻斯特卫报》的连载已经来到了尾声,出版事宜也顺理成章地提上议程。 陆时低头沉思,很快想明白了皇家出版局不参与的原因, 皇家出版局有英国政府背景,出版物也难免被打上“官方”的标签,所以,当民间出版物牵扯到政治、历史等内容的时候,都会变得谨小慎微,避免被当成某种表态, 反倒是《无人生还》,因为是小说,限制要小一些。 萧伯纳说:“你提的那几个问题很有深度。” 在《枪炮、细菌与钢铁》的最后一篇《现代史学的未来》中,陆时列出了三个问题: 一、亚欧大陆不同地区之间的差异; 二、文化因素的作用; 三、历史人物及历史事件的作用。 作为课题,这三问足够让历史研究者皓首穷经了, 而且,即使发展到了现代,这三问也不可能完备地给出答案,所以后世有人评价陆时,“养活了一批历史学者”。 陆时谦虚道:“纯粹是我自己想不明白,所以提出来,群策群力。” 萧伯纳表示不信, “你自己肯定有解答,只是不愿意……” 话才说了半截,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陆时诧异,走过去开窗。 争吵传进了屋内, “陆教授……” “凭什么不让我见陆教授!?” “我们要见陆教授!” …… 陆时下意识地把头探出了窗外,发现争吵是从学校大门处传来的。 只见有十几个女校的学生堵在门口,双手举起,挥舞着《曼彻斯特卫报》,脸上写满了狂热,因为兴奋,皮肤甚至微微发红。 萧伯纳问:“怎么了?” 说着,也探身过来。 他看清外面的情况之后,不由得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 “谁惹出的麻烦,谁解决。” 陆时满头黑线, 看外面那帮女学生狂热的劲头,自己要是出去了,必然被生吞活泼, 说不定,明天就得当几个孩子的爹。 萧伯纳却仿若未觉,继续说着风凉话:“其实,你和王尔德还真挺像的。当时,他的戏剧在伦敦爆火,也引来了无数贵妇和小姐的崇拜。你们唯一的区别,就是你没他帅。” 艹! 陆时想骂人。 但不得不承认,萧伯纳虽然在调侃,却也是真诚的赞叹。 王尔德被埋在拉雪兹神父公墓, 这个墓地在法国巴黎,每年都有数十万的到访者去祭奠全世界最伟大的艺术家、文学家,包括肖邦、莫里哀、巴尔扎克…… 而王尔德是这些人中最奇葩的一个。 崇拜他的人来到他的墓前,必然会进行一种“仪式”—— 亲吻墓碑。 工作人员虽然定期清洗墓碑,但每次洗完,新的唇印很快便会铺满整个墓碑。 到最后,公墓的管理方迫于无奈,只能在墓碑外围起一个透明的罩子,来禁止游客亲吻王尔德墓, 结果,这个玻璃罩又被亲得满是唇印。 这件事足见王尔德多受崇拜。 陆时轻咳一声, “我和王尔德先生还是不同的。” 萧伯纳问:“怎么不同?” 陆时说:“喜欢她的都是贵妇,喜欢我的都是进步女青年。你看,那些女学生,虽然没读大学,但一点儿不比大学生差嘛。” 萧伯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挥手道:“你还挺得意?行了行了,咱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你出去安抚一下那些女生,别让她们再闹了,省得影响教学。” 学生问题最难处理的一点就在于不能依靠警方,否则有碍舆论观瞻。 陆时无奈地应了声,推门而去。 他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移动,挪到了学校大门附近。 女生们的议论声传来, “这首《回答》写得真好,让我心里热热的。就是不知道陆教授会不会写情诗。” “情诗?哼哼哼……你是不是思春啦?可现在明明是冬天啊!” “要是陆教授能看上我,我可不会有一丝犹豫。” “那我要和你争!” “你争不过我!” …… 陆时听得眉头直跳,心说欧洲人确实是开放。 看这个情况,自己肯定不能露面。 他悄悄地往回走。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轻灵的女声:“陆教授?” 陆时循声望去, “玛格丽塔小姐?” 玛格丽塔抿唇笑道:“陆教授,你这是怎么了?偷偷摸摸的,可不是绅士的行事风格哦~” 说着,她可爱地眨眨眼, “莫非……莫非是在躲那些女生?” 不知为何,公主说话时带着一丝丝酸味。 陆时摊手道:“那些女生不见得有多喜欢我的诗。她们啊,八成是抱着一种随风逐流的心态,只是因为《回答》在学生群体中火了,所以过来追星。” 玛格丽塔惊讶道:“追星?这个词我从未听过,但非常传神啊。” 陆时烦恼地摇了摇头,问道:“对了,你知道这件事……你知道《回答》是怎么火起来的吗?” 玛格丽塔笑吟吟的, “你写得好,自然会火。” 陆时无语, “这……” 玛格丽塔脸上的笑意更浓,说道:“好吧好吧,我告诉你我知道的情况。好像是一个叫所罗门的同学,因为看不惯那些老学究针对你,所以发动同学们采取了行动。” “所罗门……” 陆时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他对玛格丽塔点头表示感谢,随即快步朝办公楼走去。 目送他的背影,玛格丽塔深深地叹口气, 她本想去图书馆,可不知为何,和陆时交流了几句之后,竟然一点儿学习的心思都没有了。 第47章 民意调查 陆时回到萧伯纳的办公室。 萧伯纳笑道:“其实,我刚才就感觉这件事你不太可能办成。应付女人……唉,实在是太难了。” 陆时坐下, 他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随手拿杯子倒茶, “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刚才已经想过了,得先把宣传《问答》的排头兵拿下,其他人自然作鸟兽散。” 这话说着有种幕后黑手的感觉。 萧伯纳吐槽:“我怎么越看你越像反派呢……而且,《问答》不是你的诗吗?人家帮你扬名,你还要对付人家。” 确实是扬名没错, 但想想外面那些堵门的迷妹,还是敬谢不敏了。 陆时嘿嘿一笑, “谁说是对付了?我就是觉得学生们精力旺盛,准备给他们布置一点儿活。” 蓦地,萧伯纳坐直身体,盯着陆时, “陆教授,你想在我们学校长期任教?” 如果陆时愿意答应,那绝对是伦敦政经的幸事, 甚至可以说是大英帝国的幸事。 陆时摆摆手,说:“到现在为止,伦敦政经还没发出过本科学位,学生们大部分学的是经济类的通用课,社会类的科目不算多,我就算想带也带不了。” 萧伯纳不由得叹气, “建校才五年,我也没办法。” 伦敦政经的师资严重不足,萧伯纳这个校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陆时将话题绕了回去:“当时,我答应客座,提了两个要求,校监先生可曾记得?” 萧伯纳点点头, 陆时的要求: 一、单纯讲课,不干别的; 二、需要学生帮忙干点儿活。 萧伯纳问:“所以是有工作要交给学生?某种程度上,这也算长期任教哦。” 按导师制的规矩,带学生确实可以算是长期任教, 陆时笑了笑,岔开话题:“我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学生姓所罗门?” 所罗门…… 萧伯纳沉思,蓦地想到了是谁,介绍道:“蒂姆·所罗门。他还有个很好的朋友,尼加提·尼科利奇。” 陆时有些惊讶, “不愧是校监先生,竟然对学生们如此熟悉。” 萧伯纳老脸一红, 他至今都记得那天会给金伯利伯爵拍电报推荐陆时的原因,就是因为被两个学生给怼了, 后来,他特意查了两个学生的名字,正是蒂姆·所罗门和尼加提·尼科利奇。 当然,这种“记仇”的事萧伯纳肯定是不会承认的, 他微笑着解释道:“还记得你第一次客座授课的时候,有一个学生拿了十九个问题问你吗?” 陆时愕然, “那个就是所罗门吗?” 萧伯纳摇摇头, “不是。那个学生是尼科利奇,是个西班牙人。当时我看他问问题的认真劲,觉得他是个可塑之才,于是仔细打听了他的情况,连带着知道了所罗门。” 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但陆时总感觉有一丢丢的不对劲。 两人对视, “……” “……” “……” 一阵诡异的安静。 萧伯纳尴尬地错开视线,权当刚才的事没有发生,问道:“你准备给他们安排什么活?” 陆时微微犹豫, 良久,他说:“跟斯科特主编和库珀主编接触久了,我想在媒体这块儿……嗯……” 后面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 萧伯纳却会错了意,点头道:“准备办报?嗯,这是个不错的选择。你非常擅长小说和诗歌的创作,又是现代史学的奠基人,写社评也没问题,确实可以做主编。先从小众……” 陆时打断道:“不是,我准备做民意调查。” 从字面上不难理解民意调查是什么, 但是,这跟媒体有什么关系? 所以萧伯纳还是问道:“你说的‘民意调查’是何物?” 陆时解释:“民意调查,就是根据一个议题,对部分市民提出相关问题,从而‘精确’地反映民意动向。” “这……” 萧伯纳还是不甚明白。 在他的眼中,调查就是调查,是客观的、统计的、总结性的, 而媒体则满是谎言, 调查怎么会跟媒体挂钩呢? 陆时看萧伯纳的表情就知道对方还迷糊着,沉思片刻,说:“校监先生,你觉得当下英国的热点是什么?” 萧伯纳说:“你的《回答》。” “噗!” 陆时当场喷了。 他一边抹脸一边说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时政热点,不是八卦热点。” 萧伯纳说道:“无非就是报纸上天天提的那些了,妇女选举权、保护关税政策、扩军以及征兵制、英布战争……对了,最近关于美国的讨论也很多。” 陆时“嗯”了一声, “那我们就说征兵制好了。” 按照历史,到1915年底,英国政府才因为一战通过义务兵役制, 但这种讨论已经持续几十年了, 毕竟英国一直在打仗。 陆时说:“民意调查可以让市民们既支持兵役,又反对兵役。” 萧伯纳懵了, “你……你说什么?” 陆时嘴角勾起,说道:“我来问,你来答。你担心无业青年增多吗?” 萧伯纳点头, “是的。但是……” “你担心青少年犯罪上升吗?” “是。可问题在于……” “你觉得年轻人喜欢迎接挑战吗?” “是。” “你是否认为年轻人应该杜绝自由散漫?” “是。” “你支持征兵制度吗?” “……” “是或否?” “是。” 陆时摊开双手,说道:“当然啦,你前面说了那么多的‘是’,最后一个问题就不可能说‘否’。不然,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尤其是当提问者是个美女的时候,你更不可能想打自己的脸。” 萧伯纳还没反应过来, 自己明明是反对扩军的,可为什么经过一番提问后,就主动投敌了? 非常离谱! 萧伯纳问道:“那反对征兵制呢?” 陆时说:“完全可以用相同的手法啊。还是老规矩,我来问,你来答。首先,你担心战争吗?” “是。” “你觉得年轻人持枪学习杀人是否危险?” “是。” “你不同意强迫人们拿起武器吗?” “是。” “你反对兵役吗?” “……” 萧伯纳震惊, 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震惊了, 他语无伦次地说道:“怎……怎么会……我没有……我只不过……” 说都不会话了。 陆时笑着拍拍萧伯纳的肩膀, “没关系的,校监先生,这不是你的错。” 看着陆时脸上的笑容,萧伯纳终于明白了陆时为什么会将民意调查归类为媒体工具了, 只要运用得当,这东西绝对可以做出任何想要的数据。 萧伯纳不由得想到了一个笑话: 夜半时分, 雷声不止。 小杰克弱弱地问:“爸爸,外面为什么一直打雷?” 父亲回答道:“是有人在说谎。” 小杰克问:“可现在是大半夜啊,哪有这么多人说谎呢?” 父亲说:“傻孩子,是报社在连夜印刷厕纸呢~” —— 萧伯纳觉得,陆时的民意调查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48章 钱从何处来 办公室内, 陆时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同时,外面传来那帮女学生的呐喊:“我要见陆教授!” 两者交相呼应。 萧伯纳苦笑,走到窗边想关上窗,但动作停了停,改成倚着窗台,享受着冬日的寒风带来的冷静。 陆时说:“校监先生,对于民意调查,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 当然是无比看好了。 萧伯纳说:“虽然你把民意调查说成是媒体工具,但我认为,工具只是工具,使用工具的人才有好坏之分。” 这话说得十分有见地。 陆时低声道:“所以说,我还是希望民意调查尽量独立。” 萧伯纳问:“怎么个独立法?” 陆时说:“这还用我来说?就比如,独立地、客观地记录事实、记录发展中的历史;再比如,绝对独立自主的立场,不受任何党派政治领导人左右……” 萧伯纳哈哈大笑, “若论讽刺,我真是不如你。” 陆时刚才说的, “独立地、客观地记录事实、记录发展中的历史”,这是《泰晤士报》的办报方针; “绝对独立自主的立场,不受任何党派政治领导人左右”,这是《曼彻斯特卫报》的办报方针。 但这两者一点儿也不独立。 萧伯纳转头,看向窗外。 安静降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陆时问道:“校监先生,你在想什么?” 萧伯纳简明扼要地说:“钱。” 就一个字,却道出了陆时想做民意调查的难度。 陆时不由得点头, “钱的来源无非是……” 萧伯纳打断道:“帮我把烟斗拿来。” 陆时笑了, “怎么?要给我讲故事?” 说着,顺手把烟斗递了过去。 萧伯纳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心说陆时真是玲珑剔透的心思,旁人难及, 让如此才俊背井离乡,清政府真是有大病。 萧伯纳抽了口烟斗, “陆教授可曾听说过费边主义?” 费边主意主要有两点内容: 一、知识分子保持身份独立。这种独立不是遗世独立,而是保持独立身份参与到社会的改良之中; 二、渐进主义。通过理性思考得出解决方案,但同时采取渐进的态度。 陆时说:“费边,古罗马的大将军嘛~” 在最后一次布匿战争中,费边迎战迦太基的世纪名将汉尼拔,他采取了避其锋芒的策略,改用迅速、小规模的进攻,经过八年的战争才得以艰难取胜, 因此,费边主义成为缓步前进、谋而后动的代名词。 萧伯纳倒也没惊讶于陆时的博学,早就习惯了, 他说道:“那你应该知道,伦敦政经在成立之初受了哪些人物的资助。” 陆时点点头, “费边社的韦伯夫妇。” 也正是因为这个,导致伦敦政经的许多毕业生成了费边主义的信徒, 且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现代。 收人钱财,帮人宣传,理所当然。 萧伯纳笑道:“我本人就信奉费边主义,所以愿意出任校监。陆,之所以说这件事,就是想告诉你,你和你的事业得仔细考虑好出资人的问题,否则……哼哼……事情难办咯~” 萧伯纳称呼陆时比以往更亲切了些。 陆时说:“我知道。” 萧伯纳问:“我刚才仔细考虑过,出资人有三类。其一,舰队街的各纸媒,就比如《曼彻斯特卫报》,主编斯科特先生与你相熟,是最值得优先考虑的目标。” 这话没问题, 但是,只说了前半段。 后半段是依《曼彻斯特卫报》的政治倾向,斯科特八成会提一些有利于自由党的要求。 萧伯纳继续道:“第二类出资人,各个大学。以国王学院为例,各个社会学科向来有调查的习惯,学生们都是熟手,所以,找学院帮忙可以控制成本。但是,伦敦大学联盟的荣誉校长……呵……你知道的。” 约翰·沃德豪斯,第一代金伯利伯爵, 同时也是自由党中坚。 如果真的依托学院,恐怕也会被提一些“小小的”要求。 萧伯纳又道:“至于最后一类,自由出资人。接受他们的馈赠自然也是有代价的,但如果能志同道合,那么就无所谓了,就像我和韦伯先生及其夫人的关系。” 三类出资人归纳完了。 说来说去,就是两个字—— 政治。 在票选制度的国家,媒体以及媒体工具想要保持独立,基本等于白日做梦。 但利益交换并非全无好处, 正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上面有人,下面才敢乱动。 萧伯纳取下烟斗,放在窗台上磕了磕, 烟灰落下,宛若飘雪。 他说:“陆,这就是英国。这里的人和事与你的家乡比起来,一点儿也不简单,有些情况,甚至更加复杂。” 陆时说:“那我自己出资呢?” 萧伯纳看过去,发现陆时双眼中透着狡黠的光,便说道:“你啊,明明什么都一清二楚,却偏偏喜欢问出来。个人出资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被倾轧、被覆灭。” 这是必然的。 例如之前《曼彻斯特卫报》的书评版,整版只用了五个单词,效果极好。 但这种模式第二天就被其他报纸学了去,无论是头条标题还是打广告,都用得相当熟练,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1900年可没有知识产权保护, 就算有,这种模仿也不可能算侵权。 陆时如果自己出资,背后没有大佬保驾护航,肯定会被各路人马围剿,基本等于送人头, 后世的评价或许只有一句话:“陆时虽然最先提出民意调查的概念,但因为不擅经营,在坚持了X个月后,被迫关闭了民调项目,成为历史的眼泪。” 萧伯纳说:“主要是你想出的这个民意调查实在太厉害。威斯敏斯特宫的那帮人但凡识货,就不可能不加以利用。” 陆时点点头, “我也知道自己厉害。” 萧伯纳忍不住白了陆时一眼,随后叼着烟斗,陷入沉思。 大概过了半分钟,他摘下烟斗,说道:“沃德豪斯先生那边或许可以想想办法,他这个人,还是能好好聊聊的。” 什么“好好聊聊”, 言外之意,不就是说沃德豪斯好忽悠吗? 陆时哈哈大笑。 萧伯纳脸上也是会意的笑容, “陆,你真的应该创作现实讽刺戏剧。就比如你之前举的征兵制的例子,如果将来民意调查真的普及开了,那绝对会是一个好段子,既好笑、又深刻。” 陆时无言, 因为那确实是《是!首相》里的一个段子。 他说:“戏剧也不是不……不,还是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戏剧的事,容我想一想。” 一听陆时要创作,萧伯纳双眼放光, “为了获得让你客座的可能,我承诺给沃德豪斯爵士写一个现实主义的剧本,如果你有心创作,不妨朝那个方向考虑。” 第49章 小奸嫩猾! 最终,陆时下定决心,创作剧本。 他已经写下了《无人生还》,狠赚稿费、用《枪炮、病菌与钢铁》在学术圈扩大了影响力、又用《一代人》和《回答》两首诗把整个欧洲文化圈搅合了一遍, 这番操作下来,名利皆得。 所以,陆时很难继续偏安一隅, 证据就是前段时间辜鸿铭的拜访,再就是契伦的慕名而来。 以后类似的事会更多。 既如此,那不如积极参与到1900年这个大争之世当中,顺势而动。 而英国将来的势,就是自由党抬头、保守党被不断挤压生存空间,直到1906年,自由党大佬亨利·坎贝尔·班纳曼上台组阁,这种势发展到了顶峰。 (其实也不算顶峰,后面还有一战和二战。) 所以,陆时不介意帮一帮萧伯纳,给沃德豪斯创作一部现实讽刺喜剧—— 《是!首相》。 正所谓“半部英剧治天下”,这部剧本就讲的是英国政坛,着重塑造英国政治家和事务官的关系,最是符合英国的水土,情景单元剧的属性也容易改编成话剧。 但《是!首相》的首播时间是1986年1月,内容肯定不能照搬。 陆时只能慢慢修改。 另一边,萧伯纳也积极联系, 他的办事效率奇高,很快就约好了沃德豪斯。 …… 两天后。 陆时前往一家与威斯敏斯特宫隔河而望的咖啡馆。 威斯敏斯特宫是哥特复兴式建筑的代表作之一,从泰晤士河对岸远眺过去,还能看到大本钟,景致动人。 陆时点了两杯咖啡,在包间内等待。 过不多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陆时说:“请进。” 门立即被推开了。 一名英国男青年走了进来,同时自我介绍道:“陆先生,你好,鄙人温斯顿·丘吉尔,是奥尔德选区的议员。” 丘吉尔一边说,一边伸手到头顶摘帽子,却发现并没有戴, 他的动作不由得一僵, “竟然又忘了。” 看样子,大概是把帽子落在了办公室。 陆时诧异, “丘吉尔先生,我还以为我今天是来会见金伯利伯爵的。” 丘吉尔没有接茬,转而问道:“听陆先生的意思,你似乎知道我?” 陆时说:“当然知道。前段时间,你在《曼彻斯特卫报》天天登头条,抨击保守党的贸易壁垒政策,并坚持反对政府的扩军计划。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丘吉尔不由得有些尴尬, “早知如此,我就不动那些无用的心思了。” 丘吉尔好不容易说服沃德豪斯,才获得这次与陆时会面的机会, 但他并没有让沃德豪斯提前知会陆时,就是担心陆时没听说过自己,从而产生误会。 没想到,陆时是个现代人,对金伯利伯爵没什么印象,丘吉尔的照片却是没少在教科书上看过。 陆时看看丘吉尔的肚子,心下感慨, 时间真是把杀猪刀, 再英俊的人,将来也有可能变成大腹便便的老头。 丘吉尔在陆时对面落座,说:“昨天听沃德豪斯爵士提起陆先生的打算,我十分好奇,所以想来与你见上一面。” 陆时问:“那伯爵本人不来?” 丘吉尔笑笑, “他有要务在身。” 沃德豪斯好奇民意调查的事,但也只是好奇的程度, 所以,当丘吉尔主动要求与陆时会面,沃德豪斯便送了个顺水人情, 目的非常简单,无非是收买人心, 沃德豪斯想拉拢丘吉尔。 陆时也能猜个大概,所以不再继续追问。 他问对方:“丘吉尔先生,你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丘吉尔诧异, “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时指了指威斯敏斯特宫的方向,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丘吉尔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说道:“我之前就听爵士说起过陆先生的聪明才智,当时还颇为不屑。今日见了面,才知道爵士的描述还是过于保守了。” 这话其实是一种暗暗的吹捧。 事实上,丘吉尔在读完《无人生还》以及《枪炮、病菌与钢铁》后,就对陆时的评价不低,认为陆时对英国两党的扯皮状态有很强的敏感性, 但一个中国人、一个出身封建帝制的留学生,又能了解得多深入? 丘吉尔在没跟陆时见面前也拿不准。 但现在,他心里有数了, “陆先生无须担心,我的议员身份恐怕……唉……” 丘吉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陆时清楚原因, 由于不同意保守党的保护关税政策,丘吉尔自称“独立的保守党人”, 这约等于公然造反,也难怪他将来会被取消议员资格。 陆时说:“这么说也是,也许过不了多久,丘吉尔先生就会摇身一变,成为自由党人了。” 丘吉尔双眼缩了缩, “陆先生说笑了。” 变色龙总是不受人待见的。 丘吉尔先以保守党身份当选议员,然后在1905年离开保守党加入自由党, 结果,1906年的时候,自由党组阁,三十岁出头的丘吉尔平步青云,被任命为殖民地事务部次官,推动南非取得自治,进一步巩固了他在自由党内的地位。 从这段经历来看,丘吉尔或多或少有政治投机的嫌疑。 (神奇的是,丘吉尔后来又靠拢了保守党。) 陆时不想再纠缠这些, 他绕回话题:“丘吉尔先生,你为何对民意调查感兴趣?” 丘吉尔笑, “在我看来,陆先生提出的民意调查是了解公众舆论倾向的一种社会调查。我作为政客,当然希望有一种工具能如实的反映民众对某个或某些社会问题的态度倾向。” 这个回答十分正统, 结合丘吉尔一身正气的态度以及标准的伦敦腔,确实非常有感染力。 但陆时心里清楚,政客的话,一个字儿都不能信,否则容易被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 陆时问:“丘吉尔先生,你准备出资?” 丘吉尔耸耸肩, “不,不不,当然不是我。陆先生,你难道忘了?我可是代替沃德豪斯爵士来的。” 说着,丘吉尔表情微妙地眨眨眼, “至于出资,是沃德豪斯爵士的个人行为,还是他作为伦敦大学联盟荣誉校长的行为,又或者是他作为自由党人士的行为,我这个跑腿的可不敢下定论。” 丘吉尔刚才还承认自己对民意调查好奇,现在又自称“跑腿的”,前后变化非常大。 陆时心里暗道: 老奸巨猾! 不对,现在的丘吉尔才27岁,应该是小奸嫩猾。 陆时心里暗道: 小奸嫩猾! 第50章 上课 穿越的这段时间,陆时也接触了不少历史人物, 道尔、 夏目漱石、 萧伯纳、 …… 陆时深知他们并非课本或网页上那些冰冷冷的文字, 这些鲜活的人,有赤忱的一面、也有诡诈的一面。 就比如眼前的丘吉尔。 陆时说:“丘吉尔先生,你对民意调……不,我换个问法好了。” 陆时低头沉思。 丘吉尔坐直了身体,静静等待着。 半分钟过去,陆时终于开口了:“如果由你来做民意调查,你最关注的话题是什么?是英布战争吗?” 这个问题很直接。 丘吉尔下意识地看了看门的方向,确认已经关好,这才转过头来,盯着陆时, 陆时则巍然不惧地与之对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丘吉尔笑了, “我最关注的话题当然是关税和贸易保护。” 啧…… 陆时暗暗咋舌。 果然如自己所料,什么反对战争、反对扩军,这些都是幌子, 二战时,丘吉尔旗帜鲜明地反对绥靖主义,可见其骨子里对战争是相对中立的态度,不热衷也不反感,只是认为战争必须要让利益最大化。 丘吉尔真正关注的是贸易, 更确切地说,是钱。 就很资本主义。 丘吉尔摸出随身的雪茄,对陆时晃了晃, “来一支?” 陆时摇摇头, “不了。” 丘吉尔当然不会强求,用特制的夹子将雪茄末端夹起来,干脆利落地剪掉雪茄头,随后用火柴点燃。 从行云流水的动作不难看出,他是一个资深的雪茄客。 “呼~” 丘吉尔吐出一团烟雾, “在中国,这种粗大的卷烟有名字吗?” 陆时说:“雪茄。” 这两个字是用中文回答的。 丘吉尔好奇道:“听上去发音和Cigar非常像,所以是音译吗?” 陆时回答:“并不只是音译。Cigar之燃灰白如雪,Cigar之烟草卷如茄(古代指荷茎),所以是‘雪’‘茄’。” 说完,陆时把两个汉字对应的英文解释了一遍。 丘吉尔点头, “伟大的中国汉字!哈哈,经过陆先生刚才一番诠释,已将Cigar原名的形与意结合,这是极高的境界。难怪你如此擅长英文写作,原来是有深厚的功底。” 这句话一半真诚、一半吹捧。 陆时没有接茬, 他知道,对方提到雪茄的目的不可能这么简单。 丘吉尔磕了磕烟灰,说:“这可是好东西。一个柜子,采用红木材质,高五英尺,然后经过精致的镶嵌工艺分成六格,每格摆放四个小木匣子,整整2400支顶级货……” 丘吉尔的左手来回比划着,好像柜子就在眼前一样。 陆时问道:“古巴来的?” 丘吉尔点头, “印度尼西亚,贸易。” 陆时轻“哼”了一声,说道:“贸易……如果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丘吉尔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时微微一笑, “在亚洲,大英帝国夺取了缅甸;在西非,征服尼日利亚、占领肯尼亚、进入乌干达;在南非,占领罗得西亚;在法绍达,迫使法国放弃尼罗河的支配地位……” 丘吉尔的表情变得严肃,心中对陆时又高看了一分, 一个中国人对英国的殖民史如数家珍, 果然,能给《曼彻斯特卫报》和《每日电讯报》发社评的绝不是简单人物。 丘吉尔谨慎道:“这些都是首相的手笔。” 罗伯特·盖斯科因-塞西尔, 现任首相, 他是个帝国主义者,相信落后人种的进步必须经过欧洲人,特别是英国人的统治阶段,而且,他认为必须以武力保持这种阶段,坚信自己的使命就是扩大和保卫大英帝国。 这种人当首相,也难怪两党天天要在扩军这件事上扯皮。 丘吉尔说:“不是每个英国人都那么野蛮。” 先享受野蛮带来的种种好处,然后西装一穿,又装起文明来了…… 骗鬼呢!? 陆时都懒得搭腔。 丘吉尔转开了话题:“陆先生可知波士顿倾茶事件?” 陆时简短地回答:“《茶叶法案》。” 从古到今,茶叶一直都是暴利行业, 当时,英国为了垄断,依靠《茶叶法案》向美国的茶叶征重税,导致茶商们入不敷出, 这才有了波士顿倾茶事件。 丘吉尔点了点头, “在学这段历史的时候,我一直有个疑惑,波士顿倾茶事件中的工人为什么要把茶叶倒了,而不拿回家自己喝?” 陆时回答:“行为代表立场。波士顿的工人们的诉求是反对殖民压迫。他们如果拿回去自己喝了,那就成了一群小毛贼,而不是反抗暴政的好汉了。” 丘吉尔忍不住大笑, “你这个回答和老师的回答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言外之意,他不认可这个正统回答。 陆时点了点头, “也是,没人带头的话,单靠工人们自发行动,散兵游勇怎么会有那么高的觉悟?八成还是美国本土的茶商在背后使了力气。” “额……” 丘吉尔当场噎住了, 他先后提起雪茄和波士顿倾茶事件,本意是想给陆时上课,讲一讲“经济是政治的基础,政治是经济的集中表现”, 结果倒好,陆时竟然反客为主,给自己上了一课。 丘吉尔憋出内伤。 陆时看对方郁闷的表情,不由得好笑, “丘吉尔先生,你不用说‘殖民不可能长久,贸易才是根本’这种话,也不用把自己的诉求包裹在一个个历史故事中。干脆一点儿,有什么说什么就好。” 这么说,就意味着试探结束了。 丘吉尔越发谨慎, “我必须重申,不是我的诉求,是沃德豪斯爵士的诉求。不过……” 陆时不急,等着对方“不过”后面的话。 丘吉尔叹气道:“以陆先生的聪明,沃德豪斯爵士恐怕很难在你这里获得什么。” 这话说的是利益交换, 如此直白,已经不能算暗示了。 陆时心里明镜似的,静静等待后文。 丘吉尔深吸一口雪茄,说道:“当然,这也是沃德豪斯爵士不愿为难陆先生的表现,毕竟没有哪个作家希望自己的笔被别人控制。” 陆时立即明白了丘吉尔的弦外之音, 他微微一笑, “巧了。说起创作,我最近在构思一部戏剧。” 丘吉尔的目光闪了闪, “这样啊……” 陆时发出邀请道:“如果能够获得演出的机会,我一定邀请丘吉尔先生和沃德豪斯爵士到现场观看。” 丘吉尔点点头,站起身, “既如此,我会把话带给沃德豪斯爵士的。” 说着,他的右手握住了门把手, 但没有急于出门,而是老僧入定一般立在那儿,似是在思考什么, 过了一阵,他沉声道:“陆先生,我很期待你的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