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蛰 二月二,龙抬头。 暮色里,小镇名叫泥瓶巷的僻静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此时他正按照习俗,一手持蜡烛,一手持桃枝,照耀房梁、墙壁、木床等处,用桃枝敲敲打打,试图借此驱赶蛇蝎、蜈蚣等,嘴里念念有词,是这座小镇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话:二月二,烛照梁,桃打墙,人间蛇虫无处藏。 少年姓陈,名平安,爹娘早逝。小镇的瓷器极负盛名,本朝开国以来,就担当起“奉诏监烧献陵祭器”的重任,有朝廷官员常年驻扎此地,监理官窑事务。无依无靠的少年,很早就当起了烧瓷的窑匠,起先只能做些杂事粗活,跟着一个脾气糟糕的半路师傅,辛苦熬了几年,刚刚琢磨到一点烧瓷的门道,结果世事无常,小镇突然失去了官窑造办这张护身符,小镇周边数十座形若卧龙的窑炉,一夜之间全部被官府勒令关闭熄火。 陈平安放下新折的那根桃枝,吹灭蜡烛,走出屋子后,坐在台阶上,仰头望去,星空璀璨。 少年至今仍然清晰记得,那个只肯认自己做半个徒弟的老师傅,姓姚,在去年暮秋时分的清晨,被人发现坐在一张小竹椅子上,正对着窑头方向,闭眼了。 不过如姚老头这般钻牛角尖的人,终究少数。 世世代代都只会烧瓷一事的小镇匠人,既不敢僭越烧制贡品官窑,也不敢将库藏瓷器私自贩卖给百姓,只得纷纷另谋出路,十四岁的陈平安也被扫地出门,回到泥瓶巷后,继续守着这栋早已破败不堪的老宅,差不多是家徒四壁的惨淡场景,便是陈平安想要当败家子,也无从下手。 过了一段时间飘来荡去的孤魂野鬼,少年实在找不到挣钱的营生,靠着那点微薄积蓄,少年勉强填饱肚子,前几天听说几条街外的骑龙巷,来了个姓阮的外乡铁匠,对外宣称要收七八个打铁的学徒,不给工钱,但管饭,陈平安就赶紧跑去碰运气,不曾想那中年汉子只是斜瞥了他一眼,就把他拒之门外,当时陈平安就纳闷,难道打铁这门活计,不是看臂力大小,而是看面相好坏? 要知道陈平安虽然看着孱弱,但力气不容小觑,这是少年那些年烧瓷拉坯锻炼出来的身体底子,除此之外,陈平安还跟着姓姚的老人,跑遍了小镇方圆百里的山山水水,尝遍了四周各种土壤的滋味,任劳任怨,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做,毫不拖泥带水。可惜老姚始终不喜欢陈平安,嫌弃少年没有悟性,是榆木疙瘩不开窍,远远不如大徒弟刘羡阳,这也怪不得老人偏心,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例如同样是枯燥乏味的拉坯,刘羡阳短短半年的功力,就抵得上陈平安辛苦三年的水准。 虽然这辈子都未必用得着这门手艺,但陈平安仍是像以往一般,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身前搁置有青石板和轱辘车,开始练习拉坯,熟能生巧。 大概每过一刻钟,少年就会歇息稍许时分,抖抖手腕,如此循环反复,直到整个人彻底精疲力尽,陈平安这才起身,一边在院中散步,一边缓缓舒展筋骨。从来没有人教过陈平安这些,是他自己瞎琢磨出来的门道。 天地间原本万籁寂静,陈平安听到一声刺耳的讥讽笑声,停下脚步,果不其然,看到那个同龄人蹲在墙头上,咧着嘴,毫不掩饰他的鄙夷神色。 此人是陈平安的老邻居,据说更是前任监造大人的私生子,那位大人唯恐清流非议、言官弹劾,最后孤身返回京城述职,把孩子交由颇有私交情谊的接任官员,帮着看管照拂。如今小镇莫名其妙地失去官窑烧制资格,负责替朝廷监理窑务的督造大人,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哪里还顾得上官场同僚的私生子,丢下一些银钱,就火急火燎赶往京城打点关系。 不知不觉已经沦为弃子的邻居少年,日子倒是依旧过得悠哉游哉,成天带着他的贴身丫鬟,在小镇内外逛荡,一年到头游手好闲,也从来不曾为银子发过愁。 泥瓶巷家家户户的黄土院墙都很低矮,其实邻居少年完全不用踮起脚跟,就可以看到这边院子的景象,可每次跟陈平安说话,偏偏喜欢蹲在墙头上。 相比陈平安这个名字的粗浅俗气,邻居少年就要雅致许多,叫宋集薪,就连与他相依为命的婢女,也有个文绉绉的称呼,稚圭。 少女此时就站在院墙那边,她有一双杏眼,怯怯弱弱。 院门那边,有个嗓音响起,“你这婢女卖不卖?” 宋集薪愣了愣,循着声音转头望去,是个眉眼含笑的锦衣少年,站在院外,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锦衣少年身边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面容白皙,脸色和蔼,轻轻眯眼打量着两座毗邻院落的少年少女。 老者的视线在陈平安一扫而过,并无停滞,但是在宋集薪和婢女身上,多有停留,笑意渐渐浓郁。 宋集薪斜眼道:“卖!怎么不卖!” 那少年微笑道:“那你说个价。” 少女瞪大眼眸,满脸匪夷所思,像一头惊慌失措的年幼麋鹿。 宋集薪翻了个白眼,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白银一万两!” 锦衣少年脸色如常,点头道:“好。” 宋集薪见那少年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连忙改口道:“是黄金万两!” 锦衣少年嘴角翘起,道:“逗你玩的。” 宋集薪脸色阴沉。 锦衣少年不再理睬宋集薪,偏移视线,望向陈平安,“今天多亏了你,我才能买到那条鲤鱼,买回去后,我越看越欢喜,想着一定要当面跟你道一声谢,于是就让吴爷爷带我连夜来找你。” 他丢出一只沉甸甸的绣袋,抛给陈平安,笑脸灿烂道:“这是酬谢,你我就算两清了。” 陈平安刚想要说话,锦衣少年已经转身离去。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白天自己无意间看到有个中年人,提着只鱼篓走在大街上,捕获了一尾巴掌长短的金黄鲤鱼,它在竹篓里蹦跳得厉害,陈平安只瞥了一眼,就觉得很喜庆,于是开口询问,能不能用十文钱买下它,中年人本来只是想着犒劳犒劳自己的五脏庙,眼见有利可图,就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非要三十文钱才肯卖。囊中羞涩的陈平安哪里有这么多闲钱,又实在舍不得那条金灿灿的鲤鱼,就眼馋跟着中年人,软磨硬泡,想着把价格砍到十五文,哪怕是二十文也行,就在中年人有松口迹象的时候,锦衣少年和高大老人正好路过,他们二话不说,用五十文钱买走了鲤鱼和鱼篓,陈平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扬长而去,无可奈何。 死死盯住那对爷孙愈行愈远的背影,宋集薪收回恶狠狠的眼神后,跳下墙头,似乎记起什么,对陈平安说道:“你还记得正月里的那条四脚吗?” 陈平安点了点头。 怎么会不记得,简直就是记忆犹新。 按照这座小镇传承数百年的风俗,如果有蛇类往自家屋子钻,是好兆头,主人绝对不要将其驱逐打杀。宋集薪在正月初一的时候,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然后就有只俗称四脚蛇的小玩意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往屋里窜,宋集薪一把抓住就往院子里摔出去,不曾想那条已经摔得七荤八素的四脚蛇,愈挫愈勇,一次次,把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的宋集薪给气得不行,一怒之下就把它甩到了陈平安院子,哪里想到,宋集薪第二天就在自己床底下,看到了那条盘踞蜷缩起来的四脚蛇。 宋集薪察觉到少女扯了扯自己袖子。 少年与她心有灵犀,下意识就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重新咽回肚子。 他想说的是,那条奇丑无比的四脚蛇,最近额头上有隆起,如头顶生角。 宋集薪换了一句话说出口,“我和稚圭可能下个月就要离开这里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路上小心。”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有些物件我肯定搬不走,你可别趁我家没人,就肆无忌惮地偷东西。” 陈平安摇了摇头。 宋集薪蓦然哈哈大笑,用手指点了点陈平安,嬉皮笑脸道:“胆小如鼠,难怪寒门无贵子,莫说是这辈子贫贱任人欺,说不定下辈子也逃不掉。” 陈平安默不作声。 各自返回屋子,陈平安关上门,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贫寒少年闭上眼睛,小声呢喃道:“碎碎平,岁岁安,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 ps1:雪中的一个近二十万字的番外在微信里面更新了,微信公众号是:fenghuo1985 ps2:还没上传就一百多位盟主,你们威武... ps3:好久不见,剑来! 第二章 开门 天微微亮,尚未鸡鸣,陈平安就已经起床,单薄的被褥,实在留不住热气,而且陈平安在烧瓷学徒的时候,也养成了早起晚睡的习惯。陈平安打开屋门,来到泥土松软的小院子,深呼吸一口气后,伸了个懒腰,走出院子,转头看到一个纤弱身影,弯着腰,双手拎着一木桶水,正用肩膀顶开自家院门,正是宋集薪的婢女,她应该是刚从杏花巷那边的铁锁井打水回来。 陈平安收回视线,穿街过巷,一路小跑向小镇东面,泥瓶巷在小镇西边,最东边的城门,有个人负责小镇商旅进出和夜禁巡防,平时也收取、转交一些从外边寄回来的家书,陈平安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些信送给小镇百姓,酬劳是一封信一枚铜钱,这还是他好不容易求来的挣钱门路,陈平安已经跟那边约好,在二月二龙抬头之后,就开始接手这摊子买卖。 用宋集薪的话说就是天生穷苦命,哪怕有福气进了家门,他陈平安也兜不住留不下。宋集薪经常说一些晦涩难懂的话语,约莫是从书籍上搬来的内容,陈平安总是听不太懂,例如前两天念叨什么料峭春寒冻杀少年,陈平安就完全不明白,至于每年熬过了冬天,入春之后有段时日反而更冷,少年倒是亲身体会,宋集薪说那就叫倒春寒,跟沙场上的回马枪一样厉害,所以很多人会死在这些个鬼门关上。 小镇并无城墙环绕,毕竟别说流寇匪徒,就是小偷蟊贼都少有,所以名义上是城门,其实就是一排东倒西歪的老旧栅栏,马马虎虎有那么个让行人车辆通过的地方,就算是这座小镇的脸面了。 陈平安小跑路过杏花巷的时候,看到不少妇人孩子聚在铁锁井旁,水井轱辘一直在吱呀作响。 再绕过一条街,陈平安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读书声,那里有座乡塾,是小镇几个大户人家合伙凑钱开的,教书先生是外乡人,陈平安小的时候,经常跑去躲在窗外,偷偷蹲着,竖起耳朵。那位先生虽然教书的时候极为严苛,但是对陈平安这些“蹭读书蹭蒙学”的孩子,也不呵斥拦阻,后来陈平安去了小镇外的一座龙窑做学徒,就再没有去过学塾。 再往前,陈平安路过一座石牌坊,由于牌坊楼修建有十二根石柱,当地人喜欢把它称为螃蟹牌坊,这座牌坊的真实名字,宋集薪和刘羡阳的说法很不一样,宋集薪信誓旦旦说在一本叫地方县志的老书上,称这里为大学士坊,是皇帝老爷的御赐牌坊,为了纪念历史上一位大官的文治武功。与陈平安一般土包子的刘羡阳,则说这就是螃蟹坊,咱们都喊了几百年了,没理由叫什么狗屁不通的大学士坊。刘羡阳还问宋集薪一个问题,“大学士的官帽子到底有多大,是不是比铁锁井的井口还大”,问得宋集薪满脸涨红。 此时陈平安绕着十二脚牌坊跑了一圈,每一面都有四个大字,字体古怪,显得各不相同,分别是“当仁不让”,“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气冲斗牛”。听宋集薪说,除了某四个字,其余三处匾额石刻,都曾被涂抹、篡改过。陈平安对这些懵懵懂懂,从未深思,当然,就算少年想要刨根问底,也是徒劳,他连宋集薪经常挂在嘴边的地方县志,到底是什么书都不知道。 过了牌坊没多远,很快就看到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树底下,有一根不知被谁挪来此地的树干,略作劈砍后,首尾两端下边,垫着两块青石板,这截大树便被当做了简易的长凳。每年夏天的时候,小镇百姓都喜欢在这边乘凉,家境富裕的人家,长辈还会从水井里捞出一篮子的冰镇瓜果,孩子们吃饱喝足,就拉帮结派,在树荫下嬉戏打闹。 陈平安习惯了上山下水,跑到栅栏门口附近,在那座孤零零的黄泥房门口停下,心不跳气不喘。 小镇外人来往得不多,照理说,如今官窑烧制这棵摇钱树都倒了,就更加不会有新面孔。姚老头在世的时候,曾经有次喝高了,就跟陈平安和刘羡阳这些徒弟说,咱们做的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官窑生意,是给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御用瓷器,其他老百姓哪怕再有钱,哪怕当的官再大,胆敢沾碰,那可都是要被砍头的。那天的姚老头,精神气格外不一样。 今天陈平安望向栅栏外,却发现好些人在等着开城门,不下七八人之多,男女老少,都有。 而且都是陌生人,小镇当地百姓的进进出出,无论是去烧瓷还是做庄稼活,都很少走东门,理由很简单,小镇东门的道路延伸出去,没有什么龙窑和田地。 此时陈平安和那些外乡人,双方隔着一道木栅栏,两两相望。 那一刻,穿着自编草鞋的少年,只是有些羡慕那些人身上的厚实衣衫,肯定很暖和,能挨冻。 门外那些人,明显分作好几拨,并不是一伙人,但都望向门内的清瘦少年,大多脸色漠然,偶有一两人,视线早已越过少年的身影,望向小镇更远处。 陈平安有些奇怪,难道这些人还不知道朝廷已经封禁了所有龙窑?还是说他们正因为知道真相,所以觉得有机可乘? 有个头戴古怪高冠的年轻人,身材修长,腰间悬有一块绿色玉佩,他似乎等得不耐烦了,独自走出人群,就想要去推开本就无锁的栅栏大门,只是在他手指就要触碰到木门的时候,他突然猛然停下,缓缓收回手,双手负后,笑眯眯望向门内的草鞋少年,也不说话,就是笑。 陈平安的眼角余光,无意间发现年轻人身后的那些人,好像有人失望,有人玩味,有人皱眉,有人讥讽,情绪微妙,各不相同。 就在此时,一个头发乱糟糟的中年汉子猛然打开门,对着陈平安骂骂咧咧道:“小王八蛋,是不是掉钱眼里了?这么早就来催命叫魂,你赶着投胎去见你死鬼爹娘啊?!”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对这些尖酸刻薄的言语,少年并不以为意,一来生活在这座总共没几本书籍的乡野地方,如果被人骂几句就恼火,干脆找口水井跳下去得了,省心省事。二来这个看门的中年光棍,本身就是个经常被小镇百姓取笑打趣的对象,尤其是那些胆大泼辣的妇人,别说嘴上骂他,动手打他的都有不少。加上这人还极其喜欢跟穿开裆裤的小孩吹牛,比如什么老子当年在城门口,好一场厮杀,打得五六个大汉满地找牙,满地都是血,城门前整条两丈宽的道路,就跟下雨天的泥泞道路差不多! 对陈平安没好气说道:“你那点破烂事,等会儿再说。” 小镇没谁把这个家伙当回事。 但是外乡人能不能进入小镇,男人却掌握着生杀大权。 他一边走向木栅栏门,一边伸手掏着裤裆。 这个背对着陈平安的男人,打开门后,时不时跟人收取一个小绣袋,放入自己袖口,然后一一放行。 陈平安很早就让出道路,八个人大致分作五批,走向小镇,除了那个头戴高冠、腰悬绿佩的年轻人,还先后走过两个七八岁的孩子,男孩穿着一件颜色喜庆的红色袍子,女孩长得粉粉嫩嫩,跟上好瓷器似的。 男孩比陈平安要矮大半个脑袋,孩子跟他擦身而过的时候,张了张嘴,虽然并没有发出声响,但是有明显的口型,应该是说了两个字,充满了挑衅。 牵着男孩的中年妇人,轻轻咳嗽了一下,孩子这才稍稍收敛。 妇人男孩身后的小女孩,被一位满头霜雪的魁梧老人牵着,她转头对着陈平安说了一大串话,不忘对身前同龄人男孩指指点点。 陈平安根本听不懂女孩在说什么,不过猜得出,她是在告状。 魁梧老人斜瞥了一眼草鞋少年。 只是被人有意无意看了一眼,陈平安纯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如鼠见猫。 看到这一幕后,原本叽叽喳喳像只小黄雀的小女孩,顿时没了煽风点火的兴致,转过头不再多看陈平安一眼,好像再多看一眼就会脏了她的眼睛。 少年陈平安的确没见过世面,但不等于看不懂脸色。 等到这行人远去,看门的汉子笑问道:“想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陈平安点头道:“想啊。” 中年光棍乐了,笑嘻嘻道:“夸你长得好看呢,全是好话。”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心想你当我傻啊? 汉子看破少年心思,笑得更加开心,“你要是不傻,老子能让你来送信?” 陈平安没敢反驳,生怕惹恼了这家伙,即将到手的铜钱就要飞走了。 汉子转过头,望向那些人,伸手揉着胡里拉碴的下巴,低声啧啧道:“刚才那婆娘,两条腿能夹死人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那位夫人练过武?” 汉子愕然,低头看着少年,一本正经道:“你小子,是真傻。” 少年一头雾水。 他让陈平安等着,大踏步走向屋子,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摞信封,不厚不薄,约莫十来份,汉子递给陈平安后,问道:“傻人有傻福,好人有好报。你信不信?” 陈平安一手拿信,一手摊开手掌,眨了眨眼睛,“说好了一封信一文钱的。” 汉子恼羞成怒,将事先准备好的五枚铜钱,狠狠拍在少年手心后,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剩下五文钱,先欠着!” 第三章 日出 小镇不大不小,六百多户人家,镇上穷苦人家的门户,陈平安大多认得,至于家底殷实的有钱人家,门槛高,泥腿子少年可跨不进去,一些个大户扎堆的宽敞巷弄,陈平安甚至都没有踏足过,那边的街道,多铺以大块大块的青石板,下雨天,绝不会一脚踩下去泥浆四溅。那些质地极佳的青石板,经过千百年来人马车辆的踩踏碾压,早已摩挲得光滑如镜。 卢、李、赵、宋四个姓氏,在小镇这边是大姓,乡塾就是这几家出的钱,在城外大多拥有两三座大龙窑。历任窑务督造官的官邸,就和这几户人家在一条街上。 不凑巧,陈平安今天要送的十封信,几乎全是小镇出了名的阔绰户,这也很合情合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能够寄信回家的远方游子,家世肯定不差,否则也没那底气出门远行。其中九封信,陈平安其实就去了两个地方,福禄街和桃叶巷,当他第一次踩在大如床板的青石板上,少年有些忐忑,放缓了脚步,竟然有些自惭形秽,忍不住觉得自己的草鞋脏了街面。 陈平安送出去的第一封信,是祖上得到过一柄皇帝御赐玉如意的卢家,当少年站在门口,愈发局促不安。 有钱人家就是讲究多,卢家宅子大不说,门口还摆放两尊石狮子,等人高,气势凌人。宋集薪说这玩意儿能够避凶镇邪,陈平安根本不清楚何谓凶邪,只是很好奇等人高的狮子嘴里,好像还含着一粒圆滚滚的石球,这又是如何雕琢出来的?陈平安强忍住去触摸石球的冲动,走上台阶,扣响那个青铜狮子门首,很快就有个年轻人开门走出,一听说是来送信的,那人面无表情,用双指捻住信封一角,接过那封家书后,便转身快步走入宅子,重重关上贴有彩绘财神像的大门。 之后少年的送信过程,也是这般平淡无奇,桃叶巷街角有户名声不显的人家,开门的是个慈眉善目的矮小老人,收起信后,笑着说了句:“小伙子,辛苦了。要不要进来歇歇,喝口热水?” 少年腼腆笑了笑,摇摇头,跑着离去。 老人将那封家书轻轻放入袖子,没有着急回去宅院,抬头望向远方,视线浑浊。 最后视线,由高到低,由远及近,凝视着街道两旁的桃树,貌似老朽昏聩的老人,这才挤出一丝笑意。 老人转身离去。 没过多久,一只颜色可爱的小黄雀停到桃树枝头,喙啄犹嫩,轻轻嘶鸣。 留到最后的那封信,陈平安需要送去给乡塾授业的教书先生,期间路过一座算命摊子,是个身穿老旧道袍的年轻道士,挺直腰杆坐镇桌后,他头戴一顶高冠,像一朵绽放的莲花。 年轻道人看到快步跑过的少年后,赶紧打招呼道:“年轻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来抽一支签,贫道帮你算上一卦,可以帮你预知吉凶福祸。” 陈平安没有停下脚步,不过转过头,摆摆手。 道人犹不死心,身体前倾,提高嗓门,“年轻人,往日贫道替人解签,要收十文钱,今儿破个例,只收你三文钱!当然了,若是抽出了一支上签,你不妨再多加一文喜钱,如果鸿运当头,是上上签,那贫道也只收你五文钱,如何?” 远处陈平安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年轻道人已经火速起身,趁热打铁,高声道:“大早上的,年轻人你是头位客人,贫道干脆就好人做到底,只要你坐下抽签,实不相瞒,贫道会写一些黄纸符文,可以帮你为先人祈福,积攒阴德,以贫道的能耐,不敢说一定让人投个大富大贵的好胎,可要说多出一两分福报,终归是尝试一下的。” 陈平安愣了愣,将信将疑地转身返回,坐在摊子前的长凳上。 一朴素道士,一寒酸少年,两个大小穷光蛋,相对而坐。 道人笑着伸出手,示意少年拿起签筒。 陈平安犹豫不决,突然说道:“我不抽签,你只帮我写一份黄纸符文,行不行?” 在陈平安的记忆中,好像这位云游至此的年轻道爷,在小镇已经待了最少五六年,模样倒是没什么变化,对谁也都和和气气的,平时就是帮人摸骨看相、算卦抽签,偶尔也能代写家书,有意思的是,桌案上那只拥簇着一百零八支竹签的签筒,这么多年来,小镇男男女女抽签,既没有谁抽出过上上签,也没有谁从签筒摇晃出一支下签,仿佛整整一百零八签,签签中上无坏签。 所以若是逢年过节,纯粹为了讨个好彩头,小镇百姓花上十文钱,也能接受,可真遇上烦心事,肯定不会有人愿意来这里当冤大头。若说这个道士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倒也冤枉了人家,小镇就这么大,如果真只会装神弄鬼、坑蒙拐骗,早就给人撵了出去。所以说这位年轻道人的功力,肯定不在相术、解签两事上。倒是有些小病小灾,很多人喝了道人的一碗符水,很快就能痊愈,颇为灵验。 年轻道人摇头道:“贫道行事,童叟无欺,说好了解签加写符一起,收你五文钱的。” 陈平安低声反驳道:“是三文钱。” 道人哈哈笑道:“万一抽出上上签,可不就是五文钱了嘛。” 陈平安下定决心,伸手去拿签筒,突然抬头问道:“道长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恰好有五文钱?” 道人正襟危坐,“贫道看人福气厚薄,财运多寡,一向很准。” 陈平安想了想,拿起那只签筒。 道人微笑道:“年轻人,不要紧张,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以平常心看待无常事,便是第一等万全法。” 陈平安重新将签筒放回桌上,神情郑重,问道:“道长,我把五文钱都给你,也不抽签了,只请道长将那张黄纸符文,写得比平时更好一些,行不行?” 道人笑意如常,略作思量,点头道:“可。” 桌案上,笔墨砚纸早就备好,道人仔细问过了陈平安爹娘的姓名籍贯生辰,抽出一张黄色符纸,很快就写完,一气呵成。 至于写了什么,陈平安茫然不知。 搁下笔,提起那张符纸,年轻道人吹了吹墨迹,“拿回家后,人站在门槛内,将黄纸烧在门槛外,就行了。” 少年郑重其事地接过那张符纸,小心翼翼珍藏起来后,没有忘记把五枚铜钱放在桌案上,鞠躬致谢。 年轻道人挥挥手,示意少年忙自己的事情去。 陈平安撒开腿跑去送最后一封信。 道人懒洋洋靠在椅子上,瞥了眼铜钱,弯腰伸手将它们搂到身前。 就在此时,一只小巧玲珑的黄雀,从高空飞扑到桌面上,轻啄了一下某颗铜钱,很快便没了兴致,振翅远去。 “黄雀始欲衔花来,君家种桃花未开。” 道人悠悠然念完这句诗词后,故作潇洒地轻轻挥袖,叹气道:“命里八尺,莫求一丈啊。” 这一挥袖,就有两支竹签从袖子里滑落,掉在地上,道人哎呦一声,赶紧捡起来,然后鬼鬼祟祟四处张望,发现暂时无人留心这边,这才如释重负,重新将那两支竹签藏入宽松的袖口。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板起脸,继续守株待兔,等待下一位客人。 他有些感慨,果然还是赚女子的钱,更容易一些。 其实,年轻道人袖中所藏两支竹签,一支是最上签,一支是最下签,都是用来挣大钱的。 不足为外人道也。 少年自然不清楚这些奥妙玄机,一路脚步轻盈,来到那座乡塾馆舍外,附近竹林郁郁,绿意欲滴。 陈平安放缓脚步,屋内响起中年人的醇厚嗓音,“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随后便有一阵齐整清脆的稚嫩嗓音响起,“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陈平安抬头望去,旭日东升,煌煌泱泱。 少年怔怔出神。 等他回过神,蒙学孩童正在摇头晃脑,按照先生的要求,娴熟背诵一段文章:“惊蛰时分,天地生发,万物始荣。夜卧早行,广步于庭,君子缓行,以便生志……” 陈平安站在学塾门口,欲言又止。 两鬓微霜的中年儒士转头望来,轻轻走出屋子。 陈平安将书信双手递出去,恭敬道:“这是先生的书信。” 一袭青衫的高大男人接过信封后,温声说道:“以后无事的时候,你可以多来这里旁听。” 陈平安有些为难,毕竟他未必真有时间来此听这位先生教书,少年不愿欺骗他。 男人笑了笑,善解人意道:“无妨,道理全在书上,做人却在书外。你去忙吧。” 陈平安松了口气,告辞离去。 少年跑出去很远后,鬼使神差地转头回望。 只见那位先生始终站在门口,身影沐浴在阳光中,远远望去,恍若神人。 第四章 黄鸟 如果没有去过福禄街或是桃叶巷,陈平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意识到泥瓶巷的阴暗狭窄。不过草鞋少年非但没有生出失落的感觉,反而终于感到心安,少年笑着伸出双手,刚好掌心触碰到两边的黄泥墙壁,记得大概三四年前,陈平安还只能双手指尖触及泥墙。 走到自家屋前,发现院门大开,以为遭贼的少年连忙跑入院子,结果看到一个高大少年坐在门槛上,背靠上锁的屋门,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看到陈平安后,火烧屁股一般站起身,跑到陈平安身前,一把攥紧陈平安的胳膊,狠狠拽向屋子,压低嗓音道:“赶紧开门,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陈平安没能挣脱开这家伙的束缚,只得被他拉去开了屋门,比他年龄年长两岁的健壮少年,很快就摔开陈平安,蹑手蹑脚摸上陈平安的木板床,将耳朵死死贴在墙壁上,听起了隔壁的墙脚根。 陈平安好奇问道:“刘羡阳,你在干什么?” 高大少年对陈平安的问话置若罔闻,约莫半炷香后,刘羡阳恢复正常,坐在木板床边缘,脸色复杂,既有些释然,也有些遗憾。 刘羡阳此时才发现陈平安在做一件古怪的勾当,蹲在门内,身体向外倾,用一截只剩下拇指大小的蜡烛,烧掉一张黄纸,灰烬都落在门槛外。貌似陈平安还念念有词,只是离得有些远,刘羡阳听得不真切。 刘羡阳,正是一座老字号龙窑姚老头的关门弟子,至于资质鲁钝的陈平安,老人从头到尾根本就没真正认下这个徒弟,在当地,徒弟没有敬拜师茶,或是师父没有喝过那杯茶,就等于没有师徒名分。陈平安和刘羡阳不是邻居,双方祖宅离着挺远,之所以刘羡阳当时会跟姚老头介绍陈平安,源于当个少年有过一段陈年恩怨,刘羡阳曾是小镇出了名顽劣少年,爷爷去世前,家里好歹还有个长辈管着,等到他爷爷病逝后,十二三岁就身高马大不输青壮男子的少年,成了街坊邻居人人头疼的混世魔王,后来不知为何,刘羡阳惹恼了一伙卢家子弟,结果给人死死堵在泥瓶巷里,结结实实的一顿痛打,对方都是正值气盛的少年,下手从不计较轻重,刘羡阳很快给打得呕血不止,住在泥瓶巷的十多户人家,多是小龙窑讨碗饭吃的底层匠户,哪敢掺和这浑水。 当时的宋集薪全然不怕,反而乐滋滋地蹲在墙头上看热闹,唯恐天下不乱。 到最后,只有一个枯瘦如柴的孩子,偷偷溜出院子后,跑到了巷口,对着大街撕心裂肺喊道:“死人啦死人啦……” 听到“死人”二字,卢家子弟这才悚然惊醒,看到地上满身血污的刘羡阳,高大少年奄奄一息,那些个富家少年郎总算感到一阵后怕,面面相觑后,便从泥瓶巷另一端跑掉。 但是在那之后,刘羡阳非但没有感激那个救了自己命的孩子,反而隔三差五就来这边捉弄戏耍,孤儿也倔,不管刘羡阳如何欺负,就是不肯哭,让少年愈发愤懑。只是后来有一年,刘羡阳眼见着那个姓陈的小孤儿,估计是实在扛不过冬天的样子,终于良心发现,已经在龙窑拜师学艺的少年,便带着孤儿去往那座位于宝溪边上的龙窑,出了小镇往西走,大雪天的几十里山路,刘羡阳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那个长得跟木炭似的小家伙,两条腿分明细得跟毛竹竿子差不多,是怎么走到龙窑的?不过老姚头虽然最后还是留下了陈平安,但对待两人,确实天壤之别,对关门弟子刘羡阳,也打也骂,但瞎子也感受得到其中的良苦用心,例如有次下手重了,砸得刘羡阳额头渗出血来,少年皮糙肉厚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是当师傅的老姚头,很是后悔了,这个在徒弟面前威严惯了的闷葫芦老头,碍于面子不好说什么,结果在自家屋子里兜圈子兜了大半夜,仍是不放心刘羡阳,最后只得喊来陈平安,给刘羡阳送去了一瓶药膏。 陈平安这么多年,一直很羡慕刘羡阳。 不是羡慕刘羡阳天赋高,力气大,人缘好。只是羡慕刘羡阳的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里都没心没肺,也从来不觉得独自活着,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刘羡阳不管到了什么地方,跟谁相处,很快就能够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喝酒划拳。刘羡阳因为他爷爷身体不好,很早就自力更生,成为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捕蛇捉鱼掏鸟窝,无不娴熟,木弓鱼竿,弹弓捕鸟笼,刘羡阳好像什么都会做,尤其是在乡间田埂抓泥鳅和钓黄鳝这两件事,少年无疑是小镇上最厉害的。其实刘羡阳当年从乡塾退学的时候,那位齐先生还特意去找了刘羡阳病榻上的爷爷,说可以不收一文钱,但是刘羡阳死活不答应,说他只想挣钱,不想读书,齐先生说他可以出钱雇佣刘羡阳当自己书童,刘羡阳依然不肯点头。事实上,刘羡阳活得挺好,哪怕姚老头死了,龙窑被封禁,没过几天他就被骑龙巷的铁匠相中,在小镇南边开始搭建茅屋、炉子,忙碌得很。 刘羡阳看着陈平安将蜡烛吹灭,放在桌上,低声问道:“你平时清晨有没有听到过古怪的声响,就像……” 陈平安坐在长凳上,静待下文。 刘羡阳犹豫片刻,破天荒微微脸红,“就像春天猫叫一样。” 陈平安问道:“是宋集薪学猫叫,还是稚圭?”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不再对牛弹琴,双手撑在床板上,缓缓弯曲手肘,然后伸直手臂,屁股离开床板,双脚离开地面。他的屁股悬在空中,撇嘴讥讽道:“什么稚圭,分明是叫王朱,姓宋的从小就喜欢瞎显摆,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稚圭’两个字,就胡乱用了,根本不管两个字的意思好不好。王朱摊上这么个公子,也真是上辈子作孽,否则不至于来宋集薪身边遭罪吃苦。” 陈平安没附和高大少年的说法。 一直保持那个姿势的刘羡阳冷哼道:“你当真不明白?为什么你帮王朱那丫头提了一次水桶,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跟你聊天说话了?保准是宋集薪那个小肚鸡肠的,打翻醋瓶子,就威胁王朱不许跟你眉来眼去,要不然就要家法伺候,不但打断她的腿,还要丢到泥瓶巷子里……” 陈平安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刘羡阳的话语,“宋集薪对她不坏的。” 刘羡阳恼羞成怒道:“你知道什么好什么坏?” 陈平安眼神清澈,轻声道:“有些时候她在院子里做事,宋集薪偶尔坐在板凳上,看他那本什么地方县志,她看宋集薪的时候,经常会笑。” 刘羡阳眼神呆滞。 骤然间,单薄木板床支撑不住刘羡阳的重量,从中断成两半,高大少年一屁股坐在地面上。 陈平安蹲在地上,双手按住脑袋,唉声叹气,有些头疼。 刘羡阳挠挠头,站起身,也没说什么愧疚言语,只是轻轻踹了一脚陈平安,咧嘴笑道:“行了,不就一张小破床嘛,我今天来,就是给你带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怎么都比你这破床值钱!” 陈平安抬起头。 刘羡阳得意洋洋道:“我家阮师傅出了小镇后,在南边那条溪边上,突然就说要挖几口井,原先人手不够,需要喊人帮忙,我就随口提了提你,说有个矮冬瓜,气力还凑合。阮师傅也答应了,让你这两天就自己过去。” 陈平安猛然起身,正要道一声谢。 刘羡阳抬起一只手掌,“打住打住!大恩不言谢!记在心里就好!” 陈平安龇牙咧嘴。 刘羡阳环顾四周,墙角斜放着一根鱼竿,窗口躺着一副弹弓,墙壁上挂着木弓,高大少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住没开口。 他大步跨过门槛,靴子明显故意绕过了那些符纸的灰烬。 陈平安看着那个高大背影。 刘羡阳突然转过身,面对门槛内的陈平安,高大少年一坐腰,脚不离地,直冲数步后,重重挥出一拳,然后收拳挺腰,大声笑道:“阮师傅私底下跟我说,这拳法我只需要练一年,就能打死人!” 刘羡阳似乎觉得犹不过瘾,做了个稀奇古怪的踢腿动作,笑道:“这叫好腿必入裆,踢死闷倒驴!” 最后刘羡阳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胸膛,趾高气昂道:“阮师傅传授我拳法的时候,我有些想法心得,便与他说了闲话,比如我对姚老头制瓷的独门绝学‘跳-刀’的感悟,阮师傅夸我是百年一遇的练武奇才。以后你只管跟着我混,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 刘羡阳眼角余光瞥见那隔壁丫鬟已经进了屋子,便一下子没了扮演英雄好汉的兴致, 对陈平安随口说道:“对了,方才我经过老槐树的时候,那边多了个自称‘说书人’的老头儿,正在那边摆弄摊子,还说他积攒了一肚子的奇人趣事,要跟咱们念叨念叨,你有空可以去瞅瞅。” 陈平安点了点头。 刘羡阳大踏步离开泥瓶巷。 关于这位独来独往的桀骜少年,小镇流传诸多说法,但是少年喜欢自称祖上是带兵打仗的将军,所以他家才会有那件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宝甲。 说是宝甲,陈平安亲眼看过一次,其实模样丑陋,既像是人身上的瘊子,也像是老树的疤结。 不过刘羡阳的同龄人,可不这么说,只讲刘羡阳的祖辈,是个逃兵,是逃到了小镇这边,给人做了上门女婿,运气好才躲过官府追捕。说得板上钉钉,好似亲眼见过刘羡阳的祖辈如何逃离战场,又如何一路颠沛流离到了这座小镇。 陈平安想了想,蹲在门槛旁边,低头吹散那些灰烬。 宋集薪不知何时站在院墙那边,身边跟着婢女稚圭,他喊道:“要不要跟咱们一起去槐树那边耍?” 陈平安抬起头,“不去了。” 宋集薪扯了扯嘴角,“没意思。” 他转头对自家丫鬟笑道:“稚圭,咱们走!去给你买一整个将军肚子罐的桃花粉。” 她羞赧道:“小小的蛐蛐罐就够了。” 宋集薪双手负后,昂首挺胸,大步前行,“我宋家人,钟鸣鼎食,世代簪缨,如何能够小家子气,岂非有辱家风?!”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揉了揉额头,这个宋集薪,其实不说那些怪话胡话的时候,给人感觉并不差,但是比如这种时候,刘羡阳在场的话,就一定会说他很想朝宋集薪的后脑勺,一板砖敲下去。 陈平安斜靠着屋门,想着明天的光景,多半会像今天,后天的光景,则会像明天,如此反复,于是他陈平安这辈子就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最后跟姚老头差不多。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最后闭眼,再睁开眼,可能就是下辈子的事情了。 少年低头看着脚上的草鞋,突然就笑了起来。 踩在青石板上,跟踩在烂泥滩里,感觉是不太一样。 ———— 刘羡阳离开小巷,经过算命摊子的时候,那年轻道人招收道:“来来来,贫道看你气色如烈火烹油,绝非吉兆啊,不过莫怕便是,贫道有一法,可以帮你消灾……” 刘羡阳有些惊讶,记得这道士以前给人解签算命,且不说准不准,但此人还真没有主动招徕过生意,几乎全部属于愿者上钩。难不成如今龙窑给朝廷官府关闭,这道士也要跟着倒霉,揭不开锅了,所以宁肯错杀不愿错放?刘羡阳笑骂道:“你的法门就是破财消灾,对不对?滚你大爷的,想从我兜里骗钱,下辈子吧!” 年轻道人也不恼火,对那高大少年大声喊道:“指望今年百事昌,谁知命里有祸殃。无灾不肯念神仙,欲得安稳当烧香……应当烧香啊……” 刘羡阳冷不丁转身,快步如飞跑向算命摊子,一边摩拳擦掌,一边嚷着:“烧香是吧,我先烧了你的摊子!” 道人显然吓得不轻,起身后也顾不得摊子了,抱头鼠窜。 刘羡阳站在摊子旁边,看着道人的狼狈身影,哈哈大笑,瞥见桌上的签筒,随意伸手将其推倒,竹签哗啦啦滑出签筒,最后在桌上呈现出扇形模样。 刘羡阳伸手指了指在远处停步的道人,“以后见你一次打一次!” 年轻道人抱拳作揖,求情讨饶。 刘羡阳这才罢休。 年轻道人等到高大少年走远,才敢重新落座,叹了口气,“世道艰辛,人心不古,害得贫道也糊口不易啊。” 就在此时,道人眼前一亮,赶紧闭上眼睛,朗声道:“池塘盈-满蛙声乱,刺人肚肠是人心。此处功名水上萍,只宜风动四方行!” 那对少年少女显然听到了道人的话语,只可惜没有要停步的意思。 道人微微睁开一丝眼缝,眼见着又要错过生意,只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提高嗓门,“状元本是人间子,宰相无非世上人。学贯天人名动城,得意扬扬精气神!”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只是继续前行。 道人灰心丧气,低声咕哝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少年毫无征兆地转过头,向年轻道人远远抛来一颗铜钱,灿烂笑道:“借你吉言!” 道人匆忙接住铜钱,摊开手心一看,愁眉不展,才是最小额的一文钱。 不过。 年轻道人将这枚铜钱轻轻放在桌上。 转瞬之间,便有一只黄雀疾坠于桌面,低垂头颅,对着那枚铜钱轻轻一啄,之后它将其衔在嘴中,抬头望向年轻道人,黄雀眼眸灵动,与人无异。 道人轻声道:“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黄雀一闪而逝。 年轻道人环顾四周,最后视线停留在远处那座高高的牌坊楼,恰好对着“气冲斗牛”四字匾额,感慨道:“可惜了。” 最后道人补上一句,“若是能拿到外边去卖,怎么都有千八百两银子吧?” 第五章 道破 宋集薪带着婢女稚圭来到老槐树下,发现树荫里人满为患,将近半百号人,坐在自家搬来的板凳椅子上,陆陆续续还有孩童扯着长辈过来凑热闹。 宋集薪和她并肩站在树荫边缘,看到一个老人站在树底下,一手托大白碗,一手负身后,神色激昂,正大声说道:“方才说过了大致的龙脉走向,我再来说说这真龙,啧啧,这可就真了不得了,约莫三千年前,天底下出了一位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先是在某座洞天福地潜心修行,证了大道,便独自仗剑游历天下,手中三尺气概,锋芒毕露。不知为何,此人偏偏与蛟龙不对付,整整三百个春秋,有蛟龙处斩蛟龙,杀得世间再无真龙,这才罢休,最后不知所踪,有人说他是去了极高的道法张本之地,与道祖坐而论道,也有说是去了极远的西方净土佛国,与佛陀辩经说法,更有人说他亲自坐镇酆都地府的大门,防止魑魅魍魉为祸人间……” 老先生说得唾沫四溅,底下所有小镇百姓都无动于衷,人人满脸茫然。 婢女低声好奇问道:“三尺气概是什么?” 宋集薪笑道:“就是剑。” 婢女没好气道:“公子,这位老人家,也忒喜欢卖弄学问了,话也不好好说。” 宋集薪瞥了眼老人,幸灾乐祸道:“咱们小镇识字的没几个,这位说书先生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婢女又问道:“洞天福地又是什么?世上真有人能够活三百岁吗?还有那酆都地府,不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吗?” 宋集薪被问住了,却不愿露怯,便随口道:“尽是胡说八道,估计看过几本不入流的稗官野史,拿来糊弄乡野村夫的。” 这一刻,宋集薪敏锐发现那老人,有意无意看了自己一眼,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的视线,很快就一掠而过,但宋集薪仍是细心捕捉到了,只是少年也就没有上心,只当是巧合而已。 婢女抬头望向老槐树,细细碎碎的光线透过树叶缝隙,洒落下来,她下意识眯起眼眸。 宋集薪转头望去,突然愣住了。 如今自己这位婢女,有着一张刚开始褪去婴儿肥的侧脸,她好像跟记忆里那个瘦瘦小小、干干瘪瘪的小丫鬟,有了很大的出入。 按照小镇的习俗,女子嫁人时,便会有聘请一位父母子女皆健在的福气齐全人,请她绞去新娘脸上的绒毛,剪齐额发和鬓角,谓之开面,或是升眉。 宋集薪还从书上听说一个小镇没有的习俗,所以在稚圭十二岁那年,他便买了小镇最好的新酿之酒,搬出那只偷藏而来的瓷瓶,釉色极美,犹如青梅,把酒倒入其中后,将其小心泥封,最后埋入地下。 宋集薪突然开口说道:“稚圭,虽说姓陈的家伙,按照我们读书人老祖宗的说法,属于‘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这辈子总算还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婢女并未答话,低敛眼眉,依稀可见睫毛微微颤动。 宋集薪自顾自说道:“陈平安呢,人倒是不坏,就是性子太死板,做什么事情只认死理,所以当了窑匠,意味着他再勤劳苦练,也注定做不出一件有灵气的好东西来,所以刘羡阳的师父,那个姚老头儿,对陈平安死活看不上眼,是有其独到眼光的,这叫朽木不可雕。至于粪土之墙不可圬嘛,大致意思就是说陈平安这种穷酸鬼,哪怕你给他穿上件龙袍,他照样是个土里土气的泥腿子……” 宋集薪说到这里的时候,自嘲道:“我其实比陈平安还惨。” 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家公子。 宋集薪和他的婢女,在这座小镇上,一直是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富人们,在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这要归功于宋集薪的那个“便宜老爹”,宋大人。 小镇没有什么大人物,也没有什么风浪,故而被朝廷派驻此地的窑务督造官,无疑就是戏本上的那种青天大老爷,在历史上数十位督造官中,又以上任督造官宋大人,最得民心,宋大人不像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宋大人不但没有躲在官署,修身养气,也没有闭门谢客,一心在书斋治学,而是对官窑瓷器的烧造事宜,事必躬亲,简直比匠户窑工更像是乡野百姓,十余年间,这位原本满身书卷气的宋大人,肌肤被晒得黝黑发亮,平日里装束与庄稼汉无异,待人接物,从无架子,只可惜小镇龙窑烧造而出的御用瓷器,无论是釉色品相,还是大器小件的形制,始终不尽如人意,准确说来,比起以往水准,甚至还要稍逊一筹,让老窑头们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大概朝廷那边觉得兢兢业业的宋大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其调回京城的吏部敕令文书上,好歹得了个良的考评。宋大人在返京之前,竟然千金散尽,出资建造了一座廊桥,后来发现宋大人离去车队当中,没有捎带某个孩子后,小镇几个大姓门庭便恍然大悟。可以说,宋大人与小镇积攒下过一份不俗的香火情,加上现任督造官的刻意照拂,少年宋集薪这些年在小镇的生活,衣食无忧,逍遥自在。如今改名为稚圭的丫鬟,关于她的身世来历,众说纷纭,住在泥瓶巷的当地人,说是一个鹅毛大雪的冬天,有个外地女孩沿路乞讨至此,昏死在宋集薪家的院门口,如果不是有人发现的早,就要去阎王爷那边转世投胎了。官署那边做杂事的老人,有另外的说法,信誓旦旦说是宋大人早年让人从别地买下的孤儿,为的就是给私生子宋集薪物色一个知冷暖的体己人,弥补一下父子不得相认的亏欠。 不管如何,婢女被少年取名为稚圭后,算是彻底坐实了两人的父子关系,因为小镇大族豪绅都晓得,宋大人最钟情于一方砚台,便刻有“稚圭”二字。 宋集薪回过神,笑脸灿烂起来,“不知为何,想起那只死皮赖脸的四脚蛇了,稚圭你想啊,我都把它摔到陈平安的院子了,它依然要往咱们家窜,你说陈平安的狗窝,得是多么不遭人待见,才会寒酸到连一条小蛇都不愿意进去?” 婢女认真想了想,回答道:“有些事,也讲缘分的吧?” 宋集薪伸出大拇指,开怀道:“正是这个道理!他陈平安就是个缘浅福薄之人,能活着就知足吧。” 她没有说话。 宋集薪自言自语道:“咱们离开小镇后,屋子里的东西交由陈平安照看,这家伙会不会监守自盗啊?” 婢女轻声道:“公子,不至于吧?” 宋集薪笑道:“呦,稚圭,监守自盗的意思也懂?” 婢女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难道不是字面意思?” 宋集薪笑了,望向南方,露出一抹心神向往,“我听说京城那个地方的藏书,比我们小镇的花草树木还要多!” 就在此时,说书先生正说道:“世上虽已无真龙,龙之从属,如蛟、虬、螭等等,仍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活在人世间,说不定就……” 老人故意卖了一关子,眼见听众们无动于衷,根本不懂得捧场,只得继续说道:“说不定就隐匿在我们身边,道教神仙称之为潜龙在渊!” 宋集薪打了个哈欠。 头顶突然飘落一片槐叶,苍翠欲滴,刚好落在少年额头上。 宋集薪伸手抓住树叶,双指拧转叶柄。 ———— 想着还是去城东门讨债一次的少年,在临近老槐树的时候,也看到了眼前有槐叶飘落,只是他加快步子,想要伸手去接住。 只是一阵清风拂过,树叶从他手边滑过。 草鞋少年身形矫健,快速横移一步,想要拦截下这片树叶。 偏偏树叶在空中又打了一个旋儿。 少年不信邪,几次辗转腾挪,最后仍是没能抓住槐叶。 少年陈平安无可奈何。 一个乡塾逃学的青衫少年,与陈平安擦肩而过。 青衫少年自己都不知道,肩头上不知何时停留一片槐叶。 陈平安继续去往城东门,哪怕要不到钱,催一催也是好的。 ———— 远处算命摊子那边,年轻道人闭目养神,自言自语道:“是谁说天运循环无厚薄?” 第六章 下签 陈平安来到东门,看到那汉子盘腿坐在栅栏门口的树墩上,懒洋洋晒着初春的日头,闭着眼睛,哼着小曲,双手拍打膝盖。 陈平安蹲在他身边,对于少年来说,讨债的事情,实在难以启齿。 少年只好安静望向东边的宽阔大路,蜿蜒而漫长,像一条粗壮的黄色长蛇。 他习惯性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缓缓揉搓。 他曾跟随姚老头在小镇周边翻山越岭,背着沉甸甸的行囊,装有柴刀、锄头在内各色物件,满满当当。在老人的带领下,会在各处走走停停,陈平安经常需要“吃土”,抓起一把泥土就直接放入嘴中,咀嚼泥土,细细品尝滋味。久而久之,熟能生巧,陈平安哪怕只是手指研磨一番,就清楚土壤的质地。以至于在后来,市面上一些老窑口的破碎瓷片,陈平安掂量一下,就能知道是那座窑口、甚至是哪位师傅烧出来的东西。 虽然姚老头性子孤僻,不近人情,动辄打骂陈平安,曾经有一次,姚老头嫌弃陈平安悟性太差,简直就是个不开窍的蠢货,一气之下就把他丢在荒郊野岭,老人独自返回窑口。等到少年走了六十里山路,临近那座龙窑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那天大雨滂沱,当在泥泞中蹒跚而行的少年,终于遥遥看到一点光亮的时候,倔强少年在独力讨生活后,第一次有想哭的冲动。 可是少年从未埋怨过老人,更不会记恨。 少年家世贫穷,没有读过书,但是明白一个书本外的道理,世上除了爹娘,再没有人是理所应当对你好的。 而他的爹娘,走得早。 陈平安耐得住性子发呆,邋遢汉子好像觉得多半是没法子蒙混过关了,睁眼笑道:“不就五文钱嘛,男人这么小气,以后不会有大出息的。” 陈平安满脸无奈,“你不就在计较吗?” 汉子咧嘴,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嘿嘿笑道:“所以啊,如果不想以后变成我这样的光棍,就别惦记那五文钱。” 陈平安叹了口气,抬起头,认真道:“你要是手头紧,这五文钱就算了吧,可是事先说好,以后一封信一颗铜钱,不能再赖账的。” 浑身透着一股酸腐味的汉子转头,笑眯眯道:“小家伙,就你这种茅坑臭石头的脾气,将来很容易吃大亏的。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老话,吃亏是福?你要是小亏也不愿意吃……” 他瞥见少年手中的泥土,略作停顿,促狭道:“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了。” 陈平安反驳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不要五文钱吗?难道不算吃小亏?” 汉子有些吃瘪,神色恼火,挥手赶人:“滚滚滚,跟你小子聊天真费劲。” 陈平安松开手指,丢了泥土,起身后说道:“树墩子潮气重……” 汉子抬头笑骂道:“老子还需要你来教训?年轻人阳气壮,屁股上能烙饼!” 汉子转头瞥了眼少年的背影,歪歪嘴,嘀咕了一句,好像是骂老天爷的丧气话。 ———— 塾师齐先生今天不知为何,破天荒早早结束了授业。 学塾后头有个院子,北面开了一个矮矮的小柴门,能够通往竹林。 宋集薪和婢女在老槐树下听故事的时候,被人喊来下棋,宋集薪不太情愿,只是那人说是齐先生的意思,想要看一看他们棋力有无长进,宋集薪对于不苟言笑的齐先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观感,大概可以称之为既敬且畏,所以齐先生亲自下了这道圣旨,宋集薪不得不赴约,但是他一定要等说书先生讲完故事,再去学塾后院。帮先生传话的青衫少年,只得先行打道回府,不忘叮嘱宋集薪千万别太晚到,絮絮叨叨,还是老调重弹那一套,什么我家先生是最讲究规矩的,不喜欢别人言而无信,等等。 宋集薪当时挖着耳朵,不厌其烦,说知道了知道了。 当宋集薪带着稚圭来到学塾后院,凉风习习,文质彬彬的青衫少年郎如往常一般,已经坐在了南边的凳子上,腰杆挺直,正襟危坐。 宋集薪一屁股坐在青衫少年对面,坐北朝南。 齐先生坐在西面,一向观棋不语。 婢女稚圭每逢自家少爷与人下棋,都会去竹林散步,以免打扰到三位“读书人”,今天也不例外。 偏居一隅的小镇,没有什么所谓的书香门第,所以读书人,堪称凤毛麟角。 按照齐先生订立下来的老规矩,宋集薪和青衫郎要猜子,执黑先行。 宋集薪和对面的同龄人,几乎是同时开始学棋,只是宋集薪天资聪颖,棋力进步神速,一日千里,所以被传授两人棋艺的齐先生视为高段者,猜先之时,就由宋集薪先从棋盒中掏出一把白棋,数目不等,秘不示人。青衫少年随后拈出一枚或是两枚黑子,猜对白棋奇偶后,就能够执黑先行,这就有了先行的优势。宋集薪在头两年的对弈当中,无论是执白后行,还是执黑先行,无一败绩。 不过宋集薪对下棋兴致不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观资质逊色的青衫少年,既是乡塾学生,又担任书童,与齐先生朝夕相处,哪怕只是旁观先生枯坐打谱,也受益匪浅,所以青衫少年从执黑才能偶尔侥幸获胜,到如今只要执黑,胜负就能与宋集薪在五五之间,棋力手筋的进步,显而易见。对于这种此消彼长,齐先生不置一词,袖手旁观而已。 宋集薪刚要去抓棋子,齐先生突然说道:“今日你们下一盘座子棋,执白先行。” 两个少年一头雾水,皆不知“座子棋”为何物。 齐先生语速不急不缓,仔细解释过了规矩后,并不繁琐,只是在四星位分别放下黑白两子。 中年人的捻子、落子,动作娴熟,行云流水,让人赏心悦目。 平时最喜欢恪守规矩的青衫少年,听闻“噩耗”后,目瞪口呆,痴痴看着棋盘,最后小心翼翼说道:“先生,如此一来,好像很多定势用不上了。” 宋集薪皱眉思索片刻,很快眼前一亮,眉头舒展道:“是棋盘格局变小了。” 然后宋集薪邀功一般,抬头笑问道:“对吧,齐先生?” 中年儒士点头道:“确实如此。” 宋集薪朝着对面的同龄人挑了一下眉头,笑问道:“要不要让先两棋,否则这家伙肯定输。” 对面少年顿时面红耳赤,嚅嚅喏喏,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获胜次数越来越多,除了棋力增长之外,其实真正的主要原因是宋集薪,这两年下棋越来越心不在焉,甚至有些不厌其烦了,很多胜负手,宋集薪甚至故意放水,或是先手布局明明占优后,棋至中盘,宋集薪会刻意为了屠大龙而兵行险招。 对于下棋,才华横溢的宋集薪,好不好玩,有不有趣,才是首选。 对于青衫少年,从第一次捻子落于棋盘,他就执着于胜负二字。 齐先生望向自己的学塾弟子,“你可以执白先行。” 接下来青衫少年落子缓慢,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宋集薪依旧是落子如飞,大开大合,羚羊挂角。 双方性情,天壤之别。 不过八十余手,青衫少年就输得一塌糊涂,垂头不语,紧抿着嘴唇。 宋集薪手肘抵在桌面上,托着腮帮,一手双指捻子,轻轻敲击石桌,凝视着棋局。 按照齐先生的规矩,双方对弈,投子无声认输即可,绝对不可言“我输了”三字。 青衫少年不管如何不甘心,仍是缓缓投子。 齐先生对弟子吩咐道:“练字去吧,不用收拾残局,写三百‘永’字。” 青衣少年赶紧起身,毕恭毕敬作揖告辞。 宋集薪在那少年身影消失,才轻声问道:“先生也要离开这里了?” 双鬓霜白的儒雅文士点头道:“一旬之内,就会离开。” 宋集薪笑道:“那正好,我还能为先生送行。” 这位教书先生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说道:“无需为我送行。宋集薪,你以后到了小镇之外,记得不要太过张扬。我身无别物,三本蒙学书籍,《小学》,《礼乐》,《观止》,你可以一并拿去,经常温习,需知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若是能读书破万卷,更是下笔如有神,此间真意……你以后自然会知晓的。至于三本闲杂书,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文集《山海策》,不妨闲暇时翻阅,也可怡情养性。” 宋集薪满脸惊讶,有些尴尬,壮着胆子说道:“先生像是在‘托孤’,让我好不适应。” 齐先生满脸笑意,柔声道:“没你说的这么夸张,人生何处不相逢,以后总有再见面的一天。” 这位先生微笑之时,让人如沐春风。 他突然说道:“你去赵繇那边看看,就当提前道别。” 宋集薪起身笑道:“好嘞。那这棋局就劳烦先生收拾喽。” 少年欢快跑去。 中年儒士俯身收拾棋子,看似东一颗西一枚,杂乱无序,实则先黑后白,从宋集薪最后落子的那枚黑子开始捡起,顺序倒推而去,一子不差。 不知何时,婢女稚圭已经从竹林折返,只是站在柴门外,并不踏足院子。 他没有转头,沉声道:“好自为之。” 在泥瓶巷长大的少女,此时满脸懵懂神色,柔柔弱弱怯怯,楚楚可怜。 温文尔雅的儒士隐约露出一抹怒容,缓缓转头望去。 眼神冷漠。 少女依然迷迷糊糊的模样。 天真无邪。 中年读书人站起身,玉树临风,望向那位少女,冷笑道:“孽障逆种!” 少女缓缓收敛脸上的无辜神色,眼神逐渐冷冽,嘴角挂起讥讽笑意。 她好像在说,你能奈我何? 她就这样与儒士直直对视。 小院内外,仿佛有一双蟒蛟在对峙。 两者之间,互视仇寇。 远处,宋集薪高声喊道:“稚圭,回家啦。” 少女立即踮起脚尖,乖巧回了一句,“哎,好的,公子。” 她推开柴门,小跑着与教书先生擦身而过,跑出几步后,她不忘转身,对那个背影施了个万福,嗓音婉约可人,“先生,稚圭先走了。” 许久过后,儒士叹了口气。 春风和煦,竹叶摇曳,如翻书声。 ————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收拾着摊子,唉声叹息,相熟的小镇百姓问起缘由,也只是摇头晃脑不作答。 最后一位曾经在此算姻缘的新嫁妇人,路过此地,眼见着年轻道人如此反常,羞羞涩涩停下脚步,嗓音软糯,嘴上问着问题,那双会说话的水润眼眸,却在年轻道人的英俊脸庞上使劲徘徊。 年轻道人不露声色地瞥了眼女子,视线微微向下,是一幅鼓囊囊的风景,然后道士咽了咽口水,说了一句神叨叨的卦语,“今日贫道给自己算了一签,下签,大凶啊。” 第七章 碗水 杏花巷有口水井,名叫铁锁井,一根粗如青壮手臂的铁链,年复一年,垂挂于井口内,何时有此水井有此铁锁,又是何人做此无聊事奇怪事,早已无人知晓真相,就连小镇岁数最大的老人,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传闻小镇曾经有好事者,试图检验铁链到底有多长,不顾老人们的劝阻,对于“拽铁锁出井口者,每出一尺,折寿一年”,这条口口相传的老规矩,那人根本没当回事,结果使劲拉扯了一炷香后,拔出一大堆铁链,仍是没有看到尽头的迹象,那人已是精疲力尽,便任由那些拽出井口的铁链,盘曲在水井轱辘旁,说是明天再来,他就偏偏不信这个邪了。此人回到家后,当天便七窍流血,暴毙在床上,而且死不瞑目,不管家人如何费劲折腾,尸体就是闭不上眼睛,最后有一个世世代代住在水井附近的老人,让那户人家抬着尸体到水井旁边,“眼睁睁”看着老人将那些铁链放回水井,等到整条铁链重新笔直没入井口深水中,那具尸体终于闭眼了。 一老一小缓缓走向那口铁锁井,小家伙,是个还挂着两条鼻涕虫的孩子,可是说起这个故事来,口齿清晰,有条不紊,根本不像是个才蒙学半年的乡野小娃娃,此时孩子正仰起头,大大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轻轻抽了抽鼻子,两条鼻涕小蛇就缩回去,孩子望着那个一手托着大白碗的说书先生,努努嘴,说道:“我说完了,你也该给我看看你碗里装着啥了吧?” 老人笑呵呵道:“别急别急,等到了水井边上坐下来,再给你看个够。” 孩子“善意”提醒道:“不许反悔,要不然你不得好死,刚到铁锁井旁边就会一头栽进去,到时候我可不会给你捞尸体,要不然就突然打了个雷,刚好把你劈成一块焦炭,到时候我就拿块石头,一点点敲碎……” 老人听着孩子竹筒倒豆子,一大串不带重复的恶毒晦气话,实在有些头疼,赶紧说道:“肯定给你看,对了,你这些话是跟谁学的?” 孩子斩钉截铁道:“跟我娘呗!” 老人感慨道:“不愧是人杰地灵,钟灵毓秀。” 孩子突然停下脚步,皱眉道:“你骂人不是?我知道有些人喜欢把好话反着说,比如宋集薪!” 老人连忙否认,然后岔开话题,问道:“小镇上是不是经常发生一些怪事?” 孩子点点头。 老人问道:“说说看。” 孩子指了指老人,一本正经道:“比如说你拎个大白碗,又不肯让人放铜钱进去。你还没说完故事的时候,我娘就说你讲得不坏,云里雾里,一看就是坑蒙拐骗惯了的,所以让我给你送几文钱,你死活不要,碗里到底有啥?” 老人哭笑不得。 原来是先前在老槐树下说完故事的说书先生,让这个孩子领着自己去杏花巷看那口水井,孩子起先不乐意,老人就说他这大白碗可有大讲究,装着了不得的稀罕玩意儿。那孩子天生活泼好动,被爹娘说成是个投胎的时候忘了长屁股的,他很小就喜欢跟着刘羡阳那帮浪荡子四处瞎逛,但是为了钓上一条黄鳝或是泥鳅,这小屁孩也能够在太阳底下暴晒半个时辰,一动不动,耐心惊人。 所以当老人说那白碗里装着什么,孩子立即就咬饵上钩。 哪怕老人一开始提了个古怪要求,说要试试提起他,看他到底有多沉,想知道有没有四十斤重,孩子毫不犹豫点头答应了,反正给人提几下也不会掉块肉。 但是让孩子一次次翻白眼的事情发生了,左手掌心托碗的老人,卯足劲用右手足足提了他五六次,可一次也没能把他成功提起来,孩子最后斜瞥了眼老人的细胳膊细腿,摇了摇头,心想同样是瘦杆子,陈平安那个穷光蛋的力气,就比这个老头子大多了。只是想着自己还没瞧见白碗里头的光景,仿佛天生早早开窍的孩子,就忍着没说一些会让老人下不来台的言语,要知道,在泥瓶巷杏花巷这一带,论吵架骂街,尤其是阴阳怪气说话,这个孩子能排第三,第二是读书人宋集薪,第一则是这个孩子他娘。 老人来到水井旁,但是没有去坐在井口上。 古井由青砖堆砌, 无形之中,老人呼吸沉重起来。 孩子走到水井旁,背对着井口,往后一蹦,屁股刚好坐在井口上。 这一幕看得老人冷汗直流,这要是一个不留神,那个兔崽子可就直接掉下去了啊,以这口古井的历史渊源,收尸都难。 老人缓缓向前几步,眯起眼,俯身审视着那条铁锁,一端捆绑死结于水井轱辘底部。 “风水胜地,甲于一洲。” 老人环顾四周,百感交集,心想道:“又不知道此件重器,最后会花落谁家?” 老人伸出空闲的左手,凝视手心。 掌心纹路,斑驳复杂。 但是出现了一条崭新纹路,正在缓缓延伸,如同瓷器崩裂出来的缝隙。 神人观掌,如看山河。 只不过这位老人,当下只是在看自身罢了。 老人皱起眉头,惊叹道:“不过短短半天,就已是这般惨淡光景,那几位岂不是?” 孩子已经站在井口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老人,大声催促道:“你到底给不给我看白碗?!” 老人无奈道:“你赶紧下来,赶紧下来,我这就给你看大白碗。” 孩子将信将疑,最后还是跳下井口。 老人犹豫片刻,脸色肃穆,“小娃儿,你我有缘,给你看看这碗的玄妙,也无不可,但是看过之后,你不许对外人提起,便是你那位娘亲,也不行,你若是做得到,我便让你见识见识,若是做不到,便是被你小娃儿戳脊梁骨,也不给你看半眼。” 孩子眨了眨眼睛,“开始吧。” 老人郑重其事地向前走到井口旁边,一低头,发现兔崽子这次换成双脚岔开坐在井口上,老人有些后悔自己招惹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娃儿了。 老人收敛杂念,面朝井口,五指抓住大白碗的碗底,掌心开始微微倾斜,幅度几乎微不可查。 孩子感觉自己等了挺久,也没见头顶那个白碗有丝毫动静,老头子也始终保持那个姿势。 就在孩子的两条鼻涕虫快要挂到嘴边,耐心耗尽的前一刻。 只见手指粗细的一股水流,从白碗中倾泻而出,坠入水井深处,无声无息。 孩子呲牙,就要破口大骂。 他突然闭上嘴巴,有些惊讶,片刻后,孩子的脸色已经从震惊变成茫然,再然后,孩子开始恐惧,猛然回过神,一下子跳下井口,往自己家逃去。 原来,老人用那只白碗倒入水井的分量,早就一大水缸都不止了。 可是一直有水从白碗向外倒出。 孩子觉得自己肯定是白天见鬼了。 ———— 刘羡阳随手从路边折了一根刚抽芽的树枝,开始练剑,整个人跟滚动的车轱辘似的,癫狂旋转,根本不心疼脚上那双新靴子,小路上扬起无数尘土。 高大少年出了小镇,一路由北向南走,只要走过宋大人出钱建造的廊桥,再走三四里路,就到了阮家父女开办的那座铁匠铺,刘羡阳其实一向心高气傲,但是阮师傅只用一句话,就让少年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来这里,只为开炉铸剑。” 铸剑好啊,刘羡阳一想到自己将来就能有一把真剑,就忍不住兴奋起来,丢了树枝,开始边跑边喊,鬼哭狼嚎。 刘羡阳想着阮师傅私下传授的那几个拳架子,就开始练习起来,倒也有模有样,虎虎生风。 少年与廊桥越来越近。 廊桥北端的台阶上,坐着四个人,姿态婀娜的丰腴美妇,怀里抱着一个大红袍子的男孩,他高高扬起下巴,像是一场刚刚获得大捷的将军,台阶那一头,坐着个满头霜雪的高大老人身边,老人正在小声安慰一位气鼓鼓的小女孩,她粉雕玉琢,宛如世上最精巧的瓷娃娃,她的稚嫩肌肤在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以至于能够清晰看到皮肤下的一条条青筋脉络。 两个孩子刚刚吵完架,小女孩泫然欲泣,小男孩愈发得意, 老人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旁边的妇人投来一个致歉的眼神,威严老人对此视而不见。 台阶底下,还站着个姓卢的年轻人,正是卢氏家主的嫡长孙,叫卢正淳,兴许是真的一方水土,能够养育一方人,在小镇土生土长的人物,皮囊相貌总要生得比别处男女更好些。只不过卢正淳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底子,落在台阶坐着的四人眼中,就更是不堪入目。卢家拥有的龙窑,无论数目还是规模,都冠绝于小镇,也是族内子弟走出小镇,去外地开枝散叶最多的一个姓氏。可是以往在小镇威风八面的卢正淳,神色拘谨,脸色苍白,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好像稍有纰漏就会被人抄家诛九族。 男孩说着小镇百姓听不懂的话,“娘亲,这个姓刘的小虫子,祖上真是那位……” 当他刚要说出姓名,妇人立即捂住孩子嘴巴,“出门前,你爹与你叮嘱过多少次了,在这里,不可轻易对谁指名道姓。” 男孩掰开妇人的手,眼神炙热,压低嗓音问道:“他家当真代代传承了宝甲和剑经?” 妇人宠溺地摸着幼子脑袋,柔声道:“卢氏用半部族谱担保,两件东西还藏在那少年家中。” 男孩突然撒娇道:“娘亲娘亲,咱们能不能跟小白家换一下宝物啊,咱们谋划的那具宝甲实在太丑了,娘亲你想啊,换成那部剑经的话,就能够梦中飞剑取头颅,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比一个乌龟壳厉害太多?” 不等妇人解释其中渊源缘由,隔壁那边的女孩已经怒气冲冲道:“就凭你也想染指我们失传已久的镇山之宝?此次我们来此,是名正言顺的物归原主,可不像某些不要脸的家伙,是做强盗、做小偷、甚至是做乞丐来着!” 男孩转头做了个鬼脸,然后讥笑道:“臭丫头你自己也说了,是镇‘山’之宝,山门辈分而已,了不起啊?” 男孩突然变换嬉笑脸色,从妇人怀中站起身后,眼神怜悯地俯视小女孩,像是学塾先生在训斥幼稚蒙童,“大道长生,逆天行事,只在争字。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以后如何继承家业,又如何恪守祖训?你们正阳山后裔,历代子孙务必每隔三十年,就需要拔高正阳山至少一百丈,臭丫头,你以为从你爷爷到你爹,做得很轻松不成?” 小女孩有些输了气势,神色萎靡,耷拉着脑袋,不敢正视那个男孩。 满头霜雪的魁梧老人沉声道:“夫人,虽说童言无忌,但是万一害得我家少主道心蒙尘,你们自己掂量后果。” 妇人妩媚一笑,重新将脸色阴沉的幼子拽回怀中,绵里藏针道:“孩子吵架拌嘴而已,猿前辈何须如此上纲上线,莫要坏了咱们两家的千年友谊。” 不曾想老人脾气刚烈至极,直接顶回去一句,“我正阳山,开山两千六百年,有恩报恩,虽千年不忘,有怨报怨,从无过夜仇!” 妇人笑了笑,没有做意气之争。 此次小镇之行,人人身负重任,尤其是她,更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儿子的前程、娘家的底蕴,三者都孤注一掷,豪赌一场。 这位妇人,虽然衣裳朴素,却气态雍容,只是小镇百姓没有见过世面,不知其中关窍玄机。 从头到尾,卢正淳始终背对着廊桥台阶。 之前第一次在卢氏大宅见到这些贵客,自己的那个亲弟弟,不过是年轻气盛,定力不够,这才暂时忘却祖父的告诫,忍不住偷瞄了一眼美妇人的胸脯,便被气得浑身发抖的祖父让人拖下去,活活杖杀在庭院中,好像行刑的时候嘴里塞满了棉布,所以继续陪着祖父在大堂议事的卢正淳,既听不到弟弟的凄惨哀嚎,也见不到血肉模糊的画面。等到商议完毕,一起出门寻找那个姓刘的少年,卢正淳跨出大堂门槛,才发现庭院当中,血迹早已清洗干净。那四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哪怕是如同金童玉女的那双小孩子,对此也毫无异样,仿佛这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那一刻,卢正淳有些茫然。 死了一个人,怎么像是比死了一条狗还不如? 何况那个人还姓卢,在前一天深夜,与他这个哥哥喝酒壮胆的时候,无比雀跃,说是以后一定要飞黄腾达,光耀门楣,兄弟二人再不做井底之蛙了,要联手在外边闯出一片天地。 直到走出卢家大宅后,卢正淳的脑子仍是一片空白。 在那之后,卢正淳就开始心生恐惧,陌生贵人们问话的时候,他说话嗓音会颤抖,带路的时候,走路步伐会飘忽,他知道自己这个样子,会贻笑大方,会让祖父失望,让家族蒙羞,但是年轻人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好像全身都在从骨子里渗出寒气。 祖父在去年年关,带他们兄弟走入一间密室,告诉他们一个消息,卢家很快就要为某些贵人办事,是天大的福分,一定要小心办事,做成了,卢家会将报酬变成栽培兄弟二人的敲门砖,只要贵人愿意点点头,那么以后他们兄弟脚下,就会出现一条阳关大道,平步青云,最终获得无法想象的荣华富贵。那个时候,他才明白为何自己和弟弟,需要从小就学习那么多种稀奇古怪的方言。 卢正淳看着那个越来越靠近廊桥的刘阳羡,他突然开始无比仇恨这个人,这个曾经被自己带人堵在小巷里的穷光蛋,死狗一般躺在地上,如果不是某个小王八蛋跑到巷口那边喊死人了,他和几个死党原本已经按照约定,正要脱裤子,给地上那个不识抬举的少年,当头降下一场甘霖。卢正淳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什么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为何会对刘羡阳刮目相看,至于他们所谓的什么宝甲、剑经,什么正阳山,长生大道,还有什么争机缘抢气运等等,卢正淳好像都听得懂,其实又都听不懂。 但是卢正淳能够很确定一件事,就是他无比希望刘羡阳死在这里。 至于真正的原因,卢正淳不敢承认,也不愿深思。 在内心深处,卢正淳绝对不希望卑贱如狗的刘羡阳,见到自己这位锦衣玉食的卢家大少,竟然沦落到跟他姓刘的一个鸟样。 奇耻大辱,莫过于此。 美妇人望着那个喃喃道:“来了。” 高大少年一路打拳而来,到后来出拳迅猛,越打越快,以至于少年的身形都被拳势裹挟,有些踉跄。 在行家眼中,初具雏形的拳意当中,已经透出一丝刚柔并济的大成风范。 武道拳法一途,有句入门口诀:不得拳真意,百年门外汉。一悟拳真意,十年打鬼神。 美妇人如释重负,果不其然,这个姓刘的少年就是他们要找之人,确实天赋不俗,哪怕是在他们的那些仙家府邸里,根骨资质也不容小觑。 当然了,在美妇人和魁梧白发老人的广袤世界里,数量最多的,也正是这种人。 美妇人站起身,对台阶底下的卢正淳吩咐道:“你去告诉那少年,问他想要什么,才愿意拿出铠甲和书籍这两样传家宝。” 卢正淳转过身的同时,就已经低头躬身,同样用小镇百姓绝对听天书的某种方言,回答道:“是,夫人。” 妇人淡然道:“记住,你与那少年说话的时候,要和颜悦色,注意分寸。” 男孩伸出手指,居高临下,厉色道:“坏了大事,本公子就将你剥皮抽筋,再把你的魂魄炼制成为灯芯,要你灯灭之前,时时刻刻生不如死!” 卢正淳吓得打了个激灵,弯腰更多,惶恐不安道:“小人绝不会误事!” 小女孩终于觉得扳回一城,嗤笑道:“在这些凡夫俗子面前,倒是威风十足,不知道是谁在来的路上,被同道中人当面骂做野种,也不敢还手。” 魁梧老人对那对势利眼母子,其实一开始就观感极差,于是补了一句,“小姐说错了,哪里是不敢还手,分明是不敢还嘴。” 一袭鲜艳红袍的男孩,咬牙切齿,死死盯住女孩,脸色阴森,但是也没有什么撂狠话,最后反而展颜一笑,很是灿烂。 妇人更是视线始终放在前方道路上,脸色云淡风轻,至于她是否心生芥蒂,天晓得。 小女孩冷哼一声,跑下台阶,蹲在溪边,低头望向水里的游鱼。 偶尔有成群结队的鲤鱼,在她视线里游曳而过,数目不等,红青两色皆有。 一些个小镇上了岁数的老人,在老槐树底下闲聊的时候,经常说在雷雨天气里,他们经过廊桥的时候,都曾看到桥底下游出过一尾金灿灿的鲤鱼。 只是有老人说那条金色鳞片的鲤鱼,大小不过手掌长短,也有人说那条奇怪鲤鱼,大得很,最少也有半人长,简直就是快成精了。 众说纷纭,老人们争来争去,以至于听故事的孩子们谁也不愿意当真。 此时,小女孩凝视着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双手托着腮帮,目不转睛。 白发老人蹲坐在她身边,轻声笑道:“小姐,如果卢家没有说谎,这份大机缘已经落入别人口袋了。” 小女孩转过头,咧嘴笑道:“猿爷爷,说不定有两条的!” 于是她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滑稽光景。 小女孩很快意识到这一点,赶紧伸手捂住嘴巴。 老人忍住笑意,解释道:“还未走江的蛟龙之属,最讲究划分地盘,不允许同类靠近。所以……” 小女孩哦了一声,重新转过头后,双手托着腮帮发呆,喃喃道:“万一有呢。” 在小女孩这边始终慈眉善目的老人,第一次流露出威严长辈的神色,伸手轻轻按住女孩的脑袋,沉声道:“小姐,切记,这‘万一’二字,委实是我辈头号死敌,决不可心存侥幸!小姐你虽是金枝玉叶之身……” 小女孩抽出一只手,使劲挥动,娇憨抱怨道:“知道啦知道啦,猿爷爷,我的耳朵要起茧子啦。” 老人说道:“小姐,我去盯着那边的动静了,对方虽然是咱们正阳山台面上的盟友,但是那一大家子人的秉性品行,呵,不提也罢,省得脏了小姐的耳朵。” 她只是挥手赶人。 他只好无奈离去。 这位身份像是家奴的魁梧老人,双手垂膝,走路之时,后背微驼,如负重而行。 岸边的女孩,突然使劲揉了揉眼睛。 她发现小溪里的水位,分明开始缓缓上涨,肉眼可见! 若是在小镇之外,例如在正阳山,或是在家乡任何地方,哪怕是整条小溪流水瞬间干涸,她也不会有半点惊奇。 小女孩疑惑道:“不是说在这里天然封禁一切玄术、神通和道法吗?而且越是修为高深,反噬越是厉害吗?猿爷爷就说过,哪怕是传说中的那个人,在这里待得时间久了,如今差不多也是泥菩萨过江的艰难处境,很难真正阻止谁动手争夺……” 她最后晃了晃脑袋,懒得再想这个谜题了。 小女孩转头望去,看着猿爷爷的高大背影。 她欢快想着,等到这里彻底开禁之后,她就请求猿爷爷将那座名叫披云山的山峰搬走。 带回家乡后,当做她的小花圃。 第八章 稗草 陈平安回到院子后,眼皮子就一直在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于是陈平安坐到门槛上,开始想象自己在拉坯,双手悬空,很快草鞋少年就进入忘我状态。少年勤勉是一方面,此举能够扛饿,也很重要,所以陈平安养成了一有心事就拉坯的习惯。烧瓷一事,最讲天意,因为开窑之前,谁都不知道一件瓷器的釉色和器形,最终是否契合心意,只能听天由命。不过在烧窑之前,拉坯无疑又是重中之重,只不过陈平安被姚老头认为资质差,多是做些练泥的体力活,陈平安就只能在旁边仔细观摩,然后自己练泥,自己拉坯,寻找手感。 隔壁院子响起柴门推开的声响,原来是宋集薪带着婢女稚圭从学塾返回,英俊少年一个冲刺,轻松跨上矮墙,蹲下后,松开手掌,全是指甲盖大小的石子,色彩多样,如羊脂、豆青、白藕等等。这种不值钱的石头,大小不一,在小镇溪滩里随处可见,其中以一种如同渗满鸡血的鲜红石头,最为讨喜,学塾齐先生就为弟子赵繇雕刻了一枚印章,宋集薪觉得挺有眼缘,好几次想要拿东西跟那家伙换,对方死活不肯。 宋集薪丢出一颗石子,力道不重,砸在陈平安的胸口,后者无动于衷。 再丢,这一次丢中了草鞋少年的额头,陈平安仍是岿然不动。 宋集薪对此见怪不怪,噼里啪啦,一把石子七八颗,先后都摔了出去,虽说宋集薪有意让陈平安吃痛分心,但仍是没有直接砸陈平安的手臂、十指,因为宋集薪觉得这样就是胜之不武了。 宋集薪丢完石子,拍了拍手掌。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抖了抖手腕,根本不理睬宋集薪,想了想,低下头,左手五指作握刻刀状。 跳-刀这门技艺,在小镇老窑匠当中,并不算谁的独门绝活,但老姚头的跳-刀手法,不管谁看到了,都会伸出大拇指。 老姚头收了几个徒弟,始终没办法让老人真正满意,到了刘羡阳这里,才认为找到了个可以继承衣钵的人。以前刘羡阳练习的时候,陈平安只要手头没事,就会蹲在一旁使劲盯着。 刘羡阳最好面子,也只知道陈平安口风紧,就经常拿老姚的秘传口诀来震慑后者,例如“想要刀的线路走得稳,手就要不能是死板的稳,归根结底,是心稳。” 不过当陈平安追问什么叫心稳,刘羡阳就抓瞎了。 宋集薪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乏味,就跳下墙头进入屋子。 婢女稚圭站在墙边,若是她不踮脚,就刚好露出上半张脸庞,即便如此,已经隐约可见少女是个美人胚子。 她想了想,轻轻踮起脚跟,视线落在贫寒少年四周,最后在地上找到了两颗心仪的石子,一颗色泽猩红且剔透,一颗雪白莹润,都是她家公子方才丢掉不要的。 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嗓音,怯生生道:“陈平安,你能不能帮我把那两颗石子捡起来,我挺喜欢的。” 陈平安缓缓抬起头,手上动作并未停歇,依然很稳,眼神示意她稍等片刻。 稚圭嫣然一笑,如入春后的枝头第一抹绿芽儿,极美。 只是少年已经低下头了,错过了这幕动人景象。 她嘴角翘起,一双眼眸流光溢彩,似有极细微的活物在其中悠然游曳。 等到陈平安停下手头事情,询问到底是哪两颗石子的时候,婢女稚圭的眼神便恢复正常了,一如既往,柔软得像是雨后春泥。 陈平安按照她手指指向的方位,捡起那两颗石子,走到墙边,她刚抬起手,草鞋少年就已经将石子放在墙头上。 她拿起两枚石子,紧紧握在手心。 有心人刻意寻觅此物,便是大海捞针,十年难遇。 有缘人哪怕无心,却好似烂大街的破烂货,唾手可得,全看心情收不收了。 陈平安笑问道:“就不怕鼻涕虫堵在你们门口骂半天?” 她没有承认自家公子偷拿别人东西,但好像也没脸皮否认事实,就笑着不说话。 泥瓶巷住着个一对母子,两人的骂架功夫,小镇无敌手,也就只有宋集薪能够与他们过过招。其中孩子特别顽劣,常年挂着两条鼻涕虫,喜欢去溪滩里摸鱼、捡石子,抓来的鱼都养在一只大水缸里,石子就堆积在水缸旁边。宋集薪偏偏喜欢招惹这个小刺头,隔三岔五就去顺手牵羊几颗石子,一天两天看不出,可是经不住宋集薪经常摸走,一旦被孩子确认自己少了宝贝,就会炸毛,跟踩中尾巴的小野猫似的,能够在院门外骂一个时辰,他娘亲也从不劝,反而还会可劲儿煽风点火,专门故意挑破宋集薪是前任督造官私生子的事情,好几次把宋集薪给气得牙痒痒,差点就要拎着板凳出门干架,婢女稚圭好说歹说,才劝阻下来。 蓦然间,一个尖锐嗓子响起,“宋集薪宋集薪,快来捉奸,你家婢女跟陈平安正眉来眼去,明摆着是勾搭上了!你再不管管你家通房丫鬟,说不定今晚她就翻墙去敲陈平安的门了!赶紧滚出来,啧啧啧,陈平安的手都摸上那小娘们的脸蛋了,你是没看到,陈平安笑得贼恶心人了……” 宋集薪根本没有露面,在屋里直接喊道:“这算什么,我昨晚还看到陈平安跟你娘亲拉拉扯扯,被我撞见后,陈平安才把爪子从你娘衣领里使劲‘拔’出来,这也怪你娘亲,她那儿呀,实在太壮观太饱满了,可怜陈平安累得满头是汗……” 小巷里有人狠狠踹着宋集薪院门,愤怒道:“宋集薪,出来,单挑!你输了,你把稚圭送给我当丫鬟,每天给我喂饭铺床洗脚!我输了,就把陈平安给你当下人杂役,咋样?就问你敢不敢,反正谁不敢就是缩头乌龟!” 屋内宋集薪懒洋洋道:“一边凉快去!你爹我翻了翻黄历,今天不适宜打儿子,顾粲,算你运气好!” 屋外的孩子使劲捶门,“稚圭,你跟着这么个孬种少爷,多憋屈啊,你还是跟刘羡阳私奔算了,反正那傻大个看你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了你。” 婢女稚圭转身走向屋子。 屋内,宋集薪正在仔细擦拭一只翠绿葫芦,是年代不详的老物件,也是那位宋大人留下的“家产”之一,宋集薪起先并不上心,后来无意间发现每逢雷雨天,葫芦内便嗡嗡作响,可是宋集薪拔掉盖子后,不管如何挥动摇晃,也不见有任何东西滑出,往里头灌水、装沙子,倒出来还是水和沙子,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宋集薪实在没辙了,加上有次被门外顾粲的泼辣娘亲,一口一个有娘生没爹养的私生子,给骂得心烦意乱,宋集薪就拿刀对着葫芦一顿劈砍,结果让少年瞠目结舌,刀刃已经翻卷,葫芦依旧完好无损,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早年被宋集薪烧掉的一封信上写道:“官署搬至小院的金银铜钱,保证你们主仆二人衣食无忧,闲暇时候,可以搜罗一些见之心喜的古董,权当陶冶性情。小镇虽小,粗粮可以养胃,书籍可以养气,景致可以养目,寂寥可以养心。今日起,尽人事听天命,潜龙在渊,日后必有福报。” 宋集薪虽然怨恨那个男人,但是有钱不花天打雷劈,在民风淳朴的小镇上,想要大手大脚都很难,这么多年来,宋集薪还真就喜欢上了收破烂的行当,满满当当一大朱漆箱子,全是翠绿葫芦这样的偏门玩意儿。只不过宋集薪有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一大箱子,五花八门,三十余件物件,这只葫芦最为贵重,然后是一只锈迹斑斑的紫金铃铛,摇晃起来,明明看见悬锤在撞击内壁,本该发出清脆声响,却是无声无息,让宋集薪既毛骨悚然,又心生惊奇。最后是一把落款为的“山魈”的古朴茶壶,其余物件,宋集薪喜欢得粗浅,称不上一见钟情。 名叫顾粲的孩子站在门外,破口大骂,中气十足。 没过多久,骂声戛然而止。 然后陈平安看到那个家伙猛然推开自己院门,满脸惊慌,拴上门闩后,蹲在门旁,不断给自己使眼色,要自己也蹲到他身边。 陈平安不明就里,但是猫着腰跑到孩子身边,蹲下后轻声问道:“顾粲,你做什么?又惹你娘发火了?” 孩子使劲抽了抽鼻子,压低嗓音道:“陈平安,我跟你说,刚才我碰到个怪人,他手里那只白碗,能够一直往外倒水,你看啊,才这么点大的碗,我亲眼看到他倒水倒了一个时辰!那家伙刚才路过咱们泥瓶巷巷口的时候,好像停了下来,该不是看到我了吧?惨了惨了……” 孩子双手比划了一下白碗的大小,然后拍了拍胸口,感慨道:“真是吓死宋集薪他爹了。” 陈平安问道:“你是说那个槐树下的说书先生?” 孩子使劲点头,“可不是,老头手上力气没几斤,连我也提不起,可那口破碗是真瘆人啊,瘆人得很!” 孩子突然抓住陈平安的手臂,“陈平安,我这次是真没骗你!我可以发誓,如果骗你,就让宋集薪不得好死!” 陈平安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孩子立即闭嘴。 门外有一阵脚步声,渐渐响起,渐渐落下。 一物降一物。 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胡乱擦了一把脸,脸色发白,显而易见,这个名叫顾粲的鼻涕虫,是真的被吓得半死。 孩子冷不丁问道:“陈平安,那家伙不会是去我家了吧?咋办啊?” 陈平安无奈道:“我陪你就回你家看看?” 孩子大概是就等着陈平安这句话,猛然起身,又颓然坐下,哭丧着脸道:“陈平安,我腿软走不动路啊。” 陈平安站起身,弯腰扯住孩子的后领口,一手提拎着孩子,一手打开门闩,走出院子。 孩子家离这不远,也就百来步路程,果不其然,顾粲看到那个老头子就在他家院子里,他娘亲竟然还给那老头子拿了一条凳子。 那一刻,孩子觉得天都塌下来了,所以他选择躲在陈平安身后,让高个子的顶上去。 陈平安也没有让这孩子失望,有意无意护在他身前。 当熊孩子顾粲握住陈平安的袖口,没来由就立即满腔豪气了。 老人对此不以为意,坐在板凳上,略作思量,手中那只白碗,凭空消失不见。 顾粲立即又腿软了,整个人躲在陈平安身后,战战兢兢。 老人看了眼那位神色出奇平静的乡野村妇,又看了眼眉头紧皱的草鞋少年,最后对缩头缩脑的孩子说道:“小娃儿,知不知道你家水缸里养着什么?” 孩子在陈平安身后喊道:“还能有啥,我从溪里摸上来的鱼虾螃蟹,还有田里钓上来的泥鳅黄鳝!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好了,别客气……” 孩子的嗓音越来越低,显然底气不足。 妇人捋了捋鬓角发丝,望向陈平安,柔声道:“平安。” 陈平安领会她的意思,揉了揉顾粲的脑袋,然后转身离去。 妇人眼神深处,对这个草鞋少年,隐藏有一抹愧疚。 她摒弃杂念,转头对老人问道:“这位远道而来的仙师,对于这份机缘,是要买,还是抢?” 老人摇头笑道:“买?我可买不起。抢?我也抢不走。” 妇人也摇头,“以前是如此,以后未必了。” 原本意态闲适的老人听闻此言,如遭雷击,猛然挥袖,五指掐动如飞。 老人喟然长叹道:“何至于此啊!” 妇人脸色冷漠,讥笑道:“仙长以为这座小镇,能有几个好人?” 老人站起身,深深看了眼懵懵懂懂的孩子,似乎下了一个天大决定,他手腕一晃,白碗重新浮现。 老人走到半人高的大水缸旁,迅速用水缸勺了一碗水。 妇人虽然故作镇定,其实手心全是汗水。 老人坐回凳子,朝顾粲招手道:“小娃儿,过来瞅瞅。” 孩子望向娘亲,她点了点头,充满鼓励的眼神。 在孩子走近后,老人朝碗中水面轻轻吹了一口气,涟漪阵阵。 老人笑道:“张嘴。” 与此同时,老人随手一抹,便从孩子身上不知何处摸出一片槐叶。 双指虚捻,并未实握。 孩子下意识啊了一声。 老人屈指一弹,这片苍翠欲滴的槐叶没入孩子嘴中。 孩子愣在当场,然后发现好像自己嘴中没有任何异样。 老人不给他询问的机会,指了指掌心所托的白碗,“仔细看看有什么。” 顾粲瞪大眼睛,凝神望去,先是看到一粒极其微小的黑点,然后渐渐变成一条稍稍醒目的黑线,最终缓缓壮大,好像变成了一条土黄色的小泥鳅,在白碗水面的涟漪中,欢快翻滚。 脑子一团浆糊的孩子灵光乍现,惊呼道:“我记得它!是我从陈平安那边……” 妇人一巴掌打在自己儿子脸上,怒容道:“闭嘴!” 老人对此毫不意外,淡然道:“我辈修士,为证长生,大逆不道。这点争夺,不算什么。不用如此紧张,该是你儿子的,逃不掉,不该是那个少年的,也守不住。” 这个叫顾粲的孩子,体重不足四十斤。 但是其“根骨”之重,匪夷所思。 所以当这位身负神通的托碗老人,之前破例施展祖传秘术,对其摸骨称重,自然就拎不动顾粲了。 这便是他收徒的前提。 否则三岁小儿,持金过市,不是自找死路吗? 老人洒然一笑,眼神却冰冷,缓缓道:“当然了,就算原本是那少年的,又如何?如今有老夫亲自坐镇,也就不是他的了。” 孩子噤若寒蝉,牙齿打颤。 妇人如释重负。 老人重新换上那副慈祥和蔼的脸庞,“孩子,这只碗,装着整条江水,如今还养着一条小蛟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嫡传弟子了。” “老夫是一位‘真君’,只差半步就是‘开宗’之祖,虽是下宗……总之,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真君和开宗这四个字的分量。” 老人哈哈笑道:“只会比这一碗江水更重。” 孩子突然哭了起来,“这样不对!它是陈平安的!” 妇人恼羞成怒,高高抬起手臂,又要教训这个猪油蒙心的蠢儿子。 老人摆摆手,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有此心肠,并非全是坏事。” 孩子低下头,用手背擦拭泪水,以及鼻涕。 妇人悄然望向老人。 老人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同道中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孩子抬起头后,他的娘亲,和莫名其妙就从天上掉下来的半路师父,已是淡淡笑意。 孩子转过头,陈平安离开的时候,没有忘记关上院门。 ———— 小镇就像是一块庄稼地,赶上了大年份,丰收的季节。 不过有些人,只是夹杂在稻谷之中的一株稗草,被人看过一眼,就再无第二眼。 例如孤孤单单走在泥瓶巷里的草鞋少年。 第九章 天雨虽宽 一男一女拐入泥瓶巷中,其中年轻男人头戴高冠,腰悬绿佩,比起小镇首富卢氏的子孙,更像是个富贵公子哥。女子年龄不好辨认,乍一看,少女的模样,肌肤水嫩,尖尖的下巴,像是冬天挂在屋檐边上的冰锥子。又一看,三十岁的风情,丹凤眼眸,身姿妖娆,从头到脚,有着一股倾泻直下的风流,走起路来,腰肢拧转,有着小镇女子绝没有的韵味。 女子左顾右盼,满是好奇,甚至伸手去触摸黄泥墙壁,实在察觉不出蛛丝马迹,好奇问道:“苻南华,这里真是你说的隐蔽福地之一?为何我家老祖之前给出的堪舆形势图上,对这条巷却并未着重标注?” 年轻男人答非所问:“若是你我真在此地得了意外之喜,如何报答我?” 女子侧过身,双手十指交错放在身后,衬托得她胸口风光,愈发饱满丰硕,她半真半假柔声笑道:“任君采撷,如何?” 年轻男人不曾想她如此直白,反倒是没了章法,何况来此“访亲寻友”,担负着整个家族百年兴衰、甚至是千年昌盛的重任,他再花花心肠,也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小镇,与眼前女子来一场露水鸳鸯姻缘。 所以他很快转移话题,用手指向小巷深处,笑道:“蔡仙子,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我不得不再重复一遍,按照之前的约定,这条泥瓶巷有两户人家,一对主仆,一对母子,我可以由你先任选其一,押注的本钱,便是你们云霞山的特产云根石,每年送给我们老龙城十块。” 女子点头,笑意妩媚,“当然可以呀。” 年轻男人缓缓前行,继续说道:“接下来,你一旦在此获得家族预期之外的机缘,那件物品必须交由你我双方祖师鉴定,给出一个公道价格,之后你们云霞山拿出一半的等价云根石,蔡金简,你可有异议?或者说,你能否确定,你在此时此地答应此事后,能够在利益得手、落袋为安了的事后,也能够说服你们云霞山的那几位祖师爷们,点头认可这项赌约?” 女子已经变了脸色,肃穆端庄,与先前判若两人,像是沦落风尘的青楼花魁,摇身一变,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这位被称为云霞山蔡金简的女子,沉斩钉截铁道:“可以!” 年轻男人眯起眼,脸色晦暗,停下脚步,正视身高不输自己的女子,“丑话说在前头,你我今日能够结盟,互利互惠,可不是你我二人如何一见钟情,意气相投,只是老龙城与云霞山数百年来,历代祖师长辈们辛苦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万一我们搞砸了,惹来那帮老头子们的雷霆震怒,别说我苻南华,或是你蔡金简,就算是我们的父母师父,也一样担待不起!” 蔡金简笑道:“所以在小镇这段时日,我们一定要坦诚相见,精诚合作,对吧?” 苻南华在这条阴暗巷弄,也尽显英俊风流,笑道:“除此之外……” 苻南华转头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后,压低嗓音道:“咱俩还需小心那两人才是,毕竟他们不是正阳山,称不上是有口皆碑的名门正派,而且听说那两个家伙,本来就路子极野,不太讲规矩。” 高挑女子眯起那双会说话的丹凤眸子,像是在娇滴滴说着,所以我蔡金简才会选中你苻大公子嘛。 苻南华轻声道:“走吧,虽说此地有圣贤镇压、平衡各方势力,但是还是小心为妙,阴沟里翻船就不好了。总之,你我能否鲤鱼跳龙门,在此一举。” 这位名动一方的天之骄子,道心愈发坚定,在心中默念道:“大道可期,阻我前路,仙佛可杀!” 他望向小巷深处,看到一位清瘦少年从遥遥对面走来。 是第二次见面了。 两人继续悠悠然前行,如同一对落在凡间的神仙眷侣。 高挑女子也看到了那位少年,打趣道:“门那边,小巷里,两次碰着了,你说这个少年会不会?” 她话只说了一半,苻南华当然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哭笑不得道:“我的蔡大仙子,小镇六百户人家,加上十姓大族豢养的奴婢杂役,将近五千人,小镇再藏龙卧虎,也有个定数,何况这么多年来,那些个有根骨有福运有渊源的好胚子,早就给暗中瓜分殆尽了,我们这次之所以能够‘捡漏’,无非是那些心思难料的大神通人物,在故意卖漏而已。” 女子也是自嘲一笑,为自己的天真想法感到赧颜。 犹豫一下,苻南华仍是说道:“我不知你祖师如何传授天机,我爹倒是跟我说过一番言语,进入此地后,若是有人让你心生寒意,必须主动退避,敬而远之,决不可轻易忤逆挑衅,毕竟此地藏龙卧虎,深不可测。心生恶感之人,多半就是此次小镇探幽寻宝的对手了。至于让你心生亲近之人,可能是此方地域的福禄厚重之人,并且有望转为自己的机缘,到时候只要别轻易杀人,不要坏了那几条雷打不动的老规矩,除此之外,是买是骗,还是强取豪夺,就看……” 蔡金简嘴角翘起,“就看我们的心情了。”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苻公子,你为何不让我带上扎根本地的赵氏子孙,虽说我临行前也学了一些此地方言……” 苻南华打断女子话语,摇头道:“那些个大姓门户,跟外边一直有着藕断丝连的秘密渠道,能够在圣人眼皮子底下,传递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而不被视为越过雷池,一代代积累下来,底蕴深厚,这些姓氏的真正靠山,我们老龙城和云霞山仍是略逊一筹,再者假借外人之力,终究不美,容易横生枝节,贻误大事。等下你要是不愿说话,我来代劳便是。” 她笑道:“没关系,说些拗口话罢了,我还不至于如此娇气。” 苻南华一笑置之,蔡金简也未多说什么。 归根结底,半路结盟的朋友,比不得一家人。 更何况,对某些野心勃勃、志在证道的人眼中,祖孙父子,夫妻兄弟,又算什么? 苻南华笑容恬淡,雍容华贵,如人间头等豪阀的世家子。 他之所以泄露天机,将他爹秘传自己的“心法”说给蔡金简听,理由其实很简单。 相较先前同行之人的其余两个,木讷的中年男子,冷峻的黑衣少女,苻南华在踏入小镇栅栏城门的第一步,就对身边盟友女子,云霞山的蔡金简,心生杀意! 苻南华下意识伸手握住腰间那枚绿佩。 老龙布雨,巧夺天工。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蔡金简想了想,闭上眼睛,片刻后睁眼说道:“宋集薪,顾粲……我选顾粲好了。” 苻南华挑了一下眉头,“好。一言为定!” 两人视野中,当那少年一路左拐右跳地走到了小巷一处,就要开锁推门而入。 苻南华带着蔡金简快步上前,笑道:“很巧,咱们又见面啦。” 寒酸少年正是从顾粲家出来的陈平安,听到声音后,转过身,点头问道:“有事吗?” 苻南华用娴熟流畅的小镇方言土话说道:“这里是叫泥瓶巷吧,想问你这边是不是住着一个叫宋集薪的人,还有一个叫顾粲的小孩子。我是京城人氏,我们家与宋集薪父亲是世交,我身边这位姐姐,姓蔡,是顾粲他娘亲的娘家人,所以我们两个结伴而行,刚好都在一条巷子里,你说巧不巧,感觉什么都凑一起了,真是无巧不成书。” 苻南华笑意从容,哪怕是与市井底层的草鞋少年说话,身材修长的他为了照顾少年,微微弯腰,始终保持这个姿态与少年说话,既不显得矫揉做作,让人觉得居心不良,更会让旁人觉得温良恭俭让,谦谦君子。 仰着脑袋的少年嗯了一声,笑容腼腆,轻声道:“是很巧。” 苻南华笑意更浓,温声道:“那么这两家人是住在?” 不曾想少年摇头道:“我前不久还是一口龙窑的学徒,在小镇外边住了很多年,刚搬来这儿,还不熟悉街坊邻居,你要不要问问别人?” 苻南华笑了笑,没有急于说话,似乎在酝酿措辞。 高挑女子笑道:“小弟弟,说谎可不好,你觉得我们像是坏人吗?退一万步说,光天化日之下,我们能做什么坏事?” 陈平安眨眨眼,“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蔡金简恢复平时的言语,对苻南华说问道:“这孩子是不是想要报酬?” 苻南华脸色如常,“不像。” 高挑女子眉眼间露出一抹隐藏极浅淡的烦躁,“实在不行,我们挨家挨户问过去,一样能找到人。” 苻南华对她摆摆手,耐着性子对少年循循善诱:“帮我们一个小忙,我就送你一样东西,如何?” 少年挠挠头,身形单薄,眼神清澈。 苻南华猛然站直身体。 结果看到一个满身书卷气的少年,蹲在不远处的墙头上,正在打量他们。 衣衫素雅的少年附近,站着一位少女,露出上半张脸庞,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眉眼如黛。 那一刻,苻南华心思大定。 眼前少年,必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那少年站起身大声问道:“你们找人?” 苻南华和蔡金简只得仰起头,前者说道:“对,我找你。我身边这位姐姐,要找顾粲,你能帮忙吗?” 少年皱眉道:“你认识我?” 苻南华笑道:“我当然不认识你,但是我认识如今在礼部任职的宋大人。” 宋集薪开门见山问道:“帮你找鼻涕虫顾粲,可以,好处是什么?” 苻南华二话不说摘下腰间绿佩,高高抛给站在矮墙上的少年,“归你了。” 宋集薪入手后,微微心惊,脸色也无异样,低头对婢女稚圭说道:“你去吧。” 她点了点头,出了院子,当少女安静站在狭窄巷弄中,整条泥瓶巷就像刹那间鲜亮起来了。 苻南华对草鞋少年笑道:“小家伙,送你一句话,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 然后他率先走向少女那边。 高挑女子没有挪步,眼神玩味,对少年低声问道:“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她眼神熠熠,没来由来了兴致,不等少年回答,就开怀笑道:“其实就是告诉你,你错过了一桩大机缘,这位公子,只要从他指甲缝里抠出一点来,也足以让你在这辈子里,在‘山下’活得无比滋润。不过运气好的是,你应该这辈子都不晓得今天错过了什么,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要不然你得悔青肠子。” 苻南华听在耳朵里,觉得她是在对牛弹琴。 小镇之外,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尤其是高低之分,比阴阳之隔还要巨大。 蔡金简倒退着走向那名婢女,所以是面朝草鞋少年,“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记住哦。” 少年一直没有什么神色变化,只是蓦然大声道:“小心身后的……” 蔡金简猛然身体僵硬。 少年放低嗓音,“狗屎。” 第十章 食牛之气 蔡金简当时后退着行走,其实当那一脚踩下去后,她就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妙。 比踩中狗屎更加无法忍受的事情,当然是踩到了,结果还被别人看在眼中,而比这更惨烈的事情,无疑是看到的人,还开口告诉你,你真的踩到狗屎了。 蔡金简不是心性浅薄的女子,更不是吃不得苦的娇柔千金,她身为云霞山山主的众多子嗣之一,能够脱颖而出,赢得最终名额,就很能说明问题。云霞山总计大小十八峰,终年烟雾缭绕,盛产的云根石,是道家丹鼎派炼制外丹的一味重要材料,以“无瑕无垢”著称于世,独树一帜。所以云霞山上的人,必须讲究清洁素雅,大多有洁癖,蔡金简当然也不例外。如果不是小镇牵连太大,蔡金简这辈子都不会踏足小镇,更别提让她一脚一脚走在充满鸡粪狗屎的泥瓶巷,最尴尬的是来此之后,他们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像一条条被抛上岸的小鱼,突然之间失去了所有依仗,占据某一处洞天福地的家族,搬山倒海、御风凌空的通玄修为,降妖伏魔、敕神驭鬼的玄妙法宝,全部都没了。 然后,就有了蔡金简踩中狗屎这一幕。 苻南华原本觉得有趣,纤尘不染的云霞山蔡仙子,一靴子黏糊糊的臭狗屎,说出去,谁敢相信? 但是下一刻,苻南华就沉声喝道:“蔡金简,住手!” 站在泥墙上的宋集薪瞳孔微缩,攥紧手心的那枚雕龙绿佩。 只见巷弄之中,蔡金简好像一步就跨到了陈平安身前,她那只晶莹如羊脂美玉的纤手,迅猛拍向草鞋少年的天灵盖上,在身后苻南华出声阻拦的瞬间,她骤然停下手掌,最后轻轻提起,柔柔拍下,做完这个仿佛长辈宠溺晚辈的亲昵动作后,她弯下腰,凝视着少年那双眼眸,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泉,蔡金简几乎能够从那里瞧见自己的脸庞,只可惜她当下心情糟糕至极,皮笑肉不笑道:“小家伙,我知道你说话的时候,故意放慢了速度。” 苻南华松了口气,如果蔡金简果真胆敢在此悍然杀人,极有可能被逐出小镇,连累整座云霞山沦为天大的笑柄。 他脸色阴沉,用正统的雅言官话提醒她:“蔡金简,请你三思而后行,如果你接下来还是这么冲动,我觉得有必要放弃盟约,我不想被你害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背对着老龙城少主的蔡金简,小声快速念道:“上品见佛速,下品见佛迟……实实有净土,实实有莲池……” 她很快转过头,对苻南华歉意一笑,“是我失态了,我保证,之后绝对不会发生类似事情。” 苻南华冷笑道:“你确定?” 蔡金简一笑置之,没有跟苻南华如何信誓旦旦,重新低头望向草鞋少年,以盛行一洲的官话雅言自顾自说道:“我云霞山源于佛门五宗之一,最讲求降伏心猿和拴住意马,可是我来此之前,连心猿意马到底为何物,也捉摸不透,家族长辈对此也从不愿拔苗助长,只是让我自行摸索,不曾想今日在你们泥瓶巷,踩中了一坨狗屎,反而让我察觉到一丝端倪……” 陈平安提醒道:“这位姐姐,你踩中狗屎,已经大半天了,为啥还不赶紧刮蹭掉?” 那位仙家女子,原本感觉自己已经跻身一种佛家净土心境,闻言之后,顿时破功,堕回俗世,脸色铁青,只是苻南华的告诫还在耳畔回荡,只得泄愤一般,伸出一根手指在草鞋少年额头,重重戳了一下,她瞪眼道:“小小年纪,难道没人教过你,气性乖张是早夭之相,尖酸刻薄是削福之人?!” 陈平安皮糙肉厚,没在意,只是看向不远处的宋集薪,也不说话。 后者跳脚大骂道:“陈平安,你看我干什么,真是晦气!” 苻南华惊奇发现,自己竟然还没有跨入宋集薪的院子,便有些脸色不悦了,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蔡金简!真是有意思,世上还有人为了一坨狗屎,耽误了长生大道的脚步。” 蔡金简破天荒没有恼火,深深看了眼貌不惊人的干瘦少年,她转身就走。 突然身后少年轻声说道:“姐姐,你的睫毛很长。” 粗鄙至极的世俗蝼蚁,也敢调戏仙家神女? 蔡金简勃然大怒,猛然转头。 打定主意,哪怕折损一些气数,也要教训这个貌似憨厚实则奸猾的村野贱胚子,虽说蔡金简他们进入此地,如犯人拘押入牢笼,束手束脚,四处碰壁,一切术法器物,暂时都已经无法驾驭,可是自幼修行的裨益,例如登堂入室后,得以反哺身躯,好似时时刻刻在淬炼筋骨,虽然效果并不显著,远远比不得专注于此道的武道中人,但是凭此底子,对付一个在市井泥泞里摸爬滚打的少年,信手拈来,随手一掌,在某些重要窍穴上动点手脚,使其种下病根,折其阳寿,轻而易举。 但是略显昏暗的巷弄里,她只看到一张黝黑的脸庞,和一双明亮的眼眸。 海上生明月。 蔡金简先是眼前一亮,随即泛起些女子天生的怜悯情绪,最后她那双丹凤眼眸中,一点点褪去那些可惜,她愈发笑容灿烂,恍然大悟。 斩却心魔,正是机缘。 需知近佛远道的云霞山一脉,自开山鼻祖云霞老仙起始,就始终推崇一个观点:每次缘起缘灭,即是一次渡劫。 当然,这渡劫之法,并无定理定数定势,一切需要当局者自行解谜破局。 比如当下的蔡金简。 她觉得找到了需要镇压降伏的心猿意马,正是那个看似无辜、实则障碍的少年。 于是她再次抬起一只手掌,覆盖在少年心口上,轻轻一按。这一切动作,行云流水,快若奔雷。哪怕少年有意识向后退出半步,仍是敌不过高挑女子的出手。 苻南华死死盯着那个诱人心魄的婀娜背影,心中非但没有半点旖旎涟漪,反而杀意腾腾,几乎要凝聚成一副铁石心肠,他刻意掩饰自己的杀机,故意大声怒道:“先前你手指轻弹少年额头,使得他接下去常年疾病缠身,如此惩戒一次,就够了!为何还要,蔡金简,你是不是失心疯了?难道真想为了个贱种,连大道机缘也不管不顾?!” 蔡金简置若罔闻,苻南华放低嗓音,恢复世家子弟雍容气度,啧啧笑道:“堂堂云霞山蔡金简,跟一个市井少年斤斤计较,传出去,不嫌丢人?” 蔡金简转过身,笑道:“这条小巷真是与我有缘,哪里想到这都能让我捞到一份机缘,虽然不大,可蚊子肉也是肉,好兆头啊。我对那个叫顾粲的少年,更有信心了!” 苻南华愕然。 难不成这娘们当真有所顿悟? 蔡金简抬起一只脚,看到那份不堪入目的恶心污秽,笑呵呵道:“真是走狗屎运了。” 宋集薪脸色阴沉不定,看不出心思变化。 无人关注的婢女稚圭,站在原地,寂静无声,某个瞬间,她眼眸当中,浮现出两双淡金色的眼瞳,一眼双瞳。 苻南华隐约间心生模糊感应,猛然间转头,快速张望,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最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女丫鬟,也无不妥之处,他只好将这股不适感,当做是蔡金简的所作所为,惹来了小镇上那位天人圣贤的凝视目光。 蔡金简心情舒畅,之前积攒诸多的种种凝滞念头,洪水决堤一般直流而下。 何止是小机缘? 若非内囊中空的云霞山,确实需要一件足够分量的“仙家重器”,用来镇住不断外泄的山门气运,她也需要以此来奠定自己下任山主的地位,不然的话,蔡金简恨不得立即离开此地,回到云霞山闭关十年二十年。 蔡金简走向苻南华的那个陋巷婢女。 身后少年问道:“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 蔡金简头也没回,“小家伙,你想多了。” 少年沉默下去。 蔡金简回眸一笑,“你最多半年时间就要死了。” 少年愣了一下。 她柔媚笑道:“还真信啊,姐姐骗你的!” 陈平安咧嘴一笑。 蔡金简和苻南华这对仙家男女,几乎同时在心头冒出一个想法。 井底之蛙,山下蝼蚁。 蹲在墙头看戏的宋集薪,双手揉着太阳穴,脸色极其罕见的有些认真。 哪怕稚圭已经带着那位性情古怪的姐姐,去找鼻涕虫顾粲了,而那个一言不合就一掷千金当冤大头的年轻家伙,也走进了自家院子。 心思玲珑的宋集薪仍是蹲在那里发呆,天资卓绝的少年视线之中,有个清瘦少年,站在泥瓶巷当中,看了会儿高挑女子的背影,很快就收敛视线,走向自家院门,但是柴门久久不见推开。 宋集薪很讨厌的这种感觉,有个家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在某些时候,就像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不搬,碍眼,搬走,嫌脏。 以至于苻南华在他身后的言语,少年也未听清楚。 这位老龙城少主,只得重复一遍,“宋集薪,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与你们大不相同?” 宋集薪终于回过神,转身继续蹲着,俯视着高冠风流、锦衣华服的苻南华,平淡道:“我知道。” 苻南华只得把已经跑到嘴边的一句话,强行咽回肚子,不过仍是有些不甘心,笑问道:“真知道?” 身世神秘的小镇少年,眼神冷漠,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说,他们生死人,肉白骨,长生久视,道法无边?!” 苻南华点了点头,欣慰道:“我们能算半个道友。” 宋集薪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隔壁院门,略显心不在焉,不合时宜。 苻南华开诚布公道:“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管你有什么,只要你肯开价,我砸锅卖铁,也要买下来!” 宋集薪疑惑道:“我看得出来,你和那个女子之间,你的家世地位,要高出一筹,既然她都能够那么对待隔壁那家伙,为何你愿意对我如此……” 苻南华主动接过话,“平起平坐?” 宋集薪点了点头,夸奖道:“你这人挺上道,和你说话不吃力。” 苻南华没有在乎少年的居高临下,无论是位置,还是说话的倨傲口气。 与蔡金简视草鞋少年为卑微蝼蚁截然不同,苻南华对宋集薪不但心生亲近,对泥瓶巷这一片地带,始终心怀敬畏,说不清道不明。 所以苻南华的的确确,将眼前少年当做了同道中人。 这条大道之上,越是前行,身份贵贱,男女之别,年龄大小,皆是虚妄,毫无意义。 宋集薪跳下院墙,低声道:“去屋里说。” 苻南华点头道:“好。” 宋集薪在跨入门槛的时候,漫不经心问道:“随便问问,你跟那个一看就是好生养的姐姐,是什么关系?” 苻南华毫不犹豫说道:“暂时是一伙的,但不是一路人。” 宋集薪哦了一声,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那你们做事情也太拖泥带水了,一点都不爽利,我以前听说外头的那个世界,神仙妖魔,光怪陆离,但只要是修行中人,有了恩怨,不该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吗?” 苻家大公子,终究是老龙城长大的仙家后裔,见惯了大风大浪,听到这番话后,脸上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绪。 他笑问道:“你们之间有仇?” 少年张大眼睛,故作惊讶道:“你在说什么?” 似乎是发现眼前男人根本不信,于是宋集薪收敛脸上浮夸做作的神色,率先在大堂椅子上落座,伸手示意苻南华也坐下,然后认真说道:“我跟隔壁很小就没了父母的陈平安,当了这么多年邻居,从来没吵过架,信不信由你。” 苻南华瞬间就听明白了少年的隐晦意思。 隔壁少年,无依无靠,无根浮萍罢了。 如果死了也就死了,不会有谁追究此事。 老龙城少主哭笑不得,突然意识到这条小巷的风波,发生得有些荒诞滑稽。 隔壁那个贫寒少年,可以说,正是为了刻意隐瞒宋集薪主仆二人的地址,而惹来一场飞来横祸,会为此遭殃丧命。 恰恰是方才,这个仿佛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宋家少年,却要借刀杀人,致人以死地。 一刀不够,再来一刀。 苻南华不禁满心感慨,难怪《尸子》有云:虎豹之子,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 ———— 顾粲家的院子里,孩子已经被他娘锁在内屋房间,妇人和自称“真君”的老人相对而坐。 老人收起掌心纹路、纵横交错的手掌,微笑道:“大局已定。” 妇人疑惑道:“敢问仙师刚才做了什么,才能让那陈平安……” 说到这里,她发现老人眼神骤然绽放锋芒,吓得她赶紧闭嘴不言。 老人望向院门那边,轻轻拂袖,带起一股清风,在小院旋转不定,徘徊不去,老人这才道:“如我这般身份的人物,涉足此地,越是深陷于泥菩萨过河的无奈境地,虽然目前还谈不上自身难保,但是时间越久,就越……嗯,如宋集薪那少年所说,叫做拖泥带水,只能混一个沾惹满身因果的下场。好就好在那人,天怨人怒,哪怕已经作退大一步想,仍是晚节不保,难逃灭顶之灾,可惜啊,原本有望享受千秋香火的局势,急转直下,惨不忍睹……趁此机会,我才能够为你儿子做些谋划,看看能否既了结那少年的性命,又掐断以后某些圣人仙师的顺藤摸瓜,免了秋后算账的后顾之忧,好让我这位新收弟子在未来登仙路上,挟风雷之势,最终化龙……” 妇人坐在一旁,断断续续,听得大汗淋漓。 老人笑问道:“是不是很奇怪,分明是餐霞饮露、不理俗事的世外之人,为何潜心修道,修来修去,好像只修出了这般城府戾气?比你这眼窝子浅的无知村妇,也好不到哪里去?” 妇人连忙低头颤声道:“万万不敢作此想!” 老人一笑置之,安静等待云霞山蔡金简的敲门。 修行路上,术法无边,神通无穷。理有大小,道有高低。 蔡金简视你们如蝼蚁,本真君何尝不是视她与苻南华为蝼蚁? 与脚下蝼蚁,讲甚道理? 第十一章 少女和飞剑 一位双鬓星霜的儒士带着青衫少年郎,离开乡塾,来到那座牌坊楼下。这位小镇学问最大的教书先生,脸色有些憔悴,伸手指向头顶的一块匾额,“当仁不让,四字何解?” 少年赵繇,既是学塾弟子、又是先生书童,顺着视线抬头望去,毫不犹豫道:“我们儒家以仁字立教,匾额四字,取自‘当仁,不让于师’,意思是说我们读书人应该尊师重道,但是在仁义道德之前,不必谦让。” 齐先生问道:“不必谦让?修改成‘不可’,又如何?” 青衫少年郎相貌清逸,而且比起宋集薪的咄咄逼人、锋芒毕露,气质要更为温润内敛,就像是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当先生问出这个暗藏玄机的问题后,少年不敢掉以轻心,小心斟酌,觉得是先生在考究自己的学问,岂敢随意?中年儒士看着弟子如临大敌的拘谨模样,会心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头,“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不必紧张。看来是我之前太拘押着你的天性了,雕琢过繁,让你活得像是文昌阁里摆放的一尊塑像似的,板着脸,处处讲规矩,事事讲道理,累也不累……不过目前看来,反倒是件好事。” 少年有些疑惑不解,只是先生已经带他绕到另外一边,仍是仰头望向那四字匾额,儒士神色舒展,不知为何,不苟言笑的教书先生,竟是说起了许多趣闻公案,对弟子娓娓道来:“之前当仁不让四字匾额,写此匾额的人,曾是当世书法第一人,引起了很多争辩,例如格局、神意的筋骨之争,‘古质’‘今妍’的褒贬之争,至今仍未有定论。韵、法、意、姿,书法四义,千年以来,此人夺得双魁首,简直是不给同辈宗师半条活路。至于此时的‘希言自然’,便有些好玩了,你若是仔细端详,应该能够发现,四字虽然用笔、结构、神意都相似相近,但事实上,是由四位道教祖庭大真人分开写就的,当时有两位老神仙还书信来往,好一番争吵来着,都想写玄之又玄的‘希’字,不愿意写俗之又俗的‘言’字……” 然后儒士带着少年再绕至“莫向外求”下,他左顾右盼,视线幽幽,“原本你读书的那座乡塾,很快就会因为没了教书先生,而被几个大家族停办,或者干脆推倒,建成小道观或是立起一尊佛像,供香客烧香,有个道人或是僧人主持,年复一年,直至甲子期限,期间兴许会‘换人’两三次,以免小镇百姓心生疑惑,其实不过是粗劣的障眼法罢了。只不过,在这里完成一门芝麻大小的术法神通,如果搁在外边,兴许就等于天神敲大鼓、春雷震天地的恢弘气势了吧……” 到后边,先生说话的嗓音细如蚊蝇,哪怕读书郎赵繇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了。 齐先生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和疲惫:“很多事情,本是天机不可泄露,事到如今,才越来越无所谓,但我们毕竟是读书人,还是要讲一讲脸面的。更何况我齐静春若是带头坏了规矩,无异于监守自盗,吃相就真的太难看了。” 赵繇突然鼓起勇气说道:“先生,学生知道你不是俗人,这座小镇也不是寻常地方。” 儒士好奇笑道:“哦?说说看。” 赵繇指了指气势巍峨的十二脚牌坊,“这处地方,加上杏花巷的铁锁井,还有传言桥底悬挂有两柄铁剑的廊桥,老槐树,桃叶巷的桃树,以及我赵家所在的福禄街,每年张贴的谷雨帖、重阳帖等等,都很奇怪。” 儒士打断少年,“奇怪?怎么奇怪了,你自幼在这里长大,根本从未走出去过,难道你见识过小镇以外的风光景象?既无对比,何来此言?” 赵繇微沉声道:“先生那些书,内容我早已烂熟于心,桃叶巷的桃花,就和书上诗句描述,出入很大。再有,先生教书,为何只传蒙学三书,重在识字,蒙学之后,我们该读什么书?读书,又为了做什么?书上‘举业’为何?何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何为‘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先后两位窑务督造官,虽然从不与人谈及朝廷、京城和天下事,但是……” 儒士欣慰笑道:“可以了,多说无益。” 赵繇立即不再说话。 自称齐静春的儒士小声道:“赵繇,以后你需要谨言慎行,切记祸从口出,所以儒家贤人大多守口如瓶。贤人之上的君子,则讲慎独,饬躬若璧,唯恐有瑕疵。至于圣人,比如七十二座书院的山主们……这些人啊,就能够如道教大真人、佛家金身罗汉一般,一语成谶,言出法随。这拨人与诸子百家里的高人,到达此境界后,大致统称为陆地神仙,算是一只脚迈入门槛了。不过这些人物,人人如龙,一些高高在上,像是道观寺庙里的神像,高不可攀,一些神龙见首不见尾,寻常人根本找不到。” 赵繇听得迷迷糊糊,如坠云雾。 赵繇忍不住问道:“先生,你今天为什么要说这些?” 儒士脸色豁达,笑道:“你有先生,我自然也有先生。而我的先生……不说也罢,总之,我本以为还能够苟延残喘几十年的,突然发现有些幕后人,连这点时日也不愿意等了。所以这次我没办法带你离开小镇,需要你自己走出去。有些无伤大雅的真相,也该透露一些给你,你只当是听个故事就行。只是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不管你赵繇如何‘得天独厚,鸿运当头’,都不可以志得意满,心生懈怠。” 井水下降,槐叶离枝,皆是预兆。 名叫齐静春的读书人提醒道:“赵繇,还记得我让你收好的那片槐叶吗?” 少年读书郎使劲点头,“与先生赠送的那枚印章一起放好了。” “天底下哪有树叶离开枝头的时候,如此苍翠欲滴,新鲜娇嫩?小镇数千人,得此‘福荫’之人,屈指可数,那片槐叶,可以经常把玩,以后说不定还有一桩机缘。” 儒士眼神深邃,“除此之外,这些年来,我一直让你在小镇行善举结善缘,无论对谁都要以礼相待、以诚相交,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其中玄机,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琐碎小事,滴水穿石,最终收获的裨益,未必比抱着一部《地方县志》要差。” 少年发现有一只黄鸟停在石梁上,偶尔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叫着。 儒士双手负后,仰头望着着黄鸟,神情凝重。 少年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儒士齐静春突然望向泥瓶巷那边,愈发眉头紧皱。 儒士轻轻叹息道:“蛰虫渐闻春声,破土而出。只是身为客人,在主人眼皮子底下鬼鬼祟祟,行那鬼蜮伎俩,是不是也太托大了?当真以为靠着自作主张的小半碗水,就能在这里为所欲为?” 赵繇忧心忡忡,“先生?” 儒士摆摆手,示意此事与少年无关,只是带着他来到最后一面匾额下。 少年赵繇就好像骤然间听到一声春雷的蛰虫,猛然间停下脚步,眼神直直呆呆。 只见不远处,有一位头戴帷帽的黑衣少女,薄纱遮挡了容颜,身材匀称,既不纤细,也不丰腴,她腰间分别悬佩一把雪白剑鞘的长剑、绿鞘狭刀,站在“气冲斗牛”匾额下,她双臂环胸,扬起脑袋。 儒士感到好笑,轻轻咳嗽一声。 少年郎只是呆若木鸡,根本没有领会先生“非礼勿视”的提醒。 儒士会心一笑,竟是没有出声喝斥,反而不再大煞风景地咳嗽出声,任由身旁少年痴痴望向那位少女。 少女好像始终没有察觉到少年的视线。 她似乎格外欣赏“气冲斗牛”这四个大字,相较其余三块正楷匾额的端庄肃穆,这块匾额的大字独独以行楷写就,其中神韵,简直是近乎恣意妄为。 她喜欢! 少年突然惊醒过来,原来是先生拍了一下他的肩头,笑道:“赵繇,你该回学塾搬东西回家了。” 少年涨红了脸,低着头,跟着先生一起返回学塾。 少女这才缓缓松开了握住刀柄的五指。 远处,儒士打趣道:“赵繇啊赵繇,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少年震惊道:“先生?” 儒士犹豫了一下,神色认真道:“以后见到她,你一定要绕道而行。” 温文尔雅的青衫读书郎,有些惊讶,也有些失落,“先生,这是为什么啊?” 齐静春想了想,说了一句盖棺定论的言论,“她锋锐无匹,注定是一把无鞘剑。” 少年欲言又止。 中年儒士笑道:“当然了,如果只是偷偷喜欢谁,道祖佛陀也拦不住。便是我们条条框框最多的读书人,咱们那位至圣先师,也不过告诫‘非礼勿言、视、听、动’而已,没有说过非礼勿思。” 少年这一刻突然像是鬼迷心窍,大声脱口而出道:“她很香啊!” 话一说出口,少年就懵了。 儒士有些头疼,倒不是生气,而是表面比较棘手,沉声道:“赵繇,转过身去!” 少年下意识转身,背对先生。 牌坊楼下,少女转头,杀气冲天。 她先是双手下垂,两只手的拇指各自按在剑柄、刀柄之上。 然后她开始小步助跑,约莫四五步后,手脚骤然发力,雪白剑鞘的三尺长剑,碧绿刀鞘的纤细狭刀,率先出鞘,上斜向前,与此同时,她身形弹地而起,双手迅速握住刀剑,二话不说,当头劈下! 在黑衣少女和小镇那对师生之间,被两条并不粗壮的胳膊,拉伸、爆绽出两条光芒璀璨的弧月。 绝非神通,更非术法。 纯粹是一个快字! 儒士神色闲适,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只是轻轻一跺脚。 一阵涟漪激荡而出。 下一刻,少女身体紧绷,杀意更重。 原来势如破竹的一刀一剑,彻底落空不说,她整个人站在了刀剑出鞘时的地方。 儒士微笑道:“不错,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只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个弟子,确实冒犯了姑娘,可是罪不至死吧?” 少女故意将嗓音弄得成熟沉闷,将剑缓缓放入鞘内,变成单手握刀的姿态,以刀尖直指儒士,“你怎么‘觉得’,那是你的事情,我不管。” 少女一步跨出,“我怎么做,是我的事情。当然,你可以……管管看!” 迅猛前冲。 她前后脚所踩的地面,顿时塌陷出两个小坑。 儒士一手负后,一手虚握拳头,放于身前腹部,笑道:“兵家武道,唯快不破。只可惜此方天地,哪怕分崩离析在即,可只要是在那之前,便是十位陆地神仙联手破阵,也不过是蚍蜉撼大树。何况是你? 少女下一刻,再次无缘无故出现在了儒士左边十数步外。 她略作思量,闭上眼睛。 儒士摇头笑道:“并非是你以为的障眼法,此方天地,类似佛家所谓的小千世界,在这里,我就是……” “咦?” 他突然惊讶出声,便停下话语,瞬间来到少女身边,一探究竟,双指轻轻握住刀尖。 他问道:“是谁教你的刀法和剑术?” 少女没有睁眼,左手握住刚刚归鞘的剑柄,一道寒光横扫儒士腰间,试图将其拦腰斩断。 双指捻住刀尖的儒士轻喝道:“退!” 地面上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尘土飞扬,片刻后,露出头戴帷帽少女的身影,双脚一前一后站定,她脚下,到儒士身前,出现一条沟壑,就像是被犁出来的。 少女双手血肉模糊。 刀出鞘了,剑也出鞘了,但是她竟然沦落到被人空手夺白刃的地步。 而且她心知肚明,敌人除了对此方天地的“构架”之外,一直将实力修为压制在与自己等同的境界上。 这是技不如人。 而非修为不到。 她整个人像是处于暴走的边缘。 恐怕少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以她为圆心的四周,光线都出现了扭曲。 这位学塾先生到底是最讲道理的人,善解人意地劝说道:“你暂时最好别跟我比较,有可能会妨碍你的武道心境。武道登顶,循序渐进,至关重要。” 他此时的样子有些古怪,一手提着剑尖,一手横拿着剑身。 他突然笑了起来,模仿少女说话的口气,“老气横秋”道:“听不听,是你的自由,说不说,就是我的事情了。” 少女沉默片刻,嗓音低沉道:“受教!” 儒士笑着点了点头,并非是一味气焰跋扈的骄横女子,这就很好,他轻轻将刀抛给少女,说道:“刀先还你。” 他低头看着手指尖的长剑,微微颤鸣。 雏凤清于老凤声。 儒士惋惜道:“这把剑的质地相当不俗,但距离顶尖,仍是有些差距,导致最多只能承载两个字的分量,都有些勉强了,否则以你的资质根骨,不说全部拿走四个字,三个字,肯定绰绰有余……” 他叹息的时候,随手抬起手,轻喝道:“敕!” 两团刺眼光芒从“气冲斗牛”匾额上飞掠而出。 被儒士挥袖连拍两下,拍入长剑当中。 匾额上,“气”“牛”二字,气势犹在。 “冲”“斗”二字,仿佛是一位病榻上的迟暮老人,回光返照之后,终于彻底失去了精气神。 儒士漫不经心地抖动手腕,那柄长剑眨眼间就回到了主人的剑鞘,因为已经归鞘,所以暂时无人知晓,剑身上有两股气息游走如蛟龙。 接下来一幕,让历经沧桑的齐静春都感到了震惊。 少女缓缓摘下剑鞘,随手一甩,倾斜着钉入黄土地面,帷帽垂落的薄纱后,她眼神坚毅,“这不是我追求的剑道。” 儒士瞥了眼被少女舍弃的剑,内心深处感到一种久违的沉重,不得不问了有失身份的问题:“你知道我是谁吗?” 少女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听说这里每隔甲子时光,就会换上一位三教中的圣人,来此主持一座大阵的运转,已经好几千年了,时不时有人从这里出去后,要么身怀异宝,要么修为突飞猛进,所以我就想来看看。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确定你的身份了,不然当时我出手,就不会那么直截了当。” 齐静春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刚才自己到底放弃了什么?” 少女默不作声。 地上那把剑鞘中,长剑颤抖不止,如倾国佳人在哀怨呜咽,苦苦哀求情人的回心转意。 少年读书郎早已偷偷转头,小心翼翼望着远处的少女。 儒士不可谓不学识渊博,对此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总不好将那把蕴含巨大气数的长剑,强塞给少女,最后只好出声提醒道:“姑娘,最好收起那把剑。接下来,小镇会很不……太平。多一样东西防身,终归是好事情。” 少女也不说话,转身就走了。 仍是不愿带上那把剑。 齐静春有些无奈,挥了挥袖,将那柄剑钉入一根牌坊石柱高处,若是有人强行拔走,必然会惊扰到坐镇中枢的自己,就像之前“说书先生”一明一暗,两次出手,都没有逃过这位学塾先生的遥遥关注。 亲自将赵繇一路从学塾送到福禄街赵家大宅,中年儒士缓缓而行,每当他迈出一步,大街两侧庭院森森的高门大宅,有些隐蔽地方,便会有些不易察觉的流光溢彩,一闪而逝。 齐静春呢喃道:“奇了怪哉,哪里来的小丫头?莫不是本洲之外的仙家子弟?” 他回到学塾后,坐在案前,摆放着一枚玉圭,长约一尺二寸,在四角雕刻有四镇之山,寄寓四方安定,正面刻有密密麻麻的小篆铭文,不下百余字。 依循儒教礼制,原本唯有一国天子,可执镇圭。 足可见这座小镇的意义重大。 将其翻过来,玉圭背面只刻了寥寥两个字。 字迹法度严谨,又丰神独绝。 筋骨极壮,神意极长。 书案上,还有一封刚到没多久的密信。 双鬓霜白的儒士眼眶微红,“先生,学生无能,只能眼睁睁看你受辱至此……” 儒士望向窗外,并无太多的悲喜,只是有些神色寂寞,“齐静春愧对恩师,苟活百年,只欠一死。” ———— 当宋集薪从内屋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苻南华不管如何掩饰,都藏不住脸上的狂喜。 一把不起眼的小壶,壶底落款为“山魈”。 宋集薪双手叠放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笑眯眯问道:“这把壶值多少?” 老龙城少城主,好不容易从小壶上收回视线,抬头坦诚道:“放在世俗王朝贩卖,一两银子都不值。但是如果交由我来卖,能买回来一座城池。” 宋集薪问道:“几万人?” 苻南华伸出三根手指头。 宋集薪哦了一声,撇撇嘴,“原来是三十万。” 苻南华愣了愣,哈哈大笑。 他原本以为宋集薪会说三万人。 ———— 杏花巷那边,有个木讷男子蹲在铁锁井旁边,盯着那根绑死在轱辘车底座上的铁链。 像是在纠结如何搬走它。 ———— 黑衣帷帽、气质冷峻的少女,在小镇上随意走动,漫无目的,此时只悬佩了那柄绿鞘狭刀,双手只是布条潦草包扎而已。 当她刚刚走入一条不知名巷弄。 嗖一下,某物破空而至,然后在少女身后乖乖停下,嗡嗡作响。 少女皱了皱眉头,头也不转,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眼,“滚!” 又是嗖一下。 那柄出鞘长掠至此的“飞剑”,吓得果真躲回了剑鞘。 骄傲的少女。 乖巧的飞剑。 第十二章 小巷 黑衣少女走向小巷深处,偶尔会有人家挂出喜庆的大红灯笼,相比其他人,帷帽少女没有什么家族的精心铺垫,没有什么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她就这么孑然一身,闯入小镇。 小巷不远处,站着一个锦衣少年,双手正高高捧起一方青色玉玺,稚童的巴掌大小,雕刻有龙盘虎踞,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玉玺内隐约有丝丝缕缕的霞光亮起。锦衣少年抬头眯眼望着手中这方至宝,满脸陶醉。 在他身边,有个高大老人单膝跪地,正在用袖口仔细擦拭少年靴子上的泥土。 锦衣少年的眼角余光,其实也早早发现了奇怪少女,头戴浅露款式的帷帽,悬佩一柄绿鞘狭刀,步伐沉稳,显而易见,她绝不会是小镇本地人。 只不过锦衣少年毫不在意,仍然仔细端详着那方沉寂千年的古老玉玺,内心深处,他甚至希望那少女心生夺宝念头,要不然实在是太无趣了。 反正他已经两样东西得手,收获之丰,远超预想,如果再不找点事情做做,他就只能带着老奴就此离去,对于这位少年而言,会觉得缺少点什么。 就好比他在小镇万里以外的那个家里,身上穿着一袭金黄色的九蟒大袍子,只可惜,始终少了一爪。 来此小镇,每位选定之人,可携带三枚信物,分别装入锦囊绣袋,之前交给看门人一只袋子,属于必须掏出来的过路费,不管那个看门人身份高低,不论城门如何破烂不堪,即便是一国君主,或者一宗祖师来此,也得老老实实按照这个规矩来。其余两只锦囊绣袋,意思是在此最多捞取两件宝物带出小镇,否则任你在这里搜刮到十件、百件宝贝,也要一一还回去。袋子里的信物,是三种形制特殊的铜钱,分别是市井百姓用以庆贺上梁的压胜钱,皇宫每年悬挂于桃符上的迎春钱,以及被城隍爷塑像托在掌心的供养钱,说是铜钱,其实质地是珍稀异常的金精,对于“山下”大多数凡夫俗子而言,连官家纹银都不常见,更何况是一袋子沉甸甸的“黄金”,确实足以让人心甘情愿来兜售传家宝。 锦衣少年对于三种不见于正史记载的铜钱,钻研了一路,也琢磨不出任何门道。 前方,浑身散发出一种冷峻气息的少女,笔直前行,将小巷主仆二人视若无物。 锦衣少年临时改变主意,收起了那方玉玺,装入一只早就准备好的布袋子,系挂在腰间,但是依然站在小巷中央,没有要让路的意思。 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老人也站起身,嗓音阴柔,细声细气道::“殿下,此人是个登堂入室的练家子,不可掉以轻心。若是在小镇以外,自然不用在意。可是在此地,便是咱家这副走纯粹武道的体魄,也时时刻刻承受此方世界的压制,极为难受。一旦全力运转气息、窍穴大开,就会像是江海倒灌,经脉窍穴都会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到时候咱家死了事小,殿下安危事大啊。如果由于咱家的照顾不周,使得殿下修道的千秋大业,出现丁点儿纰漏,回去之后,咱家如何跟陛下和娘娘交待?” 锦衣少年促狭道:“吴爷爷,你出宫之后,话变得多了。以前在宫里头,你一年到头就是翻来倒去那几句话,比我姐饲养的那只笨鹦鹉还不如。” 老人自称“咱家”,处处骨子里透着卑躬屈膝,尤其是在心底以此为豪,只能是忠心耿耿的宫中阉人。 他见这位小主人好像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只得更加直白说道:“殿下,小巷此人在此地,已经有可能对殿下造成威胁。” 锦衣少年懒洋洋笑道:“虽然我早就听闻修行路上,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许多邪门歪道,更多旁门左道,但是我和她不过一场萍水相逢,她这就要见财起意,杀人夺宝?不太可能吧?要是‘山上’人人如此,岂不是早就天下大乱了?” 老人叹了口气,山下王朝和山上仙家,双方貌合神离,其实是相看两相厌的立场。 锦衣少年有些心灰意冷,“算啦算啦,把这笔烂账算在一个丫头头上,不算大丈夫所为。” 少女走到他身前,左手按住刀柄。 锦衣少年笑了笑,侧过身,示意少女先行。 黑衣少女也稍稍放缓脚步,微微侧身,帷帽后的眼神,充满戒备警惕。 当年迈宦官发现少女用棉布包扎的受伤双手,忍不住眉头紧皱。 “放肆!” 骤然间老人一声怒喝,如舌绽春雷,双脚好似一滑,高大身影便来到锦衣少年身前,老人后背轻轻一靠,以巧劲将少年推在小巷墙壁上,同时左手张开五指。 手心处传来一记沉闷的撞击声。 原来是有人以石子作为暗器,砸向锦衣少年的头颅侧面。 声势惊人,力道几乎足以贯穿一堵墙壁。 老人砰然捏碎手心拳头大小的石子,却不是杀向那名刺客,而是右手一拳轰向那个黑衣少女。 悬刀少女略作犹豫,强行压抑下拔刀出鞘的本能,而是歪过脑袋,刚好躲过这势大力沉的刚猛一拳。 拳风之烈,瞬间吹乱少女的帷帽薄纱。 高大老人变直拳为横扫,拳头正好砸向少女的脑袋。 拳势圆转如意,毫无凝滞。 少女只得迅速抬起双臂,双手手背叠放在一起,护在耳畔之外,呈现出十字交错的防御姿态,挡在拳路前方。下一刻,少女整个人侧滑出去十数步。 少女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伸出手心鲜血渗透棉布更多的那只手,扶正了头顶有些歪斜的帷帽。 她有些生气。 少女转过身,望着那个左右张望了一下的高大老人,一板一眼说道:“如果不是我,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老人置若罔闻,只是相较之前,这位对于刺杀偷袭可谓经验丰富的老宦官,已经将少女的危害程度,下降为第二位,第一把交椅,则让位给了小巷另一侧的出手之人。 当然,小巷除了主仆二人,真正的外人,也就只有两个。 小巷那边,站着个高高瘦瘦的蒙面人。 手臂却极其粗壮,隆起肌肉如铁球。 他腰间悬挂两只袋子,装着满满当当的圆状物体。 他就站在原地,好像在说,之前的偷袭,其实只是提醒罢了。 阴冷的视线,掠过少女身上的时候。 男人咧了咧嘴角,吐了吐舌头,眼神炙热。 少女呵呵一笑,说了两个字。 “回来!” 话音刚落。 一剑过头颅。 飞剑来到少女身边,环绕她急速旋转,如稚童撒娇。 她没好气道:“滚!” 飞剑一闪而逝。 主仆二人,呆若木鸡。 年老宦官并非震惊于这一手飞剑术的本身。 而是对于少女能够在此地随意驾驭飞剑,而感到由衷的恐惧。 这种感觉,让老人恍惚之间,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代,初次入宫,战战兢兢,某天遥遥看着那位身穿大红蟒服、行走于宫墙下的前辈。 当然不是敬畏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宦官本人,而是害怕那一抹刺眼的猩红。 锦衣少年回过神后,笑了笑,充满自嘲,向前走出一步,关心问道:“吴爷爷,没事吧?” 白发苍苍的老宦官脸色沉重,摇头道:“小心为妙。实在不行,咱家就……” 少年赶紧摆手,问道:“要不然咱们道个歉?” 老人有些措手不及,继而悲愤和自责。 主辱臣死。 尤其是帝王人家! 但是锦衣少年已经笑道:“吴爷爷,做了错事,说句对不起,有什么难的。” 老人仍是觉得此举不妥,锦衣少年已经向少女走去。 刹那之间,老人百感交集。 原来少年的后背并无半点泥屑。 第十三章 相逢 帷帽少女没有理睬走向自己的锦衣少年,视线越过少年肩头,望向那个亦步亦趋的高大老人,她神色郁郁道:“方才你一言不合就要杀人,虽然你有你的理由,但是我觉得这样不对。” 锦衣少年在冷峻少女七八步距离外,停下身形,眼神真诚道:“我叫高稹,是大隋弋阳郡人氏。吴爷爷若有得罪之处,我愿意向姑娘道歉和补偿。” 高大老人站在锦衣少年身后,心情复杂。所谓的大隋弋阳郡高氏子弟,其实不过是个含蓄说法罢了。大隋国祚一千二百年,坐龙椅的人都姓高,太祖皇帝便是龙兴于弋阳郡。 少女对此无动于衷,抬起双手系紧绷带,对老人说道:“若是在外边,面对一位极有可能已经‘御风远游’的武道大宗师,我绝非对手。但是此时此刻,我只要假借飞剑,你必死无疑。” 高大老人冷笑道:“只要那名刺客事先知晓你的杀手锏,以他那副小宗师巅峰的体魄,只要护住要害,任你刺穿十剑又如何?他尚且如此,更何况我比他高出两个境界,其中一道门槛还被视为武道天堑。小姑娘,我不知道你哪来的底气,才说得出来‘必死无疑’四个字。” 少女皱了皱眉头,一只手悄然扶住刀柄,“我是很怕麻烦的人,更讨厌跟人吵架,不然我们出手试试看真假?谁赢了谁有道理,如何?” 极少有机会被人威胁的老人有些恼火。如果不是身处于这个神憎鬼厌的诡谲地方,就少女这般修为的修为,任她再天赋异禀,老人一只手也能碾压虐杀十个。退一步说,如果不是重任在身,需要照顾被大隋举国寄予厚望的少年殿下,老人哪怕拼着被此处自行循环的大道镇压重伤,也要好好教训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初生牛犊不怕虎,勇气可嘉,仅此而已,可不意味着猛虎就不会把牛犊吃得一干二净。 自称高稹的锦衣少年赶紧打圆场道:“如果姑娘一定要追究,我愿意拿出此物作为弥补。” 高稹低头打开腰间那只布囊,掏出那方玉玺,单手托着,递向远处的帷帽少女,“以表诚意,只求姑娘不要追究先前吴爷爷的无心冒犯,他毕竟是出于忠义,并无害人之心。” 眉发皆白的高大老宦官顿时悚然,单膝下跪,惶恐不安道:“殿下不可!老奴何等腌臜,此方玉玺却是殿下机缘所在,是世间罕有的纯粹宝物,甚至能够承载民间香火,两者如何能够相提并论,殿下这是要活活逼死老奴啊!” 出身天潢贵胄的高姓少年脸色僵硬。 少女好似有些不耐烦,讥讽笑道:“偏居一隅的井底之蛙,倒是人人都喜欢敝帚自珍。将那方玉玺收回去吧,我一直很喜欢一句话,叫君子不夺人所好。” 少女行事干脆利落,转身就走。 锦衣少年如释重负,“起来吧,吴爷爷,跪着多不像话。我大隋十二位大貂寺,素来只跪帝王,这要是被六科言官或是礼部的人瞧见,拿出来说事,咱们俩都要倒霉。行了,这趟小镇之行,我承蒙祖宗庇护,圆满完成,我们就不要横生枝节了,速速离开此地,而且在外头跟自己人接应后,也不可掉以轻心,要知道大骊王朝内的六大柱国,其中袁、曹两家虽是对立阵营,但是很不凑巧,这两根大骊砥柱,与我们大隋高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旦吴爷爷你在此有了意外,战力受损,我很难安然无恙地返回大隋。” 老人点点头,缓缓起身,“老奴知晓事情的轻重,缓急。” 当老人说到“急”这个字眼的时候,帷帽少女已经走出去二十余步。 锦衣少年身边拂过一阵清风,鬓角发丝和锦衣袍袖都被吹得飘荡起来。 原来身边这位在大隋权柄煊赫的老人,根本就没有放过少女的心思,此时已经一冲而去,前三步重重踩踏在小巷地面上,声响沉闷,直透地面底下一丈有余,第四步的时候,老人已经高高跃起,一拳砸向少女后背心。 帷帽少女腰肢猛然拧转,以左脚脚尖为支撑点,右手拔刀出鞘,小巷当中出现一抹比阳光更耀眼的雪白光辉。 高大老人以压顶之势扑杀而至,一拳直直砸在刀锋上,手背竟然只被锋芒气盛的刃口割出一条血痕,老宦官双脚轰然落地后,继续前冲,推得持刀少女一直向后倒退,老人随即轻描淡写伸出一掌,看似缓慢从容,实则闪电一般推在了少女额头,老人刚要加重力道,一掌碎裂这颗隐藏在帷帽下的脑袋,连忙脚步挪动,身形横移一尺,扑哧一声,低头一看,有利器从后背穿透自己右边胸口,是剑尖。 老人脸色不变,双指并拢夹住剑尖,向后一推。 将那柄循着少女心意来此的凌厉飞剑,硬生生推出自己的胸口。 因为受到飞剑的阻滞,老宦官非但没能一掌拍碎少女头颅,那个身体倒飞出去摔在小巷中的少女,借此喘息机会,起身后身形矫健如狸猫,很快从一条小巷岔道消失。 少年脸色阴沉得可怕,双拳紧握,气势勃发,满脸怒容道:“御马监掌印太监,吴钺吴貂寺!你为何不肯听从我的暗示,非要如此偏执行事,当真以为这座小镇就数你吴貂寺最天下无敌?明明是我们做错在先,事后她也未曾咄咄逼人,已经愿意息事宁人,为何你还要如此毒辣,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老宦官从少女逃离小巷的方向,收回视线,转身走回,腰杆挺直,愈发显得气势巍峨。老人一步一步缓缓走回,像是重重踩在心坎上。 少年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势,被一个奴才压迫,更是满腔怒火,瞪大双眼,咬牙切齿道:“御马监吴貂寺,你这是死罪!” 老宦官淡然道:“殿下,死罪活罪,需要陛下亲自定夺。在咱家看来,殿下的安危,是山岳之重,是摆在最首要的位置,而小镇少女的存在本身,在咱家看来,已经成为燃眉之急,所以真正想要万事大吉,只有对她痛下杀手,她死了,咱家才能安心。” 看到少年眼眸中几乎压抑不住的熊熊怒火,老宦官叹了口气,轻声道:“在皇宫大内任职六十余年,咱家见过太多太多的勾心斗角,血腥的,不沾血的,不计其数,对于人心,咱家实在是没有丝毫信心了。仅是护驾途中的刺杀事件,大大小小,咱家就亲手解决不下三十余起。殿下,那些刺客杀手的阴险狡诈,绝对出乎想象,尤其是一些丧心病狂的死士,根本不可理喻,就拿刚才的蒙面杀手和帷帽少女来说……” 锦衣少年伸出手指,指向脸色冷漠的老宦官,愤怒指责道:“闭嘴!你这个老阉人!我不想听你的胡说八道!我只确定你毁了我的精心拉拢,就是个瞎子,也知道那个能够驾驭飞剑的少女,是如何天赋异禀、惊才绝艳!哪怕放于山上的修行之人当中,她也是最拔尖的天才!这样的角色,莫说是大隋或是大骊,便是整个东宝瓶洲,她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我只需要培养她十年,最多二十年,她就能够成为我身后影子里,最厉害的刺客!任你是陆地神仙,是武道大宗师,算得了什么?!结果呢?我是高稹,是大隋王朝的未来太子!是你这个吴老阉人的主子!” 很奇怪,饱经沧桑的年迈宦官,非但没有被一口一个“老阉人”惹恼,反而眼神愈发欣慰,等到少年发泄完毕,终于停下骂街行为,老人看着气喘吁吁的少年,微笑道:“殿下,虽然你可能因为有些事情,未曾亲身经历过,所以不知世道诡谲和人心险恶,但是殿下有件事做得很好,很有陛下当年的风采。” 气氛尴尬。 高稹冷静之后,应该是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了,在尚未被钦定成为太子之前,就对一位御马监掌印太监、兼大隋皇宫三位看门人之一的老人,如此不敬,而且关键此人还深得父皇母后两人的信赖,于是皇子高稹张了张嘴吧,却看到那个被自己骂做老阉的权势宦官,笑道:“殿下,记住一点,不要跟下人随随便便说对不起,没有必要,还白白作践了身份,下人也未必领情。哪怕心怀愧疚,也应该深深埋在心底,需知被誉为人间真龙的皇帝君王,是口含天宪的九五之尊……” 高稹道:“吴爷爷,以我如今的身份,说这个太早了。” 老宦官突然身体紧绷,如临大敌,一把将锦衣少年拉到自己身后,老人望向蒙面杀手的尸体那边。 有个身材修长的中年儒士,突兀出现小巷尽头处,缓缓走入,来到杀手尸体附近,蹲下后,摘下面巾,只看到一张奇怪的脸庞,无眉毛,被削鼻,脸上刻字。 此人生前曾经是刑徒,这一点毋庸置疑。 儒士默然,果然是早有预谋,恐怕这场谋划,要从那座文庙开始算起。 高稹眼神炽热,从老宦官身后走出来,弯腰作揖,不管如何先行礼再说,然后才抬头恭敬问道:“敢问可是山崖书院的齐先生?” 儒士站起身,对高稹说道:“若非你率先占据了一份大机缘,你们两人今日无法如此轻松离开。” 外来人氏在小镇上相互厮杀,按照最早四位圣人订立的规矩,惩罚并不重,但也不能算轻,相较于滥杀小镇凡夫俗子必然会被驱逐,外人之间的争斗,就存在一个明显的“漏洞”,让人可以亡羊补牢,高稹在内三拨人,之所以都携带一位“扈从”,也正是因此做了最坏的准备,以便在关键时刻推出来做替罪羊,要不然仅仅是一个名额,就要耗费大隋高氏皇帝内库的一半积蓄,好歹是一位泱泱上国、皇帝陛下的私房钱,整整一半家底子,金额之大,可想而知,所以谁肯无缘无故当这么个冤大头? 其实说的通俗一点,就是花钱消灾罢了。 只不过在这里的开销,用搬空一座金山银山来形容也不为过,世俗市井所谓的一掷千金,对比起来简直就是儿戏。 被下了逐客令的高稹,继续自顾自说道:“齐先生,以后有机会的话,能否去我大隋书院讲学?我大隋愿意专门为先生,将‘国师’虚位以待!” 老宦官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止少年的僭越言论。 如果真的能够说服这位读书人,日后为大隋高氏出谋划策,大隋皇帝肯定龙颜大悦。 儒士笑了笑,对此不曾答话。 老宦官对待萍水相逢的帷帽少女,杀伐果决,心狠手辣,此时面对这位坐镇此处的定海神针,山崖书院的齐先生,就呈现出另一种极端姿态,低头抱拳道:“齐先生,多有叨扰,还望海涵。方才对一个晚辈出手,实在是无奈之举,希望先生体谅咱家作为高家奴仆的苦心。” 齐静春一挥袖,“速速离去。” 高稹和老宦官只得告辞离去,刚好走了一条帷帽少女撤退的路线。 少年低声问道:“她死了?” 老宦官摇头道:“肯定命不久矣。飞剑无非是让她多活片刻,于事无补。” 少年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吴爷爷是什么时候看出她驾驭飞剑,其实远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轻松惬意?” 老人说道:“过犹不及,她的早慧漏了马脚。” 少年讶异不解。 老宦官带着少年拐出原先小巷,轻声道:“咱家问殿下一个问题,殿下见多了世间富贵豪奢的珍奇物件,还会对小镇寻常瓷器感兴趣吗?” 少年拍了拍腰间口袋,笑道:“当然不会,只有这方玉玺,或者跟它差不多水准的玩意儿,才能让我感到欣喜。” 老宦官点头道:“正是此理。那个少女在御剑杀人的时候,心如止水,极其镇定从容,就像……常人的吃喝拉撒。而且事后察觉到我的真实武道修为后,便果断放弃争斗的念头,尤其是害怕我反过来看穿她的色厉内荏,故意主动挑衅我们,她的真实意图,是好给双方各自找一个台阶下,是怕咱家心存杀心,宁肯错杀也不愿错放,对她斩草除根,所以她必须要破局,当然,事实证明她做得并不好。不过说到底,小小年纪,有此心思,已经很不简单。但越是如此,一旦放虎归山,任其茁壮成长,将来以后对殿下的威胁就是越大。” 老人感慨道:“少年少女,正值意气风发,若是热血杀人,或是慷慨赴死,其实咱家都不奇怪,但是缓缓思量之后的从容赴死,或是生不起半点心湖涟漪的杀人,就很反常。甚至可以说,这只能被阅历磨砺出来的性情,跟一个人的天赋高低,资质好坏,都没有太大关系。无论修士还是武夫,许多天才早夭,就在于性情短板太过明显,一遇坎坷就容易坏事。” 高稹哀叹道:“不管怎么说,都可惜了。” 老宦官半真半假玩笑道:“殿下,如果这样一个人物的生死,就要叹气一次,那么等到殿下以后真正站在山顶,应该会很忙的。” 少年笑道:“我不信。” 老宦官突然说道:“不知是否错觉,咱家感觉到那位齐先生,一身通天修为,好像出了不小的问题。” 这位大隋皇子满脸无所谓道:“反正原本只要能够拿到这方‘龙门’玺,就算大功告成,哪里想到这方价值连城的宝玺,竟然‘沦为’了大买卖的小添头,所以是该咱们见好就收了。一说起那条金色鲤鱼,我就忍不住想到那个草鞋少年……” 老宦官笑道:“殿下是想着以后找个机会,感谢一下这位少年?” 少年摇头道:“哪里啊,我是心疼那一袋子铜钱呢。” 老人哑然失笑。 以后隋朝说不定会有一位勤俭皇帝? ———— 一条南北向的僻静小巷,唯有车轱辘声。 有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今天早早不做生意了,正在推车前行,想着回到住处后,收拾收拾,赶紧打道回府,这个烂摊子,谁掺和谁倒灶。 有个身材苗条的黑衣人,突然从东西向的小巷岔口处,踉踉跄跄走出来,最后背靠着墙壁,缓缓移动,一手越过帷帽浅露薄纱,使劲捂住嘴巴,一手指向年轻道人。 年轻道人赶紧低头,默念道:“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就算了吧,还是佛祖保佑,菩萨显灵……” 一个道士事到临头,不求三清老祖,反而去求佛拜菩萨,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果然,佛祖菩萨好像是不乐意搭理别教门下的徒子徒孙,那帷帽少女不知哪里冒出的最后一点气力,摇摇晃晃冲向道人,扑通一声重重摔倒,但是最后一只手死死攥住了道人的脚踝。 年轻道人双手捧住脑袋,一脸崩溃的凄惨模样,好像是在仰头问天:“这么大一个因果砸过来,不等于让贫道在额头刻上‘一心求死’四个字吗?贫道这些年云游四方,风餐露宿,跋山涉水,经常走在街上被狗咬……很辛苦的好不好!干你娘的大隋高氏,还有姓吴的老狗,你们给贫道等着,这笔账没有五百年,根本算不清楚……贫道的道行修为这么浅,真的挑不起什么重担子啊……” 已经语无伦次的年轻道人低下头,只差没有泪流满面了,“小姑娘,你发发慈悲心,放过贫道好不好,回头贫道就帮你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风水极好,肯定能够福泽子嗣……哦不对,姑娘还是黄花大闺女,那就……” 少女已经彻底晕死过去。 年轻道人眼见四下无人,蹲下身就要悄悄掰开少女的五指。 嗖一下。 飞剑凌空悬停,剑尖距离年轻道人的眉心,不过三寸。 年轻道人不露声色地松开手,满脸怜悯,大义凛然道:“人非草木,岂能没有恻隐之心?贫道这一生风光霁月,岂是那种见死不救之人?!” 年轻道人盘膝而坐,整张英俊的脸庞都快要皱成一团,“接下来送往何处,也是麻烦啊。” 一直距离道人眉心三寸的那把飞剑,迅猛前移一寸。 道人耐心解释道:“想要让你主人活下来,贫道还需要一个帮手,对了,你去老槐树那边戳一枚槐叶过来,贫道先替她吊住这一口元气,你家主人有些特殊,贫道不想为了救人而胡乱救人,到时候不小心耽误了她的修行前程,这一桩新因果……又他娘的让贫道想死了一了百了啊……” 飞剑好似在犹豫,剑尖微微颤抖。 道人没好气道:“早去一分,你家主人,就能从鬼门关早走回来一步。去晚了,大家一起完蛋!” 飞剑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道人低声气愤道:“郎有情妾有意,才成良人美眷,你齐静春齐大先生倒好,乱点鸳鸯谱,拉屎也不擦屁股!” 年轻道人一手托腮帮,一手掐指算卦,“容贫道来算算,将你送到小镇哪户人家,你既能活下来,对方也不至于家破人亡。先从卢家……卢家不行,跟赵家差不多,已经机缘在身,那就宋家?” 这边小巷里的道人话音未落。 福禄街上的宋家门庭,张贴在大小门扉上的所有门神,瞬间失去神采,黯淡无光,还有凡人肉眼不可见的缕缕青烟升起。 庭院深深处,有一位赤脚老人沧桑老人推门而出,站在院子里跳脚怒骂道:“是哪个王八蛋在谋害我宋氏基业?!站出来一战!”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自言自语:“福禄街的刘家,瞧着香火鼎盛,像是能扛事的主儿,试试看?” 刘家那块传承千年的家族堂匾额,砰然碎裂,出现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裂缝。 有老妪嗓音浑厚,以龙头拐杖重重敲击地面,“何方神圣,能否出来一见?!” 年轻道人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就桃叶巷的魏家?一看你们家就是积善积德的,肯定承受得起这份因果。” 很快就有人老人以秘术传音,向学塾那边怒吼道:“齐静春!你不管管?!你要是管不了,或是不敢管,就赶紧滚蛋,把位置让给阮邛!让他来收拾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还是说这一切,就是你齐静春本人在发泄私怨?” 有个男人在小镇廊桥以南的小溪畔,正在领着人挖井,站直身后,他向北方嘴唇微动。 仿佛一声声春雷,在福禄街和桃叶巷上空滚滚响动,“够了!不许对齐先生不敬,而且我阮某人也绝不会在春分之前,涉足小镇事务!” 一时间,天地寂寥,万籁寂静。 而那个小巷推车旁边坐着的罪魁祸首,正在抓起黑衣少女的一只手,然后将那片飞剑带来的翠绿槐叶,丢在她鲜血模糊的手心上。 槐叶触及少女手心伤口后,如冰雪消融,转瞬消散。 年轻道人感慨道:“每每见到此情此景,都要为这份天地造化之功,感到……” 酝酿了半天,道人也没能想出自己满意的言语。 年轻道人最后低头,看着微微有些气色流溢的少女,有些犯难,“既然你牵扯到的气数,比贫道想象还要大,那就只能逆其道而行之了。小镇之上,六百户人家,盘根交错,世世代代浸染此方秘境的气息,你要说让贫道找个有气数萦绕的家伙,轻而易举,可是找个穷光蛋,比登天还难啊。这就像是在朝会大殿上,找个当大官的,容易,找个乞丐,你让贫道怎么找?” 年轻道人咦了一声。 还真找到这么一个可怜虫。 他没有丝毫惊喜,反而悚然,闭上眼睛,扪心自问。 年轻道人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先看你会如何选择,贫道决不强求,你若是不愿,贫道便自己担起这份因果好了。” 最后他学僧人双手合十,“佛祖保佑,菩萨显灵,一定要让贫道渡过此劫啊。” ———— 泥瓶巷中。 年轻道人弯腰推着一辆双轮车,来到一处院门外停下,敲门后,问道:“陈平安在吗?” 推车上,角落缝隙里,放着一把雪白鞘的长剑,鞘内飞剑,病恹恹的,像是在嫌弃年轻道人找了这么个破落户。 第十四章 五月初五 年轻道人已经想好一大堆措辞,来应对草鞋少年那个“是谁”的问题,只是出人意料,院门很快打开,显而易见,陋巷少年直接跳过了那个环节。 泥瓶巷是小镇最为狭窄逼仄的巷弄之一,道人的双轮木推车不可能放在外头拦路,好在陈平安看着骨瘦如柴,没几斤气力,事实上膂力不小,帮着年轻道人将颇为沉重的推车,一起弄进了院子,并不如何费劲。从头到尾,少年都没有说什么,这就让关上门后的年轻道人有些尴尬,这就像一个人厚着脸皮去登门借钱,主人好茶好酒好肉殷勤招待着,客人但凡剩下点良心,就会愈发难以启齿了。 年轻道人想着横竖是难堪,不如来个痛快,就掀开覆在推车上的一张棉布褥子,露出一位身体侧卧蜷缩的黑衣少女,歪歪斜斜却不掉落的帷帽,仍然倔强遮挡着主人的容颜,不知为何,当掀开那层单薄被褥后,顿时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陈平安这时候才发现她一身黑衣,隐约有鲜血渗透出来。陈平安倒是没有想到一块小小被褥,为何就能完全掩饰住这股浓重气味,少年只是后退数步,问道:“道长,你要做什么?” 年轻道人说道:“救人!她受了重伤,小镇上无人愿意救她,也怪不得他们各扫门前雪,所以贫道思来想去,觉得你有可能会是例外。” 陈平安一语命中要害,问道:“她怎么受的伤?” 道人脸不红心不跳道:“贫道方才推车经过牌坊楼的时候,见这位外乡年轻女子,竟然说是去对‘气冲斗牛’这幅匾额进行拓碑,带着拓包、刷子等物,蹭蹭蹭就爬上去了。至于拓碑啊,怎么说呢,就是这么个临摹勾当,大体是读书人吃饱了撑着,一时半会贫道也说不明白,反正这位小姑娘爬上去后,低头弯腰坐在横梁上,看得贫道心惊胆战,只得停下来,时不时提醒她一声小心,哪里想到她最后仍是太过入神,冷不丁,啪叽一下,就结结实实摔在地面上了,你也知道,牌坊那边地面,不比你们泥瓶巷,硬得跟福禄街青石板差不多,这下可好,摔得估计五脏六腑肠子都伤到了,贫道是出家人,必须要慈悲为怀啊,不能不管对不对?这一路过来,家家户户都嫌弃她一身鲜血,刚过完年没多久,太晦气,哪里愿意抬着她进家门,贫道也知道这是人之常情,所以这不实在没法子,才找到你这里来,说句难听的,要是连你也不愿收留她,贫道也不是什么能够从鬼门关拉人的神仙,就只能等着那位姑娘咽下最后一口气,再尽力找处地方,挖个坑,立块碑,就当了事。 道人故意讲得语速极快,咬字也不清晰,显然是想着把少年给兜圈子兜迷糊了,先蒙混过关再说。万事开头难,只要起个开头,之后就能走一步算一步,天无绝人之路,总有柳暗花明的时候。 陈平安眼神复杂,看了眼满脸希冀的年轻道人,又瞥了眼死气沉沉的黑衣少女,一番天人交战后,点头道:“怎么救?” 年轻道人顿时神采飞扬起来,“得嘞!有你陈平安这句话,就算成了一半,别看她看着伤势可怕,感觉像是阎王爷在生死簿上勾去姓名了,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夸张……当然了,方才贫道所说也句句是真,这其中涉及到种种玄机,譬如这位姑娘的求生欲望极其强烈,另外她身上好像也有些家传门道,能够护住她至关重要的心窍和丹室等,还有就是咱们小镇,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很多,吃了,或者抓了,大有裨益。” 年轻道人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泄露了很多天机,干笑道:“反正你也听不懂,对吧?” 少年认真道:“听不懂,但是大多记得住。” 年轻道人试探性问道:“所以你在屋子里一听敲门嗓音,就知道是贫道这位摆摊的算命先生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对。” 年轻道人又好奇问道:“你记性很好?有多好?” 少年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黑衣少女,年轻道人笑着解释道:“她现在处于一种比较玄之又玄的状态,不能随意挪动身体,最好稍等片刻。” 陈平安将信将疑,“我看东西,比听别人说话,更容易记得住。” 年轻道人追问道:“打个比方?” 陈平安想了想,“比如我们那座龙窑的窑头,姚师傅,他的‘跳-刀’技术,是小镇所有老师傅里最厉害的,我其实看一遍就记住所有细节了,但是……” 年轻道人笑着接过话题,“但是你的手脚始终跟不上,对不对?” 陈平安眼睛一亮,使劲点头。 年轻道人会心一笑,“那你有没有想过,姚老头的那手绝活,真正厉害在什么地方?” 陈平安脸色晦暗,“以前怎么都想不通,后来刘羡阳跟我说,姚老头说跳-刀这门手艺,想要做到最好,一定要心稳,而不仅仅是手稳。我听到这些话后,就有些明白了。我之前太着急,越心急,手越乱,越乱就越容易出错,一出错,我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像姚老头,接下去就更心急,所以在龙窑那边拉坯,我一直是最差的。” 年轻道人淡然道:“有句老话叫,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可人家当师傅的,根本就没想着把你领进门,你又如何修行?” 陈平安摇头道:“我手脚笨,不说跟刘羡阳比,就是一般的学徒,我也比不上。姚老头看不上我,不奇怪。” 年轻道士突然笑道:“陈平安,你知不知道‘心稳’两个字,有多难悟?很难想明白的,你不可妄自菲薄。” 陈平安仍是摇头道:“就像小溪里抓鱼,我站在水深不到膝盖的地方,弯个腰抓到鱼,是抓。有的人水性好,到大深坑里一个猛子扎下去,憋气很久抓到鱼,那也是抓,同样是抓到了鱼,道长,但是这两者不一样的,对吧?” 年轻道人哈哈大笑,不置可否,突然说道:“咱们可以救人了。” 陈平安愣在原地,年轻道人也愣了愣,“发什么呆,将那位姑娘抱到屋里床上啊!” 陈平安纹丝不动,“然后呢?” 道人天经地义道:“当然是先帮姑娘换上一身洁净的衣裳,然后再去药铺抓几味补气养元的药材,到那个时候,就需要贫道亲自出山,一展身手了。” 陈平安黑着脸问道:“姑娘醒过来后,我会不会被她打死?” 年轻道人斩钉截铁道:“不会!你可是她的救命恩人,世间岂会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 陈平安默不作声。 道人咳嗽一声,气势骤降,“大概不会吧?” 陈平安叹了口气,试探性问道:“隔壁家有个姑娘叫稚圭,让她来做这些事情?” 年轻道人无奈道:“不可以,问题症结就在这里。” 陈平安也没有坚持,蹲在地上,双手挠着脑袋。 年轻道人突然问道:“你就有没有想问的?你问出口的话,贫道未必可以全部解惑,但尽量挑一些可以回答的,如何?” 陈平安叹了口气,起身道:“先救人。” 年轻道人笑逐颜开,“善!” 他悄然拂袖,将一柄蠢蠢欲动的飞剑,死死压制在鞘内。 陈平安背起少女往屋内走,将她轻轻放在垫有被褥的木板床上,先前被刘羡阳一屁股坐塌的木板床,刚刚修好没多久,床底下垫了根板凳。 年轻道人跟在身后跨入门槛,环顾四周,家徒四壁,不过如此。 年轻道人一拍脑袋,出门去拿纸笔,准备开个方子让少年去抓药。 回到屋子后,年轻道人摇了摇头,故意不去看木板床那边,心想着这贫寒少年,板上钉钉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原来坐在床沿上的少年,已经摘下黑衣少女的帷帽浅露,露出一张满脸血污的苍白脸庞。 所谓的七窍流血,大概就是说少年眼皮子底下这幅画面。 少年连忙起身,先从桌边拿了条凳子放在床边,然后快步跑去一处墙角落,那边搭了一个小木架,整齐放着锅碗瓢盆,木架旁边,有一只覆以木板遮挡蚊蝇的小水缸,水缸装满从杏花巷铁锁井那边打来的井水,少年拿了只木盆和葫芦瓢,蹲在水缸旁,从陶缸里勺出清水快速倒入木盆,然后将一块干净棉布搭在盆沿上,端到床边放在凳子上,开始帮摘去帷帽的少女擦拭血污。 年轻道士转过头,扬起手里一张纸,“福禄街那边有家小药铺,你拿这个方子去抓药。” 少年疑惑道:“道长先前不是说?” 年轻道人一脸懵懂,眨眨眼道:“对啊,贫道是说让你抓药的时候小心一些,不要过于高调张扬,以免弄得满城风雨,坏了姑娘的名声。” 陈平安哦了一声,一边清洗棉布一边问道:“道长有没有抓药的钱?” 年轻道人顿时紧张起来,“你没有?” 陈平安将木盆放在桌上,把一枚不知从何处取出的金色铜钱,轻轻按在桌面上,“道长,我拿这个跟你换普通铜钱,至于怎么个换法,道长你说了算。” 年轻道人思量片刻,“桌上这颗铜钱,就够买药方上的东西了。贫道这就去给你取钱。” 很快道人就拿回一袋子普通铜钱,还有几粒碎银子,一股脑交给陈平安。 陈平安叮嘱道:“这盆水,回头我来倒,道长不用帮忙,住在隔壁的宋集薪,比较喜欢新鲜事情,让他瞧见了,不好。” 年轻道人郑重其事道:“陈平安,你难道就没有想问的问题?” 陈平安站在原地,大致掂量过铜钱和碎银子,做到心中有数后,小心翼翼收起来,眼神示意出去说话,两人走出门槛后,草鞋少年抬起头,缓缓道:“我知道你们都不是常人,姚老头很早喝醉酒就说过,我们小镇不同寻常,哪里都奇怪,人人都奇怪,但是什么地方奇怪,姚老头也说不出个什么来,我当然就更不懂了。这次顾粲说那个说书先生,一只普普通通的大白碗,能倒出一大缸的水,顾粲虽然挺惹人烦,可这件事情,我知道他没有说谎。就像……” 少年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就像今天有个子很高的女人,在门外这条巷子里,她用手指弹了我额头一次,手掌拍了我心口一下,最后她说我很快就要死了,我知道她说的话,是真的。” 年轻道长脸色沉重。 陈平安最后说道:“道长说你写的符纸,烧了后,能够给我爹娘带去好运,我其实是相信道长的。所以道长找上门来,说让我救人,我刚才没有说什么,但是我希望道长答应我一件事情,如果答应,接下来道长不管要我做什么,都没有问题,如果道长不答应,这趟抓了药方,再帮道长煎完了药,我就会赶人了。” 道人问道:“什么条件,你说说看。” 给人印象一直很平稳老练的少年,竟是有些忐忑,回答道:“我爹娘去世得早,当时我很小,不知为什么,小时候很多事情,我都记得,就是我爹娘的模样,总是模模糊糊,记不真切。后来吃了一段时间的百家饭,是靠着街坊邻居才活下来的,有一次我无意见听人说起,说我是五月初五那天出生的,听他们口气,应该不是一个怎么吉利的日子,隔壁有个人说得更直接坦白一些……” 少年一直在绕弯,停了停,终于直奔主题,低下头,语气沉闷,“帮道长救了人之后,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有天突然死了,道长能不能帮我下辈子投胎,还投胎做我爹娘的孩子?” 年轻道人沉默不言。 陈平安咧嘴一笑,挠挠头,“不行就算了。确实,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是我为难道长了。” 道人苦笑道:“那位姑娘咋办?” 陈平安猛然转过身,背对着道人,扬起拳头挥了挥,破天荒开起了玩笑:“她长那么俊俏,不救是傻子!” 年轻道人望着故作轻松、推门离去的草鞋少年。 走在泥瓶巷里的少年,好像想起了谁,一下子就泪流满面了。 第十五章 压胜 在少年走出泥瓶巷的时候,刚好碰到宋集薪的婢女稚圭,她在将那名高挑女子送去顾粲家后,没有急于回家,而是穿过巷弄那头,去逛了一遍杏花巷那边小铺子,虽然没有购买什么物件,心情仍是不错,一路蹦蹦跳跳,欢快轻盈。 生长于乡间野水,好似带着一股青草香的少女,与那些高檐大宅、庭院深深的大家闺秀,做派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在见到草鞋少年后,没有像以往那般低敛眉眼,微微加快步伐侧身而过,反而停下了脚步,凝视着这个不经常打交道的邻居,欲言又止。 陈平安对她笑了笑,小跑着擦肩而过,然后跑得越来越快。 稚圭安安静静站在泥瓶巷口子上,转头望去,阳光下奔跑的寒酸少年,挺像一只生命力顽强的野猫,四处流窜,长得不咋样,但好像也饿不死。 少女在小镇上并不讨喜,受累于少年宋集薪的性情古怪,被取名稚圭的丫鬟不管是去铁锁井打水,还是赶集买东西,或是给自己少年添置文房用品,少女总给人一种不合群的感觉,也没有什么同龄人的玩伴,遇上熟人从来不爱多说话,对于偏好热闹喜庆的小镇百姓而言,这样的少女,实在是很难亲近起来。 在这方面,陈平安的境况和婢女稚圭,其实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少年虽然也不爱说话,但其实本身性格,绝对不惹人厌,相反,少年生性温和友善,从来没有什么刺人的锋芒,只是家境败落的关系,又早早去了龙窑烧瓷讨生计,才显得和邻里之间关系没有那么熟络。当然,泥瓶巷的街坊们,对于少年的生日,确实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五月初五,在小镇乡俗里,属于五毒并出的“恶日”,少年在这一天出生,加上他爹娘的纷纷去世,陈平安早早成了家里最后一根独苗,自然而然会让人心里头犯嘀咕,尤其是上了岁数、喜欢在老槐树那边凑热闹的老人,对于这位泥瓶巷的少年,尤为疏远,私下也会告诫自家孩子不要接近,但是每当孩子满脸不情愿,刨根问底问为什么的时候,老人们就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此时一个修长身形从小巷走出,站在少女身边,婢女稚圭转过头,一言不发,只是向前走。那人便转身与她并肩走在泥瓶巷里,正是学塾先生齐静春,小镇唯一的读书人,正儿八经的儒家门生。 少女脚步不停,脸色冷漠,“我们两个,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而且先生你别忘了,之前确实是你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我一个小小的贱籍奴婢,当然只能忍气吞声,但是从最近开始,先生你那座远在不知几千万里外的法脉道场,好像出了点问题,对吧?所以现在如今先生只是井水,而我才是河水!” 泥瓶巷的不速之客,齐先生微微一笑,道:“王朱,罢了,暂且入乡随俗喊你稚圭便是,稚圭,你有没有想过,你虽是天地眷顾,应运而生,可是当真以为我没有压胜的手段?还是说你觉得几千年前,四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圣人,联袂莅临此地,亲自订立规矩,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没有留下半点后手?说到底,你只是坐井观天罢了,苍穹之高,大地广袤,远远不是井口那点光景模样啊。” 少女皱了皱眉头,“齐先生,你也莫要拿话来唬我,我不是我家少爷宋集薪,对你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不感兴趣,也从来不信。先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打伤打死也好,好聚好散也罢,我都接着。” 中年儒士缓缓道:“劝你脱离此处樊笼后,以后不要得寸进尺,涸泽而渔,无论对谁都没有好处。尤其是你和他踏上修行大道之后,不管是否结为道侣,都应当收敛锐气,不可跋扈恣睢。这并非是什么威胁,而是离别之际,我的一些肺腑之言,也算是善意的提醒。” 照理说两人身份天壤之别,婢女稚圭却极为不卑不亢,甚至当下气势还要隐约压过儒士半头,讥笑道:“善意?数千年来,你们这些了不得的修行中人,高高在上,画地为牢,拿此地作为一块庄稼地,今年割一茬明年拔一捆,年复一年,千年不变,怎么到了现在,才开始想起要与我这孽障‘与人为善’了,哈哈,我听少爷说过一句话,被你们很多人奉为圭臬,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吧?所以说也怪不得齐先生,毕竟……” 齐先生继续前行,轻轻踏出一步,似笑非笑,“哦?” 一步之后。 婢女稚圭脸色微变。 两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一处地方,四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遥遥的头顶上方,有无数孕育着神圣气息的光线洒落而下。 他们如同置身于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井底,那些金黄色的阳光从井口缓缓落下。 中年儒士一袭青衫,衣衫上有阵阵流光溢彩,流转不息。 浩然之气,正大光明。 少女先是面容狰狞,只是很快就恢复脸色淡漠的麻木模样,呢喃道:“六十年佛门梵音,如耳畔打雷,声声不歇。六十年道家符箓,如跗骨之蛆,竭力撕咬。六十年浩然正气,遮天蔽日,无处可躲。六十年兵家剑气,如地牛翻身,无处不被溅射。每一个甲子就是一次轮回,整整三千年了,永无宁日……我就是想知道你们所谓大道根祗,到底在哪里,先生书本上的白纸黑字,先生传道授业解惑时的微言大义,我看得到听得到,但是找不到……” 她痴痴望向那位正气凛然的中年男人,既是穷乡僻壤籍籍无名的教书匠,也是儒家山崖书院的齐静春,一个连大隋王朝权势貂寺也要尊称一声“先生”的读书人。 少女突然笑了,问道:“先生何以教我,要如何劝我向善?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儒家那位至圣先师,以及道祖之一,都曾提出过‘有教无类’?” 男人摇头道:“跟你讲一万句圣人教诲,也没用。” 少女看似在和这位儒士云淡风轻地闲聊,实则整个人就像一张紧绷的弓,眼角余光不断打量四周,寻找破局的蛛丝马迹。 儒士对此视而不见,冷笑道:“我知道你其实有无穷无尽的愤怒,怨恨,杀意。我并非容不得异类,只是你要知道,随意起恻隐之心,泛滥施行慈悲之举,从来不是真正的三教教义。” “我们家少爷经常念叨,跟读书人掰扯道理,最没意思了。”少女扯了扯嘴角,眯起那双诡异的黄金重瞳,“原来齐先生是真的回光返照了,自然比起以往更加不好惹……” 他一笑置之,“道理讲不通无妨,但是只要我齐静春在世一天,还有资格坐镇此地一日,你这忘恩负义的孽障,就别想张牙舞爪!” 少女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问道:“我忘恩负义?” 中年儒士怒色道:“当年在你最虚弱之时,不得不低头俯首,主动与人缔结契约,是谁在泥瓶巷的大雪天救了你?!又是谁这么多年来,一点点蚕食掉他的仅剩气数?!” 少女笑道:“饿了,就要找东西吃,把肚子填饱,这不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吗?再说了,他本来就没什么大的机缘,早死早投胎,说不定下辈子还有点渺茫希望,若是任由他这种无根浮萍留在小镇,嘿,那可就真是……” 儒士一挥大袖,轻声喝道:“住嘴!” 读书人怒斥道:“大道之玄,天理昭昭,岂是你可以一言断之?!人生各有命数缘法,你有什么资格替他人做出选择?!” 少女头顶,凭空出现一只光芒璀璨的金色大手,气势威严,如佛陀一掌降伏天魔,又如道祖一手镇压邪祟,迅猛按在少女脑袋上,迫使她瞬间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面。 磕头声,怦然作响。 低头的少女,双手撑在地上,挣扎着起身,不见容颜的她,发出一阵阴恻恻的笑声:“你们可以压我低头,但我绝对不认错!” 那只威势磅礴的金色大手,扯住少女脑袋,一提起一按下,又是一次磕头。 此次声响重如春雷。 儒士沉声道:“别忘了!这一线生机,是圣人们给你的,并非你争取而来!否则别说镇压你三千年,三万年又有何难?!” 始终被按住脑袋的少女嗓音沙哑,“你们的狗屁大道,我偏不走!” 儒士高高抬起手臂,对着身前虚空猛然拍下,“放肆!给我镇!” 从井口投下的金黄光线中央,浮现出一方白玉印章,丈余长宽,方方正正,印章篆刻有八个古老文字,有些极其鲜红刺眼的沁色,无数紫色雷电萦绕印章,呲呲作响。 随着齐静春一声令下,真可谓是传说中的言出法随,巨大印章从天而降,砸在本就跪在地上的少女背脊。 这一枚蕴含天道威压的巨大印章,好像不是实物,没有将少女压得整个人匍匐在地,而是裹挟风雷迅速嵌入地面,再无踪迹,好似雨点大雷声小。 但是一瞬间过后,少女整个人像是被重物砸断了浑身骨肉,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无比凄惨。 即便如此,少女有一只手五指如钩,使尽全力,五指指甲好像在地面上刻字。 齐静春面无表情,冷声道:“三次磕头,是要你分别礼敬天地!苍生!大道!” 少女眼神呆滞,没有回应。 齐静春轻轻挥袖,散去那股令人窒息的磅礴威严,“我齐静春不过是圣人门下一介腐儒,就能压得你三磕头,你出去之后,一旦为所欲为,真不怕遇上比你更不讲理的存在,一根手指就将你碾碎?” 齐静春叹了口气,“你在此地,确是被镇压拘押,不得自由,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世间哪里有绝对的自由,我儒家至圣制定种种礼仪,何尝不是在为万物苍生,谋取另一种自由?只要你不逾矩,不违制,只需恪守礼节,有朝一日,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 少女抬起头,死死盯住中年儒士。 齐静春走出一步。 天地恢复正常,他和婢女稚圭重返泥瓶巷,阳光温暖,春风和煦。 少女摇摇晃晃站起身,笑容惨白,微微露出森严的牙齿,“先生今日教诲,奴婢记下了。” 齐静春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她突然问道:“就算我对陈平安忘恩负义,但是先生身为出类拔萃的圣人门生,为何会袖手旁观?为何只对弟子赵繇和我家少爷,青眼相加,对于身世平常的陈平安,不过尔尔?这何尝不是与商贾做买卖无异,若是奇货可居,便精心栽培,对待粗劣货物,便敷衍应付,能否卖出好价格,根本不在乎?” 齐静春笑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少女茫然。 当中年儒士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少女顿时浮现出满脸不屑,狠狠呸了一声。 她一瘸一拐返回自家院子,经过陈平安家的时候,皱了皱鼻子,拧了拧眉头,她有些犯迷糊。只是由于那个该死读书人的道行崩坏,当下小镇已是处处天机泄露,就像一艘四处漏水的小船,她尚且自顾不暇,更要为将来仔细谋划一番,也就懒得去斤斤计较了。 当她推开院门后,一条粗看不起眼的四脚蛇,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角落窜出,飞快爬到她脚边,给她气呼呼地一脚踢飞。 ———— 陈平安屋子里,年轻道人端坐在桌旁,眼观鼻鼻观心。 前不久还是将死之人的黑衣少女,竟然已经能够自己坐在床上,盘腿而坐,也没有戴上帷帽,露出一张让人记忆深刻的脸庞。 倒不是说少女如何倾国倾城,只是过于英气勃发,很大程度上让人忘记她的容貌出彩。 少女双眉,不似柳叶似狭刀。 当她以一种充满审视的意味,凝视年轻道人的时候,后者有些难得的局促,分明没做任何坏事,却有些心虚。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赶紧撇清自己,“姑娘,事先说好,人是贫道救下的,但背你进屋子,帮你摘去帷帽,再给你洗脸等等,可都是另有其人,他叫陈平安,这栋破败宅子的主人,是个黑炭似的穷苦少年,父母双亡,当过烧瓷的窑匠,还跟贫道求过一张符纸来着,大体上就是这么多,姑娘你如果还有什么想问的,贫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草鞋少年,这就给卖得一干二净了。 少女点了点头,没有恼羞成怒,只是大大方方诚心诚意说了句:“感谢道长救命之恩。” 更加心里打鼓的年轻道人干笑道:“无妨无妨,举手之劳,姑娘无恙就好。” 黑衣少女问道:“道长不是东宝瓶洲人氏?” 年轻道人反问道:“姑娘也不是,对吧?” 她嗯了一声。 道人也跟着嗯了一声。 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笑道:“贫道姓陆名沉,并无道号。平时称呼陆道人即可。” 少女轻轻点头,瞥了眼年轻道人的道冠。 年轻道人犹豫了一下,壮起胆子道:“那少年虽然有些事情,不合礼节,但是事急从权,加上贫道也不曾想到姑娘痊愈如此之快,故而有所冒犯的地方,希望姑娘不要怪罪。” 少女笑道:“陆道长,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年轻道人打哈哈道:“这就好,这就好。” 少女挑了一下眉头,年轻道人的笑容便随之刻板僵硬起来。 她环视四周,眼神平淡。 她随口说道:“我听说此洲铸剑第一的‘阮师’,打算在这里开炉铸剑,我就一路跟到这里,希望他能够帮我打造一把剑。” 年轻道人感慨道:“如果真是他的话,让他亲自铸剑可不容易。” 黑衣少女明显也有些烦恼,“是很难。” 这个时候,少年左手拎着一兜兜草药包,右手拎着个小包裹,先象征性敲了敲房门,这才快步跨过门槛,将药材放在桌上,轻声道:“道长,你看看有没有抓错,如果有,我马上去换。” 少年始终拎着包裹,转身望向少女,盘膝坐在木板床上的黑衣少女,与草鞋少年对视。 黑衣少女平静道:“你好,我爹姓宁,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宁姚。” 草鞋少年下意识道:“你好,我爹姓陈,我娘也姓陈,所以……” 少年有些神色尴尬,但是很快就坦然笑道:“我叫陈平安!” 第十六章 休想 少女倒是没什么。 年轻道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年轻道人突然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劲,连忙转移话题:“绿水潭龙鳞柽的嫩叶,哦,在咱们这儿就叫三春柳,它的叶子采摘时候不对,晚了七八天。还有这包龙飞草,俗名叫姑娘腰,研磨粉末的时候也太马虎了,还有这纸堆花,杨家铺子更是不像话,说好了三两,怎么少了一钱的分量?” 年轻道人竹筒倒豆子,挑了一大堆毛病,几乎就没一样是满意的,感觉像是跟杨家药铺有什么私人恩怨,最后来了一个大转折,盖棺定论道:“这铺子掌柜的良心给狗吃了,不过桌上这些药材,煎药救人倒是够。当然了,这主要归功于这位宁姚姑娘的身体底子好,跟杨家铺子至多有个半颗铜钱关系。” 年轻道人一拍脑袋,摊开一张素白纸张,一边提笔写字,一边叮嘱道:“差点忘了,贫道这就再给你写一份煎药的方子,这是件实打实的细致活,陈平安你可马虎不得,贫道这药方既是疗伤,同时也能固本培元,是兵家在立于不败之地的前提上,以战养战的上乘路数,而且好就好在性子温,不伤人,顶多就是所耗时日多一些,多买些药材,无非是开销银子的事情。何时武火急煎,何时文火慢煎,贫道都已详细写在纸上,甚至什么时辰煎药,也有讲究,总之,接下来一旬,陈平安你多辛苦,男人嘛,本就是扛担子的人,要不然怎么会有顶天立地大丈夫一说?切不可推脱责任,白白叫人家姑娘小看了去……” 说到“顶天立地”四字的时候,年轻道人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一副药方不过半张纸,如何煎药倒是用了两张纸,字体是很平常的小楷,方方正正,规规矩矩。 陈平安有些着急,问道:“道长难道之后就不管事情了?这种生死大事,道长是不是亲自盯着更稳妥些?” 年轻道人无奈道:“贫道这就要离开小镇了,南涧国境内有贫道这一脉的宗门,有个典礼要召开,贫道想去亲眼看看。” 陈平安更加无奈,“道长,可是我不识字啊!” 年轻道人愣了愣,笑道:“没关系,宁姑娘认得字,煎药之前,你多问她相关事宜便是。” 少女点头。 陈平安还想要说话,年轻道人猛然记起一事,从袖中掏出一枚青玉印章,小巧玲珑,对着印面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对着书写药方的那张纸,重重按下,从纸面提起印章后,颇为满意,收入袖子后,年轻道人连同其余两张纸一起递给陈平安,“好好收着,小镇上书籍多是私人家藏,你购买不易,如果真想学字,可以从贫道这副药方学起。” 年轻道人向少女笑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宁姑娘,那咱们后会有期?” 黑衣少女正色道:“陆道长,后会有期!大恩不言谢,将来只要需要在下帮忙,可以飞剑传书至倒悬山,只是道长记得,千万别忘了署名‘陆沉’二字,否则倒悬山未必会允许飞剑进入山门。” 听到倒悬山这个称呼后,年轻道人显然有些惊讶,欲言又止,少女微微摇头,他很快领会心意,也不再刨根问底。有些事情,对屋内少年而言,不知道更好。 年轻道人率先离开屋子,不忘拉上少年的手臂,“陈平安,贫道最后与你说些话。” 陈平安先将那包裹放在床上,跟黑衣少女说是新买的衣裳。 之后两人来到院子后,年轻道人直接低声问道:“以你的记性,想必早已认得第一副药方上的字,再加上隔壁就住着个读书种子,‘不识字’这个说法,不是你拦着贫道离开的真正理由。” 陈平安回答道:“以道长的本事,肯定知道原因。” 年轻道人哑然失笑,“你是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怕无人照顾那位小姑娘?” 陈平安点头道:“当时我既然开门了,就要负责到底。” 年轻道人站在推车旁边,双指并拢,悄然一抹,那柄被儒士齐静春按入两字剑气的白鞘长剑,悄悄飞进屋内,应该是黑衣少女不愿吓到陈平安,便默认了这把飞剑的僭越之举。年轻道人思量片刻,他思考问题的时候,会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敲击头顶的莲花冠,最后说道:“来此之前,听一位师兄说过,做事情要讲道理,做人要近人情……既然如此,贫道也不好太过死板苛刻,虽说世人各有各的缘法,可既然贫道所在宗门的根本教义,本就与一般道统宗门的法旨有所偏差……相逢已是缘,勉强还算是一段善缘,贫道不妨顺势而为,那签筒和一百零八支签,无法赠送给你,因果太乱,一旦理不清,又斩不断,很是麻烦。至于那方私印,有点重啊,送给你,小镇一旦没了禁制,所有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贫道不是害你是什么,唉,难不成要送点金银铜钱?这未免也太不讲究,太俗气了些,贫道哪里好意思……” 不料陈平安斩钉截铁道:“陆道长,送钱的话,很讲究,不俗气!” 年轻道人玩味笑道:“之前两样东西,你听不懂,但是肯定晓得意义不小,为何不开口讨要?” 少年缓缓道:“能够最少装下一大缸水的白碗,可以烧符纸给阴间长辈的道长,受了重伤、奇奇怪怪的姑娘,还有那一袋子二十八枚金子做的铜钱,以前是姚老头嘴上说我们这里很奇怪,但是现在是我亲眼看到了,如果在遇上那两个外乡男女之前,我肯定会躲着你们所有人,今天门也不会打开。” 年轻道人斜靠在推车上,沉声道:“那名外乡女子,用手指点了你的眉心,是一门强行开人窍穴的下作勾当,在武学上被称呼为‘指点’,手法有高低之别,用意也有好坏之分,打个比方,你家院门并不牢固,对不对,她便故意用铁锤敲打,门当然可以进,但其实坏了根基,试想一下,在以后风雨霜雪的天气里,那个开门之人,早就脚底抹油,但是你这个常年居住院中的主人,怎么办?”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我还算能够吃苦。” 看着一点不像是说笑话的草鞋少年,年轻道人气笑道:“这才是她第一次出手害你,若是筋骨强健、气血旺盛,你活到三四十岁不难,之后她以手掌拍打你心口之举,才是真正的致命伤,坏了你身躯本元不说,还断了你的长生之路……准确说来,你本来剩下一线机缘,借着此方天地翻覆、乾坤倒转的大运势,你未必没有可能续上大道修行,这就像滚滚洪流直下,河中竟是蛟龙鱼虾无数,运气好的人,当然收获大,但是哪怕运气最不好的,别人捞起蛟龙蛇鼋,他说不定沾沾光,也能抓条小鱼小虾之类的。” 陈平安没有满脸骇然或是惊慌失措,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甚至没有丝毫故作镇定的迹象。 年轻道人既无欣赏,也无贬低,轻声叹息道:“陈平安,年纪轻轻,看淡生死,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你是不是觉得能活着是最好,但是如果真的没法子,老天爷实在不让自己活了,死就死,也不怕,对不对?因为死这件事,其实对你而言,反而是一次有希望重逢的机会?” 陈平安没有否认。 年轻道人突然骂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你能够在浩浩渺渺的阴冥之间,侥幸与你爹娘相逢,当他们看到你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年轻道人越说越气,伸出一根手指,就使劲戳着少年的脑袋,像是要把这棵榆木脑袋给戳得开窍了,“稗官野史和志怪小说里的白无常,头顶高高的白帽子,每当他来到阳间拘押死人魂魄的时候,死人便能清晰看到白帽上头,写着四个大字,‘你也来了’!陈平安!我问你,你爹娘见到你的时候,会不会很高兴地问你陈平安,‘儿子,你也来了啊?’他们还能够安心去投胎吗?你真以为世间有几人,有那洪福齐天的气数,能够生生世世做子女或是夫妻?贫道明明白白告诉你,休想!便是那些一言可让山河变色的上宗掌教,也无此通天本事,更何况是你陈平安,一个朝不保夕、三顿饱饭都没有的穷光蛋?!” 说到最后,年轻道人疾言厉色,极为严肃。 少年茫然失措。 这是少年在懂事后,生平第一次如此感到恐惧,手脚冰凉。 少年蹲下身,双手抱着头,这一次没有挠头。 年轻道人低头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罢了罢了,为了救人,贫道欠你一次人情,本想着能赖账是最好,不然剩下点放在来世再说,如今看来,还是全部都还你,以后就两清了。贫道与你说三件事,你一一记清楚,第一件事,是等宁姑娘身体好些,带着她去小镇外南边溪边,找一对姓阮的父女,切记,是带着她一起去,否则你自己去一百趟都没用,去了之后,哪怕死皮赖脸撒泼打滚,你也要争取做他们的帮工学徒,挖井搬石也好,铸剑打铁也行,总归都是找到了一处荫凉的落脚处。如此一来,宁姑娘也算是还清了你的人情,你也别觉得自己是占人家便宜。” “第二件事情,是五月初五之后,你要经常去廊桥底下的小溪,捡石头也好,抓鱼摸虾也罢,随你,总之经常去,心烦意乱的时候去,心生感应的时候,更要去,至于收获如何,以你的那点机缘,天晓得,但好歹是‘勤能补拙’了,若是这样还一无所获,你小子也就认命吧。” 年轻道人说完两件事后,开始推车,看到那个少年仍然蹲着不动,只不过面朝自己,“起来帮忙!” 少年起身后,去帮着推车,好奇问道:“不是说好三件事吗?” 年轻道人冷哼一声,“早就跟你说了,自己想去!” 少年愕然。 之后道人又叮嘱了一些事情。 “那些铜钱挺精贵,好好留着。” “接下来一段时间,少出门。” “多笑笑,总板着长脸,模样又不英俊,你小子给谁看呢?” 絮絮叨叨。 年轻道人倒像是个长辈了。 将车子弄出院子,少年说他来推出泥瓶巷,年轻道人也没有拒绝。 一前一后走在小巷里,道人最后说道:“有句话,还是说了吧。按照贫道推算的命数来看,你爹娘早逝,并非你的过错。” 年轻道人停顿很久,直到推车马上要离开泥瓶巷,这才轻声说道:“不但如此,你此生命途坎坷,还是受累于你爹娘。” 少年默不作声。 最后年轻道人坚持不让少年送行,独自推车向东门远远离去。 回首望去,少年依然站在小巷口,朝自己使劲挥手,笑脸灿烂。 全然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 第十七章 不平则鸣 老龙城的少城主苻南华,此时端坐在宋姓少年对面,双手小心握住那只底款山魈的小壶,正在仔细打量底款刻痕,如同欣赏一位倾城佳人的曼妙身躯,百看不厌,端详、摩挲、呵气,苻南华已经翻来覆去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爱不释手。总有些人或物,会让人一见钟情,心生欢喜。对于眼光挑剔的苻南华而言,这把养心壶,正是此类。虽说捡漏和打眼,只有一线之隔,可苻南华坚信自己这次是前者,而且捡的漏还不小。他所在的老龙城,在东宝瓶洲南方众多宗门当中,名列前茅,所以苻南华是真正见识过大富贵的仙家子弟,这也是先前蔡金简处处示弱的缘由。 宋集薪打了个哈欠,缩在椅子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懒洋洋问道:“苻兄,既然东西真假已经确认无误,那我们是不是该谈谈价钱了?” 很少被人称兄道弟的苻南华,压下心头淡淡的不适感,恋恋不舍地放下山魈壶,笑道:“在下诚意如何,宋老弟肯定心里有数,要不然我绝对不会开诚布公,一见面就直接说破此壶的真实价值,更不会如此磨磨蹭蹭,直白显露我对此壶的志在必得,为的就是以免双方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空耗光阴,还伤了兄弟情分。宋老弟,我苻南华已经将你视为未来修行路上的知己,目前是可以放心做买卖,以后能否福祸相依,甚至是托付生死,就看咱们今天这第一步,走得踏实不踏实了。” 宋集薪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这位神情真挚的高冠公子,笑眯眯道:“苻兄啊,我这人特俗气,浑身铜臭,当然了,朋友也会认。只是到了大家坐下来谈生意的时候,如果有人跟我讲兄弟情,我难免就会在心里问自己,这么一号人,会不会以后需要他讲兄弟情的时候,他其实在心里打小算盘做买卖?” 苻南华脸色冷了下来,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动作轻柔,悄然无声。 对于苻南华的态度变化,宋集薪好像浑然不觉,“喊你一声苻兄,拿出这把壶给你过眼,就是我的诚意了,既然大家都想着做成买卖,那就干脆利落点,苻兄你给出价钱,我点头或者摇头,我给你两次出价的机会,两次过后,等于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任你许诺给我金山银海,对不住兄弟,我不卖了。” “先前那块玉佩,算是我的见面礼,名为‘老龙布雨’,算不得什么威力巨大的仙家法宝,只是能够避暑、清心和避秽,尤其对冥想坐忘大为裨益,如果有一门道家上宗秘传的口诀作为辅助,就可事半功倍。” 苻南华笑容真诚,脸上并无半点倨傲施舍的神色,将一只绣袋放在桌上,用手心推向宋集薪那边,郑重其事道:“我这袋子铜钱,叫供养钱,是世间诸多香火钱之一,一般供奉于城隍庙或是文昌阁的神像上,含在嘴里,藏在肚子里,托在手掌上,皆有可能,而且各有各的讲究和功用。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关键的地方,在于这些瞧着像是黄金的钱币,是远远比黄金贵重的‘金精’,仙人曾言‘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论’,便是说此物。这一袋子金精供养钱,作为买壶钱,不好说绰绰有余,终归是个公道价格,若是再加上那块老龙佩,我苻南华敢说宋老弟你绝对是赚的。” 说完这些“肺腑之言”,苻南华静等回复。 宋集薪沉默片刻,眨眨眼,问道:“完啦?” 苻南华苦笑道:“说完了。” 少年骤然翻脸,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姓苻的,滚你大爷!当小爷是好糊弄的三岁稚童?!你们进入小镇之前,会有三袋铜钱,除去一袋子买路钱,之后每得手一份宝贝,无论大小,照理要送出一袋。一袋子铜钱,多则三十枚,少则二十枚,可你这只干瘪瘪的钱袋子,里头有没有十二枚?!做买卖,连这点诚信也不讲,也敢从小爷手里换机缘?” 苻南华,手指加重力道,由慢及快,一次次轻叩桌面。 宋集薪心口一颤,莫名其妙就呼吸困难起来,满脸涨红,眼眶泛出血丝,少年赶紧伸出一手,按住心口处,心跳剧烈如同擂鼓,咚咚咚,简直就像是要撞破胸腔。 苻南华逐渐放缓手指敲击的速度,少年脸色好转,苻南华笑眯眯问道:“既然第一次开价,没谈拢,那我就再开一次价格,二十四枚金精供养钱,你这把山魈壶,卖不卖?” 大汗淋漓的宋集薪犹豫不决,眼见着对方有所动作,少年正要说法缓和形势,那位习惯了被众星捧月的老龙城少城主,已经再次加快敲打速度,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夏日骤雨。 宋集薪双手按住胸口,英俊的脸庞早已扭曲,狰狞中带着一丝狠辣笑意。 苻南华差点就要忍不住将这头狼崽子,敲死算了,但是最后关头,步步登天、证道长生的大诱惑,仍是压过了个人好恶,于是他停下手指动作,放过了少年一马。 宋集薪大口喘气,眼神炙热,沙哑笑着。 苻南华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少年眼中似乎没有什么恨意,苻南华倒是没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惊悚的事情,修行路上,光怪陆离,多的是怪胎奇人,只是疑惑问道:“你在笑什么?” 宋集薪呼吸越来越平稳,瘫靠在椅背上,抹去额头汗水,眼神熠熠道:“我一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能够拥有你这样的本事,弹指杀人,就无比的开心。” 苻南华一笑置之,不愧是让自己惺惺相惜的同道中人。 这种人,最好打交道,只要你位置比他好,也可能是最不好打交道,一旦被他爬到头顶上去。 不过老龙城的少城主,可不觉得自己在此成功截获机缘后,会比不上一个九岁之前,始终没能被人带离小镇的少年。 宋集薪看了眼桌上的那把小壶,半袋铜钱,抬头后,道:“苻南华,我有两个条件,只要你答应,我除了卖给你一把山魈壶,再拿出一件不输给它的老物件。” 苻南华压下心中喜悦,尽量语气平淡道:“说说看。” 宋集薪也不卖关子兜圈子,语不惊人死不休,“第一,我要你给我三袋子金精钱币,而不是两袋!” 苻南华毫不犹豫道:“可以!” 宋集薪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 苻南华笑道:“信不信由你。同时,我今天在出门之前,你必须拿出那件值两袋金精的东西,让我亲自掌眼过目。” 宋集薪也点头道:“当然!” 苻南华问道:“那么第二个条件是?” 宋集薪缓缓道:“替我杀一个人。” 苻南华摇头道:“你既然连一袋子有多少颗铜钱都晓得,也就应该知道我们这些‘外乡人’,是不可以在此随意杀人的,否则就要被立即逐出小镇,甚至有可能被削去一部分根骨,圣人再以仙家手段剥掉相关机缘,惨不忍睹,更连累家族失去此地一切机缘。” 宋集薪嘴角翘起,“你先别急着拒绝,可以静观其变,如何?” 苻南华笑问道:“我很好奇,你想杀谁?”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我也在想呢。” 苻南华重新拿起那把小壶,感受着壶身的细腻肌理,随口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桌对面,少年下意识揉了揉自己脖子,脸色奇差无比。 ———— 之前稚圭送蔡金简到了顾家院门外,当时宋集薪的婢女便自顾自逛街去了,蔡金简推门而入后,如遭雷击,站在原地不敢动弹,望着那个坐在长凳上的老人,颤声问道:“前辈可是在书简湖潜修的截江真君?” 老人问道:“你是如何认得老夫?” 蔡金简恭敬道:“晚辈云霞山蔡金简,十年前曾经跟随家父去往书简湖,观看老鼋驮碑出水的奇景,有幸远远看到前辈的风采,记忆犹新,至今难忘。” 老人点头道:“知道了。” 蔡金简心情略微沉重,“真君,晚辈是想……” 被称为“截江真君”的“说书先生”,瞥了她一眼,淡然道:“看在松霞老祖的份上,老夫便不计较你的不请自来,下不为例。出了院子,记得关门。” 蔡金简只是沉默片刻,便点头道:“晚辈先行告退。” 她还真就这么走了,而且没有忘记乖乖关上门,动作轻缓,滴水不漏。 院内,妇人望向院门那边,担忧问道:“仙长,她不像会善罢甘休,有没有麻烦?” 拥有“真君”尊号的老人嗤笑道:“进了小镇,呼口气放个屁,可能都会有麻烦,难道为此就不要机缘了?” 妇人无言以对。 老人笑了,“我且问你,顾氏,如果你可以选择,是愿意让顾粲去往云霞山修行,还是跟随我去往书简湖?” “莫急着回答。” 老人摆摆手,让妇人不要急于表态,缓缓道:“云霞山,是我东宝瓶洲二流垫底的山门,不过你若是觉得这云霞山就不值一提,则是大错特错,云霞山出产的云根石,是真正的天材地宝,别说是东宝瓶洲,便是整座天下,也只此一家,故而云霞山地位超然,大家都愿意敬他三分,尤其是道家丹鼎派的宗门道观,与云霞山更是香火绵延千年,有着很深的关系。而老夫,不过是书简湖的修士之一,只占据着一座湖心岛,弟子屈指可数,奴仆不足百人。” 妇人顾氏嫣然一笑,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我与那云霞山女子的差距,便是她与仙长你的差距,我怎么可能让顾粲放着洞天福地不去住,跟随那女子去田地里刨食吃?” 老人爽朗而笑,突然记起一事,沉声道:“那少年身世如何?顾氏,你往细了说,以防万一。” 妇人愣了愣,捋了捋鬓角发丝,这才轻声说道:“那可怜孩子叫陈平安,爹娘都是镇上长大的人,他娘亲跟我关系还很好,模样一般,性子是真好,我好像从没有见她和谁红过脸,她男人那相貌,上不了台面,还真有点配不上她,不过烧瓷手艺不错,如果不是死得早,指不定熬个二十年,就能当上那座大龙窑的窑头。至于是怎么死的,有说是那个暴雨夜,怕断了窑火,匆忙赶路,一失足跌入了溪水,也有说是去砍柴烧炭,贪图小便宜,闯入朝廷封禁的山头,给野兽叼进深山老林了,总之,尸体都没找着。那男人,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闷葫芦脾气,对自家孩子倒是好,每次回镇上都要捎带些小礼物,小鼓、糖菩萨、老碎瓷,大体上来说,那一家三口,在男人死前,还算安稳。” “陈平安他爹死了后,他娘大概是有了心病,精神气很快就撑不住了,本来就不结实的身子,说垮就垮,不到一年时间,就病倒了,瘦得皮包骨头,看得我们这些老邻见了都发慌,完全认不出是当年那个顶水灵的俊俏女子了。那个时候,就是陈平安那孩子照顾着她,那么点大的孩子,买药熬药、烧饭炒菜,什么都做,孩子当时个子太矮,烧菜还得踩在板凳上,还有,为了省钱给她娘亲买药,有些容易见着的药材,便漫山遍野找去,多了,就卖给药铺。” “估摸着有次是吃错了药草,背着背篓回到泥瓶巷的时候,那孩子突然就摔在地上,口吐白沫,满地打滚。吓得我们以为这一家三口,就这么全没了。当时我婆婆还在世,就说这一家子都走了才好,省得留下谁吃苦,都走了,在阴间还能有个全家团圆。后来,孩子不知怎么,自己就好了,扛过了那场病,只是孩子他娘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哦对了,仙师,陈平安那孩子是五月初五生的,咱们小巷老一辈的街坊邻居都说,这算是一年当中最不吉利的一天了,很容易招来脏东西,还会连累家人, 所以那孩子爹娘走了后,家里已经找不出一颗铜钱了,甚至那些个他爹送的小物件,几乎都去小镇别处地方,找那些同龄人换了吃食……” 妇人说到这里,老人终于开口说话,“五月初五?有点意思,容我算算。” 五指掐诀,袖有乾坤。 见妇人发呆,老人笑道:“你继续说便是。” 妇人哦了一声,“念在那么多年邻居情分上,我们这些住在泥瓶巷上的人,虽然不太敢把陈平安往自己家里带,但是时不时救济一下他,送几碗饭菜过去,这点小事情还是能做到的。人心都是肉长的,说实话,如果不是那孩子的生日,实在让人犯怵,要不然没谁不打心眼心疼这个懂事孩子。当然了,有一说一,街坊里也有不厚道的,一些个见不得别人好的家伙,就喜欢故意作践那个孩子,害得他最后只好去当了窑工学徒,要知道他娘亲临死前,可是要孩子答应她,将来哪怕当个乞丐,也绝对不许去龙窑做活的。那么孝顺听话一孩子,能够让他违背誓言,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 老人问道:“少年的爹娘,两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你知不知道?” 妇人只说知道名字,生辰八字就没人清楚了。老人说不碍事,片刻之后,冷笑道:“雕虫小技,鬼蜮伎俩!” 妇人一头雾水。 老人解释道:“那男子死于非命,多半是无意间知晓了小镇秘密,可惜运气远不如你们家好,祖荫更比不得你家多,最后男人为了他儿子的安危,偷偷打碎了那只本命瓷瓶,如此一来,自然让小镇外的某座宗门落了空,这可是好大一笔投入,一个小窑工,哪里赔得起,就只好以命相抵,一条命不够,就加上他媳妇的,说来可笑,大概是那个窑工的死,对某些人来说太过轻巧,实在懒得耗费多余精力,故而用以瞒天过海的遮掩术法,竟然施展得如此简陋,也太不当回事了。” 妇人脸色黯然。 老人一眼洞穿妇人心思,笑问道:“怎么,愧疚反悔了?” 妇人惨然一笑,“是有愧疚,终究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肯定有,但是要说反悔,绝对没有!” 老人点头道:“看出来了。” 妇人自言自语道:“如果换成陈平安他娘,处于我现在的位置,相信她也会这么做的。” 老人摇头道:“那倒未必。” 妇人没来由大声道:“她肯定会!” 老人也未生气她的无礼,只是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 草鞋少年坐在门槛上,“宁姑娘,我能不能问你一些事情?” 黑衣少女背靠墙壁,盘腿而坐,绿鞘狭刀横放膝前,“当然。但是涉及到机密和隐私的话,我不回答。” 陈平安问道:“你们来这里,一般会待上多久才离开?” 少女皱了皱眉头,“不一定,有些人运气好,可能当天来回,有些人运气差,一辈子就交待在这里了。如果一定要我给出一个推断的话,也行,但是未必准,你自己看着办,比如我们这拨人,一行八人,两拨属于狗大户,人傻钱多,他们一看就不像是能来去匆匆的,怎么都该在小镇上待个几天,那个戴高冠挂玉佩的公子哥,估摸着会相对顺利一些,有个傻大个,一门心思对付那口水井了,能不能得逞,看老天爷赏不赏这碗饭给他吃。” 陈平安追问道:“还有个人呢?” “谁?” “就是个子高高的,岁数不大的那个女人。” “你喜欢她?” 门口的陈平安笑了笑,根本就没有当真。 黑衣少女大概也觉得自己说了个不好笑的笑话,神色沉重起来,“我其实听到你和陆道长的聊天了,你和她有恩怨,所以想……报仇?” 她叹了口气,“劝你一句,像你们这些半山腰上的人,在山顶那些人的眼中,其实跟山脚的人没什么两样,不光是人家眼高于顶,而是他们确实有资格看低你们,到了这个‘末法之地’后,不说那个云霞山的女子,就是那个穿大红袍子的小孩子,他一拳打在你胸口上,也能要你呕血一大碗,反过来你使劲打他一拳,不敢说挠挠痒,但最多就是让他感到一阵气闷,绝对伤不到脏腑。至于原因,很难掰扯清楚,主要还是我不擅长讲这个。” 陈平安背对屋子,望向门口,道:“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杀我,我们明明才第一次见面。” 少女酝酿了半天,才开口道:“她未必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怎么说呢,修行路上,跋山涉水,有宽有窄,有阳关道,有独木桥,走得快了,不小心踩死了蚂蚁,饿了从江河里抓几条鱼,道法有所小成,随意施展开来,误杀了鸟雀蛇鼠,皆有可能。我说得不太好,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吧?”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大致懂了。” 然后少年有些沉闷,重新望向院门口。 其实他一点都不懂,不懂为什么那些人,可以如此无所谓别人的性命。 很久之后,陈平安转头笑道:“要是姑娘不嫌弃,就住在这里好了。需要什么,只管说。” “那你呢?” “我认识一个人,这两天就去他那边住,你不用担心,他叫刘羡阳,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少女看着门槛上那个瘦弱背影,笑道:“谢谢!” 少年咧嘴一笑,挠挠头,没说什么客套话。他犹豫片刻,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再次转头道:“宁姑娘,如果有一天我回不来了,你就把我那袋子金色铜钱交给刘羡阳,让他以后帮我照看这栋宅子,也不用打扫,偶尔修补一下,加些新瓦,不让它漏雨就行,还有就是墙别塌,院门也别太破了。如果能够在大年三十的时候,贴上门神和春联的话,是最好了!如果觉得这件事太麻烦,不做也没关系。” 少女看到陈平安说到门神和春联的时候,少年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彩。 显而易见,这个泥瓶巷的孤儿,希冀着过年的时候,家门上能够有门神,门楣上能够有春字,已经想了很多很多年了。 爹娘死后有多少年,便想了有多少年。 所以当那个了无牵挂、也无心结的少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拍了拍膝盖,缓缓站起身的时候。 搁置在屋内桌面上的鞘内飞剑,骤然嘶鸣。 第十八章 五去其三 苻南华走出屋子的时候,发现那个清清秀秀的婢女,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手里拿了一把玉米,正在喂鸡,老母鸡带着一群黄毛绒绒的鸡崽,低头啄食。 见到她后,苻南华微微一笑,少女不知是性格腼腆,还是天生冷漠,扯了扯嘴角,就当是回礼了。 苻南华拉开院门后,发现蔡金简竟然在等在小巷,兴致不高,他转身关上门,透过渐渐狭窄的门缝,看到一张抬起头望过来的容颜,苻南华突然发现这个丫鬟,本该满身泥土气息的贫贱少女,竟然有一双颇为不俗的眼眸,衬托得她宛如一抹初春绽放的嫩绿色。不过苻南华也未多想,姿色出众的女子,环肥燕瘦,风姿绰约,对于老龙城少主而言,实在是看腻了。 和蔡金简并肩而行,苻南华问道:“怎么了,不顺利?机缘一事,本就好事多磨,未必能够次次一锤定音,不用灰心丧气。” 蔡金简天生风情柔媚,修行之后,洗髓伐骨,仅就身体而言,比起世俗女子当然更是净如琉璃,山下女子,一眼看去再惊为天人,归根到底,终究是一副臭皮囊罢了。 此时云霞山的仙子脸色不太好看,可见她的心情有多糟糕,否则也不至于如此明显摆在脸上,应该之前在小巷等待就憋了一肚子火气,实在是不吐不快,“有位高人捷足先登了,是书简湖的地头蛇之一,截江真君刘志茂。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见面就搬出我云霞山的掌门师祖,来压我一个晚辈,从头到尾我只说了几句话,就给他赶出那个顾粲的院子。” 苻南华若有所思,提醒道:“出了泥瓶巷再聊。” 蔡金简疑惑道:“此地不是一律术法禁绝吗?” 苻南华笑道:“能够来此地寻找机缘的人物,谁没有点压箱底本事?如你我这样的年轻人,可能还好,根据小镇的规矩,越是修为高深,被镇压的力度越大,圣人之下,境界越是临近圣人,照理说就越是孱弱如稚童,对吧?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得道高人拼着道行折损,也要施展神通的话,难不成当真还不如我们这些后进之辈?” 蔡金简反驳道:“有圣人在此,他截江真君还敢明目张胆对我出手?” 苻南华劝说道:“我们是来此是找善缘,不是来结怨的,哪怕没有性命之忧,跟前辈们恶了关系,终归不美。” 蔡金简并非钻牛角尖的人物,点头道:“苻兄所言甚是,是老成持重之论。” 她苦着脸,楚楚可怜,“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啊,已经送给你十块云根石,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去如何跟祖师爷们交待?” 走出泥瓶巷后,苻南华和蔡金简几乎同时精神一振,这绝非光线骤然明亮那么简单,两人面面相觑,然后视线迅速错开。 原本极为兴奋雀跃的苻南华,也冷静许多,他仔细思量这趟小巷之行,与蔡金简的结盟,没有露出任何马脚才对,跟少年宋集薪的交易,也无纰漏才是,本就是一桩符合规矩的公平买卖,那位坐看此地风来风走、水起水落的圣人,岂会有插手的闲情逸致?那么这股压力来自何处?难道是那个连名号也没听过的截江真君?相比苻南华的心思深远,蔡金简的想法更加简单,以为是被苻南华说中,截江真君确实动用了某种神通法术,对自己进行了监视。她一阵后怕,幸亏只是说了些埋怨言语,不曾放狠话说气话。 各怀心事的两人走在大街上,距离泥瓶巷越远,两人心头的沉闷感觉便越轻,苻南华觉得那是机缘气数之重,蔡金简则感觉是家族负担之重。 抬头望着远处那座牌坊,苻南华好奇问道:“书简湖的截江真君?我怎么根本没印象?即便我老龙城位于一洲极南之地,可是真君之位,何其煊赫,我再孤陋寡闻,也该有所了解啊。” 蔡金简压低嗓音,冷笑道:“什么真君,旁门里还算位置靠前的真人而已,最是道貌岸然,也根本没资格称为真君,好事之徒的阿谀之词罢了,想那元武帝何等精明,自然不会敕封此人为真君,一个萝卜一个坑,真君的头衔,给出去一个,很可能意味着两百年都拿不回来,加上元武帝祖辈们的大手大脚,到了他手里,就只剩下两个真君的名额,更不会随随便便给一个沽名钓誉的旁门野修。” 苻南华恍然,“原来如此。” 每一位真君坐镇王朝,都可以为君主收拢、压制和增长国运。 道家真君之位,几乎可谓道教宗门中人,在世俗王朝的庙堂顶点,兵家的上柱国,儒家的大学士,也在此列。 蔡金简看似随意问道:“那个宋集薪如何?” 苻南华也随口回答道:“那个少年啊,野心勃勃,天生聪颖,靠山不小,就是格局……” 蔡金简笑道:“不大?” 苻南华哈哈笑道:“不能说不大,只是不够大。” 两人走到牌坊下,苻南华意气风发,喃喃道:“时来天地皆同力。” 蔡金简抬头望着“莫向外求”四字,心头空落落的,只觉得怅然若失,好像先前在泥瓶巷得到的顿悟,又全盘还给了这座小镇。 这让她异常烦躁起来。 ———— 宋集薪的宅子,在泥瓶巷属于大户门庭,除了悬挂匾额的大堂,还有左右偏房。 大堂匾额为“怀远堂”,并无署名,宋集薪总觉得仅凭字迹来看,不是什么大家手笔。 主仆二人此刻待在宋集薪的主屋,少年在翻箱倒柜,丫鬟站在门口,她柔柔问道:“公子,生意没谈拢?” 宋集薪放下一串铃铛,坐回屋内唯一一张椅子上,双手抱着后脑勺,翘着二郎腿,“那个老龙城的苻南华,不全是蠢货,一开始就没把我当做不谙世事的冤大头,只不过也聪明不到哪里去,想要与我套交情,真是好玩。他后来被我随便一诈,就露出了狐狸尾巴,以为故弄玄虚,来点雷霆手段,就能恩威并施,唬住少爷我,比起让人捉摸不透的齐先生,差了十万八千里。” 婢女稚圭说道:“十万八千里,公子,你这个说法太夸张了。” 宋集薪做了个鬼脸,道:“那就差了十条泥瓶巷!” 少年丢给自家婢女一只袋子,“瞧瞧,这就是那封密信上所说的铜钱了。之前隔壁姓陈的,也得了一袋子,我当时就估摸着,他有这份天大财运砸头上,未必是什么好事。果不其然,这不就惹恼了那两对狗男女?我看接下来,姓陈的还有苦头要吃。对了稚圭,我跟你说,来咱们家的家伙,自称是老龙城的少城主,听他口气,再看做派,最少不是个绣花枕头,还有这枚玉佩,说是什么‘老龙布雨’,肯定值钱!” 宋集薪拍了拍那枚碧绿可人的玉佩,已经被他挂在自己腰间,少年心底,觉得自己距离齐先生那种读书人,又近了大一步。 稚圭打开那只精美绣袋,轻声问道:“公子,能不能多挣些‘铜钱’回来?” 宋集薪笑问道:“你喜欢?” 稚圭双指捻住一枚金色铜钱,摇了摇,开心笑道:““金晃晃的,瞧着多喜庆啊。” 宋集薪哑然失笑,“这也行?行吧,既然你喜欢,我就多弄几袋子回来。这些钱在外边,分别是放在横梁上的压胜钱,桃符上的迎春钱,佛像肚子里或者手上的供养钱,不过呢,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讲究,仙家有仙家的说法。” 她笑眯起眼,像两条月牙儿,问道:“陈平安那袋?” 宋集薪皱了皱眉头,“他?” 婢女察觉到自家公子的异样情绪,小心翼翼收起铜钱,系紧袋子,小声问道:“咋了?” 宋集薪撇撇嘴,双手捂住脖子,拧了拧,云淡风轻道:“没事,想起一些破烂事。姓陈的那边,不着急,省得惹祸上身。倒是赵繇那书呆子,多半也会得到铜钱,他才好骗,公子我保管给你弄回一袋子来。” 看到婢女有些奇怪,宋集薪也没有继续解释,见自家公子没有说话的兴致,少女也就不去打破砂锅问到底。 稚圭走出屋子,来到院落,看到那条天生碍眼的四脚蛇,半死不活趴在地面上,晒着太阳,经常还打个滚,很享受的模样。 一阵火大的少女快步走去,一脚就踩在四脚蛇脑袋上,脚尖狠狠拧动。 可怜小家伙悲鸣不已。 她抬起脚,四脚蛇嗖一下窜走,满院子飞奔,不断撞墙。 自家这条土黄的四脚蛇。 贪食误入鱼篓的金色鲤鱼。 被顾粲养在水缸里的黑色泥鳅。 金木水火土,五出其三了。 看着那条头顶生角的四脚蛇,少女咧嘴一笑,满脸鄙夷,“蠢东西!” ———— 孩子顾粲家的院子里,老人和妇人仍是相对而坐,前者伸出手掌,看着掌心纹路蔓延的情况,心情并不轻松。 老人收起手,抬头问道:“顾氏,像你这样嫁给外乡男子的妇人,小镇上多不多?” 妇人摇头道:“应该不多,反正泥瓶巷杏花巷这边,就我一个。” 老人犹豫了一下,仍是泄露些天机给她,“女孩的六岁、十二岁,男童的九岁和十八岁,分别是两个大门槛,前者需要自己跨过去,后者尚且能够凭借外力推一把,之后还有一事,就能够有更多把握了,越是富贵之家,越有优势。开门,登堂,入室,三件事情,前两步,真正只能看机缘命数,尤其是第一步,成与不成,只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 妇人眼眸里满是笑意,“能够被仙长一眼看中,我家顾粲是能够自己走出第一步的人吧?” 老人似笑非笑,道:“只要是留在小镇长大的孩子,就意味着根骨资质其实并不出众,你家顾粲虽然没有九岁,但也不例外。” 妇人瞬间脸色难看至极。 老人抬起脚,跺了跺地面,微笑道:“放心,根骨好坏,当然重要,却并不是首位的,老天爷看得顺眼,就是路边一条狗,一根野草,也能慢慢修成大道,最终登天凌云。此次小镇破例允许这么多外人进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一块庄稼地,水土再好,经过持续数千年的开垦、耕耘和收获后,加上期间还有多次不计代价的涸泽而渔,也会没落衰败,总有彻底贫瘠的一天。此地风水底蕴,终于迎来了最后一个大年份,每当一个人将死之时,回光返照,那时候的精气神,会变得尤其雄壮,你家顾粲,正是受惠于此,机缘之大,远超想象,以至于远远超过之前那些天赋异禀的小镇孩子。” 妇人嘴唇颤抖,竭力压抑自己的惊喜,一双眼眸水汪汪的,也流淌出了几分诱人韵味。 老人瞥了她一眼,笑道:“当然,你也别贪心,有此大机缘之人,绝对不止你儿子一人,说句难听的,偌大一座东宝瓶洲,有资格独占这份气运的人,就算有,也一定还没生出来呢。” 妇人双手捧在心口,呢喃道:“足够了,足够了。” 老人想起那个云霞山的晚辈女子,讥讽道:“忙忙碌碌,殚精竭虑,只知道求一些身外物,真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愚不可及。” 随即老人笑了笑,“也对,云霞山那帮老东西,眼界从来不大,要不然也不至于让老夫得了这份先机。拥有一座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山,本该财源滚滚,蒸蒸日上,竟然沦落到需要靠一个徒子徒孙来撑场面的地步。” 屋内,对着房门拳打脚踢许久的孩子,站在一条凳子上,趴在窗口,苦着脸乞求道:“娘亲,放我出去好不好,我保证听你的话!” 妇人看了眼老仙长,后者点点头。 她这才去开了门,牵着孩子的手一起走到院子里,板着脸轻声道:“小粲,不许捣乱,知不知道?!娘亲从来没有打过你,你要是敢不听话,娘亲真的会再打你一次。” 孩子哦了一声,耷拉着脑袋,病恹恹的。 顾粲搬来一条小板凳,自顾自坐下,跟娘亲和老人,呈现出三足鼎立之势。孩子双手托起腮帮,“娘,你刚才和说书先生到底说了啥,我在屋里头听不清楚,你们再说说呗?” 老人咦了一声,略作思量后,手腕摇晃,那口大白碗重新出现在掌心,他低头凝神望去,眼神晦暗不明,只见白碗的水面上,涟漪阵阵,偶有水花溅起,一条黑线在白碗四处飞快游曳,时不时撞击碗壁,老人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便随你去吧。” 为了收下这个徒弟,先前泥瓶巷中,老人费尽心思,拼着折损数十年修为道行,才成功动了三次手脚。 一次是让那女子踩中狗屎。 最后一次是以秘术让其深信自己开悟。若是在小镇之外,当然绝无此可能,便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道家真君,恐怕也不敢如此作为,可小镇之上,蔡金简无异于凡人,老人不惜付出巨大代价,便有了可趁之机。 其中第二次,则最是精巧,甚至连老人自己都觉得是神来之笔,便是让女子误以为草鞋少年的善意提醒,实则是狡黠报复。老人当时让少年的开口出声,放慢了一些,又恰好让女子捕捉到这个细节。 不可谓不处心积虑。 修行路上,同道中人,善缘孽缘,一线之间。 此时,院中妇人顾氏一颗心又悬起来,生怕老仙长说出什么坏消息。 老人扯了扯嘴角,眼角余光之中,一个孩子蹑手蹑脚站起身,然后撒腿就跑向院门。 妇人尖叫出声。 老人手托白碗,不急不缓站起身,“徒弟,为师先给你看看何谓天地之大,省得你不知轻重,坏了你我师徒二人的千秋大业!” 妇人眼前一黑,昏厥在地。 老人猛然挥袖。 下一刻,刚要碰到院门门栓的孩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但是等到他发现不对劲后,茫然四顾,最后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说书先生,“这是哪儿?” 老人双手负后,淡然道:“碗中。” 孩子愈发茫然,突然听到老人暴喝一声,“起来!” 孩子本能站起身,一动不动。 顾粲发现自己好像站在悬崖边上,正前方的远处,云海滔滔。 然后,孩子骇然瞪大眼睛,只见白茫茫之中,有一条巨大的躯干破开云雾,缓缓移动。 但是它实在太大了,根本无法露出完整的真正面貌。 孩子吓得就要后退一步,却很快被老人以手掌按住脑袋,厉色道:“此时一退,以后修行路上,你就寸步难行!给我站稳了!” 顾粲吓得泪水一下子就流出眼眶,这个从来无法无天的顽劣孩子,竟是连哭都不敢出声了。 孩子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双腿打颤,嘴唇抖动。 远处云海,沸腾起来。 雾蒙蒙的白云,似乎在逐渐淡去。 于是天空中显现更多的黑色,极长极大,就像……自家水缸养着的那条小泥鳅,暴涨长大之后? 孩子脑海中,没来由蹦出这么个想法。 顾粲那一刻,魂不守舍,不由自主就向前跨出一步,伸出纤细的手臂,朝向天空。 一颗巨大如山峰的头颅,从云海中缓缓游曳而至。 孩子眼睛发亮,丝毫不惧,甚至还招招手,喊道:“快来快来!原来你长这么大了啊,难怪我总觉得丢水缸里的鱼虾螃蟹,第二天总会少掉很多。” 站在顾粲身后的书简湖截江真君,百感交集,既有浓重的失落嫉妒,也有油然而生的欣慰。 虽然自己肯定已无此等天大福缘,但是有此徒儿,也算幸事,绝对不枉此行! 老人亲眼看到那颗头颅的临近,呢喃道:“天下奇观。” ———— 陈平安突然跟黑衣少女说要进屋一趟,最后蹲在角落,背对着她,将一件东西藏在手心。 他出门后,说是去给她买煎药的陶罐,家里缺这个。 少女在草鞋少年快步离去后,瞥了眼角落阴暗处,立着一只老旧罐子。 而且其实少女的听力很好。 他手心之物,是一枚碎瓷片,极其锋利。 第十九章 大道 在陈平安即将跑出院子的时候,黑衣少女突然喊道:“等等,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 陈平安假装没听到,正要打开院门的时候,少女提高嗓门,“陈平安!” 陈平安只得转身跑回门槛那边,她脸色已经比之前红润几分,只是嗓音依旧有些沙哑,道:“第一,我们这些外人来到小镇之后,虽然如之前跟你所说,体魄强健胜过常人,但是除此之外,跟你们没什么两样。第二,外人不可以在这里杀人,一旦违反,无论什么原因理由,都会被驱逐出去,注定一无所获,这个代价很大,大到超出你的想象。第三,你也要想清楚,我们这些外人,到了危急时刻,哪怕拼着两手空空,也一定会出手,毕竟有命活下去,才是最根本的事情。”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是不是说做事情,出手一定要快?” 黑衣少女咧嘴一笑,神采飞扬的脸色,熠熠生辉的眼神,仿佛使得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她拍了拍横在膝盖上的绿色刀鞘,点头道:“对!出手要很快,更快,甚至是最快!比如我,佩刀也佩剑,我就要做到无论是拔刀,还是出剑,都是全天下最快的那个人!” 她停顿了一下,突然从一个慷慨激昂的远方女侠,变成了一个想要显摆的邻家少女,眯眼笑问道:“喂,你知不知道这个天下到底有几座?” 陈平安一脸茫然。 少女好像也看出少年的不感兴趣,顿时索然无味,挥挥手赶人:“最好把罐子买回来,我等着喝药呢。” 陈平安这次离开院子的脚步,慢了些,也平稳很多。 在他离开泥瓶巷没多久,不曾上锁的院门便被人轻轻推开,屋内黑衣少女睁开眼睛,她刚才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进行呼吸吐纳,望向门口那边,如临大敌。 桌上雪白剑鞘内的飞剑,蓦然寂静无声,无形中却多出一股肃杀之气,仿佛当下的倒春寒,能够冻骨杀人。 婢女稚圭悠悠然走到门口,就像寻常走门窜户的街坊邻居,她没有跨过门槛,向屋内探头探脑,四处张望,对于小床板上膝上横刀的黑衣少女,反而视而不见。 稚圭打量许久,才终于看到那个大活人,满脸天真无邪道:“这位姐姐,你是谁呀?怎么坐在陈平安床上,我可没听说他有远房亲戚。” 宁姚看了不请自来的少女一眼,便闭上眼睛,不闻不问。 稚圭见她装聋作哑,也不生气,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撇撇嘴,一脸嫌弃。 她看了眼桌上那柄剑鞘雪白的长剑,她的眼眸深处,隐藏着极深的恨意和惧意,隐约有金色丝线在瞳孔中疯狂游走。这位婢女犹豫了一下,仍是抬起一只脚,准备跨过门槛,突然收回脚,咳嗽一声,装模作样道:“我进来了哦。不说话就是不反对,对吧?也是,这本来就是陈平安的宅子,我跟他认识好多年……你该不会听不懂我说的话吧?没关系,反正我们也没啥好聊的,我就是来看看这边,有没有缺什么东西,我们马上就要搬走了,很多物件都可以留给陈平安,你是不知道,这些年他过得很不容易啊。” 絮絮叨叨,惺惺念念,让她和陈平安,像极了青梅竹马的少年少女。 婢女稚圭走入屋子后,风平浪静,她径直走到小桌旁,坐在凳子上,眼角余光一直在那柄剑上打转。 与此同时,黑衣少女也掏出年轻道人留给陈平安的三张纸,细细观摩,试图琢磨出一点门道来,只可惜翻来覆去仔细看了两遍,仍是不得其法,失望道:“这些字,写得真是没有……味道。” 她清楚记得,家乡的那堵长墙之上,断断续续有十八个字,皆是有人以剑刻就,每一个字都蕴含着镇压万妖的磅礴气势。 在她还是稚童的岁月里,她最大的爱好,就是站在那些大字的某一笔画当中,举目眺望。 故而对于小镇四字匾额“气冲斗牛”,少女是真的看不上眼。 婢女稚圭转过身,悄悄挺直纤细的腰肢,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约莫是尽量让自己更像一位大家闺秀,面对着黑衣少女,笑眯眯柔声道:“唉,姑娘你也太不小心了。” 宁姚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稚圭哎呀一声,摸了摸自己胸口,故作惊讶,“姑娘你会说咱们这边的方言啊。” 宁姚又问道:“你有事?” 稚圭伸手指了指桌上长剑,“你的?” 宁姚皱眉不言语。 黑衣少女不说话,稚圭也无所谓,站起身走到墙角落,看着木架上的瓶瓶罐罐,那些不值钱的家当,这位婢女看得很仔细。 在当窑工学徒的时候,陈平安光脚走遍了小镇周围所有的山山水水,一个人去山上挖土、砍柴,上山下山跑得很快。只要别人肯教他东西,不管是粗浅入门的,还是晦涩难学的,陈平安都会花十二分力气去做,至于最后能够做到什么程度,陈平安都不管,当然想管也管不着。就像姚老头教他烧瓷手艺,总是抠抠搜搜,从不愿意拿出真正的压箱底绝活,但只要是姚老头开口说过、出手做过,陈平安就会做得异常认真。后来刘羡阳教他制作木弓、鱼竿等,陈平安也同样学得一丝不苟。隔壁宋集薪说话向来刻薄,说陈平安的这种习性,按照书上说,叫作尽人事听天命,只可惜啊,陈平安根本没有什么好命,既然如此,还不如混吃等死,破罐子破摔得了。 稚圭挥挥手,笑容灿烂道:“走啦走啦,姑娘你好好养伤。有需要就喊一声,我叫稚圭,住在隔壁院子。” 宁姚面无表情。 婢女离开屋子,走到院子后,以屋内黑衣少女刚好能听到的嗓音,嘀咕道:“也没有多少好看嘛。” 宁姚也有意无意轻轻说了一句,“这名字真俗气。” 稚圭关上院门的时候,有些用力,砰然作响。 宁姚重新闭上养神。 奇怪少女的造访,宁姚心无波澜。 不过她是真的很不喜欢这座小镇,尤其不喜欢来此寻求机缘的修行中人,勾心斗角,蝇营狗苟,说是仙人高人,只是站在山上的缘故,并非自身有多高。 在少女宁姚心中,大道不该如此小。 ———— 草鞋少年走出泥瓶巷后,阳光有些刺眼,伸出右手遮在额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然后他开始慢跑,脚步轻快,哪怕已经多次穿街过巷,仍是毫无疲惫,毕竟对于习惯了上山下水的少年来说,这点路程实在是太不值一提,真正称得上艰辛的事情,是上山烧炭,一座龙窑每年需要用掉木炭两三万斤,尤其是大雨天的时候,住在山上砍柴烧炭,那真是一种遭罪,少年曾经差点就死于一座建造时坍塌的炭窑里。少年这些年所做的事情,几乎都是体力活,也讲些技巧,但是入门之后,就纯粹是靠力气吃饭了,所以少年表面上的瘦小羸弱,只是假象,拥有一种内在经受过千锤百炼后的精悍。 陈平安在一处十字巷口停下脚步,背靠墙壁,蹲下身,一手始终握拳,一手系紧草鞋。 这一刻,少年心如止水。 只是有些想念小镇上唯一的朋友。 那个家伙曾经神神秘秘跟陈平安炫耀,说他爷爷讲过一个故事,在他爷爷小时候,亲眼看到过有人站在溪畔,只是小跑几步,就一步跃过了整条小溪。后来刘羡阳和陈平安去自己尝试,挑了一处溪面最窄的地段,两人同时后退助跑,同时起跳,结果比陈平安还大几岁的刘羡阳一跃之后,很快力竭落水,然后发现到头顶有个黑影,嗖一下,继续向前,最终落在很远处。 在那之后,刘羡阳就再也没提过什么一步跨溪的神仙了。 在那之后的之后,刘羡阳知道陈平安会经常自己去溪边,助跑,起跳,腾空,飞跃,摔落。 少年一次比一次接近对岸,乐此不疲。 有次忍不住偷偷远观,当刘羡阳看到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后,觉得那时候的黝黑少年,好像跟印象中的笨蛋,不太一样。 少年飞跃溪水的时候,就像一头经常盘旋在小镇天空的捕蛇鹰。 第二十章 横生枝节 苻南华见蔡金简有些兴致低落,便带着她随便四处走走,两人并肩而行,权且当做散心,期间夹杂一些关于东宝瓶洲南方的奇闻轶事,蔡金简仍然有些强颜欢笑,不过比起离开泥瓶巷后的烦躁,心情确实要好了许多。 她对于这位老龙城的贵公子,印象渐好,要知道老龙城虽然底蕴深厚,英才辈出,距离顶尖宗门只有一线之隔,照理说比较二流垫底的云霞山,要高出许多,但是云霞山这类传承有序、根正苗红的正统仙家,对老龙城这类偏居一隅的南方蛮夷,拥有一种先天的优越感,若是以往遇见,不背后嘀咕一声南蛮子就算修养好的了。 蔡金简苦涩道:“苻兄,云根石虽是我们云霞山的命-根子,但既然事先说定,我便不会赖账,哪怕倾家荡产,也会偿还给苻兄。” 苻南华安慰道:“顾粲家的机缘,是否已是板上钉钉的局面,目前还不好说。” 蔡金简脸色黯然,摇头道:“截江真君刘志茂,声明狼藉不假,手段不弱,否则也没办法在书简湖有一席之地,这桩机缘,强求不得了。一旦惹恼刘志茂,我如何扛得住一位旁门大真人的威势,怕就怕已经被刘志茂记恨上,一旦离开小镇,没了圣人坐镇和规矩约束,天晓得刘志茂会做出什么过激举动。想必苻兄在边境上,也看出一些蛛丝马迹,山门这趟随我来此寻宝的扈从,实力不济,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苻南华笑道:“放心便是,哪怕是为了那十块云根石,我老龙城也会护送你安然回到云霞山。” 蔡金简转头朝他嫣然一笑,翦水秋瞳,脉脉含情。 苻南华颇为自得,习惯性想要抚摸那块玉佩,摸了一个空,才记起自己的老龙布雨佩,已经送给那个叫宋集薪的少年。 蔡金简松了口气,走路的时候,脚步稍稍向左倾斜些许,于是她的肩头轻轻触碰了一下苻南华。 泥瓶巷之行,蔡金简是做了一次计划外的押注,属于临时起意,却也小心权衡,只不过事实证明她赌输了,代价就是十块价值连城的云根石,这让她对接下来的小镇之行,充满了焦虑,无形中也对苻南华产生了依赖感,或者说产生了赌徒心性,十块云根石是赌,五十块不一样是赌?赌赢了,狠狠赚一个盆满钵盈,赌输了……蔡金简觉得自己不会输,绝对不会,她可是云霞山的修行天赋第一人蔡金简!修行路上,一帆风顺,境界提升,势如破竹,蔡金简不相信自己会在这条臭水沟翻船。 在蔡金简心情好转的同时,感大局已定的苻南华,也有了真正欣赏蔡仙子容貌身段的闲情逸致,不可否认,她是天生内媚的女子,一旦与这种女子结为道侣,朝夕相处,无论修行还是床笫,皆可渐入佳境。 蔡金简曾被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大佬,亲口誉为“云根山风,飞天之姿”,言下之意,其实是极为难得的道侣人选,靠山吃山、做惯了生意的云霞老祖们,这些年不计代价栽培蔡金简,未尝没有待价而沽的私心,仙家联姻的天作之合,比起世俗王朝豪阀大姓的嫁娶,要更为慎重,看得也更加长远。 只是苻南华对云霞山实在没什么好感,将山门命运就放在蔡金简一个女人的肩头,实在不像话,这也是苻南华对云霞山观感不佳的原因所在。 苻南华提醒道:“万一宋集薪隔壁的少年,也是外边某方势力的选定之人,还留着那件本命瓷器,那么你这次出手,就会惹来麻烦,容易被人顺藤摸瓜,找到云霞山和你。再者,宋集薪主仆和截江真君刘志茂,都有可能察觉到此事。” 蔡金简笑道:“苻兄可能专注于机缘线索,不曾在意此地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小镇当地出生之人,男孩在九岁的时候,若是没能被等了将近十年的‘买瓷人’,找机会带离小镇,就意味着根骨天资先天不行,已经不太值钱,往后岁数越大,更加廉价,那些宗门帮派与其花一笔天价‘领养钱’,来当冤大头,显然远远不如用来重金培养几个亲传子弟,来得实惠。” 蔡金简一提起那个草鞋少年,就满心厌恶,“凡夫俗子就该有凡夫俗子的觉悟!” 苻南华尽量小心措辞,劝说道:“理是这个理,可是那少年见识短浅,哪里晓得你云霞山蔡仙子的尊贵,便是有所冒犯,教训一顿也够了,何须两次出手。” 苻南华觉得蔡金简的悍然出手,事出反常必有妖,说不定就暗藏玄机,与机缘有关,所以他希望套出些话来,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以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将她当做秋蝉,其实是她才是黄雀。老龙城历经千辛万苦,加上给出远比正阳山、云霞山更加夸张的价格,才只得到一些只言片语的零碎秘闻,苻南华才得以知道小镇三千年以来,所谓机缘,在那场荡气回肠、千古绝唱的惨烈战事之后,除了那群天资卓绝的小镇孩子之外,确实一直只是前辈祖师们遗落此地的法宝器物而已,但是当这块福地面临彻底崩溃之际,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末代王朝,山河破碎,必有神兵重器出世,以迎新王朝新气象。 蔡金简有些闷闷不乐,“别提他了,想起来就恶心。” 她随即秋水长眸中流露出一抹罕见戾气,只不过不愿坏了自己在苻南华心目中的仙子形象,她才没有将心中所想诉诸于口。 如果将来在小镇之外遇上那少年贱种,她一定要让他死个痛快,而不只是拖着一副病秧子身躯,继续苟活十几二十年。 高挑女子尤其讨厌少年那双眼眸。内心深处,她有个自己从未深思的执念。 那种干干净净的眼神,她在以“无垢澄澈”著称的云霞山,修行这么多年,从头到尾都不曾见到过几次,生长于陋巷的贫寒少年,有什么资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拥有这份美好? 蔡金简歪头揉着眼皮子,这个动作使得她的那双远山黛眉,愈发纤长。 一直打量四周景象的苻南华随意打趣道:“在我们老龙城的井坊间,有个流传很广的说法,叫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是左眼跳还是右眼跳?” 蔡金简手指被烫似的赶紧缩回手,瞪了他一眼,她当下显然是右眼皮在跳。 自讨苦吃的苻南华连忙亡羊补牢,笑道:“凡夫俗子的瞎讲究,当不得真。” 蔡金简嘴角翘起,侧过身,凝望着苻南华的侧脸,得意洋洋道:“被骗了吧?” 苻南华愣了愣,看着小女儿娇憨作态的蔡金简,他没来由有些心动。 他突然有些犹豫,对她的杀心开始摇摆不定,是不是与之成为一双神仙美眷,会更有利于老龙城势力北上的谋划?蔡金简一旦在此成功获得机缘,回到山门后,地位势必水涨船高,运作得当,甚至不是没有机会成为云霞山的女主人,在历史悠久的云霞山祖谱上,也不是没有女子当家的先例。如此一来,老龙城就等于有了一块跳板,名正言顺渗透东宝瓶洲的腹地版图,从此南北呼应,进可攻退可守,正是王霸基业,使得老龙城摆脱空有实力、却只能偏安割据的尴尬局面,数百年来饱受排斥之苦。 前方不远处,几步外,就是横竖两条巷弄交错的十字路口了。 苻南华看到那个岔口,猛然惊醒,似有所悟,眼神重新坚毅起来。 头戴高冠的苻南华,额头瞬间渗出了细密汗珠。 乱我心志者,必杀之,以坚道心! 这一刻,苻南华再看向蔡金简,他的眼神、气态和心境,便恢复之前的洒脱了,纯粹像是在欣赏一幅画面,美人美景,皆可以养目,如今能多看几眼就几眼,毕竟她在离开小镇后,注定要在他手上香消云陨。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路铺桥无骸骨。 听听,有些市井底层的名言警句,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啊。 苻南华心胸,豁然开朗。 蔡金简侧着身,嗓音柔媚,笑问道:“南华,想到什么了,这么开心?” 她悄悄换了个更亲昵的称呼。 苻南华摇摇头笑了笑,正要说话,眼角余光瞥见一抹黑影。 一个身材消瘦的少年,仿佛只用了一步,就从那条横向巷弄跨到了蔡金简身前,左手迅猛上挑,与此同时,右手一拳已经砸在云霞山仙子的腹部,势大力沉,尺寸间的骤然发力,竟然隐约有呼啸风声,迫使女子不得不弯腰低头。 虽然少年右手劲道已经远超同龄人,但少年其实是个左撇子,所以少年左手握住的利器,完完全全没入蔡金简的喉咙,直接刺透下口腔。 少年犹不罢休,右手一拳砸在女子胸膛,左手仍是向上一抬。 保证这场偷袭不会有丝毫意外。 那一刻,女子原本纤细白皙的脖子上,鲜血喷涌。 再接下去,少年腰肢、脚踝发力,以肩头撞向高挑女子心口,将其整个人狠狠撞入横向小巷中。 苻南华双脚扎根地面,死死站在原地。 这位老龙城少主,头脑一片空白。 第二十一章 捕蛇鹰 苻南华回过神,环顾四周,连小巷屋顶都没有放过,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迅速深呼吸一口气,既没有向前迈出,也没有后退。他再次下意识去抓那枚祖传玉佩,落空后,赶紧默念一段残篇断章的道家口诀,此诀不是术法神通,不过是帮助自己静心凝气,如果说心境如泛湖小舟,那么此诀起到的作用就是船锚。 他开始侧身背向一堵墙壁,横步走到两条小巷的岔口上,身体肌肉紧绷,做出防御姿势,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死死盯住那条小巷,只见视线中,草鞋少年站在蔡金简倒在血泊的身躯旁边,少年身体小幅度弓腰,保持一种微妙的进攻态势,同样死死盯住他苻南华,双方虎狼对峙,一为解惑,一为求生,各有不同。横空出世的少年,目标应该只有蔡金简,对于苻南华的出现,陋巷少年凭借本能展现出来的姿势,更多是一种你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含义。 苻南华问了一个很多余的问题,“你杀了她?” 少年默不作声,始终手握杀人凶器,那是一片破碎瓷片,略小于他的手心,露出拳头的部分,极为锋利,少年满手鲜血淋漓,不知是蔡金简的鲜血,还是瓷器刺破手心的结果,滴落在小巷地面上。苻南华在确定四周再无他人后,既觉得荒诞不经,又觉得如释重负。最后他便将视线投在蔡金简那具娇躯上,哪怕这种落魄场景,依然无损她的天生丽质,婀娜多姿,丰满的胸脯微微起伏,猩红血液不断从脖颈和嘴巴中涌出,生机即将彻底断绝,但是经过气机反复淬炼的强健体魄,使得她承受的痛苦,也会比常人更加沉重和漫长。 苻南华脸上有了些笑意,不过骨子里带着严酷寒意,问道:“为什么要杀她?你和这位姐姐无冤无仇,难道就因为她跟你在泥瓶巷开了个玩笑,你就要杀人?小镇什么时这么无法无天了?你知不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啊。” 少年就像个哑巴,不言不语。苻南华不在意少年所思所想,开始缓缓向前,步伐坚定。 他知道蔡金简死定了,这里不是仙气缭绕的神仙洞府云霞山,此处是术法禁绝的天道牢笼,除非出现一位修为通天的陆地神仙,或是金身罗汉,愿意拿大半修为来换取她的性命,才有可能镇压住魂魄,帮她起死回生。很可惜蔡金简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泼天福缘,小镇上那位圣人身负重任,俯瞰苍生,绝不会厚此薄彼,只会顺势而为。 修行路上,莫名其妙夭折于阳关大道,或是死于争一线机缘的独木桥上,都有,虽说不算太多,但绝对不是稀罕事。 若是证道长生,能够事事循序渐进,步步为营,无灾无厄,尽享好处而不担风险,那么市井百姓眼中的无忧仙人,好像也太不值钱了。 所以苻南华对于小镇此行,甚至做过了一番搏命厮杀的最坏准备,但是要说在小镇里,在一方圣人的眼皮子底下,亲眼看到并肩而行的临时盟友,这么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宰掉了,老龙城少城主是破天荒第一次,没有眼花缭乱的法宝对攻,没有惊天动地的仙家手笔,就这么给一个最低贱的乡野泥腿子杀了?苻南华震惊之余,根本无法接受这个荒诞事实。如果不是这座小镇,草鞋少年这种命贱如野草的小人物,哪怕是遥遥看到云霞山蔡金简一面,都是遥不可及的天大奢望。 苻南华脸色肃穆,沉声道:“我虽然来不及救下蔡仙子,也无法杀你,为蔡仙子报仇,但是既然亲眼看到你行凶,不做点什么的话,一旦传出去,老龙城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于情于理,我都该教训教你,至于之后云霞山那边如何处置应对,如何给蔡仙子一个公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老龙城少主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语,是说给此方圣人听的,属于客套话,省得自己之后吃相太难看,惹来那位圣人的恶感。将来也有一个可能,是说给云霞山那帮老祖师听的,苻南华无非是要一个摆在桌面上的仁至义尽。要不然,对蔡金简早已心存必杀念头的苻南华,真想好好酬谢一番眼前的少年,误打误撞,鲁莽行事,省了他好大的周章,真可谓是自己的一员福将。 苻南华一边前行,一边说道:“见你方才杀人的手法,意味着你这副臭皮囊的瞬间爆发力,比起寻常青壮男子只大不小,这其实颇为难得,如果没有今天这场风波,你只要有机会投身行伍,敢杀敢拼,再有些机缘巧合,得到某位兵家大佬、沙场世家武将的青睐,丢给你一份兵家铸身口诀心法,慢慢打熬身体,二三十年后,你这小子未必没有一番新天地。” 在苻南华向前走的时候,少年开始缓缓后退,面朝那位高冠大袖的老龙城少主。 身材修长的苻南华走在小巷中,玉树临风,有一种气质天成的富贵雍容。 苻南华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下,垂放在腰间,笑道:“可惜了。你的命不太好,要不然,依照我的说法,你就有机会达到这么高的成就……是不可能的。” 苻南华被自己这个笑话逗乐,笑意更浓,向前跨出一步的时候,那只脚突然悬在离地面半尺的空中,“不好意思,是这么高才对。” 苻南华很难不开心。 进入小镇之后,先是和泥瓶巷少年宋集薪的交易,获利之巨,远超预期。 然后是极有可能是自己大道阻碍的蔡金简,暴毙于眼前,自己不但可以两手干净不染鲜血,还能白白得到她身上的两袋金精铜钱,说不定还能搜出一两件云霞山的秘宝,哪怕不是镇山之宝,也肯定差不到哪里去,他可不相信蔡金简全然没有护身符傍身。比如他苻南华,除了那块仅是障眼法的老龙布雨佩,就还带着两件品相极好、品阶极高的小东西,几乎算是老龙城压箱底宝物。 故而在旁门左道的野路子修士当中,流传着一句脍炙人口的口头禅:替人收尸,必有好报。 苻南华经过蔡金简尸体的时候,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反倒是淡淡的血腥气,让他整个人处于一种莫名亢奋的状态。 一进一退,两人始终距离十余步。 苻南华只需要确定少年跑不出小巷,到时候他再想要逮到一个在此土生土长的少年,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身后尚且温热的美人尸体,就是前车之鉴。一旦给少年足够喘息的机会,“惊喜”就可能砸在自己头上。 苻南华看似在猫抓耗子,实则是在调整自己的身体节奏,毕竟在他九岁正式踏足修行之后,从没有过纯粹依靠近身肉搏来分胜负的机会。 他当然不用跟少年分出生死,那会让自己得不偿失,连同蔡金简,就是两份唾手可得的机缘,但是务必要让这个出人意料的少年,在近期乖乖躺在床上,不给少年丁点儿整幺蛾子的可能性。 苻南华突然笑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满手鲜血流个不停的少年答非所问,黝黑的脸庞上,满是乡土野草似的坚韧,“你和她可能都不清楚,我的眼力很好,所以在泥瓶巷里,她跟我聊天的时候,你看她的眼神,跟现在看我,其实一模一样。” 苻南华愣了愣,这下是真的对少年刮目相看了,啧啧笑道:“有点意思,真是有点意思。” 苻南华的言行举止,看似云淡风轻,其实一直在留心少年的左手,依旧在持续滴血。 这说明少年的手劲一直没有松懈,寻常人恐怕早就拗不过那份刺骨疼痛。 苻南华这个时候才觉得先前“可惜了”这个随口评语,原来真是一语中的。 苻南华觉得时机差不多了,问了最后一个感兴趣的问题,“你杀她杀得如此果决,肯定是有人跟你通风报信了,我倒是不好奇他的身份,我想不通的是,你一个在这里长大的孩子,怎么就那么快跨过了自己心里那个坎,杀人杀得如此……心安理得,这个说法,听得懂吗?要知道,就算是我,第一次杀人后,等到那股兴奋劲头褪去,整个人就开始颤抖,念了很久的静心诀才好受些,哪像你,平平静静,跟吃饭喝水差不多,这不合理……” 一直面无表情的少年,突然露出惊骇眼神和恐慌脸色,视线直勾勾望向苻南华身后方向,仿佛是那个死了的高挑女子,活了过来。 谨小慎微的苻南华下意识转头,脖子转到一半的时候,心头巨震。 等到转回过去,因为身高悬殊的缘故,苻南华一直正前方且偏低的视线中,竟然没了少年的踪迹! 千钧一发之际。 原来。 在做出那种眼神和脸色后,刹那之间,草鞋少年毫不犹豫地开始爆发冲刺,三步之后,左脚骤然发力,整个人高高跳起,最终右脚踩在小巷一侧墙壁上,迅猛弹射转折之后,少年朝高冠男子高高举起左手。 少年真像一头捕蛇鹰。 第二十二章 止境 乡塾一座不挂匾额的草堂书屋内,中年儒士齐静春正在枯坐打谱,并非什么流传千古的名局,也不是棋坛国手之争的复盘。 他正要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叹息一声,原本早有定数的棋子生根处,儒士突然开始举棋不定,他收回手后,棋子却依旧悬停空中,距离棋盘仍有寸余高度。 齐静春依然正襟危坐,作为负责坐镇此地的当代圣人,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山崖书院的前任山主,哪怕被贬谪至此戴罪立功,齐静春仍是当之无愧的当世醇儒。 对于小镇普通百姓而言,草木一岁一枯荣,甲子春秋转瞬即逝,教书先生已经换了好几位,模样不同,岁数不同,唯有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读书人气质,如出一辙,古板,苛刻,寡言,总之,都很无趣乏味,也没有人想到那几位来来去去的乡塾教书匠,其实是同一人,不但如此,在小镇之外的广袤天地,深居简出的齐先生,曾经拥有超然的崇高地位,还身负正气浩然的无上神通。 下一刻,齐静春元神出窍远游,如一身雪白衣袂飘飘的仙人,从躯壳牢笼当中瞬间挣脱开束缚,飘然去往小镇一条巷弄。 齐静春转瞬之间来到巷弄,他先去看了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云霞山的蔡金简,三魂七魄晃荡消散,如风中残烛。 齐静春停留片刻之后,他终于来到两人身旁。 高冠大袖的老龙城少城主,身体有些后倾,目瞪口呆,肌肤如玉的英俊脸庞上,神色复杂,交织着震惊、疑惑和绝望。 少年保持那个高高跃起、向前扑杀的凌厉姿势,左手握有一片锐利如刀刃的瓷器,哪怕是这种你生我死一线间的关键时刻,身体腾空的少年,依然眼神坚毅,脸色平静,根本不像是一个出生于陋巷小宅、成长于山野的无知少年。大概仅剩符合少年身份的,是隐藏在眼神深处的无奈。对于这种无奈,走出书斋和书院很多年的读书人,已经不陌生了,就像看着一个靠天吃饭的庄稼汉,蹲在旱季干裂的荒芜田垄上,抬头看着烈日,其实不会有撕心裂肺的情绪,而只会是深深的无奈,还有茫然。 作为一方天地的临时主人,齐静春当然知晓陈平安一家三口的来龙去脉,甚至往上追溯百年千年,他哪怕没有亲眼看到过少年的祖辈,大致上也能推衍演化而出。道理很简单,就像是县衙的县太爷,真想要看治下百姓的身世传承,只需要去掌管户籍的户房,查询档案,一目了然。 小镇经过三千余年的繁衍发展,枝叶蔓延于小镇之外,盘根交错,因为每一代都有几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虽然不能衣锦还乡,却能够通过秘密渠道反哺家族,最终造就了如今小镇最为兴盛的四姓十族。 陈平安的这个家族,历史同样悠久,祖上也曾飞黄腾达、很是阔绰过,但是经过两次跌宕起伏的风云变幻之后,在藩国无数、王朝如林的东宝瓶洲,逐渐沉寂衰败,让位于其它姓氏,千年以降,江河日下,到了少年父亲这一辈,小镇陈氏这一脉,几乎算是在整个东宝瓶洲,彻彻底底衰败,更别提小镇所在的大骊王朝版图,仿佛是被君王敕令“世世代代不得出仕”的官员,家族再无起复的可能。 齐静春来此主持大阵运转后,六十余年,谨守“方正平和”四字师训,绝不以个人好恶,擅自更改小镇百姓的命运轨迹。否则在这位也曾嫉恶如仇的读书人眼中,小镇高门大户里有太多的污秽,陋巷小户里也有太多的贫苦,不过齐静春在冷眼旁观之后,看到大姓大宅也有他们的徒劳无奈,小门小户也有他们的穷凶极恶。久而久之,齐静春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像,既不享受香火,也不承人情,只是袖手端坐,对世事不闻不问。 齐静春微微讶异,上前一步,定睛望去,轻轻点头,原来气势如虹的贫寒少年,对于这次扑杀看似势在必得,不杀苻南华决不罢休,但其实按照目前的姿态来看,最后少年只是手腕重重砸在苻南华脖子上,比起蔡金简的下场,要好太多了。苻南华应该是被重重一击,整个人横着摔向墙壁,然后被少年一手掐住脖子,一手以瓷片抵住腹部。 齐静春有些好奇,为何少年这次没有痛下杀手,大好机会,稍纵即逝,后患无穷。齐静春是醇儒,恪守礼节,却不会死守教条,不是那种只会摇头晃脑掉书柜的迂腐酸儒。他对于苻南华之流,无论资质根骨还是性情脾气,实在再熟悉不过,哪怕在今日小巷中,被少年威胁得暂时放弃报复,但此事绝对会是年轻人生平仅见的奇耻大辱,上纲上线到道心魔怔都不为过,到时候要跟少年斤斤计较的,可不就是苻南华本人,而是整座南海之主老龙城了。 齐静春之所以来此阻挠少年连续杀人,有一定的私心,更是为了公道。如今小镇就像一件出现裂纹的瓷器,迟早会爆裂炸开,齐静春必须要延缓这个大势不可挡的过程,要尽量为更多人安排好退路,最好是能够安安稳稳交到那个铁匠“阮师”手上,撑过最后一个甲子时光,就能够勉强皆大欢喜,山上人得机缘,山下人得安稳,要知道以前者绝大多数的一贯性子,每逢道路崩塌、新旧交替、机缘四起、长生可期之际,几百几千山脚蝼蚁的死活,算得了什么?! 世俗王朝的天家无情,比起很多修士推崇的大道无私,实在不值一提。 齐静春思量片刻,悄然隐去身形。 天地运转,流畅无碍。 之前止境,悄然破碎。 少年手腕“终于”重重砸在苻南华脖子上,后者脑袋一晃,横摔向小巷墙壁,被巨大的劲道摔得七荤八素,落地后的少年,迅猛贴身靠近,一记肘击轰在苻南华腹部。 苻南华并未站直背靠墙壁,少年肘击打得他几乎吐出苦水来,身体本能弯曲起来。 少年一手掐住苻南华脖子,一手瓷片抵住这位高冠公子哥的腹部。 苻南华很难想象,比自己矮一个头的瘦弱少年,为何五指力道如此巨大,尤其是腹部瓷片的锋利和冰冷,让老龙城少城主再次感受到死亡的逼近,一线之隔,就是阴阳之隔。 苻南华当然不会知道,一个年幼时分就需要漫山遍野去寻找草药的稚童,因为某个比自己求生更强烈的执念,所迸发出来的无穷潜力,是何等惊人。 当那个少年误食草药而在小巷,而绞痛得满地打滚的时候,那种执念,甚至能够让一个原本该在乡塾蒙学的孩子,想着便是爬也爬回家中,要将那竹篓救命草药放回家中。 之后砍柴烧炭、烧瓷拉坯、挖泥尝土等等,没有哪件事情,不需要考验少年的体力和耐力。 在小镇之外,苻南华随便施展一点仙家术法,就能够肆意碾压一百个、一千个少年,但是选择在小镇内与之生死相向,还真是好运气到了尽头,脚踢到了铁板。 苻南华被剧痛和耻辱双重打击,冲昏了头脑,脸色狰狞道:“你杀了我,你是死路一条!你不杀我,还是难逃一死!小杂种,总归你是死定了!” 陈平安微微仰头,盯着这个满脸癫狂神色的男人,说道:“你知道,我不想杀你,我跟你无冤无仇,只是你想害我,我才还手的。” 苻南华狞笑道:“小杂种,也配跟我苻南华讲道理?!” 他竭力加重语气道,“你配吗?!” 陈平安沉默片刻,问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杀我?” 当苻南华看到黝黑少年的那双眼眸,他突然冷静下来。 被掐住脖子的苻南华满脸涨红,很快就又变青再转紫,其实少年五指力道并未加重,但是足够让一个青壮男子窒息致死。 苻南华艰难道:“我说我不杀你,你信不信?” 他剧烈挣扎了一下。 但是少年几乎同时就加重力道,让苻南华五指微动的一条手臂颓然下垂。 陈平安摇了摇头。 苻南华愈发头晕目眩,虽然心中恨不得一巴掌拍碎这个杂种的头颅,但是表面上仍然尽量和颜悦色,补充了一句,“如果我对天发誓呢?我们这种人,是不可以随便发誓的。” 苻南华耍了一个心机,佛家发大宏愿,和修士心头起誓,确实有着极大约束力,但是显而易见,苻南华只说了一半真话,他哪怕发誓,也只会在嘴上信誓旦旦,并非“不立文字、却无异于刻字丹室心壁”的沉重心誓,所以事后遵守与否,只看心情。再者,修行之人的心誓,也不是没有破解之法,代价大小而已。大体上,代价大小与修士境界高低、发誓内容的轻重,有着绝对关系。 不料草鞋少年竟然还是摇头。 越来越呼吸困难的苻南华,已经失去讨价还价的精气神,没来由有些神情恍惚。 就要死了吗? 跟蔡金简那个可怜虫一般无二,还是死在一个小贱种的手里? 那么当这个噩耗传回老龙城,会不会成为全城上下的笑谈? 他甚至都没有机会,伸手去触发腰间玉带的隐秘机关,他腰间所系的白玉腰带,实则是一条地蛟之属的残余精魄, “可以了。” 一个天嗓音两人耳畔响起,对于苻南华而言等于是天籁之音,只不过他正好晕厥过去,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陈平安愕然转头。 结果看到一个满身雪亮、虚无缥缈的齐先生。 后者微笑不语。 陈平安眼神复归坚韧不移,右手五指始终没有松开。 齐静春既没有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恼火,也没有仿佛看到一副可造之材的欣慰,只是朝着草鞋少年轻轻挥袖,像是“捞取”了一件物品到手中。 这位儒家圣人摊开手心一看,哑然失笑。 一团污秽如墨迹。 原来某人在少年身上种下的心意,黯淡无光,分明早已消亡。 再抬头望向少年陈平安,齐静春有些遗憾,感慨道:“难怪先生说世间成事者,超世之才不过其次,坚忍不拔之志,方为首要。陈平安,你替先生又给我上了一课。只可惜,我齐静春如今已经没有了收取关门弟子的机会。” 第二十三章 槐荫 说完这句话后,儒士自嘲一笑,如今齐静春的弟子,有什么金贵值钱的?坐满一屋子的蒙学孩童,每人收取束脩,不过一年三百文钱,有些家境贫寒的孩子,不过是腊肉三条而已。 齐静春望向坚持己见不愿松手的少年,问道:“你在内心深处,其实不愿意杀他,但问题是这个人,看上去无论如何都要杀你,所以是杀了他,一干二净,暂时保全自身性命,明日事明日了?还是希冀着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不对?” 经常旁听隔壁读书种子朗诵诗文的少年,脱口而出道:“先生何以教我?” 齐静春笑道:“陈平安,你不妨先松开右手试试看,再决定要不要随我四处走走。有些事情我难辞其咎,必须要给你一个交代。” 陈平安犹豫片刻,松开右手五指后,赫然发现苻南华没有丝毫动静,眼神、发丝、呼吸,悉数静止。 在齐静春运转大阵后,小镇重返止境。 齐静春轻声道:“跟紧我的脚步,尽量不要走出十步之外。” 衣袂飘飘、身躯空灵的中年儒士率先走向小巷尽头,陈平安紧随其后,期间低头看了一眼左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见白骨,但是那些肉眼可见的鲜血,偏偏不再流淌。 齐静春走在前边,微笑问道:“陈平安,你信不信,这世上有神仙精魅、妖魔鬼怪?” 陈平安点了点头,“信的,小时候我娘亲经常说些老故事,要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娘亲说得最多,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其它像小溪里会有拖拽小孩的水鬼,城北破祠堂那边,有专门在夜间审案的冥官老爷,还说我们张贴的门神其实到了晚上,就会活过来,帮我们保护宅子。这些东西,我以前其实不太信了,但是……现在,我觉得多半是真的。” 齐静春轻声道:“她说的这些,有些真有些假。至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说,则很难定论,因为对于善恶的定义,老百姓,帝王将相,和长生仙家,三者是各有不同的,所以各自得出的结论,会很不一样。” 陈平安藏起瓷片,加快脚步,和儒士并肩而行,抬头问道:“齐先生,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齐静春好似看穿少年心思,平静道:“这座小镇,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葬身之所、埋骨之地。天底下不计其数的蛟龙之属,都认为此地气运最为鼎盛,注定要在某一天‘出龙’的,事实上三千年以来,出龙一事,迟迟不至,倒是这座小镇出生的孩子,根骨、性情和机缘,确实要远远好过外边的同龄人,东宝瓶洲许多大名鼎鼎的仙府道侣,他们结合生下的后代,也不过如此。当然了,也不是小镇每个孩子都有惊才绝艳的天赋。” 齐静春笑了笑,不在此事上深入解释,大概是怕伤了孩子的心,转换话题,“当初参与那场屠龙浩劫的前辈修士,几乎无人不身负重伤,很多人便在此定居,结茅修行,可谓从容赴死,也有双双侥幸活下来的道侣,也有在并肩作战后,水到渠成地结成良缘。小镇经过三千余年的繁衍生息,便有了如今的规模,在大骊王朝版图上,此地最先被称为大泽乡,后来被一位圣人亲自提笔改为龙渊,再之后避讳某位大骊皇帝的渊字,又作修改……” 一直把话憋在肚子里的少年,终于忍不住了,轻声打断齐静春的言语,双手握拳,充满渴望和期待,“先生,其实我想问的问题,是我爹娘……他们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齐静春陷入沉思,“既然那远游道人,已经对你泄露了天机,我也可以顺着他破开的口子,与你说些事情。在我的记忆里,你爹是个憨厚温和的人,天资平平,不值得被人带离小镇,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鸡肋,被视为一笔亏本买卖,也许是一怒之下,也许是生活实在窘迫,总之小镇外的买瓷人,便在你爹的‘本命瓷’上动了手脚,在那之后,不但他命途多舛,也连累你和你娘一起吃苦。后来他不知为何,无意间知晓了本命瓷的秘密,知道一旦被人开窑后带离小镇,就会一辈子沦为牵线木偶,他就偷偷砸碎了属于你的那只本命瓷器,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一只瓷镇纸。” 齐静春沉声道:“你要知道,小镇每年出生的婴儿,都有个存入密档的代号,镇上也专门有人,会以独门秘术,抽取出一滴心头血,灌注于日后烧制的那只本命瓷当中,女孩本命瓷一烧就要烧六年,男孩的更久,窑火一日不可断,持续烧九年。孩子的天赋如何,就像是普通烧窑的瓷器品相如何,只能听天由命看运气,但是押注后进行‘赌瓷’的出价,很大。虽然说如今你的资质同样平平,但是在你爹毅然决然打碎那件瓷镇纸的时候,小镇外买瓷人的震怒,可想而知。” “至于你娘亲,是一位性情淑静的女子。” 齐静春说到这里,突然笑了,“当时你娘亲嫁给你爹的时候,小镇好些同龄人都很郁闷来着。不过说实话,真要我说你爹娘在世时的生活细节,是为难我了,来到这里后,我除了教书授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少年嗯了一声,轻轻扭过头,用手胡乱抹了把脸,少年大概是忘记左手的糟糕情况,满脸血污,又实在舍不得用衣袖擦拭。 两人经过了十二脚牌坊楼。 齐静春没有看他,与少年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年真龙陨落于此,四位圣人亲自露面,在这里订立契约,规定每六十年,换一人坐镇此地,帮忙看顾那条真龙死去后留下的残余气数,其实当时是否斩草除根,也不是没有争执……不过与你说这些不可告人的天机,便是害你了。大体上,儒释道三教中人,加上一个兵家,四方为主,其余东宝瓶洲的诸子百家、洞天福地、仙家门第、豪阀大族等等,皆有一定的份额和机会,来分润这里的好处。说来可笑,百年内有无‘买瓷’的名额,几乎成了界定一个宗门、世家是否一流地位的标志。” 陈平安说道:“先生说这些,我听不懂,但都记下了。不过今天知道我爹娘是好人,我就知足了。” 齐静春笑道:“我也不奢望你当下能听明白,只不过是些铺垫,否则简单劝你别杀苻南华,你肯定听不进去。之所以要你别杀人,不是我齐静春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什么,更不是我对希望他苻南华和老龙城因此感恩,以后我好要些好处,不是这样的。事实上正好相反,我儒家门生弟子,推崇入世,对于修行中人的肆无忌惮,最是抵触,双方明争暗斗了无数年,若我齐静春是刚去山崖书院拜师求学的岁数,那截江真君刘志茂也好,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也罢,现在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早给我一掌打得灰飞烟灭了。” 少年发现这个时候的齐先生,虽然说话语气依旧温和,走路姿势同样文雅,但是给人的感觉就是判若两人。 就像姚老头喝酒喝高了,说我们烧出的瓷器,是给皇帝老爷用的,谁能比? 齐先生说一掌打得别人灰飞烟灭的时候,就跟那时候的姚老头,语气不同,但是神色一模一样。 齐静春皱了皱眉头,抬头望向泥瓶巷那边,像是在听着别人说话,虽然没有流露出厌烦表情,但是眼神中的不悦,毫不遮掩。 他最后冷声道:“速速离去!” 陈平安一脸茫然。 齐静春解释道:“是那说书先生,本名刘志茂,道号截江真君,其实是旁门里的道人,修为尚可,品行低劣,蔡金简、苻南华两人与你的恩怨,大半是他在兴风作浪,最后还在你心头,种下了一道歪门邪路的符箓,那是一幅四字真言,将‘一心求死’四字,偷偷刻于你心田,手段极为歹毒。” 陈平安默默记住了刘志茂这个名字。 齐静春叹了口气,问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不出手?” 陈平安摇头。 齐静春自顾自说道:“此方天地,如同风吹日晒三千年的老旧瓷器,支离破碎在即,你们终究是外人,又有大阵护持,如何作为,只要不要太过分,远远不至于让瓷器崩碎,可我是那个手捧瓷器的人,我的任何举动,都会牵扯到这件瓷器的裂缝,事实上不管我做什么,只会让那些纹路增加蔓延。若只是瓷器碎了,也就罢了,可是这小镇五六千人今生来世的命运,尽在我手,我如何能掉以轻心?” 只是这些积郁多年、不吐不快的言语,齐先生说得太小声,陈平安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 齐静春看着时不时用右手擦拭脸庞的少年,两人已经走到杏花巷铁锁井附近,那边有妇人正在弯腰汲水,齐静春问道:“若有陌生人掉进水井,你若救人,就会死,你救不救?” 陈平安想了想,反问道:“我想知道,真的救得了那个人吗?” 齐静春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只是笑道:“记住,君子不救。” 少年愣了愣,疑惑道:“君子?” 齐静春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先帮草鞋少年正了正衣襟,然后用手帮他擦去血迹,柔声道:“遇见不幸事,先有恻隐心,但是君子并不是迂腐人,他可以去井边救人,但绝对不会让自己身陷死地。” 似乎被这个问题勾起了心思。 少年认真问道:“先生,我现在还能活下去吗?如果能,那么我还能活多久?” 齐静春仔细想了想,缓缓站起身,斩钉截铁道:“你要是不怕前路坎坷,吃大苦头,就肯定能活下去。” 少年顿时笑容灿烂,天经地义道:“我可不怕吃苦!” 齐静春想着这一路行来,少年的泰然处之,便释然了,“走,带你去一个地方。虽然我齐静春不能帮你什么,但事已至此,让你渡过此劫,绝不算破坏规矩,其实本来就该补偿你一份机缘才对。” 少年懵懵懂懂。 两人来到老槐树下,不知为何,小镇内外寂静无声,唯有这棵老槐像是唯一的例外,树叶微晃,摇曳生姿。 齐静春站定后,脸色凝重,作揖后,抬头问道:“齐静春能否向你们求一片槐叶,让少年日后能够安安稳稳离开小镇,最少在三年内,不受那反扑而来的横祸灾厄?” 千年老槐,无声无息。 齐静春又问道:“齐静春坐镇此地五十九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还求不来一枚祖荫槐叶?何况少年本就是你们小镇人氏,诸位先贤,何以如此吝啬?” 老槐仍是没有回响。 此刻的寂静如同无声的讥讽。 你齐静春神通广大,可到底是这天地方圆中的一个,更是主持大阵枢纽的那个可怜人,我们就是不愿白白施舍这份香火情,能奈我何? 齐静春脸色阴晴不定,最后唯有叹息一声,低头望去,满怀愧疚。 少年咧嘴一笑,反过来安慰道:“陆道长说我只要去小镇南边,找到一个姓阮的铁匠,当他的学徒,就有希望活下去,齐先生,没有这……槐叶,相信也没啥问题的!” 齐静春笑问道:“真心话?” 少年挠挠头,腼腆道:“假的。” 齐静春会心一笑。 突然。 一片苍翠欲滴的鲜嫩槐叶,从树冠极高处,飘然坠落。 少年只是伸出手掌,树叶便自行落在他手心。 树叶上,有一个金色字体,一闪而逝。 齐静春有些惊愕,片刻之后,沉声道:“此字为姚,陈平安,你可愿意为姚家报恩,无论生死?!实不相瞒,哪怕没有这片树叶,你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这一点,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所以你千万要想清楚!” 少年问道:“是姚师傅的那个姚字吗?” 齐静春点了点头,“正是。” 少年双手合十,将槐叶轻轻夹在手心,抬头大声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只要是跟你有关的姚姓人,就像齐先生之前所说,哪怕他坠入井中,哪怕救人必死,但我陈平安必救之!” 天籁寂静。 齐静春笑道:“走吧。” 带着少年离去之时,悄然转头,望向槐树最高处,齐静春面露讥讽。 “姓陈”的槐叶并非没有,事实上还不止一两片,可是到最后,明知道此地即将崩坏,宁肯另寻宿主,哪怕不姓陈也无所谓,也仍是没有一份香火祖荫,愿意看好泥瓶巷的草鞋少年。 齐静春转回头,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打趣道:“如果是宋集薪、赵繇、顾粲这些人,像你之前那般发此宏愿,说不定就要引发天地共鸣了。” 少年笑容阳光,“那我可管不着,我只做好自己的事情。” 齐静春又问道:“这次是真心话?” 少年笑道:“是!” 第二十四章 相赠 桃叶巷的一栋宅子里,有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廊下的藤椅上,身边坐着位模样俏皮可爱的丫鬟,穿着鹅黄纹彩长裤,外边罩穿着浅罗碧色的纱裙,一边听着老人说故事,一边缓缓扇风。 老人突然开口问道:“桃芽,风呢,又打盹啦?不是吓唬你,若是在小镇之外的大家宅子,你这样偷懒,可是要挨罚的。” 没有任何回应,对下人一直优容宽厚的老人,正想继续调笑几句,脸色骤变,抬头望向远方,神情凝重起来。原来小院内,不仅是少女丫鬟所持之扇,没有丝毫动静,事实上就连无形的清风也静止了。老人赶紧屏气凝神,默念口诀,坐忘入定,以免在这场光阴长河的短暂逆流当中,白白折损修为道行。老人轻轻叹息,最为恪守规矩礼数的齐静春,也终于破例出手,如此一来,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铁锁井,身材魁梧的外乡年轻人蹲在不远处,使劲盯着轱辘车。但是眼角余光,却偷偷瞥向一位丰腴村妇的侧影,她正弯腰从井口中提起一只水桶,弧度惊人的臀部,沉甸甸坠下的胸脯,整个人略显夸张的曲线,玲珑毕露,身躯绽放出一股饱满麦穗的野性气息,让原本不过中人之姿的妇人,也多出一些别样韵味来。当年轻人意识到周围环境出现诡异静止后,他人没有动,只是壮着胆子,正视那幅妇人汲水的美妙画面,年轻人偷偷咽了咽口水,赶紧扭转身体,换了个蹲姿。 难怪师父说过,山下女子,是出林虎,功力大减了,可要是一旦带上山,就要成为称王称霸的座山虎,是会吃人的,师父喝酒之后,总说天底下的英雄豪杰,全输给自家的入山虎了,没一个例外。但是年轻人觉得出林虎就已经很厉害了,比如眼前那妇人,明明长得普通,却妖娆得让他心痒痒,要是她二话不说给他一耳光,完全不讲道理,年轻人觉得自己还是根本不敢还手,说不得妇人一笑,他还会跟着笑呢。 年轻人想到这些,就有些灰心丧气,低头瞥了眼裤裆,骂骂咧咧,“没骨头,难怪没骨气!” ———— 泥瓶巷内,宋集薪正在翻阅一本厚重陈旧的地方县志,宋集薪摸索出很多规律,例如大体上是每六十年一增补,所以宋集薪私下将此书取名为《甲子志》,还有就是小镇百姓在年少时被远房亲戚带出去后,几乎就没有人回到过家乡,好像很不喜欢落叶归根,属于墙里开花墙外香,很多家族姓氏就在外面开枝散叶,甚至成长为一棵棵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所以宋集薪又将其昵称为《墙外书》。 少年此时正在翻阅一页人物传,描述了一个叫曹曦的生平事迹,笔墨吝啬,是这本县志的又一特色,宋集薪翻来覆去看了最少七八遍,对于这本书早已滚瓜烂熟,所以如今闲暇时翻阅,只会拣选一些光怪陆离的人物故事,当做一位说书先生描述的演义传奇,真实性如何无从考据,宋集薪当然也不在意,他只记得那个身穿官服的男人,在赴京述职离开小镇之前,深夜独自来此,男人以一种无比郑重的态度,告诉少年要牢记一件事情,就是背诵记住书中每一个出现过的人名,以及成百上千个人数,和他们身后祖辈们在小镇的各自根脚,尤其是跟四姓十族的关系脉络。 此时宋集薪纹丝不动,就像小镇东南那些个破碎不堪的泥塑神像,一座座随意倒在草丛中、泥地里,无论风吹雨打,只是岿然不动。从窗户透过洒在书桌上的光线,保持一种反常的静止状态。 这栋宅子里,唯一能动的人和物,是婢女稚圭和那条不起眼的四脚蛇,她很早就察觉到异样,脑海中第一个冒出的想法,是去隔壁院子,找那个面瘫少女,骂她个狗血淋头,但是当婢女意识到那柄剑的存在后,便打消了这个诱人的念头。她先是来到自己少爷的房间,斜瞥一眼书页内容,看到“曹曦”两个字就嫌烦,便帮少爷向后翻了几页,看到有关“谢实”的篇幅后,才开心笑了笑。只不过很快她就悻悻然,又将书页翻回去,以免泄露天机,害得自己露了马脚,这些年来,精明城府的少爷不过是出于好奇,怀疑她的身份来历罢了,从未抓到过真正的确凿证据,她可不想在大功告成之际,功亏一篑,她跟随少爷经常要去乡塾,觉得读书人有些话,说得很虚伪混账,比如“舍生而取义者也”,有些话则说得还不错,比如“行百里者半于九十”,真是把道理给说通透了。 那条土黄色的四脚蛇,正趴在门槛上晒太阳,此时当它寂然静止,便恢复“真身”了,光线映照下,只见它流光溢彩,晶莹剔透,身躯通体像一块琉璃。 隔壁院子的屋内,黑衣少女宁姚陷入一种玄之又玄的胎息状态,不以口鼻嘘吸,如婴儿仍在胞胎之中,神气归根而止念。 雪白剑鞘内,飞剑如获大赦,缓缓出鞘后,它在主人四周轻快飞掠,小鸟依人之温驯亲昵,又有少女衣裙飘曳之美感。它并非胡乱飞行,而是灵犀画符一般,为正在疗伤的主人营造出一块最佳的风水之地,果不其然,没有丝毫呼吸迹象的少女,四周气息迅猛涌入她体内,她如鲸吞水,疯狂汲取这方天地间的本源灵气。于是这一刻,小镇的死寂沉沉,与这栋宅子的风生水起,构成鲜明的对比。 小镇外的南方溪畔。 有个五短身材的汉子,浓眉大眼,锐气逼人,袒胸露腹,手持铁锤正在打铁,一锤下去,火星四溅,满室光辉。 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空旷的屋子里随处乱窜,绚烂壮观。 一次抡捶,就能砸出一幅画面。 汉子对面,站着一个扎着条清清爽爽马尾辫的少女,身材娇小,她披了件黄牛皮质的罩袍,防止火星溅射到身上,寻常棉布衣衫,很容易被烧穿出一个个窟窿来。 当一次捶打之后,千万点火星,骤然间在屋内全部停滞。 马尾辫少女皱眉问道:“爹?” 汉子沉声道:“换你来锤打剑条,正好借此机会锤炼你的神意。” 少女放下那根老剑条,拨开身前两侧火星,火星被她随手挥退,牵一发而动全身,本该静止在光阴长河里的星火,不断撞击着火星,一次次相互撞击,使得屋内的光线,显得紊乱无比。 相比小镇内那些好似潜龙在渊的高龄前辈,一个个凝神屏气静心入定,少女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过于横行霸道了点。 尤其是当换成她来抡捶之后,势大力沉,动作迅猛,甚至比起经验老道的汉子,还要更加狂野不羁。 每一次捶打溅射出来的火星,在止境当中并不会消失,所以一次次叠加之后,密密麻麻的火星,如璀璨繁星,拥簇在空中。 铸剑之室,火星亿万。 男子死死盯住那根通红的剑胚子,沉声吩咐道:“心中默念《铸剑经》的撼龙篇!” 少女气势骤然下降,低声道:“爹?” 男人恼火道:“干啥子?” 少女气势再降,怯生生道:“中午吃得少了,肚子饿,捶不动了。” 男人更加火大,如果不是在铸剑,差点就要调教骂人,“明明是让你背书就跟要你命一样,找什么借口……他娘的,闺女你这胃口,饿也很正常,还真不是借口……” 少女偷着笑,嘴上说饿,其实手上动作没有丝毫减弱,刹那之间灵犀一动,少女大喝一声后,竭尽全力一锤砸下,鬼使神差道:“给我出来!” 这一次溅射出来的火星,极其繁多,尤为刺眼。 汉子脸上不露声色,心道:“成了。” ———— 顾粲家的院子,妇人缓缓醒来,头疼如裂,在孩子的搀扶下坐回长凳,截江真君刘志茂正在闭目养神,袖中拇指食指缓缓掐动。 妇人顾氏将儿子按在自己身边坐着,轻声问道:“仙长,怎么回事?” 老人没有睁眼,道:“老夫收了个好徒弟,你有个好儿子。顾氏你就安心等着母凭子贵吧。” 妇人大喜过望,热泪盈眶,抱住孩子,细细碎碎呢喃道:“孩子他爹,你听到了没有,我们顾粲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刘志茂突然咦了一声,惊讶出声,睁眼低头观看掌心纹路,好似岔开出来一条新路,自言自语道:“这是为何?不应该啊。少年没死,反倒是那仙家子弟,莫名其妙死了?” 老人不得不站起身,在院中缓缓踱步,掐指飞快,“废物!栽在一个市井少年的手里,云霞山辛苦积攒下来的千年声望,就此毁于一旦。” 妇人忐忑不安道:“老仙长,既然我们家粲儿已经拜师了,不如就放过陈平安吧?” 老人怒喝道:“妇人之仁!真要有一副慈悲心肠,你我初见时,就不该起杀心念头。这个时候来跟老夫装女菩萨,要脸不要脸?” 妇人被骂得满脸惨白,嚅嚅喏喏不敢说半个字。 老人犹不解气,伸手指着妇人大骂:“乡野村妇,见识短浅!以后顾粲随我返回书简湖后,你们母子相见的次数,绝不可太过频繁,以免妨碍了他的修行,可有异议?” 妇人赶紧摆手道:“不敢。” 老人眼神阴森。 妇人愣了愣,很快回过神,哭丧着脸,可怜兮兮道:“没有异议,绝对没有!” 老人使劲一挥袖子,冷哼道:“气煞老夫!” 先前眼见妇人还算有些别致风韵,刚刚有了将她收为贴身奴婢的念头,她便表现得如此俗不可耐,活该她错过一份有望步入修行门槛的福气。 老人突然如临大敌,环顾四周,果然此方天地被人为静止为“止境”了,止境是世间诸多小洞天的一种,陆地神仙、金身罗汉也休想开辟而成。 这种大神通,可谓登峰造极,虽说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那座大阵,但依然让人倍感敬畏。 试想一下,只要身处此方天地当中,任你是仙佛神魔鬼怪,来此皆需向我磕头,那是何种感受? 截江真君刘志茂做梦都想要达到此等高度。术高莫用?去你的鬼吧!刘志茂恨不得有此小洞天之后,将佛陀、道祖、儒教教主这三位的第三代弟子,全部拉进来,不敢说要他们低头弯腰,好歹大家一起平起平坐,同辈相称。 刘志茂毫无征兆地吐出一口鲜血,手心也鲜血溅射,像是被人用利器使劲割出一条血槽。 另外一只手上,也不由自主地显现出那只白碗,水面波纹混乱,黑线乱窜,四处撞壁。 老人没有丝毫犹豫,手心叠在手背,身为道家旁门中人,却以儒家作揖行礼,一弯到底,虔诚至极,颤声道:“书简湖青峡岛岛主刘志茂,恳请齐先生怜悯晚辈赤忱求道之心,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先生大人……圣人不记小人过!” 良久之后。 “速速离去!” 四字如春雷炸响在这位真君的耳畔。 刘志茂狂喜道:“先生放心,晚辈这就携带顾氏母子离开小镇。” 一直以晚辈自居的老人记起一事,小心问道:“敢问先生,晚辈身上这两袋子金精铜钱,应该如何处置?” 威严嗓音再度响起,“一人一物,刚好是两份机缘,留在院中即可。三十年内,你不许离开书简湖半步。” 刘志茂如释重负,这次总算没有那般谄媚,故意行儒生揖礼,而只是打了个庄重的道家稽首,“长者赐不敢辞,齐先生的大恩大德,晚辈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在这之后,齐静春的声音并未出现,止境也很快随之消失,刘志茂不废话,立即让顾氏带着顾粲随他离开小镇,顾氏正要说话,就被刘志茂一个凶狠至极的眼神瞪过去,吓得妇人噤若寒蝉,刘志茂掏出两只袋子,虽然心中有些恋恋不舍,但是这位志在一个名副其实真君头衔的旁门道人,仍是毫不犹豫地放在了长凳上,只是刚走到小院的时候,刘志茂突然问道:“你们家有没有留下什么老物件?” 顾氏茫然,鬼头鬼脑的顾粲立即提醒道:“爹不是留下个多宝阁嘛,就是藏在床底下吃灰的那个?” 刘志茂眼前一亮,二话不说就让妇人带路,去一探究竟。 既然那位圣人认可了顾粲本身即是机缘,那就意味着这个孩子可以带走属于他自己的机缘。 至于这些机缘的最终归属,在小镇上,恐怕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听齐静春的,但是到了书简湖,可就不好说了。 终于无人看管的顾粲等到两人进屋后,一手一把抓起两只袋子,轻轻拔出门栓,撒腿飞奔向泥瓶巷另一端。 屋内妇人顾氏跪在地上,探入床底去搬箱子,箱子不大却很沉,有些费劲,搬得她气喘吁吁。 结果她的丰盈臀部被截江真君狠狠踢了一脚,老人调笑道:“顾氏,你亏在后天保养上,不过就凭这个,在青峡岛做个二等丫鬟,有些勉强,不过当三等丫鬟,绰绰有余。老夫瞧你是瞧不上眼,不过青峡岛上,倒是有几位客卿散人,说不得好你这一口,到时候你可要好好争取,莫要羞怯,白白错失了一桩福缘。” 妇人身体微微僵硬,她此时大半身体仍在床底,看不清表情。 ———— 走到一条巷口,齐静春对陈平安说道:“蔡金简和苻南华,就交由我处置。如今你有了这片祖荫槐叶,就更不要看轻生死,好好活下去,才是对你爹娘最大的回报。至于之后云霞山、老龙城和截江真君三方势力,我不敢说他们永远不会找你的麻烦,但是十年内肯定不会来寻你的麻烦,运气好的话,你就一直是个市井平民,也能够三十年安然无恙。” 齐静春笑道:“也无需对小镇心存忌讳,以后……过不了多久,应该就再没有那些算计了。如果你想要二三十年安稳日子,不妨就在这里找个姑娘娶了,成家立业便是。如果想要去小镇之外,见识一下真正的天地景象,也是好事情。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我们读书人必须要做的事情,你以后就会发现,在小镇上是读书难,走路容易,到了外头,很多读书人是买书、看书、藏书都很容易,可就是不喜欢走远路,嫌吃苦,所谓的负笈游学,不过是乘车郊游罢了。” 少年惊讶道:“齐先生,走路也算吃苦?” 齐静春开怀大笑,“先不说小镇以外,只说身边好了,你见过福禄街、桃叶巷有几个同龄人,跟你这样漫山遍野乱跑的?” 少年点头道:“还真是。” 齐静春想了想,伸手拔出插在发髻上的一根碧玉发簪,弯腰递给贫寒少年,“就当是离别赠礼好了。并非贵重物件,更非仙家物品,放心收下。其实我与你一样,曾是陋巷少年,发奋苦读,经历重重磨难、坎坷,当然也有种种际遇,这才进入山崖书院,拜师求学的那段时光,是我齐静春这辈子最开心的岁月,后来先生出山之时,便交给我这根簪子,算是对我的一种期许和嘱托,只可惜如今回头来看,这么多年来,我做的一直不好,相信如果先生在世的话,一定会失望了。” 少年哪里敢接下这份礼物。 这根碧玉簪子,似乎还蕴含着齐先生和他先生的师徒情谊,情意重不用说,何况礼也不轻啊。 少年再没见识,到底也是烧御用瓷出身的人物,对于一件东西的好坏,还是有些鉴赏力的。 齐静春温声道:“留在我这里,恩师遗物就要随我一起埋没了,还不如转赠给你。何况你其实是无功不受禄,我在小镇逗留了将近六十年,一直有个小心结,不得解开,可惜恩师已逝,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会得不到答案,是你无意间帮我解惑了,所以我将这根簪子送你,于情于理于礼,都很合适。陈平安,只能帮你求来一片槐叶,无法给你再多机缘了。” 少年双手接过那根材质普通的玉簪子,抬头真诚道:“先生已经做了很多了。” 齐静春一笑置之,眼见着少年被自己说服收下簪子,便少了一块心病,簪子确实普通平凡,可到底是恩师遗物,能够赠送给一个不辱玉簪铭文的少年,很好。 所以齐静春最后叮嘱道:“陈平安,记住,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你都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 第二十五章 离别 泥瓶巷一栋宅子外头,有个挂着鼻涕虫的顽劣孩子,正在凶狠踹门,骂骂咧咧,唾沫四溅,“陈平安!再不滚出来,我就找人砍死你,把你家一堆破烂都砸了!我知道你在家里,忙啥呢,难道是在跟宋集薪的小媳妇,跟稚圭在那个啥?大白天的,也不晓得照顾一下宋集薪的感受?好好好,不出来是吧,我走了,我可真走了啊?我这一走,你这辈子就崩想见着我啦,我那些宝贝,本来想着都留给你,陈平安!快出来啊!” 不知为何,骂到最后,孩子竟然带着点哭腔,狠狠将两条鼻涕虫抽回老窝。 顾粲猛然间觉得脑壳一阵生疼,赶紧转身望去,看到那张熟悉面孔后,孩子破口大骂道:“陈平安!你大爷的……” 草鞋少年脸色不太好看,顾粲赶紧见风转舵地补了一句,“身体还好吗?” 行云流水,转折如意,毫不生硬。 习惯了这兔崽子的没心没肺,提着个新陶罐的陈平安没好气道:“好不好,你还不知道?” 顾粲意识到自己还有正事,赶紧把陈平安扯到院门口,然后将两只绣工精美的袋子,一股脑塞到陈平安手里,孩子压低嗓音问道:“还记得我去年跟你要的那条小泥鳅不?” 陈平安一头雾水,拿着沉甸甸的袋子,东西并不陌生,当时强行买走那条金色鲤鱼的锦衣少年,事后就专程送了一袋子铜钱给自己。陈平安四处张望,泥瓶巷两头并无行人,仍是赶紧开门,把顾粲带进院子,将陶罐放在一旁后,直截了当问道:“有外乡人跟你买那条泥鳅,对不对?!顾粲,我劝你千万别卖!打死都别卖,你不是想着以后让娘过上好日子吗,你一定要留着那条泥鳅,知不知道?!” 顾粲哇一下就哭出声,双手抓住陈平安的袖子,哽咽道:“我想把泥鳅还你的,可是娘亲不让,还打了我一耳光,娘亲从小到大都没打过我,还有那个说书先生,不知道是神仙还是鬼怪,吓人得很,先是把我给带到了白碗里,然后那条泥鳅一下子就变得很大很大,比我家大水缸还要粗很多很多……” 陈平安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巴,脸色严肃瞪眼道:“泥鳅送给你了,就是你的!顾粲,你还想不想以后让你娘亲过好日子?能每天都吃上肉,让你娘用上胭脂水粉,买那种摸上去滑溜溜的绸缎衣裳?” 顾粲抽了抽鼻子,使劲点头。 陈平安松开手,蹲下身,问道:“两袋子钱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偷拿出来的?” 顾粲眼珠子一转,刚想骗人,陈平安跟他关系实在是再熟悉不过,小王八蛋撅起屁股就知道拉什么屎,直接又赏了顾粲一个板栗,厉色道:“拿回去!” 顾粲犟脾气也上来了,“就不!” 陈平安给气得脸色铁青,扬起手就要来个货真价实的板栗,只不过看到孩子死犟死犟的表情,陈平安又有些心软,缓了缓语气,想了想,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 顾粲就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不否认这个孩子平时让人恨得牙痒痒,但确实聪颖早慧得很,从老槐树到铁锁井,再到泥瓶巷院子,把那个说书先生要收他为徒的奇遇,给陈平安说清楚明白了。陈平安这一刻心里大致有数了,顾粲多半就是小镇上自己得到祖荫槐叶的人物之一,祖坟冒青烟也好,像齐先生陆道长所说有机缘福气也罢,顾粲应该是会被那个说书先生带离小镇。但是一想到那个截江真君刘志茂,陈平安就心弦紧绷,按照齐先生的说法,此人品行实在低劣,更想将自己除之后快,不惜用上了仙家神通来陷害自己和蔡金简,顾粲认了此人做师父,真是好事?不过退一步说,此人愿意收顾粲为徒,而不是坑蒙拐骗,或是强买强卖,是不是可以说明顾粲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鬼灵精怪的孩子眼珠子急转,趁着陈平安想问题的时候,冷不丁抓起陈平安手里的两只钱袋,一下子砸向屋内,然后转身就跑。 结果被陈平安一把抓住后领口,扯回原地。 顾粲双手抱头,可怜兮兮的模样。 陈平安虽然把孩子强行拽回来,但是如何处置,犹豫不决,涉及到的事情太大,陈平安很怕做出错误的选择,害得顾粲和他娘亲被连累。 若只是自己的事,这个无依无靠的草鞋少年,恐怕就要干脆利落很多。 黑衣少女不知何时已经下床,站在门槛后头,“我娘曾经说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个孩子一看就是祸害遗千年,以后也不缺狗屎运的那种人。” 顾粲眼睛一亮,赶紧把两条鼻涕擦掉,咧着嘴,露出缺牙的光景,笑脸谄媚道:“姐姐你长得真俊,长得跟我家二姐一模一样!这里地方小,去我家坐坐?” 陈平安无奈道:“你娘啥时候改嫁给你爹的?” 被拆穿后的孩子立即翻了个白眼,换了一种脸色和语气,啧啧道:“陈平安,可以啊出息了,啥时候拐骗了个婆娘回家?要闹洞房吗?可惜我是赶不上了,要不然我一定蹲墙角根,听你们在床上神仙打架……” 陈平安一巴掌按在顾粲的脑袋上,对黑衣少女歉意道:“他就这样,别生气。” 少女瞥了眼孩子,“熊样!” 顾粲正要发挥一下家传本事,察觉到自己脑袋上的手掌,悄悄加重了力道,立即病恹恹的,有气无力道:“姐姐你长得这么水灵,说啥都对。” 黑衣少女没搭理这孩子,转头望向陈平安,含有深意道:“那两袋子铜钱,你最好收下,省得以后反目成仇。而且这孩子将来一旦修道有成,你今天不让他少一些愧疚,极有可能害得他道心不稳,导致外化天魔乘隙而入。” 这话顾粲爱听,对那位姐姐伸出大拇指,“头发长,见识也长,果然比隔壁某个小娘们靠谱儿!” 黑衣少女挑了挑眉头,竟是欣然接受。 泥瓶巷远处,响起一声火急火燎的怒吼,“顾粲!” 孩子脸色微白,“走了走了,陈平安,我走了啊!” 嘴上说要走了,其实孩子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抓住陈平安的五指愈发用力。 可能在潜意识里,顾粲早已把陈平安当做娘亲之外,唯一的亲人了。 陈平安带着孩子走出院子,蹲下身,悄悄说道:“顾粲,记得小心你师父。还有,照顾好你娘亲,男子汉大丈夫,你娘亲以后只能靠你了,别总让她担心。” 顾粲嗯了一声。 陈平安又说道:“到了外边,多做事少说话,管住自己这张嘴巴,吃些亏就吃些亏,别总想着嘴上讨回便宜,外边的人,不像我们,会很记仇的。” 孩子红着眼睛,唱反调道:“我们这边的人,也很记仇的,就你不是。” 陈平安哭笑不得,一时无言。 陈平安猛然惊醒,沉声问道:“顾粲,你有没有拿到一片槐叶?” 如果没有的话,陈平安不觉得顾粲是得了仙家机缘,说不定那说书先生的到来,就是一张催命符。 孩子一听到这个就来气,哗啦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大把,习惯性骂娘道:“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混账,偷偷往我兜里塞了这么多破烂叶子,我也是刚才偷溜出家的时候,藏那两袋子钱才发现的,不是赵小胖,就是刘梅那丫头片子!要是给我娘洗衣服的时候看到,可不又得骂我不省心了!亏得我这就要离开,不然看我不偷偷往他们茅坑里砸石头……” 孩子骂得起劲,陈平安先是目瞪口呆,然后如释重负,眼见这家伙要使劲往地上丢,赶紧阻止这孩子的举动,无比神情凝重道:“顾粲,收好它们!一定要收好!如果可以的话,这些槐树叶子,最好连你娘亲也不要给她看到,这很有可能是为了她好。” 孩子茫然,但仍是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下子我是真的放心了。” 顾粲突然身体前倾,使劲用脑门磕了一下陈平安的脑袋,呜咽道:“对不起!” 陈平安揉着他的小脑袋,笑骂道:“傻样!” 顾粲突然在他耳畔窃窃私语。 陈平安愣在当场。 孩子转身跑开,一边慢跑,一边转头挥手,“听那老头子说,要带我和我娘去一个叫书简湖青峡岛的地方,以后你要是混得媳妇也娶不起,就去找我,不是我吹牛,隔壁稚圭这种姿色的臭婆娘,我一送就送你十七八个!” 陈平安站在原地,点了点头。 也有些伤感。 毕竟顾粲这个家伙,就像是他的弟弟,所以什么事情,陈平安都愿意让着顾粲。 草鞋少年望着那个孩子渐渐远去的身影,怔怔出神。 他的人生总是这样,真正在意的人,好像如何也挽留不住。 泥瓶巷里的少年咧嘴一笑。 老天爷挺小气的。 隔壁院门轻轻打开,走出婢女稚圭,她亭亭玉立,如一株池塘里的荷花。 陈平安问道:“先前顾粲说你坏话,都听见了?” 她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道:“就当没听到,反正我也吵架吵不赢他们娘俩。” 陈平安有些尴尬,只好帮顾粲那个兔崽子说好话,打圆场道:“其实他心眼不坏的,就是说话难听了点。” 稚圭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顾粲心眼好坏,我不知道,她那个寡妇娘亲,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很确定。”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跟她现学现用,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她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陈平安,你真不后悔?” 陈平安愣了愣,“啥?” 稚圭见他不像是装傻扮痴,她叹了口气,转身返回院子,关上木门。 眼力极好的陈平安一直站在巷中,终于看到远处顾粲家院门打开,走出三人,其中母子二人各自背着大小行囊,缓缓走向泥瓶巷另一头。 陈平安甚至清晰看到,那位说书先生转过头,瞥了自己一眼,笑意玩味。 在三人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后,陈平安回到自己院子,看到黑衣少女竟然已经能够自己坐在门槛上。 她的身子骨是铁打的不成? 陈平安先将齐先生赠送的玉簪子,以及顾粲拿来的两袋子铜钱,都放在桌上,然后开始烧水、抓药、煎药,熟门熟路,不像是窑工出身,反而像是在药铺里待了很多年的伙计。 黑衣少女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开口询问,百无聊赖的她起身来到桌旁,想了想,又自顾自将陈平安藏在一只瓶肚里的钱袋拿出来。 她坐下后,桌面上摆着三袋钱和一根玉簪,当然还有一把识趣“龟缩”在角落的灵性长剑。 陈平安没阻拦她取钱,但是转头叮嘱道:“玉簪是齐先生送给我的,宁姑娘你小心些。” 大概是生怕少女不上心,陈平安又赧颜提醒道:“真的要小心。” 少女翻了个白眼。 三袋子金精铜钱,迎春钱,供养钱,压胜钱,很巧,刚好凑齐了。 少女一手托着腮帮,一手伸出手指,拨弄着三枚铜钱,随口问道:“你的事情如何了?能不能跟我说说?” 陈平安蹲在窗口那边的墙根,小心盯着火候,时不时翻看一下三张药方,听到问话后,“合适说吗?” 少女皱眉道:“你都混到这般凄惨田地了,还担心我听了秘密后,被谁杀人灭口?陈平安,不是我说你,实在是你这种烂好人,我劝你这辈子都别离开小镇,否则怎么死都不知道。” 少女很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这种古板性格的少年,哪怕是一位兼具罗汉金身、天君道术的强大剑仙,只要丢到她家乡那边,一年之内必死无疑,而且尸骨无存。 草鞋少年乐呵呵道:“那我就给你说说看?” 少女用三根手指按住三枚铜钱,在桌面上抹来抹去,“爱说不说。” 陈平安便将齐先生出现之前的事情经过,跟少女说了一遍,之后的事情,选择性说了一些。 少女听完之后,云淡风轻道:“那截江真君刘志茂,显然是罪魁祸首,不过蔡金简和苻南华,也都不是什么好鸟,若不是齐先生出来捣糨糊,你以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三方势力的围剿捕杀,说句难听的,杀你真的很容易,如果不是在小镇上,别说刘志茂,就是那个云霞山的女子,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你碾压得魂飞魄散。” 陈平安点头道:“我知道。” 少女气呼呼道:“你知道个屁!” 陈平安没有反驳,继续煎药。 她问道:“你之所以有这场劫难,全是因为那条泥鳅,为什么不告诉那个孩子真相?” 陈平安这次没有沉默,也没有转头,坐在小板凳上,低头看着青红色的火焰,轻声道:“这样做不对。” 少女欲言又止,最后望向那个瘦弱背影,感慨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的拳头不硬的话,就没有人会在乎你的对错。” 少年摇头道:“不管别人听不听,道理就是道理。” 他好像有些不确定,便转头笑问道:“对吧?” 少女怒目相向,“对你个大头鬼!” 少年悻悻然重新转过头,继续熬药。 黑衣少女,叫宁姚的外乡姑娘,拿起那根碧玉簪子,凝神望去,发现篆刻有一行小字。 她瞥了眼叫陈平安的少年。 簪子上有八个字,便是仅算粗通文墨的少女,也觉得极为动人。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第二十六章 好说话 煎药是一件像是线穿针眼的细致活,陈平安做得有板有眼,沉浸其中,少年身上散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 不过黑衣少女不是个耐心好的,事实上除去练刀练剑,少女对什么事情都不太提得起兴趣,小小年纪便背井离乡,独自游历四方,很粗糙地活着,所以对家徒四壁的少年小宅,她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实在是她自己风餐露宿多了去,风里来雨里去,原本再精致讲究的人,也会变得很不讲究。 少女问道:“你的左手没事了?” 左手用棉布条包扎的陈平安,正用双手端来一碗药,在少女接手后,笑道:“没事,我回巷子之前,找了些草药捣烂,给伤口敷上了,以前我当窑工那会儿的跌打割伤,都用这个,百试百灵,是很久之前杨家铺子一个老人告诉我的秘方,不过我当初答应老人不许外传,要不然宁姑娘你走南闯北,说不定用得着,你要是想要,我可以去找找杨家铺子的老人,跟他求一求。只是今天去药铺比较急,也没见着那位老人,只希望他是临时走开了。” 少女喝药的时候,那双不似柳叶似狭刀的长眉,微微皱了一下,但仍是面不改色地喝完药汤,将瓷碗还给一旁等待的草鞋少年后,嘀咕道:“烂好人,难怪穷得叮当响,活该被人欺负。” 不等少年反应过来,少女又添加了一句,“别介意,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 少女大概不知道,后边这句话更伤人。 陈平安欲言又止。 黑衣少女用拇指擦拭掉嘴角的药汤残渍,然后端正坐姿,一本正经道:“如今坐镇此方天地的圣人,也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学塾先生,虽然有心帮你收尾,好让你今后性命无忧,但是你要知道,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哪怕是圣人也不例外。更何况那位齐先生的处境不太妙,有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意思,怕就怕他之后管不着你的生死,我宁姚为人处世,滴水之恩,也会涌泉相报,瞪我一眼,就要睚眦必报!” 人力有尽时,涌泉相报,睚眦必报,泥菩萨过河…… 此时少女的内心,充满不为人知的骄傲,听听,我这番话说得是不是很有学问? 只可惜陈平安隔壁,就住着位学识不浅的读书种子,几乎每天清晨黄昏两次,邻居就要诵读圣贤书以明志,按照宋集薪自己的说法则是“吾善养浩然气”。所以陈平安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于读书人文绉绉的那套说法,并不陌生,即便有些晦涩词语,通过上下文来解析,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少女死死盯着陈平安,试图从少年脸上寻找出震惊、仰慕和疑惑,可陈平安偏偏是一脸“我听明白了,姑娘你接着说”的欠揍表情。 少女很是灰心丧气,本来意气风发的神采,锋芒锐减,没好气道:“比如你救了我一命,我事后自会帮你杀掉老龙城的苻南华,或是书简湖的刘志茂,但是你想要两个都杀的话,永绝后患,就得破财消灾,因为咱俩一场萍水相逢,可没那么深厚的情分,所以你需要用一袋子金精铜钱,作为报酬。” 少女很快用手指了指那袋子迎春钱,“比如这袋,我就很喜欢,其它两袋子供养钱、压胜钱的铜钱样式,不好看,铸文也不讨喜。” 接下来少女微微扬起下巴,“如果在做成这笔买卖之外,你愿意支付给我两袋子铜钱,我就帮你摆平老龙城和云霞山。当然,如果我早早死在刘志茂手里,一切休提,毕竟我现在修为不高,武道九境,才刚刚跻身第六境,作为纯粹武夫的体魄坚韧程度,还不成大气候,至于修行登山的十五重楼,十五层境界,更是只到达中五境里的龙门境,丹室之内,我有六幅图案,尚未成功画龙点睛,也未让天女飞天……” 这下子陈平安是真的听迷糊了,一头雾水。 少女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境界低下,一直被她引以为耻,陈平安这种“姑娘你再给我解释解释”的痴呆模样,无疑是戳中了少女的最伤心处。 看到少女阴沉的脸色,陈平安就是傻子也知道形势不妙,赶紧转移话题,“为何姑娘你先前伤得那么重,现在就像痊愈大半了?” 少女眉目低敛些许,双手环胸,嗓音沙哑道:“当时的确是快死了,如果陆道长没有救下我,我就要……反正我欠了你一个天大人情,我更不该趁火打劫,让你拿出三袋子金精铜钱。我宁姚的一条性命,哪里是刘志茂之流可以媲美的,所以是我不对,你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等我离开小镇之后,我会尽力而为,争取帮你解决那些后顾之忧,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宁姚只会量力而为,不会心知必死依然去跟人拼命……换命。” 大概是少女的低头认错,太过稀罕难得,所以她心情极其失落。 陈平安问道:“供养钱是哪袋子?” 少女指了指其中一只金黄绣袋。 陈平安从里头拿出三枚铜钱,握在手心后,用手臂将三袋子横推到少女身前,笑道:“这些,送给你了。” 少女目瞪口呆,久久回神后,问道:“陈平安,你小时候脑子被门板夹过?” 陈平安无奈道:“没有,小时候帮人放牛的时候,经常被牛尾巴甩过。” 少女蓦然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质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陈平安呆若木鸡。 少女咧嘴一笑,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道:“眼光不错!” 然后她弯曲大拇指,指向了自己,神采奕奕道:“但是我可不会答应,我宁姚喜欢的男人,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仙,全天下!最厉害!大剑仙!什么道祖佛陀,什么儒家至圣,在他一剑之前,也要低头,都要让路!” 陈平安涨红了脸,挠挠头道:“宁姑娘你误会了,我没喜欢你啊……” 少女一挑眉毛,想了想,她身体前倾,眯起一眼,抬起一手,拇指食指之间空出寸余距离,心虚问道:“这么点喜欢,也没有?” 陈平安斩钉截铁,语气坚定道:“没有!宁姑娘你放心!” 少女收回手,重重叹了口气,怜悯道:“陈平安啊,你以后就算侥幸娶了媳妇,多半也是个缺心眼的。” 陈平安坐在桌对面,开心笑道:“只要她人好就行。” 少女对此不置可否。 混吃等死,小富即安,飞黄腾达,就像她娘亲所说的,是因为各有各的缘法,未必有高下之分。 只不过她爹对此也有不同意见,命里无时莫强求,不强求,并不意味着一点都不求,求还是要求一下的,如果最后仍是求而不得,则是另外一回事。 当然这些话,她爹是绝不敢跟她娘当面说的。 陈平安随口问道:“宁姑娘也是来咱们小镇求机缘来的?” 少女没有任何藏藏掖掖,回答道:“我耗尽所有奇遇积攒下来的家底,加上一个人情,才换来进入小镇的这个名额,不过我跟那些人不一样,我不求什么机缘气数,只是想着让人帮我铸一把剑,最好能够合我的心意,至于锋利不锋利,能否承载海量剑气,是很其次的事情。” 陈平安疑惑道:“铸剑?” 少女说道:“就是那个打铁的阮师傅,他在你们这儿名声很大,还有个‘铁打不动’的规矩,每三十年只铸一把剑,他之所以愿意来此顶替齐静春,就是觉得此地适合开炉铸剑,我去碰碰运气,看他愿不愿意为我铸剑。实在不行的话,我也没辙,就当自己运气不好。” 陈平安笑道:“好人有好报。” 少女有气无力道:“没辙。” 她瞥了眼少年,“你左手不疼?” 陈平安愣了愣,“疼啊。” 她怀疑道:“那你怎么看着不像啊。” 陈平安天经地义道:“我就算满地打滚,大喊大叫,也不会就不疼了啊。” 少女一拍额头,“真没辙了。跟我爹一个德行,不过你本事比他差远了。”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了,安安静静望向屋外的院子。 少女将那三袋子铜钱推回去,“我不要。” 陈平安收回视线,轻声道:“宁姑娘,你有没有想过,我留着它们,不一定是好事情。见过齐先生之后,我更加确定这点。” 少女决定一件事情后,就再不会更改了,摇头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跟我无关。我想好了,报答救命之恩一事,我以后一定会偿还,而且绝对不偷工减料,要对得起‘宁姚’这个名字!但是你在这些年,一定要好好的,别一不留神就死了。你只要熬过这段时间……” 一直很好说话的少年,第一次主动打断少女的言语,“救你的是陆道长,宁姑娘,所以你不用觉得亏欠什么,我如果当时不是觉得自己死定了,想着能够让陆道长为我爹娘多做点,否则我根本就不会开门。” 少女冷哼道:“那是你的事情!” 少年笑着重复她的话:“那是你的事情。” 大眼瞪小眼。 少女竟然率先败下阵来,自顾自头疼道:“假如你喜欢我,可我真的不能答应你啊。” 陈平安双手抱住头。 摊上这么个一根筋的奇怪姑娘,他也没辙啊。 此时有人从院墙爬入院子,会这么做的人不作他想,肯定是刘羡阳,他小跑到门槛后,正要扯开嗓子,像是突然给人掐住脖子,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陈平安赶紧起身,来到刘羡阳身边低声道:“我这两天能不能去你那边住,这位姑娘可能要住我这里。” 刘羡阳一把推开陈平安的脑袋,如苍蝇搓爪一般,搓手殷勤道:“姑娘,我家宅子大,物件也齐全,姑娘不嫌弃的话,去我家住,如何?” 背对两人的黑衣少女平淡道:“嫌弃。” 刘羡阳龇牙咧嘴,看着那个纤细动人的佩刀背影,不死心道:“姑娘,你是不晓得,之前就有两伙人在廊桥那边堵住我的路,哭着喊着求我把祖传宝物卖给他们,我都没答应,倒霉催的,那帮人害我差点被阮师傅骂死。我见姑娘你也是来小镇碰运气的外乡人吧,我刘羡阳虽然也未必卖给你,但是让姑娘过过眼,开开眼界,肯定没问题啊!” 宁姚依然冷漠道:“不需要。” 刘羡阳自顾自坐在原先陈平安的位置上,看到黑衣少女的容貌后,两眼放光道:“姑娘你别这么见外,我和陈平安挤在这破宅子就是了,姑娘你去我大宅子后,也就不会感到拘束了,好像连手脚都没地方搁放。” 宁姚板着脸回答道:“好意心领,人一边凉快去!” 刘羡阳也不觉得尴尬,起身道:“得嘞,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了解了解。” 刘羡阳把陈平安拉扯到门槛外,用手肘顶了一下少年,“咋回事?” 陈平安为难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就说我能不能去你那边住?” 刘羡阳白眼道:“这有啥能不能的,但是你得答应我,帮我盯着稚圭,千万别让宋集薪那个小畜生强行糟蹋了,到时候你可得帮我保住我未来媳妇的清白!”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别想!” 刘羡阳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就当你答应了。” 屋内黑衣少女突然转头说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天生的剑胚子?买瓷人之所以在你九岁的时候,没有带你出去,应该是想让你在这里汲取更多的灵气。这个选择,是对的。所以你在阮师傅那边,一定要抓住机会,让他收你为徒,记住,最少是入室弟子,最好是嫡传门生。至于关门弟子,不用奢望,你的根骨天资,还没有好到那个夸张地步的份上。” 刘羡阳笑着使劲点头,嘴上说着好的好的,然后回头望向陈平安,指了指屋里少女,然后指了指自己脑袋。 陈平安说道:“她说的是实话,你别不当真。” 刘羡阳不再嬉皮笑脸,沉默下来,低声道:“我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廊桥两拨人,你猜是谁领头带路的?是福禄街卢正淳那个龟孙子!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我又没掉钱眼里去,凭啥要跟他们做买卖,何况那件铠甲是我家一代代留下的老物件,我要卖了,以后在梦里梦着我爷爷,还不得给他骂个半死啊!” 陈平安听到这一切后如临大敌,“你要小心,卢正淳和那些外乡人,不好惹!” 少年转头问道:“宁姑娘,知道那些人的来历吗?” 黑衣少女点头道:“老人和女娃娃,来自正阳山,算是你们东宝瓶洲的名门正派,老人非人……总之,他比起苻南华或是蔡金简,要厉害百倍。妇人和他儿子,也不简单,其实能够结伴进入小镇的,当然不是一般有钱的有钱人了。那个妇人城府很深,小男孩也不像是个心思良善的,所以我劝你朋友,赶紧让阮师傅认了弟子,就等于有一张保命符傍身,在小镇上,靠山再高,背景再厚,也还没有人敢跟一位圣人掰手腕。” 陈平安又问刘羡阳,“你有没有把握做那个阮师傅的徒弟?” 刘羡阳有些纠结,吞吞吐吐道:“这不当时第一天去当学徒帮工,阮师傅看我的眼神,就跟姚老头那会儿差不多,估计是观察我一段时间再做决定,要不要收徒弟吧。只是……” 陈平安狠狠瞪眼。 刘羡阳讪笑道:“只是阮师傅有个宝贝女儿,特别能吃,把我给震惊到了,于是就稍稍玩笑了几句,没想到那闺女打铁的时候,抡起锤头来,那叫一个生猛霸道,偏偏平时又特别腼腆害羞,我哪里想得到她这么开不起玩笑,当时就把她给惹哭了,又不凑巧给他爹撞了个正着,看我的眼神就不对劲了,认徒弟保准没影了,不过反正我也没想着给人做牛做马当徒弟,伺候过姚老头一个怪脾气的,就够咱们受的了,我这不就想着在铁匠铺那边混碗饭吃嘛……” 陈平安抬头,黑着脸。 个子比草鞋少年高出大半个脑袋的刘羡阳,低着头,不敢正视少年。 这一幕场景,让宁姚感到有些疑惑不解。 这也是少女第一次看到陈平安真正生气的模样。 陈平安低声问道:“你经过老槐树那边的事情,身上有没有莫名其妙多出一些槐叶?” 刘羡阳摇头道:“没有啊,倒是那个老喜欢偷瞄妇人的算命道人,跟我说了些晦气话,我差点把他的摊子都砸了。” 陈平安脸色微变,眉头紧皱,转头望向屋内,问道:“宁姑娘,作为交换,三袋子金精铜钱,行不行?还有就是,会不会让你有大麻烦,这一点,请你务必事先说清楚。” 黑衣少女仔细想了想,“麻烦不小,但问题不大。不过这两天一定要小心,让你朋友别满大街乱窜,毕竟我眼下情况不太妙。” 她又说道:“两拨人,两袋钱。让阮师傅认徒一事,又一袋钱。总之做成几件事,我收几袋钱。放心,我既然答应下来,就算是有保底两袋的收成了。” 陈平安跑进屋子,赶紧将迎春钱在内的两袋钱,火速推给少女,“收下吧。” 少女本就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没有拒绝,收起两袋子铜钱后,皮笑肉不笑道:“天底下多得是往自己兜里搂钱的人,还有你这种喜欢当散财童子的?” 少年这一次没有反驳,点头笑道:“钱是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刘羡阳火急火燎道:“陈平安,你疯了吧,为啥把钱给她?整整两袋子铜钱,够你花多久了?”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的钱,你管得着?” 刘羡阳理直气壮道:“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吗?你想啊,我要是跟你借钱,你有脸皮催债要我还?” 陈平安不说话,陷入沉思。 刘羡阳也意识到自己的插科打诨,不合时宜,闭嘴不言。 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重。 陈平安开口问道:“宁姑娘,你真的不会因此……” 黑衣少女瞥了眼桌上的白鞘长剑,点头道:“没问题!” 之后她实在忍不住,说道:“婆婆妈妈,你烦不烦?你还说你不是烂好人?” 陈平安笑了笑。 刘羡阳想了想,没有说话。 高大少年最后把话藏在肚子里,心想姑娘你大概是没见过这家伙的另外一面吧。 陈平安很少有不好说话的时候,可一旦不好说话,陈平安真的会很不好说话。 他刘羡阳见过。 隔壁的宋集薪应该也见过。 第二十七章 点睛 在刘羡阳来到泥瓶巷没多久,小巷又来了个稀客,气度翩翩的青衫读书郎赵繇,颇有几分神似教书先生齐静春。 赵繇是小镇四大姓之一的嫡长孙,比起卢正淳那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同样出身富贵的赵繇,口碑就很好,小镇许多孤寡老人都受过少年的恩惠,若说这是书本上所谓“名士养望于野”的手腕,好像太高估赵繇的心志,有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毕竟少年从十岁起,就已是这般与人为善的心性,年复一年,并无丝毫懈怠。哪怕是福禄街看着少年郎长大的老人,也都要伸出大拇指,每次训斥自家子弟,总会把赵繇拎出来作为理由,这就使得赵繇在同龄人当中没有几个交心的朋友。 卢正淳那拨人心性自由,也不爱跟一个成天之乎者也的书呆子打交道,试想一下大伙儿兴致勃勃去爬墙头偷窥俏寡妇,结果有人在旁边念叨非礼勿视,岂不是大煞风景。总之,少年赵繇这些年喜欢跟福禄街以外的人打交道,大大小小的巷弄,他几乎都走过,除了泥瓶巷,因为这条小巷里住着宋集薪,一个让赵繇经常感到自惭形秽的同龄人。 不过真要说朋友的话,赵繇大概只认宋集薪这个棋友,虽说这么多年下棋一直输给宋集薪,但是胜负心归胜负心,想赢棋的执念归执念,对于天资高绝的宋集薪,赵繇其实心底一直很佩服,只不过赵繇有些失落,是因为直觉告诉他,宋集薪虽然跟自己嘻嘻哈哈,平时交往亲密无间,可好像从来没把他看做真正的朋友知己。 赵繇虽然之前没有拜访过宋集薪家,但是当他一眼看到某栋宅子,就知道这家肯定就是宋集薪的家门了,源于门口张贴的那幅春联,字极多,且一看就是宋集薪的字,理由很简单,委实是风格太多变了,几乎可以说是字字不同,例如“御风”二字,一气呵成,随心所欲,大有飘然之意。“渊”一字,水字边,尤为深意绵长。奇一字,那一大提起,气魄极大,雷霆万钧!国一字,又写得中正平和,如圣贤端坐,挑不出半点瑕疵。 赵繇站在院门口,几乎忘了敲门,身体前倾,痴痴望着那些字,失魂落魄,只觉得自己快要没了敲门的胆气。正因为他勤恳练字,临帖众多,才更加知道那些字里的气力之大、分量之重、精神之盛。 赵繇黯然伤神,掏出一只钱袋子,弯腰放在门口,准备不告而别。 这时候院门骤然打开,赵繇抬头看去,宋集薪好像正要和婢女稚圭出门,两人言笑晏晏。 宋集薪故作惊讶,打趣道:“赵繇你行此大礼,所欲何为?” 赵繇有些尴尬地拿起钱袋子,正要开口解释其中缘由,就被宋集薪一把拿走绣袋,笑嘻嘻道:“呦呵,赵繇是登门送礼来啦,收下收下了。不过事先说好,我是穷苦人家,可没有能让赵兄入法眼的礼物,来而不往就非礼一回吧。” 赵繇苦笑道:“这袋子压胜钱,就当是我的临别赠礼吧,无需往来回礼。” 宋集薪转头对自家婢女会心一笑,将钱袋子交给她,“看吧,我就说赵繇是小镇最懂礼数的读书人,如何?” 少女接过钱袋子后,捧在胸口,她笑得眯起双眼,很开心,稍稍侧身施了一个万福,“谢过赵公子,我家少爷说过,积善之家有余庆,行善之人有福田,奴婢在这里预祝赵公子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赵繇赶紧回礼作揖道:“感谢稚圭姑娘的吉言。” 宋集薪摸着后脑勺,打着哈欠,“你们不累啊。” 稚圭笑眯眯道:“若是每次都能拿到一袋子钱,奴婢施了一万次万福也不累。” 赵繇有些汗颜道:“要让稚圭姑娘失望了。” 宋集薪大手一挥,“走,喝酒去!” 赵繇一脸为难,宋集薪激将法道:“草包一个!读书只读出死板规矩,不读出点名士风流,怎么行?” 赵繇试探性问道:“小酌怡情?” 宋集薪白眼道:“大醉酩酊!” 赵繇正要说话,就被宋集薪搂住脖子拖拽离去。 婢女稚圭锁门的时候,那条四脚蛇想要偷偷溜出来,被她一脚踹回院子。 在她经过隔壁宅子的时候,悄然踮起脚跟,斜瞥了几眼,看到刘羡阳的高大身影,后者也发现了她,立即笑脸灿烂起来,刘羡阳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已经收回视线,快步走掉。 小镇有酒楼,只是真的不大,开销却不小,只不过赵繇毕竟是赵家子弟,风评又好,出了名铁公鸡的酒楼掌柜,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拍胸脯说不收一文钱,能够让两位读书人来小店赏脸喝酒,是他家酒楼蓬荜生辉了,两位公子收他钱才对。宋集薪立马就笑呵呵伸出手,当场就讨要银子来着,掌柜的悻悻然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说欠着欠着,明儿就让人给宋公子送几坛子好酒去。赵繇当时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掌柜的素来晓得泥瓶巷宋大少爷的古怪脾性,倒也没真生气,亲自给三人在二楼找了个雅静的靠窗位置。 宋集薪和赵繇说话不多,宋集薪也没劝酒坑人,这让原本视死如归的赵繇反而很奇怪。 从酒楼二楼窗户望去,正好能够看到十二脚牌坊的一块匾额,当仁不让。 宋集薪问道:“齐先生真的不跟你一起离开小镇?” 赵繇点头道:“先生临时改变了行程,说要留在学塾,教完最后倒数第二篇,《知礼》。” 宋集薪感慨道:“那么齐先生是要讲一个大道理了,为儒家至圣传授世人,告诉我们世间最初,是没有律法一事的,圣人便以礼教化众生,那时候的君主皆崇尚礼仪,认为悖理出礼则入刑,于是就有了法,礼法礼法,先礼后法……” 赵繇已经微醺,有些口齿模糊,问道:“你觉得对吗?先生又为何不干脆传授最后一篇,《恪礼》?” 宋集薪答非所问,“走出小镇之前,如山魈水鬼,神仙精怪,信则有,不信则无。至于齐先生怎么教,学生如何听,各安天命吧。” 婢女稚圭也喝了一杯酒,晕晕乎乎的俏皮模样,从头到尾都没看那座巍峨牌坊。 十二脚牌坊,石柱底座分别是龙生九子的九种异兽,之外便是白虎、玄武和朱雀。 小镇老百姓世代居住于此,早已见怪不怪了。 赵繇忍不住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站起身,道:“与君一别,希望再会。” 宋集薪想了想,也跟着起身,微笑道:“肯定会再见的,赵繇,莫愁前路无知己啊。” 两眼发花的赵繇咬着舌头,诚心诚意道:“宋集薪,你也早日离开小镇,天下谁人不识君,你一定可以的!” 宋集薪明显没怎么当真,摆手道:“走啦走啦,醉话连篇,有辱斯文。” 赵繇和宋集薪出了酒楼后,就分道扬镳,赵繇在离开之前,约莫是酒壮怂人胆,问了一句,“宋集薪,要不要去窑务督造官的官邸看一看,我能说服门房的……” 宋集薪冷着脸从牙缝蹦出一个字,“滚!” 赵繇黯然离去。 婢女稚圭看着那个背影,低声道:“少爷,人家也是好意嘛。” 宋集薪冷笑道:“世上好人的好心好意,到头来办坏事结恶果,少吗?” 她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个乏味无趣的道理,便不再坚持。 赵繇所住的福禄街在小镇北面,泥瓶巷在贫户扎堆的西边,宋集薪和婢女并肩走过牌坊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眼“气冲斗牛”匾额,如同迟暮老人了。 本名王朱的少女,笑不露齿。 赵繇回到福禄街的祖宅后,下人告诉他老祖宗在书房等他,必须马上过去,一刻也不能停,一身酒气的青衫读书郎立即头大,硬着头皮赶往书房。 赵家在小镇不显山不露水,富贵内敛,不像卢家那般气焰外露,喜欢自诩为书香门第,书房也很古色古香。 手持拐杖的老妪正站在一张书案旁,抚摸着桌面,她那张沧桑脸庞,满是伤感的追忆神色。 老妪闻到门外嫡长孙的浓郁酒气后,也不生气,笑着招手道:“繇儿,进来啊,杵在门口作甚,男儿喝点酒算什么,又不是喝马尿,不丢人!” 赵繇苦笑着跨过门槛,毕恭毕敬给老祖宗行礼,老妪不耐烦道:“读书多了,就是这点不好,条条框框的,搞得读书人一辈子都在鬼打墙,腻歪得很,就说你你爷爷吧,啥都个顶个拔尖,唯独与我说起大道理,絮絮叨叨,真是烦人啊,尤其那做派那神态,啧啧,尤为欠打,我偏偏说不过他,真是让人恨不得一拐杖砸过去……” 老妪突然自己被自己逗乐,哈哈大笑起来,“差点忘了,那会儿我可用不着拐杖。” 她笑问道:“怎么,是跟姓宋的小白眼狼一起喝酒?” 赵繇无奈道:“奶奶,跟你说多少回了,宋集薪很有才气的,悟性很高,学什么都快人一步。” 老妪嗤笑道:“他啊,聪明是最聪明了,只不过你爷爷生前早就三岁看老,看死了那小东西,想知道你爷爷是咋说的不?” 赵繇赶紧答道:“孙儿不想知道!” 老妪才不管宝贝孙子愿不愿意听,自顾自道:“你爷爷说啊,‘小小年纪,城府深重,只可惜败祖辈家声者,必此人也。’” 然后她指了指赵繇,“你爷爷还说,‘温良恭俭,初无甚奇,却倒是培子孙之元气者,必吾孙也!’” 老妪说完后,笑了笑,“死老头子,酸了一辈子,最后总算说了句顺耳的好话。” 有些疑惑的赵繇刚要说话,只听奶奶唏嘘感叹道:“老喽老喽!” 少年只得收回话,笑着上前挽住老妪的手臂,“奶奶寿比南山,还年轻得很。” 老妪伸出干枯的手掌,拍了拍宝贝孙子的手背,“比你爷爷强,读书不止会讲狗屁道理,也会说好话给人听。” 少年笑道:“爷爷是真有学问的,齐先生也说爷爷治学有道,解‘义’字,极有心得。” 老妪立即露出狐狸尾巴了,遮掩不住的得意洋洋,却要故作冷哼道:“那可不,也不看是谁挑中的男人!” 赵繇紧抿嘴唇,忍住笑。 老妪带着赵繇来到书案后的椅子旁,少年发现书案上,摆放着一座卧龙木雕,栩栩如生,只是不知为何,仔细观察后,就发现这条青色木龙,有眼无珠。 老妪拿起一支早已蘸满墨汁的毛笔,是一支由老槐枝制成木管的崭新小锥笔,双手捧住,颤颤巍巍递给嫡长孙。 在赵繇不明就里地接过毛笔,肩头一沉,原来是奶奶将手按在了自己肩上,他顺势坐在那张只有赵氏家主才能落座的位置上。 老妪向后退出一步,无比庄严肃穆道:“赵繇,落座!今天就由你替赵家列祖列宗,为龙点睛!” ———— 一尊尊破败不堪的泥塑神像,在荒草丛生的地面上,横竖歪斜,无人问津。 千百年来皆是如此,甚至会不断有泥像沦落此地,小镇百姓不止是对很多事物,见怪不怪,其实见到这些神像,也早就没有太多敬意了。 老人偶尔会唠叨几句,让自家孩子不要来这边玩耍,可是稚童孩子们仍是喜欢来此捉迷藏、捉蟋蟀等等,可能等到这些孩子长大成人,再变成了垂垂老矣的老人,也一样会跟孩子们说不要来此嬉戏,一代一代,就这么过来了,也无风雨也无波澜,平淡无奇。 只见这里,滚落的头颅,断裂的躯干,分开的手掌,好像被人勉强拼凑在一起,才堪堪维持大致原貌,但也仅剩下这点颜面了。 一个草鞋少年,从泥瓶巷那边匆匆忙忙跑到这里,他手心攥紧着三枚供养钱,当他来到这里后,一路绕来绕去,还碎碎念着,然后无比娴熟地找到一尊神像,蹲下身,环顾四周,并无人影,这才将铜钱悄悄放入神像破裂的缝隙中去。 起身后去找第二尊,第三尊,皆是如此作为。 少年离去之前,独自站在绿意郁郁的草丛中,双手合十,低头默念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希望你们保佑我爹娘下辈子不要吃苦了……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们告诉我爹娘,我现在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第二十八章 财迷 黄昏时分,陈平安返回小镇路过城东门的时候,看门的邋遢汉子,还在那里哼着曲子,正唱到“一寸光阴不可轻,荣华富贵皆可抛”,兴许是被草鞋少年的急促脚步惊扰,汉子睁开眼,刚好和小跑入门的少年对视,汉子看到是这个催债鬼后,扫兴至极,没好气挥手道:“去去去,你小子的光阴值个鸟钱,荣华富贵四个字,你要能有一个字沾边,就烧高香吧。” 陈平安跑过之后,高高抬起一只手掌,五指张开,使劲晃了晃。 显然是在提醒那看门汉子,他们两人之间,可是有着五文钱的香火情。 汉子狠狠吐了口唾沫,骂道:“也不是啥好鸟!” 少年身影很快消失,汉子抬头看了眼蔚蓝色的澄净天空,就像一层漂亮的釉色。 汉子揉着满是胡茬子的下巴,啧啧道:“齐先生说过一句诗,什么来着,好物,琉璃?” 一辆牛车缓缓驶出小镇,车上坐着一位有口皆碑的青衫读书郎,车夫是个神色木讷的中年汉子。 汉子立即招手,大声笑道:“繇哥儿,你先别忙着走,哥哥我有句话掉肚子里了,只记得好物、琉璃啥的,其它是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你小子学问大,给说道说道!” 神采飞扬的赵繇怀里抱着一只行囊,朗声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汉子伸出大拇指,“不愧是繇哥儿,学问顶呱呱,以后出息了,莫忘记回家乡看看老哥,说不得到时候还能代替你先生,给咱们小镇孩子当个教书先生,也很好嘛。” 赵繇愣了愣,随即抱拳微笑道:“承老哥吉言!” 汉子一高兴,从袖子里掏出只绣袋,一抖腕,高高抛给青衫读书郎,咧嘴笑道:“这么多年白让你写了那么多副春联,关键是你小子也厚道,从来不觉得麻烦,老哥看人从来没错,送你点小玩意儿,一路顺风!” 赵繇连忙接住钱袋,“后会有期!” 汉子笑着点头,朝少年的牛车摆摆手,只是却呢喃道:“难喽。” 草鞋少年向小镇深处走,赵繇的牛车则奔赴小镇以外的天地,彼此擦肩而过。 坐在树墩子上的汉子掰着手指头数着,“拎着竹篓金鲤鱼的大隋少年,泥瓶巷顾寡妇的崽子,再加上福禄街的繇哥儿,这就已经是三个啦。可是接下来还有那么多人,一头撞进来,还不得只剩下捡破烂的活计?要不然,我也趁机找个能揉肩敲背的孝顺徒弟?” 汉子伸出手扒拉一下皱巴巴的黝黑脸颊,嘿嘿笑道,“若是个盘儿亮、条儿顺的漂亮女徒弟,就最好了。嗯,脸蛋差些也能忍,可腿一定要长!” 这位小镇出了名的光棍汉子,双手抱住后脑勺,仰头望着天空,独乐乐偷着乐呵。在想到这些开心事后,便一下子没了忧愁,只觉得天地之间有大美。 ———— 陈平安离开泥瓶巷之前,就跟刘羡阳和黑衣少女约好了,到时候直接在刘羡阳家的宅子碰头,等到陈平安跑到刘羡阳家,门没锁,推门而入,到了正堂,看到刘羡阳正在用洁净棉巾清洗、擦拭那副祖传宝甲。 黑衣少女宁姑娘重新戴上了浅露帷帽,腰间佩刀,那柄雪白剑鞘的长剑,则被她随意拎在手里。不知为何,陈平安总觉得宁姑娘好像有些嫌弃这把剑。 桌上那件刘家代代相传的压箱底老物件,说是宝甲,在陈平安看来是真的丑陋吓人,巨大甲胄上,布满了枯树瘤子似的铁筋,更有五条并列的深刻抓痕,从左肩头一路倾斜向下,一直抹到右边腰间。 关于这一点,两个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象不出,到底得是多么庞大的山林猛兽,才能够造就这幅恐怖光景,后来朝廷多有封禁山峰,不得百姓进山砍柴烧炭,陈平安和刘羡阳几乎从不逾越禁例,很大部分原因便在这里。 陈平安有些奇怪,这副黑炭似的铁甲,丑归丑,但是刘羡阳是真打心眼将它当做了传家宝,哪怕是陈平安这样的交情,这么多年来也只给看了一回,不到半炷香就又小心翼翼搬回朱漆箱子,供奉起来。 不过眼见着刘羡阳时不时偷瞄黑衣少女的情形,陈平安有些释然,刘羡阳从来就是这种德行的人,见着好看的女子就管不住眼睛,但他其实不是真的喜欢心动,只是喜欢显摆炫耀,比如以前夏天在廊桥那边,在小溪里光膀子洗澡,若是有提着秧苗或是牵着黄牛的同龄少女经过,刘羡阳是必然要来三板斧的,先火烧屁股地爬上岸边的大青石上,然后大声咳嗽——宋集薪对此点评为“昭告天下”,最后再一个扎猛子。眼力很好的陈平安,其实看得清楚远处少女们的眼神、脸色,所以一直很想告诉刘羡阳真相,那些相貌好看的姐姐们,有翻白眼的,有嘀嘀咕咕骂人的,更多就是根本视而不见,唯独就是没有眼睛一亮、觉得你是一条英雄好汉的。 当然,后来刘羡阳看上了宋集薪的婢女稚圭,莫名其妙就深陷其中,在那之后,高大少年好像眼里头就再没有其她的漂亮女子了。哪怕此时此刻跟黑衣少女摆阔绰,也更多是希望傲气冷漠的少女,不要小看他,别以为挎着刀提着剑,就能拽得天王老子似的,我刘羡阳的这件传家宝,那也是小镇独一份。 帷帽少女等到陈平安后,环顾四周,最后将长剑横放在一只彩绘戗金花卉的老旧博古柜上,彩漆斑驳翻裂,她为了给长剑腾地方,挪开许多瓶罐杂物,发现柜子后壁镶嵌有一幅图案,一株金色桂树,正值圆月当空。 少女转头说道:“剑放在这里,你们不要动它,否则后果自负,我没有开玩笑。” 刘羡阳忙着擦拭宝甲,时不时低头呵口气,直接用手臂轻轻摩挲,已经真正乐在其中了。 陈平安承诺道:“一定。” 少女对刘羡阳说道:“这只柜子不值钱,但是这幅金桂挂月的镶嵌图案,你别轻易贱卖了。” 刘羡阳头也不抬道:“那玩意儿,我打小就不喜欢,姑娘你要中意,自己刮下来便是。” 黑衣少女当然作此焚琴煮鹤之举,她只是好奇问道:“这幅图案的材料是什么?” 刘羡阳回头瞥了眼,“好几百年的物件了,我哪晓得,就连我爷爷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 陈平安轻声道:“应该是从小溪滩里捡来的石子,有很多种颜色,不过刘羡阳的长辈,当年肯定是只拣选了金黄色的,先碾碎了再粘在一起。我们把这种石头叫蛇胆石。” 黑衣少女问道:“石子?溪里多不多?” 陈平安笑道:“宁姑娘你要是想要,我能给你一天捡一大箩筐来,我们这边没谁待见这个,就顾粲喜欢,经常自己一个人去捡。” 黑衣少女叹了口气,深深望着泥瓶巷的贫寒少年,“住在金山银山上的穷光蛋啊。” 陈平安惊讶道:“这种石子在外边,值钱?” 她扶了扶帷帽,说道:“价格高低,也看落在谁手里,除此之外,哪怕落入懂行的人手上,成不成,还要看运气。运气好,一颗就够,运气不好,堆积成一座山的石子也不成事。不过不管如何,是值钱的,而且很值钱。就是不知道能否带出小镇,这点很关键。” 刘羡阳插了一句话,“这石头有一点比较古怪,只要拿出小溪之后,一旦风吹日晒,颜色就会变淡,尤其是下过雨雪之后,掉色掉得更厉害。除此之外,就没啥了。” 少女惋惜道:“果然如此。”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要不然我明天去捡一大箩筐回来,试试看?万一有例外的呢?” 少女摇头道:“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刘羡阳已经将那具宝甲搬回屋内藏好,此时斜靠着房门,笑道:“陈平安是个大财迷,说不定今晚就要去小溪摸石头去了。” 少女撂下一句,“走了。”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转头问道:“簪子和药方,我会替你妥善保管。不过明天还是需要你去泥瓶巷,帮着熬药。”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 她想了想,脸色凝重,提醒道:“跟我差不多时候进入小镇的这拨外乡人,最厉害的,应该就是正阳山的那个老头子,这趟是专程护送小女孩的,接下来才是打伤我的那个大隋宦官,之后是带走顾粲的刘志茂,那个笑里藏刀的妇人也别小觑。所以你们只要遇上正阳山那个老家伙后,尽量别争执,可一旦起了冲突,只管拖延时间,不许跟人动手,不要有任何侥幸心理,一定要拖到我出现为止。” 刘羡阳低声道:“在咱们地盘上,这些个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佬,真敢杀人不成?”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敢。” 刘羡阳咽了咽口水。 陈平安突然问道:“还记得陆道长……,也就是那个摆摊的算命先生,是怎么跟你说的吗?” 刘羡阳一阵头大,使劲回忆之后,抓耳挠腮道:“这我哪里记得清楚,只知道是些不好听的晦气话,反正就是说什么有大祸、要烧香之类的,乱七八糟,我当时只当他是胡说八道,坑人骗钱的……” 陈平安转头望向黑衣少女。 少女恶狠狠道:“他自己记不牢签文,我怎么给他解签?真当我是神仙啊!” 陈平安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不通宁姑娘为何突然如此恼火。 少女大步离开宅子。 比来时的慢慢悠悠,雷厉风行了许多。 佩刀少女走在宽敞巷弄,心想是不是回头抽空找几本书啃啃? 少女一想到自己以后行走四方,干脆利落地飞剑斩头颅之后,再来几句慷慨激昂的即兴诗词,哪怕四下无人,她也觉得真的很帅气啊! ———— 正当少女充满憧憬的时候,一个熟悉身影飞一般擦肩而过。 “宁姑娘明天见啊。” 嗓音落地的时候,身影几乎已经在小巷尽头了。 草鞋少年,背着箩筐,健步如飞。 少女呆若木鸡,喃喃自语:“真有这样的财迷啊?” 第二十九章 狐魅 少年一路踩着细碎星光,出了小镇一直往小溪去,虽然是在夜幕里,可是陈平安跑得不比白天慢。陈平安刻意绕开了水位最深的廊桥位置,那边溪水要远远高出其它地方,陈平安拣选了一段溪水仅仅没过膝盖的溪流,他摘下背后那只竹编大箩筐,弯腰拿起藏在里头的一只小竹篓,紧紧系挂在腰间,脱掉草鞋,卷起裤管,这才下水去摸石子。 他左手被碎瓷割破的伤口还刺心疼,自然不能浸水,少年就只能用右手在小溪里翻翻捡捡,其实干涸河床的石子最容易拾取,但是就像刘羡阳所说的那样,颜色会褪得厉害,如今陈平安从黑衣少女那边粗略知晓了其中玄机,并不难理解,觉得这些石子,其实就像是早年自己跟随姚老头翻山越岭,四处嚼尝各座山头的土壤,看似平常的泥土,有些地方哪怕隔着一座山头,到了嘴里,就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姚老头说这叫树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窝成了佛,一把抓在手里的泥,只要离开了原本的土地,很快就会变味。 小溪没有名字,小溪里那些大如拳头、小若拇指的石子,五颜六色,可小镇百姓,世世代代见惯了它们静静躺在清澈的溪水当中,自然没谁觉得是什么稀罕玩意,谁要是往家里搬这些石头,肯定要被当成傻子,吃饱了撑着,有这份气力,不去多干点农活,不是傻子是什么。 弯腰蹚水的陈平安不断搬开、翻动溪底的大石块,已经捡了七八颗石子放入竹篓,大一不小,颜色各异,石子皮色有像秋天高挂枝头的金黄橘子,也有白皙细嫩得像是婴儿的肌肤,还有一团漆黑,而且黑的发亮,还有鲜艳得像是大红桃花,又以虾背青的颜色最多,不一而足。 这些村野俗名叫蛇胆石的石子,多半不大,握在手里滑腻沉重,如果是白天在阳光下高高举起,或是深夜烛光映照,石头内在的肌理纹路,纤毫毕现,隐约如丝,如细微的蛇鱼蜿蜒,稍稍拉开一段距离观看,皮色又如闪闪发光的鱼鳞、蛇鳞。 大概将近一个时辰,陈平安腰间鱼篓差不多已经装满,原路回到安放箩筐草鞋的溪畔,先去岸边拔了几大把芦苇、野芹和狗尾巴草,垫在箩筐底部,这才将石子一颗颗放入箩筐,拎着草鞋,系着鱼篓,背着箩筐,上岸而行,到了之前折返处的小溪岸边,再次放下草鞋箩筐,下了小溪继续翻挪石头。 捡了半篓后,陈平安直起腰,仰头望着星空,希冀着能够看到流星划过夜空,只不过今晚显然没有这么好的运气。陈平安回神后,继续凭借依稀星光和过人眼力,做一个财迷该做的事情。 每次成功翻捡出石子,陈平安就油然而生出一股喜悦。对少年来说,每颗石子,都像一份希望。 不知不觉,陈平安已经积攒了大半箩筐石子,总计约莫八十余颗,其中最大一颗比他拳头还大,色彩极为瞩目,如同凝结成团的鸡血,且色艳而正,丝毫不给人不舒服的感觉,这么大石头几乎没有瑕疵裂纹。此时陈平安走在岸上,走向下一段溪流,手里正把玩一颗中等大小的蛇胆石,浅绿色,比起小镇瓷器里的梅子青,要淡许多,石子圆润光滑,十分可爱,陈平安一眼就喜欢上了。 陈平安走向岸边的巨大青石崖,小镇孩子在炎炎夏日多在这段溪水洗澡,崖下溪水尤其深,最深一个坑得有两个陈平安那么高,是这条小溪水深仅次于廊桥下深潭的地方,水性好的少年,最喜欢在这里比拼谁在水坑底下待的时间长。 陈平安之所以选择这个深坑,是因为他以前和刘羡阳在这里洗澡的时候,发现坑底的蛇胆石极其繁多,刘羡阳有次为了显摆自己的水性出众,甚至故意腋下夹着一块蛇胆石上浮,陈平安记得那块石头最少得有顾粲的脑袋那么大,石头微微白色透明,里头竟然有鲜红色的细细点点,就像被冰冻起来的桃花瓣。 刘羡阳当时觉得此举颇有意义,便让陈平安帮他把那么大块石子扛回家,结果到了小镇上,没个定性的高大少年又觉得没劲,就让陈平安自己解决掉石头,陈平安那次刚走进泥瓶巷,就发现隔壁稚圭莫名其妙跟在自己身后,也不说话,一直死死盯着他怀里那块石头,眼神就跟陈平安每次瞧见杏花巷贩卖的肉包差不多,陈平安实在扛不住她的眼馋,就将石头送给了她,结果她一开始还搬不动,差点砸了脚,陈平安又只好干脆搬到宋集薪家的院子里去,至于之后石头的最终下落,陈平安便不得而知了。 石头清白如水,桃花漂浮其中。 就像桃叶巷那边的雨后桃花,霁色茏葱。 哪怕到今天之前,陈平安根本不晓得这种石头的玄妙,他也始终打心底觉得那块大石头,是真的好看。 陈平安叹了口气,突然停下脚步。 三十步外,溪畔青色石崖上,坐着个青衣少女,腮帮鼓鼓的,可她还在往嘴里塞东西。 陈平安脑子里的第一个印象,少女应该饿死鬼投胎吧,才会大半夜饿得这么可怜兮兮。 陈平安想了想,就不再走近了,生怕打搅了少女吃宵夜的心情。只不过也没掉头就走,毕竟他已经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去那个水坑碰碰运气,每次摸一两块石头上岸便是,次数多了,总能成功,再者这个水坑里的蛇胆石,比起小溪其它地方,更大,色彩似乎也更加鲜艳。 陈平安水性没刘羡阳那么好,但也不算差。 陈平安没有想到那陌生少女吃完了一样,又从身边拿起一样吃食,就没有空闲停歇过,腮帮就没有不鼓涨的时候。陈平安背着大半箩筐沉甸甸的石头,想着等下下水摸石也是体力活,就侧过身摘下箩筐放在地上。 陈平安低估了那个青衣少女的听力,结果只是这轻轻一放,少女就蓦然竖起耳朵,眼神瞬间直接扫过来。 陈平安又不好说姑娘你慢慢吃便是了,只好尴尬笑着。 少女表情有些呆滞,接连打了两个饱嗝,然后她好像噎到了,赶紧挺起胸膛,伸手使劲拍打胸脯。 陈平安这才发现她年纪不大,脖子往下,那边的风景,真是壮观,竟然完全不输很多生养过孩子的妇人了。 胸前衣衫紧绷得厉害。 陈平安赶紧收回视线,可没有任何邪念遐想。 青衣少女这才想起自己带了水壶,不忘侧过身背对着陈平安,仰头灌了一大口水,呼吸这才顺畅了。 拎着草鞋的少年,当时其实只有一个简单念头,这位姑娘身上衣裳的布料,一定不是便宜货,否则吃不住这么大劲。 青衣少女继续吃东西,这次含蓄许多了,最少腮帮没那么夸张,低头小口小口啃咬,时不时拿眼光斜瞥奇奇怪怪的小镇少年,一双桃花似的狭长眼眸,眼尾微微上翘,让少女天生就像一头年幼狐魅。 她好像在用眼神询问少年,你咋回事,继续赶路啊。 陈平安满脸无奈,只得伸手指了指青色石崖外的溪水,喊道:“我不是路过这里,我要在你那边去溪里。” 她看着那个清瘦少年,就是不说话。 陈平安赶紧从箩筐里拿起一块石子,继续解释道:“我要去溪里捡这些石头。” 少女突然记起要紧事情的模样,伸出手指竖在嘴边,示意陈平安不要说话,然后她挪了挪位置,显然是让陈平安过去,她不会妨碍他下水捡石头。 陈平安只得背起箩筐,硬着头皮走过去,好在青色石崖很大,能站十多个人,而且少女已经主动坐到边缘,不像之前双腿伸直了,规规矩矩盘腿而坐,她膝盖上放着一只打开的包裹,堆满了形形色色的糕点小吃,像一座小山,目前为止,才被少女吃掉一个小山头而已。 陈平安放下草鞋、箩筐和竹篓,原本是想着三更半夜的,就打赤膊下水,现在就别想了,旁边就坐着个陌生的黄花大闺女,且不说她会不会尖叫,这要是给她家长辈看到或是听到,陈平安估计自己要被人打断两条腿,还不冤枉。 陈平安来到石崖边,一个扎猛子,冲进入水坑底部。 很快就摸上来一块石头,手掌大小,可惜不是蛇胆石,只得抹了一把脸,继续下潜,三次过后,终于摸起一块青黑色的蛇胆石。陈平安浑身湿漉漉地爬上石崖,放入箩筐,然后继续扎入水中。 从头到尾,少女都背对着这边,忙着吃东西呢。 不到半个时辰,陈平安就已经摸出七八块石头,除了第一块颜色偏暗,其余石头皆是大且鲜艳。 最后一次扎猛子下去,却没有拿石头上岸,而是抓了条手掌长短的活鱼上来,小镇俗称石板鱼,一遇见人,就喜欢躲藏在石块下,肉味极美,一般不过是比手指稍长,很少有陈平安手中这尾这么大的石板鱼。陈平安之前其实也在坑底石头缝隙,摸到过几条,只不过当时为了石头,给放了,这次是灵光一现,突然觉得若是今夜能够抓个十来条鱼,明天炖锅鱼汤给宁姑娘,也挺不错。 陈平安上岸后,将鱼随手丢入竹篓。 第二次抓鱼上岸的时候,陈平安突然发现那个少女就蹲在鱼篓旁边,看着只躺着孤零零一条鱼的鱼篓,也能看得她满脸神采焕发,就跟当年稚圭在巷子瞧见那块石头差不多。 陈平安把第二条石板鱼丢入竹篓。 少女缓缓抬起头。 赤着脚的少年已经转身快步走去,又下了小溪。 少女听着少年扑通一声后,迅速从竹篓一手抓起一条鱼,低头望着还在蹦跳的它们,神情严肃,点头道:“厉害的厉害的!” 青衣少女知道这座小镇有很多怪异的景象,名叫杏花巷的那口水井,所挂铁锁不知有多长。不远处的廊桥,前身其实是一座横跨小溪三千年的石拱桥,桥底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剑尖所指,是一座深不见底的碧绿水潭。那座长着十二只脚的螃蟹牌坊,祠堂外草丛里,横七竖八的破败泥像,北方有座瓷山,堆积着历朝历代被督造官亲笔判定为残次品的瓷器,一律被敲碎打烂,等等。 她甚至知道大半缘由。 她很小就跟随爹走南闯北,所以属于当之无愧见过大世面的。 但是当陈平安第三次抓着石板鱼上岸后,双手已经空空的少女,依旧蹲在鱼篓旁,只是两只手还在偷偷擦拭着衣角,她仰头看着赤脚少年走近,就像老百姓看待神仙的眼神了。 陈平安被她的古怪眼神给看得浑身不对劲,试探性问道:“你想要这些鱼?” 少女下意识使劲点头。 陈平安笑道:“那这三条就都给你好了。之后我再抓。” 少女眨了眨眼睛,然后开心笑了。狐魅且狐媚。 第三十章 暗室 陈平安很熟悉这种眼神,就像自己小时候看待刘羡阳是一般无二的,那会儿的刘羡阳,是杏花巷泥瓶巷这一带的孩子王,抓蛇捕鸟捞鱼,好像天底下就没有刘羡阳不会的事情。到后来,原本跟在刘羡阳屁股后头当跟班的同龄人,有些也去了龙窑当学徒,更多是散入小镇各个杂货铺子当伙计,或是给亲戚帮忙管账,也有如宋集薪所说,最没出息的人,才会去庄稼地里刨食吃,最后还跟刘羡阳混在一块的,就只剩下他了。 陈平安将送给少女的三条石板鱼,用几根狗尾巴草穿过鱼鳃串在一起,递给少女。她接过这串鱼,拎了拎,有些轻,感觉不像是能凑足一碟青椒炒鱼,她便歪头瞥了眼小溪水坑,满是期待。陈平安心领神会,歉意道:“接下来抓起的鱼,我要熬汤给朋友补身体,不能送给你了。” 少女指了指不远处那只打开的包裹,示意可以用那些糕点来换鱼,陈平安摇头笑道:“不行,糕点好吃,也能填饱肚子,但是不如鱼汤养人。” 少女点点头,没有强人所难,默默坐回原位,小心翼翼将鱼放在脚边,然后继续她“坐吃山空”的大业。 陈平安虽然好奇她的身份,但也没有多嘴询问,看她穿着打扮,不像是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大家闺秀,倒是有些像是隔壁邻居的稚圭,秀里秀气的,也不爱说话。陈平安突然有些担心,她不会是偷了家里东西出来吃的小丫鬟吧,听说那些大宅里的规矩厉害得很,刘羡阳和宋集薪两人总喜欢反着说话,唯独在这件事情倒是例外,只不过刘羡阳的说法很吓人,说是丫鬟婢女在那些院墙高高的宅子里头,一个走路姿势不对,就会被眼睛跟捕蛇鹰一样好的管家派人打断腿,丢到墙外的街上等死。宋集薪则说刘羡阳以讹传讹,才没那么夸张,只不过大家门户里的丫鬟嬷嬷,确实走路都跟猫似的,听不着半点声音。当时刘羡阳瞥见一旁偷着乐的婢女稚圭,立即就恼羞成怒了,大骂宋集薪鹅什么鹅,你家的鹅能说话啊? 陈平安最后抓上来七八条石板鱼,竹篓被它们撞得摇摇晃晃,脸色惨白的少年知道自己差不多极限了,春天的水冷,是往骨子里钻的那种,最主要当然还是受伤的左手经不住,陈平安最后一次上岸后,快步跳下青色石崖,钻入溪畔草丛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没过多久就拔出三四样草,不少草根带着泥土,一大把握在手心,捡了块普通石子,回到石崖后,找到石崖一处手心大小的天然小坑洼,擦干抹净后,开始轻轻捣捶草药,很快就变成一团青色的浆糊,汁水散发出春季水畔野草的独有芬芳。 背对着少女,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开始拆解左手棉布,额头很快渗出汗水,一下子覆盖了从头发滑落的冰冷溪水。血肉模糊的伤口,虽然比起包扎前的白骨可见,已经好上一些,但仍然称得上触目惊心。陈平安来时并没有想到左手会触碰溪水,所以没有准备棉布条,之前满脑子都是蛇胆石可以挣钱以及抓鱼炖汤两件事,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少年正有点懵,突然一只手掌出现在眼前,摊放着几条干燥洁净的布条,原来是青衣少女不知何时撕下了一截袖管,陈平安惨然一笑,顾不得跟少女客气,往手心伤口涂抹上草药后,靠近嘴边,用牙齿咬住一端,右手扯紧,围绕手背两圈后打结,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又如蝴蝶绕枝,让旁观者眼花缭乱。 绑扎完毕后,陈平安缓缓抬起右臂擦拭满脸汗水,两条胳膊颤抖不止,根本不受控制。 蹲在附近的青衣少女,朝陈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满脸你很厉害的表情。 陈平安右手指了指自己眼睛,苦笑道:“其实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少女转头瞥了眼少年自己编织的大箩筐和青竹鱼篓,有些疑惑。 陈平安神色尴尬,“那些石头能挣钱的,而且抓鱼也很重要。” 少女懵懵懂懂,但仍是没有开口说话,两眼有些放空,扭头怔怔望着波光粼粼的溪水。 潺潺溪水摩挲着那些露出水面的石头,哗啦啦作响。 那一刻,星空璀璨,天地寂寥,人间好像唯有一双少年少女。 陈平安的身体逐渐安静平稳下来,原先急促的呼吸,开始下意识放缓,转为悠长绵绵。 就像从山洪暴发的小溪,变成了春秋枯水的溪水。 这种悄然转变,少年自己根本没有在意,浑然天成,水到渠成。 陈平安知道一身湿漉漉的,不能被初春的冷风吹太长时间,得赶紧回到小镇换身衣衫去。少年自然不会懂医书上的那些养生和病理,但是这辈子最怕生病一事的少年,对于四季节气变换和自身身体的适应,早就培养出一种敏锐直觉。所以很快穿上草鞋,在腰间系上鱼篓,背起箩筐,跟青衣少女挥挥手,笑道:“我走了,姑娘你也早些回家。” 陈平安一边走下石崖,一边忍不住转头提醒道:“廊桥那边水特别深,千万小心别脚底打滑啊。回家的时候,最好靠着水田这边一侧,哪怕摔倒了,一身泥总好过掉溪里去……” 陈平安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吉利,听着不像是好话,反倒是泥瓶巷顾粲他娘,最擅长的那种咒人的混账话,陈平安很快就闭上嘴巴,不再唠叨了,加快脚步,向北跑向小镇。 箩筐很沉。 可是草鞋少年格外开心。 解开那个近乎死结的心结后,陈平安第一次觉得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的。 比如说要有钱! 能买得起带着独特墨香的春联,彩绘门神,吃得上毛大娘家铺子的肉包子,最好再买一头牛,像隔壁宋集薪那样能养一窝鸡…… 青衣少女依然还在孜孜不倦地“挖山”,神色认真严肃,每次拿起一样新糕点,都像是在对付一位生死大敌。 她正在跟一块桃花糕较劲的时候,突然身体僵硬,意识到大事不妙后,不是逃跑,而是张大嘴巴,囫囵吞下大半块糕点,然后拍拍双手,坐在原地束手待毙。 不知何时多出一个汉子,身材不高,但给一种敦厚结实的感觉,可也不会让人误以为是个村夫庄稼汉,因为男人的眼神实在太过刺眼,让人不敢正视。 男人看着只剩下“山脚”的那个碎花纹包裹,满脸无可奈何,想要开口教训两句,又舍不得,默默看着自家闺女那种我犯错就认罚的倔强模样,他更是心疼得一塌糊涂,好像自己才是犯错的那个人。 男人很想说些缓和气氛的话,比如闺女你饿了,就在剑炉茅屋那边吃便是,吃完了明天爹再给你去小镇买。 可是话到了嘴边,生性内敛的男人又说不出口,仿佛一字千钧,死死压住了舌头,如何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女儿。 这一刻,男人觉得自己还不如那个草鞋少年有本事,好歹女儿不用那么紧张兮兮。 青衣少女突然抬起头,问道:“爹,当时为啥不收他当学徒?” 闺女主动说话,让男人如释重负。 男人虽然板着脸,但已经一屁股坐在女儿身边,解释道:“那娃儿后天性情挺好,但是根骨太差了,就算爹收下他,他也会一下子就被师兄弟们拉开距离,再努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差距变大,万一到时候又要多出一个柳师兄来,何必。” 青衣少女脸色黯然,不知是听到那个“柳师兄”的缘故,还是草鞋少年的擦肩而过。 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打算藏掖,以免她误入歧途或是坏了圣人谋划,“再者,这个少年太平凡了,在小镇上,反而显得很特殊。秀儿,你大概不知道,这娃儿的本命瓷器很早被人打碎,所以就成了孤魂野鬼一般的货色,不受祖荫的荫庇,与此同时,又会有种种不易察觉的怪事发生,这也是宋集薪和那女子选择做他邻居的原因,要不然以宋集薪的身份,会连福禄街也住不得?显然是不可能的。” 少女认真思考了一番,“爹你是说他有点像是鱼饵?” 男人摸了摸她的脑袋,“差不多。” 然后他笑道:“若我们父女二人,不是天底下最不讲究外物、机缘和气数的剑修,说不得爹也会让他留在身边,看能否让你多一些好处。” 青衣少女有些闷闷的,心情不太好。 男人感慨道:“秀儿,爹话糙理不糙,别嫌不好听。” 青衣少女还是病恹恹的模样,提不起精神。 男人想了想,指向远处如黑龙横溪水之上的廊桥,“那座廊桥的建造,是大骊王朝耗费无数心血的大手笔,为只为镇住那柄不起眼的铁剑。试想一下,三千年后,一柄元神残破、流逝殆尽的无主之剑,在整整三千余年后,为了压制它仅剩的那点威势,一座王朝仍是需要付出那么巨大的代价,所求之事,仍然不过是让它休憩片刻……” 少女哦了一声,耷拉着脑袋,眼睛余光一直瞥那座山脚,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厉害的厉害的。” 男人哭笑不得,揉着额头。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可是孩子他娘也不是这样的女子啊,那么这闺女到底是随谁的性子? 男人拍了拍女儿的肩头,柔声道:“爹去见个人,你自己吧,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少女猛然抬起头,抓住男人手臂,她手腕上一只赤红手镯,熠熠生辉,呈现出头尾衔接的蛟龙之姿。 如一条鲜活的火焰小蛟缠绕于少女手腕。 男人欣慰道:“总算还有点良心,行了,别担心,爹是去见齐先生。” 少女松开手,立即抓起糕点,狼吞虎咽。 男人气不打一处来,千辛万苦忍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嘀咕道:“吃吃吃,姓刘的兔崽子欠揍不假,可是还真没有说错话,迟早有天要吃成一个肥嘟嘟的胖妞!到时候谁敢娶你当媳妇!难道爹还要抢个上门女婿不成?” 少女停下吃东西,双手捧着糕点,泫然欲泣。 男人落荒而逃,背对自己闺女的他不忘给自己一巴掌。 次次都是这样,功亏一篑。 ———— 大半夜的,陈平安一路跑回到刘羡阳家的宅子,开锁的时候,就能听到那家伙打雷一般的鼾声。 心真大。 换成是他陈平安的话,今夜绝对睡不安稳。 先将箩筐和鱼篓都放到搭建在院里的灶房,去到刘羡阳倒腾出来给他的右边偏屋,陈平安赶紧换上一身衣服后,这才回到院子灶房,开始对付那些石板鱼,开膛剖肚,洗干净后放在一只干净瓷碟里,再用另外一只碟子覆上,以免勾引来蛇鼠虫。 陈平安又从箩筐里,挑出五六颗最有眼缘的蛇胆石,搬到自己睡觉的偏屋里。 之前顺便看了眼宁姑娘放在柜子上的那把长剑,还在那儿安安静静横躺着。 做完这一切后,陈平安终于能够躺在被窝里,身体渐渐温暖起来,但是少年两眼发亮。 一方面是左手刺疼,一方面也是没有困倦睡意。 但是真正的原因,还是陈平安比刘羡阳,更知道那些外乡人的“不讲道理”。 少年不敢睡死过去。 于是陈平安一宿没睡,始终留心院门和屋门两个地方的动静。 到了拂晓时分,陈平安起床来到灶房,挑起担子,准备去杏花巷的铁锁井那边挑两桶水回来。 睡眼惺忪的刘羡阳躲在被窝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听到轻微声响后,迷迷糊糊喊道:“陈平安,起这么早?你干啥去?” 陈平安没好气道:“挑水!” 刘羡阳又喊道:“要是碰到稚圭,替我问一声好。” 陈平安懒得理睬这家伙。 正要走出小院,陈平安突然听到刘羡阳说道:“陈平安,你只要肯帮忙,回头我就帮你去水坑摸石头!” 陈平安灿烂一笑,“好嘞!”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连脑袋都缩进被子,嘀咕道:“没义气的家伙,就知道这招才管用。” ———— 廊桥石阶上,独自坐着一位中年儒士,他枯坐到天明。 当天开青白出现第一缕曙光,他抬头望去,轻声笑道:“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第三十一章 敲山 陈平安挑着水桶来到铁锁井的时候,中间经过杏花巷的几家早点铺子,肚子也不打声招呼就饿了起来,只是囊中羞涩,少年只能硬着头皮排队挑水,他前面还有三户人家,轮到他的时候,稚圭突然拎着只小水桶横插一脚,后边的人立马不乐意了。 虽不至于骂骂咧咧,可话也说得不好听,尤其有个佝偻老妪,人称马婆婆,两个儿子都很出息,各自拥有一座龙窑,虽然极小,在三十几口龙窑里头垫底,可在杏花巷这边自然算是顶天高的富贵门庭了,但是不知为何,老妪和两个儿媳妇的关系都处不好,儿子儿媳早已搬到桃叶巷那边去,老妪就一直独居在杏花巷的祖宅,在陈平安刘阳羡这一辈人眼中,马婆婆一直是很可怕的长辈,骂人极狠,尤为小气吝啬,大冬天院门外的积雪,她都恨不得往自己家里搂,若是有孩子打雪仗用了她家门口的雪,或是拔掉她家屋檐下的冰锥子,她能拎着扫帚追着打骂几条街也不累。 以前小镇西边这些座巷子,应该就只有顾粲他娘亲,能够压得住马婆婆的气焰。如今顾寡妇据说跟着她那死鬼男人的远房亲戚,投奔了夫家的家乡,这些年原本已经稍稍慈眉善目一些的马婆婆,立即就生龙活虎、重返江湖了,逮着谁都瞧不顺眼,这不宋集薪的婢女来这么一出,马婆婆立即就开始阴阳怪气说话,嗓门不大,皮笑肉不笑,故意跟身边妇人拉家常,说有些姑娘家家的,总算可以开脸绞面啦,反正走起路来双腿都没法子并拢了,这是大喜事,终于不用小姐身子丫鬟命,可以光明正大被人喊夫人喽。 陈平安听得头皮发麻,又不好把有错在先的稚圭赶走,毕竟这么多年的邻居了。帮刘羡阳两桶水装满后,赶紧给她也拎上来一桶水,想着早点离开这个七嘴八舌的婆娘堆。马婆婆见宋家那小贱婢竟然假装听不到,一时间更加恼火。 高手过招便是如此,最怕对方根本不接招,空有一身好武艺,便无处落脚。 老妪以往跟顾寡妇那个骚狐狸吵架,输归输,老妪每次事后觉得功力见长,下次吵架肯定能找回场子,哪像这个泥瓶巷的小浪蹄子,次次故意闷不吭声,但是每次少女离开时候的眼神,又透着股让老妪极其不舒服的意味,真是让老妪恨得牙痒痒,很想上前就抓她个满脸花,省得附近几条巷子的少年和青壮汉子,人人恨不得把魂都挂在那不要脸婢女的腰肢上。 尤其是他那个孙子,虽然在外人眼中一直是个傻子,可最近就连她这个奶奶,也觉得这孩子真真正正是失心疯了,一天到晚都说些胡话,总说以后要把这个泥瓶巷的婢女,娶回家当媳妇,然后要把这老天一拳打出个窟窿来。 见可恨至极的少女没反应,马婆婆就把主意打到贫寒少年身上,啧啧道:“没出息的贱泥胚,害死了爹娘也有脸活在世上,知道自己注定没本事娶媳妇,就舔着脸勾搭别人家的婢女,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狗男女,干脆在一起好了,反正泥瓶巷就是住垃圾贱种的地儿,以后生出来的孩子,说不得真能在泥瓶巷称王称霸呢。” 陈平安想了想,弯腰刚要放下肩上的担子。 婢女稚圭已经早早放下水桶,大步走向那个有恃无恐的老妪,少女二话不说就是一巴掌,打得马婆婆整个人原地转了一圈,晕晕乎乎,给旁边妇人们搀扶住才没跌倒。稚圭不等老妪回过神,又是上前一步,劈头盖脸就是一耳光摔下去,少女骂道:“老不死的东西,忍你很久了!” 老妪晃了晃脑袋,气得七窍生烟,正要还手,不知是不是错觉,身边两位妇人的搀扶,太过尽心尽力,让她一时间无法挣脱开,结果惨遭第三次羞辱,那婢女丫鬟第三次出手,弯曲手指在老妪额头往死里一敲,“以后再敢骂人,就把你这个长舌妇的舌头拔出来,你骂一个字,我就用针刺你一次!” 老妪吓得不轻,竟然忘了还嘴,更别提还手。 少女转身快步离去,发现邻居少年已经帮她提着水桶,笑了笑,跟他一起返回泥瓶巷。 不等陈平安说话,少女就把话说死了,“别谢我啊,我骂人跟你没关系。” 陈平安无言以对。 两手空空的少女,自己在那边嘀嘀咕咕,反正没想过要从草鞋少年手里拿回水桶。 铁锁井轱辘车旁边,老妪坐在地上干嚎,“挨千刀的小贱婢,要遭天谴啊……我的命好苦啊,老天爷不长眼,怎么不劈个雷下来,砸死这个小浪蹄子啊……” 少女脚步轻快,双手一下一下向天空撑起,很古怪的手势。 好在陈平安跟她做了这么多年邻居,并不觉得奇怪。 两人经过早点铺子的时候,陈平安看到一个熟悉背影,她个子不高,身穿青色衣裳,正在买刚出炉的肉包子,热气腾腾,香味飘荡整条街。 陈平安 今天的清晨,不知何时已是云层低垂的景象,格外厚实,像一条富人家的大被褥,铺在那边晒太阳。 轰隆隆,小镇头顶雷声大震。 铁锁井那边的马婆婆麻溜站起身,匆匆忙忙跑回家去了,小水桶摇摇晃晃,一路洒出井水,估计到家后,不会剩下半桶水。 约莫是老妪心知肚明,老天爷若是真开了眼,第一个雷劈下来,多半就要落在她头上。 陈平安听到雷声后,抬起头望去,有些疑惑,不像是下雨的迹象。 少女笑眯眯道:“我家少爷说他在书上看到过,传闻每逢初春,就会有天庭正神身披金甲,擂鼓于云霄,辞旧迎新,震慑万邪,以报新春。” 陈平安点头道:“你家少爷读书确实多。” 少女叹了口气,“我家少爷什么都好,就是懒散了些,再就是喜欢骂老天爷,我觉得这样不好。” 陈平安没有背后说人是非的习惯,对此没有说什么。隔壁宋集薪有个坚持很多年的怪脾气,就是骂老天爷,跟马婆婆是一个路数,骂贼老天不开眼之类的。不过读书人也有读书人的讲究,风雪夜,雷雨天,天边挂满彩霞的时候,这是宋集薪的三不骂,说他是要趁着老天爷打盹的时候,骂他一骂,老天爷听不到,便不会生气,而他宋集薪也能解气舒坦,一举两得。 见陈平安不搭话,稚圭就看似漫不经心说道:“你昨晚没回家,去刘羡阳那边啦?” 陈平安点头道:“家里有客人,不方便。” 她冷不丁问道:“对了,齐先生是不是跟你见过面,还说了什么啊?” 陈平安反问道:“为啥这么问?” 她天真无邪笑道:“随便问问,因为今天我出门打水的时候,刚好碰到齐先生说是清晨散步,还问我你在不在家呢,我便如实回答了。” 陈平安笑道:“之前无意间遇上了齐先生,先生就跟我说了几句家常话,大致意思是当年我应该和刘羡阳,一起去学塾读书的。我只能说家里穷,没法子的事情,要不然我也愿意读书。” 稚圭疑惑道:“这样吗?” 陈平安望向她的那双眼眸,笑问道:“要不然你以为?” 她一笑置之。 两人在街角分开,稚圭接过水桶去往泥瓶巷,陈平安返回刘羡阳家,在这之后,还要去城东门那边取家书信笺,一封一文钱,要是早早拥有这份生意,就凭陈平安跑遍方圆百里山头的脚力,估计媳妇本都已经攒够了。 泥瓶巷口子上,稚圭看到自己少爷站在那边,打着哈欠。 她快步走去,好奇道:“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宋集薪缓缓伸展身体,懒洋洋道:“待着也无聊。” 她小声问道:“公子,新任督造官什么时候回小镇啊?那之后咱们是不是就能去京城啦?” 宋集薪想了想,“也就一旬之内的事情吧。” 稚圭犹犹豫豫,手里的小水桶也跟着晃晃荡荡。 宋集薪笑问道:“咋了,有心事?” 她怯生生道:“公子,那本地方县志能借给我瞅瞅不?就一两个晚上,我好认字,省得到了那啥京城,给人瞧不起,到时候连累公子给人看笑话。” 宋集薪哑然失笑,略作思量后,“这有啥不好意思开口的,不过记得翻书之前,洗干净手,别在书页上沾上污垢,再就是小心蜡烛油滴上去,其它也没什么需要注意的,一本‘到此为止’的破书而已。” 稚圭灿烂笑道:“奴婢谢过公子!” 宋集薪乐了,开怀大笑道:“来来来,公子帮你提水。” 稚圭躲闪了一下,正色道:“公子!不是说好了君子远庖厨吗?这些杂事,公子哪里能沾碰,传出去的话,我可是会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的!” 宋集薪气笑道:“规矩、道理、礼法这些东西,糊弄吓唬别人可以,公子我……” 说到这里,这位生长于陋巷的读书种子,不再说下去了。 她好奇道:“公子是什么?” 宋集薪恢复玩世不恭的笑容,伸手指了指自己,“公子我啊,其实也就是个庄稼汉,把一块田地给一垄垄,一行行,划分出来,然后让人撒种,引水灌溉啊,我就坐等收成,年复一年,就这样!” 她迷迷糊糊。 宋集薪哈哈大笑。 少年突然收敛笑意,一本正经道:“稚圭啊,姓陈的是不是帮你提了一路的水桶?” 婢女点点头,眼神无辜。 少年语重心长道:“有一位圣贤曾经说过,愿意把陌生人的些许善意,视为珍稀的瑰宝,却把身边亲近人的全部付出,当做天经地义的事情,对其视而不见,这是不对的。” 婢女更加懵懂疑惑,“啊?” 少年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语道:“竟然没有听出我的言下之意,让少爷我怎么接话才好?难道到了京城,要换一个更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漂亮水灵小丫鬟?” 婢女忍不住笑出声,根本不把自家少爷的威胁放在心上,揭穿真相道:“少爷其实是想等我问,谁是这位大学问的圣贤吧?少爷,我知道啦,是你嘛!” 宋集薪爽朗大笑,“知我者,稚圭也!” ———— 学塾书屋内,中年儒士正襟危坐,他眼前棋盘上的所有黑白棋子,皆在春雷声中,化作齑粉。 小镇少年孩子们在小溪抓石板鱼,有一种法子,是手持铁锤重击溪中石块,就会有躲在石底的鱼被震晕,浮出水面。 与书上所谓的敲山震虎,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若是要警告一方圣人,莫要逆天行事,悖理大道。 那么天地间与之身份匹配的重器,大概就只有威势浩荡的天雷了。 第三十二章 桃叶 陈平安挑水回到刘羡阳家的院子,倒入灶房水缸里,然后跑到房门口喊道:“刘羡阳,我用一下你家的柴禾油盐,要给宁姑娘炖鱼汤补补身体,可以吧?” 美滋滋睡着回笼觉的刘羡阳被惊醒后,怒吼道:“姓陈的!你烦不烦,老子刚梦到稚圭对我笑了!快赔我一个稚圭!” 陈平安摇了摇头,记起一事,歉意道:“刚才还真在铁锁井那边遇上稚圭了,不过被马婆婆打岔,忘了帮你捎句话。等会儿我去给宁姑娘送鱼汤的时候,保证帮你把话带到。” 刘羡阳一个鲤鱼打挺,迅速穿上衣服,跑到正房大堂外的门槛坐着,看着灶房里忙碌的消瘦身影,嘿嘿笑道:“等下我跟你一起送鱼汤去,对了,今天稚圭是不是穿那件大红色的石榴裙?还是浅绿色那条?唉,回头等我再攒两百文钱,就能买到那只百余碾龙银粉盒了,我知道她看中它很久了,就是舍不得买。都怪宋集薪那个臭穷酸,实在小气,自己穿得挺像是福禄街的阿猫阿狗,可怜稚圭一年到头也没几件新衣裳,换成我是她家少爷,保准让她看中啥就买啥,比福禄街的千金小姐还富贵,做那万金大小姐!” 陈平安没理睬刘羡阳的痴人做梦,他实在不理解为什么刘羡阳偏偏就喜欢稚圭,当然不是看不起她作为宋集薪婢女的出身,也不是觉得稚圭长得不好看,只不过总觉得她和刘羡阳,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姻缘的。 陈平安好奇问道:“你怎么也喊她稚圭,不喊王朱了?” 刘羡阳咧嘴笑道:“晓得原来你也不知道‘稚圭’两个字怎么写之后,我就无所谓了。” 陈平安无奈道:“你跟我比有啥用,跟宋集薪比啊,稚圭又不是我的丫鬟。” 刘羡阳嗤笑道:“那个家伙也不是样样比你好的,比如他这辈子喊过谁‘爹’‘娘’不?没有吧,这不就不如你陈平安啦?也难怪顾粲他娘、还有马婆婆那些婆姨娘们嘴巴毒,宋集薪那家伙,本来就算不得什么清清白白的人家,不然为啥不光明正大住在那座督造官衙署,反而要去你们泥瓶巷过苦日子?这家伙竟敢还喜欢狗眼看人低,所以活该给人泼脏水,骂野种。”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灶房门口,“刘羡阳,虽然我和宋集薪根本算不上朋友,但是你这么说人家……” 刘羡阳急忙举起双手,坚决不让陈平安继续絮叨下去,狡猾道:“我不说了,行了吧?陈平安你这认死理的烂脾气,随谁呢?我爷爷可说过,你爹娘都很好说话的,尤其是你娘亲,说话细声细气的,还喜欢笑,那脾气好得真是没话说,我爷爷还说早年马婆婆,几乎骂遍了附近巷弄的人,唯独见着你娘亲,非但不挑刺,还会有些笑脸呢。”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 刘羡阳挥手赶人,“赶紧给你家小媳妇炖汤去。”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有本事你当着宁姑娘的面说?” 刘羡阳笑道:“你傻我又不傻。” 不久之后陈平安捧出一只小陶罐,两人锁好屋门院门,一起走向泥瓶巷。到了陈平安院门口,看到他在那儿傻乎乎敲门,刘羡阳才知道原来这家伙,把家门钥匙全留给了黑衣少女,刘羡阳觉得这家伙是真无药可救了。 黑衣少女在家的时候并不戴帷帽,开门的时候露出一张清清爽爽的容颜,刘羡阳心底有些害怕这个不苟言笑的少女,高大少年甚至都不知道原因理由,要说性子冷淡,隔壁稚圭有过之而无不及,刘羡阳一样有胆子死皮赖脸,若说黑衣少女悬佩刀剑的缘故,也不对,刘羡阳对上福禄街的膏粱子弟,哪怕几次围追堵截,像一条丧家犬逃窜,但少年内心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怵过。 可他就是有点怕名叫宁姚的外乡小娘。 黑衣少女坐在桌旁打开罐子后,闻着香味,微微眯起那双狭长眼眸,点头柔声道:“谢了。” 陈平安的观察细致入微,知道这应该就是冷漠少女心情很好的意思了。 陈平安先帮她煮了一锅粥,让她自己注意火候,然后对刘羡阳说道:“你自己等着稚圭出门?我得去送信。” 刘羡阳正坐在门槛上,竖起耳朵聆听那边的动静,唯恐被他听出一点神仙打架的声响,心情正糟糕的高大少年不耐烦道:“你忙你的!” 陈平安离开院子,即将跑到泥瓶巷路口的时候,突然发现前方视线昏暗下来,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身穿一袭雪白袍子的高大男子,他一手负后,一手搭在腹部的白玉腰带上,放眼远望。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挡住狭窄巷弄的去路了,男人微微一笑,主动侧身给陈平安让路。 陈平安一肚子疑惑,加快步子离开泥瓶巷,回望一眼,男人已经缓缓走入泥瓶巷。 先前哪怕是惊鸿一瞥,陈平安也看到一尘不染的雪白袍子上,胸前后背两处,皆绣有疏淡的金丝,隐隐约约,构成两幅图案,好像有活物游走于山雾云海之中,很是奇妙。陈平安不再深思,只当是苻南华那般的外乡人,又要来泥瓶巷寻找机缘了。那天在和齐先生一起走过老槐树底之后,草鞋少年倒是已经不太担心,总觉得只要有齐先生在小镇,退一万步说,哪怕真出了事情,好歹也能求到一个公道。 陈平安小跑路过杏花巷的时候,看到昨夜遇到的青衣少女,还在那边一家馄饨铺子坐着,一手一根筷子,竖立在桌面上,轻轻敲打,整张略带稚气肥嫩的圆乎乎脸庞,神采奕奕,她满眼都是那边热锅里煮着的馄饨,根本没注意到五六步外的陈平安。 对青衣少女而言,美食当前,天塌下也要吃完再跑路! 陈平安由衷佩服这位陌生的姑娘,也不打搅她,笑着继续跑向小镇东边。 某些人和事,哪怕是路边的风景,可是只要看一眼,依然会让人觉得很美好。 陈平安来到东边栅栏门的时候,那邋遢汉子站在树墩子上,踮起脚跟向东边眺望,好像在等待重要的人物。 陈平安以前在老槐树那边听老人闲聊,说起现任督造官大人第一次进入小镇的时候,就有很大的排场阵仗,四姓十族的祖祠老辈们几乎倾巢出动,在城东门这边“接驾”,只不过大太阳底下等了几个时辰,最后一名官署管事火急火燎跑到东门,说督造官大人在衙署后院午睡刚醒,让众人直接去衙署会晤便是,给那帮富贵老爷们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过据说事后进了衙署大门后,没谁敢放一个屁,一个比一个笑得像人家的乖孙子。 陈平安一直感到奇怪,那些个老人怎么说得自己亲眼见到似的,每次说起福禄街、桃叶巷的小道消息,比真的还真,例如说起卢家二姨奶奶跟护院教头成了相好,给人撞破房门的时候,连二姨奶奶慌乱之下,如何收拾衣裳遮挡丰硕胸脯的一大串细节,也说得半点不差,说故事的人,简直就像是那护院教头本人。 刘羡阳每次都听得咽口水,宋集薪偶尔也去,不会带着稚圭,笑得很比刘羡阳含蓄些,但跟着众人一起偷偷起哄的时候,格外卖力,比早晚两次读圣贤书还要大声。 陈平安蹲在树墩子旁边,耐心等着小镇看门人。 汉子骂了句娘,跳下树墩子,瞥见草鞋少年后,也不说话,去黄泥茅屋拿了一摞信过来,六封家书,只给了五颗一文的铜钱。 陈平安大略翻过了书信地址,也没说什么,因为有两封信是福禄街的隔壁邻居,陈平安也不愿意占这便宜,当然如果汉子破天荒发善心,起先就给六文钱,陈平安也绝不把钱往外推。 陈平安想好送信的顺序后,随口问道:“等人?” 汉子瞥了眼东边的宽敞大道,气咻咻道:“等大爷!” 陈平安不想留下来当出气筒,赶紧跑路。 汉子气笑道:“呦呵,还是个有点眼力劲儿的。” 汉子看了眼天色,滚滚雷声早已没有,原本像是要几乎压到屋檐的低垂云层,已经渐渐散去。 汉子一屁股坐在树墩子上,叹息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 六封信,福禄街那边的卢李赵宋四大姓,各有一封,还有两封在桃叶巷,其中一封很凑巧,还是先前那位和蔼老人的家书,更巧的是开门收信的人,还是老人,看到是陈平安后,老人认出了草鞋少年,就玩笑道:“孩子,真的不进来喝口水?” 陈平安腼腆一笑,摇摇头。 老人没有觉得意外,只是从袖子摸出一把铜钱,递给陈平安,笑呵呵解释道:“今天家里有好事,这点喜钱,见者有份,图个吉利而已,不多,就十几文钱,所以你就放心拿着吧。” 陈平安这才接过铜钱,笑道:“谢谢魏爷爷!” 老人点点头,突然说道:“孩子,最近啊,没事的时候,可以经常去槐树底下坐坐,见到地上有槐叶、槐枝啊什么的,就拿回家去放着,能够防蚁虫蜈蚣的,多好,还不用你花钱。” 陈平安在台阶下,向老人鞠躬致谢。 老人欣微笑着,“去吧去吧,一年之计在于春,少年多活动筋骨,肯定是好事。” 少年跑着离开青石板街面的桃叶巷。 老人久久站在家门口,看着两边的桃树,一名身材婀娜的妙龄丫鬟来到老人身旁,小声道:“老祖宗,看什么呢?外边天冷,可别冻着。” 丫鬟服侍老人有些年数了,知道老祖宗是菩萨心肠,少女对老人是有敬无惧,就笑脸嫣然,俏皮问道:“老祖宗,该不是想起少年时遇见的姑娘了吧?那位姑娘当时就站在桃树下?” 白发苍苍的老人笑道:“桃芽,你跟那送信少年一样,亦是‘有心人’啊。” 丫鬟得了表扬,娇憨笑着。 老人突然笑道:“这两天有个远房亲戚要登门拜访,到时候桃芽你就跟随家里那几个孩子,一起离开小镇。” 丫鬟愣了愣,眼睛一下子红了,哭腔道:“老祖宗,我不想离开这里。” 一向极好说话的老人挥挥手,“我再看一会儿巷子风景,你先回去,桃芽,听话,否则我会生气的。” 丫鬟只得怯生生离去,一步三回头。 桃叶巷的桃叶郁郁,尚无桃花。 老人轻轻呼出一口浊气,跨过门槛,走下台阶,走向最近的一棵桃树,站在树底下,老人伤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真的是再也见不到啦。” 老人回望一眼自己宅子,呢喃道:“小镇的得天独厚,本就不合大道,当初被圣人们硬生生改天换地,享受了整整三千年大气运,历代走出小镇之人,多在整个东宝瓶洲开枝散叶,可是老天爷何等精明,所以是时候来秋后算账、跟咱们收取报酬喽。你们这些孩子,不赶紧离开这里,难道跟随我们这些本就破碎不堪的老朽旧瓷,一起等死吗?要知道,死分大小,咱们小镇几千口人,这一死,是大死啊,连来生也没了。” “所以啊,如今趁着老天爷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能多走一人是一人。” 老人伸出干枯手掌,扶住桃枝,“有心人有心人,希望真能天不负吧。” 不知何时,读书少年郎赵繇的奶奶,拄着拐杖的老妪已经走近这边,“都快入土的老头子了,还这般天真,如老娘们涂抹胭脂,真是尤其面目可憎。这场灭顶之灾,是你那点好心肠就能改变丝毫的?” 老人眼神有些恍惚,看着同样满头雪白的老妪,莫名其妙说了一句,“你来了啊。” 老妪先是一愣,然后立即恼羞成怒,一拐杖就打过去,“老不羞的贼胚子,一大把年纪了,还敢嘴花花?!” 拐杖雨点般落在身上,老人只得落荒而逃,不过哈哈大笑。 老妪站在桃树下,犹然气恼不已,后悔自己不该心软,鬼使神差走这趟桃叶巷。 最后,老妪抬起头,看着抽出嫩芽的桃叶。 老妪一步一步走回福禄街,拐杖在青石板上一次次敲响。 一座繁华千年的安详小镇,不曾想到最后,皆是没有来生来世的可怜人。 当真就没有一线生机吗? ———— 溪水渐浅,井水渐冷,老槐更老,铁锁生锈,大云低垂。 今年桃叶见不到桃花。 第三十三章 白龙鱼服 陈平安又一次看到青衣少女,是她默默跟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低着头啃着一张葱油鸡蛋饼。 那男人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 见到陈平安后,男人停下脚步,问道:“你是不是上次那个被我赶走的家伙?” 男人后背被重重一磕,撞了“墙壁”的青衣少女,抬头后一脸茫然,突然看到陈平安,她刚想要笑,猛然转身背对着陈平安,少女手忙脚乱擦拭嘴角。 陈平安忍住笑,对男人点头道:“阮师傅你好。” 看样子,那位姑娘多半是阮师傅的女儿了。 不过父女的长相是真不像,也幸好不像。 被陈平安称呼为阮师傅的男人,正是那个到了小镇没多久,就迁往南边小溪畔的铁匠,他继续问道:“刘羡阳这两天怎么没去打铁?” 陈平安刚要帮刘羡阳解释,男人已经冷声道:“你去告诉那小子,今天要是再见不着他这位大爷的面,明儿就不用去我家铺子了。” 陈平安急匆匆道:“阮师傅,他家里出了点急事……” 男人打断少年,很不客气道:“那是他的事情,关我屁事?!” 陈平安本就不是擅长言辞的人,愣在当场,急得满脸涨红,又不知如何开口,生怕自己帮倒忙。阮师傅的耿直脾气,他可是切身领教过的。 青衣少女试图帮陈平安说点好话,结果被知女莫若父的男人提前教训道:“吃你的饼!” 满腹委屈的少女突然加快脚步,一脚狠狠踩在男人脚背上,然后脚下生风,瞬间就一溜烟没影了。 男人哀叹一声,把陈平安晾在一边,继续前行。 陈平安也叹息一声,跑去早点铺子买了一笼六只包子,赶往泥瓶巷。 到了自家宅子,结果看到刘羡阳蹲在墙头上,半边身体倾向宋集薪家院子,偷听得很是聚精会神。 陈平安有些时候也会觉得,刘羡阳确实是挺欠揍的。 他只得提醒道:“刚才见到了阮师傅,让你今天就去铁匠铺子帮忙,还说要是今天见不着你,就把你辞退。” 刘羡阳心不在焉道:“急啥,我这种既手脚利索又吃苦耐劳的学徒,打着灯笼也难找,阮师傅就是放狠话,明儿再去也没关系。” 陈平安摇头道:“我确定阮师傅绝对没有开玩笑。” 刘羡阳烦躁道:“等会儿就去,别耽误我干正事。” 陈平安给黑衣少女送去早餐,直接给刘羡阳拿去三个,自己只咬着一个。 刘羡阳三下两下就解决掉所有肉包,一边抹嘴一边小声说道:“刚才宋集薪家来了个客人,一看就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应该就是现任官窑督造官大人,那次他穿着官服去咱们龙窑的时候,姚老头嫌你们这帮不成材的学徒碍眼,根本就没让你们露面长见识,我不一样,姚老头还让我给那位大人演示一下何谓‘跳-刀’。” 陈平安笑道:“新任督造官比较照顾宋集薪,是小镇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在这里疑神疑鬼做什么?” 刘羡阳忧心忡忡道:“宋集薪这种小白脸,是绝对争不过我的,可是万一稚圭喜欢上这位气度不凡的官老爷,我胜算就不大了啊!到时候你的未来嫂子就跟人跑了,我咋办?你也咋办?” 陈平安直接走回屋子。 留下刘羡阳蹲在墙头自怨自艾。 黑衣少女坐在桌旁,腰杆挺直,一手握住刀柄,如临大敌。 她的额头渗出汗水。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看到少女如此神情,虽然身体紧绷充满戒备,但是眼神发亮,跃跃欲试。 陈平安退回到门槛那边,她问道:“知道隔壁客人的身份吗?” 陈平安答道:“听刘羡阳说是咱们小镇的现任窑务督造官,人挺和气的,刚才在巷口那边,还给我让了路。” 少女冷笑道:“这种人才可怕。” 陈平安疑惑不解。 她问道:“人走在路边,看到蚂蚁,会踩上一脚吗?” 陈平安想了想,回答道:“顾粲肯定会,他经常拿水去浇蚂蚁窝,或是用石头堵住蚁窝的出路。刘羡阳心情不好的时候,估计也会。” 黑衣少女无言以对。 陈平安咧嘴一笑,“宁姑娘的意思,其实我懂了。” 她讶异道:“真的假的?” 陈平安点头道:“我觉得姑娘你说了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我们小镇的老百姓,在你们这些外乡人眼中,都是脚底爬来爬去的蚂蚁。第二层意思是外人当中,又分高低,苻南华蔡金简是顾粲这样的稚童,才会觉得掌握蚂蚁的生死,会有趣,或者会觉得碍眼,但是来到我们泥瓶巷的那位官老爷,不一样,说话做事,都会符合他的身份,所以显得特别客气。宁姑娘,对吧?” 少女问道:“怎么琢磨出来的?” 少年玩笑着回了一句,“捡了条命回来后,好像脑子灵光了些。” 黑衣少女郑重其事问道:“临死之前,你看到了什么?” “我没看到什么啊。”陈平安有些疑惑,不过仍是诚实回答:“其实在那条巷子里,我从头到尾都没多想什么,这个问题,宁姑娘问苻南华和蔡金简比较好,他们说不定能看到什么。” 她冷哼道:“呦,口气真大!” 说完这句话,她没来由死死盯着草鞋少年。 陈平安给看得心慌,“咋了?” 少女皱紧眉头,有些懊恼,用家乡方言自言自语道:“我家的剑学,无论是剑诀心法,还是用以淬炼体魄神魂的法门,都是独门独路的不传之秘,我学都没学全,哪敢教别人啊。而且我也没学过那些别处天下的粗浅东西,要不然也能给他指条明路,就算只是用来强健体魄、延年益寿也好。现在让我去哪儿找本门槛最低的入门秘籍来?” 少女眼睛一亮,“打劫?不对不对,不是打劫,是找人借一本秘籍,有借有还的嘛。” 可惜她很快脸色黯然,恨恨道:“该死的老宦官!给我等着,看我不把你们皇宫掀个底朝天。” 她哭丧着脸,忧伤道:“难道真的只能去找姓阮的铸剑师?砍人我还凑合,有我娘的四五分真传了,可是求人,我真的不擅长啊。” 草鞋少年坐在门槛上,看着那个名叫宁姚的少女,她自说自话,脸色变化不定,就像是天边的云彩。 ———— 白袍玉带的英俊男子站在宋集薪的房间,环顾四周,微微皱眉,“姓宋的他就给你安排了这么个寒酸地方?” 宋集薪嘴唇抿起,没有说话。 婢女稚圭早已识趣躲到自己偏屋去了。 按照小镇流传最广的说法,前任督造官宋大人,业务不精,没能造出让朝廷满意的御用贡瓷,靠着那点苦劳,留下一座廊桥,就回京任职了,当然也留下了宋集薪这个私生子,只给他买了个贴身丫鬟照顾起居,再就是“托孤”给好友,即顶替他位置的新任督造官,听说也姓宋。 但是事实真相如何,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未必清。 宋集薪自己也不清楚眼前这家伙,跟那个姓宋的男人,到底是何种关系,关系莫逆的官场同僚?昔年求学的同窗好友?还是京城庙堂其它山头派系的对头?姓宋的离开之前,略微提到过几句,说新任督造官到了小镇之后,很快就会带他们主仆二人离开小镇,赶赴京城,对那位大人,要求宋集薪必须极其礼敬,不得有丝毫怠慢。 宋集薪对眼前这个气势凌人的京城男人,大概是恨屋及乌的缘故,并无半点好感。 他在婢女稚圭那边流露出来的胸有成竹,对于接下来离开家乡的从容不迫,不过是少年的自尊使然。 男人笑道:“罢了,那姓宋的酸秀才,历来就是谨小慎微的性格,不像大老爷们,倒像是个娘们,否则也不会让他来这边看顾你。” 宋集薪眉宇间阴沉沉的。 男人漫不经心瞥了眼少年储藏物品的大箱子,撇撇嘴,不屑一顾的神色,缓缓道:“来这里之前,我已经见过老龙城的苻南华,真是个倒霉秧子,在这里都会差点道心崩碎,你与他的买卖,照旧进行便是,你小子亏盈自负,我不掺和这种芝麻绿豆大小的破烂事。不过离开之前,你必须跟我去趟廊桥,磕几个头,之后就没你事情了,跟我回家,做你该做的事情,坐你该坐的座椅,尽你该尽的本分,就这么简单,听明白了没?” “听当然听明白了,宋大人的言辞并不晦涩。” 少年讥笑道:“只不过凭什么?” 男人笑了,转身第一次正视这个少年,反问道:“姓宋的娘娘腔说你天资卓绝,这评价也真是不怕闪了舌头,你不妨猜猜看,觉得我凭什么?” 若是细看,就会发现两人之间,竟然有几分形似和神似。 宋集薪怒气更重,只是始终隐忍不发。 男人不再卖关子,玩味道:“凭什么?当然凭本王是个天字号的大倒霉秧子,竟然会是你小子的亲叔叔。” 宋集薪内心巨震,脸色微白。 白袍男人对此视而不见,双手扶住那根玉带,望向窗外的天空,微笑道:“也凭本王是大骊王朝武道第一人。” 其实这句话换成另一个说法,更为震慑人心,只不过男人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觉得只要是居于人后,哪怕是仅仅一两人之后,也根本不值得宣扬。 男人想起那个坐镇此地的儒家圣人,嘴角满是鄙夷,冷哼一声。 他心心念念。 假若不是身处此方天地,老子一只手,就能捶杀你齐静春之流的三教神仙。 ———— 学塾茅屋内,齐先生正在听蒙学稚童们的书声琅琅。 正襟危坐。 真正意义上的正襟危坐,宋集薪和赵繇这些读书种子,也难以领略其精髓。 儒教有一部“立教开宗”的经典,名为《大礼》,其中《修身篇》有专门讲到,君子当坐如尸,因为尸者神象,坐姿如尸,则其庄重肃穆,可想而知。 此时此刻,齐静春好像一五一十听到了白袍男人的心中默念,云淡风轻,微笑道:“武夫掌国,了不得了不得。只不过,白龙鱼服,非是吉兆啊。” 第三十四章 齐聚 宋集薪家门口那边传来脚步声,刘羡阳刚想要跳下墙头,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有人温声笑问道:“你小子是不是宝溪窑口姚老头的徒弟?姓刘?” 是那位身穿白衣腰系玉带的窑务督造官,大步走出门槛,向墙头这边笑脸望来。 刘羡阳随之身体僵硬,发现自己竟然没了力气跳下墙头,心虚干笑道:“回大人的话,是我,当时大人去咱们龙窑开窑的时候,师父让我给大人演示过几样活计。” 男子点了点头,打量了一眼高大少年,开门见山地问道:“少年,想不想去外边看看?比如投军入伍,上阵厮杀,我保证你只要熬得过十年,就能当上大官,到时候我亲自给你在京城摆酒庆功,如何?” 站在男人身后的宋集薪脸色阴沉似水,握紧那块苻南华赠送的老龙布雨玉佩。 这位顶着“私生子”“野种”头衔很多年的读书种子,如今已经知道身边男人的真实身份,所以少年才更加明白男人所说言语的分量,“亲自摆酒”这四个字,将会是一张大骊最厉害的保命符,是一架官场最长的青云梯。 刘羡阳绞尽脑汁想出一些酸文醋字,结结巴巴道:“谢过督造官大人厚爱,不胜惶恐……只是小的已经答应要做阮师傅铁匠铺的学徒,实在不好反悔,还望大人不要……大人不计……” 高大少年想说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那里,死活都记不得了,急得满脸通红。 宋集薪看似善解人意地提醒道:“是大人不记小人过。” 白袍男人一笑置之,不以为意,“无妨,等你哪天有机会走出小镇,可以去最近的丹阳山口,找到一个叫刘临溪的武人,说是京城宋长镜举荐你来此投军,他若是不信,你就跟他讲那个叫宋长镜的人说了,你刘临溪还欠他三万颗大隋边骑的头颅。” 刘羡阳痴痴点头道:“好的。” 男人笑着离去,宋集薪送到院门口就想止步,男人好似算死了他的心思,没有转头直接说道:“随我去趟督造官衙署,我领你见个人。” 宋集薪两只脚如钉子一般扎根地面,黑着脸道:“我不去!” 那个于小镇百姓而言门槛极高的地方,对于听着流言蜚语一年年长大的少年而言,却是一座龙潭虎穴,是一道过不去的心坎。 在外边一向行事雷厉风行的男人,没有恼火少年的不识时务,也没有停下脚步,但是放缓许多:“根据衙署谍子眼线的记载,你已经见过那个姓高的隋朝皇子了吧?你知不知道,隋朝高氏与我们大骊宋氏,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千年宿敌,同样是皇子,他敢来到这座位于敌国大骊腹地的小镇,而你宋集薪,同样是皇子,却不敢在自己家的江山版图上,去一座小小的官邸?” 宋集薪第一时间不是咀嚼这番话的深意,而是瞬间转头望向刘羡阳,只见高大少年正坐在墙头上那边揉手敲腿,好像完全没有听到男人说话。 走在泥瓶巷里的大骊白袍藩王嘴角翘起,男人收获了一点意外之喜。 不愧是我们老宋家的种。 不过一想到少年还是那个女人的儿子,身为大骊第一武道宗师的权势藩王,也觉得有些心烦和棘手。 宋集薪一咬牙,回头跟站在屋门口的稚圭说道:“我去去就回,午饭不用管我。” 宋集薪刚走出院门,又转头笑道:“拿上我床头那兜碎银子,去杜家铺子买下那对龙凤香佩,反正以后咱们都不用攒钱了。” 稚圭点点头,打了一个小心的哑语手势。 宋集薪开心一笑,潇洒离去。 等到宋集薪走远,坐在墙头上的刘羡阳小心翼翼问道:“稚圭,宋集薪跟督造官到底啥关系?” 稚圭用怜悯眼神看着高大少年。 刘羡阳最受不了她这种视线,“干啥,不过是认识个管烧瓷的官老爷,了不起啊?” 稚圭扯了扯嘴角,自顾自回屋取了食物来,开始喂养老母鸡和那群毛绒绒的小鸡崽子。 刘羡阳没来由觉得灰心丧气,跳下墙头对屋内嚷嚷道:“姓陈的,咱们去铁匠铺!不受这窝囊气了。” 少女背对着一墙之隔的邻家院子,嬉笑道:“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可惜窝囊废就只有一肚子窝囊气。” 刘羡阳热血上涌,连耳根子都通红了,走到黄泥墙边,一拳重重砸在墙头上,“王朱!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婢女丢掉所有玉米、菜叶,拍拍手,转头笑眯眯道:“你以为你谁啊,让我说就说?” 刘羡阳看着身姿正在抽条、越来越明艳动人的少女,说不出话来,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心里一只瓷碗,摔在了地上。 陈平安其实早已站在门槛那边,看到这一幕后快步走到院子,轻声道:“走吧。” 两个少年并肩走在小巷里,高大少年突然问道:“陈平安,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陈平安想了想,认真说道:“巷子里的街坊邻居都说我娘亲很好,又说我爹是出了名的闷葫芦,所以我觉得喜欢不喜欢谁,跟有没有出息,可能关系没那么大。” 刘羡阳哭丧着脸,“那我更惨啊,就算以后自己打拼出来一座龙窑,或是把阮师傅的手艺都学到手,她岂不是也一样不喜欢我啊!” 陈平安识趣地闭嘴不言,以免火上浇油。 陈平安走在熟悉的小巷里,突然想起一幕场景,早年跟随姚老头沿着溪水进入深山,看到一头小麋鹿在水边饮水,见到他也不惧怕,它喝过水后,就低头望着溪水,久久没有离去。溪水水面除了麋鹿的倒影,水中还有一尾徘徊不去的游鱼。 在走出祖宅前,宁姑娘建议他既然有了一片槐叶,就早点离开小镇,有了祖荫槐叶的无形庇护,便不至于有太大的意外,最好不要在小镇逗留太久,因为她不知道刘羡阳一事,会不会殃及他陈平安。 但是陈平安坚持要亲眼看到刘羡阳被阮师傅收为徒弟,才能安心离开。 因为当年没有刘羡阳,他早就饿死了。 当然,陈平安内心也希望能够那位宁姑娘,在他家里把伤养好了,只不过当时少年没敢说出口,怕被她认为是轻薄。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爷爷留给你的那具宝甲,是不是绝对不会卖给外人?” 刘羡阳一脸天经地义道:“废话,当然死也不卖!” 他一拳捶在身边少年的肩头,玩笑道:“我又不是你这种财迷。” 高大少年双手抱住后脑勺,“有些东西暂时没有,可以用钱挣来,可有些东西没了,这辈子就真的没了。”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懂了。” 快走到泥瓶巷巷口的时候,刘羡阳爆了一句粗口,陈平安随之收起思绪,抬头望去,顿时有些心情沉重。 是福禄街的卢家大少卢正淳,当年就是此人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把刘羡阳堵在这条巷子,差点把他活活打死,如果不是陈平安跑去喊那几嗓子,家中已无长辈亲戚的刘羡阳,恐怕就真要被扔去乱葬岗了。 宋集薪当时蹲在墙头上看热闹,还不停吹波助澜,之后又跟心有余悸的陈平安说,卢正淳他们那种行为,在小镇外叫作“为气任侠”。 卢正淳拦住刘羡阳的去路,挤出笑脸道:“别紧张,我今天不是来跟你算旧账的,而是……” 刘羡阳打断卢家公子的话语,“还来?好狗不挡道,给老子起开!” 卢正淳脸色尴尬,强颜欢笑道:“刘羡阳,我这次是真的有事情跟你商量,上回那事儿,你不等我们把话说完,就直接跑了,这样不好,你好歹听听看我这边给出的条件,对不对?真要说起来,咱们俩哥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没必要闹得那么僵,我和那些客人,是很有诚意的!” 刘羡阳歪了歪脑袋,讥讽道:“怎么,你给人牵线搭桥还上瘾了不是?我就奇了怪了,你说你卢正淳,好歹是咱们小镇最阔绰人家的孙子,咋就那么喜欢给外人当狗腿子?” 卢正淳脸色铁青,却依然要维持住脸上的笑容,整个人显得很滑稽可笑,近似哀求道:“刘羡阳,只要你开口,不管要什么,他们都会尽量满足你,比如说铜钱?要不然你说个数目,如何?例如……一百五十贯钱?便是……两百贯,我也能帮你还价去,两百贯啊,这都能让你在咱们福禄街买下半栋宅子了。” 刘羡阳凝视着眼前此人的眼神和脸色,鄙夷道:“两百贯,你打发叫花子啊?还诚意?劝你就别跟我在这虚头巴脑的了,老子还要忙活正事去,你滚一边去!” 泥瓶巷外拐角处,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骑在魁梧老人的肩头,身穿一袭大红袍子的男孩被妇人牵着手,本该天真烂漫的岁数,脸上已经有了与年龄不符的阴鸷神色,用自家家乡那边的言语说道:“这个卢家人是不是太蠢了些?要来何用……” 妇人摇头柔声笑道:“施恩与人,要懂得升米恩斗米仇,谈买卖,想要获利最大,就该如卢正淳这般,先试探对方心理价位的底线所在。” 孩子疑惑道:“跟这些土人贱民做生意,也需要如此麻烦?” 妇人笑道:“人性复杂,人心阴暗,并不以修为高低来分多寡。小地方的人物,哪怕见识短浅,可是也不全是傻子。你若作此想,迟早有一天会吃亏的。” 孩子哦了一声,“娘亲熟稔人心,为何不直接出面谈?” 妇人耐心解释道:“看看咱们的穿着,任你去哪家店铺买东西,只要是稍微精明的卖家,都忍不住会宰客的。” 孩子叹了口气,“只是我们如此扭捏,也太不舒心了。” 妇人蹲下身,双手扶住孩子的脸颊,望着那张酷似他爹的容貌,正色道:“记住,修心,亦是修行之一。顺境修力,逆境修心,缺一不可。” 孩子晃了晃脑袋,挣脱开妇人的双手,没好气道:“又来这套空泛道理,烦死了。” 妇人有些无奈,却也没有继续语重心长传授道理,只觉得自家孩子天资好、根骨好,又有两个姓氏的家世作为靠山,所以未来的路还很长,虽说性情稍显偏执阴沉,但是大可以慢慢文火慢炖,拔苗助长才是最大的不妥。 听着小巷里的无趣对话,女童有些忧愁,“白猿爷爷,要是那人死活不愿意卖东西,我们怎么办啊?” 双手及膝如猿猴的老人笑了笑,“那就让他去死好了。老奴来此,本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最坏的情况,要不然那笔钱,就等于打了水漂,连个响儿也没有。不过到时候小姐的安危,会有些麻烦,估计得托付给宋家,或是李家才行。” 抛开其它不说,若是杀人,虽然老人会被圣人驱逐出境,但是比起无声无息打了个水漂,算是往水里投下一颗石子,好歹有点水花溅起。 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老人绝不会出此下策,毕竟那部剑经意义再大,正阳山再视若珍宝,比起自己肩头上这位小姐的长生大道,终究是远远逊色的,最少对老人而言,是如此认为。 小镇四姓十族,以卢氏为首。 但如果放在外边,恰恰相反,实则是卢氏垫底,源于由卢氏主支当国执政的一个王朝,被大骊两大边军联手覆灭后,卢氏在东宝瓶洲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 巷子那边,刘羡阳听着卢正淳说着什么高官厚禄、腰缠万贯、美女如云,就像是对着一个掉书柜的宋集薪,格外恼火,上前一步,指着卢正淳的鼻子斩钉截铁道:“那铠甲是我刘家的祖传,跟钱没关系!你就算今天就让我搬到你家去住,从今以后你卢正淳每天喊我爷爷,我也懒得理你!姓卢的,听清楚了没?!” 孤零零站在泥瓶巷口子上的卢正淳,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混不吝,摆明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卢家大少一头撞死在这里的心都有了。 之前自己在廊桥那边担任说客,挡住刘羡阳去往铁匠铺子的路,结果出师不利,回到福禄街的宅子,爷爷招待过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贵客,不露声色地将他喊到密室,没有说任何狠话,也没有说任何家族大业的大话,只是指着白布下的尸体,“正淳啊,爷爷没有其它要求,只希望别让你弟弟死不瞑目,希望到了头七那天,你已经走出小镇,就当是替他看看外边的风景。” 卢正淳突然眼眶湿润,哽咽颤声道:“刘羡阳,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刘羡阳目瞪口呆。 这位锦衣玉食的年轻人,愈发脆弱无助,嘴唇颤抖,泣不成声道:“好不好?我给你下跪,我给你认错,行不行?” 扑通一声。 卢正淳结结实实跪在泥瓶巷的泥地上,开始磕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 年轻人磕头磕得很不含糊,砰砰作响。 泥瓶巷外墙脚根那边,小女孩脚丫一下一下轻轻踢着老人胸膛,想着这一路行来,相中了哪些入眼的山峰,想着挑选哪一座搬回家乡才好。 男孩有些幸灾乐祸,随口问道:“娘亲,这个姓卢的是不是失心疯了?以后咱们难道真要带着个疯子离开小镇,那多丢人现眼啊?” 妇人神色复杂,想起许多亲眼目睹的奇人异事,欲言又止,最后摇头道:“不会的。” 刘羡阳有些手足无措。 高大少年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卢正淳会如此作为,一个小镇最富裕门户的嫡长孙,就这么跪在自己脚边磕头? 刘羡阳脸色纠结,就在此时,一直在观察刘羡阳和卢正淳的草鞋少年,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对他轻轻摇头。 刘羡阳于心不忍道:“这也太不像话了……” 陈平安眼神坚毅,不言而喻。 大大咧咧的高大少年,已经有心软的迹象。 可是在黑衣少女眼中烂好人的草鞋少年,此刻反而显得极其铁石心肠。 陈平安的直觉告诉他,如果刘羡阳在卢正淳下跪之前,答应下来这笔买卖,说不定最多吃些苦头,但是性命无忧。可是现在刘羡阳,已经陷入自己之前遇到的困境,当时若非齐先生插手,自己的命运就是杀死苻南华,然后被杀,或是云霞山的人,或是老龙城。 而且更致命的是,按照宁姑娘告诉他的“规矩”,卢正淳本身就是小镇人氏的话,他或者卢家要杀刘羡阳,齐先生极有可能是无法管束的。 陈平安心思一转,趁着卢正淳还在拼命磕头,压低嗓音跟刘羡阳说道:“实在不行就假装答应他,咱们先见到阮师傅,等你被收为徒弟再说。” 刘羡阳点了点头,对卢正淳说道:“哥们,你还是先起来吧,起来说话!你他娘的这么整,算哪门子事!” 卢正淳没有起身,抬起头,红肿额头上沾满泥土。 刘羡阳无奈道:“不过你需要先回去,跟他们好好合计合计,商量出一个公道价格才行,别再糊弄我了,我又不是傻子,什么两百贯铜钱,且不说我会不会亏到姥姥家,只说那帮贵人不嫌掉价吗?” 卢正淳缓缓起身,笑道:“是这个理儿!只要你肯松口就好,刘羡阳,以后我卢正淳就是你兄弟了!你认不认我都没关系,反正我认你!” 刘羡阳走过去,跟卢正淳勾肩搭背,一起走向巷口,安慰道:“老卢啊,以后可要带着兄弟一起享福。回头等到这笔买卖谈成了,我怎么都该请你喝顿好酒。” 卢正淳一边擦抹额头,一边欢畅笑道:“喝酒还不简单,这有什么难的,而且我来请,哪能让你破费,就这么说定,不然老哥我可就生气了。” 刘羡阳哈哈笑道:“就知道老卢你是厚道人,以后跟你混准没错!” 陈平安跟在两人身后,稍稍偏向小巷墙壁一侧,死死盯住巷口那边的动静。 ———— 白袍男子带着少年宋集薪,在年迈管事的领路下,赶往督造官衙署后厅。 管事说那位远道而来的书院李先生,在此等候了小半个时辰后,说要动身去学塾拜访一位儒门长辈。 宋长镜对此不置一词,只是问道:“死在小巷的那个刺客,查出来是哪方势力的棋子没?” 管事有些犹豫。 宋长镜皱眉道:“嗯?” 年迈老人赶紧弯腰惶恐道:“正是福禄街的宋家。” 宋长镜冷笑道:“也不知道给本王一点点惊喜!” 年迈管事汗如雨下。 宋集薪默不作声,眼神炽热。 学塾内,齐静春轻轻放下书本,转头望去,门口那边站着一位面容英俊的年轻人,高冠儒衫,笑而不语。 齐静春面容沉静,不苟言笑。 小镇上,一个身穿古怪衣服的光头男人,赤脚而行,神色枯槁,来到铁锁井旁,望向深井,双手合十,闭眼轻声道:“佛观一钵水,十万八千虫。” 小镇外,一座山峰之巅,有人立于一株参天古树的粗壮树枝上,眺望小镇轮廓,腰悬一枚虎符,背负一柄长剑。 此方天地之外。 一条倾斜向上、仿佛通天的漫长道路上,四周云雾缭绕,看不到任何风景。 有年纪轻轻的黄冠道姑,身骑白鹿,缓缓登高。 她身旁又有一位面如冠玉的道士,步伐轻灵,如行云流水,有一红一青两条长须大鱼,在他四周萦绕游曳。 儒释道兵,三教一家,即将齐聚于小镇。 小镇南边溪畔的铁匠铺,父女打铁,火星四溅如一场绚烂火雨。 男人手持剑胚,对正在抡锤的马尾辫少女说道:“这段时日,不要去小镇了。” 少女手上的力道立即弱了一大截,感觉全身力气都随着小镇上的吃食点心溜走了。 男人气笑道:“出息!” 少女化悲愤为力量,重重一锤,使劲砸在通红剑条上。 璀璨火花照映之下,少女如一尊火神降世。 第三十五章 甘草 刘羡阳和陈平安走出泥瓶巷后,发现两拨人马分别站在左右,小女孩骑在魁梧老人的脖子上,身穿鲜艳红袍的倨傲男孩,站在气态雍容的妇人身边。刘羡阳从中走过的时候,泰然自若,落在白发老人眼中,倒也算有几分大将风度,草鞋少年竭力隐藏的那份谨慎拘谨,则相当不入法眼。 卢正淳和两人告别后,战战兢兢留在原地,小心翼翼禀报道:“刘羡阳提议诸位仙师给出一个适宜价格,下次他便忍痛割爱,卖了传家宝。” 妇人望向正阳山的那位白发老人,笑问道:“猿前辈意下如何?” 老人略作思量,沉声道:“事不过三,在这之前,就按照刘羡阳所说,给他一份滔天富贵便是,正阳山能够给这少年一个山门真传弟子的身份,除此之外,我还会私自借他一件法宝,为期百年。至于你们清风城许家,自己看着办。” 妇人震惊道:“正阳山真传身份,已经尊贵至极,猿前辈竟然还要拿出一件法宝?难道这名刘姓少年,还是一位九岁时被买瓷人放漏的修行天才?” 老人置若罔闻,只是对小主人笑道:“小镇好些铺子,各有渊源来历,小姐可以逛逛,说不定就能捡漏。” 小女孩童心童趣地嚷着“驾驾驾”,身为正阳山首席供奉的老人哈哈大笑,慢跑起来,如山岳移动。 男孩笑道:“正阳山真是好大的威风!” 妇人示意卢正淳先行打道回府,她自己带着儿子随意走在街道上,给他解释其中渊源,“正阳山除去那条普通的登山主路,还有专门的‘剑道’,传承至今,已经开辟出六条登顶之路,这就意味着正阳山涌现过六位货真价实的证道剑仙。” 男孩嗤笑道:“老黄历再厚有何用,吃老本能吃几年?能够进来小镇的各方炼气士,就算比我们后来的那几拨,家家户户,谁家祖上没阔过?” 妇人牵着孩子的手,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最近百年,有两条崭新剑道即将到达正阳山之巅?那个跟你同龄的小女孩,出奇之处,在于她可以在那座剑气纵横的‘剑顶’之上,进退自如,逗留时间之长,甚至比起正阳山几位老祖也不逊色。” 男孩愣了愣,随即停下脚步,无比恼火道:“既然那蠢丫头这么身世不俗,娘亲你为何不早就告知于我,我就不会一路上跟她针锋相对,惹得她有事没事就顶撞我,若是让我过几年娶了她做媳妇,以后再顺势结成道侣,对于我们清风城岂不是一桩大利好?!” 妇人看着那张犹带稚气的漂亮脸蛋,怒气冲冲,像一头雏虎,她不怒反笑,“你与那小女孩,都是有望登上‘上五境’的修行巨材,所以你们的姻缘线,就会更加复杂多变,一意孤行,刻意为之,反而不美。你真的以为现在那丫头,只是全心全意讨厌你?” 男孩皱眉道:“不然咧?” 妇人柔声道:“顺其自然吧。” 男孩突然一本正经说道:“娘亲,我不喜欢跟在刘羡阳身后的那个家伙。第一眼起,就很不喜欢!” 妇人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孩子用心思考片刻,回答道:“这个家伙,有些奇怪,他跟什么都明白的卢正淳,还有什么都不懂的刘羡阳,都不一样。还有,我尤其讨厌他那双眼睛!” 妇人只当是儿子又开始耍孩子气,便劝解道:“小镇之内,不可随心所欲,但是你要想啊,这里所有人在此方天地崩塌之后的下场,你心里是不是就舒服很多了。” 孩子点了点头,下意识重复说了初见草鞋少年时的两个字,“蝼蚁!” ———— 出了小镇,陈平安和刘羡阳很快就见到那座廊桥,刘羡阳随口问道:“你说宋集薪他老子,为啥要盖这座廊桥?盖也就盖了,又为啥偏偏要将以前那座石拱桥给覆住,听说石头桥也没拆,就像穿了件衣服似的,不晓得到了夏天会不会热,哈哈哈……” 说到最后,高大少年被自己逗乐。 廊桥这端悬挂一块金字匾额,是一块不知出自谁手笔的四字匾额,字极大,“风生水起。” 两个少年走上台阶的时候,刘羡阳狠狠跺了几脚,神秘兮兮道:“姚老头有次跟我说,这台阶底下有古怪,说在刚刚建造廊桥那会儿,有天深夜里,宋集薪他爹命人在这里挖了个大坑,埋下一只等人高的大瓷罐。你怕不怕?” 陈平安没好气道:“这有什么好怕的。” 两人走入荫凉的廊桥,刘羡阳低声道:“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桥底下的那个深潭,淹死好过几个人,需要请和尚道士来做法镇邪?” 陈平安从不妄言鬼神之事。 刘羡阳得不到答案,也就没了兴致。 这条新建没多久的木制廊桥,如今还泛着一股淡淡的木香和漆味,主要梁柱的木头,全是封禁无数年的深山老林里砍伐而来,极难搬运出山,绕山而行的小溪平时水位不高,远远不足以浮起那些巨大木料,只好挑选暴雨时分,山路泥泞湿滑,一个不小心就会掉入洪水当中,可谓极其危险,所幸那一次并无青壮百姓落水身亡,有人说是那趟运木出山,学塾先生齐静春亲自前往帮忙,手把手教人如何运作,所以是托了齐先生的福,这才万事平安。 到了北边的廊桥台阶,刘羡阳突然一屁股坐下去,坐在巨大的长条青石上,陈平安只得跟着他蹲在一旁。 刘羡阳笑问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和宋集薪会不会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陈平安摇头道:“可能关系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刘羡阳好奇问道:“为啥啊,你们俩街坊邻居的,又是差不多岁数,说实话,宋集薪是喜欢掉书柜,说话也难听,可好像也没做啥伤天害理的事情啊,你又是好相处的脾气,怎么就不行?” 陈平安笑道:“不聊这个,等下咱们到了铁匠铺,你千万别吊儿郎当的,能不能保住你家的宝甲,就看你能不能当上阮师傅的入门徒弟了。” “知道啦知道啦,陈平安,说实话,你这喜欢叨叨叨的脾气,以后真得改改,要不然能被你烦死。” 刘羡阳向后倒去,后脑勺搁在廊桥最上边的台阶上,望着蔚蓝天空,道:“你跟着姚老头走得很远,爬山也爬得很高,那到底能看到多远的风景啊?” 陈平安随手拔出一根甘草,掸去尘土后就放在嘴里咀嚼,含糊不清道:“最远一次,应该是大前年的时候,我跟姚老头来回一趟,大概是一旬时间,光是封禁的山头就绕过十多个,最后走到一座很奇怪的山,高到吓人,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爬到半山腰的时候,你一眼看去,就已经全是云雾了,最后我和姚老头好不容易才到了山顶,结果……” 刘羡阳等了半天,一直没等到下文,转头笑道:“没你这么拉屎拉一半,就提起裤裆的啊!” 陈平安有些感伤,轻声说道:“你也知道,姚老头对我印象很差,几乎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道理,也不愿教我烧瓷的真本事,每次进山,姚老头不爱说话,往往从进山到返回龙窑,加在一起,其实都没几句话的,可是那次到了山顶之后,姚老头大概是心情好,便多说了一些,说让我看到那边的风景,看到就算了,下山之后别多嘴,做人就该埋头做事,光耍嘴皮子,以后就算出了小镇也是丢人。” 刘羡阳安慰道:“不是我给姚老头说好话,他不喜欢你,可也不讨厌你,他对谁都是那副臭脾气,也就到我这边稍微好点。” 陈平安点头道:“所以我其实心底,一直很感激姚老头。” 刘羡阳突然怒道:“扯了这么多,你还没说到底看到啥!” 陈平安伸手指向东边,“我们爬的那座山已经很高了,但是我在山顶看去,最东边还有一座山,更高,我都说不出来它到底有多高。” 刘羡阳骂骂咧咧道:“不就是看到一座高山嘛,我他娘的还以为你看到腾云驾雾的神仙了!” 陈平安想了想,充满憧憬道:“说不定那座山上,真有神仙呢?” 刘羡阳笑问道:“陈平安,那你觉得神仙也需要吃喝拉撒不?”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如果神仙也要拉屎的话,比较不像话啊。” 刘羡阳一巴掌狠狠拍在陈平安脑袋上,然后站起身就跑,“这不神仙就拉屎在你头顶啦!” 刘羡阳下手没轻没重,这一下给陈平安打得有点晕乎,也没想着追杀高大少年,起身后自言自语道:“打雷,是不是神仙们在睡觉打鼾?下雨的话,总应该不是神仙撒尿吧,那咱们也太惨了……” 陈平安加快脚步,很快就追上刘羡阳。 打打闹闹,终于来到溪畔那座铁匠铺,已经搭建黄泥屋和茅舍在内七八栋,在陈平安眼中,这些都是大把大把的铜钱啊。 还有一大拨小镇少年和青壮正在打井,同龄人多是刘羡阳这般的龙窑学徒出身,没了皇帝老爷赏赐的那口瓷饭碗后,能够在铁匠铺继续混个铁饭碗,已经算运气很好的了。不过按照刘羡阳的说法,这些帮忙的人当中,多是临时打杂干活的短工,阮师傅说他最多只收几个入室弟子,其余人最多成为长工。 刘羡阳挥手道:“你在这等着,我去跟阮师傅打招呼去,看能不能带你见识见识打铁的光景,啧啧,你要是看到他闺女抡捶打铁的模样,我保证能吓死你!” 陈平安站在原地,没有随意走动。 环顾四周,已经有七口水井的雏形了,井口还留着轱辘架子和围栏,有些井口,不断有人用头顶着簸箕钻出来。 看着那些打井的忙碌众人,陈平安习惯性蹲下身,捏起一把泥土,在指尖缓缓摩挲。 摸上去比较湿润,但其实并不是水性土,恰恰相反,而是火性土,不过属于火性土的最后一种,按照姚老头的说法,这叫“七月流火壤”,土性会自行转为温凉,不算太燥,可塑性强,而且这意味着加固井壁的时候,不易塌方,是好事情。 显而易见,铁匠阮师傅即便不是挖凿水井的行家,也绝对不是外行人。 只是陈平安不太明白这么点大的地方,凿出这么多口水井做什么。 陈平安转头望向小溪方向,咧嘴一笑。 现在这条无名小溪,落在草鞋少年眼里,那就是一座躺着金银铜钱的宝库了。 只不过今夜摸完蛇胆石之后,陈平安要偷偷去趟泥瓶巷,按照顾粲离开小镇之前的悄悄话,去他家那只大水缸底下挖东西。顾粲当时走得火烧屁股,也没说啥,只说是他家的宝贝,连他娘亲也不晓得东西被他藏在那里了。 陈平安一想到那个鼻涕虫,就想笑。 以前陈平安是刘羡阳屁股后头的跟屁虫,跟着刘羡阳抓鱼捕蛇掏鸟窝,陈平安成为少年之后,自己身后也多出一个小跟班了。 对无依无靠的草鞋少年来说,一个是他的哥哥,一个是他的弟弟。 一个需要他报恩,一个需要他照顾。 所以这么多年下来,陈平安活得很艰辛,但是不苦。 第三十六章 古书 刘羡阳很快背着一只箩筐跑回来,陈平安正在水井旁边观看凿井运土的情景,刘羡阳对着陈平安屁股就是一脚,踹得草鞋少年差点一个狗吃屎,回头瞧见是高大少年后,便没计较。刘羡阳大大咧咧道:“事情成了,阮师傅说让我这些天,老老实实在这边别乱跑,白天挖井,晚上打铁,一旬半之后,我就算他在小镇这边的第一个徒弟,叫啥开山弟子来着。我给你弄了个箩筐过来,帮你摸石头去,从铁匠铺这边摸上去,摸到廊桥那边为止,事先说好,青牛背那个地方的水坑,我是帮不了你的忙了,阮师傅说我这些天敢跨过廊桥以北、以西两个地方半步,就打断我的腿。” 刘羡阳一把搂过草鞋少年的脖子,窃窃私语道:“阮师傅说小镇是不会丢东西的,还说那些外乡人,遵守一条很古怪的规矩,做得了公平买卖的商贾,也做得了坑蒙拐骗的骗子,甚至连捡破烂的乞丐也能做,唯独做不了鬼鬼祟祟的窃贼小偷,说在这,老天爷不会打盹不会闭眼,就盯着咱们看呢,你说瘆人不瘆人,反正我瘆得慌。” 刘羡阳突然威胁道:“姓陈的,我家宅子你可以继续住着,可是别等我回去,你已经把我家的那具宝甲给卖了啊!” 陈平安一拳捶在刘羡阳胸口,捶得高大少年连忙松手,使劲揉了几下才缓过气,骂道:“瘦竹竿似的小毛猴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难道跟姚老头隔三岔五走个一百里山路,或是在深山里砍柴烧炭几个月,就能往死里涨气力?” 陈平安笑道:“反正我背着一筐石头,还能比你先跑回小镇。” 刘羡阳斜眼道:“那咱俩比比谁在水底憋气久?” 临近溪畔,陈平安弯腰卷起裤管,随口道:“只比一口气的事情,我才不干。” 下水之前,陈平安拔了许多溪畔春草垫在箩筐里,还唠叨说每捡二十块石头后,就要再垫些草。把刘羡阳烦得要把背后箩筐甩给陈平安,后者不答应,说换成自己背箩筐的话,按照刘羡阳那种毛躁性子,一定会直接丢石头进箩筐,他会心疼。刘羡阳差点当场就要撂挑子,这些个花花绿绿的石头,千百年来始终一文不值,怎么到了你陈平安这边就金贵娇气起来了?还敢嫌弃刘大爷的手法不够温柔? 只是到最后,高大少年仍是不情不愿地下水摸石,陈平安与之一左一右,打算将这条小溪彻底扫荡一遍。这边溪水依然多是膝盖高低,一些个稍高处,才会水位及腰,偶尔也有等人高的小水坑,多是巨石聚拢的落脚处,到了这些地方,就是刘羡阳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先将箩筐摘下递给蹲在巨石上的草鞋少年,他就一口气潜到水底,从庞然大物的大石缝隙、甚至是层层叠叠的石堆里,掏出他想要的蛇胆石。 当然陈平安也做得到,只是会很辛苦,耗时耗力远远超过刘羡阳。 还没有摸到廊桥,箩筐就满了七八分,其中有一块墨绿色的蛇胆石,刘羡阳在一处深坑水底摸了三次,才好不容易摸出来,它大如手掌,夹杂有金色的星星点点,有水波状纹路,石质坚细,入手极沉,当陈平安以手摩挲,竟然有烁烁然溅起锋芒之感。 只要不是瞎子,就知道这块石头很不一般。 最后两个少年肩并肩坐在一块溪中巨石上,刘羡阳双手撑在石面上,望着缓缓流淌的溪水,问道:“陈平安,你想过以后要离开小镇吗?” 陈平安回答道:“暂时没想过,出远门总得有钱吧,而且离开之后,宅子怎么办,也没人帮着收拾,万一哪天垮了咋办?而且我爹娘的坟头那边,也需要我经常去拔杂草。” 刘羡阳无奈道:“你怎么总想这么多没用的事情,没意思啊,难怪宋集薪说你就是鬼打墙的命,在这么个屁大的地方兜兜转转,一辈子都走不出去。”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事情吗,就是那棵树。” 刘羡阳没好气道:“坟头长了一棵树,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再说了,那也是陈氏另外一支老祖宗的坟头,跟你陈平安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 陈平安盘腿而坐,轻声感慨道:“不知道小镇以外,姓陈的人多不多啊。” 刘羡阳拆台道:“小镇以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小镇上,姓陈的只有小猫小狗三两只,而且除了你之外,好像全是那四姓十族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的奴婢身份,好笑的是,这些人在宅子里头当做牛马,低头哈腰,可只要出了那些大宅子,见到所有人就立即换了面孔,最喜欢狗眼看人低。所以姚老头说得对,要是你陈平安哪天也去给他们当下人,那你们这一支没有迁出小镇的陈氏,就算全军覆没喽。” 按照姚老头的说法,姓陈的人最早在小镇有两支,只不过其中一支很早就迁出去,陈平安这一支,以前也旺盛过,只不过这个“以前”实在是太久了,就连姚老头也说不清楚是几百年,五百年,八百年?还是一千年了?后来又分成好几房,人丁越来越稀少,运气大概是都给外迁的那支带走了,香火经常断,以至于许多坟头都渐渐没人看管了,加上大部分坟所在的山头,陆陆续续被朝廷派来的督造官,下令变成了一座座封禁之山。 姚老头最后一次带陈平安进山,经过其中一座山头的时候,指了个地方给他看,说那是陈氏另外一支的老祖宗下葬地方,坟墓就在那座山上,风水很好。至于陈平安这一支的,姚老头说神仙也找不着了,近几百年来,这一支姓陈的子孙都没出息,尽是些破落户,除了死撑着没给四姓十族当奴做婢,一无是处。 陈平安有次偷偷去找过那座陈氏老祖的坟头,结果到了地方,只是杂草,还看到了许多狐兔,就是没看到坟头,其中有一棵草鞋少年认不得的树,不高,比镇上的老槐树可要矮很多。 杂草丛生,狐兔出没,孤苦伶仃,一树独茂。 陈平安摇头道:“我娘走之前,要我发过誓,可以当要饭的,哪怕饿死,也不许我给那些大户人家当下人。” 刘羡阳脱口而出道:“那你娘亲死前,不是还要你发过誓,绝对不可以去龙窑当学徒?” 草鞋少年脸色黯然,没有反驳,也没有被揭短后恼羞成怒。 刘羡阳有些愧疚,又不是那种做错事后愿意说“对不起”三个字的脾气,只得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起身道:“走了走了,挖井去,对了,我再跟阮师傅磨一磨,争取让你来这边当个短工学徒,到时候想要摸石头也容易。” 陈平安说道:“不急,等那两拨人死心离开小镇再说,这段时间我帮你看家。” 刘羡阳好奇问道:“你说为啥我跟阮师傅拜师学艺,就能逃过一劫?” 陈平安想了想,不确定道:“就像突然下雨,你总得找个屋檐躲躲吧?” 刘羡阳转头望向剑炉铁铺,“你说阮师傅到底谁啊,看着不像是多厉害的人嘛,压得住那两拨人吗?” 陈平安安慰道:“人不可貌相。” 刘羡阳转头说道:“你陈平安看着像是穷人,那你是不是穷人?” 陈平安咧咧嘴,无话可说。 刘羡阳站起身,问道:“要不要帮你背到廊桥那边?”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也不重。” “记得下次把箩筐还我。” 刘羡阳说完这句话后,直接跳下巨石,在溪水中快步前行,溅起水花无数。 陈平安背起箩筐,小心翼翼下了巨石,上岸后,缓缓向廊桥那边行去。 陈平安走了一段路程后,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望去,是刘羡阳。 初春的和煦阳光下,高大少年抢过草鞋少年的箩筐,自己背起,转头讥讽道:“远远看你背着箩筐,就跟小蚂蚱背大石头似的,真是可怜,就发发善心,帮你背到廊桥那边再说。” 春风里,两个少年一起走着。 “姓陈的,以后我要是学艺有成,一定要要出去看看,娶到比稚圭还要好看的媳妇,喝最贵的好酒,住最大的宅子,还要骑最快的马!” “我要去看跟天一样高的山,去看比咱们小溪大上无数的大河。” “总之,我刘羡阳绝对不会这辈子都待在这里等死。” 春风里,高大少年憧憬着未来,草鞋少年细嚼着草根,一个说,一个听。 ———— 陈平安将一箩筐石头背回刘羡阳家院子,依然是拣选出最心仪眼缘的几块石头,拿到偏屋,其余依旧留在灶房那边。锁好屋门和院门后,跑向泥瓶巷,到了自家院子,看到黑衣少女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陈平安打过招呼后就开始煎药。 隔壁院子不断传来劈砍声,这很奇怪,宋集薪虽说过着外人眼中没爹没娘的日子,但这么多年一直衣食无缺,甚至手头始终很宽裕,不敢说比四姓宅子里的少爷过得好,比起十族嫡系子弟确实不差,文房四宝,案头雅玩,书房清供,许多陈平安没见过也没听过的奢侈物件,隔三岔五,一样样往宋集薪屋子里搬。其实宋集薪那边从来没有真正的脏累活和体力活,腌菜太臭,宋集薪不许婢女稚圭去做,砍柴太累,宋集薪每年都是直接买来一捆捆的烧火柴禾,一袋袋上等木炭。 陈平安给黑衣少女端去药汤的时候,隔壁院子竟然还在断断续续劈柴,陈平安在宁姑娘喝药的时候,忍不住走到院墙旁,踮脚望去,发现稚圭正拎着把菜刀,在砍杀“一个人”,是木头制成的胚子,陈平安烧瓷多年,见过的好东西不少,砍过的树木更是不计其数,所以一眼就看出大致深浅,那木头色泽如玉,肯定是很老的物件,而且木偶身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红点黑点,木偶已经被稚圭连砍带剁,给劈成了好多截。 少女突然转头,发现了陈平安,满脸汗水和污渍的她抬起手臂,抹了把脸,牵强笑道:“你回来了啊,我先前想跟你借一把柴刀来着,可是你家那位客人,不愿意给我开门。” 陈平安愣了一下,“我这就给你拿柴刀去,一开始的别太用力,柴刀不比菜刀,容易打滑,别伤到自己。” 少女坐在小板凳上,精疲力竭,挥手道:“知道啦,快点去拿呀。” 陈平安取回柴刀,少女已经站在院墙那边,笑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道。” 稚圭也不给出答案,转身继续坐在小板凳上,使劲劈砍。 她那些生疏凝滞的动作,以及种种吃力不讨好的错误姿势,看得陈平安很着急,只不过人家既然没要求帮忙,陈平安就不自作多情了,转头一看,发现宁姑娘已经不在院子,陈平安记起一事,快步走向屋子,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放到黑衣少女的对面。 那是块蛇胆石,刚好能一手握在手心,如同一块冻结凝固的蜂蜜,纹理细腻,颜色极正。 宁姚有些奇怪。 陈平安笑道:“宁姑娘,送你的。” 刀不离身的黑衣少女突然问道:“你最喜欢这块?”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这块……大概排第四吧,最好的三块,我已经藏起来了。” 她这才收下那块石头,双指捻住,举过头顶,光线透过窗户进入屋子,映照在石头之上。 她仰起头,眯起眼眸,仔细观察石头的微妙纹路。 她看着石头。 少年看着她。 ———— 深夜里,一个少年偷偷潜入泥瓶巷,如野猫夜行,无声无息,悄悄来到顾粲家的院子,他找到那口就摆在院子角落里的大水缸,蹲下后,发现原本堆砌得整整齐齐的蛇胆石,已经被人翻拣得七零八落,好像此人比陈平安还要更早知晓石头的价值。顾粲是小镇唯一一个喜欢收集蛇胆石的怪胎,而且不管在小溪里找到多少,每次只拿一块回家,孩子只挑选最顺眼的那块石头,日积月累,才攒下五六十块石头,被他用来遮挡水缸底部的空隙。 陈平安挪开许多色泽已经干涸的蛇胆石后,看到水缸底部并无挖掘痕迹,这才松了口气。 他开始用右手一点一点刨土,最后当他碰到黄油纸的时候,心头一震,放缓速度。 最后他取出由黄油纸包裹而成的物件,看样子,像是一本书。 藏入怀中后,陈平安重新将土填回去,再仔细看过了那些蛇胆石,剩下来的石头,都“死”了,比起陈平安这两次从小溪里新捡起的石头,无论是颜色、纹理还是重量,都截然不同,眼前这些石子,就像死气沉沉的老人,而陈平安捞起的那些,就像初生的婴儿,朝气勃勃。 陈平安想了想,打算从自家宅子那个方向离开泥瓶巷。 他走到宋集薪家院门口的时候,听到吱呀一声,屋门打开,陈平安只得装模作样去敲自家门,喊道:“宁姑娘,睡了吗,我回来拿点东西。” 屋内很快灯光亮起,黑衣少女给陈平安打开院门。 隔壁那边,婢女稚圭慢悠悠走出屋子,到了院子后,看到陈平安那边的影影绰绰,怀里捧着一本大部头泛黄书籍,她摇头晃脑,嘴里啧啧啧,像是恰巧抓到了一对狗男女。 她独自一人走在泥瓶巷里,蹦蹦跳跳。 她那金黄色的重瞳,在夜幕小巷里,显得格外冰冷和神圣。 让纤细婀娜的少女,如同一条游走在狭窄石缝里的蛟龙,好像只要走出了小巷,就要走江化龙。 ———— 宁姚虽然让陈平安进了院子,甚至进了屋子,但是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坐在桌旁,一条胳膊贴靠在刀鞘上,手指轻轻敲击刀柄。 陈平安在确定稚圭走入小巷后,这才尴尬解释道:“我是去顾粲家拿东西,结果她就刚好就要出门,我只好来这里躲一躲,宁姑娘你千万别多想。” 她问道:“什么东西?”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掏出那黄油纸包,“我现在也不知道。” 她转过身,道:“你先自己打开看看,再决定要不要让我知道。” 陈平安点点头,坐在她桌对面,打开一层层黄油纸,不断有泥屑滚落在桌面,最后的的确确露出一本古书。 古书封面唯有两字,陈平安只认识其中一个字,山。 他将古书放在桌面上,调转方向,推向黑衣少女,好奇问道:“宁姑娘,这个字读什么?” 少女重新转过身,低头瞥了眼,说道:“撼。” 书名撼山。 第三十七章 拳谱 撼山? 黑衣少女皱了皱眉头,伸手就要去拿那本古书。 不曾想陈平安向后挪了挪。 黑衣少女在这一刻,身体僵硬,怒火中烧,好像从无如此被人羞辱过。 堂堂宁姚,爹娘皆是十二镜之上的大剑仙不说,她自己自诞生起,便被誉为最顶尖的剑仙胚子,哪怕离家出走这么多年,也只是与人比剑或是斗法输过,从来没有人会如此侮辱她的人格,一本破书,还需要她宁姚以下作手段去翻阅、偷窥、占有? 宁姚握紧刀柄,眯起那双尤为瞩目的狭长双眉。 细眼朱唇。 大概就是形容这位姑娘了。 其实细看之下,宁姚容颜极美,只是浑身通透的英毅之气,全然压过了脂粉气。 但是草鞋少年下一句话,拥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让少女差点憋出内伤来。 “宁姑娘,这书是从顾粲家拿来的,虽然我觉得这不算偷,但以后还是要还给顾粲的。不过我们是朋友了,所以不管这本书上写了什么,希望宁姑娘看过之后,自己知道就好。” 少女深呼吸一口气,一拍桌子瞪眼道:“看什么看,自己看去,我不稀罕!” 陈平安下一句话,更是让少女感到哭笑不得,“宁姑娘,我不认识字啊,你教教我?” 黑衣少女心头一转,嗤笑道:“就不怕我占了你大便宜?你想啊,顾粲明摆着是承受大量祖荫的家伙,就连天然剑胚的刘羡阳也比不上,小镇千年以来,也没几个人能够媲美,那么他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传家宝,能差到哪里去?你就不怕我见财起意?独占了这份价值连城的秘籍?” 一盏微微灯火摇曳的油灯,昏黄光线下,草鞋少年微微笑着,也不解释什么。 少女冷哼一声,挪了挪位置,示意草鞋少年坐到自己身边,结果对面陈平安半天没抬屁股,少女气笑道:“我宁姚一只手能打一百个你……” 说到这里的时候,少女自顾自笑起来,“难不成你是怕我占你便宜?” 陈平安坐在少女身边,有些忐忑,也有紧张。 少女宁姚还沉浸在先前那句话的语境里,越陷越深,自言自语道:“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嗯,这个说法,适用范围很广啊,见到谁谁谁,切磋之后,如果败于我手,就撂下一句,‘你才三千个陈平安的实力,也敢与我一战’,感觉不错唉,遇见一条洪荒凶兽、大泽恶蛟,就告诉自己‘这条孽畜相当于三万个陈平安,快跑’,哈哈,可以可以……” 陈平安只觉得莫名其妙,肩并肩坐着的黑衣少女,突然就傻呵呵笑起来。 少女笑得家徒四壁的贫穷少年,让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有钱人。 而少年和少女,此时此刻更不会意识到,“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这句玩笑话,在将来漫长岁月里展现出来的重量和力气。 尤其是当草鞋少年不再是少年之时。 越往后越是如此。 宁姚终于回过神,咳嗽一声,坐直腰杆,拿过古书,快速翻了几页,然后她合上书,一根手指在封面上点了两下,转头对陈平安淡然道:“这是一部拳谱,拳法名撼山,如果按照江湖人的规矩,你可以称之为《撼山谱》。” 陈平安满脸期待,“然后呢?” 黑衣少女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尽量让自己郑重其事地翻开一页,那根嫩如青葱的纤细手指,指向扉页序文,一边向下滑动,一边念道:“家乡有小虫名为蚍蜉,终其一生,异于别处同类,皆在搬运山石入水。” “我的拳法,分生死,不分胜负,重神意,不重招式,将此拳六式练至炉火纯青之时,杀力巨大,动辄伤人肺腑至深……” “虽然《撼山谱》一直不曾跻身当世拳谱之清流高品,但我始终坚信,遍观天下武学,必有此拳一席之地。希望有缘人,将其发扬光大……” 宁姚熬着性子,把序文一句句读给陈平安听。 薄薄一本册子,整部拳谱的拳法才六势,序文篇幅倒是不小。 宁姚读完序文之后,把拳谱推到陈平安身边,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敷衍道:“好好收着啊,别遭贼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小心翼翼伸出双手扶住那部古老拳谱。 把宁姚给看得一直想笑,这么本书搁在桌面上,还能自己长脚跑了啊,还是你陈平安怕它会摔跤? 陈平安右手在衣襟上狠狠搓了搓,这才翻开书页,序文一字字看过去,之后图文并茂,反正草鞋少年看得云里雾里。 宁姚侧身而坐,手肘抵在桌面上,望着少年的侧脸,调侃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发大财了?以后砍柴要用金斧头、吃饭要用金饭碗?” 少年没有抬头,仔细琢磨那些图画和天书一般的文字内容,直言不讳道:“其实方才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这本拳谱不会太好,不过没关系,对我来说,它已经足够好了。” 宁姚挑了一下眉头,也开门见山道:“我见识过、或者听说过的东西,确实是很好的东西,但是在这之外,我只分得出好东西坏东西,可好东西有多好,坏东西有多坏,就很难说了?” 陈平安抬起头,“那这本撼山谱,是属于‘好,又不算太好’的行列喽?” 宁姚没好气道:“我是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部破拳谱到底有多糟糕!” 草鞋少年眨眨眼,嘴角有些笑意。 显然早就心里有数,只是跟少女打趣罢了。 宁姚伸手推刀出鞘寸余,威胁道:“想被砍是不是?”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她腰佩腰间的绿鞘长刀,由衷赞赏道:“很好看。” 宁姚坦然受之,“我宁姚亲自拣选的刀剑,当然不孬!” 陈平安看着她,有些羡慕和佩服她的那种自信,哪怕她与自己同龄,还身处于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但是无论如何,无论何种处境,她都像是一轮朝阳,冉冉升起,势不可挡。这一点,从陆道长跟她打交道时候的小心谨慎,心思敏锐的陈平安就感受得到。 陈平安情不自禁地说道:“如果阳光可以换铜钱多好!” 宁姚不明就里,讶异道:“陈平安,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陈平安连忙转移话题,翻到第一幅拳谱,“宁姑娘,能不能帮我读一遍这幅图画的文字?” 宁姚想了想,没有拒绝,只是问道:“知道为什么我第一眼,就知判定这部拳谱不如何吗?” 陈平安摇头道:“我也很奇怪。” 少女笑了笑,干脆在长凳上面向少年,盘腿而坐,指了指那部摊开的拳谱,耐心解释道:“武人的武学秘籍和修行之人的炼气之法,一般都有三种记载方式,第一种就是这部撼山谱,用普通材质的纸张书页,能够保存多少年,看运气,兵灾人祸不说,经过漫长岁月的潮湿、蚁害等等,也会逐渐损毁消失,对吧?” 陈平安恍然,点了点头。 少女继续道:“所以,在这种以实物承载文字的方式当中,就出现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注重材质的珍稀程度,即承载文字的东西,与文字内容的价值能够相匹配,这就像你不会用榆木打造的盒子,去盛放一枚镇国玉玺。” 陈平安若有所思。 宁姚略作犹豫,仍是对少年打开天窗说亮话,“接下来一种是不立文字,讲究言传身教。这些多是宗门帮派的压箱底本事,往往秘不示人,或者有传男不传女等繁缛规矩,甚至许多所谓的嫡传弟子、入室弟子,也也未必能够尽得真传,真传真传,便在于此。” 宁姚叹了口气,“至于最后一种,是只可意会了,不可言传,连说也说不得,说也无法说。打个比方,这趟进来小镇的两股势力,云霞山的蔡金简,她的云霞山,有‘观云海’一事,云海滔滔,云雾霞光尤为特殊,蕴藉灵气,被你们东宝瓶洲炼气士誉为‘天上尤物’,有些能够自行幻化成历代祖师爷,若有机缘者,就能与之会晤交流,而正阳山之巅的浓郁剑气,据说阴差阳错,因缘际会,也会出现正阳各峰老祖的剑灵,演化剑道,至于能否看到,只看福分大小,不看身份贵贱,不看修为高低。” 宁姚最后说道:“当然了,三种方式也无绝对高低划分,第一种方式,若是将文字刻在玉碟之上,或是七十二福地之一的竹海福地,专门出产一种玄之又玄的洗字竹,就要另当别论了,除此之外,还有不计其数的古怪物品,你只要走得够远,就总能遇到惊喜。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以后,最好还是要出去走走,不说奢望离开东宝瓶洲,离开这座天下,好歹争取走到大骊王朝的版图边境上。” 陈平安嗯嗯嗯着,明显心思都牵挂在那部拳谱上,他指向一个字,“宁姑娘,这个念啥?” 少女气不打一处来,“滚!” 第三十八章 九境 陈平安一脸怀疑,宁姚怒目相视,指着那串文字,“真念‘滚’!此拳悟自于大骊观雨,拳势滚走之势,拳罡如泼墨大雨,跌落人间后,滚走于大骊皇宫之龙壁,倾泻直下!” 陈平安凝神望着那几幅一气呵成的拳势图,摆兵布阵一般,挤在一页之内,所以每个挥拳小人的图画不大,加上炭笔画工并没有如何精细,也亏得是陈平安眼力好,在昏暗灯光下依然看得纤毫不差,少年听到宁姑娘那些听不太懂的话语后,呢喃道:“听上去这一式拳法很威猛啊。” 宁姚微微凑过脑袋,看着那几幅画谱,点头道:“有一招拳法,在江湖上传了几千年,都没有失传,跟这一招拳谱有几分神似啊。” 陈平安转头好奇问道:“怎么说?” 昏黄灯火中,少女长眉微弯,如春风压弯了一束桃枝。 她忍住笑意道:“江湖上有套老少咸宜的拳法,叫王八拳,一顿瞎抡,保管能够乱拳打死老师傅。” 少年无奈道:“哪有你这么说的。” 陈平安在脑海中想象了一番,这可不就是顾粲的拿手好戏和成名绝学吗?记忆当中,顾粲他娘亲在很多年前,好像也过一场不那么美好的争执,是在杏花巷的一间脂粉铺子门口,那时候顾粲还刚刚会走路,顾粲他爹,因为是外乡人的缘故,又常年不着家,早已被泥瓶巷的街坊邻居忘记,那时候妇人们开始忧心,忧心自家男人在经过顾氏寡妇家门口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仅仅是竹竿上晾晒着的妇人衣物,就轻而易举将男人的魂魄勾走了。后来有一次,马婆婆便召集五六位妇人,联袂去堵顾氏的院门,顾氏在那一战当中,吃了不少亏,但是马婆婆她们也没占到多大便宜,两败俱伤,只不过越到后边,顾氏终究是势单力薄,双拳难敌四手,就连衣衫也被扯碎,她衣衫本就单薄,一时间难免春光乍泄,更让那些自惭形秽的妇人们失心疯,抓挠撕咬,无所不用其极,看得巷子周围男人们一个个咽口水。 好在当时陈平安恰巧从龙窑回到小镇,这么多年一直得到顾氏照拂,就上去帮顾粲他娘挡下许多阴险招式,从头到尾,草鞋少年没敢还手,陈平安不是怕惹麻烦,而是怕自己一拳就打死人。 那个时候的少年,在姚老头的呼喝声、谩骂声中,已经走过无数山和水,才十二三岁,就走过了很多小镇老人几辈子的路。 那会儿,少年和妇人坐在院门口,顾粲始终被关在门内,大概是她不希望孩子看到他娘亲的狼狈模样。 少年转头望去,给妇人指了指嘴角位置。 妇人随意撇了撇嘴,然后伸出大拇指,重重擦掉嘴角的血迹。 孩子在院子里哭得撕心裂肺,一声声喊着娘亲。 妇人先是对草鞋少年笑了笑,然后哗啦一下,眼泪就滚出眼眶。 第二天,草鞋少年身边,就多了一个不情不愿的拖油瓶。 宁姚的问话打断了陈平安的幽幽思绪,“你想什么呢?” 陈平安问道:“你说顾粲和他娘离开小镇后,随了截江真君去了那座书简湖,真能过上好日子吗?” 宁姚反问道:“你觉得他们母子在泥瓶巷过得不好?” 陈平安想了想,“顾粲那小子没啥良心,年纪又小,肯定没觉得日子难熬,不过顾粲他娘……应该不会觉得小镇是个好地方,尤其是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女人,她一个都不喜欢。而且我觉得顾粲他娘吧,好像天生就不该在小镇这边,她总觉得很不甘心,如果按照姚老头的话来说,就是心不定,男人心不定,叫志在远方,娘们心不定,就要红杏出墙,我觉得这话说得不太对……” 宁姚猛然直起腰,一拍桌子,“扯什么扯,还要不要学拳谱的?!” 陈平安吓了一跳,“宁姑娘你继续说。” 宁姚没好气道:“与你说修行,并无意义,因为你注定无法修行。所以我只能跟你说武学,说武道。” 陈平安刚想说什么,少女已经自顾自往下说去,“天下武学分九境,当然有人也说其实九境之上,还有第十境,就像各大王朝都会豢养一群棋待诏……” 说到这里,少女心情又好了许多,笑眯眯问道:“陈平安,知道什么叫棋待诏吗?” 陈平安当然老老实实摇头。 少女脸上光彩流溢,“围棋的高手,九段品秩最高,就等于官场的一品大员吧,但是有一些百年一遇的天才,会被誉为‘十段国手’,然后这些人就会有各种花哨的独有头衔,你们大骊王朝的棋待诏啊,特别丢人,据说你们的九段,只等于隋朝的七段实力,整个大骊,也就一个绰号‘绣虎’的家伙,被隋朝棋坛真正视为敌手。哦,对了,你知道啥叫围棋吗?”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规矩也懂些,就是自己不会下。宋集薪和稚圭家里就有棋盘和棋子。” 少女满是失落,“这样啊。” 少女绕了半天,少年仍是不晓得“九境”到底是个啥。 少女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不靠谱,咳嗽一声,郑重其事道:“我娘说过,武道九境,一步一台阶,但是哪怕等你登顶第九境,最后的景象,就像身处一座山,抬头望向远处的另外一座山,却只看到了半山腰。” 陈平安若有所思,“我懂了。” 因为少年亲眼见识过这幅画面。 少女也不在意少年是否真懂,说道:“武道九境,分炼体、炼气和炼神,各有三层境界,步步登顶,一步差不得,更错不得,走得越坚实越好,走得快慢与否,反而没有那么重要,这与修行是不太一样的。” “炼体三境界,第一层泥胚境,听意思就知道,跟你宅子所在的这条泥瓶巷,粗糙不堪。不过修至巅峰圆满,自身如一尊泥菩萨,虽是泥塑,却也有几分不俗气象,气沉丹田,不动如山,算是在武道一途真正入门了。总之,这一层的精髓在于一个‘散’字,以及一个‘沉’字。习武之人的天赋高低,悟性的好坏,领路的师父,一下子就能看出来。” “第二层木胎境,寓意你的体魄开始由粗渐细,大成之时,肌肤纹理精密有序,如通体篆刻符箓,就像……对,就像这块从溪里摸出来的蛇胆石,跟一般的鹅卵石,内里其实已经截然不同。这一层境界的深意,为‘开山’,拓宽经脉,把一条狭窄如羊肠小道的经脉,变成能够容纳马车通行的阳关大道。习武之人的根骨好坏,会在这个境界当中高下立判。” 说这些话的时候,黑衣少女高高举起那颗少年赠送的石子。 她凝视着灯火照映下的漂亮石头,轻声道:“炼体最后一境界,名为‘水银镜’,血液浓稠如水银,重量却更加轻盈,气血凝聚合一。突破门槛,需要渡过一劫,叫‘泥菩萨过江’。能否成功走过最后一个门槛,鲤鱼跳龙门,就得看习武之人的运气了。” 陈平安听得懵懵懂懂,痴痴望着那盏油灯,灯火摇曳,心神随之摇曳。 少女打了个哈欠,趴在桌子上,懒洋洋道:“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炼体三境界,已经将八成入品武人挡下来,再难更进一步,要知道穷学文富学武这个道理,除了我家乡,其余天下皆然,按照你的家底,以及你的悟性,我估摸着这辈子能够到达第二层境界,就该烧高香了。” 陈平安问道:“那这本拳谱怎么练?” 少女挑了一下眉头,“明天再说,我有些困。” 陈平安嗯了一声,“那我拿箩筐去捡石头了,明天再来找宁姑娘。” 少女说道:“如果你放心的话,拳谱留下来,我再看看有没有纰漏,会不会是陷阱之类的。” 陈平安笑道:“好的,可是宁姑娘记得小心些,这本撼山谱,我以后还要原原本本还给顾粲的。” 少女转头皱眉道:“你要说几遍才放心?!” 少年笑着去角落背起箩筐,离开屋子的时候不忘提醒道:“宁姑娘别忘了锁院门。” 少女趴在桌子上,没有转头,摆摆手,有气无力道:“知道啦知道啦,你怎么比我爹还话多啊。” 少年身轻如燕,身影没入小巷。 等到陈平安约莫着已经离开泥瓶巷,少女立即直起身,以视若仇寇的眼神,狠狠盯着那部撼山谱,然后整个人瞬间垮下来,再次趴在桌上,愁眉苦脸,自言自语道:“这玩意儿怎么教啊,我生下来就是世间第一等的剑仙之体,哪里需要走这些山脚的路程。我连三百六十五座窍穴的名字也记不全,气息如何自然流转,我打从娘胎起就会了啊……” 少女双手挠头,悲愤欲绝。 突然有一个嗓音在门外怯生生响起,“宁姑娘?” 宁姚身体僵硬地缓缓转身,看到一张极其欠揍的黝黑脸庞。 她板起脸,不说话。 少年咽了咽口水,歉意道:“我是怕你忘了锁门,就来提醒一声,再就是如果宁姑娘晚上肚子会饿的话,我可以先去刘羡阳家做些宵夜,给宁姑娘拿过来,之后再去小溪那边。” 少女大手一挥。 少年立即跑路。 一路上,陈平安脑海中都是拳谱第一式的图画。 拳走人动,脚不离地,如趟烂泥,势如大雪及膝,缓缓而行。 少年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当他试图去按照图谱去练习拳架后,他不由自主转变了每次呼吸的快慢长短。 少年甚至异想天开,在溪水当中练拳,岂不是更好? ———— 齐静春身前放着两枚印章,由最上等蛇胆石雕刻而成,皆不大,且都尚未篆刻印文。 白天,那位气质温润如玉的年轻读书人,造访学塾,之后两人私下对话,远道而来的儒家君子问了他一个问题,“先生可想继承某人遗愿,继续为万世开太平?” 齐静春当时回答道:“容我考虑考虑。” 这显然不是一个如何令人满意的答复,不过那位享誉半洲的年轻君子,没有咄咄逼人,与慕名已久的齐先生,聊了聊小镇的风土人情和小镇之外的风云变幻,然后就告辞离去。 从头到尾,年轻君子都没有询问那块玉牌如何处置。 但是齐静春心知肚明,东宝瓶洲儒教书院的这位君子可以忍,道教宗门的那对金童玉女,佛教大小禅寺的护经师、那位蜚声海外的苦行僧,以及兵家的代表人物,这三方势力都不太可能会顾忌山崖书院的颜面了,尤其不会听从他齐静春的意愿,肯定会毫不犹豫取回各自势力的压胜之物。 不过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齐静春正襟危坐,手握刻刀,破天荒有些为难,不知如何刻写印章的篆文,“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对这个孩子来说,好像太大了一些,不妥当,也不吉利。安心在平,立身在正,是不是太虚了一些?可如果是三枚随手凿就的急就章,好像又显得太没有诚意了?” 齐静春转头望向窗外的夜空,夜幕当中,星星点点,如一颗颗夜明珠悬挂于一张黑幕之上。 齐静春怔怔失神,良久才回过神,一手拿起印章,开始下刀。 最终刻出“静心得意”四个古朴篆文,尤其以为首之“静”字,最为神意饱满,包罗万象。 齐静春轻轻放下手中印章,底款这面朝上。 齐静春如释重负。 这位两鬓霜白的儒士心意微动,便随手挥袖,只见桌面上很快“风生水起”,山川起伏,依次展开。 最后齐静春凝神望去,看到小镇陋巷的破落祖宅当中,少年和少女并肩而坐,聊着武道九境的概况。 武道九境之上,有第十境。 齐静春早就读书破万卷,对于庙堂江湖更不陌生,自然晓得武道之事。 齐静春那张近乎古板的脸庞,浮现出一些笑意。 于是这位坐镇一方天地的儒家圣人,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他在第二枚私章上篆刻三字。 陈十一。 第三十九章 骂槐 陈平安想着以后若是白天摸石头的话,可以从刘羡阳那边摸起,一直往上游,到那座廊桥为止,所以今夜就选了第一次下水位置的更上游,所以会远离廊桥,以及那个被土话称为青牛背的青色石崖,即陈平安初次见到青衣少女的地方,他也因此错过了与宋集薪和督造官的见面。 廊桥那边,高高挂着“风生水起”四字匾额。 白袍玉带的男人名义上是龙窑督造官,实则是大骊第一权势藩王,在他的带领下,宋集薪来到廊桥台阶底部,来之前,不但在官署沐浴更衣,还悬佩香囊,和一枚材质普通的龙形玉佩,色泽黯淡,毫不起眼。反倒是那块无论质地、品相还是寓意,都要更为出彩的老龙布雨玉佩,被那个男人强令摘掉,绝对不许悬佩。 宋集薪手里捧着三炷香,少年站在台阶下,不知所措。 大骊藩王宋长镜转过身,伸出一手,双指在三炷香顶部轻轻一搓捻,香便被点燃。 男人随意道:“跪下后,面朝匾额,磕三个响头,把香火往地面上一插,就完事了。” 宋集薪虽然满肚狐疑,仍是按照这位从天而降的“叔叔”所说,捧香下跪三磕头。 虽然男人说得云淡风轻,可是在少年跪下后,他脸色凝重,极为复杂,看着少年磕头的那处地面,流露出隐藏极深的憎恶。 将三炷香插在地面,起身后,宋集薪问道:“在这里上香,没有关系?” 男人笑道:“也就是走个仪式而已,不用太上心,就从现在开始,先学会逢场作戏吧,要不然以后你可能会忙得焦头烂额。” 男人收起笑意,“只不过也别忘了,这座廊桥是你的……龙兴之地。” 宋集薪嘴唇乌青,不知是倒春寒给冻伤的,少年故作轻松道:“这四个字,不好随便乱用吧?” 男人一手拍打肚子,一手扶住腰间那根白玉带,哈哈笑道:“到了京城自然如此,在这里便无妨了,既无庙堂家犬,也无江湖野狗,不会有人逮着本王一顿乱咬。” 宋集薪好奇问道:“你也怕被人非议?” 男人反问道:“本王在大骊王朝,已经打遍山上山下无敌手,如果再没有一点怕的东西,岂不是比那个坐龙椅的人,还舒坦?小子,你觉得这像话吗?” 宋集薪略作思量,犹豫之后,仍是下定决心开口问道:“你是在韬光养晦?还是养寇自重?” 男人哑然失笑,伸手指了指锋芒毕露的少年,摇头道:“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你也真敢说,太不知轻重利害了,以后到了京城也好,还是去山上某座仙家府邸,暂避风头,本王劝你一句,别如此言行无忌,否则肯定会倒大霉的。” 宋集薪点头道:“我记住了。” 男人指向金字匾额,“风生水起,风生水起,本王问你,水起,怎么个起法?” 宋集薪干脆利落道:“不知。” 男人嘀咕了一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什么狗屁话,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放个屁也要来个九曲十八弯。” 不过面对少年,这个男人要稍稍文雅,“如果本王没有记错,你们小镇三千年来,不管发多大的洪水,这条小溪的最高水位,从来没有高过锈剑条的剑尖。” 宋集薪疑惑道:“家住杏花巷铁锁井那边的老人,确实经常在槐树底下,跟我们念叨这个说法。这其中,当真有玄机?” 男人伸手指向极远处,是小溪离开群山之出口处,笑道:“山林之间,蛇有蛇道,屋舍之内,鼠有鼠路。至于这江河溪涧之中,则是蛟有蛟道。” 男人缩回手指,耐心解释道:“大骊王朝众多别处,其实也有许多桥下挂剑的习俗,只不过那些铜钱剑、桃木剑或是符箓剑,往往挡得住一次山蛟林蟒的入江,再也挡不住第二次了,甚至许多悬挂法剑之人的道行浅薄,一次走江的威力,也经受不住,反而惹恼了洪水当中的蛟龙之属,故而洪水一过,本来可以不用倒塌的桥也塌了,剑更是没了踪迹。唯独这一处的这一把剑……” 男人话说了一半,就沉默下去。 宋集薪一直忍着没有追问。 男人叹了口气,道:“唯独这把剑,从悬挂在桥下的第一天起,就不是针对什么蛟龙走江的,而是被圣人用来镇压那口锁龙井的出口,所谓出口,也就是桥底下的那口深潭,防止龙气流溢涣散过快,以免将这一方小天地给强行撑破。” 宋集薪一针见血问道:“天底下最后那条真龙,到底有没有死?” 宋长镜笑道:“三千年前那场屠龙之战,死了不计其数的炼气士,就连三教圣人和百家宗师,也多有陨落,你小子是当他们所有人都是脑子有坑,还是圣人一大把岁数都活到狗身上了?故意留着最后一条真龙,当做一般的花鸟鱼虫来豢养啊?” 宋集薪反驳道:“说不定是无法彻底杀死那条真龙呢?只能用上缓兵之计和蚕食之法。我虽然不知数千年之前的圣人初衷和谋划,但是我猜得出那条真龙绝对不简单!” 男人摇头之后,也点了点头,“你说对了一半,真龙是必死无疑了,至于它的真实身份和象征意义,‘不简单’三个字,可绝对承载不起。” 宋集薪欲言又止。 “总之,大骊所有谋划,付出无数心血,只是为了‘生风起水’,为了将来的南下大业。” 男人率先走上台阶,缓缓道:“你要是问本王,三千年圣人们为何要屠龙,本王不好回答你。可你要是问为何把你丢在这里,你又为何是大骊嫡出的尊贵皇子,本王倒是可以一五一十告诉你真相。” 宋集薪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少年不问,男人自然也就不自作多情,当他走到台阶最高一层后,转身面向小镇,“以后气量大一些,跟刘羡阳之流做意气之争,甚至还起了杀心,你也不嫌掉价?” 宋集薪坐在台阶顶部,与男人一起望向北方,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我们大骊在东宝瓶洲的最北端?” 男人点头道:“嗯,被视为北方蛮夷近千年了。如今不过是拳头够硬,才赢得一点尊重。” 宋集薪依然低着头,只是眼神炙热。 这个名叫宋长镜的男人,平淡道:“到了京城,要小心一个绰号‘绣虎’的人。” 宋集薪一头雾水。 宋长镜笑道:“他如今便是我们的大骊国师,更是你那位同胞弟弟的授业恩师。我大骊能够在近五十年当中,由开国七十郡、八百城,变成如今的一百四十郡、一千五百城,疆土扩张如此之大,此人有一半功劳。” 宋集薪猛然抬头望去。 男人笑了,“小子,你猜得没错。” 男人也坐在台阶上,双手撑在膝盖上,举目远眺。 另一位为大骊开疆拓土的功勋,显而易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宋集薪这一刻,浑身颤抖,头皮发麻。 两两无言,长久之后,宋集薪突然说道:“叔叔,我虽然对刘羡阳有杀心,之前甚至考虑过跟老龙城的苻南华做交易,让他找办法去杀掉刘羡阳。但是,我心里从来没有觉得一个刘羡阳,有资格跟我平起平坐,哪怕他拥有一份历史悠久的家族传承。我杀他,只是觉得杀了他,我也不用付出多大的代价,仅此而已。” 宋长镜有了一些兴致,“如此说来,你另有心结?” 少年摸了摸脖子,沉默不语。 ———— 三更半夜,万籁寂静。 小镇竟然还有人走在街道上,她身影纤细,衣衫单薄,当她走过杏花巷铁锁井的时候,有些咬牙切齿,她经过牌坊楼的时候,还狠狠踹了一脚石柱,最后她来到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按照老人的说话,这棵树不知道活了多久,而且无论什么时候掉落枯枝,从不会砸到人,极有灵性。 大摇大摆来到树底下的少女,她当然对这些说法,相当不屑一顾。 她打开那部从自家公子那里借来的古书,开始“按图索骥”。 她一个一个报名字过去,像是沙场秋点兵的大将。 等到她有些口干舌燥的时候,她停下点名,一手拿着那本被宋集薪称为“墙外书”的地方县志,一手指向槐树,仰头骂道:“给脸不要脸是不是?!” 悄然无声,并无答复。 少女立即跺脚,破口大骂,“四姓十族,先从四姓开始,卢李赵宋,你们四大姓,识趣识相一点,赶紧的,每个姓氏最少掉三张槐叶下来,少一张槐叶,我王朱这辈子就跟你们没完!出去之后,一个一个收拾过去,管你们是少年青壮,还是妇孺老幼,反正都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负义还有理了?!” 少女骂得气喘吁吁,一手扶住腰肢,犹然骂骂咧咧,“姓宋的,大骊王朝能跟你们姓,最大的功臣是谁?你们心里没数?跟我装傻是不是?信不信我一出去,就让大骊姓卢姓赵姓什么都行,就是不姓宋?!” “十大家族,每个姓氏两张槐叶,其余普通姓氏,最少一张,当然,谁若是有魄力押注,多多益善,回头我一定让他赚个盆满钵盈!” “十族里的曹家,对,就是出了个王八蛋曹曦的曹家!这兔崽子当年什么恶心事不做,穿着开裆裤的时候就一肚子坏水!你们除了两张槐叶之外,必须多给我一张,作为补偿,否则我王朱发誓出去之后,一定要让曹曦断子绝孙!竟然敢往井里撒尿,这种缺德鬼,是怎么当上一国真君的?!” “还有那个谢家,你们家族出了一个叫谢实的家伙,对不对?嗯,我跟他有点交情,当初如果不是我,他早就给洪水冲走了,所以你们不多给一张槐叶,说得过去?” 远处,齐静春安安静静望着槐树下的景象,不言不语。 如一位只会打板子教训子女的严父,看待一个越大越骄纵的子女,有些无奈。 只是当他看到少女不断翻书,然后那一片片离开枝头的槐叶,纷纷飘落到一页页书之间,齐静春又有些欣慰。 千言万语,齐静春最后只是呢喃道:“离家以后,要好好的。” 少女似乎有所感应,蓦然回首。 并无人影。 少女怅然若失,晃了晃脑袋,不再深思,回头继续骂槐。 第四十章 还礼 陈平安背起箩筐上岸后,往青牛背那边走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少年觉得小溪水位好像下降了一些。 当他临近青色石崖,突然停下脚步,因为他清晰看到不少人站在那边,每人容颜几乎纤毫毕现,之所以如此,并非星光璀璨的缘故,而是那座青牛背上,站着一头雪白麋鹿,通体晶莹,焕发出丝丝缕缕的白色光线,如同小溪里随水摇晃的水草。 白鹿低下头颅,一个身穿大红棉袄的小女孩,则使劲踮起脚跟,伸手抚摸它的鹿角。 之外是两个身穿道袍的年轻男女,不知道是不是白鹿光线映照的关系,男女两人的肌肤胜雪,晶莹剔透,打个比方,若说小镇百姓是泥胚子捏的土人,那么这两个外乡道人就是烧造而成的精美瓷器,真真正正有着天壤之别。 男女的道袍样式,跟摆算命摊子的陆道长有些像,又有很多细节不同,道冠是最不一样的,陆道长是莲花冠,这两人头顶的道冠,则形若鱼尾。 草鞋少年怔怔望去,只觉得站在白鹿旁的男女,宛如神仙挂像里走出的人物,仿佛下一刻就会飘然飞升而去,摘星拿月唾手可得。 另外两人稍稍站远一些,一人陈平安认识,正是铸剑师阮师傅的女儿,青衣少女这次没有携带装满食物的包裹,一手托着块小绣帕,只放着几块玲珑可爱的糕点,少女低着头,很犹豫的模样,不知道从哪一样吃食下手。她身边之人,约莫三十来岁,背负长剑,腰悬一枚怪异佩饰。 在陈平安看到他们的同时,几乎所有人也察觉到草鞋少年的突兀出现,年轻道姑有些讶异,便弯下腰揉了揉红棉袄小女孩的脑袋,一边指向陈平安这个方向,一边窃窃私语,小女孩竖起耳朵听那位神仙姐姐的问话,使劲睁大眼眸,定睛望去,依稀认出陈平安的模样后,就开始竹筒倒豆子,应该是在给白鹿的主人,那位神仙姐姐解释陈平安的身份来历。 这一刻,陈平安也认出那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了,最早见面,是他在去龙窑烧瓷之前,曾经就在泥瓶巷遇到过一个扎羊角辫儿的小女孩,年纪很小,却跑得飞快,手里拿着一只纸鸢,两条瘦竹竿似的纤细小腿,跑得却跟风一样,让陈平安尤为记忆深刻。后来又断断续续见到过几次,有次小女孩趴在铁锁井井口,往里头偷偷丢过石子,被陈平安无意间撞见她的顽劣举动,小女孩吓得赶紧就跑,跑出去十数步才记得糖葫芦落在井口上,实在熬不过嘴馋,就又跑回铁锁井,这一去一回,太过仓促,结果啪唧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上,站起身后一把抓过糖葫芦,然后猛然停下脚步,张开嘴巴,伸手拔下那颗摇摇欲坠的牙齿,放入兜里,她不哭不闹,二话不说继续跑路。 那一幕看得陈平安满头冷汗。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荒草丛生的那片神像破败之地,是去年秋天的一个黄昏,陈平安离开龙窑回到小镇,四处闲逛,结果看到忙着捉蟋蟀的她,在草丛里四处打滚、蹦跳、飞扑,她看到陈平安后,显然也认出了陈平安,又是一阵清风远遁而去。 后来陈平安听顾粲说,这个整天脏兮兮的小姐姐,虽然看上去是个无人管束的野丫头,但其实是福禄街李家的人,而且不是仆人丫鬟那种。只不过不知道为啥,她就是喜欢一个人瞎逛荡,家里人也不管,顾粲最后说到她的时候,满满的骄傲和鄙视,说她别看跑得快,人可笨了,有次他们两人凑巧一起在溪水里抓鱼,那个笨蛋忙了一下午,才抓到一只螃蟹,一条石板鱼也没逮着,而且她之所以能抓住那只大螃蟹,还是因为螃蟹的蟹钳,狠狠夹住了她的手指。顾粲当时在陈平安屋里说这个,笑得在小木板床上捂住肚子打滚,说她是真傻,竟然还故意扬起手,跟他炫耀,好像抓到一只螃蟹有多了不起似的,关键是当时她明显已经被蟹钳夹得快哭了。 面容英俊的年轻道人瞥了眼白鹿,对年纪轻轻的女冠道姑笑道:“贺师姐,让你小心些,不要太宠溺它,不过是不到一旬的时间,再者障眼法而已,也不妨碍它的自由,你偏偏不听。这下给凡夫俗子撞了个正着,如何是好?” 有倾城之姿的道姑在听完小女孩的介绍后,微笑道:“顺其自然吧。” 年轻道人皱了皱眉头,再次举目望去,一眼之后,又仔细端详片刻,实在看不出那背着箩筐的草鞋少年有什么不俗气象,他们所在宗门,看相望气和寻龙点穴的本事,虽算不得冠绝一洲,但也算是颇为擅长,这位道士既然能够代替宗门来此取回压胜之物,还要负责把那件镇山之宝,安然无恙地带回去,未来还要呈交给上宗,他当然绝非池中之物,所以当他没有看出少年有太多奇异之后,便没了将其招徕进入山门的心思,年轻道人精于看相一事,不觉得自己会看错人。 两人所在师门,是东宝瓶洲的道家三宗之一,而且是一洲道统之首宗,尊贵无比。他这次和贺师姐两人联袂出山,作为报酬,每人都有一个为宗门招收真传弟子的宝贵名额,这名弟子同时会被他们各自收为徒弟。所以他可不想随意挥霍,必须慎重对待。 宗门上下皆知,贺师姐重修心一事,所以一句轻描淡写的顺其自然,极有可能就是动了收徒的念头。 他和贺小凉,被誉为东宝瓶洲的金童玉女,一洲道家的天之骄女,便是人间君王,遇到他们,也要以礼相待,并且礼仪之重,完全不输大国真君。 因为他们是一洲之内,最有望跻身上五境的修行天才。 当年轻道姑牵起小女孩的手,一起走下青牛背,通灵的白鹿尾随其后,不仅仅是同门师弟的年轻道人感到匪夷所思,那位腰佩虎符、背负长剑的兵家巨子,也流露出惊讶之色。 当他看到年轻道姑缓缓走来,陈平安有些头大,少年现在实在是不愿和这些来自外乡的神仙打交道。 因为陈平安知道,他们简单的爱憎喜怒,就会决定自己的生死荣辱。 而且陈平安知道自己的运气一向不算太好,所以就更怕招惹他们了。 只不过陈平安也不至于因此落荒而逃,相反,他还象征性向前走了一段路程,如此一来,落在旁人眼中,还算得体。 白鹿微微加快步伐,小跑而至,绕着草鞋少年走了一圈,最后低下头颅,主动蹭了蹭贫寒少年。 白鹿回到主人身边,她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它的背脊,下一刻它便变成了一匹马的身姿。 指鹿为马。 年轻道姑望向陈平安,微微叹息,笑着说了一句话,然后低头望向身穿红棉袄的小女孩。 小女孩便将其解释成小镇方言,怯生生道:“贺姐姐说了,‘你是惜福之人,可惜你我缘浅,做不成道友。’” 少年哑口无言,因为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不失礼。 背着箩筐,穿着草鞋,卷着裤管,少年的模样,显得格外滑稽可笑。 道姑笑问道:“你也知道了这些石子的妙用?陈平安,你不用担心,我只是随口一问。” 小女孩照搬解释,语速飞快,声音清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有位道长提醒过我,可以常来小溪捡石头抓鱼什么的。” 哪怕陈平安对这位年轻女冠心生好感,可是小心起见,连陆道长的姓氏也没有透露。而且真正泄露天机之人,点破蛇胆石价值不菲的人,是宁姚才对。 道姑微笑道:“你也认识我们那位陆小师叔?” 陈平安愣了。 道姑会心一笑,粗略解释道:“陆小师叔,严格说来,并非与我们同宗,只不过陆道长多年之前造访我们宗门,与我们一位师叔平辈相交,待了好些年,我们这些晚辈与他相熟,自然也就习惯了以‘小师叔’相称。” 陈平安咧嘴一笑,彻底没了戒心。 草鞋少年对那个陆道长,心怀感恩,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想起一事,弯腰屈膝放下箩筐,拿起其中一块之前一见倾心的石子,大如鸡蛋,绿莹莹的,清亮似冰,迥异于其它蛇胆石,递给气质幽兰的年轻道姑,问道:“道长,以后见到陆道长的话,能不能帮我把这块石头送给他?” 她听完小女孩的解释后,略作思量,接过石头,缓缓说道:“来此之前,我刚好遇到离开的小师叔,他要去南涧国参加一座道统宗门的重要典礼,下次何时见面,还真不好说,但是只要见到陆小师叔,我一定帮你转送给他。” 陈平安听着小女孩的言语,笑容灿烂,向这位观感极好的年轻道姑弯腰致谢。 对于陌生人的好坏,少年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 像对于苻南华蔡金简,又像对陆道长和宁姑娘。 陈平安又拿出一颗蛇胆石,再次递给她。 这位在东宝瓶洲年轻一辈当中,被誉为“机缘第一”的道家女冠,也不拒绝,笑眯眯收下了,不忘感谢。 红棉袄小女孩双手拧着衣角,小声说道:“我也想要一块。” 陈平安笑着转身,去箩筐里挑石头给小女孩。 小女孩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说道:“我想要一块大些的,行不行?” 陈平安笑道:“只要你搬得动,就送你块最大的。不过这里到小镇,再到家里,可不近。而且我觉得箩筐里这些大的,不如小的好。” 她想了想,双手趴在箩筐边沿上,“好吧,那我要挑块小的,好看的。” 陈平安便给她挑了块藕粉色的小石头,水润可爱,小女孩握在手心,很满意。 她突然歪着脑袋,咧咧嘴,指了指自己牙齿后,然后对陈平安嘿嘿一笑,满脸得意。 估摸着她是在显摆自己牙齿又长齐了。 陈平安开心道:“下次我们一起去抓蟋蟀。” 小女孩眼睛一亮,但是很快黯然,笑容牵强地点了点头。 陈平安背起箩筐,跟年轻道姑告辞离去,朝小女孩挥了挥手,独自小跑返回小镇。 同样是仙子,这位年轻女冠的含金量,远不是云霞山蔡金简能够媲美的,几乎是仙家金精之于世俗金子。 她带着小女孩还有白鹿返回青牛背,年轻道人从草鞋少年的背影收回视线,盖棺定论道:“缘浅便是福薄,自然不当大用。” 东宝瓶洲的道家门派,多如牛毛,每三十年都会选出一对“金童玉女”,他和师姐贺小凉便是这一届的天生道侣,只不过让人惊讶的事情出现了,金童的资质不比以往逊色,但是那位玉女的机缘之好,简直是好到令人发指,出生之时,便有祥瑞之一的白鹿,主动走出山野大泽,来到她身边认主,之后涉足修行大道,好像从无坎坷,一路顺风顺水,甚至有人扬言她只有等到跻身上五境之后,才会遇到第一个瓶颈。 对于师弟对那草鞋少年的轻视,她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在此时,一个矮小少年从廊桥底下的深潭附近,一直来到青牛背底下的水坑,手里只拿着一块蛇胆石,竟然如先前白鹿一般,在夜色当中大放光彩。 木讷少年手持石头,站在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上,如同顶天立地的仙人,手持一轮袖珍圆月。 年轻道人豢养的青红两尾大鱼,不入水中,只在溪水之上,缓缓游走。 如果陈平安看到这个少年,就会知道他正是杏花巷马婆婆的那个孙子。 少年自幼痴呆,很小就被爹娘嫌弃,马婆婆就自己带着孙子,少年很不合群,经常一个人爬到屋顶上去看着云彩。 从小到大,跟随马婆婆姓马的少年,被人欺负到最后,觉得踩他一脚都嫌脏鞋子,这个可怜孩子,好像只对泥瓶巷的婢女稚圭笑过。 所以马婆婆才会格外记恨那个婢女,认为她就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肯定是她主动勾引自己的宝贝孙子。 年轻女冠走到那名背负长剑的男人身边,问道:“关于马苦玄,当真没有回旋余地?” 男人语气冷漠道:“你们那个小师叔,如果真是想要收这孩子做开山弟子,怎么不自己来?他的名号再响亮又如何?又没跟我打过,凭什么要让给他?他要是不服气,就来真武山找我,赢了,就让他带走这个孩子。” 年轻道人微笑道:“无非是让我们小师叔多跑一趟,何苦来哉?” 绵里藏针。 负剑挂符的男人眯起眼,“哦?” 年轻女冠有些气闷,看了一眼同门师弟,年轻道人哈哈一笑,便不与那人针锋相对,自顾自抬头道:“今天月色真好。” 她有些无奈。 只要涉及到自己宗门的那位小师叔,莫说是她和师弟,恐怕一洲之内的所有年轻道士,皆是与有荣焉。 廊桥那边,台阶下,站着一名赤脚僧人,他脸庞方正,有坚韧刚毅之神色。 这位苦行僧没有抬头望向那块金字匾额,而是看着之前宋集薪插香的地面,双手合十,低头悲悯道:“阿弥陀佛。” 矮小少年上岸,来到青牛背,看了看两位飘飘欲仙的年轻道人,又看了看不苟言笑的背剑男人,最后他死死盯着腰挂虎符的后者,咬牙切齿道:“我不要学什么长生大道,你能不能教我杀人?!” 男人傲然笑道:“我兵家剑修,自古便是天下杀力第一!” 年轻道人还以颜色,笑道:“哦?” 年轻女冠摇了摇头,知道大局已定,便觉得辜负了小师叔的托付,心怀愧疚。 一时间溪畔的青牛背上,剑拔弩张,气氛凝重。 李家的红棉袄小女孩,赶紧躲在神仙姐姐身后。 青衣少女刚吃完最后一块糕点,心情正糟糕得很,没好气道:“你们有本事找我爹打去!” 跟少女以及她爹大有渊源的男人,不再板着脸,笑道:“怎么打?” 年轻道人打趣道:“阮秀,这就有些欺负人了啊。你爹可是接替齐先生的下一位圣人,就像是此方天地的主人。” 青衣少女撇撇嘴,不说话。 僧人缓缓走来,登上青牛背。 年轻女冠说道:“你们佛门的雷音塔,我们道家的天师印,加上兵家的一座小剑冢,当然还有儒家的山岳玉牌。四件最早四位圣人留下的压胜之物,不说他们儒家自己内部如何勾心斗角,只说我们三方,这次各自取回,虽然名正言顺,但是如果真的跟齐先生一声招呼也不打,是不是不太合适?” 僧人一言不发。 年轻道人忧心道:“是有点不近人情,但是上头的旨意难违,师姐你还是不要画蛇添足了。” 那位兵家之人讥笑道:“我不是来跟谁套近乎的。” ———— 小镇那边,陈平安回到刘羡阳家所在的巷弄,结果看到齐先生就站在门口。 少年快步跑去,不等他发问,齐静春就交给他两方私印,微笑道:“陈平安,不是白送给你的,是我有事相求,以后如果山崖书院有难,希望你力所能及地帮上一帮。当然,你也不用刻意打听书院的消息。” 少年只说了一个字,“好!” 齐静春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切记之前跟你说过的‘君子不救’,那是我的肺腑之言,并非在试探人心。” 少年咧嘴笑了笑,“先生,这个不敢保证。” 齐静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正要离去。 他原本想说,以后若是山崖书院真有大困局,陈平安你心生悔意,也无需愧疚,只当是没看见没听说便是,不用刻意为之。 但是齐静春不知为何,内心深处,偏偏心存一丝侥幸,连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思来想去,这位山崖书院的山主,只得出一个答案。竟然是只因为眼前少年,姓陈名平安。他好像跟谁都不太一样。 你托付他一事,千难万难,哪怕明知道少年到最后,拼尽全力也做不到,可是你却能实实在在笃定一件事,他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去做,十分气力做不到,也愿意咬牙使出十二分力气。 这就是一件让人感到心安的事情。 这本是齐静春苦求多年而不得的事情,这位主动要求贬谪至此的读书人,原先只觉得天地处处是异乡。 在齐静春正要转身的时候,还背着箩筐的少年,连忙极为吃力地作揖行礼。 巷弄之中,儒家圣人一板一眼地还了少年一礼。 第四十一章 练拳 夜幕深沉,督造官衙署,宋长镜一人独自返回,少年宋集薪已经去往狗窝一般的泥瓶巷,对此男人没有强求,身为统兵多年的沙场大将,在尸山血海里,尚且能够鼾声大作,所以那个被放养的侄子,这些年日子过得没那么符合天潢贵胄的身份,宋长镜没觉得这就亏欠了那孩子。能活着返回大骊京城,就不错了。 衙署的年迈管事,一直等候在门口,手里提着灯笼。 宋长镜率先跨过只开了一扇侧门的门槛,大步向前,说道:“不用带路。” 年迈管事默然点头,放缓脚步,然后悄然离去。 福禄街上的这栋衙署,建造得并不豪奢,占地远远不如卢李两姓的宅子,前任那位货真价实的窑务督造官,生活得清苦紧巴,小镇大户们也没觉得如何不妥。 但是宋长镜不一样,当今大骊皇帝的同母弟弟,还立下过开疆拓土不世之功,更是东宝瓶洲名列前茅的武道宗师。 他的到来,就像过江龙闯入了一座小湖,地头蛇们哪怕谈不上如何畏惧,面对宋长镜这种人,谁都会拿出该有的恭谨姿态。 宋长镜经过一座小院子的时候,看到有人还在房内挑灯夜读,坐姿端正,独处之时,仍是一丝不苟。 不愧是一位正人君子。 宋长镜大袖飘摇,快步走过,嘴角泛起讥讽笑意。 昔年有少年求学于观湖书院,书法通神,名动朝野,被南魏国主召入皇宫,于侧殿撰写诏书,正值隆冬大雪,笔冻不能书,帝敕令宫嫔十余人侍于左右身侧,为其呵笔。 此事迅速风靡东宝瓶洲,传为一桩美谈。 只是无人深思,皇城宫禁何等森严,这种事情,皇帝不说,宦官不说,嫔妃不说,老百姓是如何知道的? 走在幽深小径上,宋长镜蓦然爽朗大笑。 身穿一身素洁衣衫的宋集薪回到泥瓶巷,院门未锁,推开屋门后,看到婢女稚圭坐在正堂一张椅子上,半眯着眼,歪着脑袋打瞌睡,当脑袋倾斜到了一个幅度后,就立即坐正,然后继续歪斜。 看来少女是真的很累了。宋集薪弯下腰,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柔声道:“稚圭稚圭,醒醒,赶紧回自己屋子睡觉去,小心冻着。” 睡眼惺忪的少女揉着眼睛,迷糊道:“公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宋集薪笑道:“去了趟廊桥那边,路程有点远,所以晚了些。” 稚圭看到宋集薪的这身陌生礼服,惊讶道:“咦?公子怎么换了一身衣服?” 宋集薪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聊,“不提这个。那本地方县志借给你后,读书识字怎么样了,要不要我教你?” 少女摇头道:“不用。” 宋集薪回到自己屋子,漆黑一片,脱掉外袍,踢掉靴子,摸到床上,少年呢喃道:“王朱,王朱,原来如此。” 稚圭回到自己屋子,熄灯睡觉,整个人缩在被窝里,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动静像是在偷吃东西,嘴里嚼着些什么。 最后她竟然还打了一个饱嗝。 ———— 刘羡阳在铸剑铺子这边,虽然还没有正式成为阮师傅的徒弟,但是谁都看得出来,阮师傅对这个高大少年很器重,否则也不会手把手亲自教他如何锻打剑条,那一排铸剑室,如今并不是谁都可以进入的。 正午歇息的时候,有一个烧瓷窑工出身的年轻人跑到刘羡阳跟前,说有人找他,挤眉弄眼,十分玩味,说是一个比福禄街那些夫人还好看的美妇人,来找刘羡阳。 刘羡阳嬉皮笑脸跟着他走去,心情其实一下子沉重起来。 果不其然,在一座水井旁边,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妇人,四周许多挖井搬土的青壮汉子,干活特别起劲。 如小夫子宋集薪所鄙夷的那样,刘羡阳确实就是个土鳖,但是女子好看与否,跟读没读过书,识不识字,实在是没有任何关系。也许高大少年不知道,笼统含糊的好看一说,其中其实有一种叫妩媚,尤其是端庄且内媚,尤为动人心魄。 媚这个字,若是解字,本就是画眉之女的意思。 眼前这位不知姓名、根脚的夫人,眉毛细巧如娥虫之须,额头像蝉,广而方正,光洁丰满。 今天她只身一人来此,没有兴师问罪的架势,也不像是要仗势凌人,刘羡阳稍稍松了口气。 只不过这位雍容华贵的夫人,脸蛋再好看,刘羡阳不否认,如果是以往,说不定在街边遇上,还会吹几声口哨, 可是这不意味着刘羡阳就会动心,高大少年心仪的女子,以前是那个泥瓶巷的婢女,如今是,以后也是。 刘羡阳带着美丽妇人走向小溪,语气坚定道:“夫人,你如果是想要说服我,卖给你们那件传家宝,我劝夫人不要开这个口了。” 妇人嫣然笑道:“先别急着拒绝,容我跟你说清楚利害关系,你再来做决定。” 高大少年脸色不变,故作轻松,其实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 在远处,少女蹲坐在一间铸剑室门槛上,端着一碗饭,白米饭堆积出山尖尖的模样,高耸出大白碗的边沿,她正在狼吞虎咽,吃掉“山头“后,如愿以偿看到被她隐藏其中的红烧肉,整个人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偷偷背转身,背对着坐在门槛另一端细嚼慢咽的男人,问道:“爹,不管一管那外乡婆姨?” 男人瓮声瓮气道:“不管。” 青衣少女忧心道:“他可是你以后在这里的开山大弟子,就不怕走岔路?” 男人淡然道:“那就是那小子没福气。” 少女疑惑道:“爹,不会感到可惜啊?” 比如她,看到铺子里那些好吃又精致的糕点,兜里没钱也就罢了,有钱,买了,结果不小心掉地上,真是活该被天打五雷轰。 男人答非所问,“红烧肉好吃不?” 少女下意识开心点头,“好吃好吃!” 少女猛然绷紧身体,爹下过“旨意”,她每天只能吃一份荤菜,所以她假装像是只盛了一碗白米饭,将红烧肉藏在其中。为的就是晚上能够光明正大吃上一份荤菜。 少女尴尬转头,高高抬起白碗,理直气壮道:“只有一块呦,我又没有坏规矩!” 男人呵呵一笑,问道:“那么藏在碗底的那块红烧肉,吃不着,会不会感到可惜啊?” 少女微微张大嘴巴,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似的,心如死灰。 男人还往自家闺女伤口上撒盐,“你要是不多嘴问刘羡阳的事情,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少女闷不吭声,小口小口吃着红烧肉,一看就知道以后肯定勤俭持家。 男人吃完饭,望向小溪那边的妇人和少年,说道:“这小子只要一天不登中五境,爹就不会管他的死活。哪怕进入中五境,爹会管一两次,但也绝不会多管,事不过三吧。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少女赌气道:“为啥不管?!” 男人没好气道:“文人收学生,武人收徒弟,都不是江湖帮派招徕小喽啰,不是想着以后跟人起了争执,仗着人多势众来跟人吵架或是打架。归根结底,在我眼中,师生也好,师徒也罢,就是同道中人。何况如今刘羡阳还不是我的徒弟。” 少女没说话。 男人感叹道:“傻闺女,只说这偏居一隅的大骊王朝,知道有多少人吗?两千多万户!这么多天下人,这么多烦心事,你管得过来吗?爹会在接下来的六十年里,从齐静春手里接管小镇,你也别成天乱逛,安心在剑炉这边铸剑练剑,要不然惹了麻烦,爹是管还是不管?” 不等男人把话说完,少女就冒出一句话,“不用你管。” 她这句话,把男人憋得差点内伤,威力之大,不比某位剑仙的压箱底手笔更弱。 男人真想使劲敲着这个傻闺女的榆木脑袋,你的事情,爹能不管? 男人有些哀愁啊。 少女一脸“震惊”道:“咦,碗底怎么多出一块红烧肉来,唉,我今天的份额用完啦,还是给你吃吧?爹?” 男人不用转头看,都能感受到傻丫头的蹩脚演技,无奈道:“算了,你吃吧,爹就当你今天只吃了一块红烧肉。记得下午打铁,别再偷懒了。” 这次少女的感激,丝毫不作伪,“爹,你真好!” 男人气笑道:“是红烧肉好吧。” 少女低下头,扒了一口米饭,轻声道:“爹也好。” 男人绷着脸,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想了想,觉得还是生个闺女好啊。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嗓音,“爹,晚上还能再吃一块不?两块和三块,差不太多,对不对?爹你不说话,我就当答应了哦?” 少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掉了。 最后那句话,则是少女已经跑出去老远,她才说的。 男人揉了揉脸颊,自言自语道:“我家秀秀以食为天。” ———— 陈平安穿街走巷送完信后,买了一份早点,送去给泥瓶巷的宁姑娘,然后开始熟门熟路地煎药。 宁姚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墨绿色长袍,干净利落,她本就长得英气勃发,这一身衣饰,加上腰佩长刀,比起福禄街桃叶巷那边的富家子弟,更有贵气。 宁姚犹豫了一下,“就目前而言,你如果真想研习那本撼山谱,在学拳势之前,你要先做三件事,站桩,走桩和睡桩,最后一件事,比较讲究窍穴积淀和气息流转,很难用言语描述,先不说它便是。反正前两件事情,无需太考虑天赋根骨,你老老实实按照拳谱上绘画出来的姿势,长久以往坚持下去,终归是有用的,哪怕无法让你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但是强健体魄和延年益寿,不是没有可能。” 陈平安说出自己的一个想法,“在溪水里练习走桩,是不是也行?” 宁姚点头道:“当然。及膝练起,再及腰,最后及脖。” 陈平安顺着她的话问道:“最后不是整个人在水里吗?” 宁姚冷笑道:“怎么,你是想在水底练习闭气,然后练出一只千年王八万年龟啊?” 陈平安悻悻然不说话。 宁姚想了想,“来,我给你演示一下走桩。看仔细了!” 宁姚让陈平安把桌子挪开,然后向前走出六步,步伐为三小三大,最后一步当她一脚重重踏下,整栋屋子的泥地,仿佛都发出了一阵沉闷震动。 少女一气呵成。 看似轻描淡写,其实行云流水,给草鞋少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如一条瀑布直泻而下,天经地义,而且蕴含着巨大的力道。又如树叶在溪水里打了一个旋转,圆转如意,轻柔至极。 所有都是对的,但是陈平安只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看到少年一脸茫然的神色,宁姚又撤回原位,再次演示一遍。 宁姚站定,转头问道:“看明白了吗?来试试看?”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尝试了一遍。 摇摇晃晃,像个醉醺醺的酒鬼。 陈平安站在原地,挠挠头,显然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像话。 宁姚黑着脸,沉声道:“再来!” 三遍之后,陈平安已经略有好转,但是宁姚已经脸色阴沉得像要下一场暴雨。 她无法想象,世上怎么会有陈平安这样的笨蛋,练武如此没有悟性,天资如此糟糕! 没办法。 宁姚是一个自幼就站在剑道极高处的人,出身,根骨,天赋,眼光,皆是如此。 所以少女根本无法理解,在距离她有十万八千里之遥的山脚,那些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登山的,更不会懂得那些人为何要走得踉踉跄跄。 最后少女实在没辙,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要拔刀砍人,于是她灵机一动,拍了拍草鞋少年的肩膀,勉强安慰道:“陈平安,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习武也是一样的道理,练拳几万下,出不来味道,那就几十万,一百万!你去捡你的石头吧,笨鸟先飞,别灰心丧气,慢慢来,在小溪里一遍遍练习这个走桩。” 陈平安一想,真是这个道理。 以前听宋集薪说过一句话,跟宁姑娘的“读书百遍”差不多意思,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不过少年觉得更有道理的,还是宁姑娘所说的几万几十万不够,那就练一百万次嘛。 陈平安笑着跑出泥瓶巷,一路上默念三小三大,按照记忆去模仿宁姚的走姿。 草鞋少年在心中,告诉自己的“真相”,是练习一百万次之后,兴许就能练拳小成了。 所以这部《撼山谱》的练拳起步,就是一百万次,在那之后,他陈平安才有资格再来谈其他。 宁姚独自坐在门槛上,自言自语道:“为何感觉自己好像挖了一个天大的坑?那家伙会不会爬不出来啊?” 第四十二章 天才 小镇来自外乡的生面孔,越来越多,客栈酒楼的生意,随之蒸蒸日上。 与此同时,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许多高门大户里的这一辈年轻子弟,开始悄然离开小镇,多是少年早发的聪慧俊彦,也有籍籍无名偏房庶子,或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世家子赵繇便在此列。至于泥瓶巷的孩童顾粲,被截江真君刘志茂一眼相中,算是一个例外。 陈平安去刘羡阳家拿了箩筐鱼篓,离开小镇去往小溪,在人多的时候,陈平安当然不会练习撼山谱的走桩,出了小镇,四下无人,陈平安才开始默念口诀,回忆宁姑娘走桩之时的步伐、身姿和气势,每个细节都不愿错过,一遍一遍走出那六步。 陈平安当时在泥瓶巷的屋子里,第一次模仿宁姚的时候,那么拙劣滑稽,比起常人还不如,其实少年少女的认知,出现了一个鬼使神差的误会,陈平安一直知道自己有个毛病,从烧瓷窑工开始就发现自己眼疾,手却慢,准确说是由于少年的眼神、眼力过于出彩,导致手脚根本跟不上,这就意味着换成别人来模仿宁姚的走桩,可能第一遍就有三四分相似,粗糙蹩脚,但好歹不至于像陈平安这么一两分相似,这恰恰是因为陈平安看得太明白真切,对于每一个环节太过苛刻,才过犹不及,手脚跟不上之后,就显得格外可笑,而且九分不像之下,暗藏着一分难能可贵的神似。 这些宁姚并不知道,模仿她这位天剑仙胚子的走桩,哪怕是九分形似,也比不得一分神似。 当然话要说回来,莫说只有她宁姚的一分神似,就算有七八分,宁姚也不会觉得如何惊才绝艳。 宁姚眼中所见,视线所望,只有人迹罕至的武道远方,以及并肩而立之人、屈指可数的剑道之巅。 陈平安坐在廊桥匾额下的台阶休息,少年大致算了一下,一天十二个时辰,哪怕每天坚持五到六个时辰,重复练习走桩,撑死了也就三百次左右,一年十万,十年才能完成一百万次的任务。草鞋少年扭头望向清澈见底的溪水,呢喃道:“让我坚持个十年,应该可以的吧?” 虽然这段日子里,陈平安不曾流露出什么异样情绪,但是陆道长临行前的泄露天机,将云霞山蔡金简的阴毒手段一一道破,仍是让这位少年倍感沉重。有一件事情,陈平安对陆道长和宁姑娘都不曾提及,那就是在蔡金简对他一戳眉心和一拍心口之后,少年当时在泥瓶巷子里,就已经隐隐约约感受到身体的不对劲,所以他才会在自家院门口停留那么长时间,为的就是让自己下定决心,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也要跟蔡金简拼命。 毕竟那时候的陈平安,按照年轻道人陆沉的说法,就是太死气沉沉了,完全不像一个本该朝气勃勃的少年,对于生死之事,陈平安当时看得比绝大多数人都要轻。 蔡金简以武道手段“指点”,让草鞋少年强行开窍,使得陈平安的身体,就像一座没有院门屋门的宅子,确实可以搬进、吸纳更多物件,但是每逢风雪雨水天气,宅子便会垮得会格外厉害、迅速。所以陆沉才会断言,如无例外,没有大病大灾的话,陈平安也只能够活到三四十岁。 之后她在陈平安心口一拍,坏了他的修行根本,心为修行之人的重镇要隘,城门塌陷后,蔡金简等于几乎封死了这处关隘的正常运转,这不单单是断绝了陈平安的修行大道,也愈发加速了陈平安身躯腐朽的速度。 蔡金简这先后两手,真正可怕之处,在于门户大开之后,一方面陈平安已经无法修行长生之法,就意味着无法以术法神通去弥补门户,无法培本固元,另一方面,哪怕少年侥幸在武学登堂入室,的确能够依靠淬炼体魄来强身健体,但是对陈平安而言,巨大风险将会一直伴随着机遇,一着不慎,就会身陷“练外家拳容易招邪”的怪圈,就又是延年益寿不成、反而早夭的可怜下场。 当务之急,陈平安是需要一门能够细水流长、滋养元气的武学,这门武学是不是招式凌厉、霸道绝伦,是不是让人武道境界一日千里,反而不重要。 陈平安的希望,全部在宁姚看不上眼的那部《撼山谱》当中,比如她说过,走桩之后还有站桩“剑炉”,和睡桩“千秋”。 但是陈平安不敢胡乱练习,当时只是瞥了几眼,就忍住不去翻看,他觉得还是应该让宁姑娘鉴定之后,确认无误,再开始修习。 只要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你悟性再差,只要够勤奋坚韧,每天终究是在进步。走在错误的方向上,你越聪明越努力,只会做越多错越多。 这些话是刘羡阳说的,当然他的重点在于最后一句,“你陈平安是第一种人,宋小夫子那个伶俐鬼是第二种,只有我刘羡阳,是那种又聪明又走对路的真正天才。” 当时刘羡阳自吹自夸的时候,不小心被路过的姚老头听到,一直对刘羡阳青眼相加、视为得意弟子的老人,不知道少年哪句话戳中了老人伤心处,姚老头破天荒勃然大怒,追着刘羡阳就是一顿暴揍。反正在那之后,刘羡阳再也没有说过“天才”两个字。 陈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气,站起身,走上高高的台阶,进入廊桥走廊后,才发现远处聚集着一拨人,四五人,或站或立,好像在护卫着其中一名女子,陈平安只看到女子的侧身,只见她坐在廊桥栏杆上,双脚自然而然悬在溪水水面上,闭目养神,她的双手五指姿势古怪,手指缠绕或弯曲。 给陈平安的感觉是她明明闭着眼睛,却又像是在用心看什么东西。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不再继续前行,转身走下台阶,打算涉水过溪,再去找刘羡阳,今天他背着两只箩筐,一大一小套放着,要将那只稍小的箩筐,还给阮师傅的铁匠铺,毕竟那是刘羡阳跟人借来的。 廊桥远处,那拨人在看到一身寒酸相的草鞋少年识趣转身后,相视一笑,也没有说话,生怕打破那位“同年”女子的玄妙“水观”心境。 此法根本,源自佛家,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后来被许多修行宗门采纳、拣选、融合和精炼,最后一条道路上分出许多小路。 只不过东宝瓶洲一直被视为佛家末法之地,在数次波及半洲疆域的灭佛浩劫之后,近千年以来佛法渐衰,声势远不如三教中的儒道两家。 “只闻真君和天师,不知护法与大德”,便是如今东宝瓶洲的真实状况。 不过受惠于佛法的仙家宗门,确实不计其数。 陈平安卷起裤管趟水而过,上了对岸,突然听到廊桥那边传来惊呼声和怒斥声,想了想,没有去掺和。 到了阮师傅的铁匠铺,仍是热火朝天的场面,陈平安没有随便乱逛,站在一口水井旁边,找人帮忙通知一声刘羡阳。 原本以为要等很久,不曾想刘羡阳很快就跑来,拉着他就往溪畔走去,压低嗓音说道:“等你半天了,怎么才来!” 陈平安纳闷道:“阮师傅催你还箩筐啦?” 高大少年白眼道:“一个破箩筐值当什么,是我跟你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你捡完石头回到我家院子后,就等那个夫人去找你,就是那个儿子穿一身大红衣服的妇人,上回咱们在泥瓶巷口见着的那对母子,她找上门后,你什么都不要说,只管把那只大箱子交给她,她会给你一袋子钱,你记得当面清点,二十五枚铜钱,可不许少了一枚!” 陈平安震惊道:“刘羡阳,你疯了?!为啥要卖家当给外人?!” 刘羡阳使劲搂住草鞋少年的脖子,瞪眼教训道:“你知道个屁,大好前程摆在老子的面前,为啥白白错过?” 陈平安满脸怀疑,不相信这是刘羡阳的本心本意。 刘羡阳叹了口气,悄声道:“那位夫人要买我家的祖传宝甲,另外那对主仆,则是要一部剑经,我爷爷临终前叮嘱过我,到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宝甲可以卖,当然不许贱卖,但是那部剑经,就是死,也绝对不可以承认在我们老刘家里。我答应卖宝甲给那位夫人,除了谈妥价格之外,还要求她答应一个条件,她得到宝甲之后,还要说服那个一看就魁梧老人,近期不要找我的麻烦,就是一个拖字诀,等到我做了阮师傅的徒弟,这些事也就都不是事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为啥你不拖着那位夫人?难不成她还能来铁匠铺找你的麻烦?再说了,她又不能破门而入,抢走你家的宝甲。” 刘羡阳松开手,蹲在溪边,随手摸了块石子丢入溪水,撇嘴道:“反正宝甲不是不能卖,现在既然有个公道价格,不也挺好,还能让事情变得更稳妥,说不定都不用宁姑娘冒险出手,所以我觉得不坏。” 陈平安也蹲下身,火急火燎劝说道:“你咋知道她现在给的价格很公道?以后要是后悔了,咋办?” 高大少年转头咧嘴笑道:“后悔?你好好想想,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我刘羡阳什么时候做过后悔的事情?” 陈平安挠挠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少年口拙,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服刘羡阳。 刘羡阳这辈子活得一直很自由自在,好像也从来没有难倒过他的坎,从没有解不开的心结和办不成的事。 刘羡阳站起身,踹了一脚草鞋少年背后的箩筐,“赶紧的,我拿去还给阮师傅,回头等我正式拜师敬茶,你可以来长长见识。” 陈平安缓缓起身,欲言又止,刘羡阳笑骂道:“陈平安你大爷的,我卖的是你的传家宝?还是你媳妇啊?” 陈平安递给他箩筐的时候,试探性问道:“不再想想?” 刘羡阳接过箩筐,后退数步,毫无征兆地高高跳起,来了一个花哨的回旋踢。 沉稳落地后,刘羡阳得意洋洋,笑问道:“厉害吧?怕不怕?” 陈平安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大爷的。 远离阮家铺子后,心思重重的陈平安下水捡石头,不知心神不宁的缘故,还是溪水下降的关系,今天收获不大,一直等到陈平安临近廊桥,只捞取二十多颗蛇胆石,而且没有一块能够让人眼前一亮,一见钟情。 陈平安摘下箩筐鱼篓,将它们放在溪边草丛里,深呼吸一口气,在溪水中转身而走,开始练习走桩。 一趟来回后,陈平安心头一紧,他看到藏着箩筐鱼篓的地方,蹲着一个矮小少年,嘴里叼着一根绿茸茸的狗尾巴草。 是杏花巷马婆婆的孙子,从小就被人当做傻子,加上马婆婆在陈平安这辈少年心中,印象实在糟糕,吝啬且刻薄,连累她的宝贝孙子被人当做出气筒,少年之前每次出门,给人追着欺负,每逢穿新衣新靴,不出半个时辰,板上钉钉会被同龄人或是大一些的少年,折腾得满是尘土,试想一下,一双马婆婆刚从铺子里买来的崭新靴子,孙子穿出门后,立即被十几号人一人一脚踩踏之后,等孩子回家之后,靴子能新到哪里去? 这个真名马苦玄早已不被人记得的傻小子,从来就很怪,被人欺负,却从不主动跟马婆婆告状,也不会嚎啕大哭或是摇尾乞怜,始终是很平淡的脸色、冷漠的眼神。所以杏花巷那边的孩子,都不爱跟这个小傻子一起玩,马苦玄很早就学会自己玩自己的,最喜欢在土坡或是屋顶看天边的云彩。 陈平安从来没有欺负过马苦玄,也从来没有怜悯过这个同龄人,更没想过两个同病相怜的家伙,尝试着抱团取暖。 因为陈平安总觉得马苦玄这种人,非但不傻,反而骨子里跟宋集薪很像,甚至犹有过之。 他们好像是没有开口说话,但是他们似乎一直在等,好像在跟人无声说着,老天爷欠了我很多东西,迟早有一天我要全部拿回来。欠我一颗铜钱,宋集薪可能是要老天爷乖乖还回来一两银子,马苦玄,甚至是一两金子! 陈平安没觉得他们这样不好,只是他自己不喜欢而已。 那个少年再不像之前的那个傻子,口齿清晰,笑问道:“你是泥瓶巷的陈平安吧,住在稚圭隔壁?” 陈平安点点头,“有事吗?” 少年笑了笑,指了指陈平安的箩筐,提醒道:“也许你没有发现,溪水下降很多了,好石头只剩下廊桥底下的深潭,和青牛背的水坑这两个地方,其它地方都不行,就像你这筐里的,是留不住那股气的,石质很快就会变,有些运气好的,撑死了去做一块上好磨刀石,有些可以成为读书人的砚台,最后这些东西当,然还是好东西,卖出高价肯定不难,只不过……算了,说了你也未必懂。” 陈平安笑着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矮小少年突然说道:“你刚才在小溪里练拳?” 陈平安依然不说话。 马苦玄眼神熠熠,哈哈笑道:“原来你也不傻嘛,也对,跟我差不多,是一路人。” 陈平安绕过少年,说了声我先走了,然后背起箩筐就上岸。 少年蹲在远处,吐出嘴里嚼烂的狗尾巴草,摇头小声道:“拳架不行,纰漏也多,练再多,也练不出花头来。” 马苦玄头也不转,“取回咱们兵家信物了?” 背后有男人笑道:“以后记得先喊师父。” 少年没搭理,起身后转头问道:“能不能给我看看那座小剑冢?” 正是背剑悬虎符的兵家宗师,自称来自真武山,他曾经扬言要与金童玉女所在师门的那位小师叔一战。 男人摇头道:“还不到火候。” 然后他有些恼火,“你干嘛要故意坏了那女子的水观心境,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情,一旦做了,就是一辈子的生死大敌!” 少年一脸无所谓道:“大道艰辛,如果连这点磨难也经不起,也敢奢望那份高高在上的长生无忧?” 男人气笑道:“你连门也未入,就敢大言凿凿,不怕闪了舌头?!” 少年最后咧嘴,露出洁白森森的牙齿,笑道:“以后我在修行路上遇到这种破境机缘,会主动告知那女子一声,到时候师父你不许插手,让她尽管来坏我好事。” 男人感慨道:“你知不知道,世间机缘分大小,福运分厚薄,根骨分高低,你若是事事以自己之理衡量众人,以后总有一天会遇到拳头更大、修为更深、境界更高之人,到时候人家心情不好,就一拳打断你的长生桥,你如何自处?” 少年微笑道:“那我就认命!” 男人自嘲道:“以后为师再也不跟你讲道理了,对牛弹琴。” 少年突然问道:“那个泥瓶巷的家伙,怎么晓得水里石头的妙处?还开始练拳了?” 男人突然神色严厉起来,“马苦玄!为师不管你什么性格桀骜,但是有一点你必须谨记在心,我们兵家正宗剑修!修一剑破万法,修一剑顺本心,修一剑求无敌,但是绝对不许滥杀无辜,不许欺辱俗人,更不许日后在剑道之上,因为嫉妒他人,就故意给同道中人下绊子!” 少年伸了个懒腰,“师父,你想多了,泥瓶巷那家伙就算再厉害,只要不惹到我,就与我无关,说到底,小镇这些人成就再高,将来也无非是我的一块垫脚石而已,嫉妒?我感谢他们还来不及呢。” 男人无奈道:“真是讲不通,我估计以后真武山,会不消停了。” 少年好奇问道:“你在真武山排第几?” 男人笑了笑,“不说这个,伤面子。” 少年白眼道:“早知道晚些再拜师。” 男人一笑置之。 他有句话没跟自己徒弟挑明,世间天才是分很多种的,天赋亦是。 先前那个草鞋少年,看似平淡无奇的六步走桩,其实浑身走着拳意。 第四十三章 少年和老狗 (还欠六章。) 陈平安没有直接回刘羡阳的宅子,而是先回了泥瓶巷,跟宁姚说了一下刘羡阳的打算。 宁姚听过之后,没有发表意见,只说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她只管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如果刘羡阳能够不用她出手就躲过一劫,她自会返还那三袋子金精铜钱。陈平安说这不是钱的事情,结果宁姚冷冰冰回了一句,那你是要跟我谈感情,咱俩到那份上啦?陈平安差点被她这句话噎死,只好蹲在门槛那边挠头。 宁姚瞥了眼桌上陈平安捎来的糕点,有物美价廉的糯米枣糕,也有相对昂贵的雨露团,肯定是少年竭尽全力的待客之道了,少女便破天荒有些心软和愧疚,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不厚道,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遇到难事,她哪怕帮不上大忙,也不能火上加油,于是问道:“刘羡阳会不会是在铁匠铺那边,受到实实在在的人身威胁,才不得不将那件青黑瘊子甲卖出去?比如说铺子里藏有四姓十族的爪牙,暗中教训了一顿刘羡阳?” 陈平安思量片刻后,摇头道:“不会,刘羡阳绝对不是那种被威胁就低头认输的人,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他,哪怕被福禄街那帮人打得呕血,也没说半句服软的话,就一直扛着,差点真的被人活活打死,这么多年,刘羡阳性子没变。” 宁姚又问道:“血气方刚,意气之勇,重诺言轻生死,其实巷弄游侠儿从来不缺,我一路行来,就亲眼见识过不少。只不过一旦大利当前,换了一种诱惑,他刘羡阳到底能不能守得住本心?” 陈平安又陷入沉思,最后眼神坚定道:“刘羡阳不会因为外人给了什么,就去当败家子,他对他爷爷的感情很深,除非真的像他说的,他爷爷临终前叮嘱过他,宝甲可卖,但是别贱卖,而那部剑经则一定要留在他们刘家,以后还要留给后人。” 宁姚说道:“就我知道的情况而言,那件侯子甲品相是不俗,但是也算不得太过珍稀,倒是那部剑经,既然能够让正阳山觊觎已久,并且不惜出动两人来此寻宝,摆明了是视为囊中之物了,所以肯定是样好东西。所以卖宝甲留剑经,这个决定,是说得通的。” 陈平安点了点头。 宁姚抚摸着绿色刀鞘,眼神冷冽,“小心起见,我陪你一起去刘羡阳家宅子,先打发了那位妇人,既然是刘羡阳亲口说要卖,那么装载宝甲的箱子搬就搬,之后我再跟你一起去阮家铺子,见一见刘羡阳,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真是他爷爷的临终遗嘱,你我就不需要指手画脚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该是你管的,就别瞎管。如果不是的话,便让他说出苦衷,大不了我再将那箱子重新抢回来!” 陈平安担忧问道:“宁姑娘你的身体没问题?” 宁姚冷笑道:“如果是对付正阳山的搬山老猿,肯定会灰头土脸,可要是那个娘们,在这座小镇上,我一只手就够了。” 陈平安好奇道:“搬山猿?” 宁姚敷衍道:“遗留在这座天下的一种上古凶兽孽种,真身为体型大如山峰的巨猿,传言一旦显露真身,能够将一座山岳拔地而起,扛起背走。只不过这些都是传言,毕竟谁也没真正看到过。正阳山这几百年来一直隐忍不发,其实底蕴很厚,虽然宗门在东宝瓶洲名次不高,可是不容小觑,所以咱们能够不跟他们起争执,是最好,起了争执……”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起了争执咋办?” 宁姚站起身,拇指推刀出鞘寸余,一脸看白痴的眼神望向草鞋少年,少女天经地义道:“还能咋办?砍死他们啊!” 陈平安咽了咽口水。 之后少年背着箩筐,带着重新戴上帷帽、腰佩绿刀的少女,一起缓缓走向刘羡阳的祖宅。 宁姚扭头瞥了眼少年的箩筐,问道:“今天怎么这么少?” 陈平安叹了口气,“马苦玄,哦,就是杏花巷那边马婆婆的孙子,跟我差不多岁数,现在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按照他的说法,是小镇风水变了,所以这些小溪里的石头越来越留不住‘气’。” 宁姚神情凝重,沉声道:“他说的没错,这座小镇是要变天了。你最好趁早解决掉这档子事,赶紧走出小镇,哪怕离开以后再回来,也比一直待在小镇来得好。” 陈平安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一根筋,自小一个人过惯了,反而更加知道人情冷暖和轻重缓急,点头笑道:“会的,只要看到刘羡阳跟阮师傅喝过拜师茶,我就马上离开这里。最好那个时候,阮师傅也答应给你铸剑。” 看着满脸喜悦的家伙,宁姚纳闷道:“跟你无关的事情,也值得这么开心?说你烂好人,你凭啥不服气?” 大概是认为两人有些相熟了,陈平安说话也没之前那般遮遮掩掩,理直气壮道:“刘羡阳,顾粲,加上宁姑娘你,你想啊,天底下那么多人,我也就在乎三个人的好坏,我咋就烂好人啦?” 宁姚笑眯眯问道:“那三个人里头,我排第几?” 陈平安既诚恳又赧颜道:“暂时第三。” 宁姚摘下佩刀,随便握在手中,用刀鞘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陈平安,你要感谢我的不杀之恩。” 陈平安莫名其妙问道:“煎药你不觉得烦?” 宁姚愣了愣,理解了他的想法,“陈平安,我突然发现你以后就算到了外边,也能活得挺好。” 陈平安一点都不贪心,诚心诚意道:“跟现在一样好就行。” 宁姚不置可否,轻轻摇晃手中绿刀,就像乡野少女摇晃着花枝。 到了刘羡阳家的巷子拐角处,一个黑影蓦然窜出,宁姚差点就要拔刀出鞘,幸好及时忍住,原来是一条黄狗,围绕着陈平安亲昵打转,陈平安弯腰揉了揉黄狗的脑袋,起身后笑道:“是刘羡阳隔壁那户人养的,叫来福,好多年了,胆子特别小,以前我和刘羡阳经常带它上山,就只会跟在我们屁股后头凑热闹,刘羡阳总嫌弃它抓不住山兔山鸡,总说来福连一条猫都不如,像马苦玄家养的那只猫,有人看到它经常能够往家里叼野鸡和蛇。不过来福年纪大了嘛,十来岁了,很老啦。” 说到这里,草鞋少年忍不住又弯腰,摸了摸来福的脑袋,柔声道:“一大把岁数,就要服老,对吧?放心,以后等我赚到大钱了,一定不饿着你。” 宁姚摇了摇头,对此她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哪怕她这一路行来,她见过很多人很多事,高高在上的仙家高人,肉眼凡胎的市井百姓,权贵子弟的锦衣怒马,御风凌空的神仙风采,见过了许许多多的悲欢离合。 宁姚 有那佛家的行者,在凄厉风雨夜,赤足托钵而行,唱着佛号,步伐坚定。有赴京赶考的穷书生,在破败古寺里,为披着人皮的狐魅温柔画眉,最后重新动身启程之时,哪怕明知自己已是两鬓微霜,也无悔恨。 有顶着天师头衔的年轻道人,在古战场和乱葬岗之中独自穿行,默念着福生无量天尊,不惜消耗自身修为,为孤魂野鬼们引领一条超脱之路。有上任之初亲手禁绝淫祠龙王庙的中年文官,嘴唇干裂渗出血丝,在干涸河床边上,摆下香案,沙哑诵读着《龙王祈雨文》,最后为了辖境内的百姓,面向龙王庙,下跪请罪。 有前朝遗老的古稀老人,不愿带着出仕新朝的儿子,只带着蒙学的小孙子,登高作赋,面对家国破碎的旧山河,老泪纵横,跟心爱孙子说那些已经改了名的州郡,原本应该叫什么。有一叶扁舟在千里长峡中,顺流直下,有读书人在两岸猿声中,意气风发,读至快目会心之处,仰天长啸。有面覆甲胄的倾国女子,在硝烟落幕后,纵马饮酒最绝色。 一路行来,一路见闻,一路感悟,宁姚的向道之心,始终稳若磐石,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现如今,宁姚又多看到一幕。 一个孤苦伶仃的陋巷少年,背着箩筐系着鱼篓,摸着一条老狗的脑袋,少年对未来充满着希望。 两人刚回到刘羡阳家没多久,就有人敲响院门,陈平安和宁姚对视一眼,然后陈平安出去开门,宁姚只是站在屋门口,不过她回头瞥了眼那柄安静躺在柜台上的长剑。 敲门之人是卢正淳,自然是以妇人为首,此外还有两名卢氏忠仆。 卢正淳面容和善,轻声问道:“你是刘羡阳的朋友,叫陈平安,对吧?我们是来搬箱子的,刘羡阳应该跟你打过招呼了。所以这袋钱你放心收下,除此之外,我们夫人答应刘羡阳的条件,将来也会半点不差交到他手上。” 陈平安接过那袋子钱,让开道路,雍容大方的妇人率先走入院子,卢正淳带着两名下人跟随其后,妇人亲自打开已经被摆在正堂的红漆木箱子,蹲下身,伸手抚摸那具模样丑陋的宝甲,眼神出现片刻迷离,然后是难以掩饰的炙热和渴望,但是这抹情绪很快就被妇人收敛,恢复正常神色,她站起身后,示意卢正淳可以动手搬箱子了,东西并不沉重,毕竟里头只有一具甲胄而已。 妇人最后一个离开屋子,走到门槛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草鞋少年,微笑道:“刘羡阳真的很把你当朋友。” 不明深意的陈平安只好一言不发,只是默然送他们这一行人离开院子。 最后陈平安站在门外,久久不肯挪步,宁姚来到他身边。 妇人走在卢正淳三人之后,走到巷子尽头后,转头望去,看到并肩而立的少年少女,玩味笑道:“年轻真好,可是也得活着才行啊。” ———— 那座横跨小溪的廊桥里,一位高大少年倒在血泊中,身体抽搐,不断吐出血水。 只是这一次,这个高大少年,再没有能够听到某个黑黑瘦瘦的家伙,一遍遍撕心裂肺喊着“死人了”。 廊桥北端桥头的台阶那边,人头攒动,议论纷纷,远远看着热闹,唯独不敢靠近那个少年,生怕惹祸上身。 有两人快步走入廊桥,男子蹲下身,搭住少年的手腕脉搏后,脸色愈发沉重。 青衣少女恨极,咬牙切齿道:“一拳就砸烂了他的胸膛,好狠辣的手段!” 男人不说话。 扎了一根马尾辫的青衣少女怒道:“爹!你就眼睁睁看着刘羡阳这么被人活活打死?刘羡阳是你的半个徒弟!” 男人一直没有松开少年的手腕,面无表情,淡然道:“我哪里知道堂堂正阳山,这回竟然如此不讲规矩。” 少女猛然起身,“你不管,我来管!” 男人抬头缓缓问道:“阮秀,你是想让爹给你收尸?” 少女大踏步前行,一往无前,沉声道:“我阮秀不是只会吃一件事!也会杀人!” 男人眉宇间隐约有雷霆之怒。 小半原因是自己闺女的愣头愣脑,更多自然是正阳山那头老猿的歹毒出手。 男人想了想,既然自己还未正式接手齐静春的位置,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也可以不用那么讲道理? 青衣少女突然停下脚步。 少女突然看到有个消瘦少年,从廊桥那一头,向自己这边疯狂跑来。 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双草鞋,面无表情,古井不波。 两人一瞬间就擦肩而过,少女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没来由的,她便觉得很委屈,一下子就流下眼泪。 当草鞋少年坐在身边,伸手抓住高大少年的一只手,视线早已模糊的刘羡阳,好像一下子多出几分精神气,试图挤出一个笑脸,断断续续说道:“那婆娘说我不交出宝甲,她就能杀了你……她还说,反正她是母子两个人来咱们小镇的,一人被驱逐而已,这个代价她出的起,我怕,很怕她真的去杀你……之前我跟你说的,其实不全是假话,我爷爷的确跟我说过那些话,所以我觉得卖了就卖了,没啥大不了的……只是刚才她又让人去找我,说那个老人疯了,一听说我没有剑经,就执意要先杀你,再来杀我,我实在是担心你,想给你打声招呼……就一路跑到这里,然后就被那老王八蛋打了一拳,是有点疼……” 草鞋少年低着头,轻轻擦掉刘羡阳嘴角的鲜血,少年死死皱着那张黝黑消瘦的脸庞,轻声道:“不怕,没事的,相信我,别说话了,我带你回家……” 高大少年那股子强撑起来的精神气,渐渐淡去,视线飘忽,喃喃道:“我不后悔,你也别怪自己,真的……就是……我就是有点怕,原来我也是怕死的。” 最后高大少年死死攥紧他唯一朋友的手,呜咽道:“陈平安,我真的很怕死。” 草鞋少年坐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握着刘羡阳的手,一只手握拳撑在膝盖上。 大口喘息,拼命呼吸。 年纪轻轻的少年,此时就像一条老狗。 草鞋少年眼眶通红。 当他想要跟老天爷讨要一个公道的时候,就更像一条狗了。 陈平安不想这样,这辈子都不想再这样了! 第四十四章 水落石出 福禄街卢氏的宅子,小巧玲珑,却别有洞天,便是清风城许氏妇人,也觉得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做到了极致,不能再苛求什么。在一座临湖水榭里,刚刚成功将刘家瘊子甲收入囊中的妇人,满面春风得意,慵懒斜靠着围栏,大概是心情实在太好,至于卢正淳那只苍蝇站在水榭台阶上,也觉得不是那么碍眼。 身穿一袭大红袍子的儿子站在长凳上,往小湖里丢鱼饵,近百尾红背鲤鱼拥挤在一起,红浪滚滚,画面颇为壮观。 妇人对卢正淳吩咐道:“你就不用在这边候着待命了,等到此间事了,你便随我们去往清风城,除了让我家夫君收你为入室弟子,也会答应你爷爷那个有些无理的请求,务必保证让你有朝一日能够跻身中五境,要知道这种承诺,才是最值钱的,所以说你爷爷是只老狐狸。” 说到这里,妇人自顾自嫣然而笑,“要我看啊,如果你爷爷是卢氏掌舵人,卢氏王朝未必会这么快崩塌。哪怕是眼高于顶的大骊藩王宋长镜,也坦言能够在一年内就立下灭国之功,功劳簿上有你们卢氏皇室一半。当然了,你们这支小镇卢氏,运气不太好,跟主支卢氏,一荣未必俱荣,一损倒真是俱损,所以这次我们清风城给你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要错过了,要好好把握住。” 卢正淳弯腰极低,双手作揖高过头顶,感激涕零道:“卢正淳绝不敢忘记许夫人大恩大德,日后到了那座名动天下的清风城,必当为许夫人做牛做马,并且卢正淳发誓,此生只忠心于夫人一人!” 清风城许氏笑意妩媚,眯起眼眸,柔声道:“这种掏心窝子的话啊,可别让我夫君、也就是你未来的师父听到,或者到时候你也可以在他面前重复一遍?” 兴许是在泥瓶巷给刘羡阳下跪后,卢正淳对于此事已经不再心怀芥蒂,听到妇人的诛心言论后,立即跪下,整个人匍匐在水榭外的台阶顶部,颤声道:“卢正淳绝不敢忘本!” 妇人笑了笑,随意挥挥手,开始赶人,“行了,起来吧,以后到了清风城,修行一事最耗光阴,路遥知马力,你是不是忘本,自然水落石出。” 卢正淳后退着离开水榭,下了台阶才缓缓转身,这位曾经在小镇呼风唤雨的天字号纨绔,在妇人跟前,好像腰杆就从来没有直起过。 小镇之外的卢氏,作为一座大王朝的掌国之姓,在被大骊边军重创之后,可谓大伤元气,一蹶不振,短期之内很难东山再起,从上到下,卢氏嫡系和旁支以及远房,只得夹着尾巴做人。 否则,以清风城的家底和声望,绝对不敢如此在小镇卢氏宅子,做起鸠占鹊巢的勾当,还敢居高临下,对卢氏子弟呼来喝去。否则就算换成正阳山的那对主仆,其实都很勉强。 如今卢氏龙游浅滩,时局艰辛,实在是不得不低三下气。 红袍男童嗤笑道:“真是个天生奴才命的狗腿子,娘亲你收下这种废物做什么?不会真要让我爹收他做徒弟吧,而且还答应他一个中五境?中五境什么时候如此廉价不值钱了?” 妇人微笑道:“卢正淳虽然面目可憎,但并非没有可取之处,此人资质一般,本来成为外门弟子就属万幸,不过说到底,这个年轻人只是那笔大买卖之下的小添头而已,掀不起半点风浪。至于表面上看,娘亲许诺给小镇卢氏这么多,答应卢氏皇室那些逃难的皇亲国戚和金枝玉叶,可以在清风城避难并且扎根,清风城会以礼相待,奉为座上宾。甚至在城内专门划分出一大块区域,作为卢氏的私人地盘,期限为一百年。” 孩子丢完鱼饵,突然跑出水榭,捡了一大把石子回来,然后趴在栏杆上,朝着那些鲤鱼使劲丢掷石子,玩得不亦乐乎,转头说道:“娘亲,咱们来小镇寻觅瘊子甲,是不是就是一个掩人耳目的由头,是咱们清风城许氏借此机会掌控卢氏的障眼法?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卢氏那拨浩浩荡荡的丧家犬,听说人数仅皇室成员就有三千多人,加上内宦奴婢附庸和不愿依附大骊宋氏的亡国遗老,对于我们清风城的人气增长,帮助很大。”如此说来,这里才是落魄卢氏如今真正的消息运转枢纽? 妇人欣慰笑道:“能够想到这一层,说明我的儿子很聪明,但是呢,还是错了。” 男孩皱眉,等着答案。 妇人眨了眨眼睛,“那具瘊子甲,内有玄机,简单而言,就是不比那部剑经差。” 男孩狠狠丢出一颗石头,砸在一尾鲤鱼背脊上,鲜血四溅,可怜鲤鱼疯狂拍打水面。 孩子眼神炙热,“我爹最擅长攻伐之道,杀力之大,不比那大骊宋长镜逊色太多,只可惜一直受困于先天身体孱弱,最怕对手与他以伤换伤的无赖打法,这才无法扬名,还沦为笑柄,就连清风城的自家人也敢在背地里取笑我们,娘亲,是不是我爹得了这具宝甲之后,就能够攻防皆备,可以与那宋长镜一较高低?” 妇人仍是摇头。 红袍男孩重重一拍栏杆,怒色道:“你不要跟我卖关子!” 龇牙咧嘴,择人而噬,就像一头的虎豹幼崽。 妇人从来没觉得儿子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有何不妥,毕竟自己儿子一出生,就得到过一位高人评价极高的谶语,“虎狼之相,人主资质”。 妇人耐心解释道:“你爹得到宝甲后,一旦参悟成功,能够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要什么防御,一力降十会,一鼓作气碾压敌人便是。” 男孩哈哈大笑,快意至极,“杀杀杀,到时候让我爹就从咱们清风城内部杀起!自己人做的恶心事,才最恶心!” 男孩笑过之后,很快冷静下来,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娘亲你这么戏耍正阳山,真是耍猴了,就不怕那头蠢猿万一回过神,离开小镇后就对我们大打出手?还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想明白,那个姓刘的,既然早早有了买瓷人,本身就根骨极好,加上有宝甲有剑经,这样的香饽饽,简直是少之又少,就连我也不得不承认,对他需要刮目相看,那么买瓷人为何迟迟不愿露面,使得娘亲你能够浑水摸鱼,还让那正阳山老猿帮咱们解决掉了烂摊子,他一拳打死刘羡阳后,什么都清净了,天大麻烦由正阳山来兜着,至于我们清风城,便有了极大的回旋余地。” 妇人胸有成竹道:“正阳山那头千岁高龄的搬山老猿,脑子不算好用,但还不至于蠢笨到被娘亲任意当猴耍的地步,其实他早已猜出娘亲借刀杀人的手段了,为何老猿愿意捏着鼻子,自己跳入陷阱,其中原因比较复杂,既有正阳山不怕惹祸上身的自负,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史内幕,你暂时不用管这些。” 妇人陷入沉思,再次捋了捋思路,试图查漏补缺,以免后患无穷。 少年刘羡阳的买瓷人,曾是鼎力支持卢家王朝的一股势力,王朝覆灭后,赔了一个底朝天,血本无归,在这之前,确实是山下世俗王朝一等一的门阀,否则也不至于在确认刘羡阳的剑胚资质后,仍然能够耗费重金将刘羡阳留在小镇,买下了之后的九年时间。 正阳山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知晓此事后,便去找到那个破落户,试图购买刘羡阳的本命瓷,正阳山一位老祖,当面就给出了一个天价。但是那户人家吃错药了一般,死活不愿松口,只说是已经转手卖给其他人了,至于是谁,什么来历,更是守口如瓶。 之后迷惑不解的正阳山,便听到风声,说是正阳山的死敌,风雷园抢先抓住机会,趁火打劫,得了先机。那户人家自然不敢当着正阳山剑仙的面,说自己已经把东西卖给了你们正阳山的仇敌风雷园。 至于刘家祖传瘊子甲和剑经一事,以及风雷院接手刘羡阳本命瓷的消息,到底是谁泄露给正阳山的?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正是清风城许氏,不过当然是躲在幕后的那种。 她更是主要谋划之人,这趟亲自赶赴小镇,花费巨大代价,她自然要保证这笔买卖,最少能够回本,否则她这一支在清风城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岌岌可危,更别奢望独力执掌清风城。 事实上小镇这边,卧虎藏龙,不容小觑,不提日薄西山的卢氏,其余三大姓氏,在东宝瓶洲版图上,谁不是雄踞一方,如日中天? 其实四姓十族,真正的底蕴,不是说盘踞着多少条术法通天的地头蛇,这些家主、老祖宗,其实已经注定离不开,老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可惜他们早已与桃叶巷的桃树、小镇中心的老槐差不多,属于挪了就死,更无来生一说,所以空有一身大神通,无法施展。 这些家族的底蕴,在于他们能够掌握多少口龙窑,管辖多少门户,因为这将直接决定每年为外边提供多少只本命瓷,一旦出现修行的好胚子,押中宝的买瓷人,只要不是手头太拮据,多半还会额外包一个“大红包”,除此之外,也等于双方结下一份香火情,比起点头之交,当然要分量更重。 妇人突然对自己儿子感慨道:“千万不要小觑任何人,哪怕是卢正淳这种弯腰做狗的小人物。你以为来了小镇,就能够轻而易举将那些机缘、宝物拿到手吗?不是这样的,老龙城的苻南华,几乎道心崩碎,云霞山的蔡金简更是人间蒸发,生死不知。还有一名资质不俗的后辈,在廊桥那边看似福至心灵,便作水观,给人坏了心境,无异于在心湖底部,被人硬生生砸出一个大坑,使得湖水下降。这类事情,不会到此为止,反而接下来只会越来越多,所以说,修行路上,无一个逍遥人。” 孩子想了想,“小心驶得万年船,娘亲,我会注意的。” 妇人点头道:“如此最好。” 孩子丢掷出最后一颗石子,问道:“那个齐静春到底怎么回事?” 妇人罕见动怒,厉色训斥道:“放肆!尊称齐先生!” 孩子一愣,仍是乖乖改口道:“齐先生是不是有了麻烦?” 妇人犹豫片刻,缓缓说道:“齐先生的恩师,曾经不但陪祭于那座文庙,而且还是在儒教教主的左手第二位。” 孩子目瞪口呆。 这意味着齐静春的恩师,是儒家,或者准确说是儒教漫长历史上的第四人? 这种超乎想象的存在,要是有谁夸下海口,说这类圣人一怒之下,能够一脚将东宝瓶洲最大的山岳彻底踩碎,孩子不敢说自己全信,但也肯定会半信半疑。 妇人心有戚戚然,低声道:“只是那位圣人中的圣人,如今地位却比这座小镇的那些破败神像……也不如了。” 孩子咽了咽口水,随口问道:“刘羡阳那个朋友如何处置?” 妇人想了想,“你是说泥瓶巷那个姓陈的孤儿?” 孩子点点头。 妇人笑道:“你不也一见面就称呼为蝼蚁吗?让他们自生自灭便是。” 第四十五章 阳光 督造官衙署来了两位风尘仆仆的客人,两人皆是弱冠之年,玉树临风,如楠如松,头等美质。门房听说是来拜访崔先生后,连身份也不询问了,赶紧领进官邸,领到那位崔先生暂居的别院,帮着敲响门扉,门房便恭谨告辞。 开门之人,正是那位代表儒家来此讨要压胜之物的君子,年少时就赢得过呵笔郎的美誉,一直被视为下任观湖书院山主的不二人选。他看到两位年轻人之后,有惊喜也有讶异,望向其中一位斜靠门扉的年轻人,笑问道:“灞桥,你身边这位朋友是?” 被称呼为灞桥的年轻人,嬉皮笑脸道:“这家伙啊,是大雍王朝龙尾郡的陈氏子弟,崔兄你叫他松风就行,这家伙生平不好美色美酒,唯独有石砚之癖,听说这边的小溪有几个老坑,就想来碰碰运气。他还有一位远房亲戚,这次也与我们随行,要不是因为她,我和松风也不会耽搁到现在才进小镇,本该早两天来的。她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便自己去逛小镇了。唉,可惜了可惜了,来的路上,听说隋朝的一个皇子得了天大机缘,赚到一尾金色龙鲤,以后大有希望走江出龙,把我给眼馋得眼睛都红了,崔兄你瞅瞅,满是血丝,对不对?” 年轻人把头往那位儒家君子伸过去,后者笑着用手指推开这颗脑袋,提醒道:“刘灞桥,既然已经拖延了行程,就赶紧办正事去,还来我这边空耗做什么?什么时候风雷园的行事风格,变得如此拖拉了?” 那位龙尾郡陈氏子弟面带歉意,苦笑道:“来的路上,有过一场冲突意外,灞桥兄伤了作为养剑室的脏腑窍穴,只得冒险将本命剑移至明堂窍,若非我修为不济,成了累赘,绝不至于让灞桥兄受伤。” 刘灞桥爽朗大笑道:“几个鬼鬼祟祟的野修罢了,靠着一点歪门邪道,才侥幸伤到本公子,反正已是我剑下亡魂,不值一提!如果不是急着赶路,本公子就要给他们弄几座衣冠冢,立块墓碑,写下他们于某年某月某日死于刘灞桥剑下,将来等我成为剑道第一人,说不得还会成为一处风景名胜,对不对?” 儒家君子与这位风雷园天才剑修相识已久,知道他天生不着调的性格,把两人带进院子。 刘灞桥突然压低嗓音,“崔兄,你给我透个底,此方天地是不是马上要塌了?山崖书院那位流徙至此的齐先生,当真要执意逆天行事?” 崔姓读书人置若罔闻。 刘灞桥嘿嘿一笑,指了指这位崔先生,“我已经懂了。” 那位儒家君子看似漫不经心说道:“松风,我先前去学塾那边拜访过齐先生,先生说起修身一事,有过‘时不我待’的感慨。”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位出自崔氏的圣人种子,却只说到修身便打住了。 陈松风一开始本以为是读书人之间的客套寒暄,只是当他看到对方的眼神之后,灵犀一动,陈松风立即心领神会,抱拳道:“崔先生,我去寻一寻那位远房堂姐,回来之后再向先生讨教治国韬略。” 陈松风言语当中,有意无意跳过“齐家”环节,只是提及了治国。 陈松风匆匆离去。 崔姓读书人叹了口气,和刘灞桥坐在小院石桌旁。 刘灞桥翘着二郎腿,直言不讳道:“这个陈松风聪明是聪明,一点就透,只不过吃相也太不讲究了,好歹坐下来跟你胡扯几句,再走也不迟,就那么急着去求祖荫槐叶?我看没必要嘛,如今我们东宝瓶洲除了龙尾郡陈氏,还剩下几个上得了台面的姓氏门阀?那些槐叶,不乖乖落入他陈松风口袋,难道还落在小镇土生土长的俗人头上?” 东宝瓶洲的陈氏,以龙尾郡陈氏为尊,虽然沉寂很久,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声势不振,但到底是祖上出过一大串枭雄人杰的千年豪阀,所以哪怕是刘灞桥所在风雷园这样的鼎盛宗门,也不敢小觑,所以就连刘灞桥这种人,也愿意与之为伍,算是当做半个朋友。 读书人好奇问道:“你来此是找那位阮师,求他帮你铸剑?” 刘灞桥吞吞吐吐,语焉不详。 大略意思是为宗门帮忙做一件事,如果做成了,风雷园就会出面为他向阮师求情铸剑。至于那件事为何,刘灞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读书人又说道:“你知不知道正阳山也来人了,而且是主仆两人。” 刘灞桥愣了愣,震惊道:“我根本没听说啊,正阳山是谁来了?” 然后这个在风雷园以跋扈著称的年轻剑修,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碎碎念祷告道:“千万别是倾国倾城的苏仙子,小子我跪求不是苏仙子大驾光临,要不然我出剑还是不出剑?苏仙子看我一眼,我就要酥了,哪里舍得祭出飞剑……” 读书人有些无奈,“放心,不是你心仪的苏仙子,是护山的白猿,他护送着正阳山纯阳剑祖陶魁的宝贝孙女。” “老崔你真是我的福星!不是苏仙子就万事大吉!”刘灞桥立即活蹦乱跳,哈哈大笑道:“怕他个卵?!我还怕一头老畜生不成?!咱们风雷园谁都可以怕,唯独不怂他正阳山!” 读书人犹豫了一下,“风雷园和正阳山,本是同根同源的剑道正宗,为何就不能解开死结?” 刘灞桥收敛玩笑神色,沉声道:“崔明皇,这种话你以后到了风雷园,千万千万别跟人说半个字。” 读书人喟然长叹。 风雷园,正阳山。 双方从祖师剑仙到刚入门的子弟,往往不需要什么一言不合,只要是遇到了,直接就会拔剑相向。 官署门房和年迈管事突然火急火燎赶到院门外,崔明皇和刘灞桥同时起身。 管事走入院子,行礼之后,说道:“崔先生,刚得到一个消息,正阳山对一个叫刘羡阳的少年出手了。” 刘灞桥骤然大怒,“哪个刘羡阳?!” 管事对崔先生颇有敬意,至于眼前这位不知姓名的公子,老人其实并不畏惧,淡然回复道:“回禀这位公子,我们小镇只有一人叫刘羡阳。” 刘灞桥脸色剧变,冷笑道:“好一个正阳山,欺人太甚!” 崔明皇神色自若,问道:“齐先生是否出面?” 管事摇头道:“尚未。听说那少年被带去了阮师的剑铺,估摸着就算没死,也只剩一口气了,有人亲眼看到那少年胸膛被一拳捶烂,如何活得下来。” 崔明皇笑了笑,“谢过老先生告知此事。” 年迈管事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职责所在,叨扰崔先生了。” 在管事领着门房一起离去后,崔明皇看到刘灞桥一屁股坐回石凳,疑惑问道:“你难道正是冲着那个少年而来?” 刘灞桥脸色阴沉不定,“算是一半吧。接下来会很麻烦,大麻烦。” 崔明皇问道:“不止是牵涉到风雷园和正阳山的恩怨?” 刘灞桥点点头,“远远不止。” 读书人袖手而坐,轻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看来我是该动身去取回那块四方镇圭了,哪怕会被齐先生误认为是我们观湖书院落井下石,也没办法。” 崔明皇站起身,“我去趟学塾,去去就回。” 他离开福禄街的官邸后,途径十二脚牌坊楼,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当仁不让”四字匾额。 阳光下,读书人伸手遮在额头。 他一阵犹豫不决之后,竟是又转身返回官署。 ———— 福禄街上,白发魁梧的老人牵着瓷娃娃一般容颜精致的女童,并没有进入卢家大宅,反而是去了李家,早有人等候在门口,将两人迎入家内,在悬挂“甘露堂”匾额的正堂内,一位气度威严的老人站起身,来到门口相迎,抱拳道:“李虹见过猿前辈。” 正阳山的搬山老猿,对李家家主随意点了点头,松开小女孩的手,低头柔声道:“小姐,老奴在山顶那边等你。” 小女孩坐在正堂门槛上,气鼓鼓不说话。 李氏家主轻声道:“前辈放心,我们李氏一定将陶小姐安然无恙地送出小镇。” 老猿嗯了一声,“此次麻烦你们帮忙照顾小姐,就算正阳山欠你们一个人情。让我与小姐说些话。” 老人立即离开正堂,并且下令让家族所有人都不得靠近甘露堂百步。 老人也坐在门槛上,想了想,“小姐,有些话本不该跟你说的,只是事已至此,再隐瞒也没有意思,老奴就一并跟你说了。此次小镇之行,多半是有人精心策划的一个局,那个清风城许家婆娘,跑不掉,只不过她未必是分量最重之人。这个坑,厉害的地方在于哪怕老奴有所察觉,也无法不跳。小姐有所不知,那部剑经的主人,曾经是一位叛出正阳山的剑道孽徒,由他自创而成,依照你爷爷的说法,这部剑经最可贵之处,在于虽然写书之人,最终剑道成就不过是摸着剑仙的门槛,但是剑经内容,直指大道。小姐你想啊,与咱们正阳山交好的谢家老祖,何等眼界,仍是给予这部剑经,“极高”两字评语。” 接下来老人的语气冷漠几分,“而这名欺师灭祖的剑道天才,走投无路之际,投靠了我们正阳山的宿敌风雷园,风雷园也确实庇护了此人大半生,他当了大半辈子的缩头乌龟,后来为了印证剑经,悄然离开风雷园,寻找过数位证了道的大剑仙,例如谢家老祖,哪怕皆对其人品不屑,但是对于剑经所写,的确都赞赏不已。谢家老祖私下曾说,剑经融合正阳山、风雷园两家剑道精神,一旦哪一方有人修成,那么两家的术道之争,鹿死谁手,就该落幕了。” 老人沉声道:“所以这部剑经,老奴如果能够拿到手,交给小姐你来修行,是最好的结果。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正阳山没有拿到手,给什么老龙城云霞山之流,被那些年轻人得去了机缘,正阳山倒也能忍,唯独一事,绝对不能退让半步,那就是被风雷园的狗杂种们将剑经拿到手!” 老人脸色铁青狰狞,“小姐,别忘了,风雷园的园子最深处,那座试剑场之上,我们正阳山的那位老祖,也正是小姐你这一脉的祖先,她当初在正阳山最为孱弱之际,毅然挑战那一代的风雷园园主,结果堂堂正正战死后,她的尸首,非但没有被风雷园礼送回正阳山安葬,反而任其尸体曝晒,甚至头颅之中,还插着一把风雷园剑士的长剑,故意任人观摩取笑!” “三百年了,整整三百年,哪怕正阳山公认英才辈出,竟然始终连风雷园的一把剑,也拔不出来!一代代正阳山剑修,承受着这种奇耻大辱,正阳山一日不灭风雷园,便一日是整个东宝瓶洲的笑话。” “为何我正阳山,每一位老祖成就剑仙之尊后,却从不愿召开庆典,普告天下?!” 这些陈年往事,小女孩其实早就烂熟于心,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只不过之前亲人长辈说起,都尽量以云淡风轻的语气提起这段公案恩怨,远远不像搬山猿这般愤懑满怀,直抒胸臆。 小女孩稚声稚气问道:“白猿爷爷,那你为何不干脆一拳打死那死犟死犟的少年?虽说他如今已是经脉寸断,气息崩碎絮乱,剑经自然而然就跟着被捣烂搅碎,神仙也没办法复原。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人救了他,又万一有人得到剑经,那我们正阳山咋办?” 那部剑经的传承方式极为特殊玄妙,无法言传,像是被刘氏先祖题字于壁,或者说是当年那个正阳山叛徒,留下一道流转不定的剑意在子孙体内,代代相传,一直在等待天资卓绝的子孙出现,能够驾驭这道蕴含剑经内容的剑意。 所以只要少年死了的话,他的买瓷人和风雷园也就彻底没戏。那部从未真正现世的剑经,就此烟消云散。 老人哈哈笑道:“老奴若是当场就打死那少年,就会被瞬间赶出这座小天地,到时候小姐怎么办,难道要小姐独自面对风雷园的人?再者,此地术法一律禁绝,阮师能铸剑能杀人,可是救人的本事嘛,真是不咋的,除此之外,难不成齐静春出手?绝对不会的,如今他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再说了,真惹恼了老奴,大不了就现出真身,老奴倒要看看,这方天地撑不撑得起老奴的千丈真身!” 老奴站起身,气势磅礴,道:“小姐,廊桥少年一事,已经不用理会,容老奴杀了风雷园的人,就在那座山顶门外等你。那齐静春若是识相,就隔岸观火,若是他敢插手,老奴就敢撞他个支离破碎。便是阮师出手,老奴也要与之一战到底,才算不虚此行!” 小女孩想了想,灿烂笑道:“白猿爷爷,你去吧,不用担心我。” 老人洒然笑道:“小姐就更不需要担心老奴了。” ———— 溪畔剑铺一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然后端回一盆盆清水。 一个几乎是被青衣少女拎小鸡一样抓来的老人,杨家药铺的掌柜,就坐在窗前小凳上,伸手洗去满手血迹,额头渗出汗水,抬头后无奈摇头道:“阮师,这少年的伤势实在太重了,如果是小镇之外……” 双手环臂的阮师傅板着脸道:“废话就别说了。” 老人只得苦笑。 自己确实说了句废话,如果是在小镇之外,根本就用不着他出手。 青衣少女阮秀,死死盯住那片放在病榻少年额头的槐叶,已经黯然无光,绿色犹然是绿色,却没有半点绿意。她猛然转头,愤怒问道:“不是说好了,陈平安拿出他那片槐叶,刘羡阳就能有一半生机吗?” 杨家铺子老掌柜叹息道:“若是槐叶主人自己遭此重创,然后承受槐叶的祖荫,当然是救活的机会有五成,可是用来给别人消受福荫,就另当别论了。” 阮秀怒喝道:“姓杨的!那你为何之前胡说八道,说有五成希望?!为什么不早说!” 老人哭丧着脸,无比委屈,“老夫当时要是不这么说,怕是少年没死,老夫就已经被你活活打死了啊。” 阮秀气得脸色发白,正要开口骂人。 男人沉声道:“秀秀,不得对杨掌柜无礼。” 阮秀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男人沉默片刻后,瞥了眼呆若木鸡、迟迟没有动静的老掌柜,没来由春雷绽放似的,就开始破口大骂道:“杨掌柜,你他妈的像一根木头杵在这里,作死啊?!” 碰上这么一对父女,老人真是欲哭无泪,关键是还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死马当活马医。 从头到尾,草鞋少年都没有大呼小叫,也没有嚎啕大哭,只是一次次端水出门再进门,一盆盆血水换成一盆盆清水。 又一刻钟之后,药铺掌柜也是烦躁至极,低头看着那盆清水,猛然一巴掌拍在水里,溅起无数水花,然后抬头对阮师傅无比悲愤道:“阮师!你干脆一剑刺死我算了,老子只是个卖药的,不是起死回生的神医!” 打铁汉子一点一点皱起眉头。 老人立即缩了缩脖子。 那个少年终于出声说话,“杨掌柜,再试试看。” 在老人转头望向少年后,少年眼神干干净净,微微加重语气:“再试试看!” 老人吐出一口浊气,于心不忍道:“孩子,老夫是真的无能为力啊。” 少年艰难挤出一丝笑意,“杨掌柜,求你了。” 老人满脸疲惫,仍是摇了摇头。 草鞋少年眼睛里仅剩最后那点的希冀神采,也消失不见。 他蹲下身放下脸盆,坐在床边,握住高大少年已经微凉的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轻声道:“我会回来的。” 少年起身离开屋子,走到门槛那边,突然转过身,对阮家父女和老掌柜,向一直忙到现在的三人,鞠躬致谢。 少年跨过门槛。 阳光有些刺眼,少年略作停顿后,大步向前。 老天爷不给公道,没事,我自己去要,能要多少是多少。 第四十六章 压衣刀 在草鞋少年离开屋子没多久,青衣少女一跺脚,就要跟上去,被从阮师变成阮师傅的中年男人喊住,正色道:“秀秀!你若是现在掺和进去,只会帮倒忙,害了那个陈平安,到时候才真正是万劫不复。” 阮秀没有转身,只是猛然转头,黑亮的马尾辫,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弧度,少女眼神凌厉,语气近乎苛责道:“爹,刘羡阳的事情你也没掺和,结果又如何了?” 男人欲言又止,最后仍是忍住没有泄露天机,沉声道:“相信爹,现在的你,对那个少年最大的帮助,是尽量告诉他一些这座小洞天的秘密和规矩,要他争取在框架之内行事,天时地利人和,能够多占一样是一样。” 阮秀似懂非懂,犹豫不决。男人挥挥手,耐着性子叮嘱道:“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是我阮邛的女儿,那泥瓶巷的少年,他丢入池塘的石子再大,溅起的水花有限,不会惊扰到水底的老王八,这就意味着万事可以周旋,可是你阮秀不一样。记住喽,每逢大事有静气,要你多读书多读书,总是不听!心性连一个陋巷少年也比不上,亏你还是修行之人。” 男人其实最后这句话一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没办法,到了自家闺女这边,汉子总管不住最后一句肯定拆台的言语。好在这回少女竟是没有觉得如何委屈,快步跑出屋子,留下一个心情复杂的男人。 本名阮邛的男人挑了张凳子坐下,握住高大少年的手腕,一团乱麻的脉象,糟糕至极。本就心情不太好的汉子愈发脸色阴沉,大发牢骚道:“齐静春也真是的,正阳山如此投机行事,就算没办法按照规矩,将其驱逐出境,好歹也给点教训,杀鸡儆猴,即便杀不得,打几下有什么问题?要不然接下来此方天地不断有新人涌入,更加鱼龙混杂,还不得乱套?怎么,是想着反正没几天就要卸任,大不了就留给我一个稀巴烂的摊子?说好的读书人的担当呢……” 蹩脚老郎中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绝对不插嘴,以免惹祸上身,老人只敢在心里不断腹诽,说好的每逢大事有静气呢? 阮邛发完牢骚,最后叹息道:“你齐静春如此束手束脚,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前边的话,你可以当做耳旁风,这句话,可别漏掉不听啊。” 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其实一直竖着耳朵偷听,闻言后顿时拜服,心想不愧是下一任坐镇洞天的圣人,这脸皮都能挡下飞剑了。 阮邛突然望向老人,问道:“只听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他娘的还没有人嫁人啊,就已经胳膊肘往外拐啦?” 老人实在是憋了半天,忍不住想要说几句良心话了,要不然就对不起自己铁骨铮铮的风骨,于是壮起胆子说道:“阮师,是不是老朽老眼昏花的缘故?总觉得那少年好像也没多喜欢你家秀秀啊。” 阮邛斩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老人,钉截铁道:“不用怀疑,你就是老眼昏花了!” 老人也用一种可怜的眼神看着汉子。 两两无言。 水井那边,阮秀赶上陈平安,也不说话,好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陈平安朝她笑了笑,记得第一次在青牛背那边遇到,还以为她是哑巴,要么就是不会说小镇这边的方言土话。现在才知道原来她只是不爱说话而已。 她跟着草鞋少年的脚步,走向廊桥那边,青衣少女终于鼓起勇气说道:“陈平安,我叫阮秀,我爹叫阮邛,是一名铸剑师,我从小就跟我爹打铁铸剑,这次来你们小镇,爹说是碍于宗门托付,加上这里的水土最适宜打造剑炉,所以才来这里蹚浑水,其实我心里清楚,我爹是想为我找一份机缘,我爹这人就是死要面子,就像你的朋友刘羡阳,我爹其实心里很想收这个徒弟,你可能不太知道,我爹如果将来选择在这里开宗立派,开山大弟子的人选,就很重要了,所以他不是见死不救,你别怪他……” 陈平安摇头道:“我没有怪你爹。” 说到这里,草鞋少年停顿了一下,抬起手背抹了抹下巴,苦涩道:“知道不应该怪别人,但其实心里很气,很生气你爹为什么不早点收下刘羡阳做徒弟,生气为什么刘羡阳出事情的时候,没有人阻拦,哪怕知道这不对,但我还是很生气。” 阮秀点点头,“这是人之常情。” 陈平安不愿在这里多耗,问道:“阮姑娘,找我有事吗?” 阮秀小心翼翼问道:“你现在不会是去找正阳山的人报仇吧?” 陈平安不说话,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少女本来就不是擅长言辞的人,干脆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你别这么鲁莽,正阳山本就是我们东宝瓶洲的名门大派,那头老猿的身份,其实与正阳山老祖无异了,哪怕老猿在此地无法使用术法神通,可要是对付你,很简单!再就是他重伤刘羡阳后,齐先生一定会惩罚他的,所以你最少不用担心这件事情,会被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陈平安打断少女的言语,说道:“阮姑娘你所谓的惩罚,是说杀人凶手会被赶出小镇吗?” 阮秀哑然。 陈平安笑了笑,反过来劝慰少女,眼神真诚,清澈得如同小溪流水,“阮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当然不会傻乎乎冲上去,直接跟那种神仙拼命。” 阮秀如释重负,习惯性拍了拍胸脯,兴许是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稚气,不够淑雅,不像是大家闺秀,马尾辫少女便笑得有些难为情。 陈平安也跟着笑起来,说道:“上次只送给你三条鱼,是我太小气了。” 阮秀有些赧颜,很快忧心问道:“你的左手?” 陈平安扬起包扎严实的左手,“不打紧的,已经不碍事了。” 阮秀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说道:“陈平安,千万别冲动,如今学塾齐先生的处境比较困难,而且齐先生和我爹交接的时候,极有可能小镇会迎来翻天覆地的新局面,是好是坏,目前还不好说,所以易静不易动。”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阮秀有些莫名的着急。 归根结底,在于她自己就很焦躁,按照她的性情,这会儿本该杀向那个正阳山老猿了,如今却要反过来苦口婆心劝说少年不要冒险,这是有违本心的。但问题在于,就像她自己所说,大势所趋,确实易静不易动,这也是她的直觉。 她阮秀莽莽撞撞去找人讨要说法,即便惹出捅破天的麻烦,她爹肯定不会不管,而且多半压得下来。 可是眼前这个陈平安,只能生死自负。 陈平安和阮秀道别离去,独自跑向廊桥。 才别少女,又见少女。 廊桥南端石阶上,坐着一位刀剑叠放的少女,面容肃穆。 她身穿墨绿色长袍,双眉狭长,紧抿起嘴唇,身边放着两只织造华美的金丝绣袋。 陈平安快步跑向廊桥,刚到台阶底下,少女宁姚就抛下那两袋子铜钱,淡然道:“还你。” 陈平安站在台阶下,双手接住两袋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宁姚板着脸说道:“说好了要保证刘羡阳的安全,现在是我没有做到,是我宁姚对不起你陈平安和刘羡阳!” 少女心知肚明,在这座小镇上,身躯体魄仍属普通的少年,被仙家人物一拳打烂胸膛,谁都救不了。再者,如果刘羡阳有救,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以陈平安的烂好人性格,恐怕就是待在铁匠铺那边会被人砍头,也绝对不会擅自离开半步。 陈平安走上台阶,蹲在她旁边不远处,把两袋子钱递还给少女,轻声说道:“宁姑娘,钱,你留着好了,加上泥瓶巷我家藏的那袋,你全部拿去,我已经不需要了。以后希望可以的话,就帮忙花钱雇人人,照看我和刘羡阳两家的宅子。” 少女没有接过钱袋,气极反笑,“那要不要帮你每年春节贴春联和门神啊?” 陈平安脸色认真道:“如果可以的话,是最好。” 少女差点气得七窍生烟,大骂道:“小时候被牛尾巴打过脸,了不起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做傻事?气死我了!总之这件事情,陈平安你别管,你以为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能对付一头正阳山的搬山猿?刘羡阳那破宅子,以后你自己管去,你家春联门神,也自己滚去买!我宁姚不伺候!” 陈平安望着少女说道:“宁姑娘,我虽然认识你没多久,但是我能够肯定一件事,如果你有信心帮刘羡阳报仇,你绝对不会把两袋子钱还给我,最少不是在这个时候。” 陈平安把钱放在两人之间的台阶上,“宁姑娘,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觉得我还有心情跟你说客气话吗?你跟我,还有刘羡阳,只是做一笔生意买卖,又不是诚心坑我们,只是遇上这样的天灾人祸,谁也想不到,哪有让你赔上性命的道理?相信我,不只是我陈平安不愿意看到这样,刘羡阳那个傻瓜也一样不愿意。他如果能说话,只会说爷们的事,娘们别管……” 少年突然咧了咧嘴,说道:“我当然不敢这么跟宁姑娘说。” 宁姚双手按在白鞘长剑之上,眯眼道:“我之前话只说了一半,愧疚是一半,再就是自离家出走以来,我宁姚行走天下,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坎就绕过去的时候!” 少女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心口,“这里也是!” 陈平安想了想,“宁姑娘,你做事之前,能不能先让我找三个人?之后我们各做各的!” 宁姚问道:“需要多久?”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最多半天!” 宁姚又问道:“除了齐静春,还有两个是谁?” 陈平安摇头道:“宁姑娘你就别问了。” 宁姚皱眉道:“窑务监造衙署,可管不了这个,你真以为是偷鸡摸狗、街头斗殴的小事?” 陈平安刚要站起身,宁姚沉声道:“钱拿走!” 陈平安只得自己先收起来。 “陈平安!你等下,先转过身去。” 在让陈平安转身后,宁姚突然弯下腰,掀起袍子,取下一把绑缚在小腿上的古朴短刀,站起身递给少年,语气无比郑重其事道:这是我们家乡那边独有的压裙刀,每个女子都会有。事急从权,便宜行事,我就不讲究什么乡俗了。但是你别忘了,这刀是借给你,不是送给你的!” 陈平安有些茫然,但是伸出一只手去接短刀。 少女怒道:“用双手!懂点礼数好不好?!” 少年赶紧抬起另外一只手,不过仍是疑惑不解。 宁姚没好气道:“你以为只凭几片碎瓷,就能杀那头搬山猿?蔡金简只不过是修行路上,没走多远的角色,更何况正阳山那头老畜生天生异象,最是皮糙肉厚,别说瓷片,就是寻常的仙家兵器,一样伤不到老畜生分毫,撑死了弄出一两条伤痕,有何意义?屁事不顶用!” 双手接刀又不知如何安置它的少年,此刻脸色有些古怪。 宁姚瞪眼道:“都要拿刀砍人了,还不许爆几句粗口?!” 陈平安无言以对,不知为何,少年坐回位置,坐在台阶上,抬头望着南方的天空。 少女站在少年身边。 陈平安最后一次劝说道:“真的会死人的。” 少女双手环胸,一侧佩剑,一侧悬刀,脸色漠然,“我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还多。” 然后她故意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那把压裙刀,回头你可以绑在手臂上,藏于袖中。”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使劲拍了一下膝盖,站起身,突然说道:“认识你们,我很高兴。” 少女猛然转身,率先行走于廊桥中。 英气动人的少女,雪白剑鞘的长剑,淡绿刀鞘的狭刀。 她此时的身影。 是少年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画面,没有之一。 这一刻,少年觉得自己哪怕能够走出小镇,也不会见到比这更让人心动的场景。 这辈子不亏。 所以原本因为陆道长一席话,变得有些惜命怕死的少年,又像以往那样,一点也不怕死了。 死就死。 第四十七章 独行 陈平安和宁姚在十二脚牌坊楼那边分道扬镳,陈平安去了泥瓶巷,敲门喊道:“宋集薪,在家吗?” 正在灶房用葫芦瓢勺起一瓢水的少女,接连打嗝,喝下水后,顿时神清气爽了许多,她放下勺子,从灶房姗姗走出,跑去打开院门,感到有些奇怪,仍是一板一眼回复道:“我家公子不在。陈平安,你怎么敲门了,以前你不都是站在你家院子,跟咱们聊天吗?” 陈平安隔着一堵院门,说道:“有点事情。” 稚圭开门后,打趣道:“稀客稀客。” 她看了眼陈平安的脸色,问道:“找我家公子做啥?如果不着急的话,回头我可以帮忙捎句话。着急的话,估计你就得去监造衙署找人了,之前你也亲眼瞧见了,我家公子跟新任督造官宋大人关系不错。” 她发现陈平安两脚生根似的一动不动,白眼道:“倒是进来啊,愣在那边做什么?!我家是龙潭虎穴啊,还是进来喝口水要收你一两银子?” 说到这里,少女自顾自掩嘴娇笑起来,“对你来说,肯定是后者更可怕。”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笑容牵强,轻声道:“其实我是来找你的,之前那么喊,是怕宋集薪误会。” 稚圭会心一笑,问道:“那就说吧,什么事情?丑话说在前头,邻居归邻居,交情归交情,可我到底只是一个泥瓶巷寄人篱下的小丫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帮不了大忙。不过你陈平安要是借钱的话,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算你运气好,我倒是有一点点小法子。” 陈平安苦笑道:“还不真是钱的事情,我就跟你直说了吧,刘羡阳给人在廊桥那边打成重伤了,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去看了,也没辙。” 稚圭一脸茫然,“我怎么没听说这事儿,刘羡阳惹上谁了?” 陈平安无奈道:“是个外地人,来自一个叫正阳山的地方。” 稚圭试探性问道:“那你是想托关系走门路,好给刘羡阳找块风水宝地下葬?这倒是不难,我可以让我家公子在督造官那边说一嘴,再由衙署管事门房之类的出面,去桃叶巷请那个魏老头找地方,只要不是要在朝廷封禁的地方占个山头,想来不难。” 陈平安本就黝黑的那张脸庞,愈发黑了。 约莫稚圭也察觉到自己想岔了,习惯性一龇牙,露出雪亮的整齐牙齿,她背靠墙壁上的春联,歪着脑袋,笑容玩味,问道:“陈平安,你是想要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可是我就是个丫鬟呀,杨家铺子老掌柜都没办法,我能如何?” 陈平安一番天人交战之后,缓缓说道:“王朱,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那年大雪天,我在家门口看到你,就知道你跟我们不一样。后来你也是第一个看出蛇胆石不寻常的人,现在回想起来,你当年看待我们这些街坊邻居的眼神,跟当下那些外乡人看我们,本质上没有区别。” 少女咧嘴一笑,“其实是有的。” 我不光光是看待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就是看待那些仙家修士,也一样看不起。 只不过这句话,稚圭没有说出口。 有些道理,在她这边,本就是天经地义,可在别人那边,就成了目中无人,桀骜难驯。 陈平安问道:“我找你,是想问问你,到底有没有可能救回刘羡阳。我用掉一张槐叶,当时只能勉强吊住刘羡阳最后一口气,虽然用处不大,但最少是有用处的,所以我想问,你这边有没有槐叶,尤其是多余的槐叶?” 少女指了指自己鼻子,问道:“你是问我家公子宋集薪有没有槐叶,还是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婢女?” 陈平安死死盯住少女,直截了当道:“宋集薪就算有,他也不会给我。我是在问你,王朱。如果有,你愿不愿意借给我,如果没有,你知不知道其它法子来救刘羡阳?” 始终被称呼为王朱的少女,一只手揉着下巴,一只手轻轻拍打腹部,摇头道:“没啦,真没啦,不骗你,你要是早些来,说不定还剩下几张槐叶。至于其它法子,当然没有,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晓得让人起死回生、白骨生肉的手段,对吧?陈平安,你可不能强人所难,唉,我真是看错你了,以为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家伙呢。” 陈平安犹不死心,“真没有?不管我做不做得到,你可以说说看。” 稚圭摇头,斩钉截铁道:“反正我没有!” 陈平安笑了笑,“我知道了。” 少年转身就走,消瘦身影很快消失在泥瓶巷。 少女站在家门口的巷子里,望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神色复杂,有一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愤愤道:“好不容易到手的槐叶,就这么被你挥霍掉了?那你可以跟着刘羡阳一起去死了,反正早死早超生,运气好的话,下辈子继续做难兄难弟吧。总好过那些连来生也没有的可怜虫。” 少女走回院子,跨过门槛的时候,不小心又打了个饱嗝,讥笑道:“有点撑。” 她冷不丁加快步子冲向前,一脚重重踩踏下去,然后缓缓蹲下身,盯着那只头顶生角的土黄色四脚蛇,训斥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们这五头小畜生,以后若是胆敢赊账赖账,看我不把你们扒皮抽筋一锅炖!” 婢女脚底板下的四脚蛇竭力挣扎,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嘶鸣,似乎在苦苦哀求讨饶。 陈平安离开泥瓶巷后,一路跑到学塾,结果被一位负责清扫学塾的老人告知,齐先生昨天便与三位外乡客人一起去小镇外的深山了,说是要探幽寻奇,一趟来回最少要三天。陈平安满怀失落,转身离去的时候,拎着扫帚的老人猛然记起一事,喊住少年,说道:“对了,齐先生去之前,交代过我,如果泥瓶巷有人找他,就告诉那个少年,道理他早就说过了,不管他今日在与不在学塾,都不会改变结局。” 少年好像早就知道是这么一个结果,眼神黯淡无光。 死水微澜,了无生气。 但是少年仍然弯腰致谢,道:“谢谢老先生。” 老人连忙挪开几步,站到一旁,摆手笑道:“可担待不起‘先生’二字。” 老人看到少年缓缓离去,走了一段路程后,好像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 老人轻轻摇头,想起同样是差不多岁数的同龄人,另外两位读书种子,宋集薪和赵繇,再看看这位,人生际遇,天壤之别。 真是有人春风得意,有人多事之秋啊。 陈平安去了趟泥瓶巷,拿起最后一袋藏在陶罐里的铜钱,带着三袋钱,走入福禄街,找到窑务督造衙署。 门房一听介绍后有些懵,宋集薪在泥瓶巷的邻居,要找宋集薪和督造官宋大人? 陈平安偷偷递给他一枚早就准备好的金精铜钱,也不说话,门房低头一瞅,一掂量,双指一摩挲,心领神会,却不急着表态。少年很快就又递过来一枚金色钱,门房笑了,却没有接手,说道:“既然是个懂事之人,我也就放心帮你引荐,否则因你丢了这份差事,我就真是冤大头了。你手里这枚铜钱先收着,如果府上管事答应你进衙署,再给我不迟,如果不答应,我也爱莫能助,就当这枚铜钱就与我无缘,你觉得如何?” 陈平安使劲点头。 没过多久,年迈管事和门房一起赶来,门房对少年使了一个眼色,暗示他千万别这个时候掏出一枚铜钱来,公然受贿,罪名可不小。好在少年没有做出那傻事来,只是跟着管事一起往衙署的后堂走去。 门房叹了口气,有些奇怪,为何管事一听是泥瓶巷姓陈的少年,就点头答应了。什么时候衙署的门槛这么低了? 门房有些心虚,其实他方才见着管事,言语当中的明里暗里,都劝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让那少年进衙署,只不过他也没直说,相信以老管事在公门修行这么多年的高深道行,肯定心知肚明。 年轻门房原先打的小算盘,当然是想着白拿一枚铜钱,又不用担风险,而且拿得心安理得。 现在他只希望那穷酸少年可别是什么惹祸精。 在衙署后堂正厅,身穿那一袭白色长袍的高大男人,坐在主位上正在喝茶。 宋集薪坐在左边客人椅子上,单手把玩一柄竹制折扇,不断将其打开合拢,笑望向被带进来的草鞋少年。 乌黑的椅子,雪白的袍子,很鲜明的反差。 管事退去,主位上的男人放下茶杯,对少年笑道:“陈平安,随便坐。之前我们其实已在泥瓶巷见过面了,只不过当时我没有认出是你,否则早该打招呼的。” 宋集薪觉得有些好笑,只有他才知道这个男人,在自称“我”的时候,明显会有些拗口。 少年坐在宋集薪对面的椅子上。 男人开门见山地问道:“陈平安,你来这里,是关于刘羡阳被打伤一事?” 少年站起身说道:“我希望宋大人能够严惩正阳山的凶手,而不只是将他驱逐出境。” 男人笑了笑,“其实小镇这边是‘无法之地’,意思是说这里没有任何王朝律法的,本来督造官就比较尴尬,是无权过问地方事务的,再者小镇这边,历来奉行民不举官不究,无论是大门大户里打死了丫鬟奴仆,还是小门小户的斗殴伤人,也没有来这座监造衙署击鼓鸣冤的风俗,所以,陈平安你是提着猪头走错庙,拜错菩萨了。” 男人言行举止,和颜悦色,身上没有半点颐指气使的倨傲姿态。 陈平安掏出三袋子铜钱,放在椅子旁边的高凳上,然后对那个神色自若的男人说道:“宋大人,我知道你很厉害,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救下刘羡阳,哪怕不能救,能不能给他一个公道,不让杀人凶手杀了人,只要离开小镇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男人哈哈笑道:“我很厉害?是你家那个黑衣少女告诉你的吧?嗯,由此可见她的武学天资极好,比你那个叫刘羡阳的朋友还要好。实话告诉你好了,我只会杀人,救人实在不擅长。再说了,我凭什么要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坏了这里奉行千年的大规矩?” 男人说到这里,指了指那三袋子铜钱,“没了宝甲剑经的刘羡阳,他的命,根本值不了这么多钱,至于想要买下我的人情,这些钱,又远远不够。我大骊跟正阳山闹掰,就为了三袋子钱?绝对不可能的,传出去会是整个东宝瓶洲的笑话。陈平安,你可能暂时不太理解这番话,但是以后如果有机会,你出去走走,就会明白这是大实话。” 陈平安咬牙说道:“宋大人,你能不能说出如何才能出手?哪怕你觉得我死也做不到,但是宋大人可以说说看。” 男人不觉得自己有流露出蛛丝马迹,这位权势藩王眼神出现一抹讶异之色,微笑笑道:“陈平安,我不是瞧不起你,故意刁难你,恰恰相反,我觉得你这个人有意思,才愿意花时间,心平气和跟你讲道理,做买卖,明白吗?” 陈平安点了点头。 宋集薪坐姿不雅,盘腿坐在椅子上,用合拢折扇轻轻拍打膝盖。 隔岸观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宋长镜不计较宋集薪的不着调,小镇之上,这位藩王掌握情报之多,仅仅输给齐静春而已,他终于一语道破天机:“陈平安,你根本不用太过愧疚,误以为你朋友因你而死,因为刘羡阳早就身陷一个死局,只要这个少年不肯交出剑经,就只能是一个死结,因为正阳山一定会要他死的。不管是齐静春还是阮师,谁也拦不住,倒不是说没人打过那老猿,而是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不划算不值当。” 男人喝了口茶,悠然道:“陈平安,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连最不该得到祖荫福报的你,都有了一片槐叶,可是刘羡阳天赋根骨那么好,竟然没有得到一片槐叶,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陈平安说道:“打扰宋大人了。” 草鞋少年收起三袋子铜钱,向眼前这位督造官大人告辞离去。 宋长镜虽然没有挽留,竟是亲自起身相送,宋集薪刚想要不情不愿站起来,却看到这位叔叔微微摇头,顺势就一屁股坐回,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 走到门槛的时候,宋长镜毫无征兆地说道:“有两件事,我做得到,却无法去做,所以只要你做成其中一件,我倒是可以考虑帮你教训那头老猿。” 少年赶紧停下脚步,转过身,满脸肃穆。 男人淡然道:“一件事是找机会,绑架老猿身边的正阳山小女孩,乱其心志,迫使老猿强行滞留在小镇。还有一件事是夜间偷偷砍倒那棵老槐树,然后拔出铁锁井的那条铁链。你可以两件事都做,也可以只做一件事。一件事做成了,我出手帮你重伤凶手,两件事一并做成了,我就替你杀了正阳山老猿。” 宋长镜微笑着承诺道:“一言既出,决不食言!” 然后权势滔天的大骊藩王说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言语,“陈平安,我相信你感觉得到一句话的真假。” 少年默然离去。 没有看到听到少年使劲拍胸脯的大放厥词,宋长镜反而觉得很正常,站在门口,背对着屋内的宋集薪,问道:“你跟他比较熟,觉得他会不会去做?” 宋集薪摇头道:“不好说。如果正常情况下,要他去做违心的事情,很难很难,但是为了刘羡阳的话,估计就又有点悬了。” 男人负手而立,望向天空,问道:“假设少年真的给人意外之喜,本王借此机会插手其中,不管是和正阳山交好,还是与风雷园结盟,自然只可取其一,甚至难免会与另一方结怨,这相较于本王袖手旁观,任由大骊跟这两方势力始终不咸不淡,老死不相往来,对于我大骊来说,你觉得哪一种结果更好?” 宋集薪站起身,用折扇拍打另外一只手的手心,缓缓踱步,思量之后说道:“太平盛世选后者,适逢乱世选前者。” 然后少年笑道:“无论小镇外的天地,到底是盛世还是乱世,看来最少叔叔你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宋长镜嗤笑道:“我辈沙场武人,在太平盛世里做什么?做一条给读书人看家护院的太平犬吗?” 宋长镜转头看着神色僵硬的少年,“本王已经看出来,这个少年,才是你的真正心结所在,而且你短时间内很难解开,一旦留下这个心结离开小镇,这将不利于接下来的修行。所以你可以亲眼看看,一个原本赤子之心的单纯少年,是如何变得一身戾气和俗气的。到时候,你就会觉得跟这种人怄气,很没有意思。” 宋集薪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反驳什么,最后陷入沉思。 男人走回屋子,坐在主位上,仰头一口喝光杯中茶水,“最重要的是,本王玩弄这种无聊的小把戏,除了随便找个蹩脚理由,以便浑水摸鱼之外,也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在你接下来要走的修行路上,谁都有可能是你的敌人……例如你的亲叔叔,我宋长镜。” 少年愕然。 宋长镜冷笑道:“因为心结魔怔,如果不是亲手拔除干净,后患无穷,如荒原野草,春风吹又生。” 宋长镜讥讽鄙夷道:“即将贵为大骊皇子殿下的宋集薪,你是不是满怀悲愤,可是你现在能怎么办?所以你觉得自己,比起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陈平安,好到哪里去?” 宋集薪死死盯住这个满脸云淡风轻的男人,少年抓住折扇的五指,筋骨毕露。 男人端坐椅上,眼神深沉,望向屋外,仿佛在自言自语:“以后你看到的人越多,就会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什么善恶有报,快意恩仇,匹夫一怒血溅三尺,什么才子佳人,有情人终成眷,都是废物们臆想出来的大快人心。所以啊,你自己的拳头一定要硬,靠本王?靠你的亲生父母?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不然带你离开小镇,就是无异于带着你的尸体去乱葬岗,帝王之家,何尝不是生死自负。” 少年汗流浃背,颓然坐在椅子上。 虽然少年在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后,将那份志得意满隐藏得很深,在衙署待人接物并无半点异样,可是落在藩王宋长镜眼中,如手持照妖镜,照见一头刚刚化为人形的精魅。故而能够在谈笑之间,灰飞烟灭。 宋长镜望向远方,视线好像一直到了东宝瓶洲的最南端,到了那座遥远的老龙城。 这位藩王不知为何,想起一句话,“人心是一面镜子,原本越是干净,越是纤尘不染,越是经不起推敲试探。” 宋长镜觉得庙堂上的读书人,虽然絮絮叨叨神憎鬼厌,可是有些时候说出来的大道理,他们这些提刀子的武人,真是活个一千年也想不出说不透。 宋长镜收起思绪,伸手指向南方,如手持枪戟,锋芒毕露,“宋集薪,如果你觉得本王今天说得不对,可以,但忍着,只有将来到了老龙城,咱俩换个位置坐,本王才会考虑是不是要洗耳恭听!” 大骊皇子宋集薪已经恢复正常,笑道:“拭目以待。” 官署门口,草鞋少年如约递给门房第二枚铜钱。 ———— 十二脚牌坊楼,陈平安看到黑衣少女的身影,快步跑去。 宁姚就站在“气冲斗牛”的匾额下,开口问道:“怎么样?” 陈平安摇头道:“三个人都找过了,其中两人见着面,齐先生没能看到,不过我一开始知道答案的。” 君子不救。 齐先生确实在此之前早就说过。 宁姚皱眉不语。 陈平安然后对少女说了一句小心,就开始狂奔离开。 先到了杨家铺子,用一枚金精铜钱跟知根知底的某位老人,买了一大堆治疗跌打和内伤的药瓶、药膏和药材,这些东西如何使用和煎熬,少年熟门熟路,龙窑烧瓷是一件靠山吃饭的活计,经常会有各种意外,姚老头虽然看不顺眼只能算半个徒弟的陈平安,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少年腿脚利索,人也没有心眼,所以许多跑腿以及花钱的事情,都是让陈平安去做,比如给窑口的伤患们买药以及煎药。 陈平安回到泥瓶巷祖宅,关上门后,先开始煎药,是一副治疗内伤的药方,在等待火候的空隙,将一件洗得发白却依旧干净的衣衫摊放在桌上,撕成一条条绑带,以吝啬小气著称的草鞋少年,此时没有半点心疼,然后除了将那把宁姚借给自己的压衣刀绑在手臂之外,少年还在自己小腿和手腕之上,都捆绑上了一层层的棉布细条。 陈平安摘下墙壁上那张自制的木弓,犹豫了一下,仍是暂时放弃携带它,反而从窗台上取回弹弓和一袋子石子。 之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接连三次碰壁也没后悔,这是少年独有的犟劲。 不去试试看,少年怎么都会不甘心,就像少年在铁匠铺那边,最后一次,求老掌柜一定要再试试看,是一样的道理。 先找身份古怪的稚圭,是希望能给刘羡阳找回一线生机。再找齐先生,是心存侥幸,希望他能够主持公道,最后找宁姚所谓的武道宗师,督造官宋大人,是摆明了倾家荡产去做一笔买卖。 少年一开始就想得很清楚,所以这时候很失落,但也没觉得如何撕心裂肺。 其实藩王宋长镜和邻居宋集薪,根本不懂陈平安。 有些事情,死了也要做。但有些事情,是死也不能做的。 少年蹲在墙角,安安静静等待药汤的出炉,这一罐子药,很古怪,没有别的用处,就是能止痛,曾经龙窑窑口有个汉子,患了一种怪病,在床上熬了大半天,半死不活不说,关键是整个人痛苦得整张脸和四肢都扭曲了,后来杨家铺子就给出这么一副方子,最后那个汉子很快就死了,但是走得并不痛苦,甚至有力气坐起身,交代遗言后,还在姚老头的搀扶下,去看了最后一眼窑口。 陈平安觉得自己应该也用得着。 少年看到桌上还有一些碎布片,便脱下脚上那双破败草鞋,拿出一双始终舍不得穿的崭新鞋子,搬来陶罐,拿出其中的碎瓷片。 约莫半个时辰后,做完一切事情的少年打开屋门,悄无声息地走出泥瓶巷。 临近黄昏,阳光已经不刺眼,天边有层层叠叠的火烧云,无比绚烂。 草鞋少年走向福禄街。 青石板街道上,已无路人,少年独行。 第四十八章 放纸鸢 草鞋少年这些天经常往福禄街桃叶巷送家书,几乎家家户户的门房都认识了这位送信人,所以并不显得突兀,加上少年神色自若,像往常一般小跑在青石板街道上,哪怕有行人看到也不会当回事。陈平安在临近一栋宅门,门前摆放有一尊用以镇邪止煞的石敢当,半人高,武将模样,陈平安知道这里是李家大宅,大富大贵的福禄街上,几乎家家户户的辟邪法子都不一样,就连大门张贴的门神都分文武,所以很容易分辨。 他迅速环顾四周,继续前行,再往前就是宋家,宋家过后便是窑务监造衙署了,在李宋两家毗邻的大宅交界处的外墙,生长有一棵槐树,老干虬枝,枝繁叶茂,虽然比不得小镇那棵老槐沧桑气象,但也让人一见不俗。 在老一辈人嘴里,这棵槐树与小镇中心地带那棵参天老槐,相传是一脉相承的,那棵被称为祖宗槐,少年眼前这一棵则被喊作子孙槐。 陈平安之所以是来李家,而非卢正淳所在的小镇头姓卢家,在于少年离开衙署的时候,一路相送的年迈管事,有意无意聊了一些家长里短,什么这条街上赵家的那位读书种子,赵繇已经离开小镇,以后指定是状元郎当大官的命,什么隔壁宋家有位小姐,到了出嫁岁数,连女红也做不好,只喜欢舞刀弄枪,哪里像一位千金小姐,你说好笑不好笑?老人在一大堆鸡毛蒜皮的趣事里,夹杂着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息,李家宅子刚到了一位身份尊贵的贵客,小女娃娃长得粉雕玉琢,跟一件御用瓷器似的,以后只要别女大十八变,肯定是个俊俏美人,也不知道以后哪家有福气,能把这么个儿媳妇娶进家门。 先前那离开衙署后堂的一路上,一开始只听不说的少年,有意无意走得很慢,而且始终在仔细观察衙署的建筑布局,最后偶尔问一两句题外话,像是穷光蛋好奇那些大姓豪族的阔绰富贵,年迈管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隔壁宋家和更远些李家作为例子,与少年说了大户人家的庭院分布和种种规矩。 管事的真正用意,少年心知肚明。 只不过陈平安从头到尾,就没想着要按照他们的意愿行事。 此时,沿着街边缓缓小跑向前,陈平安眼见四下无人,骤然发力,突然加快脚步,笔直跑向那棵老槐树,纵身一跃,竟是接连在树干上向上踩踏了四步,才有下坠的迹象,只不过那个时候身形矫健的少年,已经足够伸手抓住槐树的一根枝杈,刹那之间,深山猿猴般灵活的少年就坐在了横出的枝干上,然后稳稳站起身,继续上前攀援,几个眨眼功夫,陈平安就蹲坐在一根倾斜的槐枝上,堪堪高过两丈高的院墙,少年身体隐藏在郁郁槐叶之后,屏气凝神,眯眼望去,根本不急于潜行入内。 在和宁姚从廊桥返回小镇的途中,陈平安问了许多问题。 比如那头正阳山老猿,在小镇地界上,正常情况下,到底能跑多快,跳多高?他的身体到底有多坚韧,是怎么个铜皮铁骨?如果说我一拳打过去,无异于给老猿挠痒,那么换成弹弓或是木弓的话,在二十步和四十步距离上,分别会造成多大的伤害?正阳山老猿这种所谓的“神仙”,有没有存在致命缺陷,比如说眼珠,裆部,喉咙?如果说对手拼了受伤,也要全力杀人,我会不会必死无疑? 那会儿宁姚差点被少年问得只恨自己不是聋子哑巴。 按照黑衣少女的说法,无论是炼气士,还是纯粹武夫,越是境界高深的修行中人,在此地受到的压力就越大,就像铁骑叩关只能死守,全靠一口气绵绵不绝支撑着,一旦开口,就要经受海水倒灌一般的伤害。试想一下,面对迅猛洪水冲来,然后你在堤坝之上开一个小口子试试看? 但是最后宁姚的盖棺定论,仍是少年跟正阳山老猿捉对厮杀的话,陈平安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槐荫当中,少年眼神坚毅,脸色冷漠,碎碎默念道:“不要让老猿接近十步以内,十步,最少最少拉开这段距离。” 宁姚说过,只要老猿不狗急跳墙,就有活命的机会。 可是陈平安回答说,就是要逼得老猿朝自己痛下杀手,否则没意义。 一定要逼得正阳山老猿发火生气,让这头老猿不惜运用体内真气,才能真正折损消耗他千年辛苦积攒下来的修为,也许老猿觉得他和刘羡阳这样的小镇百姓,命根本不值钱,但是陈平安很想知道,到时候老猿眼睁睁看着那些消逝的修为道行,会不会心疼,还觉得值不值钱。 当然一切的前提是,自己不要被人一个照面就一拳打死了。 少年俯视着大宅里的人来人往穿廊过栋,喃喃道:“哪怕跑不掉,也一定要多挨几拳。” 陈平安根本就没有想过能杀掉老猿,更没有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 李家大宅,那个来自正阳山的小女孩,作为陶家老祖的嫡孙女,被李家上上下下当菩萨供奉起来,李家除了在别院安排了多位一二等丫鬟,这些身为家生子的少女,手脚干净利索,最重要的是知根知底,身世清白,可能从祖辈起就对李家忠诚不二。 这座别院位置居中,不贴靠福禄街的街道。 小女孩名叫陶紫,昵称桃子,是正阳山那几位剑仙老祖的开心果,当然不是靠着天真可爱的模样脾性,而是她未来的剑道高度,有资格让正阳山不惜成本地砸入海量资源。 五百年以前,陶紫的根骨、天赋、性情和机缘四件事情,在历代正阳山各大山峰老祖当中,都算名列前茅,简单来说,就是小女孩陶紫,会是一个长板很长、却没有任何短板的神奇存在。 这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百年一遇,而不是烂大街的礼节性夸赞。 小女孩当下没了搬山老猿在身边,独自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谈不上怕生或是怯场,只是有些无聊,还有些遗憾,听猿爷爷的口气,好像是没有办法从这里搬走一座山峰了。这让小女孩很灰心丧气,正阳山的苏姐姐,在她跻身中五境的时候,就被老祖赠送了一座山峰作为赠礼,成为苏姐姐的私人领地,那座山峰,正是猿爷爷万里迢迢亲自将其背负回正阳山,安置在正阳山东北方位,虽然不大,但是小女孩一直很羡慕。 她觉得书房内有些闷,就走到正堂,双手负后,老气横秋地仰头看了半天匾额。 小女孩身后始终贴身跟着两位清秀丫鬟,其中一人自幼被李家发现天资不俗,便被重点栽培成了武道中人,小有成就。其实对于李家嫡系而言,这种行径,跟豢养花鸟鱼虫无异,倒并非希望那名少女以后能够成为一位武道宗师。大户高墙之内,奴大欺主的事情,不是没有,更何况升米恩斗米仇,奴婢仆役的眼界太高,潜力太大,对于家族下一代的传承,未必是好事。 小女孩走向大门,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打转。她倒是没有擅自离开院子,让下人们为难。猿爷爷提醒过她,风雷园的人也到了小镇,在他摆平之前,她不要离开这座院子。小女孩虽然年幼,但是从小耳濡目染山上修行的云波诡谲,危机四伏,而且家教极严,故而不是那种让长辈不省心的顽劣孩子。 百无聊赖的小女孩最后趴在石桌上,桌上放着一只鸟笼,装了一只好像叫捕蛇鹰的鸟,耷拉着脑袋,病恹恹的,羽毛灰不溜秋,一点都不好看,之前小女孩不管怎么逗弄,这只捕蛇鹰也不搭理她,所以她也觉得无趣乏味,现在她实在是没事找事,才对着那头扁毛畜牲吹口哨玩。 笼内有两只李家龙窑私下打造的瓷器鸟食罐,小巧精致,一只素雅装水,一只鲜艳装食物。 只是那只捕蛇鹰在被人抓获之后,便滴水不沾,米粒不进,已经快两天了。 在小镇上,捕蛇鹰极少被人抓到过,偶尔有几次,无论是年幼雏鸟还是成年捕蛇鹰,无一例外都是绝食而亡。 如何也养不活,更熬不成供人驱使的猎鹰。 吹口哨的小女孩见那只捕蛇鹰仍是没反应,终于彻底没了耐心,站起身,转身就走。 砰然巨响。 鸟笼内的一只鸟食罐剧烈粉碎。 小女孩先是出现片刻呆滞,然后几乎本能地一把拽过一名高挑丫鬟,让她挡在自己身前。 身材高挑体态丰满的婢女,只觉得自己手腕被铁线死死箍紧一般,疼痛得差点就要尖叫出声。 倒是那名矮小一些的丫鬟,眼神锐利,第一时间就自己站在小女孩身前,迅速环顾四周。 笼内第二只鸟食罐又轰然炸裂,如同爆竹声在桌上响起。 “有刺客,在清馨院那边的屋顶上!”习武有成的婢女这次总算捕获到那个身影,在隔壁院落的屋脊之上,有一个半蹲的身影。 这位婢女开始助跑,别院墙壁不高,踩蹬而上,双手抓住墙沿后,凭借出众膂力迅速爬上墙头。 一时间她有些犯难,这座别院和对面清馨院相隔不远,但是那名刺客位于清馨院的主屋屋顶,而清馨院就靠近福禄街,那人很容易就翻墙而出。所以她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就做出了决定,没有跳下墙壁跑向那座清馨院,而是沿着墙头猫腰而奔,跃上自己这座别院的屋脊。这期间婢女始终留心那名刺客的偷袭。 很奇怪,那名刺客既没有阻扰她的脚步,也没有马上撤退的意思。 两座院子的屋檐之间,大概隔着三丈距离。 婢女一边盯着那名刺客的动静,一边在屋檐上悄然后退,最后快速地深呼吸一口气,准备助跑。 婢女心头巨震,与自己遥遥对峙的刺客,竟是一个穿着寒酸的消瘦少年?! 少年腰间捆绑着两只小行囊,手上看不到行凶的器物,应该是已经藏起来,婢女觉得是弹弓的可能性最大。 她也很疑惑,若是击中自己的头颅,不敢说当场毙命,但是绝对受伤不轻,以少年近乎恐怖的准头,两次有意为之地击碎鸟食罐,当真射不中自己或者那位正阳山的小姑娘? 院子里,小女孩愤怒道:“蠢货!小心调虎离山之计!赶紧回来!” 抓住刺客,严刑逼供当然很重要,但是以防不测,保住性命更要紧。 小女孩松开那高大丫鬟的手臂后,扬起手掌,一巴掌狠狠把吓傻了少女打醒,“还有你,赶紧去通风报信!知不知道,我要是死了,你们这栋宅子里的全部都要死!” 屋顶上那名婢女没有第一时间跳入院中,而是高声喊道,“有刺客!” 然后她开始狂奔,在屋檐边缘起跳,然后整个人开始飞跃向对面清馨院的屋脊。 凭借婢女一连串攀援奔跑的动作,大致判断出她臂力、脚力和气力的刺客少年,蹲下身捡起两块瓦片,右手摔出,正好砸向少女的脑门,还在空中的少女,下意识双臂交错格挡在脑袋前,然后砰砰两下,砸得婢女刺骨疼不说,力道之大,远远超乎婢女想象,整个人前冲势头,顿时被阻滞得厉害,就在她后悔自己逞强之际。 原本勉强落在对面屋檐上的婢女,腹部被人一拳砸中,砸得后仰摔去。 只不过被那刺客莫名其妙拽住了一只脚踝,微微停顿后,少年这才松开手。 婢女算不得安然落地,只不过好歹没受重伤。 她整个人脑袋一团浆糊。 少年眼角余光一直在打量四周情况,发现四周出现黑点后,开始转身跑路。 速度之快,步伐之大,节奏之好,尤其是配合恰到好处的一次次呼吸吐纳,如果那名婢女能够看到,一定会觉得少年跟她一样,习武多年,浸淫已久,绝对不是什么门外汉。 屋脊上少年很快身影消逝不见,像一只轻盈的飞鸟,出笼的捕蛇鹰。 ———— 大概一炷香后,魁梧老人匆忙赶回李家大宅,杀气腾腾。 从李家家主李虹,到别院丫鬟,人人大气都不敢喘,尤其是那名习武婢女,跪在地上,脸颊两边红肿得厉害,婢女一言不发,不敢有丝毫怨怼神色。 心情已经平静如常的小女孩看到老人后,叹了口气,摇头教训道:“猿爷爷,李家的人,好像全是一群废物啊。你怎么敢把我托付给他们呢?” 搬山猿单膝跪地,仍是比小女孩要高,白发老人愧疚道:“小姐,是老奴错了。” 老人转过头,沉声道:“李虹!” 小镇李氏家主粗通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凑巧正阳山修士的言语就是如此,这位在家族内一言九鼎的男人,只得苦笑赔罪道:“这次确是我李家的过失,不容推脱。按照目前我们得到的情况来看,是一位少年,多半并非修行中人,衙署那边暂时并未给出有用的谍报,只说会加派得力人手,日夜守护宅子。” 陶紫想了想,说道:“那个刺客倒也不像是来杀我的。” 然后补充了一句,“最少今天不是。” 李氏家主刚要落下的心,立即重新悬到嗓子眼。 白猿皱眉问道:“那少年是不是身材瘦弱,皮肤黝黑,个头差不多只到这个高度。嗯,还有穿草鞋?” 跪在地上的婢女使劲点头。 白猿咧嘴一笑,眼神阴森,“好家伙!原来是示威挑衅来了!” 他摆摆手道:“这件事情,你们不要插手了,我晓得那刺客的底细,是泥瓶巷的一个普通少年。” 小女孩低声道:“猿爷爷,别掉以轻心呀。” 搬山猿犹豫了下,站起身对李氏家主吩咐道:“那就让衙署拿出一份户房档案到李家府上,把那少年的祖宗十八代的底细都翻查清楚,然后护卫这栋院子的人手方面,易精而少,不易杂而多!” 老人悄然加重语气,冷笑道:“李虹,劝你把你家坐镇此处的定海神针也给请出来,别不把事情当事情,我家小姐真要在这里有了三长两短,连我这头你们眼中的老畜生也扛不起,你这李氏偏支扛得起?” 李氏家主连忙作揖致歉,惶恐不安道:“猿老祖这是折煞李家啊。” 正阳山护山猿陷入沉思,呢喃道:“是风雷园那小子借机寻衅?还是衙署宋长镜的谋划?” 老人最后摇了摇头,只觉得荒唐可笑,“不管是谁怂恿他来送死,你们也不晓得找个好一点的过河卒子。一只没几两肉的小蚂蚱,塞牙缝啊?也好,正愁没机会杀人,这个由头不错,先杀那泥瓶巷的土胚子,再将你这个风雷园的小杂种,一并解决干净了便是。” 老人对小女孩笑道:“小姐,老奴这次一定帮你收拾好烂摊子,绝对不会再有意外了。” 小女孩灿烂一笑,扬了扬拳头,为这头正阳山护山猿鼓舞士气。 老人离去之前,看了看李氏家主,后者苦笑道:“我这就去请老祖宗出山,亲自为陶小姐担任贴身扈从。” 老人点点头,大踏步离去。 老人大大咧咧咬住鱼饵,直截了当顺着鱼线往泥瓶巷而去。 摆明了我已上钩,你来杀便是。 若是在小镇之外,这头正阳山搬山猿还不敢如此目中无人,但是此方天地,术法神通和法宝器物一律禁用,他反而拥有巨大优势,这也是为何正阳山没有出动一位剑仙老祖的缘由。 老猿一路行去,临近泥瓶巷,老猿才意识到一点,“巷中少年该不会单纯是为了朋友报仇吧?” 在这之前,老猿一直是往深了想,涉及到草灰伏线绵延千里的阴谋,现在突然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后,就觉得尤为荒诞不经。 老猿笑了,很快想明白其中道理,“若是如此,倒也说得通,也对,不是修行中人,反而没那么怕死,反正只是一条贱命而已。” 不过小心起见,老猿仍是没有大摇大摆从这一端走入泥瓶巷。 不管如何,这趟注定都不会白走,那个被风雷园器重的小杂种,无非是比泥瓶巷的小泥腿子多活一会儿。 绕了一大圈,老猿从靠近顾粲家的小巷拐角走入泥瓶巷。 其实老猿很怀疑那刺客少年,到底有没有胆识留在祖宅等死。 如果聪明胆小一点,倒是可以死在风雷园的年轻人之后。 老猿咧嘴一笑。 然后笑容瞬间僵硬。 黄昏里的泥瓶巷,小路已经显得阴暗模糊。 魁梧老人猛然抬头。 一个清瘦少年不知如何就那么站在小巷前方的高处,双脚踩在两边墙壁刚挖出没多久的窟窿里,正好能够借力。 少年身背箭囊,手持一张拉满的木弓,箭尖直指老猿的一颗眼珠。 少年整个人无声无息,拉弓如满月不说,好像就连最细微的呼吸好像都消失了。 以至于这位正阳山的护山祖师,只能凭借对危险的敏锐嗅觉,才察觉到头顶少年的存在。 不给老猿更多反应机会。 那支箭矢激射而至,呼啸成风,势大力沉。 少年在射出一枝箭矢后,根本不做第二选择,脖子一缩,迅速将那张木弓斜挂在肩头,脚尖发力,在两边墙壁上交错借力向上屋檐,转瞬即逝。 老猿缩回那只挡在额头的手掌,只见那支箭矢钉入手心,不深,依稀可见有伤口绽裂。 但是老猿有一阵后怕。 如果在小镇之上,他被人在咫尺之间,一箭射中眼珠子,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惨剧。 随手拔出箭矢,将其折断,随手掉在泥瓶巷中。 老人双拳紧握,仰头望向小巷天空,脸色铁青,喉咙鼓动,发出一阵低沉压抑的声响,像一头愤怒至极的远古凶兽。 老人手脚并用,瞬间就攀援到屋顶,只是刚一冒头,就有第二支箭矢瞬间赶至。 已经有防备的老人不过是随手抬起,任由其钉入手臂些许而已,狞笑着大踏步前行。 再次收起木弓的少年转身就跑。 泥瓶巷一侧的连绵屋檐之上,响起一大串碎裂声响。 老人终究是步子远远大过少年,逐渐拉近距离,不出意外,很快就要追上那个身形其实已经足够灵活的消瘦少年。 老人瞬间发力,整个人腾空而起,向前扑杀而去,一只仿佛蒲扇大小的巨手伸向少年的脑袋。 少年好像身后长眼睛,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竟是腰杆一拧,整个人一猫弯,然后转折跃向小巷对面的屋顶。 轻轻落地后,继续撒腿狂奔。 老猿的动作亦是极其敏捷迅猛,同样硬生生折向右手边的泥瓶巷另一侧屋顶。 少年猛然停步。 老猿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原来那座屋顶无人居住,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哪里承受得起老猿这两百多斤重的一跳。 哗啦啦,连人带瓦一起摔入屋内。 老猿轰然落地,一手扶住地面后,脑袋一扭,躲过那支刁钻阴险的箭矢。 箭矢直接钉入地面。 可见不是少年膂力不够强大,而是老猿实在太过皮糙肉厚。 少年站在屋顶大洞边缘,动作娴熟地收起木弓,对老猿竖起中指,骂道:“老畜生!干你娘!” 少年突然脸色古怪起来,突然就给自己一巴掌,嘀咕道:“还不是自己吃亏!” 老猿猛然起身,少年又已远去。 第四十九章 碎瓷 一堆破碎瓦砾当中,老猿耳朵微动,听到细微动静,咧咧嘴,弯腰拿起一块破瓦,掂量一番后,起身后迅猛砸出,瓦片如刀切豆腐一般,轻而易举穿透墙壁和屋顶,带着风雷之声破空而去,瓦片去向正是那阵声音发起之地。 只可惜老猿却没有看到少年的踪迹,他脚尖一点,魁梧身躯拔地而起,一脚踩在一根旧屋栋梁上,借着反弹之力高高跃出屋顶窟窿,落在屋脊上。 老猿看到极远处,背负木弓的少年站在一处屋脊翘檐处,神色凝重地望向白衣老猿。 老猿也知道自己失算了,方才丢掷瓦片出手,动静过大,估计已经打草惊蛇,让那个泥瓶巷的小泥腿子意识到不妙,彻底没有了依靠弓箭那点距离优势来占便宜的心思。老猿笑着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手中并无物件,然后伸出手指勾了勾,示意少年大可以继续玩花哨手段,他愿意奉陪到底,继续舒展筋骨。 若说是老人是耍诈,还真冤枉了这头正阳山护山猿,千年修行,千丈真身,其身法手段,便是赞誉为顶天立地也不为过。 在搬山猿修行路上的漫长岁月里,尤其是在正阳山开山立派的早期,弱小山门,四面树敌,虎狼环视,正阳山的开山鼻祖战死之后,作为头号大将,老猿什么样的死战血战没有经历过?今日这场小巷中屋顶上的“小打小闹”,跟以前的厮杀,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于当年那些荡气回肠的大战之中,顶尖修士和大炼气士们,也是以法宝重器遥遥牵制老猿,根本不敢正面搏杀,如人间俗世沙场上来去如风的大羌轻骑,绝对不会直接撞上大骊的重甲武卒,而是快刀子慢割肉,一点一点寻找契机,慢慢削去铁桶战阵的表层。 如今老猿能算是藩王宋长镜之外,被此地天道压制最多的角色之一。那名悬佩虎符的兵家宗师,因为身份特殊的缘故,被此方天地“青睐”,故而虽然修为极为不俗,但是影响并不明显。 此时此刻,面对一个异于寻常小镇百姓的矫健少年,老猿竟然找到了一丝当年浴血奋战的快意。 老猿不否认,少年给了自己很多意外惊喜,会计算人心,会设置陷阱,会发挥地利,当然,最重要的是胆子还不小。 老猿抬头看了眼天色,西日下坠,暮色已至,视线将会越来越受到影响。而他对于小镇地理形势,完全不熟悉,这大概就是那名少年的凭仗之一,马马虎虎能算是一张护身符。 老猿开始狂奔,势若奔马,一步就能跨出丈余距离,骇人听闻。 少年在老猿动身的瞬间,就转身飞奔,没有沿着连绵不绝的巷弄屋脊去往北边,毕竟那里有福禄街和桃叶巷,大户扎堆,藏龙卧虎,万一有人为老猿出头,陈平安不觉得自己有本事逃出围剿。所以陈平安果断往西边逃,因为南边廊桥方向,视野开阔,无处藏身,按照两人脚力对比,陈平安估计自己一旦失去障碍遮蔽,很难逃过搬山猿的追杀。 出了小镇往西,就是深山老林,草木葱茏,许多隐秘小径上,还放有许多猎户下的套子。 山路难行,若是不依循旧有道路,更是极其艰辛,这一点陈平安比谁都清楚。 少年想得没有错,只是他错估了老猿,要知道老人作为正阳山的护山猿,对于山川之事,了解之深,远比少年深刻长远。 当少年跃下最后一座屋顶,落地之时,双膝弯曲,巧妙卸去一部分下坠力道,快速扭头瞥了眼后方景象,继续弓腰前冲。 在奔跑途中,那副木弓和箭囊皆不知所踪。 山林之中,一旦陈平安选择抛弃祖祖辈辈踩踏而出的小路,去“慌不择路”,那么它们必然会成为累赘。 眼见着那少年就要泥鳅入水,老猿心情有些烦躁,回望一眼福禄街李家宅子的方向。其实一旦入山,老猿不敢说占尽地利,但是绝对比在小镇跟着那个小兔崽子东跑西窜,要来得更加游刃有余。 老猿下定决心,迅速权衡利弊,深呼吸一口“新鲜之气”,不多不少,如无太大偏差,刚好能够杀人。只见老猿脸色泛起一阵阵青紫涟漪,魁梧身形,毫无征兆地轰然拔地而起,脚底下那座可怜宅子被他一脚之力,给踩得倒塌了大半,好在小镇西边住着的都是穷人,宅子远比福禄街那边的建筑要单薄,比如屋梁柱子所用的木头,就很不够看。宅子一家四口人,不幸中的万幸,此时都没有待在屋内。 老猿高高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弧度,落地之时,刚好位于少年身侧,双脚立足之地,出现两个大坑,松软春泥四处飞溅。 老猿一拳砸向少年后背心处。 人之后背,有诸阳经所在,所以不论经脉脏腑,皆与背相通。尤其是后背心之处,距离心脏真正是不过咫尺之隔,最是脆弱不堪。 命悬一线之间, 听到身旁动静的少年骤然发力,比起先前引诱老猿踩踏腐朽屋顶的那次,身形竟然还要快出两三分! 这最少意味着少年从头到尾,始终在隐藏气力。 这使得老猿那一拳,非但没能洞穿少年的后背心,没能成功打烂一颗心脏,反而只是“擦”了一下少年后背心下边一寸的背部。 虽然没有硬扛下这一拳,少年仍是被大槌撞钟一般,撞得整个人双脚离地飞扑出去。 下一幕景象,少年身上那股令人叹为观止的矫健灵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只见嘴角渗出血丝的草鞋少年,在一拳打飞后,原本就该是头朝地摔个狗吃屎的下场,但是少年向前伸出双手,撑在地面的瞬间,手肘先弯曲再发力,整个人便一气呵成在空中翻转,变成双脚落地后,又借着向前的惯性,以毫不减速的身姿继续狂奔逃亡。 哪怕是见多识广身经百战的搬山猿,看到小镇少年的坚韧,也难免有些牙疼。 老猿抬起手,手背上鲜血模糊。 这点伤不算什么,老猿一笑置之。不过对少年的必杀之心,愈发坚定。 至于为何受伤,并不复杂。 春寒料峭,原本衣衫单薄的陋巷少年,今天出现在老猿眼前的时候,明显要穿着厚实许多,除了自己衣衫之外,还找了一件高大少年刘羡阳的宽大旧衣,套在最外边,在两件衣衫之间,另有玄机。原来少年给自己做了一件“木瓷甲”,六块长条熟木板分别钻孔,以丝绳串连系紧,胸前三块后背三块,最重要的是这具简陋至极的木甲之上,镶嵌有密密麻麻的小碎瓷片。 老猿这个时候的感觉很糟糕,就像是达官显贵,不小心踩到了一块臭狗屎,而且一时半会儿还很难甩掉。 老猿双拳紧握,屏气凝神,站在原地,强压下体内汹涌磅礴的气机翻转,脸色紫青涟漪转为紫金之色,一闪而逝。 老猿勃然大怒,原来在此时刻,一粒石子从树林当中激射而至。 老猿伸手握住那颗尤其坚硬的石子,指甲盖大小。 然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显示少年正往深处逃窜。 老猿脸色阴沉至极。 转头看了眼小镇夜幕。 生怕这才是对方真正的调虎离山之计。 但是直觉告诉老猿,最好将那草鞋少年迅速击毙在山中。 ———— 福禄街那棵子孙槐,之前刚遭受过少年刺客的攀援,当下能够承受一个人重量的最高枝,位置要高出屋顶许多的地方,又坐着一位不速之客,往下一些,还站着一人。 这两人的突兀出现,却让风声鹤唳的李家宅子,不得不捏着鼻子装看不见,因为坐在那里的白袍男人,正是督造官大人。他带着宋集薪来到子孙槐上,说是要带他看一出好戏。只不过当时已经是黄昏尾声,宋集薪眼力不够,只能听宋长镜为他讲述那场起始于泥瓶巷屋顶的可笑追杀。 男人一手撑膝,一手托腮,望向远处。在讲述追杀过程的间隙,会时不时穿插一些不为人知的小镇密事,或是一些随心所欲的修行感悟。 “如果不谈机缘,只说实打实的器物法宝,那部传闻已久的著名剑经,当下能够在小镇排进前三甲,若是拉长时间线的话,放入整个小镇的三千年历史,估计前十有点悬,但是前二十肯定没问题,别觉得这个名次很低,事实上很高了。” “再加上那具瘊子甲,如果姓刘的小家伙能够消化掉这些,在本王看来,他的机缘,半点都不比你们五个人差了。” 宋集薪没有抬头,因为有个家伙直接就把脚悬挂在少年头顶,少年好奇问道:“那他为何还被正阳山老猿一拳打死?” 宋长镜淡然笑道:“运气太好了,遭人嫉妒,又没有靠山,很难理解吗?” 宋集薪满脸疑惑,问道:“那你当时在泥瓶巷,为什么不拉拢得更加彻底一些?” 少年头顶的大骊藩王哈哈大笑,快意至极,笑了很久才说道:“本王对于那些山上的修行天才……总之等你出去之后,听说过本王的某个绰号,就会明白其中缘由了。” 宋长镜突然站起身,望向远处,神色微变,一只手轻轻摩挲着腰间玉带,眼神炙热。 在这位近乎“山登绝顶我为峰”的武道大宗师眼中,小镇最西边,随着搬山猿的坏了规矩,刹那之间气机激荡不止,以至于那一块区域的气息絮乱,如同炸裂飞溅的破瓷器。 宋长镜缓缓道:“你可能很奇怪,为何那些外乡人,都有一种视他人如蝼蚁的眼神,你当真以为这只是他们天性自负?眼睛长在天上?性格是一小部分原因,更多是大势所然,你不曾走出过小镇,不知道这些仙师,在外边天地间的超然地位。” 宋集薪回答道:“我可一点都不奇怪。” “跟读过书的人聊天就是费劲。” 宋长镜不感到意外,自顾自继续说道:“因为有一条线,摆在你们和他们之间。这条线说大不大,对有些人,比小水沟还不如,只要遇到它,就能够一跨而过,像你和之前的刘羡阳,还有那个被别洲道家大宗相中的读书种子赵繇,皆在此列。但是说小也不小,小镇绝大多数人,看着那条线,就像对着一条天堑,连跨过去的欲望都生不出来。” “被那条线隔开的两拨人,差距之大,其实就像……人与草木吧,无异于阴阳之隔,甚至更大。” 说到这里的时候,大骊藩王突然咦了一声,有些讶异,然后幸灾乐祸笑道:“那头老畜生这次运气有点背啊,偏偏惹上这么个小刺猬,隐藏很深啊。宋集薪,本王现在有点理解你了,谁摊上这么个对手都难受,除了干净利落一拳打死之外,实在是一件挺恶心的麻烦事。” 宋集薪脸色不悦。 不远处的李家大宅,呼喝声大振,更有暗处的定海神针愤然出手。 那草鞋少年果然有援手呼应。 而且还不是一般人。 宋长镜笑了笑,哪怕那道刺客身影从子孙槐下,一闪而过,这位藩王也根本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视野之中,老猿的魁梧身影从西边大步而回,不断在小镇当上“起起落落”,至于落地之时会不会踩塌屋舍、会不会坏了别人院落布置,根本毫不在意。 那正阳山老猿似乎认定了一位出气筒。 宋长镜突然皱起眉头,继而释然,然后是瞬间爆发的战意昂扬。 大骊武夫宋长镜,此生喜好三事,筑京观,杀天才,战神仙。 下一刻,宋集薪瞪大眼睛,不知何时头顶的男人,已经落在福禄街上,与远处飞奔而来的魁梧老人,简简单单近乎蛮横地对撞而去。 大骊藩王,搬山老猿。 一人一拳互换,砸中各自胸口。 宋长镜不退反进,向前踏出一步,老猿则后退一步。 又是各自一拳,这一次砸在各自额头眉心。 宋长镜大踏步向前,这一次只有他出拳了。 一步向前重重踩地,双膝微蹲,左手向前伸出,右手握拳后撤。 这位男子一身雪白长袍,大袖飘摇,脚下则是满地碎裂的青石板。 一拳直直去。 老猿只得伸出一只手掌,挡在宋长镜的拳头。 天地之间,似乎隐隐响起先后两次崩裂声响。 老猿倒滑出去十数丈,青石板地面被犁出一条触目惊心的沟壑。 宋长镜轻轻挥袖,一手负后,一手扶住腰间白玉带,笑眯眯道:“齐静春,你这也不出面拦阻?难道真要破罐子破摔了?别啊,再多撑一会儿。” 老猿吐出一口浊气。 宋长镜竖起一只手掌,摇了摇笑道:“等本王出去之后再打,现在先各忙各的。” 老猿咧嘴一笑,“宋长镜,那你到时候最好能打赢我,否则大骊南方边军会不太好受。” 宋长镜微笑道:“如你所愿。” 老猿冷哼一声,独自进入李家大宅,小姐安然无恙,甚至连惊吓都算不上,老猿了解过详细情况后,发现不过是拙劣的伎俩,略作思量,便狞笑着赶往小镇西边。 入山打猎。 第五十章 天行健 夜色里,当初陈平安逃向深山,撒腿狂奔,没过多久,跑入一片泥土格外松软的竹林,草鞋少年开始故意放重脚步。 在约莫半炷香后,即将跑出竹林的边缘地带,少年突然攀援上左手边的一根竹子,晃荡向不远处另外一根竹子,比那正阳山的搬山猿更像一头猿猴,重复数次后终于轻飘飘落地,蹲下身用手抹去脚印,转头望去,距离第一根竹子相距有五六丈远,少年这才开始继续奔跑。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已经可以依稀听到溪水声,大步狂奔的少年非但没有停步,反而一个高高跃起,整个人坠入溪水当中,很快少年站起身,原来他落在了一块巨石之上,对这一块土地山水无比熟稔的少年,竭力睁大眼睛,凭借着过人的眼力和出众的记忆,在小溪当中的石头上跳跃,往下游方向一路流窜逃亡,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就能到达小镇南边的溪畔青牛背,然后是廊桥,最后则是阮师傅的铁匠铺。 不过少年没有太过接近青牛背,而是在小溪出山之后,蓦然收束如女子腰肢的一个最窄地方,在此处靠右上岸。 很快就听到女子轻声喊道:“陈平安,这边。” 陈平安飞快蹲下身,气喘吁吁,伸手擦了擦额头汗水。 黑衣少女低声问道:“真能把老猿往山上骗?” 少年苦涩道:“尽力了。” 正是从小镇福禄街同样绕路赶来会合的宁姚,她问道:“受伤了?” 草鞋少年摇头道:“小伤。” 少女心情复杂,愤愤道:“敢这么玩,老猿没打死你,算你狗屎运!” 陈平安咧嘴笑道:“老畜生坏过一次规矩了。不过你如果出手再晚一点,我估计就悬了。” 少女愣了愣,然后开怀道:“还真成了?可以啊,陈平安!” 陈平安嘿嘿笑着。 宁姚翻了个白眼,问道:“接下来?” 草鞋少年想了想,“咱俩之前订下的大方向不变,不过有些地方的细节,得改动改动,老猿太厉害了。” 宁姚一巴掌拍在草鞋少年的脑袋上,气笑道:“你才知道?” 陈平安突然说道:“宁姑娘,你转过身去,我要往后背敷点草药。顺便帮忙看着点小溪那边。” 少女大大方方转过身去,面朝小溪上游。 陈平安脱掉那件原本属于刘羡阳的的外衫,摘下那件木瓷甲,从腰间一只布囊拿出杨家铺子的瓷瓶,倒出一些浓稠药膏,倒在右手手心,左手提起衣衫,右手涂抹在后背上。 很能扛痛的少年,也不由得冷汗直流。 少女虽然没有转身,仍是问道:“很疼?” 少年笑道:“这算什么。” 少女撇撇嘴,这逞什么强啊。 ———— 小镇最西边的宅子,有妇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使劲拍打胸脯,摇摇晃晃,单薄衣衫有随时炸裂开来的迹象,她那一双满身脏兮兮的年幼子女,不知所措地站在娘亲身边,有个憨厚汉子蹲在屋外,唉声叹气,满脸无奈,屋顶莫名其妙多出个窟窿,春天的寒气还没褪尽,自己身子骨熬得住,可接下来自家婆娘和崽子们咋过? 不远处的街坊邻居聚在一起,指指点点,有人说是之前也听到了自家屋顶有声响,一开始以为是野猫捣乱,就没当回事。也有人说今儿小镇西边就不太平,好像有孩子看到一个身穿白衣的老神仙,飘来荡去的,一步就能当老百姓十数步,还会飞檐走壁,也不晓得是土地爷跑出了祠堂,还是那山神出了山。 有位风雷园年轻剑修独自蹲在一处,脸色沉重。 刘灞桥之前在督造官衙署陪着崔先生闲聊,听说李家大宅的动静后,就闻着了腥味,不过这位风雷园的俊彦翘楚,再自负也没敢登门挑衅一头搬山猿,就是寻思着能不能隔岸观火,如果有机会阴一把老猿,更是大快人心。所以刘灞桥摸到了一处大宅书楼翘檐上,俯瞰小镇,寻找老猿的动向,结果很快就发现城西泥瓶巷那边的异样动静,于是生性胆大的刘灞桥就悄然盯梢。 在正阳山护山猿不惜运转气机的瞬间,刘灞桥受伤后,那把不得不挪窝温养在明堂窍的本命飞剑,蠢蠢欲动,几乎就要“脱鞘”而出。因为在这方古怪天地里,修为高低与天道镇压力度成正比,按照刘灞桥的估算,护山猿并不轻松,哪怕能够强行运气换气,并且事后利用强横体魄或是无上神通,反过来压制天道引发的气海沸腾,但是这种“作弊”的次数,绝对不会太多,否则就要担负起洪水决堤的巨大风险,到时候千年道行毁于一旦,也不是没有可能。退一步说,每次以此方天地之外的“神仙”身份出手,已是一种折损,其实就等于世间俗人的折寿了。 但是当刘灞桥看到老猿踩塌屋顶后的这个落地处,立足之处的两个大坑,这名风雷园剑道天才开始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否则就会引火上身,以老猿当时那股新鲜气机的浑厚程度,若非发现福禄街李家大宅的动静,不得不去确定正阳山小女孩的安危,追杀那个狡猾似狐的草鞋少年,不一定有十成把握,但是追杀自己刘灞桥,绝对是一杀一个准。 当然,老猿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在自己本命飞剑将出欲出之际,护山猿肯定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只不过刘灞桥鬼门关转悠了一圈,后怕归后怕,不过对于老猿存在本身,谈不上如何畏惧,风雷园对正阳山,双方无论实力如何悬殊,不出手还好,一旦有一方选择出手,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而且修为低下之人,绝不会向对手磕头求饶,这是两座东宝瓶洲剑道圣地五百年来,用无数条人命证明过的事实。 何况刘灞桥在小镇又不是没有后手。 刘灞桥缓缓站起身,没有径直返回衙署,而是走向那栋最西边的破落小宅,站在低矮黄泥墙外,使劲喂了一声,在男人和他媳妇都转头望向他之后,他随手丢出一颗金精铜钱,抛给那位梨花带雨的妇人,笑道:“大姐,求你就别嚎了,我在那么远的地方都瘆得慌!” 妇人接过金色铜钱,低头瞥了眼样式,跟铜钱差不多,就是颜色不同,她有些呆滞,小声问道:“金子?” 刘灞桥哈哈笑道:“不是。不过比金子值钱多了……” 妇人先是一愣,然后暴怒,狠狠将那枚金色铜钱砸向外乡年轻人,站起身,叉腰骂道:“滚一边去!是金子我还有点相信,还比金子值钱?你当老娘没见过世面啊?!老娘也是亲手摸过银子的人。毛没长齐的小王八蛋玩意儿,也不扒拉扒拉裤裆里的小泥鳅,就敢来老娘这边装大爷,我家男人还没死呢!” 说到这里,妇人更火大了,快步走去,不比水桶纤细多少的粗壮腰肢,竟然也能被她拧得别有风情,对着蹲地上一言不发的男人就是一脚,踹得他斜倒在地上,男人别说还手,就是还嘴也不敢,摸爬着猫腰跑远,然后继续蹲着,眼神幽怨。 妇人指着自家汉子骂道:“没出息的孬种,跟死了没两样,出了事情就知道装死,成天就知道瞎逛,捞鱼抓蛇,跟穿开裆裤的孩子差不多,比你儿子还不如!小槐好歹知道偷……捡点东西回家。你一个当爹的,为啥杨家铺子的伙计不愿意做,是富得流油还是咋的,非要跟银子较劲?一年到头也不知道干点正经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胸脯风光当得起“壮观”二字的妇人,突然笑了笑,“要不是晚上还算能折腾人,老娘乐意跟你过日子?!” 周围看戏的街坊邻居哗然大笑,也有青壮男人吹口哨说荤话。 妇人终于重新将矛头对准那个罪魁祸首,吼道:“还不滚,没断奶是不是?!” 刘灞桥哪里见过这样的乡土气,不但不觉得鄙陋,反而觉得颇为有趣,这份热闹看得津津有味,哪怕被妇人骂得挺惨,却不怒反笑,自己在师门风雷园每次吵架后,都会有一种寂寞,觉得空有一身好武艺,却没有旗鼓相当的对手,不曾想今天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便来劲了,嬉皮笑脸道:“没断奶咋的,大姐你能帮忙啊?” 妇人挑了一下眉头,讥笑道:“我怕一不小心把你给憋死。你啊,可以找杏花巷的马婆婆去!管饱!” 顿时笑声震天。 刘灞桥虽然不知道马婆婆是何方神圣,但是从四周听众看客的反应,可以得知自己这一仗,是惨败。 年轻剑修伸出大拇指,笑容灿烂道:“大姐,算你狠。” 然后他双指夹住那枚金精铜钱,晃了晃,“真不要?” 妇人明显有些犹豫狐疑。 就在此时,远处有人无奈喊道:“灞桥,崔先生让你赶紧回去。” 刘灞桥闻声转头望去,是龙尾郡陈氏子弟,陈松风,身边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冷峻女子,两手空空,并无携带兵器,她模样不出挑,身段倒是没得说,一双大长腿,很对刘灞桥的胃口。她正是陈松风的远房亲戚,至于怎么个远法,陈松风对此没有主动提起过,女子对陈松风也从来是直呼其名,一路同行,三人平时相处,刘灞桥也没觉得女子如何倨傲,就是天生性子冷了一些。 既然是崔明皇发话,刘灞桥不敢多待,便跟着两人赶往福禄街,只是离去之时,下意识多瞥了眼那个愁眉苦脸的中年汉子。 夹杂在人流当中的一个邋遢汉子,犹豫片刻,在街坊邻居陆续散去之后,独自走向院子。 妇人正要带着那对子女去娘家住,实在是不情不愿,娘家人尽是势利眼,对她挑中的男人那叫一个狗眼看人低,所以这些年除了逢年过节,已经来往很少,但是这种飞来横祸,妇人实在没办法,她倒是想要硬气一些,带着儿子女儿去客栈酒楼住几天,当一回阔绰人的媳妇,没奈何囊中羞涩,穷得叮当都响不起来,只得厚着脸皮回娘家挨白眼了。所以越想越气的妇人在离去之前,狠狠拧着自己男人的腰肉,直到拧得男人整张脸都歪了,这才罢休,两个孩子是见惯这幅场景的,非但不担心爹娘吵架,还使劲偷着乐呵。 妇人眼尖,看到躲在门口那边鬼鬼祟祟的邋遢汉子,顿时骂道:“姓郑的,又来叼走老娘的衣裤?你属狗的是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老娘再怎么不愿意承认,终究还是倒了八辈子霉,是你的嫂子,你咋就下得了手偷呢?” 邋遢汉子欲哭无泪,想死的心都有了,“嫂子,天地良心啊,我不过是忘了给你家小槐买糖吃,他才故意这么说啊,嫂子你怎么就真信了?” 那个小男孩一脸天真。 妇人当然是更相信自家孩子,抬起手就要一巴掌摔向那汉子。 后者赶紧缩脖子跑到一边去,对蹲地上的汉子嚷嚷道:“师兄,你也不劝劝嫂子!” 男人瓮声瓮气撂下一句话:“不敢劝。” 邋遢汉子哀叹不已,“这世道没法让老实人混了。” 妇人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向院门,突然扭头丢了个媚眼,笑眯眯道:“姓郑的,下次多带些钱,嫂子卖给你,一件只收你五十文钱,咋样?” 邋遢汉子眼前一亮,怯生生道:“稍稍贵了点吧?杏花巷铺子的新衣裳,布料顶好的,也就这个价格……” 妇人翻脸比翻书还快,骂骂咧咧,“还真敢有这坏心思?!去死,活该一辈子打光棍!烂命一条,哪天死在东门外都没人替你收尸……” 妇人和孩子们走后,邋遢汉子轻轻往后一跳,坐在了院墙上,愤愤道:“师兄,不是我说你,你真是猪油蒙了心,才挑了这么个泼辣娘们当媳妇。” 原来这邋遢家伙便是小镇东门的看门人,姓郑,光棍一条。 院子里还蹲在地上的憨厚汉子蹦出一句,“我乐意。” 负责向外乡人收钱的小镇看门人,沉默片刻后,说道:“师父他老人家让你在近期忍着点,别跟人动手。” 看门人抬头瞥了眼可怜屋顶,突然笑起来,“师父还说了,实在忍不了,就找你媳妇泄泄火。反正嫂子也不怕你折腾,她就好这调调。” 十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的汉子抬起头,看着矮墙上的邋遢汉子,后者赶紧改口道:“得得得,是我郑大风说的,师父没说过这种话。” 憨厚汉子站起身,五短身材,青铜色的肌肤,双臂肌肉鼓涨,把衣袖绷得厉害。 他还有些驼背,对那个小镇看门人没好气道:“师父愿意跟你说超出十个字的话,我跟你姓。” 看门人心中默念师父的叮嘱,然后扳手指算了算,还真没到十个字!这位邋遢汉子先是骂了一句娘,然后很是泄气,有些伤感,竟是破天荒的真情流露,所以显得尤为可怜。 佝偻汉子问道:“还有事吗?” 看门人点头道:“师父说让你对付那个人。” 佝偻汉子皱了皱眉头,又习惯性蹲下身,面朝破坏屋子,闷闷道:“凭啥?” 看门人郑大风白眼道:“反正是师父交待的,你爱做不做。” 汉子想了想,“你走吧。下次要是让我看到你偷嫂子的东西,打断你三条腿。” 邋遢汉子郑大风暴怒道:“李二!你给老子说清楚!谁偷你婆娘衣物了?!这种混账话你也相信?你脑子进水了吧?” 汉子转过头,看着暴躁愤怒的同门师弟,黑着脸默不作声。 郑大风像是一个饱受委屈的幽怨小娘,悲愤欲绝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行了吧?!” 这位看门人站起身,脚尖一点,如一片槐叶飘入街道,离得远了,这才胆敢破口大骂道:“李二,老子这就找嫂子买她的贴身衣物去!” 邋遢汉子一边撂狠话,一边跑得比狗还快。 只是憨厚汉子根本就没起身的意思,吐出一个字,“孬。” ———— 三人回到衙署,那位观湖书院的儒家君子,崔明皇坐在在正厅等候已久,见到陌生女子后,崔明皇起身点头致意,女子也点了点头,脸色依然冰冷,用刘灞桥私底下的话说,就是一副“全天下都欠了她大把银子”的表情。 崔明皇在三人落座后,对刘灞桥笑道:“亏得你忍住没出手,要不然肯定会捅出大篓子。你是没有看到,刚才咱们督造官宋大人和那正阳山护山猿,在福禄街硬碰硬对了三拳,动静不小。说实话,接下来不管你遇到如何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劝你都不要出手,不要觉得有机可乘。” 刘灞桥好奇问道:“难不成那老畜生三拳干翻了宋长镜?宋长镜如此绣花枕头不济事?不是都说他摸着了第十境的门槛吗,只差半步就能一脚跨入那个境界。” 崔明皇无奈道:“咱们好歹借住在宋大人这里,你能不能说话客气些?” 陈松风感慨道:“是宋大人占了一些优势。” 哪怕与那位大骊藩王八竿子打不着,可只要是修行中人,听闻这种壮举之后,无法不心神往之! 一位纯粹武夫,只以肉身与一头搬山猿硬扛到底! 关键是此人还能够占据上风! 女子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双手自然而然摊放在膝盖上。 听到此事后,手指微动。 她也是被陈松风匆忙找到,原本她打算在小镇一直逛荡下去。 她之所以没有执意坚持,而是跟随陈松风一起去找刘灞桥,再返回衙署,她只是入乡随俗罢了。 至于陈松风能否从那棵老槐树讨到便宜好处,能够得手几张祖荫槐叶,同样姓陈的女子,并不上心。 不过在陈松风找到她的时候,她仍然能够清晰感受到,年轻男人那种刻意压抑的兴奋激动,多半是收获颇丰,落下槐叶的数量,出乎龙尾郡陈氏老祖的预期了。 刘灞桥突然捧腹大笑,“老畜生这次栽了个大跟头,痛快痛快,竟然被一个普通少年遛狗耍猴,被牵着鼻子走了半座小镇,哈哈,这个天大的笑话,够我在风雷园说上十年了!到时候以正阳山那帮土鳖的脾性,肯定要急着跳出来说,这些都是咱们风雷园血口喷人了,有本事拿出证据来啊!我拿你大爷的证据,要不是小镇禁绝术法,坏规矩的代价太大,否则我死也要把这一幕原原本本‘拓印’在音容镜当中。” 崔明皇突然脸色微变,对刘灞桥沉声喊道:“灞桥!” 女子几乎同时睁开眼睛。 刘灞桥刚想问干啥,蓦然闭上嘴巴。 很快有一位白袍男子缓缓而至,跨过门槛后,对刘灞桥笑眯眯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让本王也乐呵乐呵?” 崔明皇早已站起身,正想要开口说话,意思是要将那张主位椅子,让给这位大骊藩王。 宋长镜对这位观湖书院的读书人,笑着摇摇头,示意不用如此繁文缛节,他随手拉过一条椅子,坐在刘灞桥身边,与陈松风和女子两人,分列左右相对而坐。 刘灞桥虽然给人印象是混不吝的惫懒性格,不过如此近距离,面对一位极有可能跻身传说第十境的武夫,尤其这家伙可谓恶名昭彰,筑京观一事也就罢了,嗜好斩杀天才一事,真是让人毛骨悚然。所以别看这位大骊藩王不在的时候,刘灞桥一口一个宋长镜喊着,这会儿刘灞桥心虚得很。 好在脸皮一事,年轻剑修向来不甚在乎,赔笑道:“宋大宗师,我正在说你老人家与正阳山老畜生的巅峰一战呢,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王爷你老人家拳出如龙,若非拳下留情,那护山猿定会在福禄街上当场死无全尸,宋大人武道之高,武德之好,实在是让晚辈拍马难及!” 宋长镜笑着不说话。 刘灞桥额头渗出冷汗,后背浸透汗水,终于说不出一个字来,悻悻然彻底闭嘴。 宋长镜突然转头望向对面那位女子,眼神玩味,饶有兴致,问道:“你也是龙尾郡陈氏子弟?” 女子摇头,缓缓道:“不是。” 宋长镜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气氛尴尬。 直到宋集薪出现在门口,少年见到屋内并无椅子座位,便随意坐在门槛上,望向屋内众人。 宋长镜对此不以为意,对刘灞桥笑道:“其实少年能活下来,你是恩人之一。” 若非搬山猿一开始认定少年寻衅,是受人指使,而在这座小镇当中,敢给正阳山下套的家伙,都非蠢人,皆是擅长谋而后动之辈,所以老猿觉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黄雀,一定身份不低,身手不弱,这才使得不愿流露出丝毫破绽的老猿,在泥瓶巷那一带显得颇为狼狈。 所以一直到小镇最西边的宅子,老猿确定四周并无刺客潜伏后,这才稍稍放开手脚,给予那草鞋少年后背心一拳。 刘灞桥干笑道:“虽然事实如此,但是这种恩人我可不想当。” 宋长镜一笑置之。 女子转头瞥了眼坐在门槛上的俊逸少年。 少年对她微微一笑。 女子转过头,面无表情。 少年撇撇嘴,开始正大光明欣赏她的那双长腿,她约莫二十五六岁,姿色尚可,但是少年觉得她挺有味道的。 女子转过头,眼神冷冽,沙哑道:“你找死?” 宋集薪指了指自己,一脸肤浅至极的无辜,很欠揍的表情,“我吗?” 然后少年指了指大骊藩王宋长镜,“那你得先问过他才行。” 女子刚要起身。 宋长镜瞬间眯眼。 大堂之内,一阵磅礴威压如暴雨狠狠砸在众人头顶,躲也无处躲,所有人的肌肤,竟然产生了实质性的针刺疼痛。 唯独门口那边的宋集薪浑然不觉。 陈松风艰难开口,只是语气不弱,“王爷,这位姑娘并非我们东宝瓶洲人氏,所以希望王爷慎重行事!” 女子笑了,站起身,“你敢杀我?就不怕你们大骊被灭国吗?” 崔明皇正要阻拦。 只见女子整个人倒飞出去,身后那张椅子在空中化作齑粉不说,女子高挑身躯全部陷入墙壁,几乎像是嵌入墙壁的一样物件。 宋长镜神出鬼没地站在墙壁下,负手而立,微微仰头,看着七窍流血的女子,笑道:“小丫头,是不是觉得你的老子或是老祖很厉害,所以就有资格在本王面前大放……那个字怎么说来着?” 这位藩王转头笑望向自己侄子,少年笑眯眯道:“厥,大放厥词。” 宋长镜笑了笑,转头继续望向女子,后者虽然满脸痛苦,但是眼神坚毅,没有丝毫祈求示弱。宋长镜说道:“下辈子投胎,别再碰到本王了。” 陈松风肝胆欲裂,满眼血丝,整个人处于复杂至极的情绪当中,大愤怒、大恐惧兼有,正要开口说话。 崔明皇已经抢先上前一步,作揖致歉,低头诚恳道:“王爷,能不能给在下一个面子,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宋长镜嘴角扯了扯,满是讥讽。 与大骊藩王对视的女子,突然认命一般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门槛那边的少年哈哈笑道:“叔叔!算了。欺负一个娘们,传出去有损你的名声。” 宋长镜身形略微停顿,细微到了极点,哪怕是崔明皇和刘灞桥,也只觉得那个杀神根本就是纹丝不动。 宋长镜歪了歪脑袋,伸出双指,随意一弹。好似掸去肩头灰尘。 风雷园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刘灞桥,呆若木鸡。 崔明皇如释重负。 陈松风如坠云雾。 宋长镜对刘灞桥笑道:“小子,不错,本王看好你。” 女子睁开眼睛,把自己从墙壁里“拔出来”,落地后,身形一晃,对那个背影说道:“今日赐教,陈对铭记五内。” 宋长镜不予理会,对刘灞桥说道:“离开小镇之后,去大骊京城找本王,有样东西送给你,就看你拿不拿得动、搬不搬得走了。” 刘灞桥脱口而出道:“符剑!” 修行之人,都知道符剑是道家主要法器之一,但是如果一把剑,能够直接冠以“符剑”之名,并且世人皆知,可想而知,这把剑会是如何惊艳。 宋长镜和宋集薪走出这栋别院,男人笑道:“心胸之间的那口恶气,出完了没?” 宋集薪点头道:“差不多了。” 之前关于陈平安一事,这个家伙竟然连自己亲侄子也坑,宋集薪当然一肚子愤懑怨气。 宋集薪突然皱眉问道:“那女子一看就来头极大,叔叔你不怕打了小的,惹来大的,揍了大的,惹来老不死的?如果地方县志没骗人,那我可知道那些老王八的厉害,到时候咱们大骊真没问题?” 男人一句话就摆平了少年。 “你太低估宋长镜这三个字了。” ———— 大堂内,崔明皇坐回位置,不露声色。 刘灞桥颓然靠在椅背上,心有余悸道:“乖乖,七境八境和这第九境就相差这么多吗?” 风雷园有七境八境武夫各有一人,而且与刘灞桥关系都不错。 崔明皇摇头道:“围棋当中,同样是九段国手,也分强弱,相差很大,何况宋长镜本就是第九境里的最强手。” 然后崔明皇望向名叫陈对的女子,关心问道:“陈姑娘你没事吧?” 女子也是狠人,虽然脸色苍白,但仍是坦然笑道:“无妨。” 陈松风仿佛比这位局中人的远房亲戚,更加惶恐不安。 崔明皇心中一叹,龙尾郡陈氏,恐怕很难在接下来的大争乱局之中,脱颖而出了。 刘灞桥啧啧道:“一弹指,就能够将我飞剑弹回窍穴,还能不伤我半点神魂,实在是匪夷所思。” 崔明皇打趣道:“现在知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了吧?” 刘灞桥狗改不了吃屎,坏笑道:“人上有人?崔大先生你真是一点也不君子啊!” 崔明皇哭笑不得,懒得理睬这浑人。 刘灞桥想了想,出声安慰那名字有些古怪的女子,免得她一时想不开,铁了心要以卵击石,去找宋长镜的麻烦,到时候这一屋子的人都吃不了兜着走,“陈大姐,虽然我这么说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是碰到宋长镜,低低头,退一步,不丢人。” 陈松风欲言又止。 但是女子嗯了一声,淡然道:“宋长镜确实有这个资格,我没有不服气,只是心有不甘而已。” 刘灞桥没心没肺道:“其实不甘心都不用,看看我,现在就贼高兴,以后回到风雷园,又有十年牛皮可以吹了,竟然与大骊宋长镜交过手,哪怕只有一招,但我刘灞桥到最后毫发无损啊!当然了,如果我真能拿到那把大骊京城的符剑,吹一百年都行!” 女子思绪转向别处。 她没来由想起那个坐在门槛上的少年,能够一句话阻止宋长镜出手杀人的少年。 ———— 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回到小镇后,直奔自家铺子后边的院子,不大不小,正好够店里三位长工伙计居住。 掌柜推开后院正屋,看到一位老人坐在椅子上,正在捣鼓他的老旱烟杆子呢,掌柜的关上门后,喊了声老杨头,老人赶紧放下老竹烟杆,倒了一碗茶,笑问道:“掌柜的,有人急着用药?需要我摸黑上山?” 年迈掌柜看着这个敲上去差不多岁数的老头子,摇摇头,端起茶碗,叹了口气道:“今儿给阮师那边看了位病人,是个姓刘的少年,给外乡人一拳打了个打半死,我这心里不得劲儿,就想着来你这边坐坐,缓一缓。” 满脸皱纹如老槐树皮的老杨头笑道:“掌柜的,只管坐便是,都不是外人。” 掌柜的突然想起一事,“对了,老杨头,你很多年前帮过的一个孩子,就是泥瓶巷那个,小小年纪就给她娘亲抓药的可怜娃儿,他是不是叫陈平安?” 老杨头有些讶异,点头道:“对啊,那孩子他娘最后还是走了,如果没记错,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在那之后,跟孩子还见过几次,次数不多就是了。我当年实在看不下去,还给过孩子一个不值钱的土方子来着,咋了?是这孩子给人打伤啦?” 掌柜的喝了口茶,苦笑道:“刚刚我不是说了嘛,那少年姓刘。老杨头,你也真是的,啥记性!” 老杨头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老掌柜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道:“老杨头,咱们铺子要不要做点啥?” 老杨头拿起那根小楠竹制成的老烟杆,摇了摇,“掌柜的,啥也不用做就行。” 老掌柜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老杨头,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老杨头刚要站起身相送,老掌柜赶紧劝道:“不用送不用送。” 老掌柜走下台阶后,回首望去,老杨头正要关门,对视后他咧嘴笑了笑,老掌柜的赶紧转头离开。 在老掌柜中年接手铺子的时候,病榻上弥留之际的父亲,最后遗言,竟是一些古怪话,“‘铺子遇到大事情,就找老杨头,照他说的去做。’这句话,好像是你爷爷的爷爷那会儿,就传下来了。以后你把铺子传给下一辈的时候,一定别忘了说这些,一定不能忘!” 老掌柜当时使劲点头答应下来,老父亲这才咽下最后那口气,安然闭眼逝去。 夜色渐浓。 老杨头点燃一盏油灯。 砸吧砸吧着旱烟,老人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都是注定无人在乎的小事而已。 ———— 一栋代代相传的祖宅,收拾得整整齐齐,一点不像是泥瓶巷里的人家。 一个敦厚老实的男人家蹲在院门口,看着一个清清秀秀的孩子,笑问道:“儿子,过完了年,是不是大人了?” 孩子扬起一只手,活泼稚气道:“爹,我五虚岁,是大人啦!” 男人笑了笑,有些心酸,“那以后爹不在的时候,娘亲就要交给你照顾了哦,能不能做到?” 孩子立即挺直腰杆,“能!” 男人笑着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拉钩。” 孩子赶紧伸出白皙小手,开心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爷俩小指拉钩,拇指上翻后紧紧挨着。 男人松手后,缓缓站起身,转头看了眼在正屋忙碌的那个婀娜身影,猛然大踏步离去。 身后孩子喊道:“爹,糖葫芦好吃。” 男人嘴唇颤抖,转过头,挤出一个笑脸,“晓得了!” 孩子到底是懂事的,眨了眨眼睛,“小的更好吃一些。” 男人迅速转过头,不敢再看自己儿子,继续前行,喃喃道:“儿子,爹走了!” ———— 杨家铺子,一个隔三岔五就来买药的小孩子,这一天被一名不耐烦的店伙计推搡出铺子,那年轻伙计骂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么几粒碎银子,连药渣子也买不了!哪有你这么烦人的,能堵在这里大半天的,我们这是药铺,要做生意的,不是寺庙,没有菩萨让你拜!要不是看你年纪小,老子真要动手打人了,滚滚滚!” 小孩子死死攥紧那只干瘪钱袋子,想哭却始终坚持不哭出声,仍是那套翻来覆去无数遍的说辞:“我娘亲还在等我熬药,已经很久了,我家真的没有钱了,可是我娘真的病得很厉害……” 年轻伙计随手抄起一把扫帚,作势打人。 站在门槛外的小孩子吓得蹲下身,双手抱住头,那只左手仍是不忘死死握住钱袋。 许久之后,孩子抬起头,发现一个板着脸的老爷爷站在那里,与他对视。 年轻店伙计已经悻悻然放下扫帚,忙活自己手头的事情去。 老人伸出一只手,“买东西给钱,生意人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于赚多赚少,得看良心,但万万没有亏钱的道理。所以你把钱袋子给我,那几粒银子我收下,今天你娘亲治病需要的药材,我先赊账给你,但是你以后得还钱,一分一毫也不许欠铺子,小家伙,听不听得懂?” 小孩子眨眨眼,懵懵懂懂,但仍然把钱袋子递出去。 最后,老人有些费劲地趴在柜台上,才能看着那个几乎瞧不见脑袋的小孩子,问道:“知道怎么熬药吗?” 小孩子小鸡啄米,“知道!” 老人皱眉:“真知道?” 孩子这次只敢轻轻点点头。 那年轻伙计在远处笑道:“咱们刘师傅当时去过一趟泥瓶巷,给他娘看病后,教过孩子一回,后来不放心,又亲自看着这孩子煎熬,奇了怪了,屁大孩子,竟然还真没啥差错。是刘师傅亲口说的,应该没错。” 老人对孩子挥挥手,“去吧。” 孩子欢天喜地提着一大兜黄油纸包起来的药材,飞快跑回泥瓶巷。 他娘亲躺在木板床上,在孩子蹑手蹑脚进入屋子后,发现他娘还在睡觉,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不烫,松了口气,孩子然后悄悄把娘亲的一只手挪回被褥。 孩子来到屋外那座灶房,开始用陶罐熬药,趁着空隙开始烧菜做饭。 孩子需要踩在小板凳上才行。 孩子使劲翻动锅铲,被热腾腾的水气呛得厉害,还不忘碎碎念道:“一定要烧得好吃,一定要!要不然娘亲又要没胃口了……” ———— 一个才五虚岁的孩子,背着一个几乎比他人还大的箩筐,往小镇外的山上走去。 这是孩子第二次入山,第一次杨家铺子的老杨头带着,照顾到孩子的孱弱脚力,于是走得很慢,加上老人只是教了孩子需要采摘那几种草药,而且箩筐也是老人背着的,所以那一趟进山出山,其实还算轻松。今天就不一样了,孩子顶着烈日,背着箩筐,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刺痛。 孩子一边哭一边走,咬着牙向前走。 那一趟,孩子是到了天黑才回到杨家铺子,箩筐里只有一层薄薄的药材。 杨老头勃然大怒。 孩子带着哭腔说,他家里只有娘亲一个人,怕他娘亲饿了,要不然不会只有这么点药材的,他可以明天早起进山。 老人默不作声,转身就走,只说再给他一次机会。 之后不到两个月,孩子的手脚就都是老茧了。 ———— 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使得上山采药忘了时间的孩子,被隔在溪水那边。 看着汹涌的洪水,孩子在大雨中嚎啕大哭。 最后当孩子实在忍不住,打算往溪水里跳的时候。 那个时候,杨老头突然出现在对岸,一步跨过小溪,又一步拎着孩子返回。 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孩子在下山路上,却一直笑得很开心。 出了山之后,老人说道:“小平安,你帮我做一根烟杆,我教你一门怎么才能够爬山不累的小法子。” 孩子伸手胡乱抹着雨水,咧嘴笑道:“好嘞!” ———— 孩子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今天他采到一株很稀罕的名贵草药,所以杨家铺子多给了一些娘亲需要的药材。 一天没吃饭的孩子走着走着,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绞痛。 那一刻,孩子就知道在山上吃错东西了。 疼痛从肚子开始,到手脚,最后到脑袋。 孩子先是小心翼翼蹲下身,摘下箩筐,然后深深呼吸,试图压抑下那股疼痛。 但是一阵火烧滚烫,一阵冰冷打摆子。孩子最后只能疼得在小巷子里打滚。 孩子从头到尾,不敢喊出声。 不管脑袋怎么胡乱撞到小巷墙壁上,孩子最后也没有喊出声。 离家太近了。 孩子怕躺在床上的娘亲担心。 那个过程里,意识模糊的孩子,只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就像近在耳边的擂鼓声,轰隆隆作响。 ———— 杏花巷,一个孩子又蹲在糖葫芦摊子不远处,每次都蹲一会儿,时间不久,但让摊子主人记得了那张黝黑小脸庞。 终于有一次,卖糖葫芦的男人摘下一支糖葫芦,笑道:“给你,不收钱。” 孩子赶紧起身,摇摇头,腼腆一笑,撒腿跑了。 那之后,再也没有看到孩子的身影。 ———— 那个冬天。 病榻上的女子已经骨瘦如柴,自然面目干枯丑陋。 刚刚从破败神像那边祈求归来的孩子,去杏花巷铁锁井那边挑回水,来到床边,坐在小板凳上,发现他娘亲醒了,便柔声问道:“娘,好些没?” 女子艰难笑道:“好多了。一点也不疼了。” 孩子欢天喜地,“娘亲,求菩萨们是有用的!” 女子点点头,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孩子赶紧握住他娘亲的手。 女子极其艰辛痛苦地侧过身,凝视着自己孩子的脸庞,受尽病痛折磨的女子,突然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呢喃道:“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好的孩子呢,又怎么刚好是我的儿子呢?” ———— 那年冬天,女子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年关,没能等到儿子贴上春联和门神,死了。 她闭眼之前,小镇刚好下起了雪,她让儿子出去看雪。 女子听着儿子跑出屋子的脚步,闭上眼睛,虔诚默念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我家小平安,岁岁平安,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从那一天起,陈平安就成了孤儿。 只不过是从孩子变成了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