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朝日划过晨曦,懒懒落在殿外,巍峨的宫殿如往常般迎来了三日一次的早朝。 大靖立国数十载,嘉宁帝积威甚重,但向来广纳臣子谏言,朝堂时常争论不休,各执己见,只是今日情况有些特殊,众臣低眉顺眼瞅着殿中央灰尘扑扑的副将,闭紧了嘴皆成了泥塑的菩萨。 “赵爱卿,你将刚才所奏再说一遍。” 皇座上的帝王面目威严,手落在御座龙首上,向来严谨的神情有些荒唐。 身着盔甲奔波千里的副将赵谨石半跪于朝堂上,巴巴朝殿上左首一瞧,风里来火里去历经战火数百次的威武汉子一下子哑了声,喏噎而又细声细气的回禀。 “回陛下…” “赵卿,好好答话!”嘉宁帝沉下声淡喝,龙目微瞪。 “陛下,安乐寨遣来降信,愿受朝廷招安,归顺我大靖,其寨主任安乐听闻我大靖太子容冠中原,道安乐寨上下无需大靖安抚,只需东宫一妃之位便可换她三万水军誓死效忠。” 被嘉宁帝一喝,赵谨石一凛,浑厚的声音在大殿中嗡嗡作响,轮着旋回响。 这一声一出,众臣齐刷刷朝左首看去,面色异样,顾自强忍古怪之意。 赵副将是个老实的,‘大靖太子容冠中原’想必是那任安乐说的,如此之话,心里明白就是,岂能在朝堂上随口而出。 偏生左首的青年垂着眼,绛红朝服着于身,清润沉默的身姿阻了众臣意味不明的窥探。 安静的崇安殿内,只御座上首的帝王轻叩龙椅,微变的神色在副将朗声回禀下极快的恢复了常态。 “哦?三万水军誓死效忠?那任安乐此话可真?” 嘉宁帝话语中不无稀奇,一句话更是石破天惊,让一众大臣顾不得其他,凝神考量皇帝的这句话来。 “回陛下,送来的降书中是这么写的,季将军让微臣快马回京面呈陛下,说是机会难得,望陛下和…殿下三思。” 赵谨石军旅数年,大老粗一个,这番话说得不伦不类,活像背书一般,想来也是季老将军交待了才是。 若不是那安乐寨寨主提出的荒唐条件,这等回京邀功的好差事也轮不到他头上,一众大臣摇摇头,眼底明了。 大靖兵强马壮,疆域辽阔,北秦和东骞两国位处荒凉塞北之地,算不得大患,唯有南海外境盗匪肆虐,侵扰沿海城池,奈何大靖水军薄弱,数十年来一直未寻得解决之法。 安乐寨对大靖而言,是个奇怪又独特的存在。三十年前,中原大乱,各诸侯世家混战,北方韩家一统天下,安乐寨本是东南沿海一处小边角地儿,当时未入得太祖的眼,便被忽略保存了下来,却未想经过几十年壮大,当年占山为王的几百小土匪到如今已有了三万水军的威势,并在十几年前自称安乐寨,偏安一隅。 朝廷数次围剿,皆因不敌其水军铩羽而归,如此一来便成了朝廷的心病,好在安乐寨虽不归属朝廷,却未骚扰百姓,只占山为王,做他的土皇帝。 但嘉宁帝可不是个吃素的帝王,卧侧之塌岂容他人鼾睡?安乐寨近年来被围剿次数不少,皆无功而返,这次若能归降,即可一展皇威,又能利用其三万水军牵制南海水贼,可谓一举两得之事! 众臣这么一琢磨,顿觉安乐寨归降之事十有八九是成了,齐刷刷朝青松一般温润的太子爷望去,掬了一把同情泪。 安乐寨十几年前本不是这么个名,就唤土匪窝,当年老寨主得了一女后甚喜,将寨名改成安乐,几年前老寨主亡故,其女接了寨主之位,如今十八有余,听闻粗鲁无比,大力蛮横,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强盗。 三万水军换一妃位,瞅瞅自个冠绝朝堂青葱水嫩的太子爷,众人还真琢磨不出这事到底是朝廷占了便宜,还是那个声名远扬的女土匪得了乖。 “赵卿,此事甚重,安乐寨既有归降之意,朕看其孤女颇有忠骨,倒是件好事,只是此事还需太子顿首,皇儿,你觉得…?” 嘉宁帝垂眼,望向下首,面容带笑,眼底却有几分深沉。 众臣心底一咯噔,陛下啊,您想要人家骁勇善战的三万水军就直说呗,偏生还冠冕堂皇的让太子爷首肯,若不想被天下人斥责无君无父,太子东宫的一场喜事怕是免不了了。 除却一众心思各异的大臣,几位皇子也起了看笑话的意思,被女土匪以容貌之美的赞言当着满朝文武提亲,太子这次的脸面算是丢大了。 “父皇,若安乐寨忠心归顺我大靖,三万水军愿编入祟南将营,安乐寨自此解散,儿臣愿在东宫列一份位以迎任安乐入京。” 太子韩烨迈出一步,对嘉宁帝执礼而答,一派从容。 几位老大臣瞥了一眼面容瞬间缓和下来的嘉宁帝,暗赞一声,太子这话说得漂亮,不仅点出了安乐寨忠心归顺他才会迎娶的条件,还将三万水军并入由陛下掌控的祟南将营,以示自己绝无觊觎安乐寨水军之心,如此一来,太子以储君之躯甘愿自降身份迎娶女土匪的牺牲便会深得帝君百姓之心。 几位皇子也想到了这层,暗哼几声面色有些讪讪。 “皇儿仁厚爱民,深得朕心!”果不其然,嘉宁帝抚掌大笑,眉间厉色一扫而空,望向礼部尚书:“龚爱卿,你看给那安乐寨主排个什么位份好,她千里远赴,倒也别亏待了。” 大靖朝堂上还是头一次议一个区区东宫位份之事,被点名的礼部老尚书龚季柘急忙迈出,耿直的面容微一思量恭声道:“陛下,臣看一孺人位足矣。” 虽说任安乐携三万水军招安,可她毕竟是个土匪头子,要嫁的还是当朝太子,未来的皇帝,以她的身份,便是孺人也是抬举她了,若不是看皇帝心情颇好,龚季柘也不会开这个口,果不其然,一些讲究世家位份的言官已经皱起了眉头准备谏言。 “陛下…”被忽视良久的赵副将听着不对劲,忽想起一事忘了禀告,忙不迭上前一步阻了言官的话,嘉宁帝被他突然一怵,不悦道:“赵卿何事?” “陛下,那任安乐在降书上说,所求之位…”赵副将朝一旁挑眉看来、丰神俊朗的太子瞅了瞅,硬着头皮回:“乃太子妃位。” 安静,十足的安静,大气喘着都嫌闹得慌的安静。 整个崇安殿内,奇迹般的因为‘太子妃’三个字悄然静默了下来,即便是素来喜欢在体统上争个脸红脖子粗的言官也闭紧了嘴,低埋的眼底有些惶恐。 荒唐,荒唐,简直是…荒唐,一干文臣想了半响,也不知除了这二字,还能有何词来形容那胆大包天的安乐寨女土匪。 太子乃一国储君,她求太子妃位,难道还想做大靖朝的国母不成?大靖帝都里世家清贵、勋爵侯府里教养出来的贵女不计其数,还没有一个胆敢直言妄入东宫,肖想太子妃位的! 太子退后一步,垂下眼,面容风轻云淡,眼底却有了淡淡的波动。 这个安乐寨寨主居然敢提出这个条件,倒是个有意思的。 果然,御座上的嘉宁帝也收了声,面色沉了下来。 “好一个任安乐,她视朕大靖朝为何物……” “陛下,任安乐有言,若是陛下不愿许太子妃位,她也可不入东宫,只愿陛下能在军中为她备一军职,让她能以军功…来换将来入主东宫的机会。” 虽觉着御座上的帝王皇威骇人,太子漫不经心投来的眼神也有些扎眼,赵副将还是拿出了在战场上一往无前的精神,长吐一口气,完成了禀告。 其实说白了,任安乐就一个意思,你可以现在不给我太子妃的位份,可你堂堂大靖朝,总得拿出点诚意来换我三万水军效忠吧。她任安乐会什么,针刺女红琴棋书画那是扯淡,只有扛着大刀打仗有两把刷子,入军队晋升,是最直接的方式。 只是这般与明抢何异?果然是做惯了土匪的女子,连嫁个夫婿也是一身匪习难改。 大靖女子地位颇高,历朝领军入阁的女子虽少,却不罕有,众臣对狂妄蛮横的安乐寨主心生鄙夷,但想着那骁勇驰骋的三万水军,此时也不敢妄言,怕拂了上意。 “哦?不得太子妃位绝不入东宫?她好大的口气!龚卿,替朕拟旨,昭告天下。”嘉宁帝一反常态,竟未斥责任安乐如此大逆不道的要求,反倒抚掌大笑起来。 “安乐寨主刚强恤君,愿率三万水军投效大靖,封其为祟南副将,安乐寨一应人等从优而待,朕感念其一介孤女,特许其入京奉职。” 礼部尚书领旨退至一边,心底微动。任安乐被召入帝都,那失了主心骨的三万水军迟早会被季老将军驯化,不出几年,安乐寨在东南沿海的影响便会消失。届时,任安乐一介女子,自是任由朝廷拿捏。 皇帝此话一出,便没人敢在提及任安乐求娶太子之事,只当嘉宁帝甘愿用一个三品虚职换了安乐寨三万水军。 皇帝一摆手后,小太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退朝’,诸大臣退出大殿时才发现太子已被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赵福领着朝上书房走去。 “父皇当真看重三哥,这才刚下朝,便又巴巴的把他唤走了。”说这话的是九皇子韩昭,生得浓眉大眼,颇具武将之气。他母妃是左相之女,又喜好疆场,和太子无甚冲突,十五岁的少年王爷,便养成了这般大咧的性子。 “九弟,三弟乃储君,得父皇看重本是应当。”大皇子韩瑞不轻不重斥了一句,肃重的面色一派威严。 韩昭哼一声,眉微扬,显是没听到心里。 韩瑞乃长子,却非嫡出,母家也不高,本不得嘉宁帝看重,在诸皇子中身份最为尴尬,好在这些年他对嘉宁帝忠孝皆厚,对太子韩烨极守臣礼,在朝堂多年功劳甚重,遂是除了太子外最得朝臣敬重的王爷,三年前更是被嘉宁帝加封沐王。 五皇子韩越见两人剑拔弩张,忙打圆场:“九弟,大皇兄说得对,三哥是太子,自是和我们不一样,不过我看父皇唤走三哥恐怕不单是为了那安乐寨之事。” 五皇子在诸位皇子中最为奇葩,明明生于帝家,却偏生喜好吃斋礼佛,十岁起便拜在国寺净闲大师座下,嘉宁帝一生得了十几个儿子,到如今安在的不过这么四个,怕他一时想不开剃了和尚头,便强行将其召回朝廷。不过想是这五皇子自小敬奉菩萨的缘故,他性子通透纯净,从不说假话,且所想必言,从不委屈自己。 “除了安乐寨,还能有什么事?”韩昭见兄长面色不虞,乖觉的顺着五皇子的梯爬了下来。 韩瑞眉峰一动,望向上书房的神情有些深沉。 区区一个安乐寨,即便是任安乐率三万水军来降,对大靖朝来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嘉宁帝会重视到这个地步,不过是因为安乐寨的解散意味着…太祖治下的年代彻底结束罢了。 安乐寨建于三十年前,几乎和大靖王朝的岁月一般长久,深埋大靖最东南的地界,这才是嘉宁帝最不能容忍之事。 “三哥他已经二十有二了啊。”见韩瑞和韩昭齐齐望来,韩越淡淡道了一句:“可到如今还没有嫡子。” 没有太子妃,哪来的嫡子! 听着的两人随口便想反驳,但同时一凛,韩瑞低喝:“五弟,休要妄言。”留下这句他一拂袖袍转身便走。 “哼,成天摆出个忠君正直的脸,没点骨子气。”韩昭撇撇嘴,倒也不含糊:“五哥,我约了人出宫游玩,父皇若问起我,你便说我去了西郊大营,替我遮一遮。” 他边说边朝石阶下跑去,一溜烟便不见了人影。 韩越笑了笑,不愧是宫里长大的,即便是性子跳脱的九弟,也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说的。 皇家有很多忌讳,但嘉宁帝真正为之逆鳞的忌讳却只有一个。 太子妃?当然不是,帝君忌讳莫深的是太子妃所代表的那个姓氏。 晋南帝家。大靖以皇家韩氏为尊,可说到贵,却未必只是皇室。 只不过,这个姓氏所传承的一切荣辱,在十年前就已烟消云散,遗留世间的,也不过只剩一个代表着太子妃虚号的帝家遗孤罢了。 烈日顶在头上有些晃眼,韩越暗笑一句自己多事,转身出宫回府默背心经去了。hf(); 第2章 上书房。 嘉宁帝翻看完积累了几日的奏折才抬眼朝下首静立的太子韩烨看去。 早已成人的太子通透睿智,内敛温和,作为储君而言,无疑是嘉宁帝的骄傲,可偏偏和历代所有帝王一样,他拥有的皇权,在位时总是不希望被分走的,即便那人是他最优秀的儿子也一样。 韩烨生得不像嘉宁帝,可却从未有人敢说他半句闲话,只因他和太祖长得太像了,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嘉宁帝对着这张肖似先帝的脸时总会不自觉的晃神,譬如此时。 “父皇?”显是对嘉宁帝此举极为熟稔,太子韩烨不轻不重唤了一声,神色恭谨。 嘉宁帝回过神,轻咳一声:“皇儿,任安乐不过边荒蛮女,鲁莽无知,待她入京,你晾着便是,别太过计较,失了储君气度。” 今日在朝堂上的话一经传出,任安乐便会成为东宫的眼中刺肉中钉和整个京都权贵的笑柄,到底收了人家三万水军,适当的劝解表态嘉宁帝认为还是需要的。 “父皇放心,儿臣定会告诫下臣。”韩烨皱眉,应道。 知道这个儿子向来言出必诺,嘉宁帝点头,突然话锋一转,淡淡开口:“太子,你也不小了,再说东宫总是无主也不像话,朕问你,到如今你的心意…还是没变?” 说这话的瞬间,嘉宁帝一扫刚才的慈祥宁和,整个人带出了隐隐的煞气来,他灼灼看着太子,手轻扣在龙椅案头上,沉闷的敲击声漫不经心却威慑十足。 韩烨眉角微动,这才是曾随着先帝南征北战,灭绝帝家,一手掌控大靖的帝王,这些年安逸久了,倒有些忘记他这个父皇曾是何等枭雄的人物。 “累得父皇挂心是儿臣不孝。”韩烨抬眼,神色郑重,毫不退让望向嘉宁帝:“只是这桩婚事到底是皇祖父的遗愿,他老人家在世时最疼儿臣,儿臣只愿能圆了他这桩心愿,还望父皇能成全。” 韩烨的声音太过坚持,和过往十年一般无二,嘉宁帝眼一眯,摆手冷声道:“行了,此事日后再议,你且出去吧。” 韩烨应声称是,行礼退了出去。 信步走出的嫡子神色平和,仿若毫不在意他这个父君的怒意,上书房的大门被轻轻掩住,嘉宁帝吐出一口浊气,神色晦暗不明。 “陛下,饮口安神茶吧,这是四公主前几日亲手去御苑里采摘的。” 一盏幽香清淡的素茶被轻手轻脚放在御桌上,赵福低声道。他侍奉嘉宁帝几十年,自是知道他的喜好。也知道凡那件事被提起,后宫必将受半月雷霆之怒,想办法让嘉宁帝恢复心情很是重要。 果然,嘉宁帝神色一缓:“韶华是个懂事的。”他端起清茶抿了一口,突然道:“赵福,你说朕当年留下她是不是做错了,太子如今端着太祖的遗愿,把她硬生生护住,倒让朕实在难做。” 若您真想除掉那人,天下有谁可以阻止,不过是借了太子的借口罢了。但赵福可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垂眼恭声道:“陛下皇威震天,帝家不过当年风光,如今区区蝼蚁安敢与我大靖皇室争锋?” “那可不是什么蝼蚁。”嘉宁帝低喝,眼底渐有满意之色。 “老奴失言,陛下赎罪。”赵福急忙跪下请罪,面露惶恐,嘉宁帝摆手‘罢了’他才慢慢退了出去。 “蝼蚁?师尊,若你知道有一日帝氏一族会被一个阉人称为区区蝼蚁,你当年…可还会将这天下江山拱手相让?” 嘉宁帝望向书房左首案桌上端正置放的墨绿铁剑,低晦莫名的声音自上书阁中隐隐传出,青天白日里头,竟硬生生让人折出冰冷的寒意来。 天近黄昏,礼部后堂。 龚尚书一整天忙活着安乐寨诸事细节的安排,临到傍晚才起草嘉宁帝早朝上赐下的封赏,正欲下笔,急匆匆的吆喝声在堂外骤然响起,他笔尖一顿,一团甚小的墨汁便滴在了明黄的卷轴上。 “龚老兄,今儿个天道不错,明日又是休沐,陪我去楚馆里瞅瞅,躲在这个偏堂里忙活啥?”一人裹着身有些不齐整的朝服走进来,三十开外的年纪,相貌平庸,一双眼转得甚是活络,乍一看时还带几分市井俗气。 龚季柘年过五旬,铁板定钉的两朝元老,性子耿直倔强,极少有人能让他难以应对,偏生面前之人天生一副死脸皮,领教数年,他倒也习惯了。 “胡闹,本尚书长你几十岁,你恭称便可,休要每次来套近乎!楚馆那种地方,堂堂朝廷重臣岂可随意提起!”龚季柘拂袖,头疼的看着圣旨上的污渍,用笔墨极快带过,吹胡子瞪眼道:“再说安乐寨举寨招降,户部分列的赏赐不少,你哪来的闲心到处闲逛?” 来人为户部侍郎钱广进,龚季柘一度觉着,钱广进的父母倒是实在,取了个好名。作为大靖王朝最富有的商人,区区五年时间,这钱篓子便为自己在朝堂上铺了一条康庄大道。 无其他理由,大靖建国的前些年施恩天下,没积下什么银子,嘉宁帝又是个好战的皇帝,每年征战便要耗掉大半国库,前几年打仗时缺银子,差点就要靠增收赋税来驰援疆场上的将士。 不过增收赋税这事在当年闹得很大,嘉宁帝旨还没下,一堆老臣子便跳出来哭天抢地的上书不可劳民,嘉宁帝头疼之际,巨富之家钱氏一族的新继任者将九成家底捐献国库,称得英明之主庇佑才得以攒下殷实家底,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方为正道。 天子被拍足了马屁,兼钱家贡献的金银着实可算敌国,嘉宁帝一高兴,便破格将钱广进招入户部,让他位列朝堂,他倒也争气,入户部不过五年,便使得国库充盈,兼善于钻营,甚得帝心,一路扶摇直上,如今已是户部侍郎,管江南钱粮。 即便龚季柘是个古板倔强的,也不得不承认钱广进虽粗鄙市侩,可却是个挣钱富国的奇才。 “龚老兄,守礼持重有什么用,您顽固了一辈子,啥子油水都没捞到,还不如下官这个户部侍郎。”钱广进这个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平时圆滑的很,却不知怎的偏偏喜欢和古板持礼的礼部老尚书抬杠,这在朝中也算是一件趣事。 龚尚书眉头皱成了八字,极快的起草完诏书,将卷轴合拢,抬首不耐烦道:“你有何事,说吧,老夫没闲工夫陪你唠嗑。” “嘿嘿,老尚书果真目如火烛。”钱广进整整朝服,猫着腰靠近,一派小心翼翼样,龚尚书瞧得稀奇,却不想钱广进一开口,便让他愣在了当下。 “老尚书,下官今儿在朝堂上见赵副将提起太子妃后气氛着实古怪,太子殿下到如今未娶嫡妻,难道太子妃位真是为帝家孤女留着的?” “糊涂,提起这事作甚!”龚尚书额边青筋毕露,粗声道:“你只管将封赏准备好便是。” “老尚书,您也知道朝中大臣多是勋贵,向我这样以商入朝的可是从来没有,自然不比你们,下官对当年之事虽有耳闻,却不够清楚,若是触了龙鳞便是大罪,还请老尚书体谅一二,为下官提个醒。”钱广进没在意龚尚书的态度,急忙做恭,样子倒有几分真诚。 龚尚书知他说得不错,当年的事虽为天下所知,可传来传去大多失了真相,钱广进靠圣宠才能在朝堂立足,若因此事得罪皇帝,确乃池鱼之灾,念他的确是个人才,当年龚老夫人大病时也亏得他介绍了一个民间大夫,龚老尚书性子耿直,略一迟疑,只沉声吩咐了一句。 “太子妃位人选乃皇室禁忌,你以后切莫在别人面前提及,帝家孤女更是如此。” 龚尚书只说了一句,钱广进连连点头,只是仍有些纳闷。 “老尚书,太子年纪不小了,太子妃位总不能一直空着?” “那便要看陛下和太子的谁能坚持得更久了,毕竟是太祖定下的婚事,帝家孤女总有入帝都的一天。若非如此,你以为满帝都勋贵世家都不敢肖想东宫太子妃位是何缘故。”若陛下看得开,左右也不过这一两年了。 这句话是龚季柘的猜测,倒是没有说出来。他朝钱广进拂袖:“走吧走吧,回你的户部去,记着这些话休要再提。” 龚季柘是两朝元老,说话自不会无的放矢,见他开始赶人,钱广进念叨着‘多谢老尚书提醒’便退了出去。 偏堂重归安静,龚尚书取出刚起草好的圣旨,眼落在明黄的卷轴上,有些晃神。 十年前他同样替嘉宁帝起草过一道圣旨,只不过…不是天恩,而是来自帝王的雷霆之怒。 帝氏靖安,罔顾先帝之恩,妄动窃国叛乱之兵戈,朕代天责罚,赐帝家满门死罪,姑念帝氏幼女乃先帝所重,特网开一面,圈禁于泰山国寺,不得帝旨永世不得入京。 区区几句话,一道圣旨,大靖立国的功臣世家,自此大厦倾覆。 或许,本不该称帝家为臣才对。 龚老尚书闭上有些浑浊的眼,重重叹了口气。 四十年前中原混战,各世家割据天下,枭雄之中以南方帝家和北方韩家实力最厚,帝家家主帝盛天虽为女子,却广纳天下有识之士,十年时间便在南方一家独大,而韩家家主韩子安亦在同年将北方广裘之地纳入韩氏一族手中,正当天下百姓以为两家会有一场恶战时,两家家主却同时昭告天下两人早已相识,惺惺相惜,愿不动兵戈统一南北,天下闻此讯弹冠相庆,传为一时佳话。 半年时间,帝盛天隐退,将南方统治权及兵权交由韩家家主韩子安。 一年后,韩子安建大靖王朝,感念帝氏家主禅让天下之义,又因帝盛天闲游天下,便封其侄帝永宁为靖安侯,掌管晋南十万兵马,并立下圣旨,靖安侯与当朝皇子共享皇位继承之权。 此旨一出,天下震动,帝氏一族的尊贵荣耀无出皇室,被尊大靖国之柱石。 数年后,靖安侯得一女,视为掌上明珠,太祖闻之欣喜,亲赐名梓元,并降旨帝家,许下忠王嫡子与帝家幼女的婚事。 当年的忠王韩仲远,便是如今的嘉宁帝。 在此后数年,靖安侯曾屡次上书,请辞皇位继承之权,太祖始终未应其所求,重昭四年,因早年戎马生涯旧疾复发,太祖殇于昭仁殿,留下遗旨立忠王为帝,世子韩烨为太子,而那道传位圣旨里最后一句却是——帝家幼女,上承于天,斯得重任,荣封太子之妃。 太祖驾崩时,太子韩烨六岁,而帝梓元不过两岁稚龄。 何来上承于天,那不过是太祖给帝家留下的最大荣宠罢了。 帝家权握晋南十万兵马,当年甘愿放弃皇位的善举又得天下敬重,在太祖驾崩王朝不稳的头两年,靖安侯对嘉宁帝的全力支持才使得大靖安稳渡过了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乱。 嘉宁帝为示皇室对帝家的善意,甚至下旨将帝家幼女帝梓元以公主之礼迎入京城休养,奉为皇室上宾。 当时,天下百姓皆以为待太子长大,大靖最尊贵的韩帝两家结秦晋之好时,便可续写当初太祖和帝盛天谦和天下的佳话。 只可惜,嘉宁六年,靖安侯私调八万大军擅离晋南,长驱直入北方边境,并欲勾结东骞国发动战乱,消息传来时,举国震惊,嘉宁帝修国书迅速和北秦王和解,派遣大军远赴边境,同时让左相姜瑜带着赐罪的圣旨前往晋南。 令人费解的是,靖安侯并未认罪,甚至在帝氏宗祠前当着满城百姓和左相自刎以证清白,靖安侯的自刎将整个帝氏一族推入了天下注目之中,说句实话,即便晋南大军突入北部,举国百姓也不相信靖安侯有不臣之心,再加上靖安侯的惨死,大靖王朝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动荡不安,诸王瞧得契机,皆有异动。 就在此时,左相姜瑜在靖安侯府搜出了靖安侯与东骞王密谋造反的书信,昭告全城后以雷霆之势斩杀帝氏宗族三十族人和数百旁支,一夜间帝北城血流成河,人心惶惶之时帝北城守将季川率留守的两万守军向嘉宁帝投诚,并帮左相迅速控制了帝北城。 帝北城的消息传至天下时已经太晚,帝氏一族灭绝已成定局,更何况,同一日,远赴北部的帝家八万大军遇上北秦铁骑,被坑杀于青南山下,此时,整个王朝都沉默下来。 这八万大军的覆灭意味着…自此以后,大靖王朝最尊最贵者唯有皇家。 史书功过,向来胜者王侯败者寇,有谁敢触帝王之怒,累得满门受祸。 此后长达数年,凡曾经与帝家交好的臣子都被流放或诛杀,嘉宁帝手段铁血,以至于上至朝野,下至民间,都不敢再提曾禅让天下显赫大靖的帝氏一族。 而这场谋反里,天下百姓也确定了一事,就是当年夺下北方在大靖王朝地位不下于太祖的帝氏前家主帝盛天早已亡故,否则,以她的脾性,绝不会看着帝氏一族自此断绝。 帝氏孤女帝梓元,太祖曾昭告天下的太子妃,从那时起,便成了整个大靖皇室的禁忌,被圈禁于泰山国寺,整个帝家,除了一个还未被撤去的太子妃虚位,便什么都不剩了。 如此,一晃便是十年。 龚老尚书睁开眼,感觉握在手心的圣旨隐隐炙手。 梓元,两字皆是元后之意。 上承于天,斯得重任。 也只有极少数老臣隐隐猜出了当年这道遗旨中真正留下的话,太祖不是由太子的择定去选择太子妃,而是…因为帝家幼女才选定了下任帝王。 那意味着只要帝梓元还在,她就是大靖下任帝王唯一的名正言顺的中宫之主。 太祖当初是何等看重帝家女儿,才会赐下此名,在她身上留下郑重至此毫不逊于立帝的遗旨,以至于让整个大靖王朝在太祖远逝、帝家倾颓十数年后对东宫太子妃位始终悬空的荒唐事保持了沉默。 算了,帝家已经颓败,感慨再多也是枉然,那帝梓元如今在陛下心中恐还不如安乐寨一介女土匪重要。 龚尚书看了一眼天色,将圣旨奉入盒中,急匆匆入皇城面呈嘉宁帝去了。hf(); 第3章 十日后,安乐寨归顺朝廷之事传至天下时,礼部侍郎范文朝带着嘉宁帝的圣旨和满怀诚意的赏赐浩浩荡荡朝安乐寨而来。 安乐寨两面环重山,地势险峻,背面靠海之处乃三万水军练兵之地,唯一可进的是一条羊肠小径,待临近正门时才有百米的平原之地,若非如此奇特的地形,这个贼窝子也不会在朝廷一年数次的围剿下稳如泰山,安存至今。 朝廷封赏的队伍还未入得安乐寨地境,便远远可见手握长刀身披盔甲的士兵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凶神恶煞的匪气迎面而来。列阵的兵士看见朝廷的军队既未阻拦,也未迎接,只是冰冷的目送他们走进安乐寨范围,远送的目光犹如逡巡将入狼窝的羔羊。 礼部侍郎范文朝乃货真价实的柔弱文人一枚,以科举入仕,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倒拿得上手,平日里哪见过这等阵仗,腿一软把那个女土匪暗自腹诽了数遍。 若非她求东宫太子妃位不成,遣一武将前来招降足矣,那还需要他这个礼部侍郎亲自前来抚慰! 跟随前来的赵副将观得不妥,怕这个花里胡哨的侍郎坏了大事,小声交待:“范大人,任安乐性子刚强,你等会可别把她那个火爆性子点燃了,若是招降之事不成,陛下天威难测,我们可就遭殃了!” 想起身后连绵数里的赏赐,范文朝心底一凛,忙点头:“赵将军放心,本官必不会和个女人计较。” 见范侍郎不以为然,赵副将眨眨眼,闷不作声退到一边。晋南这块地方,若是祟南将营统帅季老将军是土皇帝,那任安乐就是地头蛇,强龙尚且不敢压,区区一个绣花枕头又顶得上什么用。 临近百米之处,若隐若现的安乐寨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观得眼前之景,范文朝猛拉缰绳,脸色泛白,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为何安乐寨归降会让执掌祟南的统帅季川重视到这个地步,嘉宁帝赐下的赏赐更是价值连城。 眼前巍峨雄伟囊括百里的鬼东西哪是一个小小的山寨,这该死的分明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才对! 高约数丈的城墙,冷峭坚硬的长戟,威武粗犷的士兵,城头顶端悬挂的木牌匾上凌厉厚重的‘安乐寨’三字更是摄人冷冽。 安乐寨深藏大靖东南山脉,三十年发展壮大,水师横扫南海,想不到竟已有了如此可怖的实力,不必等到将来,现在这座城池就足以成为大靖的心腹大患。 幸好…如今的寨主是一介女子,幸好…她看上了大靖的太子。 范文朝全然忘记了数日前在朝堂上他对区区一女土匪肖想东宫太子妃位的鄙夷,他抹抹额上沁出的冷汗,心底突生任重道远的使命感来,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个安乐寨主请进帝都,若是毁了陛下招降的大事,恐怕范氏一族仕途尽矣! 忐忑提马再近几步,范文朝骤然被眼前红彤彤的城池惊得一怔,整座城池满挂红绸,喜气扬天,遣将士上前报信之际,他转头朝赵谨疑惑的看了一眼,赵谨摇头,显然也不知晓安乐寨在弄些什么名堂。 两人正纳闷之际,巍峨的城门被缓缓打开,震耳的轰鸣声骤响,曜日之下,一行数骑踩着鼓声自城中飞快奔来。 喧嚣而起的尘土几近将众人淹没,范文朝被呛得抓住缰绳连退几步,眯眼瞧去,见一紫衣女子居于首位,心底打了个突,顾不得漫天灰尘,忙凝神朝那人瞧去,好歹也是当着满朝文武求娶他大靖太子爷的英勇人物,怎么也得瞅仔细了才是。 马上女子着紫色布衣短装,眉高眼宽,短发束起,模样甚是粗犷爽利,待眼落在那略显宽厚的背上冰冷锋利的大刀上时,范侍郎心底一怵,咽了咽口水,这和他心底想的女土匪倒是一模一样。 可怜的太子爷啊…… 心底的哀嚎还未停歇,一行人已停在了军队前方,为首的女子眉一扬,大笑道:“赵将军,寨里的弟兄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你盼来了,如何,你家太子打算什么时候迎娶我们大当家的?” 这女子平时显是习惯了喊话,一句问下来如雷声一般震耳,范侍郎心里直念着‘粗鲁啊粗鲁’,突然回过神愕然问:“你不是任小…?”话到一半脸色有些难看,语气也硬了起来:“阁下难道并非任寨主?” 荒唐,陛下圣旨钦赐,前来迎接的居然不是任安乐! 紫衣女子朝范侍郎望来:“赵将军,这位大人是…?” 赵副将打了个哈哈,忙介绍:“这是陛下遣来的钦差,宣读招安圣旨的礼部侍郎范大人。”说完朝范侍郎递了个眼色:“范大人,这位是大寨主的左膀右臂,苑书姑娘。” 范侍郎略一拱手,哼了声,这么个女土匪居然取了个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的好名字。 “别老是姑娘姑娘的叫,听着别扭,叫我一声二当家就行了。”苑书眉一横,豪爽道。 “二当家。”赵副将有些尴尬,忙转移话题:“任寨主呢,陛下已颁下圣旨,让她出来领旨吧。” “赵将军,我们当家的怕朝廷送来的迎亲之礼太过丰厚,寨子里拿不出好东西来还礼,前几日带着兄弟们出海搜寻宝物去了!”苑书挠头搓手,爽朗的面上泛出些许不好意思的神情来:“赵将军,咱们这些粗人知道太子殿下娇生惯养,享福惯了,你放心,大当家的素来好脾气,将来成亲了,定会好好待太子殿下。” 望着五大三粗的苑书娇憨喜庆的脸,两人突然明白安乐寨一城大红从何而来,这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女土匪根本就不知道东宫太子妃代表的意义,还以为自己和太子的婚事板上钉钉了。 “苑书二当家。”范侍郎皱着眉不伦不类喊了一声,朝苑书背后泛着银光的大刀看了一眼,压住心底的胆寒,一板一眼开口:“陛下有言,太子妃位关系国祚,如今实在难以定论,既然任寨主不愿入东宫为侧妃,陛下亦不勉强,定会补偿任寨主。” 范侍郎极聪明的用了侧妃位份来抬举任安乐,此时给他个胆子,也不敢把老尚书在堂上欲将东宫孺人一位赐予任安乐的话说出来。 “哦?拒绝了?” 范侍郎几乎是睁大眼盯着对面那个凶神恶煞的女土匪说出这句话,见她漫不经心朝背后的大刀摸去,眼瞳狠狠一缩。 “那也无妨,陛下想必封我们大当家做官了吧,以我们当家的才情模样,入主东宫是迟早的事。”苑书哈哈一笑,随意在大刀上弹了弹,发出清越的声响,朝范侍郎抱拳道:“范大人,我们当家的远出未归,陛下赐下圣旨天恩浩荡,我们这些蛮人怠慢不得,不如由我来接旨,来人,摆桌焚香!” 说完不待范文朝回答,朝后一挥手,立时便由几人抬着一方木桌出现在两方人马之间,苑书和安乐寨的人从马上跃下,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朝有些晃神的范文朝和赵谨笑眯眯道:“两位大人,宣旨吧。” 完全被苑书蛮横态度牵着鼻子走的两人对看一眼,暗中交换了眼色,算了,和这个土匪头子计较礼仪实在是笑话,只要任安乐愿意进京,甘心交出三万水军,其他的忍让一二也算不得大事。 范文朝轻咳一声,取出圣旨,高声宣读起来。 内城阁楼顶端,隐隐绰绰爬满墙壁的蔓藤下,一女子斜躺在沁凉的墨石椅上,两腿交叉横卧,脸上盖了本折子戏书,细小的呼噜声从书下浅浅传来。 微风拂过,戏本被吹落在地,灼热的日头懒懒扫在这人身上,想是骨头懒惯了,女子动也未动,只管酣睡。 良久,外间喧闹鼓声渐停,嘈杂声打破静谧,好梦正酣的女子眉头微皱,循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闭眼拾起地上的戏本猛地朝廊边扔去。 “哎哟!”苑书装模作样做惊呼状,猛拍小心肝:“大当家的,我顶着大逆不道的罪过替您老人家接了圣旨?您就不能下手轻点!再说您这力拨千钧的力可别使在自家人身上,京城的太子爷还在等着您呢!” 苑书一口一个‘您’说得极顺溜,明明还是刚才对着范文朝的憨厚面容,眼底却袭上了完全不一样的灵动狡黠之色。 “没出息,想在安乐寨的地头里颁圣旨就得按我的规矩来,这些个文邹邹的书生最是磨蹭,我懒得应付他们。” 石椅上的女子骤然起身,轻挑的翘起二郎腿,抬手拖着下巴:“苑书,皇帝老头送什么好东西来了?” 说这话的人着一身利落的藏青长袍,挽袖对翻,下摆利落开合,光是看这装扮,便知其是不拘小节之人。再往上瞧去,眉目懒散,眼底隐带痞气,偏生面容却肃凛含威,颇有大家之像,这般气质放在一介女子身上本该奇怪,可面前之人身经百战,又执掌安乐寨多年,养成这样倒也不稀奇。 “五万两金子,十万两白银,五斗南海珍珠,三株千年人参……”苑书拿出嘉宁帝赐下的圣旨,打开喜滋滋朗读起来,眉梢一脸得色。 任安乐眯着眼,手不轻不重敲在石桌上,直到苑书念完最后一份赏赐,才一撇嘴叹了口气:“本当家这个后悔啊…怎么不早几年瞧上那个水嫩白皮的太子爷,蹉跎了岁月不说,这些个宝物更是兜兜转转了半个天下才落到我手里来。” 苑书瞅着自个悲伤春秋的大当家,嘴角抽了抽,好半响才道:“当家的,您今年也才十八,这年岁正好,真的。不过当家的您不去迎圣旨,就不怕入京了老皇帝给咱们使绊子?” 任安乐抬头,哼了一声:“接旨?老皇帝以为我远居南海就不知道朝廷给我弄了个什么孺人的位份,我为什么要低声下气去接圣旨,天底下上哪去找本当家这么家底殷实的媳妇,那些个权贵世家嫁闺女能给他送三万水军、一座城池?” 任安乐越说声音越大,等出完了一口气,她才抖着二郎腿,慢悠悠眯着眼道:“好在本当家的还当了个副将,等将来攒够了军功再入皇城和他好好说说,我看上他儿子是他们皇家修来的福分,错失我可是大靖的损失。” 未必是福吧,那个太子估计觉着祸从天降了还差不多! 苑书看着自家小姐直叹气,当年老当家在世时一心想替小姐找个好夫君,晋南地界上挑了个遍也没人能入了小姐的眼,哪知如今却偏生对大靖的太子上了心,安乐寨在晋南能呼风唤雨,可是入了帝都就难说了。 念及此,苑书觉着皇家中人实非良配,准备再做最后一次努力,殷切相劝:“小姐,你真的要把安乐寨送给朝廷当聘礼?” 在她眼里,自家小姐英武盖世,王朝的太子爷嫁过来才是正理。 “我在降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安乐寨上下无需安抚,我进京不假,但寨子里其他人自然是要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讨生活的。” 三万水军她可以交出,但是安乐寨这座城池不可能轻易交给朝廷,嘉宁帝就是听出了招降书里的深意,才会将她招入帝都领虚职,而不是放入祟南将营让她在军中坐大,这次赐下的封赏明为天恩浩荡,其实不过是为了安抚于她罢了。 任安乐十四岁执掌一城,历经百战,是个天生的将才不假,可若说她是个不会为自己打算的实诚人,倒也是个笑话。 “皇帝能同意?” “放心,三万水军自会让他安心,为了晋南地界的安稳,他必将我们奉若上宾。” “大当家的,咱们可是土匪,人家天潢贵胄会把我们放在眼里?”苑书有些不信,皇家尊贵惯了,瞧不来他们这些土匪倒是极有可能。 “苑书,你不懂。”任安乐抬眼阁楼下热闹喧天的城池看去,瞳中有着分明的透彻和笃定:“老头子死前说过,皇帝对晋南这块地方执着得很,只要能让他在天下人眼中招降安乐寨,我们后半生自然无忧。” 否则,也不会……安乐寨壮大到这个地步,北方中原也极少有百姓知道,这藏于南海的安乐寨远不止是一个土匪窝,而是一座无坚不摧的城池。 见苑书点头,任安乐迅速把这事搁置一旁,问道:“朝廷的人安置好了,怎么跟他们说的?” “当家的放心,我说了您明日才回,后日启程去京城,那个范侍郎一听我们愿意入京,高兴得不得了,一直夸我深明大义,说…”苑书眯着眼,摸摸下巴有些神往:“说会替我留意留意京城的好儿郎。” 见苑书这幅模样,任安乐怒从心生:“瞧瞧你这模样,京城那些病秧子有什么好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当家的,那京城的太子不也是这样的!”苑书愤慨打断任安乐的话,直泼冷水。 “那自然不一样。”任安乐淡淡开口,眉微扬,话语格外郑重深沉。 任安乐这模样实在太认真,苑书怔在原处,见任安乐缓缓起身,走到护栏边,半响后,回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即便他是个不中用的,也是所有不中用的里面最尊贵的那个!谁说我要娶他这个人了,我任安乐的聘礼是一座城池,他的嫁妆可是整个大靖!” “大当家的,送你六个字,任重道远,珍重。” 苑书瞧了半响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任安乐,合拢下巴,翻个白眼转身便走。 任安乐嘴角微勾,眼底浮起淡淡的波动和兴致。 太子韩烨,冠绝天下出尘睿智的大靖储君,但愿…你所负的盛名对得起这奔波的万里。hf(); 第4章 是夜,东宫后园石亭。 东宫属臣赵岩站在亭外,垂首立着,亭子里落子声清晰入耳,他眉心一动,抬眼朝里望去。 亭中端坐的人着一身月白常服,四爪蛟龙隐于袖边,此时正双手互弈,眉宇肃冷,只是淡淡坐着,身上便有着异于寻常贵胄的尊耀华贵。 韩烨六岁被立为大靖太子,自小品性淡雅睿智,气质超群,无论几位王爷如何效仿努力,都无法分薄他在民间百姓心中的景仰,十八岁时隐藏身份随西北大军远征北秦,大获全胜后更是在百姓朝臣中的声望达至顶峰。 即便是嘉宁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朝中大臣亦能模糊的感觉到,这个铁血帝王对这个唯一的嫡子的看重。 否则也不会允许东宫设下各阶属臣,这些属臣虽说在朝堂中品级不高,尚还年轻稚嫩,却毫无疑问是大靖未来的柱石。 而他作为齐南侯幼子,更是自小被嘉宁帝选为太子伴读,如今任职东宫,早已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 “子敬,安乐寨诸事如何了?”伴着最后一粒棋子落下,韩烨的声音淡淡传来。 “殿下。”赵岩回神,上前一步行礼回道:“今日宫中有消息说安乐寨主已接下圣旨,不日便会启程入京。殿下可是有吩咐?” 边塞女土匪堂而皇之的在金銮殿上求娶一国储君,肖想的还是太子妃位,虽说嘉宁帝未应允,可也让太子殿下丢尽了脸面,半月来这件事在帝都被传得绘声绘色,再加上沐王府中人的煽风点火,那远在万里之外的安乐寨主还未入京,就已成了文人士子、世家小姐翘首以盼的人物。 “吩咐下去,任安乐入京,不去理会便是,不可随意欺辱。” 赵岩一愣,忙道:“殿下,那厮女子如此蛮横霸道,视东宫和殿下威仪如无物,怎可轻易放过……” 话到一半,赵岩声色一滞,有些忐忑,太子虽儒雅近人,却也不喜下臣置喙他的命令。 “东宫威仪?子敬,安乐寨和朝廷作对了几十年,连大靖的国威都从未放在眼里,何况是孤这个东宫太子。” 风起,天色微凉,韩烨起身,守在一旁的婢女立时拿来披肩恭谨的系在他肩上。 “殿下…”听见此话,赵岩嘴巴张了张,面色有些赫然。 “再说…以三万水师求娶,这般手笔也不算小了,本太子算不上丢脸。”韩烨声音淡淡,面容沉静,眼底却分明有着戏觑的意味。 “殿下…” 向来以辩才闻名帝都的‘松竹公子’此时除了巴巴的望着自家太子爷,啥话都说不出来,总不能来一句‘殿下所言甚是’! 爷,您好歹也是一国储君,那个女土匪是在求娶啊求娶,不是求嫁啊! “况且安乐寨的底细即便别人不知,你也应当清楚那并不只是个小山寨,任安乐这个人能让父皇重视,也不算俗物。子敬,任何时候小瞧对手都非明智之举。” 许是赵岩眼底的神情过于悲愤,韩烨终于施恩般的绕过了这个话题。 “对手?”韩烨前面的话还让赵岩直点头,但听到后面,赵岩就垂下了眼,声音呐呐:“殿下,说是对手也…” 好歹人家大姑娘不辞万里使人进京传话倾慕于您,把家底搬空了往您身边凑,说是对手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再说,殿下贵为一国太子,一介女土匪谈何为之对手? “怎么,觉得抬举了她?子敬,敢在大靖朝堂上放言入主东宫太子妃位,这样的人,论大胆豪气,天下间孤见过的…她是第二个。” 不知想到了什么,韩烨目光微凝,微暗的夜色下,隐隐可瞧见他瞳中的神往追忆。 似是韩烨的神色太过笃定认真,赵岩压下心底的讶异,忍不住问:“殿下,另一位是…” “当年的帝家家主,帝盛天。” 赵岩骤然抬头,却看见韩烨已走下石阶,朝东宫深处行去,步履之间,竟有微凉的单薄萧索。 传言当年帝家家主极喜爱忠王嫡子,曾为其启蒙之师,难道竟是真的不成? “子敬,京城传闻不必理会,更无需打压。” 听见此话,赵岩眼底露出复杂之色,他自小陪在太子身边,几乎是立时间便明白了他话里的深意。 这对天下间至尊至贵的父子,偏生对一件事同样执着。 天子对帝氏一族讳莫如深,可太子最看重的…却偏偏是帝家唯一的孤女。 任安乐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不假,可也正因为如此,东宫太子妃空悬的事实也毫无掩饰的被摊开在了天下百姓和朝堂重臣面前。 历来嫡庶犹如天壑,一国储君无正妻嫡子,对整个大靖而言都是荒谬难堪之事。 以此契机将天下言官的舆论送入皇宫,或许殿下不但不厌烦任安乐,反而……会感谢她。 赵岩望着小径深处隐隐消失的身影,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帝北城已有十来年没这么热闹了。 安乐寨招降在晋南这块地界上是件大事,为显皇威,范文朝早几日便遣人快马加鞭将消息传至天听,处得最近的帝北城百姓自然最早得到消息。 安乐寨的女寨主入京城做官可是个稀罕事,再说大靖王朝的女子也不是谁都敢求娶一国太子的,这才几日时间,任安乐便成了茶馆戏台上说道的常宾。 不少百姓都想好好瞧瞧晋南的这位女英豪,是以这一日才清早便把入帝都的必经之城帝北城官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奈何朝廷仪仗队守卫甚严,连那个一向胡天海地惯了的任安乐也装起了娇弱,躲在马车里死活不让人瞅,众人遗憾之余,只得顶着烈日百无聊奈的踱回了家。 “小姐,您总算下了个明智的决定,姑娘家就应该坐在马车里享清福,成天骑着马挥舞大刀哪里像个大家闺秀?”苑书端端正正坐在马车里朝一旁讨好的道。 坐于一旁的青衣小姑娘约摸十八岁,名唤苑琴,照顾任安乐日常起居,比起任安乐,她似乎更能拿捏住性子火爆的苑书。 此时她手边摆了盅龙泉青瓷茶壶,两手轻动直到淡淡的茶香满溢在马车里,她嘴角才露出浅浅的酒窝。 这姑娘幼时为山贼追赶误入安乐寨,被任安乐收留,性子淡静如水,熟知史家经典,早慧聪颖,两年前就已成了安乐寨的军师。 启程伊始苑琴交代所有人不可再按寨子里的称呼来唤任安乐,未免入京后贻笑大方,她素来清冷安静惯了,苑书被她唬得一愣一愣,转头便乖乖的唤起任安乐‘小姐’来。 “安乐寨距京城万里之遥,我是吃饱了撑得慌要去骑马?”任安乐剐了苑书一眼,一副太爷样靠在软枕上:“去,待会下车再给本当家的买几本戏词回来,还是咱们晋南的百姓有眼光…听听,安乐寨主雄威盖世,以一己之力迎战八方…取敌方将领项上人头于千里之外…” 任安乐一字一句指着戏本上的词念得张狂,苑书眉头倒挂,刚欲说些靠谱话劝诫自个当家极度膨胀的自信,马车的速度突然快了起来。 三人对望一眼有些奇怪,帝北城人流汹涌,怎的突然… 苑书稍提布帘,望向不远处眉角一顿,神情有些明了,见任安乐望着她,只轻声道:“小姐,前面不远处是帝府和帝氏宗祠。” 生在晋南这个地方,没有人会不知道帝家,即便是占山为王霸道嚣张的安乐寨众人。 十年前帝家满门被诛后,嘉宁帝并未毁了帝家祖宅和帝氏宗祠,只派了一队侍卫守在此处,帝家倾颓后这两处十来年无人问津,如今早已斑驳颓旧,不复当年鼎盛,只不过数百年历史沉淀下来的积威仍在,是以过了这些年,晋南百姓始终对此地保有敬畏尊崇之心。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苑琴放下手中杯盏,青瓷落在小几上敲出清冽的撞击声,她抬眼朝布帘外望去,神情悠远:“可惜了帝家偌大的百年家业,若论忘恩负义,当今陛下倒是个中翘楚。” 苑书眨眨眼,听着苑琴的感叹有些迷糊,望着帝家祖宅好一会才放下布帘,突觉马车里安静异常,甫一转头朝任安乐望去,见她不知何时已阖眼浅浅睡去,眉宇间深沉淡漠,手中的戏本落在膝旁,再也没有拾起。 半月后,朝廷仪仗队临近京城。 瞧着不远处屹立的城门,在前头一辆马车里的范侍郎舒了口气,一日前他便遣侍卫先行回京禀告,宫里也有了回信,犹疑片刻,他吩咐队伍暂停,摸着两撇小胡子,掀开布帘朝一旁的侍卫摆手道:“唤任将军前来,本官有事相告。” 侍卫正欲领命而去,范文朝却一把唤住,神情有些踌躇:“算了,还是本官亲自跑一趟吧。” 能在朝堂上混到二品大员这个地位,范文朝怎么说都是个明白人,先不论安乐寨真正的实力和嘉宁帝隐晦不明的态度,数日奔波里他倒是见过任安乐两次。 不知道该怎么说,范文朝却在见到任安乐的一瞬间明白这个女子为何敢在大靖朝堂上说出那番惊天动地的话来。 这个女土匪通身的大咧粗痞是不假,但执掌一城及几万兵马数年的锐气便足以让他将所有品头论足的话全碾碎了吞进肚子里,任安乐和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位京城贵女完全不同,他甚至生不出比较的心思来。 这倒不是说任安乐生得超凡脱俗,惊为天人,只不过有谁会拿征战沙场的一军将领和深闺小姐放在一起谈论,说出来只会让人笑话不是。 思索间已行到了安乐寨诸人的马车前,想是知道临近京城,马车布帘早早便被撩了起来,任安乐盘腿坐在车架旁,看着踱来的范侍郎笑得真诚坦荡:“范大人,陛下可是有了御旨?” 范侍郎眉毛一跳,也没计较任安乐这个‘下官’的不敬,朝马车里望了望道:“陛下体恤任将军一路舟车劳顿,在城西赐了座宅子,让将军休息几日,三日后,陛下会和诸位大臣在上书阁接见将军。” 安乐寨归降对大靖而言是件大事,但任安乐终归是个女子,这些日子光是对任安乐的接见安置就已惹得言官在朝堂上争论不休,陛下选在上书阁接见她想必也是为了妥当起见。 “陛下体恤下臣,本当家…呃…下官在家休息几日再入宫拜见。”任安乐话到一半感觉到苑琴盯着书的眼微不可见的一瞥,顺溜的步上了苑书的后尘。 “怎么不见苑书姑娘?”范侍郎对满身煞气、成日背着把大刀的苑书记忆极为深刻,奇怪道。 “寨子里的叔伯不放心,遣了个仆人来,苑书去接了,大人不必记挂。” 任安乐随口答,托着下巴,眼珠子转了半响,看着不太自在的范侍郎问:“不知太子殿下平时可忙,喜欢些什么玩意,这几日我好让人备着,等见过陛下再到东宫拜访拜访。” 范侍郎神色一僵,见谈到陛下时还云淡风轻的任安乐眼底似有若无的火苗,下意识生出大靖朝臣该有的警惕来:“将军说笑了,太子殿下平时政务繁忙,极少有闲暇之时,再言殿下少时便聪慧绝顶,才情俱佳,哪里如那些纨绔子弟一般玩物丧志。将军若有时间不如多和京城贵女相约,也好尽快熟悉京城的环境。” 太子韩烨素得朝臣敬重,怎可真的让乡野女土匪白白染指,还是让她离太子远些好。 范侍郎这话说得倒不含蓄,就差直言道公侯之家的贵女尚不敢高攀他大靖太子,遑论于安乐寨一介莽妇! 聚精会神观书的苑琴心下一叹,坐得稳如泰山,嘴角勾起了戏觑的弧度。 “是吗?”任安乐沉黑的眼瞳眨了眨,盯着范侍郎半响未言,直让这个朝廷二品大员额头沁出冷汗来才一拂挽袖长笑道:“想不到太子殿下如此优秀,远超民间百姓所言,本将军的眼光着实不差,想来这些聘礼是入不了殿下的眼了。” 任安乐朝马车后延绵数里装满金银的箱子看了一眼,轻飘飘道:“看来除非入阁拜相军功擎天,否则任某也不敢再言入主东宫,范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范侍郎目瞪口呆的看着突然神情焕发的任安乐,脸涨成了猪肝色:“将军此言,此言……” “安乐将谨记大人良言,倾全力为之,他日下官与太子殿下大喜之日,定当请范大人为座上宾,以谢今日启示之情。” 伴着任安乐这句满是诚意、极为笃定认真的话,范侍郎终于一口气没喘上来,两眼一抹黑朝一旁的侍卫倒去。 太子殿下,下官万死之罪啊! 懒得管马车外的景况,任安乐放下布帘惬意的朝软枕上躺去,却见苑琴恭恭敬敬的将一杯沏好的茶端到她面前,神色认真:“小姐,往日是我和苑书有眼不识泰山,日后我们若有得罪,还望小姐您高抬贵口,放我们一条活路。” 马车里一时落针可闻,任安乐眨巴着眼愣了半响才明白自己好不容易在敌方拿下一城,却还是败给了自家的丫头。 兵荒马乱间,没有人注意到……这支远行千里的队伍已经正式迈过了大靖帝都的城墙。hf(); 第5章 嘉宁帝赐下的宅子位于青云街,周围住着的尽是官宦世家、朝廷勋贵。与乐好八卦流言的百姓不同,任安乐一行搬进这个宅子后周遭的新邻居极是安静,无一家主动前来拜访,即便是将他们招入京城的礼部侍郎范文朝。 苑琴替任安乐换好入宫的袍服,转头见苑书蹲在墙角掰手指,叹口气道:“苑书,马车准备好了?” 苑书愁眉苦脸,显是没将心思放在即将入宫的大事上,只心心念念昨日送出去的十来箱金银,一脸肉疼:“苑琴,那些大臣收了咱们的银子,按咱们道上的规矩,这可是买路钱,结果他们连大门都没让咱进,这个亏吃大了!” 苑琴在苑书头上一弹,满是嫌弃:“难怪小姐说你没出息,这些东西是皇帝赏的,我们不过借花献佛,咱们初入京城,他们肯收东西已是不错了。皇帝待咱们小姐的态度不明,他们此时是不会和我们结交的。” 苑书眨眼,把心疼肝疼的神情拾起来,朝门口一指嘀咕道:“这个大块头怎么安置?小姐把他留在晋南原本是想守着寨子的!” 守在门口的黝黑青年约有丈高,着一身布衣,面容憨厚,一双眼极是黑沉晶亮,身后背着一根铁棍,见苑书朝他看来,当即憨憨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苑琴摆手:“既然钟叔不放心,就守在这里好了,京城水深,有长青在也好。” 说话间,任安乐已从屏风后走出,一身藏青长袍,长发挽起,利落飒爽。 显是在里面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任安乐一拂袖摆对着闷闷不乐的苑书嗤笑道:“苑书,我掌管安乐寨数年,你可曾见我吃过亏?” 苑书摇头,无论是抢地盘还是打劫商队,她家寨主次次身先士卒,鞠躬尽瘁,那架势恨不得剥掉对方三层皮来。 “如今他们观望帝心不让你们进门,他日要入我任府休想用几箱金银了事。时间到了,入宫,长青守住门户。” 任安乐说完,大踏一步,朝任府外走去。 苑书得了任安乐的保证,眼一弯拉着苑琴跟在任安乐屁、股后头奔得极是欢快。 马车行过安静的青云街,朝宫中慢悠悠晃去。 时近正午,上书房。 嘉宁帝端坐上首,瞧着下面蹬鼻子对眼的两位丞相,颇为头疼。 右相魏谏是两朝元老,乃名震大靖的大儒,清流一派多为其座下子弟,桃李满天下,先帝在时亦对他极为倚重,如今贵为太子之师。 左相姜瑜十几年前只是忠王府一介幕僚,嘉宁帝即位后他飞黄腾达,一步步达至大靖朝堂首位,十年前帝家覆灭后深得帝心。 如今的大靖朝堂两人泾渭分明,互为制衡,是嘉宁帝乐见的局面,只是近日任安乐入京,两派各执一词,小打小闹逐渐上升为左右相之间的党派之争,嘉宁帝被闹得头疼,今日接见任安乐便把两尊大佛一起稍带上。 “魏相,任安乐一介女子,又来自偏远之地,粗蛮鲁莽,岂可和我辈一般登堂入朝?再言副将位虽不高,却也能执掌几万军马,将来她以招降之功请赴边疆,安乐寨以往劣迹斑斑,他日若得了军心,必成我大靖心腹之患!不如另赐一虚职,在京城供养着便是。” 左相姜瑜官腔打得有板有眼,只是若非赐予任安乐的副将之位原本是要给他姜氏族人的话,这话会更有威信力一些。 “姜相此言差矣,任安乐即已招降,必会忠于大靖,陛下当初已赐下官位,若现今食言,不让其入朝,天子威信何在?何况任安乐乃有名的将才,他日未必不能成我大靖柱石!” 右相魏谏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声若洪钟,听这声音,明显是高寿样! “右相言重了,区区女子,谈何柱石!” “即是区区女子,左相又何必危言耸听!” “她乃叛贼,劣根难断,痞性难驯!” “给我大靖送来三万水师,怎可再称其为叛贼!” 上书房的声音着实不小,被内侍领进回廊的任安乐眉一挑,嘴角便带了一抹意味不明的深意。 “行了!”嘉宁帝重咳一声,肃目望向下首:“两相素来德高望重,为一降将争论不休,成何体统!” 两人对视一眼,停止争吵,帝王的面子重于天,他们再大胆也不敢给皇帝甩脸色。 魏谏端着茶杯,见对面坐着的姜瑜扔过来的目光云淡风轻,几十年嫌隙顿生心底,他到底比不上姜瑜善弄权术,这些年吃的暗亏不少。 遂魏老丞相眼珠子一转,朝上首恭声道:“陛下。” 姜瑜暗哼一声,这个老顽固还在妄想,他难道能把任安乐吹成朵花不成? 呃,左相倒是忘了,十八的姑娘一枝花,撇去身份和各种传言不说,任安乐本人倒是极符合这个标准的。 “右相有何话想说?” “当初任安乐招降时求的是东宫太子妃位,如今若是任改其职位,以她的脾性,若是在朝堂上重提此事,如何是好……” 左相神色一顿,低下头暗骂,这块茅坑里的老石头,为了和他作对居然将这件事提到陛下面前来,真是胆子比天大! 果不其然,听见此话,嘉宁帝眼微眯,看着右相神色晦暗不明。 “太子妃位关系重大,岂可轻易定下,任安乐待会便到,两相不如见过她再议如何安置。” 正在此时,堂外传来觐见之声。 “陛下,任将军求见。” 嘉宁帝刚欲宣见,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外面的侍卫见奔来之人是慈安殿大总管张福,一时不敢拦任他跪在了外面。 “陛下,陛下,不好了!”尖细的声音响彻在上书房内外。 看到此景,任安乐挑眉,脚一顿立在了原地。 嘉宁帝眉一沉,怒喝:“给朕滚进来,好好说!” 张福连滚带爬跑进来,平时倨傲的脸上满是惶恐:“陛下,太后晕倒了,奴才召了御医入宫……” ‘咚’一声响,嘉宁帝神色骤变,手中的瓷杯敲在案桌上:“狗奴才,怎么不早点说!” 说完立然起身朝外走,行了几步记起任安乐还侯在书房外,匆匆朝慌忙起身的两相吩咐:“朕去看看太后,任安乐既然来了,你们便替朕见见,其他事容后再议。” “是,陛下。”两人肃声答,看着嘉宁帝消失的方向对视一眼,重新坐在椅子上。 魏谏暗叹一声,太后年事已高,近年常有晕厥,陛下极孝顺太后,任安乐来得不是时候,若是入了陛下的眼,左相所谋必不会顺利。 任安乐立于上书房外的回廊上,听得里面惶恐的禀告和嘉宁帝的吩咐,抬首只来得及看到一道匆匆消失的明黄身影。 她神情静默,瞳色有些悠远。 一旁的内侍走近请她入上书房,她舒了口气,松开不知何时微握的双手,嘴角噙笑,朝大靖王朝权利最集中的枢纽缓缓走去。 平稳的脚步声临近,上书房里端坐的两位老大人眼皮一跳,不约而同抬首。 这一望,合起来逾百岁的两人皆是一声暗赞,即便是脸色不虞的左相端着茶的手亦是一顿。 该怎么说,此女气度平生仅见,温煦大气,若非眉间一抹痞气,恐怕还真担得起大靖储君的青睐。 雄踞晋南的安乐寨主果然不凡,难怪敢求娶大靖太子,若她真心助太子,东宫之位只怕会更加稳固。 右相乃太子之师,看任安乐的眼神越发柔和,左相面色微凝,端在手上的茶杯放在案桌上,发出清冽的声音。 “任安乐见过两位相爷。”任安乐抱拳行礼,完全武将作风。 两人咳嗽一声,皆有些不自然,朝廷几十年没有女子入朝为官,此时受任安乐的礼倒有些别扭,但两人皆非常人,是以极快调好心态朝任安乐看去。 “任将军无需多礼,请坐。”魏谏一摸胡子,笑道:“老夫久闻任将军名冠晋南,今日得见知传闻虚矣,实乃闻名不如见面,将军是一颗蒙尘珠啊,如今归我大靖,陛下知人善用,必让将军威名更胜往昔。” 听见右相过于夸大的赞赏,左相眉毛一抖,暗嗤一声,他敢摸着良心指天对地,见到任安乐之前,这个老头子连想都没有这么想过。 不过,任安乐…确实值得让人意外。 “右相过奖,任安乐一介粗人,担不起老丞相夸赞,只是年岁渐大,晋南弹丸之地难觅夫婿,听闻北土有佳儿,故才前来一探。” 任安乐眼微眯,露出爽朗的笑意。 两位丞相被任安乐过于直白露骨的话弄得一愣,静默片刻,右相朗声大笑:“将军倒是个爽直的性子,日后有空不如到老夫府上坐坐。” 这一笑,眼底倒有几分真的欣赏。 见两人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左相重重咳嗽一声,朝任安乐道:“任将军,老夫有几句话,还望将军能听一听。” 他们两人乃当朝宰辅,本不必和任安乐如此说话,但嘉宁帝显然对任安乐甚为在意,更何况收入祟南大营的三万水师一日未被季川收服,他们便一日不可将任安乐当成寻常朝臣一般对待。 “哦,左相请直言。”任安乐淡笑,朝一脸和气的左相看去。 “如今边疆无战事,将军任副将之职实乃大材小用,京城贵勋侯门众多,才德兼备的贵女更是不少,将军到底年华正韶,不如另寻一舒坦职位,多和世家女子来往,以将军才情,想必不过多久便能名满京城,届时老夫做媒,为将军觅一佳婿,也可解将军之憾。” 不愧是权弄天下的大靖宰辅姜瑜,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尽显长辈慈爱。 宰辅为媒,世家子弟为婿,若是大靖任何一位女子,听到此话恐怕都会感激涕零。 只可惜…她是任安乐啊! “姜相此话何意?”任安乐脸色微沉,目光灼灼看向左相姜瑜,凌厉的军匪之气破土而出。 倏尔一变的气势模糊间竟与两位权握大靖朝堂数十年的宰辅不相上下,右相眼一垂,嘴角有了笑意,端着茶一小口一小口品起来。 左相微怔,任安乐的反应和他所想实在大相径庭,还未来得及反应,任安乐已满是怒意的开口。 “安乐早已有言,归降大靖求的是东宫太子妃位,即便陛下不允,安乐也从未想过另嫁他人,左相欲为安乐重觅夫婿,是觉得安乐乃见异思迁之人,还是认为大靖王朝有比太子殿下更适合的夫婿?” 大堂一片静默,魏谏垂着头,不去看义正言辞的任安乐,极艰难的把一口茶吞下肚子,才抑制住仰天长笑的冲动。 他敢断言,即便是君临天下的嘉宁帝,也没有让姜瑜如此丢脸过! 无论如何回答,姜瑜都无法自圆其说,若是鄙夷任安乐品性,作为一朝宰辅便失了气度,至于任安乐问的第二句……往深了说,亦可算得诛心之言! 只一句话就让善辩的姜相爷哑口无言,仁义的假面具被毫不留情的撕开。 不管有意无意,任安乐此人,智勇兼备,大善。 左相面色冷沉,他屹立朝堂数十载,还从未有人敢对他说出这般质问之言。 好一个任安乐! 他凝视任安乐半响,微眯眼沉声道:“任将军言重了,老夫不过好心一助,未弄清将军心意才有此误会,实在不该。” “即是误会,解开了便好,安乐乡野中人,刚才得罪相爷了。” 左相抿着嘴笑里藏刀,任安乐亦不遑多让,刀光剑影了无声息。 “不过姜相有一言倒是不错,如今无战事,安乐占着副将之职确实有所浪费……” 听得此言,左相低沉的面色总算有些许和缓,在他看来,任安乐这是在为刚才之事求和。 右相眉微皱,不赞同的看向任安乐,任安乐本就是将才,若是在京都任闲职,迟早会被磨灭斗志。 “任将军的意思是……” “安乐自小在安乐寨长大,沾染了一身匪气,想学学大靖朝臣的处事之法,大理寺管帝都事,不如将安乐调入大理寺任少卿一职,左相看可好?”任安乐笑道,神色诚恳。 左相着实有些意外,大靖立国不过几十载,不少元勋世家长居京城,两代帝王施重恩,贵族子弟在京城横行是常事。大理寺掌管帝都之事,虽有些权限,却是个不讨好的衙门,大理寺卿裴沾若非处事圆滑,左右逢迎,也不会安然至今。 更何况少卿只是大理寺卿的副职,位份只是四品,怎么看任安乐的性子都不像能长居裴沾之下。 不过如此也好,任安乐若是入了大理寺,迟早会惹出祸事来,左相思付间已做了决定:“任将军既然自愿入大理寺,老夫必会为将军在陛下面前进言。” 任安乐含笑朝左相道谢,既然商讨有了决定,三人寒暄几句便出了上书房,左相行在前,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右相故意落后几步,见任安乐神态自然,低声劝道:“任将军,老夫观你并非人云亦云的性子,何必为了文官之言折了羽翼,埋没在京城?” 良将自当入沙场,即便马革裹尸,也是命定的归宿。任职大理寺,着实可惜,魏谏性子耿直古板,却是真的爱才。 任安乐停下脚步,朝满脸叹然的老丞相看去,笑了起来,眼底熠熠生辉,黑沉的瞳色透彻分明。 “魏相,你既相信安乐能在疆场展翅,为何不信我亦能在朝堂翱翔?天下间男子可为之事,女子同样可以。” 魏谏怔在原地,看着面前女子半响默然。 任安乐淡笑,朝魏谏行了一礼慢行而去。 洒脱的身影在逆光下映射出模糊的熟悉感,这般肆意的性子和一往无前的豪情,自十六年前太祖崩逝,帝家家主帝盛天消失后便再也不曾见过。 或许从见到任安乐开始便未把她当成寻常女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任安乐走过御花园,见苑书和苑琴守在园子门口,领着她们朝宫外行去。 三人无论衣着做派都和寻常女子大相径庭,不一会便引得数位宫娥议论偷看。 御花园假山凉亭内,一华裙少女闻得声响,垂眼朝下看去,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极凌厉洒脱的背影和藏青长袍,好奇道:“碧灵,何人入宫了?” 守在一旁的宫女替少女端上茶点:“公主,听说是那个边疆女寨主任安乐入宫了。” 闲坐凉亭的少女是如今最得宠的公主,和九皇子一母同胞,受尽帝宠,兼左相是其外祖,一向眼高于顶。 “哦?那她肯定见过父皇了,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居然敢说要嫁给太子哥哥!”少女笑言,眼底俱是戏觑轻慢之意。 碧灵附和几句,顺着韶华之言逗得她喜笑颜开。 户部尚书之女杜亭芳和韶华公主私交甚笃,倾慕太子之事人尽皆知,公主自然不会喜欢妄言求娶太子殿下的任安乐。 临近傍晚,上书房。 从慈安殿赶回的嘉宁帝看到一直等候的左相,神情颇为意外。 “陛下,太后可安好?”左相恭声问,神色担忧。 “无事了,太后只是中了暑气。”嘉宁帝摆手:“左相留到此时,可是和右相商量出了任安乐的安置之法?” 左相点头:“陛下,任安乐自请入大理寺任少卿一职,臣和右相都觉得很是妥当。” “哦?大理寺少卿?”嘉宁帝淡淡朝左相一瞥:“既然是她自请的,便依她所奏。” 左相轻舒一口气,他候到此时便是为了让这件事成定局,免得任安乐后悔。 “左相,晋南之地对任安乐传言颇多,以你今日所见,任安乐此人,如何?”嘉宁帝问得漫不经心,黑沉的眼却带着几分玩味。 上书房发生的事早已一字不落传进他耳里,他倒是从未想过区区一个十八岁的边疆女子也能逼得他的丞相无话可应。 左相半响无言,在嘉宁帝满是兴味的神色里,突然记起那女子满是煞气的凌厉眼神,只躬身轻轻答了一句,极是笃定认真。 “陛下,任安乐…决不能为我大靖之将。”hf(); 第6章 佛渡苍生,众生平等。 这两句佛偈曾为苦于战火的云夏百姓送来希望和安宁。 云夏崇尚佛道已达极致,数千年来历代王朝兴衰更迭,唯有永宁寺屹立北方泰山,国寺地位无可动摇。 这一代主持净玄大师德高望重,佛法高深,二十年前的云夏之乱中倾全寺之力相助太祖韩子安平定战乱,太祖感念其大德,封永宁寺为大靖国寺。 永宁寺后山,风景绝佳,数十年来却极少有人踏足。 大片枫林将一间庭院笼罩,此处与世隔绝,时值深秋,清净萧索。 枫林中,潜行的侍卫隐藏在庭院四周,不时惊起飞鸟横空,肃杀凛冽。 庭院内,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龙涎之香飘散在空气中,入眼可见书桌上淮东石墨边扔着一只金丝翡玉笔,御供的江南丝绸被随意摆在墙角,锦纹石棉地毯铺满整间书房。 若有人在此,瞧见此景定会惊讶万分,如此典雅奢贵,比之内宫帝姬,亦不遑多让。 “小姐。”一紫衣少女悄悄走进书房,带着笑意朝窗边女子走去:“殿下送东西过来了。” 话音刚落,立于窗边的素衣女子回转头,微皱的眉扬展,眼底俱是欢喜:“心雨,快拿给我。” 墨绿锦盒落在手上,还带着山外的凉意,她急忙打开,一本泛黄破旧的古书端端正正至于其中,素衣女子叹了口气,有些失望,但仍是极高兴的朝侍女摆手:“把箱子搬过来。” 心雨应了声,入内室抱出一个木箱放在女子面前。 女子打开木箱,蹲在地上,抚摸了古书好一会才宝贝的放进箱子,笑道:“他果然没忘记。” “小姐,殿下记挂着您,每三月必送礼物过来,这都多少年了,从来没有间断过。”心雨话语带笑,眼底带着一抹羡慕。 高贵如斯、冠绝天下的大靖太子的钟情,谁能不艳羡? 素衣女子虽未应答,眉梢间却洗尽了刚才的颓散。 箱中数十个墨绿盒子被摆放得整整齐齐,无论是送礼的人,还是收礼的人,看得出来都极为用心。 素衣女子眼角的喜悦还未及至眼底,甫一抬首,不经意间瞥见满室华贵,瞳中神采黯淡下去。 自十年前被关进泰山,虽帝王赏赐从未间断,奢华若比公主又如何? 她永远都走不出这间庭院,见不到心心念念之人,韶华之岁受尽孤寂圈禁之苦,又有谁晓? 天下尽知,泰山永宁寺十年前只圈禁了一人,那便是帝家孤女帝梓元。 瞧见素衣女子皱眉,心雨心中一叹,劝道:“小姐,您放心,殿下必不会让小姐在山中苦等,等陛下想通,定会让您回京的。” “但愿吧。”素衣女子苦笑摇头,抱着木箱朝内室走去。 谋逆之家的罪女,即便当初再高贵又如何,十年前她被送进泰山的时候,早已不抱希望。 可是…脚步缓缓停住,女子垂首,凝视手中木盒,眼底的黯淡逐渐化为坚毅。 若有一日能为他之妻,纵使倾尽所有,也在所不惜。 大靖秋狩乃皇室惯例,每年都会在西郊涪陵山举行,届时皇室宗亲子弟尽出,世家子弟高门贵女同游,自十年前起,嘉宁帝便将秋狩统筹之权交予太子,不再亲自前往,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任安乐闲在家中无聊到差点和树上小鸟结为好友时,混迹帝都的苑书终于带回了这个好消息。 是以秋狩这一日,苑书见到一清早换上骑装吆喝着赶赴涪陵山的自家山大王,死活拽住那双已经踏上马车的墨纹流云长靴鬼哭狼嚎:“小姐,那可是太子殿下代天举行的秋狩,咱们没有受到邀请啊!您前几日才得罪了左相,他会给咱们穿小鞋啊!您都不知道京城言官武将怎么说您……武将说您骨头软,有将军不做要去大理寺做个出气小官,言官说您乡野粗妇也敢管帝都刑狱…他们都巴望着看您的笑话啊…小的风里来火里去好不容易在晋南保了条囫囵命,您别几下就给折腾没了呀!” 任安乐低头,看着忒没出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苑书,板着脸朝门口杵着的黑脸汉子瞧去。 长青面不改色走过来,一把抓起苑书的后领,提小鸡一般举到任安乐面前。 苑书止住哭声,愣愣看着任安乐。 苑琴趁着空隙钻进马车,端着本棋谱坐得舒舒服服,磕着瓜仁看戏。 任安乐横了仍抓住马靴的苑书一眼,苑书手一抖忙松开,狗腿的替任安乐拂干净靴上的灰尘。 任安乐眼底露出孺子可教的神色,随即面色一转,痛心疾首朝苑书看去:“蛮牛,让你在京城摸了半月的水,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大靖秋狩四品以上朝臣家属皆可参加,根本无需邀请,自十年前皇帝交给太子统驭后老臣更是去得极少,大多是年轻的将领及世家子弟。至于京城里的传言……” 任安乐轻哼一声:“本将军窝在府里他们晓得个屁,我亲自前去,他们才会知道本将军才华盖世,非常人能及,流言自然不攻而破。” 任安乐说完,直接抬脚把目瞪口呆的苑书踢到马车外沿,吩咐她驾车朝涪陵山扬长而去。 马车内,苑琴放下棋谱,朝斜腿横卧的任安乐道:“小姐,京城传言如此不堪,恐怕是有人推波助澜。” “左右不过是左相咽不下一口气罢了,老人家气量小,苑琴,咱们是年轻人,自当多担待点,别失了气度,让人家笑话。” 任安乐打了个哈欠,朝苑琴摆摆手,满不在乎。 苑琴忍住笑,半响后才脆声回了声‘是’。 涪陵山脚千米平原之地,便是皇家秋狩之处,临半山腰一望,便可瞧见草地上华丽帷帐遍布,左边一众士子谈诗论词,右边则是各府贵女相聚谈笑,居中大帐乃明黄色,明显是执天子令的太子韩烨休于其中。 风高气爽,着实是打猎郊游的好日子,韶华公主素喜宴会,早几日便起了出游的兴头,怕出席的女眷少,便提前透出了风声,是以这一日,大半个帝都贵女都盛装出席,生怕拂了这位得宠公主的脸面。 此时,一众贵女齐聚韶华公主的锦帐内谈笑,大帐仅用一雪白纱帐遮住,灿若朝阳的少女轻笑浅眸的风景堪堪折了对面一城士子的风流。 “杜姐姐,你来得晚了些,若是早上半个时辰,便能见到太子殿下了。”刑部齐尚书家的月笙小姐瞧着端坐在韶华公主旁的杜亭芳,略带稚气的圆脸故意一皱,眉眼弯成一条线,露出揶揄又遗憾的笑意来。 她在贵女中年岁最小,性子娇憨,平时便是个讨喜的,这话一出,众人循着她的目光皆掩嘴娇笑。 被注视的女子着浅黄百褶长裙,面容端庄,举止文静,听见众女的笑声,脸庞嫣红。 京城里倾慕太子殿下的贵女不少,却极少有人能如杜亭芳一般坚持,她幼时便有才名,十五岁及屏后上门求娶之人不计凡数,却在三年前的秋狩上对太子一见倾心,杜家家世不低,杜大人坳不过幼女,想着自家女儿入选东宫良娣的资格还是有的,便婉拒了不少世家子弟的求娶,等着三年一次的皇家大选。 “你这丫头,别笑亭芳了,再过半年皇家大选,不如本宫替你挑个好夫婿,免得你眼光甚高,愁白了齐老大人的头发。”韶华见杜亭芳脸色绯红,打趣着插过了话题。 齐月笙连忙摆手,嘟囔道:“公主殿下,我可不干,还是让爹爹愁白头发去吧。” 众女见齐月笙被捉弄,抿嘴轻笑,银铃一般的笑声传出锦帐,惹得对面的世家子弟不时观望。 “也不知道那任安乐究竟是何般女子,竟然敢在朝堂上口出狂言,公主殿下,听说前几日任安乐入了宫,您可曾见到?”安远侯府的小姐顺着公主的意,不动声色将焦点引到如今帝都风传最广的人身上。 半月来,晋南女土匪的传言比比皆是,陛下将其调入大理寺的圣旨还未下,任安乐身上到底背着三品武将官衔,她们不便邀请她参加帝都贵女宴会,只得向韶华公主打听。 此话一出,大半贵女伸长脖子朝公主看去,韶华见众女翘首以盼的好奇模样,笑道:“还能如何,最多不过就是个姑娘模样,难道上惯了疆场还会变成大丈夫不成!” 这便是觉得任安乐粗鲁成性,上不了台面了。 锦帐里的小姐何等聪明,一句揶揄话便明白任安乐没入了这位当朝得宠公主的眼,俱都不再谈及到她。 帐内贵女谈笑之际,一匹快马自围场远处奔来,凌厉气势掀起漫天尘土,骏马长鸣声引起两边大帐中人的注意,俱都抬眼朝来人看去。 马上少年约摸十四五岁,眉目俊逸,身着浅白骑装,遥遥而来,仿有端华之貌,惹得锦帐内一众年岁小的贵女翘目而视,面带羞意。 他身后跟着十几匹骏马,马上青年大多垂头丧气。 “温朔公子回来了,今日的头筹想必又是他。”齐月笙伸长脖子朝外望,清脆的声音一顺溜蹦了出来。 “那是当然,自三年前开始,年轻一辈世家子弟的骑术便没有人能越过温朔公子去。”附和的声音此起彼伏,话语赞赏。 “温朔很不错,皇兄极少看重人,倒是真的疼他。”韶华瞧了一眼已奔到大帐中间正欲下马的少年,颇有些感慨。 众人一听,倒是极赞同韶华公主的话,温朔公子在大靖帝都的鹊起的确是个无法逾越的传奇。 不为其他,只因其乃太子亲自教养,是大靖唯一一个在东宫长大的属臣。 八年前太子出宫游玩,遇北秦刺客劫杀下落不明,嘉宁帝闻讯震怒,封锁京师下令搜城,三日后禁卫在一乞丐窝寻到重伤昏迷的太子和守着他的孤寡幼童,未敢私自处理,是以将幼童一起带回等候嘉宁帝发落。 太子醒后听闻此事,请旨将幼童带回东宫抚养,嘉宁帝应允,自此,这幼童便留在了东宫,太子感念其恩,延请右相为其开蒙,并亲赐名温朔。 传言乃温仁冠雅,朔朗星辰之意。 太子对其看重,由此可见一斑。 三年前温朔随太子参加秋狩,惊艳绝伦的才情让京城士子嗟叹不如,骑术之高更是折了一众青年将领的风头,十二岁的少年横空出世,短短半月便成了帝都新贵翘楚,更是惹得世家贵女争相结交。 至于他默默无名的家世……此时还有谁会介意呢?大靖太子的救命恩人,未来天子的股肱之臣,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看得出来,只要东宫地位稳固,温朔未来的前途,远超大靖任何一位世家子弟。 只是听说…太子极为看重温朔公子,曾有言会为其亲择正妻,如今温朔公子尚还年少,便无人敢轻易提起此事。 观望间,温朔已下马入了高台大帐,顿时,一众少女脸上都露出遗憾的神色来,其中以齐月笙为最。 “瞧你们的模样,再过一刻便是清算猎物之时,皇兄和温朔自会出来,本宫将纱帐拉开,让你们瞧个够便是。”韶华见众人神情,笑言保证。 云夏自来女子地位颇高,民风不受拘束,再言对面皆是世家子弟,将纱帐拉开倒也无伤大雅。 一众贵女闻言虽娇羞,眼底也带了期盼之意,锦帐内不一会便重归笑语。 只是,无人得见,数百米外,一辆马车毫不客气的正以不速之客的姿态朝此处慢悠悠晃来。 诸位,作为边疆山大王初入京城的投名状,还请自求多福!hf(); 第7章 明黄大帐内,气氛远不如外间活络,伺候的下人屏息垂首,心底小鼓直敲,直到看见一身骑服的少年大步跨进帐中时,才松了口气。 仿是未瞧见上首之人眉间的不耐,少年接过侍女递来的布巾擦干额间热汗,叫道:“殿下,这次秋狩又是我拔了头筹,刚才我一箭双雕让那些纨绔看呆了眼!咱们先前可是说好了的,十五灯会那日可别把我禁在东宫温习功课。” 坊间传言温雅淡漠的温朔公子,在太子面前倒是十足的少年心性,一回来便献宝求功起来。 似是被温朔声音中的张扬所感,韩烨放下手中奏折,抬首朝面前风华正盛的少年一瞥,眼沉得愈加厉害。 连着刚刚出去的安远侯府世子,今日已经有三家王侯子弟来打听这臭小子求娶的条件,他堂堂大靖储君,何时沦落成了三教九流的媒婆之类! 韩烨不知,他谈此变色便是坊间传闻温朔甚难高攀的真正原因。 “你如今越发放肆了,一月后便是科举,不留在东宫听老师教诲,成日里就想着往外跑,孤听说坊间有人坐庄赌你连三甲都入不了,若真是如此,到时我看你拿什么脸面出东宫!” “殿下,您怎可长他人志气,我是您亲自教出来的,您即便不信我,也该信您自己才是。” 温朔笑言,满是少年朝气,意气风发。 韩烨观他这幅模样,神色微缓,嘴角上扬懒得理他的小殷勤。 养出来的孩子成长得如此卓然兰华,世上最欣慰之人,非他莫属。 虽有帝师启蒙,可温朔能达至如今的名声,却全凭他自己的努力。 这孩子七岁启蒙,八岁便能通晓四书五经,九岁熟知史家典籍,论天资之慧,温朔乃他平生仅见。 “好了,午宴快开始了,出去吧。” 外间鼓声渐响,世家子弟策马回奔的声音临近,韩烨朝温朔摆手,抬步朝外走去。 他和温朔一出现,原本就热络的宴会更加喧闹起来。 涪陵山脚醒目的明黄大帐近在眼前,苑书驾着马车停在围场入口处,见外围站着一溜排侍卫,找了个最像头的朗声道:“小哥,我家小姐来得迟,劳烦你带个路。” 东宫禁卫军副统领萧贺早就瞧见了这辆来得格外迟的马车,看这驾车女子一脸豪爽样和他套近乎,压下心底古怪之意,拱手:“请问是哪家小姐,怎来得如此迟?” 还未等到外头女子答话,里面已传出了一个轻柔的声音:“我家大人姓任,现为三品副将,初次参加秋狩不熟知地形才会迟到,还请副统领安排侍卫领路。” 姓任?三品副将?萧贺眨眼,微愣一下才道:“原是任将军到了,肖某不知,多有得罪。” 说完便吩咐身旁侍卫领着任安乐的马车进去,并未多言一句,仍是握剑警戒四野。 马车自旁道而入,在侍卫的带领下朝年轻朝官世家子弟中间空置的一帐缓缓行去。 “小姐,我看这位太子殿下您还是放弃吧。”苑琴略带遗憾的声音在马车内响起,挥着马鞭的苑书耳朵一竖,聚精会神开始偷听。 “哦?为何?” “您当着满朝文武落了太子的脸面,刚才东宫侍卫却甚为恭谨,应该是太子的授意,咱们这位太子殿下的气度…恐怕比民间传诵得还要好些,他连您会出席秋狩的可能也考虑到了,甚至提前在朝臣这一边替您备了大帐,想必是将您当做臣子看待,完全将您千里求娶的拳拳之心弃若敝屣。您说,如此高难度又不配合的媳妇,不放弃,能成吗?” 马车内一阵诡异的静默,随即张狂的笑声陡然爆发,苑书只能听到自家小姐笑得快岔气的声音:“苑琴,你若有本事在韩烨面前说这句话,本当家保证你想要的棋谱古籍哪怕是藏在皇宫禁院,我也全给你抢回来!” 苑书琢磨着两人的对话,想着那位太子殿下听到这句话的表情,一乐,噗嗤一声大笑起来。 这辆马车自进围场起便落在了众人眼底,本来围场喧闹,若是不动声色进帐倒也不易发觉,只是驾车的是一女子,来的显然是位小姐,侍卫居然把马车往年轻朝官那边领,就着实有些奇怪了,再加上马车外毫无预兆响起的诡异笑声,更是惹人注意。 是以当这辆马车在围场中人注视下以一种极随意的姿态停在左边居中的空置大帐前时,所有人都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众人诡异的沉默下来,热切的眼神几乎能穿过帏布将马车钻出个洞来。 谁说世家子弟大家闺秀没有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只是还没遇到可以令得他们如此这般的人罢了。 可是马车里面的人是谁啊? 当着满朝文武求娶太子的安乐寨主,能令小儿啼哭的叛贼土匪,敢对着大靖宰辅质问的乡野莽妇……任一样名头落在谁身上都够那人在地府里打个回转,世间占三者还活得活蹦乱跳的,恐怕只有马车中的女子,任安乐是也。 高台上的韩烨听得消息,眉一挑朝大帐中间的马车看去,只瞧得一个深色身影坦然的大踏步走进大帐,时间短暂到他只来得及瞥见那道极凌厉的侧影。 “任安乐此人,值得相交,殿下若有机会不如一见。” 几日前下朝时,他那个向来眼高于顶的老师曾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 或许,他还真该见上一见。 走得也太快了,哪有女子行走如泼墨流水,如此洒脱不羁的? 在场众人心底腹诽一句,望着从马车中走出两三步便跨进大帐只瞧得个背影的任安乐,俱都咬牙切齿。 任安乐虽是朝官,却也是女子,对面贵女不便过来相见,左右才俊也不好入帐拜会,一层薄薄的纱帐硬生生阻了满场打探的目光。 众人正心焦之时,对面锦帐中的纱帐被徐徐掀开,韶华公主贵气逼人端坐上首,一帐贵女花团锦簇,言笑晏晏。 如此之景观之令人赏心悦目,众人还来不及感慨,一绿衣宫娥已自锦帐内走出,径直朝这边而来。 众人瞧得分明,行来的宫娥乃韶华公主贴身侍婢碧灵,循着她的步伐,众人的眼重新落回了任安乐的大帐上。 太子帝姬高坐,任安乐却安若泰山,确实不太像话。 高台上,韩烨眉微皱,正欲挥手阻止,温朔扯了扯他的袖子。 “殿下,既是敢求娶您的女子,不如让我看看她会如何应对。” 韩烨一顿,收回手,眼底卷起淡淡笑意:“也好。” 碧灵行至大帐前,行宫礼,声音客气而疏离。 “任小姐,我家公主久闻贵名,深憾未能得见小姐一面,还请小姐移帐一聚。” “哦?公主相邀……” 帐内女子声音还未完,碧灵又是一礼,清脆的声音响彻在围场之内。 “小姐是初次觐见,不知可准备了拜会公主的见礼?” 韶华公主乃天子掌珠,荣宠无人可及,按惯例,初次觐见公主准备礼物乃常理,只是在这个场面便有些苛求了。 无论如何,任安乐毕竟是朝廷三品命官。 “任小姐匆匆而来,公主体谅小姐初入京城,不谙皇家规矩,若是未备倒也无碍。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小姐可任选其一,只要得了众家小姐的青睐,小姐便可入锦帐得见公主。” 碧灵一席话说完,俏生生站在大帐前。 帐内,任安乐拖着下巴,隔着薄薄白纱望向对面的锦帐,黑沉的瞳色看不清情绪。 苑琴面色如常,却不知何时起坐直了身子,眉微微肃了起来。她身边立着的苑书因为气愤紧握双手,眼底凌厉的煞气一扫而出。 这个皇家公主,好话歹话她一人说尽,当真以为她安乐寨可欺不成。 众人看着眼前僵持的一幕面面相觑。 谁人不知晋南安乐寨主长于草莽,蛮荒之地又岂能生出才艺德馨的大家小姐? 帝都贵女皆仰慕贤名远扬的太子殿下,任安乐犯了众怒,有此一劫,恐难逃折辱之过。若她在太子殿下面前丢尽颜面,怕是再也不会提及入主东宫太子妃位的荒唐话! 大帐中半响无声,高台上的温朔挪开眼,端起清酒抿了一口,失望的神色显而易见,唯有韩烨面色如常,嘴角微微勾起。 “苑书,启帐。” 女子低沉的声音在大帐内陡然响起,传至众人耳里,竟有铿锵之感。 众人来了精神,盯着大帐连眼都不眨。 一双手自大帐中伸出,将纱帐掀开,刚才驾车的少女笔直立于大帐前,眉目冷冽,比起禁卫军环绕的锦帐和太子所处的高台,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纱帐被打开,里面一室光景便呈现在众人眼前。 一着绛红襦裙的少女正在沏茶,面容娴静,阳光穿透纱帐印在她额间有种淡谧静美的典雅,若论气质,毫不逊于锦帐中端坐的世家贵女。 众人的目光循着她端着茶杯的手,落在了帐中另外一人身上,甫一抬眼,皆而怔住。 大帐中,身着玄衣骑装的女子神情安泰,眼微垂,长发微挽落于颈间,只懒散坐着,却有着寻常女子难见的巍然大气。 端这幅气度,长于晋南的安乐寨主任安乐,便不负她响彻边塞的赫赫声名。 高台上韩烨眼底飞快划过一抹讶然,随之沉寂。他身旁的温朔眨眨眼,端着茶杯的手一顿。 锦帐内韶华公主唇轻抿,心底生出后悔之意来。 端坐的世家小姐面面相觑,着实被惊得不轻,她们哪里想得到,闻名天下的女土匪任安乐竟生出了这般气度来,幸而面容尚还普通,否则…众女偷偷朝高台上的太子殿下和温朔公子看了一眼,松了口气。 此时,仍站在大帐前的碧灵最是难熬,她小心瞥了一眼身旁满是煞气的苑书,完全不复刚才的傲然,额间沁出薄薄冷汗来,但仍是大着胆子催促:“任小姐…” “公主既已下诏,何敢不从。不过,安乐不善诗画,苑琴,你去吧。” 吩咐声骤响,打断了碧灵的话,沏茶的少女颔首起身:“是,小姐。” 苑琴慢步行出大帐,朝一旁聚集谈论诗赋的士子走去。 一旁的世家子弟此时方才清醒,看见苑琴到来,争先恐后将位置让出。 任安乐乃将才,不善诗词歌赋也合情理,只不过…她身边区区一侍女便能让帝都才俊贵女认可不成? 沉默之间,待众人回过神来时,苑琴已垂首立于案桌之前,她手中长毫泼墨挥洒,勾勒之景跃然纸上。 “奇怪,小姑娘用笔竟有我鲁派之象。”一旁有人轻咦,眼落在苑琴所画之上,细看片刻,终是忍不住赞:“下笔飘逸,笔锋自然,小小年纪有如此功底,着实不凡。” 说这话的人乃广阳候家的世子赵铭,他自小拜在沧州鲁迹大师名下,十五岁成名,一副画作千金难求,有他此言,今日之后苑琴才名必可远扬帝都。 随着苑琴下笔渐快,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在士子中传来。 画卷之上,涪陵山脚千里之景在苑琴笔下灵气逼人,浑然一体,确有大家之像。 ‘叮’一声细响,苑琴收笔,将长毫置于墨砚上,朝赵铭行礼:“幼时有幸拜读鲁大师画帖,甚为叹服,今日得世子谬赞,苑琴愧不敢当。” “哪里,苑琴姑娘天资聪颖,若勤加练习,日后画技必不在我之下。”赵铭连忙还礼,真心称赞。 苑琴含笑颔首,拾好画卷走回大帐,无视碧灵伸过来接画的手,径直将画放在了任安乐桌前。 锦帐中端坐的韶华公主面色微沉,捧起手边瓷杯眼微微眯起。 众人等着任安乐将画呈给韶华公主,好将今日闹剧结束。 哪知她却将画卷好,陡然起身,缓步朝外而来,龙行阔步,气势摄人。 “公主殿下,刚才任某话还未完,虽公主召见,任安乐却难遵公主之令。” 她行至大帐外,话是对韶华所言,眼却落在了高台上韩烨身上。 “放肆,公主殿下召见,你竟敢……”碧灵尖声呵斥。 “有何不敢?”任安乐垂眼,一派坦荡,凛声而论:“大靖朝官上忠天子,下卫储君,任安乐倒是不知,大靖自何时起,公主竟也有了钳制朝廷命官的权力,也不知公主身边区区一侍女便能将三品大员视若掌中之物任意玩弄!” “你,你…居然妄言公主。”任安乐滔天的气势之下,碧灵哆哆嗦嗦才堪把一句话说完。 “公主又如何?后宫不得干政,乃大靖铁律,太子殿下,安乐所言可对?” 任安乐陡然抬首,对着高台之上的韩烨,目光灼灼。 一片死寂,众人望向围场中间昂身而立、朗声质问的女子,除了叹然,还是叹然。 皇室尊贵如天,韶华公主跋扈倨傲众所周知,可整个帝都却无一人敢如任安乐一般叩问皇家。 万众瞩目之下,韩烨缓缓起身,眼底似有流光浮现。 老师之言果然不虚,任安乐此人,若非狂妄至极,便是聪明绝顶。 韶华若真担了她这一席话,即便有父皇庇佑,也失了大靖上下朝臣的心。 “任将军所言…未错,将军乃朝廷命官,忠天子之事,尽人臣本分足矣。韶华,向任将军道歉。” “皇兄!”韶华神色羞愤,对上韩烨沉下的眼,终是不情不愿朝任安乐的方向微抬手:“任将军,适才乃韶华的玩笑之话,望将军不要放在心上。” “太子殿下仁德,安乐自然会给殿下面子。”任安乐朝锦帐的方向满不在乎一摆手,仍直直盯着韩烨。 韶华脸色一变,望向任安乐的眼底羞愤难平。 众人观着任安乐瞧着太子殿下兴味盎然的眼神,心中哀叹:这个女土匪远赴万里,看来还真的只奔着太子殿下而来。 “太子殿下大公无私,愿听微臣之言,任安乐铭感五内,有一谢礼,还望殿下笑纳。” “哦?可是任将军手中之画?”韩烨挑眉。 “此算其一。” 任安乐将画卷插入腰间,合手长鸣,一匹骏马自围场之外奔来,任安乐一拂挽袖,飞跃骏马之上。 身手之利落,让一众士子纷纷叫好,连温朔亦抬眼盯着那道远去的身影。 “借弓箭一用。” 跃过士子之地,任安乐随意卷起一副弓箭,朝围场内大雁飞来的方向奔去。 众人眼前一花,回过神来时,任安乐已疾奔百米,正弓成满月,一箭射向天际。 咻然声响,大雁嘶鸣,箭身连雁落向地面。 众人起身惊呼,目瞪口呆。 居然一箭三雕,如此骑射之术,着实神乎其技。 任安乐伸手接住垂落大雁,握缰回转,从她御马而出,不过瞬息时间。 骏马疾奔,却并未在众人的叫好声中于围场入口处停下,竟直直朝中间大帐闯来。 侍卫骤惊,拦之不及,只能看着那一人一马离太子所站的御台越来越近。 围场内一片死寂。 “殿下。”温朔神色一变,就欲挡在太子身前。 “不必。”韩烨将他推开,朝聚拢而来的侍卫摆手,抬眼朝正前方看去。 烈日之下,玄衣女子气势如虹,眉间一抹傲气,恍能逆天。 烈马嘶鸣,千钧一发之际,他眯起眼,看着她紧握缰绳,停在他面前,与他同高。 半尺之远的距离,突兀而又温热的触感。 韩烨低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副画卷一起落在他掌间。 他抬首,便撞进了一双满是笑意的眼。 “晋南任安乐,见过太子殿下。”hf(); 第8章 “这次恩科乃为朝廷举贤,干系国祚,太子……” 上书房内,嘉宁帝翻看近日奏折,垂首吩咐,看着明显心不在焉的儿子,眼一眯,便带了一抹高深莫测之意。 “太子。” 韩烨回过神,触及嘉宁帝诡异的眼神,掩下失态的神色,回:“父皇说的是,儿臣会令五城兵马司加强京城戒备,免得宵小扰了科举。” 嘉宁帝轻叩案桌,漫不经心道:“太子的部署朕一向信得过,前几日秋狩,太子觉得各家子弟表现如何?” “各府子弟善骑射者众多,大靖人才济济。”韩烨慢声回禀,恭敬而温顺。 看着太子一本正经的脸,嘉宁帝眉毛一挑,终是把在心头磨了几日的话给扔了出来。 “听说那日世家女子齐聚,趣事横生,太子可有看得上眼的,半年后皇室大选,朕替你先留着。” 任安乐在秋狩上公然冲撞太子一事传得沸沸扬扬,若是一男子做出那日行径定是谋逆之罪,只是……任安乐一介女子,传来传去便带了些微的风流色彩来。 不仅脸长得似太祖,连招惹桃花的运道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这个儿子自小名声贤仁,从未有过半点行差就错,这次虽说招了朵烂桃花回来,但嘉宁帝却格外解气,真心有看热闹的意思。 皇帝话音落地,立在一旁的赵福明显看到太子殿下神色一顿,不由得朝笑得老谋深算的帝王看去,心底小鼓直敲。 “谢父皇关心,儿臣想以朝廷之事为重,其他事未作他想。”韩烨低头,不轻不重的推搪。 “哦,是吗?那朕怎么听说从东宫送到泰山的礼物十年来从未断过。”嘉宁帝端起茶杯一抿,声色渐渐不虞。 太子做这些事从未瞒过他,他便也没有捅破过这层纸。 韩烨抬首,目光清冷郑重:“父皇,她是儿臣将来的太子妃。儿臣待她,只愿如父皇当年待母后之重一般。” 嘉宁帝对已故的中宫慧德皇后敬重有加,乃天下尽知之事。 赵福瞧了一眼眉宇肃重的太子爷,有些感慨,自慧德皇后十二年前逝世后,殿下极少在陛下面前提到过生母。 嘉宁帝一愣,眼中略有波动,放下瓷杯,轻斥:“胡闹,她怎可和你母后相比。” 但到底面色和缓下来,揭过了此事。 “太子,朕听说任安乐在秋狩上惹出了不少事?左相昨日入宫,对此颇有微词,她倒是个人物,竟能搅得京城流言四起。” 见嘉宁帝面色微沉,鬼使神差的,韩烨破天荒解释了一句:“父皇不必听信谣言,任将军乃性情中人,许是行事不拘小节。” 嘉宁帝轻叩案桌的手猛的一顿,眯起了眼。 太子自小性情清冷,除了当年的帝梓元和八年前带入东宫教养的温朔,还从未在他面前替任何人求过情。 “是吗?朕今日已将她任大理寺少卿的圣旨颁了下去,太子,如你前几日所见,任安乐此人如何?” 嘉宁帝问得似乎有些漫不经心,韩烨抬首,忽而记起那日玄衣女子自马上朝他奔来的模样,眼底似有被灼烧之感,朝着嘉宁帝郑重道:“父皇,依儿臣所见,任安乐若为我大靖之将,乃朝廷之福。” 嘉宁帝倏尔抬眼,看了太子半响,才摆手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韩烨神色微怔,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太子远去的脚步声渐不可闻,嘉宁帝摩挲着拇指上扳指,眼底幽深一片。 “居然如此评价于她?看来今年的秋狩之宴朕未去还真是错过了不少事。” 左相日前之言犹在耳边,今日太子居然说出‘任安乐若为将,乃大靖之福’如此截然相反的话来。 区区一个任安乐,到底有什么本事能令得两人看重至此?嘉宁帝头一次对这个来自边疆的女土匪生出了好奇之意来。 赵福听着嘉宁帝的自言自语,垂下眼一声不吭。 何止是今年,自十年前帝家灭亡起嘉宁帝便不再出席皇室的秋狩之宴。 或者说,从十年前开始,嘉宁帝就再也没有迈出过帝都一步。 “赵福,这几年你可见过太子为人求情?” 晃神的赵福听见嘉宁帝突然问出的话,心底一抖,忙上前回:“不曾。” “说不准留着这个任安乐还真的有用。” 嘉宁帝若有所思,眉间露出一抹深意。 “陛下,韶华公主在外求见。”赵福听见外间动响,低声回禀。 “不见,让她回朝云殿好好思过,一个月不准出宫。传朕口谕给齐妃,让她好好管教公主,若日后韶华再如此嚣张跋扈,朕定不轻饶。” 嘉宁帝拂袖,面色微沉。 不管任安乐做的事有多出格,她有句话终归是对的。 公主干政,乃皇室大忌。 接到圣旨的第二日,安乐便穿着崭新的官袍入了大理寺报道。 近半月来任安乐在秋狩上喝问韶华公主之事传得人尽皆知,不少朝官深感这厮虽一介女子,却胆气十足,为大靖的朝官说了话,加之右相对其赞誉有加,便对新官上任的女土匪格外客气。 但也仅仅为客气,他们不比涉世未深的年轻子弟,任安乐身份敏感,左相对其颇为垢词也不是秘密,朝臣实在犯不上为了一个大理寺少卿夹在两相之间左右为难。 在大理寺当了一日的泥塑菩萨,傍晚,安乐哼着小调坐着马车回了任府。 苑书站在大门口守望,见马车出现,狗腿的跑上前替任安乐掀开布帘,露出一排牙齿笑:“小姐,您回来啦。” 任安乐斜眼瞥她,顺着苑书递上来的手走下马车入府:“今日府里如何了?” “一群贵族子弟来递请帖,都让我给打发了。”苑书得意邀功。 任安乐又细又长的眼眯成一条缝,笑道:“那是自然,当初这群书呆子一个个都懒得理会本当家,如今想见我,自然不能容易。” 苑书奇怪的瞅了一眼自家小姐:“小姐,今日送的帖子都是宴请苑琴的,还有酸腐书生上门求画,我瞧着不喜,让长青给打了出去。” 任安乐慢走的脚步一顿,停下身横竖左右打量了苑书半响,才堪堪吐出几个咬牙切齿的字:“榆木疙瘩。” 苑书被任安乐瞪得出了一身冷汗,怔怔的看着任安乐如风火轮一般闪走的身影,委屈的一撇嘴,小媳妇一般慢慢朝书房移去。 书房内,苑琴替任安乐换了一身玄衣常服,见她小心用布巾拂了一把脸,颇为无奈:“小姐,您这双手已有几日不曾沾水了。” 任安乐露出理所当然的神色,摆手:“那是自然,东宫戒备森严,下次要碰上这么个机会可是难得的很。” 任安乐一边嘀咕一边回忆那日的触感,摸着下巴寻思:“皇室中人果然娇惯得很,那手就跟小姑娘一样白嫩。” 苑琴眉一挑,实感丢脸,在任安乐满是怨念的眼神下替她洗净手,转移了话题:“小姐,今日头一次入大理寺,觉得如何?” 任安乐伸了个懒腰,大踏步朝软榻上一躺,丢了粒果仁在嘴里,嚼巴两下才道:“大理寺管京师刑狱,属官多是科举入仕的贫寒子弟,不足为虑,至于大理寺卿裴沾…圆滑世故,不是个好糊弄的主。今日他让本小姐在后堂整理了一整日卷宗,看样子和左相交情颇深。” 苑琴替任安乐沏了一杯清茶,笑问:“看小姐的神色,倒不像是受了委屈的,可是有了应对之法?” 任安乐打了个哈欠,瞳色有些深,往里瞧却看不出情绪:“就怕他们交情不深,属官多为清贵,乃右相一派,他却偏帮外戚左相,无事还好,若是触及两派底线,裴沾左右逢迎的为官之道便是他倾颓的根源。” 苑琴若有所思,抬首见任安乐一副困倦模样,想起苑书可怜兮兮的拜托,只得道:“小姐,今日是十五。” “十五如何了?” 任安乐软绵绵的声音响起。苑书突然从旮旯里蹦出来,虎躯一震回答:“小姐,我都打听好了,今日街上有灯会,很是热闹。” “出门做什么,还要耗车马,你若实在无聊,在院子里和长青过上几招便是。”任安乐闭着眼,将做土匪时练就的抠门之道贯彻到底。 苑书翻了个白眼,眼珠子一转,大声道:“听京城百姓说每月十五五皇子都会在长柳街举办诗会,说不定太子殿下也会出席哟。” 这句话忒有诱惑力,前几日才尝到了甜头的女土匪一个翻身从软榻上立起来,装模作样朝尚带余晖的天空看去。 “我也瞧着今日天色不错,长青,备马车,咱们出去遛遛。”说完朝苑书一挥手,迫不及待朝外走去。 身后两女面面相觑,叹口气跟在了任安乐身后。 每月十五的灯会在帝都成了习俗,圆月渐上,大街小巷上挤满百姓,因着五皇子每月举办的诗会,长柳街上的酒楼一早便聚满了进京科考的士子。 若是能在诗会上一鸣惊人,即便科举未能入三甲,也算是在帝都有了一席之地,更何况五殿下相邀出席之人皆非富即贵,若能攀得几个,飞黄腾达之日指日可待。 任安乐的马车缓缓驰行在熙攘的人群中,离长柳街还很有一段距离。 苑书百无聊奈掀开布帘,望向不远处轻咦一声:“小姐,你看……” 任安乐抬首望向窗外,循着苑书指的方向看过去,微一挑眉。 街道上立着个身着素青布衣的少年,他身上背着布包,逆着人流朝小巷深处里挤。 少年面如冠玉,竟是围场上站在韩烨身边的温朔。 安乐若有所思,朝马车角落里瞧了一眼,那里扔着一副弓箭,箭身上雕刻着一个端端正正的‘温’字,那是她秋狩那日在围场里顺来的。 “苑书,跟上前去。” 小姐竟舍得不先去长柳街?苑书挠头,掀开布帘朝驾车的长青吩咐了一声。 马车跟着少年,远离喧嚣的人群,行到了城西一处地界。 长青稳稳的将马车停下时,任安乐才循着微弱的灯光朝外望去。 这是一条脏乱的街道,斑驳腐蚀的石板,腐朽沉闷的空气,跪在地上乞讨的妇孺,少年抱着布包走在里面,亦步亦趋。 马车已经无法前进,苑书朝任安乐扔了个‘该怎么办’的眼神,任安乐在膝上弹了一下,一跃跳出了马车。 她确实很想知道,名震京城的温朔公子为什么会出现在乞丐窝。 少年沉默的前进,步履稳重。任安乐跟在他身后,玄色长袍泛着冷硬的光泽。 温朔停在一处小院前,借着昏暗的灯光,任安乐看见他扬起一抹笑容,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这笑容太过温煦,竟让女土匪一时有些失神。 直到小院中欢腾热闹的声音传来…… “温朔大哥,你来啦!”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而濡沫,任安乐抬脚,隔着半开的木门看着里面的光景。 温朔半蹲在地上,一群幼童将他团团围住,泛光的眼睛盯着温朔手里的布包。 温朔把布包解开,拿出里面的吃食,摆在幼童面前。从里屋走出个年长的妇人,虽衣衫普通,却甚为洁整。 “小朔。”妇人唤了一声,神情慈爱。 “钟姨。”温朔咧开嘴,摸了摸他身边小姑娘头上的小髻:“这些孩子近来可好?” “有你平时的接济,比以前好了很多。”钟姨感慨,随即板起了脸:“听说再过几日便是科举,你怎么不好生温习功课,还回这里来了?” “我来瞧瞧你们。”温朔起身,替妇人搬了个板凳,和妇人唠嗑起来。 “小朔,太子殿下如此看重你,你以后还是不要来这里了。”钟姨摸了摸温朔的额头,叹气:“你眼看着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若是别人知道你还和乞丐街有来往,不定传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任安乐挑眉,看来这里便是温朔入东宫前呆的地方,这妇人虽说位卑,却很是明理。 “钟姨,我每次都是偷偷的来,殿下不会知道的。”温朔摇头:“不来看看你们,我总是不安心。” 见妇人欲言又止,温朔笑道:“以前附庸殿下,不宜强出头。过几日科考,我定能中三甲,等我入了朝,会做个好官,绝不会再让百姓沦为乞丐,也不会再让这些孩子背井离乡,家破人亡。” 无论多太平的王朝总会有隐藏在盛世下的黑暗。譬如这些孤寡的幼童,街道上穷困的百姓,朝廷上昏暗的朝官。 温朔若未救过韩烨,一生命途亦只能止步于此。 朝廷贪官、民间恶霸又岂能轻易涤荡?任安乐轻笑,有些感慨,却在瞥见少年眼底的坚韧时微微一怔。 一往无前,干净透彻,偏生又绝顶聪明。 此间少年若长成,日后定当华冠帝都,权倾朝野。 心底这念头一出,任安乐眯起眼,瞳色微深,她似乎…对温朔太过在意了。 夜空的月满而明亮,抬首的任安乐忽而想起一事,转身大踏步朝街道外走去。 该死的,她居然把节会忘了个彻底,她的佳人啊……可别让帝都一群刁蛮小姐给糟蹋了。hf(); 第9章 圆月高挂,一个时辰后,任安乐巴巴望着人潮散去、灯火渐息的长柳街,顶着苑书哀怨的眼神,尴尬的咳嗽一声。 “听散去的百姓说太子今日并未出席诗会,倒也不是我们来迟了。” 苑书叹口气,蹲在马车角落里画圈圈,可怜得不得了。 任安乐素来是个实诚且豪爽的土匪头头,心一软,许下苑书下月节会陪她逛遍京城的诺言,几人皆大欢喜的驾车回府。 深夜空阔的京城一反节会时的热闹繁华,洗尽铅华的厚重沉淀感扑面而来。 轱辘辘作响的车轮在宁静的街道犹为清晰,突然一阵马蹄声直直朝这边而来。 任安乐睁眼,神色略微玩味,对着哈欠连天的苑书勾勾手指:“看来本当家天生福泽运厚,或许今晚倒是没有白出来一遭。” 话音刚落,马车骤停,长青的声音沉稳响起。 “前方何人拦车?” “我家主人请任将军过府一会。”来人礼貌而客气,话语中却未带恭谨。 “小姐?”长青掀开布帘,低声询问。 外间数匹骏马上的男子皆着藏青布衣,身负长剑,眉目肃冷,观之骁勇令人生畏。 任安乐嘴角微扬,落在膝上的手轻叩:“即是贵人邀约,安乐却之不恭。” 说完一拂袖摆,布帘应声落下。 听到任安乐随意至极的应答,马上领头之人眼底浮过一抹诧异,一挥手,领着长青的马车朝街道深处而去。 马车内,苑书挠头:“小姐,您熟人啊…?” 苑琴在她额上敲了一下:“呆子,京城入夜便有宵禁,你觉得帝都里有几人有胆子敢在深夜遣护卫在大街上公然拦人!” 苑书揉揉额头,恍然大悟,明白过来后一脸坏色的朝任安乐挤眉弄眼。 任安乐懒得朝理她,眼一闭开始养神。 “请将军下车。” 马车稳稳停下,外间声音响起,任安乐伸了个懒腰,朝欲跟着的苑书苑琴丢了个‘少煞风景’的眼神,顾自下了马车。 华贵雍容的宫殿赫然出现在眼前,稍显暗沉的后门让任安乐挑了挑眉。 哎,想她名震晋南,如今竟成了个见不得人的! 侍卫领着任安乐朝宫内而去,行过曲径通幽的后园,停在了一处凉亭之外。 任安乐眨眨眼,然后懒懒靠在一旁的假山上,挪了个舒服的位置。 凉亭内的石桌上摆着一副棋局,韩烨着一身青龙鱼白常服,端坐亭中左右互奕,朦胧的灯火映在他身上,透出温润的面容,任安乐斜眼瞧去,只觉得晋南那穷山恶水地儿还真养不出这么上等的品种来。 丝毫未在意任安乐肆无忌惮的眼神,韩烨垂首望着棋盘,落下一子:“任将军请坐。” 任安乐不舍的收回目光,轻咳一声走进亭子坐在韩烨对面,端起宫娥奉上的茶抿了一口,然后一摆手挥散了众人。 任安乐气势凌人,一连串动作便带了理所应当的做派,韩烨甫一抬首,看见不由自主退出凉亭的宫娥,嘴角便带了笑意。 “将军脾性倒是一如既往。” 棋盘上的棋局渐进尾声,黑白双子陷入死局,一时无解。 韩烨放下棋子,朝任安乐望去。 “安乐以为这亦是殿下所想,殿下深夜相邀,不知所为何事?” 任安乐神采奕奕,一派坦然大方,丝毫未有夜半相会男子的荒唐羞涩,脸上满是货真价实的好奇。 “任将军今夜想必趁兴而游,所见颇多。” 韩烨的话意有所指,任安乐略一沉吟,恍然大悟:“殿下是说…温朔公子?” 韩烨未应答,手轻叩在棋盘上,清脆的敲击声响起,他望向任安乐,眼底深沉微冷。 “任将军缘何入京孤不想过问,若将军真有心归顺大靖,孤保证日后绝不将将军困在京城,只是…孤不喜欢任将军将主意打到孤身边的人身上来。” 任安乐眯起眼,打量着这个传言中温润闲雅的太子爷,突然朗声大笑起来:“安乐若是自大些,定会以为殿下犯了那些深闺妇人拈酸吃醋的毛病。” 韩烨闻言一怔,眼底的薄怒在瞧见任安乐面上的爽朗笑意时悄然消散。 “将军妄言了。” “殿下若平日里便是这么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哪会惹得帝都贵女人人倾慕,安乐肩上的担子想必会轻上不少。殿下放心,今日街头不过偶遇温朔公子,再说我心有所属,绝不会将主意打到这小公子身上去。” 以任安乐的性格,绝不是信口雌黄之人,韩烨眼底微有释怀,笑道:“以将军的才能,想必小小的京都留不住你,又何必再拿孤来做幌子。” “哦?殿下何以如此认为?我倾慕殿下,金銮殿上求娶、万里赴京是天下所知之事。”任安乐端起瓷杯,隔着缭绕的雾气将目光落在韩烨身上。 韩烨摇头:“自围场上见得将军,孤便知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声音笃定武断。任安乐微怔,沉默半响,放下瓷杯,突然坐直身子,静静望着韩烨,瞳色幽深。 “殿下为何不信?天下女子的倾慕殿下皆可轻易受之,为何不信我任安乐入京只是为你而来。” ‘你’…?韩烨荒唐得几近失笑,他几乎都要为面前女子叫一声好,普天下除了皇帝,谁有资格如此称呼一国储君? 可是,他此生也从未见过这样认真执着的眼神,望着你时,好像你便是她一生的向往追忆。 即便韩烨贵为一国太子,也不得不承认,这双眼眸里的感情太过震撼浓烈。 浓烈得…他差一点便相信了。 韩烨垂首,如刚才任安乐一般长笑起来,畅快不羁。 “任将军,晋南山高水远,有些事还未来得及传到帝都,但安乐寨投诚之际,孤派去晋南的暗卫替孤捎了些话回来?” “哦?何话?”任安乐挑眉。 “暗卫有言,晋南千里国土的儿郎皆称将军天人之姿,竟相倾慕,奈何将军风流不羁,惹了不少桃花债,这才千里远赴京城,如今孤总算明白传言非虚,将军这般情深,钟于一人自是妙事,可若对人人皆是如此,孤着实无福消受。” 瞧见韩烨眼底一派清明,任安乐闻言,瞳中深情骤然消散,逸出几点笑意,耸肩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古人诚不欺我也!想不到晋南丹丸之地的事殿下也一清二楚,难怪今日会刻意邀约,怕是担心我祸害了温小公子吧?” 任安乐说话坦荡直率,韩烨倒是对她多了一抹好感,摆手道:“将军此话言重,孤今日请将军入东宫,还有一事。” “殿下直说无妨。” “如将军这般豪气云天的女子孤平生少见,将军既然心怀天下,有将帅之才,不如戍守边疆一展抱负,当年的帝家家主德仁苍生,世人皆颂,将军何不效仿?” 任安乐十四岁执掌安乐寨,北抗朝廷大军,南迎盗匪水寇,历经百战,无一败役,声名显赫,大靖立国二十载,除了十六年前隐世不知生死的帝盛天,还未有一个女子能如她一般威震云夏。 如此人物甘于平凡,实在太可惜了! 不得不说韩烨对待任安乐的态度完全继承了魏谏的心性,师徒俩有着惊人的默契。 夜色渐凉,任安乐却不知从何时起敛了笑容,头微垂,掩下的眸子瞧不出情绪,只能听到她冷静得过于淡漠的声音。 “殿下,帝盛天确实德仁苍生,可是…结果呢?” 韩烨顿住,皱眉抬首。 “帝家禅让天下巨擘一方,帝盛天得百姓称颂又如何?胜者王侯败者寇,如今的盛世江山,还有谁记得帝家和帝盛天当初所为的一切?樯橹灰飞烟灭不过帝王一句话罢了。” “任将军!” 明明是毫无情绪的眼神,却偏生让人生出冬九腊月的寒冷来,这斥诉来得太过堂皇。韩烨低声呵斥,握着棋子的手猛的握紧。 任安乐抬首,眼底云淡风轻,像是没有看见韩烨的失态一般感慨而论:“所以啊…做帝盛天那样的人太累了,殿下可知为何我从未败过,我天生一副贪生怕死的胆子,为了保住这条娇贵命,自然不能败于战场之上。如今朝廷招安,我一介妇人,在京师候个散官混日子,再寻得好夫婿嫁人了便是,要那么大的雄心壮志做什么,怕是不能承殿下美意。” 韩烨安静的听着任安乐以无比正经的神色一骨碌倒出任谁听都是扯淡的理由,半响没有言语。 任安乐喝完瓷杯里最后一口茶,伸了个懒腰,起身朝韩烨行了一礼朝石亭下走去,行了几步,背对着韩烨缓缓停下,她手里不知从何时起握了一粒黑色棋子,在她指尖安静的旋转。 “今日得殿下相邀,荣幸之至,这便算是我的谢礼。” 任安乐随手一抛,黑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印记,稳稳落在石桌棋盘之上。 韩烨朝棋盘看去,抬首望向任安乐消失的方向,神色复杂深沉。 他刚才奕的一局已成死棋,任安乐落子的地方虽不能让黑子获胜,却能解局,只一子围城不破而解。 传闻晋南任安乐粗鄙蛮横,不通文墨,可…韩烨敢断言,天下间能在一盏茶时间内化解此死局者,寥寥无几。 已近深夜,东宫仍灯火通明,任安乐步子迈得洒脱凌厉,只可怜了前面领路的宫娥,像是觉着任安乐不像传闻一般可怖,宫娥不时回头偷偷一瞥,眼底满是好奇。 “小姑娘,你瞅什么?难道我还长了三头六臂不成?” 宫娥脸庞羞得通红,头猛地缩回,三步踩成两步直朝外冲,待她一股脑行到回廊口时才发现身后没有脚步声,只得无奈的回头张望。 在她身后不远处,任安乐静静站在回廊中间,一身玄衣融进夜色,女子望向东宫深处的一处楼阁,隐隐绰绰的月影落在她身上,恍惚望去,有种化不开的肃冷。 宫娥回走几步,朝任安乐一福:“任大人。”见她未答,宫娥循着任安乐的目光望去,微微一怔,随即以一种感慨的声音道:“大人瞧的是北阙阁。” 任安乐回首,神色莫名:“北阙阁?” “听说当年陛下为了迎那位入京,特意招岑北大师在东宫修建的,北阙阁可眺望整个京都的景色,与涪陵山对望,华贵精致,在帝都很是有名,不少朝官曾向殿下请求入北阙阁观赏,就连入东宫的几位主子,也没有人不念着此处的。可是咱们殿下是个长情的人,自那位小姐后,北阙阁到如今还没有别人踏足过。” 宫娥话语中对那位能住进北阙阁的女子有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向往。 十四年前,帝家权势堪比皇家时,嘉宁帝曾下旨以帝姬之礼迎帝梓元入京,将其安置在东宫北阙阁。 传闻那一年光景,即便是天家公主,都无法比拟帝家幼女在京都的华贵。 帝梓元自降生起注定的命运,曾是所有大靖女子一生的向往。 “长情?你很羡慕帝梓元?”任安乐望着隐入月色的北阙阁,似笑非笑,轻轻道。 任安乐的话一出口,宫娥才发现自己刚才犯了皇室大忌,面色一白,吓得浑身轻颤。 任安乐看了宫娥一眼,转身朝回廊外走去,这一次再也没有回过头。 世上哪桩事不需要付出代价。 若是帝梓元知道帝家满门有一日会烟消云散,血脉尽毁,可还会愿意拥有那荣宠至极的八年岁月?hf(); 第10章 京都发生了一件大事,开启了嘉宁十七年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争。 说得通俗易懂点,便是这件事大得足以解救水深火热的活在京城百姓注目洗礼之下的任安乐。 两日前秋闱落定的深夜,数名醉酒的儒生在翎湘楼为夺花魁琳琅的头筹发生争斗,失手之间一名儒生自二楼跌落,当场丧命,差卫闻讯将聚众闹事的儒生带回大理寺审问。 因在天子脚下,且涉案的大多是会考考生,加之大理寺卿裴沾正好去了户部左侍郎钱广进家参加宴席,只得由留守的大理寺少卿黄浦连夜审理,却未想,宫禁的最后一刻,黄浦竟深夜入宫,求见圣颜,这在嘉宁帝执掌天下的十六年里,极少有过。 上书阁的灯火燃了半宿,得知消息的朝臣绞尽脑汁也猜不透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缘何敢为区区儒生斗殴案半夜入宫惊圣。 难道远道而来的任安乐不仅扰乱了京城的死水,还把不知死活的匪气也一并带入了大理寺不成? 第二日朝会,待勃然大怒的嘉宁帝将黄浦呈上的奏折砸到主管科举的礼部尚书头顶时,众臣才知晓发生了何事。 大理寺连夜审问斗殴案,却不想仵作竟在失足跌死的考生褶袖中找到了一张写满科考试题答案的小抄,想是这考生科举完毕,便去花楼消遣,忘了销毁舞弊的证据。仵作惊慌之下向黄浦呈上证据,黄浦对一众带回的考生重新搜身,竟在另外三名考生身上亦搜出了小抄,其中一名竟是户部右侍郎之子,他这才感觉事态严重,遂一边请回裴沾,一边连夜入宫禀告。 此事一出,举朝哗然,科举三年一次,乃大靖举贤取才的根本,科考舞弊不仅动荡朝堂,更会让举国士子口诛笔伐,大宁立国二十载,从未出过这等丑闻。 是以早朝上嘉宁帝大怒,着大理寺卿裴沾在三日内破解此案,封会试试卷,严禁所有考生离京,将户部右侍郎吴垣罢官,并下令将主考的两位内阁大学士禁足在府。 每三年一次的科举涵盖天下学子,清流寒门,世家勋贵皆有之。嘉宁帝的一道圣旨,直接将大理寺推向了满朝瞩目的风尖浪口。 第二日正午,任安乐难得的被恭恭敬敬的请到了大理寺内堂,平时八面玲珑官威十足的大理寺卿裴沾此时只一个劲的在堂里踱步,反而是揭发了此事的少卿黄浦坐在一旁更加沉稳。 见到任安乐前来,裴沾也懒得应酬,只随意摆摆手请她坐下。 “瑜安,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件事闹得如此大,你说该怎么收场!” 显然这句话裴沾已经嘀咕了一上午,他眉头紧皱,神色不虞。 黄浦咳了一声,见任安乐坐在一旁,刚硬的脸上浮现些许尴尬,但仍朝裴沾道:“大人,科举舞弊事关重大,根本掩不住,若不上奏陛下,只怕我大理寺上下都得受牵连。” 裴沾嘴张了一下,哑口无言,他当然知道黄浦做得没错,可是…可是这么个烂事怎么就摊在了他头上,他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只是去参加了一场宴席,一夜之间他怎么就成了大靖开国以来最倒霉的炮灰。 彻查科举舞弊之权,听起来风光,说白了还不是在大靖权贵的手指缝里找活路? “查,本官要怎么查?温朔公子,左相嫡子,忠义侯府的小公子,还有齐南侯家的……都是这次会试的考生,朝堂上下有哪一派没和这次科举扯上边,你难道让本官把他们一个个锁进大理寺问询?” 不管牵连出了谁,他的仕途都走到了尽头,所以嘉宁帝昨日虽颁下了圣旨,但他到今日也还只是走走过场,并未严加审讯那几个携带小抄的考生。 “大人,这是我们大理寺的职责,只有查清科举舞弊才能让陛下息怒,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黄浦沉声道,神色严肃。 任安乐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黄浦出生寒门,不过三十岁便爬到四品大理少卿之位必是历经艰辛,想不到他赌上仕途查明真相,只是为了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 “裴大人。”任安乐听了半响,算是明白这二人的立场完全不同,导致审案僵持,估计唤她前来也只是因为现在的大理寺只有她才有资格掺合进来。 裴沾回头,见任安乐毫无压力的表情立马便垮下了脸,哼道:“任大人可有高见?大人可不要忘了你也是大理寺的一员!” 意思就是他裴沾倒霉,谁也别想得个囫囵好。 任安乐挑眉,垂眼:“大人,如今舞弊案已被陛下重视,天下皆知,不可能糊弄过去……” “这个本官自然知晓。”裴沾没好气道。 “下官倒有个解决的方法。” 裴沾眼一亮,连忙走近几步。 “不如大人将搜集证据和审讯之事交给我和黄大人来做,最后审判时再由大人升堂。”见裴沾不解,任安乐继续道:“大理寺以大人为尊,由黄大人来审讯,那三位考生会以为事情还未闹大,为保家族,自是不会将其他人牵扯进来,再说若由我来搜集证据证人……大人应该知道我在京城的名声,有几个勋贵世家会给我脸面让我入府寻证。到最后大人审判时只定罪关押的这几人便是,如此一来,大人既不会得罪太子和左相,咱们大理寺上下也可保得万全。” “让任大人替本官担责……”裴沾神色微有迟疑。 任安乐身份特殊,嘉宁帝不会轻易降责于她,她为何要帮自己? “安乐初入京城,见识浅薄,月前在宫里说错了话,得罪了左相,素闻大人甚得左相看重,安乐只是希望大人能在左相面前替我斡旋一二。” 裴沾心下恍然,眉色一喜,连日来的阴霾散开,笑道:“原是如此,任大人勿需忧心,只要本官得保,定会替大人在左相面前美言几句。” “以前不知任大人如此深明大义,是本官的不是。”裴沾说着,竟向任安乐鞠了一躬:“有我裴沾一日,定不会忘记任大人今日之功。” 任安乐忙起身扶起他,笑道:“裴大人言重,帮大人亦是在帮安乐自己,日后还要多多仰仗大人。” 任安乐暗自腹诽,这个裴沾还真是个人物,说是八面玲珑恐都委屈了他。 两人言谈间便决定了这次案件的终局,黄浦在一旁瞪大眼,满是怒意,但他深知即使有嘉宁帝的旨意,要彻查这次科举舞弊案还天下士子一个公道也太难,整个朝堂都被搅合在里面,这趟水太浑,他一个四品小官,又能如何? 若是真的牵连到了太子和左相,即便是陛下也未必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裴大人,后日酉时便是陛下限定的最后时辰,我看大人不宜回府,免得节外生枝,只得委屈大人在大理寺休憩两日。”任安乐开口,神情有些意味深长。 裴沾是何等心思,瞬间便明白任安乐话里的深意。 这两日寻他的勋贵朝臣定不会少,他官职不高推脱不得,皇帝虽将破案之权交给他,但定会遣暗卫监视,他留在大理寺也可少了闲言碎语,只不过…任安乐的提议太过突然,他还未来得及和左相商讨… “裴大人可是担心相爷。”任安乐又凑近几分,低声道:“不过两日光景此事便可解决,大人这么做对相爷百利而无一害,相爷不会怪罪大人。再说…陛下若知道大人此举,龙心必定甚悦。” 有什么比讨一国之君的欢心还重要,裴沾连连点头,手一挥:“任大人所言甚是,这是本官令牌,任大人拿去,我在大理寺等大人的好消息。黄大人,这两日你尽力协助任大人处理好此案,待后日堂审后本官便将结果面呈于圣。” 裴沾说完,便朝后堂而去,神情一派轻松。 内堂里只剩下黄浦和任安乐两人,堂里安静得渗人。 良久后,才听到黄浦压着怒意的声音:“本官久闻大人在晋南的威名,素来以为大人虽是女子,亦可堪比堂堂男儿,今日才知大人确实名不虚传,土匪便是土匪。任大人,你可知清贫学子十年寒窗落榜是何滋味?家中老父殷殷期盼毁于一旦又是何等悲凉?” 他站起身,未待任安乐回答,拂袖走出了内堂。 任安乐站在堂中,耳边黄浦沉重的脚步声已渐不可闻,她把玩着裴沾留下的大理寺卿令牌,勾了勾嘴角,突然开口:“苑书。” 话音刚落,一身劲服的苑书便出现在内堂角落,皱着眉抱怨:“小姐,这黄大人真不识好歹,您这是在保他,若不是您揽过了这件事,他还指不定怎么倒霉呢。” “他是个好官,大理寺少不了他。” 任安乐沉声道,眉宇难得肃穆,她把令牌朝身后抛去,苑书一把接住。 “关押的三个考生中有两人身份不高,只是六品小官之子,不需要查,另外一个名唤吴越,其父乃户部右侍郎吴垣,此次户部尚书之子杜庭松也在科举之列,你去查查,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是,小姐。”苑书颔首,消失在内堂中。 当了甩手掌柜,任安乐拍拍屁、股离开了大理寺,回任府的马车上,苑琴捧着一本鲁派画集笑吟吟的望着她:“小姐,您不是最爱惜您这条命的,怎么这次尽往浑水里蹚?” 任安乐伸了个懒腰,靠在软枕上,打着哈欠道:“谁叫温朔那小子也掺和进来了,他是韩烨的心头肉,若是有个什么好歹可怎么得了,我这次帮了他,他总会记着我的好不是!” 说完,任安乐一闭眼开始呼呼大睡。 苑琴苦笑着摇头,掀开马车布帘,瞥了一眼熙攘热闹的京城大街,复又抱着画集琢磨起来。 左相府内堂。 左相铁青着脸怒视跪在地上的嫡子,手扇到了青年脸边,生生忍了下来:“孽子,我是怎么交代你的,你居然给我惹出这种祸事来!” 青年脸上满是惶恐:“爹,你要救救我,亭松和我素来交好,我见他日夜为科举发愁,一时不忍才会把题目告诉他,我说过让他千万不要把题目告诉别人,你相信我,我真的说过!” “你吩咐过有什么用,如今科考试题流散考生之间,不是他露了口还有谁!” “爹,我真是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江昊伏倒在地,冷汗直流。 左相到四十来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捧在手心里长大,事事皆顺其心,可惜江昊自小性子软绵,功课也非拔尖,所以这次秋闱会考他才会替儿子把试题提前弄了出来,却不想他竟因一时心慈惹出大祸。 “昊儿,你先起来。”到底是疼得跟命根子一样的儿子,左相叹了口气,拉起青年,沉声问:“你把试题给杜庭松之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没有别人了,儿子是悄悄给他的,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你回房里去,这几日不要出府,其他事爹来解决。”左相摆手,神情微沉。 “爹,陛下如此重视此事,若是查了出来……”江昊仍是面色惴惴。 “怕什么!”左相轻喝:“昊儿,爹不会让你出事,勿用担心,回房吧。” 江昊颔首,低头出了内堂。 左相坐在内堂沉吟片刻,甫一抬首,眼底现出几分狠厉,招手道。 “来人,去把杜大人请过来,就说本相有要事相商。”hf(); 第11章 这注定是个不太平的夜晚。 任安乐未及等回苑书暗中调查的结果,被禁的内阁大学士李崇恩自缢于府的消息就传到了她手里。 深夜奔赴李府,裴沾和黄浦已经站在李崇恩自缢的书房院外,裴沾手上拿着一封书信,隐有几分释怀,黄浦眉头深皱,看见任安乐轻哼一声挪到一边。 “任大人,你来了。”裴沾迎上前。 “裴大人,传讯的衙卫没说清楚,怎么回事?” 李崇恩的尸首已被殓进棺木,空寂的庭院幽冷阴森,犹能听到内院女子悲戚的呜咽声。 “李大人畏罪自缢了,这是他留下的遗书。他在遗书里向陛下请罪,说是不忍吴越年过三十却在仕途上没有半点建树,一时糊涂犯了大罪,请求陛下看在他为朝廷效力十几年的份上,饶过李家满门。” 裴沾眼底有着明显的如释重负,众所周知户部侍郎之子吴越自小拜在李崇恩座下。此时李崇恩认罪,倒也不算突兀,也能给陛下和朝廷百官一个交代。 “既然李大人已经认罪,本官明日清早便入宫回禀圣上此案已了结,向陛下请旨该如何处罚。” “大人不可。”任安乐没有错过一旁黄浦神情中的愤慨,拦住了裴沾。 “为何?” “大人,关在大理寺的三位考生尚未过堂查证,有他们三人的证词想必会让陛下更加满意,还有两日时间,大人不如等我和黄大人把此案办得妥妥当当了再入宫禀告不迟。” 裴沾稍一思索便知任安乐说得有道理,即已罪证确凿,不如办得更漂亮些,此事若能圆满解决,他入阁指日可待。 “还是任大人想得周到,本官先回去写折子,向陛下禀告李大人自缢的原因,其他证据等任大人的好消息。”裴沾一时高兴,习惯性的朝任安乐肩膀拍来,触摸到袖袍一角时发觉不对,猛的收回手,面色讪讪:“本官一时忘了大人乃女子之身,告罪告罪!” 任安乐摆手笑道:“无妨。” 裴沾着实尴尬,朝廷十几年未有女子入朝,加之任安乐瞅着实在不像个女子,这才差点犯了忌讳,遂笑了笑离开了庭院。 深夜冷风沁人,幽暗的烛火明灭不定,黄浦心情沉重,叹了口气,亦准备离开。 “黄大人请留步。”任安乐开口唤住他。 “任大人还有何事?如今舞弊案已破,大人无需搜集证据,那三人大人一并审了便是,想是不需要本官在此碍任大人的眼。”黄浦冷着脸淡淡道。 “黄大人,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大理寺少卿,难道不觉得今晚李大人自缢一事有些蹊跷?” 任安乐的声音深沉莫名,黄浦回转头,望着树下女子,微微眯眼,开口:“任大人此话何意?” “李大人在朝中为官十几年,名望颇高,李府和吴府交好乃众所周知之事,吴越平日的名声也摆在那里,他怎么会把试题泄露给吴越,若吴越一鸣惊人,任谁都会怀疑他,再说昨日陛下才下旨彻查,不过一日时间,他便认罪自尽,岂不是太巧了?” 黄浦别过眼:“任大人此时说这些又有何用,裴大人不是决定…” “所以我才会阻止他明日进宫向陛下定案。”任安乐缓缓开口:“黄大人,我们还有两日时间。” 黄浦陡然抬头:“任大人,你…” 任安乐行到黄浦面前,神色郑重:“黄大人,若我正午不提出此议,裴大人绝不会将大理寺卿的令牌交予我,下午我已将大理寺的衙卫换了一批人,现在没人能接触到关在里面的三名考生。” 黄浦神色微怔,见任安乐眼底一派清朗,不似作伪,才道:“若真是如此,倒是我错怪了任大人。” 任安乐摆手:“先不说是否是李崇恩泄题,有一点大人想必和我想得一样……吴越的题目绝不是从李崇恩口中得知。” 或者说那个让李崇恩赌上仕途去泄露会试题目的人根本不会是一个区区的侍郎之子。 黄浦点头:“以李大人的性格,确不像会做出如此自毁前程之事。只是现在已成定局,纵使我们怀疑,也没有证据。” 任安乐拍手,苑书突然出现在院子里,唬得黄浦一跳。 “小姐,我在坊间走了一日,查出科考前几日吴越曾在聚贤楼和忠义侯府的小公子见过面,两人行迹很是低调神秘。”苑书说完,隐在一旁。 忠义侯府的小公子平日里确是个不学无术的,又和吴越交好,可是…… 黄浦闻言皱眉,道:“任大人,忠义侯府的长小姐近来甚得帝宠,侯府风头一时无两,再说仅凭于此也算不得铁证。” 任安乐还真敢在老虎头上拔毛不成? “自然不会这么简单,但我们可以凭这条线索引路,这就要看大人的手段了。” “任大人是说…”黄浦朝大理寺的方向看去,微有明悟。 “吴越,只要从他口中套出证词,便可顺藤摸瓜,寻出真正泄题的人。裴大人如今高枕无忧,自会回府休憩,大人今夜突审,说不定会有线索。这桩舞弊案是会埋入尘土,还是大白于天下,还要看…黄大人愿不愿,敢不敢?” 任安乐声色凛然,谈吐间豪气毕现。黄浦顿住,半响后缓缓开口:“任大人既然愿意陪本官蹚这趟浑水,本官何敢不陪?只是任大人可否告知本官你为何要介入此事,此事对大人并无半点益处?” 他寒窗十年,不愿赴京赶考的士子忍受不公,可任安乐又是为了什么? 任安乐挑眉,拂了拂绣摆,笑意满溢:“我自然是要大理寺卿的位子……” 黄浦神情一怔。 “区区一个四品少卿之位,想来太子殿下是瞧不上眼的。”任安乐拖长了腔调,拖着下巴眯着眼十足的无可奈何。 可怜咱们古板刚直了半辈子的黄大人一口气没顺过来,差点英年早逝在这个乌漆麻黑的小院子里。 左相府。 户部尚书杜览峥跺着脚神色不安:“相爷,您说派去的人入不了大理寺是什么意思?” 左相沉眼道:“大理寺的防卫一夜间全部换了,现在无法将证词送到那三人面前。” 以裴沾的手段,怎么能把大理寺守得如铁桶一般?如今这件事被陛下看重,他又决不能在案子落定之前私见主审官。 “这可如何是好,这个逆子居然惹出这种事来。”杜尚书神情颓然,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 左相眯着眼看着团团转的杜尚书,手轻叩在案桌上,眼底幽深一片。 这一晚,裴府安静宁和,大理寺卿枕着温香软玉睡了个舒坦觉,而大理寺戒备森严,灯火燃了一整夜。 第二日一清早任安乐便歪在了京城聚贤楼雅阁里打哈欠,她打听得清楚,这地儿平日里是那些酸腐书生的地盘,最近因会试舞弊案更是日日云集于此,此时外间众人对大学士李崇恩畏罪自尽一事议论纷纷,皆是义愤填膺。 任安乐摇头,这群榆木疙瘩,有时间在这里乱晃还不如回去多看看书,这次会考试题泄露,势必要重考,嘉宁帝立下三日之期,便是为了尽快解决此事,免得误了这些考生的前途。 而她,为了大理寺的名声,只得牺牲和周公畅谈的时间,来过过仗势欺人的瘾。 “小侯爷,您来了!”掌柜谄媚的声音突然在楼下响起。 二楼大堂内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士子言语一顿,俱都皱眉朝楼下看去,一个年约二十的青年留着八字胡,手里握着一把鎏金木扇,迈着步子晃晃悠悠走进来,神情嚣张傲慢:“胡掌柜,本公子今日宴请贵客,要包下整个聚贤楼。” 忠义侯府的小侯爷古齐善乃京城一霸,奈何忠义侯为开国之将,功在社稷,其姐在后宫颇得圣宠,是以众人平日里便视这只横螃蟹如瘟疫一般能躲则躲。 胡掌柜面色一变,难为道:“小侯爷,今儿个客人众多,恐是不太妥当啊!” 二楼的学子大多是赴京赶考的考生,尽管不如忠义侯府的门庭,可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茶楼掌柜便能得罪的。 “去,告诉他们,今儿个所有人的酒水钱小侯爷我一起包了,我今日邀翎湘楼的琳琅姑娘品酒,谁搅了我的雅兴,唐突了佳人,就是和我忠义侯府过不去。” 青年嚣张至极的声音响彻在聚贤楼里外,众人敢怒不敢言,会试舞弊案本就是因翎湘楼的头牌惹出的事端,这个草包居然还敢如此招摇过市,真真有辱斯文! 昏昏欲睡的任安乐被这尖如公鸭的嗓子一惊,登时神清气爽,待听明白了来人的话,她立马弓着腰挪到窗户边朝楼下望,竖起大拇指啧啧赞叹。 忠义侯府的老侯爷真是个人物,居然在天子脚下养出了这么个不知死活的纨绔公子来! “小侯爷。”二楼有一考生着实不忿,忍不住拱手道:“科举舞弊案尚还未破,我等心焚结果才聚于聚贤楼商讨,小侯爷也是本届考生,何不行个方面……” “这有什么好商讨的,你们这些没有实力的人自然担忧,小侯爷我天纵英才,才不屑于和你们再次同堂科考,我已经决定凭封荫入仕,这科考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大靖朝立国时封恩天下,曾下旨各公侯世家嫡系子弟皆可凭封荫入仕。 古齐善摇头晃脑,出口刻薄,一双倒三角眼打量着楼上众人洋洋得意。 他是忠义侯府的小侯爷,和这些清寒士子生来便是云泥之别,若不是吴越信誓旦旦能让他在这次科举中高中三元,他也不会为了在老头子面前争脸面搅合进去……不过想那吴越还没胆子把他牵扯出来! 古来书生意气便不可轻易折辱,楼上士子皆被古齐善损了名声,有几个气红了眼的就要冲下楼来理论,虽被同袍拉住,但眼见着就要闹出一场全武行来。 二楼雅阁内,外间争吵声响,温朔趴在窗沿上看热闹,磕着瓜仁提醒坐得稳如泰山的太子爷:“殿下,您真让他们这么闹下去,这可都是会试的考生?” “为如此小事便意气之争,怎堪治国为民。”韩烨抿了口茶,淡淡道。 温朔半个脑袋伸到窗外,“打起来也好,伤了折了我做状元郎的机会便更大些。” 韩烨皱眉,斥道:“净说些荒唐话。” 温朔‘嘿嘿’一笑,挠着头问:“陛下定了三日之期,也不知那个圆滑的大理寺卿能不能把案子给破了?” “你既说他圆滑,想必结案不是什么难事。” “那殿下在等他落定此案?” “不。”韩烨摇头,忽而忆起那日石亭里女子凌厉的背影,眯起眼道:“我在等另一个人给朝廷一个答案。” 隔壁雅阁里,任安乐看累了戏,刚想歇一歇,苑书囫囵一下从窗户里跳进来,低声道:“小姐,黄大人送来消息,吴越招供了,是他把考题泄露给了忠义侯府的小侯爷和那两名考生,他的考题来自户部尚书之子杜庭松。黄大人已经派衙差去了尚书府拿人。” 不过一夜时间便撬开了吴越的嘴,这个黄沾审案倒真有些手段。 任安乐勾起嘴角,站起身朝外走。 “小姐,你这是要…?” 任安乐惜字如金,吐出几个字:“红烧螃蟹。” 就在古齐善叫嚣着指使家丁把愤怒的士子轰出去时,一队衙差突然出现在聚贤楼门口,众人见状愣住,争吵声陡息。 衙差腰别长刀,肃穆威严,领头之人朝堂中望了一眼,三两步行到古齐善面前拱手:“可是古小侯爷?” 古齐善看这阵势,眯着眼道:“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在下大理寺吴冲,奉黄大人之命请小侯爷回去问话。”吴冲说着便朝古齐善而来。 一听‘大理寺’三字,古齐善朝后一退,面色微变:“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也敢动我!” 古齐善身后的侍卫立马挡在他身前,拦住了吴冲。 吴冲停下脚步,凝声道:“小侯爷,吴越在堂上招供他的试题除了给那两名考生,也曾为小侯爷誊写过一份,黄大人未免吴越胡乱攀咬他人,坏了小侯爷的名声,这才令吴冲请小侯爷过堂一问。” 吴冲此话一出,满堂哗然,二楼的士子自是不肯放过这个好机会,纷纷起哄:“古小侯爷,你若行的端做得正,又何怕入大理寺受黄大人一问!” “混账东西,这是吴越的诬陷之词,你们居然听信他的鬼话!”古齐善神情难堪,挥手道:“我是忠义侯府的小侯爷,我爹乃一品公侯,你们谁敢带走我!” “我敢!” 二楼一间雅阁的门被推开,清朗沉稳的女声响彻在聚贤楼外,端着茶杯的韩烨唇微抿,隔着纸窗朝外看去。 着绛紫官袍的女子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神情凛然,行走间肃杀之气立现,她越过一众士子,昂首看着楼下神色阴沉的古齐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小侯爷,陛下降旨严查此案,你和会试舞弊有牵连,大理寺为何不敢拿你?” “你……你是谁!”古齐善被这气势逼得倒退两步,喊道。 “大理寺少卿任安乐。”任安乐挥手,朝吴冲道:“吴统领,把他带回去,谁若敢拦,便是藐视圣威,按罪当诛。” 二楼士子瞠目结舌,实在想不到闻名于京的女土匪竟是这么一身卓然气质,见她凛然而论,眉间正气浩然,心底不禁生出敬佩来。 朝廷如此多的官员,能无惧忠义侯府权势的,还真是没几个。 “是,任大人。”众衙差领命,腰中长刀尽出,凌厉的煞气骇得众人一震。 古齐善身边的侍卫一见这场景,眼神慌乱,不知该不该拦,吴冲瞧得契机,冲上前一把拉出古齐善扔进衙差中。 古齐善被一众衙差压着,冠帽掉落在地,狼狈至极,他反扭过身,朝任安乐怒喊:“任安乐,你居然敢拿我,等小爷出来…定会让你好看。” “等你什么时候不再拿着忠义侯府的名声逞威作福了,这句话我倒愿意听上一听。” 任安乐走下楼,轻飘飘的在古齐善耳边落下一句,提马朝大理寺而去。快马转过街道时,她突然回转头,望向聚贤楼二楼一处窗口,唇角轻抿,目光灼然。 二楼雅间,温朔缩回瞧热闹的脑袋,唏嘘道:“殿下,这回大理寺捅篓子了,忠义侯最是护短,且心胸狭窄,怕是不会让任安乐好过,您还打算继续把这场戏看下去?” 古齐善只是从吴越那里拿了考题,算不得大罪,这件事动不了忠义侯府的根基,忠义侯古宽掌西北军权,要对付一个任安乐,太容易了。 韩烨点头,扬眉道:“自然。” “这回朝堂算是热闹了!” “恐怕不止朝堂。”韩烨望向皇城的方向,有些意味深长。 温朔闻言亦笑了起来,听说陛下新宠的那位昭仪娘娘脾气可是不小! 朝堂后宫两重大山压下,一个刚刚入京不过三月的土匪将军,岂能成事? 温朔叹了一声,想起那个围场上炙如烈火的女子,忽而觉得有些可惜。hf(); 第12章 古齐善是京城的小霸王,平日欺邻霸市不受百姓待见,这一路被扭成麻花状压至大理寺可堪为奇景,得到消息的百姓把官道挤得水泄不通,叫好拍手者此起彼伏,大理寺的衙差几时受过百姓如此夸赞,个个挺直了背长刀紧握,全然不复平日当差的懒散,威武之气立现。 吴冲远远端详着前面骏马之上昂首开道的女子,微微感慨,朝廷太过厚待当年开国的功臣,这些氏族子孙仗势横行,累得百姓苦不堪言。无论此事结局如何,这满城百姓的民心,任安乐是得定了。 临近大理寺,只听得一阵喧哗之声,任安乐远远瞧见衣冠尚不太整的裴沾吹胡子瞪眼站在大理寺府衙前,和面色沉默的黄浦对峙。 她微一眯眼,握住缰绳,向后看去:“吴统领,你是府衙统领,裴大人和大理寺令牌,你听哪一个?” 吴冲早就看见了府衙前的景况,微微明了,早前任安乐调遣他凭的是大理寺卿令牌,他沉默片刻道:“大人,吴冲受天恩,领皇命。” 皇帝之命便是彻查此事,言下之意是愿意偏帮她了,看来裴沾平日里的名声做派帮了她一个大忙,任安乐满意顿首,笑道:“放心,吴统领,我任安乐素不为难他人,有什么事我一力承担!” 说完,一挥缰绳,朝府衙前奔去。 “黄浦,你嫌命长久了不成,居然敢把尚书公子拿到大理寺来!”裴沾压低声音咆哮,气急之下,竟直呼其名。 若不是一清早左相遣人秘密入府告诉于他,他恐怕到现在还被瞒在鼓里,户部尚书是左相心腹乃众所周知之事,这头倔牛,以前就该寻个借口将他赶走! “大人,吴越昨晚已经招供,泄露考题的是杜庭松,他有可能是舞弊案主使,怎能不过堂受审?”黄浦神色冷沉,掷地有声,虽问询一夜,却精神奕奕。 “李崇恩已经畏罪自尽,你惹出这么多事来……”裴沾面色难看,突然看向黄浦,眼底带了阴沉:“黄大人莫不是想坐一坐本官的位子,这才想着法子争风头!” “大人,卑职只想查明会试舞弊案,绝无此心。”黄浦拱手,神色沉稳。 “裴大人,本官也相信黄大人一心为公,定无私心。” 马蹄声骤响,两人回头,见任安乐纵马而来,停在府衙前。 裴沾刚想呵斥,越过任安乐见街道尽头浩浩荡荡的人马,古齐善谩骂之声依稀可闻,觉得不对劲,怒道:“任大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吴越不止招供杜庭松乃泄露考题之人,他也曾将考题誊写了一份给忠义侯府的小侯爷,既然有了证据,自然是要请小侯爷过堂一问。”任安乐从马上跃下,道。 忠义侯府的小侯爷,古宽的嫡子?裴沾只觉一道惊雷劈下,气血倒流,他哆哆嗦嗦指向任安乐,突然明白过来,满是愤怒:“任安乐,你昨日对本官服软是为了本官的令牌!” 若是没有令牌,大理寺的衙差怎么敢把忠义侯府的小侯爷给绑回来? 任安乐不语,只是朝府衙石阶上走来。 裴沾到底非常人,眼神一转沉下声,语带警告:“任大人,本官给你提个醒,不要跟着别人胡闹,现在把小侯爷送回忠义侯府去,本官担保侯爷定会前事不计。” 无声沉默间,黄浦眉角微皱,看着走近的任安乐捏了一把汗。 “裴大人。”任安乐慢走几步,行到大理寺府衙前,步履沉然,她沉眼,神态说不尽的洒脱:“你难道忘了我任安乐是什么出身?” 裴沾怔然。任安乐低头,身子往前倾,一字一句开口:“我任安乐这条命是从疆场的死人堆里捞出来的,你觉得我还会怕死不成?” 落在耳边的话仿若携着万千军马咆哮而过的煞气,裴沾被惊得倒退一步,望着嘴角噙笑眼神沉冷的任安乐,倒吸口凉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话语间,吴冲已领着衙差和被绑住的古齐善到了石阶下,他们身后浩浩荡荡的百姓似是感觉到了府衙前的窒息氛围,俱都沉默下来。 “裴大人,还不快让这些人放了我!”古齐善抓住机会,大声吼叫。 裴沾急忙下令道:“吴冲,这是一场误会,此案和小侯爷没有干系,还不快把小侯爷送回侯府。” “裴大人,刚才聚贤楼里吴统领明明说舞弊案和古齐善有关,现在怎么又反口了!” 人群中,不知何时起,刚才在聚贤楼的考生竟全都聚集在大理寺外,听到裴沾要释放古齐善,站出来大声质疑。 裴沾瞧出这些士子的身份,神情一变,朝吴冲瞪了一眼,忙安抚道:“诸位,此乃传言,本府已查出舞弊案主使为内阁大学士李崇恩和吴越,与其他人无关……” “大人!”黄浦走上前,打断裴沾的话,望着府衙下的考生,朗声道:“此案还未查明,昨夜吴越招认,他的考题来自户部尚书之子杜庭松。”他回转身,朝裴沾拱手道:“还请大人升堂,严审此案。” 裴沾在大理寺,他自然不能再越俎代庖。 府衙下顿时哗然,百姓议论纷纷。 裴沾脸色极是难看,他回转头,低声怒道:“黄浦,你竟然敢逼本官!李崇恩已经留下遗书认罪,如今你不过凭着吴越一面之词,若本官坚持不升堂,你能奈我何?” 裴沾也是被气糊涂了,他为官几十载,凭着长袖善舞的手段在朝堂混得风生水起,哪里想过有一日会被比他位卑的黄浦和一群尚是白身的学子逼至如此地步。 “若是大人不升堂……”黄浦后退一步,脱下官帽:“那卑职就逾越了。” 任安乐眯眼,裴沾神情一变,惊在原地。 黄浦骤然转身,从袖中拿出一本奏折,将奏折缓缓翻开,呈现在众人面前,朗声道:“诸位,大理寺掌京师刑狱,绝不会出现冤假错案,黄浦会入青龙阁奏请圣上,给大家一个公平的审理。” 阳光折射下,薄薄的奏折翻开,一个个名字端正的置于其上,仔细一看,竟是大理寺上下官员的名讳和印鉴。 此时,府衙上下顿时噤声,唯有一阵吸气声响起。 大靖立国之初,太祖未免权贵朝官欺上瞒下,百姓冤屈不得伸,在皇宫前的青龙阁上立下一口青龙巨钟,百姓和下级官员皆可越级敲钟将不平之事上奏天听。 只是青龙钟不可轻易敲响,寻常百姓若要敲钟需先得经受三十大板以明志,而下级官员…则要以顶上花翎为保,若所奏有误,则被贬为庶民,永不录用为官。 想不到,大理寺满府官员的名讳,竟都在这奏折之上。 “裴大人,我们皆愿遵从黄大人的意愿。” 大理寺府衙内走出一众官员,皆将官帽置于手中,神情肃穆。 裴沾脸色惨白,哆嗦着手说不出话来,他比谁都清楚,若真的以大理寺所有官员的名义叩响青龙钟,他的仕途算是走到尽头了。 黄浦收起奏折,行到任安乐身旁,拱手:“任大人,瑜安把大理寺交给你了。” 任安乐抬首,目光灼灼:“黄大人为何会相信安乐?” 甚至不惜将一府官员的前途赌在她身上! “人同此心,大人出于微末,想是能明白这些考生十年苦读之辛,再者,任大人胸中有大志,瑜安相信大人介入此案绝非只是为了东宫太子妃位。” 任安乐瞳色深沉,半响后,郑重向黄浦行了一礼:“黄大人,任安乐向你保证,绝不负大人所托。” 她知道黄浦为何一定要叩响青龙钟,户部尚书、忠义侯府,这件案子牵连太广,若是不如此,也许真相来不及公诸于众便会被尘封。 之所以未将她的名讳和印鉴写入奏折,是因为一旦叩响青龙台,所有人会立刻变为戴罪之身,无权再审理案件,而任安乐…是大理寺一众官员留下的唯一筹码。 黄浦颔首,和府衙内的官员对视一眼,十来名官员走下石阶,跟在黄浦身后,手持官帽,朝皇城青龙阁而去。 从始至终,大理寺府衙内外,百姓士子静默,无言肃穆。 裴沾倚在一旁的石狮上,脸色灰败。 “吴统领,将古齐善押进大牢,此案未定案之前,任何人不准探视。” 任安乐立于大理寺石阶之上,一身绛紫官袍格外引人注目,她神情肃穆,隐隐含威。 “另……审判之日,大理寺府衙大开,京城百姓士子,若愿听这场公审,可尽临于此,任安乐必给大家一个公道!” 任安乐的声音传至大理寺府衙街道外的每一处,朗朗之声,振聋发聩。 拥挤的人群中,一辆马车上,隔着薄薄的布帘,韩烨目光深沉悠远,突然大笑起来。 “好聪明的女子。”他神情间极是愉悦欣赏,温朔从未在他眼底看到过如此外露的情绪,一时竟有些怔然。 “殿下?” “在士子云集的聚贤楼绑下古齐善,引考生之怒;将古齐善巡街带回,燃百姓之愤,借大理寺众官员之势,点百官之慨……”韩烨苦笑摇首:“若不是知道任安乐来自晋南,孤还以为她和忠义侯有大仇!” “殿下,陛下真的会将查案之权交给任安乐?” “温朔。”韩烨的声音淡而悠远:“太祖自立国起建造的青龙钟,还从未被敲响过。” 温朔顿悟,看向不远处石阶上立着的女子,难掩震惊之色。 青龙钟被敲响,意味着天子治下冤屈难平,这是一个帝王的失败,以嘉宁帝的脾性,怎么可能会忍下这口气? 可是……任安乐即便再聪明,也不会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此般景况吧? 皇城御花园凉亭。 这几日朝堂琐事不宁,兼又出了科举舞弊的案子,嘉宁帝大怒后受了点风寒,难得今日天高气爽,便召了安王入宫品茶。 嘉宁帝有五个兄弟,其他四个在诸王之乱里被杀了个干净,唯一剩下的便是这个性子温和软绵的兄长。 安王无心权势,从不插手朝廷之争,正是因为如此,嘉宁帝素来对其敬重有加。 “陛下,看您面色红润,想是风寒已经大好。”安王性子忠厚,便也生了一副圆脸厚实的相貌。 “老了,这身体也就不如从前了。”嘉宁帝感慨笑道。 “哪里,陛下正当壮年,龙马精神,臣听闻上月才有一位昭仪娘娘有喜,恭喜陛下了。”安王拱手道喜,眼底满是揶揄。 嘉宁帝一愣,随即长笑,神情中满是得色。 “陛下,古昭仪在园外求见。”赵福在石亭下低声禀告,打断了嘉宁帝的笑声。 嘉宁帝心情正好,摆手道:“让她进来。” 安王苦笑摇头:“陛下,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嘉宁帝正欲答话,奔跑的脚步声响起,一个身着淡红襦裙的女子冲进石亭,梨花带雨,观之让人不忍,她朝嘉宁帝行了一礼,哽咽道:“陛下,您要为臣妾做主。” 嘉宁帝蹙眉,有些尴尬:“出了何事,慢慢说,朕为你做主!” 安王回转头,假装没看见。 古昭仪垂下眼,声音颤抖:“陛下,臣妾听家里人传信,大理寺少卿任安乐胡乱冤枉臣妾幼弟,把他绑进大理寺去了!” “绑了齐善,这怎么可能?爱妃不可听信流言。” “陛下,那任安乐说齐善和科举舞弊案有关,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齐善平日里是被爹爹养得顽劣了些,可怎么也没有胆子在会试里舞弊啊!” 嘉宁帝眼一眯,神情淡了几分,他垂首,看着哭得伤心的古昭仪,叹了口气,伸手扶去…… 突然,恢弘古朴的钟声在皇城四野响起,以震天之势传至整个京城。 嘉宁帝和安王面色同时一变,安王甚至惊得从座椅上立了起来。 青龙钟!二十年不曾响过的青龙钟竟然被敲响了! “陛下!”一内侍从园外跑进,跪倒在地声音惶恐:“大理寺少卿黄埔大人携大理寺数十位官员敲响青龙钟,恳请陛下颁下圣旨,彻查会试舞弊案。” “陛下!” 嘉宁帝还未做出反应,几乎是同时,守卫皇城的禁卫军统领曾海匆匆走进,同样跪倒在地,沉声回禀:“本次科举的众考生跪在重阳门外,求陛下彻查科举舞弊案,还他们一个公道!” 御花园内死一般静默,古昭仪仍旧跪倒在地,完全失了刚才的气势。 良久后,她才听到嘉宁帝冰冷的声音。 “曾海,把黄浦给朕带进来,朕要问问,到底是查出了谁,竟然敢让他敲响青龙钟!”hf(); 第13章 天阶尽头只剩最后一抹余韵,晕黄的落日照耀在古老悠久的帝都上空。 赵福为内侍总管十几年,从未在嘉宁帝谈论秘事时被遣出过上书房,如同在皇城顶端被突兀敲响的青龙钟,数十年来,这是头一遭。 尽管往开了说,这还算不得一件秘事,他几乎可以肯定,此时陛下想必是恼羞成怒了。 他微弯腰朝上书房大门立着,时刻保持着恭谨的姿势,只是在转眼不经意间瞥见石阶上的一幕时,浑浊的眼底划过微不可见的触动。 权握西北数万兵马的忠义侯古宽笔直的跪在青纹石阶上,静静注视着紧闭的上书房,神态从容沉稳。 回廊处古昭仪被两个宫娥搀扶,纤长的指尖紧缩,面色有些苍白。 自黄浦被招入上书房回禀诸事,已有两个时辰。 尽管赵福未离开此处一步,可也知晓此时的京城上下恐都在等里面那位的决定。 “赵福,进来。” 待赵福第三次安抚慈安殿遣来问询的大太监时,嘉宁帝的声音终于在安静的窒息中响起。 石阶上跪着的忠义侯神情一震,脸上多了抹释然。 长舒一口气,赵福抖擞一下身子,推开了上书房大门—— 室内夜明珠照拂下,将一室静谧投下浅浅虚影,嘉宁帝肃眼端坐榻上,本就没有大好的身体瞧上去有些疲乏,黄浦跪在地上不远处,沉默的低着头。 赵福小心翼翼走到嘉宁帝身旁,恭声问:“陛下,有何吩咐?” 嘉宁帝摆手,朝案桌上一指,“把玉玺拿过来,替朕拟旨。” 黄浦耳朵动了动,嘉宁帝瞥了一眼,沉声吩咐:“传旨下去,因大理寺卿裴沾身体抱恙,朕特命大理寺少卿任安乐会同两相共审科举舞弊案……” 黄浦猛地抬首,神色激动。 嘉宁帝哼了一声,拂袖继续道:“高兴什么,你们只有一日时间,若在明日还查不清此案,大理寺上下官员的官帽,连同任安乐的朕一并摘了!” “陛下,臣愿相信任大人……” “连青龙钟都敲了,朕可没有怀疑黄卿对任安乐的信任!”嘉宁帝凉凉打断黄浦。 黄浦面色尴尬,头磕在地,惶恐道:“陛下,臣实在不忍心赴京考子千里奔波,到头来镜花水月满头空……” “罢了。”嘉宁帝叹了口气,“你下去吧,朕准大理寺一众官员旁听明日审案。” “谢陛下。”黄浦大行一礼,退了出去。 “赵福,宣旨,就在朕的书房外面宣。” 安静的上书房内,嘉宁帝的声音格外冷冽。 赵福低应一声,起草完圣旨印下玉玺走出上书房,大声宣读完后才转交内侍副总管将圣旨送往大理寺。 “侯爷,陛下说舞弊案交由任大人审理,待有了结果,陛下自会定夺,请您先回侯府。” 他没有错过忠义侯错愕的神色和古昭仪瘫倒在宫娥上的身影。 忠义侯古宽面色难看,仍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赵福叹了口气,忠义侯到底是跋扈太多年了,这件事闹得如此大,居然还敢众目睽睽之下藐视谕旨仍旧跪在上书房外。 青龙钟被敲响,一届考生跪满了重阳门,一府官员联名上书,任是谁都知晓大理寺手里是有了确凿的证据,古奇善不过是受了试题,最重也只是剥了爵位继承权,难动忠义侯府筋骨,可你忠义侯却如此不谅上心,对天子而言,这不是以功挟恩、恃宠而骄又是如何? 又等了片刻,待到重阳门考生离去的消息传来,赵福才重新走进上书房轻声禀告:“陛下,侍卫来回,说是考生谢过陛下洪恩,已经散去了。只是……忠义侯还未起身。” “不用管他,他自然会起。”嘉宁帝刚缓的面色一沉,冷哼:“仗着西北军权大握便如此猖獗,他古家的脸面是朕赏的,如今竟用来挟恩!” “陛下息怒。” 嘉宁帝摆手,眼眯起,神情莫测,话语意味深长。 “古家跋扈已久朕早有听闻,只是这个任安乐……竟能惹出这么多的是非来,朕如今当真有些遗憾错过了她上次的入宫觐见。” 日落黄昏之时,挤满了街道的百姓终于等到了自皇城颁下的旨意。 没有雀跃之声,只剩下如释重负及眼中的殷殷希冀。 待看到大理寺张贴出来的府文公告第二日辰时过堂,百姓才相携散去。 深夜,在大理寺坐镇一整日的任安乐翻看完黄浦留下的卷宗,领着苑琴在街上闲走。 “小姐,明日左右相与小姐共同审理,怕是不太轻松。” 深夜的帝都街道格外冷清,苑琴疾走两步将随身携带的披风系在任安乐颈间,柔声道。 “若非大理寺上下举荐,再加之民心不可违,审案一事绝不会落在我头上。朝廷以左为尊,皇城里头的那位怕是想让我跌个跟头,他老人家也好出口气,不花银子看场笑话。” 任安乐轻笑,声音落在耳里倒有几分闲散随意,与往常现于人前的霸道冷冽隐有不同。 闲谈间,两人不知不觉行至一条清冷荒凉的街道。 这条街道很是宽广,两旁建筑典雅华贵,道路尽头,一座古朴大气的宅子安静屹立,宅前石狮斑驳,红漆剥落,像是荒废已久。 幽暗昏黄的灯光下,即便隔着百米距离,尚能依稀感觉到曾经的荣华繁盛。 “那是哪家府上的宅子?” 两人顿足,任安乐抬首,悄然问。 “小姐,当年太祖荣宠帝氏一族,曾将皇城中的一整条街道赐给靖安侯用来修葺宅邸,想来便是此处,这应当是曾经的靖安侯府。” 苑琴的声音在深夜的街道上格外清晰,不知为何,落在耳里竟有冷寂之感。 任安乐遥遥望了一眼远处荒废的靖安侯府,低声应了声‘哦’,神色沉静,转身离开。 圆月下,绛红的披风拖在地上,映着慢慢远走的身影,肃冷铿然。 第二日,辰时将近。 自立国来大理寺还没有一桩案子的瞩目能胜得过这一次,官道上挤满了张望的百姓,府衙内大堂下的石阶上立着数十位会试的考生,大理寺上下官员站于两旁,衙差目光如炯,堂上除了主审官的座位外,还一左一右设了两张椅子,整个大理寺上下郑重异常。 鼓声响,辰时到。 左、右两相自后堂而出,对视一眼,朝另一入口看去。 自他们清早入大理寺起,还未曾见得任安乐。 声停,一身绛红官袍的任安乐从另一端走出来,眉目肃冷端严。 大靖女子为官审案,倒也是头一遭,众人瞧着稀奇,纷纷抬头翘望。 任安乐朝左、右相行礼,行上案台,三人坐于大堂之上。 这场在嘉宁十七年闹得轰轰烈烈的科举舞弊案终于拉开了帷幕。 一帘之隔的堂后,温朔瞧见韩烨脸上难得的兴致,低声道:“殿下,听说忠义侯昨日在皇城里跪了半宿陛下也未召见,天一亮被侍卫搀扶着回去了。” “他以功挟恩,父皇心里定生了芥蒂。”韩烨淡淡道。 “忠义侯向来和大殿下走得近,这次任安乐歪打正着,倒是为殿下立了一功。” 温朔笑道,眼眯成一条缝很是高兴,韩烨拍拍他的头,听到任安乐令衙差将一干人等带上的命令,凝神听去。 大堂之上,吴越并两个考生跪在地上,神情惶恐。 “吴越,日前过堂你承认将试题交予宋贤、刘江,现在可认罪?” 吴越点头:“学生认罪。”另两人神色灰败,一齐点头。 舞弊小抄自他们三人身上搜出,罪证确凿,他们无可争辩。 “既认罪,本官便当堂宣判——”任安乐敲响惊堂木,沉声道:“宋贤、刘江两人于会试舞弊,本官判你二人再无科举之权,剥去秀才之名,发配西北受三年徭役之刑。” 两人叩首伏罪,然后被衙差带了下去。吴越仍被留在堂上,众人便知这场案子此时才真正开始。 左相神色沉稳,只是在看见被押进来的杜庭松时,不自觉闪过嫡子恐惧担忧的脸,摸着扳指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任安乐不经意瞥了左首一眼,眼底神色意味不明。 堂上杜庭松安静的跪着,低埋的脸看不清表情,唯有古齐善被关押了一天,虽衣着狼狈,神情却依旧嚣张。 见到这二人被宣入堂,吴越明显瑟缩了一下,神态惶恐。 “吴越,昨日黄大人问案,你说试题也曾给过古齐善,可对?” “回大人……”吴越声音微抖,随即变得坚定,连连叩首:“是,学生一时糊涂才会铸成大错,学生甘愿认罪,只是希望不要祸及家人。” 若不是为了保家人平安,他绝不敢在堂上把古齐善和杜庭松招出来。如果他坐实了科举舞弊和逼死大学士的主谋罪名,定会祸连九族。 “胡说,我哪里要过你给的试题,你血口喷人!”古齐善差点跳起来咆哮,神情凶狠,随即转向任安乐,拱手道:“任大人,吴越为了脱罪才会攀咬他人,我是冤枉的!” 见任安乐不语,他眼珠子一转,又指向杜庭松:“说不定他招出考题来自杜庭松也是污蔑之词,考题只从他身上搜出,我们和此事没有半点关系,区区片面之词,怎么能作为证供?” 古齐善虽不学无术,向来喜欢胡搅蛮缠,此时说出的话却有几分道理,堂下考生对视点头,连府衙门口的百姓也议论起来。 毕竟到目前为止都只是吴越口中所言,并无半点真凭实据。 左相面色从容,眼底带了笑意,开口道:“任大人,古齐善所言倒也未错,若只是因为吴越的一面之词便让大理寺上下敲响青龙钟,那此案真是贻笑大方。” 左相的话一出,哄闹声更响,一众大理寺官员面色胀得通红。 吴越指着古齐善的手直颤抖:“小侯爷,我明明将考题告知过你……” “证据呢?”古齐善洋洋得意。 “半月前的聚贤楼……” “我时常和你见面玩乐,你说把考题给过我,有谁可以作证?”古齐善相当笃定当时没有人证。 吴越面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谁说没有人证?”任安乐沉稳的声音在堂上响起,望向古齐善的目光意味深长。 “不可能!”古齐善猛然起身,被一旁的衙差重新压住跪下。 “本官说有,自然便有。小侯爷,你仍旧坚持没有在会试上舞弊?” “当然,任大人,你说有人证,在哪里?” 见古齐善连声追问,任安乐道:“在这大堂之上。” 众人一愣,唯有黄浦神色镇定。 见众人静默,任安乐挥手,“把证据呈上来。” 众人瞩目下,一衙差将一方木盘呈上堂放于案桌上,青布遮住,瞧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任安乐掀开遮布,一纸试卷落于众人眼前。 她拿起试卷,徐徐展开,望向古齐善一字一句沉声开口:“小侯爷,你便是人证。” “既然你说从未拿过吴越给的考题,那本次会考自然便是由你亲自所答,现今这堂上的是你会考的试卷,只要你能将试卷内容背出,本官便当堂判你无罪,亲自送你回忠义侯府,向忠义侯请罪!”hf(); 第14章 任安乐的声音伴着古齐善陡变的脸色一起落定,大堂内外鸦雀无声,众人屏息看着堂中突然沉默下来的小侯爷,明白了任安乐此举的用意。 忠义侯府的小侯爷自小便不学无术,若真是提前请人代笔做好试题,自然不会记得洋洋千字的会试答案。 左相肃眉看了任安乐一眼,沉默不语,右相暗赞一声,沉声道:“小侯爷,任大人说的不错,若你真被冤枉,只管背出会试答案,本相也担保会还你一个公道。” 薄薄的冷汗自古齐善额间沁出,他硬声道:“右相,会试时我太过紧张,哪还记得自己写过什么,不过是胡乱答题罢了。” 哗然声顿起,堂下考生纷纷对古齐善的推托之词嗤之以鼻,会试之考如此重要,即便是文采再不好,也不会连自己答过什么都记不清? 任安乐摆手,让众人安静,不理古齐善的狡辩,拖长腔调:“小侯爷若是记不清试卷内容也无妨,本次会考之题问得过于隐晦,‘百姓之道’这一问确实难以回答……” “就是,如此之题出得隐晦,我自然只是胡乱写写,也没想着能有个好成绩!”古齐善摇头晃脑,仿似为自己找到了借口。 整个大堂里外却不知为何突然安静下来,静默无声,他隐约觉得不对,抬首朝任安乐看去。 任安乐左首,左相面色冷沉,若不是修养好,他恨不得踹这头猪一脚。 “小侯爷,本官说过,你便是证据。”任安乐声色突然冷沉下来:“会试之题根本不是‘百姓之道’,两位大学士出的乃是‘守业’,你记不清试卷内容尚情有可原,可你连会试题目都弄不清,还说这试卷乃你亲自所写!” 惊堂木拍下,任安乐直直望向古齐善,怒声呵斥。 古齐善面色大变,哑声喊道:“任安乐,你居然敢诓我!” “本官乃此案主审,如何审案,轮不到你指手画脚,古齐善,本官问你,你科举舞弊之罪,认还是不认?” “认又如何,我贵为侯府嫡子,区区舞弊案,你罚我又怎样!” 铁证如山,古齐善但仍死不认错。堂外考生义愤填膺,面上满是怒意。 任安乐没有回答,挥手让衙差将古齐善押至一旁,朝始终垂着头的杜庭松看去。 似是感觉到任安乐的注视,他抬首,面色沉稳,眼底带了一抹视死如归的明悟坦荡。 任安乐微微一怔,继而明了……这人怕是带了必死之心入的大理寺。 “堂下之人可是杜庭松?” “回大人,学生是。” “吴越称试题乃是从你手中拿得,他可说了假话?” 杜庭松未答,反而问:“大人可有凭证?” 任安乐挑眉,打开师爷自一旁呈上的证据,然后从刚才的托盘中拿出另一份试卷一同展开。 “你当日给吴越的试题他并未扔掉,衙差搜身时从他身上搜出两份答案,当初本官以为是他怕遗漏多备了一份,后来才知两份答案字迹不同,杜庭松,这是你在会试上的考卷,只要对比两者字迹,便知你是否是提供试卷之人。” 满堂寂静,几乎无人知道,当初从吴越身上竟然搜出了两份字迹不同的答案,大理寺满府官员赌下前程敲响青龙钟,果然是有所依仗。 黄浦长舒一口气,到现在,这件案子才算真正呈于众人眼前。 杜庭松朝吴越看了一眼,沉默半响,才道:“不用对比字迹了,试题是我给吴越的。” 不比横行霸道的古齐善,户部尚书之子杜庭松平日里名声不错,堂下考生听得杜庭松亲自承认,皆有些难以置信。 “你为何将试题给吴越?” “大人也知道若是高中三甲便能光宗耀祖,从此成为人上人,我素来与吴越交好,才会将试题告知于他,却不想他会将试题传给他人。” 一旁跪着的吴越听到杜庭松沉稳平淡的回答,头埋得更低,身子不自觉朝一旁挪去。 任安乐看着堂下,再问:“你的试题从何而来?”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这几乎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答案,若杜庭松的答案也是从其他考生身上所得,这件案子才算得上石破天惊。 左相面沉如水,有丝不寻常的紧绷,右相狐疑的朝左边看了一眼。 “任大人,试题是我从李大人处求来的。”杜庭松垂眼,缓缓答:“李大人乃我授业之师,我为会试苦恼,深夜入李府苦苦相求,老师不忍,才会将试题告知于我。” “哦?那李大人的请罪书中为何全然没有提到你,反而说他将试题给予之人是吴越?” “老师知给我试题之事败露,才会写下请罪书自尽,原是想庇佑于我。”杜庭松伏于地上,声声恳切:“任大人,科举舞弊诸罪皆是由我而起,杜庭松愧对陛下,愧对恩师,愧对父母,愿以死谢罪!” 堂下杜庭松承认所有罪状,左相轻吐一口浊气,僵硬的身体松懈下来。 这个杜庭松还不算太蠢,也幸而杜家不止这么一个儿子,杜尚书知道如何取舍。 大堂里外叹息声此起彼伏,案子审到现在,结果已知,只是终究太过可惜。 到此时,也只等着任安乐宣判了。 “杜庭松,你口口声声愧对皇恩、愧对恩师,愧对父母……那你的同袍和天下百姓呢?” “本官问你,若此事未被揭发,你高中三甲,那因你舞弊之故而落选的考生一生坎坷难平之时,他们向谁求个公道?你心不正,人不直,又如何能为父母官,造福百姓?” 杜庭松神色怔然,面有愧色。未等他回答,任安乐已望向一旁的古齐善。 “古齐善,你刚才诘问本官科举舞弊乃区区小错,本官能如何惩罚于你这个侯府嫡子?” 任安乐起身,望向大堂中待罪的二人,目光灼灼:“科举乃大靖举贤选才之根本,科举乱,国本亦乱,你竟说这乃区区小事,简直荒谬至极,你当这朝堂是你忠义侯府的后花园不成?” “我大靖学子经十年寒窗刻苦奋读,层层考试才得来会试的机会,你凭何视若敝屣?本官告诉你,大靖科举是什么!” 任安乐的目光自堂上逡巡而过,从右相到大理寺众官,神情郑重异常。 “二十年前大靖朝立,举国选才,右相魏谏虽是大儒,为安百姓之心,仍以三十之龄参考,乃我大靖朝开国的第一位状元。” “内阁大学士宋京兆,历经三次会试,尝尽苦寒贫困,耗十年之功才高中三甲,其风骨得世人敬重。” “已故太子少傅宁楚瑜桃李满天下,为太祖四年榜眼。” “若无科举之制选材纳良,我大靖安能有数十年太平之世?古齐善,科举于大靖百姓而言重于天,你为侯府嫡子又如何?难道还比天重不成!” “你又怎知入考学子不是满腔抱负,他们或济怀天下,或胸怀锦绣,你乱我大靖朝纲,遑论无罪!” 古齐善被任安乐的气势震得跌倒在地,面色惨白难以成语。 “即便是这堂上大理寺众官,又有谁不是苦读数年才能官袍加身,若非深感其受,他们又缘何为了一件案子的真相赌上前程还考生一个公道!” 任安乐长舒一口气,惊堂木拍下。 “吴越,你于科举中舞弊,罪证确凿,本官予你和宋贤、刘江同样处罚。” “谢大人开恩。” “杜庭松,你泄露会考试题,扰乱科举,累得李崇恩自尽而亡,本官剥你秀才之身,判你秋后问斩。” “大人,学生认罚。”杜庭松面色惭愧羞愤,头磕于地。 “古齐善,你虽只于科举中舞弊,非罪魁祸首,可你态度恶劣,咆哮公堂,藐视律法,本官判你受三十大板,罚银千两相助贫寒考生,且受三年徭役之刑。” 古齐善面色青白,神情愤愤。 此时,堂下的考生情绪高涨,望向任安乐的眼中隐有激动。 后堂内,韩烨不知何时已起身,他静静望着一帘之隔外昂然而立的绛红身影,眼底的欣赏几乎要满溢而出。 任安乐,远超他所能想象的卓然芳华,世间任何一个女子,恐都不能如她一般在这高堂之上刚强至此。 温朔站于韩烨身后,震撼的神情一览无余。 “回去吧。”见审案已近尾声,韩烨转身离开朝后门走去。“回去后你亲自挑选一份贺礼送到任府。” 温朔挑眉。 “京师怕是要换新的大理寺卿了。”韩烨爽朗的笑声远远传来。 大堂内,任安乐抬首,望向石阶之上的一众考生,声音朗朗,目有乾坤 “人生来地位是有不同,可一生际遇难料,有谁知晓数十年后命途为何?你们是大靖未来国之栋梁,本官希望各位在会试中全力以赴,届时各位进士及第之日,任安乐必与诸位把酒言欢!退堂!” 惊堂木重新敲下,任安乐走入后堂,石鼓敲响,如雷的掌声震天而起,经久不息。 无论是石阶上端立的考生,还是府外翘首而看的百姓,都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酣畅淋漓。 后堂过道上,左相面色难看之极,转身拂袖而去,右相听着外间的光景,暗暗颔首,抓了胡子摇头晃脑的走了。 他可以肯定,经此一事,此次科举的进士,恐怕对任安乐皆有报恩之心。果然真如她所说……即使是女子,也未必不能在大靖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如今看来,恐怕还不只是一席之地如此简单。 士子,百姓,再加上任安乐今日在堂上所赞朝臣,无形中都成了任安乐的依仗和庇佑。 右相头一次觉着,任安乐若为一个区区的东宫太子妃,还真是委屈了! 是夜,任府书房。 任安乐换了一身墨黑曲裾长裙,滴着水的长发散落,眉眼微阖,斜靠在榻上。 苑琴拿着布巾小心的替她擦拭长发,苑书从外面走进,低声回禀:“小姐,刚才贡院内陈放试卷的书阁起火,一众考生的试卷全都烧了。” 任安乐睁眼,神色清明,“知道了。” “苑琴,今日堂下所站考生,你可看清还有几人未到?” 苑琴回忆了片刻,回:“除了温朔公子和齐南侯家的世子,便只有左相嫡子江昊未到。” 唇角微勾,任安乐盘腿而坐,托着下巴:“怕是心虚了吧。李崇恩为官十几载,老练深沉,若不是当朝宰辅权势滔天不能拒绝,他又怎会引祸上身,弄得最后自尽谢罪。只是没想到姜瑜哲心思如此之狠,杜尚书为其马首是瞻十几年,最后还是被当成了弃子。” “若是不如此,他又怎会官拜宰相,位居万人之上。”苑琴笑笑,替任安乐拢干湿发,问:“小姐,此事我们便如此作罢?” 任安乐点头:“有嘉宁帝的圣宠在,且毫无证据,此事沾不到他身上。” 任安乐伸了个懒腰,吩咐:“苑琴,明日去丰记做几套瞧起来体面一些的衣裳,你家小姐我怕是要蒙圣眷召见了……” 话音未落,长青低沉的声音已在书房外响起。 “小姐,太子殿下送来了贺礼。” “哦?什么礼物?还不快呈进来!”任安乐一下子来了精神,睁大眼朝黑漆漆的回廊看去。 数十位宫娥鱼贯而入,容颜艳丽,却都不及她们手中所捧的东西引人瞩目。 一套套颜色绚丽的鎏金长裙安静的置放在宫娥手中,华贵雍容,一看便知是禁宫贡品。 琉璃步摇,金钗银冠摆满妆盒,随着宫娥的慢走隐有悦耳碰击之声响起。 这些虽贵重,却远不到惊世骇俗,三人愣成这样只是因为……太多了,足足小半个时辰,络绎送入任府的礼物竟没有停歇的意思。 看着渐渐填满书房的礼物,瞧直了眼的苑书回转头,对着神色同样怔然的任安乐竖起了大拇指。 “不愧为太子殿下,果真大手笔,小姐,我去准备笔墨,这事咱得记下来,日后定可成为您漫漫成亲史上阶段性胜利的明证!” 东宫后殿,正欲就寝的太子殿下听到内侍总管呈上来消息,手边的青瓷枕一个不留神给掉在了地上。 “替孤把温朔那个混小子带进来,他都送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到任府去!” “殿下,小公子说不日便是会试重考,他今日深感其受,定当全力以赴,现在已搬进了西郊别庄安心备考去了,还说……” 韩烨眉一扬,“他还说什么了?” “还说您别舍不得攒下的这些娶媳妇的老本,人家用三万水师求娶,咱东宫也不能跌份儿呀!” 内侍总管完全活现了温小公子临走时留下的话语腔调,然后默默的退了下去。 “这个混小子,传话到别庄,让他好好会考,若是落举,就给孤滚着回来!” 咬牙切齿的声音在寝殿内响了半宿,让整座东宫风声鹤唳。 哟,亲爱的太子殿下,您确定您这不是恼羞成怒了?hf(); 第15章 科举舞弊案破的第二日,嘉宁帝颁下圣旨,罢杜泽儒户部尚书之职,举家贬谪漠北,剥古齐善忠义侯府爵位继承权,训斥忠义侯教子无方,罚银千两,并将西北大军交由上将军施元朗执掌。 而资历尚浅的户部侍郎钱广进被嘉宁帝破格擢升为户部尚书,在殿试三甲出来的同一日,受百官称颂、民心所向的任安乐亦被认命为大理寺卿。 自此一事,无论名士聚会,抑或贵女诗宴,再也未少了任安乐的一份请帖,所有宴会皆以能请她出席为荣。 此时,距她顶着满城嫌弃的凶悍女土匪之名入帝都奉职,不过区区三月。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每三年秦河之畔皆会为中举的探花郎们举行一场盛大的游行盛宴,高马红袍,少年儿郎,往往折了一江风流,引无数女儿尽折腰。 今年的科举虽曲折坎坷,却也丝毫未损了几位探花使的风头,尤其是名冠京城的温朔公子在殿试时得天子抚掌百官喝彩,更是传为一时佳话。 这一日,一众探花使在锣鼓声中巡游帝都,居于其首的温朔一身大红状元袍服,温润如冠玉,凡他所过之处,自临街酒楼贵女手中扔下的鲜花足足铺了一地。 傍晚,嘉宁帝在皇宫赐下琼林宴,连极少出席宴会的太子也郑重以待,听宫里传出的消息,太子之喜溢于言表,探花郎们所敬之酒,皆是来者不拒。 星朗月空之下,任安乐便是伴着这场盛大热闹的琼华之礼坐着马车慢悠悠晃进了皇宫。 马车内,苑书眨巴着眼打量着一身藏青曲裾的任安乐,摇头晃脑直叹气。 她巴望着任安乐穿上太子送来的衣饰盛装入宫,也好让那些公主贵女眼红眼红,哪知任安乐早把礼物收进库房贴好封条,还特意吩咐以做她将来妆奁之用。 哎,咱家的傻二缺小姐哟,就没见过你这么实诚的姑娘。 御花园内喧闹欢腾,嘉宁帝却选择在安静的冠心园召见任安乐。 冠心园在皇城最西边,数顶宫灯将院子照得流光溢彩,只是夜幕降临,难以如往常一般遥见涪陵山脚的千里草原之景,这个园子近些年来很受嘉宁帝喜爱,但凡不为国事召见朝臣,总会选在此处。 京城关于任安乐的流言传了千百种版本,素来平和的安王禁不住心里痒痒,知嘉宁帝在这日宣任安乐入宫,便死乞白赖跟着凑了上来。 此时,品着内宫珍藏佳酿的老王爷摸着两撇胡子向嘉宁帝道喜:“陛下,这次的状元郎实至名归,温朔倒是没有没了右相的名声。” 温朔年虽幼,却有治世之才,加之对太子忠心耿耿,将来必成大靖柱石。 嘉宁帝点头,微有感慨:“当初他救了太子,如今看来倒也是二人的缘法。朕即位十六载,尚还未见一人能及此子聪明……” “倒也不至如此,当初那丫头的聪慧恐不在温朔之下……”安王微有醉意,突然插了一口,话到一半时才突觉犯了帝王忌讳,讪讪放下酒杯:“陛下……” 嘉宁帝摆手,抿了一口清酒:“安王不必在意。”他顿了顿,才眯着眼淡淡道:“这本就是句实话,当年朕便知…帝梓元若是由帝家养大,恐怕这世上会出第二个帝盛天。” 安王咽了口口水,深感自己聪明一世,临到老了一时嘴快晚节不保,一时间恨不得将自己上辈子念的书都捣腾出来,心里翻过无数个有思想、有深度的话题企图弥补刚才的错误,哪知帝王心海底针,对面坐着的爷居然没有轻易揭过的打算。 “她如今由皇家养在泰山,安王,你觉得可惜?” 老王爷心如擂鼓敲,回:“自然不会,帝家当年犯谋逆罪,您能留帝梓元一条命,已是对帝家格外开恩了。” “梓元,梓元,当真是好名字啊,生得也似帝家家主…”嘉宁帝似笑非笑:“只是朕怕帝盛天还不屑承朕这份心慈。” 这话一出,安王脸上的诧异遮都遮不住,惊声道:“陛下,帝家家主还活着?” 嘉宁帝眸色一暗,指腹不自觉摩挲手上扳指,半响后沉声道:“自然是已经亡故了。” 安王长舒一口气,端起酒杯灌了一口,掩下失态。 十年前帝家满门被斩,八万将士亡于西北,若是帝盛天还活着,以她的名声,云夏早已战火四起,何来今日大靖的太平之日? 当年太祖崩后帝盛天便失踪了,无人知其生死下落,陛下缘何能言之凿凿? 将疑惑压至心底,安王还来不及想出缓和气氛的场面话,内侍禀告的声音已在园口响起。 “陛下,任大人求见。” “让她进来。” 嘉宁帝沉声吩咐。安王一边想着给这位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立个长生牌,一边抬眼朝园口瞧去。 走来的女子龙行阔步,月光下一身藏青古裙意境绵长,让人直觉的猜想这女子该是何般容貌。 任安乐走过小径,现于两人面前。安王一怔,淡眉肃眼,气韵天成,确非常人,只是这模样生得过于普通了。 着实可惜啊……安王感叹之间,任安乐已行到两人不远处,朝嘉宁帝的方向行臣礼:“任安乐见过陛下。” 沉顿片刻,嘉宁帝才淡淡道:“起来吧。” 任安乐起身,朝安王的方向抱拳,利落飒爽:“见过安王。” 安王微愣,微笑颔首。 嘉宁帝朝对面椅子的方向一指,任安乐极顺溜的一屁、股坐下,坦荡至极,没有半点得见天颜的惶恐荣幸,瞧见这一幕,安王急忙灌酒,头转向了一旁。 嘉宁帝面色不改,道:“任卿破了科举舞弊案,还天下士子一个清明,朕该感谢卿。” 老王爷暗自腹诽,皇帝肯定对敲响青龙钟一事耿耿于怀,本想秋后算账,没成想任安乐一举成名,人心得尽,如今还轻易动她不得,这么想着,不禁有些幸灾乐祸。 “陛下言重,若非陛下宽宏,大理寺众官相携,凭安乐一人之力,绝难让此案大白于天下,陛下治朝清明,方有今日之果。” 听听,这话说得漂亮,任安乐一眼看上去便是坦荡之人,她口中赞颂之词即便与那些整日溜须拍马的人一模一样,偏生落在耳里格外中听。 果不其然,嘉宁帝面色和缓不少,道:“任卿亦让朕刮目相看,本以为卿只有帅才,如今看来入朝为官也不算埋没了卿。只是…”嘉宁帝微一顿,拖长腔调:“听闻安乐寨的三万水师是卿一手调、教出来的,若朕让卿回晋南帮季老将军训练水师……” 安王心底一凛,朝任安乐看去—— “陛下,千万别…”任安乐连连摆手:“我那个土匪窝远不及帝都繁华,再者安乐戎马数年,一身伤骨,在京城养老足矣。” 安王嘴里含的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任安乐今年尚还只有十八吧!这让他们这些半只脚迈进了棺材的老头子情何以堪? 嘉宁帝亦是一愣,眼底肃冷散开,笑意温和起来:“任卿笑言了,卿乃国之栋才,愿留帝都辅佐于朕,朕心甚悦,卿此次破案有功,但有所求,朕必应允。” 任安乐确实有才,况且此般性子也合他的眼缘。 任安乐懒散坐着的身子猛地朝前倾,淡然的眸子变得明亮:“陛下此言可真?” 几乎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任安乐瞬间溢于言表的喜悦,安王想到她三个月前在朝堂上的那场求娶,冷汗冒了出来。 嘉宁帝眼微眯,手轻叩在石桌上,道:“只除了一件,太子妃位不可。” 任安乐嘴一撇,叹了口气朝后仰去:“哎,臣便知道陛下是在逗臣,算了,臣没什么好求的。” 这哪里是和一国之君说话的口吻,偏生嘉宁帝却极为受用,见任安乐一脸沮丧,遂好奇道:“任卿,太子便如此能入卿之眼?” 虽说太子受待见让他这个做老子的与有荣光,可他实在瞧不出自个儿子哪里能让久经沙场的任安乐稀罕成这个模样! 任安乐摩挲着下巴,对上嘉宁帝和安王热切的眼神,缓缓道:“太子殿下容颜如玉,安乐自小念想的夫君,便是他那般模样。” 噗……安王终是没保住自己维持了十几年的皇家仪态,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 容颜如玉?嘉宁帝回想太子肖似太祖的容貌,默然无语,心底狐疑:难道晋南那旮旯地出来的女子审美颇有不同? 酒渐酣,遥闻御花园中歌舞声渐停,这场召见让嘉宁帝相当满意,他也算认可了任安乐在京师的地位,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让任安乐和安王退下了。 嘉宁帝仍坐在石椅上,良久后,酒壶渐空,赵福行上前,低声劝道:“陛下,夜深了,天凉,少饮些吧。” 嘉宁帝不语,忽然抬首,望向皇城北面,幽声低语:“赵福,你说…帝盛天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赵福心底一凛。 “若是活着,朕的江山怎么还能如此安稳?” “若是死了,那朕……”嘉宁帝骤然起身,眉目肃冷:“是不是就可以走出这座围城了!” 赵福循着嘉宁帝的目光看去,落在皇城北面的宫殿上,神色微变。 那是昭仁殿,太祖驾崩之处。 世上几乎无人知晓,太祖离世时身边伴着的不是皇后妃嫔,皇子公主……而是帝家家主,帝盛天。 也无人知晓,十六年前,帝盛天在太祖墓前立誓此生决不再踏进帝都一步。 帝盛天二十年前一身武功便已臻宗师之列,世间难寻敌手。 这才是…嘉宁帝十年都未曾走出帝都的真正原因。 他赢了帝氏一族,让大靖自此以皇家为贵,却将自己永远困在了这座城池——以帝盛天倾世之名划下的围城。 宫娥领着任安乐出了冠心园,因来过一次,任安乐便把宫娥打发了,独自一人朝外走。 入夜的皇宫巍峨华丽,小径通幽,但显然任安乐高估了自己识路的能力,不过半刻她便在这弯弯绕绕的皇宫里头迷了路。 叹了口气正准备随便唤人带她出去,不远处阁楼上静立的人影让她脚步一顿。 阁楼下有侍卫守着……硬闯?她可不想明日自己偷香窃玉的名声传得满城风雨。求见?显然不符合她一贯的行事作风。 任安乐托着下巴眉一挑,露出踌躇满志的笑容。 天鉴阁内,韩烨静静站立,手中拿着温朔此次会试的考卷,面颊微红,神情温润。 忽有树叶沙沙之声响起,韩烨蹙眉抬首,便看到——围栏之上,着一身藏青古裙的女子盘腿而坐,笑容焕然。 哟!任安乐吹了声口哨,她倒是不知,清冷古板的太子爷喝醉之后,竟是这么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hf(); 第16章 十六章 任安乐的出现突然又毫无预示,许是她脸上的笑容过分温纯灿烂,韩烨竟一反常态没有肃着脸讲规矩,只是朝阁楼下望了一眼,笑道:“任大人好身手。” 任安乐笑眯着眼直点头:“殿下好眼力,安乐十岁习武,一身功夫打遍晋南无敌手,若殿下笑纳,安乐可保殿下此生安全无忧。” 见任安乐一脸认真,韩烨失笑,道:“任大人说笑了,大人如今乃一府寺卿,拳拳之心应当用在京城百姓身上。” 任安乐摇头回避,指着韩烨手中的试卷问:“这是温小公子的会试试卷?听闻陛下在殿试中以‘天下’为题,小公子以百姓为水、律法为柱、君王为剑来回陛下,金銮殿之答言惊四座,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之才,将来前途定无可限量。” 韩烨眼底的骄傲丝毫未掩:“温朔很争气,比我想象的更好。” 许是韩烨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每次谈及温朔时身上的冷峭都会冰化,一点都不似平常那个古板严肃的太子爷。 任安乐心底微微一动,身子一弯伏上前,嘴唇直接停在韩烨耳边,悄声道:“殿下,若不是年岁不对,臣真会以为温小公子是您在民间的遗珠……” 任安乐面色正经,声音带着饮酒后的沙哑,说出的话却极不成体统,韩烨只觉耳边湿润的触感划过,一阵热气升腾,猛地一怔,抬首朝一骨碌缩回去的任安乐看去——他居然被调戏了! 韩烨自小被立为一国储君,身份贵重,倾慕他的女子天下皆是,可是有谁敢做出这么不成体统的事! “殿下,臣只是开开玩笑。”见太子如此表情,任安乐同样诧异,连连摆手告饶。 不至于吧,东宫妃嫔也不少,太子怎么反应得像个雏一样? 作为被轻薄的一方,韩烨本满是怒火,可却在任安乐诡异的打量目光下生生忍了下来,只是沉着脸硬声道:“任大人,孤是大靖太子。” 哦…原来是觉着自己丢面子了,任安乐眨眼,这才明白过来,小声无辜嘟囔道:“殿下,这在咱们晋南很正常……” “正常?”韩烨面色狐疑。 “对啊,晋南民风开化,不少女子甚至休夫另嫁,也和男子一样拥有继承权,我在寨子里见过不少姑娘都是这般和心慕男子相处的。” 韩烨一阵气血上涌,晋南和北地尽管习俗相差,可女子也不会胆大妄为到这个地步!见任安乐一脸真诚,才顿悟她虽有入朝领军的帅才,但自小在土匪窝长大,其他方面太过缺乏,遂揉揉眉角,苦笑道:“任大人,无论晋南风俗如何,这里是帝都,有些规矩和你们那里不太一样。” 任安乐摆手:“知道了知道了,臣以后谨言慎行,绝不再触犯圣体。”敷衍的话说至一半,还是有些不乐意,她撇了撇嘴,道:“殿下,天下间想入东宫的女子数不胜数,为什么我不可以?难道安乐真的如此入不了殿下的眼?” 韩烨微怔,并未回答,只是施施然坐回阁台木椅上,沉默片刻才对盘坐在横沿上一脸疑惑的女子道:“因为太可惜了。” 任安乐眉毛一挑,脸上立即明明白白写了几个大字:这算什么理由! “这次科举舞弊案任大人之为,便是大人不能入东宫的理由。任大人不止有帅才,孤看朝堂波谲亦只在大人翻掌之间。” 韩烨的话清冷入耳,任安乐神情未变,只是勾着嘴角摇晃身体一言不发。 “无论是民心、士子、朝官俱在大人算计之列,即便是父皇和左相…也亦然。”韩烨对上任安乐漆黑的眸子,缓缓道:“忠义侯执掌西北数年,积威甚重,父皇对其跋扈早有不满,只是寻不到发作的借口。至于左相,他很清楚在士子口诛笔伐之下,朝廷势必要有所交代,一个户部尚书远远不够……若非左相插手,忠义侯的军权又岂能轻易的被逼交出,至于左相会如此心急的原因,想必大人比孤更明白。” “殿下目如火烛,安乐小小伎俩,原就不指望能瞒得过殿下。” “任大人谦虚了。”韩烨忽而沉声,目光陈恳:“朝堂差的便是大人这种一心为民的好官,且心有乾坤,所以孤才说……任大人入东宫,太过可惜了。你若留在朝堂,孤相信…会是天下之幸。” 任安乐托着下巴瞅着韩烨,突然道:“太子殿下,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是一位很好的储君。” 任安乐的目光笃定而认真,韩烨微微一怔,眼底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笑了起来:“自孤被立为太子起,这句话常入耳里,却无一人如你一般直接,任安乐,你真的很特别,不同于孤见过的任何一名女子。” 韩烨突然起身,走到任安乐面前,任安乐诧异的望着他,只见——他如任安乐刚才一般突然俯下,唇角含笑:“孤虽不能迎你入东宫,却愿和你为莫逆之交,任安乐,你可愿意?” 韩烨静静俯身,墨黑的长发落在任安乐胸前,一动未动,仿佛在执意等任安乐的答案一般。 真是不能吃亏的主,任安乐叹气,回首——却突兀的撞入一双墨黑的眸子,面前的人眉峰如墨、薄唇轻抿,脸颊犹带饮酒后的红晕。她眼珠子动了动,突然想,民间传言太子韩烨长得一张惹女子倾慕的好皮相,却原来是个实诚话。 风微起,两人长发被吹散,缠在一起落入空中,任安乐嘴唇一动,不由自主喃喃道:“君子冠颜如玉,美人月下成双。” “哈哈哈哈……” 安静的氛围突然被打破,一道不合时宜的长笑声在内阁入口处响起,极是畅快淋漓。 韩烨面容微变,任安乐欣赏美色的好机会被打断,只得暗叹可惜,抬首朝里望去—— 一对青年男女立于不远处,男子着深蓝劲服,面容英俊肃朗,抿着唇目无关心。女子一身将袍,张扬英武,眉间清明,此时脸上满是揶揄的笑意。 “皇兄,你把我和诤言扔在一群酸腐书生堆里,自己却躲在天鉴阁和佳人相会,这可不是君子之道。”女子双手交握胸前,眼睛斜瞥着看向任安乐的方向,道:“不给咱们介绍介绍?” 韩烨叹了口气,回转身:“安宁,休得胡闹,这大理寺卿任大人。你们是何时来的?” “何时?”安宁公主一脸坏笑:“不太早,诺,就是刚才这位小姐说……‘君子冠颜如玉’的时候。” 韩烨眉角一跳一跳,终是忍了下来,朝一旁的施诤言看去:“诤言,孤把安宁托付给你,你便给孤教成这幅样子了,好好一个女儿家……” “好了,皇兄,我四年没回京,你别板着脸训人。”安宁公主一摆手,颜态风流,利落飒爽,却也丝毫不掩其天家贵气。 韩烨无奈摇首,朝任安乐道:“任大人,这是安宁公主和施将军。” “安乐见过公主殿下,施将军。”任安乐拱手,算是见了礼,心里却在感慨,原来这便是那位安宁公主。 嘉宁帝得了四位公主,最宠爱的是韶华,最引以为傲的却是这位皇长女安宁。安宁公主幼时便极爱习武,十岁时被永宁寺净玄大师收为入室弟子,十四岁下山回宫,在当年的秋狩上技压群将为皇室大争颜面,回宫后嘉宁帝大喜,为安宁公主设宴百官,问其所愿,却不想这位公主刚烈无比,竟执意入西北驻守,嘉宁帝无法,只得将长女远送边疆。 四年时间,西北大军和北秦之间数十战,安宁每战必出,皆为先锋,一身悍勇无人可及,立下赫赫战功,更让北秦大军闻风丧胆。 只可惜,如任安乐一般,即便军功滔天,却极少有名门世家愿意把这位善战的公主娶入门庭,以至于嘉宁帝对安宁的婚事极为头疼,这次将她召回京想必便是为了她的婚事。 施诤言是上将军施元朗的独子,年纪轻轻便独守一方,毫不逊于其父威名。施家开国时立下汗马之功,对皇帝极为忠诚,从不介入皇位之争,此次忠义侯军权被褫夺,嘉宁帝便是交给了施老将军暂时掌管。 “原来这位便是任将军,安宁早有耳闻,心往久之,今日一见,果真……” 任安乐挑眉,安宁公主噗嗤一笑:“果真不输其名,任大人,金銮殿的求娶都传到我的西北大营来了,我皇兄便这么好?” 韩烨脸一沉,任安乐朝韩烨深深看了一眼,突然一跃从横栏上跳了下去,张扬的回答伴着朗朗笑声隔着夜色清晰传来。 “公主,殿下之颜皎月弗如,自是甚得我心。” 这一下,韩烨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甚至连一直面不改色的施诤言眉毛也动了动,顾自强忍笑意。 安宁公主噗嗤一笑,跑到横栏边,朝着小径深处快消失的背影喊道:“任大人,你眼光甚好,安宁甚喜,改日共游帝都,可否赏个脸!” 任安乐背对着天鉴阁,遥遥摆手,算是应下邀约。 安宁公主回转头,瞧着怒意快汹涌而出的太子爷,眼轱辘一转干笑道:“皇兄,路途甚远,我有些疲乏,还是先回宫休息了。”说完竟如任安乐一般从阁台上跳下,眨眼功夫便不见了人影。 天鉴阁上,只留下韩烨和施诤言两人孤零零站着,似是觉着此时的太子着实需要安抚,半响后,施诤言才缓缓诚恳道:“殿下,我爹常说,女子猛如虎,遇之,若不敌,遁走,乃上计。”hf(); 第17章 安宁公主和少将军施诤言归京的消息在京城卷起一阵不小的震动,只是效果截然相反,因着安宁往日的名声,满城世家子弟纷纷避祸于家中,倒是帝都近来贵女举办的诗宴着实不少,头一份发出的请帖必是少将军施诤言所有,听闻这位战功卓越的将军未在战场退过一步,却在如雪花一般的请帖邀约下高挂免战牌,闭门不出了。 “苑琴,这是谣言吧,安宁战功卓越、性子豪爽,怎会不受世家公子所喜?” 任安乐虽推了嘉宁帝的赏赐,但老皇帝也不是个吝啬的主,千两黄金赏下不说,还给了任安乐可随时出入禁宫的特权。 一清早,任安乐参加完朝会,见皇城万物初升,景色上佳,遂领着苑琴在禁宫里逛园子,偶然听得宫娥碎嘴,便愕然发问。 苑琴面色古怪,在任安乐身后迈了半响小碎步才道:“小姐,安宁公主她有一独特喜好……” “什么喜好?”任安乐顿足,挑眉。 “四年前安宁公主自泰山而下,陛下曾为其摆宴择婿。” “怎么,没选中合眼缘的?” “不是。”苑琴顿了顿,道:“安宁公主席上甚喜,一连挑了五位夫婿,说要放入公主府养着,待她从西北军营历练几年后回来成亲。陛下大怒,拂袖离席,公主选驸马之事便搁置了下来。” 京城世家公子温文俊秀,嘉宁帝挑出来给长女的,必然是最好的。五大世家公卿若把子弟一同送入公主府共侍一妻,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知怎的,任安乐却偏偏觉着这像是那晚在天鉴阁见到的女子能说出的话。 “难怪世家子弟避于府中,原是有这番缘由,这个安宁公主倒甚是合我口味。” 任安乐拖着下巴,咂了咂嘴,忽闻前方小径有脚步声,挑眉朝前看去。 一十五六岁的少女着浅黄宫裙站在假山旁,面容端庄,仪态得体,望向任安乐的神情中夹杂着冷漠和微不可见的怨愤,见任安乐望来,稍一迟疑,行上前微行一礼。 “杜亭芳见过任大人。” 任安乐蹙眉,苑琴神情了然,在任安乐耳边低语几句,她方才知晓面前少女竟是杜尚书之女,因和韶华公主交好,被其保下入宫为宫娥,才免了贬谪之罪。 昔日名冠京城的尚书府千金,如今寄人篱下的宫娥婢女,难怪会如此怨愤。 “杜小姐无需多礼,可有事要询问本官?”任安乐淡淡开口。 杜亭芳眼底微有讶异,自杜家遭贬以来,昔日好友再无来往,在宫中尽受白眼,即便有韶华公主护着,也不过多了安身立命之处罢了。她今日拦住任安乐并非要问个是非明白,只是到底心有不甘…… 算了,终是她杜家气数尽,怨不得他人。杜亭芳垂眼,“亭芳无事,大人请便。”说完,退至一旁。 任安乐举步便走,行了几步,停住,“杜小姐,杜家所为,与你无关,令兄所为,亦与你无关。” 淡淡一句话,杜亭芳骤然抬首,神情复杂,正欲开口,却被人横生打断。 “亭芳…”韶华公主从小径另一方奔来,发饰散乱,神情急切,至假山处,一把挡在杜亭芳面前,沉着脸望向任安乐:“任大人,亭芳是我宫里的人,若有冒犯,还望大人海涵。” 韶华这幅模样一见便是匆匆而来,虽仍是盛气凌人之势,任安乐倒有几分意外,想不到韶华平日跋扈嚣张,对这杜家小姐倒有几分真性情。 “公主,并非如此…”杜亭芳眼含感激,拉住韶华衣袖。 “不用害怕,本宫在此处。”韶华上前一步,眉角上扬:“任大人,本宫知你得父皇赞赏,是朝中新贵,本宫得罪不起,可罪不及亲人,想必大人不会和区区小女子计较,失了朝廷大员的气度。” 想是还记得任安乐当日在围场所言,韶华此时才会拿任安乐的说辞来反问于她。 任安乐蹙眉,这公主心底倒也不算太坏……只是这份眼力,太差了。 哎,女人真麻烦,差眼色的女人更麻烦! “公主,任大人并没有刁难于我。” “韶华,几年不见,你怎么变得如此胡搅蛮缠!”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安宁公主从假山后走出来,一脸冷凝,望向韶华的神情微有不悦。 几乎是立时间,韶华面色一变,后退垂首行礼道:“见过皇姐。” 安宁长公主功勋卓著,早非养在深宫的公主可比,韶华即便再跋扈,也不敢在她面前张扬。 安宁着一身湛蓝长裙,利落飒爽,她朝韶华摆手,不耐烦道:“回你宫里问清楚,传话的宫娥喜欢搬弄是非,你便不分青红皂白责问朝廷命官,成何体统!” 韶华脸色数变,低声应了声‘是’,红着眼领着杜亭芳匆匆离去。 “安乐素有恶名,公主焉知刚才安乐没有刁难那杜家小姐?”任安乐没有错过韶华眼底的不甘,但只是托着胳膊朝面前的安宁望去。 “以你的性子,有和那个小姑娘耍嘴皮子的功夫,还不如一巴掌挥走省事。”安宁摇头晃脑走过来,撇嘴道。 “怕是公主你的性子吧。”任安乐失笑。 “韶华自小跋扈惯了,天家天家,养出来的儿女还不如寻常百姓家温顺纯良。”安宁叹了口气,朝韶华远走的方向感慨,回转头,见任安乐靠在假山上一眨不眨盯着她,笑道:“幸而遇见大人,今儿个天色不错,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同游京城,如何?” 任安乐伸了个懒腰,转身朝宫门来处走。 “公主相邀,但敢不从,臣有车马,便算报了今日解围之恩。” 安宁望着前面那个懒懒散散的女子,咧嘴一笑,跟上前去。 这条街道很是繁华,路人行色匆匆,嬉笑嗟叹者有之,如丧考妣者亦有之,马车稳稳停下,任安乐掀开布帘走下,望了面前建筑一眼,神情了然,朝跟在身后的安宁瞧去。 安宁拍了拍手,叹道:“几年未回京,此处生意倒是越做越大。”说完提脚便欲走进。 “公主……”苑琴在安宁不赞同的皱眉下改了称呼:“安小姐,我家小姐是朝廷命官,不可进此处。” 三人面前,是京城最大的赌坊聚财楼。 安宁似笑非笑,朝任安乐一瞥。 任安乐摆手:“苑琴,你先回府。” 苑琴垂首退回马车,任安乐道:“今日只要是公主想去的地方,安乐皆会奉陪。” “好……”安宁长笑,神态从容:“我还说怎会有不好赌的土匪,任大人果然甚得我心,外出从简,大人可唤我安宁。” 任安乐颔首,率先朝聚贤楼中走去,笑回:“安宁,你亦可如此。” 安宁微怔,嘴角一扬跟着朝里走。 喧闹的大堂因两人的出现瞬间安静下来,聚财楼虽客似云来,但极少有女客进入,再加上两人气质不凡,衣饰奢华,一下子便夺了满堂目光。 两人视若无睹,安宁随意打量了一下大堂:“安乐,你善哪种?” “都能玩上一二。”任安乐说着,行到赌大小的牌局面前:“这种最简单,如何?” 安宁点头,气势十足朝围拢在桌前的人挥手:“散开,别扰了本小姐的兴致。” 众人一听,皆觉今日赌局有趣,立马退散开来。 坐庄的盘家打量了二人一眼,心里想着定是哪家小姐出来散财,遂笑意十足,眯着一双绿豆眼道:“二位小姐请坐,欢迎欢迎,赌大赌小?” “出来的匆忙,倒是忘了带银票。”安宁已从腰间解下一块绿佩,扔到桌上,正好落在‘大’字一格,遂笑道:“便以此玉为赌注,抵一千两,既然落在大上,我便压大。” “我也压大。”任安乐从袖里掏出一张银票,轻飘飘道:“一千两。” 盘家眼底划过一抹意外,这块绿佩通体剔透,绝非凡品,抵一千两绝对足够,至于随手便能拿出汇通钱庄一千两面值的小姐,亦不多见,他笑了笑:“两位豪爽,金通便助两位尽兴。” 说完骰盒摇起,清脆的碰击声在大堂响起,一息瞬过,骰盒砰然落在桌上,众人举目之下,骰盒被打开,叫好声顿时此起彼伏,金通脸色微变,看着盒中央的骰子,绿豆眼眯得更小了。 他在赌坊操盘十年,一身内力浑厚无比,还从没有人能赢过他去。今日不过手痒下来做两盘庄,便遇见了如此怪事? “再来一盘。” 随着安宁的声音落下,一旁看热闹的赌徒纷纷将手中金银放在安宁和任安乐选中的格子上,就连别桌赌局上的人亦围拢过来。 半个时辰后,整个聚财楼鸦雀无声,安静得落针可闻,看着安宁和任安乐面前堆得如小山一般高的银票,金通握着骰盒的手微微颤抖,怎么可能,她们明明连桌子边缘都未碰到过,怎么可能每把必中? 他已经输了快十万两银子,聚财楼将近一年的红利,若再输下去,恐怕…… 毫无疑问,此时连傻子也知道这两名女子是来踢馆的,只是聚财楼在京城屹立数年,日进斗金,若身后无贵人撑腰,早就被眼红的权贵给吞了。 “两位小姐,可还要下注?”薄薄冷汗沁下,金通的声音几乎从牙齿缝里蹦出来。 “自然。”安宁伸了个懒腰,一双凤眼顾盼生辉,满是笑意,她转头朝任安乐瞧去,低声道:“听闻今日乃翎湘楼头牌琳琅的献技之日,待赚足了银子,咱们去见识见识。” 任安乐点头颔首,复又抬眼朝一言不发的金通望去,慢悠悠甩下两个字:“继续。” 聚财楼二楼,面色黑沉的掌柜立于横栏后,他身后的另一开盘手急道:“五爷,如此下去可不成,咱都赔进去多少银子了!我去喊几个人将这两个不识趣的女人叉出去,把赢的钱给吐出来。” “胡闹。”五爷冷着脸,喝到:“你若动了手,咱们聚财楼就不止少了十万两银子这么简单。”他朝安宁腰间挂着的绿佩一指:“那是双凤祥云绿佩,世间只有一块,乃安宁长公主满月时陛下所赐。至于另外一个……她连忠义侯都不怕,会怕你区区几个打手。” 这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这便是求娶太子的那位!”随即立刻哭丧着脸道:“咱们怎么惹了这么两位活菩萨进来。” “我已经把消息送进沐王府了,王爷说静观其变,不要惹到这二人。”五爷叹了口气,也有些认栽。 皇宫御花园,韩烨和施诤言从上书房退出来,遇见了安宁宫里匆匆走过的宫娥,见小宫娥一脸惶恐,韩烨有些奇怪,随意问道:“安宁去哪了?” 小宫娥脸色通红,跪在地上半日才呐呐开口。 “回太子殿下,公主邀任大人出宫游玩了。” 韩烨眉头一蹙,有些头疼,破天荒多问了一句:“去了何处游玩?” 小宫娥的头埋得更低,“殿下,公主说…说赢够了银子便带任大人去翎湘楼开开眼界……” 御花园陡然安静下来,小宫娥悄悄抬眼,看着脸色冷硬的太子殿下,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半响后,韩烨才抬步缓缓朝宫门处走去,施诤言跟在他身后,沉声道:“殿下,臣认为以公主和任大人的武功,在京城足以自保。” 韩烨停住,黄昏下,声音有些莫测:“晋南的风俗开放得很,任安乐好的没学会,乱七八糟的倒是知道不少,翎湘楼是什么地方,若她再学得多一点,以她的性子,再加上一个安宁,满京城的世家子弟连门都不敢出了!” 施诤言眨眨眼,望着前面几乎足下生风的太子爷,笑了起来。 这个从十万大山里走出来的女土匪,当真有些能耐。 永宁寺后山,花团锦簇的书房中,龙涎香弥散在室内,奢靡华贵。 立于窗前的女子听着侍女的低声禀告,蹙眉不悦:“心雨,这是几时的消息?” “小姐。”心雨垂着头,眼底亦有几分忐忑:“左相说那任安乐入京已有三月,对太子殿下颇为觊觎,甚至在朝堂上当着满朝文武求娶……” 女子摆手,声色冰冷不屑:“一个区区的女土匪,也敢肖想……”她话至一半,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告诉左相,若能让我回京,他想要的,我皆会助他一臂之力。” 心雨神情一顿,低声应了声‘是’,退了下去。hf(); 第18章 夜晚的翎湘楼歌舞升平,杯盏交错,因着今儿是花魁琳琅表演的日子,更是连大堂都坐满了客人,早在落日之前,这处销金窟便被达官贵人定完了包厢,安宁足足花了五百两银子及楼门口石狮的半截断耳才从翎湘楼老鸨手中强行夺了一个席位。 说尽好话将那个预定包厢的落魄老爷送走,翎湘楼老板玉大娘扭着屁股走进牡丹阁,瞧见那两尊半躺在扶椅上的大佛时,眼一瞪,朝一旁龟公道:“这便是那你说的两位客人?” 明明是两个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偏生禀告的人说得如恶神降世一般。 龟公苦着牙点头,默默退至一旁。 虽说古怪,但玉大娘在风月场上几十年,什么怪癖客人没见过,眼晃了晃安宁身上流云锦纹质地的长裙,脸上挤满了灿若菊花的笑意,扭上前来:“哟,两位小姐算是来对了地方,咱们翎湘楼在京城那可是数一数二,去去,还不快换几个伶俐的小厮过来……”见两人未阻止,玉大娘神思一定,笑道:“两位小姐可还有什么吩咐?” “玉大娘,听闻您这的头牌琳琅姑娘貌比貂蝉,您开个价,本小姐包她一整晚。” 安宁声音刚落定,玉大娘一个趔趄,眨眼尖声道:“一整晚?小姐…您还是饶了老身吧,小姐看着非富即贵,若是让府上长辈知道了,非拆了我的翎湘楼不可!” 江南绣娘花一年之功绣成的流云锦纹裙,千金难求,她还不至于这么没眼界。 安宁蹙眉,对上任安乐似笑非笑的打趣眼神,尴尬道:“说些什么胡话,本小姐听闻琳琅琴艺高超,这才带着友人前来听曲。” “哦。”玉大娘长舒一口气,对上任安乐回转过来眸子,兀的一怔,好生凌厉的小姐,咽了咽口水才回:“小姐,若是听曲那好办,今晚琳琅会在高台上演奏,两位小姐只管欣赏便是。” “我说了包她一整晚,自是要在我面前演奏。” 安宁说得斩钉截铁,玉大娘脸色一变,这才明白原是真的放了两尊煞神进来,难为道:“小姐,今晚乃琳琅定期演奏的日子,外面达官贵人不少,我可得罪不起。” 她说的倒是真话,翎湘楼的招牌几乎是一个琳琅挑起来的,若是惹怒了满楼的客人,怕是明日就得闭门歇业了。 一叠银票轻飘飘的扔在桌上,安宁笑道:“玉大娘,这是一万两银票,我说了,包琳琅一晚,你看够不够?” 翎湘楼的花魁琳琅出场也不过是一千两银子罢了,若非琳琅不卖身,恐怕这一万两银子都够买下她了。玉大娘倒吸一口凉气,眼黏在了那叠晃得人眼花的汇通钱庄银票上,声音喏噎:“小姐恕罪,实非我不识好歹,可今日来的贵客实在太多……” ‘铿’一声脆响,一块绿佩被扔在桌上打着旋。 安宁挑眉:“去,拿着这个东西到各间包厢轮着转一遭,若是谁不服气,便让他到我面前来说。” 听见这话,玉大娘神情一凛,仔细打量了安宁几眼,忙不迭拾起绿佩,躬身退了出去。 有胆子说出这句话,这位小姐恐怕不止是富贵这么简单了。 任安乐舒服的在扶椅上蹭了蹭,扔了颗葡萄进嘴里:“安宁,不得不说,今日你身上这块绿佩挺累的。” 安宁哼了一声,声音有些懒散:“若不是想着它回京了还有这么点用处,早在西北的时候我就把这块华而不实的东西给当了。” 双凤祥云绿佩,乃世间罕有的和田玉打磨,当朝长公主的信物。任安乐眨眨眼,狐疑道:“即便是你想当,也没有哪家当铺敢收,怎么,堂堂一国公主,囊中羞涩不成?” “西北连连征战,我那点俸禄给阵亡的将士补贴都远远不够……”安宁嘟囔了一句,飞快揭过这个话题,喜滋滋道:“今日带你去聚财楼果然去对了,那个金通赌技高超,内力深厚,若非是你,还真赢不了这么多银子。” 隔空以内力驱使骰子,以她的功力,远远不够。 任安乐笑笑,朝富丽堂皇的包厢看了一眼,挑眉:“所以你投桃报李来了?” 安宁连连点头,说话间,包厢门被打开,几个相貌俊秀的小厮跟在玉大娘身后走进来,玉大娘这回笑得极谦恭,将绿佩恭谨送到安宁面前,笑道:“小姐,琳琅马上便到,反正也是奏琴之声,在牡丹阁和高台上也没多大区别。” 听着玉大娘前后截然不同的话,安宁开口:“好了,退下去。”见她目光黏在桌上银票上却不敢动,随即摆摆手,“拿走吧,你应得的。” 玉大娘大喜,飞快将银票藏进袖子里,扭着屁股出去了。 不过片刻,牡丹阁来了贵客的消息在翎湘楼传得人尽皆知,其实能坐在这里面的,人人都是贵客,可能让翎湘楼头牌琳琅姑娘单独为其演奏一夜,还让其他包厢里的人毫无意见,便不止是贵了。 众人顾自猜测着,眼底的好奇让一众宾客歇了离场的心思,反正也只是听听琴音,琳琅姑娘在哪弹奏不是一样? 牡丹阁的门被推开,琳琅抱着古筝走进来,亦是一怔,她已经听闻包下她一整夜的是两位小姐,原本以为包厢内定是活色生香之景,却不想一众小厮安静立于两人身边,极规矩的端茶倒酒,并无半点靡乱之息。待见到同时回头的二人模样时,她才算明白过来。 如此气质,想必是哪家王侯世族的小姐。琳琅神色坦然无比,曲膝道:“琳琅见过两位小姐。” 不愧是翎湘楼的头牌,面容绝美,性情柔和,不卑不亢,难怪会引得满城公子哥趋之若鹜,两人对视一眼,很是满意。 “我刚从边塞回来,多年不见美人,琳琅姑娘果然不负盛名,来,弹奏几曲听听。”安宁豪爽一笑,拖着下巴贼眯着眼瞅着琳琅。 琳琅颔首,面带浅笑,盈盈行至案架前将古筝摆好,轻舒一口气,指尖轻动,肃冽的曲声流泻而出。 两人微有诧异,落耳的声音铿锵古朴,琳琅弹的——竟是边塞军营里常闻的《安魂曲》,想来是听安宁说刚从边塞回来,她才会选择这首曲子。 豪迈壮烈,婉转间微带柔情,两人阖眼,恍惚间似看到年轻的新嫁娘含泪将夫婿远送边关,殷殷相盼的画卷。 帝都安宁繁盛,几曾听闻如此悲壮的序曲,整个翎湘楼都因为这突然而起异于往常的曲声静默下来。 片息过,指尖顿停,曲声停在戛然而止的一刻,实有意犹未尽之感。 安宁和任安乐同时睁眼,眼底俱是感慨。 “琳琅姑娘果然琴艺高超,你所奏的安魂曲世间少及。”安宁眉眼认真,缓缓道。 “小姐谬赞,琳琅只是觉得两位小姐当得此曲。”琳琅轻声回:“琳琅此生虽未至边关,却见过将丈夫、儿子送往边塞的无奈场景,送子去,难盼子回,若云夏能少战火,自是可免了这些悲剧。” 安宁微感愕然,她从未想过一个青楼女子也能说出这种话来,或者说…有胆子说出这句话来。 当今天子好战,乃天下尽知之事。 任安乐瞳色黑沉,目光有些悠远,她微微坐直身子,“姑娘所求之日,定不会太远。” 安宁倏尔转头朝任安乐看去,瞥见她眉间一抹坚定,微有感触。 “承小姐贵言,琳琅再献上几曲。”琳琅面上略带笑意,头垂下,悦耳的曲声再起。 几乎整个翎湘楼的客人都察觉到今日头牌琳琅的演奏与以往截然不同,这让众人更是好奇牡丹阁里的来客究竟是何方神圣? 奈何这个夜晚注定难以安宁,在整齐划一的军马奔蹄声响彻在空旷的街道上时,长久习惯了奢靡夜晚的帝都达官贵人在一时间都难以回过神来,直到一个个身着盔甲的将士冷冽的走进翎湘楼,他们才不得不接受这个几近荒唐的事实——就在刚才,太子殿下颁下了整顿京师的谕令,严令所有青楼楚馆歇业一个月。 谁来告诉他们,他们一向劳心国事的太子殿下怎么会如此突兀又不搭调的颁下这种闲得慌的谕令,甚至还让西郊军营的将士来强行执行? 纷闹间,外间的动响亦传至了牡丹阁,任安乐嘴角一扬,有些意外,不愧是大靖的太子爷,平时不声不响的,一旦动弹起来倒是大手笔。 安宁起身,苦笑道:“估计是被发现了。”说着朝琳琅看去:“琳琅姑娘,今日多谢姑娘奏曲。” “能为两位小姐奏曲,是琳琅的荣幸。”琳琅起身还礼,将任安乐和安宁送至木梯处。 大堂内将士握戟而立,肃穆异常,堂中未及离开的宾客看见两名女子从牡丹阁中走出,皆瞪大眼满是意外。 一万两银子包下花魁奏曲,满楼的客人皆不敢言的贵人便是两名女子? 虽说气韵不凡,瞧着姿态威仪,可是女子如此堂而皇之的逛青楼,实实有辱斯文! 楼里的客人也不是傻子,感觉到堂中将士在见到二人出现后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立马垂首让开了一条路。 能让太子调动西郊大营的贵女,身份呼之欲出,素闻安宁公主性子豪迈不羁,却不想不羁到这个地步,不嫌命长的都恨不得自己今晚从来没出现在翎湘楼。只是……一个是安宁公主,旁边的那位是谁? 瞧那模样姿态,倒是比安宁公主更洒脱几分。 ‘咚’一声闷响,打破了窒息的氛围,也成功的阻挠了即将走出翎湘楼的两人的脚步,众人哀叹一声,纷纷抬眼,朝木梯处看去。 一个十五六岁身着碧绿长裙的小姑娘从木梯上连滚带爬滚下来,瞬息间爬到任安乐面前,她惶急的抓住任安乐的裙摆,哭叫道:“小姐救我。” 任安乐垂首,看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姑娘,皱眉道:“何事?” 安宁转过身,托着下巴看起好戏来。 “小姐,求您赎我出去吧,我做牛做马也愿意。” 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显然没人能从这只言片语里听出个究竟来,玉大娘从木梯上跑下,富态的身体灵活万分,她奔至任安乐面前,尴尬道:“小姐,这丫头是前几日买来的,还不懂规矩,惊扰了小姐,请小姐恕罪。”随即呵斥道:“红袖,还不快进去。” 被称为红袖的小姑娘一动不动,只顾紧握着任安乐的裙摆。 显是瞧出了任安乐和安宁家世不凡,且是女子,这小姑娘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希望两人能动恻隐之心把她赎出去,众人几乎已经猜到了结果,毕竟赎一个女子出青楼,说出去算是善事一桩,也可博个好名声。 任安乐弯腰,把红袖扶起来,小姑娘眼底划过惊喜,急忙松开任安乐的裙摆,娇弱的站到一旁。 “红袖,你是怎么入翎湘楼的?”任安乐淡淡开口。 “半月前我爹过世了,我把自己卖到翎湘楼,玉大娘出了一百两银子买我。”红袖眼眶一红,惹得不少宾客心生不忍,纷纷感慨其孝心难得。 “那你卖入翎湘楼可是自愿?” 红袖点头,飞快的补了一句:“我想不到其他方法了。” 玉大娘满脸愤怒:“小姐,我是看她有几分姿色,一手二胡拉得不错才会花一百两买下的,既未逼她卖身,也未苛待,这小蹄子好生恩将仇报!” 任安乐摆手,继续开口:“玉大娘可安葬了你爹?” 红袖觉得有些不安,仍是点头,抬眼巴巴的朝任安乐看去:“小姐,您是好心人,帮帮我吧。” 哪知任安乐已经转身,再也未瞧她一眼。 “红袖,卖身入翎湘楼乃你自愿,玉大娘出百两买你,替你安葬父亲,已尽仁义,算是你危难之时的恩人,你若想离开,在此处卖艺,赚得百两赎身便是。” 话音落定,任安乐已经踏出了翎湘楼大门,安宁摇头苦笑,跟上了前。 众人皆以为此事已成定局,却不想竟是这般结果,瞧着面色涨得通红的红袖,一众宾客也觉这女子其实说得不错,感慨几句便相携离开了。 深夜的帝都街道空旷安静,任安乐和安宁并肩走过一条条街道,他们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一排将士。 “你不回皇宫他们是不会罢休的,看来你皇兄很担心你。”任安乐揶揄道。 安宁挑眉,装模作样诧异道:“我以为你知道……” “知道什么?” “我名声不好京城尽知,青楼也不是第一次逛了,我皇兄可从来没有调令过西郊大营的将士来捉我回去!哎,京城的小姐们怕是要哭断肠了哟!” 对上安宁格外意味深长的目光,任安乐耸肩,算是受了她这隐晦的称赞。 昏暗的街道尽头有个小酒坊,酒香四溢,两人对视一眼,极默契的朝酒坊走去。 简单的木桌木椅,粗糙的器具,年迈的老夫妇,一切都让京城的街道远离繁华喧嚣,陡然醇和静谧下来。 安宁端起小酒壶,朝嘴里灌了一口,抬眼,看着对面隐在月色下素眉墨衣的女子,神情遥远追忆,满是怅然,毫无预兆的突然开口。 “任安乐,你…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故友。” 在她们身后不远处,韩烨着一身浅黄冠服,眸色深沉,悄然而立。hf(); 第19章 任安乐有片息的怔忪,她看着安宁,轻轻开口,嘴角上扬轻微的弧度,“哦?公主觉得我像谁?” “我五岁入泰山跟着师父学武,只有一次被父皇召下山过。”寂静的夜晚下,安宁的声音空悠悠的,带着微不可见的怀念,“你应该知道,十一年前有个世族小姐入京,父皇以公主之礼待之,当时皇宫没有适龄的公主,所以就连我也从泰山被召回作陪。” 任安乐藏在暗处的瞳色有些深,声音飘渺:“天下无人不知,那位荣宠至极的世家小姐乃太祖亲自赐名、帝家的掌珠帝梓元。怎么,听公主之话,我和那帝梓元莫不是容貌很相似?” 韩烨靠近的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 安宁惊讶于任安乐的直白,点头又摇头,手中握着的酒壶转了个圈,安静的落在了木桌上,“模样不像,脾性却很相似。” 任安乐挑眉,眉间便带了一抹痞气出来。 “帝梓元很聪慧,尽管我当初不服气,可不得不承认,无论哪一样,我即便在宫里跟最好的太傅学,却总是不及她。”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公主眼光应该放长远些,帝梓元被囚禁在泰山十年,论聪慧功勋,早已不及公主。”任安乐懒懒抿了一口酒,笑意吟吟。 “我总觉得不会如此,你跟她一样,看上去温和无害,其实肚子里一片儿坏水,赌坊里是这样,刚才在翎湘楼也是。”安宁摇头,声音清亮有力:“任安乐,你一点也不比帝家当年的那个小丫头好打发。” “我可是晋南最大的女土匪,拿我作比,这可不是对帝梓元的赞扬。”任安乐笑道,仿佛极随意,问:“听闻帝梓元在京城只呆了一年,想不到公主对十年前的小姑娘记忆如此深刻。” “帝家的女子总归是不同的,不是吗?”安宁狡黠的眨眨眼,随即叹了口气:“若是帝家还安好,她早就成我皇嫂了,也不会被关在泰山十年,哪还有你在这蹦跶的份。安乐,你还是放弃吧,皇兄她不会迎你入东宫的。” “哦?为什么?”任安乐不置可否,声音懒懒。 “我在边疆听闻了你的事,你不仅是帅才,也有治世之能,皇兄不会糟蹋你的才能,让你入东宫做一个不得干政的侧妃。” “安宁,你想说的好像不止于此。” “还有…帝梓元。”安宁的声音透彻清晰,笃定万分,“不仅仅因为这桩婚事是太祖定下的,皇兄他不会把太子妃的位置给天下间任何一位女子,哪怕是…他将来有了所爱之人。” 长久的静默,任安乐轻笑,道:“安宁,你凭何如此笃定,连一半江山换来的承诺都不能信守,何谈一道数十年前留下的遗旨?太子将来是云夏之主,怎会真的为帝梓元做到如斯地步。世间不可为且难做的,我任安乐偏要试一试。” 说完,一仰头,壶中之酒尽饮,她站起身,墨黑的衣袍染了一地柔泽,垂眼看向尚带怅然的皇家公主:“安宁,往事已矣,我不是帝梓元,也全不了你追忆往昔的故梦,公主,人活一世短短数载,不如放下。” 安宁神色复杂,望着任安乐逶迤远走的背影,轻声叹了口气。 怎么能放下?她母妃早亡,彼时太子年幼,师父远在泰山,虽被接回宫中,却无人照拂,吃了不少暗亏,她至今犹记得那个瓷娃娃一般的帝家幼女站在冰天雪地里,披着雪白的小裘,昂着下巴对罚她下跪的齐妃义正言辞的告诫。 “齐妃娘娘,安宁乃大靖长公主,太后可罚,陛下可罚,皇后可罚,你……不能罚。” 她说这话的时候,小小的身子一步步走过冰雪遮尽的深宫小径,站在齐妃面前,扶起自己,眼底毫无畏惧。 此后,虽只有短短一年相处,却是帝梓元教会了她何为天助自助者。 她这一生只有两个人的恩惠无法还尽,一个是自小照拂她的太子兄长,一个是…十年前被关进泰山的帝梓元。 已经十年了啊……实在太久了,久到那孩童的模样都已依昔被她遗忘,记忆里渐渐只剩下女童清脆有力的声音和始终坚韧的目光。 “安宁。”冷沉的声音突兀响起,韩烨自阴影中走出。 “皇兄,你何时来的?”安宁恍惚抬首,愕然道。 “回京后还未见过父皇便闹得满城风雨,还拉着一府寺卿,你胆子愈发大了!”韩烨瞥了她一眼,淡淡吩咐:“把公主带回宫。” 看着毫无表情的韩烨,安宁起身,疾走两步,突然开口:“皇兄,你还记得她多少?” 两人都知道安宁说的是谁,韩烨神情微顿,不悦道:“安宁,你管得太多了。” 安宁蹙眉,见韩烨冷着一张脸,到底不敢再惹他不快,怏怏跟着侍卫回去了。 韩烨立在酒坊前,月色下,沉默着伫立。 良久后,他坐在任安乐刚才坐过的位置,把自己藏进阴影里,一杯杯烈酒灌入口里。 记得多少?他揉了揉眉,那个女孩,他记得全部。 初入京时的沉稳,住在东宫时的桀骜,相处时的大方坦然,离城时的不舍,还有帝北城最后一面的决绝冰冷。 没有人知道,十年前帝家叛乱时他曾经去过帝北城,千里疾奔,只是为了能提前一步让靖安侯远避塞外,可赶到时,却只看见帝家宗祠前暗红带血的地砖和……跪在宗祠下瘦小苍白的身影。 他终究迟了一步,帝家一百三十二口,除了帝梓元,再也不剩一人。 他怎么能不记得?皇家毁了她的所有,他韩烨即便是死,也不能再负帝梓元。 皇宫上书房,嘉宁帝将奏折扔了满地,看着低垂着头静立的长女,踱着步满脸怒意。 “进赌坊,逛青楼,闹得满城风雨,还带着朕的大理寺卿,安宁,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安宁没回答,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嘉宁帝越看越怒,瞧瞧,这是个什么德行,若非这些年在帝位上修养了性子,他早挥着鞭子教训这个不孝女了。 “还要你皇兄调动将士才能把你绑回来,好啊,大将军,你如今出息了,不把我这个父皇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嘉宁帝的咆哮声几欲穿透上书房,赵福在一旁暗暗着急,奈何这对父女性子倔得很,两个都是不肯服软的硬茬。 “父皇,大皇兄的赌坊赚得盆满钵满,我常年在边塞,难存下点体己钱,手心手背都是肉,您总得匀称点不是。再说我的名声也就这样了,我堂堂一国公主,还怕招不着驸马?只要您下旨,谁敢不娶?” 嘉宁帝一口气没顺回来,堵在喉咙里直翻腾,他瞅了长女半响,冷哼一声,转身坐回御椅,幽幽道:“好啊,你和朕逞能耐,这次述职后,你就不要回西北了。” 安宁抬首,神情终于有了波动:“父皇,我是西北守将,怎可长期不归?” “有施老将军守着,北秦翻不出天来。”嘉宁帝沉声道:“你九弟天天嚷嚷着要入军,朕准备把他送到西北去练练。” 九皇子乃齐妃独子,左相唯一的外孙,这对父女怕是看中了西北的军权吧,说得冠冕堂皇,安宁暗哼,眉眼里尽是不以为然。 “父皇,那我何时可以回西北?” “不慌。”嘉宁帝抿了口茶,重新翻开奏折,慢悠悠道:“等你选中驸马大婚,替朕生几个小外孙后,随便你滚多远。” 这回轮到安宁堵着一口气出不来,她愤愤瞪了嘉宁帝半响,胡乱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大踏步出了上书房。 “哎。”待安宁脚步声渐不可闻,嘉宁帝才叹了口气:“安宁小时候乖巧得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副脾性。沙场无眼,难道还要让朕白发送黑发不成,再说她都十八了,即便贵为公主,也总是要嫁人的。” 赵福见嘉宁帝一人絮絮叨叨,上前添了热茶,劝道:“陛下,公主威仪不凡,配给哪家公子都是低就了,您不用担心。” 嘉宁帝轻哼:“那是自然,能娶朕的女儿是他们天大的荣光。”他顿了顿,沉声开口:“太子也出了东宫?” 赵福点头:“听侍卫回禀是太子殿下亲自吩咐把公主送回宫的。” 嘉宁帝眯眼,声音里有抹意外:“都十年了,难道还真有人能让他转了心思不成?这个任安乐,若用得好,倒是朕的一把利器。” 赵福心底一凛,未答,安静立于嘉宁帝身后,瞧着隐在烛火下帝王幽暗的面容,缓缓垂下了眼。 天公不作美,京都连续下了一月大雨,就连安宁长公主逛青楼包花魁这样的壮举亦在连绵的雨天里被京城百姓遗忘开来。 任府,苑书淋着雨跑进书房,拖着一地水珠,苑琴端了杯热茶给她,“毛毛躁躁的,城西那里如何了?” “还好,前几日小姐吩咐送了不少粮食和衣物过去。”苑书喘着气,捧着苑琴递过的茶灌了一大口,“小姐呢?” “小姐也才刚刚回来,在房间里换衣服,入京的外来百姓越来越多了,京里各个衙门都忙。”苑书皱着眉,脸上划过担忧。 京畿一带大雨,不少房屋倒塌,良田被淹,百姓无可依仗,只得逃往京城,可是……涌入的难民也太多了些。 说话间,任安乐换了一身绛红曲裾走进来,木履踩过低沉的声音,长发披散,带着未干的湿意。 苑琴惊呼一声,立马拿着布巾埋怨着走过来替她擦干头发。 任安乐立在窗边,眯眼看着仿佛快塌下来的天色:“再这样落下去,怕是河道就要出问题了。” 苑书眨眨眼,不明就里,正要问个究竟,长青行过回廊,步履有些匆忙。 “小姐,刚才皇城传来消息,太子殿下,沐王,还有两位相爷都被陛下召进宫了。” 任安乐转身,沉声道:“怎么回事?” “听闻是有一涌入京城的百姓擅闯宫门,御林军统领乱棍之下发现了他身上有千人联名血书,这才上报了陛下。” “血书?那百姓是京畿一带逃来的?” 长青摇头,声音有些干涩:“不是,是江南逃难的百姓。”hf(); 第20章 江南广裘之地,乃大靖最富庶之处,京城涌入的难民来自于此,传出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偏偏,这是事实。 重阳门下还淌着暗红的血渍,奄奄一息的告御状难民被抬进了大理寺,从他身上搜出的千人联名状纸惊起三千浪,将波澜不惊的大靖朝堂彻底搅成了一滩浑水。 江南连雨三月,十日前沅江河道决堤,沐天府治下十五座郡县成了一片汪洋,数万百姓受灾,举家逃亡,百姓惶无所依,那血书上告的便是沐天知府钟礼文,天灾过后其无所作为以至沐天府千里之地成了一片死城。 衣衫褴褛的难民,血迹斑斑的状纸,成了这桩公案的铁证! 朝堂百官和京城百姓还来不及接受这石破天惊的荒谬事实,这一日傍晚,沐天府差衙卫八百里快报入京,上禀天听江南水灾严重,恳请朝廷拨款赈灾。 这一前一后两条消息,相隔不过半日,也让几近沉默的朝廷突然暴动起来,说沐天府知府守灾情不报吧,偏偏消息还就来了,说其无罪吧,却迟得在十日后才送入京师,甚至是在逃难而来的百姓之后。 朝廷也因此分为两派争论不休,左相和沐王主张朝廷先拨款赈灾,让钟礼文辖手下官员稳住灾情,以免临阵换帅惹得江南动荡不安。右相一派则认为不可轻估送来联名血书的百姓之心,应罢免钟礼文和一众官员,朝廷另派贤能之士掌管沐天府大小事宜。 两派各执一词,相争不下,好好的朝堂一时乌烟瘴气,嘉宁帝令两相三日内寻出折中之法,妥善处理江南水灾。 “钟礼文是沐王的心腹,江南众官又多投下沐王座下,此事若追究,沐王爷一派定会伤了元气,难怪会吵成这样。” 下了朝,太和殿石阶下,黄浦揉了揉有些神伤的头,低声对任安乐道。 任安乐点头,问:“右相是如何吩咐的?”黄浦乃右相一派,此事两派争成这般模样,显是为了江南富庶之地的掌控权。 黄浦面色有些迟疑,道:“此事相爷未曾吩咐,罢免钟礼文和诸官之事,乃是我们自行商议。” 任安乐有些诧异,右相向来嫉恶如仇,且是太子之师,难道会放过这个打击沐王和左相的机会不成? 两人说话间,有人疾走两步,朗声喊住了任安乐。 “任大人,留步。”任安乐回头,看着身后着绛红朝服的男子,笑道:“钱大人。” 男子一惊,随之一喜,“大人对本官有印象?” “钱大人善金银之名传天下,安乐焉有不知。”任安乐揶揄,笑得爽朗。 来人正是刚刚晋升为户部尚书的钱广进,作为大靖立朝以来最年轻的尚书,他最近的风头亦是一时无两。 钱广进瞅着任安乐有几分真心谢意:“本官得以晋升全耐大人在科举舞弊案上秉公而断,早该向任大人道谢。” 任安乐摆手:“钱大人言重,大人自入户部以来国库充实,户部尚书之位乃众望所归。” “哪里哪里,哎,本官刚上任,江南便出了如此大事,实在失职。” 一月之前杜泽儒尚是户部尚书,钱广进插手不了江南事宜,倒也不是他的过错,只是一上任便摊上了烫手山芋,也算是他的运道。 钱广进连连叹气,朝任安乐拱手:“户部要调银赈灾,任大人,本官先回衙门了,若大人将来有用得到本官的地方,只管相言,我定会鼎力相助。” 钱广进说着匆匆而去,黄浦倒有几分感慨,“大人,钱大人乃巨贾之家出身,得陛下圣心,如今掌管户部,又和礼部龚老尚书乃莫逆之交,他愿和大人交好,大人在朝中地位当更加稳固。” 钱广进和礼部尚书皆是中立派,若任安乐得了他们的臂助,说不得能在朝中新生一股力量出来。几月相处,黄浦早已未将任安乐视为女子之身,待她皆如其他朝中重臣。 “这叫歪打正着,看来老头子教我平日里多攒福荫倒也没错。”任安乐笑道。 “老头子?”黄浦乃诗书之士,罕少听过这等显而易见是对家中长辈的称呼。 “哦,是我父亲,数年前在晋南亡故了。”任安乐摆摆手,声音不知为何突然有些低,下了石阶,悠悠远去。 任府,刚入府门,长青便迎上前来,“小姐,有贵客拜访。” 任安乐一挑眉,也不问是谁,踏着步子朝大堂走去,远远瞅见堂中央端坐的身影,心底隐有几分了然。 嘴角含笑,爽朗声音便至:“未知右相前来,安乐有失远迎。” 堂中老者抬头,见任安乐走进,抓着花白的胡子笑道:“是老夫冒昧前来,任大人不要怪罪才是。” “哪里,是我任府蓬荜生辉。”说话间,任安乐朝右相拱手,坐定,“魏相可是为了江南水灾一事而来?” 魏谏一怔,眼底露出满意之色,意味深长道:“任大人心如明镜,老夫此趟定是不虚。” 右相既然没有吩咐黄浦插手江南事宜,应是另有打算,此时上门,十之八九和此事有关。 “能让魏相亲自前来,江南的事想来应比朝中传闻更加严重。” 魏谏点头,沉声道:“任大人该知晓钟礼文乃沐王心腹,沐王和左相一向交好,但眼前并非两派之争如此简单。” 任安乐皱眉,“魏相的意思是……江南之事另有蹊跷?” 魏谏点头:“任大人初入朝堂,或许不知去年陛下曾拨下百万银钱下至江南修建沅江河道。” 任安乐敛神,声音沉了下来:“去年才修的河道?那今年即便连月降雨,也不该如此轻易就会决堤。” 这只有一个可能,百万银钱根本没有用于修建河堤,而是被江南上下官员贪墨下来。她此时方明白右相之意,江南水灾根本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只是成了一府贪官牟利下的牺牲品。 江南官员多是投在沐王和左相之下,难怪他们会极力反对朝廷另派官员,想来是怕此事横生枝节,牵扯出百万河堤款的去向。 “魏相今日前来,可是有了对策?” “此事重大,且没有证据,左相和沐王若是执意反对,又牵扯到两派之争,陛下不会派两方官员入江南,除非……” 魏谏端起桌上清茶抿了一口,朝任安乐看去。 “除非派去的人不属于任何派系,左相和沐王才会无话可说,陛下也会放心。”任安乐缓缓开口,明白了右相的来意,“相爷是想让安乐去江南一趟?” 魏谏点头,“纵观朝野,没有比任大人更合适的人。一般的文官,即便是去了,也未必能成事。”任安乐乃土匪出身,向来做事无所顾忌,没有章法,且科举舞弊案的威慑犹在,派她前去,对方定会自乱阵脚。 “相爷言重,只怕安乐难负重任。”任安乐笑道,两派倾轧,干她何事? “老夫知大人不愿卷入是非。”魏谏顿了顿,郑重道:“江南水患年年成灾,若不一次剔除腐骨,百姓一日不得安宁,今年只毁了一个沐天府,明年若是沅江河道全面决堤,千里国府将会断送在我大靖这一朝上。大人心慈,想来不会拒绝老夫拳拳恳求之心。” 任安乐活了十八载,头一遭从别人嘴里听见评她‘心慈’二字,且说这话的又是一国宰辅。顿时老脸一红,尴尬得连连摆手,见老相爷殷切相望,磨磨唧唧搓着手点下了头。 右相老怀大慰,长笑起来,哪还有半点小心担忧的模样。任安乐知自己被这看起来古板严肃、实际一肚子坏水的老头子摆了一道,哼了哼眯着眼道:“相爷,安乐愿自请入江南,只是江南水患难凭我一人之力根除,若相爷肯调回一人,安乐必将江南贪墨案查个清楚明白。” “哦?谁?” “前任工部尚书,方道洪。” 任安乐嘴角噙笑,话音落地,然后满意地看见——刚才还踌躇意满的老丞相僵硬的神色和凝在脸上的笑容。 嘉宁十七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朝中众臣未及等到嘉宁帝处置沐天府的旨意,大理寺卿任安乐和右相同时给朝堂添了几许波澜,一个自请下江南赈灾,一个上书天子请回数年前被贬谪南疆的前工部尚书方道洪。 在右相这道勇气十足、可谓是悬着脑袋上书的奏折下,任安乐下江南之事被诡异的忽视下来。 方道洪,太祖三年进士,云夏有名的水利大师,善治河道,十年前帝家谋逆后为其求情,被震怒的嘉宁帝罢黜工部尚书之职,举家贬谪南疆。 当年朝堂上为帝家求情的大臣不少,多被嘉宁帝诛杀,唯有这个方道洪,实乃兵器水利之鬼才,嘉宁帝不舍,这才将其贬谪南疆,眼不见为净,哪想十年后竟会有人为其请复,若上书者不是右相,这道奏折恐怕早被嘉宁帝踹到桌子底去了。 奈何为其请复之人贤名在外,江南年年水患也是不争事实,在沅江千里决堤的节骨眼上,恐怕除了方道洪,还真无人能力挽狂澜。 右相起了个头,连日的大雨和蜂拥涌进京城的难民终于让一众朝臣难得齐了心,上折子请回方道洪的朝臣越来越多,即便是左相和沐王,也在众志成城的民意下选择了沉默。 两日后,嘉宁帝终于颁下圣旨,召方道洪速入江南,领两江巡抚之职,即日起整顿河道。至于任安乐下江南赈灾一事,圣心未定,也因着如此,左相和沐王极力推荐其他朝臣,希冀可替代任安乐赈灾。 上书房,嘉宁帝皱眉看向下首立着的太子,沉声道:“太子,你当真如此决定?” 韩烨点头,神情郑重,“父皇,江南世族同气连枝,官官相护,儿臣知父皇难下圣旨是因任安乐初入朝野,声望不足,且脾性乖张,恐令江南动荡不安,若有儿臣一同前往,想必父皇所忧定可消去。” “太子,你是一国储君,怎么轻入受灾之地。”任安乐所处中立,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威望不足。太子能为其分忧,嘉宁帝颇怀感慰,面色稍有和缓,但仍沉声呵斥。 “正因儿臣为一国储君,才更应事必躬亲,父皇年轻时也曾血染沙场,我又怎可贪生怕死,堕了韩家男儿的血性。” 嘉宁帝沉默良久,看着太子肖似太祖的眉眼,终于叹了一声:“若你执意如此,便去吧。” 韩烨颔首受令。 “烨儿,路途遥远,江南水深,万事以安全为重。”韩烨退到门口,听到嘉宁帝淡淡的嘱咐声,他身子一顿,应声‘是’,退了出去。 回东宫的马车里,温朔见韩烨眉微垂,有些担忧:“殿下,江南在沐王爷掌控之下,您亲入江南,恐会有危险。” 天家之争向来血雨腥风,嘉宁帝担忧的,不过也就是如此。 “江南吏治腐败,若不趁这个机会,以后只会更难。”韩烨淡淡道。 “垂危之地,陛下怎会答应让您前去?”温朔小声埋怨,绛红的翰林袍服着在他身上尚还青涩稚嫩。 韩烨勾了勾嘴角,“江南富庶,沐王这些年势力渐大,父皇怕是起了芥蒂之心,否则又怎会把方道洪从南疆召回整治河道。” 帝家威胁毕竟已成过去,野心勃勃的长子更令嘉宁帝忌惮。 温朔点头,“也是,方道洪虽有大才,当初也曾为帝家进言,若非此次江南决堤,恐怕一世都难以起复。好在任大人会和殿下同去,听闻她武功甚好,应是可保殿下安全无忧。” 温朔一抬眼,瞥见韩烨有些危险的目光,尴尬笑了两声,飞快捂住了嘴。 第二日圣旨颁下的时候,奉着御旨的人已经晃荡在马车里出了京城。 这辆马车空间是寻常的三个大,铺着江南浅纹厚暖的毛毯,车内龙涎香弥漫。 任安乐缩在被子里睡得昏天黑地,直到响午,才模模糊糊睁开眼。她揉着乱糟糟的头发,卷着被子仰起身,先看到的是缩在角落里目不斜视战战兢兢的苑琴和苑书,惺忪的眼底有些恍然。 “任大人,都说执掌一寨数入沙场的女将军骁勇善战,莫不是名声传错了,孤瞧着怕是周公也不及你能酣睡。” 马车踩过石子路,一阵颠簸,任安乐彻底清醒过来,回转头,墨黑的眼珠子转了转,看着车内另一端丰神俊朗一派安然的太子爷,足足半响后,才睁大眼恬不知耻来了一句。 “殿下,私奔这么惊世骇俗的事,臣实在……还未准备好啊。”hf(); 第21章 马车里足有半柱香的静默,苑书张大嘴看着自家装模作样一脸娇羞的土匪小姐,头一遭觉着晋南百姓对任安乐敬而远之的态度简直睿智无比,她家小姐似乎生来就不知道‘害怕’二字怎么写。她小心转头朝太子爷看去,只瞅见一双黑得幽深的眼,倏地低头,极专注的玩起手指头来——她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见。 苑琴虽然也是神色紧绷,但在苑书毫无出息的小动作后,倒坦然起来,只是目光也似黏在了手中摆弄的茶具上,横竖就是不抬眼。 韩烨眯着眼,手中半阖的书页沙沙作响,他端坐的位置,可以清楚的瞧见任安乐半裹着被子,一头黑发散开,眼底犹带刚睡醒的雾气和赤裸裸的挑衅,懒散而锐利。 他嘴角一勾,将书仍向角落,突然撑起身,在所有人回过神来之前隔着一张木几挑起任安乐的长发,细长的手指一缕缕拂过青丝,落在任安乐颈间,全身一点点靠近,最后墨沉的眸子一眨不眨的凝视她。 苑书捂着眼,几根手指头露的缝足够让她瞪得圆咕噜的眼珠子看清外面的光景,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苑琴手一抖,倒在瓷杯里的茶洒落几滴出来。 一尺之距,太危险了!老头子说过世人狡诈,见人留三分,决不可轻信于人,在沙场上更不能让人越过自己的剑锋。 任安乐眨眨眼,心里把安乐寨祖训倒腾了十来遍,硬是没舍得挣脱韩烨看起来孱弱无力的手腕。灼热的呼吸扑在脸上,气息纠缠的男子薄唇轻抿,眉峰如墨,上挑的凤眼深处情深如斯。 哎哟,老爹,你咽气之前咋不说帝都俏儿郎猛如虎,你闺女我实在应付不过来啊! 马车内静默无声,韩烨看着红晕一点点淹没任安乐白皙的脖颈和脸颊,嘴角扬起清浅的弧度,一字一句吐出口。 “任大人,孤东宫之妃弱水三千,虽不若大人豪爽不羁,却个个温婉似水,容颜脱俗,孤之所喜,如此也,大人要入东宫之列,恐相差远矣。” 意思就是能入东宫的哪个不是世家贵女,才情容貌出众,你一个相貌平平粗鄙无才的边塞女土匪就别白日做梦了! 即便是素来大字不识几个的苑书也听出了这句话内里的意思和太子爷不轻不重的嘲讽还击,她叹了声‘自作孽不可活’,默默把指头缝重新合住。 任安乐瞪大眼看着施施然退回去安然而坐的韩烨,嘴一撇,甚是委屈,心底嘀咕着皇家人果然娇贵,一句玩笑话就跟撅了老虎胡须一般。 太子殿下光荣夺下一城,虽面无表情,但眼底的笑意却头一次及到了眼底。 颠簸的马车总算拉回了任安乐九霄云外的心神,她这才定下心来打量马车内的光景,满意的发现自己穿戴整齐,然后随意用布条将长发系好,掀开布帘朝外望去,青山绿水,犹带几分乡野气息,显已不是繁华的京城,她眉一挑,朝韩烨看去。 “父皇下了圣旨,令我二人为钦差下江南赈灾,大理寺由黄浦暂时执掌。”韩烨翻过书页,“想必现在圣旨已经传到任府了。” 任安乐伸着手指头把马车内的人数过,不可思议道:“殿下,你是说就这几个人?” “我们先行,诤言带领禁卫军和赈灾银半日后再启程。”韩烨顿了顿,难得露出几分赞赏,“钱广进果真是个人才,短短一月便将户部上下收拾得服服帖帖,不过一日便集齐了赈灾银。” “若是无才,也不会如此年轻就被陛下倚为股肱,殿下若是收服此人,必得一大助力。”任安乐眨眨眼,继续道:“殿下,你既想悄无声息入江南,这辆马车也太招眼了。” 瞅着车内奢华舒坦的布置,任安乐摇头晃脑批评,但手一刻都没闲着,不过几句话时间,小几上各类吃食被她扫荡得干干净净。 苑琴递过来一杯热茶,她捧着饮了几口,一副惬意的模样。 韩烨眉头微皱,看着面前这个聒噪贪吃的女子,开始怀疑选任安乐陪他下江南说不准是个错误的决定,正欲开口,任安乐打了个饱嗝,接着絮叨:“臣想着殿下会在三口镇换行头吧。” 韩烨握着书的手一顿,沉眼朝任安乐看去。他昨夜才定下的路线,任安乐怎么会知道? “去沐天府除了一条官道,还可途径十里坡和三口镇两个方向,十里坡平坦道宽,三口镇路险曲折,太子殿下乃天之骄子,且乘着这么一辆马车出京,如果臣是沐王,阻挠殿下的人马定会放在官道和十里坡的方向。” 韩烨眼底神色变幻,拾上书,“哦?沐王为何要阻拦孤?” “殿下,沐天府水灾的消息十日后才传入京城,甚至是在告御状的难民之后,这不是很奇怪吗?只有尽快抵达沐天府才能查到蛛丝马迹,从三口镇去虽一路穷山恶水,路途艰辛,却耗时最短。”任安乐放下手中热茶,神色清明透彻。 韩烨沉默的看着对面言笑晏晏的女子,赞道:“看来任大人有谋才。” 任安乐眼底狡黠,“殿下,虽你东宫美人三千,可如臣一般上得朝堂,入得江湖的着实难寻一人。” 她说着傲慢一抬眼,一副誓死捍卫城池的忠勇模样。韩烨嘴角轻抿,实在懒得再朝理她,只吩咐了一声‘到三口镇了再唤孤’便闭上眼养神了。 任安乐哼着小调,华贵招摇的马车缓缓朝三口镇驶去。 半日后抵达三口镇,一行人寻了间乡野小店投宿,韩烨一身气质摆在这,遂除了韩烨其余人皆降为家仆,任安乐哼了半响,入房间换了男装摇身一变成了二公子,韩烨由得她胡闹,只端坐在窗边饮茶,苑琴安静立在他身后,一脸苦哈哈的。 自韩烨在马车上饮了她随手递的一杯茶后,她这个任府侍女便暂时被东宫给征用了,任安乐提出抗议,奈何太子爷一句‘暴殄天物’便把她给打发了。 临近傍晚,骤雨又起,淅沥沥打在窗沿上,韩烨眉头轻皱,神色微沉。若雨水不停,江南河道全线决堤,老百姓的祸事只会更大。 任安乐摇着扇子倚在二楼木梯上看美人赏雨图,好不快活。 “放开我!”少年稍显气急的声音在回廊后响起,听着这格外熟悉的声音,韩烨和任安乐俱是一愣,抬首朝外看去。 长青身负铁剑,木着脸,手里拧个身着蓑衣头戴雨帽的人走进来,少年扑腾间,雨帽掉落在地,露出尴尬的面容,长青把人往大堂中间一放,闷声道:“小姐,温朔公子跟在我们身后半日了,我看雨渐大,便把他弄进来了。” 温朔一听,也不折腾了,满是意外:“你早知道我在后面?” 长青点头,垂眼退到一旁,又变回了一根木桩子。 安乐一摇扇子,“哟,温小公子,好好的新科翰林不做,跟着我们来遭罪干什么?” 温朔咳嗽一声:“在翰林院也学不到什么东西,还不如跟着你们去江南……” “胡闹。”韩烨冷硬喝道:“你是朝廷命官,新科状元,哪有随意弃官远走的道理!” 温朔走到韩烨身边,“殿下,今早我向陛下请了旨,陛下允了我才跟着来的。” 韩烨神色更冷,温朔回得小心翼翼,“若我说了,殿下定不会准我随行,我才一路跟着。” “回去。”韩烨起身,淡淡吩咐,头也不回朝二楼走去。 温朔一急,连忙道:“殿下,东宫有赵岩守着,万事安好,这趟江南之行变数太多,我跟在殿下身边才能随身保护。” “孤的护卫都是摆设不成,还用你这个状元来保护。”韩烨眼底有显而易见的怒气。 温朔低着头,犟在原地,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殿下,让他跟着吧。”任安乐懒洋洋的声音自楼上落下,“有长青在,他的安全定然无忧。” 温朔朝长青看了一眼,有些别扭,但望向任安乐的眼底闪过感激。 韩烨转首,淡漠冷沉:“温朔,沐天府事重,干系数万百姓,向孤证明你并非累赘。” 温朔抿住唇,向前一步,低声回:“殿下,臣查过,沐天府二十五位官员中有十三位曾参与去年河堤款项的下放,其中以钟礼文为首,皆是沐王一派。臣曾听闻江南各官员间会有一本内帐,其中各官员以代号为称,平日各记一本,待年终时会将账目汇总。” 江南有内帐并非秘闻,可是其账簿内完全没有名讳,即便拿到手,也辨别不出究竟哪些官员牵扯其中 “那又如何?”韩烨挑眉。 “沐天府二十五位官员,有二十四位乃进士出身,臣昨夜在翰林院呆了整晚,每位官员会试之时的试卷皆被臣看了一遍……”温朔抬头,少年的脸庞虽带倦容,却意气风发:“他们每个人的字迹都被我记在心里,江南内帐事关重大,一定是他们亲自所写,只要拿到账簿,我就能分辨出是哪些官员牵涉其中。” 一夜时间记住二十四人的笔迹,这等匪夷所思之事,也只有面前这个十五岁就高中状元的少年才能做得到。 不止是韩烨,就连任安乐手中摇晃的扇子也停了下来,半响后,她对着神色复杂的韩烨笑了一句,神色有些怅然:“殿下,你教了个好弟子出来。” 韩烨没有回应,转身回了房间,算是应允了此事。 深夜,天气沉闷,韩烨一出房门,便瞧见任安乐抱着个小酒壶横坐在窗沿上,面容隐在月色下,有稍纵即逝的冷凝。 他顿了顿,还是走上前来。 “任大人……” “任安乐。”任安乐回首,朝韩烨晃了晃酒壶,认真纠正,“怎么,殿下有事?” 韩烨行到她身边,问:“为什么要留下温朔,你既然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跟在身后,就不应该到了此处才告诉孤。” “殿下,温朔担心你,才会一路从京城跟来,再说朝廷波谲云诡,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他天资聪慧,让他早些经事也会成长得更快。” 韩烨知道任安乐说得句句在理,仍皱着眉道:“孤会护着他。” “你能护他多久?终有一日他要学会走出殿下的羽翼,这个世道,除了自己,没有谁可以护住谁。” 任安乐眼中的笃定太过肯定,韩烨眯起眼:“任安乐,你对温朔好像太过在意……为何?” 任安乐一怔,朝茫茫夜色看去,半响后轻声道:“臣曾有一幼弟……”她回转头,看着韩烨:“可惜身体孱弱,小时候夭折了,若他还活着,应和温朔同岁。” 韩烨清楚的看见,这个一向嬉笑于世的女子眼底一闪而过的深沉悲痛,那是只有最亲的血脉离世时才有的彻骨冰凉,她静静望着他,黑沉的眸子熟悉凛冽,就好像,他曾经在何处见过一般…… “殿下。”任安乐低唤一声,韩烨从恍惚中回神,负于身后的双手悄然握紧。他望着任安乐,薄唇轻抿。 窗沿上的女子一跃跳了下来,一边摇着空荡的酒壶,一边晃着朝房间而去。 “殿下,人活着便是福,你要惜福。” 淡淡的声音传来,韩烨转身,只来得及看见一道孤寂萧索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hf(); 第22章 三日后,夜,沐王府。 沐王府向来戒备森严,这几日尤甚,幕僚周安匆匆走过前院,迈进书房,见沐王面色冷沉立于桌前,心神一凛,走上前行礼。 沐王不耐烦摆手,“太子的行踪查得如何了?” “王爷,我们的人在官道和十里坡的路上都没有见到太子的行辕。”周安犹疑片刻,再道:“太子应是走了三口镇,要不要派人去追……” “到此时了还用你来说!”沐王呵斥:“三口镇的路偏僻险阻,追有什么用,若是日夜兼程,最多再过两日,他们便可到沐天府。” 周安眼底闪过担忧,“王爷,沐天府的事也不知道钟大人处理妥当没,若是太子提早抵达,查出两河决堤的蛛丝马迹来,于王爷您可是大患。” 沐王拂袖,冷声道:“本王早就提醒过钟礼文,要安抚好百姓,行事不要太过刻薄倨傲,若非他在江南惹出了民怨,又对朝廷诸令阳奉阴违,父皇焉能派太子和任安乐去沐天府!” 嘉宁帝这两年对沐王府势力扩散的芥蒂他不是不知,只是若什么都不做,像缩头乌龟一样等着韩烨即位,最后如他那些皇叔般落个生死不如的下场,还不如搏一搏,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若不是这次江南河道决堤,嘉宁帝也难以找到借口整顿江南。 他小心谨慎忍耐了十来年,却人算不如天算。 “王爷,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钟大人这些年帮您做了这么多事,这次若是被太子查了出来,他反咬王爷一口……” “他敢!”沐王神情阴沉,反身几步行到窗前,半响后,道:“周安,告诉钟礼文,那些碍眼的东西给本王干净利落的处置好,还有,吩咐下去…江南暗线暂时交由归西统驭。” 周安一怔,神色一变,他最早跟随沐王,沐王府许多重要之事皆是他负责,但他心里明白最得沐王信任的是王府暗卫首领归西,此人神秘至极,就连他也只知归西剑术超绝,对沐王忠心耿耿,江南之事有归西插手,应是可以无忧。 周安舒了口气,颔首称是,恭谨退了出去。 两日后,沐天府。 随行护卫在前一日分成几波提前入了沐天府查探,韩烨和任安乐领着两个丫鬟,一个木头侍卫并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状元郎坐着辆驴车随后慢悠悠晃进了城。 哦,忘了说,这回抱着巨大牺牲精神挥舞小鞭子驾驴车的不是长青,而是一直跟在韩烨身边的东宫禁卫军统领简宋,当然,这是任安乐对自家宝贝疙瘩侍女被韩烨抢走后最直接有效的报复。 一进城,只看到整洁的街道,光鲜的百姓,入眼之景安宁平和,驴车里的众人瞧了一路繁华才抵达提前入城的侍卫定好的客栈——沐天府西城的平安客栈。 是夜,任安乐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一身清爽推开韩烨的房门,看见如小媳妇一般站在他身后的苑琴和苑书时,还是忍不桩哼’了一声。 她奴役了这小气太子东宫统领一日的后果,就是连这个唯一剩下的榆木疙瘩丫头都被翘了墙角。 韩烨对她与日俱增的嚣张无礼视若无睹,无论任安乐如何牙尖嘴利嘲讽挖苦,他只管安心使唤着两个丫头,她便什么脾气都使不出了。 “殿下,赈灾银到沐天府只有十日时间,你还有空在这里品茶下棋?”任安乐见韩烨端着苑琴煮好的清茶,眉角一扬便开始发难。 她肩上披散的长发还在滴水,苑琴不在她身边,简直诸事不遂,任安乐一边说着一边朝苑琴使了个眼色。 苑琴脚步一挪,韩烨不轻不重咳嗽一声,她飞快移回原位,垂首一本正经开始煮茶。 连擦个头发都不让,天理何在!任安乐脸色一黑,就要拔刀上演全武行……韩烨抬眼,嘴角一勾,“任大人,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能给孤什么?” 任安乐对着韩烨这张温纯的狐狸像忍了又忍,终是太过想念苑琴一双巧手,满不情愿从袖中掏出几张纸拍在了桌子上,“我临幸前去过一趟户部,让钱大人把去年江南修建河堤的管事名单誊写了一份给我,殿下应该用得上。” 主管河道的官员不可能轻易被撬开口,可是下一阶层的管事就不一样,他们直接听命于各府官员,了解的内幕一定不少。 韩烨眉角一挑,堂而皇之朝苑琴摆摆手,苑琴如蒙大赦,三步并作两步行到任安乐身后拿起布巾替她擦拭头发。 任安乐舒服的哼了一声,像餍足的猫咪一样收起了利爪,懒散向后一靠,连看韩烨的目光都柔和下来。 韩烨觉得有趣,勾勾嘴角,拿起桌上纸张查看片刻,复又朝任安乐看去,倒是不吝啬赞扬:“任大人心思果然细密,居然连江南送入户部的河工名单一并拿了出来。” “我懒得走弯路,查官员是最终的目的,但谁说只能在他们身上去查,百姓的证供比什么都可信。”任安乐打了个哈欠,“沐天府明明水灾严重,可我们今日进城看到的皆是繁荣安宁之景,岂非怪事?” “想必钟礼文在这上面花了些功夫。”韩烨声音冷了下来,“他以为孤是蠢货不成,把灾情推迟十日才报,就是为了布置出这般虚假的沐天府。” “若这次来的是一般朝臣,他恐怕不会做到如此,这次殿下亲临,让江南的官员慌了手脚。” 韩烨不置可否,唤了一声,简宋从门口走进来,韩烨朝桌上名单一指,吩咐道:“去查查,明日再回孤。” 简宋领命出去,任安乐瞅着这个俊朗温厚的东宫统领目不转睛,韩烨握着棋子的手一顿,眯起了眼,“怎么,任大人,稀罕了?” 这女人怎么回事,即便晋南乃边荒之地,也不至于见到个有点姿色的就连眼睛都转不动了! 任安乐念念不舍收回目光,看着韩烨,拖着下巴摇头:“纵使三千祸水,臣亦只取一瓢饮。” …… 这是韩烨听过的最无礼的一句话,但在有生之年他都不会承认,在任安乐笑眯着眼望过来的一瞬间,望着那双墨黑纯粹的眸子,他心底恐怕…是有些欢喜的。 猝不及防,意外之至,却真实无比。 第二日清早,韩烨和任安乐换了一身布衣出了客栈,两人皆着男装,看起来倒是很寻常。起初在城里溜达时还好,越远至城郊,二人脸色越是难看。除了城内繁华街道处尚可见安乐之外,自沐天府往决堤之处的官道上,城郊百米之外,挤满了衣衫褴褛、饥不裹腹的百姓,他们面黄肌瘦,抱着稚子、老人神情悲痛。 在成千的难民面前只有数个粥棚,十来个官差守在这里,痞笑着打哈欠晒太阳,眼中麻木不仁。 此时正是发放粥米的时间,众人排着队领粥水,稀稀落落几粒米混在里面,浑浊的汤内甚至可见草根之物。 韩烨和任安乐隐在不远处的大树后,神色冷沉。 “江南一带多水灾,沐天府尤甚,朝廷每年都会在沐天府内囤积大量粮食以用来急需,钟礼文这个知府是怎么当的,居然敢如此苛待百姓,以草根赈灾!” “沐天府连连大水,这里官商勾结,十几个县府里粮比金还贵,他们尝到了甜头,自是不愿把粮食拿出来赈灾,多是些陈年米粮或掺了杂物来凑合。” 韩烨朝任安乐一瞥,“我们昨日才到,你好像对沐天府了若指掌。” “殿下不要忘了钱大人府上乃巨贾之家,出京前我曾问过他江南诸事细宜,每年若不是钱家买下粮食赈灾,且从不将粮食抬价,沐天府一带的百姓早就活不下去了。” 钱家的生意遍及天下,广结善缘,钱广进又甚得帝心,自是没人敢得强令钱家如此。 韩烨看着远处的百姓默不出声。 “殿下可是没瞧过这般场景,人命如草芥,被视为猪狗。”任安乐声音低了下来,突然转身看向韩烨:“边疆硝烟起时是他们送儿子丈夫入军,大旱之年里是百姓自己挖渠灌水,水灾时也是他们用血肉之躯筑起河堤,我大靖的官僚是以天下万民的赋税来供养,殿下,他们依赖百姓而活,有何资格让大靖的百姓活得如此悲苦!” 任安乐的话掷地有声,半响后,韩烨才抬眼朝远处遍地哀鸿的百姓看去,缓缓道:“是孤的错。” 天子好战,皇子争权,贪官成患,大靖……远不是他以往所认为的那样安乐繁盛,他身为储君,却不知道大靖的百姓活成了什么模样。 “不是殿下一个人的错,若百姓为根,帝王便是一国之本,天子治国无方,才致朝廷不正,百姓受累。” “任安乐!”韩烨兀然抬首,冷声道:“妄议国君乃死罪,你给孤把这些话吞到肚子里去,若是回了京城还敢提及……” 他收住声,拂袖往回走,身上的冷气尤甚刚才。 任安乐撇了撇嘴,仍是刚才那副模样,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 在她瞧不见的地方,韩烨的手紧紧握住,薄唇轻抿。 任安乐来自草莽,性子跳脱不羁惯了,若是以后在其他人面前也说出这种话来,怕是离断头台也不远了。这么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怎么不好好呆在她的安乐窝,偏偏搅进京城这个浑局里来干什么! 这个女土匪头子,果真是嫌命长了! “殿下,去年参与河堤修建的所有管事在五日前已被沐天府征召了。”简宋查探了一日,带回了这个算不得愉快的消息。 “全部征召?什么名义?”韩烨眉宇沉下。 “复修河堤,不止如此……” “是不是就连去年的河工也一个不剩,全都不见了?”任安乐走进来,身后跟着精神奕奕的温朔。 简宋点头,“大人说得没错,所有河工管事在五日前都被官府临时召集,除此之外,沐天府又多征召了五百河工。” 任安乐和韩烨神色同时一凛,对视一眼,明白了钟礼文的深意。 若是修建河堤,五百河工足矣,根本不需要重新征召,这之后征召的河工才是现在真正的抢修者,至于去年的河工和管事……想必已经被钟礼文看管起来了。清楚一切痕迹,让京城来的人查无可查,倒是干净利落。 只是……数百人被关押至一处,又怎么会毫无动静? “简宋,去查查近日大量搬运粮食的地方,若孤猜得不错,这些人应该在近郊之处被关押。” “长青,跟着简大人一起去。”任安乐倚在门边,淡淡吩咐一声,长青咻的一声出现,不声不响跟在简宋身后,立马如影随形。 东宫统领嘴角一抽,默默退了出去。 韩烨倒是对此啧啧称奇,“舍得你的宝贝侍卫了?” “长青擅长寻迹,我借给殿下一用,所以……今晚苑琴归我。”任安乐义正言辞。 韩烨放下手中的书,正儿八经朝任安乐看去:“买卖倒是打得精细,我看东宫总管的位置无人能比你更加胜任。” 温朔缩在角落的软榻上,瞧着两人一来一往的十足稀奇。 韩烨的神情郑重无比,任安乐眨眨眼,暗自比较了一下堂堂大理寺卿和东宫总管每年的俸禄,嘴一撇,脚下功夫用之炉火纯青,瞬间消失在房门口。 韩烨一怔,望着顾自摇摆的房门,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殿下……”温朔的声音毫无预警响起,韩烨这才记起房间里还有人,敛住笑容稍一转头。 “您动心了。” 在他不远处,少年盘腿坐在榻上,托着下巴,嘴角眉梢都是笑意,说出的话石破天惊。hf(); 第23章 温小公子一句话让太子爷房里的灯亮了半宿。 半夜,刀剑之声陡然在安静的客栈响起,数十个黑衣人夜袭后院,幸得禁卫军守候在此,两方人马立刻激战起来。 灯火四起,客栈内一片惊恐之声,苑书背着把大刀一言不发冲进黑衣人中,霸道无方的刀法立刻解了禁卫军的颓势。 任安乐一脚踢开韩烨房门,见平时软枕高睡的太子爷合着里衣立在窗前,舒了口气,走上前。 “殿下,这刺客都上门了,您也不躲躲?” 韩烨转身,看着长发披散,随意披了件外袍闯进来的任安乐,墨黑的眼底不见情绪,半响后,突然走到她面前,系好外袍的锦带,一言不发走回窗边。 任安乐一顿,随即眼眯成了月牙状,三两步走到窗前看着夜色下对战的两方人马豪气干云:“殿下,您放心,有臣在,这些人伤不了你分毫。咦…温朔呢?” “孤让他回房抄写金刚经了,没有孤的吩咐,就算这家客栈被夷为平地,他也不敢出来。”韩烨垂首看向她,眼中有微不可见的和暖,“孤的禁卫军还不至如此无用,要你亲自冲杀在前。” “苑琴,去温朔房间里守着。”任安乐朝门边的苑琴吩咐一声,才仰首瞥了一眼外面的战况正色道:“这些人训练有素,招式诡谲,能和东宫禁卫军战个平手,不可小觑。简统领和长青外出查探河工,看来他们寻了个好机会,殿下可从这些人身上瞧出端倪来?” 韩烨眼神微微一闪,手负在身后,“区区一个沐天府,还训不出这样的暗卫,沐王的动作倒是不慢,我昨日才进沐天府,他今日便送了份大礼前来。” 这是第一次韩烨在任安乐面前没有以‘孤’自称,任安乐觉得稀奇,狐疑的瞅了他两眼,只是夜色深浓,她除了太子殿下细长的睫毛,什么都没瞧清。 “看来沐天府确实已成了沐王爷的囊中物。”任安乐嘴角挂起微凉的凝重,“刀剑之声响彻数里,即便平安客栈位处西郊,官府也不至于一点动静都没有。殿下,沐天府不是轻易可图之地。” 任安乐话音落定,两道人影极快出现在客栈上空,长剑出鞘,刀光剑影,赶来的两人剑法虽异,却极为契合,片息时间,黑衣人便陷入颓势,且战且退。 “他们回来得倒是及时,没想到简统领剑法如此好,竟能和长青不相上下。”任安乐笑了起来,这句称赞倒是极为诚恳。长青是安乐寨第一高手,自小便是她随身的护卫。 “长青,来的好,掳劫放火可是姑奶奶我的看家本领,这些小崽子还敢欺到祖师爷面前来了,给我灭了他们!” 苑书嚣张的笑声响彻在客栈里外,长青闷不作声,一把铁剑挥得极顺溜,和简宋对视的眼底都有几分无奈。 任安乐咳嗽一声,扭过头,恨不得一脚把这个没出息的丫头踢到旮旯里去,浑然忘记了苑书只是继承了她以前在安乐寨的优良做派。 温朔房内,苑琴安静立在书桌旁,见少年神情沉稳,端正坐好一笔一划默写金刚经,全然不理外间事,疑道:“温公子就不担心?” “一群宵小,伤不了殿下。” “哦?公子对太子殿下如此自信。” 温朔抬首,朝苑琴眨眨眼,笑道:“苑琴姑娘不也是如此,自你进来开始,连一眼也不曾望过窗外,想是对任大人亦同样自信。” 苑琴一怔,轻声回:“我和小姐在安乐寨相处十几年,她百上战场,未尝一败,我自然信她。” “任大人在南疆乃不败战神,原来这传言是真的。”温朔有些诧异,眼底敬服满溢,“任大人有你和苑书在身边,真是她的福气。” “小姐幼时家人就过世了,我们再尽心,也比不了血亲。”苑琴叹了口气,朝窗外看去,“小姐难得有在意的人,我瞧得出来,她是真的喜欢殿下,只可惜只是小姐一厢情愿。” 温朔放下笔,摸了摸下巴,顾自嘟囔道:“那倒未必。” 一旁立着的苑琴突然靠过来,眯眼的神情竟有些神似任安乐,她盯着懊恼捂着嘴的温朔,笑了起来:“公子方才说出什么,我没听清,不如再说一遍。” 温朔被苑琴一惊,刚才沉稳淡定的神情全然不见,一溜烟转身对着墙默念心经去了。 窗外,黑衣人眼见不敌,剑势愈加凶狠,甚至不惜以自损之法来突破简宋和长青的包围圈,不到片刻便退得只剩三人。 “简宋,给孤留活口。” 韩烨淡淡吩咐,简宋剑势愈加快迅,长剑一挥,黑衣人右肩被刺中,被简宋擒住,与此同时,长青和苑书也将另外二人制服,未及撕开三人面纱,只听得几声闷哼,三个黑衣人颓然倒下。 简宋揭开面纱,见三人七窍流血,行上二楼朝韩烨回禀:“殿下,这三人口中含毒,已经自尽了。” 任安乐神色一凝,眉皱了起来,韩烨开口:“河工的关押之地寻得如何了?” 简宋摇头,“客栈火光冲天,我和长青就先赶回来了。” 任安乐挑眉,道:“这场行刺一点痕迹都不留,沐王爷是个心狠的主,只是今晚看来不是为了刺杀殿下而来。” 韩烨颔首,神色冷沉,“他是为了警告孤沐天府是他手中之物,若孤要染指,下次就不会再顾念兄弟情谊。除了引简宋和长青回来,他恐怕是想让整个沐天府都知道…孤已经到了。” 任安乐神情一凛,“赈灾银未到,灾民遍地哀鸿,若是百姓知道殿下来了沐天府却无所作为,沐天府或许会成危地。” 他们由暗到明,沐王爷下了一手好棋,恐怕在得知韩烨被派往沐天府后,城外灾民的赈粮比以前更加不如,若是沐天府暴动,太子储君之位定会受到朝臣的参诘。 “殿下,是臣失职,让沐王爷查到殿下行踪。”简宋明白情况比想象的更严重,半跪于地请罪。 “与你无关,是孤小觑了沐王。”韩烨抬手。 见韩烨神色如常,任安乐奇道:“殿下,沐王步步紧逼,你打算如何做?” “简宋,让禁卫军换回衣饰,摆下东宫仪仗,孤要你在一夜之内让整个沐天府都知道孤御临的消息。”韩烨回首,眉宇微扬,“既然他们人人都想让孤现于人前,那孤就等着他们亲自来拜见。” 第二日清早,整个沐天府的百姓都沸腾起来,太子御临的消息几乎在一夜间传得人尽皆知,就连酒坊中也传得有鼻子有眼,饱受天灾的沐天府奇迹般的恢复了些许热闹欢欣。 “殿下,臣惶恐,未知殿下御临沐天府,接驾来迟。” 平安客栈大堂内,钟礼文领着沐天府十来位官员,对着韩烨连连请罪。 任安乐立在一旁,颇为诧异。想不到这个传闻中两面三刀、左右逢迎的沐天知府竟然生了一副温厚忠臣的面相。见他此时自愧涕零的模样,实难想象沐天府的发指之事尽出自此人手中之令。 “哪里,钟大人乃一方父母官,公务繁重,是孤未及告知。”韩烨笑道,一改平时冷淡的神色,对钟礼文极尽和悦。 钟礼文着实一愣,琢磨了一晚上的话对着面前这个言笑晏晏的太子爷都哽在了喉咙里,受宠若惊道:“客栈简陋,下官为殿下准备了一间别院……” “不用了,钟大人,此处甚好,沐天府水灾严重,无虚再为孤耗费财力。” “殿下说的是,不知朝廷赈灾银何时能到?”见韩烨眯起了眼,钟礼文忙解释:“殿下也知城郊外的百姓饱受天灾,臣只是一介知府,即便是合全府之力,也只是杯水车薪。” 韩烨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问:“钟大人,百姓遇灾,粮仓里的粮食呢?” 不想太子问得如此直接,钟礼文一凛,垂首回:“殿下不知,沐天府时有饥荒,粮仓里的粮食早就赈灾给百姓了,所剩无几,若殿下不信,下官可开仓让殿下……” “钟大人言重了,孤自然是信大人的。”韩烨搁下茶杯,清脆的碰击声响起,让一众官员胆战心惊,“八日后朝廷的赈灾银会运到沐天府,大人可有了救急之策?” 钟礼文小心道:“殿下,眼下城中不少大户应还有存粮,等赈灾银一到,臣便向周遭的商人手中买下粮食来救济百姓,毕竟官不夺民产,下官不能强行征收商绅手中的米粮,殿下看此法可好?” 任安乐嘴角勾起,这个钟礼文当真生了一副七窍玲珑心,一句话便阻了韩烨的后路,又为沐天府里盘剥百姓的商人世族寻了庇佑,还名正言顺的将赈灾银有收入囊中的机会,谁不知道沐天府官商勾结,沆瀣一气。 “钟大人说得不错,等赈灾银到了便如此办,也好解百姓燃眉之急,钟大人一心为民,等赈灾银到了,孤便回京,到时定会在父皇面前道明沐天府实情。” 钟礼文脸上喜色顿现,连连朝韩烨拱手:“得殿下厚爱,乃下官之福。” 垂下的眼底却有一丝轻蔑之意闪过,看来沐王对太子实在太过小心了,不过一场装模作样的刺杀,便让这个身娇体贵的太子爷吓破了胆。 钟礼文一起身,便对上了一双肆无忌惮又坦荡的眼,心底一沉,朝任安乐打量片刻才迟疑道:“这位莫非是……” 面前之人虽一身袍服,可难掩女子之身的英武,眉眼稍带邪肆,威气凛然。 “哦,孤忘了介绍,这是大理寺卿任安乐大人。” “原来是任大人,果然名不虚传。” 钟礼文拱手笑道,眼沉了几分,这个任安乐实在不像是好打发的,听说忠义侯和左相都在这女子身上吃了亏,得小心才是。 “殿下,沐天府的商绅听说殿下御临,今晚在临江楼设下酒宴,希望能觐见殿下,一睹殿下之颜。”钟礼文见太子面带倦色,迟疑片刻才道:“若是殿下疲乏……” 这些商人攀上了沐王这颗大树犹不知足,得知太子驾临,便把心思打到了这位身上,他倒是乐见其成,若是太子品性败坏,以后也可成沐王夺位的筹码。 “无妨,乡绅如此欢迎于孤,孤自然要见见他们……” 韩烨话未落定,简宋匆匆自堂外而来,行到他身旁面色凝重道:“殿下,城外的百姓听闻您驾临,求见殿下……说殿下带来了赈灾的粮食,要入城亲眼见见。” 堂中官员神色顿时慌乱起来,赈灾银八日后才到,无钱买粮,哪来的粮食救济百姓,满怀期望的百姓若是破城而进,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殿下。”钟礼文朝太子看去。 韩烨挥手,沉声道:“孤乃一国储君,岂是谁想见便见,简直荒唐!简宋,把禁卫军调到城郊,拦住这些难民。” 说完不耐烦起身,朝钟礼文道:“孤有些不适,晚宴时钟大人再来接孤,退下吧。” 钟礼文暗舒一口气,待退出大堂,嘴角挂了一丝笑意。 诸难齐发,我看你这个养尊处优的太子爷能有什么办法,待百姓暴动,太子民心尽失时,他再说动商绅拿出粮食赈灾,便是大功一笔。 客栈房间内,任安乐瞅着垂首和温朔对弈的韩烨,来回打量了数眼,才道:“殿下,你这可是给自己断了后路。” 不消片刻,太子拒见百姓,却和商绅酒肉池林的传言便会传得漫天皆是,她相信钟礼文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不置之死地,何来后生?”韩烨抬首望来,凝视任安乐黑白分明的眸子。 “安乐,城外有三千百姓,禁卫军只有一百人,我要你替我守到明日午时,可能做到?” 任安乐抬眼,然后一怔,她头一次在韩烨眼底看到如此毫无保留的信任。 太过真诚,竟会有灼目之感,嘴角扬起,负在身后的手却微微握紧,她听到自己格外灿然的声音。 “当然。” 所有你祈愿的,我都会替你做到。 可是韩烨,你能拿什么来报答我呢?hf(); 第24章 二十四章 夜晚,临江楼。 宴席未开,一众商绅早已提前一个时辰侯在此处,东宫仪仗鸣锣敲鼓之声响起时,钟礼文领着众人在大堂跪迎太子。 “孤今日与民同乐,一切从简,诸位起来吧。” 脚步声临近,韩烨温润的声音响起。跪着的商绅心里受用,跟着钟礼文起身,见太子贵气逼人、面容和悦,连日来因朝廷派遣钦差入沐天府的担忧一扫而光,甫一抬头,瞧见太子身旁所立的女子,皆是一愣。 来人面容普通,却生着一双极凌厉威慑的凤眼,慢走间可见其大气铿锵,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此女着一身绛红对襟曲裾,妆容盛贵,俏生生立在太子爷身旁,神态极为亲密。 天下者皆知,太子乃一国储君,其身侧之位,无人敢与其并肩而处。 这女子是何人?太子爷居然如此骄纵! “殿下,请上座。”钟礼文到底非常人,不过一瞬便恢复正常,拱手朝太子行礼,引路之间,忍不住朝任安乐多瞧了几眼。中午所见之人明明一副十足的大靖朝官模样,正气浩然,怎么此时倒变成了太子爷身边娇宠的女子? 韩烨坐于上位,见众人对任安乐一脸好奇,笑道:“这位是任大人。” 众人一怔,随即恍然,看着神态亲密的二人立时明白了几分。难怪这女子气势逼人,原来是安乐寨主。传闻她对太子极为中意,曾在金銮殿上求娶,如今看来太子爷也未必不喜,瞧这模样,倒是对她宠得狠。 商绅原本对一同前来的大理寺卿极为忌惮,此时却有些小觑起来,毕竟区区一介女子,能翻得出什么浪来,想来那科举舞弊案也是有太子殿下在背后撑腰,才能判得如此漂亮。 众人笑着恭维,韩烨无半点架子,笑语温纯,让在座之人受宠若惊,更是如蒙圣宠一般。 任安乐打着哈欠,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不经意拉了拉韩烨的长袖,隐下的神情有些咬牙切齿,“太子殿下,我只答应替你拦下城郊三千百姓,可没说要陪你对着一帮肥头大耳的奸商当戏子!” 韩烨垂首靠近,眉角微扬,笑容灿然,落音低沉:“任大人说得什么话,你既然答应帮我,多一夜又何妨?” 任安乐看着正大光明调戏她的韩烨目瞪口呆,谁说这个太子温纯良善洁身自好了,都是屁话! 桌上已酒酣,众人见垂首私语的两人神态亲密,皆是一阵哄笑。几个商绅对看一眼,朝韩烨恭敬笑道:“太子殿下千金之躯,愿亲临沐天府赈灾,实受我等敬佩,草民为殿下准备了几个小玩意,还望殿下笑纳。” 钟礼文神色一顿,果然如此,说什么为太子洗尘,还不是想攀上这颗高枝。 “哦?”韩烨抬首,“孤今日已是叨扰,怎可再受诸位重礼。” “殿下言重,能见殿下一面,已是草民等的毕生之幸。” 众人纷纷起身拱手谢礼,一位商绅轻拍手,俏丽的侍女手捧镶盒鱼贯而入,行到任安乐面前。 任安乐眉一挑,见韩烨坐得稳如泰山,笑了起来。这个狡猾的太子,难怪要坚持带她出席,他恐怕早就猜到此时的场景了。 “殿下,这是草民府上的镇宅之宝,花三年之景在疆北寻得的东珠,草民看此物甚是适合任大人。”一个腆着大肚的商绅起身,掀开盘上红布,圆润晶莹的东珠散发着淡淡的光芒,见韩烨神色满意,这人望向其他商绅的声音不免自得起来。 “殿下,此乃上古名剑钟鼎,草民花重金购得,素闻任大人喜好刀剑,希望能入大人的眼。”另一商绅亲手将镶盒端至任安乐面前,满是谄媚。 看着盘上戾气逼人的宝剑,任安乐眉一挑,手骤然探出,剑柄出鞘,在她手中微一旋转,扫出凌厉的剑势,一时室内寒气逼人,她笑了笑,露出满意的神情,“重剑无锋,果真宝物。” 席上之人被骇得冷汗直流,见任安乐嚣张傲然,太子爷满是欣赏,众人叹了口气、腿打着颤口不对心的恭维任安乐起来。 “大人好功夫,让我等敬服。” “也只有大人这般的女中英豪,才配得上太子殿下。” …… 能富甲一方的哪个是蠢人,见任安乐甚得太子之心,带来的礼物都往她面前凑,一时宾客尽欢,这个一向见钱眼开的女土匪收礼物收得手软,眼眯成了一条线。 钟礼文望着室中喧嚣之景神色从容,面带微笑,眼却阴沉下来,平日里这些商绅进献给沐王和他的远不如今日送给太子的稀罕珍贵,果真是一群白眼狼! “诸位厚待了。”笑闹之际,韩烨端起酒杯,轻抿一口,“诸位献上的俱是奇珍,孤长居东宫,不闻民间钱财,只是不知这些东西价值几何,免得孤不识珍宝,负了诸位心意。” 韩烨眉色淡淡,望来的目光威压摄人,居首的商绅一凛,福如心至般朗声答:“殿下,草民等所献,皆乃无价之宝,能博殿下心悦,足矣。” 众人接连应答,韩烨眉宇松动,大笑起来,“好,好……沐天府果真人杰地灵,钟大人,你这父母官做得甚好。” 钟礼文坐了半天冷板凳,陡闻太子点名,心底一喜,拱手连称不敢,不经意间瞥见太子眼底模糊的淡漠,心中不安一闪而过。 宴席在深夜悄然结束,众人在临江楼下送走太子行辕,心满意足各自回了府。 空旷的街道,华贵的东宫仪仗格外引人注目,简宋手握长剑,领着随行侍卫隔着十来米距离安静的跟在街道中慢走的两人身后。 秋风肃冷,满月微暗,脚步声不轻不重,恰如韩烨此时的声音。 “安乐,晋南是否也是如此?” 韩烨自临江楼出来后,神情一直淡冷凝重,任安乐知他心里所想,只是回:“殿下接受不了?” “沐天府千里受灾,百姓死伤过万,这些商人却随手就能拿出可媲美东宫珍藏的宝物来,鱼肉百姓,横行乡里,该诛。” “天下贪官杀不尽,奸商亦如此,殿下实在无需太过介怀,即便是晋南,又何有至清之处。” 韩烨停住脚,望着月色下盛容淡妆的女子,突然开口:“安乐,京城局势波谲云诡,将来之路无可预测,你可会一直留在京城?” 任安乐一怔,抬首,眼眨了眨,缓缓道:“自然,臣会一直留在京城。” 韩烨眉角柔和,黑沉的眼底似有笑意划过,“那你可会陪我一起创乾坤盛世?……就如当年的太祖和帝家家主一般?” 无声静默,任安乐并未回答,转身朝前走去,掩在袍中的手不知从何时起轻轻握紧,她勾起嘴角,眸中凛冽难辨。 韩烨只是静静看着那一袭绛红的身影,良久后,才听到她略带怅然的回答。 “殿下,您还真爱追忆往昔啊,这世上既然没有第二个韩子安,自然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帝盛天了!” 是啊,世间还有谁能如那二人一般生死相握,天下拱手。韩烨自嘲的勾了勾嘴角,却不为何,突然觉得,那传入耳里的感慨声竟格外悲凉。 第二日清早,韩烨的房门被急急敲响。 “殿下,不好了。” “进来。” 简宋推开房门,见太子一身冠服端正坐于案桌前,温朔在一旁小心研磨,神情不由一怔。 “何事惊慌?”韩烨抬首,眉宇淡淡。 “殿下,城外百姓听闻您昨夜和商绅宴席,不肯见他们,现在群情激愤,要闯进城来。” “看不出钟礼文倒是个急性子,连一日都等不得了。”任安乐一脚跨进房门,身披盔甲,长发束于冠间,手握长剑,抬眼看去,端是凛气逼人,即便是韩烨,见她这般模样走进来,亦是一怔。 “殿下,臣会守住城门,不会让百姓闯进城危害殿下安全,也不会让任何一个无辜百姓丧命在沐天府差卫的大刀之下。” 韩烨颔首,他之所以把禁卫军交给任安乐,不止是阻止百姓暴动,更是为了以朝廷之力威慑钟礼文,任安乐心思聪慧,果然看出了他的意图。 任安乐转身欲出,韩烨唤住她,“安乐,你就这么相信我,若是到了正午我拿不出赈粮呢?” 任安乐回头,嘴角勾了起来,“殿下可知我在沙场百战未尝一败的缘由?” “哦?”韩烨来了兴趣,问:“为何?”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相信殿下,自会为殿下守卫到底。” 话音落定,任安乐手中长剑横卧,大踏步朝外走去,未及片刻,楼下禁卫军随着任安乐齐行的脚步声消失在客栈之内。 “简宋,客栈内还剩多少护卫。” “殿下,不足五十。” 韩烨抬头朝一旁立着的温朔看去,“温朔,可还记得昨日在临江楼收下的礼物?” 温朔连连点头,眉宇中不无得色:“我昨日换了小厮的衣饰站在殿下身后,所有礼物记得清清楚楚。城西李府东珠一盒,张府百年灵芝一支,城南贺府上古名剑一把……” “好了,记得清就行。”韩烨摆手,“孤把这些东西交给你,你在正午之前替孤把百姓的赈粮拿回来。” 温朔神情顿了顿,眼睁大:“殿下,全城饥荒,我去哪里弄粮食?” “沐天府每年屯粮无数,你真以为钟礼文全部用在百姓身上了不成?”韩烨搁笔,望向窗外,声音微冷。 “殿下是说钟知府私吞了这些粮食,可是粮仓里连一粒米都没有啊!” “钟礼文要的不是粮,是银子,你说沐天府中什么地方是他存粮之地?” 温朔神情一变,失声道:“沐天府商绅各府的粮仓里!” 沐天府年年天灾,收成欠佳,可是这里的商人却有大量余粮高价卖于百姓,这本就不正常,钟礼文根本没有将朝廷储备的粮食赈灾,而是和沐天府的商人串通一气,以粮牟利,此种景况下,粮仓里自然不剩一粒粮食,他也根本不怕朝廷开仓验粮! “殿下。”温朔气得脸色泛白,但仍未失了理智,“我们没有证据,沐天府粮比金贵,这些奸商不会轻易把粮食交出来。”更何况交出了粮食就等于得罪钟礼文和沐王。 “所以孤要你带上昨夜收下的东西前去,记住,无需多说,只需告诉他们两句话即可。” “什么话?”温朔探身道。 “你替孤问他们,可还记得昨晚所献价值几何,还有所献之人……是谁?”韩烨唇角微抿,一字一句沉声道。 所献的是无价之宝,所献之人是任安乐。 温朔眨眨眼,笑了起来:“殿下,臣定不负殿下期望,必在正午之前替殿下把粮食带回来。” 难怪殿下昨夜要携任大人同去,还表现得如此亲密,商绅若送于太子乃是进献,根本不受诟病,可是昨日接受礼物的却偏偏是任安乐,她乃大理寺卿,官拜三品,商绅将如此奇珍赠予她,按大靖律法,乃贿赂朝廷命官之罪,更何况昨日那些商绅口口声声说他们所献乃无价之宝,罪加一等,真算起来,抄家也不为过。 想是昨日任大人看出了殿下的意图,才会如此配合。 见少年意气风发朝外走,韩烨摇头吩咐简宋:“替孤看好他。” “可是殿下,若将客栈最后的守卫也撤走,那殿下安全……” “无妨,天下间还没有人敢在朗朗乾日行刺一国储君,孤就在此处,看谁敢来!” 韩烨起身,立于窗前,藏青的背影格外凛冽坚韧,简宋垂首,领命退了出去。 “殿下。”窗外突有声音响起,长青背着铁剑一闪,出现在房内。 见他出现,韩烨舒了口气,“苑书可赶去城郊了?” 长青点头,心底却暗自腹诽:太子殿下爱操这份闲心,十有八九是没见过小姐在战场上的模样,若见了,恐怕连那一百个禁卫军也会召回来。 论悍勇慑敌,谁及得上他家小姐! “昨夜查得如何?”见这榆木侍卫神游天外,韩烨揉了揉眉角,声音微微提高。 “幸不辱命,殿下,河工关押之地在城南十里的赵家庄内。” “甚好,长青,去城郊,保护你家大人。” 韩烨令下,半响未闻声响,转身,见长青笔直立在他三尺之远处。 “殿下,小姐昨夜有吩咐,她若不在,长青不得离开殿下身边半步。” 长青顿了顿,微一思索,默默朝韩烨的方向移了两步,一本正经开口:“小姐说的是一尺之距,属下站得有些远了。” 韩烨盯着这张近到面前的木头脸,足足半响,无言。hf(); 第25章 “老东西,你今天已经领过一次粥了,居然还敢来!” “差爷,我家小欢已经三天没吃过一粒米了,您行行好,把这粥再给他一碗吧!” 一个衣衫褴褛面容苍老的老丈跪在盛放粥汤的木桌前,怀里抱着的孩子六七岁大,瞧上去瘦小孱弱,孩子眼巴巴望着木桶里零星的米粒,小心翼翼舔着干涸的嘴唇,瑟缩着躲在老人怀里。 “滚,你个老不死的,敢和爷爷我讨价还价,钟大人拿出粮食来赈灾,已经是你们这些难民的福气了,你要还不走,我这鞭子可不长眼!” 衙差大笑的声音暴戾嚣张,手中挥舞的长鞭落在地上,卷起沉闷的重响,围观的百姓望着衙差前跪着的老人神情愤怒,不少年轻的汉子叫嚷着就要冲过来。 “你们这些衙差才不地道,太子殿下带了粮食来赈灾,我们还日日吃这些米浆,我们要见太子殿下!” “对,钟礼文这个狗官吞了我们的粮食,如今殿下来了,我们要伸冤,让太子殿下还我们公道!” …… 百姓群情激奋,七零八落守着此处的十几个衙差面色青紫,居首的差卫恶毒的望着跪在地上的始作俑者,挥动长鞭目光阴沉:“你们这些刁民少胡说,太子殿下连一袋粮都没有带进城,哪里有你们吃的,老东西,都是你惹得好事!” 长鞭卷起凌厉的煞气朝地上一老一小抽去,千钧一发之际,长剑破空,以迅雷之势划过那衙差手腕插进木桌。 衙差神情惊恐,哀嚎倒地,手中皮鞭颓然落下,鲜血如注,自他手腕溅落。 众人松了口气,朝长剑飞来处望去,见数骑快马自官道上奔来,居首的女子身披将袍,神情肃冷,她身后百骑齐奔,马上将士腰别宽剑,只是不知为何身前都背了个沉甸甸的包袱。 这支军队瞧上去个个骁勇威武以一敌百,除了太子殿下身边的禁卫军,根本不作他想,众衙差见这阵势心底微颤,被领首女子凛冽的目光一扫,腿一软纷纷避至一旁。 尘土飞扬,烈马嘶鸣,这支百人军队在散开的百姓面前停下,任安乐拉住缰绳,从马上跃下。 在众人注目下,她朝难民的方向走来,目不斜视越过衙差,停在瘫倒于地的老人面前。 “将…将军。”虽瞧出任安乐是个女子,但老人还是因她身上的盔甲而唤出了声。 “来,老丈,我扶您起来。”任安乐一手抱起老人怀里的孩子,一手去扶老人。 “不敢不敢……将军是贵人,别脏了将军的手。”老人捂着脏乱的衣袍连连闪躲,浑浊的眼底略带惶恐。 任安乐手一顿,眼底有些酸涩,提起内劲扶起老人坐到一旁的木椅上,拍拍他的肩,豪爽一笑,“老丈不必拘束,我可不是在富贵乡里长大的,没那些娇贵的臭毛病。” 她朝身后立着的苑书摆手,苑书解下身前的包袱,拿出两个馒头递给任安乐,任安乐给了老人一个,另一个塞给她怀里微微颤抖的孩子,那孩子闻得软乎乎的馒头香,小口小口吃起来。 任安乐朝几米外围着的百姓看了一眼,朗声吩咐:“把包袱里的馒头分给老人和孩子。” 刚才群情激奋的百姓因着任安乐的一连番举动神情和缓起来,不少壮汉看着解下胸前包袱拿着馒头走过来的禁卫军仍有些提防和犹疑,直到有几个侍卫毫不犹疑扶起满声臭气的老人,替他们把馒头撕碎喂进嘴里的时候,他们才沉默的让开了一条路。 三百禁卫军,他们身上光鲜亮丽的盔甲沾满了泥土污垢,但没有一个人在难民营中停下脚步或是皱起眉头。 任安乐有些欣慰,见百姓情绪暂时被安抚,回转头,轻声问:“老丈是哪里人?” 老人许是饿慌了,咬了两口馒头才回:“将军,我是林县周家村的人,叫周海,河道决堤,房子都被冲垮了,我才和乡亲们一起逃到沐天府来。”老人朝任安乐怀里的孩子看了一眼,声音哽咽:“这孩子命苦,一出世就没了娘,爹又被官府征召了,再这么过下去,娃娃就活不下去了啊!” “将军,你别听这老头子胡说,咱们大人天天拿出粮食来救济灾民,是这些刁民想多要点粮食,将军,这人引发暴动,钟大人说过,为护太子殿下安全,这种刁民杀无赦,小人刚才才会动手!” 见周海对着任安乐哭诉,跪在地上的衙差忍着剧痛爬到任安乐面前,大声喊道。 老人脸色涨得通红,嘴唇轻抖,被冤得说不出话来。 “将军,他说谎,咱们只是想进城看看粮食,没想着对太子殿下不敬!” “将军,这人说太子殿下没带粮食来,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话一出,刚刚冷静下来的百姓俱都按捺不住,朝任安乐周围聚拢而来。 此时禁卫军大多深入难民深处,只余十来个侍卫和苑书尚在任安乐身边。苑书眉一皱,手朝身后背着的大刀伸去。 任安乐制止苑书的动作,安抚的朝惊慌失措的周海笑了笑,将孩子递到他怀里,骤然起身,神色冷沉,看向那衙差的目光满是怒意:“赈灾粮?” 她拔起桌上长剑,反手朝地上的木桶劈去,铿锵一声,木桶四分五裂,桶内米汤流出,片息时间便全沁进地底,桶底隐约可见草根树皮和几颗零星的米粒,任安乐盯住衙差,一字一句开口:“这就是你说的粮食?这就是你说的沐天知府的善举!” 衙差声音一滞,吞了口口水,看着木桶里的残渣说不出话来。 “暴动?”任安乐朝四周百姓一指:“你给本将抬头看看,他们哪一个不是面黄肌瘦、身无寸铁,老人和孩子连站都站不起来,你说他们暴动,简直荒唐!” “我大靖哪条律法写了可以欺百姓至此、甚至恶意栽赃随便砍杀!身为一府衙差,知法犯法,你才该死!来人,把他拖回沐天府衙门,打五十大板,悬于府衙门前示众一日。” 任安乐话音落定,一旁立着的禁卫军沉声领命,拖起那衙差上马朝城内而去。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变化骤生,那人还未反应过来,只来得及在马上哀嚎几声。一旁剩下的衙差面色惨白,骇得跪倒在地不敢言语。 围着的百姓望向任安乐的眼底终于带了些许善意,他们被欺骗镇压得太久了,以至于对朝廷的官员早已失去了信任。 “将军,我只想知道太子殿下有没有带粮食来,我不要粮食,我吃草根没关系,只是我这娃娃再饿下去,就真的活不了了啊!” 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抱着婴孩冲出来,对着任安乐不停的磕头,眼角哭出了血泪。 任安乐朝妇人走去,见她惊惧的望着她手里的剑,任安乐将剑扔在地上,扶起妇人,朝四周盯着她的百姓看去,半响后朗声道:“诸位乡邻,我任安乐身无长物,孑然一身,没什么东西能拿出来作保,只是若大家相信我,我愿意在这里陪大家一起等,若正午粮食未到,我任安乐随诸位处置。” “将军可是晋南安乐寨寨主?”有细微的声音响起。 任安乐扬眉,“不错。” “听闻将军在晋南素有义名,我愿意相信将军。” “我也是!” ……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人群中传递开来,围拢的百姓渐渐散开,他们因任安乐的话眼底重新燃起了希望。 任安乐面不改色,沉静的看着百姓一个个回到原处,才坐回木椅,倒了杯水递给周海,“老丈,离正午还有几个时辰,若老丈不弃,安乐在晋南闯荡多年,倒也经了些事,愿和老丈说道说道。” “我的命都是将军救的,哪还有什么弃不弃,将军愿和我说,那是我老头子的福气。”周海抱着孙子,看向任安乐的眼底满是感激。 “晋南的边疆也是苦难之地,米粮少,我幼时跟着父亲在晋南乡野也见过很多吃不饱的百姓……” 清冷的声音在宽阔的官道边响起,任安乐的话语里带着历经世事的沉稳沧桑,徐徐道来的往事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听下去。 一旁的禁卫军看着端坐在木椅上的女将军,神情沉默,感叹敬服。 她安静的坐在一寸方地,丢下了疆场上从不轻易解下的佩剑,用她的方式,凭一人之躯守住了这一万百姓,消弭了一场暴动。 世间至强者非武,人心之力远甚于此。 沐天府衙后院。 钟礼文握着一个晶莹剔透的鼻烟壶,眯着眼躺在木摇椅上乘凉。 “大人,大人,不好了!”师爷王石惊慌失措的声音自院外传来。 钟礼文神情不悦,睁开眼,“怎么说话呢,出什么事了?” 王石在院门口绊了一脚,跌跌撞撞跑到钟礼文身边,“大人,刚刚传来消息,这次恩科的状元温朔也跟着太子殿下来了,他现在领着禁卫军在各家店子里收粮!” “收粮?”钟礼文皱眉,“太子疯了不成,他怎么敢去强行征收商绅的粮食,也不怕朝臣弹劾于他。不用担心,这些人视财如命,再说太子名不正言不顺,他们不会把粮食交出来的!” “大人,太子不是强行征收,那温朔拿着昨夜各府敬献的奇珍,一路敲锣打鼓去商绅粮店里买粮,现在城南贺府、城西李府的粮食全都被禁卫军搬走了。” 钟礼文骤然起身,神情阴沉:“你说什么,他们把粮食全交出来了,那是我们的粮食,他们怎么敢!”他话到一半,想起昨夜晚宴上送到任安乐面前的珍宝,恍然大悟:“该死,昨晚的东西他们全送给了任安乐,一群蠢才!好一个太子,他居然不惜名声,给本官和所有人设了一个局!” 以奇珍贿赂朝廷大员,这些人若不想被太子名正言顺的抄家,就只有交出粮食来保命。 “大人,这该如何是好,粮仓里的粮食可都是我们的。”师爷压低声音着急道。 钟礼文还未回答,一个衙差从院外跑进来,“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钟礼文额头青筋直蹦,斥道:“慢慢说,成什么体统!” “大人,李头被禁卫军押着跪在衙门前,任将军说他目无王法,欺辱百姓,罚他五十大板,悬于衙门前示众一日,以儆效尤!” ‘砰’一声脆响,钟礼文手中的鼻烟壶摔得粉碎,师爷看着不对,忙拖住他劝道:“大人,太子和任安乐师出有名,正等着您发怒呢,若是连您也出事了,咱们沐天府可就没有掌舵之人了。” 钟礼文顿住,长舒一口气,甩开师爷,朝衙差摆手:“退下。” 见衙差退出院子,他沉思片刻才道:“是本官小觑了太子,他们这次入沐天府远不止这么简单,河道决堤之事太子一定会查到底,王石,所有河工和管事全都看好了?” “是,大人,有三百暗卫守着,在城南的赵家庄。” “沐王来信说要处置干净,我给你三日时间,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师爷失声道:“大人,那可是几百条人命……”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是事发,你以为太子会放过我们?”钟礼文朝师爷淡淡瞥了一眼。 “是,小人这就去办。”师爷一凛,心底胆寒,犹疑片刻应了下来。 “王石,把各府各衙的官员秘密召入沐天府,太子难缠,我要提点他们一二。” “是,大人。”王石领命,躬身退了下去。 “那场战役是我领军以来最难的一场,南海水贼猖獗,手段暴戾,见人就杀,若是让他们冲过了海,那晋南的百姓可就遭殃了,咱们安乐寨也有娃娃,日日抱着我要糖吃,我这一想心里就不是滋味,觉着怎么也不能让这群天杀的闯过去,这么一坚持就又带着三千残兵守了一日,直到援军赶来,大家给说道说道,这剿灭水贼可是朝廷的事,跟咱们土匪有什么关系,我算明白了,这辈子啊,我就是个劳碌命……” 时近正午,烈日灼目,让人疲乏不堪,城郊的百姓沉默的守在侃侃而谈的女将军四周,明明那女子早已因炙晒而脸庞通红,嘴唇干涸,却依旧坐得笔直,眼神晶亮,神情不见半点慌乱,也许是她笃定沉稳的神情感染了众人,是以当拉着马车的骏马浩浩荡荡临近难民营时,才有人朝官道上望去。 数十辆满载粮食的马车缓缓驰来,威武的禁卫军守护在侧,明黄的旌旗将整支队伍淹没,在他们前面,领首的一匹马慢慢踱来,马上之人着浅黄冠服,丰神俊朗,面容温润。 韩烨自马上跃下,看着屏住呼吸神情忐忑的百姓,展臂而挥:“各位乡邻,孤是为你们而来,这里的粮食全归你们所有,孤向诸位承诺,决不再让一个子民饿死在大靖的土地上!” 伴着韩烨的声音落下,百姓一阵静默,震耳的欢呼声拔然而起,如临天际。 韩烨眉头舒展,沉默望着早已起身转首的任安乐,她一身戎装,脸庞隐在盔甲里,隔着欢欣的百姓,墨石一般的眸子静静凝视他,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安乐,你可会陪我一起创乾坤盛世?就如当年的太祖和帝家家主一般? 殿下,这世上既然没有第二个韩子安,自然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帝盛天! 任安乐,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思,这个世间早就不需要第二个太祖和帝盛天。 因为我们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时代。hf(); 第26章 “殿下,钟大人刚才求见,被任将军挡回去了,这是钟大人写的陈情书,他说会连夜送往京城向陛下进言殿下安抚难民之功,让殿下先过目。”简宋走进书房,手里拿着一道奏折,放在韩烨面前。 韩烨朝桌上奏折一瞥,声色淡漠:“口蜜腹剑,他是怕孤继续查探修建河道的银子,想要与孤做交易。” “交易?”简宋听得不知所以。 “他想要孤放弃查探,则他会在父皇面前为孤的名声增砖添瓦。若是真心为孤进言,直接将奏折送入京城便是,怎会将它放到孤面前来。简宋,把这个东西送回去,免得污了孤的眼。” “殿下,钟礼文毕竟是沐天知府,此处的土皇帝,施将军还有五日才会到,若是我们过于得罪他,恐对殿下不利。”简宋有些迟疑,劝道。 “无事。”韩烨笑道:“简宋,你是我东宫第一高手,有你在,何处宵小敢犯此处。” “殿下放心,禁卫军定会护殿下万全。”简宋面色赫然,见韩烨如此信任,应声退了出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韩烨抬眼,轻轻转动扳指,神情莫名。 “殿下,你这统领倒是个实诚人。” 调侃的声音骤然响起,韩烨勾勾嘴角,随即抿住,不动声色转头朝窗沿上坐着的女子瞧去,“将军哪里的话,简宋再老实,也比不上将军身边的长青侍卫,昨日我可是整整一日都未甩开他一尺之距!” 任安乐大笑,眼珠子转了转,回得理直气壮:“长青剑法高超,简统领不在,我自然要让他守在殿下身边。” “以后不必了。”韩烨起身走到任安乐面前,格外认真:“若是再遇到昨日的景况,长青不可离你半步。” 任安乐撇嘴,举手投降,“行行,殿下,别一脸严肃,我答应就是。”她话锋一转,道:“你让简宋把奏折退回去,是想激怒钟礼文,让他自乱阵脚?” 韩烨点头,眼带赞许,“粮仓里的粮食被我赈给了灾民,他在沐王面前已经很难站稳脚,若是河堤款的事再败露,他会成为弃子,与其我们去寻找,不如让他自己把证据送到手上。” “殿下是说城南关押的河工?” 韩烨笑了笑,“安乐你认为钟礼文此人如何?” “看似温厚,实则手辣,观沐天府百姓便可窥此人品性一二。”任安乐顿了顿,看向韩烨眯眼道:“为求自保,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扫平障碍,包括关押的河工和管事。沐天府百姓长期受到钟礼文摄压,即便上堂也不敢轻易开口,若是他们知道钟礼文要灭口……便会大不一样,他们会成为此案最铁的证供。” “你说得不错,我猜若是钟礼文的奏折被孤遣回,最多两日他便会动手。”韩烨皱眉,“只是有些可惜,我派人入钟礼文府上寻了数次,始终没有找到内账,除了钟礼文,亦没有证据寻出其他涉案官员,若这次不将沐天府的贪官一网打尽,此处贪污之风死灰复燃是迟早之事。” “尽人事知天命,还有几日时间,也许会有转机。”任安乐安慰道:“只不过简统领必须守在客栈,他若一离开,必会打草惊蛇,殿下准备遣何人去营救河工?” “我想借长青和苑书一用,明晚让他们领着禁卫军守在城南,我会把指挥权全权交给苑书。” “哦?为何不是长青?”任安乐挑眉,颇为诧异。 “你那个丫鬟看着实心,实则把你这个主子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一肚子坏水,交给她我看更妥当些。” 两人虽敲定了计划,但任安乐对韩烨的这番话吹胡子瞪眼,顺走了棋盘上一颗白玉棋子,散了棋局,权当报复。 傍晚时分,沐天府衙书房,钟礼文看着刚刚送到手的密信神色阴晴不定,朝小厮拂袖吩咐:“速速把师爷找来。” 王石急匆匆赶来,跨进书房满头大汗,“大人,出了何事?” 火折子点燃,密信烧得只剩一点,待燃成了灰烬,钟礼文才抬首沉声道:“太子果然是奔着去年的河堤修建款而来,他们查出了河工关押之地,明晚禁卫军会去城南守着,今晚必须动手。” 王石一愣,颇为不信:“大人,哪里来的密信,若是谣言……” “啰嗦,禁卫军里有沐王爷安排的人,怎会弄错!现在太子已经留心赵家庄,不能留下半点口实,今晚你带去的人打着巫山山贼的旗号,装出劫杀的样子。” “是,大人。”王石心底亦是一沉,脚不沾地领命而去。 钟礼文舒了口气,回过神来才感觉背上沁出阵阵冷意,若是无人报信,待那些河工落到太子手里,他算是全完了。 深夜,万籁俱静之时,城南十里赵家庄。 王石领着百余乔装的衙差悄悄而来,宽刀刺马,穿着土匪的衣着,扛着大旗踏着快马一阵喊杀冲进了赵家庄,进庄百来米后,王石见四周仍漆黑一片,不见原先守卫的衙差按计划押着河工出来,心底一慌,察觉到不对,握着缰绳的手一抖。 不安的情绪蔓延至整支队伍,马匹骚动起来,众人望向王石,还来不及询问,漆黑的夜空里骤然响起一声惊雷,数百火把徐徐靠近,艳红火光下,着盔握戟的禁卫军踏着军马环成圆圈,将百来衙差团团围住,一片肃杀。 王石一见这阵势神情呆愣,和衙差不由自主朝后退去。 “哟,听闻沐天府吏治清明,想不到临近府城之处还有山贼洗劫,你们来之前也不打听打听,姑奶奶我在晋南砍人可是从不留情,土匪头里我敢称二,除了我家小姐还没有人敢称一!弓箭手何在,给我把这群不开眼的毛贼射成马蜂窝!” 寒光闪过,锋利的剑弩被拉至满月,直指王石等人。苑书抽出长刀,右手微指前方,仿佛只要她一落下,森寒铁箭便会顷刻射出。 王石知大事不好,落入了太子的圈套,正欲寻些托词,见苑书手一抖,立马魂飞魄散,从马上跌下跪倒地上喊道:“将军,不要射箭,不要射箭,我们不是什么土匪,我们是沐天府的衙差……” “胡说,衙差怎么会穿着土匪的衣裳!又怎么会跑到赵家庄来!”苑书横眉竖眼,喝道。 “小人没有胡说,将军,我是沐天府的师爷,我们大人收到密报说今晚有山贼洗劫赵家村,才会让我们乔装而来,一场误会啊!” “哦?果真如此?你们真是衙差?” “自是当真,将军,您要不信,可以跟我们回沐天府找钟大人对峙……” “不用了,他就在此处,有什么话当着孤的面来问。” 禁卫军中破开一条路,任安乐一马当先,太子在她身旁,安然坐于马上,他望着一旁被禁卫军带出、神情狼狈的钟礼文,淡淡道:“钟大人,孤刚才入府衙问你城南出现了一支匪贼,该如何处置,你是如何回孤的?” 王石被眼前之景惊得目瞪口呆,钟礼文沉默半响,拱手道:“下官,下官……” “你说这支贼匪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禁卫军若遇,不用诘问,诛杀即可。你来说说,此人到底是谁?” 韩烨清冷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王石骤然抬头,难以置信的盯着钟礼文,瘫倒在地。 王石直直射过来的目光愤怒如火,钟礼文偏头躲过,面色灰白,知道自己着了太子的道,悔之晚矣。 临近傍晚,太子突然登府造访,他被拖住作陪一个时辰后太子才施施然告诉他禁卫军发现一股流窜的贼匪,该如何处置,他当时便知大事不妙,只得虚与委蛇,还抱希望于禁卫军只是碰巧发现了王石的踪迹,才会一口咬定无需审问,直接诛杀便可,却不想禁卫军早就拿下了赵家庄。从头到尾这都是太子布下的局,就连送进府衙的密信也只是一步棋罢了。 他只是不明白,沐王布下的暗子没有被发现,怎么就刚好送出了错误的消息。 “殿下,小人是沐天府师爷王石,这都是钟大人指使的,与我们无关!”森寒的剑弩和钟礼文的诛杀之举终于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王石猛的朝韩烨爬来,指着钟礼文喊:“是钟大人让我们乔装成山贼打劫赵家村,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随着王石的喊叫,一群早已吓傻了的衙差都从马上跃下,跪在地上异口同声。 钟礼文骤然抬头,死死看着王石,目光阴沉。 “哦?”韩烨声音淡淡,似是丝毫不信,“钟大人乃朝廷命官,怎会让衙差扮作山贼抢掠百姓,你这话太过荒唐,让孤如何取信?” “殿下。”横竖也是一死,还不如尽力保下家眷,王石微一犹疑,一咬牙以头磕地,“钟大人怕殿下查去年河堤款的去向,所以派小人前来灭口,这赵家庄里……全关押着修建河堤的管事和河工。” 王石的声音哆哆嗦嗦,却让场中人听了个明明白白,钟礼文看到太子突然冷下来的神色,直觉大限已到,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腿一软朝后退去。 却不想破空声划破天际,钟礼文眼一花,火辣的疼痛骤然袭于身,他抽气定睛看去,只见任安乐一身戎装,手握长鞭坐于马上缓缓踱出,面如寒冰,威凛摄人。 “钟礼文,你屠戮百姓,妄为一方父母官,畜生不如!” 任安乐扫过来的目光犹如逡巡死人,钟礼文直觉凉气透心,终于瘫倒在地。 “安乐。”韩烨低唤一声,任安乐方才回转头,懒得再瞧钟礼文一眼。 “钟大人,王石所言可属实?”韩烨沉声询问,钟礼文垂下首,一言不发。 事实摆在眼前,人赃并获,由不得钟礼文再反口,韩烨扬眉摆手,亦不再询问,只是朝禁卫军施令,“散开。” 王石和钟礼文皆是一愣,抬头,看着不远处的场景,大为意外。 包围圈外,禁卫军护盾之后,站着数以百计身着布衣的百姓,他们望向场中央的衙差满是快意和惊惧,王石瞧得清楚,这分明是先前关押在此处的河工和管事。 “诸位可瞧清了沐天府衙的真面目?一日后孤在沐天府升堂,不知各位乡邻可愿为孤作证?将此贪官绳之于法,以昭日月!”韩烨朝河工看去,神情诚恳。 “殿下救了我等的性命,我们绝非知恩不报之人,我们愿为殿下作证!”十来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相望一眼,自人群中走出,跪倒在地朗声回。 “好!禁卫军会送各位各自回家,后日正午府衙升堂,孤静待诸位前来。” 韩烨让众人起身,摆手吩咐:“把王石和一众衙差带回府衙关押,至于钟大人……孤借你沐天府衙一用,你可有意见?” 钟礼文神情颓散,衣袍不整,但他仍站起身,朝韩烨拱手行了一礼,目光复杂难辨,苦叹道:“殿下心思细密,钟某心服口服。” 一环扣一环,缜密无方,他还有何话可说! 先毁名声,强取粮食,假送密信,逼他灭口,然后人赃俱获。 让河工亲眼目睹前来诛杀的衙差,使他们在堂上再无顾虑,即便他寻不到任何证据,这些河工也成了人证。 他几乎将整个沐天府都算计了进去,如此深沉的心机、长远的计谋,沐王殿下怎么可能赢得了? 东宫太子韩烨,不愧是太祖和帝家家主亲手教出来的弟子,他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人。 韩烨不再开口,抬手示意,禁卫军押着衙差和钟礼文离开,恭送的河工跪了满地,他朝任安乐看了一眼,两人挥鞭离去。 离平安客栈百余米的地方,韩烨骤然拉住缰绳,看着身旁一直与她并驾齐驱的女子,笑了起来。 “任安乐,你很好,真的很好。” 任安乐挑眉,“殿下在说什么?今晚的功劳可全在苑书那丫头身上,我倒不知道她挺会唬人的。” “若是没有猜出我的部署,你今日便不会和我在客栈里演一出戏,好让钟礼文收到我想让他知道的消息,还提前吩咐苑书带人来赵家庄救人。你是从何时起猜到的?” 任安乐朝后仰了仰,“也不算早,从长青寻回河工关押之地开始,我便觉得殿下你或许在下一盘棋。” “哦?” “我并非不相信长青,只是他并不熟悉沐天府,再善查探,也不可能在一日内查出地点,除非有人故意想让他查到,借他之口以避禁卫军内奸的耳目。”任安乐朝韩烨看去,眯眼道:“除了殿下您,我实在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选,既然猜出殿下有所计划,我自然要全力配合,早日解沐天府之局,也好还此处百姓一个清明。” 月色下的女子一片坦荡磊落,挥着马鞭朝客栈奔去,朗朗笑声传来:“殿下,被区区一个女子猜中所谋,莫不是君心不悦了?” 韩烨无奈的看着远去的身影,一扬马鞭,跟上前去。 晨曦微明,一夜未睡的韩烨盘坐于榻,观着棋盘上早先被任安乐随意毁掉的棋局,神情悠远。 完整的棋局,唯有围城处破一口,缺了一粒棋子。 围而不诛,死生立转,这是任安乐在告诉他,她已堪破局势,愿全力助他。 所以他才将禁卫军放心交给苑书,然后独入府衙拖住钟礼文。 这盘棋,若没有任安乐,绝不会如此圆满。 韩烨起身,行到窗边,漫天朝霞渐起,天际似破晓重生。 老师,我终于找到了足以和我对弈棋局之人,只是…太过可惜,她不是梓元。hf(); 第27章 不过一日时间,整个沐天府都热闹起来,钟礼文贪污河堤款、强取赈粮、被锁待审的消息传得满府皆是,府衙前的告示被来往百姓抵足而观,多年所受的欺压被压至顶点后爆发,不少百姓甚至于客栈外跪求太子严惩钟礼文和奸商以还他们一个公道。 为审钟礼文,韩烨吩咐将沐天府多年的卷宗和账簿搬入客栈,他遣简宋温声将百姓送走,承诺定会秉公而断后和温朔在书房里仔细查探。 任安乐素来不喜这些文文叨叨的事,一个人乐得藏在小院树荫下乘凉。 “小姐,客栈外有人求见。”苑书三两步跨进小院,朝树下偷懒的任安乐扯着嗓子喊。 沐天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在为了那本不现踪迹的内帐忙活得半死,唯有这山大王事不关己能躲则躲。 任安乐眯着眼,朝苑书摆摆手指头,“不见不见,苑书,你家小姐我一来沐天府便锁了贪官,名声斐然,求见的人多了去,哪里顾得过来。” 苑书哼了哼,靠在院门口,“是那日在难民营里和小姐说话的老丈,他说儿子寻回来了,今日带着他一起来感谢您相救之义。” 任安乐眉毛一动,喜色满溢,“在安乐寨里可没人愿意像这老丈一样听我唠嗑,我以一敌百的战役还不少,正好可以打发时间,苑书,沏杯好茶,请老丈进来。” 苑书努力让自己额角抽动得不太明显,点头苦着脸走出了小院。 小姐,就因为你这些威武豪迈的壮举,如今善战的名声是传出去了,可……谁还敢娶你进门啊! 苑书喋喋不休嘟囔,直到领着老丈和他儿子进小院、蹲在院外数了半响蚂蚁后被她家小姐一声‘天助我也’惊醒,回头见任安乐瞬间出现在太子书房外,一脚踢开大门,趾高气扬走了进去。 她吞了口口水,小心盘算着换一块木门所需的花费,满身上下开始疼起来,然后捂着钱包踮着脚尖以比任安乐更快的速度消失在院门口。 书房内,韩烨皱眉看着一脸得意的任安乐,揉着额角叹:“这次又怎么了?厨子做的菜不合口味,还是小院里太阳太毒?来人,给任大人再换个厨子,摘些芭蕉叶来……” “都不是。”任安乐眯着眼,笑得活像只狐狸,从背后拿出厚厚一叠账簿,摇头晃脑道:“殿下,瞧,这是沐天府内帐。” 韩烨微怔,起身朝任安乐走来,正色道:“当真?你从何处拿来的?” “前两日我去难民营时救了一个老丈,今日他前来拜见,才知他儿子是去年修建河堤的管事之一,他当初悄悄将内帐留了一份,从赵家庄逃回去后知道我救了他独子和父亲,所以才会把证据给咱们送来。” “若是缺了一份钟礼文不可能不知道,这是那管事自己抄下的?” 任安乐摇头,“此人是个临摹高手,他交给钟礼文的那份是他临摹的,这份是真迹。” 此话一出,韩烨这才真正惊讶起来,毕竟只有从真迹中温朔才能找出其他涉案官员,遂手一伸朝账簿拿去,任安乐一躲,挑眉道:“殿下,这里面有份大礼,我若交给了你,你日后可得完成我一个心愿。” “哦?什么心愿?入主东宫?”韩烨伸回手,盯着任安乐神色戏觑。 “放心,我还不屑于趁人之危,日后我想到了再告诉你,我晒太阳去了。”任安乐摆摆手,把账簿扔到韩烨手中,一溜烟没了人影。 韩烨摇头苦笑,拿着账簿朝温朔走去,“温朔,你来看看,可有其他官员的字迹…” 话到一半翻动账簿的手猛地停住,温朔见他神色有异,问:“殿下,可是账簿有问题?” 韩烨肃眼,半响后才沉声道:“她的确给孤送了份大礼,难怪沐王如此重视沐天府,孤原是以为他怕孤查出河堤款被贪污,如今看来他真正怕的是孤查出河堤款的去向。” “殿下?那河堤款不是被钟礼文贪墨送入京城敬献沐王爷了?” “不。”韩烨眼沉得可怕,“河堤款从来不曾入京,而是去了巩县。” “巩县?”温朔惊呼,难以置信。 巩县位于沐天府近郊,乃江南冶炼兵器之处,历来受朝廷管辖,非帝王旨任何人不得出入,若是沐王爷能将贪墨的银子尽数送进巩县,那只有一个可能……大靖兵器命脉已被他掌控在手! “殿下,我们必须尽快入京将账簿呈给陛下,若是沐王爷知道内帐已落入我们之手,怕是殿下会有危险。”查出沐王贪墨河堤款最多只会让沐王伤了元气,可若是此事败露,即便他是皇长子,也难逃帝王之罪,两相权衡,此事要严重得多。 “现在还不能回京,江南之事不解,此处百姓一日不得安宁,孤之承诺重于泰山,岂能轻易毁诺,况且孤猜想沐王府的暗卫应该已经在来沐天府的路上了。” “殿下何意,刚刚任大人才将账簿拿来,沐王爷远在京城……” “孤锁了钟礼文,以沐王的谨慎,他必会以为孤已从钟礼文口中套出了河堤款的去向,为防万一,他不会罢手。”韩烨略一皱眉,朝温朔挥手,“温朔,今夜必须将其他涉案官员全部查出来,孤要在两日之内查清此案,尽快回京。” 温朔点头,见韩烨盯着账簿有些晃神,唤道:“殿下?” 韩烨苦笑,合起账簿,轻叹一声:“温朔,孤欠了任安乐一个天大的人情,恐怕轻易是换不清了。” 温朔默然,明白韩烨话里的意思,若是任安乐将账簿亲自呈于嘉宁帝,所立之功足以让她连晋几品,可她交给韩烨,便是相让之意。此次入沐天府,她帮殿下良多,却丝毫不争于功,洒脱肆意,此等女子,确实平生仅见。 深夜,太子书房内烛火长明,一匹匹快马从客栈内奔出,朝沐天府临近县衙而去。 “温朔的记忆当真不错,刚才一共出去了二十四匹快马。” 任安乐站在窗前,着一身睡袍,顶一头湿淋淋的长发,打着哈欠笑道。 “看来有十二个官员涉案,沐天府地方不大,贪官倒不少。”苑琴行到任安乐身后,叹了口气。 “上梁不正下梁歪。”任安乐淡淡道,转身朝床榻走去,“苑琴,熄灯吧,明日不用叫醒我。” “明日太子殿下在府衙审案,小姐您不去?” “懒得去。” “若殿下来请呢?” “就说……本小姐要养足元气来保他的性命,这些小事就不要劳烦我了!” 苑琴眨眨眼,对着酣然入睡的任安乐,已经开始期待起明日清早太子殿下听到这句话后的面色来。 第二日正午,客栈外敲锣打鼓声长久不息,几乎整个沐天府的百姓都涌至府衙前。苑琴正在房间里沏茶,想起今早太子殿下听到任安乐的话后面色不改,一言不发的离去,顿觉百无聊奈,托腮一抬眼,便见自家小姐卷着被子盘坐在榻上打哈欠,眼半睁不睁,一副慵懒模样。 “怎么,审案开始了?”任安乐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秒就要重新闭眼睡着。 苑琴迎上前替她强行擦净了脸,“有好一会了,小姐不去看看?听随行的侍卫传话回来,说殿下甚是威风,诼斥得一众被带回府衙的官员哑口无言。” 任安乐伸了个懒腰,筋骨交错,一片舒坦,她端着苑琴递过来的温茶行到窗边,“他做他的盛世储君,我去凑什么热闹。” “可是若非小姐,太子殿下沐天府之行绝不会如此圆满。”苑琴放下茶杯,温声道,眼底睿智通透,灵动溢彩。 “罢了,有些东西迟早要还,不如早些。”任安乐叹了口气,淡淡吩咐:“苑琴,收拾东西,是时候回京了。” 苑琴一怔,随即点头,应声退了下去。 两个时辰后,府衙判决的消息传至沐天全府,知府钟礼文贪墨赈粮与河堤款罪证确凿,秋后问斩。余等十二名官员沆瀣一气,皆革职查办,他们所属之职由其各县师爷暂时替补,等待朝廷重新派来官员。至于沐天府十来家商绅,其家产全被太子充公,以为赈灾之用。 此案一过,太子韩烨贤德之名传尽江南,连带着一同前来的任安乐也成了百姓津津乐道的好官。 “殿下既然寻到了沐王爷私炼兵器的证据,刚才怎不在堂上公之于众?”临近客栈,简宋小心询问太子。 “此事事关重大,毕竟是皇家私事,若是让天下皆知,对我皇族并无多少益处,早些回京将证据呈给父皇便是。” “臣猜沐王爷不会轻易罢手,殿下安危恐会成忧。” 简宋话未完,马蹄飞奔声自街头另一边传来,蹄声阵阵,气势摄人。他一抬头,见施将军一马当先,着实有些意外,“殿下,施将军不是两日后才会到?” “那是骗钟礼文的,否则他怎会松懈心神,诤言两日前便到了沐天府外十里。”韩烨淡淡回答。 谈话间,施诤言已奔至韩烨面前,拱手道:“殿下,赈灾银和随行侍卫全都已经到了,臣已让副将去临近城池购买粮食以救济百姓。” 韩烨点头,“诤言,你把其他事宜交给周副将,我们晚上便启程回京。” 施诤言从马上跃下,和韩烨并肩朝客栈内走去,问:“殿下,怎会如此心急?” 韩烨脚步一顿,朝客栈后院看去,唇角勾起,意味深长道:“有人给孤送了一份大礼,回京的时候到了。” 施诤言不知所以,朝太子抬首的方向看去,只看见一道绛红的人影消失在窗边。 傍晚,沐天府诸事完毕,除了留下善后的周副将,太子一行离开平安客栈,缓缓朝城外而去。 此时天色稍晚,韩烨本以为会畅通无阻,立刻离城,却不想才走了几百米,行辕便停了下来,施诤言迟疑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殿下……” 韩烨实在不知何事能让疆场上从不后退半步的施诤言停下行辕,和任安乐对视一眼,笑着掀开布帘朝外看去,几乎是瞬间,他漫不经心的神情缓缓变得郑重,捏着布帘的手一顿,即便是任安乐,在看到外间的场景后,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 暮色、降临,漫天烟霞,灯火万生。 街道两旁,站满身着布衣的百姓,见太子现于人前,顷刻间跪满了街道,如雷的声音在整个沐天城内骤然响起。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恭送殿下回京。” 没有任何歌颂赞扬之词,对皇室来说不过是最寻常的一句,韩烨却在亲眼看着一城百姓简单至极的送行时,心底充溢着无可言喻的骄傲满足。 这是他的子民,受尽磨难天灾却依然忠于这片土地,懂得感恩的子民。 韩烨缓缓起身,走到马车木板前,示意行辕前进。 “孤拜谢诸位。” “孤拜谢诸位。” …… 儒雅坚韧的声音一遍遍在拥挤却安静的沐天城街道上响起,东宫禁卫军握戟指天,护卫着他们的储君。 远远望去,明黄的太子行辕,威严尊贵。 不知何时起悄然坐直的任安乐看着马车前的白色身影,墨沉的眼底荡开极浅的涟漪。 五日后,太子行辕至晋贤府,此处距京城只有两日之途,一路风平浪静,让严守戒备的施诤言着实松了口气。 第二日清早,施诤言和任安乐请太子启程离开,却见简宋跟着一身布衣的韩烨从房中走出。 “诤言,你和禁卫军先守在此处,孤有个地方要去,待孤回来后我们再启程回京。” “殿下,何不先回京城,路上不太平,殿下若是想去,属下会再陪殿下前往。”简宋有些意外,劝道。 “无事,孤带上侍卫即可,那处距此地只有一日之距,孤会在两日内回来。” 施诤言略微皱眉,眼底有些恍然,没有反对,只是道:“臣在此处待殿下归来,简统领,殿下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简宋点头,神色认真。 任安乐见韩烨已经下了决定,耸耸肩打着哈欠准备睡个回笼觉,却不想已行至门口的韩烨突然回首,“安乐,你跟我一起去。” 除了任安乐,堂中另外两人神情皆是一愣,素来寡言的施诤言睁着一双沉默的眼来回在任安乐身上打转,足足半响没有离开。 任安乐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问:“殿下,我们去哪?” 韩烨没有回她,径直走出院门跃上马,任安乐撇撇嘴,老不情愿挪着脚步走上前,为自己悲催的劳碌命感慨。 待几人远去,温朔才从堂后溜出来,朝施诤言问:“将军,殿下去哪了?” “苍山。” 施诤言吐出简单至极的两个字,却让温小公子瞬间失了声:“苍山,你说殿下去了苍山,还把任安乐给带上了?” 半响无言,施诤言看着踩着小碎步在堂内胡乱嘟囔的少年,眼底浮出淡淡笑意。 他还以为,这辈子太子都不会带人去那里,除了帝家的那位。 一日后,自官道奔来的数骑停在一处山脚下。 此山连绵千里,高耸入云,气势浑然。 更显眼的是山脚明黄的旌旗和手握长刀严阵以待的内宫侍卫。 想必极是熟悉韩烨,守山的侍卫远远瞧见这一行人便恭敬的让开了一条路。 韩烨从马上跃下,对着身后风尘仆仆的任安乐沉声道:“安乐,此处是苍山,我每年的这一日都会来此。” 说完率先步行朝山顶慢慢走去。 苍山,大靖子民有谁不知道苍山。 开国太祖韩子安的陵寝,便是此处。 任安乐并未言语,她只是看着前面缓行的身影,脚步顿了下来。 抬首望去,朝日初升,青山入云,一切仿似未变。 就像那一年,她牵着少年的手,爬完这一千二百三十一阶石梯。 来见那个赠她一世荣耀的枭雄帝皇。 韩烨,我从来不知道,有生之年,我还会再走进这里。hf(); 第28章 连天的石阶望不到尽头,一步步向上攀升的人影在苍穹下化成微小的尘埃,无论是大靖储君,抑或是名声斐然的大将,在这座天阶上,没有任何差别。 一千二百三十一阶石梯,隔得唯有生死。石阶顶峰长眠的帝王早已化为尘土,而活着的人,却要背负命运与责任走下去。 一个时辰后,站在石梯最后一阶,任安乐停住脚,微微感叹,十年沧桑,物是人非,这里不是没有变化的。 当年稀落的枫树染遍了苍山顶峰,漫无边际的红叶之海中,唯有那座万古流芳的陵寝依旧孤单厚重。 眼缓缓下移——韩子安之墓,天下间几乎无人知晓,大靖太祖留在世间的不过这么简单至极的五个字。 那字飘逸洒脱,却嵌入极深,观之萧索冷清,一看便是用剑破锋划上。 韩烨行到墓碑前,他回首朝任安乐招手,任安乐抿住唇,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停在墓碑一米开外的地方,不再进寸步。 “安乐,见臣礼吧。” 韩烨的声音清冷叹然,任安乐抿唇,朝韩烨看了一眼,眉极浅凝住,却依旧极郑重的朝身前长眠的帝王行下大礼。 臣礼,非晚辈之礼,她以为入京半年,韩烨至少已视她为友,却不想千里奔波登上苍山之顶他让她行的只是臣礼。 “殿下,为何带臣来此?”任安乐轻声问。 韩烨未答,俯身上前半蹲,拍落碑上黄土,“安乐,这碑上的字是帝家家主留下的,太祖遗旨独葬于苍山,除韩帝两家骨血,天下之人皆不可入。父皇曾说皇爷爷此举荒唐肆意,给皇家留了闲话,我却知道皇爷爷这么做只是想为自己留一处净土。” 墓碑遥望晋南,那是帝北城的方向。 “殿下今日带臣前来,可算违了祖制?” “不会,我想让皇爷爷见见你,他老人家会很欣慰。”韩烨声音微沉,回首望向任安乐的眼底如蒙珠玉,“安乐,我可预见你会陪我创大靖盛世,世间能与我在朝堂比肩者,唯有你。” 韩烨的话铿锵笃定,任安乐微微一怔,嘴角勾起微不可见的弧度,“哦?殿下想说的好像不只于此?” “你锋芒过露已成事实,回京后,无论你是否愿意,我都会上奏父皇是你寻出了沐王谋反之证,此功居伟,父皇会厚待于你。” “为何,殿下应知我不愿过多介入朝廷党派之争。”任安乐蹙眉。 “你踏入其中已成事实,安乐,我以太子的身份恳请你留在我身边。”韩烨起身,行至任安乐面前,眸色深沉,“但我永远只能视你为友,无论你将来功至几何,我都不会将你迎入东宫成为东宫之主。” 这句话意外而猝不及防,任安乐从没想到会如此之快的听到这句话,至少不该是在她和韩烨历经生死、荣辱与共之后。 韩烨,你与嘉宁帝,原来竟是一样吗? 她开口,情绪不见一点波动,瞳中倒映的青年身影渐渐模糊起来,“为何不可以?” 如果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任安乐、晋南的女土匪,在为你竭尽全力之后,你为何还能拒绝得如此彻底? 韩烨转头,似是没看见任安乐眉间的冷意,望向石碑上凌厉肆意的刻字,轻声道:“因为太祖,因为帝家家主,因为父皇,还有……因为梓元。” 他没有看见,背后立着的人影片刻的僵硬。 “因为太祖当初的遗旨?”这句问得太轻,以至于韩烨没有听出身后女子话语中的嘲讽干涩。 “不仅仅如此,帝梓元是我这一世必须相护之人,我的太子妃,我的中宫皇后,除了帝梓元,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韩烨缓缓转头,温柔至极的声音,却偏偏能说出最决绝的话语。 任安乐突然想,若她只是任安乐,此时心境,又该如何? 可终究,她从来不只是任安乐——不只是那个在晋南之地肆意洒脱的女土匪,游戏人间的安乐寨主。 如青松一般挺拔的身影,郑重到极致的诺言,任安乐看着一尺之距的青年,突然笑了起来,“殿下何须如此言重,殿下希望安乐守臣礼,臣决不再逾越半步,殿下若要安乐为朝廷之上的助力,臣亦肝脑涂地。” 明明早就猜到如果是任安乐,一定会回得这般洒脱,韩烨心底苦笑,微微沉眼,问:“你当真愿意?” “自然,无缘做夫妻,做知己亦可。”安乐摆手,转身准备离开,“殿下,沐王之事为重,未免施将军久等,我们还是尽快回晋贤城。” 韩烨点头,和任安乐并肩而立,简宋看着二人走来,快步跟在二人身后。 苍山顶峰安静宁和,韩烨突然开口,“安乐,你可读过大靖立国野史?” 任安乐微一思索,颔首,“小时候听老头子说过不少……” “渭南山之役听说过吗?” 韩烨的声音很轻,任安乐脚步一顿,微眯眼,曲指在他掌心极快的划过。 还未行出三步,凌厉的剑风夹着惊雷之势从背后骤然而来——直指韩烨。 顷刻之间,韩烨和任安乐同时向前跃出数米,韩烨腰中宽扇反手掷出,和任安乐背后突然拔天而起的长刀一齐朝来剑会去。 铿锵刀剑相撞声不绝,强盛的内劲让四周的枫叶纷纷落下,尘土飞扬。 这一剑速度奇快,诡谲至极,即便是久经沙场的任安乐也在这煞气浓厚、死意弥漫的剑势下微微心惊。 剑发神鬼莫测,剑收轻若惊鸿,她和韩烨站定,回头看向不远处持剑而立的男子,未有意外,却带了凝重和失望之色。 “属下竟不知殿下您身手如此之好。”简宋抬眼看来,长剑触地,嘴角微勾,带了一抹自嘲。他瞳色幽深淡漠,平时厚道的面容此时看来竟是十足的邪肆恣意。 任安乐叹然,数十年前天下逐鹿之时,太祖和帝盛天曾被心腹追杀,被围困于渭南山顶,两人苦战三天三夜,破敌方大军,取背叛者首级方才了结这段恩怨。 苍山山顶只有他们三人,韩烨来苍山虽有告诫她之意,可真正目的却是围诛简宋。只是她未想到他竟能如此沉得住气,在简宋拔剑之际才点穿布局,论谋略心思之深,世上千万人皆弗如。 “不及你。”韩烨瞧了一眼地上碎成粉末的折扇,淡淡回。 “我在殿下身边七年,以为最了解殿下者非我莫属,如今倒闹了个笑话。我猜到殿下今日会来苍山,也知晓殿下除了我不会带任何侍卫前来,却不想任大人居然会成为计划里唯一的例外。”简宋抚掌而笑,颇为赞赏,“我自以为以殿下心性为饵,现在看来倒是我入了殿下设的局,只是殿下千金之躯,亲自将我引出来,未免太高看于我了。” “沐王座下暗卫之首、大靖不出世的剑法天才归西,当得孤如此。”韩烨向前一步,双手负于身后,沉声道。 归西眉毛一挑,轻弹剑身,眯眼问:“殿下是何时察觉我的身份的?这七年间殿下之令我从未违过半点,竭尽所忠竟还得不到殿下信任?” “不,如果不信任你,你怎么会成为孤身边的第一护卫,统驭东宫禁卫军。”韩烨摇头,目光复杂,“若不是沐王对河堤款流入巩县之事太过忌讳,孤未必猜得到你是沐王的人。从孤入沐天府第一晚遇刺开始,孤便知晓身边必有背叛之人。刺客来得太及时,不为取孤之命,只是为了震慑孤,想必也是你的授意?” “我入东宫七年,殿下处处厚待,于我有知遇之恩。”归西收起玩笑之意,正色道。 “可你依然背叛了孤。”韩烨淡淡开口。 “殿下在沐天府时事事吩咐长青、苑书,将安抚灾民之任交给任大人,一直将我缚于身边,想必早已是在防着我,就连夜袭赵家庄之事也是如此,殿下借我之口将消息送到钟礼文手中,是我对自己过于自信,亲手毁了沐王爷的布局。施将军在城外守了两日,防的根本不是钟礼文,而是我。” “若非密信,我也不能确信背叛之人便是你。”韩烨微顿,望向归西,隐有怒火,“为何?难道孤不够信任于你,对你不够推心置腹?” “都不是,殿下,十年前我垂危之际被沐王爷所救,从此便入王府为其暗卫之首,七年前领命到殿下身边,唯此一生,为还一命之恩,归西答应助沐王登上大靖储君之位。”他拔起长剑,眉峰坚韧如初,“殿下之德足以让天下之士相护,只可惜归西从一开始所报之人便不是殿下。” “只要殿下交出巩县账簿,归西不会伤殿下半分,也算全我主仆七年情谊。” 归西的声音认真诚恳,一如这七年生死与共荣辱相系,韩烨突然有些感慨,开口:“没有,孤身上没有账簿。” “怎么可能?”归西神色微变,终于凝重起来,“如此重要的东西,殿下怎么会不带在身上” “既然苍山是引你出来的局,孤自然不会将沐王谋反的唯一证据带在身上,一日多前孤离开晋贤城之际已将账簿交给诤言,此时证据应该被送到上书房了。” 归西怔住,苦笑:“不愧是殿下,算无遗漏,我差之远矣。让禁卫军出来吧,殿下将我困于此处,想必整座苍山都已成了殿下手中棋局。” 韩烨沉默半响,徐徐开口:“苍山之巅只有我们三人。” 一直在旁打着哈欠看得津津有味的任安乐嘴角一僵,难以置信的转头朝韩烨看去。 这是什么话,归西乃一代剑术高手,剑法超绝,他这个太子殿下算无遗策,怎么会忘记在苍山布下重兵围剿这个沐王心腹,难道还指望着她一个弱女子挺身而出不成! 即便是一直神色淡然的归西,在听到这句话时,亦是一怔,他神色复杂的朝韩烨望去,叹然道:“殿下何必如此?” “你为孤效力七年,无论你是为何而来,除了沐天府之行,不曾危害孤半分,若你今日能闯下山去便是你命不该绝,若赢不了孤,苍山多了一位剑侠孤魂陪伴太祖亦可。” 韩烨解下隐于腰上的软剑,内劲注入,长剑发出清越的剑鸣,直指归西,“自孤从漠北疆场而归后,已有五年不曾启过此剑,归西,陪孤一战!” “殿下坦荡磊落,我自然相陪。” 长剑骤然出鞘,归西朗声大笑,如鬼魅般的剑势骤然朝韩烨袭来,韩烨迎上前,长袍于空中扬展,大气豪迈。 安静了十几年的苍山之巅迎来了一场意料之外的决斗,漫山如火枫林皆沦为此二人身后之景。 看着二人生死相搏,任安乐眉一挑,退至一旁,着实有些意外。 归西之剑快诡凌厉,韩烨剑势大合,能制住他绝杀的每一剑,两者相争,韩烨胜在内力温和正统,根基浑厚,而归西却有几分剑走偏锋之意,不免落了下乘。 堂堂一国储君,在东宫里成日的养尊处优,居然能习得如此令人惊惧的剑法,任安乐手指微点掌心,略有几分感叹,嘉宁帝倒是对这个嫡子极尽宠爱。韩烨所用的内功,是泰山永宁寺净玄大师三十年前成名的般若心法,剑法也是寺内伏魔棒法演变而来。 天下武学宗殿除了帝北城和韩家宗祠,便是泰山永宁寺。 归西不是韩烨的对手。几乎在任安乐此念刚入脑海的瞬间,剑刺入身体的闷哼声传来,鲜血溅落一地,任安乐抬首,微微怔住。 山顶边缘,韩烨手中紧握的长剑刺入归西胸前三寸,他雪白的衣袍沁满鲜血,面色苍白,他笑了笑,低声道:“殿下,如此心慈可杀不了我,我是沐王心腹,若活着必为沐王效忠,会成为你帝皇之路的大患。” 韩烨唇角轻抿,眉皱起,一字一句道:“归西,你是孤之友。” “能得殿下看重,七年效忠倒也值得。只是我归西昂立于世,输便是输,即便输的是性命又如何!”归西长笑,他随手一掷,手中长剑朝山崖下落去,猛地握紧胸前剑锋朝身体刺入。 鲜血自口中涌出,长剑穿透肺腑,他眉角肆意洒脱,仍是带笑,韩烨握着剑的手微不可见的一抖。 任安乐叹息,看见归西在韩烨耳边轻声说了一句,然后骤然抽出长剑,纵身朝苍山之巅跳下。 韩烨未及抬首,一切已成定局,剑尖犹有血迹滑落,他伫立半响,未动亦未言。 任安乐缓缓走近,沉默良久,终是道:“他始终未生害你之心,你不带一兵一卒入苍山,原是想在此处放他一命吧?” “可惜,他太过骄傲,不愿承孤之情。”韩烨轻叹。 “他已经承了,若非如此,以他的功力,即便你能胜,也不会毫发无伤。” “走吧。”韩烨转身朝苍山连天的石阶走去,步履不如来时一般轻松,身影隐有落寞。 任安乐未再言语,静静跟在他身后,踩在石阶之前,她骤然回首,望向枫林红叶中湮没的墓碑,看了最后一眼,眼神宁和,却沧桑如拂过白驹岁月。 终有一日,她也会拔出手中之剑。太祖,若你预见了那一日,当年可还会赐下那荣宠至极的诤言。 上承于天,斯得重任。这八个字,是我帝梓元一生命运的开始。 半响后,苍山顶峰突然出现一个身影,自顶峰漫步而下,雪白长发,玄色长袍,腰间一根锦带,唯见背影,不见容貌。这人在千峰奇陡的山涧间如履平地,最后停在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归西身旁,沉默片刻后伸手扶起他径直朝山脚而去。 模糊间,归西睁开被鲜血染湿的眼,彻底昏迷前只来得及看到一双墨深的眼,那眼神尊贵至极,却偏偏有着世间最平淡的透彻苍渺。 太像了……那个突然闯入世间、声明鹊起的女子,怎么会和这人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神。 山巅的石碑旁,放了一坛果子酒,酒香四溢,醉遍整座山头。 枫叶落下,苍山重归宁静。 世间最无奈者非仇恨,不过生死相隔而已。 韩子安之于帝盛天,帝靖安之于帝梓元,便是如此。hf(); 第29章 帝都遥遥可望,疾奔两日的骏马在京城千米外缓速而行。 “诤言在城门前等我们,苑书和苑琴与他同行,你不用担心。” 似是觉得这两日任安乐安静得异常,临近城门,韩烨握紧缰绳,望着身旁肃眼敛眉的任安乐,开口劝慰。 任安乐未答,挑眉朝韩烨看去,突然笑道:“我有些话,想问问殿下。” “你说。”韩烨回首,神色淡远。 “归西在苍山之巅说殿下下了一盘好棋,如今想来,不只是他成了殿下手中棋子,我亦只是棋盘上一卒,殿下带我亲赴苍山,应是为了让他对殿下之局不起半点疑心,可对?” 韩烨望着她半响,回过眼,声音淡淡:“安乐聪慧过人,我无话可说。” 任安乐摇头,“殿下倒是老实,皇家中人本就如此。”她停顿片刻叹气道:“皇权至尊之下难觅真心,也不知将来谁能得殿下例外。” 说完任安乐扬鞭而挥,朝城门处奔去,在她身后,韩烨静静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长长叹息一声。 “任安乐,你翱翔九天之翅,不该折断在我手里。” 这声音太轻,飘散在飞扬的尘土中,渐不可闻。 半刻之后,两人临近城门,百余米外之景尽入眼底,奔驰的二人收紧缰绳,眼底隐有动容。 城门口,数百禁卫军列阵两旁,身披战甲长戟指天,铁血之势让这座古老的城池厚重威严。 施诤言一身戎装,携温朔并立,两人遥望远方,担忧的神色终于在见到韩烨和任安乐出现在官道尽头的一瞬间悄然散去,几乎是同时,如雷的鼓声自城头敲响,长戟震地,勾勒出豪迈之音。 见任安乐神情怔然,韩烨转头笑道:“看来沐天府发生的事已经传回京城了。”他极快靠近,又飞快离开,任安乐耳边只落下轻渺的一句——“安乐,恭喜你容显回京,天下归名。” 任安乐骤然抬首,只来得及看见韩烨眼底满满的笑意。 “恭迎太子殿下回京,恭迎任大人回京。” 数百禁卫军热血之声响彻天际,轰然声响,城门被推开,即便隔得百米,依然可见城内百姓涌满皇城街道,一眼望去难以见头。 “圣旨到!” “圣旨到!” 数骑快马自城内奔来,领头之人竟是嘉宁帝身边的内宫总管赵福。凡过之处,百姓跪了满地。 鼓声停,赵福停在二人面前,韩烨和任安乐对视一眼,从马上跃下,跪地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韩烨,破沐天府河堤款贪污案,抚慰江南,朕心甚慰,赏黄金万两,并赐太子出入皇宫佩剑之权。” 低垂的眼底拂过惊讶,韩烨抬首,恭声回:“谢父皇恩旨。” 赵福朝韩烨颔首示意,然后望向太子身边神情平和的女子,尖锐的声音响彻帝都城门之处。 “大理寺卿任安乐,安抚灾民,宁止暴乱,得万民心,其将武之才远驰边疆,今赐其为一品靖宁武将,统驭五城兵马司,赏黄金万两。朕以此旨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帝都城下有片刻寂静,众人望向那个跪地接旨的身影,脸上皆是不可思议之色。 一品武将,尊号靖宁,统辖京城护卫军,大靖开国始上,还从未有过如此荣宠至极的女将军。 但那个以三百护卫阻下一城百姓暴动的女子,或许真的担得起如此荣耀。 “谢陛下隆恩。” 任安乐叩首,和韩烨同时站起,赵福见她神情淡然眸色透彻,有些意外。即便是他,在看见嘉宁帝亲自写下这道圣旨时也是惊愕万分,却不想任安乐竟如此平静,难怪她会得嘉宁帝看重。 “恭喜殿下和任将军。”赵福朝二人拱手,将圣旨交到韩烨手中,笑道:“沐天府的案子两日前施将军已在金銮殿上向陛下禀告,陛下龙心大悦,今晚在太和殿为两位备下酒宴,殿下和将军先回府休息,晚上会有侍卫来接二位入宫。” 韩烨颔首:“多谢赵公公。”随即看向任安乐,眼带笑意,“安乐,同孤一起入城。” 太子一笑算得上京城奇景,赵福被这场面唬得一愣,眨了两下眼退至一旁,假装没看见,让出入城之路。 两人上马,在鼓声和禁卫军的护送下缓缓朝京城内而行,在逆光下望去,两人身后透出淡淡金晕,耀眼华贵,端庄威仪。 近至东宫,聚拢的百姓才慢慢散去,远远可瞧见苑书、苑琴并长青三人侯在东宫大门处。 只有一百米的距离便要分道扬镳,任安乐朝一旁始终肃冷端严的太子爷看了看,开口:“殿下已经让施将军禀告陛下沐王造反的证据是我寻得?” 韩烨点头,“若非如此,即便是沐天府之功,你也未必能得父皇如此看重。” “为何做到如此?”任安乐蹙眉。 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顿,青衫如墨的男子突然回首,“安乐,我不会迎你入东宫,但会让你站到你真正想站的地方,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晋南安乐寨以敬献水军之功在朝廷苟安的俘将,而是我大靖朝万民所归的一品靖宁将军。所以……”他回过眼,声音里有片息的淡漠和无奈:“从今以后,你不需要为卸下父皇和朝臣的防备再以东宫太子妃位为借口。” “一个忠爱这片国土和子民的将军,不会对大靖有任何威胁。” 话音落定,已行至宫门前,韩烨从马上跃下,径直迈进东宫,再未回首,任安乐甚至来不及瞧清他脸上的情绪。 果真是吃不得半点亏的太子爷,她说他将天下人尽入棋局,他回她为安于朝廷以整个东宫为借口。 倒也不算大错,任安乐笑了笑,走进长青备下的马车,朝任府而去。 沐完浴,换了一身绛红曲裾,任安乐端着温茶立在窗前,问:“苑琴,说说京城这几日发生的事。” 苑琴还未开口,苑书已经端了一叠瓜仁盘腿坐在榻上,兴致勃勃碎嘴起来。 “小姐,这两日你是不在,京城可热闹得很。我们和施将军一路回了京城,他入宫禀告沐天府的案情,然后……”苑书歪着脖子想了想,“一夜之间你的名声就响遍了整个皇城,乖乖,比咱们当年在晋南一月连挑十八寨还要威名赫赫!” “小姐,有人在京城大肆宣扬钟礼文在江南的恶行,挑起了百姓对江南局势的关注,历数你在沐天府护民之为,煽动百姓情绪,再加上数月前的科举之案……本来在沐天府许多事皆是太子的部署,但传言说沐天府之行,您十居九功,才会让小姐一夜间名扬大靖。”苑琴换过任安乐手里渐凉的茶杯,将这两日京城局势娓娓道来。 “这两日整个京城都在谈论小姐当年在晋南的战功,百姓今日齐聚城门迎接小姐在我意料之中,只是……我没想到陛下会将小姐晋为一品上将军,统辖五城兵马司。”苑书蹙眉,有些不解。 “因为沐王。”任安乐淡淡道:“韩烨让施诤言禀明嘉宁帝是我寻得了沐王造反的证据,他才会如此厚赏于我。至于这两日京城的传言应该是在嘉宁帝的授意下才会传散开来,毕竟沐天府之功还不足以让我晋为一品上将。” “沐王两日前被诊出患了急症,陛下令其休养西山,非病愈不得回京,原来是因为如此,沐王一世荣华算是到了头。”苑琴叹息一声。 “有什么好可惜的,谋逆大罪不过是休养西山,你当任谁都会有这个活命的机会不成?” 任安乐眯眼冷冷道,苑琴自知失言,退至一旁垂眼不再开口。 “五成兵马司原是沐王的人所掌,最近朝廷定会不安,沐王一派瓦解,两相争权势在必得,苑书,交代长青,自今日起拜访之人全都拒之门外。” “是。”苑书朝脸色冷沉的任安乐瞧了几眼,领命退了出去。 半响后,任安乐才缓缓开口:“苑琴,可还记得八年前你闯入晋南大山的那日?” “记得,那日下了大雪,山里很冷,如果不是小姐,我八年前就死在贼寇手里了。” “你要好好记住那日,这世上没有人能替你记住过去,没有过去,就不会有如今的苑琴。” 苑琴颔首,抬眼朝窗外看去,神情遥远而追忆。 八年前的那一日,她唯一还记忆鲜明的是冰冷的白雪,赤红的鲜血和……那双自马上将她温暖握紧的手。 左相府书房,杯盏骤然摔碎在地,管家骇得退至一旁,不敢看高坐之上满脸怒意的老者。 “统驭五城兵马司之权,好一个任安乐!” “相爷,那任安乐不过是个女土匪,陛下怎会将京城防御之职交给她?” 左相拂袖,冷冷道:“沐王犯下大罪,虽密而不发,但朝臣皆知是任安乐立下首功,如今京城派系复杂,陛下有了前车之鉴,自然会将兵权交到和京城全无干系的任安乐手里,更何况盛名之下……陛下此举也算得尽民心。” “相爷,任安乐和太子交情匪浅,右相又看重于她,我们便眼睁睁看着她在朝堂坐大不成?” “她已经坐大,当初我们都小看了此人,没想到不过大半年,她便能升至如此高位,沐王刚刚被陛下惩戒,老夫素来与他交好,这两日陛下对我甚是冷淡,应也有此因,我不宜亲自在陛下面前贬谪任安乐……” “相爷的意思是?” “送信入泰山告诉那位,我会尽快寻机会让她入京,但她必须除掉任安乐。” 管家一楞,迟疑道:“相爷,那可是帝家孤女,我们相府和帝家……” “你是说老夫在帝北城砍了帝家满门?”左相冷哼一声,“她帝梓元不先求到我手里,老夫又怎会知道堂堂帝家遗孤早就无心振兴帝家,只一心想嫁入东宫为太子妃,这样的帝梓元,对我还有何威胁!” “相爷说得是。”管家拱手回,就欲退出去,却被左相唤住。 “姜成,让人备衣,今晚太和殿之宴,本相要亲眼看看大靖开国以来第一位一品女将军,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傍晚,皇城流灯璀璨,盛大的宴会在太和殿开席,为睹名震京城的任安乐巾帼风采,三品以上朝臣早早便驱车入了皇宫。 只可惜,直到宴席开始前一刻,始终未见任安乐和太子身影。 任安乐抵达宫门的时候,宫门处已是寥寥,她从马车上走下,苑琴替她整理衣袍,突然一辆甚是奢华的四驾马车从他们身旁经过。 “小姐,是太子殿下。” 马车缓缓停住,韩烨着一身四爪金龙冠服,腰缚淡黄锦带,面容温润,立于不远处朝她望来。 韩烨眼底有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颔首道:“安乐,这一身很适合你。” 绛红古裙大开大合,甚是大气写意,腰际和裙摆处的淡金竹绣让任安乐整个人飘渺俊逸起来。她迎上前,站在与韩烨比肩之处,笑言:“殿下欲与臣同往太和殿?” “不错。”韩烨转身朝太和殿下走去,“满朝文武对我二人翘首以盼,怎可负了他们一片拳拳之心。” 任安乐苦笑一声,跟上了前,此等宴席下若和太子同进,无异于告诉朝臣,她和太子干系莫逆。 太和殿内,安坐的群臣议论纷纷,忽而脚步声在殿外响起,众人忙提起精神朝殿门口看去,俱是一怔。 走进来的二人一个冠雅如玉,一个肆意风流,远远一望,相携而进,实实一双璧人。 一座下朝臣忽而想起半年前朝堂上那封响彻大靖、自晋南远遣千里而来的求婚书,喃喃开口:“佳偶似有天成之像,倒是可惜了。” 这声音不低不高,却让安静异常的太和殿众人听了个真切,一时间众臣脸上神情极是精彩,各种花样来了个遍,要知道当初那纸求婚书送进京城时,朝臣挖苦蔑视皆有,不曾有一人为任安乐进言半句,哪成想那晋南女土匪竟是如此风华绝代的人物。 两人行至御座下首位坐定,终于隔了众臣探寻惋惜的眼神。 任安乐拿起酒杯,望向一旁的韩烨,突然开口:“殿下,若我说求太子妃位并非单单只为在朝堂立足……”她看着韩烨,目光灼灼,眼底盛华万千:“你此时心意是否还和苍山之巅时一样,从无改变?” 韩烨看着那双近在咫尺墨深的眼眸,半响后,缓缓回:“自然。” …… 上书房至太和殿的路上,嘉宁帝突然顿住脚步,赵福见状,小心问:“陛下,何事烦恼?” 嘉宁帝望向太和殿的方向,笑得踌躇意满,“赵福,朕在想如何为朕盛誉而回的太子和上将军送一份真正的大礼。”hf(); 第30章 太和殿的宴会终于在嘉宁帝御临后盛然开席,左右这些国宴,不过是天子一番夸赞,群臣应和,受赏之人谢恩这种八股文一般的套路,可今儿个众臣皆瞧出了前两日面色不愉的帝王心情着实不错,诧异之余倒也感念太子和任安乐回来得及时,遂端着桌上贡酒喝得格外惬意。 任安乐的神情一直是淡淡的,就好像片刻前她从没问过韩烨任何问题一般,笑容依旧得体,谢恩也恰到好处。 韩烨实在琢磨不透她的用意,干脆不去想,一口口抿着酒。 “众卿。”琴乐声渐止,舞姬从大殿上退下,嘉宁帝举杯,声带威仪:“江南吏治重回清明,百姓和乐,朕心甚慰,来,众卿同饮。” 众人手持酒杯,起身恭声回:“陛下德厚,我大靖才得上天庇佑!” 嘉宁帝朗声长笑,神色更是愉悦,待众人坐下,他才朝韩烨和任安乐的方向看去,“江南平定之功不在于朕,朕有个好太子,更有个好臣子。” “父皇言重,儿臣岂敢。” “陛下言重,臣岂敢。” 太子和任安乐几乎同时起身,加之动作神态语气默契得几近一样,本来只是一句普通的谢恩,却在两人过于整齐的动作下使得整个太和殿诡异的安静下来。 无论众臣打量的视线有多让人发毛,任安乐和韩烨垂着眼,皆是云淡风轻。 “太子和任将军无需谦虚,这次你们大功于朝廷。”嘉宁帝放下酒杯,突然开口,笑意焕然:“任将军,不如…朕圆你一个心愿,你说可好?” “陛下还请明言?”任安乐拱手行礼,微蹙的眉间带了明晃晃的疑惑。 坐于下首一直神情淡淡的左相面色一变,端着酒杯的手不自觉握紧,眯起眼来。 众臣见嘉宁帝望着这位新晋的上将军像是满意得不得了,瞅了瞅大殿上站着的一双璧人,心底一咯噔,顿时生出个荒谬猜测来…… 太子至今只有一位侧妃,陛下该不是想把这位得尽民心的女将军指进东宫吧? “朕岁数大了,到如今也未享到东宫儿孙绕膝之乐,深以为憾,任将军性情率直,朕看与太子实乃良配,朕欲赐东宫侧妃位予卿,卿是否愿意?” 嘉宁帝淡淡开口,虽只是询问,但帝王威压瞬间在太和殿上弥漫开来。 若是寻常贵女,他一道赐婚圣旨足矣,可是半年前他亲口回绝了任安乐自请入东宫之举,如今任安乐在朝堂民间享有盛望,又是他御赐的上将军,自是不能随意待之。不过……他亲自开口,又在文武百官面前赐婚,如此大的恩宠,想必能让她释怀。 左相听嘉宁帝只是许侧妃位,神情一松,仍板着脸坐得笔直,倒是右相一直笑眯眯的,神态未见半点波动。 众臣屏息看向任安乐和太子,虽不敢出声,倒也暗叹任安乐好运气,上将军虽尊贵,可太子是储君,大靖未来的天子,若任安乐答应入东宫,将来至少都是贵妃位份,这才是真正的贵不可言。 眼见着一场国勋宴席演变成皇家赐婚之宴,八卦之心熊熊燃起,众人都卯足了劲等任安乐回话。 “陛下,臣……”任安乐垂眼,刚欲开口。 “父皇。” 哪知一直未有所动的太子突然从席间走出,众目睽睽之下跪于大殿之上,神色郑重缓缓开口:“请父皇收回成命。” 太和殿内气氛陡然凝滞,望着跪在殿中央的太子爷,众臣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当初认为任安乐只是个粗鄙的女土匪时,太子尚不介意让她入宫,如今明知任安乐风采斐流,又得嘉宁帝看重,他怎么倒不愿了,还敢公然抗旨? 嘉宁帝神色一沉,轻叩在龙椅上,凝视太子,不轻不重哼道:“哦?太子,让朕收回成命,难道朕的上将军还配不得你?” “父皇,儿臣惶恐,并非如此。”韩烨抬眼,望向嘉宁帝:“儿臣有不能迎任将军入东宫的理由。” 立于一旁的任安乐瞥眼,淡漠的眼底瞧不清情绪。 “你说。”嘉宁帝按捺住怒火,道。 “任将军文武皆备,乃栋梁之才,若她入东宫,父皇会失去一个忠心的臣子,大靖朝堂会失去一位能征善战的将军,天下百姓会失去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儿臣为大靖储君,愧不敢如此。” 韩烨沉声回,声声落地,身影笔直坚韧若青松。 任安乐转眼,静静看着半跪于地昂首以对的青年,唇角轻抿。 太子此言不可谓不震撼,世人皆知,太子自小被立为储君,素来自持甚醒,从不与朝臣深交,也不掺合任何党派之争,即便是对其恩师右相也不过淡然处之,满朝上下从未见过他如此义正言辞的赞许过一位朝官,甚至为其能留在朝堂而公然违抗圣旨。 但此言实在太过掷地有声,且挑不出半点毛病来,是以一众大臣纷纷点头,眼带赞赏,嘉宁帝神色亦和缓不少。 众臣正思索之间,任安乐终于动了起来,虽然她只是极随意的挽了挽袖摆,但平时个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大臣们一双眼珠子还真就黏在了她身上,见这个女将军一直神游太虚的摆弄她的挽袖,一些肝火旺盛的武将差点没吹胡子瞪眼。 你个女娃娃,不知道一堂朝官为了你的婚事着急,不想失了太子这个夫君就快些求情,磨蹭些什么! 似是没注意满堂目光,任安乐折腾完挽袖,拂手,朝左大踏几步,几乎与太子平齐,跪于地,望着嘉宁帝,声音朗朗:“臣亦不愿,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刚才太子拒旨时众人还只是惊讶,现在轮到任安乐底气十足说出‘不愿’时,整个太和殿的大臣都要凌乱了! 当初不是你千里迢迢遣婚书而来吗?不是你这个女土匪要把咱们大靖朝如珠如宝的太子爷抢到手吗?怎么如今天子赐婚,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居然说‘不愿’,你当这满朝文武没个心气不成? 嘉宁帝眉眼微眯,盯着任安乐,嘴角勾起危险的弧度,“哦?任卿,太子说不能让朕失了一个好臣子,朝廷失去一个好将军,你又是为何不愿意?” 任安乐抬眼,神态肆意,微笑的眉间竟有说不出的风流,“陛下,臣半年前遣婚书来京,安乐心意,句句如婚书上所写,如今依然,是以无法依皇命入东宫,虽知有负皇恩,但请陛下赎罪,收回成命。” 韩烨转头朝她看去,眼中映出任安乐卓然芳华的模样,竟有片息怔忪。 半年前的婚书?几乎是立时间,朝臣便知任安乐拒绝的原因为何,望向她的眼神少了当初的荒谬,倒多了几分欣赏。 她这是在告诉嘉宁帝,她任安乐从一开始要的便是太子妃位,无论她是晋南女土匪,还是大靖上将军,这一点从未改变。 嘉宁帝未出声,只是淡淡打量着座下眉眼飞扬的女子,明明屈身跪在大殿上,却能让一朝文武折服,这份坚持和笃定他有生之年只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太过相似,竟生出了灼目之感。 世上并非任何人都能在太和殿上对着他这个天下之主的赐婚说‘她之心意,从未改变’,也没有一个女子能忍住嫁入东宫一朝为凤的佳话传颂,可是任安乐偏偏做到了。 嘉宁帝突然开始好奇,安乐寨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怎么会交出任安乐这样的女子来? 望着跪地的两人,恍惚间嘉宁帝竟有种回到二十年前看着那二人的错觉,微一自嘲,他摆手道:“太子之言有理,任卿有大才,有你在朝廷,是大靖之幸,朕考虑欠妥,此事便作罢,你们起来吧。” 既然嘉宁帝愿将此事作罢,众人自是忙不迭的递梯子转移了话题。 只是如此重事,却丝毫不见帝王发怒,众臣不由得对太子和任安乐圣眷之浓暗自感慨起来。 宴席重归喧嚣,但终归不复刚才,是以当嘉宁帝借不胜酒力离席后,众人只多留了片刻便散席了。 由始至终,有心人都可观出,太子和任安乐神情始终淡淡,就如这赐婚之事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从皇宫出来,一路回了任府,任安乐未言片句,苑书在殿外听得宫人碎嘴,在浴室替任安乐解衣时,终是忍不住安慰了一句:“小姐,太子殿下虽说先拒婚,可毕竟为小姐说了不少好话,您别往心里去。” 任安乐回过神,见苑书张大眼一副担忧的模样,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一个侧室的位份,难道你家小姐我会稀罕不成? 苑书见任安乐未受半点打击,仍然神采飞扬,这才放下心来,立刻便成了张牙舞爪的螃蟹,哼道:“陛下也惯会欺负咱们,明知道咱们入京是为太子妃位,居然还给小姐赐了个侧妃位,真不实诚!小姐你别担心,明日我和长青替你寻寻京城的好儿郎……” 任安乐揉眉,进入浴池,实在嫌弃苑书聒噪,让苑琴把她给轰了出去。 “小姐,您一早便猜到太子会拒婚?”苑琴点上熏香,声音轻柔。 任安乐闭眼,水花溅在颈间,她勾唇,“韩烨的确聪明,他在让施诤言将我之功呈于嘉宁帝时,便猜到了嘉宁帝会赐婚,所以才会在苍山说出那番话,让我知难而退。” “小姐,我不太明白,陛下正当盛年,您如今掌管京城护卫,他怎会放心让您嫁入东宫,若您和太子连成一气,必对皇权不稳。” “苑琴,想想近月京城的传闻?” 苑琴微一思索,渐渐明白过来,“小姐,朝中传出陛下召回安宁公主和施少将军,有意让九皇子入西北掌控军权。难道陛下今日赐婚是为了安抚太子?” “不错,沐王被废,五皇子醉心佛法,他如今只能扶持九皇子来分薄太子的威势。”任安乐点头,“只是他没想到我和韩烨会同时拒绝,如今赐婚不成,陛下恐要伤神了,安抚功在社稷的储君,可难以轻易为之。” “皇家权势最是麻烦,让他们自己烦去。” 苑琴埋怨一句,苑书的声音自屏风外传来:“小姐,长青说秦叔从晋南运了两株金焱花过来。” 苑琴神色微微一动,朗声道:“苑书,你先搬到院子里去。” 苑书嘟囔了一句‘老是使唤我’便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苑琴小心的替任安乐解开长发,“小姐,金焱花粉快用完了,秦叔送来的正是时候。” 任安乐‘恩’了一声,并未言语。 苑琴见她眉宇微皱,知她心头不快,叹了口气,“普通颜料制成的面具终究太过粗糙,若遇上内功高深之人,或许会被看出端倪,秦叔远走边疆数年才在北秦皇宫偷了几株金焱花回来,小姐,我知道您不愿意带上面具,可是……” 世间唯有金焱花粉制成的面具毫无破绽,如真人皮肤一般无二,但却需三月一换,未免他们行差步错,秦叔才会将金焱花这种异域之物送入京城。 “苑琴,我知道你们为我做了多少。”任安乐垂眼,看着水中印出的面容,平凡普通,却是她看了十年的模样。 “帝梓元十年前就死了,我如今只是任安乐。” “我去取下花粉制成面具。”苑琴眼眶微涩,转头退了出去。 任安乐闭眼,长长叹息一声,整个人沉入浴池之中。 半个时辰后,苑琴叩门而进,看着浴室内的光景,顿在了原地。 屏风上挂着的衣袍被取走,水面上飘着一副薄薄的面具,浴池里早已空无一人。 永宁街位于皇城最繁华的地带,却十来年没人敢提这地儿的名字,到如今连走过的人都极少。 街道尽头,有一座古老的大宅,虽然宅子犹若迟暮的老者,但府门前挂着的靖安侯府牌匾却沧韧如昔。 这晚,皇宫内驶出一辆马车直直停在街道尽头斑驳生锈的大门之前,韩烨抱着一坛酒,从马车内走下,他让侍卫离去,独自走上石阶推开大门,尖锐的声音落入耳里,他抿住唇,一步步朝里走去。 十年前华贵的侯府只剩下沾满青苔的石阶,老朽的古木,败落的大堂,凋零的花园。每迈进一步,韩烨眸色便更深几分。 他很有些年没有进过靖安侯府了,睹物思人,这座太祖赐下的宅子,承载了帝家的荣华,也见证了帝家的败落。 韩烨停在一处楼阁前,门前糊着一张发黄的宣纸,上面写着‘归元阁’几个大字,尚显稚嫩,却笔锋锐气。他顿住脚,慢慢走近几步,坐在回廊前的石阶上,不顾尘土沾了他冠服满身。 这里是帝府的书房,他看着归元阁,神情追忆。当年父皇经常微服来和靖安侯下棋,他便只能和同龄的帝梓元玩闹。 “帝家丫头,你府里真寒酸,书房连个名字都没有。”那时候,嘉宁帝盛宠帝梓元,他总是忍不住逗弄那个白白嫩嫩的小女娃。 他记得很清晰,才七岁的帝梓元抱着古书坐在回廊上,连眼皮子都懒得抬,只是迈着小短腿从书房里拿出一张宣纸,正儿八经写了‘归元阁’几个字就要贴在门上,奈何实在太矮,只得又委委屈屈跑进书房,搬了一张板凳出来。 他瞧着有趣,站在一旁看热闹,哪知他眼皮子一眨,小女娃腿一软便从凳子上摔了下来,脚腕磨了一大块皮,鲜血直流,他看得直心疼,抱着小姑娘就要安慰,哪知一抬眼只看到她嘴扁着,眼泪直打转,就是不肯哭出来。 “你呀,就是太倔,一个孩子,哭一声又能如何?”韩烨撕开酒坛上的封条,灌了一口,望着那发黄的字迹,小声埋怨。 声止,韩烨苦笑,他怎会不知道她倔强,若是不倔强,帝家出事后,她在帝北城伤成了那个模样,也不会拼死拒绝他救治,只是跪在帝家宗祠前,一步也不肯挪开。 夜风拂来,吹散了落在地上的枯叶,韩烨看着归元阁,嘴唇轻动。 “梓元,对不起,我差一点就对别人动了心,对不起,对不起……” 他靠在横栏上,闭着眼,长发被卷起,极低的声音散在风中,微不可闻。 皇城乾元殿寝宫,嘉宁帝解衣正欲就寝,见赵福匆匆走进来,漫不经心问:“太子回东宫了?” 赵福沉默,片刻后才低声回:“陛下,殿下他…抱着一坛酒去了靖安侯府。” 嘉宁帝解衣的手一顿,行到窗前,满室清辉,良久之后,寝殿里终于传来极深一声叹。hf(); 第31章 阳光透过窗户直直射进,落在金刺纹绣的锦帐上,韩烨猛然睁开眼,从床上坐起身,看着寝宫内熟悉的摆设,有片刻的怔忪。 宿醉后的头疼袭来,他揉着额角,显然没有回过神,明明刚才还在靖安侯府饮酒,怎么一睁开眼就回了东宫。 垂眼,不经意看见手里紧握的写着‘归元阁’的泛黄宣纸,韩烨顿住,猛地起身,破碎的记忆若隐若现。 梓元,他看见了梓元……不对,韩烨抿住唇角,自嘲:他不过是喝醉了酒,以为自己看到梓元罢了。 明明十年未见,他却觉得梓元就该是他想象出来的那般模样。 素眉青黛,绛红长裙,立在败落苍凉的靖安侯府里,望着他唯有淡漠。 “殿下,您可算醒了,昨晚您一个人醉醺醺回宫,陛下连夜呵斥东宫侍卫失责。”温朔从殿外走进,“今早还让赵公公送了醒酒汤来,可要用点?” 韩烨合上手里的纸,走到书桌旁,将纸放进一个盒子里,递给温朔:“不用了,你把这件东西封好,替孤……送到泰山。” 温朔一怔,随即了然,“对哦,三月之期已到,该给帝小姐送礼物了,殿下,您记得真清楚,这些年一次都没有忘记过。也难怪您昨晚会拒了陛下的赐婚,今日整个京城都在议论昨晚太和殿上的事,说您心无私情,又说任将军风骨傲然……” “堂堂户部左侍郎,成日里不误正事,怎么学得如民妇一般碎嘴。”韩烨皱眉呵斥。 见韩烨动怒,温朔立马抿紧嘴,小心翼翼瞅着他。 温朔在沐天府寻出涉案官员有功,嘉宁帝嘉奖其才,将其调入户部。自任安执掌五城兵马司后,大理寺卿便由皇甫升任,自此一事后,沐王一派在京城不再具备任何威胁。 “这几日昭王府上如何了?” “殿下,赵岩说曾经追随沐王的官员近来和九皇子交往频繁,想来应该是怕您秋后算账,所以想攀上昭王府。” “他们也是摸住了父皇的心思,韩昭即将入西北掌军权,又有左相庇佑,在朝廷已渐成气势。” 韩烨行到桌边,散开宣纸,温朔走上前,挽起袖子替他磨墨。 “陛下是怕殿下您在朝堂一人独大,才会扶持九皇子制衡于您。” 韩烨赞许的朝他看了一眼,见他跃跃欲试,笑道:“你还想说什么,一并说了。” “殿下您刚破了沐天府大案,又揭露沐王爷谋反,功在朝廷,陛下此举必会惹来朝臣谏言,说陛下对您太过寡恩,所以陛下昨晚才会在太和殿赐婚,即可堵悠悠众口,又能安抚殿下您,只是陛下没想到您和任将军会同时拒婚……”温朔顿了顿,拖长腔调道:“如此一来便成了陛下欠咱们东宫一个交代,殿下,您昨晚拒婚,不会是早就猜到如今的景况吧!” 韩烨笑而不语:“温朔,替孤请安王爷入东宫一趟。” 温朔不肯动,固执问:“殿下,您还没有回答我故意推拒赐婚,让陛下陷入两难中到底是为何?” 韩烨下笔有力,不一会儿,他收笔朝温朔看去,笑道:“半月内孤必让你知晓原因。” 说完径直朝外走去,温朔看着纸上笔勒深痕的‘策’字,若有所思。 任府,苑琴推开房门,见天近拂晓才悄悄潜回来的安乐已经起身,走上前埋怨:“小姐,你昨晚上哪去了?让我和苑书担心了大半宿。” 任安乐伸了个懒腰,“把京城街道逛了一遍……顺便送个醉鬼回家。” 苑琴眨眨眼,凑上前就要细问,却被任安乐不耐烦推走:“出去出去,好好一个休沐日,我要去院子里看看书。” 苑琴撇嘴,从背后拿出数封请帖:“小姐,您刚晋升为上将军,送来的请帖哪能少,那些贵女的我都推了,这是各府的请帖,您好歹出席几个,免得得罪人。” 任安乐接过来一起合上:“选了谁都是得罪,还不如全去,苑琴,京城王侯各府我都还未拜访过吧。” “恩,咱们不比刚入京城之时,小姐如今是上将军,想必所有人都在看小姐会站在哪一派。” “陛下忌讳朝臣弄权,与其选择一派,不如和京城诸侯交好,不理朝堂之争,这些人大多是开国元勋,德行厚重,和他们来往,陛下不会有芥蒂。苑琴,备车,我去拜访拜访几位侯爷。” “是。” 安王府后院,远远传来幼童嬉闹之声。 安王妃面容和蔼,坐在凉亭里,望着玩乐的孙子孙女,笑得很是满足。 “爱妃,你前几日才染了风寒,怎么不回房休息。”安王从东宫回来,忧心王妃身体,不免叮嘱几句。 “陛下遣了太医来问诊,昨日便大好了,王爷不必担忧。”安王妃起身,忙迎安王坐下,“太子请王爷入东宫,可是出了事?” 安王摇头,朝庭院中撒丫子跑的孩子看了几眼,“无事,太子只是说……陛下和太后年纪大了,喜欢儿孙绕膝之乐,让你这几日挑个时间带孩子入宫给陛下和太后瞅瞅。” 安王妃一愣,这等小事怎么也轮不到日理万机的太子郑而重之将王爷请入东宫吩咐吧。 “可是所有孩子?” “不。”安王摇头,“我临走时殿下有吩咐,只带嫡系入宫请安便可。” 安王妃点头,有些疑惑,不安问:“王爷,殿下此举……?” “爱妃勿用担心,太子殿下胸中有丘壑,你照办便是。”安王摸着花白的胡子,敦厚的眼底划过一抹狡黠。 嘉宁帝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见他这个兄长儿孙绕膝,总该念及东宫无嫡系,退一步才是。 次日,嘉宁帝在上书房批阅完奏折,想到几日未向太后请安,吩咐赵福摆驾慈安殿。 慧德太后在大靖享誉甚高,她出身北方诗书世家,十五岁嫁给太祖,乃大靖开国元后,太祖崩逝后便退居慈安殿。 普天皆知,嘉宁帝对慧德太后极为孝顺,凡太后所言,必会应诺,是以满朝上下对太后尊崇有加,只可惜太后身体素来欠安,极少接见外臣。 “韶华,你这只八哥真有趣,老太婆我每日都指着它来陪我解闷呢!” “皇奶奶,韶华天天都来看您,您这是嫌弃我还不如一只八哥!” “你呀,都成大姑娘了,还要和只小鸟置气。” 慈安殿内,请安的宫妃坐了满殿,韶华娇憨的靠在上首的慧德太后身上,不依不饶的撒娇,太后眉角含笑,对着孙女直揶揄。 不得不说皇家驻颜之术冠绝天下,太后五六十岁的年纪,却发如黑绸,容颜不显老态,只是瞧上去有些苍白孱弱。 “哪有哪有,皇奶奶惯会取笑我。” “你祖母说得不错,韶华,都快招驸马了,还一副小孩子心性。”嘉宁帝从殿外走进,笑道。最近韶华日日都来慈安殿陪太后,他很是满意。 见嘉宁帝走进,众妃慌忙起身见礼,韶华见嘉宁帝神色愉悦,暗舒了口气,又听他提及选驸马,一时害羞,跺着脚道:“父皇,你和皇奶奶一样,都取笑我,儿臣不和你们说了”。说完红着脸跑出了慈安殿。 嘉宁帝和太后看着韶华一溜烟跑个没影,相视一眼笑得有些无奈,他朝众妃摆手:“你们回去吧。” 嘉宁帝是个勤于政事的皇帝,平日里宫妃见他的时间不多,也就能在太后这碰机会,此时都有些悻悻,没精打采的退了出去。 太后瞧在眼底,摇头道:“皇帝,政事固然要紧,可后宫和前朝干系紧密,也别冷落了诸妃。” 嘉宁帝点头应是,坐到太后旁边,关切道:“母后近来身体可还安好?” “好,只要朝廷安稳,百姓康泰,哀家自然会好。”太后抿了一口嘉宁帝递过来的参茶,道:“听说太子立了大功,百姓都在称颂。” 嘉宁帝笑了起来:“他还算争气。”回答间与有荣焉。 知道嘉宁帝素来对太子格外不同,太后只是笑笑,漫不经心问:“哀家还听说朝廷出了个女将军,你将她赐给太子,但太子和她都拒绝了。” 嘉宁帝敛住笑容,淡淡道:“母后,任安乐确有大才,入东宫为妃可惜了,此事是儿子考虑不周,也不怪太子会拒绝。” “女人相夫教子乃是天经地义之事,朝廷也不缺这么一个人才,他为何不迎妃入东宫你难道不知道缘由不成?”太后眉眼肃冷,手中杯盏落在案桌上,碰出清脆的声响。 大靖初立时,太后虽为中宫之主,却远不及帝盛天在大靖的威望声明,她平生最不喜女子谈论朝政,持剑沙场,更何况太子一直为了帝家女拒选别家贵女为太子妃,此事一直为太后心底的一根刺。 嘉宁帝知道此话触及太后心里隐痛,叹了口气,“母后,任安乐确于朝廷有功,此事和她无多大干系,只是太子如今……还对靖安侯的事放不下。” “乱臣逆子,何须对他们仁慈?”太后不悦。 “太子心慈敦厚,当初太祖就是念及此,才会将他立为皇太孙。” 当年嘉宁帝欲效仿帝家禅让天下之佳话,立靖安侯为太子,曾令朝堂动荡。 好在韩烨自小聪慧,同时得太祖和帝家家主喜爱,太祖将帝位传于嘉宁帝,也是顾念于此。太后念及当年帝位之争的凶险,面容总算缓和下来,却叹了口气:“皇帝,东宫无太子妃无嫡系,实在太过荒唐……”hf(); 第32章 “太后,陛下,安王妃携小世子前来请安。” 太后话未完,殿外有声音奏请。 “让他们进来。”太后揭过这个话题,笑道:“安王府的几个小家伙机灵得很,你也一起见见。” 嘉宁帝点头,见跑进殿的小娃娃个个憨态可掬,脸跨了下来。 这个安王,明知东宫无嫡系,他还成日里把他府上的小崽子送进宫来膈应人!抬眼看太后搂着安王府的小世子笑得挪不开眼,嘉宁帝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王妃陪着太后说笑,见太后喜爱自家孙儿,也很是高兴。 “皇上,听说贵人快生了,若是生个小皇子,宫里也能热闹些。”太后感慨,见嘉宁帝未答,不由加重声音唤道:“皇帝?” 嘉宁帝回神,朝安王妃略带深意看了一眼,回头笑道:“母后,您说得对,皇家无嫡系确实荒唐,东宫该选太子妃了。” 太后和安王妃同时怔住,东宫太子妃?太子一直不肯迎娶任何一家的贵女,皇帝如今松口,难道是要迎回囚禁在泰山的帝家孤女不成! “皇上,你此话何意?”太后放开手中的小世子,声音沉下,慈祥的面容微带肃冷。 安王妃眼观鼻鼻观心,像是丝毫没有看出大殿里瞬间冷凝的气氛。 “母后。”嘉宁帝拍拍太后的手,笑道:“您放心,朕定不会选让您不喜的女子入东宫为太子妃。”说完告退离去。 安王妃如坐针毡的留了片刻,见太后没了兴致,抱着小世子告退。 慈安殿恢复了往日的清净,苏嬷嬷端着御膳房刚炖好的雪蛤盅走进来,见太后神色恹恹,劝道:“太后,您放心,帝家当年犯下谋逆大罪,即便太子再坚持,陛下也不会将帝家孤女立为太子妃。” “她有先帝留下的遗旨。”太后睁眼,不急不缓,声音中满是冷意:“你以为真的是太子坚持,陛下才不择定东宫太子妃人选?” 苏嬷嬷不解:“若不是为了殿下,陛下何必忍让至此?” “糊涂,当年先帝留下的遗旨里,除了立帝梓元为太子妃,还写了什么,你忘了不成?” 苏嬷嬷回:“还有立陛下为帝……”话到一半,苏嬷嬷愣住。 “没错,处死帝梓元、将她入主东宫的资格剥夺,就等于违背了先帝留下的最后一道遗旨,陛下不仅会为史官所谏,就连他继承帝位的正统性,也会受万民质疑,朝中王侯当年有大半曾受帝家恩惠,若非当年靖安侯谋反之事罪证确凿,你以为韩家的天下还能坐得稳吗?将帝梓元囚而不诛,不是顾念太子,而是为了大靖朝堂的安稳,这一点,陛下很清楚。” “太后,那我们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太后接过苏嬷嬷递来的补品,声音淡淡:“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她被皇家养了十年,你以为还是当年的帝梓元不成?大靖天下,永远都只能姓韩!” 也只有此时,才能在这个颐养天年的太后身上,看到曾经母仪天下的威严深沉。 嘉宁帝要为太子择定太子妃的消息在朝堂上下不胫而走,各家王侯闻之兴奋,想来也是,太子二十有二,尚无嫡子,无论是为朝堂安稳,还是国祚延绵,都应该早日解决此事。是以消息一出,各府适龄待嫁的贵女皆停止议亲,观望太子的应对,哪知处于流言蜚语中的东宫这次却保持了缄默,无论朝臣如何旁敲侧击,太子殿下都是一副清风淡月、事不关己的模样。 倒是民间堂口因这事热闹纷呈,他们将各王侯府家的贵女列出三六九等,为太子妃的择定兴起了赌局。 半月后,赌盘开出,位居其首的是左相幼女姜蝶云、远东东安侯府的三小姐赵琴莲、晋南洛老将军长女洛银枫。 此三女名冠大靖,文采出众,是东宫太子妃的上佳人选。 除此之外,为了让这场赌局更加尽兴,地下赌庄还列了两人的名字在盘口上,当然,因为这二人的身份,没人敢将她们的名字放到明面上来。 帝梓元,太祖崩逝之前亲自择选的太子妃,如今是个罪女。 任安乐,千里求娶太子名声斐然的上将军,前身是个土匪。 此二人名讳的出现让京城的地下赌庄沸腾起来,虽然赔率惊人,敢下注的人却极少,无他尔,众人皆知,他们能入东宫为太子妃和六月飞雪的奇迹恐是相差不远。 上书阁最近递进的折子比以往半年都要多,左右不过是些老臣言太子年长却子嗣稀少,希望陛下能从王侯府里择出品行德厚的贵女入东宫的言辞。嘉宁帝这几日翻看折子,总算知晓了自家儿子虽不受他待见、却被一朝文武当成香馍馍成日惦记的事实。 赵福在一旁磨墨,见嘉宁帝神色有异,垂下眼默不作声。 “朕等了几日,还真有人不怕死,敢谏言让朕请回帝梓元。”嘉宁帝将奏折仍至一旁,神情莫测。 赵福一凛,恐嘉宁帝心烦,问:“陛下,哪位大人如此大胆?” 嘉宁帝摆手,亦有些诧异,“是左相一派的。”说着便皱起了眉,左相和帝家可谓是死对头,不可能愿意见到帝家卷土重来,难道是这个臣子自己的想法? 想到不少老臣子的奏折中亦隐晦提起接回帝家孤女的请愿,嘉宁帝也没有太过在意。 “陛下,如今殿下选妃之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您真想为殿下择定太子妃?” 莫说其他人,就连成日跟在嘉宁帝身边的赵福也被这两父子闹得一头雾水,见大臣重提帝梓元之事未引得嘉宁帝震怒,不由好奇问了一句,话音刚落,对上嘉宁帝淡淡瞥来的目光,赵福面色一白,跪在地连连叩首,“陛下,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叩问帝王之心,确实罪该万死。嘉宁帝未言半句,继续翻看其他奏折,上书房里只能听见偶尔的翻阅声和赵福叩首的声响。 半柱香后,嘉宁帝才开口:“好了,起来吧。” 赵福如蒙大赦,这才从地上爬起来,额头已渐现血渍,“谢陛下恕罪。” “若不是太子的意思,你以为这些为帝梓元说话的老臣敢开口。”嘉宁帝合上奏折。 赵福不敢再言,只安静的听下去。 “他始终认为朕当年对帝家太绝,为了一个帝梓元和朕磨了这些年,既然他心心念念,朕便把人送到他面前来,朕就不信朕花十年时光尽倾皇家富贵养出来的帝家幼女还是当年的心性……” “朕倒想看看,他究竟能为帝梓元做到什么地步。”嘉宁帝起身,行到靠近内墙的桌边,拿起银架上墨绿铁剑,触手冰凉,端正无方。 微眯眼,仁慈的面容上现出冰冷之色,出口之言让上书房凝滞下来。 “太子他也该长点教训了。” 无论这场立妃风波如何风高浪涨,即便京城赌坊将任安乐的赔率升至了一赔一百,她还是每日奔波在各府侯爷的宴席之上,对此事没有半点上心。 一个月后,安宁公主府的回廊上,苑书跟在大踏步朝内堂行去的任安乐身后哀嚎:“小姐,咱都吃了一个月宴席了,就不能歇歇!这些京里的贵人怎么个个癖好怪异,喜欢和您下无赖棋也就算了,那几个武侯爷打不赢我,还偏要隔几日就和我决斗,一群花白胡子的老头,筋骨又不经打,我还得憋着气来,小姐,这一个月我陪练了二十五天,你说说,哪里有我这么命苦的丫头,我要回晋南!” 任安乐回头,见自家丫头怒气冲冲,她摸着下巴打量了一下,见这个向来铁打的姑娘眼底黑成了圆圈,耸嗒着脑袋活像被蹂、躏过一般,难得生出了些许同情心,挥手成全:“得,别诉苦了。等今日安宁的宴席过了,我放你半月假,还让你在库房里挑一件宝贝。” “真的。”苑书眼睛瞬间闪亮无比,她想着府里库房的宝贝,顿时生龙活虎,拱着任安乐朝内堂走,“小姐小姐,你快进去,早点完了宴席咱们好早点回府。” 苑书拖着任安乐一路快走,临近内堂听到安宁豪爽的大笑:“怎么样,诤言,我说只要放风公主府搜罗到了前人传下来的古书,皇兄自会不请而到吧!” “你既然敢放出这个消息让我上门,自然不敢说假话,我来一趟又如何?”韩烨的声音清越淡雅,任安乐眉一挑,大步一跨走进了内堂。 “安乐,你来了。”正被韩烨气势压得喘不过气的安宁瞥见安乐,活像见着了菩萨,立时从椅子上站起,朝她迎来,仿佛任安乐一到,她对着太子的底气也足了不少。 “今日好热闹。” 任安乐朝内堂一望,见大多是进京述职的西北将领,微微明了。安宁如今被嘉宁帝缚在京城,怕是日后见这些同袍的机会也少,这才会在他们离开前举办宴会,至于韩烨,听闻他曾在西北领过几年军,堂中众人神情松散,毫无拘谨,想必也和他有些交情。 任安乐沙场喋血之名远扬,在座的都是疆场里练出来的血性汉子,见到她和对待安宁的态度一般无二,豪爽快意,不过片刻便熟络起来。 自任安乐进来,韩烨的目光一直未放在她身上,只是懒懒望着院外盛开的梅花,神情淡淡。 安宁有些奇怪,推了推韩烨,低声道:“我可是为了你才专门把安乐叫来的,你还不快点和她好好说说。” 韩烨挑眉,“说什么?” “父皇就要为你选太子妃了,王侯各府里的莺莺燕燕瞅着你就像瞅着块大肥肉,让人膈应得慌。你看安乐多好啊,上次父皇赐婚,你就不该推拒,让人家姑娘下不来台,你快些说点好话,向父皇再求个恩旨,哪怕是侧妃也好堵了众人的口实啊。” “不用。” “为什么,你看不上人家?” 韩烨朝堂中和众将聊得热火朝天,就差掀桌子上房揭瓦的任安乐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问:“你瞧瞧她的样子,若是真的关心东宫太子妃位的人选,会是这么一副模样,这一个月她和京城各府的老侯爷相处甚欢,怕是没时间顾虑到孤的婚事。” 安宁一怔,转头任安乐看去,觉着自家皇兄说得没错,不由有些惋惜,忧心忡忡:“一定是你惹恼了她才会如此,皇兄,你什么都不做,若是父皇真的为你赐下太子妃,你难道要随便接受不成?” 韩烨笑了笑,“孤迎入东宫的人,你知道只会有一人。” 安宁顿住,神情复杂,“皇兄,父皇不会让她下泰山的,你还是放下吧,别再坚持……” 安宁话音未落,堂外脚步声急促响起,公主府守门的小厮从外间跑进,表情活像见了鬼一般怪异得不像话。 众人停住玩乐,狐疑的朝这个连喘气都困难的小厮看去,眼珠子随着他上下伸缩的脖子转溜。 “殿…殿下。”他先是望向安宁的方向,然后觉得不对,冷不丁转头对着韩烨,哆嗦着语不成调:“太子…太子殿下,宫里…宫里有旨传来…” 安宁是个急性子,哪里受得了这般磨蹭,喝到:“好好说话,再不说顺溜点自己到军营领军棍!” 小厮被安宁骇得打了个冷颤,猛地抬首:“回殿下,宫里传来陛下的圣旨,说陛下令禁卫军护送东安侯府和晋南洛府的小姐入京。” 安宁眉一拧,知道嘉宁帝已经下定决心为韩烨选妃,不耐烦摆手:“京城的赌坊盘口都开了一个月了,你以为本公主不知道,没出息,还不快下去。” 小厮眨眨眼,见自家公主鄙夷的眼神,拳头一握,昂首,扯着嗓子视死如归喊了一句:“殿下,陛下还下旨让禁卫军统领亲入泰山,请回帝家小姐!” 难以言喻的窒息,整个大堂突然安静下来。众人怔怔对望,看着堂下跪着的小厮,一时没回过神,这人刚才说什么……陛下下旨让东安侯府和晋南洛府的小姐入京,还有什么,哦,对了…迎回帝家小姐…… 迎回帝家小姐!当所有人都意识到这句话包涵的意思后,几乎是立时间,所有人都转头朝堂上坐着的太子爷看去,这一望,便愣在了当下。 太子高坐上首,手里握着一本古书,望向窗外,唇角勾起,整个人带着淡淡的喜悦,温润淡雅得犹如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任安乐立在武将之中,看向不远处的韩烨,眸色深处荡开极浅的涟漪。 她没有在韩烨脸上见过这样如释重负的笑容,至少……在她以任安乐的身份入京的这些日子里,从来不曾见过。hf(); 第33章 永宁寺后山,宁静清渺的书房外,零碎急促的脚步声临近,身着碧绿襦裙的丫鬟一把推开房门,朝里面跑来。 端坐桌前握笔描红的女子抬首,见贴身侍女脸上的欣喜若狂,不由一怔,心底微微一动,“心雨,出了何事?” “小姐,陛下降旨了……” 女子顿住,猛然起身,语调微颤:“陛下降旨,心雨,快说,陛下降了何旨?” “小姐,陛下要为太子殿下择妃,亲自下旨迎您回京!” 心雨话音刚落,见自家小姐素来沉静的面色被惊喜笼罩,亦是十足的欢喜,她十年前被送入泰山照拂帝家小姐,山中清冷岁月,一过便是十来年。 “心雨,快些收拾东西,我平时临摹的古书和缝好的衣袍,陛下赏赐的珍宝,还有……殿下送来的东西,全都带上,一个不落。” “小姐,全都带上吗?”心雨有些愕然,呆了呆,问。 虽然他们不能出泰山,但皇室十年间赏下的东西可不少。 “我们不会再回来,自然全都要带上,心雨,替我换衣。”帝梓元眸色一冷,将笔搁在砚台上。 “是。”见帝梓元转身朝内室走去,心雨咬了咬唇,终是小心翼翼唤住了她:“小姐,陛下的圣旨中不止请您回京这一道旨意……” 帝梓元转头,欢喜的神色稍稍敛住,盯着心雨,蹙眉:“说。” 心雨咽了口口水,“小姐,陛下圣旨中言……您下山入京乃沐天恩,自今日起,您需得改名承恩,以奉皇室恩典。” 书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半响不闻帝梓元之声,心雨忐忑抬首,见自家小姐脸上奇异的神色,不由一怔。 帝梓元垂眼,慢腾腾将腰间微散的锦带系好,声音似笑非笑,带着任何人都听得出来的如释重负。 “承恩,帝承恩,好名字,是个好名字。”帝梓元抬首,眼底素来的清冷淡雅一扫而光,泻出满溢的张扬锐气:“既是天子恩典,我承恩便是。心雨,自今日起,我名便为帝承恩。” 说完,一拂袖摆转身走进内室,心雨看得瞠目结舌。 帝梓元,太祖赐下的倾世之名,怎的小姐竟会如此的弃若敝屣,就如从来不愿为此名一般。 …… 帝梓元,这个名字带来的荣耀曾被整个大靖的女子羡慕追逐,即使是在帝氏一族被淹没至历史尘埃的十年后,这个人的重回京城依然让朝堂和世族震动。 太祖传位遗旨中倾力赐予荣耀之人,叛国谋逆罪中仍得皇家庇佑的人,便是大靖王朝对帝梓元此人的解读。 只是同样未曾有人料得到,嘉宁帝迎回帝梓元的圣旨上,竟会将其改名‘承恩’。 承恩,承天家之恩,这不仅是嘉宁帝在提醒重回京城的帝家孤女,也是在提醒大靖朝臣世族,无论帝家当年如何荣宠,如今已是他韩家天下,他愿意赐下的,才是皇恩浩荡。 自此,世人口中,再无帝梓元,唯有得天家恩宠、有幸回京的帝承恩。 除去帝承恩重回京城的震撼,太子钦选太子妃的事实也让京城氏族磨刀霍霍,众氏族眼里,太子实则一待宰肥羊——储君之位稳坐,无正妻嫡子。谁家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战役里拔得头筹,便是坐稳了将来的外戚之位。 虽太子一心属意帝梓元为太子妃,但大靖国君毕竟是嘉宁帝,逆贼之女为未来国母,即便有太祖留下的遗旨,也未必能成事实。 嘉宁帝下旨在太子寿宴后三月内择定太子妃人选,是以半个月后在东宫举办的宴席,引得满京城贵女趋之若鹜。 这场漩涡流言中,东宫稳如泰山,丝毫未因太子妃择定而显得隆重热闹,也未因帝梓元改名而显得焦躁愤慨,嘉宁帝像是极满意太子的稳妥,遂将江南遴选士官之责交于太子,月内东宫内政因此更加繁忙起来。 东宫书房内,安宁寻到和幕僚商讨江南水灾安顿事宜的韩烨,在一旁守了半日,总算争了点时间和他好好说说话。 “皇兄,父皇下旨让洛银辉和赵琴莲同时入京,你猜他打得什么主意?”安宁摇晃着腿,把宫娥端进来的流云糕扔进嘴里,模糊不清问。 韩烨翻着属臣送来替选沐天府官员有关德行的折子,头也未抬,“你在西北呆了四年,历经的事也不少,父皇在想什么,你难道看不出来?” “疆场快意恩仇,看得顺眼就大口喝酒交朋友,看不顺眼就拔刀一见高下,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我宁愿呆在西北大营,也不愿意回这个心眼多的京城。你看看韶华,才十几岁便学的和那些宫妃一个模样,对面菩萨反面虎,瞧着都膈应人。” 韩烨皱眉,抬眼朝坐得吊儿郎当的安宁看去,“安宁,你是一国公主,不可妄议宫妃!” “什么宫妃,那个怀着龙种的古昭仪和我差不多大,真想不通忠义侯府门庭也够贵了,为何还要将好好的女儿送进宫里来……” “安宁!”韩烨忍无可忍,好脾性被磨光,终于呵斥这个无法无天的皇妹起来。 “放心,皇兄,也只在你面前我才会如此说。”安宁见韩烨面色难看,噗嗤一笑,屈身上前,“难得见你动怒,看来你挺关心我的,说实话,施诤言这个木头桩子在西北老是护着我,是不是皇兄你交代了的?” 韩烨没好气看了她一眼,“若不是让他护着你,凭你在疆场上不知死活的莽劲,孤连棺木都备不过来。” 安宁一怔,她没想到韩烨竟真的曾将她托付给施诤言,既为兄长的关心感动,心底不知为何也有些失望。她撇撇嘴,道:“父皇的心思也不难猜,洛老将军掌管祟南大营,当年帝家败落后的军队全在他手里,忠义侯的军权被剥夺,如今咱们大靖在兵权上能说得上话的便只有洛家和施家,东安侯乃是传了几百年的儒家世族,得天下士子敬重,我看你的太子妃不外乎就是这二人之中择其一了。” 韩烨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安宁,你知道,还有一人。” 安宁努力将糕点咽下,灌了口茶,劝道:“皇兄,如今不比当年,如果你的太子妃不是这二人中的任一人,太子位将会不稳。别忘了,九弟也到了适婚的年纪,父皇在未做定论前将两家贵女同时迎入京,想必已经做了打算。”选剩下的那个必然会是昭王妃。 见韩烨不语,安宁叹了口气,“皇兄,你太子位不稳,便护不了她。父皇将其赐名承恩,若你将来不能登上皇位,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帝梓元了。” 韩烨拿着奏章的手一顿,半响后放下,行到窗外,望向整个东宫。 黄昏下,巍峨的宫殿古朴厚重,院子里枫叶落了满地,深秋的萧瑟将东宫淹没。 “安宁,太祖和帝家家主戎马山河十年才有大靖,父皇经诸王混战才坐稳皇位,若我的江山需要外戚来支撑,这般的帝王,要来做什么。” “至于梓元,这个名字从来不只是太祖赐下的荣耀,帝梓元这个名字属于她,融进她的骨血,就算是父皇也不能真正剥夺。安宁,你知道吗,我在等她回来,十年了,一直在等这一天。” 从始至终,韩烨都未回首,安宁坐在书房内,望着青年立于窗前的单薄却坚韧的背影,眼眶涩然。她突然明白,她这个兄长为何会对一个十年不见的人如此执着,并不是帝梓元值得如此,而是帝家从消亡那一日开始,帝梓元同样融进了韩烨的骨血。 他对帝梓元,一如当年的太祖对帝盛天。 只是太过可惜,两人的命运竟是惊人的相似。 当年太祖和帝家家主隔着十年之期的相见恨晚,而如今的韩烨和帝梓元隔着帝家一百多条人命的血仇。 任安乐听到消息的时候,正蹲在院子里照料着她那几株稀罕的金焱花,苑琴见任安乐眼皮子都未抬,特意瞅了两眼又重复了一遍:“小姐,陛下下旨赐帝梓元改名承恩,现在外间百姓都在议论此事。” “急什么,有些事他说了不算,你以为圣旨一出,便什么都管用了,让他们议论去吧,京城这地儿,还是热闹些好。” 苑琴见任安乐乐得偷闲,撇撇嘴道:“小姐,您打算什么时候告诉苑书实话,苑书知道您真正的面容,等泰山上的那位入京,我怕她多半会猜出来。” 任安乐摆弄花苗的手顿住,起身,苑琴走上前替她将手上的土拭净。 “安乐寨里的老人都知道我的身份,你在苑书之后入寨,你可知我为何对你坦白,却不对她说?” “苑书心思单纯,小姐怕她藏不住秘密?”苑琴猜道。 任安乐摇头,“苑书是单纯,于行军打仗上却有奇才,往往能出人意料扭转乾坤,且在武功一途上的天分不下于我,若让她过早知晓这些事,以她的性子不会有如今的成就。” “那…若是苑书见着了泰山上的……” 任安乐笑笑,摆手,“你日后可唤她帝承恩。” 苑琴点头,“苑书见了帝承恩可怎么办?” “这丫头胆子素来便大,吓一吓她也不错。”任安乐伸了个懒腰,就欲往书房里走。 苑琴欲言又止,唤住她:“小姐,刚才有请帖送进府里,请您出席半月后太子在东宫的寿宴。” 任安乐顿住脚步,回头,皱眉,“此次东宫宴会邀请的是京城贵女和世家子弟,我如今的身份并不适合出席,韩烨怎会递来请帖自讨没趣?” 苑琴沉默,眨眨眼才道:“小姐,是慈安殿的总管亲自送来的请帖,这次的寿宴是太后一力举办,太后虽不出席,但是参加的人选皆由太后选定,除了小姐,得了太后亲自下帖的还有正在路上的洛家和东安侯府的小姐,以及……帝承恩。” “是吗?太后真正想邀请的恐怕只有洛家和东安侯府的小姐,我纯粹是个应景的。一山难容二虎,更何况一下子来了三只,东宫的火怕是要殃及池鱼了。苑琴,你替我挑一套正经衣服,我在一旁陪着唱台戏,也算圆了太后的恩旨。” 任安乐懒懒挥手,踩着木屐三两下遁进了书房。 苑琴一想半月后的东宫寿宴便很是期待,眨了眨眼,摸摸鼓鼓的荷包琢磨着京城哪家衣饰店口碑不错,一溜烟没了人影。 几日后,官道上,迎面而来一行人,禁卫军护卫两旁,中间的马车极是华丽张扬。 “郑统领。”车内一声唤,一旁的禁卫军统领郑山靠近窗边,低声问:“心雨姑娘有何吩咐?” 窗布被掀开,露出一张秀丽温婉的脸,心雨柔声道:“我家小姐久不下泰山,身体微恙,希望统领能在下一城为小姐寻个大夫,将车程放慢些。” 郑山微怔,粗犷的面容略有苦恼:“心雨姑娘,离京城还有些路程,太后有令让帝小姐参加太子殿下半月后的寿宴,若是迟了……” “统领放心,只是会迟些日子,绝不会延误殿下的寿宴让统领为难。” 见小姑娘可怜兮兮的求情,念及马车里那位的身份,若是病了他也担待不起,郑山点头,应诺:“心雨姑娘莫担心,等入了城,我会为帝小姐请个稳妥些的大夫。” 心雨笑着感谢,放下窗布,缩回马车里,转头见帝承恩抿着茶神色沉静,迟疑片刻问道:“小姐,您好不容易才能下山去见殿下,怎要拖延着不入京城?” 帝承恩放下杯盏,半响后淡淡道:“你这几日没听说吗,陛下迎入京的不只是我这个帝家孤女,还有晋南洛家和东安侯府的小姐,我怎能和她们同时入京。” “为何不能?”心雨神情懵懂。 “他们有背后的家族为靠山,一入京城便得前呼后拥,我如今毫无依靠可言,京城波谲云诡,我自然要赌一赌太子殿下的心慈,若他能在寿宴上对我高看几分,压一压那几人的风头,迟几日又何妨。” 心雨恍然大悟,只是看着冷静的帝承恩,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感慨,那个往泰山送了十年礼物的太子殿下,恐怕不知道在他惦记了十年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心里,他也是可以被算计的。 数日后,京城街道上,一辆朴素的马车涌入人流中,马车周围护卫之人极少,却个个天庭饱满,脸带煞气,一看便是久经沙场之人。 “大哥,京城真是热闹,你说太子殿下长得什么模样?” 马车内,穿着一身简单布衣,脸庞圆嘟嘟的小姑娘脆声问着另一个垂眼翻看书册的青年,神态娇憨可爱。 “银辉,你可见过大靖史册上见立国元勋的画像?”青年眼皮子都未抬,漫不经心回。 “当然见过啊!那和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 “听说太子肖似太祖,你念着的太子长得和埋进土里的人一个模样,没什么好期待的。” 青年淡淡回,抬眼,望着洛银辉,认真无比。 微风袭来,将窗边布帘吹开,外面行走的路人不经意间瞥见马车内的光景,着实一怔。 倒不是马车内小姑娘的娇憨可爱难得一见,而是马车内端坐的青年,虽然脸庞苍白孱弱,一双眼却若繁星般睿智清澈,兰华之姿,竟丝毫不弱于享誉京城数年的温朔公子。 如此佳人,平生仅见。hf(); 第34章 东宫太子寿宴瞩目之际,帝承恩病于途中将与寿宴失之交臂的消息已人尽皆知,京城贵女闻之欣喜,随着洛家和东安侯家的小姐相继入京,京城银楼衣饰老店的店门几乎被踩破,江南进献的绸布亦是一抢而空,一场东宫寿宴,在皇室的郑而重之的对待下,演变成了太子择妃的重头戏。 皇宫花园内,正陪着古昭仪赏花的嘉宁帝听见赵福禀告,神情有些古怪:“你说帝承恩还未入京?” “是,陛下,郑统领派人快马传信回宫,帝小姐偶然风寒,行程延缓,还不知能否赶上太子殿下的寿宴。” “随她去。”嘉宁帝摆手,颇为敷衍,“她等了十年才能下山,倒是能沉得住气。” 赵福见嘉宁帝神色淡淡,懂眼色的退了下去。 “陛下,臣妾听说帝家小姐容颜绝色,不知可言过其实?”古昭仪娇声道,肚子显怀,脸庞日渐圆润。 “哪里听来的话,她入泰山时不过八岁,何谈得上绝色。”嘉宁帝被逗得哈哈大笑,喝了一口古昭仪递到口边的清茶,才继续道:“不过,、这丫头幼时颇有当年帝家家主的气韵,也不知如今和帝盛天有几分相似?” “只是相似罢了,到底不是帝家主本人,陛下何必挂怀。父亲前几日进宫,跟臣妾说起当年和陛下戎马天下的过往,臣妾听着很是遗憾,没能见到陛下当年在马上的风姿。” “朕的小皇子正好是冬日里出世,到时朕带你去围场里替他猎一件大裘回来,也好圆爱妃所想。” 见嘉宁帝神色愉悦,古昭仪咬了咬唇,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谢陛下,臣妾小妹今年也到了适婚的年纪,臣妾还指望着陛下替她指个好人家呢!” “哦,好人家,忠义侯在京城位极人臣,什么样的家世对你们来说才是好人家,莫非是……东宫?” 嘉宁帝握着茶杯的手一顿,似笑非笑的看了娇羞可人的妃子一眼,眼冷了下来。古昭仪摸着肚子的手一颤,不敢迎上帝王莫测的神色,心底着实懊恼。 数月前因古齐善的妄为,忠义侯府兵权被夺,声势大不如前,她小心讨好了数月,终于凭借肚子里的龙种让嘉宁帝重新宠幸于她。若非父亲想让幼妹嫁入东宫,她也不会急着对嘉宁帝提起忠义侯。 “爱妃,忠义侯和朕君臣几十载,朕非寡恩之人,赐予忠义侯府的荣耀已是朕顾念旧情,东宫妃位和西北兵权……还容不得他忠义侯来指手画脚,告诉朕该如何行事。” 见嘉宁帝目光如鹫,古昭仪慌忙跪倒在地:“陛下息怒,臣妾妄言。” “起来吧,在小皇子出世之前不要离开云瑞殿了。” 望着嘉宁帝远走的背影,古昭仪瘫软在地,脸色苍白。 寿宴前一日,见太子一如既往安排江南诸事,温朔总算忍不住开口:“殿下,帝小姐染病,怕是来不及赶上您的寿宴,您就一点也不着急?” “有什么好着急的,她迟早会到。”韩烨皱着额角,递给温朔一道折子:“这是我这几日挑出的厚重稳妥的官员,让礼部尚书传谕江南,令其即日上任。” “谁都知道这场寿宴是太后为您择妃的先头戏,哪家小姐品性才情兼备便八九不离十了……”见太子起身抬步朝书房外走,温朔嘀咕一句:“太后亲自派人将请帖送到了上将军府,明日若是任将军到了,该如何是好?” “明日以贵客礼来迎任安乐,不可轻浮待之便是。” 温朔连忙点头,“这我自然知晓,殿下,听说送洛小姐入京的是洛铭西,京城子弟对此人议论纷纷,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韩烨脚步一顿,行至回廊,望向东宫深处北阙阁的方向,半响后才听到他些微肃冷的声音。 “此人与孤同岁,善谋,通晓政事,洛将军一介武将,洛家在晋南的声势十年内如日中天,逢战即赢,人心得尽,便是他的功劳。只是洛铭西自小身体孱弱,父皇每年都会将不少珍惜药材赐予洛家。” 听见韩烨声音颇为感慨,温朔狐疑:“殿下难道认识他?” 韩烨笑笑,言:“帝梓元性子倔强,当年晋南靖安侯府一家独大,她在晋南过得逍遥自在,即便父皇以公主之礼相迎,她亦不肯依父皇之旨入京,靖安侯试尽各种方法,她最后终于答应入京,但提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好奇心被勾起,温朔凑到韩烨身边,忙不迭问,他实在不知,当年仅七岁的帝梓元在嘉宁帝以公主之礼相迎后都敢拒绝入京,还能有什么方法能让她改变主意。 “当年洛将军是靖安侯手下最得力的副将,帝梓元答应入京,唯一的条件便是在她入京的一年内,洛家长子洛铭西必须随侍她左右,皇家需赐予洛铭西出入宫禁之权,来往东宫之便。” 温朔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开口:“殿下,那岂非帝小姐所行之处,洛铭西皆可前往?” 这等行径,跟安宁公主叫嚣着养面首何异,更何况那时候,天下皆知帝梓元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大靖太子未过门的太子妃! “不错。”韩烨回首,苦笑:“若非当年帝梓元只有七岁,孤恐怕就带了一顶大靖子民人尽皆知的绿帽子。” “殿下,帝小姐果真女中巾帼,等几日你要替我好好引见引见。”难得看见太子如此无可奈何的模样,温朔强忍住爆笑的冲动,挤眉弄眼着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望向温朔跑远的身影,韩烨神色隐隐复杂,立在原处半响未言。 第二日,未及傍晚,东宫前车水马龙,大半京城贵女及世家子弟尽及此处,素来清冷厚重的东宫喧嚣荣盛。自嘉宁帝登基、当年的忠王世子韩烨以储君之位入主东宫之后,还未曾有过这样的热闹。 琉璃瓦灯长燃,龙纹锦毯铺地,碧绿明珠点缀,一入东宫,几乎所有人都能从这座比拟皇宫的宫殿上看出天子对储君的看重,也让一众看花了眼的贵女对东宫长久以来缺出的席位更加向往。 太子妃位已是如此荣华,未来国母又当如是? 大殿内聚满宾客,不知有意无意,今日靠近上座的皆是贵女,世家公子反而位列后席,此时宴席临近,大殿内可谓百花争艳,唯首两位少女更是出挑。 左相幼女姜蝶云,俏丽妩媚,矜持高傲,端坐右首,和她身旁围绕的众女高谈阔论,一见便是京城贵女之首。 她一旁正襟危坐的少女面容素净,不施粉黛,袭着浓浓的书卷气,观之淡雅高贵,腰间香袋上绣着一个精致写意的‘东’字,想必是东安侯府的大小姐赵琴莲。 赵琴莲下首之位空缺,洛家小姐还未入席,比之候位太子妃的她,京城子弟对名扬晋南的洛铭西更加期待。 智谋无双,浊世晋南,十年未入京的洛家长子久违京城众人之耳。 当然,除了洛银辉,左首两座亦还未等到主人,但众人入东宫前便打听得清清楚楚,左首之位乃太后亲自安排,为大靖新晋的上将军任安乐所留,至于在她之下的位置,满座观去,只剩一人,便是到现在还未入京的帝承恩。 “任将军,走过这条回廊便是大殿。”宫娥小心引着身后的女子,不时回头观望,眼带惊叹。 任安乐瞧着有趣,懒洋洋问:“小姑娘,你瞧了半响,怎么,是在比较我和大殿上的贵女哪个能得你们殿下欢心?” 引路的宫娥腿一抖,差点摔倒,停住身惶恐的行礼回:“将军恕罪。” “无事,我已知道如何走,你引到此处便是。苑琴,走吧。”说完大踏步朝前而去。 留在原地的宫娥望着前面倜傥风流的女子,久久未能回神。 任将军怕是自己亦不得知,不谈模样,她这般气质打扮,足以让殿中贵女相视无言。 大殿灯火通明,杯盏交错的欢笑声落耳隐约可闻,苑琴看着一路走来宫娥皆叹的自家小姐,亦是踌躇意满。小姐懒散惯了,下沙场一身布衣,上战场一身盔甲便混了十来年,入京后也是官服居多,想不到这么一打扮,倒是颇为出人意表。 “等一下。”急促的呼喊声自身后传来,两人回头,停在了原地。 圆嘟嘟的脸庞略显娇憨,一双大眼乌黑明亮,鹅黄的长裙着在她身上清新可人,跌跌撞撞奔来的少女朝两人连连招手,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在她身后,几个宫娥面容急切,想是怕她摔倒。 任安乐顿住脚步,眼底隐有笑意而出,微微感慨,这孩子和她母亲极像,十年过去,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 烬言若是还活着,该和她一般大了。 一念间,少女已跑到身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任安乐忙扶住她,笑道:“慢点,无人追着你,何需着急?” “刚才在殿门外我听到就差我一个人未到了,若是迟了,兄长定会怪我贪吃误事,姐姐行行好,和我一起进去吧……”少女双手作揖讨好,抬眼话还未完,圆鼓鼓的眼睛一怔,话便忘了说。 “姐姐,你真好看!” 少女清脆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赞叹,任安乐活了这般年岁,从未被如此直白的赞扬过,到底女为悦己者容,当下便笑了起来:“哦,当真?小姑娘,我哪里生得好看了?” 看着洋洋得意的自家小姐,苑琴后退两步,甚感丢脸。 “呃……”洛银辉眨了两下眼,极为认真道:“姐姐你说不上哪里好看,但是我就是觉得好看。” 任安乐笑容一顿,看着洛银辉,问:“你是洛家小姐洛银辉?” 洛银辉点头,“姐姐是……” “我是任安乐,听过吗?” 洛银辉小脸一跨,“你是晋南的大土匪……”随即又堆满笑容,“也是咱们晋南的女巾帼,还是大靖的上将军,我自然听过!” 看着伶俐可人的洛银辉,任安乐哈哈大笑:“走吧,晋南的土姑娘,咱们一起进去瞧瞧,看看京城世家公子稀罕的贵女都是些什么模样,咱们也好学着点!” 洛银辉连连点头,抓住任安乐的手朝大殿走去。 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立在回廊后着一身白色长袍、面冠如玉的青年笑得颇为无奈。 待两人不见,才转头对一旁的侍女浅笑道:“我身体微恙,殿下免我入席,不知东宫可有休憩的地方?” 宫娥脸庞红的发烫,被青年一望更是连头都不能抬,声如蚊音:“回公子,花园有一石亭,公子可以去此处休息,我替公子领路。”说完握着灯笼急急领着洛铭西朝回廊外的假山处走去。 大殿内早已正襟危坐,毕竟临近门口的笑声并不浅,见刚刚入殿端坐上位的太子殿下好整以暇的望着殿门口,众人对这位名震京城的新贵将军更加好奇起来。 心思未落,懒散随意的脚步声踩在大殿口,众人抬眼,皆是一怔。 粉雕玉砌的少女可爱娇憨,如东安侯府家的小姐出现时一般让人眼前一亮,但她身边立着的女子,让整座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墨黑的广袖长袍,浅纹印底长靴,腰间斜插一把锦扇,长发挽于颈后,嘴角轻抿,目若灿星,一身古时晋南雅士的装扮。 如此女子,换下将袍,着上晋衣,名士之态,极尽风流。 没有人想到上将军任安乐会以男装出席,亦无人料到,这身气质竟与她如此契合。 一众贵女面色微凝,望着缓步走来的任安乐,不由渐生自惭之心。 韩烨垂在膝间的手一顿,眼底微叹,望着殿门口盈盈而笑的女子,起身抚掌,“上将军大驾光临,孤有失远迎,请上座。” “哪里,太子殿下大寿,臣来迟了才是。”任安乐回得肆意,手一拱,便拉着洛银辉大步朝殿内而去,行过一众惊叹莫名的目光,极坦然的坐在左首首位,端起桌上酒杯朝太子远远一敬:“愿殿下身体康泰,早日迎回太子妃,也好绝了臣大不敬的心思!” 看着妄言不羁的任安乐,众人目瞪口呆,哪知太子长笑一声,举杯迎向下首:“承将军贵言,若东宫有喜,必请将军为座上客!” 两人默契十足,一饮而尽,竟晃似对大殿诸人视若无睹。 满殿贵女看着相处契合的二人,古怪之意顿生,太子和任安乐拒了陛下赐的婚事,何以还能相处得如此毫无介怀? 还未回过神,和太子饮完酒的任安乐已朝整座大殿中的贵女世子望来,手中酒杯再次倒满,“安乐迟来,自罚一杯,诸位尽兴!” 整座大殿有片息的凝滞,但几乎是立时间,所有人脸上有一晃而逝的受宠若惊,无论是威名赫赫的晋南女土匪,还是人心得尽荣宠冠京的上将军,对在座贵女而言,今日一见,都无法再生攀比之心,唯剩敬服。 女子立世能如任安乐一般洒脱不羁,除去当年盛名立国的帝家家主,他们亦是未见一人。 临近关闭城门之际,一辆由禁卫军护送的马车远远而来。 晚宴已近尾声,戏已陪着唱足,见一众贵女望向韩烨的目光殷殷急切,任安乐难得做回好人,借不胜酒力提前离席。 韩烨垂眼看她一身轻松离去,望向大殿面容俊凛,又成了任安乐入殿之前的模样。 舞酒尽酣,已入深夜,明眼人一看便知太子殿下无心此宴,众女只觉无力,但仍忍不住对着坐于上首的青年心生倾慕。 由始至终,能在太子高坐上首间仍旧毫无所动的只有东安侯府的大小姐和一直瞪着大眼一个劲盯着贵女猛瞅的洛银辉。 酒席终散,太子起身就要离席,大殿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看着跑进殿的侍卫,众人面面相觑,今日东宫夜宴人尽皆知皇室瞩目,有谁敢在此时来烦扰太子。 韩烨停步,望向大殿上跪着的侍卫,“何事?” “回殿下。”侍卫垂头,声若洪钟:“宫门侍卫传话,说是帝小姐已至宫门前……” 侍卫话音未落,众人愕然瞧见——他们一晚上清冷自持的太子殿下唇角轻抿,毫不犹疑抬步朝大殿外走去。 步履生风,月色余光下,唯剩他拂袖而过的衣袍浮影。 此时,东宫假山石亭上,青年拖着下巴望着费了半日手脚爬上来吹风的任安乐,嘴角勾了起来,指着凉亭满是笑意。 “任将军,此地是我先来,你若想坐,得按咱们晋南的规矩来,喏,你腰间别着的沉香木锦扇,我看着不错,便算买路钱,可好?”hf(); 第35章 任谁手脚并用费了半日力气寻得一个舒适地儿打算养神时被割宰一刀都不会高兴得起来,更何况还是任安乐这样的主。 她凉凉打量了石亭里的青年一眼,脚一抬踩在石凳上,痞笑道:“甭管按什么规矩,我任安乐从来只有劫人的份,还没有人能劫到我身上来……”说着展开腰间锦扇,眉一扬,“报上你的名号,若是和府上有些旧情,本将军可以既往不咎。” 这两人都是东宫的上宾,一旁立着的宫娥瞧着互不相让的二人左右为难。 洛铭西看着面前横行霸道的女子,长笑出声:“虽入京城,将军性子倒是未变,我与将军虽未见过,在晋南也有十年交情,将军莫不是将在下的恩义忘得一干二净?” 任安乐神情狐疑,迎上青年的笑脸打量片刻突然道,“你是洛家长子洛铭西?” 见青年不置可否,任安乐朝一旁宫娥摆手,神色愉悦:“我倒是谁敢劫我任安乐的买路钱,原来是你这只狐狸,去,多搬几坛好酒来,今日借太子的贵地,本将军和老友叙叙旧,去年你借道让我劫杀南海水贼,我任安乐欠你一个人情!” 宫娥看两人化干戈为玉帛,喜不自胜,忙不迭踱着小步朝假山下跑去。 此时四野无人,除却偶尔巡卫的侍卫难见其他人影。 半晌后,任安乐端着酒杯,行至石亭围栏处,笑意稍敛,秋风瑟瑟,广袖扬展,手中锦扇朝后扔去,正好落在洛铭西面前。 “拿去,你不是说滇藏进贡的沉香锦扇可遇不可求,这是嘉宁帝前些时日赐下的。” 洛铭西拾起锦扇,展开,扇面上誊写的佛经清雅素净,笑道:“能得此扇,这趟京城之行倒也不虚。”见任安乐懒得应他,洛铭西摸着鼻子讨饶:“我知道你不愿让我入京,但你一个人在京城,我终归不放心。” “嘉宁帝一直忧心洛家成为第二个帝家,若非晋南民风彪悍,他难以掌控,也不会将祟南大营交给你父亲掌管,你如今一入京身份堪比质子,何必让洛将军忧心。” 照拂在月色下的身影清冷肃寒,洛铭西将锦扇收拢,眼底暖意一闪而过:“他还需要老头子来制衡施家、掌控晋南,不会动我分毫,更何况他有意让银辉入东宫,我也不放心银辉一人来京。” 任安乐蹙眉,“东宫之争干系朝堂,银辉性子单纯,别让她卷进来。” 洛铭西点头,端坐石椅上饮酒,眉色淡淡,远处望来,只会觉得二人相处淡薄。 “你入京半年,可寻得了当年帝家之事的证据?”半晌,洛铭西开口问。 任安乐回头,漫不经心的瞳孔里肃杀一闪而过,“当年在西北施家和忠义侯两人分执兵权,青南山乃忠义侯管辖之内,洛家八万大军被北秦坑杀在此,古云年必定知道真相。” 洛铭西垂眼,细长的凤眸掩在柔和的夜明珠光下,温润睿智,“先借科举舞弊案让忠义侯府名声扫地;再让古云年在西北跋扈嚣张之闻传入嘉宁帝耳里,致其君臣相弃;此次你沐天府之行,沐王被禁,忠义侯失去依仗,只能转投东宫,打东宫妃位的主意,如此势必让嘉宁帝厌烦。忠义侯府半年内在京城威势一落千丈,朝堂众臣对忠义侯落井下石,弹劾他的折子最近多了不少,想必你出力不少。” 杯中清酒一饮而尽,任安乐神色淡淡:“忠义侯受嘉宁帝信任了十几年,要侯府衰落且不受人怀疑并非简单之事,只要古云年被逼上绝路,我自然可窥当年之事的缘由。” “安乐,要还帝家青白非一日之功,切不可操之过急。当年你在东宫曾住过一年,太后、嘉宁帝和太子对你很熟悉,若非帝承恩一直被圈禁在泰山,他们或许早已发现不妥……” “你说的是她?” 任安乐安静的声音突然在石亭里响起,洛铭西起身,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眼落在不远处东宫正殿前。 万千灯火,明月朗星,东宫大殿的琉璃长瓦下,立着一个女子,素白衣袍,容貌端盛,贵气凛然。 闻讯而来的韩烨停在石阶上,静静看着阶梯尽头遥遥相望的女子,眼底深沉如海,在他身后,京城的公子贵女站满殿外,屏息看着静默的二人。 韩烨停住的脚终于动了起来,他一步一步朝石阶下行去,停在那女子面前。一众贵女虽不喜帝承恩入京,可都忍不住想看看,十年相隔的二人再见面时,究竟是何般光景? 两人隔得极近,当年只有七八岁的女童已经长大,依昔可见当年之容,韩烨看着她,却有片息的晃神。十年前帝北城帝家宗祠前冰冷决绝的眼神,怎么会……烟消云散,犹如当初种种从来不复一般。 太过温和镇定,竟让他生出陌生荒谬之感。 “殿下,可还安好?” 虽然看见韩烨隐隐激动的神色,可他眼中的陌生却骗不了人,帝承恩心底一动,骤然开口。 “好…”韩烨回神,缓缓道:“我很好。”声音中却有着谁都听得出来的涩然。 “十年不见,今日殿下生辰,可愿一聚?”帝承恩唇角带笑,贵气的脸庞巧笑倩兮。 “自然愿意。”见韩烨颔首,她笑意更深,提步朝东宫内走去,韩烨站在她身后,突然开口:“梓元。” 不知为何,前面的人却未停,韩烨眉角微不可见的一皱,“梓元……” 声落耳里,帝承恩猛的顿住脚步,掩在裙袍下的手握紧,背对着众人的眼底惊惶转瞬即逝。她在泰山被圈禁十年,从未有人这么唤过她,‘帝梓元’三个字对她而言,从来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名字。 她回转头,神情平静如水,垂眼,带着几分苦楚:“我有十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韩烨微怔,面有愧疚,走上前,看着她:“我只是想问问,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得殿下挂念,我一切安好。”握紧的手缓缓松开,帝承恩开口:“殿下,久不入东宫,有些不记得路了,不如同行?” “好,宋岩,替孤送客。”韩烨点头,朝立在一旁的东宫总管淡淡吩咐一声,携帝承恩朝东宫后殿书房内而去。 从始至终,广场上一殿世家公子名门贵女,帝承恩连一眼也未曾瞧过。 众人看着消失在宫闱尽头的两人,感慨片刻,顾自离去。 石亭上,洛铭西缓缓开口:“安乐,若是帝家还在,如今站在那里的…本该是你。” “当年的帝梓元就不在乎,更何况是如今的我。” 任安乐拂袖,神色冷静自持,丝毫未被广场上那一幕似是感人至深的重逢场面所触动。 夜色深沉,顷刻间喧嚣盛宴落幕,侍女行来的声音临近,洛铭西朝石亭下走去,行了两步,终是停住回首。 “安乐,她学得很像,当年你为她写下帝梓元八岁之前经历的所有事,便是为了有一日她不会被韩烨揭穿?” 他问得漫不经心,这个问题似乎也没有非回答不可的必要,洛铭西始终没有等到任安乐的回答。他垂眼,神色难辨,握着犹带沉木香的锦扇朝凉亭外走去。 素白衣袍里的身影淡然沉宁,却有微不可见的单薄。 身后脚步声渐不可闻,任安乐沉眼看着不远处空荡荡的石阶尽头。 洛铭西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她当年为帝承恩留下了帝梓元八岁以前的所有过往,防得从来只有嘉宁帝和慧德太后,而非韩烨。 就连洛铭西亦不知,那几页书简里帝梓元的平生戛然而止在帝家覆灭之前,而不是帝北城下她见韩烨的最后一面。 遗落了帝梓元的血海深仇,无论帝承恩学得有多像,她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帝梓元。 太后寝宫后堂内设的佛堂里,低沉的木鱼敲击声幽幽响起,使深夜的宫殿平添几分森冷之意。 慈安殿总管张福推开门,冷风灌进,烛火明灭不定,佛堂内愈加幽暗,他走到潜心礼佛的太后身后,低声禀告:“太后,太子殿下和帝承恩叙旧约有半个时辰,然后亲自送她回了锦园。” 锦园在皇宫和东宫之间,富丽堂皇,是嘉宁帝前些时日特意为即将入京的帝承恩备下的。 手中转动的佛珠停住,太后睁眼,神情微有缓和:“由得他闹,只要帝承恩没有住进靖安侯府和北阙阁便无事,寿宴上太子和东安侯府、洛家的小姐相处如何?” 太后问得甚是平和,张福额间却陡然沁出冷汗来,他头埋得更厉害,“回太后,殿下除了和任将军相谈甚欢,对其他小姐……皆是泛泛。” 几乎是立时间,佛堂内陡然幽冷暗沉下来,良久以后,才听到太后淡淡的声音:“任安乐?张福,寻个时间召她入宫,哀家要好好瞧瞧她。” “是,太后。”张福应是,见太后摆手,小心退了出去。 帝承恩在太子寿宴最后一刻抵达京城、太子携其单独离席的消息被当晚入东宫的世家子弟传得绘声绘色,帝承恩虽十年不入京,但一直是京城百姓八卦的对象,念及她十年圈禁之苦和太子数年的执着,两人缘苦情悭的传言在京城渐渐传散开来,博得不少百姓同情,上书阁内亦出现了遵循太祖遗旨,立帝承恩为太子妃的请愿折子。 三日后,嘉宁帝下旨,帝承恩可自由出入宫禁,此旨一出,满朝哗然,众臣纷言帝承恩虽不复十年前荣宠,于嘉宁帝心中分量却也是寻常贵女难以企及。 此旨降下的第二日清早,旭日拂晓,慈安殿内,太后正欲更衣,接过侍女送到口边的漱口水,张福匆匆入殿,垂头禀告:“太后,帝小姐……在殿外求见。” 寝床上的身影一顿,纱帐下那双手中端着的瓷杯突然掉落在地,碎裂开来,刺耳的声音让殿内瞬间安静。 一众宫娥跪倒在地,脸色惊骇苍白。 “来人,替哀家更衣,张福,让她进来。” 平日慈祥宁和的声音不再,自寝床上走下的太后唯剩肃冷凛冽的面容。 与此同时,早朝将启。 任安乐行上太和殿石阶,瞧见本欲走进大殿的韩烨在宫人低声禀告后望向慈安殿眉头紧皱,她嘴角一勾,神情淡漠,大步从韩烨身边走过。 韩烨,你盼了十年,我送你一个如许归来的帝梓元,你…可有失望?hf(); 第36章 帝承恩走进慈安殿的时候,耀眼的晨光洒满殿门,太后一身正红凤翼冠服,罕有的带上了尘封在珍宝阁里的九凤额冠,手里握着一串佛珠,笔直坐在御座上,她看着逆光中缓缓走进的女子,审视的目光探究而冷漠。 慈安殿安静异常,帝承恩垂眼慢慢走进,在离御座几米远的地方行礼叩首,“帝承恩见过太后。” 上首传来的声音威严冷冽。 “无需多礼,起来让哀家看看。”太后看着跪在殿中的女子,眼底隐有情绪露出,当年被先帝荣宠至极的帝梓元,如今还不是一样要跪拜在她面前。 帝承恩起身抬首,素来清冷的面容柔顺恭谨。 太后转着佛珠的手一顿,瞳孔微缩,眼眯起。这幅容貌和当年的帝盛天差之虽远,却有几分相似。 似是察觉到太后突然间的冷意,帝承恩看起来忐忑不安,望向太后的眼底带着小儿女的濡沫。 “承恩十年未见太后,太后身体可安好?” 太后打量她半晌,端着清茶抿了一口才淡淡道:“哀家很好,你一回京便来慈安殿请安,有心了。” “承恩得太后和陛下之恩才能在泰山安稳度日,这些年太后对承恩照拂有加,来向太后谢恩是承恩应为的。” 帝承恩盈盈一礼,看上去大方贵雅。 太后放下杯盏,似是漫不经心问:“你可曾怨我和陛下将你禁在泰山十年,连太祖赐下的婚事也一并搁置了……” 帝承恩连行两步,近到太后身前,眼带雾气,就要跪下:“当年父亲犯下大错,若不是陛下洪恩,承恩今日焉能立在太后身前,太后心慈,承恩对太后和陛下绝无半点怨愤,唯有感激。臣女如今待罪之身,万不敢攀殿下之躯,只愿太后能让臣女时常入宫请安,已是对臣女天大的恩赐。” 一旁立着的张福目瞪口呆的看着行到太后面前眼角含泪的帝家小姐,如同见了鬼一般,十年未见,当年不可一世张扬肆意的女娃娃,怎么成了如今这幅脾性,虽说容貌盛丽气质高贵,却总有几分难以言喻的违和。 也难怪,无论当初如何盛极一时,帝家总归是没落了,帝梓元被圈禁泰山十年,若还是当初的性子,也枉了太后对她十来年的打算。 一双手极合时宜的拖住了帝承恩,太后面容慈祥,冷漠散去,微怒道:“你是帝家的女儿,谁敢妄言你为待罪之身。”她抬手轻轻拍了拍,“别担心,哀家看着你长大,你父亲的错和你无关…即便你如今的身份难为太子妃,哀家也会在宗室里为你寻个品行谦厚的好夫婿。” 帝承恩一怔,勉强笑了笑,回:“谢太后挂心。” 太后眼底一抹深意划过,嘴角抿起,“你当初性子活泼跳脱,想不到在泰山休养十年,倒是沉静温婉了不少,若是帝家主能瞧见,也能安心了。” 帝承恩被太后握着的手有微不可见的僵硬,不经意瞥见太后眼底的狐疑,从袖里掏出一本字帖递到太后面前,轻声道:“永宁寺清净安宁,臣女在泰山每日闻钟声,回想幼时桀骜难驯,甚为后悔,遂每日礼佛诵经,清心明智,这是臣女为太后临摹的佛经,望太后能身体康泰。” 太后眼带讶异,接过帝承恩递到手里的佛贴打开,见贴上字迹和帝梓元幼时极为相似,不过幼时肆意大气,如今看着圆润工整,疑窦顿消,眉角舒缓开来,满意道:“你这孩子,山中清苦,难为你还记挂着我这个老太婆,日后出入慈安殿无需禀告,常来就是。” “谢太后。”帝承恩神情感激,朝太后行礼谢恩。 “你十年未回京,想必对京城很是陌生,明日哀家派个女官到锦园跟你好好说说,顺便逛逛京城。” “是,太后。”见太后面色疲乏,帝承恩懂眼色的请安恭顺的退出了殿外。 待她身影完全消失在慈安殿外,立在一旁的张福小心抬头,不经意瞥见太后面上的神色,微微一怔——他服侍太后二十余载,还从未在她面上看到过如此快意的模样。 “张福。”太后的声音突然响起,骇得他一怔,立马走上前,“奴才在。” “早朝快下了,去把任安乐请到慈安殿来。” 张福应是,朝殿外走去,跨过殿门时,隐约听得里面极低的一声嘲笑,他回转头朝后看去。 太后背对着立在大殿御座上,佛经被随意踩落在地,望着大殿上方太祖赐下御牌之处。 “先帝,这就是当年你和帝盛天为我大靖朝选择的皇后,帝盛天,你给哀家好好看看,你帝家女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哈哈哈哈……” 张福叹了口气,匆匆消失在殿门口。 金銮殿里,早朝已下,宫人向韩烨回禀帝承恩已从慈安殿出来,正朝宫门处而去,他面色微缓,还未及走下石阶,瞥见慈安殿大总管张福在殿外拦住了任安乐私语。韩烨眉角微皱,略一犹疑,还是行上了前。 “张福,何事拦住任将军?” 张福正在惊奇这位响彻朝野的女将军果然人如其名,极为随性洒脱,冷不丁太子殿下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急忙回头:“回殿下,太后请任将军去慈安殿一趟。”见太子眉宇淡淡,福至心临继续道:“殿下,帝小姐向太后请完安,应已到了御花园。” 任安乐见韩烨眉头紧皱,笑道:“你这幅模样做什么,难道怕我这个乡野莽妇惊扰了太后不成。” 说完一马当先朝慈安殿行去,张福朝太子拱手行了一礼,急忙迈着小步跟在行走如风的任安乐身后。 韩烨停在石阶上,朝御花园看了一眼,微一犹疑,往慈安殿的方向追去。 走过上书房,深入内宫,眼见着过了小径便到了太后的慈安殿,张福还来不及缓口气,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转头,便瞥见太子爷三两步越过他拉住了前面的任安乐。 太子面带潮红,跑得有些急,向来服帖的朝服瞧上去略显褶皱。 张福眼睛眨了眨,立马当自己不存在,乖觉的后退一步。 任安乐被拉得一踉跄,抬首,好整以暇扬眉问:“殿下何事?” 韩烨显然也被自己的毛躁怔住,顿了顿,避开任安乐的眼,沉声道:“太后素来不喜女子上疆场,喜欢礼佛,你可多谈谈佛经……”他顿住,朝任安乐看了一眼,“算了,想来以你的性子佛经也看得少,还是说些晋南的趣事……” 看着一点点细心交代太后喜好的太子,张福目瞪口呆,这真的是他们那个威严冷漠的太子殿下? 任安乐嘴角轻勾,看着面前板着脸的韩烨,朝日落在他俊秀坚毅的脸上,有些恍惚难辨,突然极浅极淡的叹息了一声。 “小姐,太后今日见了您可曾刁难……”心雨跟在帝承恩身后,一路从御花园行来,小声问自家小姐在慈安殿的遭遇。 “我已经退让到这个地步,太后到底是一国之母,怎会在我面前失了气度。只不过……当年太后一定很忌惮帝家的存在。”帝承恩随意摘下园中一朵牡丹,想起太后那一身格外华盛的冠服,轻声道。 “小姐为这次回京做足了准备,如今太后和陛下对小姐喜爱有加,若是殿下坚持,那小姐的婚事定会有转机……” 两人转过小径,心雨话音未落,生生卡在喉咙里,不可思议的看着不远处的场景。 一身绛紫朝服的女将军侧身对着她们,观不清容貌,却也能感觉到她身上盛然凛冽的气质。太子殿下立在她身旁,轻声说着话,眉目间有着淡淡的无可奈何,两个人站在一块,仿佛隔出了一方天地,只是望着便静谧美好。 帝承恩眯眼,手中握着的牡丹花碎落满地,半晌后才听到她冷静得异常的声音:“走吧。” 心雨神色忐忑,见帝承恩头也不回,急急跟上前去。 韩烨交代了足有半刻才满意的停下,不等任安乐回应,他朝张福看了一眼,转身朝前殿行去。 张福脸皱成了一团,朝慈安殿的方向连连拱手,“将军,得快些走了,太后还在殿内等着。” “行,走吧。”这声音听着有些飘忽,张福这么一想,抬眼,眼瞪得斗大——刚才还在身前的任安乐早已行了数米之远。 任安乐的慈安殿之行并不算长久,才不过半刻钟就退了出来,她走出来的时候,见天色还早,便出了宫直接朝翰林院而去。 慈安殿内却是反常的安静,张福见到了午时太后仍未传膳,只得低声提醒:“太后,御膳房准备了清淡的粥食,可要奴才传上来……” 话音未落,榻上传来低闷的咳嗽声,他急忙走近,见太后略显疲态,靠在榻上无精打采摆手,“不用了。” “太后,快入冬了,您小心着凉。”张福将太后膝上滑落的毛毯重新放好,将参茶端到太后手边。 “赵福,哀家老了。”太后突然感叹的声音让张福一怔,他笑道:“奴才瞧遍了后宫大大小小的美人,就没瞧见一人能和太后您相比的。奴才想着这恐怕和容貌无关,太后御领后宫,母仪天下,大靖子民谁不敬重啊……” “你就是会说话。”太后接过参茶,缓缓道:“你跟在哀家身边几十年,你来说说……帝承恩和任安乐,谁更配得上太子?” “奴才怎敢妄议太子殿下……” “恕你无罪。” 想着刚才在大殿不卑不亢,正儿八经告诉太后非太子妃位不入东宫的任安乐,张福略一犹疑,回:“帝小姐如今的性子柔顺温婉,可奴才瞧着任将军大气魄力,更适合太子殿下,况且依奴才看,殿下怕是对这位任将军很是上心。” 太后垂眼:“柔顺温婉?哀家只怕她是只养不熟的狐狸。唯一能让烨儿上心的偏偏……”太后顿了顿,脸色有些难看:“脾性和当初的帝盛天一样桀骜难驯!” “太后无需担心,当年帝家犯下谋逆大罪,只要陛下不点头,即便有先帝遗旨,帝小姐也未必能入选东宫。” “哀家就怕他会点头。” “怎么会?陛下和殿下僵持了十年都未答应……” “你以为他把帝承恩禁在泰山十年,真的只是为了制衡帝盛天和朝野世族?”太后拂袖,“泰山有净玄守着,帝盛天是救不了帝承恩,可哀家…也一样杀不了她。” 空荡的大殿内,幽冷的声音缓缓回响,渐不可闻。 自从科举舞弊案后,任安乐这个深山野林里出来的女土匪和翰林院学士也算是有了革命情谊,半年多的相处下来交情笃深,任安乐被封为上将军后,任府每日门庭若市,众人便对她时常藏于翰林院编纂楼躲清闲一事睁只眼闭只眼。 今日她照例溜进编纂楼,只是却未如往常一般在楼下休憩,直接朝二楼走去,守阁的翰林编修何正是这次科举的士子,有些腼腆,唤住她道:“任将军,二楼是翰林院藏阁,陛下有旨,除了几位大学士,其他人不能进入。” 任安乐苦着脸,眉皱成一团:“何大人,你也知道太子选妃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我那任府实在躲不了清净,行个方便,把二楼的地儿借我半个时辰?” 若非任安乐当初秉公直断,何正也未必能入翰林院,迟疑片息后无奈道:“将军要躲了清净也成,只是藏阁里珍藏着不少先帝和陛下的圣旨奏折,将军小心些。” 见任安乐连连保证,何正说着便上楼替任安乐打开了藏阁。 任安乐走进二楼,关上门,笑容敛下,朝书阁中堆积如山的卷轴藏书看去。 大靖立国二十载,每一道皇帝颁下的圣旨和平时批阅的奏折,几乎尽藏于此。 任安乐行上前,一本本耐心翻看书册笺纸,半刻钟后,她停在书阁中间,拿着一道布满灰尘的圣旨,眼眯了起来。 这是一道十几年前诸王内乱时嘉宁帝调遣边境守将的圣旨,当时内乱纷争,嘉宁帝以密旨调军,用的是皇帝私印。 大靖朝除玉玺、虎符能调军外,传言皇帝有一枚私印能在危机时刻调动大靖边疆军队,任安乐要找的正是这一枚。 她从袖中拿出一张泛黄信笺,对比圣旨和信笺上的字迹私印,神色冷凝。 除了内容不尽相同,无论笔迹私印都一般无二。 永宁,北秦叩关,西北危机,你接信之日,令帝家军远跋西北,与忠义侯于青南山两面夹击,共诛北秦铁骑。 没有落款,可是靖安侯怎么会认错嘉宁帝的笔迹和皇帝私印? 十年前若没有这封来自京城的皇帝密旨,帝家八万大军何敢远赴西北,她帝家又怎会背上叛国罪名,满门抄斩! 姜瑜查抄帝府,为的便是这封密信,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搜城三日,却没想到密信就在当时还是幼童的她身上,十年来从未离身。 合上圣旨,任安乐行到窗边,神情难辨。 虽然笔迹和私印都证明十年前送来密信的是嘉宁帝,可却不能断定是他,否则当年父亲大可公开证据,而不是用自尽来证明清白。 若送密信者是嘉宁帝,他便不会让姜瑜大张旗鼓去帝北城查探真相,因为密信一旦大白于天下,他势必帝位不稳,受天下人口诛笔伐。 若他是帝家冤案的始作俑者,也绝不会对帝家有一丝恻隐之心,洛川麾下的两万将士也不会得以保存,更不会留下她的性命,只是将她远送泰山,交由净玄看管。 可嘉宁帝也绝不是能相信之人,帝家冤案虽可能不是由他而起,但帝家一百三十二条性命,是他降旨赐死,帝家一夕间烟消云散大厦将倾也是他一手造成。 父亲以命换来的机会,他终究选择了权势,而非帝家的清白。 将密信折好重新放回袖中,任安乐望向巍峨的皇宫,眼眯了起来。 到底是谁对帝家有不死不休的仇恨,恨到要拿八万将士来陪葬,让传世百年的帝家永无翻身之日? 送来这封密旨的人,究竟是谁?hf(); 第37章 傍晚,韩烨处理完政事从书房走出来,看见温朔期期艾艾守在门口,遂行上前,“何事?” 温朔朝花园的方向一指,挤眉弄眼道:“殿下,总管说帝小姐来了,正在花园里休息。” 韩烨一怔,并未如温朔想象的一般欣喜,只是拍着他的肩道:“温朔,你…见过梓元了?” 温朔摇头耸肩,“殿下寿宴那日我在户部未回,这几日帝小姐在锦园足不出户,还未见过。” 难怪守在这,想必是要他引见帝梓元。见温朔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韩烨迟疑片刻,突然问:“温朔,你最近可想起小时候的事?” 韩烨冷不丁一问,让温朔着实意外,想了片息才道:“我只记得小时候和钟姨住在城西,然后便是遇见了殿下……”说着挠挠头,“钟姨说我染过一次伤风,去了半条命,养了几个月才好,之后五岁之前的事就记不大清了。” 韩烨看了他一眼,抬步朝花园走去,“记不起来就算了,以前的事无关紧要,去见见梓元。” 温朔点头,跟在韩烨身后,有些奇怪。他跟在殿下身边八年,殿下从未关心他幼时之事,怎么会突然问起? 帝承恩的拜访打破了东宫平日的安静,出于对这位传说中的帝小姐的好奇,花园里外观望的宫娥明显多了起来。 韩烨走进花园,见帝承恩背身立于池塘边,远远望去颇为落寞,他疾步走上前,“梓元。” 帝承恩眼底飞快划过一抹情绪,回转身浅浅行了一礼:“殿下。”随即垂眼缓缓道:“陛下赐名承恩,以后殿下不要再唤我梓元了,这个名字十年前就该消失了。” 韩烨看着她半响未言,直到帝承恩抬眼望来,他才笑道:“也好,以后你便是承恩。” 温朔自觉走到韩烨身旁,清脆有力地咳嗽了一声,韩烨摇头苦笑:“这是温朔,你们……”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之前没有见过。” 温朔狐疑地瞥了韩烨一眼,他和帝梓元素未平生,自然是没有见过,但仍是极郑重的朝帝承恩见礼。 帝承恩早瞧见了这个面容俊秀气质出众的少年,温朔才名冠绝京城,又是韩烨教养长大,念及他在韩烨心里地位非比寻常,帝承恩亦是对他温婉一笑,“温小公子多礼,早闻公子大才,今日一见果真不负盛名。” 温朔有些愕然,倒不是因为帝承恩夸赞得直白,只是这样贤淑贵雅的女子和韩烨平日里说的帝梓元太过不同了。 即便是被囚在泰山十年,帝家小姐也不该是这副性子才对。 韩烨哪里看不出他的失望,心里微叹,对帝承恩道:“温朔年幼,无需如此夸赞,日后你若有时间,替我多教导他一些。” 这话一出,不仅是温朔,连帝承恩亦是一愣。 温朔师从右相,乃大靖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帝承恩被禁在泰山十年,只学女红刺绣,如何能教导于他? 只是未及两人把话琢磨明白,韩烨已朝温朔挥手,“入冬后西北颗粒难收,户部责任重大,回去帮钱大人,少在东宫消磨时间。” 温朔被韩烨一顿训,想着他平日里撵人可没这么急,朝帝承恩瞅了两眼,恍然大悟,笑着行礼退了下去。 “听说温小公子是殿下一手养大的,如今小公子才名远扬,殿下应很是欣慰。”帝承恩行到一旁的石桌旁坐下,轻声道。 “他很争气。”韩烨坐在帝承恩对面,不吝啬对温朔的满意,笑了起来。 帝承恩垂眼,眸中现出伤感,低声道:“若是烬言还活着,和温小公子一般大了。” 韩烨倒酒的手一顿,沉默半晌才开口:“当年你回帝北城时把烬言托付给我,是我没能照顾好他。” 靖安侯手握重兵,帝梓元十一年前入京本就有质子之意,十年前靖安侯在晋南大寿,帝梓元回晋南祝寿,靖安侯便把幼子帝烬言送入京城,帝梓元离京之日,将幼弟亲手交到韩烨手上,望其能护他万全,原本两人约定帝梓元一月后回来便送帝烬言回晋南,哪知…… 一个月还未过,帝家谋逆事出,帝家被满门抄斩,就连当时身在京城不过五岁的帝烬言也被皇家秘密处死。 “是烬言无福,我看不到他长大,与殿下无关。”见韩烨面有愧疚,帝承恩饮尽杯中酒,幽幽道:“这些年陛下和太后对我很好,得殿下看重也是我的福气。我这次回京并无非分之想,只是想来见见殿下,于愿足矣。” 见帝承恩和几日前归京时的淡定神采完全相左,韩烨皱眉,问:“可是皇祖母说过什么?” 帝承恩苦涩的扯了扯嘴角,握着酒杯手有些发抖,“太后说…会为我在宗室择夫,殿下,终生大事关乎一生,我虽为罪女,可亦不想随意托付他人。只求殿下选定太子妃后,能允许我回泰山了此残生,每日诵经念佛,为烬言祈福,超度帝家先人。” “梓…承恩!”略带颓然的声音打断帝承恩的话,韩烨抬首,望向她,缓缓开口:“可还记得十一年前你带着洛铭西来京城,我在城门接你时说过的话?” 帝承恩蹙眉,掩在袖袍下的手兀的握紧,当年那封交到她手里细数帝梓元经历的信笺中,只是寥寥带过此事,根本没有仔细提及。 她垂首,只是道:“殿下,那时候我只有七岁,怎还会记……” 话还未完,墨黑龙纹长靴印入眼底,韩烨行到她面前,半蹲下,握住她的手,“梓元,当年我便说过,你是我东宫太子妃、韩烨的正妻,这一点无论谁都不能改变。” 帝承恩怔怔望着他,眼底冰峭退却,暖意弥漫。 “殿下,礼部尚书求见。”院外侍卫的声音传来,韩烨拍拍帝承恩的肩,笑道:“你回锦园好好休养,不用计较皇祖母所言。” 他起身朝小径外走去,衣袍一角突然被拉住,韩烨回头,帝承恩眼眶泛红,隐有委屈,轻声开口:“殿下可是心仪任将军……” 见韩烨怔住,她垂眼:“前几日我去慈安殿给太后请安,看见殿下和任将军在御花园里……若是殿下喜欢任将军,将来也可迎任将军入东宫……” “梓元,你想多了。”韩烨回身,一字一句开口道:“任安乐是大靖一品上将,国之柱石,我不会将她迎入东宫,更何况她亦不会以侧位之位入宫。” 韩烨说完,不再看帝承恩的神情,朝外走去,行了两步,终是顿住,背对着她,身形萧索,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梓元,当年我没能保住帝家,也没有护住烬言,我知道你不愿意再相信我,但当初对你承诺之言,我韩烨有生之年绝不毁弃。” 帝承恩望着消失在小径尽头的身影,半晌后,悲苦的神情敛住,端着石桌上的酒慢慢品起来。 她面容冷静,神态从容,全然不复刚才的落寞凄苦。 从始至终,她听得很清楚,韩烨的这番承诺只是对帝梓元而说。 韩烨,即便你承诺的人不是我,我仍然相信你不会毁弃诺言。 帝梓元已经死了,能回来守约的人,只有我。 华灯初上,简朴的马车在长柳街上缓缓而行,今日难得月圆,耐不住温朔体察民情的说词,韩烨被撺掇着出了东宫。 “殿下,我在聚贤楼为您订了厢房,赵岩说今儿翎湘楼琳琅姑娘演奏古琴,我去看看便来。” 眼见着临近聚贤楼,温朔锦衣折扇,捂着嘴朝韩烨挥手,一溜滑下了马车,朝歌舞升平的烟柳街跑去,韩烨向来对他没脾气,让两个侍卫随身跟在他身后,进了聚贤楼。 太子出巡,虽是微服,谱还是有的,掌柜一见韩烨进门,便殷勤的将一行人迎上了二楼。 “公子,您今儿好运气,咱们翎湘楼可来了一位贵人……说不准您和贵人聊两句便可飞黄腾达了。” 经商的人难免夸大其词,跟着的侍卫正欲将掌柜请走,却见自家殿下望着窗边的方向顿住了脚步。 侍卫偏头望去,身着锦衣的女子懒懒坐在窗边,神态肆意,瞧出那女子身份,不由恍然大悟,难怪满堂宾客噤声,原是任将军高坐在此。 作为大靖朝唯一的女将军,又掌管着五城兵马司,任安乐的容貌在京城有心人眼里早已烂熟于心,更何况是士子齐聚的聚贤楼,也不外乎任安乐一身布衣,仍能让满堂俱静。 楼口的动静并不小,再加上韩烨一身气质常人难及,甫一出现在二楼,便惹了满堂注目。 任安乐回转头,见是熟人,咧嘴一笑,随手朝对面木椅一指,以示邀请。旁人不知韩烨身份,可随行的侍卫是知道的极清楚的,见任安乐这副召唤的架势,脸都绿了,只是还没等到他们表忠心为太子爷不忿,韩烨已经眉一扬朝窗边走去。 被抛下的侍卫面面相觑,嘀咕着自家殿下一见这任将军,风骨便倾颓了,垂头丧气守在一旁。 能得当朝上将军相邀的自非凡人,况且素闻任安乐性子桀骜,鲜少有能入她眼的,来人身份定不一般。跟在一旁的掌柜见宾客顾自诧异,喜不自甚替韩烨奉上茶点后将二楼一众宾客请入了包厢。 一位贵人尚可迎合聚贤楼规矩,若是两位,那自然便是要聚贤楼为其改规矩了。 眨眼间,二楼大堂便安静下来。楼下灯火万千,行人如履,热闹非凡,楼上古香宁静,凉风徐来,观京城百态,别是一番风景。 即便是韩烨坐下,任安乐也懒得理他,仍神色如常拖着下巴看着京城繁华的街道,眯着眼极为惬意。 韩烨抿了口茶,茶香清冽,入口涩苦,他很是意外任安乐的性子居然会好此茶。抬头朝对面眉目坦荡淡雅的女子瞧去,韩烨突然有些感慨,半年前还是满京城鄙夷不屑的晋南女土匪,如今已成了一品上将军,掩在众人对她女子之身的好奇下,极少有人注意到…如此不可思议的仕途晋升,大靖开国数十年来,亦从未有过。 难怪右相曾说,任安乐此人,决不能与之为敌。 觉得自己想得有些多,韩烨心底失笑,道:“此处风景甚好,你这回寻了个好地方。” 任安乐伸了个懒腰,不急不缓苦着脸道:“殿下,托您这场声势浩大选妃的福分,如今整个京城的贵女都想瞧瞧我这个拒绝了太子殿下的女土匪是个什么模样,如今家宅难安,不到半夜臣连府邸都不敢回。殿下……” 任安乐哀怨叹息一声,手伸到韩烨面前巴巴摊开,“臣的封禄也是每日巡城辛苦赚来了,将军府上上下下一大家子都要靠臣养活,再说聚贤楼的茶水也不便宜,您若是体恤下臣,不如把臣每日在外吃喝的银子一并包了?” 韩烨顾自端着茶盅细品,完全不为所动,只是瞧着她,“任将军,孤这人有个毛病,若是五城兵马司需要兵帑,孤为鼎力相助,若是将军要孤行个方便……”韩烨顿了顿,正儿八经继续道:“孤银子没有,贵命一条,将军有本事,拿去便是。”hf(); 第38章 韩烨话音落定,任安乐瞪大眼足足愣了半晌,她以为这种无赖的扯皮话素来只有她这种土匪会冠冕堂皇的说出口,想不到堂堂一国太子用起来也是极为顺溜,毫不汗颜。 清了清嗓子,她尴尬的收回手,抿了口茶,“殿下的命贵比国祚,臣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今日殿下好兴致,怎一人出宫,温朔呢?” 韩烨闻言露出被抛弃的神情,叹道:“俗话说的好,女大不中留,温朔也一样,被赵岩带去翎湘楼喝花酒了。” 任安乐嫌弃的看了韩烨一眼,“以温朔的年纪说亲足矣,喝花酒这点小事算什么,殿下你太护着他了,若是他由我来养,早丢到西北大营和北秦鞑子对练去了。” 韩烨这才想起面前的主本就是个吃喝嫖赌皆不忌讳的女中豪杰,懒得跟她多说,随口问:“你今日身边亦无人跟着,苑琴、苑书呢?” 任安乐摆手,“今日十五,我让她们休憩一整日,管她们去哪了,不在眼前晃正好。”她话音微顿,酒杯送到嘴边,突然问:“殿下这几日身影难觅,想必每日都在陪着帝小姐?” 每日陪着?韩烨看向任安乐,“哪里传出来的话?西北冰灾,我每日都在东宫……”实在觉得这句话太像解释,韩烨收住口,沉默半晌道:“听宫娥说,承恩入东宫那日你和洛公子在花园石亭里偶遇闲坐,想来应该见过她了,安乐,你觉得……承恩如何?” 只遥望一眼,便让她评价帝承恩此人。说真的,任安乐还真不知道如何开口,眨了眨眼,笑道:“承恩小姐姿容无双,是个难得的美人,殿下好福气。” 韩烨闻言并未欣然,眉头仍然微皱,任安乐瞧得稀罕,问:“怎么,如此美貌,殿下不满意?” 韩烨摇头,朝窗下望去,人群熙攘,他的声音安静而漠然:“和这些无关,安乐,我只是没想到梓元她……”竟变成了和当年完全不一样的模样。 他记忆中的帝梓元,绝不会忘记帝家的血仇,对皇家低头,去求太后给一个机会,也绝不会以烬言的死让他心生愧疚,来确定当年的婚事不会被毁弃。 这样的帝梓元,根本让他难以适从,就好像他等了十年从泰山归来的只是个模样相似的陌生人一般。 任安乐透过缭绕的雾气,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只能看见他略显寂寥的侧脸。 “算了,有些事多想无益。你说过,只要人还在,便要惜福。”韩烨笑笑,回转头。 任安乐一愣,实在想不到当初一句劝诫韩烨的话在如今会有这么一副新的解释,托着下巴静静道:“到底是要和殿下过一辈子的人,殿下想得开,便好。” 韩烨点头,轻轻叹了口气,端着茶杯仿似不在意的开口:“听说安乐和洛铭西相谈甚欢……不知以前在晋南可曾见过?” “公子您小心着楼梯,咱们聚贤楼今日来了两位贵客,公子您若是能和两位说上话,保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掌柜谄媚的恭维极合时宜的响起,这声音比刚才韩烨入楼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人生了好奇之心,转头朝楼梯口望去。 来人一身白色长袍,挽袖上竹叶零落,面容俊逸,偏偏晋士风采,正是洛铭西。 韩烨神色一变,轻吐浊气,极快掩下情绪。 “臣于晋南对任将军心仪久仰,在殿下东宫一见如故,这份因缘要谢谢殿下成全。”洛铭西朗声道,手中锦扇展开,眉目含笑,朝二人走来。 韩烨眼微眯,神情难辨。他瞧得分明,洛铭西手中所持的正是嘉宁帝赏赐给任安乐的御品,沉香木锦扇,此物千金难求,前些时日任安乐将乡野土匪的暴发户气息运用得活灵活现,日日揣着此扇,这几日未见她招摇过市…… 他朝尴尬的任安乐瞧去,笑道:“能将此物割让,两位确是一见如故……” 话还未完,洛铭西已近到两人身前,朝韩烨行了一礼,道:“帝北城一别数年,殿下音貌如初,不减当年风采。” 洛铭西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韩烨的,眼底却如放空了一般没有把他瞅进去,通俗点说‘目中无人’四字足以概括。 韩烨丝毫未在意,淡淡道:“洛公子病体未愈,为孤婚事奔波千里,孤也甚是惶恐。” “虽远居晋南,可皇室一旨令下,焉有臣子能不奉诏,若殿下能将婚事处理妥当,臣也不必入京城淌这趟浑水。” 洛铭西针锋相对,一句亦不肯相让。韩烨沉默,半晌后,叹道:“铭西,在祟南大营磨了十年,你的性子还是一点都没变。” 洛铭西坐下,端着茶杯顾自品尝,嗤笑:“我若是变了,你连一个可以追忆往昔的人都没有,人生多苍白。” 韩烨摇头,神情无可奈何。任安乐瞅得稀罕,问:“洛公子十年前随帝小姐入京,我听说你们的关系……”说着在两人之间打量了一眼,“甚是对立。” “对立?”洛铭西懒懒道:“说起来也不算错,当年在西郊大营以沙盘演练,他言北秦铁骑威胁大,若对战主张先联东骞对付北秦,我则认为东骞人狡猾善变,不能信任,还不如先灭东骞。” 任安乐听得摇头晃脑,皱着眉,“外间不是传言两位为了帝小姐相看生厌……” “这是谣言。”韩烨打断任安乐的话,有些哭笑不得,“当年梓元才七八岁,我们也不过才十二岁,她再是倾国倾城,也只是个女娃娃,不过是有些好事者见梓元带着铭西入京,才会传出这种流言,我们初识时的确谁都不服谁的气,后来靖安侯时常带他入西郊和我操演沙盘,算是不打不相识,如今也算故友一个。” 洛铭西饮茶的手一顿,眼未抬,瞬间他便感觉到旁边的女土匪森寒的冷意。他年少时意气风发,看不惯自小保护之人生来便是皇家媳妇,强拗着入京要和当今太子比划一番,哪知在西郊相处一年,初识对立,之后惺惺相惜,但他入京时对帝梓元信誓旦旦,势必要让皇家小儿跌尽颜面,便未对帝梓元说真话,只说两人关系恶劣,乃生平宿敌。 哪知十年后,风云轮转,韩烨会在这般境地下说出两人在西郊大营的相处种种。 “我倒是不知两位竟有这番交情,殿下和洛公子惺惺相惜,这是好事。”任安乐声音凉凉,皮笑肉不笑,这句话活像牙缝里蹦出来的一般。 韩烨狐疑看了她一眼,突然看向洛铭西:“当年我没能把她保在帝北城,而是一意孤行把梓元送往泰山,我以为你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入京城。” 这句话一出,洛铭西面色微变,握着锦扇的手合紧。 任安乐倏然抬头,“殿下说的什么话,当年陛下下旨将帝小姐禁于泰山,怎会是殿下一意孤行之举?”她说着朝洛铭西看去,眼底微带疑问。 两人不再开言,半晌洛铭西才道:“殿下可直言,臣相信任将军不会将当年的事外传。” 韩烨垂眼,转着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看向任安乐:“你知道也无妨,我十年前在帝北城擅自篡改了一道圣旨。” “怎么可能?殿下只是储君,就算陛下再大度,应该也不会容忍此事。”任安乐瞳色冷沉,背脊挺得笔直。十年前的帝北城,只有过一道圣旨,就是那道圣旨,赐了帝家满门尽诛,囚禁帝梓元于泰山。 “安乐。”洛铭西看着任安乐,缓缓开口:“圣旨是左相在帝家搜出谋逆证据后八百里加急送到的,本来陛下旨意是将帝小姐带回京城囚于大理寺。当时太子殿下在整个帝北城百姓面前篡改圣旨,左相惊愕之下只得依太子说出的旨意,将帝小姐送往泰山。” 左相除了如此做,根本没有选择,嘉宁帝看重嫡子天下皆知,当场拆穿韩烨的谎言,即便韩烨贵为太子,篡改圣旨也是大逆不道之罪,若是嘉宁帝迁怒下来,左相亦是自身难保。 “她回京城,我护不了她,若是她在泰山,以永宁寺在云夏的地位,即便是父皇,也不会将赐死的圣旨降到泰山。”韩烨开口,自嘲,脸色冷凝苍白:“我唯一能做的不过如此,是我亲自下了那道圣旨,赐了帝家满门死罪。” 他并不后悔此事,只是至今亦不明白,嘉宁帝除了将他禁于东宫三月,并未有任何惩罚。 满室静谧,韩烨垂着眼,没有看见任安乐幽深的瞳色,待听到行走的声响时,任安乐已经行到了楼梯口,背对着二人摆手:“故友相遇,往事颇多,我不宜在此,两位自便,我去瞅瞅太子治下繁乐京城夜景。” 任安乐转瞬间已不见,留下的两人顾自无言,酒壶尽空,韩烨缓缓道:“你还没见过梓元吧,改日去锦园见见她。”他顿了顿,“也许当初她留在京城,会比在泰山更好。” “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凡事岂能强求。”洛铭西声音淡淡,“不去见了,我父亲如今执掌祟南大营,我去见她,恐怕两人皆难逃帝王之怒。” “你说得对。”韩烨微怔,苦笑。 “殿下,往事已矣,当年太祖赐下的婚事不如作罢,如今的帝承恩不适合你,更不适合做东宫妃位之主。” 洛铭西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声音中有着难得的劝解。 在泰山被禁了十年,这个帝承恩是个什么心性,如今根本无人得知。 即便皇家有错,可韩烨不该是那个食下苦果之人。 韩烨神色不动,手执壶,酒如银线入杯,“无所谓适不适合了。洛铭西,只要她是帝梓元,我就不可能放弃,你有治世之才,可愿留在京城?” “你太执着了。”轻渺的声音传来,洛铭西已行至楼梯口,顿住,咳嗽一声:“至于留在京城……?当年我的确未跟梓元说和你在西郊大营相交一载后惺惺相惜,但有句话却未骗她。韩烨……我和你宿敌一生,此事,恐不能化解。” 脚步声渐行渐远,大堂内只剩下韩烨一人,他长叹一口气,眼垂下,神情追忆怅然。 韩烨明白洛铭西此话之意,并非是为当年一纸婚书而对峙半生,只是自帝家倾颓那日起,洛铭西和他再无交情可言。 伯牙子期,当年莫逆之情,早已烟消云散,一为臣,一为君,便是结局。 空荡冷清的街道尽头,幽深森寒的废宅里,洛铭西找到了静静站在靖安侯府里的任安乐。 他还未靠近,略带怒意的质问声已经响起:“为何这些年没告诉我,韩烨是降旨之人?” “怎么说?告诉你是他宣读圣旨,赐死帝家满门,还是告诉你他冒谋逆大罪来救你。梓元,我什么都说不了。” 半晌无言,任安乐回转头,清冷月色下,眉峰冷冽,容颜盛然,赫然便是拿下面具的模样。 “你怕我会放弃帝家的血仇?” “不是。”洛铭西走上前,“我怕你会因为韩烨,终有一日放弃这十年的努力,你应该知道,我尽忠的是整个帝家,而不仅仅只是你。” 尽管到如今,帝梓元便是帝家,是他唯一能守护的人。 院子里一片静默,咳嗽声响起,任安乐抬眼,看见冷风下洛铭西潮红的脸,神色柔和下来:“回去吧,苑琴去了翎湘楼,应该拿回了我们想要的东西。” 说完率先朝府外走去,洛铭西看着任安乐单薄的身影,淡淡叹了口气。hf(); 第39章 翎湘楼,月色正浓之际乃是此处歌舞尽酣之时,赵岩素来仰慕翎湘楼头牌琳琅,今日十五,邀了一众好友前来听曲,权贵子弟占据了二楼大堂半壁江山。 温朔名满京城,模样又生得俊俏,头一次来烟花之地饱受翎湘楼姑娘的垂青,惹得众人艳羡不已。 不一会儿温朔便被灌得满脸通红,见众人无散席之心,心底直嚎呜呼哀哉,不经意抬头瞥见对面厢房中走出的身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温香软玉中露出脑袋朝对面回廊喊去:“苑…” 只叫出一个字他猛地想起来人身份便止住了声,眼底狐疑却是明晃晃的:苑琴一个小姑娘,来翎湘楼做什么? 温朔一举一动皆受众人瞩目,虽停住了声,众人仍循着他的目光朝对面望去,回廊上站着一人,隔得甚远,只能依昔辨出那人稍显单薄的身姿。 待那人回首朝这边走来,一众世家子弟个个面露尴尬,坐得笔直起来。 明眸皓齿,肌肤胜雪,面容温婉秀丽,耳朵剔透小孔,虽身着男装,可瞧着分明是个模样气质极为出挑的少女。 这姑娘神情坦然,足下生风,直直停在温朔面前,先是朝围拢温朔的舞女不急不缓打量了几眼,待几人哀怨散开后,才眉一扬朝温朔道:“瞧你的出息,谁灌你酒了?” 温朔眨眨眼,兴致问罪的气焰被压下,朝赵岩瞅去,这状告得正大光明。 温朔素来无法无天,见他对突然冒出来的女子如此服帖,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赵岩暗笑,这位八成是温朔心仪的主,这可是个稀罕事,立马起身拍着温朔的背摇头晃脑道:“小公子放心,温朔里外都清白得很,绝无被染之嫌,我等可以作证。” “哦……?”话音落定,众人神色古怪,憋着笑意来回打量温朔,眼底满是装模作样的探究。 温朔哪还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些什么,回过神来脸色通红,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看架势就要和赵岩死磕,哪知被一双手不动声色压住。 他抬头,见苑琴眯着眼神情镇定,心一凛,生出一股子凉意来。沐天府同行一月,他可算领教了苑琴的能耐,比之大大咧咧蛮力超群的苑书,他更不想得罪这个看起来温婉纯良的小姑娘。默默为赵岩哀叹一声,温朔一屁股坐下,老神在在,望向赵岩抱以同情之光。 众人还没被温朔瞬间的风平浪静弄明白,只见这少女回转身,行到赵岩面前,笑了起来:“这位是齐南侯世子?” 赵岩一愣,咧嘴点头:“小公子好眼力……” “不敢,上次安宁公主宴席上,少夫人一手好丹青,博得满堂彩,我与少夫人相见恨晚,原本约好明日去拜访府上,正愁不知该备下何礼,今日正好遇见世子……”苑琴稍一停顿,似是没看见赵岩越来越黑的脸色,朝他身旁的歌女瞧了一眼,笑道:“这位想必是世子的心头好,不如我将此女赎下明日送到府上为礼服侍世子,我全了少夫人贤德之名,她定会好好谢我,世子觉得如何?” 满堂噤声,众人瞅着温朔身旁满脸笑容的女子,只觉一阵冷风从背后袭来,凉飕飕的。 京城谁人不知,齐南侯府少夫人可是大长公主之女,身份高贵,性格彪悍,若是这歌女被送进侯府,赵岩怕是家宅难安了。 众人同情的朝赵岩望去,对视一眼后默默和身旁的歌女拉开了一尺之距。赵岩更直接,搂着歌女的手如同灼烧了一般,倏地甩得老远,差点一蹦三尺高,待看到温朔洋洋得意的脸才尴尬起身朝苑琴郑重拱手道:“小姐雅量,适才我说了胡话,还请莫跟我一般见识,小姐想必喜欢丹青,我府上珍藏着几幅鲁迹大师真迹,愿为小姐奉上。” 这世子果然是个聪明人,苑琴实打实受了他一礼,“无妨,世子厚礼,在此谢过。”说完朝温朔旁边看了一眼,见一众舞娘面含惊惧躲得老远,遂毫不客气坐下,对着一众脸色僵硬的公子哥笑眯眯道:“诸位不用管我,尽兴便是。” 温朔清了清嗓子,朝苑琴一指:“这是任将军府上的苑琴姑娘。” 心照不宣的干笑声此起彼伏,众人正襟危坐,纷纷朝苑琴见礼,刚才风流不羁的公子哥顿时变成了儒善温雅的模样。 难得见到这些人吃瘪,温朔瞧着好笑,苑琴此时在他眼底简直能射出万丈光芒来,乐了半晌才想起一事,问:“苑琴,你怎么穿成这样来翎湘楼了?” 苑琴笑容一顿,吃了一勺鱼翅,声音清脆:“小姐说翎湘楼的琳琅姑娘琴艺超绝,让我来拜会拜会。你今日怎么也来了?” 一旁竖着耳朵的众人听得连连咂嘴,不愧是将军府上出来的姑娘,如此豪爽风范满城难及啊! “琳琅姑娘名震京城,我自然亦有爱美之心,不过只闻曲声,难见其人,可惜了。”温朔神情甚为叹惋。 苑琴放下汤勺,托着下巴:“食色性也,想不到你还颇有雅趣。改日你来将军府,我让苑书为你奏一曲。” 温朔大为惊奇,“苑书会奏曲?” “当然。”苑琴笑得像只狐狸,“每次寨子里开战,苑书的征战鼓一响,十里大山里飞鸟绝迹,走兽四散,敌军不战而降。” 温朔神情僵硬,卡着喉咙讪笑两声,连连摆手。 一旁众人乐得看温朔被捉弄,哄堂大笑。 歌舞尽欢,曲终人散。 温朔把苑琴送上马车,正准备回府,瞅见赵岩领着小厮站在他马车前面,行上前,“世子何事?” 赵岩虽有些风流,却从不乱来,对家中嫡妻更是敬重,今日遇上苑琴,实在是没选好出门吉日。 赵岩朝远走的马车看了一眼,道:“她是上次秋狩上作画的丫头吧?” 温朔点头,“你瞧出来了,难怪会以鲁迹大师的真迹相送。” “素芬喜欢作画,难怪两人能成好友,不愧是跟在任将军身边的,我看这小姑娘小觑不得啊。”赵岩感慨道:“若是她的名声在京城传开,又有上将军撑腰,日后任府求亲的门槛都会被踩破,温朔,你和这姑娘年岁相仿,要是中意她,不如早些让殿下上门求亲…” 温朔被赵岩感慨得一愣一愣,忙道:“世子,你胡说些什么,我和苑琴姑娘以友相交……” 赵岩笑了起来,意味深长:“温朔,知己可贵,红颜难寻,莫和殿下一样,一等数年难得佳人,才是真的可惜了。” 说完拍了拍温朔的肩,慢悠悠踱上马车离去。温朔顿在远处半晌,望着苑琴消失的方向,想着她刚才在翎湘楼里降妖伏魔的聪慧,眼底隐有笑意逸出。 街道上,齐南侯府的马车内,小厮瞅着自家笑得格外开怀的世子爷,狐疑道:“世子,您真觉得那苑琴姑娘和温大人是良配?小人瞧着这位姑娘可厉害着呢,咱家少夫人都比不上!” 赵岩手握折扇扣在小几上,眼底泛光,“这女娃娃确实厉害,几句话便得了我辛苦为素芬搜罗的真迹,温朔是个一根筋,以后有得她忙活了,哈哈哈……” 任府书房,任安乐等了半宿,总算等到了姗姗归来的苑琴,还未等她询问,苑琴已开口。 “小姐,我刚才在翎湘楼遇到了温朔。” “他察觉了?”聚贤楼里韩烨提过温朔去了翎湘楼,不想两人正好撞见。 苑琴摇头,“我糊弄过去了,没人知道翎湘楼的真正老板是琳琅,以后还是让她派人将消息送来,我若再入翎湘楼,定会让人生疑。” 五年前任安乐一手扶持琳琅建立了翎湘楼,用来收集京城消息,注意百官动向。 任安乐颔首,神色淡淡:“想必琳琅已经察觉了,她自会安排,你不用担心,忠义侯查得怎么样了?” 苑琴从袖中掏出一叠纸,放到任安乐面前,“小姐,这是忠义侯这些年克扣西北粮饷中饱私囊的证据,我们要用这个去要挟忠义侯,让他说出当年的真相?” 任安乐翻看纸上搜罗的证据,摇头,“克扣军饷和帝家的冤案,你说他会守住哪个秘密?” “帝家的冤案。”苑琴神色一凛。 “如果这些东西被送到大理寺,忠义侯府树大招风,墙倒众人推,届时他唯一能求的,便只有帝家冤案的主谋。”任安乐神色笃定,将证据放在苑琴手里。 “小姐,我们何时将证据送到大理寺?” “不急。” 任安乐行到窗边,天色隐隐泛白,晨曦微明,破晓之光划破苍穹,落在院子里。 “京城好久没有热闹过了,我还欠韩烨一个太子妃,待他东宫主位定下之时,你再把这些证据送到大理寺去,算是…我帝梓元送给皇家的第一份贺礼。” 随着东安侯府大小姐和洛家、帝家小姐的相继入京,太子妃位的择定成了京城世家瞩目的焦点,宫中传闻太后对几位小姐亦是皆是赞誉有加,让人一时难以猜测究竟谁将会入选东宫。 嘉宁帝下旨半月后在皇宫宴请宗亲,几位小姐同时出席,想必便是最后定夺之时。 寿宴还未来临,宫里便出了一件稀罕事,吃斋念佛多年的五皇子终于下定决心遁入红尘,为自己挑了一位王妃,并亲自入宫恳求太后赐婚。 若不是他中意的人选太过尴尬,这原本是件极为圆满的喜庆事,偏偏他看中的是太后亲自召入京城为太子准备的东安侯府大小姐赵琴莲。 兄弟为一女子阋墙,这无异于让皇室沦为京城氏族的笑柄,听闻太后震怒之下差点将五皇子绑到宗人府思过,连赵小姐也险被迁怒。幸得太子赶到慈安殿,为五皇子说尽好话,历数东安侯府对朝廷之功,才成全了这桩婚事。 嘉宁帝即日下旨,正式册封五皇子为临王,为两人赐婚,皇室大喜。 秋高气爽,西郊后山的枫林数里金黄,秋叶落在地上盖成厚厚一层。 任安乐翘腿躺在枫叶上,闭眼养神,听到走近的脚步声,睁眼——洛铭西一身绛红长袍,靠在不远处的歪脖子树上,很是煞风景。 “京城传闻,东安侯府大小姐半月前入国安寺上香还愿,巧遇五皇子,两人一见钟情,这才成就了一段人人艳羡的佛缘佳话。” 任安乐懒得瞅他,“你什么时候在意这些八卦之事了?” 洛铭西低沉的声音传来:“赵小姐初入京城,带她去国安寺的是齐南侯世子的夫人。” 尽人皆知,齐南侯世子赵岩,乃东宫第一幕僚。 任安乐眉毛微挑,没有出声,洛铭西缓缓开口:“梓元,韩烨在为帝承恩入选东宫竭尽所能……” “那又如何。”任安乐朝他望去,嘴角勾起,眼底讳莫难辨,竟有凉薄之意:“与我何干?” 半晌无言,洛铭西垂眼,打趣道:“也不尽是坏事,若帝承恩是个温婉贤淑的性子,也算我们还他一个太子妃。” 话音刚落,天色陡变,大雨磅礴,洛铭西转身朝山下走去,行了几步回转头。 任安乐站在巨石上,雨水自她衣袍上滑落,瞬间被蒸发,不湿一分。 墨黑长发,玄衣曲裾,雨雾中,身姿皎皎如明月。 洛铭西嘴角轻抿,露出笑意。 韩烨,你定然不知,这十年,你究竟错过了怎样的帝梓元。hf(); 第40章 安宁公主是大靖王朝唯一一个未出嫁却能出宫建府的公主,在她戍守西北的第二年,嘉宁帝力排众议,圈西郊数里,为长女修建了富丽堂皇的府邸,直到三个月前安宁公主自西北归来,公主府才算迎回了主人。 平日里公主府极少有人敢登门拜访,全因安宁公主将她在西北的亲兵全数带回,守卫府邸,加上公主放荡不羁的传言愈演愈烈,如此一来,原本生了和皇家结亲心思的世家纷纷偃旗息鼓,毕竟好日子享受惯了,谁也不想娶尊杀神回家不是。 这日,公主府邸后院,赵福苦着脸,看着躲在廊檐下胆颤心惊的几位公主,对着院内连连喊道:“长公主,您小心点,八公主还小,可经不得吓!” 院内空地上,安宁一身劲服,英姿勃发,势不可挡,长剑在她手中如出海蛟龙。剑气横飞,枝叶洒落在几位小公主头顶,惹得她们惊奇兴奋得哇哇大叫,稳坐的韶华虽白着脸,眼中亦有几分向往敬服。 风止,剑停,安宁长舒一口气,把剑交到侍卫手上,拿起布巾擦汗,朗声道:“赵福,她们是我大靖公主,怎么能小家子气,小八,明日让侍卫带你去围场狩猎,练练胆子。” 八公主才七八岁,迈着小短腿从椅子上跳下来,眸子乌黑发亮,学着安宁的架势抱拳,清脆回答:“是,大皇姐。” 安宁走近,拍了拍她的脑袋,很是满意,朝赵福看去:“赵公公,来我公主府何事?” 赵福正瞅着公主府满府侍卫,没半个侍女伺候浑身不自在,突然被点名,一个激灵回过神,忙道:“殿下,陛下让您出席三日后的宗亲宴会……” “不去,五皇兄刚定下亲事,他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做什么。你替我回禀父皇,我和几位将军约了练兵,没时间赴宴。”自安宁回京后,但凡皇宫有宴,嘉宁帝必让她盛装出席,希望能博个好名声早日择定夫婿,如今她一听这话便头疼,躲都躲不及,哪还会送上门让人当猴子耍弄。 赵福面露难色,“公主,陛下宣了各家世子前来,您好歹也露露面。” 安宁眼一瞥,带了几分凌厉的煞气出来:“哪家府上的,我先去会会!” 要让您会会那些世子恐怕连渣滓都不剩!赵福脸皮一抖,灵光一闪忙道:“殿下,届时帝小姐和洛小姐皆会出席,您回京后还没见过帝小姐吧,陛下说不准会在那日定下太子妃人选,您若在场,也能替太子殿下分忧,说几句好话。” 安宁擦汗的手一顿,沉默半晌才道:“好吧,三日后我会赴宴,你把她们送回皇宫。” 说完径直朝书房行去,龙行阔步,将一众公主扔给了赵福。 时近半夜,书房内,安宁靠在软榻上翻阅兵书,侍卫泡了一杯浓茶进来,放在榻前,安宁抿了一口,伸了个懒腰,“还是咱们边塞的茶叶好喝,那些江南进贡的雨茶,也就只有那些整日吟诗作对的文弱书生喜欢。” 侍卫听着安宁的感慨,随意瞥了她一眼,疑惑道:“公主,您……” “如何,我说的不对?” “不是。”侍卫面目肃然,端着托盘边说边退:“属下今日才知道公主之才冠绝古今,这书要倒着才能读。” 安宁一愣,垂眼,看着膝上倒盖的兵书,叹了口气,扔到一旁。 帝梓元,如今你该是什么模样了…… 未及感慨完,她一晃神,手里端着的茶杯落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在深夜格外清晰。 安宁抬眼,望向窗外被黑暗吞噬的夜空,地面蔓延的茶渍倒映出她模糊的面容。书房内安静而冰冷,她神情恍惚,看着自己苍白的脸,就好像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和……那个窒息的夜晚。 无论在西北经历多惨烈的战役,无论被多少敌人包围,她都未如那夜一般害怕绝望过。 十年前,深夜。 “公主,不好了!”慌乱的叫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安宁,她睁开眼,看见良喜从殿外跑进来,连滚带爬,“公主,宫里到处都在传靖安侯谋逆叛国,陛下大怒,降旨赐帝家满门死罪!” 安宁一下子直起身,只着着里衣就从床上跳下来,抓住老太监的领子,怒气十足:“你在胡说什么,靖安侯怎么可能叛国,谁在传这种谣言,不想要命了!” 良喜哭丧着脸,“公主,奴才没说假话,左相在帝家搜出了靖安侯爷和北秦勾结的证据,陛下刚才降下圣旨,太子殿下今早一个人偷偷跑到帝北城去了,让奴才知会您,免得您担心。” 安宁手一松,喃喃道:“和北秦勾结?这不可能,父皇一定是弄错了。” “哎哟,我的殿下,慎言慎言。”良喜一把捂住安宁的嘴,小声道:“陛下是天子,金口玉言,怎么会错。” 安宁挣脱良喜的手,神情惶急,“我去求皇祖母,她最疼梓元,一定会相信帝家没有谋反之心。” 说完光着脚朝殿外跑去,良喜拉之不及,只得颤颤巍巍跟在她身后。 冷意从四肢百骸沁入心底,安宁抱着腿蜷缩在榻上,闭上眼。 从宁瑜殿到慈安殿,长长的回廊,曲折的小径。那一晚不知为何,整座宫殿好像突然空寂下来,她数不清自己在黑暗中跌倒过多少次,只记得慈安殿守卫森严,她情急之下翻过后殿佛堂的小门悄悄跑了进去,身后的老太监良喜吓得浑身发抖,还是视死如归的跟在她身后。 后来,她一直想,若是那晚没有去过慈安殿,她这一生,是不是便会带着母妃的祈愿——安宁一世。 “主子,左相刚才送来密信,帝北城大局已定,让您无需再担心。”安宁本来要走出佛堂,突然听见外间的说话声,急忙拉着良喜藏在了佛像后。 吱呀声响,佛堂的门被推开,月色照进来,她隔着布纱小心翼翼望去,瞥见那两人的脸,猛地一怔。 太后一脸肃容站在佛像前,她身旁立着的是慈安殿总管张福。 “靖安侯如何了?”太后的声音冰冷而森然,和平时慈祥濡沫的模样大相径庭。 张福停顿了一下,才回:“已经在帝北城自尽了。” 佛堂内有瞬间的静默,太后垂眼,拿起案桌上的木鱼轻轻敲起来。 “死了也好,免得看到帝家大厦倾颓,到时生不如死。”太后顿了顿,又问:“陛下降旨了?” “是,陛下降了两道圣旨,一道秘密送往西北,令忠义侯和施老将军拦住叛乱的帝家军,还有一道让礼部尚书亲自带到帝北城,赐了帝家满门死罪。” “好,皇帝总算舍了妇人之仁,不枉哀家为他筹谋至今。” “只是……”赵福期期艾艾停住了口。 “只是什么?” “陛下虽赐死帝家满门,但是听赵福说陛下饶了帝梓元一命,让龚尚书把她带回京城。” 太后嘴角笑容一敛,淡淡道:“一个孤女,留条命堵举朝谏言也好。等过个两年,让她暴毙便是。”说着漫不经心指向张福:“你此次大功于朝廷,哀家会赐你家门荣光,福荫张氏一族。” “谢太后。”张福大喜过望,跪地磕头谢恩后站起身,行上前弯腰托住太后的手,谄媚道:“是太后您计谋巧妙,否则就算奴才偷出了陛下的私印,靖安侯也未必会相信那是陛下的密信,将帝家八万大军派往西北……” “帝永宁和陛下是自小的交情,即便是我下旨,他也不会把帝家军调往西北。告诉姜瑜,一定要把那封密信找到,毁了它。”太后声音冷沉。 佛像后的安宁被这番话骇得倒退一步,一双手从身后及时探出捂住了她的嘴,她回转头,良喜神情惊恐,站在她身后,使劲摇头让她安静。 布帘被扯动,烛火飘摇,太后猛地抬头朝他们藏身之处看来,声音尖利:“谁在那里?” 安宁脸色惨白,听见脚步声靠近,一动不动,她甚至能感觉到身后的老太监骇得浑身颤抖。 “喵……”猫叫声突然响起,一只圆润富态的波斯猫从佛像后跃下,从窗户口跳去,瞬间不见踪影。 张福停在布帘前,舒了口气,转身对太后道:“太后,是齐妃娘娘养的猫,前几日说是跑丢了,正寻着呢,殿外守卫森严,没人能闯进慈安殿来。” 太后点头,面容稍霁,摆手道:“你下去吧。” 张福一愣,“太后,已经夜深了,您还是休息……” “不用,帝盛天不在,哀家要好好替她帝家子孙超度。” 张福行完礼退了出去,森冷的佛堂内唯剩木鱼敲响的声音,烛火飘曳,如鬼魅一般让人不得安宁。 木鱼声响了一夜,待天明之时太后才从佛堂离开。良喜抱着浑浑噩噩的安宁从佛堂后门小心翼翼翻出来,带她回了宁瑜殿。 “良喜,放我出去,我要去找父皇,帝家没有勾结北秦,是皇祖母她……”安宁尖叫着推搡老太监,抖着手去拔房门木栓。 “公主,您不能去啊。”良喜噗通跪在她身后,“圣旨昨夜就送出去了,您就算说出来也于事无补啊!” 安宁顿在原地,回转身,小眼通红,“良安,帝家一百多条人命,还有西北的将士……” “可那是太后,陛下的生母,您的亲祖母啊!”良喜老泪纵横:“天子令出,朝野尽知,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韩家定会江山不保。陛下一定不会撤回圣旨,问罪太后,你要是去了,只有死路一条啊!” 安宁瘫倒在地,喃喃道:“我该怎么办?太子哥哥不在皇宫,我该怎么办?梓元该怎么办?” “公主,这件事您千万不能告诉太子殿下,殿下若知道了,咱们大靖就没有储君了,您也不用担心帝小姐,陛下保住了她的命。”良喜抱住安宁,声音疲惫,掩住了她流泪的眼:“您记住,千万要记住,一定要忘记昨晚的事,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看到,这辈子永远也不能说出口。” 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看到,这一世,永远也不能说出口。 那是良喜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第二日,这个从小照拂她长大的老太监自缢在阴暗冷沉的太监房里。 安宁知道,良喜是为了保住她。 自那日起,她大病三个月,足不出殿,病愈后返回泰山,下山后戍守西北,成了大靖边疆守将,一晃便是十年。 她在西北饮最烈的醇酒,杀最悍勇的敌人,可却永远都不敢靠近埋骨八万帝家将士的青南山。 她有生之年都不能展颜,也不能回京做那个富贵安乐的长公主。 晨曦初明,安宁睁开眼,望着泛白的天色,扯了扯嘴角,笑得苦涩悲凉。 帝梓元,你说,我欠你的,这一世,怎么还?hf(); 第41章 距离皇室宗亲宴会还有一日光景之时,安宁长公主的拜帖悄悄送到了锦园。 满园上下皆知刚回京的新主子对安宁公主的拜访格外看重,是以卯足了劲布置安排,来讨好这位甚得太子之心的帝家孤女。 只是时已至,等候在大门口的侍女没有瞧见华贵的公主御驾,只见得一辆由侍卫执鞭、简单朴素的马车停在锦园面前。 侍女瞅了一会儿,感慨一句‘马如其主,兵如其主’。 锦园外,一人一马安静威武护着马车,肃杀之气迎面扑来,让她硬生生停在自家大门口不敢上前询问。 马车内,闭目养神半晌的施诤言抬头看了一眼神游天外的安宁,在她头上嘣脆敲了一下,“你已经磨蹭半柱香了,还不进去?” 安宁甩开他的手,嘟囔道:“急什么,天色还早。” 施诤言听她这口气明显还要拖下去,眉一皱,直接掰过安宁藏在角落里的头,盯着她道:“安宁,你沙场上的悍气哪里去了?如果连见她也不敢,你回京城干什么,在西北一辈子守着黄沙不就是了!” “施诤言!”被戳中了痛脚,安宁瞪大眼,满脸不悦。 “皇家和帝家的仇怨已成往事,你当时只有八岁,两家旧恨与你何干?更何况当年你和帝梓元一同在宫里住了一年,情谊也和常人不同。” “你不懂,我欠她的。”安宁耸拉着脑袋,气焰顿失。 “你今日来锦园,想必是有话对她说,难道你还要她亲自到门口来接你?若是如此,明日京城里不堪的传闻只会更多,对她更是不利,这是你想要的?” 安宁神情一顿,眉眼里带了几分果敢,倏然转头,一字一句开口:“当然不是,我会尽全力保她一世平安喜乐。” 说完掀开布帘跳下马车,朝施诤言摆手豪爽一笑:“你还算有点用,等我出来了,咱们去翎湘楼喝酒。” 施诤言看着她消失在锦园门口,笑了起来,有些无奈。 这些年,安宁心有郁结,过得并不安乐,她一直不肯回京,或许便是为了这位帝家小姐,但愿这次她能解开心结。 锦园是皇家别苑,院内牡丹盛开,繁花似锦,一片安详。行过回廊,安宁远远看见园中木椅上背对而坐的女子,脚步顿了顿,迟疑片刻才走上前,还未等她开口,轻笑声已然响起。 “安宁,你若再不进来,我怕是要亲自去门口迎你了。” 安宁看着骤然转身言笑晏晏的女子,微微一怔。 华贵纷繁的宫廷长裙,盛研的妆容,满脸的和气温柔,和她想象中那个应该满腹仇恨归来的帝梓元完全不同。 猝不及防,甚至是荒唐的不同。 她沉默半晌,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迎上前,道:“梓…承恩,好久不见。” 帝承恩没有错过安宁眼底的疑惑和尴尬,她拉住安宁的手,让她坐下,沏好茶,缓缓开口:“我们确实很久没见了,当年在围场里我借了净玄大师送你的马鞭,说是从帝北城回来后就还给你,可惜……” 见安宁眼底疑窦渐消,她心里一稳,叹了口气,“可惜后来帝北城大乱,我把马鞭给弄丢了,安宁,你不会怪我吧?” 安宁道:“自然不会,一根马鞭算什么,我让师傅再做一根便是。” 话这么说,她眼底却有微不可见的黯然。 那根马鞭是师傅用百年树藤亲手所做,是她七岁生辰的礼物,她自小入泰山习武,最敬重之人便是净玄大师,对师傅所赠之物更是爱如珍宝。可是……如今只是是帝梓元想要的,别说一根马鞭,就算是她安宁的命,她也能立刻给她。 “安宁,你能在明日宴席前来见我,我很高兴。”帝承恩饮了口茶,弯了弯眼,“这些年我在泰山,总是记挂着你,想着咱们在京城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也是。”安宁有些怅然:“如今看你无恙,我也算放心了。承恩,帝家只剩你一个人,我一定会好好护着你,不会让你再受罪。当年你走的时候咱们约好去西山赏雪,等入冬了,我们一起去吧。” 安宁神情认真而怀念,帝承恩眼眸深处的冷意一点点消散,露出了真心的笑容,点头重重应道:“好,等下雪了咱们一起去西山赏雪。” 她代替帝梓元被禁十年,或许能承得起这份原本属于她的友情。 大靖长公主的情谊,任是谁,想必都求之不得。 “安宁,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承恩,我有话想对你说。”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安宁尴尬的喝茶掩饰,摆手道:“你先说吧。” 帝承恩亦是一愣,她摇头,“主不夺客之好,安宁,还是你先说吧。” 见帝承恩让她先开口,刚才还神情随意的安宁陡然沉默下来,脸上露出迟疑之色,帝承恩心底生出不安的感觉,轻声道:“安宁,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承恩,你这次回京,可是为了太子妃位?”安宁倏地抬头,看着帝承恩,眼神清亮。 帝承恩端着茶杯的手顿住,她笑了笑,点头又摇头:“安宁,我有婚约在身,我是为了守诺才回来的。” 帝承恩回答得认真无比,安宁瞧她半晌,长吸一口气,缓缓开口:“承恩,我今日来,是希望你能放弃这桩婚事,无论如何,都不要嫁给皇兄。” 花园里有片息的静默,帝承恩神情僵硬,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她看着安宁半晌,幽幽开口:“安宁,你是我在京城唯一的朋友,我以为…你会很欢迎我重回京城。” “承恩,我很高兴你能回京,但是……” “这就是你说的补偿守护?我从泰山千里迢迢回来,对太后低头,全都是为了和你皇兄的婚事能顺利完成,你现在怎么能对我提出这种要求?” 帝承恩神情激动,她原本是个极冷静的人,今日她原本是希望能说服安宁在明日的宴席上为她在嘉宁帝面前进言,哪知这个大靖的长公主,帝梓元传闻中最好的挚友竟然会说出截然相反的话来,她怎能不急不气? “承恩,我是为了你好,不入东宫才能保你日后无忧。”安宁语重心长,沉声道。 当年皇祖母为了消除帝家对皇室的掣肘,不惜让帝家满门尽灭,甚至还让八万将士埋骨边疆,十年后她又怎么可能容忍帝梓元嫁给大靖储君,成为未来的国母,让帝家血脉在韩氏皇朝延续下去? 帝梓元若入东宫,恐命将绝,若她能安稳在京城度日,祖母迟早有崩逝的一天,到时她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和安宁。 “你是想说深宫内争斗不休,我不入东宫能躲个清净……还是怕我给太子殿下带来麻烦,让陛下和太子父子相阋,乱他储君之位?” 安宁皱眉,“承恩,我并无此意,若是真的怕你牵连皇兄,这些年我也就不会帮他送信到泰山,当年帝家之事虽已掩入尘土,可有心之人必不愿看着帝家东山再起,皇宫本就是是非之地,我怕你会为自己惹来祸患。” “这些话你可曾对太子殿下说过?”帝承恩骤然抬首问,见安宁沉默不语,她眼底的嘲讽一闪而过:“安宁,你若能说服太子殿下放弃婚约,那这桩婚事…我便作罢。”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不去看神色无奈的安宁,挥手道:“看来今日不适合叙旧,我们明日宴席上见,心雨,送长公主出园。” “承恩。”安宁骤然起身,神情复杂,声音冷静:“皇兄他一生亏欠于你,迎你入东宫乃是他所愿,可是父皇才是决定太子妃的人,我会以大靖长公主的身份劝诫宗室与父皇,阻止你入宫。” 帝承恩倏然回身,望向不远处立着的安宁,掩在袖中的手狠狠握紧,嘴唇轻咬,泛出青白的印痕来。 安宁没有说谎,她看得出来。 那个在帝梓元信笺中温婉秀丽的长公主早已不复当年,长年累月的征战沙场使她身上袭上了军队的刚烈和凌厉,帝承恩毫不怀疑她说到便能做到。 在百姓心中声望崇高,得尽嘉宁帝圣宠的长公主有说这句话的资格和豪气。 “心雨,送客。”帝承恩转身,冷冷丢下一句,朝小径外走去。 从始至终,再也没有回转头。 安宁站了半晌,直到帝承恩的身影完全消失,她才轻声叹了口气,出了锦园。 自安宁长公主拜访后,整个锦园一下午皆是紧张难安的氛围,生怕一个小错便能惹得书房里休息的那位勃然大怒。 夜晚,心雨悄然走进书房,见帝承恩已换好衣袍站在窗前,低声道:“小姐,他们已经到了,我让管家吩咐仆人和侍卫不得靠近书房,没人会发现我们出去了。” 帝承恩一身书生模样打扮,眉微皱,“锦园里定有太后和陛下派来的人,打发远了也好,来接的人可稳妥?” “上次便是他送信去的泰山,小姐放心。” 帝承恩点头,将脸掩在折扇下,和心雨走出书房,朝锦园后门走去。 一路上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拉开后门,两人坐上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消失在月色里。 马车停在郊外一座别庄前,庄内守卫森严,鸡犬不闻,安静异常。蒙着黑布的人将帝梓元领进园子,行过长长的回廊,来到别庄内最深的一间书房前。 帝承恩示意心雨留在门外,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夜明珠柔和的亮光在房内静静闪烁,这是一间极简单也是极奢华的房间,虽看着简朴,却无一不是御品。 大靖王朝里,能享得这份尊荣的人并没有几个。 “帝小姐,数年不见,别来无恙?” 书房上首,一老者静然安坐,手里转动着两颗颜色翠绿的玛瑙,抬眼朝门口望来。hf(); 第42章 帝承恩抬头,望着木椅上温良谦和的老者,走上前行了一礼:“得您照顾多时,多谢相爷挂念,承恩一切安好。” 仿似极为受用这个礼,左相哈哈大笑,胡子直抖,虚抬了帝承恩一把,“帝小姐无虚多礼,请上坐。” 说完深深看了帝承恩一眼,见她笑容得体温婉,遂眯着眼道:“帝小姐如此深夜都要急着见老夫一面,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帝承恩言笑晏晏,“唐突约见,实乃有一事相求,还请相爷相助。” 左相并未应承,只是慢悠悠饮了一口茶才道:“帝小姐可是忘了当初在泰山的承诺,如今小姐回京已有一月,从未曾对付过任安乐,小姐当初之言都如同虚话?老夫又何敢再帮?” “相爷。”帝承恩神情淡定冷静,不急不缓开口:“任安乐得尽民心,和太子交好,又得陛下宠信,连相爷您都轻易撼动不得,何况是我这个刚回京城的孤女。” “哦?帝小姐此言何意?难道是要放过任安乐不成?”左相沉眼,转着玛瑙的手猛地一顿,发出沉钝的撞击声。 “当然不是,帝承恩奈何不了任安乐,可是东宫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却未必不行。”帝承恩斩钉截铁的开口。 左相瞧着她,笑得意味深长:“帝小姐想做什么,不妨直言。” “请相爷帮我做一件事。”她起身,走到左相面前,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左相神色大变,眼底明灭不定,骤然抬眼朝帝承恩看去,“帝小姐,这是大逆之罪,本相可不会陪你做这种蠢事!” 帝承恩眼底幽沉一片,后退两步,信誓旦旦:“相爷也知太子一心迎我入宫,绝不会娶别家女子,若是相爷肯助我一臂之力,他日我入东宫后,定会为姜小姐留下侧妃之位。” 左相神情微动,仍是未应允。帝承恩嘴角轻抿,继续道:“我听说相爷和太子殿下关系一向不太和缓,日后太子即位,相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恐怕就要拱手让给右相了。相爷,上次科举后,令郎远赴江南,至今未归,只要此事成功,我便会向太子殿下举荐姜少爷回京,相爷觉得可好?” 左相疼惜幼子天下皆知,可这个姜少爷不成器亦是天下皆知。 夜风飘摇,屋内满室静谧,良久后,左相才缓缓开口:“帝小姐回锦园吧,这个忙老夫帮了。” 帝承恩行了一礼,转身欲走,却听到身后一声感慨:“是老夫看走眼了,想不到帝小姐如此聪慧,日后风云便要看帝小姐了!” 帝承恩未转身,黑色的眸子熠熠生辉:“相爷谬赞了。”说完消失在月色中。 半晌后,管家推开书房,见左相立于窗前,上前道:“相爷,都布置妥当了,咱们真要冒这个险帮帝承恩坐上太子妃之位?” 左相哼了一声,“姜浩,这些年无论我们做什么,都不能撼动东宫地位一分,这个帝承恩是太子唯一的软肋,用好了,对九皇子百利而无一害。” “可小姐若真屈居侧妃之位……” “急什么,路长着呢,一时得势又能如何?当年帝盛天冠绝云夏,最后还不是落得个牵连满门的下场!像帝承恩这种人,野心极大,又不得太后之心,迟早会祸及东宫,成为众矢之的。”左相摸着胡子,神情森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居然也敢说帮老夫坐稳相爷之位,真是笑话,她以为她还是当年那个呼风唤雨的帝家小姐帝梓元不成!” 嘲讽的声音在书房内久久回响。 翎湘楼内,歌舞鼎盛,弦乐之声远传街道,牡丹阁内,安宁抱着酒坛大醉如泥,醉话连篇,施诤言素来对她的酒品敬而远之,这次无奈成了长公主酒后吐真言的知心人,年轻耿直的少帅眉头拧成了一团。 他几乎可以想象,明日当朝长公主和少将军同游青楼的谣言会传得满城皆知,然后他会被嘉宁帝请入宫,好好畅谈一番。 “明日宫里有宴席,你醉成这样也不怕失了皇室体统。” 安宁翻了个白眼,朝榻上一躺,翘腿醉着嚷嚷:“皇室哪里有什么体统,不过就是个人吃人的鬼地方,和咱们西北比一百个不如!” 施诤言捂住她的嘴,喝道:“安宁,你给我清醒点。今日在锦园你和帝梓元到底说什么了?”西北四年相处,他从来没有见过安宁如此失态的模样。 听到‘帝梓元’三个字,安宁总算有了一点清醒,她愣了半晌,嘴角扯出苦涩的笑意,坐起身,看着施诤言,低声道:“诤言,我今天告诉梓元我要毁了她的婚事。” 施诤言愣住,神情不解:“安宁,你不是一直盼着帝小姐能从泰山回来,怎么会不愿她嫁给你皇兄?” “我希望她能自由,但她不能嫁进皇家。”安宁突然握住施诤言的手,喃喃自语:“诤言,梓元一定不能嫁给我皇兄,一定不能。” “好好,她不能嫁进皇家。他们俩的婚事让他们自己愁去,你摊在身上做什么!”见安宁酒气熏天,已经开始毫无意识的胡乱说话,施诤言顺着她的话安抚,小心翼翼背起她朝外走去。 “你不懂,我欠她的,这是我欠她的。” 耳边传来安宁胡乱的嘟囔声,施诤言身子一顿,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门。 京城尽人皆知,翎湘楼牡丹阁从来只招待最尊贵的客人,可却没人知道,这间阁房内的隔音却有些差强人意。 旁边的朝凤阁据说只在每年花魁选出之日开启拱花魁休息,是以这间房从未有任何客人踏足过。 此时,朝凤阁内,沉木雕刻的木榻上,盘腿坐着一个女子,她拖着下巴,神情若有所思。 素来清冷傲绝的翎湘楼头牌琳琅立在她身后,神态恭谨,见榻上女子半晌不语,请示道:“小姐,可要派人暗中护送安宁公主回府。” 榻上女子闻言转头,赫然便是任安乐,她笑道:“琳琅,施将军是个正人君子,安宁有她护着不会出事。” 琳琅脸一红,呐呐行上前替她满上酒杯,她自小在风月场所长大,尝尽人间冷暖,对男子更是痛恨不屑,自然也不相信施诤言。 “小姐可是在生公主的气。”琳琅听到了刚才安宁的酒后之言,见任安乐沉默,还以为任安乐在为安宁阻止这场原本属于她的婚事而生气。 任安乐摇头,起身行至窗边,推开纱窗,望向街道尽头施诤言背着安宁缓缓消失的身影,若有所思。 “当年帝家的事,或许安宁…知道一二。” 琳琅愕然,“怎么会?帝家的案子虽牵连甚广,可是太过突然,知道内情的几乎没有,我在京城五年,除了探出可能和忠义侯有关外,连一点别的消息都没查到,再说安宁公主当年只有八岁,怎么可能牵涉其中?” 任安乐负手而立,唇角轻抿,没有回答。 若安宁不知道当年的事,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去阻挡韩烨的婚事,可她不惜与帝承恩反目,让韩烨失望,依然如此做,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安宁无比确定,帝承恩若为太子妃,必将祸及性命,而大靖王朝里能对太子妃造成威胁的,只有皇室中人。 当真…这世上所有人都不能相信吗?即便是那个曾经乖乖巧巧跟在她身后,笑得单纯率直的安宁。 墨黑的青丝随风而起,拂过脸颊,冷意袭来。任安乐闭眼,放在木窗上的手悄然握紧,泛出青白的痕迹来。 大靖的长公主,十年前帝家之事,你到底知道多少呢? “琳琅,去查查十年前宫里照顾安宁的人。” 琳琅听到任安乐略显疲惫的吩咐声,有些愕然,抬眼,看见窗前立着的孤寂身影,轻轻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第二日上午,慈安殿的总管太监张福守在上书房门口,见御驾前来,急忙迎上前跪地道:“陛下,太后请您去慈安殿一趟,说是有事儿和陛下商量。” 嘉宁帝眯着眼瞧了张福一眼,步履未停,走进了上书房。 “回去禀告太后,说朕今日身体欠安,恐不能前去慈安殿,待晚宴过后再去向太后请安。” 上书房的门被关紧,张福听出了嘉宁帝口中的不耐,悻悻回了慈安殿。 上书房内,赵福替嘉宁帝泡了一杯龙井,见他揉着眉角神色不虞,忙道:“陛下的头可是疼得很,奴才这就去请太医过来。” “回来。”嘉宁帝斥道,睁开眼,“无需大惊小怪,朕刚才只是拿托词来挡太后。” 赵福闻言立马转身走回来,神色轻松不少。 “朕知道太后要见朕是为了何事,她不想让帝承恩入东宫。赵福,你来猜猜朕今晚会作何决定。” 赵福被问得惶恐,干笑道:“陛下的所思奴才哪里能猜得到。” 嘉宁帝靠在御椅上,闻言笑笑,突然转头朝书房角落里摆着的青色长剑看去,神情深沉难辨,却又带着深深的怅然。 大靖未来的国母,十几年前太祖颁下圣旨时几乎人人都认为只能是帝家幼女帝梓元,如今,一场东宫选妃惹得整个大靖世族趋之若鹜。 十六年过去,大靖子民心中,他终于成为了能代替太祖的帝皇,成为这个王朝真正的主宰。 但却是以铁血的统治,帝氏一族的陨落为代价。 父亲,这是你当年期望的……或者永不期望的?hf(); 第43章 傍晚,皇宫马车将帝承恩和洛银辉请入后宫于四季阁休憩。洛银辉原本抱着满心欢喜来见见当年京城的传奇人物,哪知端着点心讨好了半日,帝承恩言谈客气,面上却是显而易见的疏离。 这姑娘率真不假,可却不是个痴傻的,自然瞧出帝承恩对她只是明面上的应付,失望之下呆坐在一旁踢着脚尖晃荡,直到傍晚歌舞声渐起,宫娥来请她们出席她才嘴一咧朝外跑去。 帝承恩亦观察了她半晌,待洛银辉跑出去后她才漫不经心的拂了拂裙摆,勾起嘴角,起身往外走,如此天真幼稚的小姑娘,太子和皇室怎么会看得上! 只是……她身后手握雄兵的洛家确实是个阻碍。 这场皇室宴会虽不盛大,却是少有的郑重。出席者皆是皇室宗亲,就连素来极少现于人前的太后亦是摆驾前来,大靖太子妃的择定之重,由此可见一斑。 宴会在御花园举行,帝承恩这些日子常入慈安殿请安,对去御花园的路很是熟悉,让领路宫娥退下后,她只领着侍女心雨闲步而往。 一路上,华丽的宫灯将整座皇宫点亮,巍峨的宫殿隐隐绰绰,在黑夜中犹为庄重。 近到御花园门前,帝承恩突然顿住脚步,神情莫测,藏在月色下的面容晦暗不明。 心雨见她停下,有些担忧,低声问:“小姐,长公主定会阻挠婚事,左相真的会帮咱们吗?” 昨日帝承恩让她侯在书房外,她并不知道帝承恩做出了什么安排,今晚帝王之言定结局,若不能扭转乾坤,那主仆一生际遇由此而变。 “放心,此事对相府有利,他是个聪明人,只能和我联手。” 帝承恩长吐一口气,脸上袭上温婉得体的笑容,朝御花园内走去。 此时,东宫护卫队的马车正停在朝阳门前,韩烨从马车上走下,一身浅黄冠服,挽袖处蛟龙欲腾空而起,面容俊美,薄唇轻抿。 他朝皇宫外当年帝家的府邸望了一眼,神情郑重端毅,毫无犹疑的抬步朝宫内而去。 “殿下,太子殿下。”急切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韩烨转头,见新任大理寺卿黄浦匆匆朝朝阳门前挥鞭而来。 他皱眉停下脚步,以黄浦的稳重,若非事关重大,他绝不会在此时前来惊驾。 “殿下!”奔到韩烨面前,黄浦从马上跳下,行礼道:“刚才城北五柳街有乞丐为抢夺银钱发生暴动,争斗之下不慎燃起大火,现在整座街道都进去不得。” 韩烨沉声问:“可派人前去救火……”话到一半猛地怔住,五柳街是他将温朔带回来的地方,当初照顾温朔的老人尽在此处,每月十五温朔都会去五柳街,今日正是十五月圆之夜。 韩烨声音有些干涩:“可是温朔……” 黄浦点头,“附近有百姓看见温大人傍晚入了五柳街,卑职本不该在此时叨扰殿下,只是五柳街百姓之数向来繁多,且多是老弱妇孺之辈,光凭大理寺的衙差……” 韩烨摆手,神情镇定,“五柳街里不止温朔一人,百姓之命同样重要。黄大人,孤马上调遣东宫侍卫前去五柳街救人,你亲自去一趟五城兵马司,请任将军调兵援助。” 说着将太子令牌扔到黄浦手里,对守宫禁卫吩咐了一句‘将此事禀告陛下,等火势扑灭后孤再回来参加宴会’后跨上俊马,飞奔而去。 黄浦有些惊愕,尽管他知道太子殿下极为看重温朔,但却未曾想到择定太子妃如此重要之事,他都可为此抛至一旁。 宫门前的插曲先不管,御花园内仍是歌舞升平之景,嘉宁帝淡笑高坐上首,不时和太后闲聊,五皇子正在府邸里忙着准备聘礼,九皇子去了西北军营历练,是以只有几位公主在席。 至于一向厌烦皇室宴会的长公主安宁盛装出席宴会,倒让众人一阵稀奇。 此时,她坐在嘉宁帝右首处,不时打量御花园门口,待一道人影缓缓走进时,她眼一眯神情复杂起来。 “帝小姐到。”比之刚才已经入园的洛家小姐,这一声犹如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园中宗亲皆抬眼朝入园口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素白宫廷裙装的少女缓缓行来,容颜盛丽,端庄大方,和当年帝家家主的面容有几分相似。 嘉宁帝高坐上首,这是他第一次见帝承恩,这个少女和他想象中帝承恩理应变成的模样极为契合,可不知为何,见到这样的她时,他却有几分失望。 嘉宁帝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看着行到面前的少女,微微感慨。 这便是当年那个太祖赐名亲口许下大靖未来国母之位的帝梓元?失了帝家气度风骨的帝承恩,实在太过可惜了。 或者说,待真有一日他见到这样的帝梓元时,失望大于心安。 “臣女见过陛下,太后。”帝承恩停在一米远的地方,盈盈而拜。 “无需多礼,坐吧。”嘉宁帝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很是平淡,这是帝承恩第一次见嘉宁帝,她坐到一旁,微微抬眼朝高位上端坐的帝王看去, 嘉宁帝龙目威严,帝承恩掩在裙摆里的手悄然握紧,生出冷汗来。 众人皆齐,唯有太子还未前来,嘉宁帝神情有些不虞,安宁见状,忙举杯笑道:“父皇,今日皇兄选妃,他迟迟未到,不如这皇嫂便由我定下算了!” 帝承恩闻言,神色一冷,望着突然起身的安宁抿紧了唇。 “你这丫头,你皇兄选妃,你倒闹腾得慌!”安宁素来不喜入宫,且难得开玩笑,嘉宁帝罕有的得了长女一个笑脸,心底极为受用,摸着胡须不轻不重的呵斥。 “皇帝,安宁去了西北这些年,长了见识,说不准还真能替咱们皇家选个好媳妇出来。”太后摆摆手,面容慈祥,望着安宁笑道。 安宁举着酒杯的手微不可见的一僵,她抬眼朝太后看去,声音突然有些淡:“祖母说得极是,西北大营里男儿多,不说别的,安宁替自己择个把夫婿,还是绰绰有余。” 今日她拜访了几位王爷,极力劝服他们在宴席上举荐别家女子为太子妃,太后想必是听到了消息,不愿亲口阻挠帝承恩入东宫,此时才会帮她。 可她偏偏,不想领这个情。 “安宁,胡说什么!”见太后面色微有尴尬,嘉宁帝神色一沉:“罢了罢了,你坐下吧!” “父皇,您还没有听我的意见呢,要做我的皇嫂,总得德容出众贤良淑德才成,即便不是如此,能如我一般征战沙场也行,素来咱们大靖的女子便能撑得起半壁江山。”安宁停住声音,突然抬眼望向太后,眸色深沉,道:“皇祖母,您说…是不是?” 御花园内有片息的静默,太后漫不经心放下酒杯,轻轻转动手腕上的佛珠,看了安宁半晌,笑了起来:“安宁果真是长大了,皇帝你听听,这孩子说自己都能撑得起半壁江山了,不愧是咱们大靖的长公主!” 太后的笑声打破了御花园的沉默,嘉宁帝沉下脸,无声警告了安宁一眼,挥手道:“安宁,坐下,太子妃人选等太子来了再定不迟。” 安宁扬了扬眉,大咧咧坐下,对上帝承恩望过来的眼,顿了顿,并未移开,而是坦荡的回了过去。 帝承恩眼底划过嘲讽,举起酒杯对着她遥遥一敬,安宁举杯一饮而尽,不经意垂眼,瞥见帝承恩嘴角的笑意,心底陡然生出古怪的感觉来。 就好像有什么事悄然发生,她却完全不知一般。 “太后娘娘,陛下,我大哥今日身体欠安,未能前来,臣女替他敬陛下和太后一杯。”许是瞅出了园里的沉默,洛银辉从座位上起身,眨着黑溜溜的大眼脆声朝嘉宁帝和太后敬酒。 太后笑着说‘无妨无妨’,对比帝承恩,显是更喜欢洛银辉。 “你兄长一向身体孱弱,明日朕让太医去行馆看看。”嘉宁帝对洛银辉亦是格外和气,摆手让她坐下,见太子还未前来,正欲让侍卫去请。 “陛下,臣女有一事请陛下成全。”帝承恩的声音突然响起,她神色郑重,缓缓起身,走出案桌,行到嘉宁帝面前。 这一幕太过突然,众人悄然沉默下来。 嘉宁帝眯起眼,不动声色。 “哦?承恩有何求?” “得陛下洪恩,臣女这十年才能在泰山安稳度日,皇家之恩,承恩永不敢忘。”帝承恩缓缓跪下,抬首,神情感激而真挚,“臣女一介罪人,万不敢再肖想太子妃位,今日承恩入宫,只愿陛下能取消当年太祖赐下的婚事,承恩愿自此回归泰山,潜心修佛,为我大靖王朝昌盛繁荣祈福一世。” 帝承恩叩首,“唯此一事,请陛下成全。” 御花园内死一般的静默,众人不敢置信的望着跪在嘉宁帝面前的帝承恩,神情惊愕而荒谬。 他们料想今晚的宴席不会平凡,但却绝对想不到帝承恩竟然会亲口放弃太祖当年赐下的婚事。毕竟这桩婚事,对于已经没落的帝家而言,是最后一个机会。 太后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她眉头微皱,眼底隐有怀疑逸出。安宁身子朝前倾,面容僵住,连杯中之酒倒出亦不自知。 嘉宁帝盯着地上跪着的女子,有些叹然,神色微有柔和,正欲开口,一个侍卫从园外跑进,跪地禀告:“陛下,城北大火,百姓被困,太子殿下已经领着东宫侍卫去城北了……” 此言一出,满园皆惊,嘉宁帝皱眉晃神之际,突然一道剑光电闪雷鸣般划过黑夜,朝嘉宁帝刺来。 这一幕太过突然,直到剑尖临近嘉宁帝,惊慌的尖叫声才骤然响起。 “陛下小心。” “父皇小心。” “来人,有刺客,救驾!救驾!” 嘉宁帝身前的侍卫根本拦不住此人,一剑而过倒下大半。闻声赶来的禁卫军将太后和一众公主团团围住,朝嘉宁帝的方向跑去。 嘉宁帝仍是坐于御座上,望着刺来的长剑眉宇不动,他身旁的赵福脚步一错,平时略带笑意的脸此时郑重无比。 眼见着长剑已近到胸前,嘉宁帝眼睛眨了眨,突然,长剑刺进血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垂眼,看着骤然出现挡在身前的人,脸上隐隐动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长剑入胸而过,帝承恩脸色苍白,素白的衣裙上满是鲜血,身体缓缓朝地上滑去,脸上带着一抹难以察觉的决绝。 这一息几乎被静止,刺客见一击不成,抽出长剑,砍杀了几个侍卫,跃上高墙,朝宫外逃去。 “梓元!”安宁瞥见这一幕,脸上血色尽失,推开侍卫跌跌撞撞朝这边跑来,抱起倒在地上的帝承恩,大声叫道:“梓元!” “赵福,去,抓住刺客,给朕带回来。”嘉宁帝神情冰冷,沉声吩咐,赵福瞬间消失在嘉宁帝身旁,身形之快,在场之人几乎无人能看清。 众人隐隐惊骇,想不到这个平时总是笑脸相迎的内侍总管竟然是个绝顶高手,刚才即便没有帝承恩挡在陛下身前,恐怕那刺客也伤不了陛下分毫。 只是…她终究是挡了这一剑,救了陛下一命。 太后推开侍卫,着急的行到嘉宁帝身旁,知他无碍才松了口气,见嘉宁帝盯着已经昏迷的帝承恩默不作声,低声唤道:“皇帝。” 正在此时,帝承恩一口鲜血喷出,脸色更加苍白,好像随时就会死去一般。 嘉宁帝像是突然惊醒,朝侍卫摆手,朗声道:“让太医院院正即刻入宫,传朕谕令,若是帝承恩出事,朕为他是问!安宁,你带她去元华殿照顾,给太子传话,让他尽快回宫。” 嘉宁帝说完,负手匆匆离开御花园,朝上书房而去。 安宁抱着帝承恩手忙脚乱的跑向元华殿,宗亲请安离宫,一场宴席不欢而散。 而几乎所有人在此时都已隐隐明白,大靖太子妃,怕是已经定下了。 张福扶着太后回了慈安殿,幽深冰冷的宫殿里,太后立在佛像前,一夜未言。hf(); 第44章 任安乐一骑当先赶到五柳街时,整条街道已经被吞没在火海中,漫天的火光染满天际,哀嚎声此起彼伏,房屋倒塌,围着的百姓面容惊骇悲痛,却不敢再跑进这处死地去救人。 东宫的小太监林海哭丧着脸跪在火焰外,身上灰扑扑的全没了平日里太子近侍的神气。 任安乐扫了一圈,没瞧见要找的人,从马上跃下,林海呆滞的看着一身绛红盔甲落在他面前的女将军,打了个激灵,瞬间有了生气,扑到任安乐脚下,朝火焰滔天的五柳街里使劲指,嚎叫起来:“任将军,快去救太子殿下!” 果然如此,这个不让人省心的,任安乐脸一沉,喝到:“好好说话,太子怎么了!” “殿下知道温小公子入了里面还没出来,二话不说就跑进去了,奴才拦不住啊,东宫的侍卫全进去了,可殿下让他们先救百姓……” 不时会有侍卫将受伤的百姓带出来,却始终没看见韩烨和温朔的身影,五柳街一片火海,浓烟密布,小路弯曲难辨,即便是韩烨的身手,想完整无缺的把温朔带回来亦是难上加难。 “混账,他是什么身份!”任安乐听见这话,眉峰一肃,带了几分凌冽的煞气出来,林海被骇得一跳,脸白着听任安乐吼出的话,活像见了鬼一般。 若是他没听错,任将军这是在骂太子爷吧,他摇摇头,或许是在骂他这个奴才没护好太子。 身后马蹄声响起,五城兵马司的将士和黄浦一齐奔来,黄浦见太子没了踪影,任安乐脸色又沉得可怕,心底一咯噔,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来。 天可怜见的,皇上看重太子天下皆知,他若是把太子给弄没了,掘了老黄家十八代坟怕是都不能息帝王之怒啊。 任安乐待黄浦下马,沉声吩咐:“黄大人,火势凶猛,将百姓尽快驱散此地,令一半侍卫入街救人,你领着另一半在此灭火。”话音落定,任安乐行至一旁的商铺前,砸破门口水缸,浇了自己一身,随手抄起将士手中大刀,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就朝五柳街里跑去,瞬间被吞没在浓烟中,不见身影。 任安乐虽名头响,说白了也只是个十八的大姑娘,黄浦看她波澜不惊吩咐好众人,又一声不吭进火海救太子,一张端正的国字脸颇为赫然,忙不迭指挥着将士救人灭火,盼着这两尊菩萨快些出来。 五柳街里头,任安乐用袖子遮着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手中长刀不停挥舞,将拦路的火舌和不时从屋檐落下的木头挡住,凭着当初跟着温朔来过一次的记忆,她一步不停的朝街道尽头走,足足过了半刻钟,绕过曲折的小径,她瞥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蹒跚身影,才松了口气,任安乐跑上前,一把抓住他,急道:“温朔,太子在哪?” 待温朔一抬头,她微微一怔。少年头发被烧掉大半,冠服破烂不堪,右肩处焦黑一片,血肉模糊,他抿着唇,脸色苍白。 任安乐见惯了他英气欢快的模样,此时猛地一见,心里猝不及防像被咂了一下,神情一沉,脸色很是难看。 温朔忙道:“任将军,殿下在里面,还有几个孩子被困在院子里……” 任安乐扫了一眼温朔怀里和背上昏迷的幼童,点点头,朝前面一指,“从这里出去,我把来路清理出来了,韩烨交给我。”说着一马当先进了院子,温朔一怔,见任安乐毫无自觉的直言‘韩烨’二字,古怪的抽着嘴角,跌跌撞撞朝外走去。 刚才若不是太子赶到,他和一院子孩子早就被困在屋里烧死了,不趁着现在出去,只会给任安乐和太子添乱。 任安乐跨进院子,只见得韩烨正一个个把吓傻了的幼童从即将倒塌的房里搬出来,舒了口气。韩烨是大靖正儿八经的储君,他死了朝廷可是会动乱一阵子。 韩烨俊美的脸被黑烟熏得不成人样,累赘的冠服下摆随意绑在腰间,脸上有几道被木刺划过的细小血痕,这幅模样怎么瞅着怎么惨,实实成了个黑金刚。任安乐却偏生瞧着很顺眼,见韩烨一个不落的把孩子抱出来,她走上前道:“殿下,您今儿个受苦了。”话说着,拽起一个女童,抱在了怀里。 韩烨见任安乐出现,脸一沉,怒道:“一个个不省心的,我刚刚才把温朔给弄出去,你怎么又给进来了,外面那些废物,谁敢不拦住你!” 这场火势蔓延太大,整条街道都毁于一旦,身手好的禁卫军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偏这浑人混不把自己当个丫头,本就生得平凡,若是被烟熏了被火烧了更嫁不出去,韩烨怒从心中来,头一次懒得讲什么礼仪。 任安乐瞥了他一眼,朝四周涌来的火舌打量道:“殿下,臣这辈子打算着将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可不是为了死在一场火灾里头的,要再不出去,咱们可真成个笑话了。” 韩烨哼了一声,手里抱着两个孩子一言不发朝外走,任安乐咧嘴一笑,头一次见他如此沉不住气,竟生出些许笑意来,刚一挪步,身后的木房轰然倒塌,两根房梁柱毫无预兆朝韩烨砸去,他抱着两个孩子,根本来不及反手躲开。 千钧一发之际,任安乐神情一凛,将右手女童挪至左手,瞬间跃到韩烨身后,手中长刀带着浑厚的内劲将倒下的木柱挥断,雷厉风行,整个院落的火势都似不及这一刀劈下的威力骇人。 韩烨缓缓转头,有瞬间的惊愕,深深的看了任安乐一眼,半晌未动,炙红的火光印着他墨黑的眸子,片息冷寂。 任安乐恍若未见,收起长刀,朝韩烨抬了抬下巴,“殿下,要谢臣您还是换个地儿吧!”说完把长刀往肩上一抗,大踏步朝外走去。 韩烨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眉轻轻皱了起来。 两人披荆斩棘走出五柳街,一众伸长了脖子望着的属官恨不得立刻向诸天神佛谢恩,巴拉一下全聚上来围着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浑然不觉这位尊贵的殿下其实跟个黑炭差不多。 温朔见两人出来,苍白的脸有了血色,韩烨挥退众人,正要领着温朔回东宫招太医,一骑快马自皇宫方向本来,马上禁卫仓惶紧张,一见韩烨便下马跪在了地上。 “殿下,陛下于御花园中遇刺,帝小姐为救陛下受了剑伤,陛下请您即刻回宫。”短短一句话,语焉不明,却让刚才还杂乱无章的街道兀的安静下来。 皇帝遇刺!大宁王朝开国几十年,国祚安稳,还从未遇过如此荒唐之事。 韩烨神色一变,听明白了侍卫口中的意思,急忙翻身上马,握缰绳时回转头朝任安乐道:“安乐,温朔受了伤,你把他带回任府去,我把他交给你了。” 任安乐瞅了他半晌,突然笑了起来,眯着眼笑容有些漫不经心,她行到马边,隔韩烨极近,轻声开口:“帝小姐救驾之功,功在社稷,恭喜殿下多年心愿遂成,臣……功成身退。” 话音落下,任安乐抓起愣在一旁的温朔,拽着他上马,朝任府扬长而去。 皇帝遇刺,怕是今夜整座皇城都不得安寐了,她还是早些回去躲清静得好。 韩烨愣在马上,硬是待那绛红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他才回过神,一言不发朝皇宫而去。 “恭喜殿下多年心愿遂成,臣功成身退。” 不知为何,他总是无法忘却任安乐眼底的暗沉和嘴角微凉的笑意。 元华殿内灯火通明,侍卫在殿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围得似个铁通一般。殿内安宁脸沉得快拧出水来,指着一殿颤颤巍巍花白胡子的御医,怒道:“她到底怎么样了,你们看了半个时辰,就没个结果?” 太医院院正方简之也是有苦说不出,大半夜的整上这么一出,若帝承恩救不回来,他们怕是晚节不保,遂擦了擦汗,不去理会暴跳如雷的长公主,以金针刺血止住了流血,见帝承恩好歹保住了一口气,回过身长舒了一口气道:“公主殿下,幸得这一剑刺偏了些,否则臣也回天乏术,若是能撑得过今晚,帝小姐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安宁心里绷紧了的弦猛地一松,身子一软差点瘫在了椅子上,她素来刚强,此时也懒得应付御医,缓缓朝帝承恩床前走去。 方简之完成了谕令,拱拱手说着下去为帝承恩配药,领着一众倒霉催的御医退下了。 殿内,清寂幽冷,安宁望着床榻上脸色苍白浑身是血的帝承恩,半晌,闭上了眼,缓缓开口:“梓元,若你能醒过来,我便再也不阻你和皇兄的婚事了。日后……只要我安宁还在,总能护你周全。” 她这声极轻,却也极重。 脚步声在殿外响起,安宁回头,见韩烨披着乱糟糟的冠服黑不溜秋从外面走进,也是一愣,只是想到床上重伤的帝承恩,算是放过了这个千载难逢损太子的机会,她识相的退到一旁,见韩烨在窗边瞅了半晌,只是眉头紧锁,虽神情怅然紧张,却并无他想象中的悲痛和慌错。 安宁是个藏不住话的,问:“皇兄,一场火灾,跟去的侍卫多的是,你怎么把自己整成这个模样了?” “温朔被困在了里面。”韩烨回的言简意赅,安宁听得直摇头,“皇兄,你如此看重温朔,难道这小子还能比得过梓元?今日若是再偏上一分,梓元就没命了。” 韩烨垂眼,“皇家欠她的,又多了一分。” 安宁顿了顿,沉声,见韩烨眉宇沉重,带了几分劝解:“皇兄,我知道任安乐人才超绝,非寻常女子可比,可是你不能负梓元。”她朝榻上脸色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女子望去,叹了口气,“也负不起了。” 安宁说完,出了元华殿,身影在月色里有些萧索冷寂。 元华殿里,韩烨坐在榻前,沉默无声。看见任安乐出现在火光中的一瞬,那种不安恐慌,尤甚于听到梓元出事时的心境。 他骗了所有人,却惟独自己不能。 只是他不得不承认,任安乐或许远不止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聪慧睿智的女将军。 那一道凌厉的刀气,是永宁寺净玄大师的般若内功所化。 他自小修习的心法,即便任安乐只露出分毫,他也不可能会认错。 国寺宗师,二十年不曾下过泰山,远在南疆的任安乐,两人之间怎么会有半点干系? 他闭上眼,掩住了眸中的神色。 任府,温朔被任安乐请来的老中医抓着剐腐肉,疼得哇哇大叫,任安乐实在听不得半夜鬼叫,拿了一坛子陈年老酒出来,灌了一口径直喷在他伤口上,被娇生惯养的少年眼一直,差点没昏厥过去,看着大口饮酒的女将军,欲哭无泪。 任安乐假装没瞧见,完全没有罪恶感,瞪着大眼道:“是韩烨把你交给我的,你在我府里头扰人清梦,我作为一家之主,当然得制止。” 温朔一时悲愤,不顾按着他的老中医,扯着嗓子喊起来:“若不是有人想把我关在五柳街活活烧死,殿下才不会把我送到你府上来!” 任安乐眼一眯,朝温朔走来,看着他可怜兮兮的煤炭样,心底猛不丁怒火滔天,脸上煞气满溢。 “哪个混账东西活腻了,敢把你关在火坑里!”她说着行到温朔面前,摸了摸他被烧得不成样子的头发,对着少年懵懂的神情,打了个响指,豪爽一笑“来,温朔,叫声姐来听听,等姐找到了那个混账,替你灭了他九族。”hf(); 第45章 温朔在东宫长到十四五岁,是太子亲自教养、大靖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大世面是见过的,但现在神情可怜的少年除了愣愣瞧着面前飒爽神气的女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灭九族?如果他过往十五年所受的天地君纲的教育没错的话,这句话貌似好像似乎只能从帝王嘴里听到吧? 菩萨啊,救救我吧。若是传出去,连他这个听到的人怕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这个没见过世面、为所欲为、傻里傻气的山大王! 但是任安乐眼底的怒气一丝不假,对他是真的好。 温朔一个激灵,顺势起身,拉住任安乐尚来不及收回去的手,紧紧握住,脸板得老紧,一字一句说得极顺溜:“任将军……”见任安乐眉一扬,忙换了称呼:“姐,你太实诚了,帝都水深,这话在自家说说也就算了,千万别拿出去显摆,要让陛下知道了……”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你才十八岁啊,连人都没嫁过,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温朔仿似天性中对‘姐’这个称呼格外看重,见任安乐不把他当外人,一改平日里的老成,抓着任安乐喋喋不休,眉头皱得像个小老头。 一旁的苑书见温朔抓着自家小姐的手不放,眼瞪得似铜铃大,只是任安乐不为所动,她也只能鼻孔哼哼着出气。 任安乐瞧他这模样,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瞧你这出息,还是在东宫长大的。” 没等她说完,抓住机会的老中医手一动,将最后一块烧焦的地方以迅雷之势解决,对着小脸煞白煞白的温朔笑眯眯道:“小公子,养个把月就好了,只是肩膀上怕是要留疤了。” 温朔逞笑笑,咂着嘴角:“无事无事,本公子又不是个姑娘,哪里在意这些。” 任安乐见他无大碍,让他早些歇息,抱着酒坛子利落转身,摇摇摆摆出了房间。 苑书跟在她身后,几次欲言又止,任安乐将酒坛扔到她怀里,斜眼道:“说吧,这么扭捏做什么?” “小姐,温朔细胳膊细腿的,你别是看上他了吧。”苑书被砸了个踉跄,小跑上前小声问。 “想什么呢,他这么点岁数,太嫩了。” 任安乐横眉冷对,踩着木屐一路到了书房,苑琴坐在书桌前眉头紧皱,见任安乐进来,迎上了前。 任安乐换下将袍,着一身里衣,扫了桌上一眼,淡淡问:“今晚宫里到底出了何事?” “有刺客潜进宫里行刺,帝小姐替陛下挡了一剑,刚刚宫里传来消息,刺客自毙在西山,赵公公无功而返。” 任安乐皱眉,“帝承恩如何了?可碍性命?” 苑琴摇头,“方太医医术高超,听闻那刺客刺偏了些,没有伤及心脉。”她顿了顿,加了一句:“殿下现在还守在元华殿里,没有回东宫。” 任安乐倒是满不在乎,“帝承恩为救他老子才会受伤,这是他应为的。” 就算知道任安乐是个大咧的性子,苑琴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任安乐往榻上盘腿一坐,托着下巴,“刺客的身份可查出来了?” 苑琴摇头:“没有,陛下已经下令关闭城门,搜查余党。刺客剑法极高,听说陛下身边的禁卫军连一剑都挡不下来,但是剑法单一普通,瞧不出任何来历,赵公公找到时,那刺客已经自尽于西山,我怀疑刺客是……” “是豢养的死士,所以陛下才会怀疑不止这么一个刺客潜进了京城。”任安乐眯眼,缓缓接口。 苑琴点头,“我便是如此猜想的。只是到底有谁会如此大胆,敢行刺陛下,更奇怪的是那刺客无心恋战,一击不中就逃离了皇城。” “应该说谁能舍得用一个高手来做这么一件完全不讨好的事。”任安乐叩了叩扶手,声音有些悠长。 苑琴微愣,“小姐是说今晚的行刺不是为陛下而来……” “我只是猜测。”任安乐眸色深沉,“皇城禁卫森严,刺客若想混进去,除非有人接应,否则你以为皇城是这么好闯的,再者,刺客既然已经逃出,却自尽于荒野,摆明了是身后之人在灭口。想来那人没料到赵福有如此身手,才会匆忙之际绝了后患。” “小姐,照你所说,此人平白损了一名高手,又没伤到陛下分毫,反而让宫里有了警觉,如此拙劣的刺杀,岂非愚蠢至极?” 任安乐闭眼,眉头轻皱,这件事确实太过奇怪,嘉宁帝和太子未必看不出端倪,只是如此布局太过愚蠢,反而让人陷入迷雾之中。 不过对她而言这倒是个好机会。任安乐声音幽幽:“苑琴,把这件事查下去,既然做了,断不会不留半点痕迹。还有……去查查五柳街的大火,温朔被人锁在里面差点活活烧死,连太子也被引了去,这件事绝对不会简单。” 苑琴一听这话,想到那个人前板着脸、人后喜欢插诨打科的小子,秀丽的眉眼一肃,应了一声,急急退了下去。 这丫头倒是对这件事格外上心,任安乐摸着下巴,有些晃神。 这件事虽透着诡异,但若是逆其道反过来想却有一丝线索,万事皆有其因,谁在这件事里讨了好处,或许便是谁做下的鬼祟。 但……偏偏,那个人却最不可能,或者说没有半点能力做下这件事。 一个被皇室囚禁十年与世隔绝的孤女,能布下行刺嘉宁帝的局,这种猜测,才是真的笑话……恐怕谁都会这么想吧。 时至明曦,露出浅白的天色,任安乐立在窗前,望向皇城的方向,神情莫测。 京城被封了足足三日,直到禁卫军把整座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寻出半点可交差的线索后才算安生。禁卫军虽动了三日,可皇城龙椅里端坐的那位却半点声色都不动,让一众勋贵吊在喉咙里的一口气不上不下,把人都能愁死。 皇城里混进了刺客,上至禁卫军统领,下至九门提督,没一个不是担一身罪责的,可偏偏向来手腕铁血的帝王雷霆之怒硬是没降下来。 想着宫里还昏迷不醒的功臣帝家女,众臣一琢磨,难道是因为帝家小姐没醒过来,陛下顾不得其他,听说太子殿下守了元华殿三日,还未回过东宫,想来便是这个理了。 哎,虽说莫名其妙的去了半条命,但一醒来便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妃,这一剑是福是祸还真说不清。 太子日夜守在元华殿,嘉宁帝不好宣召,便寻了个傍晚乘着御辇自己找上了门,见东宫属臣不时进出,有些宽慰,虽说记挂着一个女子,太子到底没忘了储君的本分。 偏殿里,韩烨一身月白冠服,神情端毅郑重,见嘉宁帝信步走进,忙迎上了前,“父皇怎不提前告之,儿臣也好出去迎驾。” 嘉宁帝一声不吭,坐在榻上,挥退侍婢,瞧了太子半晌,缓缓开口:“三日不出元华殿,连政事也搬到了此处,太子,你这是在逼朕表态?” 帝承恩救了嘉宁帝,可已经过去三日,嘉宁帝既未封赏,也未踏足元华殿半步,能平息朝臣和太后阻挠立帝承恩为太子妃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可以说是千载难逢。韩烨三日未上朝,守在这里寸步不离,便是表明了自己非帝家女不娶,亦是在等嘉宁帝的决断。 君臣博弈,以帝承恩的大功为筹码,便是太子的打算。 “父皇,她当得如此。若是还仇怨皇家,承恩不会替父皇挡下这一剑。”韩烨淡淡开口。 “太子,你有没有想过……”嘉宁帝神情难辨,冷声道:“晚宴上朕身边的人不知凡几,怎么会偏偏这么巧就是帝承恩挡剑救了朕。”不是皇家冷心冷情,只是帝王生性多疑,遇事总会多想几分。 “想过。”韩烨骤然开口,望向嘉宁帝,“所以我给了父皇三日时间,若是父皇真的查出这件事与承恩有关,今日来元华殿的会是禁卫军,而不是父皇。” 嘉宁帝是一个帝王,自然希望继承者聪慧睿智,可太过睿智冷静了却又是个威胁。 他眯着眼,等太子继续说下去。 “皇城戒备森严,刺客要混入难如登天,宫内必有内奸,父王这三日可查出了端倪?” 嘉宁帝刚欲开口,韩烨已道:“父皇可是查到京城世家勋贵的身上便断了线索?” 嘉宁帝眉眼微冷,脸色沉了下来。皇帝遇刺,储君自然要避嫌,不能插手查探,太子是如何知道的? 韩烨自然知晓嘉宁帝所想,缓缓道:“三日前五柳街大火,源于几家酒肆,这几处几乎同时着火,儿臣觉得有些奇怪,便派人查探,不想果真是有人放火,只是无论怎么查,线索都断在了京城的世家勋贵里头。” 太子这话的意思便是:哪一家勋贵都被栽赃了,反倒查不出来,就和这几日他查刺客一样,京城世家好像个个都有嫌疑。但是勋贵干系大靖王朝根基命脉,不是说动便能动的,更不可能连根拔起,如今这事处处透着蹊跷,确实难办。 “父皇,能做下这两件事的人在京城必定根基颇深,承恩回京不过一月,何能做到如此?当年之事已经过了十年,帝家土崩瓦解,南疆军队被洛将军严控于手,他对您忠心耿耿。”韩烨顿了顿,突然以一种极艰难的声音缓缓道:“帝家已经没落了,对皇家再没有半分威胁,只剩一个梓元,父皇,她三日前替您挡剑是为了救您也好,为了以功挟恩也罢,对帝家人来说都已经做到极致了。” 嘉宁帝一口气闷在心底,差点咆哮而起,“帝家怎么算无患,你别忘了,这世间还有一个帝盛天。” “帝家主若想复仇,天下何处能拦她?她既然十年未出现,想必对当年之事已经放下,皇家再失德,这天下也是帝家主和太祖共同创下的。”韩烨缓缓跪下,“父皇,请您…看在太祖和帝家主的份上,为儿臣赐婚。” 嘉宁帝看着这个亲手教养长大的嫡子,半晌无言,这个儿子心气倔强,自十年前帝家之事后,入朝参政,西北练兵,多少难事从来不皱半点眉头,更别说下跪请求。韩家人到底是中了什么蛊惑,当年的太祖,如今的太子,竟都栽在了里头。 “等她能活蹦乱跳了再说,皇家古往今来就没娶过病怏怏的太子妃!”嘉宁帝本是夹着质问而来,不想被太子的哀兵之策堵了个严严实实,挥着衣袖三两步出了大殿。 嘉宁帝的脚步声渐不可闻,韩烨起身,行到内殿床前。 皇宫里续命的好药全送进了元华殿,帝承恩虽未醒,面容却有了血色,韩烨走上前,用布巾替她擦拭脸庞。 “承恩,父皇已经答应我们的婚事了,你若还不醒,我的新娘子可要换人做了。” 他本是一句笑言,却不经意间瞥见那双掩在棉被下的手轻轻一动,韩烨怔住,凝视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眉宇深沉凛冽,复杂至极。 半晌,他召进内侍,吩咐了一句‘好生照顾帝小姐,待她醒后回禀东宫’的话后走出了元华殿。 他三日未出殿,傍晚的昀阳有些晃眼,垂下眼,韩烨掩尽嘴角的苦涩。 若是等了十年的人心性早已不是往昔,那这十年的等待,究竟还值不值得?hf(); 第46章 距离行刺已过半月,大靖帝都的公侯世家,朝臣勋贵没有一府能睡个安稳觉的。不知是否应了众人之前的猜想,帝家小姐醒来的第二日,嘉宁帝开始大刀阔斧整改京城防务,禁卫军统领吴飞和九门提督李原被同时贬黜于边塞,京城里的王侯世家深感此次帝王之怒非比寻常,纷纷夹起尾巴做人。 兵部老尚书的姻亲乃威定侯,偏威定侯长子是刚被罢黜的九门提督,老尚书深感朝堂诡谲,他一个半只脚踩进棺材的老头子实在玩儿不起,遂颤巍巍上书告老还乡,欲享含饴弄孙之乐。 此举正合嘉宁帝之意,龙颜欣慰的为老尚书办了还乡宴,大笔一挥将左侍郎赵岩提拔为尚书。东安侯府家的小姐刚和五皇子指了婚,和皇家之亲更上一层,再加上东安侯府清名远扬,嘉宁帝遂将安东侯府的长子召回京城为九门提督,在新任提督上任前,下令任安乐暂摄九门之权。 这一举实乃大出众人意料,更让人难以预想的是任安乐暂摄九门之职的第一日便开始例行检查西郊大营的兵库,这一查,让刚刚才沉寂下来的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西郊大营的兵库内,除了每日操练的将士所持兵甲光鲜亮丽完好无损外,封在兵库内的刀枪剑戟皆生了锈迹,一抹还有半指尘灰。持着这样的武器上战场,恐怕敌人还没斩到,将士轻轻一握便断了。 每年拨下打造兵器的国库银子不知凡几,这些生锈的兵甲一看便已有数年未曾替换。作为大靖帝都最坚固的防御力量,天子的护卫军,西郊大营内兵器的荒废让满朝皆惊,天子大怒。 嘉宁帝将贬黜西北的原九门提督李原召回,亲自问审,朝廷国帑被贪墨的事再也掩不住,牵连出一众不大不小的朝官。短短半月,朝廷格局因此事骤变,威定侯府举家被贬,原先权倾朝野的左相一派亦被牵连,势力大损,未免帝王之怒横尸遍野,左相权衡轻重,十年来头一次在朝堂上对着百官和嘉宁帝请罪,自言御下不严,请嘉宁帝责罚。嘉宁帝虽大怒,却看在齐妃和左相劳苦功高的份上,只让他回府休养。 朝堂波荡成这个模样,空出来的位置成了世家勋贵争抢的香馍馍,右相这个成了精的老怪物递了个染风寒的折子躲病在家,任着一众朝官折腾。 半月后,待这场朝堂厮杀尘埃落定时,众人一观现今朝堂,皆生出了不可思议的惊奇和感叹来。只因谁都没想到最后大获全胜的竟然是那位号称专干实诚事的上将军任安乐。 世家勋贵权势滔天多遭嘉宁帝忌讳,这次提拔上来的多是年轻的清贵和寒门子弟,这些力量皆为中立,是嘉宁帝和太子乐于见到的结果,至于查出军需贪墨的任安乐,入朝一年连立大功,实在晋升太快,嘉宁帝已无官职厚赏,便许其可入内阁议事。 武将兼女子之身议论军机国事,十几年来大靖朝堂上也是头一遭。一时任安乐得尽帝心,风头无两。 虽有朝臣问其为何一上任便能揭开如此惊天大案,任安乐立于金銮殿,朗朗回:将军欲摄兵,必先练其器,臣是个实诚人,新官上任,自然要开库验器,这乃常理。 一句实诚人,一句常理,堵了满朝愤慨之言。 眼见着太子妃位如无意外已落在了帝家孤女身上,以任安乐如今的地位,断无再入东宫为妃的可能,一些尚有年轻子弟无婚配的世家便把议亲的主意打到了新贵上将军的身上。 任安乐也干脆,对着上门打听动响的的媒人都丢了一句忒响亮忒无赖的话:啥时候太子正妃过了门,她也就死心了,到时候自然会敲锣打鼓为自己挑个好儿郎,不用你们急,急也急不来。 这话一出,半个京城的目光都放到了东宫太子和正在养伤的帝家小姐身上,盼着两人成婚的呼声一声高过一声。反正殿下您已经一棵树吊死在了帝家女身上,现在这个还没定下来的香馍馍您就别和咱们臣子争了,您是君,得大度,得爱民,得体恤啊! 流言传入东宫的时候,韩烨正在陪大伤初愈的帝承恩赏花,见帝承恩沉默不语,他只是笑着道了一句‘任将军喜玩闹,不用放在心上’便揭过了此事,并无如往常一般劝慰帝承恩,话语间神色淡了不少。 帝承恩自醒后,嘉宁帝便下旨让其搬进东宫养伤。她心知太子妃一位十之八九被自己攥稳了,倒也极是高兴,短短半月奉承趋鹜的世家小姐不胜枚举,几日光景享透了未来太子妃的荣光。只是再盛的风头,在履立奇功、得嘉宁帝看重入主内阁的任安乐面前都有些不够看,再加上最近任安乐那着实有些失体统的流言传得甚广,遂对任安乐怨愤更重。 是以半个月后帝承恩伤势大好之时,未来的东宫太子妃即将在东宫举办宴会的消息尽人皆知。 时间是十五月圆,座上宾是皇朝公主和各府小姐,陪客是勋贵子弟携寒门士子。 满城贵女,除了任安乐,尽皆出席。 自然,任安乐这个实诚人一直自觉的认为自己乃血统纯正的晋南山大王,和贵女半点不搭边。 但帝家女和上将军针锋对麦芒,王不见王的传言还是在帝都上层传递开来,且八卦之风愈演愈烈,就差编几台戏本在戏园子里逗唱了。 任安乐的日子过得逍遥且自在,每日在嘉宁帝面前表表忠心,在内阁提提意见,回西郊大营操练操练将士,神仙不羡。 是以当她溜到翎湘楼听曲,撞见满脸愁容的安宁时,得瑟的上前打起了招呼。 “公主,京城的土可比边塞的滋润多了。”任安乐凑近脸在安宁眼前晃了晃,指着自己道:“诺,你看,就连我也给养得水润水润的,你怎么成了个怨妇样了?” 安宁给任安乐一番话弄得哭笑不得,不耐烦挥手推开她,“一边去,您老如今是上将军,还进了内阁议事,我这个公主都没法和你比,自然心中郁卒,老得快。” 任安乐咧嘴一笑,一屁股坐在安宁旁边,端起酒杯咪了一口,“客气客气,咱出身差,模样粗俗,比不了世家小姐,但是这运气向来挡不住,老天眷顾实诚人啊。” 安宁听着拖长了腔调的‘实诚人’几个字,想起金銮殿上任安乐所谓的剖心之言,灌了一晚上的酒差点吐出来。只是仍开口道:“李原吃了豹子胆敢贪墨军饷,威定侯府的气数尽了,你这人实不实诚我不知道,但你确实做了件对百姓好的实诚事。” 安宁在西北戍守数年,平生除了宿敌北秦,最恨的就是贪墨军饷的朝廷蛀虫。 任安乐听着夸奖,耸了耸肩,朝后一仰,靠在软椅上,腿挑至桌上斜放,一副痞子模样。 她瞧了安宁半响,漫不经心开口:“公主,难道你认为就凭区区一个威定侯世子,便有胆子贪墨朝廷军饷。您…太看得起李原,也太看轻大靖朝堂了。” 安宁眉一肃,端正了脸色,“安乐,此话何意?”她是个武将,向来懒得理会朝廷争斗。 “兵库里的灰有半指高,至少五年不曾开启过。”任安乐弹了弹手指,“李原任九门提督只有三年,之前的那位没有被牵扯进来,贪墨案查到威定侯府便止住了。” 安宁脸色腾地难看起来,原九门提督是太后之弟建安侯,难怪父皇近日因建安侯品行失德训斥侯府,想来是碍于太后的情面,只是警醒了一下。 侯门世家干涉朝政,姻亲关系盘根错节,日后难免欺辱到新君头上,此次父皇借军饷之事削弱王侯之势,对忠心耿耿的老将荣赏,恐怕便是为此。 建安侯、威定侯与左相交好,当年三人皆有从龙之功,如今两侯遭父皇所弃,左相如断一臂,休赋在家避了朝堂之争,父皇念旧情,不会动相府,左相倒是个聪明人。 到底是皇家公主,短短一念安宁便明白这次朝堂清洗是帝王、太后、世家三方权柄妥协的结果,对着揭露此事的任安乐有些赫然:“外戚尾大不掉,累得你奔波数日。” “陛下当年登基,建安侯居功至伟,如今陛下之举倒也能理解。臣也因此被许入内阁议事,也算是大捞了一笔,没什么不满意的。倒是公主……你就快要迎回皇嫂了,怎么反而变得哀天怨地了?” 安宁早已适应任安乐时不时的土匪腔调,只翻了个白眼,学她一样朝后一仰,靠在软椅上,叹了口气:“皇家是非多,帝家只剩这么一个闺女,我宁愿她做一介布衣,也不想她嫁入皇室。只是梓元对皇兄执念太深,我拦不了。” 任安乐眼一眯,敲了敲桌子,“承恩。”见安宁不解,她极有耐心解释道:“陛下赐旨,帝家小姐如今名唤承恩,公主莫叫错了名讳。” 她对韩烨可没有什么执念,怎可让别人不明不白的坏了她的声誉。 任安乐是大靖朝臣,忠于皇帝之旨倒也说得过去,安宁只是觉得有些古怪,笑笑揭过了此话。 安宁其实和幼时相貌相仿,只是多了些英武之气,任安乐灌了几口酒,突然毫无预兆开口:“公主不想让帝承恩入东宫,除了后宫云诡难辨,可是仍在顾虑当年帝家之事对帝小姐的日后会有妨碍?” 安宁顿住,未料到任安乐峰回路转有胆子提及此事,遂沉默不语。 “陛下早已赦免帝小姐,天子之令重于万诺,公主何必担忧?还是公主觉得后宫中除了陛下还有人有本事对帝小姐不利?”任安乐顿了顿,收起双腿,坐得笔直端正,忽然抬头望向安宁,“帝家事发时公主只有八岁,公主只是纯粹担忧,还是真的知道当年朝廷的辛密?” 安宁脸色苍白,眉峰肃冷凌冽。 任安乐言笑晏晏,转着手中杯盏,一饮而尽。 “公主性子素来耿直爽利,难道不能解臣之惑?公主可知当年之事?” 任安乐目光灼灼,眸色清冷,女儿红的酒香溢满口舌,却品出了苦涩之感。 安宁,我只问你这么一次,若你能坦然相告,帝家当年之事,我帝梓元有生之年绝不将你牵涉其中。 安宁怔住,膝盖上轻放的手缓缓收紧,指尖插入掌心,印痕交错。 这双眼墨黑清澈,清冷深沉,熟悉得让人难以自持,恍惚十年惊鸿,仍是当年。hf(); 第47章 只是可惜,这幅相似的性子,却偏偏不是梓元。 或者说,正因为她不是帝梓元,才会得尽帝心,身居朝堂高位。 笑容一点点逸到唇边,安宁端起桌上酒杯,徐徐入口,醇酒浓烈,她抬眼,叹了口气,“任将军,你逾越了。” 一语落定,安宁起身,轻拂袖摆,转身离去,行到门前,顿住,“我只当今日从未听过此言,安乐,记住,无论父皇如何看重你,你永远都不要在他面前提及帝家之事。” 安宁的身影消失在二楼,任安乐将手中酒杯随意扔在桌上,碰出清脆的响声,她闭上眼,手指合成半圆在膝盖上轻叩,神情冷沉难辨。 安宁是个称职的公主,事关皇家阴私,一句口风都不露也是正常。 只可惜,却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房门被关紧,脚步声响起,任安乐蹙眉望去,眉头稍展:“你今日怎么离府了?” 洛铭西自小身体便不好,一入深秋便在洛府里养病。 洛铭西挑了挑眉毛,解开披风扔在榻上,“京城乱成这个样子,我懒得被卷进来,连右相都称病在家,我身份敏感,自然是要躲躲。”见任安乐神情沉郁,笑道:“不管是谁入宫行刺,倒给了我们一个好机会,左相势力大减,对晋南更有利。” 任安乐笑笑,“行刺之人出乎我意料之外,老谋深算,不留一点痕迹,我替他多做些事,让全京城的勋贵都有嫌疑,皇城里的老头子疑心甚重,自然会迁怒世家。” “你早就猜到他会换下九门提督?” 任安乐点头,“我只是没猜到他会让我暂代,如此一来更好,直接将军饷贪墨揭出来,省得麻烦。” “左相倒是受了池鱼之灾,经此一事,他与你积怨更重,恐不会罢休。” “他权倾朝野十来年,做下的错事必会少,一桩桩摊开算是便宜了他。”任安乐声音淡淡,神色忽而冷下来,“再说,我与他的宿怨也非一日之功。” 那封勾结北秦的书信,便是左相亲自从帝家搜出来的,一百多条人命亡于他号令之下,帝家与此人,不共戴天。 洛铭西知道一时口快,忙道:“安乐,朝堂凶险,你如今又入了内阁,万事小心。” “皇城行刺的事查得如何了?”任安乐要顾及朝政,难得分心,行刺之事便交给了洛铭西打探。 洛铭西躺在软榻上的身子微顿,手撑在额头上,回得云淡风轻:“尚还没有线索,你只管顾好内阁便是。听闻帝承恩几日后会在东宫设宴,她没有邀请于你?” “一群大姑娘悲伤春秋,吟诗作画,我一个上将军跑去掺和干什么?”任安乐摆手,眉一扬道。 洛铭西嗤笑:“你这是打肿了脸充胖子,招惹了别人未来的夫婿,帝承恩这是在落你的脸面呢。” “未来夫婿,正儿八经算起来……”任安乐摸着下巴,“你确定韩烨是她帝承恩未来的夫婿?” 洛铭西笑声顿住,眸色一深:“安乐,你莫不是对韩烨另有打算?” “哪里会。”任安乐被洛铭西端正的脸色唬得一跳,缓了缓才道:“我们当年救她一命,她在泰山以帝家孤女的名分被禁十年,算起来两不相欠。她要嫁入东宫,是她自己的选择,日后缘法际遇全凭她自己,我没有插手的打算。” “那韩烨呢?你愿意他娶一个和帝家根本毫无干系的人?” 任安乐沉默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娶妻的是他,若是自己认不清,又能怪得了何人。” 任安乐性子里天生带着帝家人的乖张,在她看来,韩烨娶妻是自己的事,实在和她扯不上什么关系。 洛铭西笑笑,不再提起此事。 左相府向来门庭若市,近月来因军饷贪墨一事被牵连,嘉宁帝令其休养在府,门前才算消停了些,只是有齐妃在后宫,九皇子又进驻西北,左相余威犹存。 相府书房内,管家轻脚走进,见左相一身儒服手握毫笔泼墨挥洒,颇为意外,上前禀道:“老爷,帝小姐差人送来的。”说完将一封信递到左相面前。 左相眉毛动了动,放下笔,撕开看了片刻点燃火折子烧掉,有几分满意。 管家心底一动,忙问:“老爷,可是帝小姐送来了好消息?” 左相点头,“她言册封之时会向陛下进言为太子纳侧妃。” “老爷当初不是说小姐不入东宫亦可?” 眼见手中密信已成灰烬,左相长舒一口气,“陛下怕是对我已经不满了。威定侯,建安侯如今被陛下所弃,相府若能和东宫交好,也能稳固我在朝中的地位。” “这次是两位侯爷自己犯了大错,和老爷没什么干系,再说老爷之势在朝中无人可比……” “糊涂。”左相冷喝,“建安侯乃陛下亲舅,仍然难逃天子之怒,你以为本相还能安稳?”他神情肃冷,隐有怒容,“行刺之事没有留下后患,我原也以为陛下只会惩戒禁卫军统领,没想到连九门提督也会受到牵连。威定侯府本就是帝都世家翘楚,陛下此次是冲着世族来的…他是怕我们这些老臣欺主。这次无论是新入内阁的任安乐,还是新晋的寒门子弟、荣赏的老将,皆在朝中为中立之势。两相制衡,对太子更加有利。” “老爷,陛下尚在壮年,膝下又有五皇子,九皇子,太子若势大,对陛下并无好处,陛下何以会如此做?” 管家确实难以明白嘉宁帝的心思,陛下虽对太子看重,却从未如现今一般给予太子如此实权,连这次提拔的兵部尚书也太子身边的属臣赵岩。 左相微一沉默,行至窗前,半晌后,幽幽道:“是老夫这次失策,温朔乃太子近臣,聪明绝顶,日后定成大患,我本想这次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他,没想到太子会亲身涉险,触了陛下逆鳞。” 嘉宁帝居皇位十几载,动怒之事极少,太子在五柳街险些葬于大火,或许才是京城氏族被迁怒的真正原因。 当年嘉宁帝虽为嫡子,却因帝靖安的存在只能封王,日日如履薄冰,左相一直深知嘉宁帝因自身遭遇对嫡子格外看重,是以外孙虽为皇子,却一直未露出争储之心。 “老爷……”见左相沉默,管家小声唤道。 左相摆手,“派人告诉帝承恩,这个情老夫领了,若东宫和相府关系能缓和,日后定当全力助她。另外告诉她,任安乐对太子之心昭然若揭,帝小姐若是腾出了手,不妨动她一动。” 管家神情一怔,这还是相爷头一次认真吩咐帝承恩去对付任安乐,显是对她已忌惮极深。 管家应声退下,左相复行到桌前,拿起毛笔继续练字。 自任安乐入京以来,先得士子拥护,再平南方民怨,挫沐王不忠之心,如今军饷之案后,连手握兵权的老将都被其收拢。 一年之内,连立大功,入主内阁,任安乐此人,已成大患。 笔尖戛然而止,宣纸上重重的‘诛’字冷意弥漫,左相眉头紧皱,放下了笔。 嘉宁帝遇刺后,太后免了后宫妃嫔请安,开始在慈安殿后的小佛堂吃斋念佛,为皇家祈福。 嘉宁帝也有一月未曾见到太后,这一日批完奏折,已近黄昏,便领了赵福去了慈安殿。 这还是军饷贪墨案后嘉宁帝首次来向太后请安,张公公远远瞧见嘉宁帝御驾,惊喜的侯在殿前,待嘉宁帝一下御辇,立马上前恭迎。 “陛下,太后在小佛堂等您。” 嘉宁帝摆手,一众内侍退了个干净,行过安静的慈安殿,推开小佛堂的木门,太后一身常服,手握佛珠,立在堂中,他静默半晌,走进,缓缓开口:“母后,已入深秋,佛堂清冷,还是少来的好”。 “皇家孽障太多,哀家若不为你们父子俩祈福,心里头不安生。”太后转身,坐到窗边软榻上,朝嘉宁帝招手,“皇帝,坐吧。” 待嘉宁帝坐下,太后叹了口气道:“你今日才来,想必已想好了如何安置帝家的丫头。” 嘉宁帝笑笑,“看来还是母后了解儿子。” “这次军饷贪墨之事,你对建安侯府如此轻放,便是为了让哀家不再阻挠帝承恩入东宫?” “母后哪里的话,舅舅年纪大了,儿子这个做外甥的,自然会让他荣养天年。” 太后沉默片刻后才叹了口气:“皇帝,哀家一直知道你对太子格外不同,往日纵容也就罢了,东宫太子妃是大靖未来的皇后,帝家虽然衰败多年,可难保不会有对其忠心的外臣,他日若成大患……” “母后多虑了,若帝承恩有这个本事,儿子自然不会让她入东宫,太子坚持虽是个原因,但这次她救了儿子,朝中老臣多为其进言,让她入东宫,可得朝臣百姓之心,于我大靖无害。此事儿子已经决定,下个月会为太子和帝承恩赐婚,母后等着喝嫡孙媳妇敬的茶便是。” 嘉宁帝笑着说完,拂了拂衣袍,出了慈安殿。 守在外面的张福见陛下亲临后太后仍未从佛堂出来,轻手轻脚进来请安,不料见太后满面肃冷立于佛像前,上前唤道:“太后,夜深了。” “帝盛天,你帝家女儿要嫁入东宫了,你可满意?”太后对着佛像,声音幽幽,突然开口。 张福心底一骇,退到一旁。 “他以为拿太子和朝臣为借口哀家便不知晓他心底在想些什么,他是对你有愧,对先帝有愧。”太后顿了顿,指尖一紧,手中佛珠断裂,掉落在地,沉闷的敲击声在佛堂内响起,她缓缓闭眼,嘴角勾出冷冽之意。 “只要我还活着,你帝家女永远都不可能为大靖之后。当年如是,如今亦然。” 薄薄的冷汗自额间沁出,张福跪倒在地,抬头瞥见太后冰冷的面容,忽然忆起当年帝家一朝倾颓,满门皆殁,埋下了头。 先不管皇城为东宫太子妃到底生出了什么波澜,十五这一日,踩着一双木屐在院子里吊儿郎当拔草的任安乐收到了一份礼物。 这份礼物有些奇特,一张薄薄的请帖。 只是这请帖镶着金线,纸质是御供的江南宣纸,瞧上去着实有些奢华。 任安乐翻开,挑了挑眉。 东宫一宴,静待任小姐前来。帝氏承恩。 短短十几个字,却让任安乐笑了起来。 满朝皆知她为一品上将,她却唤她,任小姐。 帝氏承恩,好一个帝承恩。 任安乐突然想见见……这个十年前被洛铭西选中送往泰山的女子,如今究竟是何般模样?hf(); 第48章 “小姐,您要出门?” 近来上将军府风头正盛,苑书收各府送来的孝敬收得手软,正准备撺掇着苑琴四处溜达溜达,在年节前让府里更殷实些,见任安乐收了一纸请帖后吩咐备马车,好事落空,遂忙不迭跟在她身后问。 任安乐打了个哈欠,拖着木履走进内房,朝后摆摆手,“苑琴,替我换一身衣衫。” 苑琴应声而出,苑书眼珠子一转,“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家府上?” 任安乐回头,略一沉思,对着苑书露出个似是而非的恶劣笑容,“苑书,我今日带你去看看大变活人。” 苑书骇得倒退两步,藏在门后,颇为头疼:“小姐,您若是这么笑,准没使好心眼,我还是留在府里看家吧……” 话还未完,苑琴端着一套锦衣从房外走进,淡淡道:“今日帝小姐设宴,小姐要去东宫,咱们小姐素来温雅得体,定是斗不过这些心思弯弯绕绕的大家小姐,你不在身旁帮衬着怎么成?” 小姐愿意去东宫看这场戏,八成跟近日京里流传的上将军匪气霸道,却偏生肖想太子,如今茶饭不思日渐沉疴的流言有关,至于这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便很是有些玩味了。 任安乐撇撇嘴,假装没听见,只伸长了手臂让苑琴换衣,倒是苑书如雷轰了一般,颤抖的指着惯来喜欢装大爷的任安乐,双手叉腰:“温雅、得体……苑琴,你说的真是咱们家小姐,我看是粗……” 任安乐漫不经心回头朝苑书腰间别着的账房钥匙一瞥,苑书喉咙里的笑声生生止住,卡在半途,她捂住嘴,谄媚的朝任安乐眨眨眼:“小姐,您今儿只管贤贤惠惠的去赴宴,甭管什么牛鬼蛇神我都会替您挡下来。” 任安乐满意颔首,紧了紧袖上纽扣,唇微抿,露出个含蓄的微笑,领着两人出了任府,朝东宫而去。 自皇宫行刺案后,嘉宁帝对帝承恩的看重尽人皆知,送入东宫的奇珍异宝不知凡几,养伤的圣品亦皆是皇宫珍藏。 作为未来的东宫太子妃,帝承恩这场宴席办得恰是时候,她自入京后以帝家人的身份谨小慎微,如今摆出皇家媳妇的尊荣来也不为过。 今日十五,秋高气爽,东宫北朝苑歌舞升平,宾客满至。 帝承恩一身大红宫裙,面若骄阳,头上琉璃步摇泛出华贵的色泽,端坐在苑中宴席首位,言笑晏晏。 韶华公主坐于她右手,两人相谈甚欢,眉目间依昔有着相似的意气风发,众人言笑之余,安宁一身晋士广袖常服,信步走进。 安宁公主从不出席宴会众所周知,如今突现,惹得众人纷纷称奇。看来传闻这位帝家小姐和安宁公主私交深厚并非空穴来风。众人起身朝安宁见礼,看向帝承恩的目光愈加恭敬有礼。 “安宁,你来了。”帝承恩的笑容温煦真切,亲自起身将安宁迎到左首软席上,笑道:“你政事繁忙,请你来倒是叨扰你了。” 安宁坐定,见帝承恩仿似早已忘却月前两人之间的不快,心底感慨:“无妨,你的宴席我自然要来。” 帝承恩亲手为她斟上酒,神情诚恳认真,低声道:“安宁,我待太子之心一如当年,定会好好扶持于他,你定要相信于我。” 安宁接过杯子的手一顿,掩下眸中异色,笑了起来,回:“我自然信你。” 说起来自帝承恩回京后,两人还未曾好好聊过,今日安宁格外给她面子,相谈甚欢。 韶华无意间被冷落,她打量了安宁一眼,笑着插进了口:“皇姐这一身穿得稀罕,虽是男装,却别有一番风流,也不知哪位世家子弟能进了皇姐的眼。” 安宁一身纯黑晋装,腰间锦带淡雅素净,眉宇尊贵,生生夺了苑内一众少年郎的目光。 当下便有贵女笑道:“公主不知,自数月前任将军在太子殿下的宴会上穿过此衣后,不少姐妹都很喜这般打扮,只是难及安宁公主和上将军的飒爽英姿。” 这话一出,众人不可思议的望着苑中笑得娇憨的少女,憋着口气小心看了看上首的帝承恩,面面相觑。 都说赵老将军府上的小孙女性子单纯,如今看来倒是句实话。 谁人不知帝家小姐连封请帖都未送到上将军府,她竟不知遮拦赞扬起任安乐来。 气氛有些沉默,安宁瞅了瞅下首有些无措的小丫头,笑道:“尚衣局里送了不少衣裙来,我瞧着就这套顺眼,听闻有人说任将军匪气霸道,我看这句话倒不可信。”她说着转头朝帝承恩道:“任将军是个懒散的,今日休沐,想必在家闲养,如若不然,你们见上一面,也可化解一些误会。” 安宁公主话语间对任安乐的维护谁都听得出来,想来也是愿意做个和事老,让帝家小姐和任安乐尽释前嫌。 “公主无需担心,我送了帖子到任小姐府上,想必任小姐快到了。”帝承恩突然开口,抿了抿茶,神情和悦。 众人一听这话,瞅着云淡风轻的未来太子妃,心底一咯噔,今晚这场宴会怕是龙争虎斗,不得太平了。 韶华神情有些不自在,她事先听闻帝承恩未请任安乐才会欣然出席,如今若是离席,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安宁看了帝承恩半晌,突然开口:“皇兄可在东宫?” 帝承恩眼底飞快划过一抹沉郁,顿了顿,道:“新任九门提督昨日来京,殿下一早去了西郊大营,恐怕来不及赶回来参加宴席。” “即是如此,任将军虽是女子,亦为外臣,等会寒暄几句后我便陪任将军离去。” 安宁虽想让帝承恩和任安乐化解怨愤,但今日帝承恩毫无预兆将任安乐请来,定不是修好之心。帝承恩如今虽占着皇家名分,可任安乐无法无天的性子安宁比谁都了解,若真惹急了她,承恩今日的这场宴席怕是毁定了。 帝承恩神色微冷,笑容淡了下来,“安宁,何必着急,我对任小姐很是好奇,日后殿下在朝堂上亦会仰仗于她,我又怎能怠慢,让她提早离席?” “任将军到。” 安宁眉头一皱,刚欲开口,苑门前宫娥柔婉恭谨的声音突然响起,院内众人暗叹主角已到,纷纷抬眼朝苑门前望去。 长长的小径上,行来一位女子,面容大气,眉宇淡淡,素白曲裾袭于身,挽袖处用纽扣合住,雍容间犹带爽利,裙摆处绣着修长的细竹,慢走间犹如行于摇曳竹海中,淡雅之质难以言喻。 即便是素来惯有雅号的晋南文士,恐都不及此人一身儒雅气息。 这真的是那个自小在土匪窝长大,浴血疆场的任安乐? 满场静默,端坐的一众世家子弟名门贵女不是头一次见任安乐,却觉得她每一次出现都能带来令人意外的惊叹。 初入京城秋闱场上一箭三雕的不羁豪迈,东宫夜宴上与众君尽饮的瑰丽慵懒……还有今日帝家小姐宴上众人难以企及的温雅素淡。 如此女子,确实平生仅见。 除了一副过于平凡的容貌,隐约间,似是有人叹息。 任安乐嘴角微勾,走过小径,行到宴席中央,朝案首上两位公主并帝承恩略一抬手:“安乐见过公主殿下,帝小姐。” 她这声很是随意清淡,安宁还未说话,韶华已经迫不及待的摆手,“任将军无需多礼,坐吧。” 韶华虽骄纵,却也是天家养出来的公主,面前这人只是个四品副将时她都斗不赢,更何况如今任安乐已入主内阁,掌京城防务,得尽帝心。 任安乐一动不动,瞅着帝承恩,笑得很是无害。 帝承恩坐得笔直,温婉的面容肃穆端庄,唇角带出点点笑意,朝安宁旁边一席抬手:“贵客临门,寒舍蓬荜生辉,任小姐,请上座。” 看来帝承恩这太子妃位是八九不离十了,看看,人家都自诩‘寒舍’了,任安乐素来以为自己脸皮厚实,却不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遂淡淡笑道:“大靖之贵尽在皇城,帝小姐即将执掌一宫,太过谦虚了。” 说着大踏两步,行到安宁身旁坐下。 帝承恩见任安乐神情平淡,自是更加端重,朝任安乐遥遥敬了一杯,“小姐是陛下宠臣,能亲自前来,自然是承恩之幸。” 宠臣,古往今来这词儿的含义其实和佞臣差不多。任安乐身后静立的苑琴眉一皱,拉了自进苑开始就飘忽着眼打量桌上好酒、连个正眼都没瞧过帝承恩的苑书一把。 苑书被拉了个踉跄,忽而想起今儿个自己责任重大,咳嗽一声,板着脸朝上首穿得金灿灿的姑娘看去,这一望,王霸之气没使出来,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差点憋死,晃晃悠悠哆嗦着手指朝自家悠闲自得的小姐看去。 玉皇大帝啊,这是哪里来的闺女,怎么和小姐原先的模样很有几分相似。 苑书明晃晃的盯着帝承恩,脸扭曲成古怪的弧度,一时叹气一时摇头。众人瞧得莫名,俱不动声色的朝任安乐望去,这是你家的侍女,总盯着主人家看是个啥意思啊。 苑书是个妙人,她十七八岁便能在安乐寨里争得第二把交椅从来靠得便不是运气,一身蛮横军伍之气恐尤甚安宁,她这么死不挪眼的望着,整个宴会都冷寂下来。 其实任安乐是个爽利人,没什么别的心思,她带着苑书来瞅上这么一眼,是觉得有些事该让这个木头丫头知道了,算是预先给她提个醒,另外还抱了一点别的心思——我就是带着自家丫头来膈应人,你能把我怎么着? 帝承恩本就对自己的出身很是忌讳,平生最不喜这种打量疑惑的眼神,神情一冷,轻笑出声,对着任安乐突然道:“任小姐,我前几日听说不少公卿世家的公子欲与小姐结秦晋之好,都让小姐婉拒了。任小姐与我年岁相仿,不知可有心仪之人,我让殿下为小姐请旨,赐一门好亲事,不知可好?” 古人有云,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在座之人恐怕有点文墨的,怕都不约而同想起了此言。 那些个引古喻今的朝堂谏官,博学善谈的文人雅士,在这么一句似是而非大义至极的询问下,只余两字:完败。 北朝内苑回廊后,洛铭西抽出腰际别着的沉香木扇,徐徐展开,眼微眯,笑得意味深长,“殿下,看来您这位即将迎进宫的太子妃,远超臣所预想啊。” 他声音微叹,细听下来竟有微不可见的冷意。 韩烨笔直地立在原地,墨黑的披风拖在地上,深沉莫名。 他只是瞥了北朝苑中面容沉郁的帝承恩一眼,然后眼神缓缓落在托着下巴静默不语的任安乐身上。hf(); 第49章 任安乐眉宇清冷,慵懒无畏,让人莫名熟悉。 忽然一阵秋风,‘吱呀’声响,韩烨抬头,兀地怔住——北朝苑上尘封十年的北阙阁木窗被风毫无预兆的吹开,隔着数米,阁内之景隐约可望。 苑中众人惊叹,十年前帝氏女入京,嘉宁帝以公主礼相迎,于东宫修建北阙阁为其居所,听闻奢华之度远超帝姬之府,阁中所藏皇宫珍楼弗如,一座北阙阁足抵万金,除了十年前的帝梓元和太子,从未有人踏足过。 众人晃神之际,淡笑声响起,任安乐微一后仰,望了一眼北阙阁,转了转手中酒杯,抿了一口,神色意味不明。 她是真心只想来看看这个帝承恩到底是副什么性子,好歹韩烨这个媳妇儿也算她一手定下的,若太不成体统,她稍微会有这么一点愧疚。 要不,她委屈委屈,提点提点这姑娘几句。 “帝小姐,听说北阙阁是陛下十年前为你所建,奢华万千,我自小远居南疆,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阁中到底藏了什么宝物,不如小姐替我说道说道?” 帝承恩神色一僵,她哪里知道这北阙阁里是个什么模样,见众人目光热切,心下一转,眉色一正,道:“任小姐,你既知道北阙阁是我幼时居所,事关女儿家的闺密,怎能随意相问?” “哦,帝小姐,你这话说得真是有趣。”任安乐身子微微前倾,唇角勾起:“你连区区一个闺阁摆设都不愿相谈,我恋慕何人难道就不算女儿家的隐秘了?” 女儿家的隐秘?在场之人看着面不改色神情郑重的任安乐,差点咆哮而起。是谁当着各府勋贵说只要太子一日未娶,她便一日不死心的,现在怎么就变成女儿家的隐秘了! “任小姐……”帝承恩显是也未料到任安乐会正大光明说白话,眉头一皱。 任安乐摆摆手,端正了面容:“帝小姐,再有一言,任家唯我一人,安乐小姐之称怕是谈不上……”见帝承恩怔住,她笑笑,极为诚恳,“我乃陛下亲封一品上将,即便帝小姐日后入主东宫,如此称呼也是逾越了。” 堂堂大靖上将军,你以一家小姐相称,确实是无礼之极。任安乐如今的声望,在京城那是如日中天,甚得年轻一辈的敬服,此话一出,众人瞧向帝承恩的眼底都袭上了些许微妙之意。 一品上将和尚无名分的帝家小姐,身份谁优谁劣,扪心一问便能得出答案。 若是一年之前刚入京城的任安乐,帝承恩如此称呼倒还不算为错,如今……确实有失体统。 不待帝承恩开口,任安乐已长叹了一口气,声音突然低下来,“帝小姐,你刚才问我可有心仪之人,天下皆知我一年前做了件荒唐事……” 她顿了顿,极到好处的停下,话语中无可奈何的怅然让人一愣。 瞧她这般模样,众人急得抓耳挠腮,任将军,您要叹气,也得把话说完了不是? 在众人热切的注视下,任安乐缓缓抬头,望向帝承恩面容沉然,“帝小姐说得没错,我这个年岁的女子,怎会没有心仪之人。前些时候,我恋慕一人,曾以举家之产求他正妻之位,只可惜…他十几年前便已有婚配之人,只此一事,乃安乐平生所憾。小姐这些年虽静养泰山,但到底有人日日惦记小姐之苦,小姐否极泰来,福缘在后头,又何必计较其他,还望小姐珍惜先帝所赐之福,莫失了帝家之女的气度。” 北朝苑内,一片沉寂,众人愣愣瞧着神情淡然的任安乐,面色古怪至极。 听听,这话说得……简直无与伦比了。 就凭任安乐刚才一席话,帝家小姐以未来太子妃的身份设的这场宴会白费了不说,怕是陛下赐婚之前都不用见人了。 说得什么荒唐话!回廊后,韩烨神色默然,望着苑中声声落定极是怅然的女子,苦笑出声。 洛铭西瞥了韩烨一眼,目光回落在帝承恩身上,眉宇微冷。 苑里来回打量的目光满含讪笑,帝承恩端坐得笔直的身子微微僵硬,胸口浊气满溢,神色阴郁。她在泰山被关了十年,用尽一切手段重回帝都,才能拥有如今的地位,任安乐怎么敢…… “不过一介武将……” “好热闹的宴席,看来是我错过了盛会啊。”清朗之声突然在内苑响起,打断了帝承恩才到一半的话,众人朝回廊后看去,见一个身披银裘的青年缓缓走出。 来人生得极为俊美,一身气质温雅淡静,朴若琢玉。 他行到苑中央,对着安宁微一拱手后才朝帝承恩看去,笑了起来:“十年未见,小姐风貌如初,铭西甚感欣慰。” 洛铭西?晋南洛家长子洛铭西? 瞅着苑中风华绝代的青年对着帝家小姐感慨言笑的模样,众人恍然大悟。 十年前洛家乃帝氏属臣,洛铭西更是伴着帝小姐长大,听闻情分很是不同,如今再见,应有唏嘘之感。不过……当年也正因为洛家归降嘉宁帝,才使得帝氏倾颓之势再也难挽,幼时情分想来怎么都敌不过十年圈禁之苦,看帝小姐的神情,也实在不似久逢故友的模样。 洛铭西目光清明,言笑晏晏。帝承恩望着不远处的青年,眼底惊骇莫名,手中紧握的杯盏悄然滑落在地,华贵的妆容亦无法掩饰她苍白的面容。 十年了,她从来不曾想到,这一生她再见此人之日,竟然是她即将为大靖太子妃之时,他不是应该永远都不出现吗?帝承恩从未想过,当年将她从街头带回送到泰山的人居然是洛家长子洛铭西! 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她只是个无名无姓的乞丐孤女,而非帝家小姐帝梓元的人。 帝承恩的失态太过明显,众人看着面容苍白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帝家小姐,同样很是疑惑,即便洛家今非昔比,可你堂堂未来太子妃也不必害怕成这般模样吧? 任安乐亦想不到洛铭西会突然出现,瞅着苑中央笑得温柔无害的青年,她眉一扬,品了口酒,唇角微不可见的勾起。 洛铭西性子自持冷静,却打小就有个怪毛病,明明只生了一副杨柳纤薄的身,却偏生有一颗时刻捍卫帝家声誉的心。 晋南民风彪悍,她幼时常偷了下人的衣袍出去和大街小巷的流浪娃干架,自诩晋南街头一霸,只是到底势单力薄,大多顶着一对熊猫眼回侯府。久而久之,靖安侯府大小姐外强中干的流言便在帝北城谣传开来,靖安侯闻之大怒,道其三脚猫功夫丢了帝家颜面,绑了她在军中养马三月。 若是较真,此事或许才是帝梓元平生之憾。 那时洛铭西比她年长五岁,三月之后,她养马归来,恶习难改,披了一身布衣重新入街挑衅,寻了半日,才从帝北城百姓口中得知洛家那个冰琢玉器的小少爷在侯府门外摆了擂台,以帝家小姐的名号挑战全城,胜者可得黄金万两。 三日之内,应战者不计其数,却无一人过擂。 那时她才知,洛铭西真真一副狐狸心肠,他在擂台上以沙盘为阵,斗兵法策略,满城悍勇智绝之士,竟无一人能赢弱冠少年。 自此之后,帝家声望大涨,投军者不知凡几,洛铭西之名响彻晋南,而她,帝家大小姐,尚在军中养马的帝梓元,也借着帝家颜面承了他一次大情。 “帝小姐,可是怪铭西来得太迟。” 洛铭西儒雅的笑声打断了任安乐略带怅然的回忆,她瞅了一眼如见鬼魅的帝承恩,摸了摸下巴,铭西这颗七窍玲珑心,用在帝承恩身上,着实折煞她了。 “我与太子殿下同去西郊大营练兵,才会迟了小姐宴席。小姐若怪,铭西自罚一杯。”洛铭西神色柔和,回身两步随手拿起任安乐桌上的杯盏,将酒敬到帝承恩面前。 这番动作若是常人来做,确实无礼之极,可偏偏洛铭西做来,却别是一番风流随性。 被递到身前的酒杯不过一尺之距,哪怕青年面上温煦的笑容如灿阳一般,帝承恩心底亦生出了冬九霜月的寒冷来,她抬眼,面容僵硬,“少将军愿意前来,承恩荣幸之至。” 她颤抖抬手欲接,一只骨节修长手突然出现,拿起桌上酒杯,轻碰了洛铭西手中杯盏,朗声笑道:“不过邀你去趟西郊大营,你倒赶着诉苦来了,这杯酒孤来敬你,算是谢你给孤面子来了东宫之宴。” 韩烨的突然出现让众人颇为意外,一众世家子弟急忙起身见礼,惹得刚才还静默非常的北朝苑一阵兵荒马乱。 任安乐托着下巴瞅着你来我往的两人,叹了口气。 哎,韩烨是个心软的,想必是看不惯洛铭西这只狐狸欺负他未过门的媳妇,跑出来当和事老了。 帝承恩怔怔看着身旁的韩烨,掩下眸中的惊讶失措,连忙起身,退至一旁,忙问:“殿下何时回的宫?” 韩烨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意味不明,笑了笑才道,“不算早,一回来便瞧见了铭西朝你敬酒。” 帝承恩舒了口气,她刚才在洛铭西面前如此失措,韩烨聪明绝顶,若是瞧出了端倪……帝承恩到底非常人,极快恢复了镇定,朝洛铭西盈盈笑道:“十年未见故人,今日突见,承恩失态了。”复又转向韩烨行了一礼,“多谢殿下回护。” 韩烨托起她,将酒杯搁置桌上,没有回应,反而朝下首坐着的任安乐淡淡道:“任将军素来是个懒散的性子,孤也未想到她会前来参宴,看来承恩的名头孤亦有所不及。” 帝承恩神情一僵,呐呐欲言:“殿下……” 韩烨摆手,径直望向任安乐,“今日任将军来得正好,孤有些政事想和将军及铭西商讨,两位可有时间?” 韩烨这话一出,众人亦是一怔,太子此举怎么看着想回护之人是任安乐,而非是帝家小姐? 任安乐起身,豪爽一笑,“殿下所请,安乐却之不恭,听闻殿下得了西域进献的葡萄美酒,今日正好一饮,殿下可不要舍不得。” 韩烨眉宇稍展,未答,领着任安乐和洛铭西朝内殿而去。 众人舒了口气,想着宴席总算能进行下去了,哪知太子行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安宁。” 一直躲在一旁看热闹的安宁突然被韩烨点名,心生不妙,忙起身回:“皇兄有何吩咐?” 太子微一停顿,微淡的声音缓缓传来。 “替孤入宫向父皇请旨,言帝小姐常年居于泰山,不谙宫中规矩,请父皇赐下两位宫中女官,替帝小姐分忧。” 回廊深处,任安乐骤然抬首,朝一旁的韩烨望去,神情莫测难辨。hf(); 第50章 青年隐在回廊下的身影有些模糊不清,任安乐勾勾嘴角,越过韩烨,径直朝后园走去。 洛铭西一言不发的跟在龙行阔步的任安乐身后,沉木扇不知何时别进了腰间,单薄的身影恍惚望去竟有些守护的意味。 韩烨目光倏地深沉下来,长吐一口浊气,缓缓朝二人走去。 苑琴正欲跟着任安乐离场,哪知苑书一把拉住她躲在回廊横木后,朝苑中的帝承恩挤眉弄眼。苑琴知她对帝承恩甚为好奇,只得由着她躲在了一旁。 太子一言落定,剩得满场静默,待众人再抬眼时,太子并任安乐早已消失在回廊深处,身影难寻。 至于案首上立着的帝家小姐…众人低眉顺眼,实在不敢去瞧这位的脸色。 太子素来厚待帝承恩,此话已是极重,这场宴会过后,任安乐在京城世族中的地位当更甚一层。 安宁看了面色青白交错的帝承恩一眼,知她没了宴客之心,起身吩咐几句,散了宴席。 众人眼瞅着今日宴席已毁,只是酒水伺候足了不说,还瞧了一场不见硝烟的前朝后宫之争,甚感圆满,朝安宁和帝承恩行了礼一顺溜回了府。 北朝苑内,盛大的宴会顷刻萧索,只剩得安宁和帝承恩两人。 帝承恩虽不喜任安乐,可最在意的还是突然出现的洛铭西,她稍一迟疑,朝安宁道:“安宁,洛少将和殿下的情谊看来很是深厚?” 安宁蹙眉,望向帝承恩颇为意外:“承恩,你忘了不成,当年洛铭西陪你入京,和皇兄相处一年,两人惺惺相惜,渐成莫逆。” 帝承恩神情一顿,勉强笑笑:“我在泰山住得久了,当年之事大多记不清。” 见安宁神色犯疑,帝承恩大悔自己糊涂,帝梓元和洛铭西乃幼时好友,此事又怎会不知。 安宁叹了口气,不再提起此事,未免刚才之事让帝承恩心底不自在,便替韩烨说了几句好话:“承恩,皇兄刚才之举也是为了你好,任安乐是父皇亲封的上将,在朝中颇有声望,若你今日之言传了出去,怕是会有不少言官弹劾,于你入主东宫也有妨碍。” 听得安宁此言,帝承恩面色才算和缓些,她微一沉默,道:“安宁,京里的流言想必你也知道一二,任安乐在勋贵面前所言让我颜面无存,若我无动于衷,日后又有何威信嫁入皇家,替殿下执掌一宫?” 这话细细品来,倒也没错。只是任安乐此人不能以常理对之,皇兄对她一向也是无可奈何。 安宁摇头,正色道:“任将军性子狂放满朝皆知,得罪的又不止你一人,她如今身处朝政,更不能以寻常官家女儿对待。”她顿了顿,“承恩,皇兄不会薄待于你,你实在不必多想。” 安宁说完,就欲离去,身后却传来帝承恩莫名低沉的声音:“安宁,我待殿下之心一如当初,可若是殿下变了…你觉得我在这皇城之中还能依仗于谁?” 安宁顿住脚步,没有转身,眼垂下,略带深思。 这是帝承恩第二次说出对皇兄之心一如当初,本是一句极为情真意切的话,可偏偏……这句话最不可能从帝梓元口中说出才对。 她压下心底异样,回首,道:“承恩,皇兄待你之重天下皆知,你安心在东宫养伤,待父皇降旨便是。”说完顾自离去,转眼便出了北朝苑。 帝承恩未想安宁说走便走,脸色腾地沉郁下来。 候在一旁的心雨行上前,安抚了帝承恩几句,帝承恩一甩绣摆,怒气冲冲回了沅水阁。 苑书见好戏收场,拉着苑琴的袖子准备离开,见她盯着帝承恩身边的侍女一动不动,遂问:“苑琴,你瞅什么?” 苑琴摇头,默不作声拉着苑书悄悄从回廊后退下。 东宫后园,行到半路,韩烨便寻了个借口让洛铭西先离开,洛铭西走的时候唇角带笑,挥一挥衣袖退得甚是爽快。 任安乐一直在前领路,待实在弄不清东宫弯弯绕绕的小径后才转头道:“殿下,你的葡萄酒藏在哪里了?” 韩烨瞥了她一眼,“好在你还问我一声,要不然我还真以为任卿这是回了自己府上。”说着领着任安乐转了个弯,朝东宫深处走去。 任安乐耸耸肩,慢腾腾的跟在他身后。 两人行了半刻钟,停在一处四周种满桃树的小院前,已近秋天,桃树枝丫枯败,颇有几分萧索之意。 任安乐踏进院内,见树下横卧着一张沉木躺椅,笑道:“想不到太子殿下还是雅致之人。”她朝四周打量片刻,见此处实在简朴,忍不住问:“太子莫不是平时便休憩在此?” “此处安静。”韩烨淡淡回,有宫娥迎上来,他解下披风吩咐:“去把葡萄酒给任大人搬出来。” 任安乐闻言大悦,眯着眼一边说着叨扰殿下了一边迫不及待的占着一旁的躺椅坐下,当起了大爷。 韩烨由得她胡闹,进屋换了一身常服出来望向院里的时候微微一怔。 任安乐盘腿托着下巴,不知何时起闭上了眼,脑袋一垂一垂,素来凛冽的面容瞧上去淡雅而安静。 韩烨靠在回廊上,静静看着树下浅睡的女子,眸色柔和。 直到灯火通明,任安乐才从沉睡中醒来,深秋的夜里已微有冷意,身上盖着的薄毯却很暖和,她睁眼,书房里微弱的灯光透在院落里,印着淡淡的柔光。韩烨一身月白常服,端着一本书靠在对面的躺椅上,容颜俊美,眉间唯余暖意。 这一刻之景实在有些过于美好,任安乐托着下巴,盯着对面的俊俏郎君一动不动。半晌后,韩烨叹了口气,抬头,略带无奈:“蒲柳之姿,可能入任卿之眼?” 任安乐笑眯眯点头,“能入,殿下之颜冠绝京华,当然能入。” 韩烨忆起一年前朝堂上自南疆送来的婚书上写的便是这么一句,脸一板放下书,朝一旁放置的木盒指了指,“里面是西域王进献的葡萄酒,顺带了一套品酒的夜光杯,一起拿回去,免得日后眼馋,埋汰我藏东西。” 任安乐伸手便欲打开木盒,韩烨拿书一挡,淡淡道:“回去再喝,我有事问你。” 见韩烨面色淡淡,任安乐撇了撇嘴,念念不舍收回手:“我说你今日怎么这么大方……”说着眉一扬,哼道:“怎么,我刚才欺负了你心心念念的帝家小姐,秋后算账来了?” “宴上是承恩无礼在先,此事怪不得你。” 任安乐一听这话,乐了,煞有其事的点头,“殿下这话说得公道,帝小姐毕竟是要做一宫之主的人,我不过嘴上占了殿下一些便宜,她便容不得我,未免太小气了些。” 任安乐这话说得着实蛮横,即便韩烨知道她素来张狂放肆,也有些哭笑不得。 “安乐,承恩在山中关了这些年,性子不比当初,你多见谅些,别与她起争端。” 任安乐见韩烨好像丝毫未对帝承恩跋扈的性子生厌,疑惑道:“殿下,即便你知道如今的帝小姐和当初不同,也不在意?” 韩烨微一沉默,望向任安乐,缓缓开口:“梓元性子不好,我会帮着她改,她不适应京城,我会慢慢教她,她若是还对皇家有怨,我总会让她知道我等了这些年,待她的好。安乐,我等了梓元十年,不是十天,不会因为她和当年不同,便将她弃若敝屣。只要她是帝梓元,其他一切,对我而言都不重要。” 月色下的青年神色太过认真,即便是素来无心无肝的任安乐,心底恍惚都有些不能承受之感,她坐直身子,掩在袍中的手握紧,声音有些低哑,“殿下,若有一日帝梓元求的不止是这东宫妃位呢?” 韩烨怔住,任安乐缓缓欺近,墨黑的瞳孔印出满园静谧,“若她要的是你韩家血债血偿,江山倾颓,你又当如何?难道因为她是帝梓元,你便能对一切视若无睹?” 见韩烨不语,任安乐突然笑得云淡风轻,坐了回去,咄咄逼人的神色瞬间消失,叹了一句,“殿下啊,世上最难守的便是承诺,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别去那位帝小姐面前显摆,免得人家不屑一顾,让殿下落了笑话。” 院子里有片息的安静。 韩烨看着任安乐,像是没听到她刚才说过的话,突然开口:“安乐,你一身功夫,从何学来?” 任安乐眉角轻动,微微眯眼,神情漫不经心:“一身草莽武艺,难得能入殿下的眼……” “永宁寺的般若心法若只是江湖糊口的武艺,云夏之上便没有人敢自称宗派了。”韩烨打断任安乐的话,“安乐,除了净玄大师的关门弟子,般若心法从不相授外人,我幼时父皇亲上泰山叩关,才得了净玄大师三年教导,你长于晋南,又是如何习得?” 任安乐朝后一仰,“殿下是从永宁寺习得,我难道便不能,再说戏台子里不是多有戏本写着幼时江湖奇遇,一朝飞黄腾达的稀罕事,殿下便当我走了好运便是。” “十年前净玄大师闭关参禅,到如今都未出关。”韩烨声音冷静,带了莫名笃定的深意,“你一身功法根本不可能传自净玄大师之手。安乐,你在骗我。”h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