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悦来货栈 悦来货栈是椰岛国上一家品种最全、占地儿最大的杂货铺子,它源起于一场战争:辛酉海战。 公元1501年,交趾国派人来游说椰岛国的国王,说是明国西南边境上有十五座小城看上去很好打,天高皇帝远,管不到这边来,不如大家一起发点战争财?国王可怜又无用,他名叫燕九霄,却半点九霄凌云志也没有。当然,这也不能怪他。椰岛国只是一个靠水吃水的小国,孤零零地飘在疆土万里的明国不远处,说不定哪天吹上一卷传说中的龙卷风,它就被灭了国。作为一国之主,他日子过得还不如隔壁明国的一个土财主,宫殿都十几年没修过了。交趾国的人根本没费多少口舌游说,他便点头同意了。财迷了心窍,莫得办法。 明国国富兵强,皇帝还是个年轻气盛、好大喜功的主儿,结果可想而知。 这场海战持续了不到一个月,交趾国使者口中自家的“虎狼之师”便溃不成军,而椰岛国协助交趾国作战连夜赶造出来的百艘战船,没被击毁沉海的,凄凄然全部收归敌有,最后以椰岛国一方主帅战凌风将军的战死而告终。 为了羞辱战败国,三方签下不平等条约,交趾国就这样成为了明国的附属疆域,从此每一年的觐见纳贡是必备礼仪。椰岛国作为从战国,待遇好上那么一点点。明国年轻气盛又好色的皇帝只纳了它的一个公主,以及要求开放一个关口,方便两国往来通商。 喏,关口就设在这家悦来货栈。 货栈老板带着他的货栈和伙计初到椰岛国的时候,领略了周遭白眼无数,人人看他有如杀父大仇。毕竟,他带着“入侵者”的身份,天然弱势。不过很快,一批一批的大、小姑娘,接着是一批一批的孩子、老人,再接着是一批一批的家庭煮妇、健壮男子,纷纷倒戈示好。 这里排排货架售卖的是连椰岛国的王族都不易吃上的外埠美食。辣味肉脯,奇珍果蔬,应有尽有,小国寡民能有什么见识?即便它标价昂贵,也很快门庭若市。 这里经常是通宵达旦地营业。椰岛国一眼望去都是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国寡民能有什么坚守?无趣的岛国夜间生活,很快便多了一项结伴觅食活动。 转眼十二年过去了,老板还是从前那个老板,不过从清骏少年变成了一个富态的中年人,看来是钱太好赚了。 他的生意越做越稳,他留住在椰岛国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一年不过一两回。 赶巧,这一年的这一回,他碰上了一件奇事,和一个奇人。 “小姑娘,这半个月以来,你每天都来我们货栈门前画上一小会儿,你究竟在画些什么呢?” 老板的笑容绝对称得上和蔼可亲,他一向奉行和气生财,何况是对上这么一个总角之年的小丫头。 “对、对不起,我是不是妨碍你们做生意了?” 她抬起头来,是瘦瘦小小的一张脸,脸上泛着天真、无措和歉意,声音却无半分稚气。 第二章 行踪可疑的小姑娘 她手上的纸……哦,不,那是一方云锦绢帕,椰岛国本土上是不生产的,就连物阜民丰的明国,也只有江南一带富庶地区才见得到。不过,他依稀记得半个月前,明国使节团到访时,有带一些华贵物品赠与椰岛国寒酸的国王。于是,货栈老板初步判断,要么,她是哪个王爷家的庶出女儿,要么,她便是打宫里跑出来的小丫头。 可是…… 她用来画画的“纸”是奢华的,她用的那只“笔”,却几乎不能称之为一支笔。 那是一根烧火棍一样的小炭枝,被她小小的手握着,一划、一涂再一划,仿佛在画着一些对她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呢?是什么令她如此执著,晴雨不误? 他实在是太好奇了。 自打在朝廷任职侍郎的表舅那儿讨来这份肥差,他这十几年来,日子过得妥妥顺顺,人也因着安逸越发倦怠了,已经很少有什么人或事能引起他的兴趣。 “你别误会呀,我们可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只是觉的……你这个小姑娘挺有趣。”货栈老板忙解释。 那小姑娘听懂了,这不是嫌她、要赶她的意思。 “谢谢你。” “不过,我的画……这就要画完了。” “那么,能给我们看看,你画的是什么吗?”两人的一番问答,早就吸引了货栈的伙计三俩,老板再这么一问,往来的顾客也有几个围了过来。 “倒也不是不可以,就怕你看了以后……” 说着,她小小的脸颊上飞起了一朵红云,不知为了什么正在难为情。 货栈老板见状,温言安慰:“不过是一方小画,论年纪我可以做你伯伯了,什么没见过,看了又会怎样呢?到底,是什么令你这般放在心上,非要画它不可?” “那,那好吧。” 那小姑娘自知在货栈门口逗留这小半个月,确实是一种打扰,有点亏心,便满足了老板的好奇心,将手中绢帕递了上去,以作小小补偿。 “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这,这绝对不可能!” 货栈老板的一声低呼过后,接连后退了三步,周围其他忍不住瞅了一两眼小画的人,亦是同样反应。 众人心中疑惑: 她到底是在画一个人? 还是在画一只鹰? “这个人,他到底是谁呢?”货栈老板抚着胸口平静下来,心中疑惑更盛。 “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眼熟……”其中一个伙计若有所思。 “他是……” 小姑娘的思绪飘向了远方,小小的脑袋也转向了远方。她打小一双干粗活的手,真没什么画工,绢帕上呈现的不过是寥寥数笔,却勾勒出了一个英挺少年的傲然神韵,他眉间微蹙,布满了震慑人心的猎猎之气,他眼神沉郁,流露出一股可以骇动天地乾坤的慑人气势。 便是这不寻常的猎气,骇到了货栈老板与一众闲人。 “他是我要嫁的人!” “他走了,走了快半个月了,不晓得他还回不回来?”小姑娘踮起了脚,望着无际涯的海面出了神,“不过,他不回来的话,我长大了以后就会去找他的。” “我之所以每天都来这里待上一会儿,只是因为,这里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地方!” 说完,她看了一眼天色,眉头一皱道了句微不可闻的“糟糕!要挨骂了——”,反手夺过老板手中绢帕,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现场。 第三章 停不下来的酒蒸蛤蜊(1) “小念,我饿了!——” 一个身穿鹅黄百褶裙的少女自床榻上醒来,伸了个懒腰,一支紫兰流苏斜插在被她睡乱了的蓬发间,摇摇坠坠。 这人是谁呢? 自然是那椰岛国被娇宠着长大,样貌尚可,品性尚可,但却好吃懒做的七公主燕栖。 打半个月前招待明国使节团的那场海鲜宴席上,被一碗见者称奇的银河面折服,她便缠上了任小念,还胡搅蛮缠地跟她父王请旨,讨了小念来做自己的贴身女伴。自那以后,她的卧榻再不准其他丫鬟伺候,除了小念。 别误会,这位七公主除了嘴馋爱吃,可真没有什么特殊癖好。 她年方二六,差不多也到了婚配年纪,王后一直担心再过几年,她的微胖体型演化成真胖,便在饮食上多有控制。她虽贵为公主,亦不能从心所愿,事事如意,这令她十分伤感。再加上连续小半年面对着清汤寡水、不见荤腥的素食三餐,令她食不知味,近乎得了厌食症。牺牲这么大,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七公主体重未减反增。太医院的张太医诊过脉后告与王后,心情不佳、心思沉重、心绪不宁这些心中之病,都会间接搅乱人体内环境的失衡,进而导致了体重的失控。 王后听后,慌忙取消了“禁荤令”,然为时已晚。 七公主见食厌的病状已深,就算摆再多的山珍海味在眼前,她也提不起兴致了。 这可急坏了国王与王后,互相推责一番,便开始为女儿的怪病愁叹,问遍了宫中的老少太医,寻遍了岛国的民间郎中,都不得其法。王后也陪着女儿一起,日渐憔悴了起来,直到任小念的出现。 此刻,任小念正从通往明国的唯一关口——悦来货栈“逃窜”出来,好似脚底生风,一路小跑,摸着侧门赶回王宫,贿赂了与她相识的守卫,转眼又溜进了她的主人七公主的寝宫——映月阁。 “不管啦!你不是说要给我做酒蒸蛤蜊么?快去、快去,慢了扣你月钱!——” 七公主一见她的女仆小念出现,便露出了权钱阶级的丑恶嘴脸,开始撒娇耍赖了。 若任小念只是个心思敏感的人,这一番“威胁”听在心里,一定是极为不舒服的。还好,她心胸亦足够豁达,并懂得感恩。若不是七公主一个高兴,再加一时任性,于不缺知名厨子在内的千万人中选中了她,她还在家中陪着终年痴情、日渐沧桑的娘亲,受着邻里的白眼,过着没什么盼头的苦日子。 某种程度上,是七公主给了她庇佑,给了她再世为人的好身份。 “做、做、做,这就去做。”她忙不迭地应声。 “做好了,有赏!——”七公主孔雀一样骄傲的声音又传来。 任小念习以为常。 她这主子就这脾气,高兴了赏钱,不高兴了扣钱。 因此,她在宫里的日子,常常过得悲喜交加,这一顿酒蒸蛤蜊,她可得小心着来…… 嗯,千万不能再出错了! 第四章 停不下来的酒蒸蛤蜊(2) 七公主的厨房比较别致,就在映月阁一侧,与纯澈甘甜的谷帘泉相通,是爱女如命的王后允许特设的。七公主生得娇懒,轻易不来这里,如今成了任小念的一方自由天地。 在这里,她不必探人脸色,也不必故作鲁钝。 沉浸在美食世界,她完全褪去了身为女仆的卑微,眼睛里有着三分小女孩的纯澈,三分连成人都不及的笃定,三分对未知食物与未知人生的渴求,和那一分不知何所来、亦道不明归途的期许。不过这椰岛国物种匮乏,靠海吃海,一天到头能吃的只有蔬果和海鲜,她能发挥的,也只有这料理海鲜的手艺。 一边淘洗着水汪汪的小蛤蜊,一边备着葱、姜、蒜、椒、盐,一边想着她没心肝的亲生爹爹遗留下来的那本《调鼎记》,任小念叹了口气,感慨自己生不逢地。 “小念,还有多久?七公主催啦!” “急不得。” 打发走了宫女沁儿,她便开始了下锅前的准备。首先要让带壳儿的小蛤蜊入味:油两滴、盐一撮,油是浓稠的黄油,盐是饱和的海盐。随后,放一旁静置约摸一个时辰。这是顶顶关键的一步,上一回做这道菜,便因那七公主着急要吃,略过了腌渍,转而以悦来货栈进口的一味名曰豆瓣酱的调味料替代,最终做出来的食物不伦不类。 别看那七公主素日里好吃懒做,十指不沾阳春水,嘴巴却是个刁的。 要不然,宫里宫外那么多顶好厨子,她也不会一个都瞧不上,给任小念得了这个机会。 任小念自知,她厨艺天分不见得比岛国上其他厨子高明多少,不过是占了“博学”二字的便宜。这也算是她那无情爹爹除了帮忙生下她以外,待她唯一的恩情了。 “酒蒸蛤蜊”的做法载于《调鼎记》第八卷,她早已熟记在心。 但实操上手,加上前次的失败经验,这也只是第二次。 原因无它,家境困窘,缺了“屠苏酒”这一味珍贵佐料。 在等待蛤蜊入味的同时,任小念也没有闲着。只见她小小的身影灶前忙着,先是起锅烧油,至五成热时倒入切碎的葱、成片的蒜、细细的椒,待炒出香味,再倒进洗净的蛤蜊,翻炒一轮过后,加入料酒,便盖上锅盖,添火焖熟。 待到熄火起盖之时,那一颗颗小蛤蜊已陆续张开了口,散出淡淡酒香,混合着蛤蜊本身的鲜味,简直人间美味,妙不可言。 这过程看似简单,火候实则不易掌握,减一分腥重,多一分肉老。 任小念常觉她厨艺天分并不如何出众,不过沾了比别人多看了些食谱的光,那是自谦了。 “哇!——” 成品见桌,七公主先是按捺下一颗激动的心,深深地吸了一鼻子,便不顾女儿家和公主身份的双重体面,直接……扔了筷子,上手了! 她灵活的舌头轻轻一舔、一绕,一颗鲜美蛤蜊即“呲溜”入肚,很快便光了盘儿。 两人一个会做、爱做,一个会吃、爱吃。 在任小念眼里,七公主是一个共享美食的绝佳伙伴,却不是一个可以分享心事的人。没别的原因,她太蠢了。也可以说,是她被养得太好了。她与小念同岁,小念已有了心心念念想嫁的人,她还不知情爱为何物。 也许,这并不是一件十分坏的事。 任小念一脸羡慕和宠溺地看着公主饱食过后满足的小脸,心中却在盘算着离开公主的大计划。 自懂事的那天起,她就在想着怎么入宫。 自入宫的那天起,她就在想着怎么利用这公主婢女的身份,顺利出海。 如今,似乎大事可期…… 第五章 王后微恙 “娘娘,月前大明国赐给咱们陛下的‘屠苏酒’,都快被七公主她……用光了!”丁公公斟酌着用词,向王后娘娘汇报了七公主的“劣行”。 “随她喜欢,随她去吧!”王后信步走在园中小径,瞧着丛中飞来舞去的七彩蝶儿,想起她那可爱又任性的宝贝女儿,端庄的面容上不由泛起了笑意。 “可是陛下他……”丁公公眉头一皱,颇感为难。 “他老而无用,配不上这等好酒。”王后拈花一笑,丝毫不觉她这话有何不妥。 丁公公这额上沁出了不少汗。 他晓得国王、王后自小感情亲厚,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妹,私下里说话并无尊卑顾忌,甚至国王还要让着王后几分。但在寝宫之外,王后总还是敬着国王的。这一回是国王在七公主和亲一事上犯了软弱,令王后很是不爽。这一不爽,鄙夷的话脱口便出了,倒也不是存心轻慢于自家夫君。 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就在此时,躲在假山后的一个采花小宫女,无意间将王后奚落国王的这句话听进了心里去,随之人影一闪,默默地退出了园子。 再说那好玩好吃的七公主,这半个月以来迷上了“酒蒸蛤蜊”这味菜,一天三顿也不厌。反正,累的也不是她,她只管吩咐小念去做。明国赐下的本意给她父王滋养脾肾、活络筋骨的“屠苏酒”,就这么被她们配成了菜肴,用的一滴不剩。 七公主毫无愧疚,任小念也心安理得。 这一日,主仆二人作男装打扮,自悦来货栈买了几味新到的小零食和调味干料。打宫门顺利通关之时,任小念轻吁了一口气,揣着心事,随口问起,“公主,你对和亲一事,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啊,”这七公主浑浑噩噩,大大咧咧,“上回六姐回国省亲,带回来的狮子头和酥皮饺足有……哎呀!”她小指一掐,大腿一拍,就地惊呼,“三年没吃过了呢!” 说着,这口水管不住地流了下来,害得小念也跟着吧唧了几嘴。 “你想不想嫁过去,天天都能吃到狮子头和酥皮饺?”小念心知,以国王和王后对这七公主的宠爱,她若宁死不从,誓要悔婚,这事儿怕是还有得缓转商量。 “自是很想!听六姐说那明国地大物博,应有尽有,皇帝也是好吃懒做的,一顿饭要吃十几道菜呢……”说着,她眼中迸射出了两道充满着艳羡与欲望的贼光,似乎已憧憬起了未来常伴君侧,一起好吃懒做的日子。 “咳、咳,”任小念忍不住打断她的白日梦,“既然公主对明国如此向往,那不如,择个风平浪静的吉日,咱们赶快启程吧!” “可是,我有点舍不得父王、母后呢。”小公主低头对起了手指。 “世间安得双全法,唉。”任小念叹了口气。 天色近晚,拎着大包小包走了许久路途的她,也有些吃累了。 就在这时,丁公公冒冒失失地撞了过来,一下子撞翻了任小念和她手里的大包小包,那可都是七公主的心头肉呐。只见她瞪圆了眼睛,叉腰大怒,“丁公公!你素日里也是个稳重的,怎地……” “王后娘娘她……突然虚汗不止,腹痛不已——” “什么?!” 第六章 椒姜羊排煲(1) 七公主赶去椒房殿看望王后的时候,由于心中太过着急,接连摔了几跤,看在任小念眼里,甚是心疼。她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这种母女连心的痛感。也就在这一日,这一刻,她待这位骄纵可爱的小公主除了主仆之外,另添了一份情谊。 “母后你……” 当她们赶到椒房殿之时,王后已安然无恙。太医把了脉,说是无甚大碍,许是昨儿个那道豉爆鲶鱼做得辣味太重,吃坏了肚子。有了这一番说辞,再见王后已面容红润,与往日无常,众人皆感安心。 明明是来看望王后的,反而被王后半抱在怀里安慰了一阵子,七公主洒了一路不值钱的泪珠儿,这才算是断了串儿。 任小念站在一旁远看着,心中颇多感慨。 她从来都没有在自家母亲身上,感受到过如此浓烈温柔的爱意。虽然她明白,母亲也是爱她的,是多年的寡居生活,令她日渐枯槁。 “小念啊……” “嗯?” 回映月阁的路上,任小念想着心事,低头不语。五天后是她可以回家探亲的日子,她心中期待又忐忑。她的家中没有别的亲人,只有一个浸染了岁月风霜而变得脾气古怪的老母亲。 那是她想见又怕见的人呐。 “我总觉的这事儿有些古怪,又说不出哪里古怪?总之很是古怪。” 心系母后,七公主的智商比平日里略有提高。 “什么事啊?” 陷入回忆,任小念的反应比平日里迟钝许多。 “父王与母后都是出身银扇门的高手,青年时代纵横江湖无敌手,杀得扶桑岛国上的所谓‘十大高手’都不敢轻易来犯,即便承继了王位之后好逸恶劳,疏于习武,身体也比常人健朗。怎么会吃了一顿辣了点的鲶鱼,就畏寒腹痛呢?” 七公主的小脑袋瓜都快想痛了,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 “或许,正赶上她心情不好。”尽女仆应尽之义务,任小念试着帮她分析,“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情绪便不够积极,面临大考验或是小病灾的抵御能力,都会有所下降。” “嗯,你说的似乎有点道理……” 七公主点头称是。 就在这时,令王后娘娘“心情不好”的人出现了。 任小念与七公主仆面面相觑,心道:果然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 “呦,是七公主呐,”一个年青貌美的宫装丽人掩嘴而笑,“这是听说了王后娘娘身子微恙,打椒房殿而来?可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呐!” 七公主白眼儿一翻,没想理她。 “见过新娘娘。” 任小念照规矩作了揖、行了礼,全程低头,不想惹上皇家破事儿。 “您也挺孝顺的嘛,听张太医说,母后可是喝了你亲手炖的菠菜汤,这才缓了过来。”说着,冲着新妃怪模怪样地作了个揖,“有心了。” 这七公主素来是个憨的,今日对上母后的“情敌”,格外伶牙俐齿。 “为母则刚”这个词,反过来用,也是一样的。 “妾身一直将王后娘娘奉为……” “小念啊,”七公主不再理会新妃,将她视作空气一团,转而吩咐,“一会儿把父王赐下的两斤羊排煲了汤,给母后送去。” “是。” 羊羔生在高岭草原,对四面环海的椰岛国来说,是个稀罕物。 这一回明国使节团来访,赐了羊排百斤,为了笼络民心与臣心,国王将它们都分了出去,自己都没舍得吃,只留下精华二斤,全赏了七公主。 七公主本想吃的是香煎羊排,念着母亲病愈体虚,需得补补,便临时改了主意。 第七章 椒姜羊排煲(2) “那新妃啊,对我母后很是谄媚。”七公主长于宫中,心思单纯,难得遇上个她讨厌的人。这一遇上了,便多絮叨了一会儿,“瞧她也是个伶俐人,晓得在这王宫里,国王是靠不住的,王后才靠得住。” 这一点,她特别地自信。 “小念,你觉的呢?” “我?”任小念回过神儿来,想了想,说,“咱们椰岛国自立国以来,奉行的便是一夫一妻制。人人都知国王与王后是青梅竹马的感情,风吹雨打不散。我觉得明国皇帝送来的这位新妃,很是多余。” 她一心只想去到明国寻她心目中的大英雄,对于宫闱之事,并不热络。 这个时候的她还不晓得,她与那位一面之缘,印象不深的新妃娘娘,此生交集,远不止于此。 “小念姑娘,您要的食材备好了。” 御膳房的二格子带着两个手下抬上来一张五尺见方的菜板,板上搁着一斤半已斩成寸段的小羊排、半条萝卜、六粒丁香、半根儿大葱、一片儿桂皮、八片儿生姜,以及海盐、花椒油等,除了羊排,均放在鱼尾纹样天青色的小瓷碗里,齐整好看。 任小念一见食材,眼睛便放了光。 她谢过那几个帮忙的太监,便转头进了小厨房,游刃有余,不慌不忙,先是将羊排冷水下锅,添柴生火,慢慢煨热。等上片刻,撇去血沫。待这锅肉汤清亮以后,依次放进丁香、桂皮、姜片、大葱和切成小块儿的白萝卜,加大火猛烧上一阵子,再盖上锅盖,转成小火。 那刚跟沁儿下完一盘跳跳棋的七公主,是闻着香味寻进来的。 “小念!你真的是太棒了——”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仿佛就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 “这锅香香的羊排煲,真的还要分给母后宫里一半儿么?呜呜!不想呢……” …… 这七公主夸人的水平还真是……挺菜的。 任小念在心里默默地吐槽完了她的主子,掀开了锅盖,放入最后一味佐料——盐。 撒匀了盐,又盖上锅盖,焖了片刻。 这盐看上去最寻常不过,家家都有,不值什么钱,然何时放入盐却有许多讲究,尤其是炖这家禽类的肉。放太早的话,肉和汤都会又老又咸,放太晚的话,也不太容易入味。 沁儿不懂这烹饪之道,但宫里人人都跟着七公主夸小念的厨艺好,她便认为好。 否则,怎么会人人都夸呢? “我、我实在饿了!” 羊排煲一出锅,这七公主便迫不及待地开吃了,一边吃、一边夸着好,一边吩咐,“小念,你带两个小太监把另外半锅送去母后宫里吧!” “是。” 那椒房殿离着映月阁不过三五百米的距离,很快就到了。 任小念恭恭敬敬地将那煲汤端到凤榻之前,针对汤中食材一顿解说后,便乖巧地闭了嘴。见王后娘娘除一脸笑意,发自真心地夸了句好吃,也没别的吩咐,便欲退下。 “栖儿的胃交给你,我很放心。”王后突然拉住了她的小手,似有不舍,“辛苦你了。”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令任小念有些不知所措。 第八章 王后病重 第八章王后病重 “吃皇粮、办皇差,这是小念的本分。” 任小念轻轻抽回了手。 往常来拜王后都是跟在七公主身后,所见自是她母爱泛滥,和蔼可亲的一面。此时七公主不在,单独面对这位椰岛国王后,她还是有点怕怕的。据说那银扇门盛产“女罗刹”,年轻时候的王后便是其中佼佼者。想当年大战神影流,一路东渡,大发雌威,令扶桑闻风丧胆。她不在扶桑,扶桑至今有她的传说。 “你娘亲……这些年过得好么?”王后呷了口汤,柔声问。 任小念愣住,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问起了她的娘亲?还一副旧相识的口吻…… 记忆里,她们孤女寡母相依为命,艰辛度日,跟王族可是从无交集啊…… “呃,我是说……我听人说了你家里的情况,你娘亲……这些年来一个人抚养你长大,身为一个柔弱女子,她很伟大,也挺不容易的。”能母仪岛国的人,心理素质自非寻常女子可比,只听她官腔十足,应答自如,“既然召了你入宫来陪伴栖儿左右,料理饮食,我与陛下自然会差人打探清楚你的底细,王宫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出入的。你别多心,是正常流程。” 这一句“你别多心”,反而令任小念多了心。 她垂目低头,不敢多加言语,只道了句,“多谢王后关心,我娘亲她……我也许久没见了。” “哦?”王后低头吃了一口香嫩的小羊排,才又问,“你是每逢月末探亲一次,对吧?” “是。” 任小念心想,这能母仪岛国的女人也是不易,宫中大小规矩,有无必要,都得记得,就连她这么一个普通丫鬟探亲的日子,都得记得。不过,也可能是事关七公主,她才格外上心。 “你出来时间不短,栖儿该着急了。她现在都快离不开你了,跟你,比跟我这个母后还要亲近呢!”念起宝贝女儿,王后的音容便又亲切了几分,她笑说,“你回去吧。” “是。” 任小念如获大赦,退出了映月阁。 她总觉着,今儿个王后娘娘有些不对劲,然而她也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对劲。 不出意外,回到映月阁之时,她炖的那锅羊排煲早已见了底,七公主抚着微微鼓起的胃,心满意足,又略感遗憾,“唉,可惜了,香煎小羊排是吃不成了。” 任小念低头一笑,心道:计划通! 那御赐给映月阁的羊排足有两斤,她命人切了一斤半,煲成了汤。还特地留了半斤,存在御膳房的冰鉴里。想着日后得闲,单独给这贪吃的小公主做份香煎小羊排。 待她去到百俗台上,指点着一众小役开始了鱿鱼、鲱鱼、鲫鱼、麻虾、虎虾、基围虾等海产的腌渍和晾晒,再回映月阁,预备把这“小惊喜”告与七公主,抬脚踏进屋内之时,莫名被几个侍卫围了起来。 “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嗅到了危险气息,她不由地后退了几步。 七公主见屋外有响动,便走出来瞧上一瞧。 几个侍卫见了公主,忙行礼参拜,领头的那一个上前解释,“公主,王后娘娘她突然病重,卧榻不起……” “什么?!”七公主“腾”地跳了起来。 “王后娘娘自前次微恙过后,胃口一直不太好,御膳房听张太医的话,备的都是些青菜粥食,均是养胃温心之物,至于荤腥类的,”侍卫首领顿了顿,“只吃过……” “你想说什么?”七公主性子直又急,听不得绕来绕去的弯子。 “只吃过……小念姑娘端来的羊排煲。”侍卫首领便直说了。 “你这什么意思?”七公主秀目一瞪。 “还烦请小念姑娘,跟我们走一趟。” 这般为难一个手无寸铁,也无寸胆,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侍卫首领也很为难呢。 第九章 怪人 第九章怪人 国王下的令,公主亦无法阻拦。 任小念被带到了椰岛国看押犯人的圄牢中,听了一路的哭啼声、谩骂声还有哀求声。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关她的地方暗无天日,不见一盏烛火。她试探着走了一圈儿,只摸到一张石凳,冷冷冰冰,上铺一层薄草,散出潮熏之气。牢门“咔”地一声关上时,她惊起了一身的冷汗。看样子,很快就会被问罪。 “小姑娘,你是犯了什么罪过,也被关了进来?”黑暗中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看你这年岁,这身板儿,也不像是能杀人越货的。” “你,你是谁?”任小念被吓到,又惊起了一身的冷汗。 “你看上去年纪不大,有十岁么?让我猜猜……一定没错!你一定某个犯了案的高官的女儿,被牵连进来的,对不对?”那人一顿无厘头的推理。 “你能看得清楚我?” “我瞎了几十年了,早就习惯了黑暗,看人不需要眼睛的。” 那人瞎了几十年,也寂寞了十几年,难得碰上个无须设防的小丫头片子,有了想要开口聊会儿天的欲望。 这一开口,话就有点多了。 “那我还需要习惯一阵子……” 任小念将蒲草垫了垫,双臂环抱着双腿,半蹲了下来。 她才只有十二岁呀,遇到这种可能攸关生死的突发状况,慌了神的时候也能维持表面上的淡定。小小年纪,便具大家风范。 换做是别家的女孩子,早就又哭又闹,不疯也得病了。 “你这小姑娘有点意思,”那人也生了奇,“说说看,你是谁家的孩子,又是怎么进来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心情不好,不想理人,尤其对方还是个怪人。 “我跟你交换呀。”那怪人也是执拗性子,你不理他,他偏要你理。只听他说,“不过得等会儿,你得先告诉我,我这人平生从不做赔本买卖。” “你我都是阶下之人,又有什么赔和赚的。”她没忍住道了句,“你还真是个怪人。” “你也不怎么正常呢,”那怪人笑说,“小小年纪,跟谁学的?这么佛。” 任小念看出来了,他就是被关的久了,太寂寞,想找个人抬杠,偏不上他的道儿,直接说了,“我是七公主的婢女,负责给她做饭。七公主她很孝顺,把我做的椒姜羊排煲分了一半儿送给王后。据说王后吃了以后,身体不适,似中毒昏迷。我没有害王后,他们误会我了。” “他们是傻子。” 那怪人自顾分析了起来,“或许他们也不是傻,是精得过了头,是要护着某个人,于是乎推你出来顶这个包。心竺那丫头,近年在宫里可有对家?” 心竺是椰岛国王后的闺名,晓得的人不多。 那怪人不但晓得,还直呼她“丫头”,任小念心中自是疑惑不已,“王后在宫中一人之下,众人之上,要说对家……明国来的新妃可能算一个。” “明国来的新妃?”那怪人显然不知宫中近况,“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礼物,”任小念想了想,也只想出了这么一句,“是大明皇帝送给咱们椰岛国王的礼物。” “啊?”那怪人愣了一阵,随即是一发不可收拾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狂笑过后,是无声的沉默。 沉默过后,他再度开口,“这样吧,我帮你洗刷冤屈,走出这圄牢。等你将来有机会去到中原,也帮我办件事。” 任小念并不想管别人的闲事,直言,“我帮不了你。” “不,你帮得了。” “我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 第十章 食冲之症 那怪人“诱骗”任小念帮他完成心愿的计划还没来得及成功,任小念便被带了出去。 提审她的是吏部的平滇风平大人,审了约摸半个时辰,便审不下去了。无他,犯人拒不认供。 “王后娘娘当日除了半锅羊排煲、一碗西瓜莲子羹,再无其他进食。羊排煲是你炖好,且亲自端去送到凤榻之前,未经他人之手;西瓜莲子羹是新妃娘娘做与陛下享用的,王后娘娘过去闲聊,刚巧赶上了,便也跟着吃了一碗,陛下与新妃娘娘都安然无恙,那莲子羹必是没什么问题的。因此,本官得出结论,问题就出在你那锅羊排煲里。”平滇风将手上案卷重重一搁,问道,“你可认罪?” “我认什么罪?”任小念不解。 “在羊排煲中下毒,差点害死王后娘娘!”平滇风见一个小丫头片子,居然没有屈于他的智慧与官威,老老实实地俯首认罪,有些怒了。 “我有什么动机么?”任小念反问,“害人要有动机的。” “你当本官是个昏官,办案之前没有调查过你的身世背景么?”平滇风再将面前案桌大力一拍,“十二年前,你娘亲与明国使节团中的某一人结下孽缘,未婚先孕,生下了你。你爹爹回到明国以后没再回来,你娘亲就这样成了一个人尽皆知的弃妇,在周遭无数白眼中,独自将你抚养长大。她对明国使节团满是怨恨,对我椰岛国与大明国的友好建交亦是不满,这话可有错?” “她是个……很痴情的蠢女人。”任小念心中难过,黯然垂首,不想再辩。 “既蠢且坏!”平滇风又将案桌一拍,“居然蠢到让你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混进王宫,伺机给我们的王后娘娘暗中下毒?简直太坏了。” “我没有下过毒,没有害过人。” 任他万般刁难,任小念仍是这一句。 “你?!”平滇风气结,一边是恐吓他不得动用刑具的七公主,一边是催促他赶快结案的新妃娘娘,两边都得罪不起,“本官念你可怜年幼,没受过什么好的教导,不懂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道理,便再给你一晚上的时间思量。若明日再审,还是冥顽不灵,本官可要用刑了!” 说完,命人将任小念原路送回了牢房。 牢门一关,她便半蹲下来,抱住自己,藏在暗夜里,落了几滴委屈难过的泪。 “我说十二岁的小孩子,看你这样子,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吧?”隔壁怪人开了腔。 “要你管!” 她长这么大,难得发这样的脾气,说这样任性的话。 那怪人也不着恼,反而颇有耐心地凑着近乎,“说说姓平的那白痴都审了些什么?老头子我帮你分析分析。” “算了。”任小念摇了摇头。 “怎么,信不过我?”那怪人问了。 “不是呢,你我本不相熟,没什么信得过,信不过。”任小念似个百岁老人一般,叹了口气,“只是觉的,很多时候、很多事,都算了吧。” “不是说算了就能算了的,很多时候、很多事,压在心头是算不了的。搞不好,还会压成一个死结,这辈子都不得解脱。你找个人倾诉了,心里会舒服很多。”说罢,又开始诱惑小姑娘了,“不信,你试试?” 任小念确也感到心中一口闷气,又苦又闷。 她想了想,这怪老人年岁已高,活不了多久,当是不会把她的秘密说出去;事实上,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她此生最大的秘密,都已寄托在了那幅画像中,即便说了出来,也无人能懂,无人可解。若是这次冤屈难白,脱身不能,她便无法再见到那个人。想到此处,一股难掩的伤感涌上心头。说不定,这怪老人真能帮得到她? 他年纪那样大,在世上活了许多年,又在牢里呆了许多年,听他说话口气,似是国王、王后都没放眼里。说不定,年轻时候还是个厉害人物呢。 对付平滇风那样的恶官,说不定,会有些怪招儿。 第十一章 飞天蝙蝠 这番想通了,她便将方才平滇风提审她的流程和细节,每一次各不相让的对答,每一处强词夺理的怀疑,都和盘托出。 “你记忆力不错,”怪老人听后忍不住夸赞,“只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呐,竟能将高压下的审案经过原样复述,还这般逻辑清晰。” “你重点错了。”黑暗中,任小念翻了个白眼儿。 怪老人笑了。 他是谁?任小念提到的时候,他一下子便抓住了重点。他这辈子醉心武学,膝下没有子女。人到暮年,见到这么个老成有趣的小丫头片子,心觉亲切,逗她玩儿呢。 “心竺那丫头没中毒,”怪老人捋了捋长到及地的胡须,“她那是犯了食冲之症呢!” “食冲之症?”任小念表示不懂。 “不懂了吧?” “是不懂,”任小念点点头,认真以待,“烦请赐教。” “唉,我本不该帮你这个忙。妖妃要来祸乱椰岛国,那是椰岛国跟明国之间的祸乱,于我何干?说不定,这外面乱得起了劲,我还能趁乱逃出去呢。”怪老人连连摇头,仿佛是在扪心自责,“唉,我还是太善良了。” “若是这次我得还清白,出得去这圄牢,若是你犯下的罪过不是很重,没有伤及他人性命,我必会去七公主那儿求情,请求陛下减免你的刑罚。” 任小念发自肺言,说的认真,那怪老人听了却不当回事。 “不说这些没用的了。”他摆了摆手,“小姑娘我问你,在昨日之前,心竺那丫头是否肠胃不适,已有脾虚之症?” “没错,”任小念应道,“王后先前吃过一顿豉爆鲶鱼,辣味重了些,伤了胃。不过张太医问过诊,说是无甚大碍,只需仔细调养着。后来吃了新妃娘娘送来的麦冬菠菜猪肝汤,缓和了许多。七公主她心疼王后,便让我炖了一锅羊排煲,送去半锅给王后。这之后,才又出了岔子。” “这便是了。”怪老人撸着胡须,很是淡定。 “是什么?”他这哑谜,任小念是真猜不透。 “心竺那丫头并未中毒,”怪老人一副莫测姿态,“小姑娘你莫急,听我仔细说与你。” 他清了清嗓,开始详说,“这四道菜呢,都是好菜,各有各的好。分开来看,没什么毛病,但若两两搭配,这里边的讲究可就多了去了。那鲶鱼味甘性温,补中益阳,而麦冬性寒,如因脾胃虚寒,见有腹泻便搪,舌苔白腻,消化不良者,均不宜食用。这是典型的一热一寒相冲的搭配,烧心损胃。” 任小念听得心中一惊,待要问询,那怪老人又开口了。 “羊肉温热,有补阳之功;西瓜性寒,属生冷之品。吃过羊肉后再进食西瓜,不仅大大降低了羊肉的温补作用,且有碍脾胃。又是一冷一热,两味相冲。这也是为什么,心竺那丫头会腹痛不止,状似中毒。” 任小念听罢,恍然大悟。 看来,王后娘娘的确不是因为吃了她的羊排煲才出现异状。 她冷汗涔涔,深感惭愧。一为新妃娘娘的叵测心机,二为自己的无知愚笨。她自持做饭手艺不错,国宴上露了一手,做了一道再普通不过的珠粉墨鱼面,即被七公主挑中,便生出几分虚荣。她只知把饭食做的入味好吃,却不懂其中医理之道,奥妙玄机。如今想来,实在浅薄的很。 她立时便觉这怪老人一定不简单,称呼上亦不由地客气了些,“老人家,您在椰岛国的美食圈儿,想必是有些名望吧。” “飞天蝙蝠,你听说过么?” “没听说过。” “罢了罢了,这不怪你。”那“飞天蝙蝠”捻须一笑,颇为自得,“我纵横天下在江湖上风光的时候,这世上还没有你呢。” 第十二章 秘授三经 这一夜,任小念睡的很是踏实。 此前她晓得她是被冤枉的,却苦于无法自证。听那“飞天蝙蝠”头头是道的一番分析,事件经由一切明朗,她相信只要她再有机会被提审,必能自证清白。可这心理上的慰藉和踏实,并不能抵御牢房的暗潮与阴冷。毕竟,她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呢。 于是第二天醒来,她感冒了。 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她左眼皮莫名地狂跳了几下。 许是那江湖诨号曰“飞天蝙蝠”的怪老人见她单薄可怜,竟起了收她做个关门弟子的心思,“要做个好厨子,除了勤勉和天赋,还得有副好身体。瞧你这风吹吹就倒的可怜模样……唉,我早年也收过六个徒儿,分别传了他们一门手艺,好些年没见了,不知他们现今如何,在江湖上算得几流高手?可惜了老夫新近研究的几套绝招儿,怕是要失传了呢。哎,小姑娘,要不,你来当我这个传人?” “不要,”任小念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我娘亲不喜见人舞刀弄枪。” “愚昧妇人!”怪老人痛惜,“怪不得要被男人抛弃。” “你!”任小念气极,“不许说我娘亲坏话,否则,我就不理你了。” “好、好、好……” 就在这一老一小谈话之时,三个衙役走了过来,一个开了牢门,一个搁下盛了小半盆清水的脸盆,一个将三层高的食盒推到她面前,说,“小念姑娘,一会儿国王要亲自审你,洗把脸,吃些饭,精神着点儿。” “是……” 说完才发现,这嗓子已经有点哑了。 她很饿,也很渴,昨晚上给的饭食有股奇怪味道,像是隔夜馊饭,便没吃也没喝。她连一口都咽不下,也不晓得隔壁那位“飞天蝙蝠”平日里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小念……你叫小念?” “嗯……” “小念啊,”“飞天蝙蝠”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说,“你我这一别,怕是很难再见了。” “为何?”任小念愣住。 “国王亲自提审你,想必是爱妻情切,想要快些惩罚当日作恶之人,又许是你那主子七公主求的情,要她父王重视。什么原因都好,总之燕九霄不是个蠢物。见了他之后,你将心竺那丫头‘中毒’的前因后果仔细说一遍,他自会分辨,还你清白。”说话间,他的手臂突然探出两米之长,落在食盒处,五指一抓,便抓到了自个儿跟前,“小念啊,你马上就要离开这牢房,外面什么都有得吃,这一盒家常便饭,就留给我老人家吧。” “你、你这是什么功夫?” 任小念整个人几乎呆掉。 她只在牢中呆了一日一夜,尚未适应黑暗,仅能克服恐惧,瞧不见“飞天蝙蝠”的厉害功夫,只觉身前一阵冷风刮过,接着,食盒便移位到了他手上。 “这一招儿叫飞云探龙手,是我跟丐帮的齐老头学的,说了你也不懂。”“飞天蝙蝠”打开了食盒,层层抽出,搁在地上,摆成一排,“小念啊,我考考你的嗅觉灵敏度。你说说,这些都是什么菜?” 任小念闻了一闻,便知是玉米、芋头和带鱼。 她刚要开口答话,忽而意识到这“飞天蝙蝠”在美食领域的博学,直接答“玉米、芋头和带鱼”,简直是在侮辱他。便又闻上一闻,才道,“是椒盐玉米、葱油芋艿和红烧带鱼。” “你这小姑娘倒是有几分聪明。”说着,从怀中取出三本书,又道,“我这儿有三本好书,很想送给你。” “什么书?” “《药经》,《食经》,和《毒经》。” 这三本书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想必真的是好书。可是,想到无功不受禄的道理,任小念警惕了起来,“你有什么条件?” “果然聪明。”“飞天蝙蝠”捻须一笑,“待你学会了《食经》上的所有菜谱,将来有机会去到明国,便在京都繁华处开一家名为‘樱之屋’的饭馆。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找上你。你但凡有点良心,便将老夫所关之地告与来人。你若丁点良心都没有……也罢了,这三本书凝聚了老夫半生心血,给了你总比失传的好。” 任小念接过三经,不由一颤,总觉手上捧着的,并非三本普通书籍的分量。 多年以后,她才明白,这“半生心血”的真正含义。 第十三章 新妃 椰岛国上人人都知,国王与王后青梅竹马,伉俪情深。这么多年来,国王唯独爱重王后一人,从未起过封妃纳妾的心思,是美满婚恋的典范,是岛国百姓的表率。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飞来艳福。 公元1513年,交趾国再度联合澜沧国、椰岛国攻打大明边境,以图复国,却依旧兵力不济,战败而归。为羞辱自不量力、二度来犯的椰岛国,大明皇帝再次提出了和亲要求,国王夫妇莫得办法,只得献上唯一还留在身边的女儿,七公主燕栖。 话说那大明皇帝也是个体面人,不白占他们一个公主,礼尚往来,也送来了一位和亲的郡主。 这新纳的明国来妃,理应有个尊贵封号。 国王陛下不晓得是小国寡民,不懂礼数,还是在向他的王后表不二忠心,直接称呼她“新妃”,可谓轻慢至极。 那新妃体弱身娇生胆小,独在异乡为异客,哪敢计较这些。 除了她自己,椰岛国上没有人晓得她叫什么名字。或者说,是没有人在乎。说来也有几分可怜。 但,可怜并不是她害人谋命的借口。 此刻,她正跪在冰冷的冰块儿上,接受王后娘娘冰冷的训诫。 椰岛国四季如夏,长年湿热,要找一处冰冷的地方相当不易,王后她费心了。这里,正是她年轻时候与师姐二人合体修习《玉女心经》的地方——玄冰洞,无人打扰。 “炒鲶鱼与麦冬汤,羊排煲与西瓜羹?这么古怪刁钻的法子,亏你想得出来,你可真是狡猾!”王后娘娘瞧着新妃那飞眉杏目点缀的娇媚模样,像瞧狐媚子一般,“陛下应该给你赐名‘滑妃’才对。” 事情败露之后,新妃没有反抗,直接认罪,束手就擒。 面对受害人——王后娘娘的亲自训诫,她非但没有怯懦流涕,反而挺直了腰板,任那香肩上垂下来的七彩流苏搭在高耸的胸前,像只盛气凌人的极品孔雀。不知是倚仗母国的强大,笃定椰岛国不敢拿她这个和亲的郡主法办,还是自信国人贪恋她年轻的身子,不舍得杀了她,替王后出气。 她嘴角一撇,笑说,“娘娘谬赞了。” 她这副不知所谓的样子,令王后更为不爽。 自她入宫那天,王后便已然不爽了。因这位新妃的出现,她的宝贝女儿要作为交换,送去明国和亲;也因这位新妃的出现,自上而下,打破了椰岛国传统的一夫一妻制,分去了夫君对她的情爱。她是在为自己、为女儿抱着双重的不平。 “我好奇,”王后挑起了她的下巴,直视着她的媚眼,“你是什么时候收买了张太医?” “我也好奇,”新妃反问,“是椰岛国上的哪一个能人破的案呢?” 两人对望着笑了起来,谁都不肯先答对方的问题。 聪明人遇上了聪明人,时间干耗着。 “陛下他对我正新鲜上头,想必您也晓得。”新妃开口打破了沉默,“想要定我的罪容易,想要我的命……可就难喽。” 这一番话,正戳到了王后的难处。 新妃见她眉头皱了起来,会心一笑,“王后娘娘,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第十四章 不道德交易 “什么交易?”王后没料到她有此一出,“你且说来听听。” “我是作为一件礼物,被大明皇帝陛下送来椰岛国。”新妃难得低眉敛目,委屈巴巴,“委身国王那样没什么魅力的老男人,我心中并不情愿……” “你放肆!”王后那扬起的巴掌差点扇下去,她气鼓鼓地忍着,说着,“陛下乃一国之君,椰岛国虽小,难道还配不上你一个名义上的郡主?” 新妃放肆地笑了,小国寡民的当家人也并非如干爹所期,是些没脑子的。他想让她做那祸国妲己,凭一己之力,颠覆一个国,真正是异想天开。她笑她那干爹机关算尽了半辈子,竟将椰岛国上这对文武双全的夫妇想得如此简单。她也是可怜,无端做了一颗废子。 “王后不必介怀,您认为陛下他十全十美,样样都好,近乎是个完美的人,只因您深爱着他。”新妃收起笑容,无奈一叹,“可是,我并不爱您的陛下啊……” 王后听罢,明显一愣,她没想到新妃会如此坦然,也如此大胆。 “我被迫离开了我爱慕的郎君,来到这椰岛国上,从没一天是开心快乐的。”说到伤心处,新妃泫然泪下,“您希望我离开陛下,离开椰岛,越远越好。我也是如此想法。望娘娘助我一臂之力,咱们各得其所。娘娘,拜托您了!” 说罢,她双手伏地,那颗娇艳美丽的脑袋,重重地磕了下去。 “我如何助你?”王后问。 “我留书一封,表明我辜负陛下错爱,跟人私奔去了。如此一番,日后陛下念起我这么个人,也只有厌,没有爱了。”新妃一顿,又接着说,“至于明国那里,您完全可以照实说,是我包藏祸心,杀人未遂,您与陛下不得不处置,将我丢到南海里喂鱼去了。” “实际上呢,你这么个大活人去了哪里,又要我如何助你?” 王后越听越奇,她不知这新妃究竟存了什么心思,椰岛她不想呆,明国她也不愿回。 “我自然是哪里来,哪里去。不过,再也不想被人当做礼物随意送出。我会换个身份,开始新的生活。若有缘再遇上我爱慕的郎君,我便与他厮守到老,就像您与陛下这般。”新妃抬眼望见王后听到“厮守到老”四字,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便知这计划成了一半,“在这个计划中,娘娘您只需找上悦来货栈的大老板,请他帮这个忙便是。他这半个月都留在椰岛,打理换季新货。” “那悦来货栈名义上是个商铺,背后实有大明官府的势力在,怕不会做这种私贩人口的不道德交易。”王后担忧。 燕氏王族从未跟这种民间组织直接打过交道。平日里,她与陛下想尝点那里新到的干果肉脯什么的,都是差小太监们假扮普通百姓,去采买回来。七公主是那里的常客,每月月钱全花在了那里都不够花,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新妃却不以为然。 她笑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第十五章 香煎小羊排(1) 王后“食物中毒”事件完美解决。 对王后来说,食物相克乃是慢性毒药,她只中了两回招,毒性未深,张太医对症下药后,她便已然无恙,这点身体上的损失,相较于情敌离开带来的心理上的愉悦,微不足道;对悦来货栈的老板来说,不仅多了一大笔收入,还手握了椰岛国女主人的一个秘密,将来或许能派上用场;对七公主来说,她不必即日启程前往明国,新妃的错误,成为了她父王与明国皇帝谈判的筹码,为她多争取了四年承欢膝下的时光;对任小念来说,王后感念她破案有功,七公主疼惜她受了委屈,连王国在看着她连打了几个喷嚏后,眼神里也莫名地多了几分歉疚,还请太医来为她把脉,她在王宫里的地位,更稳了,从此再无敢小觑了七公主身边的这位“小念姑娘”。 唯二感到些许遗憾的,除了任小念本人,还有国王…… “心竺,你受苦了。” 国王亲手为王后喂食补药,而后将她揽入怀中,二人靠在榻上,恩爱亲密,似年轻时候一般。 “受这点苦,能换来栖儿多留在咱们身边四年,值了!”王后笑言。 “我燕九霄何德何能?今生能拥有你这样的贤妻。”国王感慨。 “新妃她不好么?貌美年轻,又嘴甜心细,善察人心。”王后吃醋。 “哼,以后莫要再提起这个人了!”国王生气。 王后小心瞧了国王一眼,那脸色是真难看,便偎依在他肩头,没再说话。 国王心中敲着小鼓,没敢接她目光。 大明皇帝送来的这件“礼物”,聪明灵巧,纤柔妩媚,是个极品。这样的小美人,偏又在礼成之日将清白身子给了他,说半点心动都没有,那是假的。 那几夜红烛帐暖,软香在怀,颠鸾倒凤,如入仙乐之境。乍然失去,说半点遗憾都没有,也是假的。 但,故意制造帝后失和假象,诱那新妃出手,以图上位,是早在她踏上岛国之前就计划好的,断不能因他思想上开了小差,陷进了温柔乡,生出了恻隐心,便贸然中断。 那么做,对不住他们的女儿,也对不住他的发妻。 “可惜了张太医,为了咱们的这点爱女私心,搭上了他的清白名声。”王后叹息。 “张太医腿上旧疾复发,已不适宜在宫中任职,趁机回乡去养老也好。咱们已应了他,会给他的儿子一个好的前程,当是还报了。”国王温言安慰,“再说了,家丑不外扬,除了咱们自家人与大明皇帝陛下,这事儿没人晓得。” “那就好。” 一番温存过后,国王便去了镇海炮台上巡视新一轮的海防部署。 今次战役结束,明国在椰岛有了驻兵权。败者为寇,他也很无奈啊。 王后也没闲着,将七公主唤来,一番嘱咐,“小念她是个勤劳又聪慧的丫头,平日里待你不错,今次又为我的事受了冤枉,吃了苦头,你可要待她更好些。” “母后您放宽心,我一直视她如亲妹妹一般。”七公主爽朗应着。 “我的栖儿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懂事善良的好姑娘。”王后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小脑袋瓜,甚感欣慰。 而此时厨房里的任小念,一边解冻小羊排,一边望着夕阳红,心中五味杂陈。 第十六章 香煎小羊排(2) 任小念愈想愈是伤感。 新妃做了错事,明国理亏,于是在和亲一事上,国王夫妇有了讨价还价的筹码。 最后达成协议,七公主会多在岛上留四年,四年后再出嫁。 若非她听了“飞天蝙蝠”的话,在国王面前据理推案,破了此案,新妃便不会被擒,国王夫妇也没得理由为七公主推延和亲时间;再往前推,若非她亲手炖的椒姜羊排煲正中了新妃的下怀,王后便不会中毒,新妃没机会下手,便不会有后续这些麻烦。 以她的年纪和阅历,尚不足以洞悉国王与王后的“阴谋”。 她一度以为是她的缘故:破了案,最后害了自己,于是要再等上四年才能离开椰岛,才能见到她心中的那个人。故有种扎心之苦,说不出的苦。 “小念你真好!”七公主蹦蹦跳跳着跑来,“临回家前,还想着给我做顿好的。其实你感冒还没有痊愈呢!” 任小念忙收敛了神思,专心致志于她手上珍贵的小羊排,低头应声,“小念进宫便是为照顾公主的三餐饮食,公主是小念的主子,这都是小念该做的”。 “小念,以后我们姐妹相称好不好?” “不好。” 人不可不自量,亦不可贪念太多。 自小娘亲便教她这个道理,也身体力行,给她做了反面示范。 七公主待她自然是不错的,在她蒙冤期间,为了她能在牢里吃的好一点,这个月买零食的银钱全都搭上了,用去贿赂牢头。算得上是忍痛割肉,牺牲巨大。 她这一生不求名利富贵。 身外之物,云烟过眼,万般是空,求来何用? 她的心中只有一念执着。 为了再次见到那个人,莫说来宫里给可爱可亲的七公主做厨子,即便是万水千山寻遍,也甘愿。 在与七公主谈话期间,她已将吸干血水的小羊排,用葱、姜、蒜、椒、盐、酒、糖加七八柠檬片儿进行腌制。这过程中,她还戴上了厨子专用的透明手套,颇有力道和规律地捏来捏去。 “咦,这是在做什么?”七公主奇道。 “在给小羊排按摩呢。”任小念笑了,催她,“公主,您先回去歇着吧,做好了给您端进去。您在这儿看着,我有压力,施展不开。” 她没说实话。 她有心事,想独自一人消解,七公主若一直杵在这儿,便不得不分心去应付她。 七公主倒是很能理解,她曾听父王说过,扶桑岛国上有一名叫草间弥止的丹青名家,在作画时,便不喜有人在旁围观。想来某一领域的大家,都有这种怪癖吧。小念在她心目中是椰岛上最好的厨子,自然可称作美食界的“大家”。 七公主离去约摸一个时辰,羊排腌好了。 她在平底儿煎锅上洒一层黄油,开始油煎小羊排,快熟了的时候加入洋葱、黄瓜、胡萝卜等配菜,慢火勤翻,香气四溢。最后出锅,均匀地撒上一层孜然粉,再提香味。 小羊排于盘中收成一个圈,齐齐整整地,做好了诱人姿态,待君来吃。 她动筷夹起最小的一块儿,细细品着。那滋味……咸香可口,柔嫩无膻味儿,简直美味极了!随后,她不再看成品一眼,差了沁儿将这一大盘羊排端去给七公主,便自己回屋收拾行囊,探亲去了。 第十七章 张家小哥哥 任小念这一回出宫,不再是偷偷摸摸地,她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回家探亲。于是,她挎着小包,目视前方,稳稳当当地走向通往民间的月回门。却不曾料想,刚一脚踏在门槛上,便被守门的侍卫哥哥伸手拦下。平时跟着七公主偷跑去悦来货栈买几味稀罕吃食,前段日子独个儿偷跑去悦来货栈画小相,都没见他这么不客气过。今儿个是犯了什么轴? “小念姑娘,听说今儿个是你回家探亲的日子?”见她止住了脚步,没再往前走,侍卫便收回了拦路的手。 “没错,正是。”任小念抬头答。 “可否晚些走?求你件事儿。”年轻的侍卫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张家哥哥说笑了,我这样无用的一个人,能帮你什么呢?”任小念不解,“若能帮得上忙,小念一定帮。” 这侍卫姓张,单名一个挞字,是太医院院首张鹤年的独子。年纪不大,还不满十七,便被他亲爹带进宫里,领了份两班倒的差事:看守出入王宫两大后门之一的月回门。用张太医的话来解释就是,年轻人莫要游手好闲,荒废了年华,知上进,才能成大人,做大事。 别看张挞只是一个底层的守门侍卫,因着张太医这层关系,旁人都是敬着他的,遇上雷鸣电闪,刮风下雨天,总有人跟他换班,托各种借口,不是明天急着相亲,就是隔天赶去奔丧。他阳光大直男一个,傻呵呵地,只当是人家真的不方便,还以为自己是在助人为乐,不图恩报。 任小念则不同,她身世不好,自幼遭人白眼,近来在七公主身边得宠,一条街上的邻居态度立马不同,是经历了人情冷暖的。 在王后“食物中毒”事件中,张太医表现欠佳。身为太医院院首,竟然在娘娘吃下相克的食物后没有提出异议?不是故意,也算失职。据说国王仁爱,没有降罪于他,还给了他体面,准他告老还乡去了。他这位托了他的关系进宫当差的傻儿子,想必将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以他的单纯憨直,不晓得还能在宫里呆上几多时日? 任小念本性良善,念他往日给自己行方便之门的恩德,也感他现状有些可怜,他若当真有求于自己,尽量满足他便是了。 “明天我阿爹就要离开椰岛了,他想再吃一碗你做的银河面。”说着说着,张挞有些激动了,“他说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面!” “那就是普通的墨鱼面……” 张太医的评价太高,任小念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当初是求胜心切,给那锅面取了一个引人遐思的曼妙名字,赋予了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知真假的小故事。 “食材很难搞到,还是工艺特别复杂?”孝子张挞一拍胸脯,“你尽管开价!” “不难搞,也不复杂……” 任小念扁着嘴,说不出话来。 椰岛四面都是海,海里多的是墨鱼,这位张家小哥儿,真是毫无生活常识。 张挞挠着后脑勺,“那你为何这副表情?” 任小念不答反问,“你是不是长这么大,从来没做过饭?” “是啊,”张挞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在我们老张家都是女人做饭,来了宫里有堂食,我根本没机会下厨呀!” “若是你将来娶的媳妇是个娇小姐,到了饭点,俩人都两手一摊,啥也不会,岂不是要饿死?” 此刻,她想起了她的七公主。 “这倒不会。” 说罢,张挞嘿嘿一笑,不知在笑些什么。 第十八章 两地相思 传说天庭有一名为织女的仙子动了思凡之心,便下凡与牛郎私合,并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三年后,王母得知,大怒。她命天兵天将把织女带走了,牛郎带一双儿女骑着耕牛直奔天庭。狠心的王母拔下头上玉簪,在两人之间划下一条银河,并将织女收关云房。从此,相爱的两个人只能在每年的七夕,走上喜鹊拥身体搭成的长桥,跨越银河来相会。 这个故事,是任小念的阿爹讲给她娘亲听的,说是他家乡的古老传说。她娘亲听后深受感动,信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邪,信了他临走之前的允诺:请八抬大轿,娶她回家。 但她娘亲在追忆往事时,两眼呆滞,毫无神采。 传说终归是传说。传说中的主人公们至少还拥有每年一次的短暂欣喜,在真实人间,却有着永恒的伤感。 “你阿爹身为太医院院判,俸禄必定不少,养活全家该是不成问题,怎地你娘亲没有来椰城跟你们住一起,选择两地分居呢?” 任小念一边熬着高汤,一边磨着珍珠粉,随口问道。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按理说她不该这样唐突,但见张挞没心没肺,为求她尽快做好这碗面,一副她说什么都会捧场陪笑的样子,大约不会介怀。 “好香呐!”张挞深深地吸了一鼻子。 这汤里加入了洋葱、虾头、黄油、奶油、蒜末和料酒,自然是香的。 而主汤呢,是黑色的墨鱼汤,是任小念捏爆了一颗又有一颗八爪的墨鱼胆囊,挤出来的汁液,搞得一双小手乌漆嘛黑。 “你的手……真是辛苦你了!”张挞见状,忙去取了一方白色绢帕来,也不知他们爷俩搭伙过日子,哪里来的这纤细物,“来,小念,擦擦!” 任小念拒绝,“清水洗一下就好了。” “这是我娘留下来的,从没用过,我跟我爹用不着,你收着吧。”他说着,强行塞给了小念,“再过几天,阿爹就可以见到娘亲了。” “被迫”收下了绢帕的任小念,正在用海盐和胡椒调味高汤。 此刻的她哪里会想到,就这么一方无一字、无一画的白净绢帕,会在日后给自己惹来一场天大祸事。 “悦来货栈的老板明日出海,会将我阿爹一起带到明国。”张挞憧憬起了美好未来,“到时候,阿爹跟娘亲……” “你说什么??” 听到“明国”二字,任小念顿住了。 她的双手停了下来,她的脑袋抬了起来,看向张挞。 “我是说,明天阿爹就会坐上开往明国的船……” “你娘亲在明国??” “是啊……” 张挞以为自己理解她何以如此激动。 他与小念有着差不多的身世,父母一个在明国,一个在椰岛,都是两地相隔,多年难见。只不过,这父与母的位置颠倒了过来。 他在刚晓得宫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小女孩的时候,也激动了一番。自她入宫那日起,便对她多加关注了。 任小念激动过后,没忘记手上的活儿。 熬好的高汤倒入成条的细面,再撒上一层亮晶晶的珍珠粉,如星光般闪烁面汤之中,这便成了。 其实亲手和面,擀面,切面,才能做出真正地道的墨鱼面,才会更加好吃,可是天色已经黑了。她在映月阁的小厨房耽搁了一会儿,又来到张府上的厨房耽搁了一会儿,不得不快工出快活儿。 “谢谢你,小念!” “别这么说,我也要谢你……” 在听闻张太医明日要出海寻妻后,她这心中立时升起了“不轨”念头。 第十九章 狗皇帝的烦恼 话说念念不忘这碗银河面的,可不止张太医一人。 远在明国的皇帝陛下,也十分惦念呢。 张太医是个吃过的,口舌生津,故回味无穷;大明王朝年轻的皇帝却没吃过,只听随团去了椰岛的人私下议论,说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面,稻香村的大厨都做不出来,引得他心向往之。 “君谋啊,你也是从那个小破岛上回来的,可曾吃过什么银河面?” “当日宴席上的主食,自然吃过。” “味道如何??” “人间美味。” “可知主厨是谁?” “听说过。” “是男是女?脾气如何?你看咱们威逼加利诱,把他弄来御膳房,天天给咱们做面吃,这个主意怎么样?” “这个主意不怎么样……” 这番对话发生在一个月前,大明皇帝与他的私人保镖之间。 皇帝朱厚照于八年前继承大统,作为明孝宗与康敬皇后唯一活到成年的儿子,临危受命,被迫做上了龙椅,到现在也不过二十二岁,年轻得很。 保镖孟君谋比他小上四岁,心智却比他冷冽成熟许多。 二人在神捕门大破“隐逸村之谜”的案件中,智者相逢,一见如故,两个侠气少年从此结下雇佣之谊,无外人在时,便以兄弟相称。 不过那孟君谋身为神捕门老门主汪十安的关门弟子,勤于修行,严于律己,常有些架要打,常有些案要破,常有些高手要对决,常有些坏人要抓捕,还有些江湖上结交的各路朋友,要不定时、不定点地约饭喝酒,没剩下多少时间,来宫中与小皇帝闲叙。 小皇帝孤独寂寞时,在刘瑾那帮太监的怂恿下,培养了些不着五六的奇葩爱好,惹得朝野内外,非议纷纷。满朝忠直良臣,没一个心中真正服他、敬他。他在民间的评价也不高,小老百姓们私底下提起他来,都是“那狗皇帝”如何如何。 孟君谋则不以为然,依旧与他坦荡相交。 他打十二岁出道,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什么奇葩武林人士没见过?很多背负上“贼”名的“大恶人”,实乃潇洒浪荡,不羁之士,他们与小皇帝有一共同特征:有失小礼,无损大节。 然而,小皇帝有失的“好色”这一小礼,正在渐渐成为大孽…… 他一听说做那“银河面”的厨子是个女子,还是燕九霄夫妇的掌上明珠,当即做出决定,——将那椰岛国的小公主娶回来,填充后宫。因为她的六姐曾于十二年前,作为战争赔物,被送来明国和亲,做了他父皇的安妃,是个貌若天仙的女子。同父同母,同根同源,想必她的模样也差不到哪里去。 招她入宫的理由,也从“给咱们做面吃”,变成了“给你做面,给我暖被”。 他的盘算极好,先是将锦衣卫指挥使柳敬家那不受待见的庶出女儿,封为郡主,送去给燕九霄享用,再以退为进,将他的宝贝女儿讨来。 孟君谋对此很是无语。 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成事不足。 柳家那庶出女儿无端生出了歹心,欲谋害燕九霄的发妻,以图上位,然而又生就了一副猪脑,偷鸡不成蚀把米,还白白搭上了自己的一条命,被帝王圈儿里出了名的“护妻狂魔”燕九霄丢去了南海里喂鱼。 所幸,小皇帝自己的婚事没黄,只是无端被耽搁了四年。 第二十章 月娘心事 任小念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晚。 夕水街上只有几个老伯伯坐在石凳、伏在石桌上,借着月光,下着象棋,家中阿婆们围坐成另一堆,在闲话唠嗑。 她们母女俩长年在这条街上没什么存在感。 她的娘亲人唤月娘,却几乎不曾与月光同时出现,太阳落山了,她便再不出门,张灯结彩特别的日子里也是这般作息。 这一天月娘如往常一样,早早地闭门熄灯,任小念是翻墙进去的。 她家的围墙就是一般的土瓦砖组合,不高也不低,但在墙壁之上挖了大大小小足有二十几个洞,洞中放置花盆,以镂空木架装饰,盆中插着紫薇花、黄蝉花、缅栀子、半支莲等,月娘便是靠着后院里的那一片花圃为生。 明月当空的时候,任小念踩着花盆旁边的空隙,轻手轻脚地翻身进去,飘然落地,没惊动任何人,轻巧极了。 早几年她跟着月娘上山采花、采药,无意识地学了些八段锦之类的微末功夫,后来她识字了,看了一些闲书上的侠义故事,听了一些武林门派的八卦,便意识到了,她槁木一般黯淡的娘亲居然是会武功的。 于是学那小人书上的做派,问她娘亲:您师承何处? 见娘亲板着脸生气,她便不敢再问了。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月娘不再教她武功,说她们身为女子,懂些拳脚功夫防身就可以了,若非受到生命威胁,轻易不要外露,关键时刻,才能保命。还随手丢给她一本食谱,说是她远在明国的阿爹留下来的,从而开启了她的一项天赋技能。喏,就是她随时揣在怀里的《调鼎记》。 屋中漆黑一片,月娘早就睡下了。 小念每月只得一天回家探亲,回到家中,却不见她企盼中的热情,甚至没有热饭。她想,娘亲大约是忘了吧。毕竟,她每日翻弄花田,侍弄花草,也蛮辛苦。 不忍心吵醒娘亲,她轻轻地推门进了自己的屋子。 物件摆放,一切如常,没有变化,她点上蜡烛,伸手一试,发现也没有尘埃堆积,可见娘亲不是对她毫不关心的。 她知足地笑了,将手上两个小包裹搁到木桌上。 其中一个放着食材,是她托七公主从御廪坊里取来的玉米和芋头。这椰岛国上最便宜的水果是椰子,最便宜的菜是各种鱼虾蟹,其它食材瓜果,月娘都是能省则省,平日里断不会去买的,她要存下银钱,盖一间带别院的大屋子,万一哪天她的男人再回到椰岛,他们一家人团聚了,便可以搬到里面去,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 另一个里放着银钱,是张挞“还”给她的。 她上个月的月钱和七公主给的赏赐,都用在了“通关”上,外出一次、贿赂二十钱,这是宫门守卫圈儿里不成文的暗规矩。 张挞是个有良心的人,感念她的碗面之恩,在她临走前,硬将她半个月来向他行的“贿”,都塞还给了她。 第二十一章 葱油芋艿 七公主曾热情提议,将明国赐下的几匹云锦、苏绣裁几尺,让任小念带回去,给她娘亲做几件质地柔软的新衣。 任小念在炖羊排煲时,特意留下了小半斤冰冻羊排,给她多做了一顿香煎羊排,彻底征服了她的胃和她的心。在她眼里,从不曾将小念看作普通女仆,这一回患难见真情,更是打心底里,把小念当成了义妹。 小念也觉的,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能替自己女仆的母亲考虑到裁制新衣的问题,是很难得的。 不过这一提议还是被小念拒绝了。 月娘在吃穿一事上不怎么上心,平日里都是素里来、素里去,上好的布匹到了她手里,便如同古琴大师在对着一头牛弹琴,任那曲艺曼妙,天籁一般,它也不会给你个笑脸瞧。说不定,还要骂她虚荣败家。 “你娘亲待你好么?”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这是在案情明了后,王后来到映月阁,探望正在被太医诊脉的任小念,闲聊过程中,发生的对话。也不知无心,还是有意。 说完,王后还做出惊人之举,——亲手给她这样一个小小女仆喂食汤药。 任小念诚惶诚恐,下意识地后靠婉拒,王后只说一句“你也算是因我受的苦”,便继续她礼贤下仆的举动。 可能因为王后的手,是那样的温暖和轻柔,王后的笑,是那样的令人笃定和安心,再对比刚经历的圄牢里的暗潮和阴森,令她瞬间有了热泪盈眶的冲动。 但,泪珠儿只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儿,便卡住了。 她实在是太自量了。 她的娘亲月娘跟王后完全不同。王后是一生都沐浴在爱河里的女人,国王待她如珠如宝,青年并肩携手,行游天下,中年相扶相持,拥一方领土;而月娘,不过是一个弃妇,她的脸上终年都没有什么光彩。她羡慕王后那样的女人,觉的那样女人才是成功的,是不辜负此生的,但还是更为疼惜自家娘亲。 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刚刚露出一个小角,长街静寂,唯有几声鹧鸪鸟叫。 小念不是娇养长大的七公主,自幼便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她去到厨房里看了一眼,家里葱、油、糖、盐、蛋不缺,还有一袋大米,和一水缸活蹦乱跳的带鱼,慢慢养着杀来吃。便决定了,今儿早上就做一锅白粥,和一盘葱油芋艿。不贵,营养,简单,完美符合月娘的饮食习惯。 中午丰盛一点,一荤一素,月娘该不会反对,晚上便是海鲜粥了。 早、午、晚饭计划完毕,任小念开始煮粥。 为了这简简单单的白米粥能做到有滋有味,她先是切了半个松花蛋,捏得细碎,再以二勺米加二十勺水,滴入两滴香油,入锅混煮了起来。 “葱油芋艿”据《调鼎记》上载,最初是明国江南一带的风味小吃,经由过往渔民传至椰岛,热食松软而香黏,冷食很香且筋道,隔夜吃来都没问题。 这“葱油芋艿”的配料简单,仅一味葱,前戏却不简单,须得将连皮的芋头热水里蒸熟,再入冷水里去皮,大的对半儿切,小的整个放入已煎好葱油的炒锅中,以盐调味,小火加盖,焖至熟软。 待这芋艿出锅装盘时,小念听到了屋内响动,想必是月娘醒了。 第二十二章 椒盐玉米 正屋的门推开了,任小念的葱油芋艿也完成了。 出锅的芋艿外酥里糯,香味入鼻,门后的女人粗布衣衫,不施粉黛,瘦到骨肉嶙峋,仍见标志五官,想必年轻时候,也是个清秀佳人。 她便是任小念的母亲,月娘。 一个任小念想见,又怕见到的人。 她一言不发,立在门口,看了好半天,不知是在看正煮着的粥,出锅的菜,还是归家的女儿。她的眼神空泛,很难从中看出内容来。 “你回来了。” “嗯,昨晚上回来的。”小念很快收拾好了饭桌,“有事耽搁了一会儿,回来的有点晚。” “我给你留的饭你没吃?”月娘撇了一眼锅灶旁那纹丝未动的食罩,“是享受惯了宫里的锦衣玉食,受不得这穷家简食了?” 这话说的实在难听。 嘴巴刻薄之人,最遭罪的,往往是她身边至亲之人。 这条街上没人喜欢她,究其原因,除了她的晦气遭遇,还有她的古怪刻薄。 食罩是她前天在货摊上买来的,小念不曾注意,即便注意到了,也不会想到,一向主张女儿当自立,穷人家的女儿更该守规矩、早当家的娘亲,居然会在自己入夜未归时,留上一份晚饭?好不好吃另说。 可是她不敢辩解,怕自己说一句自白,引来娘亲十句责难。 “这芋头做的不错,你的厨艺越来越好了,快要跟你阿爹一样好了!”月娘吃了一口女儿做的葱油芋艿,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想当年,我就是被你爹做的那盅佛跳墙勾去了魂儿呢。” 这月娘的脾气当真有些古怪呢。 她不许小念好奇,问她阿爹的事,一问就翻脸,自己却会偶尔主动提起她的情郎,说几句追忆情殇的感慨。 这一顿早饭吃了有小半个时辰。 独居时月娘是能简则简,早饭更是只巴拉几口就完事儿,她今天心情不错,多问了几句女儿在宫中的生活。小念隐去王后中毒一事,大致说了一些。 饭后,月娘便去后院里侍弄花草。 小念以宫中规矩多、不自由为借口,去到外面的山上看风景,呼吸新鲜空气,顺便采几味药材。 那山名叫五指山,是椰岛上最险、最高的一座山。 在高山之巅上,有一弯天然小泉,穿越山间嶙峋的怪石而成,唤作“孝慈泉”。泉畔长着一株千年古树,名曰“天年树”。这一带的村落间流传着一个古老传说,说是老人家喝了天年树的叶子泡的茶,便会百病渐消,寿享天年。 这是对天底下孝子、孝女们的一大考验。 只因这山高路险,要有足够的孝心促成的毅力,才能攀上山顶,见到孝慈泉,还须得有点灵巧头脑和腿上功夫,才能摘取下最新嫩的天年树叶。 以任小念微末的功夫,上、下山一个来回,足用了半天的时间。 晌午的时候,她才怀揣着一小包最新嫩的天年树叶,回到家中,开始做她跟娘亲的午饭,——椒盐玉米和红烧带鱼。 第二十三章 红烧带鱼 小念转到厨房时,已有两条带鱼杀好切成了十二段儿,在清水里净身。家里长年只有月娘一人,自然是她做的。可这不符合常理。往常只要小念在家,月娘便不会再去厨房张罗。一来她厨艺实在不咋地,别看三十好几了,于美食一项的造诣,仅限把菜弄咸、把饭弄熟,小念半是因为有这么一个不长进的娘亲,才一头扎进了食谱研究上,尽量把寻常饭食弄的好吃些;二来她对生活也无甚热情。 “你以后尽量少杀生,若是七公主她馋海味了,那些活鱼、活虾、活蟹,就差个小太监去处理。”月娘收了花锄,又找出喷洒,“若是他们不听你差使,你便上报王后。” 最后还总结性地说了句,“杀生多了的女孩,运气会不好。” 任小念懵懂地点了点头。 她总觉今次探亲见到的娘亲,与往日有些不同,可又说不出哪里变了。 如此伤脑的事,她想了一下便不再想了,开始着手这十二段带鱼肉的烹饪:先腌,再煎,最后收汁。 通常岛上人家做带鱼,就跟炒菜无甚区别。 小念却知,这腌渍入味是其中顶顶重要一步,而其中腌料,又以生姜、料酒最不易想到。她依照《食鼎记》上做法,做出来的带鱼,酱红光亮,口味咸中还带点儿甜。 红烧带鱼成型后,接下来便是椒盐玉米了。 玉米粒是早就剥好的,是御廪坊仆役的手艺,颗颗都是整粒,无一剥破。她省了不少功夫,直接下水洗净。而后敲了两个鸡蛋进去,去黄留清,搅拌均匀,再加生粉,搅出厚重之感,这便是包裹着玉米粒的那层外衣了。同时灶中生火,下油起锅,烧至七、八成热时,倒进包装好的玉米粒,手持木铲,炒一下、停一下。炒至金黄色,便倒入了椒盐调味,再撒上一层切的细细的葱花,这便成了! 她将这一荤一素两道菜端到桌上,自己转身去掀开食罩里的隔夜剩饭,——看不出是黄瓜还是萝卜配上咸鱼肉干做成的炒饭,盛了一碗,正要开吃,被月娘制止,“隔夜的饭就不要吃了。” “阿娘,你吃这些。”她将那两盘儿新菜往月娘面前推了推,“这个,我吃。好久没吃阿娘做的饭了,还挺想的……” “去,”月娘不想听她虚伪的恭维,“倒去给阿旺吃!” 阿旺是一只看守花田的巨型黑犬,在小念去到宫里当差后,月娘养来解闷儿的。 小念老实照做。 长这么大,她还从未违抗过娘亲的话。 饭后,她在娘亲平日喝的花茶里,悄悄掺进了那一小包天年树的叶子。这树叶与茶叶没什么两样,也无特殊清香或异味。完完整整,是她的一颗孝女心。 “以后那悦来货栈啊,你少去,那家人都不是好人!” 在小念说了下午要去趟悦来货栈,看有无新到货品时,被月娘即刻回绝,她委屈辩驳,“大家都说,货栈老板是个老好人,来咱们椰岛有十几年了,从不生是非。” “老好人?”月娘气不打一出来,“老好人会在发家致富,飞黄腾达后,停妻再娶?” 据说,那货栈老板以正式休书弃了原配夫人,要另娶明国一位年轻的员外小姐,好日子便定在下月初五,小小一座椰岛上传得沸沸扬扬。 月娘对这种事总是格外敏感,对不守前诺,抛弃女人的男人,格外不能忍。 “是七公主她拜托我的,我不得不去……” 她对娘亲撒谎了,平生第一次。 第二十四章 暗度陈仓 悦来货栈的生意比以往淡了些。 不知是天气渐热,人们越发懒得出门,还是货栈老板一向端正的德行上有了瑕疵,引来当地妇女不快,那些个负面情绪,最终转化到了对其货物的抵制上。 “老板,可有上好女儿红?” 任小念上门,开口便问。 她问的不是老板,老板不在,只有几个伙计当家。 “小姑娘,是你呢!”柜台上正在算账的大伙计阿肖,闻声回过头来,便认出了她是先前在门口一蹲半个月,行为古怪的小姑娘,“有些日子不见了。” 小念不好意思地笑笑,“前些日子……多有打扰。” “不妨事儿,你想在这儿画上多久,便画多久,大老板他还专门去城东吕木匠那儿,给你定做了一副小小画架呢。”阿肖抬手一指角门边,“喏,一直搁在那里!” 她上一回来这儿,还是跟七公主一起,乔装打扮,为了七公主的安全。 没人认出她,故没人提醒她。 她实在没想到,大老板是心地这样好的一个人。 想来,他人到中年,做出停妻再娶这等荒谬事,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吧? “小姑娘,酒窖在初阳院最大的一间房子里,你进去就能看到。”货栈里一下子进来了十几个镖客,阿肖忙着招呼,顾不上她这个小姑娘了,“相中了哪坛,出来喊一声,让人帮你抱回去就是了!” “那……谢谢了。” 任小念本想借这由头,跟他闲聊一会儿,希望能从他嘴里,套出货栈商船可能的违规运人路子。 这下好了,女儿红不买也得买了。 幸好,张挞因碗面之德,将她上月行的“贿”退了回来,娘亲那儿也说,她有花田为生,不缺她的辛苦钱。两边都不收,便成了她的私房钱。 阿肖说的不假,初阳院一眼就能瞧见。 这悦来货栈后面有四大院落,分别命名为:初阳,续雪,暮雨,敛风。 任小念推开了酒窖的门,迎入眼帘的是成排的土泥陶坛,酒香扑鼻,杂品陈呈。她正待抬腿进入,打西面吹来的微风送来了大老板的私语—— “桡曼啊,你这一走祸福未知,你可想好了?” “没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的了。” “你自己想好,我便不再劝你了。” “你的废话已经够多的了!” “到时候你以白纱遮脸,会有两个喜婆搀扶你,跟着走便是,可千万不要露出什么破绽。” “你放心,我给干爹办事足有四年,遭遇过多少惊险,多少难关?从无一次失手。这一回若不是我故意……” “别再提你那个干爹了!”听声音,有些动怒,“你走了之后,就去过自己的日子罢。当世上再没有这个人,离他越远越好。” ……………………… 任小念躲在酒窖门后听了一会儿。 大老板的语气她是辨得出来的,很温和。至于跟他对话的女子声音,她似乎也在哪里听过? 很快,她便得出了答案。 当大老板与那女子自续雪院走出时,她的嘴巴张成了o型,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第二十五章 掩人耳目 任小念赶忙装作天真迷茫的样子,一坛、一坛寻着她要的女儿红,想待那二人都离开后,她再若无其事地走出酒窖。 然而命运不给她这个机会。 “是什么人在这里?”女子一脚迈了进来,正是那椰岛官方通告中,被国王以犯上为名,丢去了南海里喂鱼的新妃。 “你、你怎么会发现这里有人?”小念着实被吓到了。 “你当我是瞎子么,”新妃翻了个白眼儿,“这门是开着的,门外还有你的影子。” 说罢,新妃步步紧逼,走向了任小念,企图给她以压力,逼她说实话,“你这小丫头片子,方才我们的谈话,你都听到了吧?” 这四大院落是相连通的,尤其在续雪院与初阳院间,不是水缸、粮缸,就是酒坛、香坛,形成交织回环之状,起风时难免不会将私话传向别处。 “没听多少。”小念很老实地说,“听到了,也没听懂。” 她盯着新妃,看了好半天,才低下头去。 好看的人儿,谁都愿意多看几眼的。 “原来是你啊。”新妃恍悟,眼前人便是常常跟在七公主身边的膳食女仆,“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来这里做什么,偷学大人喝酒么?” “七公主差我来买坛上好的女儿红。” 椰岛国本土多的是各种清酒,来自中原的女儿红是稀罕物,只有这间货栈才买得到,她这个理由想的没毛病,伙计阿肖都信了。 可是新妃的眼神里,却充满了不信。 “你还真是个机灵的小丫头片子,唉!”新妃幽幽一叹,“据说,王后的那个食物中毒案,就是你给破的?” 任小念头皮一紧,想到她对付王后的手段,忙说,“你自己才刚从鬼门关走一遭,杀我灭口不值当。” “我不打算灭你的口啊,别紧张。”新妃走近几步,带着抚慰性质地拍了拍她瘦小肩头,“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再造杀孽了……” “那就好……”小念长舒一口气,“我家阿娘说了,杀生太多的女孩,运气会不好。” “你阿娘还真有趣!”新妃咯咯笑了起来,“不过你得答应,今天在这里的所见所闻,都不许说出去,就当我已经是个死人,就当你从没见过我。” 不知为何,她对眼前这个天真老成的小姑娘,产生了莫名的信任。 有一种人,他答应了的事必会做到,而做不到的事,必不会答应。 神捕门里,多的是这种人。 “好,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且说说看。” “不要再叫我小丫头片子!”任小念清了清嗓子,“你根本就没比我大几岁。” “没问题!”新妃又咯咯笑了起来,这小丫头一本正经学大人端着说话的样子,可真的是太好笑了。 “问个问题。” “嗯?” 这小丫头在同她熟络了以后,胆子变得大了起来。 “大老板下月初五要娶的新娘子,怎么会是你呢?” “自然不会是我。”新妃一脸嫌弃,“姐姐的心上人,怎么可能是那样懦弱无用的一个人?” “可是你们方才明明提到了喜婆……” “喜婆搀着我上船以后,便不再是喜婆了。”新妃解说,“大老板他早就散布下谣言,说他跟新娘子在岛上苟合了一阵子,要正式迎娶了,自然得要些脸面,按着规矩来,先将新娘子送回老家,他再请八抬大轿,前去迎娶。事实上,新娘子根本不在岛上,搞得如此麻烦,就是为了要在全椰岛人的眼皮子底下,将我送走。妹妹,你可听的明白?” 任小念半是懵懂地点点头。 她大致听懂了,可也有些不懂。 “那,祝你一路顺风。”她认真地说。虽不知这新妃是如何活下来,又如何攀上了悦来货栈这条线,但王后已无碍,此女也已受到惩罚,失去了锦衣玉食的尊贵日子,便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我也祝你心想事成,”新妃坏笑着眨眨眼,“早日觅回你心目中的大英雄!” 这下小念彻底懵了。 她瞪大了眼睛,心中暗恨那大老板,身为一个体面男子,竟然如此喜欢散播八卦! 这个时候,她还不晓得大老板与这新妃的真正关系。 第二十六章 生滚鱼片粥 黄昏疏雨前,任小念赶回了家。 悦来货栈的伙计们,跟他们的大老板一样,心好又热情,借了她一把油纸伞,还帮她把两坛子上好的女儿红搬回了家。 家中无人好酒,七公主未成年,也不被允许喝酒。 这两坛子花了她几乎半个月月钱的美酒,都是用来辅助做菜的,一坛抱去映月阁的小厨房,一坛就留在家里,给娘亲用。 她将《食鼎记》上,所有用到女儿红调味的菜谱,誊写到了白纸上,希望娘亲能在厨艺上自立自强,不要她不在的时候,都凑合着吃。再这样下去,她的脸色与身形,只会更加蜡黄与瘦削。明明三十出头,看上去简直有五十了。不像少妇,倒像老妇。 她现在也不是自由身了,一个月三十天,只得一天探亲,能陪着月娘改善伙食的机会,很有限。 厨房的大鱼缸里,除了成群的带鱼,还多了几尾黑鱼,想必是月娘下午去到鱼市上买来,用做晚上煮粥喝的。这两种鱼,是岛上不值钱的鱼里,最不值钱的鱼。 不过,一顿饭的口味,很多时候,并不因食材的贵贱而决定。 她打算就用这价廉个儿大的黑鱼,来做今晚上的生滚鱼片粥。正准备动手捞出一条来杀时,下意识地想起了月娘说的那句“女孩子杀生太多,运气会不好”,便四下瞅了瞅,果然在灶台边儿上瞅见了一尾无头黑鱼,直挺挺地躺在菜板上。便开始对它精修,——除鳞、去皮、挖骨,切成细细的薄片儿。 接着起灶烧水,将鱼头、鱼骨加姜丝、料酒和少许胡椒粉,熬制成汤。 待汤冷却,倒入淘洗好的大米里,滴入几滴香油。煮开后,再加入新鲜鱼片儿,迅速划散,关火小焖上一会儿,这便成了。 待这锅生滚鱼片粥煮好,月娘也自雨中归来,不知打何处归来。 月娘没有撑伞也没有披蓑衣,浑身淋了个透。 幸好,她也不是多么精致的女人,自少女时期便过惯了苦日子,这点苦算不得什么。她进屋换一身干净衣服,再出来时就吃上了热滚滚的鱼片粥。香滑味鲜的鱼粥入口,胃中一股暖流四下窜着,很快便流到了心里去。 “有个女儿陪了这么些年,其实也不错”,她心想。 这一感动,便难得作慈母姿态,叮嘱小念,“你今晚回去披件蓑衣,小心着点儿,路滑。” 正在喝着粥的小念突然感受了母爱,有点怔住,反应过来后,乖巧地点了点头。 “女大不中留,你想做什么,喜欢做什么,就随着你的心意,做去罢。” “甚至,可以不必告诉我。” 小念再次怔住,与娘亲同桌吃饭多年,难得见她这么多话,还尽是些为她考虑的。 “在宫里行事要谨慎些,七公主人再好也不是你的亲姊妹,出了事她保不住你的。”月娘继续叮嘱,“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该说的话不说。” 月娘还有半句压着没说出来的话是:万一你们将来爱上同一个男人,以她那公主脾气,你怕是会死的比谁都惨。 想到小念只有十二岁,说了她也不懂,便压下去了。 第二十七章 黄鳝啫啫煲(1) 当任小念抱着一坛女儿红回到王宫时,天已见黑,宫门已关。 守着出入宫门的侍卫里,她只跟张挞一个人比较熟悉,算得上有几分交情。她掂了掂怀中几两碎银子,做好了全都供出去的准备。唉,行“贿”这种事,有了第一回便有第二回,很是愁人。 “小念?真的是你啊!”一个兴奋的声音自月回门后传出。 那人身穿侍卫铠甲,雨珠滴落的帽檐下面,露出了一张灿然笑脸,竟是张挞。 小念顿感意外,她从未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见张挞守过宫门。他在侍卫圈子里,简直就是团宠一般的存在。 她一时忘了,张挞的阿爹再也不是太医院院判。 他身上附加的光环消失,人们投在他身上的眼光,不再是高人一等,他也就没办法,再享受特殊待遇了。 “这是什么?好香啊!”张挞这人有点鲁钝,好半天才判断出来是酒香,“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抱这么重的酒坛子?来,我帮你!送到哪里去?” 这么麻烦人家似乎不太好。 小念还没想好,要不要接受他的好意,酒坛子已被他抱了过去,只得应声说,“去映月阁。” “好嘞!” 就这样,她跟在张挞身侧,边听他兴奋讲述他老父亲这几日来的心境变化,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往映月阁方向去了。 她只希望,明儿她宰杀黄鳝时,也有人这么主动热情地,助人以为乐。 走到半路,她忽而记起一事,“宫门怎么办?没人看着不太好啊,被巡逻的夜使发现,会很麻烦的,你还是先回去吧,我自己抱得动。” “就这么一会儿,不妨事。” 小念便不再说话。 椰岛小国,比不得大明,彻夜有长信宫灯通明。这个时候,映月阁只七公主的闺房是点着灯的。七公主怕黑,乌黑一片的地方根本睡不着,于是国王给了这个特许。其实她小时候也怕黑的,但阿娘绝无可能任她浪费灯油钱。 这一夜,她想了很多。 悦来货栈不简单,至少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普通的杂货铺子。 当年辛酉海战签下了仁慈的不平等条约,货栈只做生意和出海口用。这通关往来的人员,明面上把控的很严,须得持有加盖了两国官印的通关文书。但自有了这样一个货栈,带来外面世界的精彩,越来越多的椰岛人对隔壁明国心生向往,放宽通行政策,是早晚的事。人的心野了,便管不住了。强行规定,无官方战事、外交需要,椰岛人不得离岛,是燕九霄最后的挣扎。 她在想,大明的皇帝陛下想必是个财与智都非凡的人物吧? 居然想出了这样一个法子,做足了仁德宽厚姿态,不费一兵一卒,仅用一处小小货栈,便离间了椰岛人心。 自她入宫当差,与娘亲难得见上一面。 不知是否人以稀贵,今次探亲,娘亲待她明显亲厚了许多。 月娘不是王后那样的幸福女人,在一场虚妄爱情里耗干了热情,人就越发冷情了,能跟她多说上几句话,话里还带着关怀,这便是亲厚了。 不要那么自私,留在椰岛上,多陪娘亲几年,到时候再跟着七公主的送亲队伍去到明国,或许,是个更好的主意? 小念在想。 第二十八章 黄鳝啫啫煲(2) 第二天一早醒来,任小念便去了趟星罗湖,请御廪坊正当差的二格子,捞上来两条新鲜黄鳝。 而这个时候的七公主,还在睡梦中。 张太医临走前给王后的最后建议:七公主身体恢复得不错,但还是该少吃点儿,不能由着性子。两人合计一番,这主餐便由一日三顿改成了两顿,于晌午前后,隔三个时辰享用。 这么一来,任小念的工作更加轻松了一点。 “我不敢……” 她只低下头去,小声地、为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二格子便主动帮了她的忙,宰杀了两条黄鳝后,甚至将去血、洗净、切好的鳝鱼段儿,一并送去了映月阁。 她生来瘦小,白净,柔弱,无辜,叫人见了分外怜惜。 这一外形上的优势,在往后充满了未知的漫漫长途里,帮她躲过了无数次险境。 “小念,你这是在做什么?呃,好可怕啊!” 沁儿不知何时出现,在小念以黑黢黢的煲仔酱,腌制黑黢黢的鳝鱼段儿的时候,惊吓发声。 这煲仔酱是小念特意调制的,成分有: 鸡精、味精、陈皮米, 南乳、腐乳、和蒜蓉, 绍酒、沙姜、五香粉, 蚝油、葱油、食用油, 花生、柱候、海鲜酱。 “你这小丫头片子,大惊小怪,这是‘黄鳝啫啫煲’里的黄鳝,好吃着呢!一会儿你可别馋哭了。” 话一出口,她立刻捂住了嘴巴。 “小丫头片子”……好像是她禁止某个人说的呢。嗯,这口头禅说溜了,可不就跟传染病一样嘛。 “我等着,等着你馋哭我呢!” 沁儿半信半疑,一屁股坐在了灶前小木凳上,两手托腮,厌厌地瞧着她的小念姐姐于缭绕烟气中,左勺右锅,大展厨艺。 在鱼类美食里,这道菜的工序可说有点复杂。 但见小念先将那腌好的鳝鱼和葱、姜、蒜等配料,相继爆炒、爆烧,不加水直到熟透。待油温不断升高,鳝鱼段儿在不加水煮熟的过程中,发出了“啫啫”的响动,便是“黄鳝啫啫煲”这一菜名来源。 在这“啫啫”声不断的爆炒过程中,沁儿的眼睛越睁越大,越发明亮。 “天呐!好神奇……” 小念笑了。 美食,的确是可以引发人们最原始的激情。 爆炒之后,放入加热后的瓦煲中,二次处理的黄鳝,散发出来的是那种带有火气的香味。 且这香味持久浓郁,无怪乎,沁儿那小丫头如此激动了。 待小念沿着锅盖,再淋上一圈儿陈年的女儿红,锅边上即刻喷出了红色的火星子,灼灼生香,更加令沁儿惊叹不已。 闺房内的七公主也寻着香气伸了个懒腰,衣冠不整地猫了过来,“小念,我刚刚做了个梦,梦里王母娘娘邀我去参加群芳宴,隐约有个小仙女自万花丛中来,端着一盘儿油滋滋、香喷喷的佳肴,在我眼前晃了一晃!我这一睁眼,才恍悟,原来那个小仙女……就是你啊!” 这道黄鳝啫啫煲除了味香浓郁,在色相上,配以颜色艳丽的青、红辣椒,亦是非常能够引人食欲的。 正在被七公主以一个大大的拥抱表达爱意的任小念,但笑不语。 《食鼎记》上云:小暑黄鳝赛人参,这个季节的黄鳝,正是最肥美的。 第二十九章 风光娶新娘 平静安稳的日子总不会长久,对任小念来说。 第三十章 风光娶新娘 这世上的人跟世上的事一样,有些越看越清晰,另一些却日渐模糊,有时当事人都糊涂纳闷到产生了自我怀疑。近日发生的“雨夜刺客闯宫案”,便是属于后者。 曾与“刺客”缠斗的两名夜使,在太医们的治疗下,身体已渐渐复原,脑子却越发地不灵光,甚至产生了幻听状况。 接替张鹤年成为新一任太医院院判的吕凤年,对此束手无策,若不是国王与王后宽厚仁爱,他差一点就步了前任的后尘,撒手还乡去了。 夜使们一天一个说辞,神使鬼差一般。 “刺客传说”从确有其人,确有其事,变成了一时雨吹风沙迷了眼,失了魂,二人互把对方当成了假想敌,或许根本没什么刺客?张挞的罪名也跟着越判越轻。 这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便到了六月初五,悦来货栈的大老板娶亲的大好日子。 大老板是个极有牌面的人,婚礼办得风风光光,还特地请来礼部的大人物司鉴风,和乐部的大人物邝御风,掌司仪与婚乐,给足了新娘子面子。 这一天,椰岛上有了从未有过的热闹。 国王与王后抛开身份,是一双古道热肠的江湖儿女,于世俗诸事上,并不是很讲究。当年结为夫妇,都是悄无声息的,瞒着男方尊贵的二老。在银扇门老掌门的主持下,摆一桌酒席,请三五好友,以天地为鉴,便算是礼成了。这个王位的继承,也实属被迫。若不是当年,燕九霄的两个兄长为争夺王位,死于内斗,他才不会接下这烫手山芋…… 大老板的喜帖几乎发到了椰岛上的各个角落。 至此,人们才知,原来悦来货栈的大老板姓岳,全名岳峦山。 大明乃礼仪之邦,规矩贼多,女子轻易不可抛头露面,但椰岛不比大明,规矩再多也没多少。 “小念,快看!是邝伯伯……” 七公主自打得了王后应允,作为燕氏王族的观礼代表,带着喜帖和俩贴身女仆,出了月回门,一路上欢呼雀跃,见什么都激动,便像只被放出了笼子的小鸟儿,没有一刻消停。 王后提议坐轿子去,再带上一队随从。 她不高兴,说要与民同乐。 可怜天下父母心,王后莫得办法,暗中命刚从映月阁撤回的那一队卫戎军,换上百姓便衣,分散在人群里,保护七公主她们,断不可跟丢。并恐吓威胁,若是跟丢了七公主,或是被七公主的人发现了,都提脑袋来见。 “我阿娘说,在咱们椰岛,王族公主可是个危险职业,一不小心就被绑票、撕票,王后前面有四个女儿,都是这么没的……” 说到王族密辛,沁儿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小。 岳大老板包下的广聚轩,总共四层,是椰岛上最大的酒楼。楼上楼下,热闹喧哗,小念吃了一惊,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是说啊,”为抵抗周围噪音,沁儿本能地开大了嗓门,“咱们家公主啊,就没这个担忧!” “什么担忧——” “一般人谁能想得到,公主是这个样子的!” 第三十一章 绝世风姿 广聚轩里,人群涌动,络绎不绝。还个个比肩继踵,伸头探脑,来观望这椰岛上百年难得一见的盛大婚礼。 除了广聚轩,财大气粗的岳老板另包下了这条走马街上的鹤颐楼,荟萃园,和大顺斋。 岳老板本人带了一众衣着鲜亮的伙计,走哪儿停哪儿,亲自陪吃陪喝。至于新娘子,依大明风俗,只穿一身大红嫁衣,盖一方火红帕子,坐在红顶轿子里,全程由喜婆牵引,送入婆家即可。可他今儿个要娶的新娘子大非常人,据说是一位大明武将家的嫡出小姐,自幼习武,马背上长大,坐不惯那困笼一般的轿子。 这新娘子从娘家到夫家,从没受过半点气,有过半点不如意。 如今她骑在马背上,一席水红色披风迎着烈日,一张嫣红色面纱遮住面庞,瞧不见她的真容,但打从她身边经过的人,无不为她的绝世风姿倾倒,驻足半天。 一人、一马,掠过之处,自成风景。 那人、那景,四字形容,便是:天之骄女。 广聚轩三楼的任小念,恰在那时被挤到了窗边一角,她与众人无异,眼睛里闪着光,追随着那一抹猎猎红色,叹望了许久。 片刻过后,喜乐奏起,震耳欲聋,沁儿拉着她的小手又紧了紧。 “这岳老板可真是不得了!”是张挞的声音,“娶个亲而已,居然把礼部的司大人和乐部的邝大人都请了来助阵,真是了不得,了不得……” “嗨,这算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 看样子,他还有同伴。 沁儿回头,一脸甜笑,“张挞哥哥,你也来凑这热闹?呀,还有陶骧哥哥,和陶骏哥哥。” “是小沁儿啊——” 陶骧、陶骏是一对孪生兄弟,外人看不出什么区别,他俩刚进宫那会儿,不受驯化,常利用这一点搞恶作剧,戏弄同僚,但如今陶骏莫名废了一只手…… 没错,这对兄弟便是在“雨夜刺客闯皇宫”,这一玄幻事件的当事人。 尚未明白整个事件来龙去脉,至今仍一头雾水,但觉事件因自己而起,心有愧疚的张挞常常去探望这对倒霉的兄弟。俩兄弟从坚决拒之门外,到接纳他入屋,最后成了朋友,颇有点不打不成交的意思。 此刻沁儿正瞧着陶骏那与旁人不一样的胳膊,怜悯又恐惧,不知该说些什么。 “嘘——”陶骏斜了下身子,悄悄将袖子一卷,递到沁儿跟前,“这是我的秘密武器!可不许跟旁人说。” 只见那袖管下是一肤色圆柱,底下嵌入一节铁钩子,很是骇人! “你的公主姐姐呢,自个儿偷跑出来的?” 陶骧就这么随口一问,沁儿瞪大了的眼珠子却渐转迷茫,对啊,公主呢,公主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四楼传来呼叫声: “小念,沁儿!到这儿来——” 沁儿与正望着那一抹远去红色怅惘的小念同时抬头。 只见她们的公主已在四楼选定了位子。她的右边留出了两个座儿,给沁儿和小念,左边坐着刑部的平滇风大人,小念曾在圄牢受他审讯,对他印象很是不好。 她一边头疼,冤家的路真是有点窄,一边感慨,这岳老板的面子当是逆了天的大。 众所周知,椰岛上有四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礼部的司鉴风、乐部的邝御风、兵部的战凌风与这位刑部的平滇风,合称“椰岛四风”,各司一方势力,关乎着椰岛国运。 如今其中三位被他请了来观礼,便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么简单了。 至于兵部的战凌风,那是椰岛国所有人心中的痛…… 第三十二章 巨型蒸笼 这场盛大婚礼的成本,从落虹街一直到走马街,那铺了数十里的红妆,便可见一斑。就连酒桌上佳肴的菜品与种类,都是燕氏王族的家宴与国宴,难以比拟的。 七公主与平大人的那桌,已陆续上满了菜,有一品膳汤、二品饽饽、三品蜜饯、四品酱菜、五品乾果、六品烧烤、七品前菜等,是身为王族公主的燕栖,从未见识过的讲究。 当真是家大业大,财大面儿大。 席间已有人窃窃私语,说这岳老板在岛上的生意越做越大,再做上几年,就要富可敌国了。有人盼他运高,有人望他楼塌,也有人观望吃瓜。这人一生的起落浮沉,谁都说不准。 任小念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情窦初开,脑子里充满了浪漫与旖旎。 她想不到政途与命运这一层,只想知道: 岳老板二婚的这位新娘子,到底是怎样一个奇女子呢? 她能令岳老板痴迷到了如此地步,舍弃与结发妻子的往日恩义,又费尽了心思,置办了这样一场空前的婚礼。 难道,这就是爱情的魔力? “沁儿,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 七公主在同小念研究着,给这一桌子的好菜起趣名儿。沁儿无厨艺也无好品位,从小便服侍在七公主身边,没念过几天书,脑袋空空,参与不了如此雅俗兼备的话题,这便落了单。邻桌的张挞见她无聊,找她闲话。 前几日沁儿托小念转送他的布鞋,此刻已穿在了他的脚上。不幸,被踩上了几个脚印。 “张挞哥哥喜欢就好。”沁儿甜笑。 “小沁儿,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偏心呐!”“嫉妒”蒙了心的陶骧醋味甚浓,突然高声,“都是好哥哥,怎地张家哥哥有的东西,陶家哥哥就没有呐?” “赶明儿给你做!”沁儿年幼胆小,哪个哥哥她都不敢开罪。 “乖!~”陶骧这才放过了她,转身与陶骏玩起了六六六。 她同桌的平滇风与任小念分别坐在七公主一侧,两人似不认识一般,从头到尾没一句交流。小念并不想在椰岛久呆,因而觉的没必要跟不喜欢的人打交道,哪怕此人位高权重,她亦是一句“平大人”都欠奉。平滇风不晓得是否认出她,毕竟圄牢光线不好,这丫头长得小小一只,并不起眼。但见她与公主如此熟识,必是有些身份的。只在她提到“金丝烧麦”时,深深瞥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 “哇!那是什么???” 楼下人群欢呼声中,飘上来一股由淡转浓,扑鼻诱人的鲈鱼香味。 任小念顺着七公主视线往下一瞅,便瞅见了一个冒着白气的巨型蒸笼,由十几个小厮抬着,打走马街经过。 待她再回头,欲与七公主交流时,人已经不见了。 “小念?你怎么还在这儿……”沁儿心急如焚,在六月天里,急出了一头冷汗,“方才公主说下去看热闹,你怎地没有跟着?” 小念张大了嘴巴,不知所措。 广聚轩里人挤人,七公主被挤到了哪里去,她怎会晓得。 又因人多嘈乱,许是七公主说过要去看热闹这样的话,她当时惊叹于“蒸笼奇观”,正细闻、细辨那笼中鲈鱼的配料与做法,并未听到。 在小念寻思七公主何时不见了的当口,沁儿已匆匆下了楼,寻她主子去了。 小念入宫不足二个月,尚未养成这样的贴身习惯,因而迟了半步。 第三十三章 公主不见了 七公主不见了!!! 这是椰岛国头等的大事,一来她是国王与王后的掌上明珠,二来她是两国邦交的关键人物,弄丢了七公主,举国上下不得安宁。 她还是小念与沁儿的主人,她的安危必关乎着二人性命。 任小念很快在脑中理了理头绪,立刻将私人偏见抛掷一边,把“七公主不见了”这件事,告与同桌吃酒的刑部平滇风,请求支援。在平滇风接手后,转而七拐八拐地,凭借娇小身材优势,费力钻出了热闹人群。 沁儿说,七公主是下楼去凑热闹了。 她口中的热闹,自然是那今日比新娘子更加引人注目的巨型蒸笼。 而蒸笼里的鲈鱼,那样大的一条鲈鱼,在四面环海、遍地鱼虾的椰岛也是罕见的。 没有一桌人哪怕一层楼的人,胃口大到可以独享。 眼下走马街上已不见了巨型蒸笼,它必然是被抬进了某一厨房里,进行鱼肉分切。 广聚轩、鹤颐楼、荟萃园、大顺斋,这四家酒楼里最大的厨房,是哪一处呢? 自然是大顺斋的居灶屋。 “你是谁?” “你又是谁……” “我是老实和尚。” “老实和尚是谁……” “老实和尚,顾名思义,就是从不说假话的和尚呗!你可真是个笨丫头。” 正在居灶屋里偷酒喝的胖和尚被人发现,脸上半点羞惭之色也没有。他一犯酒戒,二犯盗戒,当真是极不老实的。 任小念皱了皱眉,一脸嫌弃。 “你在做什么,偷酒喝?” “是,也不全是。”和尚摇着脑袋,有些微醉了,脖子上挂着的那串念珠一晃又一晃,拍打着他白鼓鼓的肚皮。 “你是一个和尚,”任小念再次确认,他头顶上的戒疤是真的,他那一身虎纹僧服,看着也不便宜,“你居然喝酒?”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没听说过?” “没。” 和尚喝足了酒,开始摸摸灶台,掀掀锅盖儿,不知在翻找些什么,“话说,我是来这儿偷酒喝的,你又是来做什么的?小丫头。” “我有正事,”任小念一本正经地说,“我家不见了小主人,许是寻着那巨型蒸笼凑热闹去了,想那鲈鱼在端上酒席前,必先被切割,才方便众人分而食用。而岳老板今日包下的四大酒楼里,最大、最可能容得下那条鲈鱼的厨房,自然是这居灶屋了。” “你是不是觉的自己特聪明?” 老实和尚摸了摸刚被某人剃光了胡子的下巴,笑盈盈地瞧着任小念,见她刚要得意,立刻泼她冷水,“咳,自作聪明。” “你!” 见她杏眼怒瞪,又来解释,“这居灶屋是够大,放七八个那么大的蒸笼都不成问题,可是这门……与寻常的屋门无异呀!即便蒸笼到了门口,根本就抬不进来嘛。” 说着,起身一跃,轻轻松松便落到了小念眼前,怼着她的小脑袋,一敲一点,一字一蹦,“笨——丫——头!” 岂有此理! 这宫里上上下下,谁不说她聪慧可人? 任小念受不得这般智商上的歧视,待要反驳,和尚又说,“这样吧,咱俩交换,你告诉我这草鱼用什么锅来蒸?我便告诉你,你家小主人跟那巨型蒸笼,分别去了哪里。” “我凭什么信你……” “你忘了?老实和尚从来不说假话。” 说完,和尚笑了,贼贼地。 第三十四章 和尚与醉鱼(1) 任小念的脚边是一个木质水桶,桶里约摸五、六条水灵灵的草鱼游来游去,老实和尚贼贼地捞出其中最肥美的一条,两眼放光,不知要对它做些什么。 “今儿个岳老板成亲,外面多的是好菜好酒,不够你吃么?”小念疑惑。 “丫头,你废话太多了!快点告诉我,这种鱼,把它做成一道醉鱼,用什么锅来弄?” 老实和尚在那鱼儿的腮边轻轻那么一点,鱼儿便晕了过去。随即,他张开的五指一拢,便以内家真气,将壁橱里的一把小小匕刀,吸了过来。左手鱼,右手刀,中间是和尚的大光头,这场面有些许滑稽。很快,鱼儿被抛向空中,刀子在手中陀螺般飞转。刀光闪影间,鱼儿便被宰掉了一颗头,脱去了一层皮,只余光溜溜的“身子”稳稳地落在了盘子里。任小念一时恍惚,脑海中蹦出七个字:杀人不过头点地。 “你、你又犯了杀戒……” “嘿嘿,”老实和尚忽而羞涩一笑,“我其实不爱杀人,更不爱杀鱼,奈何我那师弟嘴馋了,就好这口。咦,是这个锅么?” 任小念小心翼翼,捧过来一口紫色辉石锅,足有她两颗脑袋那么大,“喏,就这个。” 老实和尚喜不自胜,单手接锅。 “现在可以告诉,我家小主人跟那巨型蒸笼去了哪里……不对!”任小念猛然回过神来,气鼓鼓地说着,“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怎会晓得我家小主人是哪一个?你这个骗子——” “你这丫头年纪不大,脾气可不小!”老实和尚无辜给人骂了,半点没生气,笑呵呵地瞧着她,一脸憨厚老实,“你在七公主身边那般乖巧文静,可都是装出来的?” “你……” “嘿嘿,服了吧?” “我不懂,你怎会……我从未见过你呀!” “前些日子,我去了趟王宫,悄悄地去,悄悄地回,连那儿的护卫都没发现,何况是你这么一个小丫头!”和尚的语气里不无得意。 “原来是你?!”想起陶骏的那条恐怖断臂,任小念有些激动,“是你趁张挞哥哥暂时离开月回门的空当儿,偷溜了进去,还打伤了陶家两兄弟……” “说什么呢,凭我老实和尚的轻功,进出一个小小椰岛王宫,还不是来去自如!需要趁人不在?”老实和尚似受了莫大冤屈,“再说了,和尚我向来不喜打打杀杀!这可是我生平头一回踏足椰岛,无冤无仇地,触什么霉头。” 任小念想了想,这老实和尚展示的那招儿隔空吸物的本事,王宫里的现役护卫没一个能做到。或许,有一个人可以…… 圄牢里那位…… 他叫什么来着? 对,飞天蝙蝠! “你是七公主身边的人,整日里耳濡目染,想必厨艺也是不错的。”老实和尚试图将那口辉石锅递还给小念,“寻常人家这个年纪的小丫头,还在吸鼻涕呢!哪里能闻得出蒸笼里是鲈鱼,懂得什么鲈鱼、黑鱼、草鱼、鲱鱼的区别?都是鱼嘛!不如,你好人做到底,帮和尚我把这条鱼蒸了?” “你不是说,我告诉了你用什么锅,你便告诉我小主人和蒸笼去了何处?” 他企图言而无信,任小念有些不高兴了。 “你的公主暂时不会有性命之虞。王族公主被绑,无非就是勒索钱财。燕九霄穷得还不如大明国的一个土财主,没那么快凑出赎金!”老实和尚习惯性地摸着无须下巴,对两边事情的轻重缓急,一通分析,“而我那可怜的师弟,可是快要死了!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生得如此文静乖巧,柔弱善良,怎地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真是可恶!” 任小念都被骂懵了,张了张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从不知自己竟如此可恶…… 第三十五章 和尚与醉鱼(2) 迫于精神与道德的双重压力,任小念心不甘、情不愿地料理起了那条刚死透了的草鱼,正要依《食鼎记》上记载的清蒸鲈鱼做法,取米酒烧汤,走一遍流程时,老实和尚神秘兮兮地递过来一张药方子一样的潦草字条。 “丫头,你来帮我试试,这‘古法醉鱼’的方子是真是假?” “‘古法醉鱼’?” 任小念听得大奇,一改恹恹状态,瞬间来了兴致。 她将那神秘方子,仔细瞧了一遍,瞧明白了它跟传统醉鱼的不同之处在于,做好了以后,要隔上半个月,才能享受到最极致的美味。 她忽而想通了一点,便问道,“你那师弟,怕是不在椰岛吧?” “没错啊,他被关押在大理寺。”老实和尚反问,“大理寺是什么地方,你晓得不?” 任小念摇头。 她虽没听过“大理寺”,大约也能猜得出,那是远在明国的一个地方。 显然,她再一次被这位自称很老实的和尚给忽悠了。 她很想给他点报复,教训他一下,然心有气,而力不足。 于是只能恶狠狠地在吹干了的鱼背上,抹了盐巴,再抹花椒,一边腌着鱼,一边听那老实和尚絮叨,大致弄明白了他这趟赶来椰岛国的前因。 原来,他们那个门派在他们那一代,有三个传人,他排行老二。 老三犯了案,杀了不该杀的人,被判秋后斩立决,死前只有一个心愿,再吃一次随园派传人做的“古法醉鱼”。 而他在协助六师侄办理案件时,意外撞见了一个故人。一个本不该再出现的人,他出现了。他的出现,可能会令老三本无回旋余地的判决,发生转机。于是他一路追踪,多少险阻在前,都不肯放手。最后,竟追到了这片椰岛上。 “抓到了他,或许能证明我那师弟的清白呐!” 这原是两件事,意外合成了一件。 随园派传到这一代,人丁单薄,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尚在世的名厨里,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位年轻时候与燕九霄私交甚好,后甘心留在椰岛国任御厨长的梵正牙了。 他不晓得的是,梵正牙早在十二年前便辞去了御厨长一职,到了一家不起眼的酒肆里,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伙夫。 十二年的时光过去,酒肆换了得力的老板,更名大顺斋,不再普通。 梵正牙也老了。 当和尚的昔年成名绝技“大手印”罩过来时,梵正牙已认不得了。 不过他还知道保命,立即跪地求饶,将“古法醉鱼”的做法默了下来,交与和尚。 “话说这‘醉鱼’啊,自古南北大有不同。北方的鱼儿不够新鲜肥美,南方的厨子不够精致讲究,唯有兴起于中原圣地的随园派,将二者结合的最好。我那师弟啊,一辈子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在这世上的牵挂不多,临死前,就记挂着这口醉鱼了!” 任小念点头受教。 她会受这和尚胁迫,将七公主的安危暂放一边,猫在这居灶屋里腌鱼,半是迫于无奈,半是为了这配方。 第三十六章 和尚与醉鱼(3) 这些年来,梵正牙被分派到居灶屋里劈柴烧火,打杂帮忙,庸碌度日,自甘折辱,全无一代名厨的风范。 有王族御厨不做,偏要来民间小作坊里讨苦吃,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 和尚他不好问,也不敢猜。 “那梵正牙与居灶屋里的其他人,都去了哪里?怎地一个没见着……”任小念奇道。 和尚很快对此作出解释,并回答了她其中一个原始问题。 原来那巨型蒸笼是被搬抬到了一个处巨型游船上,在露天空旷的甲板上,进行鱼肉分切处理。游船的豪气主人,自然是那二婚的岳大老板。 巨型蒸笼是托大顺斋临时造出来的。 搬台的蒸笼的十几个伙计,以及在船上分切美味鲈鱼肉的几十个伙计,自然也用的是大顺斋的人,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 如此一番折腾,居灶屋里剩下的人本就不多了。 居灶屋虽大,可也不是大顺斋唯一的厨房,这里不事生产,自有他处填补供应。 岳老板把他一个人的婚礼,办成了椰岛的全民盛世。喧哗热闹,红成一片,各忙各的,乱成一锅。没人会注意,居灶屋仅留下的几个看家的伙计被人点了穴,昏倒在地,堆到一处,以茅草掩盖。 “我这点穴功夫,可是得了我那师弟的真传呐!” 每当和尚口中提及他的师弟,他的眼神中都充满了难掩的深情,眼眶湿湿的,总似有泪珠儿在打着转儿。 咳,一个和尚,泫然欲泣?这画面并不是很美…… 每每撞上,任小念都偏过头去,不忍直视。 任小念总觉的,这师兄对师弟的感情,并不简单。但她一个外人,不好问也不敢猜。 她照着珍贵方子,将已腌好的草鱼切成了块儿,再取小碗,倒入那和尚喝剩下的半碗糟烧酒,洒上一大勺子白糖,搅拌均匀。然后将鱼块儿丢进酒碗里,翻了几个滚儿,里里外外都均匀地裹上酒。“喝”完了酒的鱼块儿,依次再放入空坛子里,轻轻码好,细细密封。 “可千万不要见了光。” 小念将封好的坛子递给老实和尚时,如是说。 “这便好了?怎么不见你动锅呢。”和尚讶然,挠了挠大光头。 “你可真是个笨和尚!”小念总算逮着机会“报仇”了,她像训儿子一般训他,“这方子上哪里提到锅了?这可是醉鱼、醉鱼诶,又不是煎鱼、炒鱼、蒸鱼,侬晓得伐?难道,你这和尚大字不识,还不如我一个笨丫头?天呐……” 老实和尚被损的老脸通红,不敢吭腔。 他不至于不识字,在吃食一事上,没什么讲究,没什么文化倒是真的。 他是富家人家出身,自小有奶妈带大,入了师门以后,上有师兄,下有师弟,都会几道拿手菜。到如今,师兄归了田,师弟入了狱。他又沾了师兄的光,师侄多到遍天下,总有容他吃饭的地方,从没为这种事操过心。 “走吧。” “走去哪里?” “去接你的小主人,七公主呐!” 任小念瞬间反应过来,想起了正事,不再叨叨。 “你家七公主长相如何?那日我只瞧了个背影,身段儿看起来……不是那么苗条诶。”老实和尚叹了口气,转而笑道,“不过没关系,女孩子家家的,胖一点好生养!” “我家七公主,金枝玉叶,是你一个大和尚可以随便点评的?”任小念气极。 “别这么严肃嘛!”和尚打哈哈,“搞不好,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第三十七章 福寿沟的秘密 任小念可不是个笨丫头,她一听和尚说到“一家人”,便猜想到了,他可能跟大明朱氏皇族有什么关系?就比如昔年大理段氏,皇帝做到三十几岁,便有出家的传统。这些胡闹皇帝在椰岛民间流传着的画本子里,被戏说为“皇僧”,通常有一身绝学加持,有几个秘密待揭,来吸引无知小孩花钱买书。 老朱家会否有这种特殊传统?也不一定。 《食鼎记》上记载,“随园”一派自南北朝时期,一直为皇族服务,可以说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皇厨。若非碰上明太祖这么个嗜杀的主儿,断不会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她越来越怀疑,这和尚的身份并不简单…… “我有一个小师侄,不知哪根筋搭错,他看上七公主了!”和尚有些犯愁,愁中还带点乐,幸灾乐祸的“乐”。 “七公主已许给了你们大明的皇帝陛下,”任小念皱皱眉,“打未来皇妃的主意,他这不是异想天开,不想活了么?” “唉呀呀,我也这么警醒过我那师侄。可他自打上个月随使团来了趟椰岛,便一直对你家公主念念不忘,正所谓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呐!”老实和尚一脸掩不住的笑意,“于是乎,我便劝他,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呐!不如就去跟小皇帝摊牌。小皇帝有生养皇嗣之职,后妃多的是,缺了谁都不打紧。他这一辈子,可是只能娶一个老婆啊!” “小皇帝……有那么好说话么?”任小念疑惑。 “看跟谁了。”和尚摸了摸没了胡须的光溜下巴。 “你一个和尚,懂的还挺多……”她甚至怀疑,这和尚除了一颗光头跟佛门有点关系,就是大俗人一个,吃喝嫖骗,样样都沾。 “和尚我也不是生来就是和尚的啊……”和尚委屈。 两人走在落水街上,闲话了一路。 任小念惊讶于,七公主被明国小皇帝以外的人看上了。更惊讶于,隔壁走马街到落虹街的广聚轩、鹤颐楼、荟萃园、大顺斋,竟然都是岳老板的产业? 众人皆知,他为了今日娶亲,招待椰岛诸多亲朋,花了大把银子,包下了这四间酒楼。 竟原来,都是自家产业?这又何必呢…… 这是闹的哪一出啊? “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和尚瞧着任小念疑惑的大眼睛,帮她解惑,“确切地说,是做给你们国王看的。” “他是,想避税?” “这倒不是。”和尚摸着下巴,留恋着它的茂密时光,“这四间酒楼归谁名下,都是一样要交税的。” “那是为何?” “你这笨丫头……”和尚无奈点透,“财多盖主跟功高震主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事儿呐!” 说罢,他站在福寿沟前,停住了脚步。 落水街与落虹街是临街,一边人气鼎沸,另一边寂寂无声,关键就在于这福寿沟的其中一处出口,不在落虹街,而在落水街。 这福寿沟修建于地下,用于排放椰岛百姓的生活污水,以及过多雨水。管道依地形设计,走向很像福、寿二字,故取名“福寿沟”。出口由铁盖遮住,盖面镂空,常常会散出难闻气味。因而这周围的铺子,生意都不太好。 “明国风俗,娶亲时候,新娘子要坐在花轿里,给人抬去新郎家。按理说,以岳老板的财力,去椰岛上最贵最好的木坊,订制最华丽的花轿,没什么奇怪的。怪就怪在,这新娘子是骑马不坐轿的。听闻她与岳老板早就勾搭成奸,才逼得他停妻另娶,不可能事到临头了,还不晓得她有这癖好。那又为何订制那么一顶花轿呢,就为走个过场,还是钱多没处花?”老实和尚面色一凛,“事出反常必有妖!” “等一下,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小念困惑,他一个外来的和尚,知道的未免也太多了。 “巧了不是,我这人呐,不怕鬼也不怕蛇,偏偏对那大红花轿敏感的很,瞧见了便忍不住多看上两眼。” 说罢,和尚的右手五指又一次拢聚到了一起,从神情到动作,都透出无比的自信。仿佛他这么大力一吸,便能吸走铁盖儿,便能揭开谜底,便能找到公主……一切都该如他所料,顺利成章。 但当盖子揭开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第三十八章 李代桃僵 愣住的两个人,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 地上的和尚晓得地下有人,却没料到,地下不止一个人,而正怼着他的那张脸,竟还是张老熟脸…… 地下的绑匪没能想到,他们的计划如此隐秘,怎地还有人找到这里来?他更加想不到,来人还是旧人,是克星。 只见那“克星”微微一笑,双手合成“大慈大悲”大手印,——中间三指相交插、互扣握,拇指与小指则相并竖起,腹中行吐纳之功,一吸一呼间,便有一股无可匹敌的劲气,当即三贯而出。 那匪徒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便惨叫一声,吐血到地。 当然,他没有死,老实和尚说过,他不喜杀生造孽。老实和尚从不说假话。 跟在和尚身边,目睹了这一幕的任小念,心脏狂跳不止,木桩子一样杵在原地,险些忘了,七公主还在下面,下面可能不止一个匪徒。 当和尚跳进“福寿沟”,将地底下的其他人扔出来时,她仍未移动半步。 直到被绑架的人被托举上来,她本能地去解开那双被绑着的小手,才察觉这双手过分的小,且没有微胖感,并不是七公主的手。 这是,沁儿的手! 沁儿扔掉了塞进嘴巴里的布条,喘够了气,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七公主呢?七公主去了哪里??七公主没事吧???” 这致命三问,任小念没一个答得出来。 事情发展偏离了预想,她也有疑问,忍不住想问,“沁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沁儿在福寿沟里呆久了,空气难闻且稀薄,又有三个匪徒持刀在侧,被吓了个半死。此刻惊魂方定,正有劫后余生之感。她颤巍巍地,紧抓住小念胳膊,方能站稳,又连喘了几口气,拍着胸口,“我当时下楼去找七公主,庆幸在花轿旁找到了她,便抓住她不放。她既好奇前面的蒸笼,也好奇后面的花轿,左顾右盼地没跑远,真是庆幸。可是人太多了、太多了,很快我俩就被人流冲散。然后就不知怎么,地下突然开了一个洞,我就被人拽了下去……” 无论沁儿还是七公主,都是个子不高的小女孩,钻进人群里,几乎就瞧不见了。 那大花轿走走停停,轿子里有人无人,多人少人,外人轻易是看不出来的,何况在那样喧哗热闹的长街上。 绑匪真是好算计。 沁儿诉完了苦,脏兮兮的小手抹着泪,蹭了蹭浑身脏兮兮的衣裙,“唉,可惜了这么好的衣服。” 这是七公主送她的缎衣。 七公主养尊处优,难得出宫,说要与民同乐,便从头到脚,都作一介民女装扮;沁儿正好相反,认为参加喜宴是一件大事,她一介女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穿得体面些,也不辜负主人家的请帖,于是便穿上最好的一身锦绣缎衣。 如今这身缎衣弄脏了,还不知能否洗得干净,她甚是心疼。 “大理寺……怕是废了!” 老实和尚的大光头上泛出了汗珠子。 他已认出,这几个绑匪都是本该关押在大理寺的囚徒,其中两人还是他亲手逮到的。为何会莫名出现在椰岛?这不合理啊。他开始担心,大理寺内部出了内贼。他更加担心,那尚关在大理寺十八层牢狱内的师弟…… 第三十九章 千金归来 “你是没见过,那地下水道乌漆嘛黑,又宽又深!藏下一百个人,都不成问题呢。”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也不敢想,椰岛的地下竟有这种地方,这番景象!” 忧思心落,好奇心起。 小念与沁儿在老实和尚的劝慰下,放下了那颗一直为七公主安危悬着的心,跟着他走进了就近的荟萃园里,就在一楼靠窗户的位置,安心坐了下来,吃着喜酒,将方才发生的恐怖事件,又增带细节地,有声有色地说了一遍。 今次岳老板的喜帖,是分发到千家万户的,人到即可,无须礼钱。 来这儿赏脸白吃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场子越热闹,他人越体面。小念、沁儿与和尚跟所有人一样,都吃的心安理得,悠哉美哉。 至于那三个没用的绑匪,已被和尚交送至鸿胪寺的椰岛分院,暂时看押。 “大师,公主当真没事?万一有个闪失,沁儿可是担待不起呢。” 迟到一半,沁儿又开始心神不宁。 她的娘亲是王后的身边的主事嬷嬷,亦是六公主、七公主的乳母。她自小养在映月阁,与七公主作伴,似姐妹一般长大。在她的记忆里,从未与七公主分开这么久过。 沁儿口中的“大师”,即任小念口中的“和尚”。 小念受这和尚“胁迫”,为他的师弟做了一罐醉鱼,但也救出了沁儿,并得了珍馐方子一张,恩来怨往,二人算是扯平。而沁儿被绑匪挟于洞底,几乎是生死由天了。幸得老天怜她,遇上了老实和尚这个聪明人。她自小念口中明白了事件经过,便将和尚视作救命恩人,言语上自然更加尊重。 “你一个没什么身份、没什么用处的小丫鬟,他们为什么要绑你?自然是错将你认成了七公主。你出了事,公主便安然无事。”和尚喝了口酒,“一会儿吃饱喝足,你们打哪儿来,回哪儿去,自然会见到你们的小公主。” 和尚吃饱喝足,便要离开椰岛,他还有诸多疑惑,等着大理寺寺卿给个说法。 打他跟绑匪交上了手,那盛放醉鱼的坛子,便一直是任小念在看着。 临走前,小念归还了他,并叮嘱,这坛子醉鱼在闷够半个月前,可千万不能开封。待闷好了,想吃的时候,拿几块出来,蒸熟便可以了,非常的简单。 “你这丫头,倒是个贴心的!”和尚乐了,想收她做个侄媳妇,“我家师侄多,个个文武双全,拔尖人才,随便你挑!挑了哪一个都不吃亏。如何?” 任小念无奈且无语,心说:您的师侄再多再好,又有哪一个比得上他? …… …… “沁儿她跟我一起下的楼!” “我回来了,饭吃饱了,可是沁儿不见了!她去了哪里呢?对,小念也不见了!” “你快派人去找……” 广聚轩的四楼传来七公主的大呼小叫。 她的呼叫声淹没于喧杂人群,未惹众人注意,一旁的平滇风耳朵却被震到了。他并非不晓得七公主身边的两个女仆不见了,其中一个还来找他求过援,他只是不关心。他身为刑部大佬,早已见惯了许许多多的死人和将死之人。在他眼里,只有王族公主的命是命。 七公主没有走丢,安然归来,他便安心吃酒。 其实七公主也不见得多关心她的女仆,否则,怎会这时候才想起她们来?没心没肺的小公主,什么事都不能阻碍她吃饱喝足。 当小念与沁儿拜别了老实和尚,再次来到广聚轩时,果如老实和尚所说,见到她们的小公主。 那一瞬间,两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四十章 神捕门的传说 “小念,你在想什么?” 张挞跟陶家兄弟到来时,小念已坐在回廊边,盯着一排碧玉翠竹,盯了良久。 但她眼里看的是竹子,心里想的却是怀中那三分之一的藏宝图,她要藏到哪里去?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都太过诡异,她的脑子有点乱。 一是“羊排煲中毒”案,主谋是企图上位的新妃,她消失在了王宫,出现在了悦来货栈,如今已不知去向;二是“雨夜刺客闯宫”案,稀里糊涂地收了场,莫得真相,两个当事人像孟婆汤没喝干净一样,记忆混乱,但事实就是,陶骏莫名断了一条胳膊;三是“喜宴公主被劫”案,沁儿被错当成公主,关在福寿沟下,差一点就送了命。 这一连串莫名而来的怪事,未免也太多了点…… 更加莫名的是,七公主在追寻“巨型蒸笼”的路上,意外得了一张“藏宝图”。据她说,有两个傻帽儿,怀揣着这张地图,商量着买通船夫,偷渡去大明皇宫里挖宝,不巧被她听到了。又不巧,他们在谁负责收藏宝图一事上,起了争执,且争执不休,最后升级成互殴,落了个兄弟反目,为财而死的下场。在那两具尸体还热乎的时候,她取走了藏宝图,打算嫁到大明皇室以后,监守自盗…… 这事儿听起来怎么这么不可靠? 不过,世事无常,风云变幻,神仙莫测。说不定呢,当真是一只瞎猫撞上了两只死耗子。 王后的反应也很诡异。 她听说了“藏宝图”一事后,将沁儿与小念叫来身边,“栖儿年幼可怜,没有亲生姐妹在身边,你们两个是栖儿最亲近的人。” 说完,便将那藏宝图撕成九片,三个小姑娘一人分得三片,不知是几个意思。 这些困惑埋于心头,却无法说与旁人听。 因为她与沁儿都答应了王后娘娘,哪怕失去生命,也不能将“藏宝图”的秘密说出去,否则,会害死七公主。 “在想一个和尚。”她挑了其中一个最不沉重的话题,“他说他叫老实和尚,是个有趣的和尚。” “老实和尚?!” “神捕门的老实和尚???!” 陶骏和陶骧的反应,一个比一个激烈。 任小念没想到,“老实和尚”这么有名的么?神捕门又是个什么地方…… “神捕门呢,在中原武林那是大大地有名,仿佛是江湖与庙堂的一个连接点。上一代的老掌门汪十安,更加是武林神话一般的存在。”张挞言语之间,溢满了艳羡之情,“见了神捕门的弟子,黑道、白道都给三分薄面。” “你是不是很想拜入神捕门下?”任小念试问。 “那当然!”刚说完,他便红了脸,转而情绪低落,“不过我已经超龄了,唉。” “哥们儿,别灰心!”陶骧一拍他肩头,鼓励他说,“做不了入室弟子,做个杂役弟子也不错。” “你说得对!”张挞丧中觉醒,再度昂扬,“杂役弟子也不错,也不是那么容易当得上的!咱们兄弟一定要勤加习武,改日……” 说起了心目中的武学圣地,三个大男孩便说不完的美好憧憬。 在他们高昂兴奋之时,小念默默地走开了。 神捕门,当真有这么大的魅力么? 小念好奇。 第四十一章 少年心 第四十一章少年心 似乎,年轻的男孩子都很向往“神捕门”,是他们心中的武林圣地,如同麦加•穆卡拉玛之于***教徒一般神圣,无法被正式收为入室弟子,能做个杂役弟子,都心甘情愿。这是怎样的执着与热情? 那么,他呢?会否也有这般志向? 任小念又思念起了心中的那个人,恰遇到沁儿打椒房殿回来,眉头紧皱,神情落寞,也似有很多心事。走着走着,便撞到了一处,各自“哎呦!”了一声。 她总觉的,沁儿跟以前不大一样了,不晓得是否被绑一事留下的后遗症。 “我总觉得,我阿娘这几天有点古怪。”沁儿神思恍惚,欲言又止。 “上了年纪的女人,可能都有点怪吧。”小念想起了月娘,安慰她说,“我阿娘便是个古怪脾气,要么不喜不悲,要么喜怒无常,完全捉摸不透。” “我阿娘是怎么个怪法,我也说不明白。”沁儿低头皱眉,“说不出来,脾气怪怪的,说话方式也怪怪的,难道是前几天我被错认成七公主,惨遭绑架,吓到了她?令她过分担了心?不过有些话,她说的也挺有道理。” 她从福寿沟里爬出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小念,就好像小鸡一生出来,会自然把它看到的第一个活物,当成是自己的母亲一样,自那以后,她待小念格外地亲切,有什么心事都想跟她倾吐一番,反倒跟七公主生疏了些。 “以后,七公主她赏咱们的东西,咱们还是不要的好,就算拒绝不了,也尽量不去用、不去吃。” “小念姐姐,我是为了你好,咱们做女仆就该有女仆的样子,逾越了规矩……” “总之,你别问了!” 说罢,转身掩面而去,仿佛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任小念中途几度张口,想开导她,七公主是被养得太好,太过没心没肺了,当日“先温饱而后女仆”的行为,并非有意为之,但都没插上话。 不过“逾越了规矩”的事,无须沁儿提醒,她也不会去做的。 她来王宫就是个打工的,给公主做饭,定时领月钱,图个温饱,攒些银钱,以及最终目标,利用公主远嫁的机会,去到明国,寻她朝思暮念之人。 她给自己的定位,一向都很准、很稳,不敢逾矩半分。 她一直,都是个太过自量的女孩。 “小念,怎么说着、说着话你就走了?还有好消息没跟你说呢!” 她意识到沁儿情绪上头,恐她越想越歪,刚要追上去,便见张挞找来,一脸歉笑地挠挠头,“也怪我们,一说到武学就入了迷,忘了你们女孩子对这些不感兴趣。” “是什么好消息?”小念对这个感兴趣。 “陶家兄弟被派去守月回门,以后呐你想出宫,再不需要贿赂守门侍卫,一个月给他们做两顿好饭,改善一下伙食,就可以了。”张挞一脸求表扬的笑,“这交易,算不算得两全其美?” “算……” 小念总觉哪里不靠谱,但她已经完成了画作,没有别的事,定要出宫去办。 她不出门,陶家兄弟自然也不会因此坏了规矩。 “咱们自己人,不说见外的话!” 张挞见她表情变幻,以为她要婉拒,便出言劝慰,令她安心。说完了一事,似又想起另一事,“我被派去卫戎军营里当预备骑兵了,是个好差事!” “嗯,你加油。” 小念一句不经意的附和,在他听来,那是极大的肯定与鼓励。 “小念,我会加倍努力,表现优异,争取到四年以后,可以护送你跟七公主去往明国和亲。你等着! 说完,补了句,“当然,还有沁儿!” 七公主远嫁,她的两个最亲近的女仆——贴身婢女与厨娘,自然是要跟去的。到了渡口关卡,会有明国的精锐接应。一同去往明国,护送公主的本国亲卫,理论上不会太多。小念想当然地认为,他有如此信念,是为了前途,为了光耀张家门楣。 她是后来才知,张挞守卫月回门那些年,一向尽职尽责,不是每个人想打那儿出宫,都被通融放行。他并不想收受贿赂,也没这个必要。 准她特例,是看她的面子,而不是七公主。 第四十二章 伟大的师门情 这一日,国王与王后闲坐兰亭间,仿佛一对民间恩爱夫妇,她喊他“九哥”,他唤她“心竺”,她帮他拔下三两根白头发,他替她吹散了药粥上腾腾的热气。 江湖上风起云涌,大浪淘沙,早已没有了燕九霄与兰心竺的侠影萍踪。 现如今坐在这里的,是一对相互扶持,多年不弃,同心同德的事业伙伴。他们心里记挂着的是家、国、天下,是三日后,临时关押在鸿胪寺椰岛分院的那几个明国逃犯,能否顺利交接?是五日后,与苏禄国的粮油海产互惠贸易,能否谈个好条件?是七日后,与扶桑岛国的弈棋之战,能否大胜而归?是十二前,已去明国和亲的六公主,如今安好否,尚在人世否?是四年后,将去明国和亲的小女儿,会否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那福寿沟留着,还是有些好处的。” 兰心竺叹了口气。 战乱虽令他们赔款、赔公主,可也带来了新的文明,新的景象。 七十几年前的椰岛,只是一个荒凉的小岛,当时没有“国王”这个称号,有的只是几个部落首长,还处在刀耕火种,抢夺地盘,民不聊生的原始社会,人人朝不保夕地活着,哪有“生活污水”一说? 可以说,燕氏王族的历史很短。 传到燕九霄这一代,也不过是第四代。 他本不想要这王位,任他两个哥哥你争我夺,你死我活。他只想贤妻在侧,一生逍遥。他只愿荡游江湖,此生笑傲。可是,天下任,丈夫肩。 大任于斯,不能退缩,也无可退缩。 “岳峦山在给他前妻的休书里,还附赠了岳家在椰岛上一半的产业,算得上有情有义,其中包括了大顺斋、广聚轩、鹤颐楼、荟萃园……” “知道了。” “派去盯梢喜宴的人回来说,现场相当混乱,没有统一组织,也没有高效运作。” “但愿如此。” “神捕门的人来过椰岛,又走了。” “是哪一个?” “不清楚。” “事出反常,必有妖!” 燕九霄的心情很不好,“神捕门”三个字等同于“难对付”。 “听说昔年‘醉侠’犯了案,被关在大理寺,判了个秋后问斩,神捕门的人或许会因此事,与朱氏皇族生出嫌隙。”兰心竺安慰他说,“九哥,咱们总有机会。” 尽管他们都知,这机会有多渺茫。 “得空我会探望师姐。”兰心竺将那药粥往石桌子一搁,无心再食,她幽幽叹道,“十二年了,也该见上一面了!” “你要小心,千万别再惹恼了她!”燕九霄打心底不同意她的决定,不是什么人都配得上温情以待,“师姐这些年脾气越发古怪,可怜了小念那孩子。” “玉不琢,不成器。” 第四十三章 可怜之人 沁儿被关福寿沟,是不幸,也是幸事。 王族中人,尤其是坐到了燕九霄这个位置上的王者,遇事考量大局,不会在乎一个小小女孩的心理阴影。 福寿沟很深、很大,大到可以容得下一两百人。 那么,当年辛酉海战的开局不利,便不是表面上为战之罪,那么简单。 “一直以为是我们兵部出了内鬼。”兰心竺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是阴谋,明国的阴谋,白白葬送了战师兄的一条性命啊!” 多年以来,夫妻两人都默契地避谈这个人。 那是燕九霄心头的一根刺,是他一生的悔,一生的痛,不敢提及,也无法忘怀。 这是怎样伟大的师门情? 呵,真是伟大的师门情。 有一个人,每当这对夫妻提起“战师兄”,她都觉的可笑。 特别地可笑。 …… …… 这个人便是任小念的母亲,月娘。 她师出椰岛第一大门派——银扇门,曾经游荡江湖,有过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司月明。 “十二年没见了,我真的很想念师姐呢。” 十二年来,兰心竺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 偌大的椰岛,都是她与燕九霄的领土。她自然是,一直都晓得有这么一个地方,住着她昔年的好师姐。 此刻她看着屋里的简陋灰暗,和师姐的满脸风霜,笑得端庄又虚伪,小心又讨好。 “是你?”月娘明显一愣,但很快恢复常态,淡淡地说,“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为小念的事而来。”她需找个借口,而这借口最为合适,“小念她……” “小念她是我的女儿,我养了她这么多年,做任何事,都是为她好的。” 言外之意,外人没资格插手。 硬要插手,便是多管闲事,不知趣。 兰心竺有些尴尬,半天才道,“师姐,你有委屈,你有不甘,但若能以大局为重……” “请回。” 月娘不想叙旧,不留情面,摆了个“请”的手势。 兰心竺也被气到了,她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从来不是,更加不习惯,谈判尚未开始,气势上先输人半截,“那我就有话直说了。” 见月娘没什么反应,没请她住口,也没再赶她出去,便又继续,“新妃见过你,在来椰岛的第一天。 月娘仍无回应,低头做着手上的针线活,仿佛屋子里就她一个人。 兰心竺自觉没趣,她只道这一趟真是来错了,只想把该说的说完。 “这件事我帮你瞒了下来,九哥他并不知情。否则,以他的雷霆之怒……” 这一次,月娘打断了她的话,嘴角嘲弄一笑,“你帮我瞒了下来?真是笑死人了!你怕是日盼夜盼,盼着那新妃出错,盼着她赶紧消失吧?否则,你的夫君怕是要被给人抢走了呢。那新妃年轻又貌美,新鲜又热情,长此以往,他还会多看你一眼?” 兰心竺气极,甩门而去。 她只觉多年不见,师姐竟变成了一个疯子?满口疯话的疯子。 古语云: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话没错。 第四十四章 武林大佬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四年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 任小念长成了一个十六岁的清秀少女,月眉星眼,修鼻纤唇,没长歪。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傍晚,在椰岛国难得的凉风拂面天,她等了四年,终于如愿,与她的小姐妹李沁儿一起,陪着即将嫁为人妇的七公主,踏上了通往明国的海船。 同行的还有两个老朋友,张挞与陶骧。 这一次七公主随行的护卫队总共有三十人,唯有张挞、陶骧是住在条件较好的大船上,到了明国陆地以后,继续随行,一路跟到紫禁城。剩余二十八人,分成四组,乘坐在四条小船上。而这四条小船,分列于大船两侧,成形护卫之势。待到了通关口岸,这二十八人便返航,撤回到椰岛。七公主的护送大任,则交接给明国派出的锦衣卫。 陶骧的二弟陶骏,因断臂有损王室仪容,被留在了岛上。 他俩与张挞,早在三年前,便歃血为盟,结为把兄弟,说要同气连枝,祸福同享。 三兄弟有约,苟富贵、勿相忘。等他们在明国站稳了脚跟,便将陶骏一起接过去;若是混不下去了,被打回原形,回到椰岛上,有陶骏照应着,也能有口饭吃。 甲板上,有一活泼少女正与对岸身份尊贵的亲人们挥手告别。 她衣着艳丽,举止跳脱,声音随着风浪起伏传播,入耳轰鸣,很是醒目。 这少女便是此行主角——七公主,如今已出落得香娇玉嫩,尤其在那小而挺直的鼻子上,有一个翘翘的鼻尖,昂起头来,便是好一股傲骄心劲儿。 就在公主挥累了手,泪珠儿连连的同一时刻,从船舱里钻出来的小沁儿,忙递上帕子,求她不要哭了,若被王后她们瞧见了,还以为是自己服侍不周呢。 而此刻的任小念,还在船舱里,带着她满腹的心事与责任,收拾着她的小厨房。 临行前,月娘告诉了她,有关她生父的事。 这十六年来,不曾宣之于口的秘密,总算是在女儿即将离开椰岛之时,说了出来。 原来,任小念的生父并不是一个籍籍无名之士,一个来自明国的平凡的负心人。 在月娘口中,他生来便是个惹是生非的魔胎,强到佛愁神憎,坏得顶天立地,还与神捕门“天涯海捕令”下,四大贼王之一的“海盗王”汪直,是结义兄弟。 是个曾经搅得中原武林腥风血雨的大人物。 他的名字,叫做任因久。 任小念对这个从没见过的父亲没什么感觉,也不觉的生命里需要这样一个人出现。她只觉的,要做没做的事,又多了一件,赔上这一辈子,都不晓得能不能做完。 一要找到她的生父任因久,看他是否还在人世,问他为何抛妻弃女; 二要联手七公主与沁儿,利用手上藏宝图,在大明皇宫里寻到宝藏; 三要自立自强,在京都繁华地,开一家名为“樱之屋”的饭庄,完成狱中对“飞天蝙蝠”的允诺; 四要见到她心中的大英雄,——那个她一见钟情,爱慕了四年的人。 这四件大事里,前两件不怎么重要,后两件则十分地重要。 第四十五章 醋烹多宝鱼 “哇!” 一位妙龄美少妇拎着裙角,惊喜与期待交加地,钻进了七公主一行人专用的小厨房。 厨房里,任小念正在料理一条菱形的肥肥的多宝鱼,是张挞刚从海里打捞出来的。 听到怪叫声,她回头看了一眼,报以礼貌微笑。 任小念是一个对美食怀有敬意的王室厨娘,不喜欢在做饭的时候,周围有人跳来叫去,就算是七公主也不例外。她觉的这是对美食的一种亵渎。 可是没办法,谁叫来人是这条船的女主人呢。 “这是什么?” “多宝鱼。” 任小念寻思着,这条鱼她是打算整条入锅烹饪,并未去掉头尾切成块儿,很难认出来么? “咦,方才见你加了一回醋,怎地又加一回?” “第一回用醋,是为了去腥,第二回用醋,主要是提味。”小念耐心解释,“一回在入锅时,一回在出锅时。” 许是她那一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事原则出了问题,令美少妇产生错觉:眼前的小姑娘平和友善,是个可交之人。 美少妇完全没有离开小厨房的打算,反而同她说起了家常,套起了近乎。 “我听我父亲说,他四年前来过椰岛,打了一场大胜仗呢!但最令他印象深刻的,却不是战场上敌方的英武将士,而是……接风宴上,出自映月阁的那道‘银河面’。想必,当日征服了众人胃口的小神厨,就是你吧?”说罢,美少妇话锋一转,“当然,也是因为椰岛这么多年,再也没出过战凌风那样的人物了。” “我没那么神。”任小念被强势母亲教养,性格一向谦逊,“七公主与您父亲喜欢吃我做的饭,是对了胃口,而已。” 美少妇口中的“父亲”,便是明国的“百战将军”秋长天。 她的名字叫做秋夏子,是秋长天的小女儿,在京都贵族女子最喜爱的玲珑坊里,与前来采买胭脂水粉等货物的岳峦山一见钟情,死活都要嫁给他。 最终,她如愿以偿,成为了岳大老板的新娘子。 “哎呀,我这头又开始晕了!”一个浪头打来,船身晃了几晃,秋夏子的晕水之症又犯了。 “您先去里边休息一会儿吧,沁儿跟张护卫捞螃蟹去了,七公主正缺个人陪她说说话……”小念提议。 “如此甚好!” 这是明武宗年间,造船行业得益于三宝太监的七下西洋,正在慢慢起步。 岳大老板得益于朝中有个厉害亲戚——他的舅舅是吏部侍郎柳敬,几乎垄断了由椰岛至明国这条航线的运输业,长年运货,偶尔载人。即便这已是他所拥有的最豪华的一条船了,船舱条件也很是一般,跟陆地上的宅子完全没得比。 交足了银子,上船过海的人,都是自备干粮水酒。 七公主一行人的伙食制作,在任小念的指导下,分工明确。 沁儿摘菜洗碗,陶骧收拾饭桌,张挞捕鱼捞虾,小念主厨料理,至于七公主呢,则负责“最重要”的一步(用她自己的话说)——试吃菜品。 话说张挞一个王宫护卫,从小吃的是公粮,未曾过得一天渔民生活,但凡小念需要的食材,他每回都又快又准地送到,小念对此满意极了。 正是她方才用香醋烹出的多宝鱼肉之味,勾引来了秋夏子。 第四十六章 爱笑的小和尚 待醋烹多宝鱼收汁出锅的时候,沁儿拎来了一只足有十斤重的大螃蟹,用网兜搂着。 螃蟹是活生生的,还在威风凛凛的扑腾着钳脚,毕竟是平日里横着走惯了的物种,濒死之境,雄威仍在,沁儿的表情有些怕怕的。 “张挞哥哥说,他还要捞几条大一点的虾,让我帮你把它弄死。”沁儿瞅着小念,犯了难,“怎么办?我不敢啊。” “我也不敢……” 听了月娘的话,她不再杀生。 任小念的手上干干净净,已经四年了,平日里需要宰杀活物当食材,都是支使御廪坊的杂役太监。 如今,没有外援来助,难道,她们要女儿当自强? “我帮你。”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润温柔的声音。 两人同时回过头去,便见到了一个笑容亲切温厚的小和尚,一颗光溜溜的脑袋,有点醒目,“小僧戒空,现在南山寺弘忍大师门下修行。” 他自报家门,为的是证明自己是个清白好人,安抚这两位小施主的心。她们胆子太小了,小小一只螃蟹也惧。 行走江湖,有个好的家世或是好的师承,都是助力。 有谋财或害命者,意欲行凶,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分量。 “给你。” 沁儿将网兜递了过去。 容貌甚好,一副慈眉的出家之人,总是能轻易获取他人的信任。 戒空亦说到做到,没有辜负沁儿的信任。 他手上没有利刃,没有大规模地做什么,只在蟹壳上轻轻那么一点,那蟹儿的气焰便弱了下来,钳脚越蹬越慢,接着,再也不动了。 “你一个出家人,竟然,杀生?” 任小念愣了一下。 不要误会,她没有指责这样做不好的意思,只觉此景似曾相识。 四年前,也有一个和尚,“胁迫”她做了一小坛子醉鱼,好送他师弟上路。他“杀”鱼的时候,也是在鱼鳃上轻轻那么一点,鱼儿便晕了过去。他杀生、喝酒又吃肉,行为很不老实,很不出家人,却自称老实和尚。 四年过去了,也不晓得他口中的“师弟”,如今是沉冤已雪,得获自由,还是命丧黄泉,魂归西天? 小念只是触景生情,念起了故人。 可是小和尚显然是误会了,他狡黠一笑,“我没有杀它,我只是把它弄晕了。” “你的意思是……” “一会儿呢,你要将它做成菜,必会先将它切成块儿。”戒空和尚将那晕菜了螃蟹,往小念的菜板上一搁,示意她可以动手了,“所以,杀它的人是你,与我小和尚无关。” “阿娘同我讲,杀生多了的女孩,运气会不好……” “你不是出家人,杀一只小螃蟹,不算造孽。”戒空和尚玩心忽起,趁机打趣她,“你将来嫁去的婆家呢,亦会是明事理的人家,不会因此指责你心地不够善良。若介意,若指责,便是不够明白事理,不值得你嫁过去。” 这个小和尚一肚子的歪理邪说,却并不令人生厌。 他见小念被他说懵了,正作思考状,便又笑着添了一句,“这可是考量你未来夫君值不值得嫁,一项重要指标哦。” 小念被他取笑了,可是听着他宁和暮雨似的入腑之音,望着他春风化雨般的佛家之笑,竟然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他很喜欢笑,逢人便笑,许是晓得自己笑起来很好看? 第四十七章 螃蟹煮干丝 任小念今晚要做的第二道菜,取名“螃蟹煮干丝”。 顾名思义,主菜便是螃蟹与干丝,再辅以料酒、生姜、海盐、葱花等调味品。这干丝呢,椰岛上是不生产的,包括等一会儿要做花蛤的豆腐,做海虾的小番茄,都是御廪坊的人从悦来货栈处买来的。 数年后,勘破尘缘的燕九霄前往大屿山出家,将王位禅让给了他文德武功都十分出众的侄子,燕伋风。 燕氏王族第五代继承者燕伋风,励精图治,鞠躬尽瘁。 他以其霹雳手段,治好了椰岛百姓“靠海吃海”的懒病,一手将椰岛上大片荒置的土地,打造成天然温室,引进了黄瓜、豆角、韭菜、尖椒、生菜、茄子、南瓜等近千种蔬菜的种植,并冒着得罪椰岛上贵族阶级的风险,臣服于大明王朝,上请归属于广东布政使司管辖,以换得军事上的强势保护,经济上的平稳发展。从此改变了对外贸易逆差,尤其是海产与果蔬类,进口转出口,令椰岛百姓赚得盆满钵满,结束了长达近千年的贫瘠生活。 已得道的燕九霄于大屿山顶得知他侄子的所作所为,老怀大慰,差点就一个高兴,犯了癫戒与酒戒,再堕凡尘。 他庆幸于自己当年没有看错人,选错人。 此为后话。 “一个受人敬仰与敬畏的椰岛布政司右使,如今堕落到了这般地步,到一个奸商家里做了账房先生。”一人出言嘲讽,“先生不觉大材小用么?” “你为名声,我为钱财,人活一世,各有各的追求,谁也并不比谁高贵。”另一人为自己辩驳。 他们都是这条船上的住户。 一个是出身药师谷的神医薛衍,一个是昔年的布政司大员,管着椰岛上的财政事务,人人尊称一声“颈僵先生”。 如今他只是岳府上一个寻常的账房先生,苏颈僵。 两人就人生观、价值观这一层次上的分歧,发生了争执。 他们曾经是很要好的朋友,如今一个不满另一个的“堕落”,试图劝他迷途知返,可惜用词不当,伤人自尊了,于是越说越僵。 苏颈僵一拂袖,甩开了他的冤家旧友,去往麻将间快活。 路过小厨房时,他瞧着小念料理螃蟹的老道但不寻常的手法,闻着那已切成段儿的蟹和葱,于油锅里翻炒出来的浓郁香气,眼中贼光一闪,似乎嗅到了商机。 这些年来,他跟着岳峦山走南闯北,倒把投机,从他身上学得了不少东西,也有自己的想法,算是没白混日子。 “你就是七公主身边的小念姑娘吧?” 见小念只翻动炒锅不理他,便凑近了说,“我说你有这手艺,何必跟着七公主混?七公主她嫁给了小皇帝,说不定会为了笼络圣心,让你去当那通房丫头。你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厨艺天才,整日里在后宫晃悠,可就埋没了!不如,到了明国,你与那七公主好聚好散,咱们俩合伙开一家海鲜食馆,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正在他踌躇志满,规划远大“钱”景的当口,身后闪出了一个和尚。 和尚听到好笑的话,忍不住笑了好久。 他笑说,“你方才还说人活一世,各有追求,想来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如此这般明事理,便不该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一个小姑娘。” 听这声音耳熟,小念侧头一看,竟是戒空和尚!原来他没有走远。 小念也跟着笑了,她眼里的戒空,仿佛是神,是佛,是仁慈造物主在这条船上的代表,能化解一切的矛盾。 第四十八章 花蛤焖豆腐 和尚的态度不瘟不火,甚至有些可亲可近。和尚的话里,尽是道理,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叫人无从反驳。 如同一根绵里针,扎进了心里去。 颈僵大人老脸一红,不敢再做纠缠,悻悻然走开了。 戒空稍等片刻,也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他就是来帮她解围的。围解了,大家便各做各的事。 此时锅中的螃蟹已变了颜色,由透明变得通红,小念不慌不忙,依次倒入料酒,干丝和水,最后是适量的海盐。然后添柴烧火,烧大火,直至干丝入味。 再出锅装盘,撒上细小葱花,这道“螃蟹煮干丝”便成了。 “小念,你要的花蛤!” 很是及时,张挞气喘吁吁,拎来了约三斤花蛤。 已近深海,这东西不容易捕捞,他很努力、很努力地在满足任大主厨的需求。 “张挞哥哥辛苦了!” 小念还未来得及表达感谢,沁儿已替她这么做了。 沁儿不知打哪儿冒出来,或许,她一直就跟在张挞身边,在他停脚歇息的片刻,掏出怀中手帕,帮他擦去了一头的大汗。 张挞有人照顾,小念便不去添乱,她的手上还有活儿要干。 只见她将豆腐清洗过后,切成了三角块儿,放入稻米油里小火微煎。至两面金黄,再倒入刚能没过豆腐的适量清水,加盐煮上一小会儿。需一直煮到汤色变白。 在这过程中,沁儿已跟着张挞去继续捞虾了,小念的耳根子得了片刻清净。 然而,刚走一对儿,又来一对儿。 来人是长年往返于明国、椰岛两地,小有名气的画师秋少白,和岳夫人也就是秋夏子的女仆——阿盈。 秋少白受骠国王子特聘,去往明国,为前往京都献乐的使节团,画上一幅“骠国舞乐图”。 而阿盈呢,是秋夏子娘家的陪嫁丫头,秋夏子走去哪儿,她便跟到哪儿。 看上去本该毫无交集的两个人,上船第一天便凑到了一起。 莫非,这两人有私情? 阿盈趁着她的女主人——秋夏子在七公主屋子里闲聊,来此地与秋少白偷摸幽会? 但小念越听下去,越觉得这并不是一对儿。 “秋先生,你就放下吧!感情的事,半点不能勉强啊。”阿盈苦口婆心,还带点儿嫌弃地劝说,“如今小姐已嫁为人妇,你又何必苦苦痴缠?天涯何处无芳草。说白了,我家小姐也不是个贤良淑德好脾气的人,你若当真如愿娶了她,说不定早就受不了了呢。” “我便是喜欢她那小姐脾气,喜欢得紧。” “何必呢……” 听到此处,小念才算是听明白了。 原来,这秋画师钟情之人并非阿盈,而是她的主子秋夏子。 秋夏子早在四年前风光大嫁,嫁给了椰岛上最大的财主,过上了阔太生活,有钱有闲,早将旧人旧事抛掷脑后,忘了个差不多。他竟仍不放弃? 还真是个多情种。 小念忽然发现,这小厨房地理位置还蛮特殊的,外靠甲板,有个小小窗户排污通气,里接麻将间,都是人多聚集的地方。 她每日呆这儿做饭,能听到不少闲话八卦呢。 第四十九章 嫮生夫人 片刻过后,汤色已然变白,任小念适时地将已去净了污泥的花蛤,倒了进去。 待花蛤煮至开口,以汤汁浇于其上,再加入适量胡椒粉,融合调味。 完罢,小念长舒一口气,甩了甩手,开心于又一道成品出锅了。 “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了。” 与此同时,甲板上又出现了一对儿。 说来也怪,这条船上大概有十几个人,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有人结伴同行,有人独自上船。但私底下,甲板上,角落里,总是成对儿地出现,不多一个,也不少一个。 除了,那个爱笑的和尚…… “你看起来有点憔悴,你病了?还是她晚上太能折腾了?”女人的声音渐渐转低,还带着几分妖娆婉转。 任小念没太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觉的哪里怪怪的。 她好奇心起,小脑袋往窗外探了探,想看清楚是什么人在说话。 “当年的事,是我对你不起,你就别再折磨我了!”男人苦求。 “我什么时候折磨过你?我怎么舍得折磨你……” 女人越说越激动,整个人摇晃颤抖着,差点扑到那个男人身上,说到后面,却突然哭了起来。 男人似是受不了女人的竭嘶底里,转身要走,却被她扯住了袖子,又拉了回来。 不过,男人这一转身,却被任小念瞧了个清楚。 他不是别人,正是这条船的男主人——岳峦山,岳大老板。 “你还要我怎么做?”岳峦山一脸困苦不堪,仿佛他是更大的受害者,“我已将一半的身家都给了你,足够保你下半辈子的富贵无忧。” “我要那么多的银子做什么?”女人带着哭腔,“你知道我的,我这颗心、我……” 任小念一个外人,都听着怪难受的。 作为当事人的岳峦山,却完全无动于衷,甚至别过脸去,不肯正面看那女人。 对此情此景中的此人,任小念做出了四字评价:负心薄幸!简直就是个椰岛陈世美。 从二人的对话里,她已基本判断出了那女人的身份。 四年前,岳大老板为娶新妇,与前夫人和离时,将一半的家产,作为赔偿,赠予了她。 眼前这个哭得肝肠寸断,惹人生怜的女人,没猜错的话,便是那位被岳大老板无辜抛弃的前夫人。 前夫人跟新夫人,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新夫人自幼马背上长大,个性坦率而专断,喜欢往人多热闹的场合里凑,执着于浪费铺张。以前椰岛上没有“岳宅”,岳老板与家人在岛上的歇脚处,便是那货栈后院的普通房舍,跟伙计们同住同吃,也没什么。“岳宅”是随同新夫人的出现,而出现,规模还在逐年扩大。 她太喜欢抛头露脸了。 椰岛上的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几乎没有没见过她的。 前夫人则是她的反例。 岳大老板到椰岛经商的前十二年里,她很少跟随而来,就算人来了,也只管打理货栈事宜,不与外人交际。 人们对她的了解,也有限得很,只知她姓卢,闺名嫮生。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男人该有多奇葩,才会先后钟情于两个风格完全不同的女人? 第五十章 茄汁开背虾 卢嫮生最终还是放走了岳峦山,这个她爱过又恨过的男人。 当然了,她想不放手也不成,男女天生在体力上有悬殊,再加上岳峦山还懂点拳脚功夫,僵持下去,吃亏的只会是她。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 进入船舱前,卢嫮生恶狠狠地说了这么一句。 任小念听出了一股寒意,这浓烈的恨里裹着更为浓烈的爱,爱与恨都这么地浓烈,将如何消解呢?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悦来货栈卦摊前,她一见钟情的那个人,入宫四年里,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若是已有了心上人,甚至,他已经成了亲,那她该怎么办呢? 在那爱慕着他的长长的四年里,她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但若真到了与他重逢的那一天,却同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她会如何选择呢? 她不知道。 但愿,她没这么倒霉吧? …… 海里的虾很多,但要从中选出、捞出任大主厨指定的虾——基围虾,是要费点功夫的。 这基围虾呢,跟其他种类的虾大有不同。它状如中指,全身透明,略带麻点,最大的好处是——虾皮特薄,肉质特嫩,待任大主厨适当调味,翻炒收汁后,味道会特别地鲜美,营养亦特别地丰富,适合长年生养在闺阁,体质特别不好的七公主。 张挞与沁儿合力,总算有了三十几只的成果。 得到了珍贵的食材,任小念便摆好阵仗,开始了她的杰作。 她先是将没什么肉,且容易煎糊的虾枪和虾脚剪掉,加入清水,清洗一遍,用牙签将一根根虾线挑出。这细腻的活儿,耗了不少时间,也幸好,只有三十几根儿。 这虾要开背,人要开窍,关键的一步是断断不能少了的。 对这基围虾而言,开背是一种特殊的按摩方式。这样做,能使虾质肉质松软,待会儿更好入味。开好了背,便一股脑地放入到盆中,盆中撒上海盐、白胡椒粉和料酒等,搅拌均匀,腌上一刻钟。 真正的居家好厨娘,是懂得时间规划的,片刻也不能浪费。 她一边腌着虾,一边将大蒜拍成了蒜末,以及,将小番茄扔到热锅里去,自制番茄酱。 腌好了虾,再起一锅,撒入蒜末,烧油翻炒,煎至金黄,煎出虾油;煎完了一面,再翻过来煎另一面。两面煎完,便倒入番茄锅里,翻炒至汤汁浓稠,再撒点白芝麻和青葱花点缀,出锅即可。 一道色香味俱佳的“番茄开背虾”,这便做好了。 “小念,你是不是还要再做一锅粥?”沁儿问道。 “是啊,四菜配一粥,五个人刚刚好。” 基围虾以外的其它虾不要浪费,这是张挞和沁儿的辛苦劳动成果。小念已打算好了,再做一锅鲜虾粥。 “这锅粥,你来指点,我来做,好不好?” “没问题啊,不过你为何突然……” 小念的脑袋瓜被调味料熏久了,有点跟不上趟儿。 “再过不久,张挞哥哥就要见到他的父母了,张太医在宫里呆了许多年,大家都是相熟的,彼此印象甚好,我没什么可紧张的。可是张挞的母亲……”沁儿低下头去,红着脸说,“听说厨艺也很好,在当地经营了一家大酒楼,生意红红火火。这也是她不能来椰岛,与他们父子相聚的原因之一。” “然后呢?” “我想给她留个好印象。” 一瞬间,任小念福至心灵,忽然就明白了沁儿的少女心事。 同船同屋的三个女孩子里,如今只有七公主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她没有见过她未来的夫君,没去想过余生将如何同他相处,也不晓得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虽说,她马上就要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