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中国古代,自从有史书这种东西开始,无论是官方修正史,还是非官方修野史,编撰史书者,无一不是社会精英,无一不是以笔为鞭,以史为镜。 史官们满满的都是自豪感,以至于有司马迁之辈修史之人,书毁人不毁,失败再从头。 当时的人或许不觉,而千年之后,人们才知道这些史官们的厉害。 前朝的事情,几乎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帝王管现在,他们管千古! 可是现在,时代变了。 一个学富五车的历史系大学教授,他的知识传播受众人数,远不如一个稍有名气的历史网文写手。 至于社会影响力,那就更不如了。 哪怕那个网文写手是在胡说八道,把编造当成正史,但只要故事写得好,就必然有人吹捧。 听的人多了,传的人多了,胡说便成为了“正史”,真正的历史,反而没人去关心应该是什么面貌了。 从这個角度看,每一个历史网文的作者,都可以当英雄,也可以做奸贼。可以是弘扬历史精华的使者,也可以是历史虚无主义的帮凶。传播的可以是低俗的乐子,也可以是深度的历史脉络。 我深感惶恐,惴惴不安。 又怕书写得太深没人看,又怕书太过娱乐化写成了乐子。 历史小说的逻辑,和历史的逻辑,有些时候是重合的,但很多时候,则是矛盾的,甚至是你死我活的。 两者常常无法调和,必须选一个。 大家公认的坏人,居然情有可原,那怎么可以呢? 大家公认的好人,私生活居然如此糜烂,那又怎么行呢? 安史之乱中胡人就应该是反派,怎么能让造反的铁杆都是汉人呢? 反正最后错的都是那些脸谱化的坏人,好像没了安禄山,唐朝就会千秋万代,再也不会有契丹蒙古崛起一般。 不会有太多的人问:为什么会这样。 推动历史前进的是民,单个穿越者,无法改变大势。哪怕一时得势,历史的强大惯性,会让它回到原本的轨道上。 小说里面需要的是英雄与反派,唯独不需要在意的,就是历史事实究竟是怎样的。 不无讽刺的说“才子佳人,帝王将相”,可大部分的书里面,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人民。 于是我陷入了矛盾之中。 一方面我要生活,不可能为爱发电,单纯写我自己想写的。 另外一方面,我不可能写出让我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的文章。 历史小说的套路,如果不写套皮都市文,如果不去给统治者当舔狗,那么必然要造反,要争权夺利。 屠龙勇士变成恶龙,或者先变成恶龙,再来杀另外一只恶龙。 左手一个烂苹果,右手一个烂苹果,我究竟应该表达怎样的世界观? 还是说大家笑一笑,就过去了? 穿越者空降古代,改变政局容易,改变历史生态却很难,大家捏着鼻子看书,也就罢了,不可深究,不能细想。 细想,全身都会战栗。 世家不可能被消灭,生产力也不能被拔高,皇权也不可能下乡。现在绝大多数的历史小说,全都是在胡编啊,没有哪个是经得起史实拷问的!站出来挨打,一个个全部都会遍体鳞伤。 能与民休息,带来几十年的太平日子,就已经到了极限。更多的,还是请系统帮忙吧,凡人是做不到的,哪怕你带着百度去古代,哪怕全知全能也一样。 在规划这本书的时候,曾经好几次,我都想跪着去赚钱,去写李渊怎么玩转隋末,去写李家怎么父辞子笑。我知道很多读者买账,很多读者喜欢这些调调。 我捏着鼻子写,有人肯掏钱看,我的钱包会很润,会让我和我的家人过得很好,这样……其实也不错。 不过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安史之乱,是中国古代史的分界线,甚至是中华文明史的分界线。其大势的变化,一直影响至今,能稍稍挖掘一些深层次的内容,并广而告之,都足以让我含笑九泉。 那时候,我就做到了很多历史系教授都没做到的事情,确实可以拿来吹一吹。 钱没有了,还可以再赚。如果理想没有了,那就真的变成了一条咸鱼了。 一个人的时间与精力是有限的,可以写的书,也是有限的。或许某一天写着写着,我就再也写不出让我自己满意的文字了,那时候便是写手生涯的终结。生命是生生不息的,但具体到每个人,却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这本书,将挖掘盛唐时深层次的一些东西,献给你们。 让大家都知道: 其实长安是大唐的明珠,但大唐不仅仅是长安。无数的城池没有坊也没有市,更不是四四方方,却依然活力依旧。 其实盛唐的衰亡早已注定,无论有没有安禄山,甚至一道天雷把那些叛军将领全都带走,该发生的事情依旧会发生。 其实唐诗的盛世美好都是世家子弟的,普通人家依旧过着越来越差的日子,开元末年就已经有乱世之相。 其实正是有安史之乱,才让中国的核心基本盘稳固,使得各地深度融合,彼此不可分离。福祸相依,没有这场动乱,历史后续会如何难以预料。 其实中国封建时代后期河北幽州的分裂都是定局,东汉以后就埋下了祸根,安史之乱后,唐庭就在有意的主动放弃河北。 其实太宗在制度建设方面乏善可陈,给子孙后代留下了无数后患,开元时期众多贤相都是在修修补补吃老本摸鱼,只有背负骂名的李林甫才是国之柱石,真正有能力延迟盛唐的崩溃。 其实中晚唐节度使大多数都是忠君爱国,反倒是李唐皇室不当人的比比皆是,过河拆桥数不胜数。 其实安史之乱后衰弱的只有唐庭,真正的社会变革,反倒是如火如荼,经济文化齐头并进。 其实大唐灭亡了不可惜,盛世破灭了也不可惜,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留恋,后人自有后人福,人总要朝前看。 你以为的大唐是真的,还是我告诉你的是真的?其实我也不确定,甚至不排除这本书大概率扑街。 我只是想从这个“千古未有之大变局”的巨浪中,掏一瓢水,看看水清水浊,闻一闻水香水臭。 请各位看官们,跟随着我的笔尖,来到那大唐盛世的顶点: 开元二十四年! 埋在唐朝盛世下的深水炸弹:租庸调制度 【小说正文有一些历史深度,文字虽然很浅显,但里面会有一点点阅读门槛。对背景知识一知半解,很可能会引发不必要的争论。因此在正式连载前,先提供一些经过作者提炼思考过的背景介绍,仅为一家之言】 租庸调制,唐时实行的赋税制度,以征收谷物、布匹或者为政府服役为主,是以均田制的推行为基础的赋役制度。此制规定,凡是均田人户,不论其家授田是多少,均按丁交纳定额的赋税并服一定的徭役。 租庸调制的内容是:每丁每年要向国家交纳粟二石,称做租;交纳绢二丈、绵三两或布二丈五尺、麻三斤,称做调;服徭役二十天,闰年加二日,是为正役,国家若不需要其服役,则每丁可按每天交纳绢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的标准,交足二十天的数额以代役,这称做庸,总体而言,“纳绢代役即为庸”,也叫“输庸代役”。国家若需要其服役,每丁服役二十天外,若加役十五天,免其调,加役三十天,则租调全免。通常正役不得超过五十日。若出现水旱等严重自然灾害,农作物损失十分之四以上免租,损失十分之六以上免调,损失十分之七以上,赋役全免。制度不夺农时,合理解决就业问题,是建立在均田制基础之上的制度。 租庸调的初衷,就是“有田即有租,有户即有调,有丁即有庸”。 以上是租庸调的主要内容,也是唐朝安史之乱前,采用的主要田税制度。此法最先出自曹操,后又被很多朝代采用,到唐朝时逐渐完善。 表面上看,租庸调制度,只是一项寻常的土地政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后世学者对于租庸调制度的研究,这项制度,已经变成了中古与近代(日本学者提出的)的标志性分界线。 西汉建立到安史之乱前的中国历史称为中古,之后到北宋前称为过渡期,之后到清末称之为近代,我个人认为,这个说法是很细致,很贴近于历史的真正脉络。当然,历史螺旋上升,其中不乏反复,不必多言。 历史的真实,它的变革与稳固,有时候往往不在于一个政权的更替,而在于它基层社会结构的变化趋势,以及各区域的经济联系。如果觉得这句话没有问题,那么可以继续往下看,如果觉得这句话不对,那么剩下的内容已经不必再看下去,纯属浪费时间而已。 租庸调制度,是脱胎于“均田制”的副产品,然而这個副产品本身太过于刚硬,以至于反而阻碍了均田制的再实施。自安史之乱后,租庸调制度已经走进历史的墙角,不再被后世朝代启用。与之配套的府兵制,也一同灰飞烟灭。 租庸调制度的好处就不说了,这是封建帝国的开国神器,稳固基本盘的王道。不过福祸相依的是,前期用租庸调制度有多爽,后期付出的代价就有多惨,以至于到安史之乱后,这项制度已经完全推行不下去,自我解体了。 租庸调对于当时唐朝政权的巨大害处,有以下几条,几乎每一条都无解。 第一,租庸调在实行的时候,分为课户与免课户。免课户就是皇亲国戚,上流统治阶级,高级官僚,这些人形成了关系网,可以说密布在全国各地,免税土地面积惊人! 本身就带有土地兼并性质的世家与权贵,再套上刻意放纵土地兼并的租庸调制度,承平百年日积月累之下,免税田就达到了数量骇人听闻的地步。 有人说封建社会都这鸟样,确实如此。但是,作为统治阶级的国家机器,为了维持统治,就必然要另辟蹊径的搞钱,不然就是死。租庸调制度没有提早被废除,是唐朝走向衰亡的重要催化剂。 租庸调制度这种“祖宗家法”,可以说是导致安史之乱发生的深层次原因之一,起码比安禄山的分量重了几百倍,虽然这个制度不是唯一的元凶。 第二,租庸调除了本身有免课户外,在设立初期,漏洞就极多。这项制度的弊病,被太宗皇帝的文治武功给掩盖了,失去了最佳的革新时机。等中唐改革进入深水区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 首先,租庸调提出的时间,是在初唐,当时地多人少,根本就不用担心田不够分。因此租庸调的标准,都是以五十亩田为尺度来制定的。可问题是,到中唐时,普通自耕农平均连十亩地都没有了,交租的标准,依然是如开国时那样。 朝廷以为轻松的税收,已经变成了自耕农无法承担的大山。你手里没有田,但在官府账册上,你可以有五十亩,你也必须交出与之匹配的赋税! 这时候,农民有几个选择:1、造反2、把土地交给世家大户,让大户与本地官僚勾结,把你的账册取消,从此你变成黑户,脱离了官府的掌控,成为了世家与大户的家奴与佃户。 造反风险太大,还是世家大户温暖的怀抱比较妥帖。 你看,都不需要有什么天灾,光一条税收政策,就能把自耕农逼得删除账号上私服。 其次,租庸调制度,赋税是以“丁”为单位的,那么家里没有“丁”怎么办?没有丁就可以少交税啊!男人女装起来多么妖娆啊。 根据敦煌出土的唐代账册与实物表明,当地就出过好几个妇女比例占90%以上女人村。 还有,租庸调的“户”,并未规定户口大小。一百人为一户的事情也是有的,本地大族又无法免课的话,那就多户合并成一户,将需要缴纳的赋税压缩到极限。 而以上这些,都是基操,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骚操作。如果说封建时代土地兼并确实无法避免,那么租庸调的长期存在而不废除,就是统治阶级拼命维护自身利益拒绝改革的最好证明。 在上本书中我就说过,陈郡谢氏的谢道韫风流无双,貌美多才,但谢家却是在持续吃人,吃相也很不客气。 那是一个人吃人的年代,在看到上层社会风花雪月的时候,下层人过着怎样的日子,难道不值得去瞟一眼么? 最后,租庸调制度建立在严密的户籍账册之上,但以古代那个死亡率,每年更新账册只怕都来不及,更何况官府的执行效率,能五年更新一次,就已经很了不得了,哪里有那么多人力每年去清查? 绝户的人,田亩收不收?亏空谁来补?地方官员要不要政绩? 这些问题,租庸调制度被地方官僚诟病,时常见于史书。 第三,租庸调制度需要交实物,也就是粮食,布匹。这里头非常粗放,弊病重生。 不同地方,所产粮食,如果用来交易,价格是很不一样的。更不要说,很多布匹属于特产,与普通的布价值相差极大! 粮食要交什么粮? 布匹要交什么布? 如果自耕农的布不好,为什么还要让小农自产,而不选择更好更快的生产方式? 这里头的弊病一言难尽,唐以后租庸调被淘汰,不是偶然的。没有人再看得上它,也不是偶然的。 第四,就算租庸调制度没有以上的所有问题,它还有一条隐性的,埋藏很深的,影响时代极为深远的弊端。 租庸调制度,将人直接分为了“地主”与“佃户”(准佃户)两种,扼杀了其他的可能性。 换言之,伱是免课户,那么只要你活得够久家里有人才,那么你迟早就是地主。如果你不是免课户,那么十有八九,会变成佃户,天灾人祸你没法每次都躲得过。 在租庸调制度下,自耕农的情况是不稳定的,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变成佃户。 假如有人不想当地主,也不想当佃户,那么还有什么路可以走呢?就不提什么上升通道了,就直接说有什么路可以走。去寺庙里面,那也是佃户啊!在唐代,不事生产的和尚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当的。 有,下九流职业等那个人着在,一旦进去,祸及子孙,没有战乱的话很难翻身。 你有田,就必须要交粮食,就必须要织布,就必须要服徭役。这项制度,将人死死的锁在了田亩里面,将普通人的出路,死死的限制在了本地。 天然的小农经济,天然的限制了消费,天然的抑制了工商业的发展,天然的限制了普通人的出路。 以此为囚牢,各地各行其是,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区块,死气沉沉。 而货币税收,是中国,乃至世界范围内的大趋势,一直延续至今,还没有听说哪个国家可以逆天而行,不收货币税去收实物税的。 取消租庸调,是历史的大势。唐庭对抗安史叛军,有机会赢,但它对抗这个大势,赢不了,一丝机会也没有。 该废除的租庸调不废除,导致开元时期,全国的租庸调税收就开始每况愈下了。唐庭采用了种种办法敛财,那是正文里面会说的内容,我就不在这里剧透了。但是自开元末年的时候,唐庭就已经入不敷出,国家机器处于崩溃的边缘。 一个安禄山倒下去,会有千千万万个安禄山站起来。连弊病重生的租庸调都不废除,又怎么能坐得稳江山? 各位看官们,你们觉得安史之乱,只是安禄山和唐玄宗的锅么? 第1章 我还是个孩子啊! “头好痛啊。”躺在床上的方重勇悠悠转醒,茅草扎着他的背,脑子里多了很多驳杂的记忆,让他感觉恍如隔世。 那些隐约的记忆告诉他,这里是唐朝的夔州州府,就在长江边上! 前世跟朋友一起撸串后,喝多了回去的时候在河边走不慎落水。 原以为会淹死在湖里,没想到醒来便是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还躺在床上。 他的身体很明显是个少年,或许七八岁,或许六七岁,谁知道呢。 整个房间幽暗狭窄,连窗户也没有。房顶看上去只是铺了一层油瓦。此时正值晌午,阳光从油瓦的缝隙中透出,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印记。 方重勇不愿去想如果下雨这里会不会漏水…… 总之,还活着的感觉真好。 “郎君,你终于醒了啊!” 床边一個瘦弱的童子兴奋的叫喊了一声,变声期的公鸭嗓子很显然不是女孩。 “今年是哪一年?” 方重勇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陶碗,猛喝了一口水。他实在是口渴得很,感觉浑身上下都在呼唤着甘甜清水的滋润。 “噗!” 不等那童子回答,一股直冲脑门的土腥气,让他直接将口中的水喷出,喷到身边那童子一脸! “这水的味道,怎么如此……怪异?” 方重勇忍不住责备对方问道。 “怪吗?” 那童子居然将陶碗接过去,喝了一口。如刀的眉毛一挑,用莫名其妙的眼神打量着方重勇道:“不怪呀,还是那个味!” 方重勇感觉对方的脑子似乎异于常人,以至于无法有效沟通,他轻轻摆了摆手,下床站起身。 在几乎是家徒四壁的屋子里转了一圈,方重勇疑惑问那童子道:“我父亲呢?” “哎呀!想起来了,阿郎给郎君留了两封信,让郎君坐官船尽快动身前往长安。” 那童子从怀里掏出两封信,还特意强调了一句:“信封上没有留字的那一封郎君可以看,另一封留了字的,是要交给中书的。阿郎离开前特意嘱咐过。” 感觉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信息,方重勇疑惑问道:“哪个中书?” “张九龄张相公。” 那童子平淡的说出了让方重勇炸裂的信息。 方重勇:“……” 张九龄都有,那这开元年间就不作假了。 他在心中暗暗腹诽,苍天在上,就他这小身板,也能参与到如此风浪漩涡之中么? 方重勇无语凝噎,他现在就是个孩子啊! “中书是什么官职你知道么?” 方重勇不得不仔细问问这里头的关节,他甚至来不及去看信。 “总揽中书省,一省之长,位高权重。” 床边童子不以为然的说道,很是随意。 方重勇十分疑惑,以对方的年纪,又是家奴,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信息。 特别是那副吊儿郎当的口气,怎么可以这样轻佻? 方重勇凝神打量着对方,这童子身上满是谜团,让他心中各种猜测。 方重勇拆开父亲留下的信,只见质地潦草的纸上,写着苍劲透纸背的文字: “吾平生三大恨: 一恨朝堂诸公尸位素餐,吾经天纬地之才无以施展。 二恨贤妻早亡,孤苦飘零半生。 三恨不肖子蠢笨如猪犬,不堪雕琢。 苦也!苦也!苦也! 恨也!恨也!恨也! 不如归去,不肖子勿念。” 信写到这里就没有了,方重勇额头上一根青筋暴起,狠狠的将信纸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手掌都疼得让他想哭! 槽点太多,以至于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这是什么渣爹啊!直接把儿子抛弃了? 尊老爱幼呢?不是说什么“怜子如何不丈夫”吗? 丢儿子你丢长安也可以啊!丢在夔州这鬼地方,离长安上千里路,一个半大孩子怎么去长安? 方重勇心头火起,直接将那封“不能拆开”的信也拆开了! “郎君,不可啊!” 身边的童子惊呼道,来不及去阻止方重勇了。 “哼,我自有主张,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方重勇这才想起来,他好像还没问对方叫什么。 “奴叫方来鹊,来去的来,喜鹊的鹊。” 方来鹊有些委屈的低声答道,自家少主居然连他这个唯一的家生子都不记得了。 方重勇这时候没工夫搭理方来鹊的小情绪,因为他已经被这封“密信”中的内容给震惊了! 这是一封荡气回肠的……告密信。 信上,方重勇的老爹方有德,向他“真正的”的上司,也就是张九龄,汇报了一件大事。 经方有德查证,剑南节度使王昱,接受南诏国主的贿赂,使得唐军在蜀地南面边镇按兵不动,坐视南诏吞并其他五诏,严重损害了唐庭的利益。 而剑南节度副使、团练使章仇兼琼,则是利用这个机会,煽动边镇将士哗变,顺便请求左相李林甫,为他提供一些便利,比如说军费支持。 为了支援章仇兼琼,又不被朝堂诸公掣肘,李林甫就指使他的党羽,夔州刺史郑叔清,挪用了夔州长江关税的巨额财帛,命人水路入川后,将其秘密交割给了章仇兼琼麾下的边军。 王昱一介文人不通军务,对此竟然毫不知情。 随后拿到赏赐的唐军发威,在边镇与南诏军发生冲突,大胜南诏军主力! 然后唐军在当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犯下了很多罪行。 方有德认为,借此机会,李林甫可能会在朝中酝酿查办王昱,让章仇兼琼转正为剑南节度使!并在剑南边军中大肆安插自己人。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运作一下,可以一举将王昱、章仇兼琼、郑叔清、李林甫一干人等全都搞下来!请张九龄速速行动,迟恐生变。 很明显,张九龄是李林甫的政敌,用体质内的手段搞死政敌,这些都是基操。 房间的光线有些阴暗,方重勇面无表情的将信纸一张一张放到油灯上烧掉,丝毫不顾身边的方来鹊张大了嘴巴想叫嚷又无法出声。 “郎君,信烧了,我们就不能回长安了呀!” 方来鹊的声音打着颤,不知道要怎么劝方重勇。 “烧了这封信,才能活命。信我,这件事不要说出去。” 方重勇一脸郑重看着稚气未脱的方来鹊。 两个半大“孩子”,遇到这么大的事情。一个是强装镇定,另一个则是被吓傻了。 李林甫、王昱、章仇兼琼、郑叔清……各个都是大佬。就连其中“段位”最低的夔州刺史郑叔清,要捏死方重勇就跟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 方重勇那渣爹方有德,他怎么有勇气,要“单挑”这么多大佬? 难道方有德认为一个半大孩子,人家就不搜身么?就可以瞒天过海,辗转千里去长安送“举报信”? 这人什么脑子,什么智商,什么情商啊! 方重勇在心中把那位渣爹从头到脚都骂了一顿,摊上这么个蠢货,这一世的日子,恐怕真就不好过了。 “郑叔清,郑叔清是个怎样的人呢?” 方重勇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旁若无人的自言自语道。 什么张九龄啊,什么李林甫啊,什么章仇兼琼啊,都是天高皇帝远,搞不到自己头上。唯独夔州刺史郑叔清,只怕此刻就在夔州城内,要办他一个童子,也就分分钟的事情!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用在此刻再贴切不过。 方重勇心中很是疑惑,他爹方有德也不知道是什么官职,如此查案,夔州刺史郑叔清岂能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对方又岂会不做任何防备? “郑叔清,投靠李林甫为爪牙。早年为夔州刺史,天宝末年为侍御史,掌管度支,卖官鬻爵。其人不知忠义,唯利是图,不如猪犬耳。” 方来鹊平静又没有感情的鸭嗓音,在方重勇耳边炸响! 后者像是看到一条五米长的大蟒蛇在面前蠕动一样,吓得连连退后几步,到床边才一屁股坐下来,惊魂不定的看着方来鹊! 开元年间的人,居然知道天宝年间的事!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么? “你伱你!你是何方神圣?” 方重勇惊恐的指着方来鹊询问道。 “郎君,奴是来鹊啊!奴生下来就在方家,奴的父亲跟着阿郎(方有德),改姓方。奴自幼就跟着郎君,生下来就姓方。” 方来鹊摸了摸脑袋,一脸无辜的说道。他总觉得自家“少主”,好像自从落水醒来后就换了个人一样。 “你刚才说了什么?” 方重勇稍稍镇定下来,一把抓住方来鹊的胳膊,小声问道。 “奴刚才说话了吗?” 方来鹊莫名其妙的看着方重勇,似乎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呆滞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如果真是装的,那只能说是影帝转世,无懈可击。 “郑叔清是谁?” 方重勇继续追问,心中稍安。 “阿郎以前跟奴说过,是夔州的刺史,本地最大的官啊。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方来鹊还是不懂方重勇想问什么。 他心中很奇怪,郑叔清是谁,方重勇又不是不知道。他们现在住的就是官舍,夔州地方官员家属才有资格住的屋子。方有德不仅跟郑叔清打过交道,而且关系非常差,势同水火。 “还有呢?” 方重勇死死盯着方来鹊问道,那双眼睛都要凸出来了。 “没了啊。” 方来鹊摊开双手,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罢了。” 方重勇摆了摆手,这家生子又是从小玩到大的,看样子也不像是个会说谎的,只是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刚才绝对不是幻听! 咕咕咕……关键时刻,方重勇的肚子叫了起来。 “有吃的么?我饿了。” 方重勇一屁股坐到高脚凳上,身体软趴趴的滑到桌案上。这具孩童的身体非常的虚,也不知道平日里是吃什么的。 “有有有,奴做了饭食。” 方来鹊屁颠屁颠的出了屋子,很快折返回来,端上来一碗有三条细长白色小鱼的鱼汤,一碗看起来类似泡菜的东西,还有一碗全是碎叶子与不知名杂粮混合的“饭”,似乎就是主食。 方来鹊脸上就差没写“快来夸我”了,方重勇带着期盼,夹了一筷子鱼肉送到嘴里,脸上表情微变。 鱼肉又淡又腥,气味直冲脑门,让他错愣了片刻。 天可怜见,两世为人的他,从未吃过如此难吃的鱼! 这么腥的鱼,只能喂猫吧!猫都不吃! “这……” 看着方来鹊期盼的表情,方重勇把骂娘的话咽下肚,又用筷子夹了一团“饭”,送到嘴里。 青涩又质朴的土腥气味充实着口腔,久久不散。粗粝的口感一言难尽,像是在咀嚼沙子,又让人喘不过气来。 勉强吞咽下去,就好像锯子在喉咙处反复拉扯,食物到哪里,哪里就疼痛难忍……这神秘主粮的味道只能说鬼神敬畏。 “饭食做得不错,下次别做了,还是我来吧。” 方重勇无奈叹了口气。 这童子做的饭,他已经不做指望了。 “阿郎说,主就是主,奴就是奴,没有主人服侍奴仆的道理,郎君又怎么能自己下厨呢?” 方来鹊义正言辞的说道,那稚嫩的脸上带着坚毅,让方重勇忍不住想给他一拳。 吃都吃了,也尝尝那个泡菜什么味道吧。 方重勇已经不抱任何期待,将一根叫不出名字的碎菜叶子送到嘴里。 酸爽,带着些许甘甜,还有一点咸味,瞬间将他嘴里的土腥气驱散! “这个菜好!是真的好!” 方重勇忍不住夸赞道。 “哦。” 方来鹊勉强应答了一声,脸上的笑容垮塌下来,苦着脸不说话。 “你这是在做什么?” 方重勇疑惑问道。被夸奖了还苦着脸,难道喜欢被虐? “这菹菜是夔州城内凤仙楼做的,我去找他们要来的。” 方来鹊深受打击,有气无力的说道。 你竟然还可以赊账! 方重勇大惊。 谁家的钱都不是浪水打来的,方来鹊这家奴去城中酒肆讨要菹菜,别人脑子要是没被门夹住的话,谁会给他赊账啊! “你一个黄口小儿,谁会听你的啊。” 方重勇又吃了一口菹菜,随口问道,其他那两样东西他是动都懒得动一筷子了。 “奴也是不知道,但是阿郎离开后,奴去夔州城内各酒肆,只要报出阿郎监察御史的身份,好像就可以不花钱随便拿东西了呢。” 方来鹊若无其事的感慨说道。 我爹情商这么低,竟然是人惧鬼怕的监察御史? 方重勇有点搞不懂他那个“渣爹”是靠什么爬上去的。 是直接给权贵当狗,还是科举考上以后再给权贵当狗? 方重勇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不过从现在他和方来鹊的处境看,显然他爹方有德的情况也不太妙。 吃了几口菹菜,方重勇躺在床上,体会着背后又冷又硬的枯干茅草,脑子里盘算着茫茫前路应该如何走下去,才能不被这个时代所吞没。 至于长安,别想那么多了,反正十几年后都是安禄山的菜,还不如夔州安全呢。 等天色渐渐暗下里的时候,忽然听到屋子外面锣鼓声大作! 砰! 单薄的房门被人一脚踢开,官舍的院子里已经围满了人,四处都是明晃晃的火把。几个穿着黑衣的小吏,手里拿着烧火棍,一溜烟冲进了屋子。 他们身后跟着一个绯色官袍,头戴幞头,脚穿乌皮六合靴,腰间鱼袋的中年官员,正不怀好意的眯着眼睛四处打量。 唯独不看方重勇他们。 “搜,一定要把罪证搜出来!” 那绯袍官员一声怒吼,把方重勇和方来鹊当做透明人。小吏们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的寻找,终于在桌案上找到了方有德写的那封“三大恨”。除此以外,就连根毛也搜不到了。 那封要人老命的举报信,早已化为灰烬,神仙都认不出来了。 搜了小半个时辰,一无所获的众人,都看着那位绯袍官员,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方有德身为监察御史,竟然伙同盗匪,盗取夔州江关税款!如今畏罪潜逃! 来人啊,将犯人家属带回牢狱,慢慢审问!” 绯袍官员自始至终都不愿意看方重勇一眼,全程都在“自说自话”,像是在表演给谁看一样。 方重勇就这样看着对方自顾自的指鹿为马,同样是一言不发。 多说无益,在这位刺史大人图穷匕见之前,还是乖乖闭嘴的好。 第2章 我,神童,打钱! 方来鹊不知道被带到哪里去了,但是方重勇并没有被关到监牢里,而是被带到了一个高低落差很明显的“四合院”! 夔州城依山傍水,低矮处便是长江渡口,商贸繁荣。它雄踞瞿塘峡口,形势险要,历来是川东军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 城后莲花山,五座山峦相并列,其麓伸向江边,形似一朵倒放着的莲花。莲池在两山之间的中央,刺史郑叔清的别院就在这里。 黑灯瞎火的看不清风景如何,但方重勇猜测,这里便是夔州最好的地段,没有之一。 至于为什么他知道这个绯袍官员是郑叔清,其实老爹方有德的那封信中已经阐明了利害。 稍微想想就能知道。 但凡做贼的,必然会心虚,方重勇明白,郑叔清出手才是符合人性与逻辑的事情。 穿过前堂与中堂来到后堂书房,方重勇这才发现这里与自己所居住的简陋官舍天差地别。档次差了何止万里。 只不过庭中两株参天古树,枝繁叶茂,此时在黑暗中却显得有些獠牙狰狞。 方重勇不太担心自己会被搞死,如果郑叔清想整他和方来鹊,多的是办法,犯不着这么大阵仗来演一出戏。 二人于书房桌案两侧对坐后,郑叔清就眯着眼睛打量着方重勇,却始终不说话。他不吭声,方重勇亦是不说话,等待对方先开口。 “你可知,你父大祸临头了,还会连累家小!” 郑叔清沉声说道,语气肃然。 如果不是听方来鹊说郑叔清与方有德势成水火关系很差,这话方重勇说不定真信了。但看了那封信后,方重勇现在如同在玩梭哈的时候,知道对方底牌是什么一般,心中完全不慌。 “你父临走前,是不是交代过什么重要的事情?” 看到方重勇不说话,郑叔清继续诈唬问道。 “郑使君,某应该无事,只是某猜想,使君才是大祸临头的那一位。” 方重勇平静说道,与郑叔清对视,毫不怯场。 之前他就猜测郑叔清会有大麻烦,但并不是方有德信中说的那些废话! 挪用夔州江关关税,支援边镇节度使用兵,这种事情其实是可大可小的! 因为关税并不是一定要送回长安,历年来都不乏关税就近使用的例子。哪里近,哪里急,哪里就会优先使用。 比如说在岭南大庾岭设的关隘,收的关税基本上都是布匹与铜钱,这么远的距离,怎么可能运回长安!肯定是经过朝廷中枢批准后,就近使用,比如说广州。 郑叔清敢挪用关税,那是因为有李林甫在中枢可以为他批公文。只要是有公文,那么非法的事情也变成合法了。李林甫既是运动员也是裁判员,他稳操胜券!告状告到李隆基那边,也不会有什么下文。 方重勇虽然没吃过“猪肉”,但是前世见过不少猪在跑,走位那是相当风骚。 所以说如果只是挪用关税给节度使这件事,郑叔清根本不必惊慌,用“事急从权”四个字就能糊弄过去。 方有德说的那些这啊那啊的“罪证”,全都是灰色地带的潜规则!等到安史之乱后,各地还未设立藩镇的关隘,商税关税都会被临近的节度使给瓜分了! 只要有藩镇,就必然会一直出现类似情况。 当然了,现在藩镇刚刚设立没多少年,这么玩还是有点犯忌讳,方重勇吃不准其中的“尺度”在哪里。夔州就是重庆的门户,关税送四川使用,当然比送去长安要来得划算。 这個原则只要不是故意指鹿为马,都是一眼就能看穿的。 “呵呵,黄口小儿大言不惭。” 郑叔清脸上露出冷笑,心中却是暗暗吃惊。 方有德这愣子是怎么生出这种儿子来的? “既然大言不惭,那某便不再说了。要杀要剐,请使君随意处断。” 方重勇打了个哈欠说道。 “唉!” 郑叔清长叹一声,虽然知道方重勇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死人,但是这种被人拿捏的感觉,真的非常不好。 “算了,反正你也命不久矣,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魂归地下后,去怨你父就行了。” 郑叔清死死盯着方重勇的脸,而后者非但没显示出害怕,反而像是想笑的样子。 “反正是要死了,使君有话但讲无妨。” 方重勇双手合十,对着郑叔清深深一拜说道。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郑叔清肯跟自己废话,必然是有所求的,不妨听听再说。 “伱父是监察御史,就是……反正,他就是来查我的,这个也不是什么秘密。我现在只是想把罪责都推到你父身上,但是……” 郑叔清对着方重勇摊摊手,想表达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他是病急乱投医,可胡乱攀咬也是要讲基本逻辑的。他就是发现自己乱搞的逻辑很幼稚,只怕会让李隆基最后动杀心,所以才想在方重勇身上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打开突破口。 有橘麻麦皮,他现在不知道当浆不当浆。 “使君,你可以相信我,帮你渡过难关。” 方重勇再次对着郑叔清深深一拜说道。这不是他认贼作父,而是对方已经动了杀心。没有谁会在乎自己要不要碾死一只蚂蚁!就这么简单的道理! 除非那只蚂蚁非常牛逼。 “就你?也配帮我渡过难关?你凭什么呀?” 郑叔清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脸上的冷笑都快扑到方重勇身上了。 众人都传言方有德之子痴愚,所以他走到哪里都要把儿子带着。没想到……这位不仅痴愚,而且还挺自恋的。 “因为我是神童。” 方重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那张未长开的稚嫩小脸一本正经!完全不认为自己在说什么荒谬的事情。 “哦,神童啊,我大唐的神童,就算没有一千,八百也是有的,你是哪一路的神童啊?” 郑叔清语气轻蔑,不以为然的反问道,他现在只想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瓜娃子几巴掌。 “那不重要,使君只要知道我是神童就好,神童便是能人所不能。” 方重勇开启了复读机模式,脸上一本正经不苟言笑。 是不是神童无所谓,他只是想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要不然,只怕是很难走出这间别院了。 “神童?可以呀!刘宴当年也是神童,九岁就能给天子写颂文。你是神童,那写首诗来瞧瞧,看能不能登大雅之堂啊?” 郑叔清满脸不屑。 大唐会写诗的少年郎不是没有,但能写出华盖诗篇的人,就凤毛麟角了。况且诗歌本身其实是有套路与“创作方法”的,有点类似方重勇前世“命题作文”。 唐代诗人多,除了文化氛围外,更是因为小时候上学的课程,老师都会教他们怎么写诗,用什么套路写诗! 听闻这方有德之子因为愚笨,没有上过一天学堂,要是能作诗,那绝对当得起“神童”二字。少时无师自通,那不是神童是什么? 只是,这一位配得上“神童”二字么?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方重勇用童音“创作”出了一首五言绝句。 郑叔清立刻就感觉一股豪气扑面而来!有如实质! 这踏马!真是神童啊! “这……” 他立刻站起身来,不敢再小觑方重勇!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首诗不仅大气豪放,而且隐约表达了对方“宁愿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 词简志大,朗朗上口很是不俗。 “剑南战事吃紧,我便调用夔州江关府库,支援前线……这也是左相(李林甫)的意思。你父迂腐,又怎么知道什么叫国事为重呢!” 郑叔清又规规矩矩的坐下,轻叹了一声说道。 “如此说来,郑使君确实当得起国之干城四个字,只是……恐怕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吧?” 方重勇呵呵笑道。 李隆基会关心这点小事么?或许表面上会,或许会将郑叔清贬官。 但用不了多久,郑叔清就会再次起复,甚至升官入主中枢也未可知。原因很简单,大唐是李隆基的,郑叔清虽然做事不合法,但却是在为国家做事,在给李隆基做事。 开元时期的藩镇,那可不是唐末的藩镇啊!朝廷对其有着绝对的掌控! 这点濛濛细雨一般的错误,根本不值得上心,毕竟,那税款又不是郑叔清拿给自己用的!只要不是勾结太子另立新君,任何事对于李隆基来说都是小事! “郎君确实年少有智慧。” 郑叔清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道:“问题就出在后面。章仇兼琼事前允诺过,若是夺取了南诏的部分土地,则劫掠地方,用以偿还部分江关关税。如此一来,夔州这边账面上也说得过去!” 听到这话,方重勇忍不住微微点头。李林甫这一招确实厉害,先借钱给章仇兼琼,然后让他带兵在边镇四处抢劫,得来的财货用来还钱,最后两清! 国家的事情办了,自家的事情也办了,还拉拢了党羽,排除了异己。 方重勇都想大声鼓掌给李林甫叫好了! “可是!章仇兼琼派人送钱的队伍,在夔州附近被人给劫了!就在我眼皮底下!” 郑叔清激动的猛拍桌案!气得脖子青筋暴起,连眼珠子都要凸出来。 挪不挪用江关关税,都是小问题,肉烂了在锅里。可是税款被人劫了,那就是大事了! 这件事如此隐秘,知道的人寥寥无几,是谁出了问题? 章仇兼琼那边,还是郑叔清这边? 运输财货的漕船是在夔州附近被劫的,谁问题更大,还用说么? 数目庞大的江关关税没了,账目对不上,郑叔清要如何跟李林甫解释,要如何跟李隆基解释?这件违规的事情,最终都是藏不住的! 所以郑叔清就想了个歪招,只要把责任推给监察御史方有德就可以了,监察御史查到这件事,起了贪念,勾结山匪水匪劫漕船,好像也……嗯,听起来是有点侮辱智商。 方有德查案失踪,很有可能已经死于溺水。夔州这边的居民不少人以船为家,每年被淹死的人不知凡几,也真不差方有德一个。若不是这样,方有德走了一个多月,何不回来找他儿子呢? 不过郑叔清觉得,李隆基听到这个解释以后,应该会认为他是在欺君。 这件事就很难圆回来了。 “郑使君,某有个问题不明白。我父并非夔州本地人,与使君一样,居住长安多年。监察御史身边又无多少随员,要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在如此机密的情况下劫掠漕船呢?” 方重勇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郑叔清问道。 “可是你父死了啊!死人不会说话,出了事就应该把责任推给死人,你是神童,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 郑叔清被方重勇的问题搞得破防,对着方重勇咆哮道,完全失去了刺史该有的仪态! 哑然失笑,方重勇有点明白为什么郑叔清要杀他跟方来鹊了。 死无对证四个字,足矣。 郑叔清未必有多少阴谋诡计,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落水的人总要挣扎一下,郑叔清明白,那些用来填关税窟窿的财货丢失,他绝对难逃一死,不如死前疯狂一把,说不定就把棋局盘活了呢? 方有德这么久不出现,也没听说到了长安活动,估计,是真的死了。 书房内忽然陷入尴尬的沉默,方重勇发现,对方虽然摊牌了,但这一手牌,他……好像接不住! “呃,郑使君,某能不能冒昧问一句,截留的关税税款,有……多少呢?” 方重勇试探性的问道。 要是太多了,他估计就走不出这个院子了。郑叔清要完蛋,肯定不介意多拖着几个倒霉蛋先死,大家在黄泉路上一起走,倒也不孤单寂寞。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那是三十万贯啊!你懂个屁!” 郑叔清彻底失态,语音中带着野兽一般的嘶吼。当初他鬼迷心窍的参与到李林甫的安排之中,本指望事成后可以回归长安在中枢任职,没想到会出这么个事情。 “原来只有三十万贯啊。” 方重勇松了口气。 要是几百万贯以上,那估计真要被这座“钱山”给压死。但若是只三十万贯,还可以考虑运作一下。 三十万贯的铜钱很重无法有效运输? 那确实,可是谁规定关税就必须得是铜钱的? 此时的一两黄金,也就是37.7克,就可以折算十贯钱!三十万贯若是在发运前都换成黄金,会很占地方,很不方便运输么? 方重勇脑中已经有了一个构想,只是他需要时间好好谋划一下。 “你这……人怎么如此自大,三十万贯都不当回事。就算把你给卖了,又能卖多少钱?” 郑叔清不满的抱怨了一句,方重勇有自信当然不是坏事,可光有自信又顶什么用? “郑使君,其实某认为,朝堂诸公不会在乎夔州关税是不是被挪用到边镇了,也不会在乎剑南军劫掠南诏这件事。钱上面没有写名字,只要是能捞到钱,把窟窿补上,这盘棋就活了。” 方重勇不动声色的劝说道。 郑叔清一愣,那种感觉就好像迷雾中忽然看见一道亮光一般! 对啊,只要是钱,管他是边镇抢来的,还是自己想办法补上的呢? “如果郎君能想出办法把钱补上……我便带你去长安,送你入学堂,科举考取功名!这件事解决了,我便与你家没有仇怨,我们之间也没有你死我活的冲突。 你有没有办法呢?夔州这里……富户不多。” 郑叔清压低声音问道,最后还不忘提醒了一句。 很显然,他当初想过在夔州本地杀几头猪去补窟窿的,只是不知为何最后没有成行。 “给我三天,三天之内,必有答复。” 方重勇斩钉截铁的说道。 第3章 小丑竟然是我自己! 既然达成了妥协,那方重勇自然从“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宾”。前世父母曾教育他,将来一定要当一个“有用”的人,这一刻魔幻般带着无与伦比的说服力。 方重勇被请入专门的茶室,一位身着轻纱的貌美侍女来煮茶,手法娴熟,面带恬静笑容。 四周用可以折叠的木制屏风围了起来,屏风上的杜鹃花与百灵鸟,画得活灵活现,像是要从画中跑出来一般,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这是来自长安的奢华味道!郑叔清连到夔州上任,都带着这幅珍贵的屏风。 白瓷质地的茶釜在茶炉上煎煮着,茶釡上一条条浅色细小的裂纹,又是洁白又是神秘。 然后再点上质地优良的木炭,带着熏香气味。三只脚的铜制茶架托着茶釡,有种说不出来的高贵典雅。旁边两个小巧的白玉茶杯,装在莲花镶嵌金边的银碟子里,毫不掩饰的张扬与浮夸。 侍女那纤柔而白皙的小手将茶饼掰碎,轻轻放入茶釜之中,其形其态,令人赏心悦目。 方重勇看得沉迷,一直到对方在茶釡中加入雪白的……盐为止。 煮茶加盐? 这一幕看得他一愣一愣的。 郑叔清以为方重勇是被茶具的奢华所震慑了,不无得意的介绍说道:“此茶乃夔州贡茶香山。香山茶产于佘香山,茶条紧、顺、直,正面露苗,银绿与翠绿皆有,内部香气浓郁持久,滋味鲜甜。 佘香山在夔州府城东南三十里,不是很远,更绝的是山上有山泉,水质甘甜清冽,与江水云泥之别。 这茶水便是来自香山之泉,香山泉水煮香山香茶,果真是妙不可言。 本官这里还有剑南蒙顶石花、东川神泉、陕州碧涧、常州义兴紫笋等好茶。若是夔州本地贡茶不合你口味,换换其他州郡的贡茶,也很有趣,哈哈哈哈哈哈。” 郑叔清摸着自己下颚的长须笑道,差点把方重勇恶心得吐血。 对于这样的炫富,方重勇无言以对,因为对方说得太自然了,跟前世某个土豪说自己住個酒店都要花十几万一样。 不过想想他也释然了,以郑刺史的家世而言,用什么碗喝什么茶,那都是从小都耳濡目染的,已经是生活的一部分。 哪怕观看低俗艳舞,舞姬不连续跳一两个时辰,他都懒得去看的。 寻常人一辈子吃不上的豪华大餐,在这些人眼中,甚至很可能都是不能入口的猪食。 人与人生而不同,你的终点或许连他人的起点都达不到,人生的意义,莫非只在于曾经来过么? 本想怼一句“朱门酒肉臭”的方重勇,忍住了没有爆粗口。 人在屋檐下,低调不寒碜。 不一会,茶煎好了,郑叔清亲自给方重勇倒茶,摆了摆手,茶室内的几个侍女都悄然退出,将房门带上关好。 “说吧,随便怎么说,说什么,都行。” 郑叔清淡然说道,已经收起脸上的笑容。 “郑使君,无论如何,巨额关税财帛,只可能从夔州本地搜刮而来,可能对使君名声不利……” 客套完了,也是该入正题了,方重勇有些迟疑的说道。 哪知道郑叔清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这等废话就不必再说了,不从夔州本地捞钱,如何能弥补亏空?显然只有这一个办法。本官想知道的是,如何将三十万贯的亏空补齐。” 他的耐心有限,时间也很有限! “某见夔州风物,有诗一首曰: 白帝城头春草生, 白盐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来歌一曲, 北人莫上动乡情。 使君,可在夔州开盐课,有白盐山,便不怕收不上来盐税。” 方重勇言之凿凿的说道。 白盐山在夔州城东,有这座盐井,还怕没有盐么?手里有盐,还怕搞不到钱么? 听到这话,郑叔清一愣,他完全没料到,方重勇居然连如此常识性的问题都不知道。 郑叔清无奈叹息道:“汝之才,只在于诗,莫要小觑天下人。岂不闻夔州小儿常言:白盐山上无盐巴? 夔州不仅没有盐山,甚至百姓吃盐还多半靠吴地(江南)输入。再说了,就算旁边的白盐山全是盐堆成的,盐税乃中枢之策,岂能由我等地方官吏自行决定? 就算要收,也轮不到我们来收啊!所谓神童,也就这点能耐么?” 郑叔清不怀好意的看着方重勇,深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病急乱投医了。 神童有很多种,看得出来方重勇作诗是一把好手,但会不会搞钱,还真要两说。 夔州的盐政复杂到一言难尽,居然有进口、有出口、还作为物流集散地运往他处,这三种状态同时存在,想从中捞钱那是千难万难,牵一发而动全身。 “请使君带我去账房一探究竟,若是不看本地进项,某也是无能为力啊。” 方重勇拱手恳求道。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点低估郑叔清了。 “茶不喝么?茶叶倒是不贵,只是香山泉水乃官府管辖,平常人喝不到的。” 郑叔清揶揄,暗示方重勇土鳖。 方重勇连忙喝了一大口本地香山贡茶,一点也没感觉不好意思。 香茶入口,味道甘甜,盐的加入反而增强了茶的回甘与鲜甜,非常奈斯。不得不说,虽然古代对于人体内循环的知识很欠缺,不知道盐吃多了要得大病,但对于美味的追求倒是孜孜不倦,花样层出不穷。 加了盐的茶好喝,却不能多喝,这茶叶以后可以搞几斤尝尝,加盐就不必了。 方重勇在心中暗暗吐槽道,脸上波澜不惊。 至于唐人煮茶加盐其实是为了去苦味,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也行,既然到这一步了,那你便随我走一趟吧。” 郑叔清面上有些犹疑,却还是微微点头没有拒绝。 府衙账房里的那些私密,倒不是说完全不能对人说,只是对于方重勇这种前任监察御史的儿子来说,不是很合适。 目前的形势已经很紧张,李林甫的亲笔信昨日才送到郑叔清手里,竟然让他明年上元节以前,必须把夔州江关关税的事情搞定。 那可是三十万贯,不是三十贯或者三百贯啊! 李林甫完全不管上次郑叔清在信中如何哀求辩解,态度非常强硬,也不提追凶找回税款的事情! 李林甫的意思很明白:不管郑叔清是去偷也好,去横征暴敛也罢,甚至让本地府兵假扮水匪劫掠商船都行!只要把钱搞定就行,一切都不再是问题。 而且不会再有方有德之流的御史前来夔州捣乱了,希望郑叔清好自为之莫要自误! 作为李林甫的党羽,郑叔清很清楚对方的脾气。如果李林甫完全不给“机会”,那说明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可以讨价还价。可是既然对方已经开口了,那么现在到明年上元节之前还有大半年时间,若是真补不上亏空了,李林甫的手段可不是吃素的! 机会给你了,你把握不住,那就别管我下手无情清理门户了! 李林甫最善于在“体制内”,利用规则把同僚或者下属玩死。 相比于李林甫的凌厉手腕,郑叔清觉得方重勇这个黄口小儿不足为惧。 在两个随从的护卫下,郑叔清领着方重勇出了官邸,直接从北门进入夔州府城,来到府衙的账房。只见柜子上摆着一叠又一叠的夔州户籍,账册,地图,来往公文。 都分门别类的摆好了,并不如想象中的杂乱无章。 这不由得又让方重勇高看郑叔清一眼,哪怕是尸位素餐的官员,恐怕也未必如自己所想那样无能,日常事务还是可以处理好的。 抱着一叠账册来到桌案前,逐页逐页的查阅,方重勇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账做得太好了,而且没有欠缴的!要知道,农民,尤其是均田制的自耕农,其家中财货的出入很有季节性与规律性。经常会因为天灾人祸而拖欠租庸调。 再加上唐朝的租庸调标准,都是以开国时田亩充沛时的普通人家为标准的。经历过百年发展,土地兼并极为严重,普通人家缴税拖欠是常事,租庸调不可能收得如此齐整。 毕竟,盛唐不玩“包税制”,每一户只要不是黑户口,租庸调都是会被收到官府手中的。 本地大户对付百姓可能下黑手,官府可不敢随便这么玩,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 “慢慢看,看不完明天继续,也不急于这一两日。” 郑叔清打了个哈欠说道。 黄口小儿,看得出什么来呢?郑叔清觉得自己可能还要给对方解释一番才行。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病急乱投医了。 “这个账册,看起来怪怪的,很像是……假的。” 方重勇将手中的账册放下,一脸苦笑说道,看着郑叔清不说话了。 咦? 郑叔清不由得坐直了身体,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稚嫩少年! 府衙里厮混多年的老吏,想看出账册的猫腻自然不难。但一个黄口小儿看出来,而且是翻了几页就看出来了,那就不太简单了。 “何以见得啊?” 郑叔清捏了捏自己的胡子询问道。 他虽然没有直接承认,但也等于是默认了,只是希望方重勇告知原因。 “世间百态,生老病死有定数,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谁家都会有难办的时候。使君的账册,交税的人太多,所缴租庸调又比寻常要多,岂能无事?” 方重勇一眼就看出这账册中税收的平均数多了。 唐代贞观年间就定下规矩,每丁每年缴纳“租”栗二石,“调”随乡土所产,每年缴纳绢(或绫、拖)二丈、绵三两,或布二丈五尺,麻三斤。 眼下这标准,明显多于定数的十分之一以上,但每一乡都缴纳得十分齐整,未有拖欠。 方重勇前世都有那么多老赖偷税漏税的,这里怎么可能没有!按时交齐不说,还比定额多收,当人家是傻子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夔州多少人多少户,朝堂诸公清楚么?知道多了人还是少了人么?有谁去查验户口,多久查一次知道么?” 郑叔清摸着长须,得意洋洋的询问道。 方重勇无语,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套路! “告诉伱吧,朝廷根本不知道,也不指望知道,更不可能每年都派人来核实。朝廷的人,只会问一下,今年的赋税收上来没有,跟去年比如何。 如果比去年多,那么考评自然不会差,谁会去在意,这些账册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现在我以蜀地边镇不稳需要军需为由,在账面多收了一成,将来有天灾人祸,还有下降的空间,你懂个屁。 告诉你,本官实际收税只收了九成,将来还可以往上提!” 郑叔清得意洋洋的炫耀道。 他不算是个老硬币,但绝对是个老官僚,对朝廷里的套路很熟悉。郑叔清实际少收,账面多收,这一来一去就有两成的浮动,足够他应付各种突发情况了。 至于为什么可以如此,那是因为整个账册就是个黑盒,朝廷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 “所以……这些全都是假的咯?” 方重勇面色平静问道,他早就看出猫腻来了,只是希望郑叔清能确认。 “那些你不用知道,你只要想办法帮本官捞钱就行了。” 郑叔清卖了个关子说道,内心的志得意满已经写在脸上。 随即二人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 “使君,其实吧,这办法说简单也简单。” 方重勇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夔州挨着长江,水运发达,铜钱容易搞到手。使君可以在夔州收铜钱为租庸调,然后秋收时用府库里的钱购买荆襄与江南的粮食,并鼓励用铜钱赎买徭役。 而荆襄与江南粮价低,秋收后各地大户都要售出陈粮。 若是官府大规模采买,则必定底价抛售。如此一来一去,只怕可以省下不少财货。使君用这些粮食为租,再拿铜钱去蜀地购买蜀锦,运到洛阳换取普通的绢帛为调。 至于庸,全部收铜钱,以开辟山田的名义让罪囚参与,又剩下一笔钱。 多管齐下,如此一来,财货不就慢慢来了么?” 方重勇双手拢袖,十分正式的对着郑叔清深深一拜说道。 呵呵,搞钱嘛,这还不简单。参考前世养老金入市盈利的办法,官府参与垄断买卖,那还不赚得盆满钵满? 方重勇对此非常自信。 然而他看到郑叔清一脸鄙夷的盯着自己,那表情似乎极为轻蔑。 “神童果然就这点小聪明啊!” 郑叔清忍不住唏嘘感慨道,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使君怎么说?” 方重勇满是不解询问道,他不觉得自己的办法有什么不好的,毕竟自己前世都用烂了。这是积累了千年的智慧。 “不知道应该称赞你有李相(李林甫)之能呢,还是应该骂你不自量力的好。” 郑叔清长叹一声道:“夔州地少人多,从很早开始,租庸调就形同虚设,官府账册造假成风。我初到夔州时,便想改变这种状况,但一段时间后本官发现,是我错得厉害。” 原来还有这档事,方重勇微微点头道:“愿闻其详。” “夔州乃蜀地与荆襄咽喉,扼守长江。除了是兵家必争之地外,亦是商贾驻留,囤积货物的转运之地,这便是朝廷在夔州设立夔门江关的原因之一。” 方重勇继续点头,等待下文。 “此处之民,以船为家,贩货运货捕鱼,所得之财,胜过耕田数倍。民风浮躁,以钱为命,寡廉鲜耻。为搏大钱而不惜性命者比比皆是。就算有田,也多半种麻以编制昂贵的麻布,此乃夔州特产,畅销蜀地。 这样的百姓,又怎么可能老老实实交租,又怎么可能安心种田。同样是一尺布,他们去买蜀地运来的布匹,比自己辛辛苦苦编制特产麻布交租要划算得多,这些人又怎么可能执行官府的税令? 再者,夔州还特产白猿,猛虎,乌鬼等物,难道让这些山民去山中抓老虎抵徭役么?” 郑叔清无可奈何的说道,满肚子苦水,如今却要跟一个少年郎倾诉,也真是难为他了。更别提还要跟监察御史方有德这种顽固不化之辈周旋,那种读死书拿着死命令去办事的二货,表面上清廉如水,连儿子都只有一个仆人,吃不好穿不好的。 可他的危害性,一点都不比大贪巨贪要小。若是让方有德来治理夔州,想必夔州百姓会冲击府衙把那位给打死! “所以,使君是让夔州百姓交钱,然后用这些钱官方出面集中采买蜀地的布匹,荆襄的粮秣?” 方重勇一脸震惊问道。 “不然呢,你以为如何?此乃李相之策,你这个黄口小儿也能想到,心里有几分得意吧。” 郑叔清没好气的说道。 方重勇一点都不得意,心中满是苦涩而已。 他发现自己不仅没找到近路,反而变成了一个小丑。 又一条快车道被堵死了。 第4章 人生就像是洋葱 夔州府城依山傍水,各类屋舍鳞次栉比,依次向上延续。南面城墙在靠近江面的堤岸处,而府衙则在山丘的最顶上,并修建有瞭望阁楼。 站在阁楼上向下看,从城墙外的江堤渡口,到高处随处可见的酒肆酒楼商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府衙后面就是北门,可以直通莲花池,也就是夔州刺史的官邸。 城内巨大的高低落差,让这里没有长安的四四方方,没有大城巨城的坊市分明,更没有林林总总的防御堡垒,甚至连固定的集市也没有,反而因此充满了活力与生机,以及浓厚到畸形的商业气息。 行人与车船来往不绝,运货的挑夫更是比比皆是。 江堤上的渡口,规模极大,鱼贯而入的船队不少,沿岸都停了好几排的大小船只,漕工们将船上的货物卸下,城内的挑夫们在排队等候挑货入城。 更是有不少渔夫船夫,用特制的方形小灶在船上生火造饭。 甚至可以这么说,整座夔州城,就是一座巨型的集市! 带着呼吸,带着活力。 方重勇在阁楼上看着这幅人间胜景,心中颇有些感慨。 “守着一座金山,居然还在叫穷,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方重勇轻叹了一声说道。 郑叔清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在方有德眼里,或许这位是个实打实的大贪官,但是在方重勇看来,封建时代,这种地方官僚已经是难得遇到了。 任何人,都超脱不了时代的局限性。 不过真正厉害的,是他背后的李林甫!夔州的种种治理之策皆是李林甫背后授意。 方重勇打了个哈欠,一夜没合眼,询问了郑叔清一晚上的夔州民情,他脑子里猛然蹦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关税被劫,时间都过去一個月了,很难想象,盛唐时的朝廷中枢,会不处置郑叔清丢失夔州江关关税的事情!更别提挪用关税是在半年以前了! 可以确定的是,这件事不仅李林甫知道,甚至可以判断李隆基也一定知道。 然而事到如今,郑叔清依旧是稳稳当当的做着夔州刺史,没有谁将其拿下!那么这就可以说明,此事在朝廷默许的范围以内,甚至还可能“根本不算个事”! 方重勇心中有一个猜想,却又不敢确定。因为那实在是太过于狂妄而离奇,超出了人们所能想象的极限。但种种迹象,又不断的指向那个猜想,让他心中无比的焦躁。 方来鹊作为人质被郑叔清扣下,三天之内,方重勇必须想出办法捞钱……他很明白,能得到这个机会,是因为自己老爹方有德是监察御史,郑叔清才肯配合,如果自己只是个普通平民,只怕现在已经惨遭毒手。 一方大员,掌管一州之军政民政,谁肯听一个无官职在身的黄口小儿摆布? 没撕破脸之前,郑叔清可以给方有德一个面子,这就是官场规矩。 “咚!咚!咚!” “咚!咚!咚!” 城内忽然鼓声大作! “僚人烧山了!” “僚人烧山了!” “僚人烧山了!” 府衙里有人扯着嗓子大喊道。 随着这一声声的叫嚷,似乎心有所感一般,城内原本还在四处闲逛的行人,有条不紊的进入距离自己最近的酒肆酒楼,挑夫们则是奔向渡口。 本来还热闹非凡的街面,顷刻之间空空荡荡的,各类商铺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关门大吉了。 “原来你还在这里,倒是让我一阵好找。” 身后传来郑叔清的声音,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方重勇转过身对他说道:“某观夔州府城百业兴旺,补足关税款项不难。某已经有想法,只是还需要时间考证一番。” 听到这话,郑叔清大喜,也顾不得上下尊卑,拽着方重勇的胳膊兴奋说道:“来来来,随本官一同去看好戏,僚人作乱,看吾等杀之!” 僚人作乱? 方重勇一愣,他很怀疑,因为他读书少,郑刺史把他当傻子在骗!刚才看到城内居民与游客从容的避入屋内,就知道这样的事情三天两头就会发生。郑叔清大概是以为随便搞搞就能刷军功? 这里不是岭南也不是安南啊!这是蜀地与荆襄之间的咽喉,汉儿生息的核心之地! 扯什么僚人作乱,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郑使君,虚报战功可是大罪。朝廷以前不追究,只当是儿戏一般,也不代表会一直不追究。” 方重勇毫不客气的怼了一句。 有话直说的爽快,会让郑叔清放下戒备,不至于说在事成之后来一句“此子硬币非常,断不可留”。 果不其然,郑叔清面上恼怒一闪而过,随即讪讪解释道:“夔州城东巫山县的东阳府(府兵军府)精兵,不听本刺史调遣。唯有城中团结兵可堪大用。僚人作乱时有发生,本府守土之功还是有的。” 言外之意,僚人经常搞事,但其实也搞不出来什么事情来,我只是去刷刷存在感,功劳没有,苦劳还是有的吧。 “使君,在夔州,只要是与财帛无关的政绩,全都可以忽略不计,使君何以舍大求小?” 方重勇一脸无奈的看着郑叔清询问道,他都看出来的事情,郑叔清居然看不出来,难道朝廷不知道夔州根本就没什么“兵祸”吗?没有军功还去硬刷,简直脑子被门夹了。 “为官之道,岂是你这等黄口小儿懂的,还不住口!” 被人一语揭穿,郑叔清面色不虞呵斥道,心中倒是松了口气。 神童是神童,口无遮拦也是不忌讳,根本不足为虑。等到了长安,此子可以被自己随意拿捏。 方重勇轻叹一声,听人劝,吃饱饭,这位郑刺史,脑瓜子确实不太行的样子。昨夜他就已经了解到了,这夔州的情况,简直离了个大谱!他跟郑叔清彻夜详谈,把这里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 夔州多山少田不说,那些临近山泉的数百顷水田,所种植的“红莲稻”,居然全都是皇家贡品,一粒米都不留给本地!直接由朝廷指派的官员负责日常管理与收割装运,根本不过夔州刺史郑叔清的手。 这位郑刺史也很想知道红莲稻是什么滋味,以前在长安时,某次听一个宗室子弟说,吃完红莲稻米做的饭后,盛饭的碗中都有香气,弥久不散! 多么奢华的享受啊! 当然了,红莲稻这种妖艳货不提也就罢了。只是大唐现在实行的是“租庸调”制度,每户交多少粮,交多少布都是有定数的! 夔州府的普通百姓连田都没有,或者不足数,那么拿什么交租? 朝廷又没有规定没田的人就可以不交租了,只要朝廷“账册”上说你有田,那你就必须有田! 至于实际上有没有,那不重要,起码那不是朝廷中枢需要关心的问题! 可是夔州本地人看起来似乎活得还挺滋润的样子,因为这里普通人日常都是吃鱼吃山货,另外靠蜀地与荆襄的粮食供应补充粮食缺口。不产米而府库有米,商业化到了极致! 简单概括,夔州就是第一产业刀耕火种,第二产业平平无奇,第三产业畸形繁荣。 除了红莲稻,这里所产稻米在激烈的商业竞争中毫无竞争力,黯然的退出了舞台。但凡有点路子的人,都不愿意去种地! 所以方重勇才认为,只要不打仗,夔州官府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捞钱! 谁会捞钱,谁能给朝廷提供足够的钱,谁就是好官!要是能提供更多的钱,那就是才能卓越,可以入长安入中枢。 郑叔清以为搞个“守土有功”就能交差,那真是中二少年欢乐多。 昨夜郑叔清还亲口承认了一个“秘密”,也就是他爹方有德要去朝廷告状的一个内容: 夔州府里关于钱粮的账册,全踏马是假的!而且假得离大谱。 本地租庸调根本收不上来,账册里的那些名册,全都是编造的!很多甚至连人头都对不上,只是总数能对上! 夔州不能机械呆板的实行朝廷的税收政策,如果硬来,就会官逼民反! 以往每一年,都是本地人用赚来的钱,在夔州府城购买荆襄与蜀地运来的粮食布匹,交给官府以为租庸调!这也是夔州商业繁荣的重要原因之一。 夔州水产虽然发达,却没有保鲜技术,只能自己吃,卖不出什么价格来。由此产生的效果,便是城中餐饮业极为兴旺,为来往蜀地的旅客提供了足够的肉食。 至于本地产的特色麻布,那是要送去蜀地与荆襄换大钱的,本地人谁会去花时间,傻乎乎织普通的布匹去交给朝廷啊! 夔州特产麻布,宽松透气,体感舒适,特别适合在湿热的蜀地与江南穿着。事实上,郑叔清的官袍也是用这种麻布制成,而非如其他地方用绢帛官袍。 夔州府的账册是假的,交出来的税收却是真的,所以一直没有出过事!也就是说,郑叔清,包括他的上一任,上上一任刺史,都是在用错误的手段做正确的事情,而朝廷考核,只看结果! 无论是真实的租庸调,还是居民拿钱买货换来的“租庸调”,这些财货不会写名字,不会写得来途径。 造成这种现象的,真的只是当权者么?是谁搂着实施了百年的租庸调不放? 方重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郑叔清得李林甫的指示,则是更近一步,只收铜钱与黄金,然后用这些钱,向蜀地与荆襄的商人大批量采购布匹与粮食,最后通过长江和运河运到别处交差。 夔州水运繁荣,商贾众多,本地人搞铜钱甚至金银都很容易,不存在征收钱财困难的问题。 官府出面大量采购,花更少的钱,买更多的东西,批发总比零售单价低,这个也是古今无二的道理。至于那些多出来的钱去哪里了,这是一个秘密,不要多问,不要多说,不要多提! 那些都是官僚阶层的“合法收入”,凭本事赚的钱,就算有人告到李隆基那里,也告不赢!当然,李林甫是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他自己就拿大头! 官府出面“赚差价”,得到的“利钱”归谁,这一直是个灰色地带。同类行为在这个时代,某种程度上说,是合法的。 为了争取政绩,郑叔清收税,实际上甚至只收朝廷定额的九成,以换取名声官声!方重勇认为,在夔州百姓眼里,或许这位郑刺史才是好人,自诩清廉的老爹方有德才是坏人。 将来郑叔清在夔州混到了民望,向朝廷展示了他“理财”的能力,那么顺理成章的进入中枢,在李林甫的庇护下大展宏图,也是可以预料的。 世间的善恶,有时候真的好复杂啊! 方重勇忍不住一阵唏嘘感慨。 不过,郑叔清真要飞上枝头,那也得搞定夔州这边关税的烂摊子才行。 无论在什么时代,假造账册之类的操作都是非法操作!夔州府的秘密要是被“揭开”,郑叔清不死也要脱层皮,很多事情,是能做不能说的! 所以,这位郑刺史也被李林甫拿捏得死死的! 心里碎碎念想着杂事,方重勇被郑叔清带到北门,就看到一队轻装的步卒迎面而来。脚上套着六合靴,身上穿着黑色缺胯袍,腰间佩刀,手持擘张弩,身后背着箭壶,每人都是五十只箭。 方重勇扫了一眼,每一行五人,共十列,整整五十人。这是唐军一队弩手的标配,只是身上没有铠甲看起来有点寒碜了。 团结兵嘛,不算大唐军籍的士兵,不能离开州郡,做完从军任务还得回家耕田,军中无军饷只管饭,有这装备气势就很了不得了,方重勇也理解他们的处境。 等了半天,也就这五十人,外加一个领头的将军,方重勇一时间有些错愣。 这么少的人,是打算把僚人当纸糊的么? “郑使君,僚人趁着山火凶猛,正是互相仇杀的时刻。我们不若现在城墙上作壁上观,等待僚人杀累了以后,再出手调停为上计。” 那位个头魁梧的将军上前来对郑叔清拱手请示道。 “善,你全权指挥。” 郑叔清很是公事公办的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那魁梧将军便将士卒都带上了城墙,众人看到远处山火越烧越旺,表情各不相同。除了方重勇有些疑惑外,其他的人都是作轻松模样,谁也没把这件事太当回事。 “这一位,可是武状元出身呢。” 郑叔清在方重勇耳边低声说道,指了指那位武将的背影说道,带着揶揄跟嘲讽。一天相处下来,他觉得这位方重勇神童挺有意思,挺对自己胃口的。 “他叫郭子仪?” 方重勇大惊,他记得郭子仪就是武举出身,还是当年的武状元! “郭子仪?” 郑叔清一愣,随即摆了摆手冷笑道:“什么郭子仪啊,他叫杨若虚,得罪了李相,还被发配到夔州了。” 夔州这个地方怎么说呢,若是民政官员,则很容易升迁,乃是地方官僚的福地。 因为这里既有江关可以捞关税,又是商埠可以捞商税,还没有战乱没有军事上的支出。如此一来,又怎么可能无法完成朝廷定下的指标呢? 郑叔清被安排来这里,就说明他是李林甫的亲信,捞到了肥缺。 但是对于武将来说,夔州简直人憎鬼厌! 这里没有战争,甚至连民乱也没有!但凡有抱负的将领来这里,只能在城头上看着山清水秀,等着自己的青春年华慢慢流逝而一无所成。 好男儿建功立业,就应该去西域,去吐蕃!再不济也要去打契丹,去新罗百济! 李林甫将杨若虚发配到夔州,还真是个在体质内把人玩死的经典案例。 第5章 兴师问罪 夔州城以北更远的地方,全都是山,路都看不到几条。如今方重勇站在夯土垒起来的北城墙上,就能看到远处深绿色的山峦火势凶猛! 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这一波僚人作乱,不知道要烧毁多少山林。 方重勇忍不住低声询问身边的郑叔清道:“郑使君,僚人这么闹,府城不管他们吗?” “此乃僚人内部事务,我等帮忙,只能越帮越乱。” 郑叔清轻叹一声说道,很多事情,三言两语是跟方重勇说不明白的。 僚人类似山越之民,三五成群散居没有组织,也没有酋长一类的人物统属。 蜀地与大西南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夔州只是沿江的夔州府城和东面的巫山县城是汉民的,更远更靠近山区的地方,则是僚人的聚居地。 汉民与僚人虽然时常有矛盾,但因为夔州府城是商埠,为僚人提供了很多生存机会,因此双方的关系算是井水不犯河水,融合比较深,并无互相攻伐。倒是合作比较多,经常有商贾雇佣僚人为向导或者奴仆,在船上讨生活。 若是有僚人在城中闹事,则是由郑叔清代表官府出面解决,其实也多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所谓大事,都是僚人与僚人之间的! 正在这时,有几个僚人,面色黝黑,头上戴着青色头巾,穿着对襟短衫与长裤,手舞足蹈向城门紧闭的夔州城头大声喊叫,隐约是像“救命”二字,只是语音怪异。明摆着是要郑叔清下令打开城门,让他们入城避难。 方重勇还来不及说话,这些人身后的追兵就到了,十多个手持刀斧的僚人,与这些逃命的僚人衣着别无二致,上来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那几个僚人几乎毫无反抗之力,被砍死后,尸体就被追杀的人拖着走,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道长长的血痕。不一会,除了地上那些暗红的印迹外,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城头的郑叔清、杨若虚等人,全都面无表情,十分淡然的看着这场残酷又血腥的仇杀,没有说一句话。 “既然杀了人,山火也要熄灭了吧。” 很久之后,郑叔清轻声对方重勇说道。似乎是印证他的话一般,远处的山火果然小了许多。 看到方重勇似乎还有疑虑的样子,郑叔清解释道:“僚人解决问题,从来都是杀上门去,父死儿不怪,宛若禽兽。此等暴行其实城内团结兵可以阻止,只是,另外一件事,却又是阻止不了的。” “请使君示下。” 方重勇虚心求教道,郑刺史在这夔州当官当得可以啊,他觉得自己确实是小瞧别人的执政水平了。 “僚人烧山,便是在烧畲。火过之后,有畲田,来年便在畲田上耕种。待地无肥力后,再换别处烧畲。烧山时往往祭祀求雨,杀仇家以祭天……官府如何能制止这样的事情?” 郑叔清一脸无奈说道。 夔州汉民都不怎么种地了,可是僚人并无粮食布帛与商贾交易,他们还是保持着原始的刀耕火种。这样的情况下,种出来的粮食,其收成与质量,可想而知。 这些东西在夔州商埠是完全没有市场竞争力的,往来客商也都是见过市面的人,不可能买僚人地里产出的东西去别处卖,而僚人与商贾交易之物,另有乾坤。 郑叔清觉得自己没必要跟一個黄口小儿说这些事情。 “僚人动辄杀仇家灭门,目无法纪……” 方重勇喃喃自语的说道,心中百感交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人如果没有礼义廉耻来约束,没有法律条规来约束,那确实会如此刻城外的那些僚人一般。 而僚人到了夔州城老老实实的,也不是因为他们想要如此喜欢如此,而是唐朝官府强势,夔州商埠富庶,他们只能依靠这里讨生活。 世道把人变成野兽,又把“野兽”变成人,不外如是。 正在这时,郑叔清的亲随走过来,用极为细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使君,东阳府的王将军来了,似乎有兴师问罪之意,如今正在府衙门口等候,还带了不少府兵前来壮声势。” 听到这话,郑叔清的脸垮下来,无奈叹了口气。他对杨若虚喊道:“随本官入府衙,让这些团结兵都散了吧。” 现在确实没什么事情了,杨若虚对手下人交代了几句,小心翼翼的跟在郑叔清后面,面色很是紧张。倒是让方重勇看得不明不白。 “你也一起吧,反正来都来了。” 郑叔清心里很不爽,怀疑那一位是不是来确认方重勇还活着的。从方有德这个人古板的性格看,不可能把儿子丢夔州而不做任何布置。姓王的这厮来得太巧,很难说不是方有德的事前布置。 那厮肯定是去长安告状去了! 一想起方有德,郑叔清就恨得牙痒。 没错,方有德的个人操守是很令人敬佩的,但是这个人,食古不化不知道变通。 他只坚持自己的道理,完全不顾其他人的死活,满口都是“为国尽忠,死而后已”这样的话。 为了告状,亲儿子说丢就丢,这股狠劲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郑叔清丝毫不怀疑,如果李隆基让方有德杀自己的亲儿子,那一位一定下得去手。 一行人来到破破烂烂的府衙,大堂内都能闻到一股木头因为潮湿而腐烂的味道。方重勇微微皱眉,他已然明白,郑叔清为了自己过得舒服,才住在莲花池别院内,根本不住无钱修缮的府衙。 他们这样世家出身的官吏,衣食住行无不奢华到极致,也根本不指望朝廷那点俸禄过生活。当官,是为了保证持续的利益输送,为他们本家所在的地盘保驾护航。 至于地方官不修府衙县衙也很好理解,如果修了,那岂不说明官府很有钱? 那到时候如果要赈灾,地方官府不出钱不行的吧? 有钱修衙门没钱赈灾?那还怎么好意思找本地大户摊派? 正当方重勇浮想联翩之时,他已经看到某个身材魁梧,穿着明光铠的将军,领着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府兵列对于大堂前了。 这些府兵腰间左侧一柄横刀,右边挂着两个短柄斧头,背后箭壶与角弓。身上扎甲、批膊、胸前的小圆护、铆接盔,包括前开襟的盔甲。用武装到了牙齿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军容齐整,装备齐整,气势逼人! 府衙大堂对他们来说好似无物一般。 对比一下杨若虚麾下那五十弩手,这些府兵才算是真正的杀人机器。 “郑刺史!夔州僚人烧山,你几次都坐视其残杀,无视我大唐威严!今日听闻僚人烧山又彼此攻伐,某特意领麾下儿郎前来助阵,你何故擅离职守?” 这位身材魁梧的王姓将军指着郑叔清破口大骂道,一件件高帽子往对方身上扣。 “王忠嗣!你就是因为妄议蜀地军事,才会被贬到东阳府投闲置散!你还当这里是吐蕃么!本官还没有追究你擅闯府衙之罪!” 打人不打脸,揭人莫揭短。郑叔清也不是好惹的,一语道破王忠嗣如今的处境: 投闲置散! 郑叔清不必跟王忠嗣客气,因为王忠嗣是忠王李嗣升(即后来的李亨)的好友,而李林甫保的是寿王李琩! 王忠嗣以前在边境对阵吐蕃,屡建奇功,很得李隆基信任,但是……他现在已经因为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被贬官。 当然,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但明面上,他被贬官是因为“妄议朝政”。 问题还是出在那个剑南节度使王昱身上。 王忠嗣在吐蕃边境的时候,写奏折回来点评过王昱与剑南军,说王昱在蜀地的边镇之策“不善”。因此被王昱的义兄皇甫惟明诬陷,说他“有异志”。 于是也不知道李隆基是怎么想的,便将王忠嗣一撸到底贬为东阳府左果毅。这鬼地方不仅离长安特别远,甚至还在剑南节度使的辐射范围以内。夔州的钱粮,很多都是调拨给了剑南军。 李隆基这一闷棍打得不可谓不狠。 那么左果毅这个官是个怎样的官呢?左果毅乃是折冲都尉副职,专门负责训练府兵,管理折冲府,甚至可以决定谁家的崽能当府兵,谁家的崽不能! 权力大不大? 嗯,曾经很大,非常牛逼,乃是普通人从军后向上爬的重要阶梯之一。唐代不少将领在成名前,都有去军府担任佐官的经历。 但是现在怎么样? 现在基本上就等于不是官,与平民只有一线之隔!直白点说就是啥也不是!屁用都没有! 王忠嗣那东阳府左果毅的权职远不如夔州刺史郑叔清! 王忠嗣之所以可以站在这里跟郑叔清叫板,是因为他曾经是李隆基身边的红人,特意培养的将领,又与李亨交情莫逆。 他厉害只是因为他是王忠嗣,和他的“圣眷”,而不是什么左果毅的官职。 唐代中期的军府,虽然还没撤销,但基本上已经和名存实亡差不了多少了。百姓皆以入军府从军为大患,逃脱服役者比比皆是,军府内的军官与爵位,也完全不值一提。 将其拿到社会上去比对,都是减分项不是加分项,媒婆看了都要皱眉,宁可不说那一茬。 世道变了,如今也早就不是贞观年间,当府兵光荣,家中不愁嫁娶的年代了。 这个训练府兵的据点,就在夔州府城东边不远的巫山县城外一里地。不仅又破又小,而且夔州本身就是商埠,又没什么战事,再加上均田制如今早就名存实亡,哪里有什么府兵可以征调? 现在府衙大堂内的十多个全副武装的精锐,就是王忠嗣的全部“家当”了,一个没剩下,全都被拉出来镇场子。 曾经的府兵有多荣耀,如今的府兵就有多落魄。 但是王忠嗣有雄心,他要争军功,以此回到长安,再次进入李隆基的视线!他要向李隆基证明,无论他在哪里,都是忠臣良将。 方重勇看了看面无表情,似乎生无可恋的杨若虚,心中暗想:这一位或许早就看透了人生,在夔州府城里混吃等死,不再有什么奢望了。 而王忠嗣是刚刚到夔州没多久,不知道“行情”。他迟早会明白,在夔州这里当武官,除非天下大乱,否则无论怎么蹦跶,也蹦跶不出什么名堂来。 方重勇不由得将其与刚刚入行的清倌人进行对比,脑子里出现被老鸨训练怎么接客的场景…… 那心理落差确实比较大吧? 身材魁梧的王忠嗣与娇滴滴的清倌人,怎么比对怎么违和,但他们身上竟然有些雷同的遭遇,方重勇一想到这一茬,就忍不住想放声大笑,最后竟然真的忍不住笑出声来。 “呵呵,呵呵……” 这一下不仅是王忠嗣和他身后的府兵,就连郑叔清也一脸诧异的看着方重勇。 郑叔清实在是想不到,方重勇作为方有德独子,竟然嘲讽他父亲方有德的老友。 我嘲讽王忠嗣,那是因为我是李林甫的人,与王忠嗣不可能尿一个壶里面;伱嘲讽王忠嗣是图个什么呢? 郑叔清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逆子么? 因为方重勇那怪异的笑声,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了,反而陷入到一种不知道要如何打破僵局的尴尬之中。 “王将军,看到僚人厮杀,我心有所感,有一首诗想送给你。若是王将军觉得还不错,不如将府兵带回东阳府如何?这僚人厮杀也结束了,山火是他们放的,他们自然会去灭,何必王将军徒耗军力呢?” 方重勇小心翼翼的建议道。 王忠嗣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 “你说便是了。” 王忠嗣仔细打量着方重勇,那张略有些红黑的风霜脸上波澜不惊,也并未说明自己的真实来意。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一首诗说完,在场所有人都陷入沉思之中,杨若虚更是饱含深意的看着方重勇,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看到没人说话,方重勇一脸尴尬的解释道:“夔州僚人散居又无统属,若将其绞杀,则会遁入深林难以寻找,待府兵退去,他们又会前来挑衅,岂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我虽年少,却也知道恩威并施,以法为牢的道理。夔州僚人多有在城中为仆从者,亦是不乏向导船夫之辈。一味用强,可能会适得其反。僚人之陋习,一时半会难以更正,稍加控制即可,没必要大动干戈。” 方重勇快速将所有的话说完,只见王忠嗣与郑叔清依旧是陷入沉思之中没有说话,也没有人去打断他们的思绪。 本来,这次僚人闹出来的事情就是江湖恩怨,是因为夔州这里实在是没有战功可以捞取,才让王忠嗣与郑叔清等人都跃跃欲试,最好是把这些江湖恩怨变成“民变”,甚至是“叛乱”,那样的话,功劳不就来了么? 但若是出事的地方在夔州,郑叔清免不了一个“激起民乱”的责任。比较起那点极有可能功过相抵的战功,还是捞钱比较重要。因此他也不能由着王忠嗣胡来。 国家承平日久,不能去边镇的那些将领,有什么办法升迁呢? 答案已经没有寻常路子给他们走了!于是在没有问题的地方制造一点问题,就是那些有上进心的将领们可以选择的路。 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这是世道的问题,国家的问题,朝堂的问题。 “郑刺史,你好自为之吧。” 王忠嗣冷哼一声,转身便走。稍稍来晚了一两个时辰,如今插手已经来不及,只能看看以后还有没有什么机会了。 他带着十多个府兵鱼贯而出离开了府衙大堂,盔甲互相摩擦的刺耳声音,让这里留下的人一个个都心里发毛。 “你可随王忠嗣而去,本刺史不拦着你。他与你父还有些交情。” 郑叔清十分傲娇的转过身去,背对着方重勇。 “使君说笑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某还是懂的。” 方重勇讪笑道。 跑?还能往哪里跑? 要是按史书说的,李林甫还能当二十年宰相,难道他从现在开始躲起来,躲二十年再出来陪安禄山玩玩? 郑叔清试探的水平实在是太过拙劣。 方重勇都懒得骂他了。 “嗯,孺子可教也。” 郑叔清转过身面带微笑点点头,对方重勇的知情识趣感觉非常满意。 第6章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再次见到方来鹊的时候,这一位“家生子”,还在之前的那间官舍里面呼呼大睡,好像一点都不为方重勇担心。待对方醒来后,一见面,这家伙就兴高采烈的说道:“奴就知道郎君不会有事的。” “这你都知道?” 方重勇拿起黑乎乎的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但想想之前喝水时的怪味,瞬间没了心情,只能将水杯放下。 “那当然知道啊。连奴在这里都可以有人送饭送水,安然无恙,郎君又怎么会有事呢?” 方来鹊一点上下尊卑都没有,跳脱的性子完全改不了。 方重勇始终接不上他的脑回路,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别一大堆废话,我正烦着呢。” 方重勇总觉得之前王忠嗣看他的眼神很奇怪,而且对方应该也不是因为那首诗退去的,只是他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忠嗣……这个名字好像很耳熟一样啊,他到底是谁呢?” 方重勇在简陋的卧房内来回踱步,低着头沉思着,自言自语问道。 “王忠嗣,大唐战神,天宝年间为四镇节度使,骁勇无畏,赤胆忠心,平生无一败绩,乃国之栋梁也。” 方来鹊的鸭嗓子再次响起,不带有一丝感情,与平日里说话时的语气判若两人! 方重勇猛的一抬头,却见方来鹊目光呆滞,一副走神的模样,跟刚才别无二致。 “咄咄怪事。” 方重勇围着方来鹊转了两圈,对方如同地球会自转一般,方重勇转到哪里,他就面朝着哪里。 “你能不能不要转?” 方重勇没好气的反问道。 “好的,郎君。” 方来鹊停下不转了,方重勇很是怀疑,别人口中都骂自己以前是“痴儿”,只怕真正的痴儿是方来鹊……大概。 也可能他们两人都是。 “走,去街上转转。” 方重勇拍了拍方来鹊的肩膀说道。 房间里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他们离开后就不会再回来了,马上就会住到夔州最豪华的莲花池别院内。 当然了,这并不是郑叔清发善心见不惯方重勇等人吃不好住不好,而是他害怕方重勇趁机跑路了。 高情商:与夔州刺史为邻。 低情商:被软禁。 身无长物的方重勇破罐子破摔,选择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二人来到街上,却见商铺已然开门营业,完全不受之前僚人烧山的影响。 三层楼高的“凤仙楼”,就矗立在不远处,看上去很豪华,装修也很考究。 几人合抱的柱子为撑,翠绿色的琉璃为瓦,朱红色的墙将其围住三面,雕栏玉彻不足以形容其奢华。 除了招待来往客商,方重勇想不到这种酒楼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他有点明白那夔州江关那三十万贯的关税是怎么收上来的了。 夔州本地人不见得有多少钱,有钱的都是来往其间的文人墨客与商贾。 一看到方重勇他们过来了,一个胖乎乎的伙计,连忙走过来热情招呼道:“这不是生当作人杰的方郎君嘛,里面请里面请,今日所有用度都算本店的,一概全免。” 听到这话,方重勇一度以为自己变成了“赵公子”。 “这么快就有人知道了?” 方重勇惊讶问道。 “瞧您说的,夔州府城就这么大地方,从长安来的人就那么些,太阳底下哪里有新鲜事呢?” 那胖伙计笑着说道。 方重勇在酒楼大堂内闲逛,就看到墙上挂了很多木板,不少文人墨客到此写诗,将其留在木板上。如果写得好,直接挂在墙上以供后人观赏,若是写得不好,虽然没资格“挂墙”,但也可以抵偿一顿酒钱。 抬眼望去,唐代诗人顾况的竹枝词赫然在列。 “帝子苍梧不复归,洞庭叶下荆云飞。巴人夜唱竹枝后,肠断晓猿声渐稀。” 竹枝词,本是一种诗体,最初取自巴、渝一带民歌。传言春秋巴国的军队一边打仗一边唱歌,后来本地乡民用以庆祝丰年,载歌载舞。再后来演变成写各地风土民情的诗,以通俗易懂,朗朗上口而闻名。 顾况现在应该还没参加科举,没想到居然也跑夔州来旅游,还留下了诗句。 真是让人技痒啊! “把我那首生当作人杰也题上去挂着吧。” 方重勇厚颜无耻的对那个胖伙计说道。 吩咐上几個特色菜,落座后方重勇便招呼那伙计问话道:“夔州有什么特产呢?” “那当然是这个。” 伙计指了指身上的衣服说道:“夔州麻布不逊蜀锦,蜀中第一。” 夔州麻布也叫苎布,或夏布,这是夔州手工业的拳头产品,没有之一。 “还有没有?” 方重勇心中烦躁,他当然知道夔州有麻布远销畅销各地,但这一块的生意,市场已经饱和,官府无法上下其手。 不要小看这些来往客商,他们的背后,极有可能都有站着一个或者几个世家或者皇族。夔州只是原产地,长安洛阳才是销金窟。麻布的销售渠道,并不被原产地所掌控。 这些都不是方重勇惹得起的存在。 前世商业上的那些道理,如今依旧可以作为参考。掌握不了销售渠道,就掌握不了定价权。 “呃,若是郎君要问夔州还有什么。山间的猛虎,白猿,河边的乌鬼(鸬鹚)都是。” 这位胖胖的伙计显然不愿意多说什么,有些敷衍的询问道,不想再被方重勇“白嫖”的心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这年头商业机密又不是啥新鲜事了,不花钱就想打听一些“有意思”的消息,无异于缘木求鱼。 方重勇秒懂,敷衍了几句。 这家酒楼呈上的“蒸袁家梨”“嘉庆李”“浑羊没忽”等,全都是长安赫赫有名的菜肴。 方有德古板,但是酒楼的掌柜可一点也不古板,伺候方重勇伺候得非常上心。 “嗯嗯,郎君你怎么不吃呀。” 看着方重勇一动不动,拿着筷子没停手的方来鹊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真的很好吃,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主都没吃,你这个仆怎么还吃上了?” 方重勇没好气的反问道。 “因为我要给郎君试毒啊。” 方来鹊大言不惭的说道,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行了行了,吃完了记得打包。” 不一会,方来鹊提着个木盒跟在方重勇身后,里头装的都是没吃完的剩菜。 二人出了夔州城来到江边,就看到许多农妇在江岸边的田间劳作,很多人后颈处长起了大瘤子一样的包,大的甚至有婴儿头颅那么大,看着甚是骇人! 两世为人,方重勇没见过这么多长大瘤子的病人在一起的。 他连忙拦住身边要往夔州府城城门方向而去的一位年轻旅客,询问道:“这些妇人,后颈处何以如此?” “还能为什么,喝江水喝多了呗。蜀中江水不能饮,饮多了要长瘿瘤,白天水气蒸腾,瘴气多了人也会得病,小郎君可是刚到夔州么?” 那人疑惑的反问道。 想起自己刚醒时饮水的怪味,以及郑叔清煮茶时的得意,方重勇明白了,在夔州,喝什么水,就代表了什么阶层! 从醒来时喝江水,到后面喝“农夫山泉”,他已经实现了阶层的跃迁。 虽然依旧很虚。 “请问尊驾,江水如此可怖,那我若是要喝水怎么办?” 方重勇虚心求教道。 那人哈哈大笑道:“小郎君真是客气了。夔州府城内有二十四口武侯井,乃是当年诸葛丞相白帝城接受托孤时,于夔州府城内开凿的,至今仍在。 只是被官府管辖,要收点小钱。夔州府城百姓多半都是饮用井水。 若是郎君认识什么权贵人物,也可以引山间泉水直接入宅,岂不美哉?到时候可否租一间陋室给在下?” 那人看方重勇一副小大人模样,忍不住揶揄道。 “山泉还可以引入宅?” 方重勇像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 “这你就不懂了吧。早年就有富人在山顶泉水中用粗竹管引流数里地,直通城内。泉水甘甜,不仅可以直接饮用,煮茶更是滋味美妙,这蜀江水,饮不得,饮不得啊!” 这位青年是个话痨,话匣子打开后就没完没了。 待他说完,方重勇笑道:“我如今便在这夔州府城居住,敢问尊驾名号?” 一口气能说出这么多事情来的人,肯定不是山野小民啊,这点眼力,方重勇还是有的。 “不才不才,在下顾况,有缘再见!” 那人摆摆手潇洒告辞,转身大步离开。 “顾况……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 方重勇觉得自己脑子越来越差了,总是有些事情又记得又记不得一般。 “郎君郎君!顾况不就是凤仙楼里面那个写竹枝词挂墙上的?” 方来鹊恍然大悟,终于想起来了。 嗯,写竹枝词那个,倒是个很热情爽利的人。 见识到了民生艰难,方重勇顿时对郑叔清只实收九成的租庸调肃然起敬。或许就他这么一点点小小的心思,就能让很多底层的人苟延残喘几天。 上天都有好生之德,人岂能没有? 郑刺史糊涂归糊涂,也不乏人性之恶,但办大事还是很靠谱的,方重勇决定扶他一程,保送他回长安中枢。 一脸失望的来到莲花池官邸,进入中堂之后就看到郑叔清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副很是焦虑的模样。 “使君何以如热锅蚂蚁一般?” 方重勇很是直率的问道。 “来来来,我与你有要事商议!” 郑叔清如同做贼一般,将方重勇拉到后堂的书房里。 二人落座,他就将一封公函递给方重勇看。 “朝廷要派特使来夔州?” 方重勇一脸惊讶问道。 “对,公文是从归州(秭归)发来的,说朝廷的使者已经从归州出发前来夔州,让本官接待。可是连随员几人,坐什么船都不知道!让本官如何是好? 伱说,他会不会是为了那件事而来的?” 郑叔清急得上火,又从高脚凳上站起身来回踱步。 看到方重勇一脸思索不说话,郑叔清急切询问道:“你不是说已经有良策了么?说说看,有什么办法?” “请使君派一个深谙夔州生计之道的人与我同行,这两日在夔州府四处逛逛。时间到了,某自然会给使君一个满意的答复。” 听到方重勇这么说,郑叔清心中稍安,无奈点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本官这便去安排,你明日早些起来吧。时间不多了,切莫迟疑!” …… 第二天一大早,方重勇就被郑叔清叫到了府衙,同时被叫来的,还有一个穿着黑色麻衣的小吏。除了脸上有道刀疤,衣服稍显破旧寒酸外,倒是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何成炯!你今日开始就跟着这位小郎君,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听到了没有!” 郑叔清对着这位叫何成炯的汉子呵斥道,态度很是恶劣,与对方重勇的态度判若两人。 那汉子听到夔州刺史的话并未有什么不满,只是恭敬行礼道:“属下领命。” 他又转身对方重勇行礼道:“在下夔州不良帅,请郎君示下,在下必定全力以赴!” 不良人?不良帅? 会不会武功啊,会不会飞啊?有没有龙泉宝剑?认不认识袁天罡? 方重勇心中很多疑问,面上却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微微点头道:“跟着我便是,这就走吧。” 二人出了府衙,今日方重勇让方来鹊在莲花池官邸跟着里面的厨子学做菜,说不定以后用得上。所以此刻他身后没有那个小尾巴。 来到夔州大街上,今日依旧是人满为患,繁荣得不太正常,不太真实。 方重勇看着何成炯询问道:“夔州府,除了麻布以外,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么?” 不良人并不是唐朝官府编制里的人,类比一下,比较像是方重勇前世的协警,但地位更低。接了官府的案子后,如果不良人三天不能破案,就要遭受鞭刑,背上要挨鞭子。 真是老惨了。 但也有史料暗示,这只是不良人表面上的工作,实际上他们有替皇室监督各地的职责。具体如何,方重勇就不太清楚了。 “回郎君,麻布等物,商路已经被各路富商所垄断。而夔州的瓜果,如柚、橙等物,又卖不出什么价钱来,郎君想吃的话,鄙人可以安排人去采摘。 至于白猿、虎豹之类的,想来郎君也不会要……” 何成炯说了半天也不肯说到点子上,方重勇不耐烦的驳斥道:“我父乃山南东道监察御史,本来我还想长大以后干一番事业,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想提携你一番,没想到啊。” 方重勇欲言又止。 何成炯连忙说道:“郎君莫急,鄙人正是说到了关键的地方。夔州拿得出手的东西,一个是酒,一个是船。” 他眼中精光一闪,看上去胸有成竹的模样。 “好,那就带我去看看再说。” 第7章 远方来客 何成炯带着方重勇来到夔州府城外,只见府城西边的岸边都是一个又一个的船坞!用遮天蔽日形容也不为过,不少船工都在船坞内劳作,而且还能看到很多已经做了一小半的木船,正在铺设龙骨。 郑叔清是对的,夔州商埠手工业很有特色,也雇佣了很多人手。 “不错,有什么可以说道的么?” 方重勇平淡问道,保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上位者威严。 从郑叔清那里他就学到了,该端着架子的时候,就必须得端着架子。如果你软弱了,对方就会反客为主。要是那样,你还怎么能做好自己的事情呢? “回郎君,夔州造船,大有可为,一艘大船起码可以卖五百贯。如果官府采买,价格还可以再高一点,哪怕多两百贯也不怕。” 何成炯不动声色的说道。 方重勇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道:“你果然很懂啊。” “岂敢岂敢,能帮上郎君的忙就最好了。” 何成炯诚惶诚恐的说道。 “带路,去酿酒的地方。” 方重勇转身便走! “郎君请随我来。” 何成炯很是识趣的继续在前面引路。 夔州的酒其实很出名,之所以没有被郑叔清提起,是因为再怎么有名的酒,其实运到长安以后,也就那样了。 长安的酒水竞争有多厉害,那可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总之全国的好东西都在那边。郑叔清在长安潇洒惯了,自然看不上夔州本地美酒。 入城后,二人来到一家酿酒的酒坊,醉人的米酒香气扑面而来。 “这里酿造的是夔州名酒巫峡酒,并非最上等的酒。但与嫩叶浸泡后,会带着清香,也叫竹叶青。它的优点是酿造时间短,冬酿春熟。” 何成炯如数家珍的介绍道。方重勇搞不懂,一个不良帅怎么能懂这么多杂学,难道是因为懂得多所以方便侦缉么? “走吧,长安的那些使君相公们,嘴巴刁得很。竹叶青,他们未必看得上。” 方重勇冷哼一声说道,似乎是对何成炯带他来这里观摩感觉不满。 “郎君,这里已经是夔州府城最好的酒坊了……” 何成炯委屈的抱怨了一句。 “听你这么说,似乎夔州府城没有,而夔州其他地方反倒是有……我这么认为没错吧?” 方重勇盯着何成炯的眼睛询问道。 “对,不过那個地方,在夔州府城以西的云阳县,不在府城以内。” 何成炯老老实实的答道。 “哎呀哎呀,这酿酒的作坊,可真是简陋。但这酒香清醇……甚是不赖,想来这巫峡春,还可以期待一下。” 一个略带些许轻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方重勇转过身,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细麻袍子的年轻人,二十多岁的样子,身上衣物看上去一尘不染,手里拿着一把蒲扇,长相优雅而俊朗。 除了那把蒲扇外,身上啥配饰也没有。 起码比郑叔清长得帅多了。 他的声音也很有磁性,令人顿生好感。 “尊驾也是来买酒的么?” 方重勇疑惑问道。 那人瞟了何成炯一眼,这位不良帅对着方重勇拱手行礼,随即转身离开了。 他是来给方重勇当向导的,并没有保护对方安全的义务,反倒是听到不该听的话,会有杀身之祸! “相请不如偶遇,某想请小郎君一起喝个茶,不知道小郎君愿不愿意赏脸呢?” 这位年轻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方重勇有些疑惑,唐代的人都是这样自来熟么? “阁下是……” “某叫韦青,梨园子弟。” 韦青挺起胸膛,傲然说道,带着一股自豪。 一个吹拉弹唱的家伙都这么神气了? 方重勇一脸错愣,他又不是不知道梨园是干啥的,不就是李隆基组织的一个“艺术团”嘛。全国一流的艺人都在里面训练和表演,像是李龟年什么的就是其中成员之一。 梨园子弟在长安是高高在上的存在,经常出入于权贵之家,唐诗中多有记载。 “那就凤仙楼一叙吧。” 方重勇微微点头道。 此刻他在心里抱怨,自己还是个孩子,为什么会遇到这么多事情啊! …… 凤仙楼的一个隔间内,方重勇与韦青看着气喘吁吁的郑叔清哑然失笑。 没想到他们在酒楼里坐了还没一炷香的时间,刺史大人就匆匆赶来。不得不说,不良帅何成炯真是个聪明伶俐之人。一看到方重勇要跟人私密谈话,连忙去通报给郑叔清。 官场上的这份警觉心,真是令人叹服。 “郑使君,别来无恙否?” 韦青对着郑叔清行了一礼,面带微笑问道。 “如果知道是你来,我就不必这么着急了,唉!” 郑叔清苦笑着长叹一声,韦青跟他都是一个圈子的人,韦青出自京兆韦氏,不过走的却是梨园的路子,乃是得李隆基信任的人。韦青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李隆基绕过了宰相,派他过来传达自己的意志。 除此以外,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一个教唱歌的艺术家,会出现在夔州了。结合归州送来的公文,现在郑叔清便可以确定,那个朝廷的使者就是韦青。 “郑使君,某告诉你一件好消息,王昱已经被革职查办,并回京述职。章仇兼琼接任剑南节度使。伱挪用关税支援剑南军的事情,朝廷已经批复下来,不算是私自挪用,还给你记了一功。” 听到这话,郑叔清面色沉重的微微点头,他在等韦青说那个“但是”。 “圣人(唐朝武周后天子经常以圣人代称)说,郑使君有功于社稷。” “微臣谢过陛下隆恩……” 郑叔清激动得就要跟韦青行大礼,却又见对方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坐好,自己的话还没说完。 “圣人问你,那三十万贯的税款,你有没有困难。如果实在是难以补齐,可以酌情减十万贯。” 韦青那不带感情的话语,在郑叔清耳边炸响! 他终究还是东窗事发了!当然了,现在还没有这个成语。 减……还是不减?郑叔清刚要说话,就听到方重勇开口说道: “郑使君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关税丢了就要想办法补齐税款,岂有减少的道理?如果这里减了,那国家其他方面的用度岂不是也要跟着一起减?那少了的十万贯谁来出呢?郑使君这边没问题的。” 方重勇说得言之凿凿,然后看着郑叔清问道:“郑使君,您说是吧?” “没错,某就是这么认为的,不用减,完全不用减!” 郑叔清压着心中的怒火说道,脸上的表情已经扭曲了。 “嗯,如此一来,圣人也安心了。某再替圣人问一句,郑使君还需不需要什么帮助。” 韦青忍住笑问道。 “微臣哪里敢劳驾圣人……” 郑叔清话还没说完,方重勇又抢着说道:“郑使君需要帮助,不帮就完全顶不住了!” 嗯? 韦青一脸诧异看着方重勇,下意识的问道:“那到底是什么帮助呢?” 李隆基当初交待他的时候也就随口一说,主要还是想知道郑叔清那三十万贯的税款要不要减一点。 “总之就是有点事情,待明日与天使在府衙正式会面时,再说亦是不迟。” 方重勇一边说一边拼命的对郑叔清使眼色,总算是把这位焦躁到爆炸的刺史大人给安抚住了。 “不如韦使君就一同住进莲花池别院内,如何?夔州城中鱼龙混杂,怕污了你的眼睛。” 郑叔清讪讪说道。 韦青摇了摇蒲扇,站起身对郑叔清行了一礼,随即笑道:“虽然你我是老相识,也要避嫌,我住驿站就可以了,明日自会来府衙拜访的,告辞。” 说完,干净利落的离开了,就剩下郑叔清和方重勇二人大眼瞪小眼。 “你你你你你……你真是要把我给气死!” 郑叔清扼腕叹息,只恨自己之前怎么没把方重勇给掐死呢! “郑使君,某已经,成竹在胸。只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已。这里人多耳杂,不如回府衙商议大事。” 方重勇对着郑叔清行礼说道。 看了看自信满满的方重勇,又看了看韦青离去的方向,郑叔清觉得自己当初留了方重勇一命真是个最错误的选择! “行吧,回府衙。” 他有气无力的说道。 郑叔清已经决定了,要是方重勇拿不出个靠谱的方案,大不了今晚玉石俱焚一起上黄泉路得了。 二人一路沉默回到莲花池别院的书房,带着斜度的长街两旁,都是各类商铺,甚至连卖咸鱼的都有,却依旧没有引起郑叔清的关注。 那三十万贯,已经成为他仕途上的拦路虎,如今天子也知道这件事了,要是处理不好的话……后果难以想象! “说吧,这件事怎么办,你刚才为什么要那么说?” 郑叔清今天懒得让侍女给方重勇煮茶了。 “夔州的产出,某今日一样一样的查了,然后掰开来,一个一个跟使君说。” 方重勇毫不见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猛的灌下,然后发现……居然是蜂蜜水! 他随手从桌案上拿了一张写文案用的大纸铺开,在上面写下“布匹”二字。 “麻布乃夔州特产,织布之人极多,而且已经有成规模的作坊出现了,但是这个都有固定的销售渠道,使君插不上手,没用了。” 方重勇在“布匹”二字后面画了一个X。 郑叔清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方重勇展示自己的口才。 “夔州靠近山林,其中有不少果子,如橘、橙、柚等。这些虽然方便运输,但是不方便保存,更重要的是,卖不出价格来,请人摘采也只会亏本。” 方重勇在纸上写了“瓜果”二字,又将其划掉。 居然还指望卖水果? 郑叔清都要被方重勇给气笑了。 这厮大概是不知道夔州水果到底什么价格吧。就算把果林里的水果全部都摘了,看能不能卖个一千贯?再说了,水果也不会直接掉进箩筐里,还不是需要人力去办这些事! “你不会真就这点能耐吧?” 郑叔清略带嘲讽的反问道。 “夔州的农田是什么状况,使君大概也知道。红莲稻或许还值点钱,只是那些都是天子的,不能动,其他田里的产出,使君也看不上,不提也罢。” 方重勇在纸上写下“米粮”二字,随即将其划去。 “至于鱼类,乃至咸鱼,数量虽然多,却不方便远销长安,卖给周边郡县也卖不出价格来。” 方重勇在纸上写下“鱼虾”二字,最后又将其划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是想怎样?” 郑叔清忍不住咆哮道,他都被方重勇搞得火大要暴怒了! “诶?使君不要发怒嘛,快了,就快到正题了。” 方重勇讪笑道。 “夔州还有不少虎豹、白猿等物,狩猎不易,就算值钱,对于三十万贯来说,也不过杯水车薪而已。 使君可以翻身的东西,不过是船与酒而已。其他的,不值一提” 看他说得郑重,郑叔清也收起脸上的怒容,若有所思的询问道:“船是什么船,酒又是什么酒呢?” 方重勇说得一知半解的,让他心里痒痒又不好直接发问。 万一直接问了,对方说得又很有道理,难免显得自己智商低劣。 “天机不可泄露,有两件事请使君办一下,如果顺利,办齐三十万税款没有任何问题。” 方重勇也收起笑容,那张还没张开的小脸看起来严肃起来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完全没有威严,反而让人想笑。 “哪两件?” 郑叔清沉声询问道。 “第一,今晚请主管红莲稻的官员来莲花池别院吃饭,吃顿好的,让他不醉不归!” 方重勇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但所说的事情,却又没有那么正经。 请客吃饭这也叫事? 郑叔清微微点头道:“我与此人只不过认识而已,但请他来吃饭,问题不大。” 他觉得这件事不难办,因为伸手不打笑脸人。刺史作为一州最高行政长官,请直辖中枢的小官吃饭,对方应该还是会给面子的。要不然,地方大佬给你穿小鞋,你又怎么能办得好差事呢? “第二件事,明日清晨,与韦青交涉时,使君大人会因为夜里风大着凉了,不能言语,一切让我代劳,可否?” 第二件事情是装哑巴,好像也不怎么正经。 郑叔清一脸疑惑看着方重勇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天机不可泄露。” 方重勇神秘一笑道。 郑叔清想了想,事到如今,死马当活马医,也只好如此了。 “真的不会有事么?” 郑叔清依旧心里没底,犹疑问道。 “以使君大人卓越的智慧,我一黄口小儿,骗得了你么?” 方重勇理直气壮的反问道。 “那可未必……” 郑叔清心虚答道,虽然嘴上狡辩,但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第8章 我就说我是神童吧 郑叔清办事很有效率。负责管理与种植红莲稻的朝廷官员,被他邀请到了莲花池别院。不仅如此,郑叔清还把自己压箱底的美食都拿出来了,看得方重勇一愣一愣的。 他诧异的不仅仅是美食,而是那位红莲稻田的负责人,居然是白天才见过的……顾况! 当时觉得这位顾况老哥随和得很,话还很多,谁知道居然个中枢官员,哪怕是小官,也是直属朝廷的啊! 一样米养百样人,古人诚不我欺。 “顾屯监见笑了,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饭食。” 郑叔清指了指桌案上丰盛的菜肴,很是客套的说道。 “哪里哪里,郑使君才是客气了,这饭食平日里可不常见呐。” 顾况很是健谈,性格也很温和,他指着碗中的米饭对方重勇介绍道:“方郎君有所不知,这个叫水晶饭,顾名思义,每一粒都如水晶一般晶莹剔透。一斗好米当中能不能摘出一碗米饭,都要另说。每一颗都要精挑细选出来,不能马虎。 光这碗饭,起码就要十贯了。” 方重勇端起碗,如同土包子一般看着面前这碗除了好看,几乎与寻常米饭毫无区别的“水晶饭”,不知道要怎么形容郑叔清才好。 一碗饭一万文!这踏马什么物价啊! 就算按一文钱等于一块钱这么比对,这碗饭也一万块了,什么样的米饭得一万块一碗? 郑叔清的奢侈刷新了方重勇的认知。 “这炙烤羊排虽然制作简单,但是……这羊却是产自河东的羊。光路上运费就很是不菲了,更别提送来以后还要好好养着,要保持羊的状态,这喂养又要花一大笔钱。唉,我都不知道这道菜靡费几何了。河东的羊,闻起来味道就是不同。 少了那股膻腥味,今日有口福了。” 顾况叹息道,也是感慨郑叔清的大手笔。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现在担任红莲稻这片屯田之地的屯监。可是红莲稻能种不能吃,被人举报偷窃红莲稻的话,那可是欺君的大罪。 顾况平日里吃得也很一般,都是些夔州本地特产。 方重勇一脸无奈看着郑叔清,只见这位郑刺史轻轻摆手,一副淡然模样,好像视钱财如粪土一般。 “这个飞刀鲙也很不错,你看刀工好得很,鱼片都是薄如蝉翼一般。我是没有这样的刀工了,非得十年以上练习才行。” 顾况继续对方重勇介绍道。 “要是从洛阳弄来鲤鱼就好了,蜀江中的鱼土气重,也只能将就一下了。” 郑叔清很是“矜持”的说道。 请客嘛,吃什么是次要的,和谁吃,面子到了没有,才是主要的! 比如今天,他就很有面子! 方重勇想了想自己来到这個世界吃的第一顿饭,不知不觉自惭形秽起来。 这是来自长安的奢华味道诶! 顾况又将桌案上的其他菜肴一一介绍,哪怕一个简单的菹菜,做工都极为考究。而且品种特别多,三个人吃饭,桌上足足有十二道菜! “郑使君今日盛宴邀约,莫非是想某分一些红莲稻给你么?” 酒过三巡后,顾况打着酒嗝询问道,彼此关系似乎亲近了许多,言语中有揶揄之意。 “顾屯监说笑了,红莲稻乃贡品,全部要交给天子使用的。若是没有天子赏赐,我等怎能私分红莲稻?” 郑叔清摆了摆手,直接否认了顾况的猜测,见方重勇不动声色微微点头,他继续说道:“你我同在夔州府城为官,也应该亲近亲近才是。今日之宴,只谈风月,不谈公务,更不谈什么红莲稻。” 郑叔清十分豪气的说道。 “尊驾是爽快人,此番美意,在下就却之不恭啦。” 顾况放下戒备,开始胡吃海喝起来,饮酒到半夜,已然醉的不省人事,躺在书房的榻上休息。 郑叔清睁开迷蒙的眼睛,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方重勇说道:“事情办好了,你可以开始做你想做的事情了!” “好说好说,这首诗,请使君用左手誊抄一下即可。” 诗? 郑叔清一时间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他虽然“酒精考验”,但毕竟也喝了不少,脑子比不上平日清醒。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郑叔清看到纸上写着的这首七言绝句,顿时酒醒了大半,后背都被冷汗打湿了。 “这……那个……这个……” 他一时间语无伦次,吓得话都说不清了。 “顾屯监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惜不得朝廷重用。日积月累,他心中不平,酒后写下一首诗抱怨自身的不公。但他深知此乃反诗,于是用不是自己的笔迹诈写。” 方重勇看着郑叔清,一字一句的询问道:“使君觉得,等顾屯监醒了以后,我们是不是应该跟他好好谈谈呢?” “谈什么?” 郑叔清大脑当机,下意识的接话问道。 “当然是谈红莲稻的事情啊,不然还能谈什么?” 方重勇微微一笑说道:“顾屯监只要上书一封,说红莲稻被僚人山火烧毁了不少,今年产量,只有往年的五成,一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郑叔清吓得全身发抖,他强作镇定问道:“那他岂不是会被罢官?” “红莲稻的种植,也需要经验,换个人,说不定把地种坏了呢?如果某再把这首诗放出去,恐怕长安的天子与那些相公们,就不会这样认为了。” 方重勇又掏出另外一张纸,只见上面写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标题是“途遇顾屯监躬耕于红莲稻田感怀”。 整首诗要表达的意思就是:啊,我路过红莲稻的时候,看到顾况在农田里栽种红莲稻,有感而发如下,巴拉巴拉。 郑叔清像是看怪物一般看着方重勇,喃喃自语一般道:“你还真是神童啊!” “不然呢,郑使君还没感觉出来么?” 方重勇觉得自己已经表现得很妖孽了,郑叔清居然接纳起来一点都不感觉违和。 “但是伱要红莲稻做什么呢?拿去卖?卖给谁呢?” 郑叔清还是没理解方重勇的脑回路。 你说把这些红莲稻给卖了吧,确实可以卖不少钱。但是,指望一碗饭十贯钱这样的,根本不可能!几百顷地的红莲稻,也卖不上十万贯。 因为所有的交易,都是私底下进行的,不能公开爆出来说,被压价是必然。 “天机不可泄露,提前说出来就不灵了。不过今日使君大人这顿饭真没有白瞎,只要顾况接受我的提议,那么这件事几乎就做成了一大半。” 听到方重勇这么说,郑叔清张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长叹了一声。 这小子写反诗一套一套的,他真是方有德的儿子么? 郑叔清依稀记得,方有德是李隆基潜龙时的亲信,一直很低调不显山露水的,以死忠愚忠而闻名于权贵圈子。 他儿子写反诗倒是写得好有文采啊! 不会是方有德的夫人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跟别人生了孩子吧? 这一刻,郑叔清的内心是凌乱的。 …… 顾况宿醉醒来,感觉头痛欲裂。不得不说,郑叔清请客这酒的后劲真大。 他一醒来,就看到郑叔清和方有德二人在打量着自己,眼神中饱含深意。 “顾屯监,唉,你怎么能……至少不应该呀!” 方重勇痛心疾首的说道。 “我怎么了?” 顾况一脸懵逼,刚刚酒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唉,顾屯监啊,就算你对朝堂诸公不满,也不该在醉酒后写这样的东西啊,你……你怎么就!” 郑叔清加入了方重勇的行列,二人一样的表情,一样的神态。 “我到底怎么了?” 顾况直觉上认为事情有点不妙。 方重勇直接将那篇“满城尽带黄金甲”递给对方。 还有点迷糊的顾况,顿时就不困了,或者说被吓醒了! 作为一个诗人,甚至是还写出了名篇的诗人,他如何会不知道这首诗是影射什么?要是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这不是我的笔迹啊。” 顾况并不笨,很快察觉出来事情的蹊跷。 “确实不是顾屯监的笔迹,但……它绝对可以是顾屯监写的。当然了,也可以只是个误会而已。” 方重勇死死咬住“误会”二字。 感情埋伏在这里呢,顾况昨夜就觉得郑叔清请自己吃饭是冲着红莲稻来的。他本是豁达之人,无奈叹息道:“可以可以,就当我成了蠢驴。秋收后我送你们几石红莲稻,可以了吧,毕竟昨晚那一顿,郑刺史也是煞费苦心了。” 顾况一边自嘲,一边暗讽郑叔清手段下作。 “不,顾屯监不必给我们红莲稻,你只需要给朝廷写一份公文,告诉他们,今年的红莲稻有一半损毁了,如此而已。不能直接给天子,要走朝廷的官驿,层层递送即可。 至于可能会多出来不少,完全无所谓,那些是送不到天子手中的。当然了,你要是愿意自己截留也行。” 方重勇对顾况提出了一个很是奇怪的要求。 顾况可以把红莲稻全部交出,但是公函里面,必须写他只收到一半稻谷,另外一半被山火损毁了,具体数目以收到为准。红莲稻送到长安以后,会有人让红莲稻的真实数量,跟顾况公函里面的数量对得上的。 多出来的,没人会问顾况为什么要乱写,只会把多余的黑掉,自己吃或者转卖。最后送到李隆基手里的,就跟顾况公文里的数量一样! 而这么多人在红莲稻这条线上下其手,他们又怎么可能会问责顾况的失误呢? 到时候事情闹大,查一下不是要揪出一堆人来?谁屁股下面是干净的呢? “你这个要求倒是怪异,也行吧。” 顾况无所谓的摆了摆手,他没有把红莲稻送出去,那就是没有失职,方重勇的要求,没有踩过他的底线。 “这首诗,夔州府会张贴出来广而告之,顾屯监功劳没有,苦劳还是有的。” 郑叔清将那首“锄禾日当午”递给顾况说道。 “明白了,使君也是逼不得已吧。” 顾况看完那首诗后,感慨的询问道,他已经原谅了面前两个人套路他的事情。 “顾屯监不必多问,职责所在不得已而为之。” 郑叔清满怀歉意说道。 顾况微微点头,对着郑叔清拱手行礼,随即干净利落的告辞离开。 等他走后,郑叔清看重方重勇无奈询问道:“马上要去跟韦青见面,你打算怎么跟他说呢?” “自有妙计,提前说了就不灵了。” 方重勇继续卖关子,不肯将计划全盘托出。 “你要是本官的儿子,早就被我打死了。” 郑叔清叹息道。 “要不,现在认个义父也不迟?” 方重勇揶揄道, 郑叔清失笑摇头,他家里那几个儿女,还真找不到一个能比得过方重勇的。 二人一同来到凤仙楼的某个隔间,就看到身形飘逸,穿着不俗的韦青已经坐在桌案前的高脚凳上,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一见到方重勇和郑叔清,连忙招呼他们过来坐。 “今日郑使君偶感风寒不能言语,一切由在下代劳,这一点,郑使君可以点头以示意。” 方重勇对郑叔清使了个眼色说道。 刺史大人连忙点头,又用食指点了点方重勇的胳膊,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那就接着昨日的事情说,郑使君是想要朝廷提供什么帮助呢?” 韦青微笑问道,说的是郑使君,看着的却是方重勇。 “我们想要夔门江关的全权管辖权!” 方重勇斩钉截铁的说道。 韦青一愣,郑叔清本就掌控着夔州江关,只是这个全权管辖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已经给了的权力,又怎么能重复再给? “何为全权管辖?” 韦青迷惑不解的问道,他虽然读过不少书,但本质上还是一个音乐家歌唱家。 “就是夔州江关是什么规矩,郑刺史可以一言而决,就这样。” 方重勇若无其事的说道。 “朝廷自有税法……” 韦青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说简单点吧,以后夔州江关的规矩,郑使君来定,等凑齐了那三十万税款后,郑使君应该就会前往长安述职了。到时候夔州江关的规矩,朝廷觉得好用,可以延续,觉得不好用,随时都能改。” 方重勇言简意赅的描述了一番。 韦青恍然大悟,原来方重勇是要改江关税率啊,这确实也是应有之意,李隆基在出发前,还特意嘱咐过,为了凑钱,可以稍稍提高一下税率。 “如此也好,虽然是个很离谱的要求,但某可以在这里先应承下来。” 韦青微微点头说道。 “那便谢过天使了。” 方重勇恭敬说道。 似乎是担心郑叔清胡来,韦青强调道:“如果你们改关税税率,也不是不可,只是应该谨慎行事。” “放心放心,我们绝对不会胡来的。这一点,郑使君可以对天发誓。” 方重勇大言不惭的替郑叔清大包大揽下来。 第9章 朝堂风云 顾况很守信,写了一封公文,盖上了屯监的公章以及自己的私人印信,说自己守护农田不利,僚人烧山的时候将其烧掉了一半,现在补种已然来不及了,请中枢责罚。 并将其交给郑叔清过目,二人唏嘘客套了一番后,顾况这才告辞离开。 然后他又“顺路”给方重勇留了一张字条,约在城外江边见面。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按理说,方重勇其实是可以不搭理顾况的。 不过看到老实人被坑,方重勇很是不好意思,于是只身前往城外江边长亭,就看到一身粗布袍子的顾况早已在那里等候了。江风吹乱他不怎么打理的头发,显得有点狼狈。 “小郎君人小心不小,一下子就把我给坑惨了啊。” 顾况邀请方重勇坐下,一脸苦笑道。 “顾大家……” “当不起啊,小郎君才是神童,那一首生当作人杰振聋发聩。” 顾况很是客气的说道,显然余怒未消。 “顾兄台,其实吧,这封公文虽然看上去你损失很大,但实际上,则很有可能因此入长安为京官,因祸得福。更不要说被追究责任了。” 方重勇神秘一笑说道。 “唉,谢你吉言,中枢不把我革职查办就要烧香拜佛了。” 顾况一脸生无可恋,估计朝廷的调令下来之前,他都会吃不好睡不好。 “顾兄台,你想啊,以前你让装船运走的红莲稻,难道一点都没少,全都送到皇宫的府库了么?天子吃得了那么多?” 方重勇问了一个拷问灵魂的问题。 “那倒也不是。” 顾况讪笑道,他虽然是老实人,可这里头的道道,也不是完全不知道。他不敢对贡品伸手,不代表别人也不敢。 长安的达官贵人那么多,要么有钱的,要么有权的,想吃点地方特产,那叫事么?如果皇帝不赏赐,难道就让这些珍贵的红莲稻直接烂在府库么? 显然是不可能的! 哪怕是从前,红莲稻也会因为各种原因损失掉,送到李隆基手里的,能有发运时的一半,就是某些人吃相好看了! 顾况很奇怪,为什么方重勇年纪轻轻,却对长安官场的那些道道很了解。 “顾兄台写那一份公文,无形中就给许多人打了掩护。 这些人得了顾兄的好处,又怎么会特意打击报复呢?所以此事不但没有什么危险,而且顾兄台还很可能因此获得提拔。 毕竟,在夔州看管田地,与在长安看管田地,好像也没什么太大区别。那些人也不介意顾兄台这样知情识趣的人离自己近一点,不是么?” 看顾况似乎听进去话了,方重勇开始详细解释此举为什么完全不会有事。 顾况把红莲稻全部交出去,但是“货单”上只写五成的量,那么另外五成,就变成了朝廷监视范围以外的货物,换言之,将会堂而皇之的被“漂没”。李隆基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如何,极有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或者叫没时间关注这点小事。 因为往年,也会“漂没”,但是过程可能有点曲折,比如说某些人会上报漕船沉了一艘,船上的红莲稻也被漂没了。 长安的那些达官贵人得了顾况的好,肯定会投桃报李,帮忙遮掩。要不然,下次谁还会主动“孝敬”他们呢? “某原以为朝堂朗朗乾坤,朝政清明,没想到其中居然有这么多关节。” 听完方重勇的解释后,顾况长叹一声,已经有辞官回家耕读的意思。 “顾兄要是能去长安,见识一番长安风物,也是不枉此生,何苦出此颓丧之言呢?” 方重勇安慰他道。 顾况不答,只是摇头叹息,起身告辞离去。 他离开了,方重勇一人看着江流上一艘接一艘,鱼贯而入通过夔门江关的漕船,又眺望对岸雄奇的白帝城,顿时感觉头脑分外清明。 这段时间纷繁复杂的诸多事件,让他目不暇接。不过现在他已经把其中的种种怪异给理顺了。 “非丞相在梦中,只有郑使君在梦中啊。”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道,他已经看破了迷局,但并不打算跟郑叔清和盘托出。 “方有德,字全忠,天子潜龙时旧人。有一独子方重勇,自幼痴愚,口不能言。 吾今日观之,古人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诚不我欺。你神童之名,不但正如郑叔清所说那样,而且犹有过之。” 方重勇身后传来韦青那声线独特的嗓音。 “天使谬赞了,当不起,当不起啊。” 方重勇起身对着韦青行了一礼说道。 “嗯,你不是一般人,所以我想跟伱聊聊朝堂的事情。毕竟,当年你父,提携过我。” 韦青一脸感慨的说道,整理了一下身上一尘不染的袍子,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 “朝堂的事?怎讲?” 方重勇装作一脸迷惑询问道。 韦青侧过头,双目眺望远处碧绿的江水,很有些感慨的说道:“开元二十一年,关中大旱,长安缺粮甚多。次年三月圣人携百官入洛阳就食。返回长安后,圣人大怒,以为颜面扫地,遂命裴耀卿整顿黄河与江淮漕运。 三年之期已到,裴相公政绩斐然,但是……” 很多话,怕就怕“但是”二字。 方重勇听郑叔清说过这事,裴耀卿虽然把黄河漕运整顿了,却又卡住了江淮漕运,导致运费暴涨。除了长安得了粮食外,两淮与江南的百姓与官吏都叫苦不迭。 当然了,对于朝廷相公们来说,李隆基满意就行,其他的不重要。 “我想,裴相公,应该是将江淮的米粮布匹等物,截留在黄河中游孟津等地建立常平仓,以抑平长安粮价,稳定民生了。” 方重勇不以为意的说道,这种结局,用屁股去猜都能猜到。 听到这话,韦青哑然失笑道:“你已经不是一般的神童,而是国之祥瑞了。你说得不错,裴相公下令沿黄河建置河阴仓、集津仓、三门仓,征集天下租粮,由孟津溯河西上,三年时间便积存粮米七百万石,省下运费三十万缗。 并将这笔钱款充作官府的和市费用。” 所谓和市,就是与边镇外族交易所开的市集,可以理解为国家进口准备金。 也就是说,裴耀卿将这些钱公用了,而不是交到了李隆基的小金库。 方重勇心中暗想,如果他是李隆基,一定是脸上笑嘻嘻,嘴里喊爱卿,心里麻麦皮。 当皇帝难道是为了造福天下人? 或许有这样的皇帝,但绝大多数想当皇帝的人,无论有没有当上皇帝,他最终的想法一定是更好的享受生活! 看到方重勇一直不说话,韦青微微皱眉道,继续说道: “剑南节度使王昱,乃是裴耀卿举荐。如今王昱因为南诏之事被罢官,裴相公被牵连,已经被罢相,担任刑部尚书。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则是……你不用我说那么直白吧。” “我明白,明白。不该说的话,不去说。” 方重勇点了点头,等待韦青的下文。 他又不认识裴耀卿,也没有什么利益相关的地方,相信韦青想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你父这次秘密返回了长安,并入宫见了圣人。他干了一件与裴相公当年一样的事情,然后嘱托我如果有机会,就带你回长安。当然了,我并不推荐你现在就回长安。 现在长安的局面,有些诡谲,你乃是天子近臣之子,很容易卷入漩涡。” 韦青有些无奈的说道。 “有的人啊,你对他好,他不见得能记住;你对他哪点不好,他能记一辈子。” 方重勇忍不住哼哼了一句。 “我只当你是在抱怨你父亲。” 韦青微微皱眉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悦。 正是因为有李隆基,他们这些梨园子弟,才能出入长安的上流社会。所以很多话方重勇可以说,他们是绝对不能说的。 韦青当然听得出来,方重勇就是在抱怨李隆基刻薄寡恩,只记仇不记恩。方有德干的那件事,韦青也是很佩服的。只是李隆基一定不会高兴就是了。 从这一点看,方重勇似乎也没说错什么。 “如今,李相负责整顿漕运,你是不是真有把握处理好夔州江关的事情?如果没有的话,我现在带你回长安,你还能全身而退。要是最后事情办不好,郑叔清肯定倒霉,你也落不到好的!” 韦青忍不住提点道。方重勇与郑叔清非亲非故的,实在是没有必要跟着这艘船一起沉下去。 “夔州三十万贯的关税,已经有眉目了,天使可以回去禀告圣人,明年上元节前,肯定可以办妥。” 方重勇自信满满的说道。 “还有……罢了,等你什么时候到长安再说吧。” 话不投机,方重勇油盐不进,完全不打算跟着自己回长安,韦青无奈叹了口气。 方有德是希望方重勇能入皇宫,在禁军中谋一个差事的,没想到对方这么有“逆子”的潜质,看来是没打算按方有德安排的步子走了。 至于读书考科举,以之前方重勇那痴愚的模样,是那块料么? “你去吧,我今日便返回长安述职,还想再看看这夔州的山水再出发。” 韦青颇有些感慨的说道,让方重勇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一位一直在那悲春伤秋的,是干啥呢? 他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随即转身离开。郑叔清的事情,方重勇目前才做了一半,能不能成其实要两说,他现在不过是打脸充胖子而已。 等方重勇走后,韦青这才站起身,眺望江对岸的白帝城,回想起当初他无意中在梨园内看到的那一幕。 …… “全忠,这一趟辛苦你了。” 梨园内一处不起眼的凉亭里,穿着赭黄龙袍,头戴通天冠,五十出头却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大唐天子的李隆基,将一個又瘦又高,跪在地上行叩拜大礼,身着唐军黑色军服的中年人扶了起来。 这个中年人,就是方重勇那个渣爹方有德。 “臣不知道圣人想的事情,但是圣人吩咐的事情,臣一定会办好。” 听到方有德这话,李隆基满意的点了点头,二人在梨园内漫步。 “夔州政务,你以为如何?” 李隆基很是随意的询问道。 “回圣人,夔州上下沆瀣一气,把夔门江关搞得乌烟瘴气,租庸调形同虚设,欺上瞒下……” 方有德还想要再说,却见李隆基摆了摆手。 这些话不是他想听的。 郑叔清去了之后,夔州送来的租庸调比以前多了不少,这就够了。至于那些细节,他不关心,也关心不过来。 “剑南军那边的事情,你以为如何?” 李隆基沉声问道。 “王昱收取南诏国主贿赂,贻误军机该杀;章仇兼琼煽动哗变,虽有战功,但仍不足以抵其罪,亦是该杀。” 方有德十分确定的说道。 “罢了,监察御史这个职务,也是为难你了。好不容易回长安,这次就好好歇歇吧。” 李隆基怅然说道,似乎是有心事。 “微臣有件事,想禀告圣人。” 方有德目光坚定,拱手对李隆基行礼道。 “说吧,你是潜龙时的旧臣,朕心里有数。” 李隆基微微点头说道。 “契丹频频犯境,幽州局势不稳。节度使并无财权,士卒整训急需军饷,微臣便将章仇兼琼送来的三十万税款,转交给了幽州藩镇,以供军需,专款专用。免得那帮丘八在河北横征暴敛。” 听到这话,本来还波澜不惊的李隆基,顿时脸上阴云密布! “方有德!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挪用朕的钱!” 李隆基转身看着方有德,对其怒目而视! 方有德连忙单膝跪下道: “微臣心中,只有圣人。圣人乃国家之主,富有四海,为国做事即是为圣人做事。微臣知道,那三十万贯的税款,是用来办明年上元节大酺,以及赏赐十王宅诸皇子的。 但微臣以为,边镇国事为重,其余不值一提。 在微臣心中,只有圣人一人为主,其他皇子怎么想,微臣不在乎,微臣永远不会投靠他们,也不怕得罪他们。” 听完这番话,李隆基面色稍缓道:“你是为了国家,可朕丢了脸面,朕的脸面,难道不重要吗?” “这个……微臣顾不上了。” 方有德讪讪说道,明显有些心虚。 “罢了,礼部有个侍郎的空缺,你就去礼部为官,不要到处跑了。” 李隆基摆了摆手,叹了口气说道。 无欲则刚,方有德这样的人,心中信念极为强烈,忠心到了迂腐的程度,李隆基也拿他没办法。 忠心到这样程度的走狗,主人连下刀子都舍不得。 “河北人心不稳,此番张守珪得微臣雪中送炭之恩,幽州诸多兵将亦是如此,必定疏于防范。请圣人将微臣贬斥到幽州军中,微臣要当圣人藏在暗处的一把刀,以备不时之需。” 方有德突然跪在地上,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何至于此……你是不相信朕的能力吗?” 李隆基将方有德扶起,死死抓着他的胳膊不放,幽幽长叹。 第10章 玩一票大的 晚上回到莲花池别院,郑叔清又让貌美侍女煮茶,可惜方重勇累得都快睡着了,耷拉着脸坐在高脚凳上打盹。 郑叔清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侍女离开。 “今日你到处闲逛的,有没有想出办法呢?” 他很有些不耐烦,三十万贯的压力,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他和方重勇一样也很累,只不过是心累。 “办法肯定是有的,而且我是两条腿走路啊。” 方重勇一边揉眼睛,一边略有些不耐烦的说道。郑叔清太啰嗦了,而且一点都不淡定,不就三十万贯么? 安史之乱开始以后,朝廷在长安富人当中随便搞捐款,连没搞成的时候都不止这个数! “这不废话么,谁又不是两条腿走路呢?” 郑叔清一脸鄙夷的看着方重勇,没好气的反问道,也懒得顾忌自身形象,言语很是粗鄙。 他总觉得,方重勇行事飘忽,完全拿捏不住! “行了行了,我说还不行嘛。” 方重勇一边揉捏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边叹息说道:“有两个办法双管齐下,不过呢,暂时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用而已。” “那你还不说?” 郑叔清眼睛一亮,恨不得拍案而起了。 “简单啊,我看到夔州船坞不少,从事修船造船的人也挺多的。打听了一下,蜀地的船只,绝大多数都是来自于夔州。我们卖船就行了,基本上可以凑足三十万贯。” 方重勇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卖船?你有没有打听过船只的价格呢?你是当我不知道夔州这里船只是什么价么?你在把本刺史当傻子么!” 郑叔清一边拍着桌案一边吼叫道,已经怒不可遏。 “没有没有,我琢磨着吧,一艘卖個一千贯,也就卖三百艘而已了。夔州地处要害,难道半年三百艘都卖不到么?” 方重勇不以为意的说道,那意思好像就是在说卖几斤肉一般。 不过也是,唐代扬州等地一个县一年就产大船三百余艘!这玩意说起来只要原料齐全,造起来很快的。 而夔州是蜀地的造船中心,历史悠久技术实力雄厚,有很多世代从事造船的工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平均下来一天两艘船而已。 方重勇觉得不过洒洒水。 “夔州这里,两三百贯的船,就已经很了不得了,更大的,根本就没办法过夔门!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件事啊!” 郑叔清对着方重勇咆哮道,那唾沫星子都要喷到他脸上了。 大唐造船业极为发达,别说是一百贯了,长江下游的宽阔江面上,有的大船可以容纳三千人以上,上面甚至还能种菜,一千贯只能造个寂寞而已! 但是,这跟夔州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那些大船完全没法开过来,吃水太深,容易在三峡搁浅。郑叔清说的问题是一个常识性问题,不过方重勇有自己的想法。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 “使君,我们说这船一艘要一千贯,那就得一千贯。这不是明摆着的嘛,我们提供的不是船,而是过夔门的资格。 好多船,有的大了,容易搁浅;有的又小了,又容易倾覆。这些船过了夔门,很容易在湍急的江流中出事,最后堵塞航道,难道不危险么? 航道堵塞,影响的是所有人。我们现在站出来定一下规矩,多重的船,什么样的船型比较稳妥可以过。 我们是拿自己的信誉出来做担保,收他们几百贯,发一个通关许可,这很过分么?” 方重勇说得理直气壮,倒是把郑叔清说得愣住了。 “呃,如果这样,那我们直接发通关文书不就好了?” 郑叔清小声询问道,感觉方重勇是多此一举。既然已经决定玩一票大的,又何必束手束脚呢? 唐代风气开放,地方官员亦是不缺铤而走险之辈。 “使君,如果我们只开具通关文书收钱,会被人向朝廷告发,说我们强行索贿!我们毕竟没有拿到朝廷的公文,现在只是上面不禁而已,并没有说我们收通关文书的钱是合律令的。 但是我们现在是在卖船,不对,我们是建议那些通关的商贾们,在夔州购买本地符合要求的船,我们又没有拿一文钱,这便是公事。 至于那些夔州沿岸负责造船的商贾,将来自愿捐一些钱出来给府衙做善事,我们也不好意思不收,对不对?” 方重勇言之凿凿的说道,非常自信。 因为要保证航道安全,所以只能通过“标准”的漕船,这是对航道的畅通负责,对行船之人的人身安全负责,逻辑上没问题。 因为标准的漕船只有本地才有,所以商贾们只能去本地购买“标准船”,标准船出事了,那就是夔州官府这边的问题,是官府在做担保,这个逻辑也没有问题。 因为造船的商贾对府衙表示感激,所以他们自愿出来捐赠财帛给官府,这个逻辑同样没有问题。 因为朝廷需要用钱,所以郑叔清把这些钱,送到长安或者听朝廷指令运到某个地方,这个逻辑就更没有问题了。 至于夔州本地的标准漕船价格惊人,那就跟夔州府衙没有任何关系了,都是商业行为,买卖自由。 不买,您可以在夔州继续看风景嘛,又没人逼迫您通关。 弯弯绕绕的说了一大通,方重勇达成了逻辑闭环。 郑叔清被震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很久之后,他才有些疑惑的询问道:“这样做,该不会激起民变吧?” “不会,造这么多船,本地百姓忙都忙不过来,数钱都数到手软了,谁还会闹事呢。帮着使君看护城池还差不多,谁闹事就是跟全城百姓为敌。” “朝廷的相公们,只怕要很多年后,才能体会到使君这么做的苦心。使君的做法,将来一定会有很多人理解的。统一漕船的标准,使其整齐划一,可以最大限度保证行船的安全。只要是一样的船,按照规则行船,就不会倾覆也不会搁浅。 使君以为如何?” 方重勇侃侃而谈说道,鞭辟入里,就好像真的有这样伟光正与高大上一样。 郑叔清心中稍安,微微点头询问道:“那万一是朝廷的漕船呢?过夔州江关的朝廷漕船,还挺多的呢。我们也要强制他们换船么?” 方重勇:“……” 这位郑刺史想得实在是太多了。吃一吃商贾们的红利就可以了,难道还想把这一套操作用到朝廷身上? “使君,还有件事。” 方重勇面色一正说道:“请使君写一份公函,让东阳府的府兵,到时候前来夔州府助阵。商船上不乏手持刀剑棍棒的奴仆武士,万一强行冲关,我们得有人能镇得住场面。杨若虚那五十弩手只怕会被人轻视了。 要是关键时刻镇不住场子,让某些船只逃逸了,那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了。 明日我便到夔州城外众多船坞去打听适合过江关的船型,挑一个最好的,过硬的出来,必不会耽误使君的好事。” 听到这话,郑叔清脸上有些纠结。如果可以,他实在是不想兵行险着。但目前好像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了,谁知道方重勇另外一个“馊点子”行不行呢? 搞不好还不如这个呢! “也好,伱来安排吧,需要什么帮助就尽管说,已经没有退路了,唉!” …… 唐朝开元年间,内河航运就极为发达。 为保障航运业的持续发展,加强水运管理,朝廷设立了自上而下完备的水运事务管理和执法机构,从立法到执行到监察,可谓是三位一体! 其中尚书省工部所属的“水部”,负责水流与舟楫航运的立法与行政审查。 而直属于尚书省的独立机关“都水监”,是尚书省六部以外中央一级的专门水运管理机关,负责监督巡视水流、河堤、航运与津梁工作,而且大部分的监督与行政管理的任务也由都水监执行。 中央派出的“水陆转运使司”或“诸道转运使司”,则是负责协调二者之间的关系,特别是监视官府漕运是否运行顺畅。 但这些机构里面,有一个盲区,没有,或者说故意没有确定下来。 那便是河道的关税,由谁来收取的问题。不同的州郡情况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令方重勇感觉诧异的是,大唐境内收河道关税,居然多半是所在地方州郡来办这件事。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因为如果是由水部与都水监来管这些事,则很容易跟地方州郡的民政产生严重冲突。而且中央直属,不可能派遣很多人去外放做事。 举个例子,顾况是看管数百顷红莲稻田的屯监,整个夔州,就他一个人是中央直辖官员,其他人在田里劳作,都是佃户而已!根本就没有朝廷编制的!包括那些管理农田的小吏也是一样。 再比如说夔州,如果由中央直属机构收关税,哪怕人员没有问题,也会极大削弱本地财力。 因为夔州府除了关税是最大头外,实在是没有多少其他进项了,关税的总额远远高于地方所收取的租庸调!也比商税多了几乎一个数量级! 到时候这些关卡会不会喧宾夺主呢?会不会造成地方财政的混乱呢?会不会被地方官府所抵制和掣肘呢?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肯定避免不了。朝廷的选择也很现实,怎么好管怎么管。 不把收河道关税的事情算上的话,这是一套完整的水运管理制度,而且还将水运管理提到法律的高度,全面实行以安全为主题的水运管理。 有些已经精细到跟方重勇前世差不多的程度。 比如说船家在开航前或航行中,必须随时对船只进行安全检查,保证船体密不渗水。如有渗水,应及时排除,避免造成航行事故,确保船只维持良好的适航状态。 再比如说,舟船停泊后,必须设置标识,以便来往船只及旅客识别。船只和竹筏在航行途中,要相互避让,在急流和险滩处如上下两船会遇,上水船要主动避让下水船,尤其是险滩激流显著的长江更要严格执行,避免抢行发生事故。 如果没有遵守上述规定,船家将会受到“笞五十”的处罚。 所有的规定都异常详细。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唐朝中枢的策略是很好的,安排也不是不巧妙,只是……人手好像不太够,制定的政策,无法真正落实到位。河道内船只倾覆与沉没的现象依然频繁出现,比比皆是。 因为负责执行“水务”的都水监,全国总共带编制的官员加在一起,也不到四百人,确切的说,是362人。 就这,还包括了部门头头,主簿文员这样的角色,真正能下基层干事的就更少了。 可大唐偌大的领土中,河道又何止百条!如果只指望这些人做事,处理那些繁杂的事务,那么哪怕他们从天亮忙到天黑,不睡觉不吃饭也干不完! 因此,河段所在的地方州郡,就承担起了“协助”管理河道的任务。换言之,都水监根本不下基层,只是定期听取地方州郡的“汇报”。 都水监的人,都是部署在关键节点城池,在那里办公。比如说江陵、扬州、洛阳这样的大城。 具体到夔州这里,就根本没有都水监的官员在管理,都是“全权委托”给了夔州府衙。谁让府城就在夔州江关旁边呢,郑叔清不吭声,谁敢把手伸过来管? 负责缉私、拦截江面船只的任务,都是杨若虚和他麾下那些团结兵在“兼任”,除了杨若虚挂着军职外,其他人都是“临时工”,而且这种活计辛苦不说,也没什么油水可捞,平日里经常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只要没有船只冲关逃税,大船倾覆阻塞航道,他们一般不会出动。 这天一大早,杨若虚就在夔州城外渡口张贴告示,让手下的人敲锣打鼓,然后封锁了夔州江关!不许任何船只通过! 张贴告示的木板上,贴着一张大纸,上面写着: 朝廷新规,为保证水道安全,避免船只倾覆或者搁浅,只有指定船型与指定运载量的船只可以通关! 详情请去府衙门前询问! 若是有人强行闯关,则以盗匪论处。 看到这个告示,跑船的客商全都傻眼了。夔州商埠确实是可以囤积货物,但不能说总在这里呆着吧,要是不能按时通关,后果说大不大,说小那是真不小。 陆陆续续有客商前往府衙,却发现府衙门前已经堆满了人。 府衙外的墙上贴着好多告示,一堆人挤在那里看,好多后来的人根本就挤不进去。 “蜀江水流湍急,船只容易倾覆,更容易搁浅阻塞航道。朝廷新政,自即日起,通过江关的漕船,必须统一规制,由夔州江关颁发统一的通关证书。一船一证,无证者不得过关。” “急送货物过关者,每一艘船,须质押五百贯,若下次通关定制新船,则可凭通关许可,将质押款项赎回。若一年之内不再通关,则到期后来夔州府衙将其赎回。 或可将船上货物全部卸下,空船过关,货物以漂没论处。也可先将货物卸船,待新船造好后换船过关。” “夔州府城周边有船坞可造船,为保证先来后到秩序井然,须先到府衙办理过关文书,并领取号牌,再以此文书与号牌,去船坞定制标准漕船。船坞则按顺序造船,违者府衙将取缔其营造资格。若有商贾私自造船再来申请通关文书,则本府不予下发。” “本关设立红名制度,强行通关者,在夔州城内作奸犯科者,私自造船或伪造过关文书企图蒙混过关者,一经查实,永久取消过关资格。” 这哪里是新规啊,这是红果果的强买强卖啊! “狗官横征暴敛,我们去开船,跟他们拼了。我就不信他们拦得住所有人!” 一个穿着绿色锦袍的壮汉,举起一只手高声喊道。忽然,远处射来一箭,直接将他的喉咙射穿! “还有敢闹事的,他就是榜样!” 身材魁梧,一身皮甲的王忠嗣从府衙门内走出,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拿着角弓没有放下。身后十几个身披重甲的府兵,列阵待敌。 第11章 李隆基的烦恼 王忠嗣带着十几个武装到牙齿的府兵出场后,瞬间就把那些围观群众给镇住了。众商贾和他们的随从开始慢慢散去,夔州江关改制的消息开始在城中发酵,眼看大乱将起的夔州府城,又逐渐归于平静。 走南闯北的商贾,缺少眼力劲的凤毛麟角,看这架势就知道事情短期内无法更改。 假如说只是城中的团结兵出来整顿秩序,那么江关的改制,很可能还只是夔州刺史郑叔清一人“突发奇想”。 但如果披甲的府兵也来镇场子,背后的意义一定不同寻常。因为军府与地方州府,本质上是互相独立,互不统属的。夔州府衙可以调动团结兵,却无法直接调动府兵。 于是财大气粗的商贾,直接选择办理通关文书,拿号牌,去夔州本地的船坞定制“标准船”,将原有的旧船停在岸边渡口,等待着情况的变化。 也有很多商贾不信邪,直接缴纳了五百贯的“保证金”,离开夔州。这些商贾背后都有世家或者宗室子弟作为后台,他们就不信郑叔清可以只手遮天。现在交的五百贯,到时候夔州府衙要连本带利吐出来! 还有很多小商贾互相串联,打听彼此的最终目的地,选择凑钱“拼船”,几家一起买一艘大的“标准船”,过了江关之后再来决定利益分配。 情况并不如郑叔清之前预料的那样天翻地覆,绝大多数商贾,还是选择暂时偃旗息鼓认怂,至于他们还有没有什么后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没错,郑叔清的要求看上去很离谱,但与商贾们所获得的利润相比,也就那么回事了。三峡这一段长江高低落差不小,每年都有不少船只倾覆沉没。夔州江关这边的要求,倒也不完全是无理取闹,胡乱摊派。 统一漕船,便可以统一关税标准,更是方便恒定货物重量,对商贾也好,对于夔州江关的税吏也好,都是简化了流程。 换船,再贵也就一锤子买卖,关税并没有涨。 货物两百斤以下,依旧是不收税;两百斤以上,按比例收税,跟之前没有太大区别。 要说变化,也不是没有,现在还谈不上好坏,只是比从前更加精细。 新颁布的税令要求,没超过标准吃水线的,按整船收取关税,无论有没有装满,哪怕是空船也一样。 超过吃水线的,按刻度收费,这个刻度是刻在标准船船舷上的,实际上就是算货物重量,与曹冲称象的道理一样。 不收货税的小船,船上货重不能超过两百斤,旅客人数,包括船夫在内,不能超过五人,按人头收税。 也就是说,以后能过夔州江关的船,就三种。 第一种是朝廷管辖与运营的官船与漕船,这种一直都不收税,可以直接过。 第二种是载重极小的私人舟船,基本上没有载货功能,按人头收税。 第三种是商贾运货的标准漕船,关税按货物重量收,不收人头税。但定税时,船员包括旅客,必须全员在船上。 其他的船,一律不许过夔州江关,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强行闯关就是水匪。 一时之间,消息从夔州府城迅速发散,数不清的信件,如同雪片一般飞向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一场新的博弈,正在酝酿之中。 …… “来来来,喝茶喝茶。试试这个义兴阳羡茶。” 刚刚入夜,莲花池别院的书房内,郑叔清亲自给方重勇煮茶,手法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操作。 那张略微显老的长脸上,如同长了花一般。 “一日就收上来五万贯,这钱真是跟长了翅膀一样,都堆在府库我还怕被人给偷了。要是有这速度,这個月便能交差了。啧啧,你是怎么想到这一招的?” 郑叔清一边掰茶饼,一边兴奋的询问道。 不服不行,方有德家这逆子真是恐怖如斯! “郑使君,你这手艺不太行啊,还是你家侍女煮的茶比较好。” 方重勇一脸自得的揶揄道。 “无妨无妨,这就换掉。” 郑叔清一点都不介意对方言语打脸。只要能像这种速度捞钱,方重勇打他左脸,他还可以把右边脸伸过去让对方打。一直打到方重勇心满意足为止。 “来人啊,都撤了,把茶煮好了端过来。” 郑叔清一声令下,几个貌美侍女走过来轻巧的将桌案全部收拾干净了。 “送去长安的公文写了么?” 方重勇正色询问道,一点都不跟郑叔清讲客气。如今两人的关系彻底调转,不知不觉当中,他已经成为主导的那个人。更可怕的是,郑叔清对此居然全盘接受! “写了写了,小郎君请过目。” 郑叔清将他今日写好的公文交给方重勇查看。 只见郑叔清在公文中对朝廷诉苦,说夔州段江流湍急,许多奸诈商贾用大船巨船满载货物,导致船只与江中搁浅,淤塞航道。夔州江关时常需要派人去营救落水人员,打捞堵塞航道的沉船,每年耗费不知凡几,又无法找朝廷报销费用,影响夔州本地民生。 若是能统一漕船,一来可以最大限度避免船只因为超重或超规格而倾覆,二来可以减少夔州江关所属官吏的劳力,加快通关的时间,三来便于纠察违禁物品,按图索骥。 希望朝廷可以将正式的批文批复下来。 公文上就只说了这么多,至于必须强制购买夔州产标准漕船,强行过关要缴纳一年以后才能退还的保证金等等,一个字都没有提。 其他两点都好说,第三点,主要是因为办理通关凭证的时候,需要填报船主的信息,这样一旦查出违禁品,便可以迅速查找线索,方便侦缉。 看到该写的内容都写了,方重勇这才将公文递给郑叔清道:“此策也是逼不得已,未必可以持续很久。如果朝廷没有下旨,那么使君便可以借此脱离苦海。若是朝廷下旨,则使君必将被贬斥,而且是要回京述职,或有牢狱之灾。” 方重勇语气沉重的说道。 “如今之计,为之奈何?” 郑叔清问了一句汉高祖刘邦的口头禅。 “先将夔州船商送来的五万贯,连夜送到巫山县,然后让王忠嗣押运这批财帛前往长安,在公文中加这么一句就行了。” 方重勇抛出自己的杀手锏。 沉吟片刻,郑叔清叹息道:“送钱是应该的,只是不能王忠嗣去送。这样吧,我让杨若虚带着亲信押运这批财帛到扬州,走都水监的路子入长安。如今都水监在李相的掌控之下,无碍。 至于这其间夔州无人值守,让王忠嗣调府兵来府城也行。” 郑叔清拒绝了让王忠嗣押运的建议,却也认为赶紧把这五万税款送回长安给李隆基,是大事不能耽搁。 郑叔清可以请王忠嗣来夔州府城看场子,因为这本身就是王忠嗣的义务之一。 唐代军府除了训练府兵外,还有保护所在州县安全(不是日常治安),应付突发军情民情的任务。虽然这种情况不常见,但是却又在章程中写得明明白白。 这就跟隋朝“总管府”制度一样,管理府兵,也负责州郡安全。 然而,若是命王忠嗣押运五万贯财帛,那就是郑叔清的政治立场发生改变,这是非常严重的政治错误!王忠嗣日夜思念回长安当然不会拒绝,府兵押送税款,勉强也说得过去,可是李林甫会怎么想,那可就不好说了。 方重勇在政治上还是嫩了点,不懂得这些弯弯绕绕。郑叔清是官场老油条,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如此也好吧,使君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方重勇喝了一口侍女端上来的茶,不得不说,比夔州本地茶要好喝一些。自己现在是座上宾,待遇节节攀升。 “还有事?还有什么事?” 郑叔清一愣,他都已经打算躺着收钱了,怎么还可能出事呢? “使君,那些商贾,背后都是站着大世家与宗室子弟。使君本身就是出自大家,难道你就没有感觉么?” 听到这话,郑叔清若有所思,面色渐渐冷峻下来。 方重勇说得不错,这些商贾,大部分都是各大世家、勋贵、宗室站在前台的“手套”。 平时需要他们出来赚钱。 关键时刻,需要他们出来顶罪。 高贵的世家老爷,那都是诗书礼传家的,怎么能沾染铜臭呢? 虽然这些世家老爷们不可能从事赚钱有关的贱业,但若是有人为难他赚钱,断了他的财路,那这些人也会站出来搞事情的。 所谓无风不起浪,政治的问题,也未必一定需要政治手段来解决。这方面郑叔清可谓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了。 “你有何良策?难道要我动用家里的关系么?” 郑叔清沉声问道。 他确实可以动用家里的关系去摆平这件事,只是要付出的利益,会大到不可想象,或者说他这辈子都很难翻身了! “四个字,众志成城!” 方重勇站起身,用他那特有的童音,斩钉截铁的说道。 “那要如何众志成城呢?” 郑叔清一脸疑惑看着方重勇问道。很难想象,堂堂一州刺史的他,居然被一个黄口小儿牵着鼻子走。 “夔州江关定新规则,过关的漕船大规模换船已经是必然。岸边船坞要不要招人?卸货的渡口需不需要招人?停留夔州的商贾与他们的仆从,要不要吃饭住店?这些营生需不需要人? 有了这么多生计,夔州百姓是会过得更好,还是过得更差?如果有外来人在渡口闹事,那他们是应该站在使君身后撑腰,还是帮着外人破坏夔州府蒸蒸日上的各类营生? 答案不是很明白了么?” 恍惚之间,郑叔清好像看到李林甫在自己面前训话一般。这位刺史喃喃自语道:“借助你父之恩荫,他日伱必为宰相。” …… 长安,大明宫,紫宸殿内。大唐天子李隆基,正扶着额头,看着大殿内几人合抱的朱红色柱子发呆,国事的纷纷扰扰,家事的喋喋不休,只让他想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皇宫。 本来,他宠爱的武惠妃,就一直在吹枕边风,说什么要立寿王李琩为太子。只是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太子叫李瑛,怎么能再立一个太子呢? 更别说李瑛已经当了二十年的太子了。 朝堂也不省心,裴耀卿被换下,李林甫顶替了他的位置成为侍中,三相格局里面,还缺一个宰相。李隆基有心想提拔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回朝担任同中书门下三品,但是遭到了张九龄的激烈反对。 新任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向朝廷上奏,说上一任河西节度使牛仙客政务通达,河西藩镇在他的管理下府库充盈,军备齐整,此人有宰辅之才。希望朝廷可以将其提拔重用。 此时牛仙客已经去朔方担任朔方行军大总管了。 看到崔希逸的上书,李隆基非常大方,直接提出,要调牛仙客回京城,担任六部尚书。其实是想观察一下牛仙客,如果合适,直接顶到相位上去。 但是这个任命,同样遭到张九龄的激烈反对。 张九龄的理由是:牛仙客只是熟悉河西事务,并不一定能胜任宰相。其人是在河西从小吏做起一步步升上来的,他的能力,只能在河西发光发热,一旦到京城就施展不开了。 这是一句实在话,也是政务经验极为丰富的老油条才能说出来的实在话。 李隆基勉强同意了张九龄的建议,但是内心非常恼火。 皇帝,总是希望大权独揽,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轮得到一个臣子整天告诉自己这也不行,那也不要,成何体统! 今日,李隆基在紫宸殿就在考虑,要不要把张九龄换掉,换上来一个听话的,甚至……就让李林甫先单独干一下宰相试试,如果好用的话,那以后就不必每过三四年换一波宰相了。 在李隆基看来,其实跟这些臣子们打交道是很累的。要熟悉这些人的脾气,要善于利用这些人做事,还要能驾驭住这些人不让他们胡搞,不让他们老是做不合自己这个皇帝心意的事情。 “圣人,夔州刺史郑叔清,命人送来了价值五万贯的财货,还有加急公文一份。” 年近五十的高力士轻轻走进紫宸宫,来到李隆基身边低声说道,将手里的公文交给对方。 如今的李隆基已经开始怠政,加急送来的公文,如果是直送宫中,都是高力士先看,觉得有价值,才转交给李隆基。至于走朝廷渠道的公文,则是由三省六部处理后再呈上来。顾况那个红莲稻的公文,已经送来好几天,早就被处理完毕,李隆基都不知道顾况在公文里说了些什么。 “郑叔清确有治理之才,张相公老了。” 看完加急公文,李隆基叹了口气,对高力士说道:“力士,你替朕写一封诏书,派人送去给郑叔清,问问他能不能多帮朕弄点钱。明年上元节,朕想好好庆祝一下。” “圣人请放心。”高力士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 第12章 暗流涌动 长安是大唐的销金窟,各地的好东西,都是变着法子往长安送。于是这里的消费水平,比其他大城要高了不止一截,商品货币化的程度高的吓人。 一万贯在别处可以说是天文数字,在长安,那就不一定了。真花起来不要一年就能挥霍完。 而平康坊,则是大唐合法的“红灯区”,销金窟中的销金窟。 它的西北角为皇城所在,每天大唐的各类重要政令便是从这里发出,说不定某些喜欢娱乐的官员下朝之后便会径直去往平康坊。 平康坊的出名不光是因为它是秦楼楚馆的聚集地,风流名士扎堆存在。更是因为这里的夜夜笙歌给无数才子带来了创作灵感,无数唐诗名篇都是在这里写下来的。 《开元天宝遗事》记载:“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牋名纸游谒其中。”故时人称此处为“风流薮泽”之地。 其正北方的邻坊为崇仁坊,此坊是唐代众多等着授官的人,也就是那些通过科举等途径获得当官资格,等待相应官职出现空缺的人。 类似于方重勇前世“候补干部”的聚集地。 按道理说,出入平康坊这里的应该都是文人墨客、歌姬胡女。 但出人意料的是,李林甫的官邸,居然就在这种鱼龙混杂之地,堂而皇之的存在,一点都不觉得尴尬。 或许是李林甫深谙“最直白的忠心,便是不遮不掩”,所以李隆基对此不但不介意,反而认为李林甫是“真性情”。 而此时此刻,五十出头,看上去很是文雅的李林甫,则是在自己官邸的一间不起眼的小书房里,查看各种卷宗。身上所穿的袍子,正是从夔州进献而来的细密麻衣。 还有一位四十多岁便满脸沧桑的中年人,穿着不起眼的灰布袍子,伪装成一个落魄文士,在李林甫跟前伺候着。他叫王鉷,与方有德一样,乃是监察御史,只不过是负责京畿地区的监察,权力比当初的方有德大了不少。 他与李林甫相见,也异常低调,出门连锦袍都不敢穿。 “王鉷啊,夔州的事情,正是如火如荼,很多非议。此事你怎么看呢?” 李林甫将卷宗放下,笑眯眯的问道,语气很是亲切热络。 他所指的,就是郑叔清要改制夔州江关,统一漕船规格的事情。如今这件事捅了马蜂窝,由于李林甫现在是管着都水监的,因为很多人都向他施压,要求李林甫妥善解决此事。 夔州江关不通,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蜀地的很多特产,都是沿着长江转运到扬州,然后从扬州走运河到洛阳,再从洛阳转运到长安的。 从路线上说合理么? 一点都不合理,但又是必须的,因为长安才是大唐的首都,皇帝所在的地方。一切的不合理,在这个理由面前,都必须变得合理! 夔州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李隆基到现在居然完全没有吭声,没有说罢免郑叔清的官位,也没有说不管这些事。真要说起来,他的态度就是典型的“已读不回”。 “在下不知,请左相示下。” 王鉷一脸谦虚说道,根本就不敢造次。 “你自诩理财之能满朝无人能出其右,难道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么?” 李林甫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只是看上去有些渗人。他一边摸着自己的八字胡,一边若有所思的模样。 “左相,如今很多人私下里议论纷纷,说郑叔清胆大妄为,应该将其罢免,带回长安由大理寺审理……某认为左相也应该壮士断腕,以显示左相的决心。” 王鉷讪笑解释道,却见李林甫不耐烦的摆了摆右手,示意对方闭嘴。 “本相不是问你郑叔清要如何处置,而是问你夔州之策如何?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查办郑叔清,就是在打本相的脸么?你还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李林甫已经很有些不悦,甚至习惯性的笑容都收敛起来了。 王鉷知道自己虽然是由亲戚杨慎矜推荐的,但他的后台却不是杨慎矜,而是李林甫。杨慎矜自以为是,对他很无礼,只是表面原因,深层次的原因,便是王鉷知道只有李林甫会来事,杨慎矜不是干大事的料! “属下失言了,失言了……” 王鉷额头上冒出冷汗,虽然李林甫的语气很平淡,他却能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 “回左相,夔州这個事情,在下看不明白啊。” 看到李林甫没什么特别的表示,王鉷很是诚恳的说道。 “去吧,此事到此为止,御史台不要查了。如果有人施压的话,伱就把话题转到都水监这边,让都水监来查。” 李林甫将卷宗放下,似乎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看得王鉷有点迷糊。他之前说了郑叔清不少坏话,希望李林甫能够“断臂求生”,将郑叔清查办后平息此事。但看得出来,李林甫似乎对此并不在意的样子。 王鉷有些不放心。 类似的事情看上去是小事,但任何小事,在大唐的政治环境中都是经不起发酵的。小事不小心就能酝酿出大事。从权术的角度看,王鉷的看法不可谓不精准。 除了他不太了解李隆基的想法以外。 王鉷一脸闷闷不乐的离开了平康坊,他走了以后,李林甫亲自将夔州那边整顿江关,统一漕船规格的内容一字不漏的写成奏章。 他要用这个新得手的武器,引张九龄出手,然后让李隆基对张九龄感到厌恶与疏远,为张九龄最终罢相做准备。 “只要没人干扰,三十万贯,也就一个月的事情吧。” 李林甫忍不住叹息道。 夔州那边实在是太能折腾了,那些制定标准,凭证准入的办法,简直让人击节叫好!他从政多年,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让他眼前一亮的策略了。 很多朝臣认为郑叔清是在无理取闹,只有李林甫看出了其中的巨大利益。夔州那边的经验,其实是可以在运河推而广之的。当然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懒得去做。 李隆基这个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创造一个可以给自己好好享受的国家和都城。其他的,不重要。 李林甫已经把李隆基给看透了! 只是,为什么方有德那种顽固不化之人,能生出这么骨骼特异的神童儿子来呢? 这个问题李林甫没事的时候揣摩了很久都是无解。 “神童么?不知道比之李泌如何?” 很久之后,李林甫看着纸上洋洋洒洒的通关条例,一边思索一边喃喃自语。 对付张九龄,还差最后一击! 先用这份奏疏,给他棺材上先钉上一颗钉子吧。 李林甫不无得意的想道。 …… 长安发生的事情,方重勇并不知道,但他知道,夔州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 沿岸的船坞,已经满负荷运作,昼夜不停的开工,还在不断在夔州府城内招人。 一个又一个订单纷至沓来,甚至还有一口气下单十艘漕船的狗大户!那些不能通过江关的商贾也没闲着,他们把货物卸船,在夔州渡口停放。然后从上下游运输造船用的圆木,铁钉等必须品。 漕船普遍采用了钉榫接合技术,对铁料的需求量不小。很多商人暂时无法通关,又不想闲着,便成为了夔州众多船厂的供应商。除了某些心怀不轨的商贾以外,其他商贾很快便从中察觉到了不小的商机。 由此而带来的巨大人口流动,又带动了夔州府城各行各业的兴旺。 夔州城内有人在商议要不要给郑叔清建一座生祠,以表彰其发展夔州事业的功绩。 这天中午,艳阳高照,太阳颇为毒辣。方来鹊给方重勇打着竹伞,二人来到江岸边查看造船进度。如今每天都有漕船交付,江关通行秩序井然,情况远比郑叔清事前估计的要顺利。 “郎君,我们每天去府衙的公食吃饭,会不会不太好啊。” 方来鹊有些迟疑的问道。 “公食”就是官府的食堂,唐代历来都有官员与吏员在办公地点附近吃工作餐的习惯,由各衙门出钱负责自己衙门内人员的伙食,类似方重勇前世的机关食堂。 夔州府衙的公食,不仅不收费,而且伙食还很好! 毕竟,郑叔清有时候也会去吃饭的,要是把这位自幼锦衣玉食的刺史大人给恶心到了,那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有人说闲话?” 方重勇微微皱眉问道,他就知道自己做的事情肯定会得罪人。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成为了郑刺史身边的红人,甚至刺史本人都对其毕恭毕敬的,试问那些胥吏又怎么可能不在背后嚼舌根呢?防人之口甚于防川,类似的事情,应该会伴随他一生。 不遭人妒是庸才! 真正想清静,那只能做一条无欲无求的咸鱼。 方来鹊点点头道:“他们都说郎君是妖怪。” “呵呵,那些都是庸人,都是在嫉妒我的才华。” 方重勇冷笑道。 正在这时,他就看到郑叔清在两个仆从的陪同下,喜笑颜开的走了过来。 “使君似乎有喜事啊。” 方重勇微笑行礼问道。 “那可不是有喜事么。” 郑叔清摸了摸自己的长须,随即对着身边两个下仆摆了摆手,让两人离开不要在这里碍事。 “你看这是什么?” 郑叔清将一封厚厚的书信交给方重勇阅览。 “李……圣人是不是太看得起使君了?我们弄到三十万贯已经很不易了,他居然还想多要钱?一下子开口多要十万贯?我们就是铸钱也补不上窟窿啊!” 方重勇差点就把信直接摔地上了! 脸呢!踏马李隆基还要不要脸!狗×的! 方重勇忍不住都要爆粗口了!他为了搞钱,那真是绞尽脑汁了,结果皇帝一开口就是十万贯。 呵呵,别说十万贯了,方重勇连十贯都不想多给! 忽然,他想起李隆基似乎是一位堂而皇之霸占了儿媳,风一样的男子。 呃,既然是这样,那没事了,多要钱应该只是基操而已,就这样吧。 方重勇的道德底线非常灵活,在刀架脖子的情况下,要多低的底线都可以考虑一下。 毕竟,在李隆基眼里,所有的臣子都是飞鹰走狗。找走狗多要点钱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走狗还敢不听话? “使君,圣人需要更多财帛,我现在已经捉襟见肘了,你为什么还喜笑颜开呢?” 方重勇很是无语的问道。 “嘿,这你就不懂了吧。圣人开了这个口,就意味着我们在夔州做的事情,他不介意,甚至还很欣赏!要是把这件事办妥了,那后面升迁的事情,不就是明摆着了么? 当然了,本官以后升官了,你要考科举,那不也轻而易举么?” 郑叔清一脸得意说道。这件事可谓是绝处逢生,当初那三十万贯,对他来说简直是泰山压顶一般!没想到短短十几天,就完全将局面扭转了过来,如今那些“抵押金”外加船商送来的“捐赠”,已经超过十万贯。 这在从前,是难以想象的。 “使君大人,您还高兴得太早了,暴风骤雨,正在酝酿之中,要早做防备才是啊。” 方重勇无奈叹息道,这位刺史大人真的很有乐观主义情绪。 打牌的时候,先赢的是纸,后赢的才是钱。半场开香槟的教训,早就不是什么江湖传说了。 “防备?防备什么?本官之前一直担心天子的态度,如今确认了天子的态度,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郑叔清大包大揽的说道。李隆基这个人,越是群臣反对,他越是会坚持。 “使君大人,难道您不觉得,我们挡了很多人的财路么?” 方重勇无可奈何的问道,他怕自己再不说,真要出大事。 “能出什么事?” 郑叔清疑惑问道,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蜀地没什么山匪水匪,但也不是没有亡命之徒吧。我是说假如啊,假如说有一支水匪,趁着我们不备,一家一家的将沿岸的船坞全部烧毁,使君说要怎么办?” 怎么办? 郑叔清还真没想过,城里常备的,只有五十个团结兵啊!沿岸船坞又不是全在夔州府城旁边,只有千日做贼的,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第13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夔州刺史郑叔清,捅了马蜂窝,严重侵害了很多达官贵人的利益。 夔州一地当然不算什么,让他们害怕的是,夔州的通关策略,很可能形成“示范效应”,让别处江关也跟着一起模仿。 各家暗地里操纵的商户,漕船都不少,都私下里进行着大买卖,从粮食布匹,到奴隶贩运,都有他们的份。朝堂上亦是有不少代言人。这些达官贵人们,显然不可能放过郑叔清。 一时间,朝野内外,奏疏如同雪片般送到中书省。 唐代前期政治总体上比较开明,并不堵塞言路,也不实行文字狱。 低级官员层层上报后对皇帝上奏的例子比比皆是,并且还有在关键时刻站队成功并获得越级提拔的案例。 这些疏奏,大体上分为两种意见。 第一种认为,郑叔清胆大妄为,无视朝廷法纪,应该将其撤职查办以儆效尤。待查办之后,再来审理其罪责。夔州江关敛财扰民之策,应该立即废除,以正本清源。 还有一种意见认为,郑叔清确实是要查办,但他颁布的江关“新政”,却是朝廷信誉在背书的。如今已经实行了大半个月有余,难道立即将其废除?这难道不是朝令夕改? 朝廷法度的威严何在? 将来若是推行类似新政,利益受损的人又叫唤了,那是不是也要把新政也废除? 哪怕夔州江关的政令不合理,也要运作个半年再说,看看具体效果如何,得失如何。不能任凭某些人鼓噪一下,就把政令废除。 这个口子开了,比郑叔清现在办的事情还危险百倍。 反正,群情激奋之下,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应该将郑叔清撤职查办,押送到长安之后再来定罪。 当然了,一样米养百样人,大唐官员那么多,总是不会缺异类的。 在这些喊打喊杀的疏奏当中,就夹着一份“鹤立鸡群”的另类文章。 太子正字(类似于方重勇前世国家图书馆副馆长)刘晏,上书赞扬郑叔清有理财之能,且夔州江关之策,可以套用到扬州到洛阳段的运河漕运上,减少因为漕船规格过大而导致倾覆或搁浅,造成运河航道堵塞的问题。 言外之意,郑叔清不仅不应该查办,而且还要擢升,并且将其经验推而广之。 当然了,刘晏一個中枢小官,整天编撰文书的,也没人在乎他说什么。这封疏奏被淹没在鼓噪声中毫不起眼。 别人都以为李隆基装聋作哑,对这些疏奏看都不会看。 谁知道刘宴的奏章送上去以后,还没过多久,李隆基就下令让中书省拟了一份调令,将刘晏踢出了长安,命其到河东道绛州夏县担任县令。 一时间,众臣们从宰相到跑腿的,都看不懂李隆基这个操作是什么意思。 这究竟是明升暗降呢,还是官员提拔以前外放历练呢?似乎两种情况都有可能。 太子正字虽然没什么实权,却是“清贵”之官,留在中枢很容易被提拔为黄门侍郎一类的官职,成为皇帝身边的近臣。 县令的品级虽然高,却是地方官,这明摆着是明升暗降了。 可唐代提拔重用官员,往往又需要到地方上外放的经历。郑叔清被喊打喊杀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他就是京官外放,任期满了就要回长安述职。以目前得知的政绩看,极有可能被提拔为户部员外郎,手握实权。 他上去了,定然就有人上不去,合力把这个人拦在长安外面,这便是朝堂上不能说的秘密。 这天,李隆基在紫宸殿内,召集李林甫与张九龄两位宰相议事,讨论的正是夔州江关擅自改制的事情。紫宸殿并非是正殿,它从前是皇帝与大臣们聊家常说私密话的地方,不需要什么礼制,也不需要穿朝服。 开元二十一年以后,李隆基就很少在正殿含元殿开朝会了,除非是过节庆典,才会偶尔去一下。一般处理朝政,都是在紫宸殿内,这里规矩最少,君臣之间也最随意,比较符合李隆基的喜好。 “夔州之事,关系到蜀地漕运,二位相公以为如何?” 李隆基一边捏着自己手上酸胀的虎口,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他昨日打了一下午马球,现在双手虎口都在疼痛。 无论年轻的时候是多么技术娴熟,保养身体又是多么上心,李隆基也不得不承认,岁月不饶人,他早已不复当年之血气了。 “无论郑叔清所作所为是为何,朝廷都不能助长这种气焰。微臣建议,将其押解到长安,由大理寺审讯再行定夺。” 皮肤黝黑,胡须头发已然花白的张九龄,双手拢袖对着李隆基行了一礼说道。 “嗯,那江关之策如何?” 李隆基平淡问道,心里似乎想着别的事情。 “新年休沐之前,各地都要汇报这一年本地民情与收入。那时候,便可以将此策废除。如今很多人已经听从了郑叔清的安排,更换了漕船。若是中枢废除通关新法,只怕那些人亦是心中愤愤不平,难免生出事端。请圣人裁决。” 张九龄亦是有条不紊的说道。 他想得很清楚,这件事已经变成了烂账,如今群情激奋之下,做得越多越错。不如把郑叔清交出来平息争论。人亡政息,郑叔清不在夔州了,争议颇大的夔州江关新政,必然也无法维持。 到时候,让时间把这一出闹剧冲淡即可,朝廷不必做多余的事情。 “哥奴,你怎么说?” 哥奴是李林甫的小名,从称呼上就看得出来,如今李林甫已经比张九龄要得李隆基的信任与亲近。 “夔州江关之策,可以在运河河道推而广之,至于郑叔清如何,微臣无法评置,一切由圣人定夺。这是微臣整理的夔州江关新政,请圣人过目。” 李林甫双手将奏疏交给高力士,李隆基让高力士假模假样的阅览了一番。实际上,他们早就知道夔州江关发生了什么,现在的一切都是在走过场。 皇帝虽然富有四海,但可以直接使用的钱,却未必有外人想象那么多。 前几年的时候,李隆基遇到大唐首富王氏兄弟,直言王氏的钱财比他还多,这并不是一句自谦的话,而是实实在在的诉苦。 国库的钱,要走户部的账目,不是李隆基想怎么用就能怎么用的。 李隆基内库的钱,来自各地的进献的贡品,还有打仗上缴的战利品等等。很多东西并不是钱,不能直接使用,特别是其中不少东西还不好直接脱手变现。 比如说王羲之的墨宝,贵不贵重?那肯定是无价之宝。 但李隆基要是想卖,谁能买得起,谁又真的不怕死敢买? 类似这样的东西,李隆基还有很多,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个抱着金饭碗要饭的乞丐。 因此,夔州江关的那四十万贯,或许国库不看在眼里,但对于李隆基来说,就是他今年和明年的零花钱了!国家怎么怎么样,边关怎么怎么样,那又如何? 国家富强了,也得让他这个皇帝感受得到才行啊!边关打了胜仗,他不一定能直观感受到,那股新鲜劲过了就没了,李隆基本人也不可能去边关巡视。 但是手里要是有四十万贯钱,能够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的话,那日子可就滋润了啊! 李隆基觉得,张九龄与满朝大臣喊打喊杀的要把郑叔清给办了,这不是给他这个皇帝添堵么? 把郑叔清办了,谁来给自己捞钱? “力士,你以为夔州江关之策如何?” 李隆基不动声色的暗示道,这是他习惯的套路,让高力士出来代替自己说话。事情成了是自己的,败了是高力士的。 高力士会意,慢条斯理的说道:“时日尚短,难以判断。不如等明年上元节后再议。若是查办郑叔清,难免人亡政息,极为不妥。” 张九龄和李林甫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高力士本身没有什么意见,他的意见就是李隆基的意见! “既然如此,请圣人下诏书,平息朝野争论。” 张九龄对着李隆基行礼说道,他其实不太在意这件事,在最近暗流涌动的长安城内,这是一件最不起眼的政务了。如今风暴渐渐在形成,不知道多久会变成狂风暴雨。 张九龄整日忧心忡忡,完全没有精力顾得上夔州的“鸡毛蒜皮”。 李隆基所宠爱的武惠妃,一直在酝酿废掉太子李瑛!而李隆基虽然极为宠爱武惠妃之子李琩,但确实暂时没有废太子的打算。 武惠妃如此动作,不由得让人想起了当初那个武媚娘,没错,武媚娘正是这位武惠妃的姑奶奶。太子李瑛也很惧怕武惠妃得手,武氏一贯的优良传统,不说也罢。唐代女子干政层出不穷,从武媚娘开始,后面又有韦氏,太平公主,真是把人神经都搞麻了。 李隆基越是宠爱李琩,就让李瑛等人越是不满与惧怕。 张九龄已经听说了某些宫里的事情,但他作为力保太子李瑛,劝说李隆基不要废太子的“支持者”,也不确定李瑛等人到底在谋划着什么。 “哥奴,这件事你去办吧。给郑叔清加一个朝议郎的官职。” 李隆基很是随意的说道。 郑叔清给自己送来了五万贯,在他眼里就是好狗……好官。既然是好官,那就要赏。朝议郎正六品上的散官,而夔州是中州,刺史为正四品,给个正六品散官很合适。 “圣人,郑叔清在夔州破坏朝廷法度,给他加官不妥啊。” 张九龄站出来的阻止道。不管夔州的事情也就罢了,怎么还能给罪魁祸首加官呢? “朕意已决,无须多言。若夔州闹出大乱,朕再治郑叔清的罪即可。” 李隆基一抬手,示意张九龄不要多话。 “微臣这便去办。” 李林甫躬身行礼退下,张九龄无奈也只能跟着退去。待走到宫门前的时候,他气喘吁吁的追上了健步如飞的李林甫,喘着气问道:“左相何不出言劝说圣人?” “我以为郑叔清之策,有利于国,故而不必出言阻止。右相何故有此一说?” 李林甫故作惊讶询问道。 “唉!” 张九龄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李林甫眼中寒光闪动。 他又不是没有党羽,数量虽然不多,但其实暗中投靠他的人不少。 这一次,他授意那些人,一起对郑叔清喊打喊杀。这样一来,就好像满朝文武都是张九龄的人! 在李隆基看来,这就像是张九龄在对自己逼宫一样,他能同意处置郑叔清才是真见鬼。 但出乎李林甫预料的是,李隆基居然给郑叔清加散官,这个举动很是不同寻常。李林甫一边朝着平康坊走去,一边忍受着身边嬉闹与喧嚣的杂音。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好诗!为我大唐贺!满饮此杯!” 耳边传来狂放文士的祝酒声,李林甫脸上露出讥诮的表情,却又一闪而过。 这些人,都还活在梦里啊!岂不知现在早已不是开元初年的景况了。 李林甫长出了一口气,他已经察觉到,时代变了。没错,属于他李林甫的时代,要来了! …… 为了应对可能的偷袭,听从方重勇的建议,郑叔清派人在夔州城内散布谣言,说有不法外来商贾勾结水匪山匪,企图烧毁破坏夔州江关沿岸的造船船坞,甚至不排除打劫富庶的夔州府城! 一时间,城内人心惶惶,却又群情激奋。 很快,郑叔清便将城内有头有脸的大户代表请入府衙商议大事,没别的要说,直接承认了有人看不惯夔州本地大捞特捞,想破坏现在安定团结的局面! 该怎么办呢。 众人手足无措之际,郑叔清搬出与方重勇连夜商议好的对策,简单概括,就是:用魔法打败魔法! 每个入府城的外地人,都会被本地人暗中盯梢,一旦有不轨举动,就会有人到府衙禀告。郑叔清将府衙,包括渡口在内,划分了十二个“严控区”;城外的船厂,又划分成了十个彼此离得比较远的“巡逻区”,每一家负责一个区。 每一家大户,负责组织住在周边的商户与民户,盯梢,监视,每日汇报异常情况,有突发状况则需要立即向府衙汇报。 刺史麾下的司功、司仓、司户、司田、司兵、司法、司士等七曹参军,分管一摊,有事情分别汇报,最后汇总到郑叔清这里来。当然了,其实还是方重勇亲自操刀,将每日的汇总信息甄别。 他给郑叔清出的主意,就是发动群众,组织群众,让群众参与其中。 城内的团结兵不够用? 那就把整座城的人都变成“团结兵”! 他们不需要千日防贼,只需要防一到两个月就够了。 这个办法得到了本地大户的热烈响应,不断的造船订单给他们带来了不少附带的利益,现在有人想搞事情,他们绝对不答应。 方重勇原以为自己的办法可以吓退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没想到才实行三天,府城内就有好几个人通风报信,说有一伙人早上从白帝城出发到夔州府城,晚上又返回白帝城。每天都是这样,行迹非常可疑! 第14章 一只脚上岸(上) 有人要在夔州搞事情!而且还是在李隆基给郑叔清加了个朝议郎的散官的消息传开以后。 凭什么?为什么? 郑叔清有点迷糊,弄不明白那些人的脑回路。他不但免罪了(暂时),还被朝廷加官了,为什么有些人就是没眼色呢? 方重勇和郑叔清商议了一下,决定让王忠嗣与杨若虚带兵主动出击,夜袭白帝城! 这话听起来,表面上看荡气回肠,实际上跟拿着铁棒追耗子差不多,乃是无聊到极点的活计。 唐朝初年,白帝城为军事重镇,担负着从巴蜀出兵征服荆襄的重任。 因为它的位置得天独厚,江对岸就是夔州府城与夔州江关,长江的漕运可以提供源源不断的补给。 那时候的白帝城,驻军甚多,以这里为据点辐射四方,岸边停泊的水军战船可谓是遮天蔽日。 但是,随着巴蜀的平定,荆襄的平定,江东的平定,大运河的再次疏通。以巴蜀为起点,扬州为终点的长江漕运路线被激活。夔州府城的发展开始加速,将白帝城远远抛在了后面。 因为没有战事,白帝城的驻军早已撤离,空出来的地盘,变成了文人墨客的旅游景点,无数唐代诗人到白帝城游玩驻足打卡,唐诗中出现的频率极高! 试想如果这里是军事重镇,那些吃饱了撑着的诗人,还能潇洒自在的在军营里到处跑,喝酒写诗么? 如今,白帝城已经被废弃,夔州的驻军,转移到了夔州府城以东的巫山县,并且只剩下一个训练府兵的军府。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已经没有将领愿意来白帝城(除了被发配贬官的以外)了,山南东道的最西边,也没有什么战事,反倒是漕运火的一塌糊涂! 从大局上来说,大唐的前进方向,唯有西域而已,这个方向主要敌人只有吐蕃。 防守的方向也有两個,一个是幽州的契丹,室韦等部;另一个就是西南与吐蕃接壤的边境,以及正在崛起的南诏。 大唐边疆诸多藩镇,以西边攻略西域的几个实力最为雄厚,防御契丹人的河北藩镇次之,最弱的就是剑南藩镇。 其余地方,除了长安洛阳外,野战兵力几乎都是处于真空状态! 没人在乎白帝城有没有什么白龙!三国时蜀军在此又是如何的布置防御! 如今浮躁的人心,想的都是怎么好好捞钱过日子。 别说是这里了,就是水运枢纽扬州,也没有成建制的唐军。大唐自有国情在此,精兵位于边镇与都城,其他地方,无须正规军驻守。 反倒是安史之乱后,夔州作为军事重镇崛起,白帝城又重获新生,到南宋时更是大放异彩,承受蒙古大军狂攻而屹立不倒。 这些都是后话了。 这次王忠嗣他们要干的事情,就是去废弃了的白帝城里面剿匪。 至于此番出击会不会杀错人……这个问题郑叔清不想去考虑,方重勇更不愿去考虑。 大唐的规矩,就是只讲实力和话语权,终究还是拳头说话。没有实力又没有话语权,死了也白死。 这天夜里,郑叔清领着武装起来的民夫巡视夔州江岸边的城墙,可以看到城内随处可见五人一队,拿着火把正在巡夜的民夫。 方重勇则是城头眺望对岸白帝城边的火光,心里直打鼓的。 他知道那边在杀人! 方重勇觉得,王忠嗣与杨若虚带兵出击白帝城,估计只是剿匪的强度,应该没有意外的。 这种关键时刻,方重勇还发现他居然一点忙都帮不上,纯粹就是一个废物,能保护好自己就不错了。 这让他感觉沮丧,有种局势脱离掌控的无力感。 “来了!” 方来鹊忍不住叫喊了一声,方重勇转过头瞪着他不悦呵斥道:“什么来了。” “杨将军回来了,在用渔火给我发号令呢?” 方来鹊辩解道。 方重勇一愣,随即想起白天出发前杨若虚跟郑叔清他们约定的暗号。 他自己都没记住,没想到方来鹊居然仅凭描述就能记住。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外如是。 果不其然,郑叔清如释重负的走过来对方重勇说道:“事情办成了,去看看白帝城那边过来的是何方神圣吧。” 不一会,王忠嗣带着杨若虚,一行不到百人,几乎人人手上提着鲜血淋漓的人头,看上去异常可怖。让方重勇想起某些恐怖片中的桥段。 “这些都是死士,打不过我们,最后全都自尽了。此事你们看着处理吧。” 王忠嗣沉声对郑叔清说道,并没什么好脸色。 郑叔清也懒得多说什么,只是简单的拱手行礼。 王忠嗣走到方重勇身边,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看着郑叔清说道:“人我先带走了,过两日,派人来巫山县接。错过时间,我就送他回长安了,这是他父亲的要求。” 诶?财神不能走啊! 郑叔清大惊,刚想冲过来抢人,又想到王忠嗣的身份并不好惹,只得暂时作罢。 主要是单挑也打不过。 他忍不住威胁道:“这夔州江关的新政,可都是方小郎君一个人想出来的,要是这边除了什么乱子,还需要他回来处置。王将军不要耽误了圣人的大事!” 郑叔清把“圣人”二字咬的很重。 “你乃夔州刺史,这点小事都不能做主,要听一个黄口小儿的话?” 王忠嗣反问道。 郑叔清无言以对,他确实六神无主。 毕竟,这么妖孽的神童,他之前也没见过啊! 方重勇全程一言不发,他发现,自己好像说什么都是白说。王忠嗣按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好似铁钳一般,死死将自己按住,一动都不能动! “王将军是好样的。” 郑叔清抛下一句狠话,带着诸多随从就走了。如今他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威胁方重勇了,对方只要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夔州! “放心,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处理。” 临走前,方重勇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的跟着王忠嗣走了。 …… 船舱内,方重勇和王忠嗣对坐,气氛很尴尬,双方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能打破僵局。 王忠嗣本人就是个闷葫芦,不善言辞。 “当年,我与你父曾于长安郊外对饮。我与他握槊,你父输了我二十。” 王忠嗣回忆从前的事情,很有些感慨的说道。 方重勇微微点头,他恰好知道什么是握槊。 这种游戏跟特种五子棋差不多,棋盘分为上下道,每个方向各为12道,汇在一起共24道为棋局。棋子和现在玩的五子棋一样,分为黑白两色,每个颜色各50枚棋子。 游戏开始时,一方掷骰子得出结果,然后从右上方开始走,另一方步骤相同,但需从右下方开始。 具体怎么玩,规则如何,他就不知道了。 “二十贯,你们赌得真大。” 方重勇忍不住吐槽道。 “不不不,不是二十贯,而是二十文,而且你父亲当时连二十文都没有,直接拿出伱的生辰八字,交给我说:不肖子质押给你,以后我有钱再赎回来。直至今日他也没有赎回。” 王忠嗣那张冷峻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 我踏马就值二十文? 方重勇一脸错愣,他那渣爹得有多么看不起自己啊! 这段时间,过他方某人手的钱都有好几万贯了好吧,要不是嫌累,过他手的钱能有十万贯! 看到方重勇一脸错愣,王忠嗣哈哈大笑道:“也不瞒着你了,从前我听闻你性子痴愚,若是招你为婿,那不是在帮你,而是在害你,对此我颇为疑虑。 既不想失信于人,又不愿意害了你与我家女儿。 现在看来,那些都是传言,你也并非常人。 如今我已经沦落到手下只有十多个府兵的程度,所管辖的军府也形同虚设。 这还不一定是最差的,将来搞不好会更落魄,不排除越混越惨。 看在我与你父多年交情的份上,你愿不愿意做我女婿,帮我分担一下振兴家族的重任呢? 如果办不到的话,好好照顾我女儿,那也可以了吧。” 王忠嗣十分诚恳的说道,从怀里掏出一张红纸,放到方重勇面前的桌案上。 这是他女儿的生辰八字! 王忠嗣说得不错,如果他继续落魄下去,那么儿女的嫁娶都会成大问题。哪怕女儿勉强出嫁,也不会嫁给什么好人家。 这也是王忠嗣之前来夔州府城的主要原因之一,他要看看自己的未来女婿,是不是如方有德所说,是一个傻子。 如果是,那将来恐怕就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女儿了。 只是现在看来,这么安排好像有点委屈方重勇。如今这位神童名声在外,可不是简单人物啊。 王忠嗣如此放下辈分结交,也是考虑到这一点。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王将军请自勉。” 方重勇又将那张红纸推到王忠嗣面前。 这首诗真是……振聋发聩。让王忠嗣的思绪回到了自己第一次出征,对阵吐蕃时的那种一往无前,想起身边的袍泽倒在吐蕃士卒的刀下。 谁又认识他们?谁又记得他们? 天下谁人不识君!他是怎么写出来的! “有点意思,你是想安慰我么?” 王忠嗣勉强笑道,鼻子有点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他居然被一个八九岁的孩童给安慰了! “那就谢你吉言吧。” 王忠嗣摆了摆手,装作满不在乎的说道,将那张红纸收了起来。 方有德的这位神童儿子,果然很有主见。联姻的事情,比自己想得复杂。 “王将军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您会被圣人雪藏?” 方重勇沉声问道。 “罢了,我说过,不提这些了。” 王忠嗣似乎不想聊这个话题。 其实他到今日也搞不懂,为什么李隆基将他贬官,而且是直接贬到巫山县来!不就是说了一下王昱的边镇之策不对劲么?有什么问题?如今王昱都被革职查办了! 想想这些,王忠嗣也是一肚子火。 “听说,王将军年轻的时候,打仗不要命,几次都是险象环生,圣人很是担忧。” 方重勇没有闭嘴,而是接着说道:“圣人或许只是担忧,怕您折在战场上了,才将您雪藏的呢?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听到这话,王忠嗣陷入沉思,两人都没有继续说话,耳边只有行船的流水声。 “你说的或许有道理,但是……也不重要了。” 王忠嗣心灰意冷的说道。 “若是某这次能回长安,或许能令王将军重回长安也未可知。” 方重勇忽然笑着说道。 “当真?” 王忠嗣一下子站起身,头撞到了船舱的甲板,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 回长安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将领来说,无论怎么形容也不为过! “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这件事王将军自己去做,千难万难,但我这个童子去做,却又易如反掌。” 方重勇大包大揽的说道。 王忠嗣忽然想把怀里那张红纸强行塞到方重勇手里了! 他沉默了很久,缓缓开口询问道:“当真不想做我女婿?” 王忠嗣的语气带着一丝幽怨,他有点后悔,为什么当初不把事情定下来,非要听方有德说见一面再说。 “王将军,若是我要娶谁,只管自己来办就好,用不着靠着我父亲的遗泽。我要做的事情,就一定可以办到!” 听到这话,王忠嗣感觉到对方的决绝,微微点了点头。 有本事的人,心气都很高,不可以常理来看待。比如说七岁就能写诗文的神童李泌,就不是个一般人。王忠嗣因为与李亨交好的关系,见过李泌几面,也是为对方的智慧所折服。 所以他这几次才肯捏着鼻子去帮郑叔清。那不是在帮政敌,而是给自己的未来女婿铺路! “你想不想知道,这次夔州税款丢失的事情是怎么来的?” 王忠嗣忽然沉声问道,他本不想对方重勇说,但看对方如此聪慧,说了更加示之以诚。 “王将军请但说无妨。” 方重勇始终不肯叫那一句“叔父”。双方没有交情之前,这么叫会让方重勇很别扭,他不想活在方有德的阴影之下。 “章仇兼琼送来的税款,是你父亲劫走的,我去接应的,但命令,却是……圣人命人转达的。” 王忠嗣告诉了方重勇一个“毫无意义”的秘密。 “郑叔清背着圣人挪用江关关税,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被圣人暗地里收拾一顿是难免的,这些事情,也是情理之中了。” 方重勇叹了口气说道,他早就猜出来了事情的全貌,只是之前还没有证据。 郑叔清挪用关税最后没有被打板子,但是李隆基这个人,刻薄寡恩惯了,只有他整别人,没有别人整他的。挪用关税,就是违反了法度,李隆基又怎么会对郑叔清客气,把章仇兼琼送来的关税劫走,狠狠的拿捏一下,这是应有之意! “好像,你一点都不吃惊,倒是令我有些失望呢。” 王忠嗣哑然失笑道。 方重勇讪笑一声,叹了口气没说话。 他不仅知道税款就是朝廷自己人劫走的,而且还知道,李隆基和李林甫,在夔州有一个更大的局,这个局,是王忠嗣看不出来的,自己也没必要多嘴去说。 方重勇有预感,从这次李隆基多要十万贯的行为来看,这位帝王已经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去关注国事了。 稍稍有点可惜,这个局将来只能摆出来,在郑叔清面前显摆显摆了。 锦衣夜行的痒,谁能懂啊! 此刻方重勇看着面色沉静的王忠嗣,若有所思。 他忽然觉得,王忠嗣其实是一座金山,可以补强自己现在最欠缺的那一块。 谁敢保证,十几年后安史之乱就真的不会来呢? 要不要学点兵法保命? 这个念头出现在方重勇脑子里就挥散不去了。 第15章 一只脚上岸(下) 巫山县地域狭小,它的东北面是长江,西面有乌江,南部则有涪江,县城就位于三江汇聚之地,自古便是渝东咽喉。 到了巫山县后,方重勇终于知道为什么朝廷要把驻军的地方搬迁到这里了。因为比起夔州府城附近船来如梭,无数船只排队等清关,这里江面狭窄,航道单一,显然好控制得多,很容易便能封锁江面。 朝廷收缩简化了西南的防务,自然也会选择最是省钱省力的办法。作为屯兵之地的夔州府城与白帝城,自然因为商埠的繁荣而放弃了绝大部分军事功能。 王忠嗣找方重勇当然不单单为了“招女婿”,而是有件事情很急切,夔州府城人多眼杂,不方便办,只能来到巫山县的东阳府才能办。 巫山县郊外潮湿,植被茂密,多的是蛇虫鼠蚁。王忠嗣命人仿照僚人的建筑习惯,在野外大营树立了很多高脚屋(即干栏式结构),与僚人的居所看上去别无二致。 不得不说,这位将军哪怕是被贬斥,到地方上以后,对军务也是用了心的。 二人爬上一个简陋的高脚屋,里头竹墙上的陈设皆是弓弩刀剑。两人落座之后,王忠嗣将一封从长安送来的书信交给方重勇查看。 趁着方重勇在看信,王忠嗣叹息道:“我被贬东阳府,身边一个幕僚也没有。如今遇到难以抉择的大事,无人可以出谋划策。说来也是悲哀,我顾忌家小,有时候真是羡慕你父亲行事果决,办大事不惜身。” 这封信,是太子李瑛写的。 李瑛给王忠嗣写信,很有些蹊跷。因为后者跟李亨一起长大,关系匪浅,与李瑛却并无多少往来,也谈不上什么交情。 而现在李亨帮不上王忠嗣什么忙,甚至被贬东阳府以后,连信也没有写过。 李瑛告诉王忠嗣,他可以想办法让后者顺利回长安,并在宫内担任禁卫统领一类的职务,不知道王忠嗣觉得如何。 并且李瑛还强调说,李亨已经知道此事,也没有表示反对,一切由你自己定夺。 意思是这样,原文写得很客气很热络,基本上那语气是把王忠嗣当做十王宅里的兄弟看待。老实说,当初王忠嗣被养在宫里,确实也是一切待遇跟皇子没有多少区别。 这封信让王忠嗣左右为难。 一方面他在东阳府这里毫无前途,连上战场的机会都没有,日夜盼望着回长安。 另外一方面,哪怕政治嗅觉并不怎么样的王忠嗣,也察觉到李瑛在谋划着什么大事! 唐朝父辞子笑,弑兄杀弟的剧目真是演得太多太多了,让人不能不往那方面去想。王忠嗣宁可相信方有德儿子的话,也不愿意去轻信李瑛的承诺。 除非形势所迫。 “太子欲反。” 方重勇说出了四个让王忠嗣发抖的字。 “慎言,你虽聪慧,这种事情也不能乱说啊。” 王忠嗣低声惊呼道。 “王将军,这件事不是明摆着么?如果不是要谋反,太子有必要跟一個颇有战功,却被贬斥西南的军中将领说什么?” 方重勇的话让王忠嗣沉默了。很多事情就隔着一层窗户纸,捅破了以后,也就那么回事,之前他只是刻意不想往那方面去想而已。 “李瑛当了二十年太子,如今的情况,我也从郑叔清那边听到些许传言。圣人宠爱武惠妃,爱屋及乌之下,亦是对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琩极为宠爱。 太子会不会觉得,圣人有废太子的打算呢?” 方重勇沉声问道。 这番话入情入理,如果李隆基真要废太子,王忠嗣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那这封信,如何处置?” 王忠嗣指了指桌案上放着的那封“招揽信”。 “这不过是李瑛投石问路之计而已,说不定,他还给其他人写过。对于李瑛来说,王将军若是回信响应,则是意外之喜;若是不回,也无妨,反正他已经决定走上这条路,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没想到事情居然这么严重,王忠嗣顿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像他这样带兵上阵的将领,面对类似的事情,其实都是在考验自己的短处,那些丰富的战阵经验,半点都发挥不出来。 武惠妃的出身,挑动着皇子们的敏感神经。如果寿王李琩成为太子,将来登基称帝……会发生什么,简直不敢想象。 也不能说李瑛是在“刁民害朕”,因为李隆基确实对他很不满! “今年年初,圣人还在洛阳。但不知为何,最后却提前返回长安,没多久我便被贬斥到巫山县。” 王忠嗣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感觉这些事情单独看都没什么,但串联在一起的话,就有些意味深长了。李隆基提前返回长安,是不是察觉到在长安的太子李瑛有什么异动? 方重勇可不敢高估如今的李隆基,这个人的节操都已经掉没了! “依你之见,应该如何回复为好?” 看到方重勇许久没说话,王忠嗣忍不住询问道。 收到了李瑛的信,有很多种处理办法。 最笨的办法是“已读不回”,当做啥事也没发生过。 表面上看很稳妥,实则这是风险最大的应对方法。“已读不回”,表面王忠嗣看懂了局势,却又想坐视旁观。这种态度,在李隆基眼中,是最恶劣的。甚至与参与其中还要恶劣。 参与其中,只是没脑子。而已读不回属于居心叵测。一个领兵的大将居心叵测,想想都让人汗毛倒竖! “王将军……” 方重勇伸出手,就这样看着王忠嗣。 “你这是何意?” 王忠嗣一脸错愣的问道。 “所谓疏不间亲,圣人于将军有养育之恩;忠王与将军有兄弟之情。我不过同僚之子,俗语有云:疏不间亲。很多话,那也得合适的身份才能说啊。要不然我说的话,将军又如何能信呢?” 方重勇无奈叹了口气。 听到这话,王忠嗣大喜,连忙从怀里掏出那张红纸,交给方重勇。 “暂时,你可称我为叔父,我称伱为贤侄即可。回长安后,你便住在王家宅院。” 王忠嗣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让方重勇怀疑对方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形信箱。 拆开信,还是老爹方有德的笔迹,字形生硬而有力。 方有德在信上说,他与王忠嗣相交莫逆情同兄弟,现在自己要去幽州干一番大事业,估计不会再回长安了,所以没空照顾方重勇,只能将他寄养在王家,一切听从王忠嗣安排即可。 渣爹一贯的风格,从来不问方重勇行不行好不好,反正都是做完再说。 “叔父,此事非常要紧,绝不能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方重勇很自然的改口了称谓说道。 王忠嗣微微点头,这一点他也想到了。 “那要如何应对才好?” “直接回信拒绝,然后在信中痛斥太子应该谨守本分,朝廷自有法度,不是他用来收买人心的筹码。至于这封信,就没有必要专门送去圣人那里了,送去了反而有做贼心虚之嫌。” 方重勇说出来自己的看法。 不回信是居心叵测,把信转给李隆基,则是做贼心虚。唯有就事论事,断然拒绝,方能自证清白。 “言之有理,确实应该如此。” 王忠嗣微微点头。 其实很多事情就是缺得力之人商议处断,所以当事人很容易犯迷糊。只要能找到向来有主意的心腹之人,就很容易作出正确判断。关于如何回复,王忠嗣心中早有想法,方重勇只是确定了他的想法,坚定了他的决心罢了。 “叔父,我想学兵法。” 方重勇双手合十行礼,对着王忠嗣深深一拜恳求道。 “战阵上的那些东西,我自己心里明白,但是无法教你啊。若是我只求应付了事,到时候可能害了你性命。” 王忠嗣有些懊恼的说道。 这个未来女婿是真不错,一来背景是老朋友的儿子,不至于养成白眼狼;二来足智多谋,年纪轻轻就心智沉稳,未来必成大器!要是可以,王忠嗣当然愿意倾囊相授,教习兵法。 可是方重勇哪怕再聪慧,甚至可以出口成诗,他现在也不过是个连骑马都不会的孩童而已啊。 战阵上真正的心得体会,那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最多身临其境的时候多多提点一下,战争的能力需要在战争中学习,赵括是不是纸上谈兵另说,但历史上一向不缺只会纸上谈兵的废物。 王忠嗣这是掏心窝子的话,就看方重勇能不能理解自己的苦心了。 “明白了,那事不宜迟,侄儿这便回夔州府城吧,那边的事情,关乎到我何时可以回长安。待我回长安后,会运作叔父升迁外放。叔父只有手里握住了兵权,才能自保。不然连李瑛之流,都要对叔父露出獠牙来。” 方重勇一本正经的说道,他的语气神态,让王忠嗣一点都不怀疑这件事究竟能不能办成。 “如此……也好吧。” 王忠嗣微微点头,并不是他着急认女婿,而是现在他闻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 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那种政治嗅觉很灵敏的人。 李瑛那封信,更是让他明白,也不是说躲到偏远的地方,就能躲过政治上的明枪暗箭。 方重勇的话,一点都不错。 “我送你回夔州府城吧。” 王忠嗣叹息道,一脸惆怅。 …… “好!好!” 郑叔清看到方重勇才一日就返回了,比见到自家的貌美妾室还兴奋。 他走过来凑到方重勇耳边低声说道:“今日我查了下账目,已经凑齐十五万贯了。很多人都是返回后没有赎回五百贯押金,而是追加了五百贯造船。这个月我们应该就能凑足送回长安的巨款了……” 看到郑叔清如此兴奋,方重勇有气无力的打断道:“使君,我有种不详的预感,你难道没发现,王将军他们一行人在白帝城进展太顺利了么?” 顺利?我大唐天下无敌,剿灭几个盗匪而已,需要大动干戈么?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郑叔清一愣,完全不懂方重勇想说什么。 “要加快进度了,今日把船厂的那些商贾们都叫来,工期加快,多招募人手,一日三轮换不停。” 方重勇急切说道。 他想起自己这一招里面有个巨大的漏洞,不知道朝廷有没有发现。随着李隆基表态支持郑叔清,清关改回原制度暂时是不可能了,但是,不能改制度,并不代表某些人没有别的办法挽回损失。 重置漕船这么大一块蛋糕,怎么能让夔州这边的人单独吃呢? 半个月后,方重勇和郑叔清忙得累死累活,想尽办法加快进度,加快船只更新进度,最后,包括预付款在内,终于凑齐了三十万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朝廷的新政令到了。 府城北面莲花池别院的书房内,郑叔清气急败坏的来回踱步,手里拿着朝廷的政令文书,几次想抛掷到地上踩两脚,最后还是忍住了。 “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你说现在要怎么办?” 郑叔清又开始焦躁起来,他这个人一旦焦躁,就喜欢走极端。昨天晚上想了一晚上,今天都在脑阔疼,连假扮盗匪劫掠商船的馊主意都动过心思。 “政令要求我们坚持改制后的清关之策,但是又说夔州地处偏僻,船厂一旦出事,则影响漕运大计。让我们将适合过夔州江关的船型图纸交付给朝廷,每年实行配额制度,让江淮的船坞也能造这样的船,以免恶性竞争最后造出的船不堪使用。 老实说,我觉得这一招还挺合理的。” 方重勇无奈叹了口气,后知后觉,他终于知道那伙“贼人”,为什么故意要来白帝城送人头了。 朝廷那边很多大臣也形成了“逻辑闭环”。 因为夔州船坞差点被袭击,所以把能够清关的船只都丢夔州生产,风险很大。 因为船只生产受到威胁,所以蜀地到扬州之间的漕运也受到了威胁。 因为改变或者扩大生产区域,并不影响清关制度,所以在别处生产同类漕船,也是可以接受的。 因为分散生产就分散了风险,所以朝廷应该给夔州下政令,强制其让渡部分船只生产的订单。 计划通!完美! 一切果然如方重勇料想的那样,只要是漏洞,就一定会被人钻空子。能拖延这么久,他估计李隆基肯定在里面发力了。但皇帝的力量也不是无限的,皇帝需要的是有能力,能办事的狗,而不是需要自己一直维护甚至是保护的狗。 现在方重勇和郑叔清二人一只脚已经上岸,另外一只脚还在水里。 剩下的十万贯,也就是李隆基额外要求的钱,怎么弄? 郑叔清给方重勇看了一下朝廷的所谓“配额”,夔州这边今年接的订单早就超标了! 是铤而走险把朝廷的政令当做不存在,还是……另辟蹊径? 又一座似乎不可逾越的大山摆在了方重勇面前。 第16章 两条咸鱼晒江滩 郑叔清终究还是没有胆量直接对抗朝廷的政令。他老老实实的将漕船的图纸交出,虽然夔州依旧在继续接单造船,但由于朝廷派遣了都水监的官员直接进驻夔州监督船只生产,因此那些本应该交给夔州府衙的利润,也直接被都水监的人接手了。 反抗是不能反抗的,都水监那边是李林甫在管,这条路已经彻底堵死了。像什么售卖明年船只额度之类,玩“期船”之类骚操作,全都不能用,不然成不成另说,打李林甫的脸可不是好玩的。 夔州拥有繁荣的造船行业,现在自己却连一文钱都捞不到了,郑叔清可谓是心如刀割。每天看着那么多黄橙橙的铜钱甚至金银等财物从自己眼皮底下经过,那种感觉别提多郁闷了。 不仅如此,他还不得不让杨若虚押运了二十五万贯的财货去扬州转运,只留下五万贯打算到时候看看方重勇能不能想什么办法来“翻本”。 看着空空荡荡的府库,想起自己这小半年来励精图治的拼了老命捞钱,郑叔清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登徒浪子夜御十女什么的都没累成他这样。 这天,郑叔清穿着夔州人常穿的对襟麻布短衫和露出脚踝的宽松长裤,头戴斗笠,撇开幕僚与随员,打扮得跟江边渔夫差不多。他一个人来到城外的江滩边上,看着已经基本上恢复正常通行的夔州江关,心中百感交集。 过去大半个月内,每一艘漕船交付,都能让郑叔清感觉天上在下铜板雨,如今看着这些钱山堆成的漕船,撒着欢来往于夔州江关,而且通关的速度比以往反倒加快不少,一时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捞钱的康庄大道被堵死了,现在还差十万贯没送到长安,手里这五万贯,要如何翻本呢? 把手里的五万贯,变成明年上元节以前的十万贯,从来都没有经营过生意的郑叔清犯难了。生意规模一旦大了,量变会产生质变,生意也就不再是单纯的生意。 维护生意所需要的关系网、门路、保护伞,就像是个深不见底的巢穴一般。你根本不知道这個巢穴里头藏着什么怪物,想短期内将这五万贯翻倍成十万,谈何容易啊! “郑使君好像很悠闲的样子,没有铜臭的烦恼,变得心宽体胖。我昨夜也睡得很香,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 身后传来方重勇稚嫩的童音,气得郑叔清眉毛一挑。 踏马的,没看到老子正烦着嘛! “随你怎么说吧,这次是完了……彻底完蛋了。” 郑叔清此刻如同渔民家已经晒干了的咸鱼一般,彻底放弃治疗了。他很是随意的坐在江边的沙地上,提前感受被罢官后回家赋闲的敞亮与豁达。 捞了这么多,保命大概是无碍了,想到这里,郑叔清面露苦笑。 这位长安城大明宫里的“圣人”,可真不是一般贪心呐。 “使君啊,暴利的行业,是无法持续的,除非有官府的力量介入,以税收的形势进行垄断销售。 你看现在这漕船定制已经变相的成为了一种税收,哪怕各地已经开建新槽船,通关凭证却死死的被官府拽在手里,漕船的价格一点也没降低,多的钱都被各地府衙搜刮走了送往长安了。 我听说现在各地商贾们戏称其为:入漕税。千百年后,使君可就出名了呢,作为第一个收入漕税的刺史,名垂千古。” 方重勇看郑叔清一副放弃治疗的模样,忍不住揶揄道。 “你就少说两句吧,这漕船强制统一标准,到底是谁搞出来的,别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知道?” 郑叔清懒得跟方重勇这个“罪魁祸首”聊天。 “郑使君不要有怨气嘛。” 方重勇坐到郑叔清旁边,同样眺望着江面,他们二人此刻就像是两条咸鱼一起在江边上晒太阳。 睁着眼是晒,闭着眼还是晒! “郑使君,想不想听一个故事,跟圣人有关的。” 方重勇忽然冷不丁询问道。 郑叔清此刻跟死狗差不多,哼了一声没说话。 “圣人啊,在设立节度使之初,就防着他们叛乱,有各种制度对他们掣肘,并且很多时候,战争所需的粮秣与军饷,并不完全是由本地提供的。一开始呢,这样做倒也问题不大,因为节度使麾下还有很多府兵,经常进行轮换。” 方重勇的话说得不是没道理,但郑叔清搞不懂对方到底想说什么。他只是个精通民政的地方官员而已,说什么节度使,那真是抬举他了。 “所以呢,那又如何?” 郑叔清忍不住询问道。 “圣人认为,如果在边疆屯田,单独供应藩镇之军,其实应该也够军粮了,事实上,军粮这部分,现在已经很少由中枢提供了。 但军饷还是被朝廷死死的捏在手里不肯放松。边镇产出的财帛,相当部分还是需要运回长安,财权并没有完全被节度使所掌控。 比如说剑南军与南诏这次对垒,朝廷按王昱的计划按兵不动,他麾下的兵马就不能乱动,因为没有赏赐,无以成军。 朝廷明面上没有让各地府衙出钱,所以才有章仇兼琼那件事。而且我去查了,其实当时是借着修乐山大佛的名义,将财帛交割的,你们做得很隐秘。” 方重勇慢条斯理的说完这番话后,郑叔清如同弹簧一样站起来,像是猛然被点醒一般! “伱是说,圣人不希望放手财权,又遇到紧急情况不得不用兵,所以才借调夔州关税财帛?” 郑叔清猛然间理清了这条他从未想过的思路!越想越是遍体生寒! “正是如此,而且,通过不知情的王昱,麻痹了南诏。章仇兼琼的行动达成了突然性,郑使君可是真正有功于国的。” 方重勇带着一丝惋惜说道。 全踏马是套路,从一开始就是!李隆基只能说无耻到了极点! “所以,章仇兼琼送来的财帛,也是朝廷的人劫走的,最后送达长安……” 郑叔清被点醒,瞬间就理清了思路。如果幕后黑手是李隆基的话,那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只是……圣人为何还要本官去再筹集一次关税呢?” 郑叔清百思不得其解,胸中一口恶气难出。李隆基既然什么都知道,还这么玩就过分了。 多孝敬了李隆基三十万贯,只要是个人,谁都不会淡定的! “因为使君大人始终是犯了欺君之罪啊,圣人当然要整一整使君出口气了。某敢打赌,如果使君来个上吊自尽未遂被人救下,消息传出去,便可以从容渡过难关。但是,使君的官路也就到此为止了。” 方重勇慢悠悠的说道。 郑叔清一屁股坐到沙地上,呆若木鸡。 “某还猜测,其实朝廷现在缺乏一位有才学的支度官,可以给李相打下手,帮他实施细化新制定的理财政策。 圣人,或者李相大概觉得使君可以胜任,所以想考验一下使君捞钱……理财的本事。夔州乃是商埠,租庸调形同虚设,商税不少,关税更是多得吓人。这样就能排除干扰,很容易看出使君的能力如何。 或许圣人与李相都想看看,使君理财的极限在哪里,使君身后若是没有凶猛的债务,只怕很难用尽全力。当然了,这个只是某的猜测罢了。 不过某敢确定,如果使君能把圣人要求的款项补齐,那么回京述职后,使君担任朝廷的支度官,将来甚至位列宰相,应该也为期不远了。” 听完这番话,郑叔清心中只涌起四个字: 恐怖如斯! “其实……” 方重勇还想说什么,见郑叔清疑惑的看着自己,他又把想说的话都咽下去了。毕竟事关自己的老爹方有德,如今回长安的路尚未铺平,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此番朝廷在夔州试点“货币税收”的意图十分明显,希望自己的老爹方有德能够好好的考察当地民生情况,提供试点的第一手材料。朝廷早就对夔州的情况洞如观火,长期以来的另类缴纳赋税方式,很显然有其可取之处,值得中枢仔细研究并推而广之。 只可惜自己那个顽固不化的老爹方有德根本没想那么多,开口闭口就是本地官僚沆瀣一气什么的,只认为郑叔清之辈是故意破坏朝廷法度。。 朝廷现在应该已经认识到了租庸调的弊端,并且这些与府兵制度的解体有着密切关系,可以在某些关键地方进行货币化税收改革(如扬州等地),以及调整不同地区租庸调的税收比例,优化物资运输路线等等。 但前些年的漕运改革,都收效甚微,从关东运粮到长安,耗费极为不菲,让李隆基怀疑漕运对支撑长安繁荣的重要性。 既然运河不好用,那我就想别的办法吧。 于是很多改革,还没有开始,仅仅只是初步试点,就已然胎死腹中了。 想到这里,方重勇忍不住一阵唏嘘感慨,郑叔清或许是个合格的大唐官僚,或许入京为官也能游刃有余。但跟对方讲这些时代的浪潮,那肯定是严重超纲了。 在社会整体氛围都是“我大唐天下无敌”的情况下,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显然是要变成社会的“非主流”。 正在这时,郑叔清与方重勇看到顾况背着一个包袱,带着简单的行李准备上路,似乎是来寻找他们的。 “郑使君,方小郎君,顾某这就要前往长安述职了。” 顾况脸上忍不住的喜意,又是有些惆怅。 “顾兄,我说你要高升,你看果然就高升了吧。” 方重勇揶揄道。 顾况脸上表情变幻,最后化为长叹一声。 “这官位得来真是……令人羞愧。” 顾况并不认为这件事提起来是多么荣耀,写封信说红莲稻被烧了,居然升官! 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啊! 也不知道是那封公文取悦了权贵,还是方重勇那首“锄禾日当午”让某些身居高位的文化人欣赏,反正顾况就是趁着这阵风起来了,现在满长安的人都知道夔州有个老实巴交的小官,在红莲稻的水田里辛苦劳作。 “对了顾兄,如果有人在长安问起你,红莲稻是不是真的被烧了,你就回答,好像是,不太记得了,这种语焉不详的话就行了,不要太实诚。” 方重勇耳提面命的提醒道。 顾况点点头,有些迟疑的说道:“朝廷又派了人来夔州,看管那几百顷红莲稻水田。我想匀一点给你们都不行,实在是抱歉得很。” 方重勇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顾况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状况。 那份公文递送出去了,他的任务就完成了。至于后面送稻米,自然有这条线的“自己人”来接洽,确保每一个环节都能吃到红莲稻的余香,从源头保证稻米的完整性。 要不然,顾况公文里说是一回事,到时候做又是另外一回事,那岂不是要把人给坑死? “那就告辞了,有缘长安再见吧。” 顾况对着郑叔清与方重勇二人深深一拜,随即转身离开,非常干净利落。 “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办法理财了?” 郑叔清小声询问道。 现在他心中又涌起了雄心壮志,他要回长安,当支度官!当京官,要掌权! 能不能成,就看方重勇这一锤子买卖了! “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方重勇看着顾况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一样说道。 可惜没看过《三国演义》的郑叔清完全弄不明白这个梗到底什么意思。 “现在确实还没有什么办法。不过我们蛰伏一个月,等秋收以后,就有办法了。” “等秋收?为什么要等秋收?” 郑叔清迷惑不解的问道。夔州产粮不多,商埠的粮食消耗多半都是靠着蜀地输入,也有部分是从荆襄那边过来的。 “秋收以后,蜀地与荆襄就有粮食了,而且价格很低。我们拿手里的五万贯,可以买到不少粮食。” 方重勇一脸神秘的说道。 郑叔清摆了摆手道:“大唐这几年,不管什么时候,粮食差价都不高,倒手粮食赚不了几个钱的。” “不是倒卖,我们来酿酒。” 方重勇看着郑叔清的眼睛继续说道:“酿造府城里随处都可以买到的巫峡春。” 春,古时候往往作为酒的后缀名。比如说巫峡春,剑南春这种,都是例子。 “巫峡春……有什么好的?夔州美酒,唯有云安曲米春而已。” 郑叔清微微皱眉,还没搞清楚方重勇的脑回路。 “酒,不是这么喝的;也不是这么卖的。使君到时候就知道了。” 方重勇伸了个懒腰道:“谁说咸鱼就不能翻身的,明年上元节前,我就是要证明一下,哪怕是晒干了的咸鱼,也一样可以翻身!” 第17章 不求最好,但求最贵! 随着秋收季节的到来,夔州刺史郑叔清脸上也布满了愁容。 俗语说年怕中秋月怕半,秋收一过,就意味着这一年也快到尾声,明年上元节又紧挨着新年,可以说要翻盘,现在已经是最后时刻。 然而郑叔清依旧看不到生机在哪里! 夔州这地方,除了江关以外,就真的没啥鸟事了。所有的经济发展,都是来往客商带来的,本地有田亩的常住人口比例(官府在册),不要说跟方重勇前世相比,就算在此时,也是蜀地倒着数。 “巨无霸”河北清河郡一地,户口数便是夔州的五十倍! 但与之相对的是,夔州因为旅游业的兴旺,无田亩的“客户”人数众多,聚居于府城,也造成了酿酒行业的畸形繁荣。从云阳的曲米春,到府城本地的巫峡春,可以说自古以来就不缺好酒。 宋代范成大有诗云:云安酒浓曲米贱,家家扶得醉人回。说的就是夔州这里的美酒,不仅价格低廉,而且性价比极高。 从这个角度看,郑叔清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夔州美酒,并不符合长安贵人的审美。正因为性价比高,所以在贵族阶层没有市场竞争力,只能作为“地方特色”而闻名。 杜甫当年如果不是落魄到夔州避难,他在长安是碰都不会碰夔州曲米春这一类米酒的。 换言之,夔州酒业虽然兴旺,但除了自家酿一点自己喝,多的卖给酒肆赚些小钱,或者酒坊酿一些招待客商,最多也就这样了。横行本地的土霸王,终究上不了长安的大舞台。 而不能在长安销售的酒,是没有什么商业价值的,其他地方,也有本地的美酒,一样物美价廉,夔州的酒到了除长安、洛阳等地以外的地方,完全没有售卖的可能性。 至于酿酒所需的大量粮食是从哪里来的,那当然是从蜀地而来啊!从来往的客商那里买就很便捷,这就是夔州不产粮却酒业发达的原因之一。 因此,酿酒原料易得,山泉水质好,酒水品质上乘(并非顶尖),是夔州酒业的优势;在长安权贵圈子里名声不显,距离关中路途遥远无法靠数量走下层路线,是夔州酒业的劣势。 而且由于唐代漕运的限制,靠大规模走量来卖酒,是不现实的,也会遭遇抵制。 莲花池别院的书房里,方重勇将这些掰开了给郑叔清分析了一番,府衙已经开始低价收购今年秋收后的新粮,为酿酒准备原料。 只是理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酿酒不是难事,难的是如何在长安大卖! “这么说来,夔州的酒,是名气不够咯?” 听完方重勇的分析,郑叔清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一般反问道。 他本身就是从长安来的,出自官宦之家,自然是不缺好东西,也算是见多识广了。 夔州的酒,最大的问题,不是出在味道上,而是出在颜色上!出在逼格上! 在唐代,没有特别颜色的酒,是上不了贵族食谱的!天然就在酒水鄙视链的最底层。 艳红如血的葡萄酒,黄如琥珀的黄醅酒,碧如湖泽的三勒浆,都是各有特色。你要是拿出一壶带着淡淡乳白的米酒上桌,都不好意思跟客人打招呼! 从卖相上看,就逊色了三分!这都还没开始品尝就已经输了! 长安的权贵个性张扬,醉生梦死,追求奢华。夔州本地惠而不费的曲米春、巫峡春,不是他们的菜! “其实吧,光看颜色,夔州酒就已经毫无优势,想短期内声名大噪谈何容易,你怎么想靠酿酒赚钱呢?” 郑叔清忍不住叹息道。粮食买就买了吧,反正脱手不难,到冬天的时候脱手还能小赚一点酒钱。 “除此以外,酿酒原料来得太容易,也会让人觉得品质低劣,上不了大雅之堂。” 他又继续补了一刀。 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哪里都适用。如果酿酒的原料易得(包括水),陈酿的时间又很短,那么自然会被人认为品质一般。现在离明年上元节不过几个月,这几個月的“陈酿”,想去忽悠那些把酒当水喝的长安权贵。 还是有点太天真了! 方重勇之前“关税改制,标定漕船”的套路,确实让郑叔清很惊艳,甚至可以说是“化腐朽为神奇”,但很显然,完全不会饮酒的方重勇,在酒水这一块,很难搞出花样来。 “使君,其实吧,我们可以用红莲稻来酿酒。” 方重勇言之凿凿的说道。 他从夏天开始就一直当咸鱼,每日读书练字,看上去日子过得很是悠闲,但实际上,却一直在收集各种信息,并准备杀手锏! 如今,宝剑出鞘,谁与争锋! “红莲稻酿酒?” 郑叔清一愣,完全没搞明白方重勇的思路。 好吃的稻米,未必适合酿酒,反之亦然。酿酒的材料,有时候跟它本身好不好吃无关。 高粱那么难吃,高粱酒的风味却又完全相反,在酒类中独树一帜,便是这个道理。 红莲稻确实好吃,只不过,酿酒未必适合,而且也没人这么做! 这么珍贵的稻米,属于皇家贡品,李隆基赏赐给谁,谁家才有得吃。就算路途上有“漂没”的部分,拿到“开路稻”的那些人也不敢公开炫耀,更不可能拿红莲稻这么珍贵的贡品来私酿。 又没有需求,又舍不得材料,还有一大堆现成的好酒,长安有红莲稻酿的酒才是真见鬼! “你莫不是在说笑,这红莲稻从何而来?” 郑叔清摊开双手,一脸诧异看着方重勇询问道。 “使君,某问你一个问题。” “请讲。” “顾况那份公文,应该在长安某些人中间,不是什么秘密了吧。” 方重勇忽然提起这一茬,倒是有点出乎郑叔清的意料。 “如果,我是说如果现在有人在长安散布消息,说夔州的贡品红莲稻,已经被大量用于酿酒,那么是不是正好跟顾况这份公文对得上呢?” 方重勇微笑说道。 好像,似乎,可能……确实是这样。 郑叔清微微点头,可以查到实证的流言,是很容易发酵的。顾况那封公文并不加密,沿途经过了不少驿站,也经过了不少官员的手,最后才到户部尚书的案头! 这条线上的任何人,都可能将消息散布出去。如果有心人推波助澜的话,那么弄得全长安城人尽皆知,也不是什么难事。 红莲稻因为“山火”被损毁了一半,那么这一半是真的损毁了,还是……仅仅从朝廷的账册上消失了而已,谁知道? 历朝历代,看热闹的人都是喜欢阴谋论的! 拿了“开路稻”的人不会说,更不会出来澄清,而没有拿的人,则会将其当成茶前饭后的谈资!最后,这些红莲稻被用于酿酒,就是流言的最终版本!也掩盖了某些人在沿途“上下其手”的罪行! 所有人都会期待:他喵的,那贵如黄金的红莲稻,酿出来的酒该是何等滋味? 于是,现在夔州确实没有红莲稻用来酿酒,但是可以让长安的权贵们认为,有一批红莲稻被截留在了夔州本地,被用来酿酒了! 只要他们认为有,那没有也是有,知道内情的人不会出来拆穿,更不可能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夔州没有红莲稻,多的都在我口袋里呢。 至于李隆基,他要多拿十万贯,就算知道内情,难道还会去追责帮他赚钱的得力狗腿子? 想明白这一层关系,郑叔清兴奋的搓了搓手问道:“好像是这样,但是……长安贵人们的嘴,可是很难伺候的。寻常巫峡春,难入贵人法眼啊!” “那是自然,不过我这里还有杀招。从现在开始酿造,到明年上元节之前,正好造好。我们把酒运到长安,在长安换钱,直接当做税款交出去!” 方重勇自信满满,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布袋,放到桌案上。他解开布袋的绳索,里面装着一粒一粒红色的米。 “红莲稻!” 郑叔清霍然起身,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将这些红色的粳米拿在手中观摩,仔细查看,却又察觉到了不对劲。 “传言红莲稻,是通透如红玉,这种……不太像。” 郑叔清一边说一边将红色的粳米放回,微微摇头。 “使君认为,如果红莲稻酿酒,应该是什么颜色的?” 方重勇沉声问道。 “色泽红而通透,比葡萄酒色浅,但透亮澄澈……” 郑叔清闭上眼睛,摇头晃脑,满脸陶醉的说道。 你还真是很懂权贵们喜欢的那种调调啊! 方重勇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道。 聊也聊够了,他对郑叔清行了一礼道:“使君这便随某去凤仙楼,某已经布置好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使君回长安之路,便从今日开始发力!” 方重勇十分中二的振臂高呼道。 郑叔清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起身跟在了方重勇身后。二人从府衙北城入内,路上见到了都对着他们亲切行礼。看到这一幕,郑叔清心里还是有些自得的。 来到凤仙楼门外,就看到方来鹊拿着一根鸡腿在啃。方重勇面色一黑,不悦呵斥道:“怎么又吃上了?” “呃,是这样的,凤仙楼的掌柜很热情,给了奴好多吃的……” 方来鹊讪讪说道,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得方重勇直皱眉的。 “事情办妥了么?” 方重勇虎着脸询问道,只要方来鹊敢说一个不字,他马上就要用家法伺候了! “妥了妥了,凤仙楼的少东家,不远千里从长安赶来了。” 方来鹊凑到方重勇耳边小声说道。 “好!” 方重勇走过去对郑叔清说道:“已经妥了,请使君入凤仙楼顶楼,商议大事!” 郑叔清看他说得郑重,也是面色沉静的点点头,一行人来到顶楼,就看到有个穿着很是普通,如同农夫一般的年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鄙人王得福见过使君,家父王元宝,在长安经商。” 王元宝? 郑叔清微微愣神,随即很是矜持的点点头,与方重勇一起,坐到了王德福对面。 王元宝是长安首富,也极有可能是大唐首富,以贩运琉璃发家。这一点郑叔清也是有所耳闻。 方重勇凑到郑叔清耳边嘀咕道:“当初我见凤仙楼用琉璃为瓦,就知道他家必定是王元宝为东家。寻常商贾,哪里能去买琉璃瓦盖房子呢?” 用出厂价的砖瓦盖房子,这是人之常情而已。 “今日,某便是想代表使君,聊一聊这红莲春的酒。” 方重勇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方来鹊麻利的将一坛酒的盖子打开,然后给郑叔清与王德福面前的瓷碗中都倒满了酒。 和郑叔清预料的一样,酒色嫣红澄澈,看起来就不是凡品。 “请君品尝!” 方重勇站起身,对二人说道。 这酒闻起来气味香醇,入口却有些微甜,口感柔爽,有淡淡苦味,下肚后又回味悠长。这酒的香气味道都十分独特,郑叔清也不是没喝过好酒的人,但愣是没有一种酒,与这样的酒味道相似。 “这,便是用红莲稻酿制的红莲春。” 方重勇郑重介绍道。 王德福微笑点头,笑容似有深意;郑叔清亦是微笑点头,那是真心实意。 “家父会想办法在长安运作售卖红莲春,在长安结算。其酿制过程,我们不问。敢问郎君想定什么价格?” 长安的酒,其实售价非常固定,并不是一个酒一个价,而是把酒“分类”了。不同档次的酒水,价格也是不同。 寻常百姓家里用的酒,一斗(小斗,两升)百文。 官僚与富人之家用的酒,一斗千文(一贯)。 而权贵阶层宴会用的酒,那价格就不太好说了。也可以是一斗万文,也可以是十万文,全看稀缺程度。 “红莲稻乃贡品,一石米出一斗酒。一斗二十贯,那只是成本!我们卖给贵店,就是一斗二十五贯。其他的,你们愿意卖多贵就可以卖多贵。 红莲春不比一般酒,它不伤身,还可以强身健体,最是适合贵人们喝。这一坛酒就送给少东家了,少东家是见多识广的人,某说得是不是真的,喝完这一坛,自有定论。” “伱们有多少斗?如果不多,某全要了。” 沉思了很久,王德福抬头询问道。 “不多,也就是价值十多万贯的酒吧。明年上元节以前送到长安。” “太多了,这么大数额,某不能做主,要先回长安与父亲先商议一番再说。” 王德福拱手行礼说道。 郑叔清与方重勇对视一眼,方重勇微微摇头,示意郑叔清不要激动,稍安勿躁。 “既然如此,那某与使君便先告辞了。王首富什么时候决定好了,什么时候知会我们便是了。” 方重勇恭敬行礼,随即拉着郑叔清就出了凤仙楼。 第18章 卖的不是酒,是面子 回莲花池别院的路上,郑叔清一言不发,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样。方重勇脸上倒是很轻松写意,跟在对方身后,同样是一言不发。 二人心照不宣的来到书房,屏退众多仆从后,开始商议有关售卖“红莲春”的大事! “这个酒不是红莲稻酿制的,为什么是红色?” 落座之后,郑叔清就忍不住询问道。 “方家不传之秘而已,称之为红曲酒。与巫峡春的酿造方法别无二致,都是出快酒。但因为有红曲,所以这酒的色泽与风味,也变得完全不同了。 可还能入使君的法眼?” 方重勇打开装着红曲的袋子,递给郑叔清看。 “好!极好!真是……否极泰来!” 郑叔清忍不住击节叫好。 这红莲春确实很妙,但更妙的是方重勇之前的一系列操作! 首先是用反诗套路顾况,让后者把对应的消息用官方渠道泄露出去,提高红莲稻酿酒的权威性。再配合长安首富王元宝暗地里宣传,于是众人就会对所谓红莲稻酿的酒,产生无限期待。 因为这些连环套路,人们自然而然的会以为,红莲稻酿造的曲酒,必然是红色清亮的。 最后,方重勇再隆重推出“红莲春”,暗示这就是用红莲稻酿制的,要不然,为什么会冠名“红莲”二字呢? 再加上这是夔州的酒,而夔州特产贡品红莲稻,其他地方都不种这种稻米,而坊间又有传说,今年红莲稻很多被僚人放火烧山的山火焚毁。 一系列的暗示与明示,就会让人觉得,方重勇和郑叔清是拿红莲稻酿酒,酿出的酒叫红莲春,酒色鲜红透亮! 实际上,方重勇和郑叔清从来没有说过任何关于自己用红莲稻酿酒的事情!也没有说红莲春就是用红莲稻酿制的。 类似手法,郑叔清可谓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他又不得不服! 郑叔清完全可以预料,红莲春一定可以在长安一炮走红。因为只要酒的逼格到位了,那么只要它的味道不是特别怪,以至于被归为“异类好酒”,那么就一定可以在长安庞大的酒水市场里面占据一席之地。 宴席上喝酒的人,喝的从来不是酒,而是人情世故。酒的质量没有压倒性的优势,那么哪一种酒能给自己带来更多面子,哪一种酒就容易出现在酒桌上。 方重勇前世,如果请朋友喝酒,请喝茅台,肯定是跟请喝牛栏山,效果完全不同的。 郑叔清想不到,方重勇如此年轻,居然深谙此道,已经不能用“人不可貌相”来形容了。 方有德家的逆子,真踏马恐怖! 类似红莲春的情况,就好比说有个人姓顾名问,然后出席一个与他无关的重要会议。 会议中主持人询问:“顾问来了没有?” 这個人冒名顶替上台,完成演讲。其实主持人话语中的“顾问”二字,并不是问谁是姓顾名问的人!红莲春不一定是红莲稻酿成的,就好像姓顾名问的人也不一定是顾问身份一样! 方重勇要是对外宣称,之所以起名叫“红莲春”,就是因为此酒色泽如红莲一般,谁又能说这个名字起得不妥? “上元节,必有大酺。若是能让红莲春成为大酺的指定酒水,这一战,就是板上钉钉了。” 方重勇感慨叹息道,在郑叔清他们喝这个酒以前,自己的心都是悬着的。虽然方来鹊说酒的味道不错,但这小子好像吃什么都不挑,说的话完全没什么说服力。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郑叔清疑惑问道,现在方重勇已经是他的救命稻草,这位夔州刺史已经不做他想,方重勇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唯有如此他才能上岸。 “红曲之法,不出数年就会名扬天下,藏是藏不住的。但在使君返回长安之前,此法绝对不可以泄露半点出去。请使君派得力之人参与制作红曲。 有了红曲,酿酒之法倒是寻常,可以让夔州数得上号的酒坊都参与制作。 如今红曲尚为贵重之物,可以趁着消息不畅在长安赚一波大钱。一旦制作红曲之法扩散开来,红曲酒必定飞入寻常百姓之家,请使君不要患得患失。 使君的目的,只在于返回长安而已。” 方重勇怕郑叔清想太多,很是耐心的解释了一番。 这位夔州刺史,事情没发生的时候他想得很少,完全没有察觉。等事情发生后,他又想得太多,幺蛾子不断。 就说上次统一漕船标准那事,郑叔清居然把主意打到朝廷的漕船上,还想把对付商贾的那一套用来对付朝廷所属的漕船,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方重勇真怕郑叔清把红莲春当敛财工具,拽着手里不放。 “是有点可惜,但本官也没想太多。” 郑叔清依依不舍,颇有留恋一般说道,很显然他刚才就想了很多,听完方重勇这番话以后清醒了过来。 “事不宜迟,使君这便安排生产红曲与酿酒吧。这种酒秋酿春熟,正好赶得上时间。” 方重勇的催促声,打断了想入非非的郑叔清,后者还在想怎么攒一点红莲春去送人情。 “明白明白,本官这就去安排。” …… 随着秋收的一天天过去,夔州红莲稻的后续消息,开始慢慢发酵,各种流言在长安城内的酒坊与青楼流传着,一种用红莲稻米酿制的绝世美酒“红莲春”,也逐渐在好酒之人当中口口相传,越传越神奇。 红莲稻的珍贵,就已经保证了足够的噱头!对于那些平日里吃饭都要吃“水晶饭”的大佬来说,不搞点红莲春来尝尝鲜,对得起自己这张脸么? 对于那些想要攀附权贵的“大唐好青年”们来说,去给贵人们送礼,不提一壶红莲春去登门拜访,那叫给面子么? 越是见不到,就越是期待。越是原料名贵,就越是逼格高超。 听说此酒鲜红如血,又清澈透亮,没有一丝杂质与酸涩。光是在脑中想一想都要觉得醉了。 但除了这款美酒的相关消息在不断传播发酵外,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传闻,也在坊间不停发酵! 时间已然到了深秋,这天兴庆宫的南熏殿内,高力士正在给李隆基洗脚,而后者正坐在高脚凳上看信,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王忠嗣写给太子李瑛的回信,其副本居然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李隆基的手中! “忠嗣不愧是朕养大的,果然深明大义,没有跟着太子那群人鬼混,知道朕的苦心。” 李隆基深深长叹,李唐皇室中同室操戈的老毛病,似乎隔十多年就要爆发一次,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平静过。 “为什么太子他们,就不能学朕与宁王那般兄友弟恭呢?” 他恨恨的拍了拍高脚凳上扶手,怒其不争的呵斥道。当然,也就是对着空气发怒,跟无能狂怒一线之隔。 一年前,李隆基跟太子李瑛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处于决裂状态了。 当初,他潜邸时的宠妃赵丽妃、皇甫德仪与刘才人,分别生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因为各种原因,李瑛被封太子。 但后面年轻漂亮嘴巴又乖巧的武惠妃得宠,而三妃相继失宠。 于是李瑛、李瑶与李琚三人常为母亲不得宠而不乐,同仇敌忾之下抱团,私下里闲聊多有怨言。 惠妃之女咸宜公主的驸马杨洄,一直都知道武惠妃野心,就是扶持自己的儿子李琩上位为太子。 于是便暗地里派人每天观察李瑛有何异动,并向惠武惠妃报告。 耐不住寂寞的武惠妃,向李隆基哭诉太子结党营私,想要谋害她们母子。李隆基大怒,想要废太子,但被张九龄以“太子国本,不可轻动”为由劝阻了。 虽然这件事最后以不了了之告终,但李隆基心里想什么,李瑛已经彻底看明白了,也不再抱有奢望。 如今看到李瑛拉拢王忠嗣,又看到王忠嗣在信中严厉呵斥李瑛,严词拒绝结党,李隆基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庆幸的是没把王忠嗣养成白眼狼,失望的是李瑛行事越来越张狂,似乎离“玄武门plus”越来越近。李隆基在心痛之余,想起当年自己的兄长,宁王李宪是如何推让太子,如何兄友弟恭。 忍不住对李瑛更加失望与痛恨。 “朕欲废太子,力士以为如何?” 李隆基漫不经心的询问道,这时候高力士已经在给他擦脚了。 等脚盆被宫人搬走,高力士这才躬身行礼道:“此乃天子家事,奴岂能说三道四?” “哼!你倒是谨慎。” 李隆基冷哼一声,没有追问下去。当然了,如果高力士真的说了,他也未必会高兴。高力士能得李隆基深深信任,便是因为对方谨言慎行,不该出头的事情,死也不出头。 “传张九龄、李林甫到紫宸殿。” 李隆基站起身,甩了甩袖子转身便往殿外而去。只剩下高力士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又马上小跑着跟了上去。 …… 张九龄比李林甫和李隆基的年龄大了一圈,又是从小苦读书考科举当的宰相,饱经风霜身体不太好,深夜被叫醒前往大明宫,都是睡眼惺忪,强打精神。 李林甫已经提前从武惠妃那边得到了一些小道消息,知道李隆基大概会问什么样的问题,因此胸有成竹,倒是比张九龄显得淡然许多。 “二位相公都帮朕看看,朕那位逆子,究竟想干什么。” 李隆基一脸怒容的扬了扬手中的信件,不知道是在做戏,又或者真的怒不可遏,总感觉他似乎下一秒就会立刻对他的“好儿子”出手一般。 信件在张九龄与李林甫之间传阅,两人都没有说话。 “圣人,太子乃是国本,不可轻动。” 张九龄将信还给高力士后,依然还是那句话。 其实今日李隆基发作的原因既稀奇又不稀奇。 稀奇的是李瑛居然病急乱投医,给已经投闲置散的王忠嗣写信结党。 不稀奇的是,李隆基与李瑛这对父子已经势成水火,情同仇寇,无法继续共存了。 甚至不能排除一场惊天政变,正在酝酿之中。 张九龄还能说什么呢,换个太子就能天下太平么? 恐怕不见得。 “哥奴,你说,要怎么处置太子为好?” 李隆基也不去看张九龄,而是转过头询问面色淡然的李林甫。 “以微臣之见,此乃圣人之家事,不是外人可以非议的,一切由圣人定夺就好。” 李林甫躬身一拜,耍了个滑头。 “圣人,左相之言微臣不敢苟同。太子为国本,不仅仅是陛下的家事,更是天下事,事关天下人的安危,微臣斗胆说一句:太子不可轻废。” 张九龄的话是老生常谈,不能说有问题。 只是,李隆基心里依然很不舒服,他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很憋屈,当得不够爽快! 九五之尊,为什么连废个太子都有人说三道四的? 霍光难道没有废过太子么? 他那时候就不算“动摇国本”了? 李隆基越想越气,轻轻一抬手,示意张九龄和李林甫二人可以走了! 他从来没有对宰相如此无礼过。 无论是开元前期的姚崇、宋璟;还是后面存在感很低的裴光庭与韩休,他都是以礼相待,不曾有过怠慢。 张九龄与李林甫终于还是离开了,二人各怀心事。 且不说忧心忡忡的张九龄,就单说李林甫。他回到平康坊的自家宅院后,便要府里的下人前去通知武惠妃的女婿杨洄来自己府邸议事。 等后者到李林甫的府邸书房与之会面后,李林甫一脸郑重的对杨洄说了四个字,要对方传达给武惠妃。 这四个字便是:愿保寿王! 方重勇不知道的是,开元末年长安城内的政治风暴,已经拉开了序幕,各路演员开始粉墨登场! 第19章 人虎相半居,相伤终两存 方重勇要酿造大量红莲春,优质水源是必须的,泥沙含量高的江水肯定不行,也不能使用城中的井水。要酿好酒,就必须引入大量的山泉,靠人力去挑肯定不行,只能用竹子做成“自来水管”,将其连接起来从山顶引水入城。 无论是煮茶还是酿酒,山泉都是首选。 城中百姓自告奋勇,有人去城外竹林砍伐毛竹,有人去山上勘察地形,选择合适的引水路线,都是积极踊跃参与其中。 这天,夔州府城以北的竹林里,不少城内的樵夫们撒欢一般的砍竹子,每一根都有成人胳膊那么粗。这些人将竹子截断后,又将竹子中心打通放置在一旁。这片竹林已经变成为了一个巨大工地,由于山顶山泉距离府城距离不小,因此所需的竹子数量也是相当惊人。 郑叔清带着方重勇与方来鹊,来到竹林里查看工程进度,皆是对此非常满意。 “酿酒并不需要大动干戈,靠人力挑水足矣。你为何建议要大修泉水管道,引山泉入城呢?这可都是府衙出的钱啊。” 郑叔清迷惑不解的询问道,修管路的“小钱”,还没被这位刺史看在眼里,毕竟他已经见过几十万贯钱那种“大场面”了,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瞎折腾而已。 老实说,他明年的结局不是入长安到中枢担任支度官,就是被罢官回荥阳老家,不可能继续安安稳稳的在夔州呆着当咸鱼。 郑叔清在夔州府城的日子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其实郑叔清并不想修什么引水管路。麻烦,事多,还不会被记入官府考核。为地方做事,只有“文教兴盛”才会被记入考核,其他的做再多也没用。 这就好像数学考试你不能在题目后面写作文一样,写得再好也不可能得分啊! 唐代虽然明面上要求每一州都要新办学校,推荐士子科举,但实际上执行起来,已经完全变了调子,沦为了某种程度的形式主义。 考科举,不去长安周边租房子住,那就是麻绳提豆腐:别提了。 谁都知道,大唐的科举不糊名,这是肉食者们为了激励家族子弟而搞出来的“鲶鱼”。为什么科举要住在长安附近,只能说懂的都懂,不用把话说那么明白! 既然都是样子货,那这是演给谁看呢?谁又真的会明知道一条路走不通还往死里走呢? 所以在关中之外的很多地方,有财力物力考科举的人,对于走科举路线完全不怎么在意。并不是大唐所有地方的人都很向往科举,风气如此,跟出路狭窄也有关系。 比如说夔州。 夔州这边远离政治中心,自然文教水平不会高到哪里去,本地没出过什么像样的读书人。 本地人对科举不屑一顾,眼睛都在钱中间那个方孔里面!如果做工与经商就可以有出路,那我为什么要去参加科举考进士? 杜甫有诗形容夔州本地民风: 峡中丈夫绝轻死,少在公门多在水。 富豪有钱驾大舸,贫穷取给行艓子。 小儿学问止论语,大儿结束随商旅。 在朝廷眼里,夔州便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除了钱就是钱了!郑叔清也有这样的担忧,不想耗费力气做没有用的事情。 他是在方重勇的苦苦劝说之下,才勉强同意的,不代表本身的积极性有多高。 “使君,您在夔州任上不要紧,倒是给下一任夔州刺史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方重勇忍不住揶揄了郑叔清一句,他从地上捡起半截砍断的毛竹,发现这种竹子确实比较坚固。如果没有山上的动物破坏(比如说老虎),这条管路应该可以使用很久。 “为何我给下一任刺史出了难题?” 郑叔清被这话问得莫名其妙的。 “因为使君大人在任上,给圣人搜刮了几十万贯。虽然这其中有些偶然,但圣人一定会想,夔州富庶,是以前小瞧这地方了,将来一定要加大力度搜刮!不说临泽而渔吧,那起码要多下几遍网子,敞开了捞。 可以想象,下一任夔州刺史,一定肩上压力如山。圣人要求他多捞钱,他必然要使出死力气来办。如此一来,这夔州百姓会过得更好还是过得更苦,很难想象么?” 方重勇用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郑叔清的脸反问道。 “这……也并非本官可以改变的啊。” 郑叔清喏喏说道,不敢直视方重勇的目光。 “所以说了,使君给夔州这里带来了如此大的祸患,替府城百姓修一修引山泉的管路,让百姓们都能喝到放心水,为本地做一点善事,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方重勇对着郑叔清大声呵斥道。 “受教了。” 郑叔清躬身对着方重勇郑重的行了一礼。 正在这时,人群中有人惊呼道:“大虫!有大虫啊!” 方重勇一愣,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在回忆大虫到底是什么玩意。 古人把所有动物都叫“虫”,天上飞的、地上走的、爬的还是水里游的,都叫“虫”。 哪怕是人也叫虫,比如特别懒的人叫“懒虫”,特别好色的人叫“淫虫”。 老虎叫大虫,蛇叫长虫、鱼叫鳞虫。这里的“大”,是“老大,第一”的意思,形容老虎很厉害。李唐先祖叫李虎,显然唐代要避讳这個字,虎就不能叫虎了,书面语一般称之为“兽”(也有诗直接写虎的)。 民间,一般称呼老虎为“大虫”。 “郎君退后,奴来拖住大虫!” 方来鹊手持斧子自告奋勇的上前,挡在方重勇身前。 夔州刺史郑叔清则是吓得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却又全身不能动弹。 砍毛竹的樵夫们一边叫嚷着一边跑,哪里还顾得上郑叔清他们。一个月工资八百块,撂谁身上也不得拼命啊。 终究还是郑叔清他们到夔州的时间不长,一直顺风顺水便对大自然的凶猛失去了敬畏之心,更别提连本地道路都没摸清的方重勇了。 很多地方的老虎怕人,但夔州是不一样的。夔州老虎是跟僚人混居,甚至就直接做了邻居。在夔州府城之外,老虎对聚居人群习以为常,根本不存在畏惧之说,老虎潜入夔州的乡村民居乃是司空见惯。 本地汉民亦是学习僚人,砍树为栏,围住四院以为屏障防虎患。 在夔州,府城与江堤渡口是一个世界,府城以外的深山,又是另外一个世界。 杜甫有诗描写夔州本地虎患有云:峡开四千里,水合数百源。人虎相半居,相伤终两存。 “闪开,看我去给它一个滑铲!” 方重勇一把从方来鹊手里抢过砍毛竹的斧头,双手紧握,眼睛直直的看着远处大几十步远的斑斓猛虎!那只老虎盯着方重勇他们一行人,似乎是在盘算哪一个比较好吃。 毕竟,一只老虎一次也只能吃一个人!吃了别人,也就意味着自己安全了。 郑叔清有点后悔派杨若虚去扬州送税款了,要是老杨在,凭借对方箭无虚发的本事,当打虎英雄肯定很难,但逼退老虎问题不大。 正在这时,苍凉犀角声响起,伴随着鼓声大作! 十几个上身对襟背心,下身只穿短裤的僚人,朝着猛虎直扑而来! 没错,不是猛虎扑人,而是人扑猛虎! 老虎一爪子将某个僚人扇倒,那个人却借着翻滚,卸去了这一击的力道。与他同行的一人,趁着老虎分神,瞬间将手中的弓箭射出,正中猛虎的一支眼睛! 这只老虎疼得吼叫,疯狂在地上打滚! 说时迟那时快,好几个僚人一拥而上,一个人按住老虎的一个部分,将其死死压在地上,其余的人一哄而上,拿着绳索三下五除二便将老虎捆得严严实实的。 这番与老虎搏斗的技巧,别说是方重勇了,就连郑叔清也看得目瞪口呆,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一般人见到老虎都害怕得不行,这帮僚人却是把老虎当成流浪狗一般收拾。方重勇的“滑铲”暂时用不上了,也捡了一条命,算是虎口脱险。 僚人们看到方重勇这帮人,他们自然是不会不认识郑叔清身上的官袍,热情邀请他们一行人到附近居所去作客。 盛情难却之下,郑叔清派了一个随从回去报信,自己则是领着方重勇与方来鹊跟着这群僚人到了他们的居所。 那是山腰处一个凸出的平地,小半截都悬空了! 僚人用很多粗圆木桩托起了一个巨大的“木制院落”,底下的空间约半个人高,堆积着杂物与生火的木柴。 院落虽然不大,却又是五脏俱全,不仅有体积骇人的超大木头水缸,里面养着许多白色细长的银鱼,而且周围还有好几只脖子上套着绳索的鸬鹚。 对于僚人而言,鸬鹚就跟猎犬一样,是专门训练出来捕鱼的。 不一会,这些僚人端上来了一种环形的饼。看上去跟方重勇前世麻花之类的,上面还有自己熬制的焦糖。 这东西看起来制作很是不易!别说是僚人了,就是汉民来耍,也不是常常能吃到的。 “贾思勰的齐民要术有曰:柜敉者,蒸裹方七寸准,豉汁煮秫米、生薑、橘皮、胡芹、小蒜、盐、细切熬糁,膏油涂箬,十字裹之,糁在上,复以糁屈牖篡之。这个环形糕,就是柜敉。 本官都忘记了,今日是僚人的大节啊,那只老虎,是用来祭祀的!” 郑叔清恍然大悟说道。 夔州本地僚人,在每年十月一日,都会举行大型祭祀,被僚人称为“兹晨”。这一天,哪怕有再多仇怨也要放下,一起庆祝和祭祀。 听完郑叔清说了这些地方俗事之后,方重勇恍然大悟:难怪人家僚人今天过节出来抓老虎呢,难怪要盛情邀请他们来这里作客了,原因全在这里头。 僚人抓老虎不是因为老虎好欺负,而是他们要过节。柜敉这么复杂的食品做出来也不是为了口腹之欲,而是为了过节庆祝。请方重勇他们一行人来作客,除了郑叔清面子够大外,他们过大节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僚人山中无马,居然以马鞍作为墙上配饰,真是怪哉。” 方重勇忍不住唏嘘感慨道,吃了一口柜敉。一股强烈的“地方风味”充实着口腔,他艰难的吞下去,不肯再碰第二次了。倒是方来鹊吃得津津有味,好像什么食物在他口中都是美味,无法拒绝。 僚人是以大家族为单位,勉强算是部落,一个家族十来口男丁,女多男少。族长前来给郑叔清行礼,并将刚才一箭射瞎老虎的十多岁少年引到郑叔清面前,用生涩的汉话询问郑叔清,还需不需要随从。 方重勇和郑叔清对视一眼,感情这伙僚人就埋伏在这里呢。人家邀请你上门作客,那必然有所求,不会是无的放矢的。 僚人哪怕长期在山林中自给自足,也难免时常出入夔州府城,要不然他们也不会认出郑叔清是夔州刺史,更不会有走出大山的想法。不少僚人子弟都跟随路过夔州的客商,担任向导或者护卫,外界的信息或许有滞后性,但却从未断绝过。 “本官要回长安了,将来在中枢衙门为官,也用不到护卫。” 郑叔清沉吟片刻说道。 那位僚人族长明显的脸色黯淡了许多。 “但是这一位。” 郑叔清指了指方重勇说道:“他的父亲乃是朝廷的监察御史,官很大,很需要身边有人使用。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说到这里,他对着方重勇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答应下来。 僚人的随从,跟普通汉民相比固然有很多缺陷,但是,也有一个旁人都比不了的优势:人际关系极为简单! 这里的客商经常请僚人为护卫和向导,就是担心人生地不熟,被心怀不轨者杀人越货!僚人就算想杀人越货,他们也没有渠道可以销赃!僚人圈子里面也很注意这种事情,刻意的避开这些矛盾冲突。 方重勇略微沉吟片刻,心中顿时了然。他现在身无长物,一个半大孩子,实在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给控制住了。方来鹊勇则勇矣,忠心是没问题,但实在是傻得可爱,关键时刻不顶半点用。 离开夔州在即,自己身边确实需要一个人际关系简单的人作为贴身护卫。这位僚人少年也算是有“救命之恩”的,还是收为己用比较好。 方重勇微微点头道:“以后就跟着我吧,你叫什么名字?” “阿段。” 那位箭术精湛的僚人少年沉声说道。 第20章 鲜血染官袍 方重勇有信心,王德福一定还会回夔州的。 因为,唐朝人喝酒,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日常几乎是无酒不欢! 过节一定要喝,平时也要喝点。高兴的时候要喝,不高兴更要喝! 适合他们口味的酒,就一定不愁销量。这也是方重勇不去搞什么蒸馏酒,搞什么烧刀子的重要原因。度数太高的酒,成本也很高,弄出十几度的曲酒,就已经可以拿出来浪了,没必要搞什么四五十度的那种烧酒。 唐朝人口味偏甜,喜欢甜酒,有时候如果酒不甜,甚至还要加糖(不是白砂糖)。 色泽鲜红清亮,口感柔滑又带着甜味的红曲酒,很容易受到那些达官贵人们的追捧。 盛唐是酒的国度,无酒不欢。 唐朝官方统计的官酿,一年产量约一千万斗。把民间私酿也算上,酒水消耗总量约为五千万斗,只会算少不会算多。 不仅如此,真正的好酒,不仅不缺市场,而且价格高得吓人,无数酒鬼还趋之若鹜,昂贵的酒钱也无法吓阻他们。黄酒本身就属于贵族阶层宴会当中的常客。 因此方重勇非常确信,上好的红曲酒,在此时会有“异军突起”的效果。毕竟此前没人见过嘛。 昂贵的酿造成本(传说红莲稻为原料),上好的口感,新奇而高档次的卖相,注定了红莲春会有很多人愿意捧场! 李白《将进酒》中有诗“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高端酒水哪里会有卖不完的呢?喜欢美酒的人,卖衣服卖马也要去买酒啊! 长安中枢机构光禄寺负责掌管膳食供酒,下设“良酝署”“食官署”之类的部门统筹宫廷和京城官府用酒,也就是所谓的“官酿”。 良酝署“令掌供奉邦国祭祀五齐三酒之事”,遇皇帝祭祀天地,良酝署便带领部下来布置、陈放大量酒器。如果是做官者,便提供“春暴、秋清、酚酿、桑落等酒。” 官酿具体事务都是由“良酝署”和“食官署“负责,二者常年有人手,如良酝署掌管酿酒的有30人,有酿酒手艺负责青铜制酒器的有120人,还有杂工13人。 虽然官酿已经很强大了,但“高手在民间”的道理,唐代也依然适用。各地进献的贡酒当中,有不少都是相当能打的。王元宝一类的豪商,自然也经营着长安城内的酒水生意。 甚至还有不少酒肆酒楼等产业。从各地贩运不同风味的酒水到长安,赚取大量利润。 如果不依靠外力,红莲春再好,也不可能短期内声名大噪,在酒鬼们那里口口相传。因此只能靠豪商私下里“广而告之”,发酵炒作舆论,最后才能“一炮走红”。 这是一场双赢的买卖。 果不其然,还没到新年,王德福又来了,同意收购红莲春,却又提出了三个要求。 第一个,第一批红莲春收一千斗,价格必须降到20贯每斗。以后的价格,根据长安的市场行情调整。不排除会涨,但也有可能下跌,甚至不收了。 一千斗的体积,跟方重勇前世一千瓶两升的可乐差不多,一两艘漕船就能装下,运输的风险也很低。不得不说,王家不愧是长安豪商,将一切都算计得死死的。 如果红莲春不受欢迎,他们也赔不了多少钱,慢慢卖也能回本。 如果红莲春火了,那么他们进货价虽然高,但卖得更贵,同样不会亏! 和这些商人打交道,他们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你或许会赚,但他们永远不亏。 方重勇十分敞亮,欣然同意,还签了契书,给王德福吃下了一枚定心丸。 第二个,王德福请了“品酒专家”来夔州,负责核定要交付的成品酒品质如何。在得到首肯后,才能批量进货。 关于这一点,方重勇亦是自信满满,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第三個,王德福希望获得“红莲春”的酿造方法以及酒曲制法。他们原意出高价收购,哪怕十万贯也不是不能商量。 图穷匕首见,这一条大概才是王元宝此番来夔州的真实意图。 方重勇想都没想,直接拒绝。看到他断然拒绝,王德福在失望之余,也是松了口气。 不卖是正常的,因为对酒有信心,知道这是一棵摇钱树,所以不能卖。如果迫不及待的想将酿酒秘方卖出,那才是心里有鬼。 王德福反倒是不敢买了。 想到红莲春不要多久就要出窖,王德福一时间内心亦是患得患失,焦急的在夔州府城等待着。 …… “叔父,来尝尝府城的红莲春如何。” 巫山县外的唐军东阳府大营的某个干栏高脚屋内,方重勇提着一壶昨日刚刚出窖的红莲春酒,就来跟王忠嗣套近乎。 看着年纪不大,却有八百个心眼子的毛脚女婿,王忠嗣无奈一笑,接过酒坛子,撕开封口,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香。 “酒不错。” 王忠嗣一口将杯中酒饮下,放下陶制的老瓦盆(民间酒杯的一种,中下层社会常见),回味了一番之后,又倒了一杯。 这回他可不肯一口闷了,而是端起老瓦盆,细细品尝,美美回味,直到喝得一滴都不剩,最后才恋恋不舍的将酒杯放到一旁,深深叹息不止。 “叔父,可是嫌这酒不好?” 方重勇一脸好奇问道,昨日王德福与他请来的“品酒专家”,已经假公济私喝得烂醉如泥,对红莲春的品质那是赞叹不已,说是风味独特,不逊顶尖的官酿美酒。其色其味皆是独树一帜! 要不今日方重勇怎么敢拿到王忠嗣面前献宝呢! “非也,此酒甘醇绵长,乃是一等一的好酒。若是在长安,只怕一斗不下十贯,可以买好几把横刀了。” 不由得想到边关之事,王忠嗣忍不住唏嘘感慨。边关将士,实在是太苦了,很多装备甚至需要自备。至于酒水,别说是红莲春这种档次的,就连最平常的“绿蚁酒”,普通士卒都很难喝到,而且只有等轮换或者打仗的时候才有可能分到酒。 唐代很多人,或许一辈子都没办法知道红莲春这一档次的酒,究竟是什么味道。 毕竟,这些都是贵人们的专利。 “叔父,某大概要回长安了。” 方重勇沉声说道。 红莲春被王德福运走后,货款会由豪商王元宝派人直接送到宫里。夔州这边发运,长安那边直接给现钱,都不过方重勇和郑叔清的手。相信上元节以前,李隆基就会下令调郑叔清回长安述职。 当然了,上任之前肯定是先“闲置”一下,不会立即授官。 但郑叔清入主中枢为度支郎中(简称度支郎),应该问题不大了。 经过郑叔清的“科普”,方重勇已经知道,度支郎乃是尚书省下面度支曹的长官。 唐代的尚书省,是没有尚书令的。因为唐朝第一任尚书令,就是李二凤。他当过的官,其他人怎么可能再当? 李二凤当过皇帝,难道哪个官员也要当皇帝试试? 于是唐代权力最重的尚书令,三省之首的长官,就这样空了下来,由左右仆射一起商议尚书省大事。 两个和尚抬水吃的道理谁都明白,所以说到底,尚书省乃是皇帝可以直接插手政务,安插心仪官员的地方。 这便是唐代自唐太宗开始就有的,一种来源于制度的权力制衡!将行政权碎片化扁平化,用以对抗中书省和门下省的二位长官,形成一种动态的决策体系,防止权臣一家独大。 不得不说,如果不考虑皇帝懒政的因素在内的话,这确实是一种行之有效的体系。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方重勇却看到王忠嗣陷入沉默,半天都没说话。 “你回长安,真有把握让我离开东阳府么?” 王忠嗣一脸犹疑,很久才憋出这样一句话来。 不是他没有信心,而是李隆基越来越喜怒无常,王忠嗣现在真的不知道李隆基到底在想什么。 “叔父似乎有心事啊。” 方重勇给王忠嗣倒了一杯红莲春,他自己则是在一旁干看着。 年纪不大就喝酒,对脑神经有着不可逆的损伤。方重勇可不希望自己的神童人设变成酒鬼人设。 “确实是有心事。圣人……其实对边关的情形不是很了解。” 王忠嗣幽幽一叹,这是在把方重勇当心腹在看待了,要不然,类似的话怎么可能说出口来? 他把方重勇当自己人,不是因为对方是方有德的儿子,而是那句“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如今李隆基的边镇之策,真的走得太远太远了,已经要超过国家可以承受的极限。 王忠嗣开始跟方重勇讲一些他在大唐边关的见闻,其中的内容,让方重勇感觉很是诧异。 在李隆基眼里,边关将士应该是立功心切,奋勇杀敌,以国为家,以袍泽为兄弟的;应该是以我大唐天下无敌最高目标,并以此为激励自己的最强信念! 但在王忠嗣眼里,那些都是一个个鲜活的人。他们也会害怕,也会懦弱,也会畏惧。 未婚的思念家乡的青梅竹马。 已婚的思念家中的妻子与父母。 能不能痛殴突厥,能不能吊打吐蕃,实际上对于这些士卒们而言很遥远。但与这些势力的斗争,却又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因为突厥与吐蕃的士兵,正是他们交战的对手! 这就造成了一种错位,战争的胜负有他们的责任与努力,战争的利益却又与他们完全无关。在这样的情绪感染下,边关将士渴望轮换回家,还没值宿的想尽办法逃脱兵役。 李隆基或许想把大唐的旗帜插遍西域的每一个地方,可是唐朝边关的大多数人,却未必如他这么想。 他们的愿望,更加卑微,更加真实。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方重勇叹了口气,感受到了王忠嗣身上的那种情绪。 “听闻你父平日里对教导你并不上心,没想到你竟聪慧若此。” 王忠嗣又倒了一杯酒,将其一饮而尽。 “当年在河西,吐蕃赞普大酋在郁标川练兵,我麾下兵将都很畏惧,认为不可力敌,想要返回求援。当时我年轻气盛,并不认为吐蕃有什么好怕的,于是提刀冲入敌阵。 此役,斩首数千,缴获羊马数以万计。我凭军功迁任为左威卫将军、代北都督,封清源县男。可是那一战……我的部下死了好多人,好多跟我情同兄弟! 如果不是我立功心切,他们……本可以不用死。” 王忠嗣一拳砸在竹制的桌案上,老瓦盆都被震得侧翻过去,吓得方重勇浑身一个激灵。 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情绪激动,王忠嗣双目赤红的问道:“你会不会认为,我是想拿麾下士卒的命,去染红我身上的官袍,铺就边镇大将的青云路?” “叔父,您喝醉了,不能再喝了。这种话传到圣人耳中不好。” 方重勇略有些惊慌的劝说道。 刚才那些话,可是在明里暗里的抱怨李隆基,传出去的话,很容易形成“王忠嗣被贬后抱怨圣人刻薄寡恩”这样的要命谣言。传到李隆基耳朵里,这位坐镇长安的圣人,还不知道会怎么处置。 要知道,那位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主啊!看上自己的儿媳妇,说抢也就抢了。对自己的亲儿子都是如此,而且还是宠妃生的儿子,对王忠嗣这样的外人如何,其实用脚趾头也可以想象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为了边关的那点利益,就随意牺牲前线将士的性命,还不让说了!” 王忠嗣激动的用力捶打着桌案,居然将毛竹拼成的桌案捶散架了! “哐当!” 装着红莲春的坛子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酒香瞬间就弥漫在这间极为简陋的干栏高脚屋内。也让王忠嗣从悲愤的情绪中解脱了出来。 “可惜了美酒。” 王忠嗣也冷静下来,深深的吸了口气,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叔父,俗语有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叔父还知道爱惜边关将士的性命,但朝中不少将领,却并不知道这些,他们都是想踏着白骨往上爬,取悦圣人,成就自己的不世功业。 比较起来,只有叔父成为边关大将,才能尽量减少这样的事情发生不是么。叔父怎么可以在东阳府自暴自弃呢?” 方重勇耐心劝说道。 “伱说得对。” 王忠嗣居然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这次你回长安,多辛苦一下,尽力而为帮我活动一下吧。我修书一封你带在身上,若是事有不谐,可以找忠王想办法。” 王忠嗣将大手按在方重勇的肩膀殷切说道。 第21章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长安 阿段养了两只鸬鹚,名叫大黑和小黑,经常跟其他僚人养的鸬鹚一起捕鱼。但每一次,他那两只鸬鹚都可以顺利归来,找到自己的主人,并且不吃其他人喂他的鱼。 就如同两只小狗一般,和主人很是亲密。 方重勇在这个不太冷的冬天里,看到阿段的鸬鹚,跟其他僚人养的鸬鹚一起捕鱼,几只鸬鹚竟然合作将一条几十斤重的大鱼给叼起来了。 若不是亲眼所见,方重勇也不敢相信,一群不同人家养的水鸟,居然也可以使用兵法合作捕猎。 “为什么要给乌鬼脖子上套个环?” 方重勇一行人站在江堤上,他饶有兴致的问阿段道。 “大鱼,不吃,吃小鱼。” 阿段比划了一下解释道。 鸬鹚脖子上都套着环或者绳索,它们就无法完全张大嘴巴,将那些大鱼吃下去。但是因为环还是比较松,所以可以吞咽小鱼。 这个设计的妙处就在于,既不会磨灭鸬鹚捕鱼的积极性,也不会将其养成宠物。换言之,鸬鹚要生活下去,就必须抓鱼,抓到大的上缴,抓到小的截留。 除此以外,主人跟鸬鹚的关系比较类似于宠物,关系也很亲密。鸬鹚飞出去都可以自己回来,而且不会找错地方。 “只能吃小鱼不能吃大鱼,怎么看怎么像是黑心老板在叫喊劳动光荣啊。”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鸬鹚捕鱼,让他想起来李隆基麾下的那些忠臣良将,他们何尝又不是没长翅膀又不会下水捕鱼的“鸬鹚”呢? 如今方重勇已经闲下来了,第一批红莲春已经交付,不出意料的在长安引起轰动,一经推出,短短几日便卖断货了。方重勇没想到的是,权贵买酒并不是一斗一斗的买,更别说青楼妓馆也是酒水消费的大户。 李林甫所在的平康坊,就购买了几百斗!几乎占第一批红莲春的三分之一! 第二批红莲春不仅没有降价,反而因为缺货,每一斗涨价十贯。方重勇实在是搞不懂,这些长安的权贵怎么这样有钱,在奢侈品消费这一块,简直就是没有节制,可以用花钱如流水来形容! 出厂价要三万块,体积却只有两升的饮料,那得是什么东西?方重勇前世那個永远都卖不完的82年拉菲算么? 就这个价居然还卖得供不应求!简直离了大谱! 想到这些事情,方重勇就感觉到一种浓厚的荒谬感。 统治阶级的穷奢极欲,那个号称“长安风物”一系列衣食住行,都让人觉得这个国家是在烈火烹油,已经离崩溃没有多远了。 其实方重勇不知道的是,权贵之所以称为权贵,那是因为他们不仅有权,而且还可以轻轻松松用权去弄钱,也有产业作为支撑。 他们不仅买奢侈品,也卖奢侈品,大量的钱财都在他们自己那个圈子里面流转,所谓的“亏空”都是不知道内情的人想象出来的。 方重勇以为的挥金如土,其实不过是人家的日常行为。要是真把这些人当做无脑败家之辈,那可就太小瞧他们了。 “乌鬼捕鱼有什么好看的?想吃鱼的话,本刺史别院里多的是,你想吃什么样的都有。” 身后传来郑叔清的声音,这位刺史大人身旁有人打着伞盖,一副气派模样。 第二批红莲春还没交付完毕,但郑叔清已经开始抖起来了,因为王元宝非常豪爽,直接将预付款补齐,一共是十五万贯,刨去成本,刨去送给李隆基的十万贯,还有一万贯的剩余。 王德福说,这些钱存在长安的王氏邸店(银行的雏形,收存款也放高利贷)里面,如果郑叔清想要,随时可以派人来取。方重勇和郑叔清三七开,将其分了。 方重勇得到了三千贯,已经算是一个小富翁。 虽然这并没有什么卵用,没有权力护身的富翁,只是权贵眼中的肥羊而已。 郑叔清捞到了“合法”的七千贯,还完成了李隆基交代的任务,感觉腰杆子都比从前粗了不少。 “使君的调令还没有来么?” 方重勇眺望江面问道。 入秋后到第二年开春,是鸬鹚捕鱼的旺季,现在能看到江面上到处都是这种成群结队捕鱼的鱼鹰,渔夫们甚至可以通过鸬鹚盘旋的区域,判断哪里的鱼儿比较多。 已经没啥鸟事,方重勇也懒得跟郑叔清瞎聊。 “调令还没有来呢,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明年的上元节。” 郑叔清叹息说道,轻轻摆了摆手,示意随从们退下。 “阿段,你跟来鹊,带着大黑小黑回去。” 方重勇对身边的阿段交代了一声。 阿段点点头,对着江边叫喊了一声,两只鸬鹚飞快冲了过来,阿段便带着他们,背着鱼篓跟方来鹊朝府城方向去了。 等闲杂人等都离开后,郑叔清这才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朝廷度支郎的活很不好办,但若是办好了,向前走几步便是宰相。若是本官为度支郎,要如何理财才好?” 郑叔清虚心求教问道。 方重勇哼哼两声,百无聊赖答道:“使君啊,某还是个孩子,这种国家大事还是算了吧。” 还理财呢!踏马劳资又不是卖基金的! 方重勇在心中深深鄙夷郑叔清的虚伪。 “不瞒你说,现在朝廷的财政,已经很是不妙了。若是我为度支郎,没有作出成绩来,将来出了事,必定会被当做替罪羊丢出来。只怕再无起复之日了。” 郑叔清忽然压低声音郑重说道。 方重勇疑惑的看着郑叔清,询问道:“怎么个理财法?” 郑叔清开始跟方重勇讲述唐朝中枢的理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理财这个概念,其实自西汉桑弘羊时期就有。但是,桑弘羊的办法有点简单粗暴,史书上留下的名声很差,而且随着时代的变迁,朝廷理财的概念变得宽泛与深入,早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 朝廷每年的税收是一个定额,或多或少,不可能无限膨胀。这些钱怎么使用,怎么用好,其实是一门很大的学问。 并不能单纯用“剥削压迫”四个字概括过去,就不去追究其中的内涵与细节。 朝廷的税收,其实主要包括:粮食、布匹(包括绢帛)、土特产、铜钱等。它们如何来,构成如何,以及它们如何使用,怎么分配,怎么运输,都是大学问,需要朝廷中枢的理财官员统筹管理。 打个比方,岭南的税收,布匹粮食与铜钱,如果转运到长安,那么其中的运费,或许远远超过税收本身,那这一部分应该如何收,又要如何用呢? 所以唐庭收税,远不是简单的将全国的税收都运送到长安,然后再根据需要分配这么简单。 解释了这个概念后,方重勇也不敢再敷衍应付,于是正色问道:“问题在哪呢?” “其实大唐的钱,已经是不够用了。缺很多,多到你不敢想,我不敢说。” 郑叔清面色肃然,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成分。 开元年间财政收入就崩了? 方重勇一愣,没明白郑叔清到底想说什么,按说现在还不至于吧? “漕运所耗资费,不少是靠地方府衙放高利贷,用利钱运营得来的。其本钱来源,乃是官府所属田地,也就是所谓公廨田,与积攒多年的公廨钱放贷得利而来,地方上早已不堪重负了。” 郑叔清叹息说道,他给方重勇解释了一下公廨钱与公廨田的来龙去脉。 隋文帝杨坚为节约政府费用,想出了一个“京官及诸州并给公廨钱,迴易生利,以给公用”的办法。规定发给各级官府一定数额的办公经费作本钱,即所谓公廨钱,用以周转取息,所得息钱作为办公费。 可以理解为官府有存款,交给商人们运作,赚来的利息给官员发工资。虽然隋朝没有存在多少年,但这个制度还是被唐朝的第一个皇帝李渊完完整整的拿来用了。 自武德年间就开始实施,最开始只在长安等大城,后面规模越来越大,作用也越来越大。 曾经,也为贞观之治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到开元年间,公廨钱的利息之用,已经成为补贴财政支出不可或缺的最大助力。 “公廨钱”制度本意在节省政府开支,减轻百姓负担,何以竟会事与感违地困扰百姓呢? 这是因为公廨钱制实行后,官府缺公款无以治事,薄俸禄不能养廉。而一些贪鄙官吏乘机以权谋私,盘剥百姓,用强迫摊派的“抑配”方式举钱生息,年利息率加上劳费、有高达百分之百者。 甚至有“虚立保契,子孙相承为債户”的事情发生。背后官商勾结,使得放贷的公平原则丧失殆尽,老百姓被迫接受超常的剥削。 这并不是简单的地方官府人员贪腐的问题,而是地方财政支出不堪使用,而不得不采取的“另类办法”。 举个例子说,大唐运河沿途州府,都要长时间负责漕运的维持。其间花费的人力物力,并不全是由朝廷中枢负担,甚至大部分都是地方州府承担了。 地方州府的赋税,都交到中枢,或者有财政列编,都是固定款项。中央调拨的运河维护费用不够,地方官府那只能“另辟蹊径”。 羊毛出在羊身上,那些划掉的财帛哪里来呢?答案是公廨钱的利息,换句话说,靠高利贷剥削地方百姓而来。这些沉重的负担,可是不会记录在大唐中枢的税收账册上。 与之并行的,还有各种苛捐杂税,名目繁多。 百姓手中的利益,若是以权夺之,如同猛火急攻,必定反抗剧烈。若是以商夺之,则如同文火慢炖,催之无形。这些都是官府中“不能说的秘密”。 如今郑叔清坦然告知方重勇,算得上推心置腹了。 想想也是,如果让中枢出这些钱,那么李隆基早就破产要去讨饭了! 有事当然要苦一苦百姓,怎么能苦皇帝呢? 开元盛世表面上烈火烹油一般繁华,实则背地里危机四伏。郑叔清所说的,不过冰山一角而已。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郑叔清若是当度支郎,外人或许还以为开元时的唐庭财帛满仓坚如磐石。 但郑叔清作为当事人,却不能骗自己,认为自己升官后就可以摸鱼摆烂。 一不小心,真会死人的! “如果迁都洛阳,或许还有办法。不然的话,如此积弊,又岂是我这个黄口小儿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 方重勇叹了口气说道,郑叔清真踏马看得起他。 大唐的情况在这里摆着,有现实因素,也有历史因素。所有的措施当中,唯有迁都是动静最小的。可是,就算现在李隆基想迁都,长安城内数以万计的权贵子弟也不肯答应了。 果不其然,郑叔清哀叹道:“陕州黄河中心有一土堆,号为‘米山’。皆是漕运之船在此倾覆后堆积而成,其间白米如珠,却无人能取得到,无奈看着米粮腐烂于河中央。 漕运至长安之米粮,十损其三,为之奈何? 迁都?若是能迁都早就迁都了,何苦等到现在?还不如不说罢。” 本来心中充满了雄心壮志,一想起这些糟心事,郑叔清立马感觉吃了个蟑螂到肚子里,恶心到了极致。 可是,迁都是不可能迁都的,唐朝灭亡了都不能迁都! 长安乃是大唐的精华所在,没有长安就没有大唐。 “使君,使君!朝廷的调令到了!到了!” 郑叔清的属官急急忙忙的跑来,官帽都跑掉了,被他拿在手上。 “……去夔州刺史,回京述职以待用。” 一大堆表彰的废话之后,郑叔清找到了他一直想等的那句话。 “要离开夔州了啊。” 郑叔清将调令递给方重勇查看。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长安,恭喜使君了。” 方重勇对着郑叔清深深一拜说道。 “你想不想去国子监读书?本官可以保举你入学。” 郑叔清十分郑重的说道。 方重勇想了想自己去长安要办的事情,无奈叹息道:“以后再说,请使君先送我去长安吧。我籍贯亦是在长安,倒是需要使君来为我作保。” “如此也好。”郑叔清微微点头,阔别长安几年,他又要回去了! 第22章 不会搞钱的宰相就是废物 开元二十四年冬,李隆基携中枢百官游览离长安城外一百多里的终南山,命太子监国,侍中李林甫处理外朝一般政务。张九龄、裴耀卿等人都随驾同行。 备受李隆基宠爱的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琩,也在随驾之列,令不少人跌破眼睛。许多心思活络之人,都在揣摩李隆基此举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隆基一行离开长安没几天,城内就谣言四起,说圣人会在终南山祭天,然后废太子,立李琩为新太子。一时间权贵圈子里人心惶惶,暗流涌动。 当然了,新年嘛,该过年还是要过,并不会因为废太子的谣言就停下脚步。受影响的只是达官贵人而已,普通升斗小民,哪里会关心谁是太子呢? 这件事对长安城内不同的人,对不同的地方,也有带来了不同的影响。 比如说长安东市主要是出售贵人之物,周边居住的也都是达官显贵,里面的东西不是普通人能买得起的。 因为废太子谣言的影响,现在东市的生意受到了不小的影响,过年不仅没有人头攒动,生意反而比平日里冷清了不少。 但以平民与普通富人为消费主力的长安西市,却丝毫没有受到废太子谣言的影响。西市内采办年货的长安居民来往如梭,可谓是络绎不绝。 甚至连西域客商,都为了在生意的旺季分一杯羹而四面聚拢,劳碌奔波。 长安高度商品化,其他地方特别是乡村需要自备的东西,这里都有卖的。比如说新年庆祝所需的屠苏酒、五辛盘、假花果,胶牙饧之类的必备之物,这里不仅品种繁多,而且还有档次细分。 富人有富人的奢华,穷人有穷人过法,二者泾渭分明,互不干扰,各得其乐。 若是不看大唐别处地方,仅仅将视线聚集于长安,那么现在确实是大唐盛世,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挑剔的。 规整宏伟的城池。 井然肃穆的秩序。 琳琅满目的商品。 便捷安定的生活。 以及多年未有战乱的平和记忆。 长安是大唐的明珠,大唐的象征,这是一座活在史书记忆中的城池,甚至是活在民族的记忆中! 当然了,自家的居所再好,住久了也会腻味。长安虽好,对于李隆基而言,也早已失去了新奇感。此番他携百官去终南山游玩,也算是皇帝自己给自己放年假了。 唐朝还没有“春节”一说。大年初一,唐时叫做“元旦”、“元日”或“元正”。 开元初期,李隆基颁布了《假宁令》:“元正、冬至,各给假七日。”也就是说,过年一共休七天,除夕及之前三天,和初一(即元日)、初二、初三,类似方重勇前世的黄金周。 李隆基本身就是个爱玩的,过年去周边大山转转,赏雪祭天,貌似也说得过去。皇帝搞搞团建嘛,并无不可。 就在新年即将到来的前几天,长安大雪,平康坊的李林甫家的宅院正在热火朝天装修改建,准备迎接新年。 平康坊的面积不算小,东西长1022米,南北长约500米,总占地面积约为50万平方米,也就是,将近大半个故宫(故宫占地72万平方米)那么大。 平康坊西北角,是长宁公主府。光这个宅院,就占据了平康坊面积的整整四分之一,其中还有一個蹴鞠场。不过景云年间唐睿宗上位后,长宁公主就已经失势离开长安,将府邸整体打包卖出,分割宅地建新宅院。 现在这里很多房屋居然都被改建成了青楼妓馆。为了方便官员们下朝后“狎妓”,这些青楼的位置都是挨着坊门。客人进来容易,出去亦是容易。 平康坊西南角,是很多朝廷官员的宅院,比如说褚遂良宅、裴光庭宅等等。而且朝廷的进奏院也一直坐落于此没有变动过。 东北角的住户比较庞杂,房屋分得很细。靠西边的是“三曲”,其他是小散户,经常租给一些入长安科举的落魄学子。 这里还有一座寺庙叫阳化寺。 “三曲”乃是娼妓居住地所在,最北面的一曲是贫贱的娼妓,只能做皮肉生意,甚至不敢报出自己的名号。二曲三曲则是长安达官贵人府里的常客,日子过得舒坦不少。 而平康坊的东南角,就是李林甫宅院所在,它与菩提寺共同占据了平康坊四分之一的空间。 换言之,李林甫的府邸确实不比当年的长宁公主府小多少。 扩建是不可能扩建的,官员所能拥有宅院的大小与规模都有定制,再说平康坊里面居住的很多都是贵人,李林甫不可能为了扩建自家的宅院去得罪这些人。 他升了官,修一修宅院,这也是官场老规矩无可厚非,可占了别人的宅子那就明显是捞过界了。 李林甫不仅没有张扬,他甚至还刻意保持了低调。他的宅院,就连外面的院子,包括院墙都不变,只是里面的陈设变了好多。 在李林甫的强烈要求下,工匠们打通了厢房与厢房之间的墙壁,在房间与房间之间造隔间,其中仅能容纳两人个与一张桌子。说是会客吧,地方太小。说是想清静吧,又太过封闭。 倒是有点像是密谋大事的场所。 大唐左相宅院装修居然需要如此折腾,令工匠们都感觉匪夷所思。只是李林甫出手阔绰,又是权势滔天,工程款一次性预付给得很豪爽,这些工匠们也只好当自己是瞎子聋子哑巴。 反正,看到了就当没看到,听见了当做没听见,知道了装作忘记了,这样就对了。 院子里在改建,书房里的李林甫却是在会客。 来的客人叫萧炅,李林甫的党羽,之前担任户部官员,李林甫曾经的手下。 为什么要加个“之前”呢? 因为他就在新年的这个节骨眼,被贬官了。 被贬官的原因也很离奇。 身为户部侍郎的萧炅,前不久与中书侍郎严挺之一道前往出席某个官员聚会的活动。其间萧炅大概是闲得无聊,便随手拿了一本《礼记》翻来覆去打发时间。 其实这也是常态,因为唐代中枢官员摸鱼的时间非常多,无聊的杂务应酬也非常多。 可是千不该万不该,萧炅看到尽兴时读了出来,而且还读错了! 当属,书中有一句叫“蒸尝伏腊”,萧炅认了个白字,把腊读成了“猎”字。 如果是方重勇在前世上学的时候办了件这样的蠢事,那肯定无伤大雅,谁敢说自己读书没有读错过字? 可在这个节骨眼,特别是在朝廷官员眼中,读错字就是个大事了。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官场无小事,再小的事情,在某些时刻也足以置人于死地! 因为《礼记》是唐代读书人的必读书目之一,参与学校系统学习时,就必须要学。并且“腊”字也不是什么生僻字、异体字。 萧炅能念成“伏猎”,这已然说明他完全不懂这词是啥意思,简单的说,这人是个混子,是个不知道怎么就混进朝堂里的假读书人! 唐代官场险恶,史书中记载的“好人”,私德也未必高尚。 严挺之这个人就相当不厚道,听出萧炅念错,故意扑哧一声笑出来后,弄得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更阴险的是,他并不当场明说,而是回来后把萧炅的这件囧事当做笑话到处讲,甚至还直接找到了中书令张九龄,说了这样的一句话:省(尚书省)中岂容有“伏猎侍郎”! 张九龄是一个传统的士大夫,本身也不太看得上没有学识的人(理财的能力在这些人眼中不算学识)。因此在张九龄的运作下,没过多久,中枢一纸调令,便将萧炅调到岐州当刺史去了。 现在休沐嘛,萧炅肯定不得去外地赴任,要动身肯定也是上元节以后了。于是他便花重金买了两坛红莲春,提着酒前来找李林甫想办法。 “李相,张九龄那边,有大事!” 萧炅凑过去对李林甫沉声说道。 “张相公哪里有什么大事啊。” 李林甫笑道,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给萧炅倒了一杯红莲春,心中暗暗恼怒,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他与张九龄的权斗已经开始,进入不死不休的白热化阶段了。 李林甫认为,张九龄贬斥萧炅可不是因为萧炅念错一个字,而是……他在排除异己!萧炅是李林甫在户部的打手。没有萧炅,李林甫在一定程度上会失去对户部的掌控。 至于是张九龄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其实没有那么重要。挡了路的石头,就要搬开。张九龄不下来,李林甫自己又如何能成为右相呢?反正都是要死斗的,不缺这一茬。 李林甫是靠理财上去的,他要是掌控不了户部,那还理个什么财? “相位空缺,张九龄想把严挺之弄到相位上去!” 看到李林甫不在意的模样,萧炅咬着牙说道,狠狠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踏马的,红莲春真是贵死。可贵人们就喜欢这种调调,便宜的东西,再好他们都看不上,认为沾了会掉身份!萧炅在心里暗骂酿造红莲春的人黑心。 “是么?” 李林甫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心中暗暗盘算得失。 三个宰相,张九龄依旧是右相,裴耀卿因为“挪用”了李隆基的“零花钱”,被贬官,宰相的位置空出来了。 张九龄想将与自己私交甚好的严挺之扶上去,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李隆基会如何决断,现在预测,只怕还难说得很。 在李林甫看来,张九龄最大的问题,就没搞懂李隆基到底缺的是什么! 时代变了,如今的李隆基,缺的就是钱! 大唐帝国要运转顺畅,缺的也是钱! 钱!钱!钱! 除了钱以外的事情,那都不叫事! 现在是金钱的时代,早年那些词臣们,以为给皇帝写写文章,写写奏章,就能累步青云,呵呵,只能说读书读傻了!时代早就变了啊! 张九龄能给李隆基搞钱么?如果能,可以搞多少?能比自己搞得更多么? 想到这里,李林甫就自信满满,解决问题的钥匙,就在自己手中。 对于李隆基来说,不会搞钱的宰相,就是废物,随时可以被拿掉! 会搞钱的宰相,才是李隆基今后需要的人。无论是对于国家,还是对于李隆基本人,都是如此。 “此事本相已知晓,你先去岐州上任再说,严挺之的事情,本相会处理的。” 李林甫不置可否,面带笑容对萧炅说道。 萧炅不得不千恩万谢后,又讪讪离去。 等他走后,李林甫这才一边摇晃着银质莲花酒杯,一边凝神思索。 “太子到底想做什么呢?” 李林甫自言自语一般,摸着自己下巴上的长须。张九龄在他眼里不过是冢中枯骨,他现在被另外一件要紧的事情困扰着。 ……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从夔州出发,意气风发的郑叔清带着心事重重的方重勇,一行人坐官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到汉阳城(武汉汉阳区)修整了一天后。又转入汉江北上到襄阳,到这里准备顺着白河继续北上,走武关道入关中。 然而,到了襄阳城外的时候,他们却惊讶的发现:白河结冰,水路不能继续走了! 于是众人只能在襄阳城西不远的汉阴驿下船,此驿是水驿也是陆驿,规模极为宏大,不仅有渡口,驿站内更是有屋舍百余间,迎来送往的人络绎不绝。 光是马厩的规模,就很是壮观,其中驿马大几十头! 方重勇站在汉阴驿外仔细观察,发现驿站里头居然好几个大厅,还有亭台楼阁与花园。并不如想象中“青年旅社”一般的拥挤不堪。整个建筑白墙乌瓦看上去很是气派。 他心中不由得涌出一个疑问:如此规模的驿站,只怕豢养的马匹都不在少数。唐朝中枢难道是狗大户,肯花钱养着这么大的驿站? 不是他疑问多,而是大唐的驿站有一千六百多个!一个驿站若是每年消耗几百贯,那也是几十万贯的花费了!驿站不仅要为来往官员免费提供食宿,而且还要负责传递消息。 屋舍维护、食物酒水、马匹喂养、人员薪酬,哪个不需要花钱?这么大规模一个驿站,一年几百贯打得住头么?大唐只怕经营这些驿站都要被坑穷了! 方重勇完全不能理解。 郑叔清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各地驿站,中枢确实是不允许他们接待富商与行人。但你看夔州的瞿塘驿,人来人往的,难道里面住的都是官员么?哪有那么多官员要去蜀地?” 听到这话,方重勇秒懂。 当初看到夔州的瞿塘驿人满为患,他还以为里面住的都是官员呢。现在才知道答案,原来里面住着的人,绝大部分都不是官员,而是有钱有关系网的来往客商。 就是没有官职在身的诗人,也蹭过驿站,混过饭吃。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 封建社会,人们的生活节奏很慢很慢,哪怕是夔州这样的西南咽喉之地,一个月又有多少官员会住在这里呢?又有多少官员会频繁的沿着长江来往蜀地呢?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正如唐朝官府不许杀牛吃牛肉一样。禁令是禁令,吃肉是吃肉,二者并行不悖,喜欢吃的人还是会吃! 官府不允许各地驿站接待来往客商,但除了长安洛阳周边的驿站外,哪个驿站不是靠着这种“外快”来维持生计的?朝廷的死命令,始终都不如生计重要。 人穷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跟这些人讲法度有什么用? 如果这一年都没有多少官员经过驿站(这种情况很常见),难道就要把驿站的人全部辞退么?那万一有官员经过要住宿吃饭,该怎么办呢?难道再把辞退的人再重新召回来? 这当然是不现实的! 所以各地驿站“接私活”这样的事情,朝廷中枢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人举报就不管。 下面的驿站也搞得热火朝天,甚至还“外包”,由本地大户来经营! 万物霜天竞自由,人为了活下去,活得更好,总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方重勇他们一行人进了汉阴驿,便让驿卒端上来襄阳本地的一些特色菜,像是盘鳝鱼、扇贝、鲫鱼这样的河鲜。 正在这时,他们看到一个穿着落魄的年轻人,正在被驿卒推推搡搡的赶出驿站。那些驿卒一副很不客气的模样,与接待郑叔清他们的谦恭态度截然相反! “那个人是当官的,叫他过来一起喝酒吧。” 方重勇小声对郑叔清建议道。 第23章 无言以对 “谢谢这位君侯,谢谢这位……小郎君。” 那人被郑叔清邀请过来落座之后,连忙道谢。他的样子看起来非常落魄,似乎赶路了很久一样,身上的衣服都脏得不像话。 “驿站的驿卒虽然也是看人下菜之辈,但也不会如刚才一般驱赶入驻的官吏。你是何人?那些驿卒为何又要驱赶你呢?” 郑叔清一脸疑惑问道,顺便给这人倒了一杯酒。 他们喝的酒,是襄阳这里特产的花雕酒,与红莲春的味道不分仲伯。 但红莲春作为“网红酒”,显然在长安贵人当中名声更响亮,郑叔清与方重勇都带了一些打算回长安赠送亲友。 当然不可能在驿站打开喝。 “唉,我乃是河北沧州景城人士,在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帐下做一个小小的孔目官。结果今年从长安上任了一个观察使,看我不顺眼,就抓住我一点小错陷害我。最后我被调到岭南五府经略讨击使帐下继续做孔目官。 这不是害我去死么?岭南那地方都是用来流放官员的!瘴气与毒虫,哪个不是要人老命啊!” 眼前这位年轻人愤愤不平的说道。他的吏员干得好好的,孔目官是可以高升的那种吏员,做得好也不是没有前途。 结果幽州藩镇这边被朝廷空降了一個观察使过来,直接简单粗暴的将他“裁撤”! “所以,你就是因为不肯上路奔赴岭南,故意在襄阳的驿站磨蹭,所以被他们赶人咯?” 方重勇盯着那人的眼睛问道。 “那个……不瞒二位,好像是的。” 这人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他之所以一直从幽州拖到襄阳,每次在驿站都停留到别人赶人才肯走,目的就是为了拖时间不去赴任,等待转机。 一般来说,节度使也是会兼职观察使的职务。但不知为何,这次朝廷居然就硬是空降一个观察使,而且张守珪居然对此毫不介意,还跟那人称兄道弟。 “这狗官,真是好死!本官回长安后一定参他一本。” 郑叔清愤愤不平的说道,忽然想到什么,疑惑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那狗官又叫什么名字?” “唉,君侯就别操那份心了,这狗官是圣人潜龙时的旧臣,深得圣眷。在下严庄,一饭之恩永不相忘,就此别过吧。” 严庄发现好像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交浅言深是大忌。 他正要起身,忽然发现话不多的那位八九岁孩子拉着自己的衣服。 “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这朗朗乾坤之下,难道还讲不出一个理字?官再大,难道还大得过宰相?这位郑使君,在宰相面前都敢仗义执言,有什么不可说的?” 方重勇把郑叔清架在火上烤,对他使了个眼色。 几杯下肚,郑叔清胆子也壮了起来,大包大揽道:“只管说便是了,你一个芝麻大小官,本官随手一挥,免去你身上的麻烦易如反掌。” 郑叔清暗想自己入中枢以后也是自成山头了,招揽些能用的打手爪牙,似乎也是应有之意。 “君侯真是义薄云天!那狗官叫方有德,君侯稍稍打听一下就能打听出来。” 严庄激动说道,感觉自己似乎找到了靠山。 郑叔清与方重勇二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之意。 “呃,对付他尚不急于一时,先说说伱的事情吧,究竟为什么会被贬官?看看郑使君有没有什么办法拉你一把。” 方重勇面不改色的问道,脚指头在地上都要抠出三室一厅了。 同样的职务,从幽州被调到岭南,这妥妥的贬官了。 “唉,还是喝酒惹的祸。” 严庄无奈叹了口气说道:“方有德刚刚到范阳城,接风宴上所有幕僚都在。我就喝大了,对身边同僚抱怨朝廷对河北压迫太甚!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结果恰好被方有德听到了,说我诽谤朝廷,图谋不轨!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公道话吧,他就要张节镇(张守珪)把我给斩了以儆效尤! 当时好多人劝说,张节镇也说我是喝多了胡说,这才保住我一条小命。 结果可好,没几天我就被打击报复,贬官去岭南!你们说我冤不冤?” 渣爹的手腕很凌厉啊,就是脑子依旧不好使。 方重勇心中吐槽了一番,追问道:“当时你怎么说的来着?” “这……很重要么?” 严庄一愣,没想到郑叔清的儿子(误以为)好奇心这么重! 他这才无奈解释道:“方有德在席间吹嘘裴耀卿整治漕运有功,说什么三年往关中输送了七百万石的粮食,大唐盛世震铄古今。 我就跟同僚说,那些都是河北的民脂民膏,是朝廷往死里打压我们河北人!盛世个屁! 难道不是么? 裴耀卿那七百万石粮草,来自八个州,其中五个在河北,分别是相州、魏州、贝州、德州、沧州,还有两个是紧挨着河北的濮州(濮阳)和郓州。 河北人要是缺粮了,连临近州郡都找不到粮食来买。 这难道不是在搜刮河北,敲骨吸髓?我说得难道有错?方有德那狗官凭什么针对我?” 严庄越说越气,恨不得拍桌子骂娘才好,郑叔清连忙打断道:“慎言,慎言啊。” “抱歉,在下实在是激愤不过……” 严庄惭愧的说道。 方重勇看在眼里,默不作声。严庄现在只是个没有被社会吊打过的年轻人罢了。等他成熟起来以后,自然就会知道,万物运转的背后,自有规律。 “其实,黄河以北的运河永济渠,它离洛阳的距离更近,而且更平缓,便于屯粮运粮。而南面的通济渠,想运输江淮的粮食入关中,颇为不易。至于朝廷会怎么选择,其实一目了然而已。” 方重勇沉声说道。 朝廷的思路很简单,河北这条运河路线,又省运费又可以打压河北地方,持续吸血。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干得彻底一些呢? 苦一苦河北百姓,让长安过得更富足,这个买卖可还做得? 方重勇将自己代入到李隆基的身份,他发现,一个已经五十多岁的皇帝,貌似不需要去考虑这样的问题! 人死鸟朝天,世间岂有万岁之人?过好当下,先爽到就赚到了,想以后的事情干啥? 出了事再说! 江淮的粮草运到长安,本身运费就很贵。一石米的运费,到长安后都快要到五十多文钱了。丰年时,长安米价也就这个数。也就是说,按如今的运费来算,送到长安已经翻了一倍,运多少亏多少! 这还不算在陕州那一段黄河,无数在河中倾覆的漕船,所带来的损耗! 这些事情,都是郑叔清在夔州的时候告诉方重勇的。大唐的漕运,事关国运。但长安的位置是无解的,除非迁都洛阳,才能延缓帝国衰老。 否则持续低效率的漕运,迟早会把帝国拖进深渊。 然而对于李隆基来说无所谓,反正,只要长安和关中有爽到就可以了,其他的,他真的顾不上。 儒家的礼义仁信,不也讲究远近亲疏么? 李唐宗室起自关中,与河北毫无渊源。他的支持者们,也多半都是关陇贵族。这些人是“亲”,河北人是“疏”。 站在李隆基的角度,他有必要那么在意河北的人怎么想么? 方重勇觉得,这好像是一个无解的命题。只有一碗饭,却有两个人吃,平分大家都吃不饱,该怎么办,有得选么? “待本官回长安后,让李相考校一下你的学问。若是还算过得去,那便留在长安任职吧。本官修书一封到岭南节度使那边,你不过是芝麻大点小官,想来也没人愿意为难于你。 至于抱怨朝廷的话,你以后也少说为妙。岂不闻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道理?” 郑叔清毫不在意的说道。 “谢过郑相公,谢过郑相公!” 严庄对着郑叔清恭敬行礼道,恨不得要磕头跪下了。 “过誉了,现在还不能称相公。你对本官称相公了,让李相如何自处?” 郑叔清板着脸训斥道。 方重勇心中暗想,老郑嘴上说不要,身体还是很诚实的。毕竟,只有宰相才能被人叫“相公”。老郑升官在即,果然抖起来了。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呐。 “呃,这位小郎君是……” 严庄忽然察觉到,方重勇和郑叔清貌似长得不太像,但自己看着却感觉无比眼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黄口小儿,何足挂齿。我乃家中独子,以后你叫我方大郎即可。” 方重勇忍不住揶揄道。 严庄微微点头,将疑问藏在心里。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 一行人在襄阳休息了一天,补充了些许干粮与酒水,便乘坐驿站提供的马车继续北上。下一站离得很远,乃是邓州的襄县。再往北走就是内乡县,进入武关道直达长安了。 由于水路冰封的耽搁,郑叔清怀疑他们根本来不及在上元节以前返回长安。上元节以后,说不定郑叔清选官的事情会有波折,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所以在官员被免职时,也会及时的补上新职务。 要不然,他的新职务很有可能被那些待选的官员顶替掉。 不过现在朝廷也是多事之秋,裴耀卿被罢相,张九龄与李林甫势成水火。郑叔清的官职定不下来是正常的,要是立马就定下来新官职,那才叫咄咄怪事。 对此,郑叔清整日闷闷不乐。除此以外,他倒是发现严庄这个人很有才华,机智过人,算是意外之喜。 郑叔清与方重勇等人不知道的是,当他们来到长安的时候,这里的局面,跟他们从夔州出发时所预想的,已经完全不同了。 …… 张九龄的府邸在修正坊,这个位置在长安城的东南角,离芙蓉园很近。但跟李林甫不同的是,张九龄为官清廉,宅院也很小,远不如李林甫的宅院气派。 这也跟他出身微寒有关。 本质上说张九龄是一个很传统与保守的儒家士大夫,对长安城内穷奢极欲的氛围很不喜欢。儒家的学者一向都有一种观点:天下的财富是恒定的。 他们对于政务,偏向采用“节流”的办法,来维持财政收支平衡。而“开源”则是“与民争利”,儒家史官对于财务官员办的事情,向来都是严加批判的。 如果统治阶级多用一点,那么百姓就少了一点,所谓“与民争利”的说法便是来自于此。 从这个角度看,张九龄对于李林甫帮李隆基敛财,内心鄙夷,脸上不以为然,也就不足为奇了。这是学术惯性使然。有点类似方重勇前世本科生看不起大专生。 不过此时的张九龄,日子也不像外人想得那么舒坦。他并不在修正坊里等待新年,而是跟着李隆基一起出了长安到终南山“赏雪”。 然而经历过许多风浪的张九龄能够感觉得出来,李隆基这次是要办大事! 因为种种迹象表明,张九龄自己所支持的太子李瑛,正在踏踏实实的准备……谋反。 两年前关中大旱,李隆基东巡洛阳,带着百官到洛阳来“吃饭”。当时的太子李瑛,办了一件不知道要如何去形容的事情。 当时,李瑛向李隆基十三子李沄(后改名为李璬),借盔甲两千,但是李沄没给。他不但拒绝了,而且还将此事禀告给了李隆基。 在宫廷中久经历练的李隆基,自然知道借盔甲是什么意思。于是将张九龄叫来,询问要不要废太子! 张九龄当时却说,太子乃是国本,不可轻动。他觉得这件事颇有蹊跷,因为李沄只是遥领平卢节度使,那些兵马也好,盔甲也好,都是在河北。他哪里去变两千盔甲呢? 也就是说,李沄告发太子这件事,是确定的。但他是不是诬告,是不是被人授意玩这么一出“以假乱真”,则谁也不说不好。 李沄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轮到他。论年长和羽翼,他远远不及李亨;论母亲受宠的程度,他又远远不如寿王李琩。 因此,李沄极有可能是被人授意,故意去诬告太子李瑛的。或者说,就算李瑛想谋反,也不可能给这么大一个破绽让李沄抓到。 那么背后是谁在指使,其实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对于这些,张九龄连想都不敢去想! “雪景甚美,右相能不能作诗一首以娱情呢?” 李隆基走到张九龄身边,指着远处冰雪覆盖的大山问道。 “微臣心忧国事……实在是不知道要作怎样的诗才好。” 张九龄对着李隆基拱手谦逊说道。 “心忧国事……还是心忧太子呢?” 李隆基冷不丁的问了一句,让张九龄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第24章 上元夜(上) “王维,听说你诗作得不错。看这雄浑的终南山,你可有佳作啊?” 李隆基没有搭理陷入呆滞的张九龄,而是指着眼前白雪皑皑的一座山峰,询问身边某个看上去没什么精神的中年文士道。 在方重勇前世的时候,王维是历史上闻名遐迩的大诗人。 但此时,他虽然名满长安洛阳,却仕途不顺,去年以前,都是半赋闲状态。为了重新出仕,不得不写诗给张九龄求官。 王维虽然一表人才,可现在精气神俱无,哪怕跟着天子出巡,也丝毫不见喜悦之情。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王维看着远处的大山,直接吟诵道。 此诗堪称惊艳了时光! 七步成诗?现场创作? 那怎么可能,七步诗还要走七步呢,哪里可能如王维一般脱口而出? 这是张九龄告诉他李隆基要携百官出游终南山后,王维提前两天写好的!他其实根本不想拿出来献给李隆基,可是他身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家族。 很多糟心事,不是他想不做就可以不做的。如果把握不住机会,得罪的可不仅仅是李隆基,还有提携自己的张九龄! “好诗!” 李隆基鼓掌叫好,他这话可是发自内心,一点都不作假。作为天子,他也没有恭维王维的必要。 王维对着李隆基躬身行礼道:“圣人谬赞了。” “确实是好诗,你不必谦逊。” 李隆基感慨的看着王维,心中五味杂陈。 自家妹妹玉真公主很倾心于王维,但是……有缘无份。王维此前之所以会从京官被贬地方,主要原因也是因为李隆基想给妹妹出口气。 王维不打招呼就回老家结婚,简直岂有此理! 如今气也出完了,没必要一直揪着不放,连玉真公主都已经不在意这一段,李隆基觉得是该给这件事画上句号了。 玉真公主早就已经给某個男人生了两个儿子!也确实没必要揪着王维不放了。 “如今边镇需要人才,不如你就去凉州河西节度幕府,当一个监察御史兼节度判官吧。” 李隆基叹了口气说道,他心中暗想,自家妹妹这段孽缘,就此画上句号吧。 这个任命,很难说是升迁还是贬斥。 正如方重勇的渣爹方有德之前担任监察御史一样,其实这也是朝中有人不喜欢看到他,害怕他以天子近臣的身份发力,将其排挤出朝堂的例子。 去节度使那边当监察御史和节度判官,实际上就是皇帝在藩镇里面安插中央空降的官员,主要目的便是检查账册,看看节度使有没有假公济私。 此职位看似权重,实则不然。有职位与差遣是一回事,能不能发挥作用,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中央空降的官员不了解地方民情,想贸然插手政务,必将遭到强烈抵制与反弹。 更别提这个人还会被节度使的亲信牢牢掌控日常行踪。 这种活,真不是一个只能写诗的大诗人文学家可以办得好的。说白了,李隆基也知道一定实情,这么做就是让王维去边镇摸一摸鱼,意思意思得了。 开元年间,唐庭中央对于节度使的控制还是非常严密的,军粮虽然已经委托给地方,但兵器、财帛这些依旧是被中枢掌控。这种控制是成体系的,并不会因为一两个中级监察官员的缺位而颠覆。 当然了,说到底王维的才华只在于诗篇,从政并无多少惊才绝艳的丰功伟绩留下,去那边也能混日子。 王维去河西藩镇为官,实际上也可能是李隆基不想再看到他,用“升官外调”的方式将其踢开,顺便把王维的升迁之路也给堵死了。 至于真正原因是什么,那谁知道呢? “谢圣人恩典。” 王维脸上无悲无喜,躬身行礼。看似恭敬,实则疏离。 “张相公,朕的任命,你觉得如何?” 李隆基意味深长的反问张九龄道,当初从洛阳将王维带回长安并任命其为京官,也是张九龄引荐的。 “圣人一言而决,微臣并无异议。” 张九龄躬身行礼道,脸上眉头微微皱起。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又不太说得上来。李隆基的种种言行,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马上就到了上元节了,今年的上元节,要好好的操办一下才行啊。” 李隆基说完这句话,就看到北衙禁军之一“左右飞骑”的大将军陈玄礼,走过来在李隆基耳边嘀嘀咕咕了一番,随即退到一旁等候差遣。 左右飞骑是李隆基的私人卫队,开元年间,与外朝联系紧密的南衙禁军便已经式微,李隆基当年潜龙旧臣陈玄礼异军突起,权威日重。当初李隆基也询问过方有德愿不愿意担任飞骑的统领,但是方有德却拒绝了。 “回宫。” 李隆基冷冷的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来,眼中寒光闪烁。 …… 天子携百官尽兴而来,匆匆而归的终南山之行,成为了一个所有大臣都不敢去笑的笑话。 这种看起来莫名其妙的事情,方重勇与郑叔清一行人当然不可能知道。他们正在紧赶慢赶的,穿过南阳盆地,向西转入到内乡县,准备走武关道返回长安。 然而当他们来到内乡县城后,却发现这里居然没有驿馆! 要知道,这里是入武关必经之路“商山道”的入口,关于商山道,唐代诗人贾岛有诗形容这里的险峻为“一山未尽一山迎,百里都无半里平”。 尽是山路,还高低不平植被茂密!旅行的人每次都是咬着牙走百余里的山路,那滋味可真是谁走谁知道。 因为路不好,没法骑马,也不能用马车,所以官府索性摆烂躺平,连驿站都不设了。走过这百里山路,便是密密麻麻的驿站一直延绵到蓝田! 颇有点鲤鱼跃龙门的意思。 朝廷这架势好像是在说:反正是近道,爱走走,不走滚!想驿站伺候,门都没有! 郑叔清官老爷的矫情病发作,走一百多里山路,万一累病了怎么办? 他可是要入长安掌管朝廷账目的男人啊!朝廷就等着他来拯救了!爬山走路多跌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逃难呢! 于是郑叔清大手一挥,选择直接坐从县城里租来的马车,从南阳北上去东都洛阳,然后绕路个在陕州的水驿上官船,最后跟着官船直接水路去长安。 这也是一条去长安最主要的官道,不仅路平,而且可以一路坐马车。 问题只在于洛阳到长安这一段水路似乎不怎么好走。 可是归心似箭的郑叔清,觉得还是走水路更快些,最多陕州那地方,黄河水流湍急一点,稍稍危险一点……大不了到时候再转陆路嘛。 反正走路是不可能走路的! 结果等他们赶到陕州的以后,没多久黄河凌汛就来了。一行人眼睁睁河水里夹杂着上游奔流而来的碎冰,小的不用说,只是其中比较大的冰块,足以把一般船只给撞得倾覆沉没,死人翻船。 他们又在陕州的驿站耽误了一段时间,郑叔清又在那抱怨当初应该走武关道。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经过长途跋涉,上元节那天,他们从南阳北上洛阳后又坐马车来到陕州,在县城外的甘棠驿歇息。长时间舟车劳顿,不仅是作为孩童的方重勇与方来鹊,和当官不事生产的郑叔清,就连平日里也要回家耕田的严庄,也是累得半死。 只有习惯在大山里奔跑的阿段,一点感觉也没有,甚至还闲得发慌。 这一路极为折腾,可是他们又不能不听郑叔清的。 不仅是因为郑叔清是大人,方重勇还是个孩子,而且还有个不能忽视的因素:郑叔清身上有官府的通关文书,以及官员身份证明。 郑叔清在没有回长安述职之前,依旧是名义上的“夔州刺史”。这个身份,在旅行途中,非常好用,可以肆无忌惮享受驿站带来的便利,还不用花钱。 灵魂来自现代的方重勇,自然是什么大场面都见过,感觉无所谓。但严庄这个在基层厮混打滚的小吏,这才算见识到了那些驿站驿卒们在自己面前的“前倨”,以及在郑叔清面前的“后恭”。 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打击。 在大唐,如果你没有权力,那就什么都不是! 这盛世只是某些人的,伱有权力就能跟他们一起玩,没有权力,这盛世就不属于你! 上元节的黄昏,郑叔清一行人来到黄河岸边,一边是身后的驿站开始张灯结彩庆祝佳节,一边是面前的黄河河水封冻,万物寂静,夕阳下二者形成了一种强烈对比,好像他们就站在生存与死亡的边界一般。 除了方来鹊这样的浑人跟不需要思考什么问题的阿段外,郑叔清他们几个都是各怀心事,也没有心思在河边吹着冷风赏月了。 于是众人回到驿站大堂围成一桌,倒上了红莲春,又让驿卒送来烧好的黄河鲤鱼,便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这鲤鱼可是周边农户凿开黄河冰面去抓的,价格不菲。哪怕是驿站内,不给钱也拿不到。陕州离长安不远,这里的驿站迎来送往的达官贵人不少,郑叔清的刺史身份没有多好用,没法“白嫖”超过官员定制规格的好菜。 当然,如果是张九龄或者李林甫来了,那自然又是另一番光景。 “严兄是河北人,听你言语,似乎河北人对朝廷颇有怨言,不知因何而起呢?” 方重勇一边搓着手,一边吃着鲤鱼问道。 这条黄河鲤鱼烧得很有地方风味,粗犷而鲜美,味道有点重,不如郑叔清请客吃“长安菜”那般精致。 只是胜在食材新鲜。 严庄看了一眼郑叔清,这位前刺史大人叹息说道:“不出这间屋子,说了也无妨。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就算我们不说,天下多的是人会说。” 听到这话,严庄点头道:“武周万岁通天元年(公元696年),营州的契丹部落首领李尽忠以及孙万荣(均为赐的汉名),不满武周的营州都督赵文翙对他们的虐待,直接杀掉了赵文翙,率领本部军队打进了河北。 李尽忠以及孙万荣没有想到他们的搏命一击,居然在河北引发了十几万百姓的自发追随,他们的部队很快就从几千人膨胀到了数万人。 在突厥的帮助下,花费了很大代价,武周大军才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把这次“入侵”剿灭,连名将王孝杰都战死了。 既然损失这么大,那么武周大军,在剿灭了李尽忠以及孙万荣的“入侵”后,朝廷自然要开始秋后算账。 于是负责“平叛”的武周河内王武懿宗便上奏朝廷,提出把参与李尽忠以及孙万荣,还有“入侵河北”的十几万民众全部杀死。 虽然狄仁杰等人极力阻止,而且朝廷也确实没有这样下令……但是武懿宗并没有手软,河北百姓,死伤无数,凡是被迫从贼的,逃回来都被当做叛逆,直接处决,以至河北很多地方十室九空。 这不过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更早的,就不必提了,数都数不完。” 严庄将酒杯里的红莲春一饮而尽,红着眼睛自嘲说道:“我一个河北寒门子弟,若是没有贵人提携,一辈子也喝不上这红莲春。这等美酒,只有郑使君这样的大人物才有资格享用。” 方重勇微微点头,看着郑叔清询问道:“这些都是真的?” 郑叔清犹豫片刻,最后长叹一声,微微点头道:“细节或有出入,大体不差吧。” 他是朝廷官员,很多话不能说太明白。事实如何,其实摆在那里,当年经历那件事的人,许多都还活着,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听完严庄的介绍,方重勇感觉,武周时期的营州之乱,看上去就像是安史之乱的“简化版”。 只不过: 那时候土地兼并还没有完全摧毁府兵的根基,朝廷对军队的控制依旧很牢固。 那时候天下除了河北以外,其他地方大体安定,赋税也比较轻,民间积蓄也不少。 那时候长安人口还没有膨胀到今天这个地步,运河的重要性,也没有今日之迫切。 那时候朝廷军队处置还算得当,没有安史之乱中李隆基那种骚操作。 只是营州之乱,始终带着一股特别浓厚的安史之乱那样的潦草味道,都是河北边镇造反,河北百姓依附,滚雪球一般壮大! 从营州之乱到裴耀卿的七百万石粮食大半出河北,这些事情都是冰山一角而已。河北人对唐庭的恨,深入骨髓,代代相传,一年比一年深重。 河北与朝廷两看相厌,已经是现在最好的结局。而李隆基与朝廷还想着拼命压榨河北,不出事才叫咄咄怪事! “郑使君将来为度支郎,可要少对河北收点税才是啊。” 方重勇无奈苦笑道。 “你是不是傻?度支郎只管朝廷的税款怎么用,那些税款怎么收,又不是我说了算。再说,我现在还不是度支郎呢!你不如当面对圣人去说。” 郑叔清忍不住反唇相讥道。 第一幕总结,顺便求个票 这本书我写得很忐忑,每一章都要查很多资料,还揪出来了很多史书上的明显错误。很多时候我不是不想多更新,是真的写不完,虽然我知道要写什么。 我要保证能把尽量真实的历史大势还原,而不是照抄史书,经常脑阔疼。史料是真的不能囫囵吞枣一样搬来就用。 比如说根据现代史学泰斗严耕望老先生多番考证的结果,夔州人口起码是食货志记载的五倍以上。 很显然史官受限于时代局限,忽略了流动人口对于经济的影响力,对于商品经济的理解也很浅薄。 史书上夔州是不毛之地,人口不过一万户。但严老先生综合其他史料考证,仅府城户口便超过了一万户。 那里是西南除了成都以外有数的大都会,川东在封建时期持续时间很久的经济文化中心。 再比如说开元末期的唐朝财政其实就已然处于崩溃状况,是依靠“拆墙”的模式,通过中央少调拨甚至不调拨款项给地方,让地方多承担财政压力,以此来实现财政的收支平衡。 当时的情况,已经窘迫到有些地方驿站,官府无力经营,不得不被迫转包(强行摊派)给地方大户。然后当地哪个大户接了就会很快倾家荡产,经常有人举家逃亡躲避摊派。 近些年出土史料里面都有详细记载,这些史书是不会直接写出来的。 前十万字,里面或许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都是我辛劳很久的成果。 第一幕的剧情半遮半掩,实际上主题就是关于唐庭税收货币化,关于调整租庸调的一个尝试。类似操作,历史上是在李林甫掌控下铺开的,但半途而废了。 由关税的争夺,引出李隆基的穷奢极欲,引出长安位置的偏颇,引出关中与河北的系统性矛盾。 这是第一幕,也是开元末年的历史大势。 我集中说的都是这些历史脉络,而不是什么李隆基杀三子啊,立李亨为新太子啊,李林甫上位赶走张九龄导致朝政堕落啊之类的。 这些都是表象,读者老爷们都知道,我就不想再以这个作为主线背景来写,都是写烂了的。 我要是着重写这個,那就好像是杀了这些人,唐朝就会千秋万代一样。如果按这样写,我一天能更新一万五,根本不会脑阔疼。 上本书,我在写的时候,关注比较多的,是历史的“剧情”,是整个大背景的故事走向。因为上本书很多读者连基本故事背景都不了解。不得已而为之。 而这本书,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我的着眼点,便在于历史的底层脉络。 尽量还原开元天宝年间唐朝真实的社会、经济、政治、人文形态。不仅限于长安城。 研究唐代经济的古代人,常常忽略了一个现代人很容易察觉的问题:他们在算经济账的时候,只算国家总量,而不算经济运转的速度。 只计算钱币的发行量,而不去管它的流通速度与流通领域。 只站在国家层面去查看国家经济是否健康,而不在乎社会基层的稳定度。(我没有借古讽今,不要关联现代谢谢)。 很多时候评判的标准不同,会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 比如说唐庭在河北的各地府库就是满的,一直都是满的,包括安禄山造反之前都是如此,从来没有说缺军粮之类的事情。 这样就会造成一种社会很稳定很富足的错觉。 但如果以此来说明河北财政状况优秀,民生状况就良好,天宝时期大唐天下无敌,都是边将故意搞事情,才会爆发安史之乱,闹得民不聊生。 那这就是非常错误的观点了。 世界上每个国家为了自己的粮食安全,同样会建立了很多大型粮仓,这些粮仓常常都是满的。 打比方说现在作者我本人就是在唐朝开元时期,而且穷得揭不开锅,没钱吃饭了。那请问我可以去官府的粮仓讨饭吃么?粮仓的工作人员就应该打开粮仓让我吃么? 答案应该不言自明吧? 官府是官府的,民间是民间的。 在“盛世”里面写乱世迹象,这本书我想应该是没有同类作品的,包括我自己写过的两本书。这对我而言是一个全新挑战。 我尽量把故事说得明白,在大势里面讲伏笔讲变化,而不去纠结一些小细节。也尽量不去写一些现代人自以为是的东西,妄图可以逆转劣势的脑残剧情。 这种能不写,就一定不会写。 比如说以为自己口才好,以为自己心细如尘,抓到对手的一点小辫子,就可以去跟李隆基讲道理,跟李林甫去讲条件说服对方如何如何。 让本来被罢官的人可以免于罢官,可以把李林甫身边的那些爪牙玩弄于鼓掌。 以为掌握了一点信息优势,就能翻盘绝境。 这一类的故事,不会出现的书里面,一章都不会写。很多小事,都只是大势的导火索,无论怎么摆弄引信,只要没能力拆炸弹,那么不可能改变任何事情,一点都不能。 我所知道的绝大多数的古代故事,其实都没有那么复杂的套路,因为在信息传递不畅的古代,真的很难演出来。 越复杂的套路,失败的可能性越大。 比如说剧情背景的史实里面,严挺之帮犯人求情,然后被李林甫拖下水。借此,张九龄也被严挺之拖下水,最后被罢相。 整件事复杂么? 干掉了一个大唐名相,一个中书侍郎的大事件,真就这么简单? 很遗憾,真的不复杂,这个事情本身就是如此简单,复杂的是它背后的博弈与选择。 李林甫的人随便查一查就查到了严挺之做过什么,都是用的官府渠道,也没有那么多的私人间谍啊,保密啊,反侦察啊。 更没有什么隐瞒之后被拆穿,然后再反杀,智斗五十回合后如何如何的套路。什么都没有,甚至去找李隆基告状,都是一锤定音。 限于古代的客观条件,也无法实施那么多套路。越是复杂的阴谋,失败的可能性越大。 就算真有,在权力面前,什么也不是。 清代江南“刺马案”也不复杂,陌生人上去一刀就解决了。 唐代藩镇刺杀宰相武元衡案,也是手起刀落,而且朝廷一查就知道是谁派的,这件事在政治上也没有产生谋划者需要的效果。 这些历史上真实发生故事很难看,没有那么多波折,但也没办法,因为这就是事实啊。我不能打着“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幌子胡编乱造一出戏。 我这本书的风格,不可能想出那些天马行空,又幼稚得想扣脚指头的“复杂剧情”。我能写,但不能写在这本书里头。 或许下本书会有吧,谁知道呢。 唐代的官员,可以狎妓,也可以权斗,甚至还可以栽赃陷害耍套路。 但是,他们也是要做事的,要做正经事,要做工作,要政绩。不是说整天想着今天搞这个明天搞那个。 就好像书友群里面有读者说的:为什么现代都市剧里面的人,好像除了整天谈恋爱以外,就什么事情都不做了! 回家了是谈恋爱,工作也是谈恋爱,上学也是谈恋爱,出差也是谈恋爱。其他的东西,全部淡化了,消失了,看不到了,模糊了。 换到历史文里面,这些官员们整天权斗,不谈他们做了什么事情,这不就跟都市剧里面的人只会谈恋爱一样么? 换一个词而已。 不说别的,就说李林甫。 李林甫口蜜腹剑不假,但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处理政务,而不是挖空心思对付政治对手。 为李隆基搞钱是一件很消耗脑力与体力的事情,风险还不小,这位皇帝的胃口是很大的,伺候他不容易。 堂堂宰辅,难道所有精力都在搞死竞争对手上面么?历史书上这么写,可不能想当然就照搬啊。 这里有别于“恋爱脑”的脑子,我姑且称之为“权术脑”。也就是除了争权夺利以外,没有任何事情是值得这个人注意的。 我很怕那种“权术脑”的故事。 按“权术脑”的故事逻辑去写,主角就应该投靠皇帝,投靠权臣,又拉又踩。然后无视客观规律,夺取军权安史之乱后当节度使,再雄霸一方。 接下来就是剪除对手建国,一步步再创一个新的,不叫大唐的“大唐”。 我没法按我的思路写那样的故事,老实说,类似书我看第一卷就知道结尾写什么。我都看不下去的书,还能写给你们看么? 唐代是没有法治的,也没有地方可以讲道理,讲是非曲直。这些在权贵那里,不重要。权就是法,法就代表着权,跟大鱼吃小鱼一样。 唐代哪里有什么司法?哪里有什么公正可言? 如果写了,我自己都觉得可笑,不敢发出来丢人。 主角如果弱小,可以施展的“权术”实际上是非常有限的。在权力面前,所谓的来自现代的技巧,很苍白很无助。 就像是你写了一份慷慨激昂的状纸,人家看都不看,直接扔垃圾桶以后宣判。 就是这么简单直接,而且不加掩饰。 那时候长安有资格指鹿为马的人,并不仅限于李林甫。 人数甚至不低于两位数。 与其想那么多骚操作,主角还不如练一练吉他,看能不能取悦李隆基,从而进入梨园。 以后,自然可以利用梨园子弟的身份做事,赢面或许还更大一些,起码符合当时的政治环境。 不然就别想太多了。 武周时期的营州之变十几万河北人,朝廷不让杀,武懿宗依旧杀了一大堆,没有经过任何手续,事后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李隆基杀三子,没有任何刑部官员参与,甚至外朝就根本没有介入,连装点门面步骤都没有,而且牵连甚广。 连指鹿为马都懒得玩,真的说杀也就杀了。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任何技巧都像是蜘蛛在编织蛛网,徒劳而已。 如果权贵想杀你,哪怕你找到了很多证据证明自己无辜,也没有用,那些东西跟纸糊的盾牌没有两样。 要是我无视这些,写那种扣人心弦又根本不可能在当时社会环境中存在的事情,就变成了披着历史的皮写自己妄想的故事。 书或许可以很火,甚至可以很热闹,甚至可以赚得盆满钵满,但我没有规划这样的剧情,也不打算去写类似的。 这本书绝不可能写,下本书看情况。 李林甫搞倒政敌,很多时候就一两句话,外加背后的势力引导。利用大势,去解决掉政敌。 这些手段都是高效,简洁,立竿见影。 我会分析大势,借助类似的手法,来表现该有的冲突,不会更多骚操作了。 第一幕在下一章就会完结,马上要拉开第二幕了,敬请期待吧。 这本书我是尽量用平实的语言,直接易懂的写法来表述我想表达的东西,不会把一坨翔包装得很好看,也不会使用一些故弄玄虚的写法,把一些很无趣也没什么意思的老生常谈讲得神神叨叨。 我上本书的时候就在书友群里面说过,现在这本书不追求成绩,我会按我自己的设想去写。 用时间来给我现在这本书正名,这就是我的期待。 关于人物塑造的一些问题,既然之前有书友问起来了,我就集中解释一下。 第一: 小方是小孩,这是必须的。如果是成年人,那就必须要提前做选择,因为有能力的人是藏不住的。小方如果成年了,那现在是打算给李隆基当狗,还是当下一个安禄山? 当狗,最后绝对死得很惨;不当,或许很快就会死,怎么选? 再说了,现在是开元24年,等到天宝年间炸弹爆炸的时候,小方已经要40岁了,以古代那个人均寿命和医疗条件,他还可以蹦跶多少年? 他这个年龄再去追求什么东西(比如说掀翻李唐),是不是有点“老男孩”的味道?万一七十岁一统天下,你们不觉得悲哀么? 第二: 小方的性格问题,看过我上本书的书友都知道,刘都督的性格,情商都是一流的。如果我想塑造,可以再塑造一个童年版本的“刘都督”。 现在的狂妄人设,是什么意思,要结合小方的名字来看。少时了了,大未必佳,说多了就没意思了,慢慢看书吧。 第三: 为什么要插入老方这个角色,为什么他的性格这么偏激。 老方的原形,就是五代十国的张承业,他是本书的“半个主角”。也是内涵一些历史爽文主角,认为杀掉安史之乱的叛将之后,就可以重铸山河。 我这本书的主题就是:历史是回不去的,盛唐永远不可能再现,只能向前走出新路。妄图重现盛唐,那是在开历史的倒车,必定粉身碎骨。 中唐是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上,很多积攒百年的问题,是一定会爆发的。 这是中华文明长久以来地理、人文、经济甚至气候因素的综合作用。 至于为什么不可能回到盛唐从前的状态,我书里面会一点点的揭露,现在已经写出来的这十万字,也可以看出很多名堂了吧? 敬请期待第二幕吧,舞台是长安。 今天我酝酿一下剧情,不双更了。 第25章 上元夜(下) 上元节来了!这是属于长安人的节日,不仅全城同乐,从天子到奴仆,而且取消宵禁! 从上元节那天开始,之后连续三天,昼夜不休,活动不停!晚上不关城门,没有禁军巡夜,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长安居民可以到城内自由活动。 长安的上元节,跟唐代别处的上元节是完全不同的。 别处可能挂个花灯,家人在院子里摆上一点好酒好菜就完了,但长安城内的活动非常丰富,堪称是“不夜之城”。 关于长安上元夜的诗句,那是震铄古今,名篇不少。不仅如此,历史上在上元节这天,还出过不少狗血的破事。 唐中宗时期,某个上元夜庆典。 当时的天子李显,在韦后的怂恿下,也参加庆典活动游街。这还不算,当时李显心血来潮,便下令打开宫门,让宫里的宫女也穿着便服跟着一起出来游玩。 李显当时或许在想,这些宫女好不容易能出来一次,应该都对朕感激涕零吧!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超骨感。 一夜过去,等队伍返回大明宫后清点人数时却发现,出行的宫女居然少了三千多人! 于是从此以后,宫中的宫女再也没有在上元节游街的权力了。毕竟,要是再被宫女打脸,哪个皇帝也扛不住这样的羞辱。 今年长安城内普天同庆的上元夜,李隆基在他所居住的兴庆宫勤政楼前,兴致盎然的观看长安城内形形色色的灯火。 百姓百态,万家灯火,这一刻凝聚成了一副盛世美景。 此时的长安,各坊与东西两市的市门都已经打开,游玩的人群,在城内川流不息的奔涌着。唐人热情奔放自信的性格,这一刻展现的淋漓尽致。 远处宫城南面西门安福门的入口处,摆了一盏硕大无比的“灯轮”,上面点了五万盏形形色色的花灯。灯轮外面用锦帛套着,很多地方还挂着晶莹透彻的琉璃,在灯光下璀璨耀眼。 这盏“灯轮”看着就如同一棵参天大树一般,高达数十丈。无论在长安城内哪個角落的人,只要一抬头,都能看到这盏灯轮的轮廓。 灯轮下方歌声嘹亮、舞姿绰约。数百人组成的“踏歌人”队伍,组成了踏歌人的豪华阵容。当初去给方重勇与郑叔清传递消息的韦青,正是其中的领头之人。 踏歌是以脚踏地为节、载歌载舞的群众性娱乐歌舞活动。参加者踏足而舞,联袂而歌,非常热闹。 不过这种节目虽然名为“大众”,但没有领头之人肯定是不行的。 梨园作为大唐艺术精英云集的皇家机构,自然不会缺席上元节这样的全国庆典。李隆基派韦青到这里镇场子,韦青嗓音洪亮而悠长,在其中担任“领唱”的角色。把气氛烘托到了高潮。 踏歌人的节目完毕后,又有数千人的歌姬队伍,在月色灯光中,手牵着手,肩并着肩,拂袖、倾鬟、低头、弯腰、转身,队形不断移动变化,长舞不停。 这些节目让长安城内的百姓看得大声叫好,狂呼过瘾。 灯与月交相辉映,点亮了都城的夜晚。城中亦是有不少绳戏、竿木等杂技,东西两市的商品琳琅满目,游玩的行人光顾其间,讨价还价之音不绝于耳。 郑叔清紧赶慢赶的想回长安,就是想在上元节敞开了玩,没想到他们还是没赶上。 李隆基当然看不到这些灯轮下的表演,但是他心里还是很高兴,因为这些东西,都来自方重勇与郑叔清送来的那四十万贯。而这钱是李隆基放下面子要来的。 也就是说,这是他这个皇帝“请客”,让长安城的所有人都爽一把。 如若不然,没有这些钱,官府也请不起歌女,造不起灯轮,买不起酒水。这上元节的庆典,那可就比现在逊色多了。 “力士,你看大唐在朕的治理下蒸蒸日上,这盛景可还如你所愿?” 李隆基志得意满的转过身,指着窗外的灯火,询问身后面色平静一言不发的高力士道。 “圣人千古一帝,功业已不逊太宗皇帝。” 高力士轻声恭维说道。 “哼,那是自然,朕一直以太宗为榜样。朕就是要打下一个大大的天下,让大唐的旗帜插遍每一处。 率土之滨,皆为唐土。” 李隆基背着双手,看着西南边那个硕大无比的灯轮,在夜空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就好似这开元盛世一般,璀璨夺目。 “朕那三个不肖子呢?” 李隆基忽然想到某一茬,眉头一皱,语气十分不悦。 “回圣人,陈玄礼将军亲自带兵将东宫控制起来了。现在太子与鄂王、光王,皆被软禁于东宫内。太子妃之兄薛锈下狱,薛锈已然招供撺掇太子谋反之事,证据确凿。” 高力士不动声色的说道。 李隆基忍不住冷笑,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太子都没有谋反,哪里有什么证据确凿呢? 李隆基不过是想让太子李瑛知道,哪怕关系再铁的亲眷,在威逼利诱之下,也会说出违心之言,做出违心之事。薛锈是李瑛的大舅子,结果还不是审问一下就招供了? 世间视死如归之人,又有多少呢? “将卷宗送到东宫,让朕的那几个不肖子看看。”李隆基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见高力士还没走,他疑惑问道:“如何不去传旨?” “圣人还没有说如何处置太子、鄂王、光王三人,奴不敢去传旨。” 高力士恭敬说道。 听到这话,李隆基感觉像是吃了一颗苍蝇那般恶心。 十三皇子李沄告发说太子李瑛借两千副盔甲,这其实是李隆基暗中授意他这么做的。 太子与鄂王、光王有没有真的谋反,李隆基心里也是明白的。这些人想谋反,暗地里也在联络外臣,拉拢外臣,确实是图谋不轨。 但若是谈及实质性的谋反举动,那也实实在在是没有的。 一想到这,李隆基不由得有些心虚。太子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如何想。 因为对李隆基来说,太子有没有谋反不重要,他想不想谋反才是排第一位的。李瑛和其他二王想谋反,那么他们就该死,就这么简单的道理。 至于为什么说太子和二王想谋反,李隆基觉得,他自己认为是这样就可以了,不需要听别人在一旁叽叽歪歪。 比如说那个老是把“太子乃国本”挂在嘴边的张九龄。 其他的那些,就是有没有证人,有没有证据,犯罪的逻辑链条是否清晰,太子是不是被冤枉之类的,全都不重要。 甚至可以不用装点门面搞什么审讯。 “将薛锈处死,卷宗交给太子与二王查看,然后放他们回十王宅,解除禁制。” 李隆基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高力士转身去传旨,稍稍松了口气。这个结局,比他预想的好不少。 然而高力士还没走出勤政楼的房间,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句令他毛骨悚然的话。 “将薛氏灭门。除了太子与二王及子嗣外,其余十王宅内相干人等,无论主仆家眷,统统杀掉!” 李隆基的命令不含一丝感情,就好像他杀的不是人,而是待宰的猪犬一般。 “喏,奴这便去传旨。” 高力士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的出了勤政楼。等走出去之后,这才感觉到自己心跳恢复了正常。在他印象里,李隆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 “统统杀掉”这四个字虽然短,但包含的信息量,却是极大。 太子与其他二王的眷属与亲戚,府里的奴仆妃嫔,除了孩子,其余皆是一个不留。 “要换太子了诶。” 高力士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的嘀咕了一声。 贵族们锦衣玉食,贵族们如履薄冰。 稍有不慎,也会家门被屠灭,无处说理。 皇权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头上,无人可以摆脱。 高力士知道李瑛是“无辜的”,所谓“谋反心证”,跟当年酷吏张汤的“腹诽之罪”雷同。 你说你没有,但我认为你心里有,这便可以了。你说什么我都不想听,我也不需要跟伱讲什么证据。 权力场上无父子,太子是名正言顺可以顶替天子的存在,这就决定了不可能有什么父慈子孝,也决定了太子之路不会一帆风顺,更是证明了与太子离得近的人,极有可能被殃及池鱼。 孰是孰非,谁可一言而决呢?既然决定参与这个游戏,就不要抱怨游戏规则残酷吧! 高力士一边带着宫里的宦官前往东宫,一边感慨的思索。这一波,大概要死不少人了。 权力重要,还是性命重要,这是每个权贵都要回答的问题。 对于某些人来说,如果没有权,那这条命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同的人,恐怕答案也是不一样的吧。 高力士满怀心事的来到东宫,对太子李瑛和二王传旨。 听到自己居然被放过,三位皇子喜极而泣。至于府里其他人要无辜被杀,那不是他们关注的问题。 老婆没了再娶,留着小命在,就一切皆有可能。 李隆基辣手无情,他们又何尝是心怀慈悲之辈? 不过是大鱼吃小鱼一般的权力博弈罢了。 人命?人命算个屁! 高力士面无表情看着相拥而泣的太子与二王,不知为何,觉得他们好像三条狗。 回到勤政楼,高力士便听到房间内传来琴声。进入之后,李隆基已经换了一身儒衫,双手放在一张古琴上弹奏着。琴声之中,带着杀伐之意,铿锵狰狞。 看到高力士进来了,李隆基停止弹奏,轻声询问道:“太子与二王如何?” “回圣人,喜极而泣罢了。” “去把李龟年叫上,朕要去灯轮那边听他奏乐!” 李隆基匆匆忙忙的起身,很是亲切的拍了拍高力士肩膀说道。 这让高力士有种错觉,或许太子李瑛等皇子,在李隆基心里的地位,还真不如自己这个宦官。 “圣人请稍后,奴这便去梨园喊李龟年去南门灯轮处。” 高力士恭敬说道。 “速去速去,朕一时技痒,要与之同奏!对了,让韦青也别走了。” 李隆基兴奋得如同一个孩子似的。 …… “上元节啊,还是错过了上元节,我的长安花灯上元夜啊!” 春暖花开,坐在从长安以东不远的“长乐驿”发出的马车上,郑叔清一个劲的唠叨哀嚎着,自己因为绕路而错过了一年一爽的长安上元节,此刻正悔恨不已。 早知道就走武关道了,爬山很累,但不会耽误时间。 “使君,您能不能不要再说了。上元夜那天,我们在黄河边的驿站,都快冻死了,连条狗都没有。驿站两旁的花灯挂得像是鬼火一般。这就是你念叨的上元节?不会是鬼节吧?” 方重勇无奈的打断郑叔清说道。 众人挤在拥挤的马车内胡侃着,长安郊外驿站繁忙得很,这马车里面还挤着一个醉醺醺的文士与他们同路,窝在角落里头睡觉。他不闹腾,郑叔清一行人就当他不存在了,该聊什么还是聊什么。 “你这个黄口小儿懂个屁!长安的上元节,能和黄河边的破驿站比吗?那游街,那花灯,那腰细柔软的……” 郑叔清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打住头。 方重勇好像盲生发现华点,轻咳一声揶揄道: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郑使君,您看着一本正经的,似乎也很风流啊。 是不是今年上元夜有貌美娘子等着你,让你心急如焚啊?” 郑叔清刚要辩解,那个因为宿醉窝在马车角落里的文士却如同弹簧一般坐起,惊呼道:“好诗!好诗啊!是谁所作?” 你踏马到底怎么回事? 方重勇与郑叔清、严庄三人全都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那位文士,至于跟车夫坐在一起的阿段显然看不到,方来鹊睡着了不知道。马车里本来闲散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你写的?” 那文士看着方重勇问道。 本来想承认,不过想想一个孩童写这样的诗好像确实比较离谱,方重勇指着郑叔清说道:“是这位使君写的,不知阁下是……” “在下李太白,敢问这位郑使君是……” 李白? 方重勇与郑叔清等人一愣,这也太踏马巧合了! “鄙人郑叔清,此前为夔州刺史,现在回京述职,久仰久仰。” 发现眼前的人是李白,郑叔清一时间不好意思把方重勇的话撤回来了。 第26章 各自的麻烦 “这就是长安啊,好像城墙很矮,不过如此。” 长安东北角的通化门前,方重勇抬起头看着目测不到六米高的城墙,不以为然说道。 他不否认眼前长安城的壮阔,以古代的生产力来说,建造这样一座城,几乎已经是民力的极限。 然而,来自现代的方重勇,却也是什么样的高楼大厦都见过,这里再大大得过三峡大坝么? 老实说长安城的城墙有点“盛名之下”的味道。 比自己想象中要矮很多,甚至不比夔州府城的城墙高多少!这显然不符合帝都该有的逼格。 此外,方重勇用脚指头都能猜到,这种规模庞大,一眼望不到头的城池。还附带着这样“不太高”的城墙,是防御不了任何敌人的。 防守长安城,只能御敌于外,牢牢掌控关中四塞才是王道。一旦关中的隘口被攻破,就意味着长安城的争夺战要刺刀见红!而能够突破关中的军队,很显然是不好惹的。 “你在想什么呢!知道这几十里长的外城郭,多加高一尺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么?又不是你出钱!” 郑叔清不满的打断他说道。 “行了行了,知道了进城吧。” 方重勇说完就往根本没什么人走的通化门走去,却是被郑叔清死死按住了肩膀。 “通化门,直通内城,一般都是要入宫面圣才会去。或者是大臣出访他国,皇子出巡这样的事情。若无入内城的文书,便不可以入此门。 内城乃是中枢的办公之所,你一个黄口小儿,去那里做什么?” 郑叔清满脸疑惑问道。 “你也不能走么?” 方重勇好奇问道。 郑叔清面色一窘,随即讪讪说道:“也不是说不能走……” 方重勇恍然大悟,他忘了这一茬,好像路上郑叔清提过,长安有几个城门普通人不能走,只是没强调说是特指通化门罢了。 真是不到长安不知道官小啊,在地方上牛逼轰轰的刺史,来了长安也得伏低做小。 方重勇无奈叹息道:“天子脚下,首善之都就是规矩大,那使君说怎么办,总不能说钻狗洞吧?” “走挨着通化门的春明门啊,就在你左手边那个。不然你还想哪位相公从通化门出来接伱进城么?” 郑叔清都要被方重勇气笑了。 “今日方知出入通化门者,乃真豪杰也。” 方重勇忍不住唏嘘感慨了一番,气得郑叔清半天都憋不出一句话来,他们现在已经跟李白分开,说话不必顾忌什么。 方重勇一行人刚下马车,李白就借口说有事先溜了,并不想跟他们深交。看得出来,李白应该是来长安找贵人找当官门路的,他不想与不知根底的陌生人有什么过多瓜葛。 方重勇忍不住想:上辈子的时候,世人都说李白豪放不羁。结果现在人家来长安求官,大概已经找好了门路,连郑叔清请他去长安酒肆喝酒,李白都婉拒了。 大概是这次的门路很硬,关系很铁,李白十拿九稳,不想横生枝节。 交游广阔这個词,很多时候未必是褒义。 假如李白现在跟郑叔清套近乎,吃喝玩乐在一起。而他要找的门路,却又是郑叔清政敌那一派的(以李林甫的作风,这种可能性并不小)。 那么这一段萍水相逢的交往,就可能给李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一行人虽然着急进城,但却又在春明门外“堵人”。由于这是长安普通百姓及中低级官僚迎来送往的主要出入口,所以在此排队等候的人特别多。 春明门的“安检”速度比方重勇预想的要慢很多,因此门前排起了几百米长的队伍,看得人直冒冷汗的。 刘禹锡有诗云:平章宅里一栏花,临到开时不在家。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 闲来无事,郑叔清便开始跟方重勇科普,他们为什么只能走春明门,不得不在这里排队入城,而不能走其他的门“抄近道”。 春明门就是长安东边的主要出入口,甚至是普通人可以走的,为数不多的城门之一。 长安城其他大部分城门,各种理由,不太适合普通人去走。 有的基本不开,比如说规格最高的明德门,比如说北边靠近梨园禁苑的那三个门; 有的又是丝绸之路的起点,来往西域胡商众多,货车骆驼商队络绎不绝不方便普通人走,比如西面的开远门; 有的直接通往墓地,临近坊内都是卖棺材、纸钱的,普通行人往那边走觉得晦气,比如西边的延平门。 有的门郊外人迹罕至,城内坊中正常居民又极少,三教九流扎堆,基本上没什么人会走,比如说南面的安化门和启下门。 至于玄武门什么的,不要提这三个字就好了。 长安的规矩与限制多,还未进城,方重勇便有了直观的体会。 “看到那个没有?那个地方叫武候铺,由卫士、彍骑分守,大城门百人,大铺三十人;小城门二十人,小铺五人,主要职责是城门、坊门警卫工作,负责日常开闭和检查。 但是,下令这些人开闭城门的人,却是城门郎,不归他们统属。送钥匙的人,还跟这两者没关系,乃是武德五年所设门仆从八百,有专人管理,轮值到其中某个人值守的时候,才有资格送钥匙到城门给城门郎开门。” 快到“安检”的时候,郑叔清指着离城门不远的一个哨楼解释了一大通。 “这么说来,长安外城,下令开关门的是一个衙门,负责值守的是一个衙门,送钥匙的又是另外一个衙门,是这样么?” 方重勇疑惑问道,这种感觉,有点像是植树的时候一个负责挖坑,一个负责放树苗,一个负责填坑。 这样玩真的不嫌累么?万一某天那个放树苗的人休息了怎么办? “呃,大体不差吧。” 郑叔清摇摇头叹息道。 这里明显是冗官,但又是皇帝所需要的“冗官”,前几年李林甫大刀阔斧的裁撤朝廷中功能重叠的低级官员以及胥吏,用所谓“差事”的方式,来替代原本固定官职。 也就是说,以前地方上有些基层干活的“浊流”官职,朝廷也要低薪水供养着。如今直接将其“降级”为临时工。 有差事的时候你才是朝廷的人,没有差事你就是体量大一点的蝼蚁。 饶是如此,李林甫也没对长安门禁这么明显的冗官BUG动刀子,足见这位口蜜腹剑的相爷对其忌惮到了什么程度。 玄武门之变把李唐的皇帝们都吓坏了,因此对于长安门禁的管理,也到了丧心病狂互相牵制的地步。 以为买通一两个官员就能骗开长安城门的事情,那只能在脑子里想想,可千万别说出来暴露智商。 浮想联翩了半天,终于轮到方重勇他们了。郑叔清拿出自己回京述职的“告身”,给看守城门的金吾卫官员查验。 “验明正身,将这位郑使君带到大理寺吧。” 这位金吾卫队正面无表情的对麾下一个队副说道。 诶? 郑叔清愣住了,方重勇傻眼了,严庄如丧考妣。 老郑怎么回京述职就直接坐牢? 还有王法么?还有法律么? 方重勇已经搞不懂游戏规则到底怎么玩了。 “这位将军,本官回京述职而已,身上还有朝议郎的官身呢。” 郑叔清疑惑问道。 “某知道,但是使君已经上了通缉名录,海捕文书是昨日刚刚下发的,朝中有监察御史告发使君在夔州勾结江洋大盗,打劫来往商贾,乃是我大唐的石崇,罪大恶极。圣人下的圣旨,无关朝中相公。” 金吾卫队正公事公办,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虽然他也不相信郑叔清会勾结匪类劫掠地方州县,但是官字两个口,上头是这么说的,他就跟着这么说。像石崇是谁,做过什么,他这个没读过什么书的粗汉子不知道,也不关心。 “那个,石崇其实他……” 方重勇想跟金吾卫队正解释一下其实石崇出名只是因为跟皇帝的舅舅斗富,而不是他在荆襄当刺史的时候劫掠周边郡县。结果他刚刚说半句话,金吾卫队正一脸疑惑看着方重勇问道: “你是想一起去大理寺,还是把通关文书给我看自己进去?” 方重勇连忙乖巧的从袖口中拿出自己的长安户籍凭证,交给对方。 至于方来鹊什么的,都是家奴,等同于货物,在夔州那边开具的文书中已经详细说明,并不需要户籍证明。 “去岭南赴任跑长安来做什么,肯定居心叵测,来人啊,把这人跟郑使君一起送大理寺!” 金吾卫队正从严庄身上搜出了前往岭南的告身。 在严庄哀怨的眼神中,方重勇一脸心虚的看着他被金吾卫的官员带走,自己身边两个大人,一转眼全部变成了“嫌疑犯”。 “我做错了什么,我还是个孩子啊!” 入城后,方重勇忍不住哀叹道。 他带着方来鹊和阿段,以及两只鸬鹚,穿过春明门,来到了城中那超过一百米宽的春明门大街。 这里又被称之为东西横街!乃是长安最具有代表性,最为繁荣的一条街! 方重勇被震撼到了,前世天安门前可以阅兵的长安街,也不过120米宽。 然而这里是古代啊!古代一百多米宽的路是什么概念啊! “郎君,去哪?” 阿段也被震撼到了,有点搞不清楚方位,甚至还有点怕。 在山林里奔跑了十几年,善于和老虎搏斗的他,又何曾见过这样宏伟的巨城,这样宽广的街道,这样拥挤的人群! 东市就在这条街的左侧,此刻正好是开市的时候,开市的鼓声一直在敲,像是打在人心上一般。东市外堆满了人,都要路给堵满了。 方重勇一行人从头听到尾,一共敲了三百下,之后东市所有大门被金吾卫的士兵打开,打算去采买货物的贵人家奴仆,几乎如百米冲刺一般的冲入东市。 不是他们着急,而是东市开市的时间非常短,从中午十二点开市,到下午五点一刻关市。 击鼓三百开,击钲三百关,敲锣打鼓这都算在开市时间里面的。执行此命令的金吾卫军官与东市内的商贾没有任何利益关系,不存在说给他们通融几分钟的情况。 不争分夺秒的买东西,那是真不行,东市可大得很呢!南北长1000余米,东西宽924米,面积为0.92平方公里。市的四周,每面各开二门,共有八门。 方重勇看到有人牵着骆驼进去了,有人牵着马出来了,还有各色打扮的胡人来来往往,人声鼎沸。 “唉,长安何处是我家!” 他忍不住长叹一声,这回真是X了狗,难道直接去未来岳父家里住? “郎君,我们为什么不回家呢?” 身边的方来鹊一脸迷惑的问方重勇道。 “回家,回个屁,家在哪里,你指给我看!” 方重勇没好气的怼了一句。 “不就在那边吗?” 方来鹊指了指东市斜对面的庞大官邸说道。 顺着方来鹊手指的方向,方重勇看到对方指着的这座府邸占地极大,似乎已经超过了一个坊的空间。 一进春明门就是这一间,只见府邸朱红色大门上方的牌匾上写着三个烫金大字 兴庆宫! “你确定?” 方重勇眺望远处就能看到屋顶的巍峨宫殿,以及外面几乎一尘不染的黄墙青瓦,以及一队全副武装,盔明甲亮,在门外值守的禁军,很有些怀疑方来鹊是不是喝醉酒了。 自家那个渣爹方有德能牛逼到住这种地方? “我们带来的红莲春被那些金吾卫当赃物没收,其间也没见你偷喝啊,怎么就说胡话呢?” 方重勇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从郑叔清那边得知,在唐朝别的皇帝那里,兴庆宫可能无所谓,没什么了不得。但在李隆基当皇帝的时候,这里可是长安的政治中心之一!李隆基经常在这里办公,他感觉这个地方的风水很好,龙气十足! 当初他当王爷的时候,便是在此地潜龙于渊。 李隆基住的地方,能是方有德的家么? “呃,不是啊郎君。我们家是在兴庆宫北面的永嘉坊,那个坊被皇帝占了一半,我们家在永嘉坊的最南面,跟兴庆宫的墙挨着。” 方来鹊很是委屈的说道。 听到这话方重勇大为震撼! 李隆基居然把方有德的宅院安排在自家宫苑后面挨着,这得是多信任那个渣爹啊! 方重勇满怀心事的跟着方来鹊,绕过兴庆宫的最西边,前往位于永嘉坊的自家院落。 第27章 简单任务 人生的际遇,往往没有定数。 芸芸众生,前路茫茫。其变化之大,往往超脱了之前的预计。 方重勇是如此,郑叔清也是如此。 表面上看,在夔州劳苦功高的郑叔清,一进长安就被诬陷进了大理寺,似乎很有些悲壮的样子。 但实际上他并没有那么惨。 郑叔清到了大理寺以后,直接去办了个手续,当值官员便将他的海捕文书注销,又派人将其送到兴庆宫里等候面圣。 当然了,郑叔清风尘仆仆,身上味道很重,还胡子拉碴形象极差,自然有专人服侍他沐浴更衣,然后修整好了以后才能让他与李隆基见面。 而且白天的时候,李隆基还在梨园那边谱曲,根本没有时间见郑叔清,所以这位前任夔州刺史大人,只能安安静静,又心怀忐忑的在勤政务本楼的偏房内等候着天子的召见。 反倒是方重勇,在方来鹊的带领下,来到永嘉坊的自家院落后,却发现眼前的情况,跟他想得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方重勇身边的方来鹊,语气不善的看着打开院门的那位青年问道。 此人皮肤黝黑,双目有神,长得孔武有力,却又不显得粗壮。 他似乎被这话问得有些愣神。 “诶?” 院子里又出来一个年轻人,这人长得比较白净,也没有另外那人身上的英气,显得文质彬彬一些。只是样貌颇为老成,留着长须,一副典型的文士模样。 “你们二位,为何在我家呢?” 方重勇疑惑问道。 他凑过去在方来鹊耳边询问道:“真没有搞错地方么?” “绝对没有,我与阿郎离开时,我阿爷也在家里,现在应该还在。郎君是忘了么?” 方来鹊迷惑不解的看着方重勇问道。 “啊,原来是恩公的子嗣!某说怎么如此面善呢,快请进!” 那位白面青年连忙热情邀请方重勇他们一行人进来。 “某叫许远,这位是张巡,我们都是前来长安参加科举的士子。本来长安房租贵得要命,一个月就要七千文钱。机缘巧合之下,是方恩公收留我们在这里读书,而且还分文不取。 小郎君要是不来,我们住得都不踏实,这些钱一定要收下。” 许远连忙从屋里拿来一大袋子铜钱,掂量着不下一千文。 他将其交给一旁的阿段后,二人都恭敬的对方重勇行礼:“方恩公义薄云天,以国为家,我们真是感动涕零。这点钱实在是聊表心意而已。 如今小郎君既然回来了,我们也不好意思继续赖在这里了,这便告辞吧。” 许远对着方重勇深深一拜说道,一旁的张巡也同样行礼。 方重勇看他们都是实诚人,连忙摆手说道:“不用客气,谁还没有窘迫的时候呢,你们安心住下便是。反正这里还有多余的房间,不碍事。” 正在这时,一個系着围裙的中年男子,身上还带着饭菜香气。一见到方重勇就过来将其高高举起来,十分溺爱的说道:“小郎君回来了啊!好好好,就让奴今日好好做几个菜。” 他又看到方来鹊在一旁傻站着,对其吼叫道:“狗崽子一点眼色都没有,还不去洗菜!” “哦。” 方来鹊不情不愿的走了。 “小郎君,某去厨舍了,他们二位都是郎君邀请到家里居住的,乃是进京赶考的士子,算是阿郎的朋友。 小郎君当以晚辈处之。” 方来鹊的老爹也跟许远和张巡二人打了个招呼,随即哼着不知名的调子就往内院的厨舍走去。 “岂敢岂敢,我等与小郎君平辈相交即可,既然是恩公之子,那也是我们的恩人。” 许远十分客气,邀请方重勇入大堂来坐。 这间院落一共一个主屋(卧房),外加四间厢房。主屋对着院门方向,一边两间厢房而且彼此相连,中间打通了用门隔着。 主卧后面是一间柴房与厨舍相连,门前则是一个小的门房。 众多屋舍围起来一个堂屋,并且用回廊围起来了一个庭院,栽种着枣树。 这便是唐代典型的狭长“四合院”结构,一般民居多半如此。 如今出租了两间厢房给了许远与张巡,方来鹊的老爹住一间,主卧室一直是空着的。 方重勇一脸懵逼的看着这一切发生,还没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大堂内落座了。 这一世方重勇还是小孩,但是他前世见过不少大场面。眼前这个院落,没有几千贯的话,在挨着兴庆宫和东市的地段,是绝对拿不下来的。 甚至可以说,这个地方如果不是因为方有德是李隆基的亲信,哪怕再有钱也买不到! 万一心怀不轨之人住在这里,与兴庆宫一墙之隔,最后刺杀李隆基怎么办? 这间院子,本身就代表了“恩宠”二字。 方有德这个渣爹,好像比自己想象得要厉害点啊。 方重勇忍不住想道。 不一会,方来鹊的父亲端上来了许多家常菜。葱粥、毕罗、煮鸡,蒸梨,凉拌生韭……种类尚可,却没有水晶饭。 菜香四溢,看得出来手艺很是不凡。 “二位就当在自家一样就可以了,我家阿郎是给圣人做事的,断然不至于说苛待了朋友。” 方来鹊的老爹傲然说道。 平平无奇的话,看似豪爽,实则暗示方有德身份不凡。 “自开元以来,长安风气日趋奢靡,朝纲废弛,朝臣们皆以享乐为己任。唯有方节帅始终忧国忧民,克己复礼,实乃我辈之楷模。” 许远一提起方有德,简直赞不绝口。 “说起幽州之事,契丹一直以来都是心腹大患。前几任幽州节度,都是没压住契丹人的威风。自张节帅(张守珪)上任后才有好转。 不知方节帅担任观察使后,能否改变边疆战局。我等整日忧心国事,却又英雄无用武之地,与方节帅相比,实在是炳烛之光难比皓月之明也。” 一旁的闷葫芦张巡也是唏嘘感慨了一番。 “入城时本来还有几斗红莲春,结果被金吾卫的人收走了,要不然现在好酒好菜,岂不美哉。” 方重勇不无遗憾的叹息道。 “红莲春?” 许远与张巡二人忍不住惊呼道。这酒现在在长安已经五十贯一斗,一般人还买不到! 不想喝?觉得贵? 没事,滚一边去,有的是权贵排队买。 方重勇以为他们酿得多,实际上跟长安的酒水消耗量比九牛一毛都不如!那点产量丢到长安以后,转眼就不见了,这还不提很多权贵囤积居奇,当二道贩子。 反正酒是越陈酿越好,有什么关系呢,放库房堆着吧,爷不缺那点小钱。 很多长安权贵对红莲春都是这态度。 如今市面上五十贯都要靠人情去买,寻常人根本连货都看不到。 正在这时,方来鹊的老爹悄然走过来,对方重勇行礼道:“金吾卫刚刚送来几坛子酒,把东西放下就走了。” 这话让许远与张巡二人都惊呆了。 “没什么,能喝这种酒的人肯定不凡,不是几个金吾卫的小卒子就能招惹的,我料定他们必然要送回来。” 方重勇打脸充胖子说道。 送回来了就叫智珠在握。 没送回来那就是朝廷无道,天子近臣之子尚不能自保,国将不国。 反正他总有话说。 不过按常理说,那些金吾卫的人把酒送回来确实是人之常情。因为能喝得起这种酒的人,其背景之大,绝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红莲春现在已经是天价,那些酒价值好几百贯,只怕金吾卫那个想浑水摸鱼的队正,现在手脚都在发抖。 “这酒……我们喝是不是不太合适?” 许远看着面前那碗赤红透亮的酒水疑惑问道,想喝又心怯。 这一口下去只怕就好几贯钱了,喝的不是酒,是金子啊! “敞开喝便是,酒不够的话还有!” 方重勇哈哈大笑说道。 “那我等却之不恭了。” 许远与张巡二人端起碗,一点点的喝,整个人看上去都陶醉在这酒香当中。 “红莲春……当真是名不虚传啊。若是没有小郎君,我们这辈子大概都喝不到了。 可恨,夔州供奉给朝廷的贡品红莲稻,竟然被不法之徒拿来酿酒!如今这世道,唉!” 许远很是忧国忧民的叹息了一声。 “这些红莲春换成军械,换成粮饷,不知道可以供养多少边军将士。结果全都进了不法商贾的腰包,真是可悲可叹。然而我等也只能在这里抱怨一下,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待我与许远二人科举中第,定要为国出力,不能再让这等歪风肆虐我大唐!” 张巡猛喝了一大口酒,握紧拳头说道。 方重勇发现了,这两人踏马跟方有德一个脑回路啊,难怪老方能留他们在这里当免费租客的。方重勇一时间有些感慨,发觉自己跟这些“忠义之士”的共同语言很少。 红莲春是炒作出来的,目的是为了帮李隆基搞钱。 方重勇的出厂价其实“不高”,他自己甚至总共也“只拿了”3000贯。 当白手套的长安首富王元宝,背后站着谁,其实方重勇有个猜测,但是他不敢细想。听闻当年李隆基与王元宝有过交情,还赞叹他的财富比自己还多,这里头有什么故事,或许已经无须赘言。 红莲春在贵族圈子里面炒作,其实是帮助朝廷收回了一大堆“圈内钱币”,这对于国家财政是有好处的。 张巡他们看到的“善”,是不是善不好说; 他们看到的“恶”,却也不一定是恶。 方重勇觉得自己这个炒作红莲春的罪魁祸首,还是低调点不要说话比较好。 “今日不醉不归,红莲春有的是,你们放心喝便是了。” 方重勇大包大揽的对许远与张巡二人说道。 …… 勤政务本楼的顶楼,是李隆基的书房。现在已经入夜,李隆基在梨园待了大半天,晚上回来了才知道郑叔清在兴庆宫里等了好几个时辰,连忙派人通传,将其叫到书房里见面。 “唉,朕公务繁忙,委屈爱卿了。” 李隆基一看到郑叔清,就走过去握住对方的手说道。 “为圣人分忧,乃是微臣的本分呐。” 郑叔清感激涕零,差点给李隆基跪了。 一听这话,他就知道自己这波上岸了。 “朕下海捕文书通缉你,不过是因为很多好事之人在背后嚼舌根,朕给你新官职以后,这些非议就会烟消云散的。” 李隆基哈哈笑道,邀请郑叔清坐到桌案对面。 “那四十万贯,很好。爱卿可是帮了朕一个大忙。今年上元节长安万民同庆,皆是爱卿之功劳。朕想任命爱卿为京兆尹,不知道爱卿意下如何?” 京兆尹? 不不不,没听说过哪个没后台的京兆尹最后还能全身而退的。郑叔清心中大为警惕!干这个官职,还不如退回夔州去当地方的土霸王呢! 这个职务自开国以来,便只有皇亲国戚当得舒服,普通官僚若是上位,只能惹一身骚。 京兆尹是唐开元元年,李隆基亲自下令设立的,京兆府隶属京畿道,下辖二十三个县。 京兆尹一般情况下为从三品官秩,手下有京兆少尹两名,还有功曹参军、司录参军、司户参军、司法参军、司兵参军、司仓参军、司士参军等相当于方重勇前世“局”这一级的官员。 官很大,但是这个官也很不好做。 原因很简单,因为不来长安,就不知道自己的官小。京兆尹又是管长安地区的各种杂事,在长安,除了谋反外,那些大事小事只要上报,第一站就是京兆府! 打个比方,假如有个大官,比如说宰相家里人犯事,京兆尹是管呢,还是不管呢? 如果要管,那么肯定各种被穿小鞋,被警告,得罪人。 如果不管,那京兆府威信何在? 铁打的官位流水的官员,如果京兆尹在任上为了所谓“公正”,不断牺牲自己的人脉,那么他离开这个职务后,最终的结果就是被明升暗降,或者找个借口打发到边镇节度使里面当个什么监察官员,或者干脆到岭南这样的地方当刺史。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做。 能和稀泥的,绝对不拿出明白无误的结论。 能糊弄过去的,绝对不会出来伸着脑袋接石头。 能不得罪人的,绝对不要乱搞得罪人,堵死自己的官路。 开元年间,京兆尹更换的速度,已经到了十年十五任这样的程度,平均一年换一个半官员。 郑叔清作为老官僚,又怎么可能傻乎乎的往大坑里跳!哪怕是皇帝推荐也不行啊! “微臣才能在于理财,京兆尹虽然位高权重,可微臣无法胜任,恐耽误圣人的大事啊。” 郑叔清殷切恳求道,摆明了不会跳坑。 “唉,朕也考虑过这一点,只是目前京兆尹空缺,朕无人可用罢了。那便这样吧,伱外放多年也辛苦了,不如先在家好好调养,年初的选官已经结束了,暂时没有合适爱卿的官位,不如等到初夏再看看吧。” 李隆基满脸遗憾的说道。 郑叔清千恩万谢的深深一拜,随即在高力士的引导下出了兴庆宫。 一出来,他面带微笑的脸就瞬间垮了下来。 “苦也,苦也!唉!” 《卖炭翁》中隐藏的长安能源危机 先看白居易的诗: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这首诗有三个关键信息: 1、木炭是在离长安城一百多里以外的终南山烧制而成,牛车赶路百余里到了长安。 2、卖炭翁的木炭,是在等西市开门的时候,被宫里的“使者”强买走的,他在西市肯定没有店铺,那么可以断定他应该是打算卖给西市的商人。 换言之,能跑百里路卖一车炭,证明木炭的价格已经将其变成了一项高利润生意。 3、强买的宫人,当然知道这形同抢劫,但是他们回去以后一定不会被惩罚,原因我后面慢慢说。 先感谢白大诗人为后世之人留下了这么珍贵的第一手史料。 现在就来分析这首诗里面的重要关键信息。 第一,卖炭翁要伐薪烧炭南山中,是因为长安所需的柴薪数量爆表,堪称丧心病狂,各色人群,已经把长安周边的树已给砍秃了!已经没有树可以砍了! 这一条,不仅有食货志可以证明,而且从李隆基任命杨国忠为“木炭使”,专管长安柴薪供应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来。 木炭使就是专门管公营私营木炭买卖的,以后随意砍伐,要入刑。 根据相关文献(我不展开说了)保守估计,长安官府,含皇宫内苑等,一年共消耗柴薪12万吨。朝廷有专门机构“钩盾署”,负责官方所需柴薪,但一年仅能供应3万吨不到。 也就是说,官府集中采办的柴薪远远不够数,柴薪缺口巨大,宫中及百官们,也只能向东西两市采购。 民间柴薪就不知道要怎么统计了,还有工坊的,冶炼的,数量更是不可计数。 所以,根据商品价格的朴素原则,只要缺货,涨价乃是必然。 长安城的柴薪市场价,跟官府集中采购的批发价能一样么? 答案是不仅不一样,而且差距极大。官府采薪的人都是发动徭役,动用关中民夫七千人砍柴烧炭后送到长安,约等于白嫖。 天宝年间,那些喊大唐千秋万代的人,不知道有没有关注过官府的财政支出。为什么朝廷没钱了,细节在哪里,就在这呢。柴薪缺乏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此外,就在这一段时间,长安城周边长久以来的环境破坏,终于到了集中爆发的阶段。接连的旱灾、水灾,因为缺乏树木调节气候,天宝十三年先是大旱,又连下了六十天雨。到秋天的时候,关中大片田地颗粒无收,长安大饥荒开始。 第二,宫人强买强卖固然无耻,但问题在于,他们直接抢就可以了啊,为什么还要“给钱”呢?明明用公权就可以办到的事情,他们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卖炭翁也不可能报复这些人,报官也是无门,答案是这些宫人恐怕并不单单是在抢,他们还有自己那一套“逻辑自洽”,这个问题深究起来,会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这个不可忽视的细节问题便是:宫中内苑之物,与长安市场的价格脱节。 宫里的“绢帛”,与市场上的普通绢帛,计价体系是不同的,这個一点也不奇怪,涉及到唐代交易物的“折旧”问题,以及地方进贡的问题。 普通的绢帛,入了皇宫内苑,那就不再是普通的绢帛了,这些都是贡品。 它们价格不菲,起码是“进货”的时候,价格不菲。 拿现在的情况举例来说,一个LV的包包,跟价格一两百的普通包包,如果撇开“逼格”这个属性,实际使用价值差得多么? 答案是几乎一样,但价格却差了几百倍。 现在这个LV的包包,已经在家里吃灰了很多年,皮革老化,还烂了不少。这时候,我要拿出去卖,可能也就几百块,因为我没法强买强卖啊! 但是套到宫人们身上,他们认为“LV包”并没有折旧,当初进皇宫的时候价值几百贯啊! 现在用来买柴薪,难道不是便宜了这些人么? 所以可以断定,这些人回宫去禀告此事之后,不但不会被惩罚,还会被嘉奖。而且类似的事情,还会成为一种惯例,成为搜刮民脂民膏的一项专有制度。 因为他们把宫中用不上的烂东西弄出去了,把急需的生活物品搞回来了。站在帝王的角度看,这种清道夫的工作,必须要有人来做。 由此可见,李隆基一直在那叫穷,他不是真的穷,而是在非商品经济体系下,宫里有太多用不上的东西。这些东西就跟平常人家的放杂物的杂物间一样,看着都是钱,却又没法换钱。 用现代通俗的话说,叫:流动性不足。 白居易反映的问题,其实就是唐朝皇宫没有好办法“去库存”,然后就在权力加持下,用抢劫的方式去搞维持宫中体面生活的民生物资。 世间的事情,也就那么几种性质。 损己利人,这是父母才会做的事情。 利人利己,这是大家都追求的事情。 但是以上两点,常常在生命中可遇不可求。 更多的便是退一步的“损人小利,而予己大利。” 再差一些的便是损人不利己了,这种人便是脑子要去维修的,世间反而是比比皆是随处可见。 盛唐转中唐这一段,其实单个人的善恶与作为,已经微不足道,更多是是大局,大势,逼迫得人不能不去铤而走险。 今日的更新稍晚就送到。 第28章 长安官场的那点事 李隆基这个人,给臣子的官职,常常都是经过多方面权衡的。考虑到了对方的功劳,亲疏远近,能力与权谋制衡等等因素。每个人都标了一个价,他只会看人下菜,养的是什么狗就丢什么骨头。 换言之,李隆基开出来的“价码”,绝对只能算“一般价”,甚至还有不少大坑。非大智大勇,大贤大能之辈不可胜任。 郑叔清心中有斤两,他只是大唐官场中一個能力普通、背景普通、运气普通的人罢了。要想往上爬,就要办不一般的事情,走不一般的门路。 一言以蔽之,光靠自己,是走不远的。 郑叔清空着手,来到平康坊的李林甫宅院,准备向对方求官。自从拒绝京兆尹的任命,郑叔清就明白,他现在已经在李隆基选官的黑名单上,没有李林甫的帮忙,大概会在长安待不下去以后,被人一脚踢回荥阳老家当个小官孤独终老。 没有耽搁多久,郑叔清作为李林甫党羽的外围人员,很快便得到了接见。 如今李林甫正是用人之际,这种范围的结党营私,还是在李隆基能够接受的范围。每个朝廷中枢的大佬,如果没有党羽,他要推行的政令,如何能够顺利实施?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不能又要让马儿跑得好,又不给马儿吃草。朝中结党是必须的,否则连皇帝要求的正常政务处理都会办不到,更别提好大喜功的李隆基经常额外提要求了。 “夔州的事情办得不错,有什么想问的,本相可以为你解惑。” 看到眼圈发黑,一点精神都没有的郑叔清,李林甫微笑说道,很是亲切热络。 “错过选官,还请左相帮衬一二。” 郑叔清从袖口掏出一张纸,递给李林甫说道:“夔州的租庸调,乃是府衙统一置办,颇有盈余。如今账目齐整,还超过往昔。这些盈余属下用不上,请左相酌情安排,以为公廨钱。” “办事妥帖,甚妙。” 李林甫接过那张纸微微点头,这是长安某个大钱庄开的票据,共有五千贯,并不需要去把钱取出来,每个月商人都会把利息钱送过来。 钱虽然不多,但却绝对合法! 地方官府因为“合理操作”,而得到的财政盈余,将其“便宜处置”(不是贪墨),合理合规,而且这种事情很常见。 李林甫将这些钱变成“公廨钱”,交给商人们用于放贷款,这也是合理合规的。 这种“额外”公廨钱的利息,掉进李林甫自己的腰包,这件事同样的合理合规,属于法律盲区,官场默认,无可指摘。 一直以来长安官场都是这么做的,也没有人说什么不合适。如果不合适,那将来在处理政务的时候,谁还会想办法帮官府省钱呢? 我作为官员,冒着风险帮衙门省钱。 结果事情办好了,没我什么好处,事情若是办坏了,上头还会追究我“不按规则”办事,那以后我干脆躺平好了! 所以哪怕这钱我不拿,让我吃点公廨钱的利息总可以吧? 不得不说,老郑这件事办得很地道,深得李林甫的做事风格与行为习惯。 贪腐,也是在体质内操作,不会违反官场潜规则。 “此番设局,便是要将剑南节度使王昱搞下去,而王昱是裴耀卿的人。如今裴耀卿已经罢相,王昱被问罪,你在其间居功至伟。 但圣人心中还是有芥蒂,认为你有欺君之意,便让你在夔州敛财,身败名裂后为其所用。 只是没想到你能凑齐那些钱,真是令本相大开眼界。 本相故意不将实情告知与你,便是因为这件事圣人有言在先,不可说。伱不会怨本相吧?” 李林甫笑眯眯的问道。 郑叔清心领神会,微微点头道:“多谢左相在朝中照拂属下,否则一场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在下实在是感激涕零,为表心意,有一物要献给左相。” 郑叔清将当初方重勇给他的“红曲”,以及红莲春的制曲之法与酿酒之法的册子一同放到李林甫面前的桌案上。 “原来这便是红莲春啊。” 李林甫查看了一下那些卖相并不怎么好看的红曲,若有所思的感慨说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将这么贵重的东西献与我,让我如何自处?” 李林甫笑眯眯的看着郑叔清问道。 “回左相,红曲酒必定会走入寻常百姓之家,但不在一朝一夕之间。如今左相有制曲之法,无论自酿自酌,还是献与圣人,皆是喜事一件,左相自行定夺即可。” 郑叔清不动声色的建议道。 李林甫什么都不缺,送什么贵重的东西都不合适。唯独这制红曲酿酒之法,收下无伤大雅,献出皆大欢喜。 郑叔清很明白,成败在此一举了。 “如今,适合你的职位,乃是户部侍郎。” 李林甫将酒曲与制酒之法收好,一边揉着手,一边慢悠悠的说道。 “还请左相示下,属下愿意接受任何安排。” 郑叔清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李林甫微微点头道:“好说。本相估计,韦坚有入相之心。按以往常例,入相者多有京兆尹的经历,若是韦坚为京兆尹,则朝中无人与你争夺户部侍郎之位。 到时候我便奏请天子,授予你户部侍郎之职,你看如何啊? 韦坚精通理财,而且是忠王(李亨)之妻兄,你是争不过他的。” 听到这话,郑叔清瞬间明白,自己这波送礼果然是送对了!若是看官场的手腕,如今朝廷中的各位大佬,能抗住李林甫一回合的人凤毛麟角! 你韦坚不牛逼么? 那就到京兆尹这个位置上试试啊! 这是升宰相的快车道,你去还是不去? 韦坚不可能不去,因为他身后还站着李亨!他的妹妹是李亨的王妃,所以很简单的道理,韦坚不得不冲在前面。 有京兆尹这个位置,可以给李亨带来很多便利了。 将来当了宰相,李亨被封太子的可能性就大了不少。 现在朝中谁都看得出来,李瑛被废只是时间问题,他的羽翼已经被李隆基砍得没剩下几个了! 不得不说,李林甫对于朝局的走向,有着自己的精准判断。韦坚善于理财,根本拦不住他上位,那么干脆就帮一把,推到更高的位置上去,以防对方入主户部,破坏自己的基本盘。 这是一盘很大的棋,郑叔清出现在了合适的地方,正好能顶替萧炅被贬官而出现的权力真空。如此一来,李林甫便能将这盘棋下活。再加上郑叔清又听话又懂得孝敬,想上位自然不难。 长安官场流行这样一个说法: 跟着张九龄混,他会看情况拉你上去,你不必帮他办事,但出事了他会看情况帮你说说话。 跟着李林甫混,他可以想办法推你上去,你必须得帮他办事,但出事了他不会护着你。 给高力士送钱,他收了钱不办事。不给高力士送钱,他必然坏你大事。 郑叔清现在只能算求官求了一半,他还得去高力士那边走一遭。 “对了,方有德那个儿子如何?” 李林甫忽然想起这一茬询问道。 “回左相,此子有些急智,二十年后或有可为,现在不值一提。” 郑叔清十分轻蔑的说道。 “嗯,本相也是如此认为的。 你去吧,有时间想想怎么帮圣人理财。如今这中枢的支出,越来越大了。到时候本相只是决定大略,真正去办事的,还是你。 到时候若是户部的差事办砸了,可别怪本相不讲情面。” 李林甫淡然说道,脸上已经恢复的平静,好似刚才那些微笑都是装出来的一样。 “请左相放心!属下一定尽心尽力!” 郑叔清恨不得把胸脯拍得震天响! …… 婚姻是人生大事,方重勇虽然年龄还没到,但婚事却已经定了下来,为此他异常不安,心中忐忑。 深夜,他邀请方来鹊的父亲方大福秉烛长谈,打听方家和长安的一些情况。 “定亲之事,确实不假,老奴亦是知之甚详。只是不想王忠嗣落魄至此,而阿郎已为幽州藩镇观察使,离节度使一步之遥。” 方大福忍不住感慨叹息道。 “所以说,这门亲事是真的咯?” 方重勇微微皱眉,人生在世,常常不能自由选择。 渣爹与王忠嗣家联姻,这件事可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王忠嗣迟早要起复,而渣爹已经是幽州大员。解除婚姻,代表着政治上的剧变。所带来的冲击,会远远超过方重勇的预料。 “退婚流是不行了诶,明日去王家宅院看看吧。” 方重勇哀叹道。 他现在还是个孩子,为什么要承担这么多事情呢! “在怀远坊,出坊门往西北走。” 方大福言简意赅的说道。 方重勇点点头,看来是必须得去一趟王家了。运作王忠嗣外调边镇建功立业,不跟他的家里人说,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因为“运作”这种事情,有时候是会帮倒忙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运作,历史上多不胜数。 “阿郎从前说过,你不该待在长安,甚至永远都不要回长安。但……你还是回来了。” 方大福忍不住感慨说道。 这话让方重勇大为惊奇,他迷惑不解的问道:“长安发展的机会多,为何不应该在长安呢?” “因为阿郎说过,长安不会一直繁华下去,或许哪一天会大难临头。这里人多是非也多,你小时候有些呆板,阿郎认为你可能无法自保。方来鹊这小子也很傻,你们两个痴人如何去应对大难临头?” 方大福也搞不懂为什么方有德硬是要把方重勇丢夔州自己去办事。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谋划也未必。在方大福眼里,方有德是无所不能的。 “无妨的,在大唐,不在长安,还能在哪里啊。” 方重勇叹息说道,来唐朝不在长安,就跟去烤鱼店吃饭不吃烤鱼一般。他不是什么清心寡欲又耐得住寂寞的人,就算现在不来长安,以后也迟早会来。 “对了,王家的宅院,应该是圣人赐予的吧?” 方重勇忽然想起许远等人说,像他们家这样的宅子,一个月的租金就七贯起步,还是单间!光租金就这价了,可想而知在长安买房要多贵! 据说白居易刚刚来长安上班的时候,一个月工资当中一半的钱都要交房租,当官三十年,算是步步高升才凑齐了钱买了一套房子。 当官的都是如此,足以见得长安的房价有多恐怖了。 当然了,长安很大,从居住格局上说,是“北密南稀”“西富东贵”,南面的贫民区,那边不仅治安很差,三教九流聚集,而且还没住满。 “没错,王忠嗣虽然贵为将军,他父亲也是为国捐躯。但若是没有圣人赐予,他在长安也是买不起房的。” 方大福十分确定的说道,平日里他要买菜做饭,对长安的物价有着非常直观的认识。李隆基会赏赐宅院,也实在是因为长安房价太高了,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 寻常官吏,真买不起。 不过外镇为将,就必须在长安有家眷(不一定是所有家眷),这个也是定例了。安史之变的时候,安禄山之子也在长安,很倒霉的被李隆基割了。 之前王忠嗣毕竟也当过大将,又是从宫廷内走出来的人,在长安没有宅院才是怪事!方重勇想了想,觉得王家在长安的日子,应该过得比较难。 王忠嗣被贬官,俸禄也少了很多,王家人要怎么生活呢?想想都不太乐观。就是郑叔清这种世家出身的人,也是家里一堆人挤一个院子,居住条件跟老家没得比。 一夜无话,第二天他怕那个大嘴巴的方来鹊乱说话,只是带着阿段,前往怀远坊。按王忠嗣给的地址,去寻找王家人住处。 未婚妻小萝莉到底是个萌妹呢,还是个大胖子呢? 听说王忠嗣的夫人乃是李隆基下令赐婚的,陇西李氏姑臧房出身,家世很了不得,这位小萝莉应该长得不差吧? 带着患得患失的心情,顺利的通过怀远坊的坊门,找到了地方之后,方重勇敲响了王家的院门。 “你们找谁?” 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打开门,脸上的笑容,随着看清方重勇的模样而消失。 “我乃王家之婿,有事找岳母商议大事。” 方重勇行了一礼,不卑不亢的说道。 “既然是女婿,何以连王氏之人搬走了都不知道?你不会是冒名顶替的吧?” 这位俊朗的年轻人一脸疑惑,眼神不善的看着方重勇,两人大眼瞪小眼。 第29章 王忠嗣!还我老婆! “呃,这件事情,当真是一言难尽。对了,在下李揆,乃是王将军妻家的远方亲戚,暂时寄住在这里。” 李揆看到方重勇拿出写着王韫秀生辰八字的红纸后,就立刻察觉到有大事要发生。 方重勇被李揆请进堂屋,却见到这里只有一个打扫院子的下仆而已,整个院子看起来都空空荡荡,王家人一个都看不到。 也不知道是出远门了呢,还是有什么事情临时去长安别处了。 落座之后,李揆这才无奈叹息道:“王将军被贬官后,这处宅院便无法维持了。长安的衣食住行,还有这处宅院的打理,都不是普通人家可以承担的。 某在长安读书准备科举,说实在话,也租不起房子,只好暂住在远房亲戚家中。王将军正室夫人李氏,乃是陇西李氏姑臧房的人,与某是同族同支。故而收留某在此看管屋舍,顺便备考科举。” 李揆的话语中带着不可为他人言语的辛酸。 王忠嗣一家,其母亲匡氏乃是汉代匡衡的后人,到今时今日已经是小门小户。都说婚姻要门当户对,王忠嗣的父亲王海滨若是身家丰厚,背景强横,至于说跟已然落魄到不成样子的匡氏联姻么? 如今长安米贵,王氏的家人都是孤儿寡母的,在家财上亦是没有进项,蜗居长安日子过得很辛苦。而李隆基赏赐的屋舍,那是不能随意买卖的,搞不好就要被扣上“欺君”的帽子。 李揆自己也有难处。 他虽然出身陇西李氏姑臧房,但财帛都是族里的,需要有急用的时候才能拿出来用。而家族子弟众多,都是各找门路,各自发展。长安物价惊人,哪怕是世家子弟,到了这里也是能省就省。 考科举,就必须要到长安周边来寻找“贵人”的门路,不然根本没戏。李揆是世家出身又如何?搞得谁家里还没背景一样,到时候拼关系拼后台,李揆也并非十拿九稳的。 一听说王忠嗣的夫人李氏有退出长安回家乡安顿的意思,家族中就有人作保,让李揆来这里暂住,每個月付给王忠嗣一家人一笔钱,用来改善生活。 这样做好处很多。因为王忠嗣现在只是暂时落魄,一旦他起复,长安的宅院也还在,他的家人,包括李氏,也可以从老家搬回来。 况且李揆只是为了科举暂住这里,一旦科举中第,则立马鲤鱼跃龙门。他这样世家出身的子弟,一旦中第,在长安是不会缺乏门路的,当然不会像后来的白居易那么惨要自己攒钱买房。 看到李揆不像是奸猾之人,方重勇心中有个疑问不吐不快。他沉吟片刻问道:“在下岳父乃是太原王氏出身,家世不俗……何以会一旦被贬官就在长安住不起房子了呢?” “就算是官宦之家,又岂是人人都能锦衣玉食?” 李揆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袍子反问道,脸上的不甘溢于言表。藏青色的麻葛袍子,上面朴素得没有一点配饰。 世家实在是太大了,而且他现在还没有科举中第,更没有当官。家中各支子弟不少,若是人人都锦衣玉食,金山银山也不够花的。 奢侈的生活,那必须得在长安做官,或者父亲兄长在长安做官才行。他向往这样的生活,也愿意靠自己的努力去达到。如今的状态与“寄人篱下”仅仅一线之隔,强烈的自尊心,让李揆并不愿意在这里常住。 “那李兄可知道我岳父一家人搬去哪里了么?” 方重勇无奈询问道,踏马的王忠嗣办事太不靠谱了,家里搬家了都不知会一声。 说好的青梅竹马萌妹老婆呢? “王将军的家眷已经搬回华州郑县老家了,没有与某说过什么,确切的说,来长安后,某与他们都没有见过面,只是很久之前,在王将军娶亲的时候,某去吃过酒见过他们一面而已。” 换言之,李揆是听家里安排到这里暂住并管理屋舍的。王忠嗣的夫人李氏并未与他接触,都是李家的人从中牵线,操办此事。 “华州郑县……” 方重勇沉吟不语,在想这地方到底在哪里。唐代的名字跟前面的时代差别较大,由州郡县三级制度改为州县两级,因此经常出现很多陌生的,带“州”字的地名。 “华州郑县就在华山脚下,离长安大约八九十里,坐牛车到那里大概两日。” 李揆不以为意说道,他大概也知道了王忠嗣的家人搬离长安的原因。 长安没有亲人,物价还贵死,王忠嗣不在朝廷中担任大将,那留在长安做什么呢?郑县老家并不远,王忠嗣家在那里又有亲人又有田地,哪怕再回长安也就两三天的脚程罢了。实在是犯不着蜗居长安各种不便。 “也行吧,那在下这便出发去郑县。” 方重勇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些个大人啊,什么方有德啊,什么王忠嗣啊,什么郑叔清啊,一个两个的都是坑货!全都在为难他这个半大孩子! “莫非……你是方节帅之子?” 李揆要考科举,自然关注长安有什么权贵可以走门路。方有德其实也是所谓的“门路”之一,但他目前已经去幽州了。一想起与王忠嗣联姻的人家,李揆就想起这一茬来。 毕竟,“握槊为婚”的段子,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作为王忠嗣夫人家的亲戚,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一茬。 “除了我这个倒霉鬼,还能有谁呢?” 方重勇叹了口气,已经准备起身离开。 “其实,你年纪尚轻,倒是不必考虑婚姻大事。方节帅既然已经有安排了,那么到时候自然是水到渠成的。”李揆好心劝说道,讨好亲近之意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方重勇是王忠嗣的女婿,又是方有德的儿子,王忠嗣的夫人是姑臧李氏出身,自己也是姑臧李氏出身,这门路不就来了么? 李揆心中火热,看方重勇的眼神都变了。 “此事说来话长一言难尽,只能等某见到岳母之后再行定夺。有所叨扰请见谅,某这便告辞了。” 方重勇拱手对着李揆行了一礼。 哪知道李揆热情拉着他的衣袖说道:“宣平坊有个叫王生的人善于抽签算命,百算百灵。你我一见如故,不如今日去宣平坊一趟如何?” “如此也好,反正宣平坊就在我家附近不远。” 方重勇微微点头,没有拒绝。 李揆有私心,拉关系的心思昭然若揭。但方重勇觉得无所谓,人是社会的动物,关系是互相的。自己刚刚来长安不久,前路还挺渺茫的,多条朋友多条路嘛。 反正回家顺路,看看唐代神棍怎么耍把戏,也挺有意思的。 方重勇心中无可无不可的想道。 …… 幽州蓟城(北京)南北九里,东西七里,开十门,城周长三十二里,是一座南北略长,东西略窄的长方形城市,是一座以古代的标准而言规模相当可观的大城了。 这里是幽州,甚至是河北的北部最核心区域,没有之一。 蓟城东北是檀州城(北京密云区),向北过古北口继续向东北走,唐军在这里设置了一个军屯:东军守捉! 不仅为了屯田,更是为了练兵与边防。 守捉为唐朝独有,而别朝没有的边防机构,长官被称为守捉将军。守捉驻兵300至7000多人不等,设置非常灵活,可以看做是边军屯守的编制,而非是兵员来源的编制。 守捉内官兵可能有正规军,也就是府兵番上,也可能有团结兵,甚至是囚犯,更不乏幽州节度使花钱雇本地人驻守。来源非常庞杂,胡汉皆有,但都是统一管理。 无论你是府兵番上,还是本地招募,在这里都是一个规矩。 再往东北,便是墨斗山。唐国与奚人以墨斗山为国界,唐军在此建立了边军“墨斗军”,屯扎渡云嶺(通岭),以防备奚人偷渡过境。 虽然已经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但渡云嶺的天气依然令人感觉到了寒意。 披着大氅,一身皮甲的幽州观察处置使方有德,正带着亲卫检阅墨斗军。而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则是安静在站在一旁观摩,并不说话。 看上去似乎很给方有德面子。 不给面子确实不行,虽然张守珪的官职比方有德大一丢丢,但是他跟李隆基的关系,却比方有德跟李隆基的关系差了不止一点。 甚至可以用云泥之别来形容。 有传言称,李隆基之所以当初会果断发动政变干掉太平公主,就是方有德从中谋划主事。这个人低调行事,不代表他能量很小。 方有德的面前跪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身上的盔甲早已被脱去,只穿着单衣,被五花大绑着,正一脸愤怒的看着方有德不说话。 “崔乾佑,你盗取军粮证据确凿。如今本节帅拿你人头警示三军,以肃正军纪,伱可还有话说?” 方有德拔出佩剑,将其按在崔乾佑的头发上,侮辱挑衅的姿态很是浓厚。 一旁的张守珪看不懂方有德到底想做什么,不过崔乾佑不过是墨斗军的一个小小伍长而已,处置了也就处置了。如果杀这个人就能跟李隆基牵上线,那再杀十个他也不介意。 官场里面,一个士卒的性命算个屁。当然了,杀人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不行! “呸!没拿就是没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管动手便是!” 崔乾佑梗着脖子叫嚷道,对着方有德吐了一口痰,随即被对方身边的亲兵冲过来拳打脚踢。 先是军中报告说有军粮丢失,后面那几袋军粮又“神奇的”出现在自己的营帐,最后跟自己同吃同住的袍泽站出来指证自己,说他崔乾佑盗取军粮拿回来的时候,正好被对方看到了。 这一切栽赃陷害的连环套跟商量好了一样,要是这都不是栽赃,那才是真见鬼! “慢着。” 张守珪慢悠悠的走过来,将方有德拉到一旁。 “幽州边镇,贩夫走卒之辈不少,平日里作奸犯科亦是不罕见。这便如当年班超定西域一般,西域汉军之中皆好勇斗狠之辈,身家清白的少。 这个崔乾佑,不过伍长而已,虽是博陵崔氏出身,然家道早已中落,在公台眼中不过蝼蚁耳。不如某将其革除军籍,送还其家,然后暗示地方官府将其发配徭役,公台以为如何?” 张守珪不动声色的询问道。 他才是幽州节度使!方有德只是观察处置使。 如果有自己配合,方有德便能在幽州边镇横着走,想处置谁就处置谁;若是没有自己配合,方有德哪怕有再多的圣眷也耍不出来!大不了撕破脸,闹到天子面前去。 观察处置使,本身就是纠察军中不法的。崔乾佑犯事(明显被栽赃),被方有德拿下,这也是对方分内之事。 当着他张守珪的面杀边军士卒,不是不可以,但不能用这样低劣的栽赃手段。 意思意思惩罚下就得了,杀人是绝对不行的。 如果方有德可以在自己军中胡乱杀人,那张守珪还怎么统帅三军? “张节帅替你求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打五十军棍,押送回其原籍!” 方有德大手一挥,转身便走。 一行人骑马返回幽州城,此番方有德视察边境军情的事情也办完了。张守珪盛情宴请方有德,吃的都是本地野味。席间并无闲杂人等,张守珪想起崔乾佑之事,疑惑询问方有德道:“崔乾佑不过一伍长而已,公台何以大动干戈?”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某知其无辜,但诚如节帅所言,幽州边军内作奸犯科者累累不胜数。 崔乾佑之辈都有受军法惩治的危险,那些真正盗取军粮之人,难道还会肆无忌惮,毫无顾忌的盗窃么?” 方有德说出了他自己的那一套理论。 张守珪微微点头,他虽然不是完全赞同方有德的做法,但不得不说,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对待普通人或许不好使,然而在边军中却很吃他这一套。 方有德拿一个无辜士卒立威,在这群是非观念很淡漠的边军丘八之中,确实很好使。出手没有规则,就不太好预测;不好预测,则意味着有超强的威慑力。 辞别了张守珪,方有德回到自己的住处,屏退左右之后,他拿出了一个贴身放置的线装册子。 翻到第二页,方有德拿出朱笔,在“崔乾佑”这个名字上,重重的划上了一笔。而他那本册子上,赫然写着一连串的名字。 安禄山,史思明,严庄,崔乾佑、安守忠、李归仁……其中严庄与崔乾佑的名字已经被朱笔划去。 “坏我大唐盛世者,都要死!” 微弱烛光的照耀下,方有德喃喃自语的说道,将册子收到贴身的口袋里放好,脸上带着欣慰与满足。 如果解决不了问题,那就把制造问题的人解决,方有德的思维非常简单粗暴。至于有没有效,那只能去问苍天了。 第30章 孤独行者 李揆带着方重勇前往宣平坊,还没进坊门,就看到有人排队已经排到外面了。 一个算命的生意火爆如此,不得不说唐代长安人挺迷信的。 这一幕看得方重勇啧啧称奇,他有些不解的问李揆道:“这个王生,算一次命多少钱?” “五百文,童叟无欺,概不还价。” 李揆很是自信的说道。 真是人傻钱多好忽悠。罢了,反正长安什么都贵,也不差这一茬了。 想到这里方重勇无言以对,跟阿段吩咐了一声,让对方准备好一贯钱。 方重勇原以为排队要排到天黑才行,没想到队伍移动的速度非常快,没过多久,就轮到他们了。王生看上去有一股道骨仙风的味道,身边还有个小道童,专门负责收钱。 整個院子里都堆满了各种东西,有装钱的箱子也有各色布匹,显然生意很好的样子。 方重勇有点相信为什么红莲春可以在长安卖那么火了。 连算个命都一次五百文,长安“第三产业”价格确实是不便宜,当初红莲春的价格真是定得太低了! 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找李隆基要回来一点精神损失费。 “你可是要求前程?” 这位叫王生的道长看着李揆问道。 “对,道长真是神算,还没抽签就知道在下求什么。” 李揆有些激动的说道。 “看你这穿着打扮,道长当然知道你就是来长安科举的了,这还用算嘛。” 方重勇没好气的说道,这李揆简直就是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 “诶,无妨的无妨的,等会算命,收他的钱,你的钱我分文不取。” 王生摸着长须笑眯眯的说道。 很快,签出来的,上面的字方重勇没看到,却见王生不以为意对李揆道:“这次中第后会封一个芝麻大点小官,然后外派出长安。 如果你不愿意呢,不去考便好了。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嘛。” 王生说得很是随便,方重勇却是在数他到底说了多少个字。 五十个有木有?一个字大概十文钱都不止,也是难为他这么敢说了。 方重勇心里为李揆默哀了几秒,果不其然,他发现李揆的面色现在已经是晴转多云快下雨了。 李揆自幼就熟读诗书,认为自己学富五车,文采斐然。 总而言之,他觉得中第后授官,只有官职对不起他的才华,绝对没有他的才华对不起官职的! 此番若是能中第,要是在长安当个芝麻大点官也就罢了,终究是个京官,近水楼台先得月,将来迟早有升迁的时候。 可若是外放当个小官,那还真不如依靠家族来恩荫,不走科举路子呢!陇西李氏姑臧房当官的一直都没断绝过,可谓是累世为官了。 恩荫出仕,还真不是什么难题,只不过有点对不起他的“才华横溢”罢了。 李揆满脸不高兴,在桌案上丢下一个钱袋,转身就要走,却是被方重勇给拉住了。 “道长,我欲去华州郑县寻妻,你以为如何呢?” 方重勇看着王生,不动声色问道。 没想到面前这孩子居然能说这么详细,听起来还是件挺“荒谬”的事情。王生一愣,点点头让方重勇抽签。方重勇随意拿了一根以后交给对方查看,自己却连看都不看上面写了什么。 很快,王生便摆了摆手道:“伱去也可,不去也可,全在一念之间而已,都是无妨的。” 嗯? 听到这话,方重勇和李揆都感觉有些莫名其妙。这种话算是什么解签? “道长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些?” “你不过童子而已,娶妻的事情,需要贫道跟你说那么详细么?” 王生有些无语的反问道。 “罢了。” 方重勇哀叹一声,将阿段手里那个钱袋放到桌案上,又想去拿李揆那个。 他有三千贯流动资金,请客还是请得起的。 “算命岂可花他人之财? 破财消灾而已。 贫道刚刚说了,免费给你算。人无信不立。” 王生十分坚持的将自己的大手按在李揆的钱袋上,然后面色不虞的示意方重勇把自己的钱赶紧拿走。 “走吧,谢谢道长解惑。” 李揆有些气馁的对着王生恭敬一拜,拉着方重勇就走了。阿段一声不吭提着那一贯钱,一行人转眼就出了宣平坊。 走出来以后,李揆还一直闷闷不乐心绪不平的模样。本来是他叫方重勇来玩的,现在又是他最先不高兴,还没一个孩子定力好,此刻李揆心中也是有些羞愧。 “这里离我家近,不如去我家喝杯水酒。那里也住了两个赶考的士子,一起吃个饭凑个热闹也不错。” 方重勇安慰李揆道。 二人来到方家的宅院,却发现许远与张巡二人都出门拜访“贵客”去了,根本不在这里。 方大福上了一盘蒸鸡,一碟子韭菜煎鸡蛋,一碟子腌制的猪耳朵,一碟子有点像是酸萝卜的咸菜。 还有长安城内很常见,一百文就能买几斗的浊米酒。 这才是接地气的普通酒菜。 接待什么级别的客人就上什么酒菜,方重勇忽然发现方大福在这方面好像很懂一般。既不会让李揆没面子,也不会过于丰盛搞得对方受宠若惊。 自己没有吩咐就把酒菜置办好了,方来鹊的老爹真是很能干啊。 心里想着事情,方重勇对李揆说道:“我与兄台一见如故,小小薄酒不成敬意,来,我先干为敬。” 方重勇将面前白瓷酒杯中的浊米酒一饮而尽,跟前世的米酒味道差不多,但更甜,喝起来像是饮料一般。 这种酒制作很是简易,就是酿米酒后将液体取出不加过滤即可。 但因为酒曲和工艺的细微不同,好的浊米酒不酸不上头,乃是寻常请客会友时会出现的酒水。哪怕是同类的酒水,也是能分个高低上下的。 二人边吃边喝,很快米酒的后劲上来了,李揆就开始抱怨起朝廷来。 “如今朝堂上尸位素餐之辈实在是数不胜数。他日我若为相,定要将这些庸碌之人全部革除,让贤能之辈上位。 到时候,上对得起圣人的提携栽培,下对得起百姓的供养,此生足矣!” 李揆开始讲述自己的志向,方重勇只是在一旁安静的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并不发表评论。 方重勇除了对李揆说的“科举应该开卷考试,但题目更难”的建议表示赞同外,其余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心事重重的边听边喝闷酒。 “贤弟!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乃方节帅之子,何必对娶妻之事耿耿于怀呢?哪怕我是王将军妻家的亲戚,也得多说你两句了。 男人啊,可别把自己看得太低贱了。方节帅的儿子还会娶不上小娘子么?” 李揆酒量不太行,喝了半升酒就开始说胡话起来。话里话外,都对方重勇那么积极去找王忠嗣家结亲感到迷惑不解。 “人无信不立,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办。能不能办好另说,但不能当做没有这回事。” 方重勇将酒杯放下,沉声说道。 “唉,人艰不拆。王将军有你这样的女婿,真是福气。” 李揆叹息说道。 “李兄,你以为,如今这天下如何?” 方重勇慢悠悠的问道。 “虽有瑕疵,但太平盛世四个字还是当得起的。” 李揆很是慎重的说道,这种话可是不能乱说的。方重勇怎么样无所谓,但是他李揆是要考科举的人,乱说话传出去,后果难料。 “好多东西,都藏在表象之下。寻常人看得到表象的美好,看不到里头的残酷。 比如说,在田间的辛勤劳作,表面上看,对农夫来说好像天经地义一般。实则那些却是农夫的不必要之物。 也就是说,这种事情,其实并不是如吃饭喝水一般,天生就应该去做的;他们是被外物所驱使着,不得不去做这些事。 为了生存,必须劳作;而劳作的产物,也仅仅能够生存,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而已。 农夫在田间的劳作时,不是在肯定自己,而是在否定自身的存在; 农夫不是感到幸福,而是会感到不幸,乃至麻木; 在田间劳作时,农夫不能随心所欲的地发挥自身的专长,还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到摧残。 不仅自己不能摆脱,而且还要代代相传。 无论是无田亩的佃户也好,有田亩的良家子也罢,他们在田间劳作之外才能感到自在与幸福,比如说喝一口酒,比如说吃一顿饭,又比如说夫妻人伦之乐。 说到底,农夫劳作,仅仅只是为了糊口罢了。田亩的收成带来了他们的口粮与日常必须,而他们则被束缚在土地上继续天经地义一般耕作。 如此看来,他们已经不能算是一群人,而是被田亩所控制的,类似耕牛驽马之物的东西了。 然而,当他们眼睁睁看到别人拿走那些田里产出的东西时,内心的情绪是麻木,又或者会是……仇恨呢?” 听到这番话,李揆被震撼到了! 看似好懂的话,为什么连在一起他就不能完全明白呢? “贤弟是想说什么来着……” 李揆小声问道,感觉自己身上的气势都弱了许多。 “商人卖酒,当他看到酒以后,这些酒在他眼中,会是什么?” 方重勇醉眼朦胧的询问道。 “商人重利,只怕,眼中只有钱吧。” 李揆叹息道。 “不错,我若是商贾,看到那些美酒,绝不会关注那酒有多么美味,多么好喝。我只会觉得,我面前的这些酒,都是金山银山! 其他的事情,我一点都不在乎。 哪怕那些酒喝起来跟马尿一个味道,只要不妨碍我贩售,我就不会在乎这些。 你觉不觉得,我是被赚钱的念头所把持了呢?我努力去赚钱,结果到最后反而是钱控制了我。 良家子们分到了田,但他们反而被租庸调与苛捐杂税给控制在了田亩之中,失去了改变人生的机会。日复一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英勇善战的将军们为国开边建功立业,但为了功业,他们不得不继续在边镇杀人放火,挑起争端。 建立功勋的人,反而被自己的功勋所掌控,不得不在边镇继续建功立业,在杀人如麻的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 李兄,你告诉我,这些事情,从如今的太平盛世里头,能找到答案么? 人要如何才能不被自身所造之事掌控?” 方重勇已经喝得趴在桌上,这些话几乎都是嘟哝着说出来的。 “我……” 李揆看着已经醉死过去的方重勇,好多话堵在心里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来。 他想起自己当官后,或许也会遇到类似方重勇说的那些事情。 为了往上爬,所以要做不喜欢的事情,当一个狗官。 自己想做的事情,因为各种限制,不能做。 蝇营狗苟是为了往上爬,往上爬以后继续蝇营狗苟,直到哪一天混不下去惨淡收场。 方重勇刚才那番话里头,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大智慧。 很难想象,一个孩童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某不如你啊……” 李揆站起身叹了口气,看着醉倒的方重勇,躬下腰深深一拜,行了一礼之后便转身离开别院。 …… “别装了,别装了,装不下了已经!” 春明门外的一辆牛车跟前,方大福还在不断的将旅行需要的东西往车上装,看得方重勇连忙上前阻拦。 像是什么竹伞啊,油帽油衣啊,药袋啊(里面很多应急药丸与驱蛇药),被带啊(类似行李箱),还有很多烤得很干的胡饼作为干粮。 一样都不缺! 这次出行去华州郑县,不仅有阿段当护卫,而且文武双全的张巡还自告奋勇的要当车夫来给方重勇驾车。 按他的说法,这是“报恩公之大德于万一”。 “小郎君,要不要奴击鼓开道?” 方大福笑呵呵的问道。 击鼓送别,乃是魏晋时期传下来的风俗,这次方重勇出行到王家去,虽然不是提亲,但也差不多是那个意思了。 可不能让人看扁了。 “不用了不用了,要低调,低调。” 方重勇讪讪说道,摆了摆手,示意方大福可以回去了。 牛车开始颠簸着前行,方重勇坐在里头,身体也是一晃一晃的。这条官道几乎是唐国最好的路之一,但是,已经在回长安路上体验过一次马车的方重勇,对陆路旅行一点都不期待。 颠簸是难免的,就看颠簸的幅度多大吧,唉。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总觉得好像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呢?” 方重勇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顺利找到家了,现在去解决王忠嗣的调令问题,还有什么事情没处理呢? 老郑脱身应该是不难的,对了,还有那个谁来着? 方重勇想起当时跟随他们一行人进城的好像还有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被他那个渣爹迫害过的,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个人应该还好吧?金吾卫应该不会为难他的吧? 方重勇有些心虚的想道。 第31章 漂洋过海来看你 方重勇坐牛车去华州郑县找未来老婆,日子过得还不算太糟心。 房子找到了,虽然不太宽敞,但好在地段不错,在长安闹市区,跟李隆基的住所一墙之隔,还算凑合。 票子三千贯,虽然这点钱不算啥,在长安根本排不上号,但起码温饱无忧。 马子也找到了,虽然要过好些年才能娶回家,但基本上也是铁板钉钉跑不掉。不至于像前世好些年轻人一样,只能等到不得不结婚的时候,才能接盘一个“玩累了”的小仙女。 而且如今大唐的问题虽然多如牛毛,但却一根也没落到方重勇本人头上,因此他还觉得日子过得下去。 然而,长安城内某些身居高位的人,却感觉日子好像要过不下去了。 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内,李隆基正在与几位重臣商议大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空出来的那个相位,到底谁来坐比较好。 开元年间,唐庭高层基本上已经形成某种约定俗成的定制,宰相就是2-3人,不会多,更不会少。基本上每过个三四年的样子就要换一茬。 如今裴耀卿被罢相,再选一個人接替他的位置,也是理所当然的。 为什么开元年间的宰相隔几年就要换一批呢? 很多朝臣们认为是李隆基害怕相权过大尾大不掉,但也有些臣子认为,开元年间大唐虽然国力强盛,可问题也不少。每次出了问题,都需要宰相出来背锅,引咎辞职。 总不能说这一切都是天子的错,都是圣人的错吧?难道不换宰相换皇帝? 所以换一个宰相,就等同于卸掉一些黑锅,然后大唐天子就永远是那个从来不会犯错的圣人,这似乎更符合现实的逻辑。 今日李隆基不想再拖延下去了,他让李林甫与张九龄二人拿出自己的方案,各推举一个心仪的人为新宰相,也就是同中书门下三品这个职务该授予给谁。 群相制度虽然是一个天子配几个宰相,但这些宰相其实按默认的规矩,也是分大小的。中书令最大,简称“右相”;侍中排第二,简称“左相”;同中书门下三品乃是皇帝需要自己喜欢的官员可以破格提拔,以制衡左相右相,因此只能排第三位。 现在张九龄与李林甫占了两个位置,他们提名的那个人,就变得举足轻重,其权重足以影响朝局了。 类比一下,这个人选的分量,可以跟楚汉之争时拿下河北以后的韩信相提并论。 “微臣推荐严挺之入相。他是中书侍郎,熟悉政务,可以快速接替裴耀卿罢相后的空缺。” 张九龄对着李隆基深深一拜说道。 “哥奴,你以为如何?” 李隆基微微皱眉,看着李林甫问道。很显然,严挺之这个人并不是李隆基心目中的第一人选,至于原因很简单。 当初,张九龄、裴耀卿、李林甫这个组合搭伙,张九龄是负责总揽北方的军务还有屯田的相关事宜,而裴耀卿负责改革漕运,李林甫负责捞钱,以及精简朝廷机构,开源节流。 如今裴耀卿不在了,其他两人都还在,那么朝中其实缺乏一个管理经济运行的大臣。 而严挺之与张九龄是一个衙门出来的,所擅长的政务,亦是与张九龄高度重叠。那么如果严挺之入相,张九龄就必须滚蛋,因为严挺之就是弱化版的张九龄。 “微臣以为,严挺之轻佻,不可为相。” 李林甫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倒是引起了李隆基的兴趣。 李林甫反对这个建议不稀奇,稀奇的是他找的理由很让人无语。“轻佻”算是什么理由呢? “何出此言?” 李隆基看着李林甫询问道。显然对方要是不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那这件事根本不算完。 “回圣人,严挺之先有妻裴氏,与其和离。后又有妻周氏,又和离。再往后有妻吴氏,亦是和离收场。如今严挺之妻乃崔氏。 除此以外,还有其八岁子杀其妾阿英,闹得一时间沸沸扬扬。 治国先治家,严挺之先后和离四任夫人,又有其子杀妾,足见其治家无方。这样的人,再有才华,亦是不能为相。 治家无方者,何以治国?” 李林甫说完,亦是躬身对着李隆基深深一拜说道。 这个角度好刁钻啊! 张九龄一时间被怼得说不出话来。不用说,李林甫早就做好功课了,严挺之那些破烂事肯定是真的。当然了,这点脏水还不至于说把严挺之搞下去不能当官,但是阻止其入相,恐怕已经足够了。 你换老婆换得这么勤快,五十多岁了还在换个不停,难道不是生活作风有问题么?八岁儿子都敢杀小妾,难道不是当爹的没有教育好么? 张九龄也不得不承认,严挺之的家风确实有问题。 李林甫的恶意吐槽不一定能奏效,但最起码,李隆基现在对严挺之这个人的印象只怕不会太好! “这些事情无关痛痒,中枢事务繁杂,哥奴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李隆基不耐烦的呵斥了李林甫一句。 他虽然这样说,但其实已经把李林甫的话听进去了七八分,事后找人稍微打听一下,严挺之的婚姻状况与家庭状况很容易被打听出来。 和离了不是稀奇事,但和离了再娶,娶了又和离,三番四次如此折腾,这个人肯定是有问题的。 方重勇前世的某些事业单位,管理人员升迁的时候也要做背景调查,那种短期内离婚结婚再离婚的人,肯定会被重点调查,这些其实都是人之常情而已,古今无二。 至于未成年的儿子就敢杀爹的小妾,就更能说明家教有问题了,所谓“子不教父之过”嘛。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前面的搞不定,后面的肯定搞不好。李林甫攻讦严挺之不假,但他也不是毫无顾忌的在瞎说,起码整件事还是属于“叙事扭曲”的合理范围,而不是凭空捏造事实。 这一波,张九龄被李林甫打了一闷棍,可谓是猝不及防! “回圣人,如果严挺之只是因为家里的一些事情,那微臣倒也不至于将其拿出来说道。可是除此以外,严挺之还徇私枉法,请圣人明鉴,这样的人不仅不能入相,反而还要贬官治罪才行。” 听到这话,张九龄额头上直冒冷汗。他左想右想,也不知道严挺之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只能耐着性子等李林甫说完。 “哥奴虽为左相,也不能信口开河!” 李隆基正色说道,摆明了是不信李林甫的一面之词。 “王元琰,蔚州刺史,贪赃枉法被纠察,如今戴罪之身,正在接受朝廷审查。 王元琰前妻裴氏,乃严挺之前妻。此女为王元琰向严挺之求情,严挺之利用手中职权,赦免了王元琰。 这么大的事情,圣人竟然完全不知。严挺之欺上瞒下,包庇徇私,并非在下胡言乱语。 而且王元琰曾经是忠王府(李亨)参军,严挺之如此回护王元琰,如果不是因为前妻求告,难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李林甫一字一句的反问道。 张九龄额头上渗出冷汗,连忙拱手对李隆基说道:“圣人明鉴,严挺之前妻,如今已经与王元琰和离并改嫁,此事,恐怕并非如左相所言那般。” “等会派人查一查严挺之,看哥奴之言是否有夸大之嫌。” 李隆基对身边的高力士吩咐道。 “哥奴有推荐的人么?” 虽然在心中已经给严挺之判了此生无望入相的死刑,但李隆基表面上还是表示出一副“虚心纳谏”的模样。 “河西节度使牛仙客,政务精熟,亦是从基层一步步到节度使的位置,其人在河西广受赞誉。牛仙客为河西节度使的这些年,河西藩镇粮草满仓,府库充盈,军备齐整,想来此人可入中枢为相,以调理民生。 新任河西节度使之崔希逸上表,亦是盛赞牛仙客有宰相之才。因此微臣推荐牛仙客为宰相,请圣人定夺。” 听到这话,李隆基微微点头,李林甫这样子的,才是识大体的宰相。 严挺之是张九龄的人,而且现在还在同一个衙门办公,用鼻孔想都知道这两人穿一条裤子的。什么叫任人唯亲结党营私? 张九龄这种就是! 而牛仙客,远在河西,显然不可能是李林甫的亲信。而且崔希逸还盛赞牛仙客的才干,足以见得李林甫是大事为重。 只要事后查一查严挺之与牛仙客是什么样的人就明白了。 想到这里,李隆基心中已经有了定论。 “二位相公都回去歇着吧,朕再想想。” 听到李隆基这么说,张九龄还想再多说两句,最后还是无言以对,躬身行礼告退。他要去找严挺之好好问一下,王元琰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二人都离开后,李隆基转过头问高力士道:“力士以为如何?” “奴以为,张相公私心甚重,但牛仙客亦非宰相之才。” 高力士小心翼翼的说道。 “朕自然也知道这些。牛仙客在河西做得不错,但能不能胜任朝中事务,尚且未定。 只是,严挺之甚失朕望,绝不可为相,你要好好查一查,他与王元琰案是什么关系。 对了,王元琰贪赃,是不是跟忠王府有关系,严挺之跟忠王府是什么关系,你也顺便查一查。” 李隆基说了一大通,这才从惊惧中缓过神来,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 对于他来说,他那些儿子都是渣渣,哪怕是自己最宠爱的寿王李琩,他除了有个武惠妃当老母,还有啥啊? 唯独忠王李亨,暗地里的势力惊人,能量之大,让李隆基也不得不小心应对。 韦坚、皇甫惟明、王忠嗣……这些人都是李亨的亲信甚至就是小舅子,自己那些皇子里面,有谁能网罗这么多能干的臣子? 这次因为贪腐而落马的王元琰,同样是忠王的人。 现在要搞清楚的问题是,李亨那边还有多少个“王元琰”?分别在什么位置?有多大能力可以造反。 李林甫那句“王元琰曾为忠王府参军”,直接戳到李隆基的肺管子了。 …… 如果说王忠嗣在长安的宅院看上去很寒酸的话,那么华县老家的房子,则充分说明了“逼格”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目测占地面积不下大几百平方米,不仅如此,朱门白墙青瓦,一副贵族气派。 不愧是太原王氏与陇西李氏搭伙过日子的组合。去长安了那边高物价只看财帛,丝毫都体现不出世家的真正实力在哪里。 家乡的土地、佃户、物产、宅院,等等。这些才是世家大族的实力所在。 真要算起来,如今在幽州被称为“方节帅”的方有德,只怕在王氏这边只能算是个富不过三代的暴发户。 叫门,入堂,说明来意,一套流程走完,方重勇连传说中那个,青梅竹马的萌妹王韫秀的影子都没见到。 反而是被虽已中年,却貌美不减当年的李氏反复审视,气氛一时间陷入尴尬的沉默当中。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今方节帅在幽州可谓是位高权重,还深得圣人信任。而我家阿郎被贬东阳,不知道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郎君不来悔婚已经是重信重诺之人,难得还千里送信,请受我一拜。” 看完信之后,李氏就对着方重勇深深一拜。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方重勇连忙客套道,那可不能真让岳母对着自己跪拜行礼啊。还有,跑了上千里才来到这里,我的萌妹老婆呢? 方重勇想提这一茬,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婚约之事,白纸黑字,自然是顺理成章。但郎君尚且年幼,倒还不必想太多这样的事情。 至于我家阿郎起复之事,妾身不妨有话直言。忠王已经派人来跟妾身提过这件事,他会派人从中斡旋运作,待圣人气消了以后,阿郎自然会起复,恢复往日官职。 郎君虽然聪慧过人,但……还不太适合干涉此事。” 李氏婉拒了方重勇的建议,哪怕王忠嗣在信中告知她一切听从方重勇安排。李氏乃是世家女出身,并非是完全不懂政事的人。 方重勇不过是方有德的儿子,十岁都不到。他来运作王忠嗣升官的事情,怎么运作? 求官要不要求人? 要不要送礼? 要不要找门路? 这些东西,方重勇搞得定么? 而李亨就不同了,他是皇子,而且跟王忠嗣相交莫逆,从小就在一起玩的。李亨不仅有资源办这件事,而且也能办得好。 至于这门婚事,李氏作了两手打算。 要么与忠王府联姻,未来成为王妃。如果行不通,再让方重勇当女婿也不迟。谁知道方有德可以风光多久呢?先拖着亦是不迟。 在李氏看来,方有德不过是一个混了从龙之功的人罢了。没有家世,没有根基,全依赖李隆基的宠信而已,说不定哪天就从天上跌落凡尘了。 李氏觉得,方重勇不是良配,哪怕这孩子看起来聪明得不像话。既然王忠嗣想当好人,那就让她这个“丈母娘”当“恶人”吧。 “既然如此,那恕在下冒昧打扰了。” 方重勇将写着王韫秀生辰八字的红纸交给李氏,深深一拜之后,转身便走。李氏犹豫了一下,没有派人阻拦。 等方重勇出来以后,门外正在喂牛吃草的张巡疑惑问道:“郎君这么快就出来了么?” “对,回长安!” 方重勇面色平静的说道。 还指望李亨来救命? 你们现在赶紧的多笑一会吧,到时候看你们的泪水会不会流干! 绝对有伱们哭的! 方重勇在心中狠狠的骂了一句。 第32章 变局将至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这便是方重勇此刻的心情,他回长安这一路,坐在牛车里面就在想: 李氏的脑子是被门夹过么? 还是方有德的逼格不够高,连事先定好的婚约,都不能作数? 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辛?比如说李亨许诺事成之后与王忠嗣家联姻? 方重勇依稀记得唐代宗李豫好像就跟自己差不多年纪。 他心中反复权衡着,这件事到底要怎么解决才好。 本来方重勇就对跟王家联姻不怎么感冒,是王忠嗣托付大事,他才出头从中斡旋。 现在被这么一折腾,反倒是被弄得有些骑虎难下了。 要是真不认这门亲事,那就里外不是人,渣爹和王忠嗣那边都不好交代。 而认了这门亲事,又好像是热脸去贴冷屁股! “郎君是否在王家碰壁了?是那边的人想要悔婚么?” 正在驾车的张巡疑惑问道,他是过来人,毛脚女婿上门这种事情,心中有数。 “那边倒是没有明说,也不可能明说,只是拒婚之意不问可知。我忍不下这口气,将生辰八字退还罢了,倒是让他们不必为难要不要当小人。” 方重勇忍不住叹息道。 张巡早就感觉出来方重勇智慧远超同龄人,甚至与成年人相比也不遑多让。他想了想,微微点头鼓励道:“人活一口气,小郎君没有做错。” “是啊。” 方重勇很是勉强的应和道,心中却是暗想:如果真的可以这么简单就好了。 张巡以为方重勇是忍不下这口气,其实两世为人的方重勇,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前世丈母娘眼高于顶,门缝看人,难道很稀奇么? 当初郑叔清直接上来就对他指鹿为马,他最后不也想办法脱离苦海了么? 方重勇之所以把王韫秀的生辰八字归还,好像显得很冲动一样。实际上他哪里是在生气被拒婚啊,他是被李氏的愚蠢给气到了,更是被可能要到来的惊涛骇浪给吓到了! 李氏现在是让李亨动用关系,帮王忠嗣离开东阳府,她只考虑了便利却没考虑其中巨大的风险! 真要李亨来办这件事,到时候别说是回长安了,王忠嗣甚至有可能直接被发配到岭南那边!甚至被李隆基随便找个莫须有的罪名给处理了也未可知! 李氏根本没有想过,李亨与王忠嗣两人联手,究竟会产生多么恐怖的能量!会让李隆基有多深的忌惮。 李亨现在手里已经有皇甫惟明这张硬牌,这个人现在虽然还不是节度使,但是文武双全,不仅去过吐蕃,而且还担任过司农卿!也担任过左卫郎将。 他被任命为节度使,只是时间问题,如今被打压,只是因为义弟王昱的事情被牵连了,但迟早还是会被李隆基提拔起来的。 因为节度使这个职务就是要文武双全的人才。而且在对阵吐蕃的事情上,唐庭永远都缺少了解吐蕃情况的将帅。皇甫惟明发迹的机会多到数不清! 除了皇甫惟明外,李亨铁杆的亲信还有韦坚。现在韦坚是长安令,听说他有入相的可能,还很会理财,被李隆基大用只是时间问题。 可以说前途不可限量。 有这两個人,一文一武,一外一内,李亨在朝中与边镇都有强力支持者。 那么在太子李瑛必然被废的情况下,众多皇子下一轮夺嫡必然开启。李亨的实力仅仅是看起来,就已经比较恐怖了,简直就是在脑门上写着“我必为新太子”! 如果李亨亲信中再多一个在边关屡立战功的王忠嗣,方重勇完全可以想象,李隆基究竟会忌惮到什么程度! 到时候李隆基稍微生个病不能理朝,李亨便可以用韦坚控制中枢,用皇甫惟明与王忠嗣控制边镇,改天换地难道很难么?再打出一个PTSD的口号,比如说让朝臣们都很忌惮的,像是武惠妃架空天子乱政什么的。 利用朝臣与宗室们对当年武媚娘的深深忌惮,宁杀错,勿放过。只怕政变的成功率会大得惊人! 别说是疑心病极重的李隆基了,就是方重勇自己,想想也感觉后背发凉。 现在有机会把自己跟王忠嗣一家做切割,不跑还等着过年么? 等李隆基开始一日杀三子的时候,就看李氏怎么哭吧!那时候他们全家就会日夜担惊受怕,觉得自己会被忠王所牵连。 只怕李亨现在已经开始运作这件事了。可惜的是,他越是运作,王忠嗣离返回战场就会越远,而且自身的处境也会越发危险。 “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那王生说此行是无可无不可,果然被他说中了,来了也白来。”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了一番,那个算命的王生算一次收五百文不是高了,而是太低了,真踏马神准。 回到长安,方重勇给王忠嗣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详细的分析了此番的利害,然后实话实说,将可能的危机全都摊开掰碎告诉了对方,并表示,如今的局面,非常诡谲而危险。 方重勇告诉王忠嗣,他在东阳府蛰伏,不被李隆基所关注,未必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好事。 至于婚约之事,信中提都没提。 然而,这封信还未寄出,就发生了一件令方重勇始料未及的“大事”。 …… 就在方重勇返回长安的第二天,两位不速之客上门,让他猝不及防! 方重勇看着面前身材修长,身着男子白色衣袍,眉宇间带着英气的女孩,看上去不过八九岁,如丝秀发简单的扎了起来。未施粉黛清爽干练。 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让向来能说会道的方重勇,一时间竟然有些语塞。 那女孩身边是一位和王忠嗣长得神似的少年郎,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和那女孩穿着一个款式的衣袍,只是大了一号。 “在下王彦舒,王忠嗣长子,见过妹夫。这位便是妹夫未过门的妻子王韫秀。” 王彦舒嬉皮笑脸的给王韫秀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开口说话。 “你到底什么意思?” 王韫秀开口质问道。 方重勇一愣,随口应和道:“啊?” “啊什么啊!婚姻大事,若是父母之意,要退婚也是你父亲来退婚。若是婚姻由你我二人商议决定,那你也要问过我同不同意才行啊!你连我的面都不见就退婚,简直岂有此理! 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王韫秀越说越气,恨不得直接给方重勇一拳头。 “那伱…觉得如何?” 方重勇觉得眼前的妹子有点凶,一点都不萌,他小心翼翼的问道。 看到好好的事情要说崩,王彦舒摆了摆手示意王韫秀闭嘴,然后微笑说道:“父亲常言:信义乃为人之本。 妹夫从夔州赶回长安,又一路辗转到华州郑县,可谓是千里行路,立人立身。忠王那边如何,母亲那边如何,不代表我们的看法。 在下和十二娘子(王韫秀)都认为,妹夫是自己人,可以托付大事,比忠王那边可靠。” 还有这种事? 方重勇一脸惊骇的看着王彦舒,又看了看王韫秀。 “看什么看,过几年你就得娶我过门,到时候不想看也得看了。” 王韫秀没好气的怼了一句,坐下后满肚子火气不知道找谁去发。 发现方重勇愣神不说话,王彦舒只好温言说道:“我们一直觉得,忠王(李亨)虽然与我父亲相交莫逆,但始终是外人,想法不可捉摸。 所以这次我们背着母亲来长安,一来是大母(王忠嗣母亲匡氏)乃小门小户出身,没有门第之见很喜欢郎君,认为郎君重情重义,可以将十二娘子托付给郎君; 二来也是想知道妹夫究竟打算怎么做,需不需要我们做什么。 说实话,自从家父被贬东阳府以后,家里完全乱套了。母亲有点像是在病急乱投医。妹夫聪慧过人,还请妹夫解惑。” 说完,他对着方重勇深深一拜。 这两人的突然造访,把方重勇搞得不知道要怎么应对了。 “这么说,现在这门亲事,是你自己的意思咯?” 方重勇看着王韫秀疑惑问道。 这女孩的脸型还没完全长开,但已经有美人胚子的模样。身材看起来很健美,特别是那双腿的比例真的不错,而且站起来居然比自己还高一点点。 “不然呢?我不想来,谁还能勉强我来不成? 我就觉得你从夔州赶到郑县,乃是大丈夫所为。我未来的夫君,就应该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既然父辈已经安排好了婚约,就应该重信重诺,岂可朝令夕改? 你不会说你后悔了吧?” 王韫秀快人快语,不似那些羞羞答答的小娘子一般矫情,把话说得很明白。 “我只是怕我们意气相投,最后结为异姓兄弟就惨了。” 方重勇看着王韫秀苦笑道。 “那阿郎还不赶紧的上酒?婆婆妈妈像什么样子!” 王韫秀忍不住大笑道,英姿飒爽看得方重勇一阵恍惚。前世矫情女见多了,真没有见过这样的奇女子。 王彦舒在一旁忍不住吐槽道:“我这妹妹就是看上了妹夫你千里寻妻,又是义薄云天。得知你要退婚,她和母亲大吵了一架……” “能不能闭上你那狗嘴?” 王韫秀不好意思的偏过头,对王彦舒翻了个白眼呵斥道。 方大福笑呵呵的端来一坛红莲春,似有深意的看着王韫秀不说话,随即不动声色的退了出去。 王彦舒与王韫秀都看着白瓷酒杯中的红莲春发呆,哪怕不是酒鬼,也感觉得出眼前这酒价格不菲。 三人喝酒喝到面色微红,不约而同的将酒杯放下,准备开始谈正经事。确认了婚约无碍,才能开始谈正事,王彦舒兄妹并不像表现得那般莽撞,他们也是有原则与底线的。 “现在叫你阿郎也是无妨了。现在当务之急乃是让家父起复,只是我们苦无门路。阿郎你有什么主意,不妨说来听听。母亲那边的事情,我们来想办法说服。” 王韫秀难得收起脾气正色说道。 “本来是件很好办的事情,但现在却难办了。忠王那边的运作估计已经开始,现在就算想停也无法停下来了。 他们,只会帮倒忙,越帮越忙。” 方重勇叹息说道,当他听王韫秀的母亲说找了李亨帮忙,就知道事情要大坏! “如果我们现在跟忠王的人联络上,让他们不要运作此事,可还有转机么?” 王彦舒想了想,有些不太自信的向方重勇询问道。 “求人办事最是忌讳朝令夕改。忠王难道不要面子么?就这么被你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方重勇看着王彦舒反问道,如果这一茬都想不透,那他真怀疑王彦舒的智商,不足以共谋大事了! “这还有什么难懂的,贵人不能贱用而已,阿郎继续说吧。” 王韫秀反应比她兄长快了一拍,看得出来,她虽然脾气不太好,但脑子却是很灵便的,而且快人快语,从不拖泥带水。 “此事麻烦就麻烦在,圣人或许认为忠王如此热衷于让岳父起复,是因为岳父乃是忠王党羽。 只要能解除这一层的顾虑,岳父返回长安,乃至委以重任,都是易如反掌之事。” 方重勇大概说了一下,其中的凶险还是不要跟他们细说比较好,万一把这两个半大孩子吓到就不好了。 “听起来似乎不难……” 王彦舒沉吟说道。 “我觉得可以。” 王韫秀很是确定的说道。 “你怎么敢如此肯定啊……” 方重勇忍不住对着王韫秀叹息道。 他自己都没把握的事情,这小萝莉居然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起来!难道就因为比自己长得高一点点,就可以无视如今长安混乱的朝局么? “那送你一双鞋,到时候你多跑跑路,勤快点,一切就拜托阿郎了。” 王韫秀从袖口里掏出一双自己做的新鞋子,塞到方重勇怀里,也没问合脚不合脚。她拉起王彦舒就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模样。 方重勇把二人送出门外后,王韫秀对着他做了个鬼脸道:“别想退婚了,退不掉的。” 这时候她才显出女孩该有的天真烂漫,看得方重勇心神荡漾。 “我没想退婚啊……” 方重勇的气势完全被对方压住,有气无力的反驳了一句。 等走出长安城外,王彦舒这才迷惑不解的询问心情颇为畅快的王韫秀道:“你真就看准了么?其实还有好几年了。离过门还有三四年,行房更是要往后……” “发达时攀附的人常见,落魄时帮忙的人可不常见。如今王氏落难,他作为与王氏有婚约的人,躲避都来不及,何苦自寻烦恼来郑县给我们帮忙?就更别说从夔州出发,千里而来了。 这样的人还不值得托付么?父亲眼光不差的,倒是母亲,一直把希望寄托于忠王,实乃不智也。” 王韫秀一脸肃然的回答道。 王彦舒微微点头,他是看到王忠嗣在书信中大夸方重勇是“有情有义,有勇有谋”,但是王韫秀并未见到过这封信。 “宣平坊的王生给你算过命,说你未来的夫婿有宰相之才。我看妹夫智慧过人,未来出将入相估计不是难事,那王生果然名不虚传啊!” 王彦舒哈哈大笑揶揄道,王韫秀满脸通红的跺跺脚,扭头就走,不再理睬王彦舒了。 他们二人没有料到的是,母亲李氏如丧考妣的时刻,比预想中来得更早,来得更急。 长安政局的剧烈变化,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第33章 一日杀三子 “轰隆!” 远处传来一声雷鸣,伴随着火光。 兴庆宫勤政务本楼的顶楼,身着便服的李隆基,看着闪电将郊外的一棵大树劈开,心中怅然若失。 再高大的树木,也抵挡不住暴雨中闪电的雷霆一击。 近期国事纷扰,朝堂内斗加剧,让他不胜其扰。 “圣人,武惠妃求见,被奴挡回去了。” 高力士走过来,低声对正在观看雨景的李隆基说道。此时明明是正午,外面的雨水却形成了一道强大的水幕,让天色变得昏暗不明。 一如李隆基现在的心情。 “她必定是为了太子而来的吧。” 李隆基忍不住冷笑道。 “回圣人,确实如此。武惠妃让奴转告,太子与鄂王、光王,私下里巫蛊诅咒她与寿王,请圣人为其主持公道。” 高力士缓缓说道,小心翼翼尽量不带任何情绪。这样的事情,谁沾到谁死,他虽然收了武惠妃的贿赂,却不会帮对方说话,一句都不可能! 宫廷斗争之中,巫蛊之祸层出不穷。原因无他,这一招实在是太好用了,完美利用了皇帝多疑猜忌的人性弱点。 可谓是屡试不爽。 现在武惠妃如法炮制,其志不在小! 李瑛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这一幕不仅朝臣们看到了,后宫里的妃嫔们也看到了,十王宅里的那些皇子们也都看到了。 墙倒众人推,现在第一个出来推墙,往井中丢石头的人出现了,那便是与太子李瑛已经到了不死不休地步的武惠妃! “力士,你亲自带队,去东宫搜查巫蛊之物。”李隆基面无表情的说道,声音很是淡漠。 高力士心中一紧,随即低声建议道:“武惠妃言之凿凿,或有欺瞒圣人之举……” 武惠妃举报太子李瑛巫蛊诅咒她跟寿王李琩,难道会没有后手?太子身边肯定有被收买了的下人,搜出巫蛊之物简直易如反掌,这种栽赃没有任何技术含量,都是前朝历代玩烂了的! 高力士就不相信一直在宫闱阴谋政治中长大的李隆基会没有一点察觉。 “朕知道,你去便是,朕只看戏而已。” 李隆基拍了拍高力士的肩膀,用力的捏了捏,忍不住叹息摇头。 武惠妃那点道行,还远远不够看!不过呢,李隆基想废太子已经很久了,如今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无论成败,恶人都是武惠妃,自己都是那个“被蛊惑”的圣人,这样便很好了。 “那奴便让陈玄礼带禁军同去了,明日长安封禁大街,不开坊门市门。此事不经过中书省,不通知张相公。” 高力士小声建议道。 “其他如你所言,只是张相公还是要通知的,哥奴也一起,其余朝臣不必让他们知晓。” 李隆基手一抬,示意高力士退下。 “奴这便去办。” 高力士脚步轻柔的退出了勤政务本楼的顶层阁楼,出来以后,心脏都还在剧烈跳动。 明知道武惠妃在下套,李隆基不但不阻止,反而“将计就计”! 让武惠妃咬死太子和二王,再让朝臣们激烈反对武惠妃为皇后,反对封寿王为太子,让他们回忆起武则天在位的时候,那样一种喜怒无常的政治恐怖。 最后,李隆基再把自己心仪的太子推到前台。 好可怕的谋算! 高力士浑身冰冷,竟然在门外驻足良久。 “力士何不速去?” 李隆基竟然从阁楼内走出,看着门外发呆的高力士,很是关切的柔声问道。 “太子乃国本,太子本人如何奴不关心,只怕是国家动荡,坏了圣人一世英名,唉!” 高力士拉着李隆基的袖口哀求道。 “朕知你忠义,只是很多事情,朕也是身不由己,你且去吧。” 李隆基拍了拍高力士的背说道,这也是他最满意高力士的地方。 高力士这人不是完全盲从,该劝的时候也会劝一下,虽然很多时候并没有什么用处,多半都是些老生常谈。 等高力士走后,李隆基这才陷入沉思之中,一个人在阁楼门口徘徊。 下一任太子,必须要能长时间待在那個位置上,不能轻轻松松就被人搞下去了!如李瑛这样的,他自己虽然也有过错,但本身实力不足,乃是硬伤。 李隆基自己从来就没有想过让太子成为皇帝。一刻也没有! 如果太子当皇帝了,那他这个皇帝该去哪里? 权力的滋味,只要品尝过以后,就无法戒断。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如果皇帝没了权力,到时候哪怕是平安度日可能都是一种奢望! 太子,就只能当一辈子太子! 李隆基认为,自己活多少岁,太子就必须得乖乖在那个位置上坐多少年!坐到皇帝咽气为止! 现在李隆基感觉自己的身体还很硬朗,一点都没有显老。所以这个皇帝他还可以一直当下去。 十年,还是二十年?那种事情谁知道呢,为长远计划,布局起码得按二十年来算。 要想舒服的当皇帝,一个地位稳固,却根本无法动摇他皇位的太子,就必须要好好雕琢一番了。 没错,在李隆基看来,竖起来这样一个太子,就像是修剪盆栽一样。 枝叶要好看,不能看起来狰狞可怖,更不能扎手,不能野蛮生长弄得屋舍里乱七八糟! 李隆基现在需要手里有一把锋利的剪刀,可以用来修剪“树枝”。 好用听话,还不能伤到手。 “张相公,不能继续在朝堂了。” 李隆基叹了口气,有些惋惜的说道。 那个一口一个“太子乃国本”的张九龄,已经不能适应新朝局的要求。 现在到了换相的时候了。 张九龄本身就是李隆基竖起来的一块牌坊,用以凝聚朝野人心,特别是那些靠科举上位的士子。 武则天在位时大力提拔科举人才,扩大科举规模,到开元年间,朝中科举官员比例已经超过了两成,可谓是举足轻重了。 失去张九龄,对于朝廷的口碑影响不小,但李隆基觉得无所谓。 只要他爽就可以了,其他的能顾及一下就顾及一下,没法顾及的,随它去吧。 …… “郎君,今日坊门关闭了,不许外出!” 方大福一脸忧愁的走过来对方重勇行礼说道。许远与张巡二人此刻也在跟方重勇闲聊,听到这话众人皆是一愣,随即面色微变。 长安城为什么要设置成坊市结构,难道当权者们不知道这样会很不方便么? 他们当然知道这样,会对城内居民日常生活造成很大不便,甚至对于宫中的人,也会造成很大不便。但为了其他更重要的考量,必须将城内各区域划分为单独的小块,便于管理。 通常,封禁大街,就是最常见的用法。这一幕对于久居长安的百姓来说,早就是见怪不怪了。 “一定是宫里出了大事,二位近期还是不要走亲访友,也不要去找贵人投递吧。” 方重勇对张巡许远二人正色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张巡和许远顿时面色黯淡下来。他们在长安的困境,只有自己知道。 在长安考科举容易么? 困难与否,不单看个人本事,也要看后台如何。 方重勇读几年书,报出我爹是方有德的名号,中状元不可能,但中个进士还是很靠谱的。 原因无他,唐代科举不糊名,考生的背景与家世如何,有没有贵人当后台,也是影响科举的重要因素。 比方重勇前世高考加分厉害多了! 唐朝开元时期,科举主要考的科目就是明经、进士。其他的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甚至还有武举,但说实话,都不是康庄大道。 而明经、进士里面,又以进士为王道,乃是含金量最高,也是最难考的科目。 什么叫明经科呢? 简单来说,主要考的内容就是在经书里抽出一些字句,根据这些字句写出经书原文的上下文,很像方重勇前世的课文填空,不过默写的要多一些、难一些。 另外,还会给你经书中的一段话,让伱结合实际政治来分析议论一下。 显而易见的是,明经的考试很依赖对经书的死记硬背。不管它怎么考,反正背书是最重要的。 既然可以背,那只要死记硬背就能过关,相比之下,也就没有那么难,考中的人也就比较多。 当然了,明经科的士子也不可能被授予很高的官职,官场的起点和天花板都低得可怜。真正有才学的读书人,是不屑于去考明经科的。 那什么叫进士呢? 这一科特别重视文辞,明经要考的,它全部都要考,还要加考时务策和诗赋。以为文科穿越者可以横着走,抄几首古诗就能满分? 不不不,搞不好其中也会考数学,得看你运气如何。而且写诗是命题作文,甚至对音韵格律都有严格要求。想靠抄诗过关,那不是背一下《唐诗三百首》可以搞定的。 简单来说,进士考试测试的是文学修养,考生至少需要精通经书、历史、文学和时政,才有机会考上。 而且进士核心要考的是诗赋,考生必须精通音韵格律才有机会脱颖而出。 很显然,进士的难度比明经高出了一大截,考中的人很少。 坊间俗称“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进士的起点和天花板都比较高。 当然了,就算学富五百车,以为自己学识强无敌,就可以在进士科横着走,那也是想太多了。 除了自己的本事以外,考生们需要到处找社会名贤和主考官推荐自己,和他们拉关系。不然根本没戏! 考生自荐的最主要的办法就是准备自己的作文集,用作品去打动名贤和考官,以获得他们的赏识。这些作品其中就包括策论与诗歌。 简称“投卷”。 历史上白居易入长安,就是将那首“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拿给那时候的文坛大家顾况来看,足以见得找门路拉关系,不是什么稀奇事。 对于张巡与许远二人来说,学问什么的,已经无法在短期内提高了,唯独四处拉关系找门路,还可以试试看,或有大用。 “郎君觉得朝廷封锁大街,会是因为什么事情呢?” 许远看着方重勇沉声问道。 “大概,无外乎废太子吧。” 方重勇无所谓的说道,那语气就像是在说我今天早饭吃了一碗粥一般。 “郎君,慎言!” 许远条件反射一般捂住方重勇的嘴,看到身边张巡无奈的眼神,这才将其松开。 “二位只是不敢去想而已。如今圣人根基稳固,不可能有人敢兵变。而禁军在街面上的巡逻游弋,防的就是有权贵狗急跳墙带着家仆攻打兴庆宫、大明宫等要地。 而除了废太子以外,还能有什么事情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呢?” 方重勇分析得有理有据,张巡与许远二人皆是沉默不语。 正因为说得太有道理了,他们才不敢相信。 如今国家太平,万邦来朝。为什么当了二十年的太子,说废就废了呢! 太子乃是国本啊! 张巡与许远二人,都不敢相信,这句简单易懂的道理,他们都知道,当今圣人会不知道! “张相公大概也要被罢相了,如果你们要找门路的话,可千万别去找张相公的门路啊,到时候不但没有助力,反而被牵连就不妙了。” 方重勇好心告诫道。 “呃,我们正是找了严挺之的门路,他是中书侍郎,也是张相公的至交好友……” 许远讪讪说道。 “那……大概就这样了吧。” 方重勇语焉不详的说道,眼前两个倒霉蛋,这次想中第大概很难了,只能等明年再来吧。 许远和张巡都是通过了他们所在州府举办的“第一轮考试”,被称为“乡试”,也叫“秋闱”。 如果考不上进士什么的,可以到节度使那边去当个幕僚之类的官员,在地方上还是混得开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长安没什么机会的话,我看看后面能不能推荐你们到节度使那边为幕僚,这也是一条路。” 方重勇安慰许远张巡二人说道。 三人又闲聊了一些时事,看得出来,听说张九龄和严挺之大概率要被罢官后,张巡等人明显聊天的兴致低了很多。 不过比起第二天的惊天大事,今日众人的小情绪又完全不值一提了。 就在长安城内大街封禁不得开坊门的第二天,封禁便已然解除,百业恢复,东西两市人流如潮,似乎一点都没有受到昨日禁令的影响。 然而,一个令人不敢相信的传闻,在长安城各坊市疯狂流传。 太子李瑛,以及鄂王李瑶,光王李琚,皆被废为庶人。 而且,三人被赐死于长安城外的城东驿。三具尸体,就这样悬挂在房梁的白绫上,安静无声的叙述着生在帝王之家的悲哀与无奈。 此时并无李隆基的圣旨,因此也无人敢将尸体取下。 途经城东驿的官员与百姓,无不惊惧骇然。 第34章 请叫我方大胆 长安城的百姓们发现,那个传得很疯狂的流言,居然是真的! 天子下诏,一日杀三子! 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同一日先被贬为庶人,随后,又被勒令于长安城外的城东驿自尽! 太子与二王的尸体,已经在城东驿的房梁上挂了一天,无人收敛。 原因不难理解。 谁都知道这么摆着很不妥,但没有李隆基下令,上到宰相,下到驿站的驿卒,哪个又肯出这个头,替前任太子与两位亲王收尸呢。 谁出头,就意味着有极大可能会丢官,甚至丢命。 没有人肯承担这样的风险! 这场争议极大的变乱,李隆基是采取政变的手段私下里解决的。 甚至连右相张九龄,左相李林甫,都是三王被赐死后,由高力士通知他们的。 这一天,李隆基的意志,就是长安城内的主宰。 其行动之迅速,手段之酷烈,哪怕在武则天当政时期,哪怕在当时酷吏横行的年代,也很少见,甚至可以说是自开元年以来头一回。 就连武周时期臭名昭著的来俊臣之辈,在搞掉某個大臣或亲王的时候,都要罗织罪名审讯一下,让刑部官员参与走个过场呢! 李隆基居然不经过任何手续,在没有任何司法官员的参与下,在外朝几乎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直接逼死了太子与鄂王光王。 并且下令在驿站内暴尸三日。 这个命令让长安城内所有人都感到一股莫名的窒息。 虽然李隆基并没有说如果有人收敛三王的尸首会如何,但能在长安生活的人,都是不缺乏眼色的。 这天不仅在城东驿内入驻的官员都提前搬走了,而且也没有新人入驻其中,所有路过此地的人,都是绕路走。 甚至连驿卒都跑得一个不剩! 勤政务本楼的书房里,张九龄颤抖着的双手,拿着一份奏章,正在犹豫要不要递上去。 这是关于削减宫中用度的奏疏,已经写好很久了。然而太子与二王被杀的事情,打乱了张九龄的计划。 他那黝黑的脸庞看起来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失去了大部分的生机与活力。 张九龄微微哆嗦着嘴唇,不知道要对李隆基说什么。 无论他怎么说,死去的太子也已经彻底死去。死人不能复生,为之奈何?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张相公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么?” 李隆基很是平静的问道。 “回圣人,太子有罪……但罪不至死。” 张九龄一字一句的说道。 “太子及二王,巫蛊诅咒武惠妃及寿王,而且还诅咒朕,难道这样也是罪不至死么?” 李隆基的语气明显冷了几分。 “这些事情微臣并不清楚,其间或有曲折。不过太子有罪,交给宗正处理为好,相关案件的其他人员,也应该由大理寺与刑部介入详查。” 张九龄不依不饶的说道。 “是不是要等朕驾崩了,你们再来慢慢查啊?难道张相公跟太子是同伙么?” 李隆基气急败坏的对着张九龄怒吼道! 张九龄与李林甫二人连忙躬身请罪。 他们能感觉到,李隆基现在是真在气头上。 “哥奴,严挺之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李隆基忽然转换了话题,刚才明明在说杀太子的事情,一下子转到严挺之的事情上了。 张九龄心中暗道不妙,脸上还是不动声色。 “之前因为贪赃枉法而被审查的王元琰,已在蔚州府衙内畏罪自杀。严挺之的辩护之言,不攻自破。如果真的没罪,王元琰为何要自尽? 请圣人定夺。” 李林甫躬身行礼后,从袖口拿出一份公函,交给李隆基。 作为一个权斗的高手,李林甫要么不出手,只要出手,对手就没机会反杀。他已经把严挺之的案子办成了铁案。 而这件事,将会成为压垮张九龄的最后一根稻草。 “罢免严挺之的中枢侍郎之职,贬为绛州刺史。” 李隆基轻轻摆手说道。 严挺之入相的事情不但没办成,反而被贬官,这是张九龄之前没想到的。 “微臣有失察之职,请圣人责罚。” 张九龄亦是躬身行了一礼。 果不其然,李隆基同样是摆了摆手,没有多说什么。 对于一个马上要被罢相的老臣来说,他还有什么可以责罚的呢? 包括李林甫在内的中枢朝臣们,似乎都忘记了城东驿内还有三个被赐死的倒霉鬼,此时此刻,正挂在房梁上吹着春天的暖风。 …… 城东驿是长安城东的主要驿站,规模很大。 但此时此刻,它大门敞开,里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甚至周边也没有任何禁军看守。 这些人生怕沾染了“晦气”,被李隆基赐死的那三个倒霉鬼所牵扯。 一日杀三子,这是李隆基自登基以来最大的愤怒!乃是开元以来长安政局中前所未有的恶性政治事件。 谁敢打包票,说这位天子心中的气已经全部出完,不会拿相关人员泄愤呢? 李隆基想到自己三个儿子就这么死了,万一觉得心中不甘,会不会找个由头迁怒于值守的士卒呢? 不得不说,这种可能性还挺大的,历朝历代也不缺类似的例子。 毕竟,人们有时候生闷气,就喜欢踢路边的小石头泄愤。请问那些小石头惹到这些生闷气的人了么? 这些狗崽子们为什么不去踢“大石头”呢?还不是因为他们喜欢迁怒又欺软怕硬啊! 而此时此刻,有一行人架着牛车来到了城东驿门外,领头的是一位八九岁大的孩子。这一行人被官道上经过的行人远远围观,却无人敢上去跟他们搭腔。 甚至还有一队金吾卫打扮的士卒在旁边盯梢,却也没人上前来盘问。 “郎君,我们这样是不是阵仗太大了点?” 身强力壮又魁梧的方大福低着头凑到方重勇耳边小声询问道。 “人再少,就搬不动尸体了啊,毕竟一个前太子和两个前任亲王,还挺重的呢?” 方重勇耐心的解释了一句,虽然他讲的都是废话。方大福说的跟他解释的显然不是一回事。 “郎君,那为什么奴要拿着铜锣呢?” 方来鹊一只手提着铜锣,一只手拿着根棒槌,迷惑不解的问道。 “等会你敲锣开路就行了,不要多问。我们先把尸体搬上牛车,然后在长安城内走半圈后,从西边的延平门出去,直接去墓地把这三人安葬。” 方重勇交代了一下方来鹊的任务,一行人就走进了城东驿的大厅,只见这里高高的房梁上用白绫挂着三个人,一副不可描述的吊死鬼模样。 方重勇忍住腹中阵阵翻涌的呕吐之意,对着那三具吊着的尸体拜了一拜说道:“今日我带你们入土为安,愿你们来世不要生在帝王之家了。” 随后拱手行礼,对身后的张巡与许远说道:“走到这里还可以回头,你们真的愿意办这件事么?不会后悔么?” 他的语气很郑重,只要带着三具尸体出了驿站,他们这群人就是同伙了,张巡与许远二人自然也跑不掉! “圣人一日杀三子也就罢了,下令暴尸三日于驿站,实在是不妥。无论如何,三位皇子未有造反实迹,赐死后让其入土为安才妥当。人死罪消便好,何苦再羞辱死人呢? 既然小郎君都肯为了大义走一遭,我张巡又有何惧?莫非这盛世大唐还没有公道人伦了么?” 张巡斩钉截铁的说道,很显然是横下一条心,要跟方重勇同进退了。 “正是如此,某也是一样。不过与其在这里多说,还不如赶紧把尸体装入牛车送去墓地,让他们入土为安吧。” 许远拱手建议道。 今日方重勇一大早提出要去帮忙收敛三位皇子的尸体,就得到了张巡许远二人的大力支持。 事实上,全长安的人都觉得李隆基这件事办得很离谱。 然而哪怕这件事办得再离谱,也是帝王家的事情,与一旁看热闹的人无关。 无论是升斗小民也好,官宦世家也罢,谁又希望卷入不必要的麻烦之中呢? 除了方重勇这种吃饱了撑着的人以外。 将尸体装上牛车,方大福还来不及驾车返回长安,就看到那群穿红色缺胯袄子的金吾卫,列队将他们拦住了。 这些人只是将方重勇他们围住,却又不做什么,看上去似乎投鼠忌器一般。 “诸位好汉,皇子无论有什么罪,那也是圣人的脸面,吊在驿站的房梁上实在不妥。 如今在下只是想让他们入土为安,请你们不要阻拦。” 方重勇上前与众多士卒喊话道。 没人理他,但金吾卫士卒脸上的表情明显缓和了许多,起码不再把他们当贼寇看待了。 “如果伱们让开一条路,那么圣人事后追究责任,最多也是追究我们一行人之罪责。 可是如果你们耽误了皇子下葬,将来圣人若是因为这件事被天下人非议,圣人会不会某一天想起来,觉得都是因为你们多管闲事,才让皇子们暴尸荒郊驿站呢?” 听到方重勇的这番话,那群金吾卫很是顺从而自觉的让开了一条路。 一群金吾卫忠于职守,所以皇帝就会欣赏他们?重用他们? 那真是想多了! 比如李隆基某天夜里想体验一把刺激,搂着个年轻的宫女就要在长安的大街上做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这时候“忠于职守”的金吾卫也要上去盘查一番么?还是说在一旁观摩学习? 道理显然不是这么讲的,能在长安城里混的人,哪里能傻成那样呢。 现在明摆着李隆基都一日杀三子了,有人帮忙收敛尸体,你作为金吾卫不去帮忙也就罢了,反而还拦着那些人不让对方给李隆基搭梯子下台。 那你们这些金吾卫将来被整得死去活来,也只是自作自受而已。 金吾卫的兵员多半都是来自长安城内的官宦世家子弟,才不会干那么蠢的事情! 噹! 方来鹊猛的一敲铜锣,走在牛车前面开路。方重勇与张巡等人跟着牛车一起走,方大福架着牛车,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朝着长安春明门而去。 走在前面准备进城的行人纷纷避让,守城的金吾卫士卒纷纷退让,好事之人在想方重勇一行人到底会怎么死,金吾卫则是巴不得他们快点走。 入城后,长安城内一茬又一茬的吃瓜群众跟在牛车后面,都想知道这件事究竟会怎么收场。 …… 正在大明宫紫宸殿内办公的李隆基,听高力士禀告说,居然有人收敛了前太子李瑛与两位亲王的尸体,正架着牛车朝着西南面的延平门而去。 明摆着是要下葬这三位皇子! “竟然有这样的事!” 李隆基被惊出一身激灵,此番应该有波折的地方完全没什么波折,结果事情办完了反而出了一大堆幺蛾子,这真是让人糟心透顶! 当爹的不去办儿子的丧事,居然要外人来办,这个爹还配被天下人称呼为圣人么? 为什么李隆基下令要暴尸三日?因为他恨透李瑛等人么? 其实并不是这样,因为马上就会有新一轮的皇子大乱斗,为了争夺太子之位。 而李隆基这么做则是向那些人展示一下自己的决心与意志! 想谋反的,我绝不姑息,无论你有没有付诸实现! 李隆基觉得,自己这么以儆效尤,起码可以让下一任太子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 他表达的意思,应该很明显的。 但是现在某个好事之人出来收敛了三位皇子的尸首,情况就变得超出预料了! 这些人做的事情,就是在妥妥的打他李隆基的脸,告诉天下人:你这个当爹的太狠毒,不仅杀儿子,还下令暴尸三日! 你不是不帮他们收尸么? 那行,我替你把他们的尸体收敛了吧! 看你这个当爹的是不是铁石心肠,看看天下人会怎么看待你这个比老虎还凶狠的暴君! 你要来拦着我么?那你环顾四周,问问那些围观的百姓怎么看你? “是谁作梗,朕必杀之!” 李隆基咬牙切齿的对高力士说道。 “圣人,此事未必是坏事,不如让奴去那边瞧瞧。 三王之事,如果让圣人来处理,那圣人会将他们葬在哪里呢?这个麻烦事还不如丢给别人处理。” 高力士小声建议道。 李隆基沉思片刻说道: “你说得对,不如就让他们把那三个逆子的尸首安葬了也好。” 他忽然想起来,皇族成员死亡以后,最终都是要选一块风水宝地安葬的。 一日杀三子,如果将他们好好敛葬,会不会让人觉得自己是后悔杀他们呢?这样显然不妥。 如果不敛葬,那总不能一直把尸体挂驿站吧? 李隆基忽然觉得这件事,似乎有外力介入好好处理一下,也并非完全是坏事。 “你去问清楚吧,如果他们没有额外提什么要求…你就先将这些人下狱,朕再当面质询他们。” 李隆基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道。 他不知道的是,那个帮他给诸位亲王收尸的少年郎,还会给他制造无数的麻烦。 今天还有更新,幼苗求票 第35章 过把瘾就死? “噹!” “噹!” “噹!” 方来鹊提着铜锣,卖力的敲打着。他并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有多大,只觉得被长安城内大量吃瓜群众围观,很是风光无限。 春明门大街一百二十多米宽的街道两旁,都站满了人,目送他们经过。 被赐死“三王”的尸体,居然有人敢违背禁令,将其拖走敛葬。 围观的人群,大多都对方重勇一行人的勇气表示钦佩,同时又担忧他们被李隆基秋后算账乃至“当场结账”,最后又不敢跟他们一路表示支持。 所以只能在一旁看戏。 最尴尬的便是平日里维护长安城秩序的金吾卫了。 如果他们拦住方重勇一行人的去路,不仅会被现在主流的社会舆论所鄙夷谴责,也极有可能被回过神来的李隆基迁怒。 圣旨说得很简略,并没有说外人将这三具尸体安葬要怎么处置,主要是李隆基当初下令的时候,也没想到世上居然有这么“混蛋”的人。 如果金吾卫的人跟着方重勇一行人一起走,又显得像是在护卫这些“捣蛋鬼”,等同于直接打脸李隆基。 方重勇他们是外人,做这些事情会被认为是出于“公义”;而金吾卫则是禁军,只要透露出一点不对劲的苗头,就会立马被李隆基大力整治! 你们是前太子的党羽亲信,所以为他“送行”? 还是说你们是其他皇子的党羽亲信,所以跟着起哄? 又或者你们是对圣人不满,所以跟在那些人身边一起示威打脸? 这种情况,就很像在拥挤的地铁里,有小仙女诬告挨着她的中年油腻男一样。 你把双手举着,是要摸我。 你把双手垂下,是要偷偷摸我。 你把双手放脖子上,是在做下流动作视奸我。 反正都是伱的错,油腻男真虾头! 油腻男虽然油腻,但并不是色狼,只是因为某些“莫须有”的规则被玩坏了,所以才会导致一些荒谬的情况发生。 同样的道理,在皇权的“有杀错无放过”的潜规则下,这些平日里在长安城内耀武扬威风光无限的金吾卫士卒,一个个像是躲瘟神一样,跟在牛车后面还不敢靠近。 相隔至少百米远。 不跟着是不行的,不跟着会被李隆基认为是“故意放纵贼人羞辱皇家”,一样要吃挂落。 正在这时,远处有个穿着灰色圆领麻缟长袍,头戴青色幞头的年轻人,跑到方重勇身边对他轻声说道:“长寿坊做法事的和尚,怀远坊的棺木与明旌,丰邑坊的纸钱和道士,全都准备好了。去待贤坊把尸体清洗入棺,然后就去城外下葬就可以了。 这次你玩得可真大,名满长安了已经。” 一口气跑了临近延平门的四個坊,把平民办丧事所需的一条龙服务都凑齐,可把他给累坏了。 这个人正是跟方重勇几年后才能七弯八拐攀上亲戚关系的李揆! 至于为什么做法事请了和尚又要请道士呢? 李揆也不明白,反正方重勇就是这么交代的,一具尸体的敛葬费算下来五百贯,而且还不能还价。 这些无良商贾都找借口坐地起价,反正得罪皇帝的生意,我不做也没人会做! 方重勇能一口气就拿出小金库中财帛的一半,不可谓不豪爽。 “上了这条船,不走到终点可是下不来的。现在你可惨了,天子一怒,我看你科举要完啊。” 方重勇忍不住揶揄李揆说道,如果可以,他并不想拖李揆下水。 拖李揆下水的原因,只是想他当一个见证人,证明此番自己运作王忠嗣返回长安,乃至被委以重任奔赴边疆,是出了大力气的,甚至是冒着生命危险在“打通渠道”。 顺便也让王忠嗣夫人李氏,也就是自己丈母娘那边,陇西李氏姑臧房的人明白:你们也被拖下水了,到时候出了事可别袖手旁观,要卯足了劲营救我才行! “听闻张相公可能被罢相,我便是走的张相公的门路,就算不来,科举大概也是无望了。还不如赌这一把。” 李揆凑到方重勇耳边小声说道:“这等风光,就算马上被杖毙,也要名垂青史,有何赌不得的?” 你的政治觉悟很高啊! 方重勇有些意外的看了李揆一眼,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李揆的政治眼光,确实远超张巡许远二人。那两人参与此事,纯粹是因为公义,而李揆则是看出了方重勇的一部分谋划。 这波看似风险极高,但实则稳如泰山的政治投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其中要害所在。 一个人情绪化之下的决策,跟长久以后的理智分析,很多时候是截然相反的。现在李隆基面临的便是类似情况。 爽是一时的,痛苦是长久而持续的。 太子,哪怕是前任的,被废掉赐死的,甚至包括那些皇家的亲王,也不是长安升斗小民可以围观与嘲讽的!这是天然的阶级压制! 方重勇前世腐国卫兵踩踏小女孩,便是其中典型代表。皇家天生便是眼高于顶,这是李隆基必须要维护的颜面。 李隆基迟早会发现,一日杀三子的酷烈举动,不仅没有吓到心怀不轨之人,反倒为天宝年间惨烈的政治斗争,开了一个极为恶劣的先例。 虎毒不食子,况圣人呼? 这是李隆基必须要给天下人的一个交代,也关系到他“执政合法性”的根基。 如果杀儿子不说,还要曝尸于驿站,让来往行人观摩,那就更显得暴虐无道了。 那些讥讽李隆基残暴不当人的闲言碎语,一定会传到他耳朵里。等那时候,当初唯一站出来给“三王”收尸的这一行人,究竟该被如何对待,还需要多说么? 相信李隆基只要能冷静下来,一定会猜透这一环节。 而且方重勇还考虑到了另外一点,那便是他们给三位赐死亲王收尸敛葬的行为,是符合此时唐代社会公序良俗的。 人死罪消,盖棺定论,入土为安,乃是社会上默认的潜规则。上到天潢贵胄,下到升斗小民,皆是认同这一点。 哪怕仇家灭门,一般也干不出辱尸挫骨扬灰一类的事情。 世人只会为方重勇他们的前途感到担忧,对他们可能会遭遇到的惨烈报复抱有普遍同情,而不会觉得方重勇是在多管闲事,更不会觉得他们在疯狂跪舔李唐宗室,弯腰事权贵。 方重勇依稀记得,后来的唐肃宗李亨,好像给李瑛三人平反,并重新选好墓地移葬了。这恰如其分的说明了,让符合社会公序良俗的事情回归它本来的轨道,乃是人们普遍的朴素愿望。 此时高力士已经看着牛车拉着“三王”的尸体朝着延平门而去,不过他并没有上前阻拦。 高力士办事是很靠谱的,此时上前,就好比恶少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一般,会让李隆基的名声顶风恶臭三百里。 他猜测方重勇一行人一定会在延平门附近那四个坊停留,将丧事办一下,再出延平门去城外墓区下葬。现在并不着急去传达李隆基的旨意,等方重勇一行人将李瑛等人的尸体下葬以后,再来找他们也不迟。 没错,高力士也认为,李隆基这件事,大大损害了李唐宗室的颜面,打击了皇族的向心力,其实是一次非常没有必要的举动。 前任太子,那也是太子啊!也是皇家的颜面!怎么能如同死在阴沟中的野狗一般,挂在郊外驿站的房梁上呢? 这岂不是在告诉那些心怀不轨之辈,哪怕是宗室子弟甚至是皇子,只要有机会,也可以随意践踏? 今日践踏宗室子弟的尸体,那明天是不是就觉得皇帝的位置,自己也可以来坐一坐? “唉,何至于此啊。” 高力士叹了口气,不动声色的在围观人群中穿梭,最后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进入了靠近延平门的长寿坊。 …… 唐代丧葬的整个流程,如果要细分的话,共有二十六个步骤,每个步骤都有明确、严格的内容规定,整体流程非常复杂。 但是方重勇显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完成这一切。 初终、招魂、发丧、护丧、奔丧、置灵座等前置步骤全部省略,直接从治棺椁开始。 分别属于四个坊的各家丧葬店与寺庙道观,一起行动了起来!在待贤坊内紧张的忙碌着! 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千五百贯安葬三个人,这种生意是不常有的。 沐浴、袭尸、饭含、明旌、小敛、大敛、成服,一气呵成!一群人都在各司其职,交替进行。 待全部完成后,躺在棺材里的三个人,已经穿好寿衣,脸上还化了妆,就好像是安详睡去了一般,不似在城东驿站时第一次见到的那样狰狞可怖! 从古至今丧葬业经久不衰,不仅仅是封建迷信作祟,还包含了人们对于生与死的思考,以及对逝去之人的关怀。 方重勇看着三具尸体从狰狞到安详的变化,有了许多不足为外人说道的人生感悟。 这一千五百贯买几个人生哲理。究竟是赚了呢,还是血亏? 方重勇脑子里出现了奇怪的念头。 他做这些当然叫不醒李隆基这个装睡的人。 只不过此行的根本目的,本身就不是为了这个。 运作王忠嗣的事情,是需要渠道的。这一点,方重勇也承认,李氏说得不错。方重勇知道自己没有渠道,或者说渠道是老爹方有德的。 所以他必须得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打通能够影响中枢决策的渠道。废太子这档事,乃是目前唯一的机会了,要不然就只能硬着头皮去找李林甫,被其拿捏。 “郎君,卜宅兆、卜葬日、启殡朝祖、将葬陈车位、陈器用、发引送葬、陈明器这些步骤……” 李揆凑过来有些迟疑的询问道,言外之意,这些步骤要么时间不允许,要么财力不允许,还是能省就省吧。 比如说“陈明器”之类的,那是要加入陪葬品的。 普通人陪葬品好说,可这三个人并不是什么普通人。陪葬品寒酸了不合礼制,也会被人诟病,还不如不给。若是准备名贵的明器,李隆基那边可能有想法。 给三位废皇子办丧事是好的,但是大办特办,岂不是在讽刺李隆基不该杀这三人? 如果力度没掌握好,过犹不及就是找死了。 “全部都省了,让送葬的队伍启程,准备下葬。” 方重勇当机立断说道,一点都不含糊。 “呃,还有丧葬的西肆愿意提供免费的挽歌服务,郎君是不是……” 李揆有些意动的询问道。所谓“挽歌”服务,就是在送葬和下葬的过程中派一群人唱挽歌。 长安不仅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而且在其他许多方面都处在中心位置,就连办丧事的水平也出类拔萃。 在众多专门经营这种业务的个体户中,有两个最大,处在同行业的垄断地位。这种行业当时叫“凶肆”,实际就是丧事办理中心。 两个凶肆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故称东肆和西肆。 如今帮方重勇处理这些丧葬事务的,就是西肆,周边四个坊都是经营相关配套业务的。 “呃,不必了。戏已经演完了,现在是低调的时候。” 方重勇小声对李揆说道。 不一会,送葬的队伍已经启程,前面出风头出上瘾了的方来鹊,凑过来一脸兴奋问道: “郎君,这锣还要敲么?” “不想死就给我闭嘴,还不把锣鼓收起来!小心圣人敲爆你的狗头!” 方重勇面色不虞的呵斥道。 “哦。” 方来鹊很是不甘的将铜锣等物都收了起来。 方重勇就这样看着送葬的队伍启程,一个人静静的站在西肆门前,看着大门两旁写着一副对联: 左边是人无千岁寿。 右边是我处有长生。 “这对联倒是实诚,不知道圣人看到了,会作何感想。”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说道。 “圣人也是知道人无千岁寿的,倒是你,让某意外得很啊。” 方重勇身后传来一个略带尖细的声音,他回过头,发现一个穿着淡黄色宫服的中年人,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长者是?” 方重勇迟疑问道,他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不过圣人一家奴罢了,倒是你,方全忠之子,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说话这人正是高力士! “长者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方重勇叹息说道。 “某当年亦是见过你一面,当时只觉得你痴愚不可教导。今日一见,倒是让某大吃一惊。” 说完,高力士轻轻摆了摆手,几个金吾卫士卒上前将方重勇围了起来。 “带入大理寺候审,莫要怠慢了。” 说完,高力士转身返回大明宫,准备去跟李隆基复命了。 第36章 原来你也在这里 就在李隆基一日杀三子,震惊长安各阶层之前的前几天,有一封来自幽州的举报信,通过驿站的快马送到了李隆基的案头。 但这位天子没有时间去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愿意让外朝干预各地刺史和封疆大吏单独送来的“密信”。 他宁愿多去梨园听曲谱曲,也不想整天被无聊的国事所困扰,于是便将这封信交给了高力士处理。 信是幽州幕府观察处置使方有德写的,在信中,方有德状告今年刚刚赴任的雍丘县令令狐潮,请求朝廷将其罢免。 方有德在信中说:令狐潮虽然是恩荫入仕,但却并不感激朝廷的恩德,私下里行为不检,令人不齿。 这并非是空穴来风,而是有详细证据。 方有德在信中详细说明了令狐潮的“风流韵事”。 令狐潮有一幕僚叫高尚,二人情同手足,私交甚笃。令狐潮家中亦是有一美妾,他与高尚二人经常一起狎玩这个美妾,三人在一起行房极为放荡,此事远近闻名。 后来那名美妾生下一女,居然都不知道父亲是谁,于是认作高尚女,令狐潮为其“义父”,简直荒唐至极。 如此行为不端之人,何以为地方长官,请朝廷将其罢免吧。 那封信就是这样写的,也就只写了这一件事。 本来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高力士差不多都忘记了,结果今日看到方重勇,高力士就想到了他爹方有德那封可笑的告密信。 这封信早就“留中不发”,被高力士束之高阁,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 你说你一个幽州观察处置使,要观察也是观察幽州的官员啊,哪怕你说朝廷应该把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拿掉,都是分内的正经事! 可写信告状,要朝廷撤职一个河南道的县令,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因为你方有德在幽州呆得太闲了么? 高力士百思不得其解,方有德作为朝廷安置在幽州的监察一把手,管河南道的杂事做什么呢,动机又是什么? 不要说是跨区管事了,就算方有德是河南道的观察处置使,类似的事情李隆基也懒得管,而高力士则根本不想理会! 银趴算啥事啊,这也值得拿出来说么? 高力士觉得方有德完全没见识,天真得可笑。 等方有德什么时候回来述职的时候,高力士觉得自己一定要推荐一下,让圣人带他开开眼。 脑子里带着一些荒谬可笑的念头,高力士来到大明宫。还未进入,就有宫人通传说让高力士速速返回兴庆宫,圣人在那边的勤政务本楼等他复命。 满头大汗的高力士,又不得不风尘仆仆的赶回兴庆宫,等见到李隆基的时候,这位大唐天子正在看奏章,面色略有些阴沉。 “事情查清楚了么?” 李隆基将奏章放下,语气平静的询问道。 “回圣人,查清楚了。” 高力士从一开始见到方重勇等人去驿站开始讲起,一直到不久前“三王”用平民之礼草草安葬完毕。 听完整個葬礼的过程,李隆基微微有些愣神。 他真的很想名正言顺把方重勇这帮人给收拾一顿,然而仔细揣摩了一番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三王的葬礼,都是以“平民规格”来办的。李瑛等人被废,可不就是平民了么? “是什么人谋划这件事的呢?” 李隆基面色不善询问道。 “回圣人,是个孩子,还是潜邸旧臣之子。” 高力士笑道。 “潜邸旧臣?” 李隆基一愣,如今还剩下的当年那批潜邸旧臣,也就陈玄礼、高力士、方有德三人而已了。 本来前几年还有一个王毛仲,执掌禁军兵权。 但由于那人妄自尊大,犯了李隆基的忌讳,最终被贬官后赐死了。 王毛仲这个人不像方有德那样淡泊名利,低调无求,又不如高力士这样会做人,更不如陈玄礼这样对李隆基的事情一点也不过问。 伴君如伴虎,优胜劣汰之下,自然是会有人出局的。而出局的结果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方有德之子,方重勇。” 高力士轻声说道。 “那个傻子?” 李隆基差点被高力士的话给逗笑了。 “力士可不许诓骗朕啊,方有德独子,不就是那个……你我都曾见过的嘛。若是成器,早就入国子监读书了。” 李隆基摆了摆手说道。 国子监自汉代以来就有,各朝各代名称也不尽相同。 贞观元年,大唐就将国子学改称国子监,同时将其设立为独立的教育行政机构。 监内设祭酒一人,为最高教育行政长官。设丞一人,主簿一人,负责学生学习成绩和学籍等具体事宜。国子监下面设六学,即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师生比例约为一比二十。 开元时期,在读学生超过两千人,其中不乏在大唐“留学”的外国人。 国子监的入学门槛不低,只有智力正常的,父辈官职到达一定层次的官宦子弟,才能在面试后,出示家族中担任一定级别官位的官员,所写的推荐书才能入学。 方重勇老爹方有德的官职肯定没问题,但那时候方重勇的智商却无法通过国子监的面试。 所以李隆基才说这个话。 当年方重勇如果智力没问题,他就会如普通官宦子弟一般,先入国子监混混时间,然后再看看能不能走科举道路。 当然了,以方有德的身份来说,方重勇以后混个官当当没有任何难度。 可能会有不懂“行情”的人认为国子监入学门槛很低。可实际上,国子监除了是一个看身份地位后台的地方以外,还留了一条路,可以让某些平民子弟以“增补”的方式进去学习。 这些平民子弟为了进入国子监,就要参加丧心病狂的入学考试!其难度不是一般大。 而且,进去了以后以后,他们还要努力学习,应付各种考试! 没错,国子监里面的考试非常频繁,除了入学考试外、升格试以及监试外,还有旬试、岁试等,每种考试类型的作用也各不相同。不同的学科,考试的内容与方式也不一样。 当然了,官宦子弟可以不把考试当回事,但平民子弟却不行,因为这是他们参加科举的阶梯之一。 虽然国子监的实际效果也不太好,但却又实实在在的为科举储备了一些人才,并且客观上提高了官僚阶层整体的教育水平。 其中考试的模式与内容,都与科举密切相关,可以看做是提前参加科举模拟考试培训班。 而所有学生完成学业后,都要参加科举考试,和乡贡进士一样,取得出身以后再通过吏部考试放官。 李隆基其实是很想把方重勇送去国子监学习的,现在高力士提起这一茬,他就想起来这个孩子应该是个傻子。 至少曾经是。 “以奴观之,此人不仅不傻,反倒是睿智非常,少年聪慧。” 高力士轻声说道。 “这倒是奇了。” 李隆基喃喃自语说道。 “少时愚钝,长大后成才之人,亦不是什么稀奇事。圣人是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呢?” 高力士十分恭顺的请示道。 “你以为如何?” 李隆基微微点头,不置可否的询问道。 “回圣人,此事就此打住,不再去提便好。若有朝臣上书,则将奏章压下即可,不必回复。待过些时日,此事便淡去了。” 高力士躬身行礼说道。 “就依此办理吧。” 李隆基叹了口气,他隐约觉得这次似乎有点“用力过猛”,但又拉不下脸面做一些补救。 看到李隆基的表情,高力士继续建议道:“可将李瑛、李瑶、李琚的子嗣,过继到其他皇子名下,其他的不必再提,也不必再恢复郢王(李瑛未当太子前为郢王)、鄂王、光王的名号。 不过,过继的同时,圈禁是必要的。” 高力士的建议十分妥帖,不必再对三王的后代动手,而是将他们过继到其他皇子名下,并圈禁起来。 不圈禁的话,蛰伏起来整天想报仇怎么办? 不得不说,这样的权术手腕真的非常成熟,可以最大程度的消弭隐患,以及淡化“一日杀三子”之后造成的不利政治影响。 “照此办理,那么方重勇如何处置呢?” 李隆基点点头继续问道,他已经不想思考应该如何了,一日杀三子这件事办得有点糟心,让他有点迷茫。这时候他不想做选择题,更不想做什么问答题。 只有判断题才是他的菜,李隆基现在只想别人出主意,他回答“行”或者“不行”就好了。 “听闻有三个今年参加科举的士子也跟着方重勇起哄帮忙,不如提前支会礼部尚书,不要录取这三人,以示惩戒。” 高力士小声建议道。 “甚好。至于其他人,除了方重勇以外的,想必也是家奴一类,就不必惩治了。” 李隆基大手一挥,哈哈大笑道。 时代的灰尘,终于险之又险的从方大福方来鹊父子身边经过,没有将他们压成大山下的肉泥。 寻常人的玩笑,常常就是哈哈一笑;贵人们的玩笑,常常就是死人翻船。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也截然不同。 “至于方重勇这孩子,奴将他带到兴庆宫这里,让圣人见一面便可以了。如何处置圣人自有定夺。 若是无事,他家不就在兴庆宫后面嘛,出宫门便可回家。若有事的话,便将他扣留在宫里教训教训,圣人只当是替方有德管教不听话的子嗣,又有何不可呢?” 高力士看着李隆基的嘴角微微勾起,就知道对方的心情已经转好了。 “不忙,先让他在大理寺的监牢里面蹲三天再说。三天之后,将这不听话的孩子带到兴庆宫来,朕也想看看这小兔崽子是如何从愚笨不可教导,变成现在天资聪慧的。” 李隆基心情转好,对高力士说道:“朕去梨园,看公孙大娘如何教她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子徒孙了。方重勇的事情,伱看着办吧。让大理寺那边的人稍稍关照一下,别饿着了。” 李隆基摆了摆手就往勤政务本楼外面走,高力士心中感慨,这几年来,李隆基去梨园的时间比去大明宫紫宸殿的时间要多多了。 果然,如今天下歌舞升平,李隆基也想好好享受一下了。 高力士走出兴庆宫,看到夕阳已经快要落下,宵禁的鼓声已经在敲了。他吐出一口浊气,心中暗想:这回救了方重勇一命,等下次方有德回长安述职,可得好好从他那里敲诈一笔。 …… 大理寺狱的某个小牢房内,方重勇看着如丧考妣,蓬头垢面几乎要认不出来的严庄,感慨叹息道:“原来你也在这里啊!” “瞧小郎君这话说得,某还一直盼着你与郑使君把某给捞出去。结果郑使君不来也就罢了,你居然也进来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严庄哀叹道,方重勇的入狱,打消了心中唯一的奢望。在他眼中,满嘴跑火车的郑叔清老官僚做派,一点都不靠谱。还是这位小郎君可以期待一下。 当然,昨天他是这么想的,现在就不这么想了。 “你坐牢,就只是在坐牢而已。但是我坐牢,却是在体验生活。” 方重勇没有嫌弃严庄身上的馊味,坐到他身边,然后振振有词说道:“如果某没有猜错的话,今夜,最多明日上午,某就会离开这里。” “这……不太可能吧?” 严庄有些怀疑的问道。他读过很多书,如何不知道大理寺易入难出? “那就拭目以待吧。” 方重勇哼哼两声,不理会严庄,开始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严庄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他有些不确定的小声询问道:“小郎君是因为什么事情进大理寺呢?你还是个孩子啊!” “也没啥,圣人一日杀三子,然后我给那三位皇子收尸下葬了,其中一个是前任太子。” 方重勇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得很淡然。 “哦,原来只是把皇子下葬……” 严庄忽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猛然看着方重勇问道:“你说什么,圣人一日杀三子,然后你……” “对啊,当时尸体挂城东驿的大堂房梁上,舌头都伸出来了,样子看着怪吓人的。” 方重勇继续无所谓的说道。 “然后你就被抓进来了?” 严庄欲哭无泪,一脸哀怨看着方重勇问道。 “差不多吧,应该呆一晚上就走,不是什么大事。” 方重勇微微点头道。 “完了,全完了,你搞不好还要比我先死,你现在为什么这么镇定啊!” 严庄在监牢里不断捶地,嚎哭不止。他心中的希望,完全破灭了。 第37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就在李隆基一日杀三子之后,就在方重勇无辜下狱“体验生活”之际,朝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去年的时候(开元二十四年),吐蕃野心膨胀,居然西击勃律(克什米尔东部拉达克地区),妄图截断丝绸之路。 这里是扼守印度次大陆、中亚细亚和青藏高原西部和西北部地区之间的交通要道,丝绸之路的关键节点之一。 勃律地区本身是崇山峻岭,物产不值得大唐与吐蕃去争夺,但它却是丝绸之路上的一段关键道路。勃律若被吐蕃完全控制,则安西四镇便会暴露在吐蕃的兵锋之下! 挨揍了,勃律自然要遣使来大唐告急求援。 大唐不得不出面解决这个问题,因为如果放任吐蕃乱来的话,下一步就是跟吐蕃去争夺安西四镇了。丝绸之路彻底断绝,对于大唐来说,是一件不可容忍,不能接受的事情! 鉴于已经跟吐蕃保持了多年和平,双方相安无事。于是李隆基只是派出使者出使吐蕃,令其罢兵。 但吐蕃国内的政治环境已然改变,也改变了对外政策,由保守转为进攻,根本就不奉诏,悍然攻破勃律国。 李隆基恼怒至极,只是鉴于国内形势,暂且隐忍不发。 值得一提的是,吐蕃虽然国力强盛,但对外政策与对外探索的模式却非常愚蠢笨拙,经常干那种拿一百块钱的成本却只有十块钱收益的事情。 它对于破坏别国利益很在行,但对于最大程度获取自身利益,则不怎么上心。经常在无脑打人和无脑被打的状态中相互切换。 简单来说,就是吐蕃自身强劲的实力,并没有很有效的转化为壮大自身的渠道。其外交政策的运用水平远不如突厥。 而最近,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的侍官孙诲入朝奏事,举报崔希逸与吐蕃边将乞力徐媾和,并斩白驹为盟,让唐国与吐蕃在河西接壤的地区撤去了守捉戍堡,形成了边境接壤地区非军事化的局面。 因此,孙诲向朝廷献策,可以趁此机会,从河西(凉州)出兵,攻打吐蕃,一雪前耻! 虽然这并不能直接夺回勃律,但却可以极大牵制吐蕃的军力,减轻安西四镇的军事压力。 这个事情刚刚被拿到朝堂上讨论,然后各路朝臣又吵成了一团。以右相张九龄与左相李林甫的意见为代表,朝臣们也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张九龄认为现在朝廷支出已经到了很恐怖的地步,尤其是长安地区的官僚及吏员规模,堪称前无古人! 前两年的时候(也就是开元二十一年),当时朝廷就在李林甫的主持下,对这方面做过相关统计: 长安官员数量达到了一万七千六百八十六人,其他从属官员更是多达五万七千四百一十六人。而且因为门荫及科举选拔,还有许多有了官员资格,但还没有授官的人。 这些人加上皇族、官员子弟,以及各式各样的仆人、供养人等等,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脱离农业生产且需要供养的群体。 保守估计,起码二十万人以上! 现在四年过去了,官员数量只多不少! 这么多人,每年都会消耗掉大量的中央财政,消耗大量运往长安的粮草和物资,这些几乎已经让中央财政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個时候居然有人提议去打吐蕃,到底是怎么想的? 钱呢?谁来出? 谁坚持现在要出兵打吐蕃的,先站出来跟老夫对喷五百个回合再说! 而李林甫的意见则更直接:不打吐蕃,大唐通往西域的路就要断了。这条路断了,朝廷连胡商的商税关税都收不上来,损失何止万亿? 长安城内那些来往西域的商队啊,西市里面琳琅满目的西域货物啊,还有与之相关的,数额庞大且损耗极小的税收啊,全部都要消失不见! 没人可以承担这种损失。 反正现在长安的民生情况,朝廷养官养兵的情况就那么一回事,这么多年过去也没出什么乱子,而且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有什么改变。 战争是不会等着你把一切都准备好再发生的! 与其想着“节流”,还不如在“开源”这一块想想办法。 吐蕃边将乞力徐迷信契约誓言,这不正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的时候么?这时候不出兵,那要等什么时候? 至于诚实守信什么的,也是要分情况看待的。吐蕃那样的化外野人,在我大唐眼里与牲畜没有什么区别。 人跟人之间可以讲诚实守信,人跟牲畜之间有什么道义可讲呢? 总结一句话:只管冲就得了,打赢了什么都好说。 李林甫的建议得到了朝野上下的广泛支持,而支持张九龄的人,寥寥无几,只有几个科举出身的中书省官员而已。 其实想想也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因为无论打不打仗,按照张九龄的思路,肯定要大砍京官的编制,同时还要砍薪水砍福利,还有那些隐性的好处也要砍不少。 爹妈不让孩子吃饱饭,孩子尚且会有怨言,更何况那些在长安已然养尊处优的京官呢? 果然,李隆基听从了孙诲的建议,派了一个叫赵惠琮的宦官作为监军,和他一起回了凉州,敦促崔希逸对吐蕃用兵。 一定要出其不意,不得走漏风声! 至于什么一日杀三子之类的事情,早就被李隆基抛诸脑后了。战争机器即将开启,朝堂内外也是暗流涌动,信件频繁往来于河西与长安之间。 战争的阴云,密布在大唐与吐蕃的边境上,局势自此又开始紧张了起来,一如十年前。 …… “你不是说,只要一天就能出去么?这都三天了,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严庄面带嘲讽的看着方重勇问道。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人生总有意外嘛。 我等的人还没来,大理寺环境不错,我就想在这里多住几天……” 方重勇讪笑道。 之前他在严庄面前装逼有多风光,现在被打脸就有多惨。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方重勇总觉得一日杀三子的进展,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要关人也不是一直关大理寺啊! 大理寺是一个对全国各地案件进行复核的机构,但它同时也是一个临时关押要犯的地方。 临时,要犯,这两个都是关键词! 也就是说,很多政治上有问题的官员,他们可能第一站就是去大理寺先住几天,说不定皇帝回心转意后,就能直接将他们带出大理寺,官复原职! 如果判刑了,那么就会将其从大理寺转移,该发配的发配,该赐死的赐死。 而且大理寺狱的条件,在唐代监狱里面是比较好的,看守也比较严密比较规矩,受到外来的干扰比较少,不会让某个被关押的戴罪之人,随随便便就被狱卒毒死之类的事情发生。 更不会让犯人在监狱里病死! 哪一环出了问题? 方重勇陷入沉思,也顾不得自己现在身上也是馊味,看起来没比严庄好多少。 正在这时,监牢的门被打开,穿着黄色宫服的高力士,双手背在后面走了进来,若有深意的看着方重勇。 “走吧,圣人有请。” 高力士轻声说道,语气平静淡漠。 他们这样在皇帝身边服侍的人,已经养成了一种喜怒不形于色的职业习惯。有时候语气冷淡并不代表心情冷淡,只是习惯了而已。 “长者来得可有点晚呀。” 方重勇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笑道:“我原以为一天就能出去呢。” “再多嘴,只怕要关一年了,还不走?” 高力士笑骂道。 “这就走,这就走。” 方重勇跟在高力士身后,然后在严庄惊愕的眼神中,缓缓走出了大理寺狱的监牢。 “人与人的差别,为什么这么大?” 严庄看着方重勇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哀叹道。 方重勇并不能听到此刻严庄心中的无奈与酸楚,他跟着高力士上了牛车,然后来到兴庆宫内,两个漂亮的小姐姐给他洗了一个时辰的澡,然后又换上舒适的锦袍。 这件衣服是用白色丝绸裁剪缝纫而成的,其材料来自河南府(治洛阳,今河南洛阳)进贡的文绫,价格不菲。 衣服上绣着一种名为“狩猎文锦”的花纹。 其中有骑射的人物、飞奔的走兽、飞翔的瑞鸟以及点缀其间的树木花草,都集中在圆形的团花之中。 团花外面,点缀着串珠形的图案,层次分明、结构紧凑。 这类统称为“联珠团窠纹”的纹样,乃是此时在贵族中流行的装饰图案。 从这两位小姐姐口中得知了这些信息,方重勇已经不敢去问这件衣服要多少钱,要花多少人工了。 总而言之,贵族的事情,很多时候不能用钱来衡量,逼格才是他们的追求! 更让方重勇震惊的是,他不需要自己穿衣服,有两位漂亮小姐姐帮他穿!无聊的时候,他向这两位漂亮小姐姐打听了一下,类似她们这样的人,皇宫里还有多少? 得到的回答是:“或有一万不止”。 于是方重勇就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或许这句话并不是什么夸张的修辞手法,而是对于宫廷奢靡的真实描写。 在这两位漂亮小姐姐的引导下,方重勇走进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内,就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圆领长袍的中年男子,正在跟高力士闲聊,二人有说有笑的样子。 不用说,这位就是李隆基了。 方重勇心中忍不住感慨,李隆基这位皇帝,争议实在太大了,已经大到一言难尽的程度。 “见过圣人。” 方重勇对着李隆基躬身行礼道。 “你何以知道朕便是天子呢?” 李隆基将手里的曲谱放下,看着方重勇询问道。 “能在这与高将军闲聊的,如果不是圣人,还能有别人么?” 方重勇小心翼翼的说道。 “不必拘谨,要砍你脑袋,早就砍了。说说吧,你为什么要把李瑛他们下葬。还是说,伱根本不知道你父亲是什么身份么?” 李隆基颇有怨气的问道。 “回圣人,某不过是觉得应该让死人入土为安而已。被废被赐死的亲王,亦是皇家的脸面。皇家的脸面就是圣人的脸面。” 方重勇继续行礼说道。 “算了,念你年少无知,此事便作罢,朕不再追究了。不过跟你一起胡闹的那几个应考的士子,朕已经决意让他们今年科举落榜,再有才华,今年也不录用!” 李隆基摆了摆手说道。 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方重勇是个半大孩子,又是潜邸亲信的儿子,搞出事情来,如果没有造成恶劣影响,是可以原谅的 而张巡等人,已经是成年人了,还是参加科考的士子,居然参与进来胡闹。小孩子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么? 只是将这些人从科举中第名单中抹除作为惩戒,便已经是看在方有德的面子上了。 “谢圣人恩典。” 方重勇继续躬身行礼,态度非常谦卑。 “过几日,你去国子监读书去吧。整日闲得无聊,容易惹是生非。” 李隆基淡然说道。 诶? “国子监?” 方重勇一愣,他还没搞明白这地方到底是干啥的,只是感觉很耳熟。 “你这个年纪,不读书,还想做什么,你又能做什么?” 李隆基一脸疑惑看着方重勇问道。 唐代也不是每个官员都可以由家里人请名师教导的。不过方有德这种直接就不管儿子的情况也很少见,一般官宦子弟多半也是要在国子监里面混一下资历的。 那里包吃包住还发校服! 国子监位于长安的务本坊西部,此坊北抵皇城,西邻兴道坊,南北阔三百五十步,东西长四百五十步(一步大约1.65米)。 国子监占地面积为半坊之地,坊内除国子监之外,还有进奏院、房玄龄宅改的先天观以及众多官员住宅。 除了中枢办公的宫城外,此地乃是长安城内官员最扎堆的地方。 本来想问一下“可不可以不去”,结果眼角余光看到高力士不动声色的对着自己微微点头,方重勇只好双手合十行礼道:“谢圣人恩典。不过有件事,还请圣人开恩。” “你直说便是。” 李隆基心情大好,这件事宣扬出去,对于弥补他崩坏的人设,大有好处。 “某在回长安路上,遇到了一个幽州的小吏叫严庄,被发配到岭南。他说是被我父亲冤枉的。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如将其发配河西边镇为属官,也算是人尽其用了。 若是发配岭南,只怕一命呜呼,又是何苦呢?” 方重勇没忘记严庄,想办法替他求情了。 “力士,这点小事,你帮忙处理了吧。带他回家,从兴庆宫后门走。” 李隆基一脸轻松,指着方重勇对高力士说道。 至于整件事从头到尾合不合法,他完全没过问。 在大唐,法再大,也大不过圣人,何必说那些废话呢? 帮小方想一个表字 第38章 时代浪潮 唐代官僚之间的社交场合,除了酒宴以外,还有煎茶。 一边煎茶,一边品茶,一边闲聊政务。可谓是进也可,退也可,无形中拉近了关系。 煎茶甚为风雅流行,长安有高僧爱茶如命,一日要喝几十碗才能停下来。 此时此刻,平康坊的李林甫宅院书房里。李林甫正亲自给郑叔清煎茶,礼数可谓是周全。 他正在用竹夹将茶饼取出,放在炭火上炙烤,木炭乃是混入了某种香料,做成了牡丹的形状,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茶饼在架子上炙热均匀,内外都被烤透了。 新鲜茶新鲜烤,然后煎茶会友,绝妙的享受。 煎茶法的主要程序是:炙茶、碾茶、罗茶、煎茶和酌茶。至于其他的前置准备,如备器、选水、取火、候汤这些程序,自然有家仆给李林甫准备好。 这位大唐左相是从灸茶这一步开始的。 “本相已经跟韦坚谈过了,他愿意接替京兆尹这个职务,本相也会从中运作,推荐他为京兆尹。至于户部侍郎一职,不知你有何想法呢?” 李林甫将烤好的饼茶拿下来,用竹子做的“碾茶器”碾成细小的颗粒状,看上去不粗不细异常均匀。 唐代封建贵族们为了显示自己的“高贵”,常常对某些“高雅的礼节”,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与热爱。从而显示自己与众不同。 最典型代表就是李隆基酷爱音乐舞蹈,并精通此道。 很显然,李林甫煎茶的技术,是很过硬的。毕竟,他也年轻过,他也官职低微过,也侍奉讨好过别人。 李林甫停下手,看着坐在高脚凳上一言不发的郑叔清不说话。 “一切单凭李相做主。” 郑叔清躬下身,深深一拜不起。 李林甫连忙将其扶起来笑道:“本相承诺之事,定然是要作数的。只不过,户部侍郎非同小可,本相也不可徇私推荐你上位。 所以呢……” “李相不妨直言,属下洗耳恭听。” 郑叔清十分紧张的捏着自己的袖口,眼巴巴的望着对方说道,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户部一个尚书几个侍郎,每個人分管一摊互不重叠。你从未在户部历练过,所以即使担任户部侍郎,也不可能做那些寻常事务,你可明白这个道理?” 李林甫将山泉水倒入一个紫砂鍑(茶釜)中,然后放到风炉上煮沸。 这一步表面上看很简单,其实里头大有文章。 水分为三沸,当烧水出现“鱼目”气泡、“微有声”时,即为第一沸;再加入适当分量的盐花来调味。当釜边水泡像泉涌般上冲时,即为第二沸。 用勺子取出一瓢放在一旁,一面以“竹夹”在茶釜中心循环搅动,并用“则”(一种量器,用竹、铜等材质制成匙或箕状)量好茶末倒入紫砂鍑中。 等待片刻,茶汤如奔涛溅沫,则为第三沸,此时将先前取出的第二沸倒入沸水中止沸,使水停止滚沸。 这些动作李林甫一气呵成,略有些得意的看着郑叔清,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等待的时间里,他正在培育汤花。 汤花薄的称为“沫”,厚的称为“饽”。细轻的称为“花”,乃是最妙的一种。 培育好了“汤花”,才能酌茶,也就是用瓢将茶舀进碗里。 第一次煮开的水,有人形容说“弃其沫之上有水膜如黑云母”。这种舀出来的的第一道水,也被称之为“隽永”; 以后舀出来的第一、二、三碗,味道差些; 第四、五碗之外,“非渴甚莫之饮”,权贵们对此便已经是非常鄙夷了,渴死都不喝。 酌茶时,应令沫饽均,以保持各碗茶味相同。煮水一升,又有“酌分五碗,乘热连饮之”的说法。 一“则”茶末不要,只煮三碗,才能使茶汤鲜美馨香;其次是煮五碗,最多不能超五碗。 “请用!” 李林甫将放在银碟子上面的白瓷茶杯整体的推到郑叔清面前,这是第一碗茶。 它好像不止是一碗茶,又好像就只是一碗茶。具体如何,全看郑叔清的政治智商了。 “属下……任凭李相安排便是。” 郑叔清咬着牙说道,端起茶杯,忍受着略有些高温的茶水,将其一饮而尽! 应该是好茶,只是喝的时候太烫,品不出味道来! “这个户部侍郎,不做别的,专门为中枢理财,并供给河西的战事。你有没有信心接手呢?” 李林甫收起脸上的笑容,轻声问道。 “属下愿意!” 郑叔清压住内心的激动,几乎是低吼一般的说道。 走上这一步,基本上就是快车道了。户部侍郎干得好就是户部尚书,户部尚书再往上就直接拜相了! 只要能走到这个位置,他离李林甫,就差两步而已! 而且户部,是个很容易干出成绩,也很容易干出乱子的地方,全看个人本事如何。 在这里可不是南郭先生那样能够当混子的! “这几天,你草拟一份理财的疏奏,如果写得好,本相会将其转交给圣人,然后推荐伱为户部侍郎,这样的话,问题应该不大。 要不然,圣人肯定还会介意你此前拒绝担任京兆尹的事情。” 李林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果然芳香四溢。 “此法倒是稳妥……” 郑叔清面有忧色的说道。 朝廷的理财,其实包括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用好收上来的赋税,让这些赋税可以科学利用,不会折损在运输的途中。 这是郑叔清想干的事情,他觉得自己也可以胜任。 另一个方面,概括为两个字,就是:捞钱。 总之,在不引起兵变、民变的前提下,放开手脚捞钱就对了。 当然了,捞的那些钱,要合规合法。要通过制定简单规则,便能达成目的,不会大费周章。 听起来很简单,但这种事情就好像是不同时代的人一起做同一个问答题,而且还是有多重答案的问答题。 容易做的题目,前人早就做过了啊! 而那些不容易做的,容易得罪人的,要么没人肯干,要么因为制定与执行的官员被保守势力反扑而罢官,导致人亡政息。 这种敛财,他不会啊! “你是有什么难处么?户部侍郎这个职务,如果你有难处,本相可以推荐其他的人选,然后重新跟你安排一下更低的官职,反正这些都随你,本相是无所谓的。 像是王鉷他们,就对这个职务很有兴趣,本相不会让你为难的。” 李林甫慢条斯理的说道,又给郑叔清倒了一杯茶,这便是第二杯了。 郑叔清有种预感,李林甫喝完这三杯茶,估计就要送客了。 “属下这便回去准备一下。” 他站起身对着李林甫深深一拜,转身便走。 “这个职位非同小可,勉强上位,很有风险。耽误了圣人的大事,你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的,想明白以后,明日再来回复我。” 郑叔清身后传来李林甫冷幽幽的嘱咐声。 …… “总之呢,这个事情,就是这样,再这样,然后再这样,最后就回来了。” 永嘉坊的方家宅院大唐内,方重勇耐着性子,将这三天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全部告知了张巡等人。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甚至连李隆基吩咐礼部的人,要将张巡许远他们科举前程打掉的事情,都一一告知。 “今年不中也好,张相公的门路走不通了,严挺之都罢官了,朝局动荡,此时中第未必是好事啊。” 李揆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他当然是心有不甘,本来以为这次科举是十拿九稳的,没想到居然还会出这么多波折。答应举荐他的贵人要倒台,还被天子亲口打了下来,科举之路的艰难,是之前没有想到的。 不过李揆一点也不担心,因为经过这一次“政治投资”,他肯定已经在李隆基那边“挂号”了,将来说不定有机会被“越级提拔”。 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我们都无妨的,只是没想到方节帅的面子这么大。” 许远也是忍不住唏嘘感慨,当初都以为方重勇入狱后定然九死一生。没想到关了三天就放出来了。不过想想也是,一个半大孩子,还是做了一件顺应民心的事情。 要是李隆基“大力惩治”的话,岂不是恰如其分的向世人证明自己确实没什么心胸,而且还无能狂怒拿孩子出气? 李隆基当了几十年皇帝,自幼伴随宫廷斗争长大,肯定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小郎君今日安然返回,可喜可贺。奴这便将酒菜端上来。” 方大福一把揪住正在愣神的方来鹊,笑眯眯的给方重勇打了个招呼。 不一会,第一道菜端上来了,除了方重勇以外,李揆等人都是微微愣神。 “这巨胜奴,我家中亦是不常吃,主要是厨子做得不好,暴殄天物。” 李揆感慨的指着方大福端上桌子的一盘“菜”说道,这玩意有点类似方重勇前世北方常见的“炸馓子”,当然了,只是形状相似。 “巨胜奴,它大致的制作过程,是用面粉混合水、牛羊乳汁和蜂蜜,或者用熬煮的红枣汤来代替蜜汁,再放入油锅中油炸定型,最后撒上巨胜。” 李揆一边解释,一边掰下来一节放到方重勇面前的餐盘里,上面粘着的小颗粒,方重勇觉得异常眼熟。 这踏马不就是黑芝麻嘛!还叫“巨胜”这么牛逼的名字! 方重勇将一根巨胜奴放入口中咀嚼,乳香与果汁的甘甜瞬间充实着口腔!比李揆说的好吃太多了! 众人都不说话,三下两下就将这盘甜点消灭了。巨胜奴的妙处就在于“内有乾坤”,外面那一层油炸的皮只是为了锁住味道。 方重勇心中暗想,郑叔清当初也是请名厨来做菜,食材也是丰富而昂贵。但若是单论厨艺的话,只怕方大福的手艺远胜当初那位“名厨”。 吃亏就吃亏在没有那么多钱去买名贵食材而已。 很快,方大福又端上来一盘“菜”,依旧是非主流造型,除了极少的汤汁外,盘子里就只有一根根“香肠”,卖相非常朴实无华。 “这是通花软牛肠啊!这这这……” 李揆有些语无伦次,这道菜太踏马牛逼了,一般只有中进士后举办的“烧尾宴”上才能有幸一见。他长这么大才吃过一次! “通花软牛肠”是用羊骨髓混合羊肉调成馅料之后再灌进牛肠而成的,其馅料的构成,香料的混合,都是不传之秘,每个厨子做的都不一样。 这种菜都不是做那种“门面功夫”的。很多菜鸡厨子也能做出类似的,外表看上去差不多。但食客只需吃一口,就能知道大师和菜鸟的区别在哪里。 水平一般的厨子,根本就不敢给食客上这道菜,怕毁了名声。 方重勇原本以为他在长安推出“炒菜”就能风靡饮食界,引导潮流。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唐代贵族阶层如此会吃,铁锅也不是什么稀奇东西,他们岂会不知道有炒菜这种烹饪方式? 中国人对吃的追求,是无与伦比,孜孜不倦的。哪怕在用不起正常炊具的岭南,当地人都发明了一种被称为“土锅”的灶具,只是耐久性差了点,并不影响烹饪效果。 炒菜之所以发展不起来,只不过是因为与之对应炒菜技术没有发展起来,做出来的菜,在餐饮技术极为发达,且百花齐放的盛唐时期没有任何竞争力,所以才会不见史书记载。 至于食用油缺乏之类的,在贵族当中没有任何障碍,他们还喜欢吃油炸食物呢!油炸所需的食用油不可能比炒菜更少! 炒菜的问题在于,它不仅仅是需要锅,还需要配套的作料,配套的工序,配套的社会需求。 而技艺的精进,是需要传承与岁月磨练的。 换言之,炒菜不是不行,只不过底层人民用不起价格高昂的食用油;贵族阶层吃惯了好东西,已经被各种花式烹饪把胃给填饱了,于是没有发展炒菜的动力。 特别是他们还格外不喜欢吃青菜! 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如果方重勇想在长安发展炒菜技术搞餐饮业,他会亏得血本无归,被长安城内精致到爆炸的其他烹饪方式打得满地找牙。 看到李揆、许远与张巡三人吃得一脸陶醉,方重勇放下脑中杂念,轻叹了一口气。 又一条生财之道被堵死,可惜了诶。 方重勇忍不住叹息不止,目视着方大福端上来一道又一道别说是吃过,就是见都没见过的菜,感觉心都在滴血。 好像因为不能炒菜而损失的大量利润,都变成了银河金山,从自己面前流走了一般。 正在这时,方来鹊急急忙忙从门房那边跑过来,在方重勇耳边小声说道:“郎君,夔州那个老是找我们要钱的穷鬼来了。” 夔州?穷鬼? 方重勇一愣,还没回过神来,不知道方来鹊说的是谁。 “你通传能不能不要加入自己的判断,痛快点说,是谁?” 方重勇面色不虞的低声呵斥道。 “就是郑叔清来了,还带了一牛车的礼物,他大概是来还债的吧。” 方来鹊颇有些自得的说道。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他找我绝对没好事,唉!” 方重勇心里很纳闷,老郑家美妾应该也不少了,到了长安这花花世界,天色不早应该回去搂着美妾赏月啊,晚上来找我这个半大孩子做什么? 现在坊门都关了,他这是要留宿啊! 方重勇无奈起身对众人说道:“有客人上门,我先去看看再说。” 第39章 夜猫子进宅 “郑使君,是什么妖风,把您给吹来了呢?” 方重勇看着面前老神在在的郑叔清,又看着他身后那头老牛以及那一车的礼品,有些疑惑的问道。 “诶,说这话可就见外了。故友于长安重逢,怎么也要登门拜访一下嘛。” 郑叔清十分客套的应和了一句,又转过头对身后的下仆说道:“把礼物都搬进去。” 说完,他将礼单呈上,交给方重勇。 “请进,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来串门还这么客气。” 方重勇笑道。 伸手不打笑脸人,老郑摆这么低姿态上门,准没好事。 难道是为了求官? 问题是老郑当什么官,自己说了也不算,他只是是个八九岁大的孩子啊! 方重勇心中犯嘀咕,只能面色尴尬将对方引进家门。 郑叔清一边张望一边不以为意的说道:“也没什么,都是些没用的物件,不值几个钱。像什么茶饼啊,餐具啊,屏风啊之类的。” 方重勇瞟了一眼礼单,隐约看到什么“银平托银碗”“银平脱食台盘”“八角花鸟屏风”之类的名字,总感觉这些物件价格不菲,听起来就不太一般。 不过以老郑一向的作风,他好像平日里也奢侈惯了。既然人家愿意送,有什么理由不收呢? 将郑叔清引到主卧后,二人于桌案前对坐。方大福送来一壶“桃花饮”就小心翼翼的退出了房间。 “不知道大郎回长安以后觉得如何?某听闻你最近办了件大事啊。” 郑叔清慢悠悠的说道,顾左右而言他。 “大郎这个……不要再说了。至于其他的,郑使君有话不妨直言。” 方重勇颇感无奈的说道,唐代习惯称呼熟人为“X郎”“X娘”的,家里排行第几就是什么。比如说“公孙大娘”,其实起这個名字的时候她还很年轻,不过十多岁而已。 只不过是家中排行老大,所以叫大娘。方重勇是家中独子,老爹方有德也没听说有什么兄弟姐妹的,因此叫他“大郎”并无不可。 “好!某就喜欢郎君够爽快。” 郑叔清大笑,随即苦着脸哀求道:“还是和以前一样,救我一命,必有厚报。” 看他这可怜样,方重勇一脸古怪的反问道:“红莲春的酒曲制法,还有酿造方法我都告诉你了啊。再说这一招可一不可再,现在再用已经不灵了,郑使君何苦刻舟求剑呢?” 他以为郑叔清是为了求他再玩一次“红莲春奇迹”,在长安疯狂捞钱。只是这样的事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想再复制一遍,难如登天! “唉,什么红莲春啊,你还当某在意那点小钱。郑氏在荥阳附近,挨着运河,有产业不碍事,饿不死人的。” 郑叔清摆了摆手说道。 运河这条线的繁荣,直接带动了荥阳周边的经济发展,荥阳郑氏也从中捞到了不少好处。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事呢?” 方重勇疑惑问道。 “就是,李相在帮某运作户部侍郎的官职……” 郑叔清用手搅着袖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不挺好么?是运作升官要钱么?可是我这里也没有钱啊。” 方重勇摊开双手,对郑叔清表示自己“几乎”一贫如洗。 “某不是来借钱的!光这一车礼物就差不多要一千贯了!” 郑叔清忍不住对着方重勇吼道。 啥? 方重勇一愣,就那一车破玩意就一千贯的财货? 老郑不会是被人给坑了吧? 这茶是什么茶?碟子又是什么碟子?屏风又是什么屏风? 方重勇很有些怀疑,如果真拿一千贯出来装车,肯定比那一堆东西堆头大。 这些长安官僚啊,真是太腐朽了,送个礼都是以“千贯”计价,难怪杜工部说什么“朱门酒肉臭”,果然是一点不假。 “请郑使君指教。” 方重勇正色说道,收起之前的戏谑玩笑。 “是这样的,这个户部侍郎呢,要做的事情,就是替朝廷理财……然后李相就要我写一份疏奏给他过目。如果写得好的话,他就拿去给圣人看,帮我求官。” 郑叔清详细的将李林甫的要求说了出来。 “呃,这个,是不是就是帮朝廷死命的搜刮,然后刮地三尺出来的钱粮,再送到西域去当军费?也就是说,你要当这个官,替朝廷捞钱?” 方重勇难以置信的问道。 没想到朝廷还真有这样的官啊,玩可持续性的临泽而渔。 方重勇心中感慨,脸上却又不动声色,就像是在走神一般。 “你能不能不要说得那么粗俗!是替朝廷理财,理财!我不是刮人地皮的酷吏!” 郑叔清梗着脖子辩解道,只是那苍白的言辞,恐怕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 “好好好,是理财,理财。” 方重勇连忙安抚对方说道。 “那么,我有什么可以帮郑使君的呢?” “帮我写这份疏奏就行了。” 郑叔清迅速接茬道。 “我帮你写?” 方重勇抓了抓头发,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看着郑叔清问道:“我为什么要帮伱写?” 因为你收了礼物啊!收了厚礼难道不办事? 郑叔清在心中怒吼,他忽然想起来,李隆基身边那个高力士,貌似也是收钱不办事的狠人。 可人家身后站着皇帝,你身后站着谁? 一时间气氛僵持住了。 方重勇心一软,摆了摆手问道:“说吧,要怎么写?” “我不会啊,我要是会,还来求你么?” 郑叔清一脸苦笑说道。 “你不会还敢接这个差事?” 方重勇已经被郑叔清给震撼到了,完全搞不懂这一位到底是想玩什么游戏。 你没金刚钻还出来揽瓷器活? “官场的事情啊,你不明白的。就说你有没有办法吧。” 郑叔清哀叹道。 “西域那边的情况,我不懂啊。连民情与地理都不懂,账册也没有,能想什么办法呢?” “不需要你懂啊,又没说要在西域那边搞钱。你在长安搞钱的本事不是很高么。那个红莲春,已经卖成了传说,我现在想买一坛过过瘾都找不到货了。” 一提起方重勇捞钱的本事,郑叔清就赞不绝口。 呃,不知道要怎么去说。 方重勇痛苦的扶着额头,对于郑叔清这种脑筋比较死,手腕又太过灵活的腐朽中枢官僚,他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 “郑使君之前说,朝廷让你捞钱是为了维持西域河西走廊的军需,对吧?” 方重勇盘起腿,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坐着,沉声问道。 “确实如此,这一点李相已经说明白了。” 郑叔清微微点头说道。 “然后无论用什么理财的手段,只要河西节度使那边不缺用度,军需充足,那么你这个户部侍郎,就当得很稳当,对吧?” 方重勇又问了一句,郑叔清点点头。 户部侍郎,又不是“理财使”。搞钱只是手段,维持军队正常运作,维持高规格的封赏以保证军队士气,这个才是最终目的。 一切为了大唐打赢对吐蕃的局部战争!战争打的就是后勤! 反过来说,假如郑叔清在岭南搜刮了很多财帛,但是这些财帛却根本没办法运到长安,更别提运到西域,那么,这种类型的“理财”对于打赢战争又有什么用呢? 手段,从来都是为了目的服务的,而不是相反。 别看牛仙客与崔希逸都说河西府库满仓,兵戈齐备。 但是,一旦打仗打起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吐蕃国力雄厚,补给能力也很强,家底比突厥人厚实多了。 而且吐蕃是农奴制,擅用蛮力,也不把农奴们当人看,死个十万人都不带眨眼的,并不爱惜人力。 有时候大唐跟吐蕃对垒打仗,拼消耗都拼得肉疼。大唐这边死一个对面吐蕃死两个,吐蕃都可以一直玩这种游戏。 只要开打,持续的后勤就不能断掉,只要一断,就会出大事。 “某的意思是说,关中支援河西走廊,力有不逮,离得太远了后勤很难受。只能通过别的办法来为河西藩镇提供援助。并不是一定要在长安捞钱买粮食送过去,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 要不然就只是一句空话了。” 听到这话郑叔清微微点头,不得不说,方重勇的话很有道理。 最终问题,还是要能持续不断的支援河西走廊! “那郑使君你得把这些年河西节度使幕府报上来的账册,还有甘州、凉州等地的账册,都拿来我看看。或许有办法,要不就是纸上谈兵了。” 方重勇将礼单递给郑叔清说道:“没有这些,便将礼物拖回去吧。” “某现在又没有职务在身,你说的这些账册都是朝廷机密,某哪里能弄到,你还当在夔州呢! 那些都在户部和中书省存放文案的专门库房里,有专人管理。 某现在身上只有散官没有差事,连那边门都进不去,你让某怎么办?” 郑叔清气急败坏怒吼道。 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托起下巴在思考着什么。 “好像,也不是没有办法。” 郑叔清若有所思的说道。 “什么办法?” 方重勇好奇问道。 “某虽然不能办到,但是有人可以办到。而且以他的身份,合规,合法。” 郑叔清微微点头,心中有底了。 “你需要什么,你写一份清单给我,就现在。” 郑叔清急切说道。 “也行吧。” 方重勇无奈叹了口气,拿出砚台磨墨,用毛笔在纸上写了一连串的名字。这些都是他要知道的东西,关乎大局。其他有些事情或许也很重要,但不会影响整体。 河西走廊的人口、粮食产量、屯田区域、商业往来、地方特产等等。有些东西可以迅速转换为军事实力,有些东西则不能。 只不过,为什么他这个住在兴庆宫后门宫墙外的人,要操心兴庆宫主人应该操心的事情啊。 “以后这样的事情,能不能不要麻烦我了啊。别人当官都是收钱的,你倒好,把钱往外面送。” 方重勇忍不住吐槽道。 “不妨事不妨事,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 郑叔清大喜,等坊门一开,他就准备直接去办这件事。 …… 方重勇在忙,隔了一堵墙的兴庆宫内,正在大摆宴席。 前任河西节度使牛仙客,奉命入京述职!李隆基特意在兴庆宫大摆宴席,给足了牛仙客面子。 就在去年(开元二十四年),牛仙客奉命调任朔方行军大总管,河西节度使之职由崔希逸接任。 不久,崔希逸奏称,牛仙客在任时厉行节约,积蓄财物,政绩可观。 于是唐玄宗便命刑部员外郎张利贞前去核实。张利贞经过调查,回奏朝廷,称河西确是仓库盈满,器械精劲,崔希逸所言不虚。 李隆基大悦,提前授予了牛仙客工部尚书的官职。 这可不比郑叔清先去职再授职,而是先授予职务,铁板钉钉! 比起张九龄这样通过科举上来的文官,牛仙客的资历可就差了点意思,基本上可以算是底层草根挣扎向上的表率了。 牛仙客早年曾在鹑觚县(陕西长武县附近)担任小吏,因为工作出色,受到县令傅文静的器重。 傅文静后来后升任陇右营田使,牛仙客因为能干听话又是老熟人,被召为佐吏,这个官员就是营田使的附属官员,然后牛仙客因军功累迁至洮州司马。 这个时候,牛仙客才能算是一个“独立官员”。在唐代,一个正式官员麾下,往往有好几个附属官员帮他做事。这些附属的随员,想升迁往往是很难很难的。 后来王君㚟担任河西节度使的时候,牛仙客被授为节度判官,成为对方的心腹,进一步升官,成为地方大员。 再后来萧嵩继任河西节度使,仍将军政事务托付给牛仙客,就足以见得此人打理地方政务有多厉害了。萧嵩回朝拜相后,担任中书令,遥领河西节度使,并多次推荐牛仙客。 最后牛仙客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河西节度使了。 从牛仙客的升迁轨迹就能看出,那些从地方基层出来的人,能一步步往上爬,都是有真本事的。节度使从中央空降,往往都需要这样的人在他下面打下手帮忙,要不然无法应对地方上复杂的局面。 “来,牛爱卿,朕敬你一杯,感谢你这些年在河西为百姓做的那些事。” 李隆基看着两鬓斑白,才五十多岁就已经有些老态的牛仙客,端起酒樽,动情的说道。 “为圣人效死!” 牛仙客躬身行礼,从李隆基面前接过酒樽,身边张九龄、李林甫和中枢各部主官见了此情此景都无不动容。 “圣人,微臣以为,牛仙客并无担任六部尚书之能。臣弹劾御史大夫李适之坐观其事,没有阻止政令发出。”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从宴会厅的角落里面传出,在场所有人都被这句话给弄懵了。 第40章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出来弹劾牛仙客的人,叫周子谅,长安本地出身。张九龄被拜相的时候,他被对方引荐,李隆基给了这位一个监察御史的官。 周子谅职位不高,但权柄却不低,就连宰相都可以弹劾!唐代的御史台官员,本身就是制度设计中,皇权用来制约相权的工具。 当然了,工具只能是工具,不能有自己独立的想法,要跟“主人”的思维保持一致。 很显然,周子谅并未清醒意识到,李隆基才是他的主人,而张九龄并不是。 周子谅在这个节骨眼,弹劾他的“顶头上司”李适之不作为,其实就是变相的暗骂,举荐牛仙客的官员,甚至是李隆基本人都在瞎JB胡搞。 可以说这波大招,是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做赌注,去搏一个“孤臣”“直臣”的人设,以图天子器重。 要不然,连顶头上司李适之都得罪,难道事后不会被穿小鞋? 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换句话说,这波周子谅已经豁出去了! 这便是长安的官场,这里有无数的名利,这里有至高的权力可以给你摄取。 但也伴随着无尽的风险。 作为被弹劾对象的李适之,一脸惊愕,他完全不明白周子谅到底是哪根筋不对,按说自己平日里好像也没得罪他啊。 而作为事件核心的牛仙客,则是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种弹劾,不是说你人品不好作奸犯科,也不是说你功劳不够资历不够。 就是能力不足以胜任! 就是这样的主观,尖刻,也不讲什么证据。 没有朋党支援,没有参加过科举,就这么一路老老实实干到中枢来的牛仙客无言以对。 说再多的话都是苍白无力的,别人污蔑你偷吃了三碗凉粉,难道你就得剖开肚子给那些人看看,来证明自己么? “都散了吧,此事明日紫宸殿再议。” 李隆基一甩袖子,转身就走,竟然没有直接发作。 其他臣子在宴会厅内面面相觑,最后也都一言不发的离开了,就连牛仙客都黯然伤神的走了。只剩下周子谅与张九龄二人。 “你啊,伱啊,唉!” 张九龄长叹一声,失望的走出宴会厅的大门。 他确实不待见牛仙客上位,觉得对方的能力肯定不能胜任六部尚书的职务,更别提宰相了。 但为什么要在这個节骨眼提出来呢? 周子谅是张九龄提携的不假,可是他并没有安排这个人给李隆基上眼药啊! …… 回到勤政务本楼的书房里,李隆基依旧是余怒未消! 周子谅为什么敢出来弹劾牛仙客?那还用说么,当然是张九龄指使的啊。 不然一个监察御史,怎么敢这样蹬鼻子上脸? 当然了,监察御史当面打脸皇帝也是有传统的,贞观时代的魏征就是典型。公开场合可以打脸皇帝,私人场合也可以打脸皇帝,后面有很多人以此为榜样。 打脸皇帝,是不畏强权的象征,历来都被“舆论”所赞颂。周子谅的举动,看似离谱,实则有其内在逻辑,并不是胡搅蛮缠乱出招。 “力士,你觉得,牛仙客可以担任工部尚书这个官职么?” 冷静下来以后,李隆基忍不住询问道。 无论是张九龄之前的顶撞之语也好,周子谅的大胆进谏也罢,核心都是牛仙客这个人到底能不能在中枢任职! “牛仙客不过一小吏尔,如何能当朝堂的相公?” 高力士忍不住叹息道。 嗯? 李隆基一愣,他万万没想到高力士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怎么你也跟张相公一个想法么?” 李隆基好奇问道。 高力士的忠诚是没问题的,李隆基想知道的是,他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 “牛仙客不足以胜任相公,那是因为他在朝中没有朋党,没有奥援,制定的新政肯定没法一呼百应。 但朝廷何必要有两个主见分明的宰相呢?那样整日恶斗,又要斗到什么时候? 一主一辅,相得益彰,岂不美哉?” 高力士谈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李隆基忍不住点头,张九龄被罢相后,确实需要一个弱势的次相来帮助李林甫推行政令。这样一来,朝廷就可以顺利运转,不会出现左相右相恶斗的情况。 如果总是在恶斗,最后还是需要李隆基出来调解,这样的话,李隆基的全部精力,就被这些鬼事情给牵扯了,还怎么甩开膀子玩乐呢? 李隆基认为: 皇帝富有四海,是要用天下之人力物力去满足皇帝一人之享乐的。 而不是一人之皇帝,累死累活驮着天下人的福祉。 奋斗了一辈子,还不许享受享受么?他都五十多岁了,还有多少年可以好活? 高力士果然很懂自己的想法。 李隆基忍不住想道。 “是啊,朝堂上只要有一个说一不二的宰相就可以了,要那么多人斗来斗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李隆基颇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 张九龄是留不得了,不如借这个机会,将其逐出朝堂吧。 正在这时,一个宦官走进书房通传,左相李林甫求见。 “朕就知道哥奴一定会来的。” 听到这个消息,李隆基哈哈大笑道。 李林甫想搞走张九龄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只不过一直在等待一锤定音的机会。如今,借着周子谅这个“莽夫”,李林甫要对张九龄打出最后一击了。 虽然这位大唐左相,哪怕什么也不做,也能达到目的,张九龄如无意外,也一定会被赶出朝堂。 但是,既然可以直接干掉政敌,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在李隆基身上呢?被动挨打可不是李林甫的作风。 对于这一点,李隆基知之甚详。张九龄很直,他要用;李林甫很奸,他也要用;牛仙客很弱,他还是要用。 这些人都是李隆基的工具。 既然是工具,那便只有趁手与扎手的区别,没有善恶之分。 心中盘算着一些杂事,李隆基让人准备了一壶“春饮”,等着李林甫进来。 不一会,李林甫穿着紫色的官袍走了进来,根本就没换掉身上的衣服,还是宴会上的那一身。 “哥奴是在宫外等了一会又折返回来了吧。” 李隆基忍不住调笑道。 “回圣人,确实如此。微臣想到一件事,不太妥当,特回来报与圣人。” 李林甫很是谨慎的说道。 “不就是攻讦张相公那点事嘛。” 李隆基不以为意的调侃道。朝臣们互相背后说坏话嘛,都是老套路了。 张九龄还在他面前说牛仙客的坏话呢。 “并非如此,周子谅在宴会上弹劾李适之,其实针对的是牛仙客。但他敢这么说,倒也并非是张相公的指使,而是背后有秘闻。明日圣人可当面问询,必然为真。” 李林甫一脸正色说道。 居然不说张九龄坏话了? 李隆基也开始严肃起来,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有本谶书上说:两角犊子自狂颠,龙蛇相斗血成川。两角犊子,牛也!龙蛇相斗,乱也!圣人明日逼问周子谅,他必然拿出这本书。” 李林甫从袖口摸出一本小册子,这是某个“无名氏”写的谶书,交给李隆基。 这本“禁书”在长安坊间流传很久了,范围也很广。随着雕版印刷的普及,私人刊印书籍已经没有任何技术难度。这种“谶书”都是非法刊印的禁书,私人收藏、传播、借阅都是违法行为! 所谓谶书,就是那种胡言乱语的小册子,里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暗示一些事情。在政治上,常常作为发酵舆论之用。 受制于封建时代的辟谣难度太高与人均受教育水平的低下,很多人都信类似的东西,有些甚至还传得神乎其神 最出名的便是《推背图》。 当然了,这本小册子逼格可比《推背图》低太多了。 表面上看这些只是无稽之谈,但却实实在在踩在李隆基的逆鳞上。 “好!好!明日朕便亲自问问周子谅!” 李隆基的火气又上来了。 目的已然达到,李林甫毫不拖泥带水,躬身行礼后退下。 这一刀,便能将张九龄与周子谅一起送走了。 李林甫静待明日的狂风暴雨。 …… 开元二十五年春的一次朝会上。 李隆基当面告知监察御史周子谅,说牛仙客在河西任劳任怨,功劳足以拜相,如果没有其他的理由,牛仙客必定会被朝廷任命为工部尚书。 周子谅不知是计,直接搬出那本谶书上说的“两角犊子自狂颠,龙蛇相斗血成川”,对李隆基辩解说: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不应该将牛仙客安排在中枢当六部尚书,而是应该将其安置在地方为官。 李隆基大怒,命人将周子谅杖毙于大明宫紫宸殿上!又因为周子谅是由张九龄所引荐的,根据朝廷的相关规则,出了大事宰相要承担连带责任,而且张九龄亦是难逃指使的嫌疑。 于是李隆基因为周子谅这件事,亦是罢免了张九龄的宰相之职,将其贬为荆州刺史。 中书令的职务由李林甫暂时兼任,同时还任命牛仙客为工部尚书,即刻上任。 至于郑叔清关注的户部侍郎之职应该由谁接替,则提都没有人去提。 这天李林甫刚刚下朝,从大明宫回到自家所在的平康坊,就看到郑叔清早就在门外等候,态度甚为谦卑。 李林甫就喜欢跟这种听话的狗腿子打交道,连忙招呼郑叔清入府详谈。 二人在书房落座之后,郑叔清从袖口里拿出一张清单,递给对方说道:“户部侍郎理财,不过是为了河西前线军需。属下对河西的情况不甚了解,有些账册之类的物件需要查看一下,方有应对之道,请李相成全。” 听到这话,李林甫接过郑叔清递过来的那张纸,看了又看。 这张清单,涵盖了河西四州(凉州、肃州、甘州、瓜州)各地的户口分布,驻军分布,交通要道分布,水利设施分布,各地特产分布等等。 当然,只是提出需求。 “你去夔州一趟,颇有长进。本相原本觉得将户部侍郎之位交给你不太放心,如今看来,你足以胜任,只不过……” 李林甫微微一笑,又陷入沉思之中。 “李相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郑叔清疑惑问道。 “确有不妥,不过倒不是你做的事情不妥。” 李林甫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朝廷案牍管理森严,本相若是派人拿出几份回来给你查阅,倒也无伤大雅。 可你需要的东西太多,且不说能不能看完,就算能看完,本相也不能拿那么多关于河西事物的案牍出来。 你的想法是好的,但本相不能满足你这个要求。当然了,如果你现在已经在六部任职,去存放案牍的地方查阅是没有问题的。” 方重勇有件事情没有料到,就是唐朝中枢,其实把权责分得很细。李林甫固然权重,可他哪怕再大也大不过李隆基。 在潜规则里面,李林甫利用职权从储藏档案的地方拿几份出来带回家看是可以的,大唐右相不至于这点权力都没有。 但李林甫要是命人拖着一大车的文案书籍回家让郑叔清去查,那像什么样子? 想明白这一茬,郑叔清在心中大骂方重勇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居然连这样的常识都没有考虑到。 当然,他自己也是个蠢人,没想过这一茬。 “不过嘛,此事倒也不难解决。” 李林甫慢悠悠的说道,他今日心情大好,终于把政敌张九龄打发去荆襄钓鱼了,自然不介意跟郑叔清多说两句。 “请李相示下!” 郑叔清躬身行礼道。 “今日,牛仙客被圣人任命为工部尚书。他在朝中无依无靠,正是寻找盟友的时候。本相现在修书一封,你带去给牛仙客,向他询问河西民情即可。 牛仙客在河西从小吏干起,数十年经营。案牍上有的他一定知道,案牍上没有的,他很可能也知道。得牛仙客指点,你再写一份疏奏给本相,这件事就稳妥了。” 李林甫微微点头说道,摸了摸下巴上的长须。 别看李林甫现在兼任左相右相,但这只是临时的。李隆基重新任命左相,只是时间问题。牛仙客这个工部尚书是当不长的。 李林甫打发郑叔清去找牛仙客,可谓是一石二鸟! 一来给自己亲信提供助力,二来拉近了跟牛仙客之间的关系。 等牛仙客入相以后,这个老实人不会妨碍自己的政令,如此一来,自己的舒服日子便来了。 “谢李相提点,属下真是无以为报!” 郑叔清激动的要给李林甫行大礼。 “你稍候片刻,本相先写信再说。” 李林甫笑着说道,那样子很是亲切。 开元年到天宝年大唐中枢的多重矛盾与斗争 时不时的还是要上一些资料,不然很多剧情就搞不懂内在联系在哪里了。 比如说:张九龄为什么要针对牛仙客,难道仅仅是因为看不上? 好吧,牛仙客小吏出身,张九龄看不上也正常。 那为什么张九龄也看不上张守珪,要阻止他拜相呢? 按说张九龄罢相之前,张守珪的资历,人望,军功都已经足够了,为什么张九龄要阻止呢? 这个原因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看不上牛仙客。 所以说看历史,不能只盯着史书上记载的只言片语。不能被古人,被史官带了节奏,要从史实脉络中找答案。 废话不多说,上干货。 先看看开元到天宝时期的大唐宰相,以“组”为单位,因为他们通常都是一起被换掉的,任期一般都是3-4年(个别除外)。 第一组:张说(这个后面又拜相了另说)、刘幽求、魏知古、陆象先、郭元振。 这些人是开元元年过渡期,执政时间均不超过1年,因为当时政局未定,所以不计入分析。 第二组:姚崇、卢怀慎 姚崇:挽郎出身,元老。 卢怀慎:进士及第,几乎打酱油。 其中没有理财类官员,但有武周时期培养的元老(姚崇) 第三组:源乾曜,宋璟,苏頲 源乾曜:进士及第。 宋璟:进士及第 张说:武周时期老臣 没有理财类官员,但源乾曜是打酱油宰相,基本不顶事。 PS:“郎官应得才望,哥奴岂郎中材邪?”这话就是源乾曜说的,不过现在可以推断,老源不是不想推荐李林甫,而是他在中枢的权力结构中属于从属地位,说句俏皮话只是为了掩盖自身的无力。 第四组:张嘉贞、苏頲、源乾曜,张说 张嘉贞:明经进士,武周老臣 苏頲:进士及第,武周末年入官场。 张说:武周时期培养的老臣。 同样没有理财类官员。 第五组:李元紘、杜暹 李元紘:恩荫起家,应国公李粲曾孙。 杜暹:考中明经,有几十年地方任职经历。 第六组:萧嵩、宇文融(短)、裴光庭 萧嵩:门荫入仕,先祖梁明帝萧岿。 宇文融:门荫入仕,侍中宇文节之孙,专业理财派官员。 注意,他是开元以来,第一個专业的理财派宰相,并且大力提拔过李林甫。 裴光庭:河东裴氏中眷房,门荫入仕。 第七组:韩休(短)、裴耀卿、张九龄、李林甫 韩休:制举入仕(朝廷开特科选拔),专业谏臣。 裴耀卿:考中童子举(等同于门荫入仕),综合能力较强,偏理财。 张九龄:进士及第,词臣代表,偏谏臣。 李林甫:门荫入仕,综合能力较强,吏治派官员偏理财。 第八组:李林甫、牛仙客 牛仙客:草根吏员出身,基层经验丰富,吏治派。 第九组:李林甫、李适之 李适之:门荫入仕,边将入相。 第十组:李林甫、陈希烈 陈希烈:门荫入仕,打酱油 第十组:陈希烈、杨国忠 杨国忠:小吏上位(裙带关系),李隆基认为他善于理财。 以上就是初步整理,其实还可以细分。 以下就是我个人的分析了: 在开元十四年宇文融入相以前,大唐的财政问题还没有爆发。所以入相的人里面有进士及第的词臣,也有地方上逐渐升起来的实干派,还有武周时期培养的老臣。 权力结构其实是一主一次,多半都有打酱油的宰相,李隆基干政的时候比较多,相权较为松散。 自开元十四年后,唐廷的财政问题就变成了宰相们不得不考虑的问题。裴耀卿,李林甫,牛仙客甚至是杨国忠,他们的理财能力,都是拜相的主要因素之一。 因此,类似张九龄这样的词臣,和以李林甫一类的理财派官员,他们存在的意义,以及他们要做的事情,都是截然不同,甚至根本就是彼此矛盾冲突的。 这就是大唐中枢的第一重矛盾:传统儒家词臣派官僚,与因形势应运而生的理财派官僚之间的矛盾,而且这个矛盾还经常不可调和。 儒家学派的官僚(以张九龄为例)的思想,是秉持:民贵君轻,小政府减少财政支出,减少官吏规模,减少中央对于地方事务的干涉,减少法制的成本,以德治为主。 没错,法制是需要成本的,而且这个成本还不低。在古代权贵基本不守法的情况下,德治的作用未必比法制要小。这是封建时代的客观局限性。 而理财派官员的思想没什么好说的,就一句话:想办法增加中央财政! 增加财政,必然要取之于民,要增加税收,要开设新机构,大政府不可避免。 此时李隆基遇到的一个重大问题就是:如果要维持大唐的现状,那就必须重用李林甫这样的理财派官员。如果要改革大唐的种种弊端,就必须重用张九龄这样的儒家学派官员。 然而令人惋惜的是,从现在倒推回去分析,张九龄哪怕多执政20年,提前砍了安禄山,也无法改变大唐基层社会的实质性解体: 府兵与均田制的基础已经不存在,治标不治本的吏治改革无法延续,土地兼并的尖锐矛盾没有独辟蹊径的解决办法(如北宋那样以毒攻毒的办法无法实施),以及首都越来越大造成的经济、生态失衡。 张九龄若是继续在位二十年,十有八九会身败名裂。这个道理就像李林甫若是当四年宰相就病死,也会名垂青史一样。 李隆基也看得到这一点,大唐改革是无望的,苟着就好了。闭上眼睛就是天黑,不出长安就是天下太平。 张九龄等人的失宠,是不可避免的。他们能做的事情,已经没有希望;李隆基迫切需要的事情,他们又干不了。 好了,这就把话回转到开头说的那件事:张九龄为什么要阻止牛仙客上位,仅仅是因为对方能力不足么? 我认为并不是这样,至少不完全是。 以后世的观点看,严挺之的能力,绝不会超过牛仙客,功劳就更不如了。严挺之有什么成就,我找史料都找了半天。 那么张九龄为什么要推荐严挺之当宰相呢? 第一,二人都是科举进士出身;第二,二人都是词臣,文章写得好。换句话说,他们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天然就会成为朋友。 张九龄说牛仙客“目不知书”,不是说对方看不懂书,而是说牛仙客不会写词臣文章,文学素养很低。对比一下,严挺之的文学修养那就高了几个数量级吧? 所以说,形成北宋宋仁宗时期文官治国的格局,是张九龄的理想,不能说他的想法有问题,因为几百年后,这种格局真的在北宋实现了。 将权贵政治,向下解体,压低贵族权利的上限,降低参与政治的门槛下限,这个历史趋势,张九龄是把握住了的。 但也不能说他的想法没有问题,因为这种中枢政治格局,产生了非常严重,负面,且长久的影响。 不让牛仙客当宰相,是因为他不是“游戏规则”里面出来的人,这个口子不能开。张九龄心中的“游戏规则”,就是科举。 同理,他反对张守珪由节度使入相,也是同样的道理,因为张守珪是边将入相(这可是唐朝前期的传统)。 张九龄希望打造一个,由科举出身的人组成的,传统文人圈子构成的中枢群体,这个是他的理想。 所以说哪怕牛仙客换成小方那种脑子,张九龄依然是要反对的。当然了,牛仙客要是科举出身后继续到河西干到节度使的话,他也可以被张九龄等人接纳。 李隆基认为张九龄“结党”,还真没冤枉他。张九龄结的这个党,其野心(他自己可能没意识到)之大,几乎是跨越了数百年的文官政治格局演进。 只看这点,李隆基没杀他,纯粹是因为目光短浅不是明主,当然,这也是张九龄的幸运吧。 这就是大唐中枢的第二重矛盾:科举出身的官员,与门荫入仕等“杂流”官员(包含底层吏员出身及边将入相)之间泾渭分明的派系矛盾。 假设一下,如果安禄山来长安当宰相了,他会不会反?答案是一定不会,虽然幽州集团里面一定会有接盘的人去谋反。 张九龄压制边将入相,其实藩镇也迟早会反的。 而且,这种矛盾并未因为安史之乱的发生而消失,反而体现在后面唐宪宗时期的“牛李党争”中,类似一地鸡毛的事情,便是这种斗争的延续。 所以我这本书的标题是“盛唐挽歌”,因为盛唐的旧格局,真的没救了,从内到外都是矛盾丛生。 我想把这本书写成开元末年以后到安史之乱这段时间的历史文标杆,对历史脉络的挖掘是很深入的。在这个前提下,尽量保证剧情的流畅性与爽度。 然后哪怕十年后再回来看这本书,也依然觉得有可取之处,二刷三刷的时候不会觉得侮辱智商胡编乱造,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就变成了看一眼都会吐的辣鸡。 这个是我的努力方向。 第41章 河西故事 “郑使君,我们是不是走错方向了?” 跟在郑叔清身后的方重勇,发现他们一行人正在往长安城东的春明门而去。而出门后不远的地方,就是当日李隆基“一日杀三子”的场所:城东驿! “我们去城东驿跟那人见面。” 郑叔清面色有些不太自然的说道。城东驿前不久可是有三位皇子被吊死在驿站大堂的房梁上,如今牛仙客居然可以面不改色的住在那里。 这大概就是从基层干上来的老实人吧! 郑叔清心中忍不住感慨。当日他与牛仙客接洽,对方的态度十分谦和,那简直不像是已经成为工部尚书的人,反而像个基层办事的小吏。 当初在夔州,跟在郑叔清身后屁颠屁颠办杂事的那些人,跟牛仙客身上带着同样一股气息。郑叔清提出有事情明日讨教后,对方居然毫不犹豫就满口答应下来。 不得不说,李林甫把牛仙客的心态拿捏得很准确,吏员出身的牛仙客,猛然间从河西边镇调到中枢为官,看到帝都的宏伟模样,又想起这里复杂的官场,以及被人鄙视(不止张九龄等人)的心酸。 想找个政治盟友的心思简直就是明摆在那里的! 长期在基层打滚的牛仙客,又何尝不知道人脉的重要性呢?他能一路走上来,不就是靠着上司的提携么? “呃,你到现在都没告诉我是什么人?而且案牍也不给我看,要不这奏疏你自己写吧。” 方重勇转身就要走,结果被郑叔清赶忙的拉住袖子。 “可别!来都来了,就去看一看嘛,老规矩,我今日是哑巴,一切你做主便是!这个人叫牛仙客,在河西干了几十年,如今刚刚被授予工部尚书之职,你可得客气点。” 郑叔清连忙安抚方重勇说道,额头上冷汗都要冒出来了。这种时候撂挑子,那是真会死人的! “牛仙客,这個名字好像挺耳熟的。” 方重勇自言自语的嘀咕道。 他回忆了一下,貌似前世在历史课本上看到过这个人,只是对方有什么事迹就完全不记得了。 “行吧,那就最后一次了啊,郑侍郎。” 方重勇无奈叹了口气。 “保证最后一次,以后再不来烦你了,嘿嘿。” 听到“侍郎”二字,郑叔清心花怒放。有牛仙客这位河西资深官僚的见识,再加上捞钱恐怖如斯的方重勇,二人联手足以把他推上户部侍郎的宝座了。 郑叔清觉得自己当官虽然脑子不行,但是手腕却很行。 至于为什么如此大事他不找幕僚商议,那是因为唐代的幕僚也是官员,也就是所谓的“佐官”。当郑叔清不是夔州刺史了以后,他身边那些佐官也就不听他使唤了。 唐代就是这样,文官上位的通道还是有很多的,佐官就是一条不太好走的小路。所以没有哪个有本事的人,会愿意去当一个没有官身的“纯幕僚”。 佐官的门槛很低,只要不是“贱籍”的都可以,甚至有些商人通过捐钱,也可以获得类似的官职。当然了,官身什么的不重要,真正要命的是“差事”。 方重勇是因为太年轻了,属于“童工”。要不然这种水平的人,早就当官了。只要不是在郑叔清麾下做官,方重勇理论上便可以完全不鸟这位即将成为户部侍郎的官老爷。 “我们今日空着手来,会不会不太好?” 快到城东驿的时候,方重勇忽然想起这一茬,停下脚步询问道。让人家当“顾问”,咨询费什么的难道不给?这个有点太不讲究了。 “难道你以为送礼都是拖着牛车,把礼物送过去么?” 郑叔清也停下脚步,没好气的反问道。 “那不然呢?伱给我送礼不就是这样么?那头老牛临走还吃了我一顿草料呢。” 一想起这件事方重勇就有气,老郑开车来送礼居然不给车加满油,临走还蹭了自己一箱子汽油,真是岂有此理。 “你懂个屁,要是我把车拉过去,岂不摆明了我在行贿朝廷大员?将来我为户部侍郎,与牛尚书同朝为官,这难道不会被御史台的官员弹劾?” 郑叔清拿出一张拜贴在方重勇面前晃了晃,压低声音说道: “这是一张靠近西市崇贤坊内的宅院房契。牛尚书初到长安,难道不要置办产业么?这房契省了他许多功夫吧? 论机巧谋划,某不如你。 论官场礼数,你还差得远。” 明白了,果然还是你会玩啊。 看到郑叔清脸上带着得意,方重勇微微点头,官场的那点道道真是不值得拿出来特意去说,终究不过是“蝇营狗苟”四个字而已嘛。 当然了,李隆基也是会赠与牛仙客宅院以示恩宠的,这张房契看似无用而多余,实则是表达李林甫一系的官员对牛仙客这个外来大官的笼络与接纳! 郑叔清赠送给牛仙客的房产,那可就未必一定是郑叔清本人的财产。这里头的内情,方重勇已经不想去打听了。 总结两个字:很润。 相对于官员的上位,财帛田产这些附属品,那都是镜中花水中月,不值一提的东西。 没有权力,都是替人家当免费的保管员呢。 二人进入城东驿,方重勇下意识的看了看当初吊着三个皇子的房梁,那狰狞可怖的画面,至今仍在脑海。 这一切似乎时刻提醒着他,官场险恶,福祸难料。宦海沉浮不仅要靠一身本事,有时候运气与出身也很重要。 更不要说,这盛唐,也没多少好日子了啊! …… “地方简陋,二位请坐,请坐。我这便来煮茶。” 牛仙客已经是六旬老人,衣着朴实似农家汉,一点架子也没有。 “牛尚书不必客气,郑侍郎昨日忽染急病,口不能言,一切由我这个童子来问询。如有礼数不周,还请牛尚书别见怪。” 方重勇对着牛仙客躬身行礼道。 “哪里来的什么尚书啊,朝廷的任命还没有下来,鄙人现在也是白身而已,白身而已。” 牛仙客拿来了一套简陋的茶具,开始熟练的煮茶。他一边打碎茶饼,一边和蔼笑道:“郑侍郎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接问吧,都是为了河西百姓,为了边疆安定。 在下必定毫无保留,有什么说什么坦白相告,不会耽误河西的大局。” 牛仙客的态度很诚恳,有些出乎方重勇的意料。一个不认识的大官被人问话,随便敷衍几句有所交代就可以了,有必要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么? 其实方重勇不知道的是,牛仙客之所以答应郑叔清问询河西之事,并不完是因为看李林甫的面子,甚至这个因素都不是主因。 真正的原因,是跟牛仙客本人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的。 牛仙客本就是泾州鹑觚人,出身河西附近。又在河西走廊当了几十年的官,可以说从民到吏到官到大官,他全都当了一遍。 他在河西的履历之丰富,扎根之深入,大唐这么多官员里面,可以当之无愧的竖起大拇指说一句:郎博万! 河西是牛仙客的故乡,生他养他,并让他上青云路的地方。牛仙客在河西干得好,跟他是本地出身的履历不无关系。 现在听说朝廷准备从河西用兵对阵吐蕃,牛仙客自然是要倾囊相授,为自己的家乡贡献一份力量。 郑叔清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方重勇,对着牛仙客微微点头,那意思很明白:我不能说话,这孩子说的就代表我说的。 “牛尚书,请问一下,河西武库之兵戈,弓弩,箭矢,盔甲,横刀陌刀,马鞍马镫等军备,是本地自产,还是来自关中?” 方重勇沉声询问道,已经在桌案上铺开大纸,准备记录。 本来牛仙客还在想一个孩童会问出什么问题来,没想到第一个问题,就直指河西四郡的最大弱点! “小郎君有所不知,河西所有军备,皆是来自关中,其中多半来自长安。而长安的许多弓弩等物,又有来自关中以外的地方。 河西走廊多为沙洲,草场繁茂,树木却是不多。制备弓弩所需之木料,河西无法提供,连栽树都等不及,又哪里有树木可以砍伐呢? 至于造甲胄所需,除了冶炼生铁所需的铁矿外,还需要将木料烧制为木炭。这些东西,河西都无法自产。而府兵从军所需的弓弩,横刀,箭矢,许多都是来自粟特商贾,其来源驳杂,不可一概而论。 郑侍郎不愧是当户部侍郎的人,发问真是一针见血。河西之患,在于军备。” 牛仙客忍不住赞誉了郑叔清一番。 “嗯,这些某都记下了。那么再问牛尚书一个问题,河西缺粮么?缺多少?哪里缺?” 听到这个问题,牛仙客与郑叔清二人都面面相觑,方重勇那“缺乏常识”的毛病又犯了。 牛仙客哈哈大笑道:“这是小郎君自己想问的吧。河西盛产粮秣,并为朝廷养马七万匹。不过朝廷屯田之地多的仅在凉州甘州而已,其他地方包括西域,都要靠这里供给粮秣。 关中缺粮的时候,河西反而要为关中供给粮草呢。” 说起自己的家乡,牛仙客忍不住一阵自豪。 方重勇轻咳一声掩盖自己的尴尬,他前世的时候甘肃腹地生态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缺水缺到人嗓子干疼。 但此时的河西走廊,特别是凉州那一带,乃是朝廷花了大力气屯田的膏腴之地。可以看做是西域跟河西走廊西段的粮草供给仓库。 甚至前两年关中缺粮了,凉州那边还运了不少粮食到长安! “河西府兵多么?还是在当地募兵,家眷都在当地么?” 方重勇一连串问了几个问题。 牛仙客脸上表情一阵恍惚,像是回到了当年的岁月,他想了想摇摇头道:“这些事情当真是一言难尽。那些人虽然还叫府兵,但早已不是府兵的规矩。 村中男丁,有过从军经历者,十之八九,可谓民即是兵,兵亦是民。朝廷照本宣科的处理河西之事,那是行不通的。 府兵军籍的各类人,皆以年过五旬,且不再增加。剩下的都是募役、土团,边塞将士苦,已多年无轮换,大部分都在河西落户安家,朝廷账册,恐无以为信。” 牛仙客向方重勇介绍了河西边镇令人触目惊心的兵制。 所谓府兵,早就是名义上的字眼,至于府兵的规矩,像什么“兄弟二人从军还一人”之类的规矩,更是捏着鼻子哄眼睛的自欺欺人之举。 就算是募兵,因为多年不曾轮换,大部分内地招募的兵员,都在当地落户结婚生子了。而河西战事频繁,各种渠道从军的男丁数不胜数。 若是把贵族老爷免兵役,再加上老弱也排除的话。 那就是全民皆兵! 牛仙客说,他在营田官麾下当差的时候,见过五十七岁的府兵,后来死在了战场上。他儿子二十岁,次年也死在了战场上。 至于绝户没有,牛仙客不知道,因为那时候他已经高升,去了别处当官。 河西之所以繁华,一是处于丝绸之路的关键通道上,位置非常关键。二来也是军屯和大范围的军事化在一定程度上克制了土地兼并。 这里注定不可能有什么世家大户,向着朝廷的时候就是边镇,不向着朝廷就是军阀。以现在的局面来说,河西那边政令的通畅程度远超关中以外的其他地方。 世家想玩土地兼并?河西那边人人皆兵,你兼并试试看! “河西那边有什么物产呢?比如说长安这边少见的。” 方重勇一边问一边做“笔记”,心中万分感慨。牛仙客口中的河西,跟他心中那个因为缺水而经济发展滞后的甘肃腹地,完全对不上号! “河西特产可就多了!首先值得一说的,就是那粟特织锦啊!不过并不是河西产的,是粟特人带来的。” 一提到这个,牛仙客就络绎不绝。 “羔羊、葡萄酒、夜光杯、粟特织锦,唉,这一时半会,我都说不完啊。你让我慢慢说……” 看着他一边说一边脸上带着飞扬的神采,好似年轻了好几岁。 方重勇心中暗想,牛仙客虽然现在被任命为工部尚书,但他恐怕依旧是将自己当成了当年那个在家乡发光发热,广受爱戴好评的地方官僚。 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可有时候也不缺反例。 牛仙客明明可以在河西干一番大事,朝廷又何苦将他弄到中枢来被孤立被打压呢? 这是个好人,但未必能在中枢当个好官,可惜了诶。 方重勇心中暗叹,拿着毛笔的手,在纸上写得更快了。 第42章 五如六十一东岱 返回的时候,方重勇沉默不语,脑子里一直都是河西走廊的壮阔场面。牛仙客的叙述,让他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并不仅仅是简单糊弄一下郑叔清,糊弄一下朝廷就完事了。 这或许关系到河西汉民的生存与发展。 “你是不是觉得事情难办?某也觉得非常棘手,河西兵制败坏,只怕长此以往,要出大乱子。” 郑叔清看方重勇不说话,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这个……罢了。” 想了想,方重勇感觉郑叔清一直都“不太聪明”的样子,很多想法告诉对方,也不过是鸡同鸭讲而已。 河西的兵制还叫崩坏?那几乎已经是整个大唐兵制维持得最好的地方了! 如果这个地方都出了问题,那大唐药丸啊! 方重勇都不知道要怎么说郑叔清这個人才好。这个人会做官,但做事的本事很一般。 河西走廊因为广泛屯田,番上的府兵又无法返回原籍,只能在河西落户生子,代代相传。 因此,虽然他们的后代如今都不是府兵,而是参与“兵募”“土团”一类的“制外兵”,但因为军屯的性质,以及河西“地广人稀”的属性,其本质还是原来府兵的那一套。 当然,是待遇弱化了以后的版本,赏赐什么的就别想了。 基础装备自购后交给军屯保管,绝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田地,家属亦是居住不远,番上可以抵除部分劳役。 一人逃跑全家遭殃,自给自足自成体系,再加上河西的土地兼并,被高强度战争与高比例从军家庭所抑制,这让所有在河西的士卒都只能众志成城为生存而战! 河西要是出不了强军,那才是咄咄怪事。 老郑的狗脑向来都是形而上学,不能对其期待太高。 “如果你有难处,也不是不能想想办法,河西这样的情况,某也是觉得束手无策……” 郑叔清心有戚戚的说道。 此时二人已经穿过春明门进入长安城内,宵禁的鼓声已经在敲,就要关城门了。 “某只是感慨先辈披荆斩棘,为了生存,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开拓河西走廊,打通勾连西域之路罢了。如今河西有事,那自然要尽一份力的。 郑侍郎请勿虑。” 方重勇对着郑叔清行了一礼说道。 “好说好说,事成之后必有重谢。你身边还没仆从服侍吧,我家里有四胞胎女仆,过两天我就把她们送过来。” 郑叔清一脸肉疼的说道。 “呃,即使你派人送过来,我也用不上啊。” 方重勇一脸无奈看着郑叔清,不知道要怎么评价才好。 四胞胎女仆,郑大人还真是会玩!一桌麻将都够了! “嗯,倒是忘了这一茬了。不过没有关系,待你再年长一些,某再给你物色一下。 好多事情啊,没试过是不知道乐趣所在的。伱不要那么排斥嘛,这些应酬,等你为官之后都会遇到的,先适应一下也不错。” 郑叔清意味深长的拍了拍方重勇的肩膀,自顾自的走了。前面就是兴庆宫,该避嫌还是要避嫌的。 一身疲惫的回到家,方重勇就看到方大福等人都是面有忧色。 “为何你们都是这样一幅表情?” 方重勇看着平日里话最多的许远问道。 “小郎君,今日宫中来人前来知会,国子监不必去了。” 诶? “说不去就不去了?” 方重勇一愣,万万没想到李隆基办事这么随意啊! “呃,那倒不是。那位宦官有说辞,说国子监必须年满十四方可入学,郎君没有资格。圣人虽然开了口,但仍被国子监祭酒拒绝。” 许远面色尴尬说道。其实他们都知道有这个规矩,但想着方重勇背景也不太一般,或许有特例呢?没想到还是不顶用。 不过想想也是,国子监乃是类似张九龄那样传统文人的自留地,硬顶李隆基也不是稀奇事,方重勇对此倒是非常理解。 “不去就不去吧,我还乐得一身轻松呢。” 方重勇叹了口气,谁被这样耍一下,都会觉得很不爽的。 “对了,那位宦官还说,会给小郎君指派一位老师来讲学。小郎君想学什么,他便教什么。” 许远凑过来小声说道。 “明白了。” 方重勇点点头,跟方大福说了一声,让对方收拾出一间专门的书房来。他自己则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卧房,在桌面上铺开大纸,点上蜡烛,冥思苦想。 郑叔清拜托的事情,那是不能不做的,否则连带的把牛仙客也得罪了。再说了,穿越到这个世界,也不能如一条蛆虫一般的活着,只管混吃等死。 以河西的凉州为中心,对吐蕃用兵,那必定是一场长期而全面的战争。从牛仙客那边了解的信息看,对阵吐蕃的短期战争,与长期战争,物资准备是完全不一样的。 青藏高原缺氧! 这个念头在方重勇脑子里来回的旋转跳跃。 因为缺氧无法克服,所以唐军对阵吐蕃,有一条明显的“地理等高线”。海拔上来了,唐军就打不过吐蕃士兵了,这是无法克服的。 这一条,便注定了大唐对阵吐蕃,只能等待对方国内大乱,否则,就算偶有大胜,吐蕃人最后还是会卷土重来的。 郑叔清要上位,就不能把重点搞错了。捞钱是手段,保障河西战事的后勤,才是目的。 方重勇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军备无法自产。 这是河西走廊局势当中最大的缺陷与软肋。 制造军备所需的木料、冶金、锻料,那边都无法提供。原因很简单,生态环境无法承受。事实上,河西走廊的经济因为生态环境的限制,作出了很多让步。 这个问题,也是长安的问题。 因为生态环境的限制,唐代开元年间,长安城内并没有大规模的武器生产基地,主要靠外地调运。武器装备最初储备在太极宫东墙下的武库内。 军备不能吃不能穿,在国家安定的情况下,不必安排在首都附近占用自然资源。中枢机构“军器监”负责管理武备的生产和调度。 牛仙客在河西干得好,很多人包括张九龄在内,都认为他不过是个出色的“库房管理员”而已。 这种看法虽然有歧视的成分,却也不能说完全没道理。起码,军备无法自产,就让他这个地方大员的含金量逊色许多了。 方重勇在纸上继续写道:官府运力,应全力保障军备中的耗材,如弓弩箭矢等物,持续输入凉州,其余则可以暂缓。 这条跟郑叔清的职权关系不大,但肯定可以为他当户部侍郎加分。 方重勇又在纸上继续写道: 河西之绢帛,缺印染、混纺之高端技艺,仅有白絹可与西域胡商互通有无,但市价低廉,远不如粟特锦。 粟特锦者,中国之丝绢,波斯织造而成,售价不菲,畅销长安。 未来可在河西凉州甘州等地,推广安西都护府地域常见的高昌棉,以棉织物代替白丝绢。 民富则国强,河西子民必定拼死效力。 写到这里,方重勇心中一阵感慨。 租庸调制度阻碍商品经济发展,在河西表现得尤为突出,这也是为什么河西走廊的丝织业被战火破坏后,便永远没有再恢复的原因之一。 因为它是唐代不合理的经济制度扭曲下的产物,一旦这个外力不存在了,优胜劣汰的市场竞争,自然会将其扑灭。 租庸调这种制度,随着唐代商品经济的发展深化,已经越来越不堪重负了。 租庸调要求农户织布,而丝绸制品作为“硬通货”,是可以当成货币使用的。所以河西本地人,无论丝织品有没有市场竞争力,他们都不得不按这个规矩来。 不纺纱,他们拿什么交租呢?显然养蚕纺纱性价比最高啊! 至于社会劳动生产率,市场竞争这些东西,当时制定这个制度的决策者们,没有考虑过。 然而现在残酷的事实却是,河西走廊因为体量有限,再加上外部自然环境恶劣,因此丝织业规模也有限。规模有限,就决定了上限与成长的潜力也有限。 汉代的时候还不明显,凉州丝绸依然小有名气。然而到了唐代,随着纺织业技术的升级,在产业升级中掉队的河西走廊产丝绸,在唐国国内的市场竞争中,已经没有任何竞争力! 要么,这些丝绸交给官府作为租庸调的一部分;要么,廉价卖给以粟特人为主的西域胡商,这些胡商将河西走廊出产的原始丝织品,送到波斯甚至大食进行二次加工,变成“粟特锦”。 再将粟特锦返销大唐,受到长安权贵们的热烈追捧。 这也是为什么河西走廊西段的敦煌,成为西域胡商们第一个折返点,因为他们要带唐国而来的原料和粗加工产品,返回西域进行“二次深加工”。 这个便是所谓“丝绸之路产丝绸”的说法来源。河西本地之民,在丝绸交易的环节中什么好处也没有捞到。 改丝绢为高昌棉,高昌棉布在长安是有竞争力的,河西改丝绢为棉布,乃是时代的呼唤,放松租庸调,调整其中的内容,势在必行。 “反正都是废话,只要圣人看了开心就好。老郑能当官,我就算交差了。” 方重勇嗤笑一声,他写这些的目的,自然不全是为了能让河西百姓过上好日子,最根本的还是让郑叔清升官。 目的决定手段,提建议没问题,你要办法我就给你办法。 至于执行,他一个半大孩子能谈什么执行? 想到这里,方重勇继续在纸上写道: 凉州与甘州虽粮秣满仓,但周边强敌环伺。一旦有风吹草动,农耕无法持续,民夫成了募兵土团,粮秣靡费无算,并非十拿九稳。 可在长安西市设“许可证”之制,西域胡商要运货出城,必须运粮秣到凉州与甘州,以获得许可证。 运粮者,可持证出长安交易,并在凉州与官府交易粮秣后携其他货物出关往西域。不运粮者不予许可证,只可在长安城内交易。 如此,则凉州粮秣不绝,军需无碍。 西域胡商挺闲的,让他们带带货吧,顺便让这些人给吐蕃上上眼药,玩一玩经济封锁什么的。 方重勇不无恶意的想道。 粟特商人也是吐蕃的供货商,其中不乏两头吃的贱货。大唐这边收一收口子,那帮粟特商人也只能站在大唐这边,期盼战争早点结束。 因为大唐在丝绸之路上,扮演的是绝对供货商与警察的双重角色。吐蕃扮演的,只是消费者与劫匪。 大唐败了,丝绸之路就死了,大家都跟着一起死。 吐蕃败了,丝绸之路继续,大家当做无事发生,还有别人来扮演劫匪与消费者。 此时大多数人当然很难看明白这一点,但方重勇却很容易从已知的历史大势中,将其理解透彻了。 前世历史上,在大唐衰败后,吐蕃惊觉无利可图,这才想起要自己建立纺织中心。 结果这后知后觉的游戏在粟特人的帮助下还没玩几年,席卷青藏高原的农奴起义,就把吐蕃打得稀碎,永远都没能再崛起。 吐蕃这个国家,大概到灭亡,都没想明白自己这几百年来都在忙活什么。 “现在还差一条,犒赏三军的财帛,从哪里来。” 方重勇一边想,一边在纸上写道:“可令织染署,在长安研发仿制粟特布,并在扬州、洛阳等地生产销售。所得财帛,以供军需。” 这是个真正的好主意,但李隆基会不会听,很难说。方重勇本着尽人事,知天命的态度,将其写在纸上。 他将完成的疏奏看了看,里面简单来说就几条建议而已。 总结一下就是十六个字:专供军需,改絹为棉;许可运粮,仿布筹钱。 “我为什么要操这份闲心啊,这难道不该是李隆基要去想的问题嘛。睡觉睡觉,熬夜长不高。” 方重勇匆忙洗漱后钻进蚕丝被里。 …… 第二天,方重勇没等到“催稿”的郑叔清,反而是等来了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人,看上去不过是十五六岁,一副道骨仙风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鄙人李泌,得圣人之命,前来这里充当教习。” “噢噢噢……” 方重勇连忙将李泌引进书房。 双方落座后,李泌淡然笑道:“郎君想问什么都可以问,想学什么都可以学。我知道的就告诉你,不知道的话,我就不说话。” 方重勇微微点头,忽然想起河西的事情,忍不住问道:“河西之事如何?” “河西本无事,唯吐蕃而已。” 李泌惜字如金,说出了这十个字。 “那吐蕃又如何?” 方重勇继续追问道。 “五如六十一东岱。” 李泌言简意赅的说道。 方重勇被他噎了个半死,又不敢问这话到底啥意思,不想暴露自己那空空如也的脑壳。 气氛一下子僵持住了。 历史推演测试(晚上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