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闻仙 八月初三。 白露时节的秋雨,对深山边上的奉怀小县来说是个好天气,这时暑热消散,庄稼成熟,山中鹿兔正肥,溪鱼待网,是收获前几天的清闲时光。 裴液这两天的精神也还不错,此时担着鱼竿提着篓子,草鞋“啪叽啪叽”地踩过县城边上的石桥。刚刚走下最后一节台阶,旁边一张獐头鼠脑的老脸颠颠儿地凑了过来:“裴小哥,钓得美吗?” 裴液脚步不停,斜下一睨:“昂。” 却是住在隔壁院子的疯疯癫癫的鳏夫老香子,这次裴液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因为那脏兮兮的额头上用青蓝的颜料画着个粗陋的陌生符号,显然出自他自己颤抖无力的双手,看起来又怪又喜。 见少年注意到自己的成果,老香子仿佛得到了奖励,精神倍增地凑到裴液眼前不停地来回歪头展示:“嘿嘿……嘿嘿……” 裴液忍不住一笑,收回目光,满足老人愿望地问道:“找我做什么?” 老香子表情一下子激动了,挺直腰背,刚一张嘴,又马上捂住,弯着腰四下环顾一周,才凑到裴液耳朵边小声道:“做神仙。” “……” “做神仙!做神仙!”老香子眼里泛着亮光,看得出他极欲和人分享,“我有个做神仙的门路,裴小哥你给我搭把手,咱俩一起做了神仙,无病无灾……” “……”裴液懒得理他新一轮的发疯,“你自己做去吧。” 老香子神神叨叨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他独居多年,没有儿女,吃穿住行都是一個人,精神也不太正常。前些年还能见他带着邻居家的小女孩满大街跑着玩,现在那女孩长大出嫁了,也不愿意亲近他,他又整天一个人捣鼓这些神鬼道佛之类。 老香子倒不是心思虔诚的教徒,也不靠香火充足,只是擅长广撒网,今天拜佛,明天礼道,山神小鬼、河伯龙王、阎王城隍都受过他的几根香,还有从各种地方打听来的奇怪教派、各路神仙,都能在他家里占上一席之地。 而且老香子也不懂教义,全靠自己说了算,别人耕完地催他快去耕种,别误了农时,他躺在床上说我的地不用耕,别人问为什么,他说我今年信了佛祖,佛祖会替我把活儿干了。 这笑话在城东广为流传,裴液对他持何态度也就可想而知。 老香子看出了他的不在意,很着急地解释:“不是不是,这次是真的!你信我,我昨天在城东破庙里睡,亲耳听到的,大柳树下要饭的大耳朵,神仙点化了他,已经成仙了……” “哦。” “唉呀你怎么不信呢?你也有病我也有病,咱俩成了仙,不就全好了?” “我可没病。” “噫——会鸡鸡鸡!” “讳疾忌医。我确实不是病,是伤,治不好。” “管他是什么!神仙还能治不好?今天晚上说不定神仙还要下凡,再不去可就没咱们份儿了!”老香子苦口婆心,“我真是亲眼看见的,大耳朵已经成仙了,一丈多高,披着铠甲,威风凛凛!” “那他成了仙,岂不是要上天?”反正两人暂时顺路,裴液敷衍道。 “对啊!他上天了!” “……”这答案倒有些出乎裴液的意料,“他这会儿没在大柳树下要饭?” “没在!别人都找不到他,只有我知道,他是……”老香子犹豫了一下,又贼眉鼠眼地环顾四周,咬牙更小声道:“裴小哥,我偷偷告诉你,他是喝了仙水,成仙了。” “那伱也去喝。” “没了!”老香子一拍大腿,“那杯子里就剩个底儿,我怕痛,我,就把那仙水喂给了猫,猫就成仙了!火烧不没,刀劈不动,裴小哥你很厉害,你也不能遭刀砍不流血吧——我试试……” 他伸手就去拔裴液腰间的匕首,裴液颇为无语地伸手推开他:“这话我倒熟悉,张婶说看见你提着一条死猫,是不是就是你说成仙的那条?” 老香子一呆,着急道:“是,不!不是不是。猫死了,是因为它没画这个!” 老香子两手各伸出一根食指,指着自己额头歪歪斜斜的青蓝符号:“看!看见了吗?我悟了!想成仙,先画它。那天大耳朵头上就有这个,有了它,喝仙水,就能成仙。裴小哥你也赶紧画一个,咱们一起弄来仙水,一起成仙,你那病不就有得治了?” 裴液一言不发,此时已过了家门的那条巷子,他知道老香子跟不了多远。 对付老香子他早有经验,越理他越来劲。 大鲶鱼是河神、城头寡妇是王母娘娘、溪边捡来的石头是补天石,如今又出来个仙水。老香子倒也不是故意骗人,他确实分不清臆想和现实的区别。 老香子追着裴液絮絮叨叨不停,裴液愣是当没他这个人,终于他气得一跺脚:“你不信!那我自己找去了!等晚上我成了仙,先过来气你!” 离开时“啪叽啪叽”地把水踩得十分大声。 但只过了没几息,那“啪叽啪叽”的声音又走了回来,老人一把掀开竹篓:“鱼分我一条啊!” 裴液翻个白眼:“没钓到!” …… 摆脱了老香子,裴液往城西走去。 从两年前开始,裴液再也不敢肆意体验雨水的清凉,但下雨天即便裹着被子躺在屋里,胸腹的伤痛还是十有八九要发作。 钱郎中开的护脉丸子还余着几枚,但和着吞服的烈酒却见底了,感觉这次闹天气还是逃不过,裴液得去酒铺打上些。 然而刚到城西,看他手里提着酒葫芦,早有熟面孔叫喊:“可是要往老张那沽酒?他不开门了!前几天把铺子卖了,自己发财搬郡里快活去了,现在要喝酒得去城北老陆家!” 裴液于是又往城北而去,这一绕就要经过大柳树,裴液着意看了一眼,还真没在树下看见那个高大的瘸腿大耳乞丐,倒有两个公差不知在打问什么。 据说大耳朵是早年习武出了差错,被得罪过的人找上门打断了腿,家中又屡遭变故,亲人接连去世,终于坠入一蹶不振的境地。 所幸自己当年在武馆不算嚣张。裴液自嘲一笑,步伐交错间已过了大柳树,径往陆家酒铺而去。 不多时挑起的酒招已然在望,裴液加快几步赶到门前。 掀开帘子,一股嘈杂的热闹顿时涌入双耳,热气掺着酒香扑面而来,把小馆子和外面的冷雨寒雾划出了一道分明的界限。 闲散时节人总是多些,裴液绕开斜倚成一团的面酣耳热的男人,跨过地上随意伸展的腿脚,把葫芦放上了柜台。 “陆叔,打满。” “好嘞。”陆有材四十多岁,眉如刀刻,拔开葫芦盖子走到酒桶旁,“小裴你自从搬了家,真是来得越发稀少了。” “那没奈何,没有卖宅子这笔钱,就得要我半条命啊。”裴液笑道。 “唉,有福伤财,无福伤己。小裴你也算有福了,得往好的看,日子才有盼头。” “是啊,我没甚么不知足。”裴液接过葫芦,“还是四钱?” “扯淡!”陆有材眉头一立,把接满的葫芦墩在桌上,“以前要过你钱?现在穷鬼一个充什么大头?” 裴液哈哈一笑,依然数出四枚铜板,坚持推到陆有材面前:“正因为如今穷鬼一个,才得样样算得清楚明白。” 陆有材叹口气,收下铜板,裴液正要拜别,陆有材忽然道:“对了,我看你是又出城了?这两天须得小心些,好像说城外有人遭虎狼吃了。” “没事,我也不进深山。”奉怀靠山吃山,难免有采药人和猎户在失陷山中,虽不总有但也不算罕闻,裴液并没太在意。 “不是山里,是城外。”陆有材纠正道,“今儿早上有人看见的,城东那间破庙外,只剩下件破衣衫和血,人连骨带肉都没了,都不晓得遭害的是谁。” 裴液一怔:“哪?城东破庙?” “对啊。这畜生敢跑得这样近,城东人家都担心它夜里进城吃人呢。” 裴液想起老香子的话,皱眉道:“报官了吗?” “肯定报了,一早就有捕快过去。” 裴液想起大柳树下的那两个差人,看来官府已查到受害之人,便不再担心,别过陆有材,出门提起鱼竿鱼篓,步回家中。 裴液家就在老香子的破落小院旁边,也是一样破落。 推门走进院子,掀开鱼篓,里面是些顺路采摘的药草。 裴液取出几味来,放到石臼中细细碾碎,又取出干净的布料,来到墙角从篮子里揪起一个幽黑的毛团。 裴液把这只小黑猫举起,和那双碧玉透亮的眸子对视了一会儿,轻轻把它放在膝上翻看。 小而柔软的腹上,包扎微微透出血痕,裴液知道那下面是一道致命的创伤。 这黑猫是裴液昨天去溪边钓鱼时捡到的,肚子好像是被尖锐的石头一类割了条长长的伤口。 说不上是家猫还是野猫,城里养猫的人家不少,又不受拘束地胡乱交配,就渐渐形成这么一批在县城与深山之间的模糊地带讨食的猫群。 平心而论,这只猫长得很是漂亮,通体玉黑,中无杂色,毛发细腻,无疤无病,也没有野猫那种搏斗出来的狡黠凶恶的气质。 如果猫类也有社会,那它的气质应该是王公贵族那一层,在裴液给它处理伤口时没有叫过一声,也没反抗过一下,显得从容娴淑。 解下包扎,伤口已经凝固,裴液敷上新的草药,给它重新包扎完好。 处理完它,裴液走进屋子,推出来一个恶鬼般的老人。 老人如果站起来的话,应当比裴液还要高一些,但裴液知道没有这样的机会。老人倚靠在粗糙简陋的轮椅上,整个人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已停止,像是一截经年的枯木。 阴暗的天光下,他面部的那些细节更为狰狞——双颊的伤疤像一条条肉蜈蚣,一直蔓延到头皮与脖颈里面。双眼完全消失了,剩两个黑黢黢的洞,白枯的头发稀疏,大片的头皮暴露出来。 “越爷爷,我要开始练剑了,现在刚过申时,练到酉时一刻。” “好,我听着呢……” 老人一说话,脖子就要抻得绷直,下颔抬起朝天,腰背也微微离开轮椅,像鸬鹚吞鱼一样用尽全身的力气,看起来可笑又可怖。 所谓练剑,练的是裴液“丹田种”受创之后老人教授给他的那门剑术,言称“至少你现在有可能学会它了。” 传授的过程也过于艰难奇特,因为这门剑术是老人瘫痪之后在心中所创,老人既没有亲身练过,亦无法看到少年的动作,只能靠听觉来判断少年动作是否标准,用力是否到位。 所幸老人确实剑艺近道,即便这样都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裴液的错误之处。当然也不免有实在听不出来、回答不了裴液问题的时候,这时老人就会说:“瞎几把练吧,不在这个。” 但无论如何,这确是一门高妙之剑,裴液两年习练下来,剑招越加纯熟,剑理颇多感悟,剑感也越来越好,已堪称剑中高手,却至今未真正学会哪怕一式。 甚至就连“自己没学会”这个认知,裴液也是在剑术进步到一定程度后,才隐约意识到的。在此之前,他一度以为把那些剑招练得精妙熟练就已经足够,根本不曾看见更高的那一层境界。 “等你真正学会的时候,我肯定能听出来。”老人如是说,“甚至可以看到。” 但这显然不是今天,裴液照例练足了时间,抬手抹去额头的汗珠。或许是汗污的缘故,额头生出些痒意,裴液又抹了两把。 眼见寒风愈重,他将老人推回屋子,开始拾掇饭菜,同时给自己熬上了一炉温补的小药。 明明上午已落过一阵不小的雨,黑云却丝毫未散,反而愈加厚重,此时又仿佛实在不堪积压般淅沥起来。 凄风苦雨,破旧逼仄的小院,院中干枯瘦硬的枣树,形容可怖的瘫痪老人,鞘残色褪的旧剑,构成了裴液生活两年的地方。 垂入院子的柳枝被风拂上脸庞,少年随手扯下一截,抽去木芯衔在嘴边,吹出一声轻快响亮的哨鸣。 他抬起头,天际吞没了最后一丝余光。 入夜了。 第二章 螭梦 任谁都能看出,一场暴雨已含在天公的口中。 风从唇齿间露出,院中的老枣树开始歪斜呻吟,裴液将桌凳箩筐全部收回屋子,不多时,大雨就轰然坠落。 真是昏天黑地,乾坤如倒,即使在往年最暴躁的盛夏,也很少有这样大的雨水,裴液有些忧心地抬起头,若是持续太久,难免会有些水祸。 “早些睡吧,灯油还颇贵嘞。”老人哑声道。 裴液合上门页,把雨声隔在外面,将老人抱回床上,自己则到另一边歇息下来。 胸腹隐隐有些搅动,裴液皱了皱眉,把酒和药放在床头,怀疑今晚可能要来上一场。 但终于随着大雨入梦。 雨珠密集拍打着房顶、枣树、石板,各种难以分辨的声响混合起来,裴液睡梦中再次回到了两年前嘈杂的武馆。 那是裴液最为满足充实的一段时光,和同龄少年们一起,挥洒汗水,琢磨拳路,切实地感受自己一分分地变强,连续两年骄傲地在中秋武会上拿下第一。 然而随着丹田种破种失败,一切都跌落下来。 修行登堂入室的第一步,是要丹田种“发芽”,平心而论,这一步的危险性其实并不太高。 但林子大了总有倒霉的鸟。 丹田种破裂,失控的真气催伤了裴液的肺腑,这伤势倒不致命,只是病痛之时像百枚冰冷的铁针在胸腹翻搅;若说彻底阻断了修行路,其实倒也没有,过个五年十年,丹田种说不定还能自己长好。 但治伤确确实实地耗光了父母留下的家财,连宅院也不得不变卖。谋生、喝药,整个人消瘦憔悴下去的同时,与武馆的同伴也日益疏远,终于成为这座城中和老香子一样的边缘人物。 因为病痛和疲累,裴液常常很难睡一个踏实安稳的觉,光怪陆离的梦境总是此起彼伏,但今天的梦却连续而稳定。 武馆里还是那些旧人,师傅们还是那样严厉又体贴,气氛还是那样欢腾,这個美梦似乎就要一直持续到醒来。 但是忽然间,一切都消失了。 梦中只剩下一片空蒙。 裴液的意识彻底坠落,无梦亦无我。 悠远浩渺的声音不知从何而起,似呼唤似念诵。 像是父母呼唤孩儿,像是皇帝召见臣子,像是神明眷顾信徒,没有一种呼唤比这更有力量。 寂静而深重的黑暗里,裴液的身体猛地坐了起来,睁开了一双无神的眼瞳。 他像一具行尸般离开床,嘴里梦呓般喃喃着听不清的语词,拿下门栓,推门走了出去。 屋外仍是暴雨。 赤足踏入泥水里,湿冷的雨水泼上肌肤,被窝中裹出的那点温热顷刻蒸发,整个人在一瞬间湿透。 裴液仿若无感,直愣愣地走向院门,推开门迈出,冷透的巷子里空无一人。 走出巷子,来到街上,裴液的步伐一点点地加紧,空洞的眼瞳里渐渐泛起无智的狂热,像是朝圣的教徒。 前面……就在前面了…… 他忽然僵硬地抬起左手来,尾指翘起,拇指掐中指下部指节,在颔下摆出一个虔诚怪异的手印。 就这样行尸般前行,而前方,有两个白袍的人影回过头来,静静地等着他。 …… 裴液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在意识的最深处,他依然在做着那个美梦,还是在武馆,周围的同龄少年们依然在呼喝着搏击。 但是忽然一声骇人的嘶吼响起,血雨腥风扑面而来,武馆的地板、墙壁全都破碎。阴影投射下来,像是一下子入夜,裴液惊恐地抬起头,一张不知从何而来的血盆大口将他们全部笼罩,那巨大锋利的牙齿比柱子还粗。 眼看巨口就要合上,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黑螭出现在他的胯下,带着他逃离了这张大口,飞上了云天。 裴液惊讶地低头,在一切都抽象模糊的梦中,这条螭却纤毫毕现,真实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庞大的身躯带来踏实的承载感,掌心是冰凉、坚硬又柔滑的触感,一枚枚鳞片宛如漆黑的琉璃,颈间的长鬃飘扬着,无数韧而柔软的长丝拂上裴液的脸庞。 ‘要是拔下一根来,应是绝佳的弓弦。’裴液莫名想到。 “它就追在后面。”这螭忽然说。 “什么?”裴液茫然。 “你回头看。” 裴液回头一看,忍不住惊叫出声,那血盆大口几乎贴在脸前,黑螭的尾巴已经到了咽喉。 “你能拦住它吗?”黑螭道。 我?! 我吗?! 裴液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没有一剑断山的仙剑,身上也没有宝光氤氲的神甲。 甚至只穿了一条裤衩。 今天的梦太离谱了。 “想想办法。”那螭道。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我能想什么办法? 裴液看了看两手空空的自己,又回头看了看越来越近的血盆大口,犹豫着伸手攥住黑螭颈间的长鬃,试探道:“驾!” “……” “……” “我已经尽力了,而现在是你的战场。”这螭仍是冷静的口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帮你,然后你帮我,可以吗?” “……可以。” “好,那么我会为你解去今晚这次‘神眷’,同时【鹑首】这枚果子会对伱开放十二个时辰,它可以对抗‘仙君唤灵’,你要找到办法去使用它——剩下的事情,就全看你自己了。” “什么鹑首?”裴液愣愣听着,这两个字形竟然出现在他脑海里,“我要去哪里找使用它的方法?” 黑螭似答非答:“缘法。” 随着这句话落地,梦境轰然破碎。 裴液醒了过来,然后懵了。 闭上眼时是在温暖的被窝,一睁眼却在一片浓重的黑暗里被暴雨凶猛地拍打。 第一时间他以为是雨把房子冲塌了,想立刻跳起来补救,第二时间才发现自己本来就是站着的,于是第三时间又怀疑自己仍在梦境。 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这种记忆断层带来的冲击,裴液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可能是梦游了。 但是……身边这两个男人也梦游了吗? 两个白袍人举着幽蓝的灯烛,走在裴液一左一右,那火焰丝毫不受风雨影响,安静缓慢地燃烧着,像是在另一个时空。 看见这两朵火焰的同时,裴液意识到事情可能不那么简单。 第三章 雨街 但当他停下脚步打量两人时,两人也发现了他已经清醒过来。 裴液皱眉道:“两位——” 他猛然惊愕低头,没有任何招呼,尖锐的危险已经逼近后腰,肌肉不自觉地痉挛蠕缩,继而是锐器入体的刺痛,但在那寒光闪闪的匕首刺入更深之前,裴液死死地箍住了对方的手腕。 那人立刻补上一记膝顶,但裴液更快地、更狠地顶在了他的肚子上,左手仍然握住敌人持刀的手,右手则拧腰一拳砸上了他的脸,对方摔在地上溅起腰高的水花。 另一柄匕首几乎同时扎来,只慢了半个身位,裴液尽力侧身让开,那匕首经过腹前,留下一道血口,但姿态已失的裴液没能避开紧随而来的一脚,被踹翻在地。 裴液其实习惯搏斗,想在街巷中不受人欺负,须得有一双过硬的拳头。但除了十二岁时杀死那头饿狼外,他再没遇上过这样的险情。 眼前这两人出手狠辣果断,进攻凶悍,显然是惯常搏命的凶徒,这是裴液第一次面对要分生死的敌人,却落入了被两人联手偷袭的不利境况。 “意外永远会更多。”练武时老人嘶哑的教导又响在耳边,“江湖不是擂台,敌人不会等你做好准备再去面对,危险来临时,你往往连剑都没机会拔出。” 这时手上要真有一把拔不出的剑,哪怕当铁棍使,裴液都谢天谢地。 裴液倒地后不及思索,立刻翻滚躲避,下一刻紧随其后的匕首就扎在了原地。裴液身体还没立起,手先擒住了这只握匕的手,对方弯着腰一时不能直起,裴液一脚把他身子踹得歪斜,紧接着腾空侧翻把对方压在了地上。 裴液沉喝一声,双臂猛然用力,强压着对方的手把匕首刺入了他的脖子。对方双目圆瞪,手臂肌肉暴起抵抗,但喉咙已哗哗地冒出血来。 背后割风声又是间不容发地赶到,裴液再次狼狈翻滚躲过,直起身体抬头看时,敌人已冲到眼前,挨了一拳的脸上鼻血和眼泪混到一处,表情凶恶狰狞。 又是一刀刺来,这次裴液终于能够较为从容地用出自己习练的搏击技巧。他侧身让过,将敌人手臂夹在腋下,两记膝顶,对方猛然弓下身子。这时趁机腋下松开,用手扼住对方腕关节,一拧卸下了对方匕首,紧接着另一只手钳住对方脖子,把敌人向前连推两步,重重地顶在了墙上。 抬起手,对准头颅,一拳!两拳!三拳! 手中的身体无力地委顿了下去。 裴液喘着粗气,心脏嘭嘭跳动如同密鼓,手臂和大腿同时出现了紧绷后的脱力感。 裴液检看了一下自身的伤势,多是些擦伤磕伤,只腹前后腰两处刀伤较为醒目,但也不算严重,只是受伤后又连番用力,有些崩裂,这时血不停地渗出来,已经湿了一大片衣衫,看着有些吓人。 这两处都有些难以包扎,裴液勉强缠了缠,借着火光打量四周,却是在城墙边上,刚刚出城。 裴液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实在没想明白他们从何而来,平复了一下呼吸,去拾那落在积水中依然稳定燃烧的灯烛。 然而他弯下腰,眼前的一幕却令他僵在了原地。 火焰镶嵌在积水中,构成了一面幽蓝的镜子,纵然不停被落雨扰动,依然扭曲出裴液的形象。 ——一个赤裸上身,脸色苍白的少年,额头上一枚幽蓝的符号如在燃烧。 从同一个原点起笔,分别向左上和右上延伸出去两個“丫”字,从“丫”的顶端又继续分叉出枝桠,如此生长到顶部,由简到繁,一眼看去像是一蓬冷硬抽象的火焰。 无须再用笔勾画,这就是老香子头顶那个粗陋符号的原版正胎! 裴液缓缓抬起手触摸,但额头一片光滑,没有任何变化。 裴液僵立了一会,但并没有见到所谓“神仙”,显然这里并非被“点化”的正确地点。 回想刚刚两人的出手,虽然丝毫不惮于重伤他,却并未往脖子心脏等一击致命的地方攻击。 他们要把自己带往什么地方,终点又有什么在等待? 风把大片的雨水撞上身体,胸腹的旧伤又隐隐有些躁动,若是伤痛发作时又有敌人过来,自己就只能是砧板上的鱼肉。 应当即刻去县衙报案。 但刚走了两步,裴液又停下,如此雨夜,县衙只有县令常致远在后院居住,而常致远只是个普通的六旬老人,还是要通传其他几位大人才能做出反应。 奉怀一个不到四万人的偏远小县,可供使用的力量其实少得可怜,这种凶异灵怪之事,可应对者应是只有县尉林霖与仙人台常检沈闫平二人,不管是报案还是寻求庇护,都不如直接去寻这两位大人。 此时天公施舍下一道粗壮的电光,简直亮如白昼。 纵使只一瞬,裴液还是看清了自己的位置,是在城北门处,沈大人住在城东,林大人则住在城外西郊。 两人住处距离差不多,裴液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往城西林宅走去。 这是以关系亲疏作为考虑。 林霖年五十有余,为人正派,面冷心热,已经做了十三年的县尉,比常致远的任期还多一年。 在安宁的奉怀小县里,县尉一职的清闲可以想象,林霖便常爱到武馆去指点少年们武艺,裴液的拳法启蒙正是来自于这个威严又温和的前辈。 “蓄如盘蛇,发如恶虎”、“拳打七分,中留三分”,在拿起剑之前,这些朴实的口诀几乎伴随了裴液全部的练武时光。 而在裴液丹田种受创之后,也是林霖连续两个月每天耗费真气为他温养心脉,将伤势控制在可以承受的程度。 无亲无故,受恩至深,乃是裴液感念于肺腑的一位长辈。 有这份情谊在自然好说话,去沈大人那里则无此便利。 挺着大雨,蹚着没过脚背的水流,裴液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城西赶去,等看见那栋熟悉的宅子时,最浓重的黑夜已经过去,雨势也小了些,天光微微蒙亮。 第四章 空宅 来到门前,裴液轻叩兽环,这时才想起低头看看自己的形象,难免有些忍俊不禁。但当年练拳时比这狼狈的时候多的是,给林伯伯笑话笑话也无妨。 笑完抬起头来静等,但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许久都无人来应门。 林伯伯凡事好亲力亲为,所以宅院里没有门房马夫一类家仆,但依其五感之敏锐,也应能听见才是。 裴液又连叩几回,见始终没有应答,干脆纵身一跃,轻巧翻过院墙,来到林霖的卧房前,却见有一抹烛光透过重重雨幕穿出。 林伯伯原来没睡?那为何不来应门? 裴液蹙眉走过去,卧房的门却是朝外开着,裴液轻轻敲了敲门框:“林伯伯?” 然而屋中并无人应答,裴液探头一看,空无一人。 眉毛蹙得更重,裴液走进房间,见被子掀开,床前的烛火亮着,低下头,床前的鞋子也没穿。 但一偏头,床头挂着的佩刀却只剩下一个刀鞘。 心中一紧,裴液肃容环视,发现火石放的很远,床前这枚烛火显然是林霖用真气点燃。 裴液几乎可以想象到其人猛然惊醒,弹指燃火,而后拔刀冲出的场景。 什么事这么急? 这个疑问刚浮上心头,一个令他心脏漏跳一拍的答案就自己脱口而出:“林珏!” 林霖早年丧妻,止有一女,十分宝爱。女孩叫林珏,和裴液差不多同龄,颇为温柔活泼,但左臂先天残疾,本应是手部的地方只有一個肉团,十分惹人心疼。 他还记得林霖说过,若是林珏没有残缺,也是个顶好的武道苗子。 如今想到这个可能,裴液顾不得男女之防,飞奔到林珏房前,却是心一沉——林珏的房门亦是朝外洞开着,而房间内没有燃烛。 裴液燃起房中烛火,屋内空无一人,少女的被子掀开,鞋子还放在床前。 林霖可能是半夜听见什么恶声,抓刀起身查看,但一个十七岁弱不禁风的少女,睡梦中被可怖的声音惊醒,难道会掀开被子找过去吗? 所以根源在林珏这里,她不知为何出门,而林霖五感敏锐,听到不对,才起身救护女儿。 那林珏为何穿着亵衣光着脚就推门而出呢? 熟悉感顿时涌上脑海,裴液低下头,这不正和……自己一样吗? 悚栗从尾椎一路攀上天灵,裴液簌簌打了个寒颤。 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液有心想找老香子细细询问,想研究额上火符的来源,但林霖一家正凶吉难料,此时无暇他顾,裴液跑回林霖房间,翻了一柄剑出来,沉甸甸的重量入手,心里踏实了几分,裴液努力辨认着模糊的痕迹,追觅两人踪迹。 林珏的脚印只在门外延伸了很短一段距离,然后地面上就变成了一个男人的靴印,显然是被掳走。此处离围墙尚有四五丈,但这男人负着林珏平地跃起,一步就越到了院墙之外,随后是林霖的足印。 裴液同样翻出院墙,但墙外却是一片田野,此时水流湍湍,泥土软陷,又有庄稼遮挡视野,循迹实在过于艰难。 裴液虽然心中焦急,还是努力冷静凝神细思:既然林珏和自己是同样梦游而出,所去的终点是否也一致?自己当时刚刚出了城北门,林珏说不定也是往城北而去。 按照这个大致的方向,一点一点地去搜寻踪迹,耗费许久,终于找出了一条向北而去的路径,裴液沿迹而去,出了田地是河滩,这里脚印明显了许多,看踪迹两人都是飞渡过河,裴液无此身手,俯身泅水而过。 过河后一片平野,踪迹越发明显,但一个令裴液心底不安的现象也凸显出来:掳人者身负一人仍然步距均匀,似乎饶有余力。而林霖心牵爱女,足印都可看出急迫,但竭力追赶之下却仍被甩得越来越远。 裴液身无真气,更是只能靠双腿肌力在雨野中奔腾,又比两人又不知慢了多少。 终于将近卯时之时,雨势更弱,鸡鸣已起,裴液来到了一处树林,踪迹没入此处。 林中一片寂静,已无打斗声音,淡淡的血腥味传入鼻孔。 裴液按住剑柄,缓步走入。 树林规模不大,所以也没留给裴液更多准备的时间,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就撞入了眼帘。 正是林霖。 现场已经空无一人。 裴液来到尸体旁,一柄无鞘的钢刀落在旁边,是林霖常佩的那把,刀刃上面没有血迹。 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孔已经惨白扭曲得有些陌生,双眼通红暴突,脸颊上有两条泪痕,残留的表情像是焦急,像是愤怒,像是不可置信,但更多的还是痛苦。 裴液在这张面孔上静默了几息,抿唇向下看去。 林霖身上穿着白色的寝衣,已经被血染红,左右臂、胸腹、腿上,共有九处爪痕,有的是割裂,有的是刺伤,致命处在于脖颈,两个巨大的血孔遗留在那里。 裴液缓缓蹲下,检看这些伤口。 狼、豹的爪牙没有这么锋利,也没有这么长。虎齿倒能留下这个咬痕,但它同样不习惯以爪搏斗,这些野兽都是按住猎物一口咬死,不会留下这么多爪痕,而且也没见遗留下任何毛发。 更重要的是,即便来五只虎,也不会是林伯伯的对手。 也许......并没有什么野兽,世上有些奇异的兵刃就是利爪模样,可以佩戴在手上。 但裴液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不止因为脖颈处货真价实的咬痕,还有地面上那些难辨模样的爪印。 裴液面色沉重地拨开林霖的衣服,胸腹处露出一个已经发黑的掌印,有一半已被爪痕割开。 裴液面色一变,轻轻按压掌印,下方骨肉软如泥水。 林伯伯是先受了这一掌,才遭遇的野兽。这一掌打断了他四根肋骨,脏腑也几乎破碎殆尽,此时若真的面对猛虎,他恐怕已经无力搏杀了。 十分浑厚而毒辣的一掌。 但真正让裴液心往下沉的是这一掌的所击打的位置——正中腹心,不偏不倚,整具尸体除此外再没有任何人为的伤痕。 第五章 残衣 裴液想起林霖教他打拳时的闲谈。 “但到了真正对敌时却不是如此。”一大一小坐在树下,林霖用真气把一罐井水泡李子弄得冰冰凉凉,盛夏阳光的碎片穿过树叶落在他的脸上,“没有人会站着不动任由你攻击要害,你若总怀着一击致命的目的,往往不能得逞。在真实发生的搏杀中,需要你不放过任何一点能伤害到对方的机会,能攻击到哪里就攻击哪里,一点点地建立起优势。” “武功比对方高也不行吗?” “嗯……那要高过很多很多了。”林霖道,“比方我们两个,我武功高过你,但我要打你心肺也不能一击而决。你反应很快,一定能挡住,这时我就只能先折伱一臂,方能攻入你空门。算来……最少也要三招。” “啊……那故事里那些一招破敌都是假的了?” “那倒也不是,世界上有很多……厉害到无法想象的人。”林霖看着天空,语气有些神往,转过头来指着练习木人对裴液笑道,“不过你可以设想一下,你若是能标准地一剑割喉或者一掌摧心,岂不说明敌人在你眼里就跟这个木人一样吗?” 如今这场的对话照进了现实里,当年那个看起来无比强大的长辈真的成了别人眼里的木人。 寒意、怒火,还有令人呼吸困难的压迫感同时涌上心头,但懊恼反而消散了一些,因为这时他已明白,即使自己能够及时赶到,也改变不了结局,只是在这里多添一具尸体罢了。 攥着剑柄起身,裴液看向四周。 林子中间一直有一片铺着石板的空地,是一座拆除后的小亭子的遗址。 现在一根直棍立在中央,顶着一朵幽蓝的照明火焰,此时似乎将要燃尽。 火焰前面的地上有七组靴印,最前面的一组正属于裴液一路追觅的那人,另外六组则并立在此人后面。 再往前看,先是摔落在地的四個青铜小杯,老香子“仙水”之语又浮上脑海。 杯子旁边是四件破烂染血的小衣,俱是被利爪一类的东西撕裂,它们的主人全都不知所踪。 一件是长长的寝衣,似是来自县中某个大户人家;两件是和裴液腿上一样的短裤,来自两位年纪不大的少年。 最扎眼的是最后一件,散落破碎的青色丝缎,旁边还有一个被撕裂得不成样子的主体部分,是一个不成样子的肚兜。 少女的名字呼之欲出。 裴液和林珏幼时是非常要好的玩伴,但随着年龄增长,裴液好上山入水捉鱼猎鹿,林珏却无力外出,好在屋中读各种诗词话本,两人见面不免越来越少。 不过每当林珏来武馆为林霖送饭时,两人还是能聊上一阵,那时少女是裴液忠实的呐喊者,每次比武,不论是武馆内随意的切磋,还是全县瞩目的中秋武会,林珏总是大声为他助威,裴液也总顺理成章地拿下每一场胜利。 即便在丹田种受创半年之后,其他同伴已经几乎不再来往时,少女仍然会抓住每一次外出的机会来探望鼓励他,手工、点心、字画,有时甚至是一些银钱,两人之间授受过百,多是裴液得益。 裴液缓缓拾起这件被泥血所污的小衣,上面所绣的兰花针脚稚拙,可以想象烛光下,少女是如何认真地努力运用自己不便的双手,憋着小脸一针一线地费力勾勒。 …… …… 县令常致远年逾六十仍然精神矍铄,面目就如同他的性格一般严正,尽管须发已经半白,但偶尔抬眸盯着谁时,仍使人感觉如同剑刃迫面。 县丞冯志三十多岁,面色黝黑,眼如铜铃,浓眉长髯,性情暴烈,说话粗声粗气,身躯也水桶一般,和白肤的林霖站在一起时,初见之人常常会弄混文武之职。事实上冯志也确实有武艺在身,若说奉怀除了沈闫平与林霖外还有可堪一用的武力,那便是冯志了。 仙人台的常检沈闫平则青服玉簪,玉面修容,虽然看起来不像,但确实和冯志差不多年纪。仙人台之所以派人驻扎各县,就是专为应对这类特殊事件,沈闫平虽然并非术士,是和林霖冯志一样的修武之人,但在相应知识上造诣却非常人能比。此时他看了裴液头上的火符,皱着一双细眉回县衙翻书去了。 天已大亮,树林中公差们疾步穿梭往来,依奉怀的规模来说,全县公差恐怕已到得七七八八。 这确是一件足够骇人的大案,而且看起来是昨日城北破庙一案的延续,合计六人受害,唯一留下的尸体还是县尉林霖,凶手却连一片衣角都没留下。 裴液也披上了一件衣袍,里面的伤口都经过了细致包扎,同常致远立在一处问话,少年语气平和,低眉将己身经历巨细无靡地讲述出来,表情看不出喜怒。 冯志查验完现场黑着脸走过来。 “鞋印我已经遣人去裁缝铺对比了,但这种人肯定是外面来的,多半没有结果,除非他有受不了鞋脏的病。”冯志粗声道,“另外……这一掌确实非同寻常,咱们恐怕吃不住这种案子。” 常致远道:“我已向州府发信求援,但信使刚刚回报昨夜的雨太大,出山的路被泥石毁坏了,无法奔马。” “那就等沈闫平回来,让他用魂鸟给仙人台发信。” “只能如此了。”常致远点头,“你那边呢,那兽是怎么回事?” “现场的爪印和昨天的是一个形状,但这次受害的却是四个人,而且暴露了背后确实有人在谋划,来看吧。”冯志引着两人过去,“这畜生在四件衣衫处都留下了血爪印,这四个人依然像是被它吃了,但从一件衣衫到另一件之间却没有过渡,像是跳过去一样。” 后面不必冯志解说,两人也能够看出来了,吃完林珏后,这未知面貌的恶兽迈步走向林霖,这条由浓到淡的血爪印稍微清晰了些,但它没吃林霖,而是用一种不很有效的手段杀死了他。 第六章 虞风 “这狗娘养的是故意的!”冯志阴着脸,“呸”在地上一口痰。 每个人都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凶手可以一掌重伤林霖,自然也可以随手杀掉他,但他却故意让濒死的父亲绝望地看着女儿被残忍吞食,再把他留给这头恶兽。 裴液蹲下仔细去看,这兽留下的痕迹堪称吝啬,就连最清晰的走向林霖的这条也十分隐约,幸亏凌晨雨势减弱,不然恐怕连这也留不下。 爪印比自己的脚掌稍大,掌形略似三角,延伸出四根指爪,三根在前,一根在后。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裴液总觉得这几个爪印的形状不太一致,仿佛是在变化一样。顺着看过去,好像……是在越来越大? 常致远偏头问道:“它离开的方向呢?” “这是最奇怪的,我们找不到它来去的痕迹。” “什么意思?”常致远皱紧了眉。 “那些凶犯的脚印一直延伸到河里,应该是坐船跑了,河流说白了就出城进城两个方向,咱们完全可以追查。但这畜生却没留下任何爪印,像是行完凶后就凭空消失……或者,根本没离开这里。” 最后半句令两人俱是一悚,但环顾四周,天光大亮,公差扰攘,没有任何伺机而动的东西。 冯志抬手指到:“你瞧,南面就是县城,西面是大片的河滩,东面和北面都是土路、田地。大雨过后,全是泥地。但爪印却只在这里出现,我实在想不明白这畜生去了哪里?” 裴液忽然道:“若它是飞的呢?” 冯志一愣,摸了下络腮胡子道:“也不对!昨天雨下得大,怕泡坏了庄稼,今天一早很多百姓就去田里泄水了。那时候天也算亮了,若有东西从田野上飞起,不会有人看不到的。” 几人思索了一会没有头绪,便先放下此节,裴液蹲下来回翻看了几遍那唯一一件长寝衣,皱起眉毛道:“两位大人,有些不太对。” “哪里不对?” 裴液指到:“另外三人只穿了亵衣,兽爪能轻易将衣物撕落在地,所以‘人完全消失,衣物完全剩下’这件事并不显得异常。但这位亡者穿的是长衣长裤,怎么也这副样貌?” 冯志瞳孔微缩,明白了裴液的意思:怪物吃人不会像人吃橘子一般,把皮剥得干干净净才下嘴,一個连皮带骨生吞的怪物,会把衣物完完整整的留下?这件寝衣又是如何只留血迹不沾一点儿碎肉骨屑? 一个汗毛直竖的画面出现在他脑海里:受害者整个人化作一摊膏液,被那不知形貌的兽类像蜜蜂食露一样吸食干净。 这想象太过毛骨悚然,冯志稍微扭了下庞大的身子,没有张嘴。 这时一阵马蹄声停在林外,几人看去,沈闫平正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本书。 “诸位,我找到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了。”这位常检脸色有些微白,声音温润,还没走过来就先声道,“那标记确实是受害的先兆。” 常致远道:“何以为证?” 沈闫平喘了口气,缓声诵道:“灵有所好,文之我颠,契龟曰祥,三日升仙。” 常致远眼睛一眯:“《虞风·灵有所好》。” 冯志捋胡子的动作也顿时暂停,眼睛发直地看向空处。 只有裴液有些茫然地环视一周:“敢问几位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常致远温声道:“传说是上古虞朝流传下来的一首诗歌,是说神灵喜欢谁,就会在他的额头画上一个印记,占卜说这是好事,被选中的人三天之内便可成仙。” 裴液下意识伸手抚上自己的额头。 神灵?一位从六千年前的虞朝存在到现今的神灵? “嘿嘿……”冯志咬牙冷笑,“这‘喜欢’的代价可真是惨烈。” 沈闫平低声道:“长辈对幼童是喜欢,虎狼对幼童也是‘喜欢’。” 常致远蹙眉思索了一会,转头对另外两人道:“说到这个我也想起来了,我记得汉时有位姓杜的方士为此诗做过小注,好像记载了一项仪式。后来晋人胡烨疑其半真半假,编纂时便归入志异一类。” 冯志摇摇头,表示没有印象。 沈闫平却举书道:“不错!就是这本杜无真的《三朝诗笺》,他说那仪式是祭神所用,三日间分别取一、四、七共十二人之性命血肉,以飨神灵。” 眉头一低:“不过暂时也只有这些了,我翻出了所有杜无真的著书,其余的还在查阅中。” 冯志恍然:“不错!昨日一人,这次这些凶犯的目标本是四人,但这小子那边自救成功,对方便临时去捉林珏凑数,却因此惊动了林霖。” “这却有一个问题。当时裴小兄弟已经出了北门,这凶犯为什么不来抓他,而是去更远的林大人家呢?” 裴液抬起头来,这也是他一直在思索的问题。 自己只是杀了两个‘绑匪’,他们既然一开始能找到自己,为何不继续派更厉害的人来捉自己呢? “也许,这小子醒来之后,便不是那‘神灵’的目标了?” 几人看着裴液额头仍在熠熠生辉的火符,又不约而同地放弃了这个猜测。 沈闫平思忖道:“选定目标的并非凶手,而是‘神灵’,作案者并没有决定权。裴小兄弟醒来后,与这仪式的‘牵系’已然断掉,凶犯请求重新点选,‘神灵’不知为何没再选择他,而是点选了林珏。” 没再选择我? 裴液怔怔地想着,昨晚的梦境忽然涌回脑海。 如何从家中走出城去他丝毫没有记忆,但驾螭追逃的那场梦却历历在目。 “我会为你解去今晚这次‘神眷’。”那螭的言语如在耳边。 裴液本来根本没往上面想,只将它当做一个惯常的梦境,以为自己或许是踢到一块碎石,或许是胸腹作痛让自己醒来。 因为这确实与山城少年对世界的认知相差甚远。 在裴液以往那些对外界的畅想中,最瑰丽的也不过是“也许世上真有能御火使水的术士”。 但如今却让他相信真有一条神螭入梦。这种经历会让少年陷入深深地自我怀疑——在这种力量面前,自己习练的那些拳和剑,真的有什么用处吗? 但回想之下,那神兽的样貌细节纤毫毕现,宛在眼前,所言所语亦和真实的世界无缝衔接。 更重要的是,如果说有什么能让自己从所谓神灵的视野中消失,显然不会是自己打死那两人的一番拳脚,而更可能是那能入人梦的黑螭。 第七章 谈梦 沈闫平温和的话语惊醒了他:“裴小兄弟,你是怎么醒过来的呢?” 裴液怔忡了一会,没有丝毫隐瞒,将自己昨夜的梦境诉说了出来。 一来,比起莫名而来的黑螭,裴液自然是对这些十多年的熟面孔更加信任;二来,自己对这些神异之事根本一窍不通,不如寻求沈常检的帮助。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三人也是一脸茫然。 冯志皱起两条粗眉:“这跟梦有什么关系——你说呢,沈闫平?” 沈闫平也摇摇头:“至少在我能接触到的仙人台文献中,不记得有螭形、能入梦的仙狩。” 常致远便道:“那就暂且归因于伤痛的刺激吧,今晚若有机会,可以试试能否用疼痛唤醒失魂者。” “今晚还会有七人……可这火符似乎并不会提前出现,我们如何辨别什么样的人在这‘神灵’眼中肉质更加可口呢?” 三人一时沉默。 “我想,可能是以武道天赋而论。”裴液忽然缓缓道。 沈闫平眼睛微微放大:“有理!” 武道天赋当然是由很多因素综合而成,但这里三人都明白少年是指‘丹田种’的质量。 冯志告别道:“我这就去做验证。” 常致远道:“沈常检,出山的路被山洪冲塌了,须得魂鸟向仙人台传信。” “在家中看到这个仪式之时我就已放飞了魂鸟,写明了事态之紧急,让仙人台转呈州衙,请荆都尉尽早赶到。” 常致远叹道:“州中能胜过这凶徒的人不少,但却只有荆都尉有按时赶来的本事。” 冯志很快查证完了受害人身份,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既然如此,这里就先交给二位大人。”常致远思索了一下,戴上斗笠,唤人递过一根长杖道,“我现在去督促全县的通知和排查,将可能的受害目标集中到县衙保护起来。” “你担心他们会提前抓人?” 常致远点点头:“我们无法得知他们是早已锁定了十二位人选,还是直到仪式开始才由他们的‘神’抽取七个人。如果是前者,他们可能会想抢在援手到来前把人抓走。” “但是,我和冯志即便做全准备,恐怕也接不住他几招。”沈闫平低声道,“就算把这些人集中到县衙,可能……也不过是被一网打尽” 常致远沉默了一下:“总不能坐视凶犯残害百姓。至少,这样最多死我们三个,如果把他们留在家里,会死整整七户人家。波及周围多少邻居,更不得而知。” 沈闫平沉重地点了点头。 裴液抱拳请辞道:“几位大人,我也想先回家一趟。” “可以,但要尽快回县衙接受保护。”常致远犹豫了一下,又道,“小裴,林大人和我说起过你……请节哀,这次的凶手太过危险,千万……不要自己意气用事。” 裴液沉默了一下:“常大人放心,我有自知之明。” 说罢也不等常致远回话,“撕拉”扯下一条布带胡乱缠住额头,大步往南而去。 虽然整整淋了一夜的雨伤痛都幸运地没有发作,但绝不代表可以一直幸运下去,如今腹部已在隐隐不适,今夜如果雨势不停,一定会发作一次,裴液须得去取酒和药。 走在街上,裴液沉思着,虽然三位大人都持较为否定的态度,但关于螭梦的猜想依然令他心神摇曳,那些对话每一条都历历在目。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条螭,它是从何而来呢?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己的命运和它在某种程度上绑定了吗? 他想起那句“后面的事情,就全看你自己了”,意即今晚七個人中仍有自己? 昨晚的失魂是那螭叫醒了自己,今晚显然不会再有同样的帮助,按它所言,自己须得使用所谓【鹑首】,才能抵抗‘仙君唤灵’。 那么去哪寻找使用的方法呢? 缘法…… 裴液锁着眉头,他确实感觉“鹑”字有种难以抓住的熟悉感。 对于读书甚少的裴液来说,“鹑”这种不常用的字绝对不会经常见到,所以偶尔见过一次就留有印象,但这印象太过模糊,裴液苦思许久,却实在记不起来。 不过也正因读书甚少,看过的书都是有数的,家中两本识字读物上决计没有,那多半就是在县衙公房,自己借着林伯伯的方便去读故事时看到的。 等回到县衙可以翻找翻找。 再回去的路上,裴液又尝试了好几种口诀和指诀试图激活这所谓的“果子”,但都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感觉自己神神叨叨得好像跟老香子一样了,裴液才放下此节。 穿过主街来到城南,很快便回到熟悉的小巷。 来到家门口后裴液没有进去,而是直接越过来到相邻的院门。 除了取酒药,裴液回家还要办两件事,头一件是一天河东一天河西,他要请老香子为自己细细讲述一下“大耳朵成仙”的故事;第二件是向越爷爷询问,看他是否知晓关于这符号的一些消息。 破柴门没有栓,只用绳子系住,裴液一把扯下推开,大步走进去。 本就狭窄的院子里乱糟糟的,只留出一条通向房屋的小路。 “老香子!”裴液喊道,但无人应答。 裴液走向小屋,一推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发霉湿闷的味道,地上激起一片黑烟,是散落的被踩黑的香灰。 这小小的屋子像是一处怪谲的佛堂,正中的笑口佛身上沾染着一片片的脏腻油污,小一些的罗汉菩萨像倒在桌上,香炉上还有两根灭掉的残香。 角落里堆放着三清道尊、孔孟圣人还有关二爷、财神、吕祖、灶神之类,可谓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只是不少已经朽坏,有些则长着斑斑点点的霉迹,就算几个比较完好的也覆了厚厚一层灰。 小屋一共只有三个房间,裴液推开一看,都空无一人。一个房间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另一个房间放着一个用石头支起的床板,上面摊着腻了一层油膏的被子。 第八章 剑缨 床边桌子上的香炉吸引了裴液的目光,这香炉比外面笑口佛前的香炉要干净的多,显然有所擦拭,炉中上面覆盖着三堆浅白的香灰,裴液捻起一抹看了看,也是新近两天的。 桌子上还摆了两根旧签,应该是很久之前求人帮忙写的,现在直接从佛像前挪到了这里。一根上面写着“发财吃肉”,一根上面写着“苗苗夫家对她好”。 签子前面没有神像,只在桌面上刻画着那个歪歪斜斜的符号,符号前还放着一个青铜小樽。 裴液伸手拈起,这小樽和树林中遗落的四个是同一形制,应当就是老香子口中那個装过仙水的杯子。 把杯子收进腰袋,再看去,床头放着半碗菜羹,是早上吃剩的,显然老香子自昨天下午和他分别后就一直没有回家。 找老香子细细询问的愿望落空,裴液沉着脸走出这间小院。 回到自己院中,老人体虚向来嗜睡,此时仍未醒来。 裴液取出剑来,横过剑刃,在额上一划,来到瓮前,低头以水为镜细细查看。 额头上,渗出的血遮挡了那个图案,但把血迹擦净之后,轻轻扒开伤口,那符号似乎往深处缩了一步,仍然烙印在血肉上。 若剥去皮,则生在肉上,若割去肉,恐怕就印在骨头上,这似乎不是某种外来的东西,而是由自己本身的血肉生成。 这就是神灵打上的烙印? 秋雨的湿冷仿佛第一次贴上肌肤,寒意泛起的同时,一种被视作鸡鸭插上草标的怒意涌了上来,裴液猛地抬起头,似乎要和什么对视。 但只有灰白斑杂的天空阴沉沉地压下来,豆大的雨滴垂直着向眼睛砸落,裴液毫不闪躲,任由它打得眼球微微疼痛。 许久,裴液自语道:“你好像只会点菜。” …… 裴液照常准备了饭菜,端到屋中把老人拍醒,老人刚被扶着坐起来就抽了抽鼻子,哑声道:“怎么有血味儿?伤到哪了?” 裴液一边喂饭,一边把昨夜的经历详细告知。 老人抬起一双深邃的眼眶,本该生长眉毛的地方皱了皱。 “你知道这个符号吗?” “烛世教。” “烛世教?”裴液一惊,“你听说过?” “只是听说过,没打过交道。”老人道,“邪魔外道,五十年前在西南造了几场大祸,被仙人台专力剿灭。既然那沈闫平都不认得,可见仙人台是判断这邪教已灰飞烟灭,不再向地方常检派发相关信息了。” “但是如今死灰复燃了,这教派是做什么的?” “既然是教派,当然是为了他们的神灵,具体我也不清楚。实话说,我走江湖的时候,他们已经写在仙人台的功劳簿上了,没赶上他们兴风作浪。”老人缓缓抬起胳膊,那手一离开支撑就开始颤抖,直到按上裴液的小臂,“他们现在盯上你了?” “是。但是没什么大事,几位大人已经向州中求援了。” 老人却摇摇头:“五十年蛰伏才点燃的一蓬火,会轻易就被扑灭吗?” 裴液哑然。 “希望他们只是垂死前的一次尝试,但最好还是不要低估你的敌人。” 裴液沉重地点点头,又问道:“越爷爷,你听说过‘鹑首’吗?” “什么?” 裴液将梦境讲述出来。 老人皱起秃眉,摇了摇头。 裴液有些失望,本以为老人能有所建言。 老人漆黑的眼眶仿佛能穿透人心:“怎么问起这个,心里有什么事?” 裴液沉默了一下,没有接话。 他确实有许多想要一吐为快的情绪。 比如对于黑螭的警惕。烛世教盯上自己是有迹可循的,因为自己丹田种更好,是十二个祭品中的一个,但那条黑螭为什么独独选择了自己呢?它又抱有什么目的? 比如那不得不用理智钳锁住的愤怒。自己要像兔子躲避恶狼一样畏缩着躲避那些恶徒,因为他们残杀了自己的亲友,而下一个就是自己。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因为眼前的老人不是话本里隐居世外的高人,他只是一条坠落泥土的可怜虫,他的虚弱和无力都不是假冒。 “没啥,等事情完了再说吧。我今晚要去县衙过夜,几位大人会在那里保护我们。”裴液岔开话题道,“我多做了些饭菜,伱到点了就自己盛着吃吧,明天我就回来了。” 老人缓缓点了点头。 少年往门外走去,老人忽然道:“小液。” “什么。” “猛虎眼前无沟壑。” “……嗯。” 裴液回到自己屋子,来到柜前,搬开衣物,从夹层里取出来一个剑匣。 拨开搭扣,一柄长剑躺在其中。 这不是宝剑,也并非神剑,只是一柄好剑。 这剑是他十四岁时第一次赢下中秋武会的奖品,做工扎实硬朗,剑鞘是花梨木裹牛皮,剑柄缠满细密的红绳,百锻的剑身在日光下像是粼粼的河面,各处细节都妥当趁手。 裴液舍不得它磨损,平日练剑都没用过,算来这剑已经快两年没出过院门了。 从匣中拿出来时,剑首挂着的那条穗子拂上手背,裴液顿了一下。 这穗子用青丝编成,很是精致,还缀了一条小小的白玉柱,裴液知道上面刻着十六个小字,是“感君芳徳,玉中藏心;鹤骨竹志,不坠青云”,非得凑到眼前才能看清。 这是他前年生日时,林珏费了很大劲编给他的,那时丹田种刚刚受创不久,少女常来小心翼翼地安慰鼓励他。当时这枚穗子挂上剑后十分合适,两人都很高兴。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自暴自弃,裴液当场耍了越爷爷教的剑术,虽然徒有其形但确实已足够凌厉潇洒,兴奋得少女小脸通红。 此时若真要对敌,这剑穗就不免有些拖沓,裴液轻轻把它解下,妥当收起。 又翻了翻衣柜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装束,草鞋也换成靴子,剑就提在手上,把酒和药卷进一个包裹里。 出门时院前的柳条搔上脸颊,裴液烦躁地挥手甩开,大步北走而去。 第九章 说武 裴液来到县衙时,常致远还没回来,沈闫平坐在院子里磨洗自己那柄细而薄的佩剑,冯志则蹲在一旁检验从武备库提出来的一把大戟和一套重甲。 “穿上这个恐怕连人家衣角都碰不到。” “本来就碰不到,披上这个还能多挨两下。” 沈闫平摇头失笑。 “娘的,长久不用,绳子都朽了——小子,你来的正好,把这两片甲叶绑好。” 裴液来到两人身边蹲下,把剑靠在石凳上发出“当啷”一声。 冯志抬头看了一眼:“若是我们真的败了,这剑最好连鞘都不要出,立刻逃进深山,往州城的方向走,还有一线生机。” 沈闫平轻叹道:“一个人逃掉了,也不过是换一個人死,就像昨夜……” 裴液道:“两位大人是担心那人提前出手吗?” “刚刚差役回报常大人那边还没见有抓人的迹象,但谁知他是不是等我们把全城有天赋的人集中起来,再出手挑选七个呢?”沈闫平摇摇头,“知敌太少,无从防备。最凶险的一段时间,应该就是把人集中到县衙后,至荆都尉赶到的这一两个时辰。” 裴液抿了抿唇道:“我也可以帮忙御敌。” 沈闫平还没说话,冯志皱眉抬头:“我记得你不是破种失败了吗?” “是。”裴液道,“但我会一门剑法,也许可堪一用。” “……”冯志翻了个白眼,“年轻人真是总有一种傻不愣登的自信。” 沈闫平一笑,敛眉肃容道:“多谢裴少侠仁勇。但裴少侠全力保护好自己,不令凶犯得逞,就是我等共同的胜利了。” 裴液沉默着,点了点头。 沈闫平忽然又展眉一笑:“其实情势并没这么危急,只是我等多虑。如果对方可以提前抓人的话,最好的办法应该是一下抓走十二个人,再藏到深山里去分三天举行仪式。以现在的情况看来,他们很可能是在举行仪式之时,才能沟通到某种玄奇的力量,从而锁定人选。而那时候,荆都尉早已到了。” 实话说,这倒确实是目前客观的形势,只不过冯志与沈闫平就像考完胸有成竹,放榜前又忐忑不安的考生,但凡有一点出现意外的可能,就难免忧心忡忡。 裴液犹豫了一下,抱拳道:“小子见识浅薄,敢问这位都尉大人到了,就一定能化解危机吗?” 这次不止沈闫平笑,冯志也勾了勾嘴角。 沈闫平道:“林大人经脉树五生,依痕迹来看,这凶犯应是七生,确实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但荆都尉十年前就已在脉树八生之境琢磨,今年年初终于玄鹤挂衣,现在要尊称一句宗师了。” 裴液一愕,这还真是百无一失。 要谈“丹田种”与“经脉树”,就要从头谈起,先把武功的理念搞清楚。 无论是武馆、家宅还是门派、军队,普通人开始修行,第一课永远是“何为武功”。 何为武功?在常人看来,就是“能打”二字。如裴液这般,能使刀剑,飞檐走壁,搏击常胜,就算是小县城里的“一流高手”了。但说白了,这仍不过是力气更大,跳得更远,反应更快,加之常年习练兵器,熟能生巧而已。 “真正的武功……是能让你成为另一种人的东西。”裴液记得越爷爷这么说过。 为何摘叶飞花能穿人脖颈?为何一个百多斤的人能俏立枝头,踩水飞渡?而传音入密,隔空取物又是如何办到? 这一切都要丹田里的那枚种子裂成两条小芽,也就是所谓‘经脉树一生’之后才可办到。有了经脉树,便有了真气,若无真气,纵然再能打,也不算入门,不过是内行人调侃的“旱鸭子”。 裴液现在就是一只颇为强壮的“旱鸭子”。 有了这两条小芽,再分裂便是四条,也就是脉树两生,继而三生八条、四生十六条,最终可以衍生八次,达到二百五十六之数。 经脉树的规模与真气存量是直接挂钩的,理解了这个机制,对武者的强弱就可有一个大概的判别。 三生及以下,经脉数量二、四、八之数的修者,与“旱鸭子”们还并未拉开太过遥远的差距。 在这个阶段,固然真气妙用无穷,有无之人相差巨大,但拼杀毕竟不是比大小,力量、技巧、经验、环境乃至武器等许多因素都可以弥平真气所带来的差距,裴液在中秋武会上,和几位经脉树两三生的前辈放对就常常不落下风。 但话说回来,这种以弱胜强基本也就止于三生以下了。 四生是八变十六,五生是十六变三十二,六生更是三十二变六十四,这种暴发式的增长已远远超过了人类肉体力量的极限。 从此往后,即便你再天生神力,对方再先天体弱,也不能抵消浑厚到一定程度的真气。何况对方最大的优势还并非真气对体质的加持,更重要的是无真气之人根本不了解真气的妙用,也就无从习惯对方进攻的方式。你以为这一刀招式已老,但对方翻腕就是更强的一斩;你以为对方人在空中无处借力,但对方就是能凭空横掠。 这些东西即便听人说过,临敌却没有思考和反应的时间。 那是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各种天马行空的思路,兼以耳眼口鼻等五感的全面提升,旱鸭子们习惯的“不可能”,在掌握真气之人那里只是随手一击。 “真气”几乎是彻头彻尾地改变了武者的技击理论,加之各种玄妙用处,称开脉武者为“另一种人”确实毫不过分。 而到了七生一百二十八脉和八生二百五十六脉,这种变态的增长已经让他们彻底和下面的人拉开了距离。 四或能胜五,如冯志和林霖打二十场,说不定就能赢上一场;五偶尔也能胜六,如那些名门大派的少年俊杰,但六胜七和七胜八的战绩却从来都是凤毛麟角。 有人主张将七生和八生各自单列成一个境界,并非没有道理。 至于经脉树完全成型后的境界,既与绝大多数人无关,也与“武”字无关了,那便是那位荆都尉所处的位置,《论武》上说“立玄门之玉阶,化性命于乾坤,以仰登天之仙楼”,在那里术士与武者将殊途同归。 第十章 入衙 “小子。”冯志抬眸道,“我听林霖说你有副好根骨,等伤好了还愿意习武吗?” “愿意,冯大人。” “沈大人,好师父。”冯志一指沈闫平,“论教徒他确实比不上林霖,但他这儿却另外有个大好处。沈大人虽然供职仙人台,但其实学艺于小云山,是‘揉云’一脉的九代嫡传。” 沈闫平温和苦笑:“实在不成器,忝列家师门墙。不过裴小兄弟若不嫌弃,可随我习武三年,等期满之后,我便可送你去本山学艺。” 裴液心中一暖,动了动喉咙,拜谢道:“承蒙冯大人照顾、沈大人厚爱,丹田种恢复之日,愿随侍沈大人左右。” 沈闫平托起他,笑道:“不必如此多礼,你瞧冯大人不是向来直呼我名,即便以后拜了师,咱们也可随意相处。” 裴液鼻子一酸,只有再拜无言。 其中或有林霖遗泽,但两位大人的厚待仍是令他出乎意料。 把他荐于沈闫平身前,从而攀上小云山的门径,本来也是林霖当年为他打算的前途。 因为少年那时的天赋确实锥处囊中。 但随着丹田种破碎,痊愈遥遥无期,这一打算也只好暂时搁置。而如今林霖横死,这条门路更是已经彻底堵死。 却不料冯志为人五大三粗,说话也从来横声横气,和裴液更是只不过数面之缘,心中却惦记着这件事,亲自搭桥为他做荐。 沈大人亦不介意自己痊愈后年龄颇大,天赋不再出众,竟然承下此事,愿意努力将他送去小云山,为他画下了一个若干年后的光明前途。 练武本是一件要多将就就能有多将就,要多讲究也能有多讲究的事。 随便牵个会拳脚的拜了师就能习武,城巷帮派、山寨马匪中亦总有几本刀法拳谱传授。良家少年若要习武,一般便掏钱拜入武馆,当然武馆亦有优劣之别。而凌驾在一切五花八门的习武途径之上的,便是拜入持有朝廷金册的名门大派。 且不谈那些高妙难言的武功,亦不必提供职仙人台等前途,更不用讲无数的人脉资源、耳濡目染的眼界见识,就算是每天习练同样一套基础拳路,在大派之中亦有远大于其他的优势。 须知,但凡江湖中厮混出来的武者,固然有一技之长,且狠辣敢打,但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瑕疵。究其根源,其一是无正经的武艺秘籍,哪怕买一本最常见的《伏虎拳》都可能错漏残页;其二是无师长指导,或者师父的水平也就那样,练武不免事倍功半,且易出差错。这里拳低一寸,那里腰高一寸,积累下来,就是漏洞百出;其三形势逼人,急于求成,不能扎实练习,平日和人拼杀或许看不出什么,但遇上名门正派,往往一触即溃。 武馆习练出来的苗子则颇合“中规中矩”四字,基础上没有太大的毛病,但比起大派弟子就显得僵硬死板,而真個拼杀起来又多半敌不过老辣的江湖人,往往是犹待磨炼,尚需进益。 大小云山这对同气连枝的兄弟宗门,虽然不是最最顶尖的那一层,但已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圣地,门服穿出去,该有的尊敬一分也不会少。 …… …… 阴云铺满天空,天光暗得极早,大约是日光刚刚偏西之时,持杖披袍的常致远终于走进了院门,老人束起的苍苍白发有些湿乱,依靠在门框上喘了口气。 “我选了七个最有可能之人,若还有像大耳朵、林珏这样难以发现之人,暂时却是无能为力了。” 裴液转头看去,见都是武馆中寻来的少年,他们面色不一,但都带着一种茫然的不安。还有两个看起来刚刚十岁的幼儿,倒是没明白怎么回事,还在小声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裴液完全理解常致远的两难,他恨不得把所有有可能被害之人都集中起来保护,但县衙是否具备保护能力却要看荆都尉的脚程。 如果带回来的人多了,那些本来不必死的人,却被凶犯顺手屠杀怎么办? “这事本非关键。”冯志已披上了那套重甲,给老人递过一杯茶水,“我这儿倒有件意外的事,调查鞋印的人回报,前两天还真有一位穿着黑袍的男人去本城的裁缝店买了新鞋,正是为首的那双脚印。” 常致远皱了下眉,敌人的从容对他们而言显然并非好消息。 转头沉声道:“沈常检,魂鸟回报了吗?” 沈闫平摇摇头:“没有,但应该快了,雨势难免有些影响。” “好,诸位都进屋去吧。”常致远点点头道。老人是在场最虚弱之人,却俨然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众人悉悉索索地往屋中走去,常致远也重新拿起长杖,在地上奋力一拄,支撑着身体立直了。但跋涉了一天的双腿经过这么一小会儿的歇息却更为酸软,一挪步竟是一个趔趄,沈闫平连忙扶住了他。 老人无奈一笑:“真是‘老莲自殒不须风’。” 冯志就在门外台阶上坐下,一把大戟靠着柱子,沈闫平则抱剑立在房檐上。 之前所言“最凶险的一段时间”来了,对方到底是要按时举行最后一场仪式,还是杀了林霖后意识到不对已经逃离,亦或是他们有更多变通的空间,打算趁荆都尉没到提前动手? 冯沈二人一无所知,只有目如鹰隼地警惕着周围的一切。 常致远将裴液和另外七人带到后院的一个房间,为他们燃起烛火,摸了摸两个小孩的头,温声道:“大家随意坐卧,饥渴了旁边屋子也有茶水和点心。不必忧心,唤大家来只是以防万一,今夜在这里住一晚,明早醒来就可以回家了。” 说完退出屋子,阖门时看看送出来的裴液,轻声道:“小裴,劳你照看着他们些。” 老人眉目间有肉眼可见的疲累,裴液点点头:“您放心。” 回到屋里,温暖的烛火将夜雨隔绝在另一个世界,裴液在那七人中间寻了一个位置坐下,一落座,扭头便碰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第十一章 童梦 在裴液的感知里,这双眼已经落在自己身上好多次了。 “有什么事吗?”裴液问道。 眼前的少年年纪比裴液还小些,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眼灵动,身着青衫,额角还有刚落的汗迹,显然是刚刚被从武馆拉出来。 “兄长,你以前是不是跟着林大人练过武?”少年小心翼翼道。 裴液点点头:“是,怎么了?” “那,那你是不是姓裴?”少年语调顿时高了三分。 “是,你认得我?” “裴哥!真的是你!我记得那时候我看中秋武会,没有人能在你手下走过十招!我每次都爬上树给你加油!”少年脸色激动,“我,我是程风,伱现在——” 少年语声一滞,语气低落了几分,小心道:“裴哥,你伤好些了吗?” 裴液神情一恍,意气风发的那两年,确实总有好几个新入馆的小孩围在自己身边问这问那,此时面前的这张脸也令他生出几分熟悉感。 “程风啊……”裴液的眼神重新聚焦回来,笑道“好多了,你武练得怎么样?” 程风闻言一抿嘴,还是没掩饰住嘴角流泻出来的笑意:“还行,上个月馆里小较,我第一。” 当然不会差,能被带到这里,本身即是一种认可。 裴液面露讶然:“这么厉害?” 程风咧开嘴,终于没忍住“嘿嘿”了两声。 闲聊几句,又回到当下的处境。 程风忧心道:“裴哥,我听说那些人能让人跟丢了魂一样,自己走到他们面前,是真的吗?” 裴液点点头:“是的。” 程风张了下嘴,这种能力闻所未闻。 旁边那个小孩清脆地插嘴道:“那把我们绑起来不就好了吗?” 另外一個小孩立刻反驳:“张小颜你傻啊!绑起来你跑都跑不了。” 第一个小孩翻个白眼:“你才傻!不会藏起来啊。” 第二个小孩鼓了鼓嘴,想反驳又没找到理由,一扭头道:“程风哥,你说能不能藏起来?” 程风拍了拍他俩的头,沉声道:“都别吵了,咱们听几位大人的安排就好。” “程风哥”显然颇有威望,两个小孩都乖乖点头。 “对啊,裴哥。”安静了一会,程风皱着眉凑头过来低声道:“你说,为什么不把咱们绑住藏起来?” 裴液道:“林珏很少出门,也不习武,但那人却径直到家里抓走了她。他们有识人辩位的办法,藏是没有用的。” “……哦。” 两人止住话头,屋中一时安静下来,一失去遮盖,真实的气氛渐渐显露了出来。程风立刻有些后悔制止了两个孩子的吵闹,此时的压抑不安显然更加难以忍受。 房间本来就不大,外面凉雨绵绵,屋中竟然开始有种闷热的感觉。裴液起身推开两扇窗户,扭头对屋里的少年们笑道:“你们跟着黄师傅学过掌吗?” 一时好几人抬起头来,程风道:“裴哥,我们都学过。” 黄师傅是武馆里极受孩子们欢迎的一位掌术教头,不止是为人和厚耐心,极少发脾气,更因为他早年在州城里说书,有副好口条,常常在休息时给孩子们说上一段令人目眩神迷的传奇。 从小长在深山边上,奉怀孩子的世界一方面精彩有趣,山猎戏水打兔子,能令书塾里的孩童伸长了脖子张望;另一方面又确实贫瘠,各族数千载精彩纷呈的文明成果实在难以到达,不必说神京城的公子小姐,只州城的孩童们都能毫不冤枉地嘲他们一句“乡巴佬”。 而黄师傅口中的那些故事,就为奉怀孩子们打开了一扇欣赏这个神奇瑰丽世界的窗子:天极南海的鲛人、玉皇山上的仙长、鹤凫册上的侠士…… 那时这便是裴液最着迷的娱乐,此时新一批的孩子自然也毫不例外,为了不错过故事,休息时孩子们既不去喝水也不去如厕,非得等重新开始习练了才一股脑儿往外跑。 裴液道:“你们知道黄师傅讲的故事是从哪来的吗?” 这是挠在每一批孩子心里的一大谜题。 毕竟休息时间就那么一会儿,每次刚听到精彩处就结束了,后面的情节急得孩子们抓耳挠腮,谁都想找出传说中的那本故事书来美美地看个过瘾。可无论怎么旁敲侧击,黄师傅总是不漏口风,为了这事,裴液那时跟同伴们没少翻黄师傅的院墙。 相必这些少年也是一样。 一个样貌猴精儿的少年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道:“哥,你知道啊?” 其他几个也投来希冀的目光。 裴液忍不住一笑,此时倒不是专为哄逗他们,而是面对这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真的生出些得意来,曼声道:“打这武馆开始收徒起,破解了这个秘密就只有我裴液一个。” “娘咧!” 这下再沉稳的也坐不住了,每个人都或主动或不自觉地往裴液这边凑过来。右臂袖子被猛地一拉,裴液低下头对上程风那张仿佛在放光的灵动脸庞:“哥!裴哥!偷偷告诉我。” 然后立刻被那猴精儿少年冲过来推开:“程大屁股你要不要脸?!” 裴液笑道:“程风这确实是你的不对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怎么能吃独食呢?” 猴精儿少年立刻叫破:“他是想拿去给秀秀献殷勤!” 一股肉眼可见的红润从程风的薄脸上升起,他瞪了一眼那少年,不发一语,少年做了个难看的鬼脸,并不怵他。 眼见程风真有些羞恼,裴液打个哈哈略过此节,直入正题道:“其实啊,黄师傅家里根本就没有故事本子。他讲的那些故事,除了那些早就烂大街的,真正又新又精彩的,全是从县衙看过去的。” “啊?” “县衙?” “常大人竟然偷偷写故事!” “非也非也。”裴液摇头晃脑,忽然皱了下眉,胸腹一阵隐痛传来,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的酒与药,继续笑道,“你们听没听说过邸报?” 少年们全都茫然。 裴液更得意地一笑,娓娓道来。 第十二章 青鸟失期 奉怀县埋在薪苍山脉中,几乎与世隔绝,信息流通的途径十分稀少,了解天下大事最有效的手段就是依靠流通的邸报。 一般来说会有两份,一份是当地州府发行的,叫做“州报”,半月一刊,可以用来了解本地消息,另一份是国子监发行的,称为“国报”,按月供给,纂合天下大事。 以前邸报本是只在各级官府间流通的刊物,直到上代皇帝改了规制,令往民间大量刊发,连带邸报的内容也做了巨大改动。 从此稍微机密些的消息都不再往上印刷,代之以人人可知的政事消息、通俗易懂的政令解读和朝中大员的锦绣文章等等,以及这邸报流通性的保证——天下新闻、江湖风云和最后两页上连载的传奇故事。 照理说邸报不是什么稀缺东西,然而还是那句话,奉怀实在太过穷僻,两份报纸运过来,奉怀却没有可以复印的工坊,而且实际上,整个县识字的人甚至不知有没有过百,并没有邸报流通的空间。 于是这些邸报就在县衙堆积起来,黄师傅正是从这上面记下的故事,再绘声绘色地讲给孩子们。 所以很多时候也并不是他故意吊孩子们胃口不往下讲,而是那题名“镜里青鸾”的笔者就写到了这里,下一期实在还来不及送到。 裴液借着林霖的便利,多次出入公房之下,才知晓还有这样的“宝贝”。 这番披露下来,少年们全都振奋得跃跃欲试,裴液低声道:“现在八月的邸报应该刚刚送到,你们肯定还没听过,等着我去给你们拿过来。” 屋中顿时响起一小片欢呼。 裴液拿了根蜡烛来到公房,推开门,一股墨味扑鼻而来。 新到的邸报一般会先在文官笔吏们之间传阅,果然裴液只扫了几眼桌子,就看见了那薄薄的册子。 裴液走过去,看着封面上笔体端正大气的【大唐国报】四个字,不禁一时恍惚。 这熟悉的封面牵动起那份早已尘封的期待和兴奋,仿佛还粘连着那些单纯快乐的日子,而这两样裴液俱已久违。 轻轻翻开,又是肌肉自主的记忆,还没等裴液反应过来,手早已跳过了前面那些枯燥无味的政事消息,直接来到了最后几页。 裴液会心一笑,低头看去。 这一页是天下新闻和江湖风云,上面最突出的消息就是上个月南方列国的使团抵达了神京,朝拜了圣人,带来的青年才俊也和大唐的年轻人在文武两道上友好切磋了一番。 打眼一扫,几個眼熟的名字又令他微微怔忡,此时也不是细看的时候,便再往后翻。 下一页便是“镜里青鸾”的笔墨,如今连载的是一本叫《侠骨残》的故事,早与两年前裴液所看的没有一点关系。扫了一眼回目,是第二十回,名为“已成枯鬼十八载,何日飞仙第一楼”。一般来说到这人写的故事都是在第二十回完结,这本应当也不例外。 裴液合上册子夹在腋下,桌上竟然还有一本七月的国报,裴液拿起来一翻,却见后面几页都已被裁去,不知是谁拿去哄孩子开心了,只留下前面那些没人爱看的正经事。便将它又丢回桌上,从旁边拿起薄得多的州报。 州报也是同样的排版,不过政事部分就简短的多,后面的故事质量也差了不少,因为本州没有专门作者来写,而是拿说书人的话本直接拓印上来敷衍。江湖新闻一栏则是说近日有个白衣人来到了州境内问剑,可能是鹤凫册的在册侠士。裴液撇了撇嘴,这风格是一以贯之的捕风捉影。 裴液把它同样夹在腋下,举烛往公房深处走去。 除了拿取邸报,裴液更主要的目的是打算看看能不能找到记忆中那本令自己对“鹑”字熟悉的书。 公房的最深处立着两排书架,虽不是汗牛充栋,倒也井井有条。裴液前几年常常席地而坐,靠在书架上捧书一读就是一个下午。 此时举着油灯在书架上一一浏览,各类史书经传直接略过,自己从来没有碰过这些;最上层的也不必太细看,那时长得矮,够不到。目光主要放在下层一些有趣的笔记野史上,倒确实找到几本当年读得津津有味的本子,但翻看内容都不对路。 一本本细细地翻找,只要稍微有些印象,裴液都抽出来一页页去翻。然而如此翻遍了整个书架,都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感觉。 但如果不在这里,还能在什么地方呢? 来到这里之后,那种熟悉感又清晰了些,他已经几乎可以想起那个场景:自己靠在窗边,将书对着夕阳,借着最后一点余光翻阅着,那个字忽然映入眼帘,自己并不认得,多看了几眼,记下后出去问了一位文吏。 可是现在那书去了哪呢? 裴液锁着眉重新将整个书架过了一遍,又在整个屋子里桌上桌下地翻找。 夜幕在一点点变得更加浓厚,雨又淅沥起来,距离常致远回来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时辰,今夜的“神眷”若要到来,恐怕等不了多久了。 裴液直起身来,只好接受自己没能激活那所谓【鹑首】的现实。 也许那书已经丢失或被谁拿走,此时是绝然无可奈何了。 既不在“缘法”之中,那也无法可说。 裴液夹着两册邸报出了公房,穿过院子时往厅堂看了一眼,那宽厚的披甲背影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似乎察觉了他看过来的目光,常致远摆了摆手,把他叫了进来。 一来到前厅,就感觉到这里气氛中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与孩子们房间中的活跃宛如两界。 裴液作为知情之人,完全能体会到三位大人心中的压抑与煎熬。 他们其实也无能为力,只能干坐等待,但又必须要表现得可以依靠,就像蚁窝入口的围坝,面对将来的暴雨,唯一的作用是让洞中的蚂蚁以为自己仍处在保护之中。 他们所等待的结果只有两种极端——要么荆都尉赶到扫平一切,要么这个小小的县衙先被凶犯扫平。 裴液走进来低声问道:“有消息了吗?” 常致远沉重地摇了摇头,问道:“你拿的是什么?” “两份邸报,孩子们喜欢看故事。” “……”常致远脸色复杂了一下,像是告诉父母儿女死讯般的不忍,阖了下眼,睁开时又恢复可靠沉稳,“唔……其实我正想去找你,全县共三十七名带刀公差,已经分布在各个街口帮你们阻拦追击。后院有七匹马,你分配一下,让能骑的带一下不能骑的,分散往不同方向走……” 裴液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屋中的那些少年,抿了抿干燥的双唇,涩声道:“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沈闫平走了过来,低声道:“魂鸟一直没回来。” 第十三章 黑袍 仙人台中豢养着一种奇异的鸟雀,食玉而生,从小喂食它同一个人温养过的玉料,便再不食他玉,因此每个在外的检察使都会持一枚玉珠,牵系自己的鸟儿。 魂鸟有两个主要用处。 一曰传信。这鸟儿飞起来特迅极快,且寻位索人极为精准,颇有灵性,各类急信密信都能极快地送到正确的人手上。 二曰报魂。主人若忽然身亡,所持玉珠便渐渐失去人气,鸟儿无所食用,就会飞回神京仙人台,见鸟即知人亡,是所谓魂珠与魂鸟。这也是仙人台巡检们行走江湖的安全倚仗,敢于一人缉查各类不法,正因魂鸟平时不与主人待在一起,敌人难以将人鸟同时灭口。 只是有时这一过程用时太长,等台中获知消息,凶手往往早已不知影踪,因此还有一种应急的办法,即检察使在身陷绝境时,将玉或击碎,或火炙,或抛入深水,用各种办法快速破坏玉中的人气,如此一般几個时辰,魂鸟就会飞回仙人台。 从奉怀到博望州城约三百余里,照理不到一个时辰便可往返,只是魂鸟虽能不避雷雨,速度却难免有牵连,因此算上两个时辰已算宽裕,可从放飞至今已三个时辰有余,魂鸟却仍未飞回。 县衙的人们甚至无从知晓意外发生在哪一处,最可怕的情况莫过于州城根本没收到报信。 “现在我们也不知该怎么办。”沈闫平哑着嗓子道,裴液注意到他的手不自觉伸展了一下,又重新握住剑柄,里面应是生出了一层薄汗,“动与静可能只是找死和等死的区别。” “我们最终还是决定让你们分头离开,至少……没被选中的人不会死。”常致远接话道,“但需要注意,最好……” 下面这半句话似乎耗费了老人很大的力气,向来挺直如松的脊背仿佛垮塌了些,剑一样的白眉也耷拉了,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最好,不要让他们回家。” 裴液静静站着,沉默不语。 屋中的少年们不会想到,等来的不是日思夜想的故事续集,而是一次无可奈何的抛弃。 “我们会死在他们前面。”沈闫平低声道。 裴液知道,如果真的没有援手,这或许就是代价最低的办法,但心中的沉重无法排遣,他“嗯”了一声,把两册邸报放在桌上,便要转身回去。 就在这时,风雨似乎一静,台前的那具披甲的身躯忽然站了起来。 几人转过头去,冯志却一言不发。 “冯大人?怎么了?”沈闫平皱眉走过去。 冯志僵硬地缓缓转过头来,目瞪欲裂,胡髭怒张,咽喉上竖裂着一条血缝。 他无声地张了张嘴,血从嘴角涌出,庞大的身躯软倒在了地上。 这身沉重的铁甲没能让他多挨几下。 每个人的喉咙都仿佛被铁块噎住,寒意像是蜈蚣攀上肌肤。 屋内的灯火泄出去,门外的景象映入眼帘。 一个黑袍影绰的人笔直地立在院子里,湿雨微风之下,腰间一柄细长的刀形在袍子下隐约浮凸出来,左手扶在刀柄上刚刚入鞘。 脚下的靴子崭新得像刚做出来。 他没看厅堂中的众人,而是低着头,显得安静沉凝。 但没有人怀疑那安静之下压抑着沛莫能御的暴烈,黑袍下的那副躯体随时可以收走在场任何一人的生命。 这人一进入视野,裴液就汗毛竖起,仿佛幼童直面猛虎,心脏跳动如鼓,四肢绷紧到僵硬。 青鸟佳讯失期,催命的恶鬼却已经立在了院子里。 最果断的仍是沈闫平,他拇指拨开一个瓷瓶,一仰头将里面的丹药尽数吞入腹中。 同时随着常致远怒吼的“快走!”,裴液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后院奔去。 仿佛血液在腹中爆炸,沈闫平双眼充血赤红,浓郁的青气震脱了发冠,长发飞扬之中,儒雅温和的脸庞变得凶悍狰狞。 欲参蛟蛇之剑,先悟云雷之道。小云山“揉云”一脉的剑术核心便在飘逸与暴烈之间的糅合转化,而第九代的小师弟性情柔软为人随和,练武又懒惰,不止修为到了五生之境便不肯再用功,剑法也止步于“云”字之柔散多变,不得“雷”字真意。 但也许是陪师父喝茶下棋,谈天说地的功劳,下山供职仙人台前得授了一瓶封存着师父真气的雷丹。以此身武艺,加上这瓶雷丹作保,挑选一个偏远山县做个常检,本该是闲适潇洒的一生。 可惜事与愿违,如今即便将这瓶雷丹全部用上,也只能拖延一下死亡的到来罢了。 青衣如云,真气如雷,沈闫平撞出门外,煊赫之势竟然真令那黑衣人飘然退步。 剑似奔雷,沈闫平再进,黑衣人再退。 但这一剑过后,一口吞服过多雷丹的后果终于到来,无数细小的血口在沈闫平皮肤上绽开,本就因怒火扭曲的脸变得更加可怖。 最多再有四剑。 沈闫平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得出了这个结论。 再出一剑,黑衣依然刀不出鞘地闪过。一掠而过的擦身,那兜帽下是张年轻、冷酷、狠辣的面孔,嘴角勾着一丝谑笑。 对于黑衣人来说,沈闫平现在就像已经放进菜盆的鱼,因为缺氧而弹来弹去。倒不是按不住它,只是难免粘上些腥。只要等个十来秒,趁它调整气力的空当,便可轻松按住,一刀斩头。 所以明知最后三剑出完就是死亡,沈闫平也丝毫不敢停手,因为两剑之间但凡有一丝空档,对方就会塞进去致命一刀。 又是一剑,两人掠过槐树,雷气搅碎的枝叶密镖般扎入土地。 只剩两剑了。 后院中,脸色惶然的少年们涌出房间,裴液焦急地把马缰交到每个没明确回答“不会骑马”的人手里。 “尽量往更远的地方跑!进山!下河!入林!往州城走!都可以!” “如果,”裴液撕下额头的绑带,指着火符道,“你们同行的人脸上出现了这个符号,没有符号的人要立刻远远地离开他,听到了吗?!” “听到了。” 茫然的少年们还没体会出这话语中的残酷,裴液看着这些稚气未脱、面色如纸的少年,有两位甚至手抖得握不住马缰。 他们怎么可能从那些凶徒的追捕中逃脱。 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该死的”去死。 第十四章 伤发 裴液不忍再看,拎起那两个十岁小孩放上马背,喝道:“这两个我来带,现在就走!” 却被一只手牵住马缰,程风满脸是汗道:“裴哥,我帮你带一个!” 带的人越多,其中越可能有被选中之人,而小孩更是拖油瓶,程风之举既义且勇,此时并非拉扯的时候,看着少年坚毅的眼神,裴液拎了一個过去,两骑并辔奔出院门。 一个小小的青影和两人擦肩而过。 裴液下意识回头,见到舒展的双翼。 魂鸟回来了。 看见它的一瞬间,裴液就知道它为什么迟到如此之久了。 一方玉盒负在背上,那绝不是这只狼狈的鸟儿应该背负的正常重量。 它本是冲着主人而去,但看见院中形势之后,就颇具灵性地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落入了常致远掌中。 马速已起,裴液不知道接下来那边发生了什么,只是奔出几步后,觉得雨丝好像静止了一瞬,然后往后方倒卷过去。 这应该是好事,因为院中的交手似乎还在继续。 奉怀县没有常备的灯火,百姓为节省也不会夜夜点灯,因此一入夜街上就和野外别无二致。 但裴液和程风丝毫不敢降低马速,哪怕不知何时就忽然坠马的忐忑高高吊在心中,四人两马还是飞一般地向西而去。 “从西门出城!”裴液喊道。 “好!”程风也逆着风雨大喊。 “裴哥!” “啊?” “沈大人真的赢不了吗?” “……” 就在这时,背后忽然莫名感觉一空,裴液回头看去,眼瞳霎时收缩。 黑螭入梦、神灵画符,这些东西再玄奇神异,其视觉之冲击仍然抵不过少年那些关于御水使火的朴素幻想。 如今这幻想已然呈在眼前。 马速并不慢,他们已奔出去相当一段距离,但回头时,县衙那座灯火通明的院子还是非常显眼。 方圆数十丈的雨水被抽取一空,俱都拥向县衙,一条数米长的水龙在院中夭矫飞腾,像是在捕捉什么。 同时不停有水射入院中,如箭、如刃,扎、切、割、劈,仿佛一个个小小的水国兵将再用尽浑身解数对院中的目标发起最全力的进攻。 其余的雨水则神奇地浮在小院周围,形成一条雾般的环带,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等待调遣。 而后那条水龙全部伏进了院子,像是死死捆住了目标,继而是沈闫平标志性的青色真气炸开,半空中待命的水也一股脑儿地扑了下去,很难想象那座小院被摧残成了什么样子。 程风长大了嘴,下意识勒马:“裴哥——” “别停!”裴液喝道,“继续走!” 这番威势确实也令他心中升起了希望,但在尘埃落定之前,还是不能轻易回头,毕竟如果沈闫平真的得胜再回来也不迟,但要是结果相反,那就没有走的机会了。 马蹄如鼓,胸膛一样如鼓,回视县衙,一切都安静了下去,灯火也都被水浇灭,孰胜孰败无从得知。 但如果凶犯得胜了,应该很快会开始点选祭品,毕竟自己这些候选每一刻都在四散奔逃。既然没有幽蓝火符降下,那时间每过去一分,沈闫平获胜的可能性就大一些。 带着这样期待的忐忑,四人一路来到城西门,这里门洞下挑着的两个大灯笼提供了一些光亮。 “前面岔路就分开!我往北,你往南!” 往南会转上往州城而去的大路,往北则是入山,裴液不给程风反驳的机会,牵马便转。 “一直跑不要停!如果到了天亮,你们两人头上都没有出现火符,就……可以回城了!” 最后半句话对几人包括裴液自己都是一份激励,和程风喘气的脸庞对视一眼,裴液拧过头,按住怀里的小孩,正要打马,却听小孩道:“哥……哥哥,你头上的东西在发光。” 裴液身子一僵,下意识捂上额头,扭头看向程风那匹马时,心跌入了谷底。 程风怀里那个叫张小颜的孩子,白皙的额头上,一枚幽蓝的火符正在缓缓成型。 胜负已分,点选开始了。 沈大人,常大人,恐怕已俱遭不测。 当意识到这两根支柱垮塌之后,压力好像一下落到自己的肩上,阴沉的雨夜有些令人喘不过气来。 裴液低头,看到自己身前这个孩子额头并无异样,立刻翻身下马把他抱下来:“程风,换人!把张小颜给我,我带他走!” “裴哥……” “你带着这孩子回城里去,不要走大街,找户人家待一晚上。记住!千万不要在城里乱逛!” 程风咬牙:“裴哥,让他自己回城吧,我跟着你!” 这话像是点燃了什么,那种烦躁猛地涌上心头,裴液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险些把少年扯下马来:“伱跟着我?!你以为你是谁,你有几分本事?!我要杀你,只要三拳!” 程风怔住了,裴液喘了两口气,松开他冷冷道:“你的命有多不值钱?我是你什么人,你要为我送死?” 程风嗫嚅了下嘴唇,裴液拎着张小颜,转身往自己的马走去。 援手未至,官府已败,现在奉怀就是任由敌人肆无忌惮屠宰的猎场。情况已经到了最坏的局面,他们是老鼠,敌人是猫,只有果断地隐忍、躲避、抛弃,才能把损失减至最少,能少死一个就少死一个,能多活一人就多活一人。 不需要“我跟你走”这样的义气,也不需要“我跟你拼了”这样的勇气。 自己和手中的张小颜都暂时没有失魂的迹象。对方的“点选”和“呼唤”应该是两个环节,不知道下一个环节何时开始,自己唯有尽力走得远些。 但下一步踏进淤泥遍布的田地里时,那淤泥仿佛忽然变成了无底的深渊,猛地把自己吸了进去,一阵天旋地转,直到重重撞上地面,裴液才意识到自己是摔倒了。 这时胸腹猛烈的绞痛才撞开脑海的大门。 明明已经屡屡警告,少年却丝毫不珍惜这些机会,仍然不停地把自己置身于冰冷的秋雨,如今伤体终于回敬给他一次无情的惩治。 第十五章 亡命 程风立刻翻身下马,让那无印记的小孩自己回城藏好,跑过来扶起裴液。 从泥里拔起的这张脸颊白唇青,像是坟中刨出的死人,他双目瞪直,牙关紧咬,布满细密的汗珠和流窜的大滴雨水。 看到这副白惨面容之时,程风才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兄长两年来所遭受的折磨。 他有些结巴道:“裴,裴哥,你伤发作了是吗……你有没有药……我要怎么做?” “不用……管,过会……自己就好了……你,走,没事……”裴液从牙缝里挤出模糊不清的话语,但程风怎么看也不可能觉得他会没事。 程风立起来,慌张地环顾四野,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这样的处境确实让人头脑发蒙。可靠的兄长倒在野地里,像是要有性命之忧,惶然的幼弟额头上的符记鬼火一样亮着,而连沈大人都敌不过的可怖敌人不知何时就会出现在身后。 该救谁,能救谁,怎么救? 他的骑术本就破烂,刚才从城中奔出已经多次险些落马,后面是更颠簸危险的湿滑山路,若带上两人,恐怕根本奔不出五丈。 其实最好的抉择就是全都不管,独自离开。正如裴液所言,他以为他是谁?他不是救世主,只是被猫按住尾巴的两只老鼠旁边的另外一只而已,此时不庆幸地夹起尾巴遁逃,还想和猫玩一出拔河吗? 但少年的心中显然没有这个选项,他努力冷静着心绪,目光在田野逡巡一周,忽的一定,俯身背起裴液,喘声道:“裴哥,我把你藏在麦垛里……马我系在那边树下,离你远些,等你好了,就自己去骑。” 裴液勉强点了点头。 其实裴液没有骗他,这伤势确实发作过了就好了,若有酒药,不过是痛上一会儿,若无酒药,则要一个时辰之内反反复复,乃至昏厥窒息,但仍可以挺过去,不至于丢命。 程风搬开麦垛,把僵杆儿似的裴液放进去,又搬回麦垛帮他掩盖住身子,只露出脸来。最后为他在口鼻处支起一個小篷,以防雨水变大后窒息。 “好了,裴哥。”程风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我带张小颜往山里跑,山里我熟悉,伱放心吧。” 裴液仍想劝他放弃张小颜自己离开,但已彻底张不开嘴,只能睁着一双迷瞪的眼睛,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程风最后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也知道时间紧急,转身往回跑去。 裴液无神地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天地在他的视界中模糊而遥远,他看到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去,把自己的马拴在离自己颇远的地方。然后又跑回去,抱起张小颜放上马背,自己牵住马缰准备上马。 浪费太多时间了……裴液无力地想着。 仿佛为了回应他这个想法,城门洞里走出来一袭黑袍。 那袍子透湿,已有些破碎,兜帽被彻底撕烂,露出一张苍白病态的年轻脸庞,身上的深红分不清是红灯笼的光芒还是渗出的血迹。 裴液看到他第一眼时是在城门口,第二眼就出现在城门四五丈外,第三眼已经鬼影般立在了程风身边。 而程风这时才刚刚意识到了什么,表情茫然地转头。 看不见刀出鞘的寒光,少年的头像熟透的瓜果一样滚落在地。 黑袍人抬起脚,随意在那张仍有表情的脸上蹭了蹭鞋上的污泥,两只鞋都干净后,探手提起已经呆傻的张小颜,瞥了一眼那额头上的火符,伸手捏碎了他的两条腿骨。 张小颜嘶哑变形的惨叫响彻四野,于是黑袍人又拍入一道真气,摧毁了他的声带,一个鲜活的少年便成了一副只会不停“嗬嗬”颤抖的怪异形状。 黑袍人提着这副形状,继续闪烁般往西消失了。 …… 剧痛不会因为情绪上的冲击而消失。 裴液紧闭双眼苦苦忍受着,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第一波发作终于渐渐平缓下来,裴液抬脚踹开麦垛,躺在原地喘了两口,支起身体,摇摇晃晃地朝程风的尸体走去。 血大片地铺在地上,被雨水冲得极远,面孔上印着污泥与鞋印,灵动的双眼已经彻底灰暗。 也许是剧痛的后遗症,裴液感觉自己有些呼吸困难。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面对程风那句“我跟着你”时,那种烦躁的由来。 并非是因为程风大敌当前仍要扭捏拉扯。 裴液经历过很多恼人的场面,他向来能掩藏自己的情绪,用宽厚的态度去处理。相比之下,程风只不过是一次不合时宜的重义轻生。 他真正烦躁的,一直都是自己。 看到林霖痛苦的面容时、拿起林珏残污的小衣时、解下那枚剑缨时……在这一天中,有多少个时刻他都怒火烧心,恨不得将凶犯亲手千刀万剐。 但理智一直在不停地告诉他,勇气与仇恨填补不了实力的鸿沟,他应该听从几位大人的安排,做好自己该做的角色,哪怕这个角色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不停地躲和逃。 当他选择了以理智来处理这件事时,心中那个被压抑的自我就一刻不停地在翻腾怒吼。 那其实就是另一个程风。 因此当他一直努力按捺的东西,被程风如此轻松、如此毫无考虑地道出时,便点燃了他心中的恼怒——你懂什么?!你以为自己很英勇、很高尚吗?!我和几位大人做乌龟、做老鼠,甚至希望那些杀人凶手能够从容逃离,哪怕六具尸体的仇再也报不了,也不愿今夜再多死人,你却敢如此地轻抛自己的生命? 裴液沉默地用袖子擦干净这张脸庞,解下一件上衣包住头颅,将尸体搬上马背,上马往县衙奔去。 这样躲藏了一天,真的少死了多少人吗?或者说,再多死自己一个又算得了什么吗? 不能再像蛆一样往阴暗处追求那卑微的生机了,至少,自己要正面挥出一剑。 狗日的畜生,像杀程风一样一刀杀了我,不然就让我看看,当被剑刃穿过喉咙时,你是不是也一样会恐惧哀嚎。 第十六章 蛟心鹑首 县衙中,已是一片断壁残垣。 房屋垮塌,一人粗的柱子从中折断,老槐树的断枝残叶飞得到处都是,只留下半株光秃秃的主干。而无论什么东西上,都密布着被锋锐切割后的痕迹。 院中没有燃灯,似乎已经空无一人。 沈闫平的尸体遭受过难以想象的切割,不成样子地倚在墙角。 裴液搬下程风的尸体,和沈闫平并放在一处。 院中还躺着十几具白袍人和公差的尸体,甚至还有两个武馆师傅,应当是看见水龙后赶来增援的。 从现场的惨烈来看,或许确实曾有过胜利的机会,但最终还是不幸占了上风。 裴液快步穿过庭院,来到之前待过的那个房间,这里也被水流侵蚀,但毕竟是在后院,破坏并不严重。 裴液从翻倒的桌椅下翻找出自己带来的酒和药,从布包中取出一枚深褐色的丸子,和酒吞服下去。 很快像是一团火在腹中燃起,将那百根冰冷铁针熔化,灼痛渐渐升起,取代了那正在跃跃欲试爆发第二波的绞痛。 裴液靠在墙边深深呼吸了几口,红润重新回到了脸上,然后他支起身子走回厅堂。 由于一根柱子折断,屋顶斜斜地垮塌下来,但其余三根仍然支起了一片空间。 裴液翻开废墟,没找到常致远的尸体,也许在更激烈的战斗爆发前,沈大人要求他离开了。 魂鸟没有踪迹,但那玉盒摔落在桌下,裴液拾起来,里面有两张信笺。 就着灯火,裴液拿出一张来放到眼下。 “沈常检谨启: 奉怀危难我处已知晓,然日前神京来书,称一队特使身负要差已至我州,须全力配合,荆都尉今早已往郑寿县迎接。接到信时我处已立即魂鸟传书于他,并先请张秀、赵义章两位大人往你处援助,但恐怕俱不能及时,因此将‘小蛟心’负于魂鸟,惟望暂解险厄。 阅信之心,如焦如焚,沈常检、冯大人、致远吾友,万万保重!” 裴液放下这枚信笺,拿起另一张来,上面的笔墨已换了人。 “小蛟心……”裴液喃喃着,再次细读第二张信笺。 当先第一句话是:“沈闫平,小蛟心已完成浸水与裹封,可直接使用。” 再往下,是间隔了一大段空白后另起的一段。 “若沈常检已遭不测,请启信者依如下所书使用‘小蛟心’。 小蛟心炼自养意楼术士,平日以失水状态封存,使用前需在水中浸泡才能让它‘活’过来,浸泡时间受水中灵气浓度影响。 使用时须用特定的符箓包裹住吞入腹中,其神妙之处有二:一曰‘蛟肌’,能增强身躯,刀不入骨,力扛五牛;二曰‘水灵’,可避水如鱼,并能御使两道特定的水法。 两道法术一曰缚鳄,可以水为锁困;二曰破龟,可化水为刃。若身无灵力,则皆须在水气充足之处使用,效果因人而异。 注一:若无执灵施法之经验,切勿尝试御使两道水法! 注二:‘小蛟心’必须由经脉树四生及以上武者使用。若无真气护身,即便包裹了符箓,‘小蛟心’也会侵蚀五腑。御使者若想留命,最低不能低于两生。 注三:即便足够资格使用,入腹两个时辰内也必须以另一张符箓引出,此符箓附于盒底,使用时以吞服者之血激活,可使用三次。一旦超过两個时辰,十天内要么寻养意楼术士施术,要么寻泰山药庐医士剖腹割肉。若超出这个时限,人珠合一,则唯神仙可救。” “法器……”纵然心中已有猜测,裴液还是一时无言。 这种只在话本故事听说过的东西,原来如此真实地存在于世界上。 翻开盒底,果然平铺着一张黑底金笔的符箓。 裴液拿出这张符箓,来到沈闫平旁边,半跪在地,最后看了一眼那遍布血口的狰狞面庞,拔出匕首,扎入了他的腹部。 割开肚子,里面的样貌触目惊心。 沈闫平无疑具有御使小蛟心的资格,但人死之后自然便再无真气护体,这枚核桃大的法器像种子扎根土壤一样,伸出根须扎入血肉。 而包裹住它的黄色符箓并没被捅破,而是如同某种颇能延展的物质,仍然贴合在那些伸出的根须之上,不让它们直接接触到血肉。 裴液拿出那张黑色符箓,沾了一点沈闫平的血,所幸仍然有效,金光流转之间,包着小蛟心的黄底黑笔符箓如乳燕投巢,拖着小蛟心扯离了血肉。 接住这枚法器,上面的根芽仍在蠕动摇摆。 依时间来算,沈大人死去不到两刻钟,这段失去真气的时间里,小蛟心几乎将胃部全部寄生。自己身无真气,应与沈大人尸体一样,算来在小蛟心下最多支撑半个时辰。 该去找那黑袍人了。 裴液起身刚一迈步,脚下却踩到一样物什,是从沈闫平的袍底露出来的,裴液举灯低头把它拾起来。 却是一本薄薄的册子,油灯的光照上那卷黄封面的一瞬间,裴液脑海中那种熟悉感轰然爆发,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山海图说》……”裴液喃喃,自己翻遍了公房没找到的那本书,原来带在沈闫平的身上。 翻开第一页,署名的作者是晋人杜无真,小时候看时没有在意过,但这次这个名字令裴液目光微凝。 ——“我翻出了所有杜无真的著书,其余的还在查阅中。” 怪不得……裴液心神摇曳,这就是“缘法”…… 一页页飞快翻阅,这本书其实就是将各种山海经中的奇兽描绘出形貌的一个画本,没有太多文字,怪不得自己幼时喜爱翻阅。 终于,裴液按住一页,那模糊的记忆被找了出来。 这一页的内容一目了然,上面画着一个凤凰般的火鸟,下方有一行小小的文字,是“昆仑之丘,有鸟焉,其名曰鹑鸟,是司帝之百服。” 对“鹑”的记忆正是起源于这里。 一眼看去,简单的一幅画,短短十几个字,不像有任何可以与【鹑首】联系的信息。 裴液凝神细看,杜无真之笔确实颇有神韵,这鹑鸟的头微微低垂着,显得冷静优雅,然而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异样。 但是当目光移上翅膀时,裴液眼睛一跳,一种危险的熟悉感一闪即逝,寒毛霎时立起。 这感觉毫无来由,裴液皱紧了眉再看,却觉得这画中的鹑鸟忽然有了一种人的神态。 它低首,敛右翅,左翅展于胸前,就像是一位老僧,它是在……朝拜着什么? 鬼使神差地,裴液感觉自己忽然认识了那翅膀的动作。他缓缓地抬起左手来,尾指翘起,拇指掐中指下部指节,摆在颔下。 这个手印如此陌生,自己为什么会—— 思绪因震惊而骤然停滞,裴液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一切都慢了下来。 手中油灯的火苗像在缓慢地舞蹈,身旁的雨滴从空中蜗牛般爬下,一声鸟鸣拉长了嗓子…… 自己的头脑变得无比清醒,周围的一切动态在眼中纤毫毕现。 “鹑鸟,是司帝之百服”,这种将天帝之百事梳理得井井有条的能力此时被赋予了少年,世界于眼前洞若观火。 裴液茫然地再次掐出这个手印,这种奇异的状态顿时消退,裴液一下坠落回真实的世界。 火焰仍在风中不停地摇晃跃动,雨滴紧密地下坠,鸟儿急促地鸣叫…… 裴液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就是……【鹑首】?” 他清楚地意识到,那不是一场梦,这种神仙般的能力切切实实地存在于自己身上。 正在这时,一种遥远高渺的呼唤忽然自心中而起,裴液猛然转头望向城西。 仪式开始了。 已激活的【鹑首】发挥了作用。 裴液这次明显感到了那令人失魂的呼唤,但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感觉自己甚至可以随时切断这丝连接,就像昨晚那样,让那“神灵”失去自己这个目标。 生机如此触手可得地出现在眼前。 那黑袍人是往城西而去,仪式也是在城西举行,自己可以感知到呼唤自己的那个位置,正如他们此时也能感知到自己的位置一样。 后院还有马,自己只要切断联系,远远离开城西,他们就再也找不到自己。 裴液怔了一会,忽地轻笑一声。 第十七章 祭礼 城西郊外,一座双层酒楼隐约在夜色中,檐下挂着一块停业的牌子。 老张的酒铺在奉怀开了许多年,直到上旬有个外地人要买他的铺子,老张本来不乐意,但那人给了好多银子。 于是一直到今天酒铺都再没开过门,偶尔有几个外地人进出,也不爱讲话,人们猜测里面是在整修。 房屋后面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树林,酒铺的地下酒窖就在那下面。 酒窖本来只有两室,后来生意好,老张便花钱深挖成五间,当时害怕垮塌,还请了郡里的老工匠来。 新扩建的酒窖有两个入口,一個在林子里,有一条小道通过去,入口比较宽敞,用于搬运大桶酒水;一个则在酒铺后屋,仅容一人同行,可以及时供应售卖。 此时林中的入口洞开着,不停有双目无神之人额顶着幽蓝火符,步伐僵硬地走入,仿佛一头扎入恶兽的口中。 酒窖内。 所有人都聚集在最大的一间屋室中,若奉怀的普通百姓走进来,难免会惊愕地捂上自己的双眼。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受:视界忽然明亮,但同时又被削去一层。仿佛那光芒照亮黑暗的同时,也剥夺了自己一部分视觉。 等手缓缓放下,他们才能感觉到那是什么——驱散黑暗的,不是油灯明亮柔和的橘色,而是一种幽诡的白与蓝。 绝大多数人,都只见过三种颜色的光——白亮的日光,橘黄的火光,皎洁的月光。但在墙壁正中熊熊燃烧的,是第四种颜色,仿佛来自某个不知名的幽秘鬼境。 那火焰的跃动也迥异于正常火焰,显得缓慢微弱许多,给人一种宁静、坚硬、粘稠甚至冰冷的感觉。 火焰后面的墙壁上,十分标准地刻画着那个巨大的抽象火符号,而且还上了色,一半黑紫,一半赤金,带着郑重又诡异的仪式感。 火焰前则支着一个架子,上面供奉着一根形状奇特的棍类,像是青铜质地,布满了繁复晕眩的花纹。其一端极为尖锐,像是为了刺杀而打造,另一端则是葫芦状,似乎是个容器。或许是奇异光线下的错觉,那葫芦仿佛在呼吸和蠕动。 屋中已立了七个人,六个眼睛无神地立在火焰前,一个身穿白袍,腰间佩剑,立在入口处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而后是推门声。 血腥味弥漫进鼻孔,来人一手解开黑袍扔到一边,将最后一个祭品扔在地上,而后拿出一个瓷瓶吞服了几粒伤药。 他的身上满是血迹,背部一道劈伤洇透了衣衫,沿着左臂滑下几条血流已然干涸,最严重的是胸腹,那里是两道穿刺的伤口。这几处伤口都早已止住血,但还未经过细致的包扎。 对伍在古来说,今晚也是颇为奔波的一晚。 实际上伏笔埋在昨夜,那条不知为何忽然脱网的鱼导致仪式出了差错,纵然自己已及时弥补,但第二次请“龙舌”点选的反噬却不会因此减轻分毫。 还好有那对父女供自己稍作玩乐,不然怒气真是无处发泄。 为了昨夜的事情不再次发生,伍在古今夜只好亲自前往。 然而到了县衙,那来得恰到好处的法器已是件意外,谁料那个五脉废物竟然还是小云山的嫡传,两相凑巧之下,还真给自己带来了一些威胁。 他本可以从容退去,暂避锋芒后再来,但那人拜入大派却随意浪费的作为着实激怒了他,于是他不闪不避,以硬碰硬地一刀刀劈死了他。 然而这场战斗让自己这边的人手也几乎死绝,只好亲自去把未到的祭品一个个地抓回来。 虽然有些波澜,但最终这七份材料都已在这里,只等时辰一到,便可得赐圣躯,以承神恩。 伍在古扫了一眼面前排成一列的呆滞面庞,满意地点了点头,闭眸任由白袍人为他包扎伤口。 时间一点点流逝。 窖中没有滴漏,但伍在古心中仿佛有一个精准的表盘,在等待许久之后的某一刻,那表盘“咔”的一声,他睁开双眼。 时辰已到。 下一刻,那葫芦尖杆的柄部幽光如火,骤然生出了七条幽蓝触手,就像一朵怪异的花怦然绽放。这些触手尾端是锥状的刺形,而那些锥刺的内部似乎荡漾着粘稠的液体。 早已侍立一旁的白袍人端起准备好的七个青铜小樽,将它们一一放在那触手下面。 伍在古则换好了一身崭新的黑袍和一双崭新的靴子,庄重地仔细清洗着自己的双手,不放过任何一丝一毫的细节,等净手完毕,前迈两步,来到那个尖杆葫芦旁边闭目静立。 白袍人肃立在前,双手捧起一本册子,开始念诵,悠远低沉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追仰上上之古,宇宙无极,灵智混沌;盘娲显功,玄黄始分……” 几乎算是“堂皇”的祷词在室内回响,仿佛是在上古庄严肃穆的神殿之中,或崇高巍峨的泰山之巅,天子带领群臣,将自己治理社稷的功绩上告于天,以证天命正统之所在。 但这里只是偏僻小城中一个幽暗阴湿的地下酒窖,没有帝王将相,只有苍白病态的男子,缭绕不去的血腥味和行尸般的男女。 “仰惟太一真龙仙君,继天立极,神统圣治;众生俯首,万灵景从……” 鬼魅般优雅、冰火般危险的奇异火焰在狭小的空间里跳跃。伴随着祷词,那些触手如有灵性,依次探入青铜杯中,将液体缓缓注射进去。 “世蒙厚恩,今微还所养,恭陈生血,祗告仙阶之下……” 这是一篇祭文,这也当然是一场祭祀,而这里的祭品只有…… 七双无神的眼瞳中泛起狂热,在原地不停地躁动,只有第一位少年得到了应允,拖着步子朝那些小樽走去。 “伏乞圣灵不弃,垂纳薄礼……” 少年崇敬而饥渴地握住了小樽。 男人伸颈高咏:“尚飨!!” 少年双手捧起小樽,表情无智而狂热,仰头将杯中的琼浆玉液一饮而尽。 青铜小樽“叮啷”一声滚落在地,少年双臂垂落,一动不动。 第十八章 惊破 伍在古于此时睁开淡漠的双眼,双手沉稳有力地握住身旁这根已收回了触手的尖杆,从背后向少年走去。 他以尖端对着少年,躬身,目光专注,等着出手的那一刻。 忽然门外有脚步响起。 伍在古猛然转头,身体绷如弓弦,一只手按住刀柄,眯眼看着门口。 那脚步渐渐而近,停在门前,紧接着响起了敲门声。 伍在古皱了下眉头,白袍人抽出匕首,缓步走了过去。 然而不等他走到,门就被擅自推开了。 探头进来一个獐头鼠脑的老头,见人先发出两声标志性的笑。 “嘿嘿……回来啦?刚才来你们都不在。那个……嘿嘿……两位仙长,能不能也赐我一杯仙水喝,你们看,我头上也有——诶呦!裴小哥,你也在,你,你帮我说个好话——” 老香子的语声被突然掐断,整個人像只虫子一样抱紧了腹部,张口无言地瞪着眼前的白袍人,血从嘴角流下来。 白袍人抽回匕首,挥臂甩落像只老鼠一样抱着他小臂的干瘪老头,看都不看一眼地走回了仪式中间。 伍在古倒是向佝偻在地上“嗬嗬”的老头投去了一丝谑笑的目光,和多数无聊的教徒不同,他总是喜爱从人身上收获快乐。 但毕竟还有正事,于是他很快把注意力转回眼前。 然后一个疑问就从心底浮起:怎么还不开始? 仿佛为了回答这个疑问,眼前的少年忽然转身。 一樽粘稠的液体扑面泼来,如此近的距离,几乎是直接倒在身上。 伍在古心脏骤紧,身体扭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间不容发地躲过,没让一滴液体粘上肌肤。 但下一秒刁钻的匕首已经贴上胸膛。 真气狂风般在经脉中奔涌,伍在古直挺挺地倒下,而后贴地飞了出去,再次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一击。 飞出两丈之后,伍在古手一点地,翻身立起,匪夷所思地看向前方的少年。 这次突袭的距离之近、暴起之突然、刺击之迅速,令他黑袍下的身体都微微渗出冷汗。 他立刻明白过来,这就是昨晚那条漏网之鱼! 然而抬眸再看时,对方已经将手中的匕首射进了刚刚反应过来的白袍人的咽喉。 伍在古偏了偏头,没急着出手,先持杆一指,剩下六人鱼贯离开房间,然后他从容恭敬地将“龙舌”放回原位。 回头看了眼正从腰间拔出第二把匕首的少年,伍在古俯身掸了掸鞋面蹭上的泥土,慢条斯理地道:“你为什么不受龙舌‘仙君唤灵’的影响?” 裴液一言不发,身体像是压紧的弹簧。 只有独身直面此人时,才真正体会到那窒息的压迫感。 自己开启了【鹑首】,吞下了小蛟心,反应、力量、速度俱已是之前数倍,又是在如此攻敌不备的条件下,却连对方一丝衣袍都没划破。 见裴液不答,伍在古也不恼,道:“还好这次伱就在这里,不然我又要受龙舌噬体之苦了……那感觉,可真是不好受……” 说到这里,伍在古仿佛终于想起了眼前少年带给自己的痛苦,随着话语一字一句地咬出,他的眼神暴戾起来。 一瞬间,裴液浑身寒毛乍起,他看到对方手伸向腰间,他看到一道寒光被掣了出来,他看到对方拧腕亮出刀背。 然后,那一道寒光就已在眼前! 纵然是在【鹑首】加持之下,裴液依然看不到过程,他几乎是全凭本能架起匕首,“铛!”的一声——竟然挡住了! 那些伤势和反噬,对对方的影响也并非九牛一毛! 但下一刻匕首直接飞脱掌心,裴液第一次面对这样的高手,哪怕对方是重伤无力的状态,劈出的这一刀都带给裴液山一样撞过来的感觉。 但所幸毕竟挡住了这一刀。 然而裴液的庆幸还没完全泛起,那刀如同一柄灵活的毒蛇,竟然就在极狭小的空间里,在毫无蓄力的境况中变招发力,侧刀一斩,劈在了裴液的腰间! 这一刀的力道之大,裴液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这就是真气的特权了。 这一刀的目的是在致人瘫痪而不死,毕竟是祭品,可残不可杀。额头的印记这一刻从催命符变成了保命符。 裴液重重摔落在地,砸在了白袍人的尸体上。 匕首还在那脖颈上笔直立着,血已经流成了一大摊。裴液的眼睛第一时间落在了尸体的腰间。 “唔……你吞了那枚法器?”伍在古眼尖地注意到少年的腰骨并没有碎裂,“如此,是我留力太多了。” 伍在古微微一笑,两刀之下,少年的实力已经暴露无遗,第三刀就可毫无意外地解决掉他。 裴液刚要挣扎着起身,伍在古已再次扑到面前。 这次是毫无保留的一刀,浓郁的真气灌注刀身,已是肉眼可见,而裴液根本来不及站起。 本不会再有任何意外。 但意外还是出现了。 因为少年握到了剑。 他不是在站起,他是在出剑。 这是身形夭矫,以下克上的一剑,寒光带起地上的血迹,像是银龙出血海。 这是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一剑,它应该在云琅问剑台上,应该在天门试剑石前,应该在神京武举,甚至应该在五海九州羽鳞试上出现! 伍在古知道自己的刀没有任何问题,这一刀下去一定能将少年劈成两半。但对方的剑可能会更快一步贯穿自己的咽喉,当然,也可能是同时,或者是更慢一些——因为他根本看不清那条银龙的轨迹,无从判断,更无从格挡。 他敢赌吗? 更近了,少年坚定的表情越加清晰,目光中没有一丝动摇。 这是无解的局面,因为光脚的总是不怕穿鞋的。 伍在古牙一咬,身体向后漂过一个长长的弧线,落回了门口,表情阴沉地看着裴液。 裴液缓缓拉开脚步,摆出一个标准的剑架,庄重地面对自己人生中第一个真正的强敌。 任你境界再高,真气再浑厚,也没有在要害处生出鳞甲。你固然可以随手一招就杀死我,但我割开你的喉咙,也不需要第二剑。 第十九章 仙 幽蓝阴暗的空间里,一刀一剑对峙着。 伍在古感觉自己就像豹子遇上毒蛇,明明一爪就能把它撕碎,但却不敢保证能躲过它死前的一咬。 偏偏那毒又是如此剧烈。 他不停试探,两人顷刻间已交换了五六招,刀剑却没有一次交击——事实上,只要交击,裴液就败局已定了。伍在古正是捉不到他的剑,才不敢舍身进攻。 如果此时伍在古只是感到棘手的话,裴液简直是如履薄冰。与这样的对手对招,不只是“全神贯注”可以形容,事实上他精神已绷到了极致,但还是好几次都没有反应过来,全靠本能的反应出剑来逼退敌人。 对方还是太快了。 裴液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因为体力,因为精神,因为全方面的不如敌人,自己不可能一直撑下去,只要一个反应不及,就会身首异处。 相比对方,自己更加急于破局。 伍在古再次出招,这次他尝试的进攻方位是正上方。 但他刚要跃起,裴液忽然暴起,剑光飞雪般杀来,精准地卡在将起未起这个难受的点上。 然而这样的节点对真气盈身之人一如既往地无用,伍在古从容改换姿态,但他依然没有应对这一剑的办法,于是只好再次躲开。 但这次裴液得理不饶人,他成了进攻的一方。下一剑更快地追上,紧接着是第三剑,第四剑。体力在飞快消耗,裴液却越攻越猛。 裴液在学习,他感觉自己就要学会这一剑了。 裴液一直都知道,自己仗以逼退伍在古的剑法,其实只是徒具其形。 越爷爷所教的【雪夜飞雁剑式】,自己两年习练,剑术一直在进步,但从未真正学会哪怕一式。 自从产生“自己没学会”的感觉后,他每次练剑都觉得自己离真正学会越来越近了,但总有“望山跑死马”之感。 直到今天在毫厘之间起身出剑,逼退那沛莫能御的一刀后,死亡逼近咽喉又一触即走的感觉令他冷汗簌簌,与此同时,自己对这剑法的领悟却在不断跃升,竟有茅塞顿开之感。 他毫不停留地出剑,不断追逐着那一丝灵光,也追逐那一线的生机。 如果能学会这一剑,自己就能真的贯穿对方的咽喉! 这是一场赌局,看自己能更先捕捉到那就在眼前的剑招,还是对方能更早想到对付自己的办法。 两人在地窖中腾挪,随着时间的流逝,形势开始滑向对裴液不利的方向,他不停出剑,那一丝灵光始终捕捉不到,但体力和精神却实实在在地消耗下去了。 伍在古同样敏锐地意识到了裴液越来越慢的出剑,终于,在避开又一剑后,他脚下真气一振,忽然跃上前,猝不及防地劈出一刀,而裴液下一剑衔接不及,只好连忙后跃,躲了开来。 裴液的心沉了下去。 当对方尝试出刀而没有感到足够的威慑时,自己就失去了制衡对方的手段。 如今他只能防不能攻了。 裴液陷入了困局,但伍在古却忽然想到了一举按死面前毒蛇的方法。 伍在古看了眼燃烧的幽蓝火焰,对裴液勾出一个诡异的笑来,他撩起下身的一叠衣摆,提刀就要割下。 裴液心中泛起不详的预感,但还没想明白他要干什么,地窖里忽然响起一声怪异的嘶吼,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裴液转头看去,见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老香子不知何时爬到了祭桌前。 装着“仙水”的青铜杯滚落在地上,幽蓝的光影里,一個怪物在不断地扭曲、变化、生长。 那是老香子,他的躯干被拉长,几乎顶到屋顶,身上不断生长出幽蓝的鳞片,看起来像是枯黄的皮肤在被阴影吞噬。衣服被黑硬的骨刺撕裂,血液不断流到地上,手脚则演化为遒劲的利爪。 他抬起一张痛苦的面孔来看着两人,眼瞳渐渐染上金色。 果然一丈多高,果然身披铠甲,果然威风凛凛。 裴液终于知道那所谓来去无踪的“妖怪”是从何而来了。 林伯伯,原来是被自己珍爱的女儿咬死。 “裴……小哥,别怕……俺要成仙了……俺来……帮……你……”他声调怪异地说完,发出一声可怖的吼叫,猛地扑向伍在古。 而伍在古已有防备,在看到这异变的第一时间,他就毫不犹豫调转刀刃。此时迎着老香子,一直没能落在裴液身上的那一刀终于显出了它真正的威力。 老香子伸出的小臂像木杆一样被直接斩断,刀势不减,劈入胸膛,又将他斩出一丈有余。 裴液看向地上断落的小臂,内部的血肉仍然是人的红色,但骨头已经染上幽蓝,裴液怀疑若是骨质完全改变,这一刀恐怕不能如此效果卓群。 但老香子的胸膛却没有被劈成两半,里面骨骼依然幽蓝。裴液一眼看去,见老香子其他部分的人类皮肤尚且保留,但咽喉处已经覆满了鳞甲。 ……还知道先保护要害。 裴液心中虽然惊愕地划过种种念头,身体却不可能放弃这样的机会,立刻抖起一剑从侧面袭向伍在古。 此时伍在古一刀斩退老香子,没有乘胜追击,而是转身往案桌那边去,侧身风声骤紧,不禁一惊,没想到裴液会在这时进攻,连忙侧身一跃闪开,怒道:“找死!” 但老香子紧接着又扑了上去,明明失去一臂,却似乎更加勇猛。伍在古躲闪不及,只好横刀一挡,震得手臂微麻。另一边裴液同样毫不放松,一剑快似一剑,疯狂压榨着自己的体力,力求不给伍在古半点喘息之机。 伍在古两面受敌,一时左右支绌,险象环生,他立刻做出取舍——宁受霜鬼十爪,不受裴液半剑。 翻身躲开裴液的一剑,面对老香子破风袭来的锐利爪子,抬起本就受伤的左臂硬吃了这一记。 在血肉被利爪切开的同时,伍在古右手长刀灌满真气,一声沉喝,在空中划出一道力断金玉的半弧。 那凶恶狰狞的幽黑躯体在这一刀前几乎是被摧枯拉朽,撞到墙壁上,又瘫倒下来,从右肩到左腰,几乎整个断裂、塌陷。 老香子倒在地上,却没有再吼叫了,他的右眼瞳已几乎完全化为金色,左眼仍是人的样子,因为痛苦而暴突,充满了疯狂。但很快鳞甲生长了过去,掩埋住抽动的人类血肉,将这只眼也染成了金色。 于是它的神情漠然而平静了,举起断裂的胳膊看了看,断口的血肉竟然开始缓慢地生长。 裴液这才意识到,之前那骇人的吼叫不是来自这个怪物,而是来自于老香子。而现在那个知道要帮自己的、会因为痛苦而嘶吼的老香子,已经完全被它给吞噬了。 它尝试站起,但几乎瘫痪的上半身暂时不能给与任何支撑了。 ‘这怪物……没有想象中那么强,还是老香子本就体弱的缘故?’ 伍在古不再管它,缓缓转过身来看着裴液,抖了抖手中长刀,冷漠道:“现在,该结束我们两个的战斗了。” 第二十章 剑 他挥刀一割,将自己黑袍下摆几乎整个截下,折叠两下后一抛,布料像一只大乌鸦般稳稳地飞向桌子。 裴液皱眉看着它划过的弧线,目光瞥向落点,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心脏猛地收紧。 但他什么都来不及做,乌鸦张开双翼盖住了燃烧着的蓝焰,整个洞窟陷入黑暗,淹没了他紧缩的瞳孔和失色的面容。那火焰似是完全没有温度,既不能点燃,也不能穿透布料。 身怀真气之人,五感要更为灵敏。当光芒微弱时,伍在古可以比裴液看到更多东西;当声音细小时,伍在古可以比裴液更精准地判断方位。 我失去九成的视力,还有能发挥出一半的实力;而你失去九成的视力,就成了废人。我确实无法应对你的剑技,但现在,你还知道要何时出剑、朝哪个方向出剑、怎么出剑吗? 裴液不知道。 没有目标,没有对方出招的细节,没有敌我距离,没有反应的时间,他纵然身怀绝技,也只能束手无策。 五感扯了剑技的后腿,或者说本就是剑技太过突出,才让他在如此悬殊的实力下,意外地撑了这么长时间。 身旁的黑暗里像是长满了锐利的针,任何时候,任何方位都可能袭来致命一击。 心脏几乎停跳,在随时死去的压力下,裴液飞速思考着对策,但根本无济于事。 这是阳谋,是实力导致的鸿沟。经脉树七生的武者杀一個旱鸭子,本就是易如反掌,现在事情只是回到了正常的轨道罢了。 没有更多的思考时间,此时哪怕一个最差的对策也比束手等死要好。 于是不管自己与火焰之间几乎隔着整个屋子,裴液凭记忆朝它大步奔去。 整间屋子也不过三五步的距离,近了,微光仿佛出现在眼前,但伍在古果然不会困兽给任何机会,裴液脑后锐响尖鸣,下一刻就要斩开他的脖颈。 这同样也是裴液等待的最后机会! 我不知你会从什么方向进攻,那就主动把最脆弱的背后暴露给你;我不知你会在什么时间进攻,那就主动去掀开黑布,逼伱在这一刻出刀。 手中的长剑早已蓄势待发,他咬牙、拧步、转身、出剑! 在一片黑暗中,把一切交给天意。 看自己这一剑,能否更快地割开他的咽喉! 一声金铁交击。 裴液心沉落谷底。 直到此时,伍在古仍然没有舍身攻上。 裴液要和他来一次希望渺茫的赌命,但伍在古根本就没把命放上赌桌。 裴液在诱他出刀,他又何尝不是在等裴液出剑。他求的不是一刀杀敌,而是刀剑对拼。 结果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在悬殊的力量差距下,裴液的剑脱手飞出,“叮啷”一声落地,像折翼后哀鸣坠落的雁。 伍在古三十年的生命里,经历过无数次赌上性命的拼杀,从一开始的莽撞疏忽,到如今经验老辣,他早已熟谙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道理,也见过了无数阴沟翻船的高手。 他给予了裴液最大的尊重,把裴液这条毒蛇,先戳瞎眼,后拔去牙,变成了一条毫无威胁的蚯蚓。 裴液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身上的汗液蒸发开始让他感到寒冷。他意识到,自己真正成为刀下鱼肉了。 论实力、论经验、论急智、论果决、论冷静,对方无一不稳稳地胜过了他。 裴液第一次真正体会到这种感觉,那是一切伎俩用尽后的无济于事,自己的命运被彻底掌握在了敌人的手中,想怎么杀就怎么杀,想怎么戏弄就怎么戏弄。 所谓绝境,不外如是。 之前他固然已知敌人的强大,但那种感觉是危险和压迫,反而会激起他莫大的勇气。 而这时,无力抗拒死亡的恐惧才第一次笼罩了他——说不清是对死亡的恐惧还是对无力本身的恐惧。 黑暗中传来伍在古的一声轻笑,还有挽刀花的声音,他亦没想过自己面对一只旱鸭子也会生出胜利的喜悦,但好在一切结束了。 出刀。 在手脚冰凉,浑身脱力的黑暗里,风声压迫而来,恐惧和绝望攀到了颠顶。 在这霎那间,裴液终于领悟到了那一点灵光。 原来并非运气不好,而是这剑术的本质竟然是‘心与剑和’。 数十年浸淫,在剑招臻至极致之后,那些剑术大家们苦心追求的境界,竟然才是这套剑术登堂入室的门槛。 只有心境契合,才能真正御使这套剑术。 而在心境彻底浸入绝望之后,裴液终于理解了它在诉说着什么。 裴液。 ——你自认天赋过人,年纪轻轻就能和四五十岁的前辈过手,众人交口称赞,你也洋洋得意。可你想过自己只是一只井底之蛙吗? ——你自以为心志坚定,敢于迎难而上,可以百折不挠,但你真的见过无法逾越的困难吗?真的尝过彻彻底底失败的滋味吗? ——你自诩勇武过人,有仁有义,为了亲友长辈独身面对强敌,可你真的做好了死的准备吗?最终你又救下了谁呢?再选一次,你还能义无反顾吗? ——你自矜思虑周密,头脑敏锐,长于临敌机变,惯能以弱胜强。但你又何曾博弈过真正的强手?此时在强敌面前,你不是稚嫩得可笑吗? 当你赖以自傲的一切都一文不值后,你又是谁呢? 将这些东西从外到内一层层地剥离,只留下最初的、最弱小的那个“我”,如同雪夜折翼之雁,这就是越姓老人创立这一门剑术时的心境。 如果这时你仍有勇气挥剑。 那么这一剑就会向你敞开怀抱。 裴液心潮澎湃,黑暗、恐惧、血味、迫在眉睫的刀锋俱都远离,无关生死,他只是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一剑挥出来,哪怕死前最后一眼,他也想看一看它的样子。 但是剑在哪里呢? 剑就在手边。 裴液伸手握住,一根三尺余长的青铜杆,一端锋利难言,一端镶着葫芦。 寂无的静夜里,漆黑的幕布前,忽然无数白色的意象飞涌而来:雪、玉一样的白马、冰、水亮的剑身上覆结霜花、白而锋利的羽毛飘满天空…… 出剑。 伍在古好像一下坠入了黑暗,真正的黑暗。 无视、无听、无感,连手中的刀都仿佛已经丢失,仿佛置身最深的梦境,又仿佛被埋入最黑暗的地心,那种失去一切倚仗的感受,在这一刻全部奉还。 只有一道锐利的风奔跑着、咆哮着掠过。 喉咙传来撕裂的剧痛,五感乍时全部回归,伍在古缓缓低头,下巴抵上了一根坚硬冰冷的青铜杆。 这是雪夜飞雁剑式的第一式。 【云天遮目失羽】 第二十一章 龙 裴液抽出长杆,伍在古瘫倒在地。 他再次结出那个手印,从鹑首中坠落回现实的世界,来自精神深处的疲乏立刻涌上来,脑袋一抽一抽地作痛。 强忍着取出那张黑色符箓,滴血塞入喉咙,只一瞬间,腹部像是被搅碎,剧痛一下将他击倒在地。 强烈的拖拽感自腹中传来,好像一只手抓着胃,连带肝、肺、肾、脾等一大团器官,要将它们整个从喉咙抻出来。裴液剧烈地干呕,把黑色符箓吐在地上,按抚着胸腹,“呵”了一声。 小蛟心两个时辰的期限是对四脉以上之人而言,而没有真气保护的血肉之躯,在它面前就像是狼嘴边的肥肉。 硬取是立刻死,不取是慢慢死,裴液吞下它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强撑着爬起来,扯开蒙在火上的黑布,鬼魅的光亮再次盈满了地窖。 裴液捡起落在地上的剑,回过头来,伍在古仍未断气。 裴液一脚轻一脚重地走到他面前,他瞪着血突的眼睛,无声地张着嘴,四肢微微抽搐。 裴液盯了会儿这张不断吐出血沫的面孔,忽然抬起腿,一脚重重地跺了上去。 没有言语,没有技巧,沉默地、爆发地、竭尽全力地一脚又一脚跺上这张脸,像是在安静的地窖中敲一面沉闷的老鼓。直到它血肉模糊,彻底看不出面目,裴液才喘着气停下,然后用脚踩住,提剑锯下了这颗头颅。 等喘匀了气,他才扭过头去面对背后的悉索声——房间的另一边,靠着墙壁的怪物已经站了起来。 它修复身体的过程再次展现了那种灵智般的本能——明明身上还残留着断裂般的伤口,四肢却已能够活动。那断裂的手臂处,骨头和筋先连了起来,而肉一点没有增长,它在最大限度地使自己快速恢复战斗能力。 但当真的把它当做一個可怕的对手看待时,它又表现出本能般的灵智——明明走路都还不稳妥,竟然已经半爬半走地想要对自己发起攻击。 裴液定定地看着这个如蜥蜴如鼍龙的怪物,他已明白了这一切是如何发生,因而越发无言。 “龙舌……”裴液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尖杆。 而后他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怪物:“这就是你用人烹饪出的佳肴吗,太一真龙仙君?” 那怪物飞身扑来,窄小的空间一跃而过,裴液拧身避过,出剑。 尖锐的青铜杆刺入狰狞的身体,那怪物猛地一僵,像是高温下融化的雪人,坚硬的鳞甲、尖锐的骨刺,一切都在软化,化成一种幽蓝色的粘稠膏体,顺着青铜杆飞速上攀,被吸入了“龙舌”之中,储存进尾端的葫芦状容器里。 地窖中终于彻底安静。 但是异变再次出现。 裴液根本来不及反应,持杆的手已被幽蓝的光芒攀上,整条小臂的血管仿佛都被这种能量替换,泛起了幽蓝的光亮,仿佛布满蓝色的裂纹。 小臂内冰凉感和力量感一同出现,仿佛是借由这一链接,他直观地感受到了手中“龙舌”的渴求。 对它来说,也许吸入这第一个不够美味的祭品后,仪式已经正式开始,它迫不及待地寻求着第二份佳肴。 如果不能供给,也许就会遭受昨晚黑袍人所遭受的那种“反噬”。 裴液轻嗤一声,将死之人,还怕什么反噬吗? 他抬手就要将这杆子丢掉,但小臂甫一抬起,忽然不受自己控制,那杆子像一条贪食的恶蛇,狠狠地咬在了自己的腹部。 裴液真不敢想象自己的腹中现在是种什么图景。 先是真气催破的旧伤发作,后是小蛟心蛛网般的蔓延寄生,如今又被一根不到两指粗的青铜杆扎入肆意吸取。 裴液咬着牙勾了下嘴角,反正是死,还偏要多受些折磨。 但很快他意识到不对,虽然疼痛是那样鲜明真切,腹中也不停有一种“失去”感,但这种“失去”却令自己感觉越发轻松,好像某个压覆在自己生命上的阴影正在一点点消褪。 他忽然明白过来——小蛟心,龙舌是在吞食小蛟心! 这枚州衙寄来的法器同样化作了幽蓝的粘稠膏体,只是要浓郁得多,以至带上了些浅紫。这些膏体沿着青铜杆上的繁密刻痕上攀,很快灌满了顶部的葫芦。 一道满足的意念传来。 裴液心中泛起不好的预感,因为他感到手中的“龙舌”又产了一道模糊的冲动——它要进行仪式的最后一步了。 不等他更进一步思考,十二道幽蓝触手怦然绽放,捆住了他的身体。 “叮啷”一声,青铜杆坠落地面,失去了一切光芒,顶部的葫芦脱离了它,像是一条有十二条长腿的蜘蛛或章鱼,在裴液恶寒的目光中,从裴液腹部的血洞钻了进去。 腹中立刻传来蒸烹般的灼热,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裴液俯身提起那面目模糊的头颅,咬着牙迈步,推开门来到另一个窖室,之前离开的那六人全都昏倒在地,额头的幽蓝正在缓缓褪去。 裴液穿过这个窖室来到地面上,雨仍在下,带着雨丝的风拂上身体,裴液深深呼吸了一口湿凉的空气,但腹中的灼热没有丝毫消退。 裴液立在原地辨认了一下方向,摇摇晃晃地向远处走去。 胸腹如在燃烧,各种伤势造成的疼痛却感觉不到了,那百枚冰冷的铁针仿佛已被这热量融化。 但身体的疲惫和头脑的抽痛却不稍减,幽暗的雨夜里,举着幽火艰难挪步的裴液仿佛一道鬼影。 走出树林,穿过田野,终于渐渐近了,前方的夜幕中显露出了朦胧的建筑影子。 裴液来到这扇熟悉的门前,兽首门环仍然静静地镶嵌在上面,昨夜的场景仿佛重现,但裴液这次已经知道不会有人来应门了。 用残余的力量攀爬过院墙,院中空无一人,洞开的厅堂中摆着两座棺椁。 裴液低头趿拉着步子走近了它们。 呜风急雨,白幡飘卷,风穿过厅堂,长明灯火狂乱地飘摇,幽咽的声音像是天地间的挽歌。 一个鬼影在两个亡灵之前,将手中的头颅缓缓举起,重重地砸在了棺盖之上。 第二十二章 虎 故事并不只在奉怀小城发生。 将时间前移一些,回到八月初三雨压城之时。 再把视角拉高,拉远,挪到奉怀背靠的苍苍茫茫的薪苍山脉之中。 这里峻崖高树,深谷长渊,抬头只见一线狭长的天。 黑云渐重,一场暴雨正含在天公的口中,细风从唇齿间露出,渐渐大了,树林也簌簌地摇晃起来。 一个人影在踉跄地奔行。 莫五强咽下一口涌上喉头的血,但左臂的伤口又开裂了,几滴血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地上。 他停下脚步,将洇血的土拾起,吞入腹中。并再次撕下一片裤腿,草草包扎了一下。 暴雨要来了,如果按照过去几十年的经验,雨水会掩盖痕迹,冲散血腥味,猛兽一切觅踪的手段都会失效,他就不必再费心掩盖踪迹了。 但是这次不一样,念及那畜生对血液鬼怪般的感知,他心中实在难以安定。 雨水冲刷伤口,血液必定溢散,这场暴雨也许并不站在他这边。 但他没有选择,弓斧已经丢弃,只剩腰间的一把小匕,他只能跑得再快一点,更快一点。 他们这次进山实在太深了。 当第一次发现那东西的痕迹时,他就生了退意。他打猎半生,虎豹也杀过几只,却没见过如此步距的猫类。 但后生们血气方刚,说五叔年纪大了,胆子却小了,就算再大的老虎,咱们十几号人,还斗不过它一个? 队伍里还有刚子,他爹就是这畜生腹中亡魂,怎么劝得住他? 最可怜的是云生,云生是个聪明娃,他看出来云生是信了的,但他不愿意独自离开,最后还是随兄弟们一起去了。 可打猎靠的不是胆大,那东西更不是猎物。 一滴雨水滴到干涸的嘴唇上,莫五喘着粗气抬起头来,肉眼可见的豆大雨滴垂直着向眼睛砸落,莫五闭眼接住,眼皮竟有微微的痛意。 雨势来的好猛。 莫五再次加紧了步伐,自己唯一的生机是在那畜生追来之前通过索桥,只要把桥砍断,不论它是什么东西,都不可能跃过二十余丈宽的深涧。 踉跄着爬过一個陡峭的坡,前方忽然出现一条小溪,莫五溯流望去,其源头隐没进高崖密树之中。莫五面露喜色,这是耗子潭流下来的溪水,既然此潭就在上方,代表自己一来所幸没有迷失路径,二来离索桥也不远了。 莫五四周环顾,勉强找到一处能援石而过的路径,他小心翼翼地踩上石头,然而刚走两步,力气用尽的腿踩到湿滑的青苔上,一脚滑进了溪水中。 半条小腿一入水,莫五整个人一下僵住,第一感觉是刺骨的冰寒,下一刻真实的感受才涌上来——这水,怎么是烫的?! 莫五连忙抽出小腿,蹲伏在石头上双手轻轻抚着腿脚,只这一小会,入水部分已然变红,他向上看去,这才发现整条小溪都微微蒸腾着若有若无的水汽。 所幸这水倒也并非滚烫,皮肤虽痛不伤,凉爽的雨水又不停打在上面,很快已不碍事。莫五匪夷所思地看了一眼小溪,但此时他无心亦无力再去探究原因,只是更加小心地踩着石头渡过。 踩上地面的那一刻,一直拿着劲儿的身体猛地松力,颤抖的大腿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岸边。 他喘着气低下头,溪水中扭曲出自己狼狈的形象。 脏污残破的单衣、杂乱蓬起的头发,中间拥着一张五十多岁的脸。 这脸黑黄、粗糙、熟悉、陌生、眼睛通红。他鼻头一酸,视线模糊的同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今天的凌晨,日出前的黑暗里,那东西冲入了营地,自己惊醒时,莫名吹起的狂风中已经充斥着浓郁的腥臭和血味。 在后生们的怒吼和惨呼中,那东西却很安静,不吼不叫,鬼魅一样,若非被吹得摇摇欲坠的火把隐约映出一个庞然的凶恶影子,他甚至怀疑真是幽灵从地府中升起。 他拿起弓,黑暗中却不敢放箭,于是咬牙拿出刀冲上去,在那一刻自己确实是想跟它拼命的,但那鬼怪一样的头颅扭过来看向自己时,浑身的热血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 在那金黄噬人又冷静无比的竖瞳下,三十年山猎,伏豹射虎练就的胆气一下子破了。 狼和豹是没有这种气势的,它们固然也极度危险,但只会让自己头脑紧绷,气血上涌,在快速的心跳中激起血勇。但虎不一样,正面相对时,那低沉磅礴的吼声,极具压迫感的身躯和眼神,很容易让人丧失与之对敌的勇气,山林王者,不外如是。 而眼前这东西如果是虎,那一定是虎中之虎,只一眼自己就已心寒胆颤。 人怎么可能杀得了这种怪物,赢不了的……赢不了的…… 他想喊大家快跑,但下一刻那畜生当着他的面撕开了刚子的腹腔,一个完整的人在那利爪前就像一张薄薄的纸,血喷溅到嘴里,他的嗓子一下哑住了,甚至大脑都一刹那空白。 但旁边云生震耳欲聋地吼了出来:“五叔!五叔快跑!” 早已发软的腿脚仿佛得到了命令——根本不愿分辨那是否来自于主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奔了出去,和迎上去的云生擦肩而过。 在惶惶然奔出去很远之后,他才意识到可能只有自己活了下来。 自己这个唯一的长辈,队伍的主心骨,出发前被十几对爹娘托付了儿子的人,把孩子们丢在了背后的血海里,自己仓皇地逃命了。 不应该是自己活着的。 刚子应该活着,他天生大力,气血雄壮,再卖几张皮子凑够了钱就能去县城武馆拜师,做个教头,甚至说不定能当差做个捕快。 云生也应该活着,教书的先生说他是个读书种子,明年县试一开,说不定能拿个秀才。 只有自己,一把老骨头早就活够了,一个人又无牵无挂,凭什么抢了他们逃命的机会? 自己又有什么脸一个人回到村子? 恐惧督促着他逃窜,但是另一份心情又因羞愧而期待着,期待那畜生能够追上来把自己也杀掉,好让自己不用回去面对十几对父母的眼睛。 但那畜生没有立刻追上来,直到三四个时辰后,他回望山顶时,才又见到那个隐约的影子。于是他意识到,它是慢条斯理地享用完了十几个人的尸体后,才施施然追踪而来。 于是勃然的怒火又占了上风,他不那么想死了,哪怕被乡亲父老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哪怕受村人嘲笑抬不起头,他也一定要回到村里,上报县衙,请来援兵,再入山中,然后亲手在它身上捅上一刀,亲眼看着这畜生被痛苦地杀死! 于是他开始掩盖自己的痕迹,设计一些简单的陷阱,故意在断崖上留下自己的血迹,然后悄悄换一个方向离开……为了活命,所有一切能做出的努力,他都巨细无靡地做出。 而此时凝视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同样是这份信念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再度站了起来,拾起一根树枝支撑,他继续向前走去。 雨珠渐密,风声渐狂,树木们摇晃着,每一个枝条每一片树叶都在作响,整片林子像是活了过来,嘶吼着人所不能理解的语言。 血液不停被冲刷下去,莫五心一点点吊起,然而如此行进了半个时辰有余,那畜生始终没有追上来。 莫五心里终于有些放松,也许那畜生的感知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神鬼莫测,也许自己逃亡路上的故布疑阵毕竟起了一些作用,也许大雨和溪水的作用比想象中要大,也许那畜生饱食过后已没有过强的捕食欲望……无论如何,自己应当是暂时摆脱了它。 精神微微放松的同时,脚步却没有慢下来,莫五仍然努力用最快的速度穿林攀石,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莫五终于看到了那道索桥。 平日打猎,来到这索桥处已算入山极深,而这回自己一行人竟然超出它如此之远。 虽然过桥之后离村子也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但至少自己毁去桥后不用再时刻担心被那畜生追上。 自己可以长歇一回,摘些野果,捕只小兽充饥,然后再想办法慢慢返回村子。 复仇的火焰又燃烧上来,等自己回到村子,一定……一定…… 莫五脚踏上索桥,却忽然伫立在了原地。 一种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来自一个山猎数十年的老猎人的直觉。 上次有这种感觉,是自己打完猎顺便扛回了一大枝香甜的野果,当村里的小孩儿们欢叫着冲上去时,他心忽然猛地一坠,大吼着制止了他们,继而果然找到了附在叶下的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 而这时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莫五脑海中回荡,他在原地僵立如同雕像,直到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他猛地回过头去,但身后只有幽深的树林在雨中哗哗作响。 莫五深吸一口气,收回已踏上索桥的脚,转身缓缓地、坚决地一步步往密林深处返回。 他仔细查看着自己一路走来的痕迹,昏沉的大脑在强烈的刺激下重新灵敏了起来,双眼鹰隼一样搜索着每一处地面。 正常、正常、正常…… 没有任何发现,但莫五面无表情地继续深入。 快了……就快了……仿佛进入了某种状态,他魔怔一样地自信于自己的判断。 忽然眼睛瞥过一处凹陷,他快步走过去,立在这凹陷旁边,身体颤抖了起来。 一个巨大的、轻浅的、新鲜的梅花爪印。 它一直就跟在自己身后。 也许从山顶自己望见它开始,它就也看到了自己。一路上,在自己包扎时、止血时、破口大骂时、攀援过溪时、跪地抽噎时,背后都有一双金黄残忍,又安静瑰丽的竖瞳。 它是要跟着自己,一直找到村子! 透骨的寒意不可抑制地泛起,莫五心中同时涌起畅快——畜生!你终于不能像猫戏老鼠一样玩弄我们!我到底赢了你一次! 他哈哈大笑,甩去拐杖,用尽全力转身奔跑,如此地迅速,像飞一样,好像榨取了生命最后的能量。 来到桥边,他抽出匕首,嘶吼着割断了绳索,索桥轰然坠下,木板散落的声音和大雨混杂在一起。 然后莫五跌倒在地上,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对岸,握紧匕首,回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驴操的!来啊!” 面前的密林边缘隐约透露出一片形状模糊的阴翳,一双残忍透亮的金眸镶嵌其中。它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阻止莫五行为的意思,只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切,这时似乎回应莫五的召唤,它悠闲地舔了舔爪子,然后缓步迈了出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展露身形。 莫五的表情凝固了。 他感到自己的作为像是一个笑话。 好像有吼声传出,但雨落群山如烟,万物嘈杂的声音共同混合成了一种苍茫的无声,消弭了一切细节。 …… …… 如今,同样风雨交加的林宅之中。 裴液做完这一切,脑中的那根弦一松,终于再也无法支撑早已压榨到极致的身体,就此侧倒在地,闭上了眼睛。 眼睛一停止接受信息,身体各处的感受便涌上了大脑。 除了持之以恒的灼热,腹中并没有传来太多的不适。虽然那葫芦看起来有形有体,但它似乎只是纯粹的能量,不止没有造成伤害,而且好像还在修复治愈着这具身体。 两年来的旧伤,小蛟心寄生后的痕迹,甚至连腹部的血洞都得到了修补,在一片暖洋洋中,裴液的意识终于彻底沉睡。 不知在黑暗中过了多久。 裴液感到有风在耳边吹响,随着意识渐渐苏醒过来,那声响也越来越大,直至变成了呼啸。 裴液睁开双眼,面前白茫茫的一片,是云。 “你做得很好。” 裴液闻言低下头,那螭仍然驮着自己,回头一看,血盆大口离得远了些。 “多谢你,【鹑首】帮了我很大的忙,我要怎样把它还给你?” “自作多情。” 裴液一言不发。 “不必想办法摆脱它,因为你本来就还没有承载它的能力,十二个时辰一到,它自然会消失。” 黑螭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伱可以随时再找我借用。” 裴液身体一绷,谨慎道:“这样的需求可能不会太多。” “……”虽然看不到面目,但裴液感觉它的表情可能不是太好。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靠收租活着的?”黑螭平声道,“每天想方设法把自己的能力借出去,然后收取令你后悔终生的代价?” 裴液不言不语。 “你很警惕我。”黑螭指了出来。 第二十三章 命同荣枯契 裴液对黑螭的看法和黑螭对裴液的目的显然有所偏差。 裴液从一开始就对它抱有怀疑和警惕,他的原则朴素而简单,正是对陆有材说的那句“正因为如今穷鬼一个,才得样样算得清楚明白”。 无力还其恩,不敢受人情。有的人可能觉得自己一个穷小子有什么值得人家惦记,干脆破罐破摔,但有所赠,照单全收,若真有催收之日,到时再说。裴液觉得越爷爷应该就是这种人。 但于裴液自己而言,正因为想不到自己值得被觊觎的地方,面对这种丰厚神异的好处,才更加退缩警惕。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当所得超过了自己整个生命的价值时,对方仍继续试图给予,他不得不心惊这将用何等代价来偿还。 而更加重了他的疑心的,是那【鹑首】的激活方法。 “是。”裴液承认。 “我们可以坦然交流——为什么?” “这是你的目的吗?”裴液反问。 “什么?” “让那個葫芦进入我的身体。” “你怎么会这么想?复仇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杀死那人不是你自己的努力吗?” “……” “你以为我可以像摆弄玩偶一样编织出这一切?” “我不知道。”裴液坦诚道,“你出现的方式像是和他们有很大牵扯,我感觉在受伱利用,而且激活【鹑首】的方法是那个手印。” “……我确实无法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这对我同样是一个谜题,因为【鹑首】也并非我的能力,我只是……暂时持有。”黑螭想了个合适的表述,继续道,“至于前面两个疑虑,我自始至终都对你保持坦然。‘我帮你,然后你帮我’,记得吗?” 裴液缓缓点点头:“记得。你昨夜救我性命,今日血仇得偿也有赖鹑首之威,无论如何,这份情谊我会还清。” “好,那么你我定契,如何?” “……什么?” “这就是你帮我的方式。” “我不懂。” “我们这种东西,生而蕴玄,仅以年岁增长修为,唯有与人缔结命契,方可采纳体外玄气。说白了就是沾你些光,蹭一蹭你的命格,使我能掌控天地玄气——你们人类怎么说的,‘执玄’是不是?与此相对,你也可以从我这里得到相应的好处。” 裴液思忖道:“既然是双方互利,怎么算我帮你的忙呢?” “因为我现在处境危险,更加需要这个命契来增强自己,而此契名为【命同荣枯】,一旦我遇不测,你也将遭受重创。” “要我去帮你吗?” “你帮不了,与我定契就足够了。” “那……为什么选我呢?”裴液终于问了出来,“或者说,你这个定契的人选,有什么讲究吗?” “缘法。” “……”裴液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何为缘法?” “既是命契,自然要命格契合,不同的兽便有不同类型的命契之人。这是一种冥冥中的筛选,如果你一定要我付之以人类的语言,那勉强就是‘年轻’‘剑’‘心境通明’‘坚毅’这几个词吧。” “我亦不会永远年轻。”裴液颇有认真探究之精神。 “仅代表此时此地之选择。” “唔。” “还有什么问题吗?” “等你渡过危机,这契还能解吗?” “麻烦,但是可以。” 裴液微微松口气:“好,你先救我性命,我自然愿意为你承担风险——这个契要怎么弄?” “好问题。”黑螭语气没有波澜,“结契双方须性命交织,生死相托方可缔结。” 裴液恍然:“你昨晚救我一次,我想办法再救你一次,这契便可结下了?” “你已经救过我一次了。” 裴液一怔:“什么时候?” 黑螭转过庞大的头来,裴液第一次目睹了这生物的样貌——威严、深沉、瑰丽,少了那双角,同时也多了几分精致轻灵。每一处细节都精雕细刻,每一枚鳞片都泛着玉泽。 而在这螭首中央,一双琉璃般透亮的碧眸安静地和他对视着。 裴液震惊失声:“你是那只——” “不完全是。”黑螭转回头去,“不用给它敷草药了。” “那……这契要怎么结?” “很简单,你只要念一遍‘裴液,鹑首’就好了。” “裴液,鹑首。”裴液尝试道。 “玄火,实沈。”黑螭回道。 裴液感到有什么连接起来了。 丹田中浮现出一条围绕幽蓝光团的螭影,他清楚地感到【鹑首】就在其中,这项仙赐般的能力通过这条螭影固化在了自己的丹田里。 “这样就好了?”裴液没感到有什么变化。 “好了。” “如果你早说你是那只猫……” “一只相处两天的猫就能让你信任?” “唔,会稍微亲切一些,而且我很喜欢它。” “你最好不要擅自把别人当成宠物。” “……对不起。” “既然命同荣枯,我可不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裴液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的身体,现在是怎么回事?” 在这个梦中,他可以内视自身,好消息是五腑伤势俱都痊愈,那跗骨之蛆般的小蛟心留下的痕迹也全都消失。坏消息是,自己的丹田种也消失了,丹田种只剩下一个凝实的幽蓝光团。 “简单来说,你达成了那人本来要达成的目的。”黑螭沉吟了一下,“但这样的身体能做什么用,我亦不知。” “我会变成那样的怪物吗?”裴液举起布满蓝纹的小臂。 “不会,但它仍会在某种程度上改造你的身体,这改造的结果,应该会达成烛世教本来的目的,但对你来说可能在好坏之间。” 黑螭思索了一会儿,道:“依我猜测,你丹田中应当是一团供种子生长的营养。” “种子?丹田种吗?可我的丹田种已经被它融化了。” “是的,普通的丹田种只能作为肥料。”黑螭一遍思索一遍道,“所以我觉得,能够在这里面生长的,应该是一枚更强大、更特异的种子。”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丹田种可以更换的说法。” “没有吗?”黑螭有些讶异,“为什么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 它想了一会,有些烦躁道:“……我丢失了很多记忆。” 裴液轻轻拍了拍身下庞大的躯体。 “但我应该是对的。”黑螭最终坚定道,“你需要找到这枚种子,烛世教一定知道它在哪里。” 第二十四章 落定 八月初五,天气终于放晴,阳光刺破云霾照进小城,笼罩了两天的湿寒很快被消融得一干二净。暴雨洗刷过后,奉怀小县草碧气清,檐亮瓦黑,朦胧的远山都显得近了许多。 裴液睁开眼时,是在县衙的床上。 一种熟悉又陌生的轻松感从身躯传来,四肢肌力凝藏待发,每一次呼吸都可以肆意通畅地直达肺底,而胸腹是那样地乖巧安静。 裴液呆呆地看着房顶,很久才反应过来这种状态叫作健康。 他一挺腰坐起来,窗外的房屋仍然倒塌着,但院子却已被清理干净。 这时门被推开,那个猴精少年低头端着茶水进来,眼眶仍在泛红,抬头一看,“啊”了一声道:“哥,你醒了?我这就去叫县令大人。” 裴液大脑仍有些迟滞,看着少年放下茶水又走出去,才想起来该问问往其他方向逃的那些少年的安危。 翻身下床,身上干净清爽,撩开汗衫一看,小腹肌肤光滑,不见半点疤痕。右手小臂的血管中仍是仿佛填充着粘稠的幽蓝火焰,充沛的力量感令裴液不禁握了握拳头。 掀开茶水的盖子,低头一瞧,额头的火符已然消弭无踪。 门再次被推开,常致远那张深刻沉静的脸走了进来。老人白发凌乱,眉目疲惫,左臂被夹板固定,吊在脖子上,似乎还未经过细致地处理。 一场事变,奉怀四位大人去了三位,只剩常致远能够收拾后续,可以想象老人这一天肩压事务之繁重。 “休息好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老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温和。 “都好了。常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托你神武,敌人昨夜就被杀绝了。张秀、赵义章两位大人今早也到了,我们已经清点完了城西地窖,如今正在收尾。”常致远道,“其余六位受害人也都幸存,三位被那凶犯残害了肢体的,所幸赵义章大人带了几枚宝丹,也救治得比较及时,应该都无大碍。” 裴液松了口气:“那就好。” “州里确认了这是一个以‘烛世’为名的邪教,五十年前几乎已经消灭殆尽,这些年也没什么动静,没想到突然在我们这里出现。”常致远扶着扶手慢慢坐到椅子上,端起一杯茶水一饮而尽,“你在接触他们的过程中,有听到他们的目的吗?” 裴液摇摇头,伸出右臂放到常致远眼前:“将那个凶犯变成我这样,似乎就是他们的目的。” 常致远道:“你昏迷之时,我已经请两位大人帮你看过了,他们也都没有头绪——痛吗?” 裴液摇摇头:“没有感觉,甚至力气大了很多。” 常致远蹙了蹙眉,轻叹道:“罢了,这种事情我也一窍不通,不过这案子肯定要移交州府,看看他们到时怎么说吧。” 裴液点了点头。 “你对自己的前途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还没想。” “练武这条路子,无非是门派、军中和朝堂,伱现下丹田种似乎有些异样,门派这条路暂时是走不通了,但另外两边却不妨事。我手上正有一份公文,要举荐当地俊才去参加月底的金秋武比。你知道,明年的神京武举,博望州有三個名额,而这场金秋武比将会确定第一个。”常致远道,“你若有意,我就将你报上。” 裴液一怔,才反应过来又到了这个天下无数武者跃跃欲试的时节。 两年前时时畅想的和整个州的强手一试高低的机会忽然就摆在了眼前,大脑还未细细思索,身体已经点了点头:“好。” “那好,也没其他的事了。”常致远微微一笑,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腿,“后面的杂务我们会处理,你先回去歇一歇吧。等晚上州衙和仙人台的人来了,还得要你出面。” “好。” “嗯,若心中有什么想法,随时可以来县衙找我。” 两人并肩走出县衙,裴液正要离去,常致远一拍额头道:“对了,且稍等。” 转身走回县衙,出来时拿着一柄剑和一个篮子,感慨道:“年纪大了,又睡不成觉,这记性就越差——你的剑。还有后院的梨树昨夜折了,洒了一地的梨,你提上一篮吧,不然坏了也是可惜。” 裴液接过擦得干干净净的剑和洗得水润光亮的梨,道了声谢。 走出去三五丈后,后面又传来苍老的叫喊:“小裴!” 裴液回过头,常致远有些佝偻的身姿仍立在阶前,见到裴液回头,老人吃力地抬起左手握住右手拇指,低头躬腰,深深地行了一礼。 …… 推开桃符褪色的木门,院子中立着一颗瘦硬的枣树,这棵枣树从裴液记事起就没有结过枣子,而它枯皱干瘪的气质正与树下的黑衣老人一般无二。 几经生死,仿佛拉长了这分别的一天。 “越爷爷。”裴液喊道。 “嗯?”老人抬起头来。 裴液握柄,出鞘。 小院如静,老人的身体一阵栗悚,裴液分明感到剑前的这具身体在本能地做出反应,它也许有二十种方法来应对这一剑,但断筋残骨将这股冲动扯了回去,老人最终只是颤抖了几下,咳嗽了两声。 “您看到了吗?”裴液道。 “冰天玉夜飞白雪,老雁照银鉴,白马入芦花。”老人阖目微笑道,“不错,这正是第一式。” 裴液也开心地笑了出来。 “有悟性。此剑式难在入门,既然习得第一剑,后面的剑式就容易许多了。”老人娓娓讲述,“此剑共有五种剑意,你已了悟‘失羽之惧’,后面尚有凛冬之寒、离群之孤、雪夜之静与绝境之奋飞。且记沉心于剑,方可有所进益……” 裴液看着老人昂着首,吃力而陶醉地讲述这着这门他在心中所创立的剑术。 裴液一直对老人的过去怀有一种不敢、不忍惊扰的敬畏,但在真正得悟此剑心境后,他确实产生了一种询问的冲动。 雪夜飞雁,雪夜飞雁,大雁本是秋日迁徙,为什么大雪纷飞之夜天空还有一只孤雁呢? 老人为什么会创作出这样一套剑法?如此剑道才情,又为何会落入如此境地?他如今仍然在至冷至孤之绝境,努力奋飞吗?他心中的南方又在哪里呢? 裴液最终还是把这些疑问咽回肚子,安静地等老人讲完了剑,拿了两枚梨去井边洗干净,分给了老人一个。 回到屋中,裴液抱起窝在篮筐里的小黑团子,看着它那双清透的碧眸:“是你吗?” 小猫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这份安静看久了,渐渐透出些呆滞,仿佛没有灵魂一般。 裴液想起黑螭那句“不完全是”,缺乏相应知识的他暂时没明白它现在是何状态。 按照吩咐给它解下包扎,腹部那道创伤竟然已经彻底痊愈,裴液颇感神奇地探手摸了摸,完好如初,没有任何疤痕。但这软乎乎的腹部又令裴液有些爱不释手,忍不住抱在怀里多揉了两下。 第二十五章 邸报与谈剑 星月流华,澄澈的夜空下,裴液躺在院中躺椅上,怀中卧着安静得像没有脑子一样的小猫,燃着烛火捧着一卷书册。 裴液想了挺久才想明白,这猫只是一个完成命同荣枯契的“工具”。 它并非那螭龙的本体,而是螭龙为了让他“救一下”而鼓捣出来的东西,大概类似于自己陪小孩玩斗草时故意输给他们。 今天将晚的时候州府的人到了,裴液去了一趟,却又说那队神京来的特使怀疑此案与他们此行目的有牵扯,找州府把这案子要了过去,所以裴液可以到时再配合他们调查。 谈完正事,裴液留在县衙和几位大人一起蹲在堂下吃了顿便饭,州府来的这些大人倒是颇为热情亲切,“少侠”、“俊杰”、“英雄”之类称呼毫不吝惜,然而裴液着实是胸无点墨,实实在在的乡巴佬做派。赞扬的诗句听不懂,拿来作比的古之侠客也没听说过,就算几位大人毫不用典,直白称赞,只要用词一不留神文雅了些,他也要愣上一会儿。 一顿鸡同鸭讲的饭吃过,裴液也难免有些羞愧,常致远微笑问他要不要拿两本书回去读一读,裴液忙不迭点头。 常致远从书架抽出两本,正要问他是想先读《论语》还是先读《孟子》,回头已见少年捧着两册邸报投来试探的眼神,不禁无奈失笑,将这两本书连带一肚子荐语收了回去。 此时卧在安宁的院中,听着清远的虫鸣,沐浴着温凉的夜华,翻开手中的国报,裴液体会到了那许久未见的慵懒。 照常略过前面的政事部分,来到上次不及细看的南方列国使团抵达神京一节。 这类的文武切磋,一是活跃娱乐,增广宣传。毕竟若说南边使团进京朝拜,百姓们不会有多少在意,但若说随行的哪位公主有多美貌,哪位俊杰又有多传奇,甚至比我大唐的某某天才还要更胜一筹,则不免引起流传、讨论,甚至争吵。一旦争吵起来,大家自然也就顺便关注到年年都来的南方使团,潜移默化地种下了双方友好的认知。 二来是实打实地增进交流,地缘阻绝之下,双方在文武二道的互相了解上确实多少存在些迷雾,切磋之下,也可互相印证进益。 三来就是看客们最为关注,官面上却比较隐晦的一分高下之意。 裴液看的也是这个。 编者显然也懂,并不扫大家兴致,几段简略的废话之后,便详细记录了文武之比的过程与结果。 文会上【诗文】、【策论】二项俱被故相之女许绰夺魁,圣人亲自为其取字令姿,后面还附上了这位文魁的作品,裴液看了一眼就眼花缭乱,直接略过;武比上大唐更是再次毫不意外地包揽了前三甲,依次是清微道教掌门的关门弟子【火中问心】颜非卿、白鹿宫第二十七代【剑妖】杨真冰和右神武军司戈【睡龙】秦殇。 颜非卿……裴液轻轻摸了摸这个名字,微微出神追忆。 正如程风钦佩他一般,十三四岁时的裴液也有自己的崇拜之人。 记得那年第一次看鹤凫册,是和林伯伯一起,上面眼花缭乱的名字令他十分苦恼,便问林伯伯谁比较厉害。 当时林伯伯指着一個写在倒数的名字说:“清微掌教的关门弟子,刚刚十六岁,天纵奇才。别看他现在排八百八十九,两年之内,必进前百。” 其实年纪尚幼的裴液既不知此人品性,也不懂武功路数,更不知他长甚模样,只是听着他真的如自己期待的那样一次次赢下看似不可能胜利的战斗,看着“颜非卿”这个名字稳定而飞速地在进步一名都十分困难的鹤凫册上以百十名为单位地上攀,那些惊佩不由自主地就凝聚成崇拜。 还记得林霖说:“你用功练武,到时候我们举荐你参加武举,到了神京说不定可以看见活的颜非卿。” 此时这些情感也早已陌生,裴液亦不知这位天才如今到了鹤凫册上的什么位置。 能为国拿下武魁,至少也是前三十吧? 到了这种位置之后,恐怕不能再如早先那般飞速上升了吧? 可惜就像久别邸报一样,裴液亦是近三年不曾见过鹤凫册了。 此时再看到这熟悉的姓名,恢复健康的身体有些跃跃欲试,当年梦想登上鹤凫侠册的壮志似乎也一并归来,裴液抓住身旁的剑一跃而起,在院中舞了一套雪夜飞雁剑式。 舞完一遍,仍以第一式【云天遮目失羽】收尾,剑划过一道流水般的弧线,切入一枚梨子之中。 纵然已经学会这一剑,但从中流泻而出的那种神妙美感仍令裴液心神摇曳。 他有些痴迷地看着手中白亮如水的剑身,喃喃道:“不知这样的剑式,在这个世界上算是什么层次……能否让颜非卿感到一些压力呢?” “上上之剑。”墙外忽然传来一道宛如清水凉夜的声音。 裴液骤然收剑而立,盯住院墙,刚刚他完全没感受到任何人的窥视。 “抱歉,我没有恶意,只是续你所言。”那人就立在墙外,仍是平和清凉的语气,“此剑冷冽深抑,剑招已然精妙无伦,剑意更是深切入骨,至此已足称世间一流之剑。而更得一神妙之处,在于这剑意并不盘桓于己,而是直指敌心。《洗日阁谈剑序》中说‘下剑伐骨,中剑伐肉,上剑伐心’,此剑最为锋利之处正在于‘以血问心’。” 此剑自老人在心中创出后,昨夜是第一次在世上出现,今夜才是第二次。换言之,墙外人只是立在外面听自己使了一遍,便将此剑剖析得如此透彻,裴液被这等眼光见识震慑得不能言语。 “不过,你若想拿来对付颜非卿的话,却并不合适。”那人又道。 裴液早忘了解释自己并非想与颜非卿为敌,只呆呆问道:“为什么?” 墙外人似乎也没觉得一个连真气都没有的乡下少年要对敌颜非卿有多荒谬,仍是平和认真道:“因为颜非卿最不怕的就是‘问心’。” 裴液恍然,不禁自骂犯蠢——鹤凫册给颜非卿的判词就是火中问心! 第二十六章 丧葬 思绪拉回眼前,裴液才想起来自己仍未询问墙外人身份。 “这位……”裴液犹豫了一下,在“姑娘”和“前辈”之间还是选择了前者,“……姑娘,我叫裴液,敢问你姓名?不知你来奉怀有何贵干,若有需要,我可为你引荐县衙的几位大人。” “不必了,些许私事。”墙外人道,“我是明绮天,可否向你询问些问题?” 明绮天?那是谁? 裴液在脑子里搜刮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对方说“我是明绮天”而非“我叫明绮天”,这个微妙的不同好像昭示着些东西。 “你请问。” “贵地可有流传过一本书或者说一门神妙武功的消息?” 裴液茫然蹙眉:“没听说过。” “好,多谢。” 裴液一愣——这就完了? 他不禁提醒道:“你可以多说些相关的信息,说不定我能想起些线索。” 墙外人沉吟了一下道:“我亦不知更多,只有一条,它可以被称为‘丹田种仙之法’。” 这陌生的名词令裴液更加茫然,只好再道:“没听说过。” “嗯,多谢。”墙外人又道,“另外,我不小心见了伱的剑式,手上现有三样东西可做补偿——一本比你那剑术逊色不少,但仍可称上流的剑术;一柄东海剑炉所铸‘乙上’之剑;还有一本是我幼时记录练剑感悟的小册。不知哪样更称你心意?” 裴液愣怔了一会,没想过自己的剑被听一下是件如此严重的事情——几年前在公房读杂本时,偶尔沈常检在院中练剑,他听了不知多少回呢。 或许这是外面的规矩?毕竟看家的本领被人看去确实不太合适。 但话又说回来,听不等于看,看也不等于学。昨夜的黑袍人,即便提前给他看上十遍他也不知如何破解,第十一遍自己仍能刺入他的咽喉;而现在墙外之人既然隔着墙就能解透自己这招剑式,那即便再出其不意,自己这招在她面前也不能建分毫之功。 思虑再三,裴液最终还是按自己的认知行事,正色道:“明姑娘,我在院中练剑本来也没防备别人,你走在街上听去了、学会了那是你的本事,不必给我什么补偿。何况你一番话也已使我十分受益。” 墙外人沉吟了一下,扔出一枚小玉剑落在裴液手上,道:“这是我近一个月来见过的最好剑术,我倒没有学会,但也颇受启发,礼尚往来本是常理。你既然现在不愿受礼,那便先拿着这枚剑符吧,等什么时候想好了,随时可以注入真气,用它联系我。” 裴液刚要说话,忽然心中一跳,快步推开院门,街上已空无一人。 有些怅然地摆弄着小剑走回来,抱起躺椅上的黑猫揉抚着,便要躺回椅子。而在这时,那猫却忽然转头看着他。 那双眸子仿佛被点亮,具有了灵智,而这份神韵裴液颇为熟悉,不禁有些尴尬地停手。 但黑猫没有在意,而是投眼向门外,自语道:“你说,我会不会是……定契错人了?” “?” “‘年轻’、‘剑’、‘心境通明’、‘坚毅’……真是无一不契合。” 裴液匪夷所思地低头看着它,虽然定契之时他百般警惕,但这时听到对方见异思迁也同样不爽,不禁道:“我不是也契合吗?” “你固然也契合,但是,就像萤光可以照明,皓月也可以照明……” “唔,那你去找她吧。”裴液撇了撇嘴角,有种被始乱终弃的感觉。 “算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黑猫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走了。” “诶等等。” 黑猫看着他。 “你那边到底怎么回事,形势还危险吗?”裴液问道。 “没什么复杂的,和你昨夜一样,我也有位大敌要面对而已。托你的福,定契之后确实好转不少,而且,今天好像来了一位帮手。”黑猫想着那边的事情,一边道,“总之目前局势尚可,如果万一恶化,死之前要是来得及,我会主动找你解契的。” 说完猫眼中灵光再次消失。 “我也——不是那個意思。”这句话没赶上趟儿,裴液看着又安静如白痴的小猫,收拾东西回了屋子。 还是早些睡吧,明天是林伯伯和林珏下葬的日子。 …… …… 第二天,城西林宅。 日在东方,满院挂白。 林霖没什么亲戚,但受他教诲的学生、蒙他照顾的下属却比比皆是,院中之人都是自发前来吊唁,年龄装束不一的男人们三五成堆,戏台搭在一边咿咿呀呀地唱。 而林珏的朋友则屈指可数——城西边上一位差不多年纪的少女,是她从小到大的闺中密友;黄师傅家习武的女儿,每次林珏去武馆都有说不完的话;邻居农户的儿子孟焦,以前一直闹别扭要娶林珏,但上半年终于和城北木匠家的女儿结为连理。 两位少女自和女眷们坐在一起,孟焦一个人双目放空地倚在亭子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孟哥。”裴液走过去道,“最近好像很忙,在做些什么?” “小液啊。”孟焦转过头来,成亲后的他显得成熟沉稳了许多,微笑应声,“从周围村子收些皮子和草药。只靠那几亩地,一年吃完,剩下的就卖不了多少钱了。” “那不已经挺好了?别家都是将将够吃,你还能卖些。” 孟焦摇摇头,晒得黝黑的脸颊仰起看了看天,又低下头:“你嫂子怀了,我想……我想……以后让这孩子读书或者习武。” “唔……”裴液张了张嘴,“那得是一大笔花销。” “是啊,家母和丈人都数落我呢。”孟焦脚搓着地,泛起一个笑,“但是,我不会改主意。” 他目光又看向空处,下意识落在林珏的闺房,自语道:“一定得读书练武……” “你天天这样子跑,别太累着。” “还行,借了陆叔一两驴车,他不拉酒时我便牵来用用,每回付他些钱——等再攒上半年,我就能自己买头驴了。” “哟,那看来是挺有赚头?”裴液笑道。 “我早前盯好了的,这活计没人抢,只要勤劳些——嗨,老说我这些有什么意思,差点忘了如今人人想见一面的少年英雄就在我面前杵着呢。” 裴液笑着摇摇头。 “听说连几位大人都对付不了那恶人,你却给他干净利落地割了脖子。”孟焦感叹,“真是厉害,我真的打心底佩服。” “说这种话……运气而已。” 孟焦摇摇头,握住裴液手腕:“我说真心话,小液,我真的敬佩你。我看见棺盖上的那颗脑袋了,真是痛快,小液。昨日我听说小珏和林大人被害了,我又怒、又怕、又慌……又憋屈。你记得吗,小时候小珏喜欢看你练武,我还总和你怄气,现在我想明白了,人无本事,不能昂首,小液,你是真正有本事的人。” 裴液无言,孟焦看了看天色道:“好了,不聊了。我记得小珏做过几样很得意的小玩意儿,当时还开玩笑说等死了也要带进墓里,你若无事不如去她房里找找。” “对,是有这么回事。”裴液回忆了起来,“但哪几样我却不记得了——咱俩一起去找呗。” “一个竹编的鸟笼子、一个小陶茶壶,上面画着只黑白小狗儿、一个拇指大小的黄玉印章、还有一套手掌厚的故事画……能找到几样算几样吧,本来也是句玩笑话。”孟焦提起手边的麻袋,“我就不进去了,不合适,下午还有活儿,得先走了。” “这般忙?” “东边村子的老莫欠着我两张皮子,本来说前天进城给我带上,结果到现在也没个音信,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哦,行。山路有的地方还没干透,你千万小心着些。” “放心,都是走惯了的路。”孟焦摆摆手,背着沉重的麻袋出了院门。 裴液目送他消失在视野里,无声地叹口气,转身往林珏房间走去。 孟焦对林珏的确是一片赤诚真心,但两人若真的结合,不止下嫁农家的林珏无法适应,对孟家来说,一个手部残疾不能劳作的媳妇也并非幸事。 第二十七章 旧梦 裴液走进林珏的房间。 少女的闺房已经和小时候记忆中的那个样貌有了很大差异。 这间闺房现在显得有些“满”,小巧别致的花草、大大小小的书本、各种精巧的小玩意、种类繁多的壁挂,显出一种琳琅满目又井然有序的眼花缭乱之感。 盖因不方便出门,所以少女把所有的心思都注入到自己的这方小小的世界里。 走进来第一眼就是一个精致的小炉,炉子上蹲着那个有些歪扭的茶壶,壶壁上画着一個笔脚稚拙的小狗。 裴液提起它来,少女满手陶泥,溅上泥点鼓起的白净小脸从记忆中浮现而出。裴液忍不住一笑,把它放在一旁的桌上。 又拉开一个抽屉,摸出了那枚雕了只小兔子的黄玉印章。 拿出印章,抽屉里还有十几枚零零碎碎的粗玉边角料,裴液随手拾起几枚一看,却是一怔,上面刻着密密麻麻、歪歪斜斜的小字,皱眉一看,其中以“德”、“藏”、“鹤”三字为多。 裴液一下了悟了。 这是为他刻那根青玉小柱前,少女一字一字练习的痕迹。 房中安静了一会,裴液本以为割下那颗头颅后心境已然畅通,但此时又有些被击中,他这时才想明白,仇恨可以被剑和血洗净,但伤怀是一种恒久而无形的缭绕。 “不坠青云……”寂静无声的房间里,裴液自语了一声。 其实在之前多少次的安慰里,裴液固然为少女的鼓舞所温暖,但那多是因为其中携带的真挚,而非那些鼓舞本身。 因为他其实从未颓丧过。 和在外人看来不同,裴液从没觉得自己真的经受了难以承受的挫折,也并未觉得自己跌入了人生的谷底。 因为练武这件事,本来是他的热爱而非整个生命的寄托。 丹田种受创,固然也令他懊恼沮丧,但并没到整个世界崩塌的地步;努力、进步、获胜,这样的生活固然令他享受,但跑山溪钓打槐花也一样充满快乐。 在他人眼中叹惋浪费的十年,对裴液来说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来度过。 而且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份不曾宣之于口、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骄傲——即便我浪费五年、十年、十五年,又如何呢? 从我重新能够修行的那一刻起,只要我仍想拿下那些武试的第一,又有谁能拦住我吗? 即便得了他诸多崇敬的颜非卿,在裴液那些关于见面的想象中,也并非以台下呐喊者的身份,而是持剑站在他的对面。 此时少年的自信依然未有丝毫减弱,他仍然坚信自己可以拿下无数个第一,在奉怀,在博望州,甚至是在万人瞩目的神京城,但那个从一开始就为他幼稚粗陋的拳路大声呐喊的声音,却再也听不到了。 少年动了动喉咙,无意识地看了眼窗外,又低下头,把手中的几枚碎玉放回去,合上了抽屉。 接着鸟笼、手绘都被他翻找出来,手绘本子旁整齐地装订着一大沓熟悉的纸张,用线和浆黏合得结结实实。裴液拿起一翻,正是往前多少期的后几页邸报。其正面包了封皮,上面书写着“侠骨残”三个楷字,背面还有待继续装订。 这倒真是件宝贝,裴液毫不客气地揣在怀里,轻声笑道:“弄得这么好,借来看看啊。” …… 铲起最后一锹黄土倒在坟尖,裴液递还了铁锹,作别众人回到了家中。 如今虽然纾解了厄难,但也并非一身轻松。 首先身上的幽蓝物质还未弄清缘由,要等待那队神京来使; 其次和自己命同荣枯的黑螭处境也在好坏之间,不知哪一天就忽然飞黄腾达或坠落深渊; 再次自己的丹田种尚且缺失,虽然目前无甚大碍,但长远来看却关乎终身前途,黑螭猜测烛世教握有那颗应许的种子,但烛世教的踪迹又何处去寻呢? 最后一件是唯一自己能左右的,即月底的金秋武比。这是没有年龄限制、每个人都全力以赴的武试,破种生脉之人比比皆是。自己虽然斩了一名七脉武者,但若在擂台上正面硬碰,三脉四脉都是极有威胁的对手,这段时间须得多加练习。 裴液照常练了一个时辰的剑,又补了半个时辰的拳,打算明天开始回武馆跟师傅们对练。 眼见太阳越发毒辣,裴液抱起小猫,躺在树影下,翻开了从林珏屋中拿出来的邸报册子。 《侠骨残》。 翻开第一页,当头是一首定场诗。 所谓: 从来曲直剑中求,不信天公判恩仇。 绝罅搏鬼几借命,琼阁买酒数换裘。 只因宴上闻啕泣,放杯解缰肯稍留。 未必英雄能救世,岂容恶人乐无忧! 裴液来了精神,整了整躺姿枕手细读。 这“镜里青鸾”上个故事写的是寒门才子和高门佳人,裴液虽然也期期不落,但是当时年方十三四的少年毕竟还不能体悟个中精髓。 而这一篇显然是写行侠仗义,正是少年最爱看的题材。 第一回是说边州有一书生,勤奋好学,孝悌两全,忠厚正直,奈何家中贫困,只有半耕半读,日子甚是难捱。好在天公作美,一日他在耕田之时,竟然刨出来一粒神异的明珠,置于暗室,光影灿烂,书生惊喜异常,连忙收回家中。 镇西裁缝铺的小女儿,名叫婉秀,姿容甚美,和书生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渐生情愫。奈何书生家贫,这婚事难以结成。 如今挖出这枚珠子,书生便与婉秀商量,意在将其卖掉作为聘资,置办家宅,风光迎娶她。然而婉秀却怒视他道: “我相中你,是爱你坚韧的品性、凌云的壮志。有这份品性,便是无一分财我也与你私奔;若无这份品性,家财万贯我也不惜得和你说一句话。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钱财,你不去修学赶考,反倒要全数拿来娶我,你这品性现在何处?” 书生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自省,找铺子典当了宝珠,每日一心求学,半年后果然中了秀才。这时丈人早已松口,但书生意在考取举人,回来再风光大办。婉秀也支持书生,对其父道:“他考多少年,我就等他多少年,他不嫌我老,我也不怕老。” 终于乡试临近,书生买了一支珠花给心上人,两人约定得胜归来便结为连理,书生踌躇满志地出发了。 三日辛苦磨成鬼。八月烈日蒸熏,烧饭炉火灼烤,终于熬到放牌,书生穿着湿透又风干了不知几回的长衫走出考场,表情满怀期待又有些微忐忑。 他迫不及待地要和心上人分享这三日的心情,收拾了东西,骑上小驴便往镇子赶去。 第一回至此结束。 裴液正要翻开第二篇,院门忽然被敲响:“裴小哥,县衙来了一队骑士,常大人请伱快些过去。” 第二十八章 使至 虽然前夜残了些枝叶,但那株不知多少岁的老槐树依然俯视着庭院,这两天的大雨将它洗得十分干净透亮,温度正好的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倾落在衙院里,风吹过时,碎金片影一齐舞动。 裴液穿过斑驳的光影往前厅走去,来到厅前,在门前台阶磕了两下鞋底,白黄的干土簌簌而落。 一推门,堂中坐着三位气质超卓的陌生人,皆是身材挺拔,像是朝廷武职。其衣着无论布料还是款式都不是奉怀县能见到,面貌气质给人第一印象就是“人中英杰”四个字。 若把人比作鸟类,奉怀本地常见的便是麻雀,昨日州中来的几位大人则像画眉,今日这三位则是两只鹤鹭和一只鹰雕。 当先是一位面目堂正、麦肤玄服的男人,渊渟岳峙,仿佛一座山伫在那里,整片空间似乎都在他那里压进去、陷进去。 第二位则是一位年轻许多的女子,皮肤白皙,面容姣好安静,下身仍穿长裤,但上身青衣的衣摆却长了不少,显得更加潇洒利落。 第三位的男子则比女子又年轻一些,皮肤也是一样白皙,此时虽然正坐倾听,各处细节却透露出不安稳的气质。 一眼扫过诸人,裴液低头拱手道:“诸位大人好。” 不知是否错觉,裴液感觉自己一进来,气氛由先前的凝重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但常致远沉凝的脸色稍霁,亲热地招呼他到身边,按座次一一指认道:“先见过几位大人吧——本州折冲都尉荆梓望大人、神京仙人台黑绶术士邢栀大人、左龙武军执戟商浪大人。几位大人,这位就是为本县纾难的裴液少侠,机敏沉稳,勇武过人。” 裴液依次躬身行礼,对方也打量着他。 眼前的少年身高过人,姿态挺拔,眉目清朗,虽然有几分稚气,但气质沉静,不卑不亢,足称“可靠”二字。 邢栀微笑致意,商浪则欠身挺背双手抱拳回了一礼。 荆梓望却只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偏头对常致远道:“常大人,惨案就在眼前,敌人供奉的法器与他融为一体,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再重申一遍,为保乡梓安宁,此人我必须要控制起来。” 裴液愣了一下,挑眉偏头直视这位荆都尉。这动作似乎有些触怒了他,男人眼睛一眯,浓若实质的压力轰然降落,裴液毛发直竖,几欲拔剑,但丹田种中小螭一游,周身压力一轻,同时心底响起神螭那平而冷的声音:“要帮忙?” 但很快它似乎感知到了这边的情势,又道:“哦,算了,这个你无论如何也打不过。” “……” 常致远牵住他的手腕向身后拉了一拉,白发剑眸看着荆梓望分毫不让,平声道:“我也再向荆大人禀告一次,你没有保卫得了任何人,而是眼前这位少年救奉怀于水火之中。” 眼见气氛不佳,邢栀温声道:“两位大人稍安。这位裴少侠,不如先允我为你查看一二。” 这正是裴液一直等待这队神京特使的目的,当下点头,来到这位女术士身边。 解下缠臂的布带,把被侵染的右臂放上桌子。这两天间,那幽蓝已如藤蔓般攀到了大臂中部。 邢栀伸出两指,沿着一条血管从头缓缓滑到尾,精妙的灵气环绕着她指尖跳动。 这是裴液第一次见到这种不同于真气的力量,它更灵动更玄妙,但少了一些醇厚与锋利。 感受了一遍之后,邢栀抬起双指,凝出一枚小而锋利的灵气针,按入了裴液血管之中,同时双目看着裴液的表情。 裴液感觉小臂中有一股能量在左冲右突,但很快被那幽蓝液体吞噬殆尽。 “很温驯、很稳定的力量。”邢栀在本子上记下。 “我再瞧一瞧你的丹田。”这位女子的声音令人安宁。 裴液后退一步,邢栀把手搭上去。这次没再用灵气针刺激,而是有一股更柔和的力量雾一般渗入,缓缓包裹住了那枚光团。但游动的小螭似乎是在与两者都不同的另一个层面,并未受到扰动。 这次裴液有了更明显一些的感受——那枚光团似乎变成了一個风洞,转动了一圈,将周边的灵气之雾全部吸了进去。 邢栀微微一惊,抬起手来,凝眉道:“大体一样。” “什么一样?”裴液问道。 “听闻此案后,我连夜找台中调了五十年烛世教的资料过来,将人变为恶怪,再以特殊手法转化为这种物质,是他们当年就在做的事情。”邢栀娓娓道来,“但彼时对方并未举行过将这种物质注入人体的仪式。事实上,当时这本就是不可能之事,因为那能量十分暴躁,而且具有极强的侵染力,人一旦接触,要么当场丧命,要么变成那种怪物。” 裴液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但你这次却不一样。虽然这种物质的本质没有变化,依然是吞噬周围的一切以壮大自身。但它似乎温顺,或者说聪明了许多,学会和宿主共存了。” “这种物质究竟是什么?” 邢栀摇摇头:“它的层次极高,无论灵气、真气、血肉、法器,甚至植物,都能被它同化然后吞噬。我们不知它从何而来,仙人台至今只在与烛世教相关的事件中见过这种东西。当时台中曾有两种猜测,一种认为它是完全不同于世上任何物质的,独立存在的一种能量;另一种则认为恰恰相反,它是包容了世上一切物质之后的那个‘一’。” 荆梓望眯了下眼睛,插嘴道:“好惊人的说法。” “不错,无论哪种猜测,都涉及极高的层次,但掌握它的烛世教却并不像具有这份资格。” 裴液沉默了一下道:“太一真龙仙君。” 邢栀一惊:“不错,原来你已知道了。其实按照我们术士的经验来说,知道这个名字并非好事,所以我没有告知。” “不过,即便伱提出这个名字,我也无法告知你更多了。因为台中也从来没有找到过这位‘仙君’的痕迹。” “世上,真的有神仙吗?”裴液问道。 邢栀沉默了一下,肯定道:“没有。自虞以后六千载以来,虽然历朝历代寻仙之人不绝,但从未有过真仙现世。不过若把范围扩大一点,一些极高位的修者也可算是‘仙’。” “那这烛世教背后……” 邢栀摇摇头:“五十年前台中几乎将其彻底覆灭,也没见到更高层次的力量。更大的可能是,他们掌握了这位‘仙君’死后的某种遗留。” 第二十九章 御气 “多谈这些也无益,还是回到咱们现在紧要关注的两件事上来吧——一是从烛世教那边而言,他们将这种物质导入人体是何目的;二是从裴少侠你切身安危而言,这物质对你有何影响。”邢栀道,“头一件事也正是荆大人所担忧之处,他担心你会通过这物质受烛世教控制。” 裴液沉默,这确实是合理的疑心,只好实事求是道:“我目前还没有感觉到。” 荆梓望冷声道:“时机未到罢了。” 邢栀道:“也许。但根据现有信息来判断,那‘葫芦’进入你体内之后,并未有过质的变化,所以我们可以仍然以‘龙舌’的性质来推断它。” “龙舌的性质……点选、唤灵、吞噬。”裴液思忖道。 “不错,所以我们可不可以推断,烛世教这个仪式的目的,就是制造活的、能自主行走捕食的‘人形龙舌’呢?” 裴液一缩瞳孔,荆梓望更是眯起了眼看着他,那种压迫感又逼近过来。 “稍安勿躁,荆大人。”邢栀道,“首先这只是猜测,其次即便这猜测为真,也不意味着裴少侠就是我们的敌人。” “何意?” “因为我认为这些‘人形龙舌’,拥有完全独立的自由。”邢栀道,“一来,‘龙舌’并非工具,而是烛世教一切神异的核心,是他们供奉的‘圣物’,裴少侠既然承接了龙舌的位格,很难说还会受到什么人的控制,若说他控制烛世教徒倒还有些可能;二来,烛世教选择自己教中一位脉树七生的精干来作为承接龙舌的宿主,也可佐证他们并不能控制‘成品’,而要靠‘成品’自己的忠诚来为他们捕食。” 诸人缓缓点头,荆梓望表情也缓和了些,只有裴液皱眉道:“若是如此,为何要血祭十二人呢,直接移植过去不就好了?” 邢栀叹气:“这也是我不能解释的疑点。” 裴液感受着丹田中的光团,它似乎精妙地组成了一个胎盘。 若按黑螭的说法,龙舌不是核心,它只是一个聚集能量的工具,这個仪式的真正目的是积蓄起足够的能量,构成一座等待“种子”入住的宫殿。 黑螭和邢栀两人所言都有道理,作为亲身承载者,裴液也能感到这团光茧同时具有着两方面的功能。 但是,谁主谁从,哪个是核心目的,哪个又是顺带呢? 另一边邢栀道:“综上而言,裴少侠的危险性并不太高,荆大人若实在放心不过,我让商浪留下看顾便是。裴少侠尚无真气,带他入山过于危险。” 荆梓望皱了皱眉,有些犹豫。 裴液道:“入山?” “是的。”邢栀对他微微一笑道,“我们此次前来是在薪苍山里有件要事要办,只是正好碰上烛世教作乱,因为怀疑彼之图谋与我等此行目的有关,才找你们州府接过这案子。” “唔……”裴液心中念头急转,“我愿意跟你们入山。” 躺在家中固然安全,但找不到烛世教,就弥补不了丹田种。对方既然牵扯到烛世教,莫说荆梓望要带他,即便无人提,他自己也要想办法挤进去。 这次厄难给裴液最大的教训就是,无见识则无应对。 邢栀皱了下眉:“伱须知,若办起正事来,我等不一定有余力看顾你……” “放心——”裴液和荆梓望同时开口。 裴液看过去,荆梓望睨了他一眼道:“我既然要把他带进山,就一定让他死在我后面。” 邢栀缓缓点头:“既如此,我没有异议。但是,最终能不能带他,还是要祝师兄拍板……” 荆梓望道:“那是自然,万事由祝大人定夺,绝无二话。” 邢栀点了点头,扭头对裴液温声道:“既如此,我们来谈第二件事——你没有破种,自然也未掌握运用真气的方法,是不是?” “是。” “这是我的第二个推断——你可以如御使真气般随意御使这些能量,它对你手臂的侵染只是一种本能,就像鸟安居要筑巢,蜘蛛到了檐下要结网,这不会对你有什么伤害。而你可以通过控制它来加速或阻断这一过程。” 裴液把手臂放到眼前,诚恳道:“请指教。” “这是通用的法门,也没甚特别,就是‘意到气发’四字。只是你不曾接触过真气,便摸不到这份感觉。这样,我让商浪为你注入真气,你虽然不能直接御使,却可以细细感受熟悉,再把这份感受放到那幽蓝能量上——商浪。” 那年轻男子早下了座,立在一旁等候,这时道:“裴兄弟,这事儿得耗些工夫,咱们找个安静之地吧。” 裴液点点头,跟着商浪来到一处厢房。 商浪看起来比裴液大一些,但也十分有限,应该是十九二十左右,长相俊而灵,给裴液一种程风长大后的样子。 他举止间不像州府来得那几位大人一样有礼有节,而是随意乃至粗俗,但腌入味儿的贵气却从各处细节漏出来。 “裴兄弟,我向你丹田处注入真气,你仔细体悟就好。” “往丹田,不全被那茧子吞吃了吗?” “无碍。”商浪一笑,搭手在他腕上,凝练的细流流入丹田之中,然后果然被吞噬,但在这个过程中,裴液丹田处确实产生了气感,但当他下意识想要调动时,才想起那毕竟是人家的真气,于是他想把这种感觉挪到那光茧上。 “不必如此认真。”商浪笑起来颇为爽朗,“我先为你注上半个时辰,等你身体习惯了这感觉,你再用心去感受。现在你去抓那份感觉是没用的,即便破种之人第一次运使真气,也没有如此快的。” “半个时辰?”裴液一惊,当年林霖为自己温养心脉,每次最多半个时辰,而且还要分成两刻钟,中间歇息一个时辰,“商大人,冒昧一问,你是什么修为?” “什么大人不大人,咱们平辈论交,兄弟相称就好——我是七生之境,和你杀的畜生一样。”商浪凤眼看着他,空闲的那只手伸出大拇指,对少年的事迹做出了自己的评价,“男人。” 裴液无言以对。 出于对这境界的尊重,纵然裴液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抓到了那感觉,但还是从善如流,安静地任由那真气远远不断地灌入丹田。在真气流之下,光团一点点变得更加凝实。 第三十章 信报 “裴兄弟。”安静了没一会儿,商浪忽然道,“我们这次来是奉了北衙和仙人台共署的文书,你可知所为何事?” “……” 这是裴液正在心中思索如何不动声色套取的信息。 “这……方便说吗?” “有什么不方便?仙人台就这样,但凡是个事儿,就要盖上个【经办慎密】的戳子——当然我不是对邢栀姐有意见。” “而且,你反正要跟我们一起进山,到时候不想知道也得知道。” “不是还要听那位祝大人的决定?” 商浪哈哈一笑:“那是邢栀姐一路上说过最多的废话——祝哥儿只会‘嗯’‘好’‘随便吧’‘听你的’。” “而且这事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说出来也确实无妨。”商浪摇头晃脑,忽然神秘低声道,“不像另一件,连个文书都没有,只口头交接给了祝哥儿,我打探了一路他都不露口风,这么不相信我的保密能力吗?反正我估摸着啊……也是找一样东西。” 日后认识久了,裴液也会无奈习惯商浪这张八卦碎嘴,但这时毕竟初次见面,感觉被透露了机密要闻的裴液有些警惕和忐忑。 “还是说回没啥意思的第一件事吧。”商浪伸出另一只手,指向窗外遥远得像画的群山,“就是前几年仙人台新开发出一种卦术,从此可以监测仙狩出世。而前些天这卦仪忽然有了反应,解卦是说在这薪苍山脉之中,我等才受命前来查办。进了州境,却听闻烛世教复起,怀疑他们目的也在仙狩,我们才一并调查——你想,既然人和法器都可以化作那种物质,仙狩恐怕也可以。” 仙狩,这個词是第二次听到了。 裴液心中已有猜测,还是问道:“商兄,我见识浅薄,什么是仙狩?” “苍冥所生,后土所钟,万灵之灵,代仙巡狩。”商浪道,“南国朱雀,北衙狴犴,道家仙鹤,洞庭水蛟……凡无亲无族,天下唯一的神异生灵,都可称为仙狩。” 那自然也包括……薪苍神螭。 裴液问道:“你们要怎么查办?” 商浪没注意到少年微凝的语气,道:“各类仙狩性情不一,有麒麟这样的祥兽,狴犴这样的义兽,我们自然尽力交好,以求为大唐所用;也有狻猊这类安定喜静的,我们就不多打扰。但有时也会出现饕餮、睚眦这样祸害生灵的主儿,便不叫仙狩了,而是称为魔厄。遇上这种我们就得即刻铲除,不然它们与恶人结契,又是一阵腥风血雨——你知道结契吗?” “我……应该知道一点。”裴液道。 商浪笑着解释:“结契就是人与仙狩定下生死之契,互利互生,对双方都大有裨益。仙狩结契,在修者们俗说的‘五大登天机缘’中排第三位。我们这次来之所以祝哥儿带队,一来保证实力,二来仙人台说这仙狩可能和祝哥儿契合,让他看看有没有机会。从这一点看,这次的仙狩应该是个好的。” 裴液没听说过所谓的“五大登天机缘”,但也没再问,因为这时他稍微有些心虚,确认般问道:“这位祝大人是练剑的?” “对啊。” “哦……如果说,这仙狩已经和别人结契了呢?” 商浪的笑收敛了:“什么意思?” “就是……假设。” “……好奇怪的假设。” “说说嘛。” “首先,这个假设很难成立,因为仙狩往往在人世游荡许久才会找到自己的命定之人。其次,如果它真的已经和人结契,我们就尝试把这个人带回去。” “带回去做什么?” “为大唐效力啊。” “唔,那很好。” 商浪看着他,忽然微微皱眉:“我怎么感觉伱……” “我有感觉了。”裴液表情认真地打断道。 “什么?”商浪一下没反应过来。 “丹田。”裴液伸出右臂在他眼前。 心念转动间,血管中的蓝色迅速退去,回到了丹田之中,手臂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好敏锐的气感。”商浪赞了一句,又看着他这只手臂道,“你是不是还随时可以将它们调遣回去。” “对,这样力量会增大许多。”裴液心念一动,手臂再次布满蓝纹,“‘蜘蛛’织的‘网’没有被破坏,它随时可以回去。” “既如此,其他三肢、脏腑,应该都可以达成这种效果。但为了保守起见,你还是只让它进入这只手臂吧。” 裴液点点头,正要再言,庭院中传来“噔噔噔”的跑步声,一个公差在门前停下,语气急切道:“裴少侠,商大人,前厅唤二位快些过去。”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起身。 大步来到正厅,正听见屋里面一个惨然的男声在说后半截话:“……我们便分作四路,如今……如今却只有我一个到了。” 裴液皱了下眉,推门而入,一眼看去,厅中多了一位布衣汉子,身形矮壮,粗服乱发,铜肤尘面,裤腿带着干裂的泥,他眼眶微红,嘴唇十分干裂,却没有心思去喝放在一旁的茶水,应当是刚刚说话之人。 剩余三人脸色沉凝,见到两人进门,邢栀当先道:“商浪,去整集龙武军。” 商浪一抱拳转身而去,裴液有些茫然地来到常致远身边,常致远递过一张皱褶的黄麻纸:“这位是白竺村来的猎户,你先看看他带来的消息。” 裴液接过来,其上字迹略被汗污,但仍能辨认: “禀县令大人:白竺村外妖虎吃人,已有二十多人遇害,请派鹤凫册侠士或府兵三百来援!急!急!急!” 末尾一行小字落款,是白竺村里正赵百书。 裴液读完,愕然地放下信纸。 不唯白竺,连奉怀县都几乎埋在薪苍山脉中,县中猎户甚多,虎豹之类在奉怀县人眼中并不可畏。对于老练的猎手来说,只要熟其习性,谨慎为之,便能得到一张价值十两以上的好皮子。 什么样的“妖虎”,能令久居深山的白竺村惊怖不已,还要寻求这样的重援? 仙狩不是黑螭吗?这妖虎又是从何而来? 这时裴液才感到写求援信也是有些门槛的,沈闫平报给州中的信一定是简而晰的,将困境、敌手、指定的援手写得清清楚楚。 而现在手中这封短条诸多细节却甚为模糊,对该村境况大多只能靠猜。不过村中缺少调查案情的人手,对州县的力量也不了解,写成这样也是情理之中。 裴液拧着眉,常致远搭住他手腕低声道:“此行你就不要掺和了,在册侠士已是百姓们所知的最强力量,赵百书写下这样的要求,可见他所受震撼之深。” 裴液沉默了一下:“常……伯伯,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好。”常致远放开裴液手腕,担忧道,“既如此,我签一道手令,你替我安抚白竺村乡亲,并许你就地征召乡勇以作调遣,安定村子——黄二,你也替我转告赵村正,要他努力配合裴液。裴液虽然年轻,但思虑周到,勇武冷静,足堪此任。” 裴液和那汉子都应声允诺。 荆梓望起身肃容道:“既然事情紧急,就不过多耽搁了,咱们这便出发。” 第三十一章 入村 牵马系剑来到城门口,人已到齐了。 商浪立马在前,挂着一根寒光闪闪的长枪,身后一队骑军雄冷整肃。 当今禁军分北衙六军和南衙十六卫,前者驻扎宫城之内,为天子亲军;后者则驻扎都城,受宰相辖制。相较之下,北衙六军更为精锐,其兵员基本由显贵子弟、十六卫之佼佼者和名派弟子组成。而左龙武军正是北衙六军之一,乃是骑军,可谓大唐兵锋之首。 这是裴液第一次见到龙武军,真正直观地感受到了何为天下精锐。虽然只有二十骑,但仍然阵列规整,个个骏马精甲,无人交头接耳,在安静肃然之中凝结出铁一样的凛然杀气。 “看来我猜测有误,这是只魔厄啊。”见裴液过来,商浪微笑叹道。 裴液心中还是认为黑螭才是真正的仙狩,但一来他也不知这妖虎从何而来,二来他不知黑螭是何态度,乐不乐意“为大唐效力”,不好擅自透露。 裴液转过话题道:“怎么没见那位祝大人?” “祝哥儿之前在来的路上见到一些异样,怀疑是烛世教的痕迹,便自己去追索了,让我们先过来。”商浪向邢栀的方向示意道,“邢栀姐在给他传信,用不了太久。” 裴液转头看去,邢栀写完了一封小笺,收起笔,把手腕上系着的一枚玉珠放在嘴边,衔住一吹,发出一声清亮的哨鸣。 这位眉眼温柔的女子转头接口道:“上午和祝师兄通了一封信,他正是往薪苍山中去了,我们发信请他前来会和便是。” 又打量着裴液道:“裴少侠你确定要跟着吗?你家中不是还有老人?” 裴液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知道自己家中情况,只点点头道:“要去。” 不多时,天空中一道青色的影子乍然出现,箭一样落在了邢栀的肩上。 这青鸟充满灵气,眸子是罕见的金黄,它一只纤巧的腿上箍着精致的小金环,上面刻着“邢栀”二字,另一只腿上则系了一圈轻盈漂亮的小缎,显然是主人的趣味。 这是裴液第一次如此近地见到魂鸟。 邢栀手一递,青鸟张嘴把这卷起的小纸筒吞了下去,然后“扑棱”一声射入了云中。 “荆大人,咱们这便走吧?”女子转头道。 “邢师说了算。” …… 几十骑出城奔驰起来,蹄声如雷,裴液置身其中,感觉比待在某个单個高手身边要更有安全感。 事实上这只队伍也不缺高手,虽然祝姓男子还未赶到,但荆梓望也是实打实登上了玄门玉阶的宗师。裴液拼死拼活击杀的七生敌人,这位宗师要杀的话并不比按死一只蚂蚁费劲。 赵百书信上说请鹤凫册侠士来援,实际上鹤凫在册人士并不隶属官府,并非州县可以随意调用的力量。只是因为具有传奇性而流传甚广,成为人们心中“强大”的代名词而已。 何况其人数稀少,别看鹤凫册三个字常常挂在嘴边,连幼童之间游戏都以“鹤凫大侠”这个身份为主角,但其实这东西就像传说中的夜明珠——谁都听过说过,就是没见过摸过。 鹤凫册是大唐仙人台已发布了三十多年的千人名册,早已被天下人视为武艺绝巅的代名词。从漠北荒原到大唐国土再到南方列国,不拘是军中好手、武林名宿还是世家子弟、名派传人,只要实力够,都有机会列名鹤凫侠册。 天下破种生气之人洋洋近百万,凫榜只列九百人,由是虽然鹤凫册本身不对境界做任何限制,但不到脉树八生,根本没有一窥其位的资格。人们谈起鹤凫册,一般说的就是这九百人,基本代表了普通人眼中修者的最高水平。 而鹤榜就离普通百姓遥远得多了,只有修行界的人才时时关注、津津乐道。唯有登上了玄门玉阶的宗师才有资格列名其上,而且只列三百人,大多是各门派的掌门耆宿、各国的成名高手。也有极少量的一些年轻天才,但都是需要仰望的云巅人物。 荆梓望虽然离鹤榜遥遥无期,但毕竟是宗师,是扎扎实实胜过凫榜上多数人的。 一天中最光亮的时刻已经过去,夕阳西下,晚风渐起,若经过高林,天光便暗得像是入夜。 众人一心赶路,入山愈深,道路愈窄,渐渐树木高密,虫兽常见,才看见远方那几抹屋顶。 真是埋在山里的小村。 已到了黄昏,村中却丝毫不见升起的炊烟,商浪向后抬手道:“警惕着些!” 依裴液看这指令完全是多余,因为后面这些精锐的骑士本来就没有片刻的懈怠。 前面的荆梓望忽然抬手,缓缓勒马,山路上本就奔行不快,整个队伍井然有序地停住。 “怎么了?” 荆梓望一指前面,裴液顺着看去,一辆木板车翻倒在地,拉车的牲口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裴液心中一紧,不顾礼节拍马冲了过去,翻身下马查看,倒毙的牲口是一头驴。再往车上看去,瞧见了那个熟悉的麻袋。 孟焦。 人不见了。 三人这时跟了上来,商浪道:“怎么了,裴兄弟?” 裴液低声沉肃:“是我幼时相识的朋友。” 邢栀下马,蹲下聚起灵气探入驴尸体内,不多时收回了手指,面色怪异。 “怎么了?” “这驴,是被吓死的。” “……” “他在这里不幸遭了那妖虎。”荆梓望沉声道,一指旁边还湿软的泥土,那里有几个轻浅的爪印。 “好大……” “果然是魔厄。” “爪印不知往何处去,无法追索。” 荆梓望皱眉:“邢师,没有术士的手段吗?我看事发不算太久,这人说不定有救。” 邢栀摇摇头:“无血无肉无气,没有媒介,不能牵踪。” 荆梓望看了几眼那脚印,沉声道:“那就快些去村里吧,了解完情况,把这畜生揪出来宰了。” 邢栀皱了下眉,一只刚出世的仙狩或魔厄,其实力应是与荆梓望这样立在玄门第一层玉阶上的修士在伯仲之间。荆梓望坐守应无问题,但若主动寻求击杀,不免露出破绽,还是应该等祝师兄到了才好。 但看了一眼他沉肃的脸色,邢栀还是咽下话语,毕竟不是关系相熟的同僚下属,何况祝师兄估计也很快就到。 商浪拍了拍裴液肩膀,一行人再次上马,很快来到了白竺村口。 村子规模很小,一共大约六七十户人家的样子,若按照赵百书信上所说已死了二十多人,那相当于村里近一半的人家都有了丧事。 一进入村子,裴液就感到了浓重的压抑氛围,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害怕一点动静就会惊扰出什么。 室外一个人都没有,但很快纷乱的马蹄声惊出了许多悄悄探看的脑袋,见到骑马挎兵的一行人,这些村民的脸上似哭似喜。 第三十二章 青鸟厄音 “事情的苗头是从十多天前出现的。” 里正赵百书身材矮小,兼以上身佝偻,看起来越发低卑。他嗓子沙哑,这两天应是说了很多话。 “村里有个老汉,那天去山里采药没回来。为了好药材他一向进山进得深,我们便猜他是失了足或转了向。他采药路上是习惯做下标记的,我们合计了一下,就派了两个人去找。结果,过了足足三天,这两个人都没有回来。” “我们就想是不幸遭了虎豹?又派了五個人进去,拿刀带叉,嘱咐了他们,隔一天就派个人回来报个信。第一天,回来了一个,说他们顺着前两个人的痕迹走到索桥那了,打算继续往前找。但第二天却没有人回来报信了,第三天、第四天都再没有回来人。” “我要是聪明些,这时早该报官了。”赵百书双眼愣愣的,抬起看着面前的四张面孔,“可是,谁会想到,世上真的有妖怪呢?” 无人言语,老人深吸口气,缓了缓情绪,继续讲述。 “我们这回感觉很不对劲了,你说虎豹都是独行,就算碰上了,五个惯会山猎的汉子难道跑不出来一个? “于是我们纠集了村里的青壮,足足……十六个人,请最好的猎手莫老五带队,带齐武器往山里摸去。” 说到这里,赵百书脸上有莫名的情绪挤了出来,恐惧、惘然、伤痛、恨意,他艰难地说道:“十六个人,个顶个的好后生,一个……一个都没有回来。” 荆梓望沉默了一会,等老人稍微平静些才问道:“那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们是被妖虎所吃的呢?” “因为它自己来到了村子。”赵百书脸色麻木道,“那是十七个人走后的第三天,我们刚刚开始担忧他们是不是也回不来了。那天黄昏,周妹子说去西边田里摘两颗菜,和村子不过隔着一个小土坡,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去找的时候,已经几乎只剩骨头了。” 老人咬牙道:“它就在那咬死了她,然后慢条斯理地吃了!” “确定那十七个人都没有回来后,我们派人往县里去求救。第一次我们同时派了两骑往相反方向跑,他们刚一消失在视野中,我们就听见一声惨呼,最可怕的是仅仅过了不到几十息的时间,另一个方向竟然也传来了惨叫。正因如此,我修改了援书,一定要鹤凫册的侠士来,我见识少,可是几十息的时间,跨越这么远的距离,追上两匹奔马,我……我实在想象不到是怎么办到的。最后我们别无他法,只有集中起仅剩的四匹马,同时向四个方向跑出去……现在看来,只有黄二还活着了。” 裴液握了握剑柄道:“它把村子当成猎场。” 荆梓望道:“但我们来时,没有遇上它。” 老人无力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荆梓望习惯性地眯了下眼:“现在派一个人骑马出去,我看它出不出来阻拦。” “荆大人!”邢栀看着他的眼睛,“还是等祝师兄来了再说吧。” 荆梓望抿了抿唇,压下嘴边的那一丝烦躁,也许平常他一个月都不会遇上今天这么多的顶撞。 “自然……听邢师的。” “赵村长,尸体还保留着吗?” “留着,我带你们去。”赵百书拄起拐杖。 来到停尸房,里面停放着五具尸体。 “这具只剩骨头的是周妹子。这两具是第一次骑马去报信之人,这两具是第二次骑马报信之人。”赵百书黯然道,“剩下的人死得太远了,我们不敢去给他们收尸。” 裴液来到一个中年汉子的尸体边上,肃容俯视。 一具残缺的尸骨,胸腹被掏空,大腿与上臂也被噬咬过一两下,白骨露了出来。致命之处则在脖颈,颈骨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按在地上压断,头颅软软地歪在一边。面目倒是完整,一双瞳仁高高吊起,几不可见,眼白爬满扭曲的血丝,神色中尚残留着死前的苦痛。 他扭头环视,四具男子的尸体缺失的部分大略相同。 ‘它不是吃到一半被惊走,而是根本不饿,所以只吃了偏爱的内脏。’ 裴液心中想着,看见一把朴刀连鞘落在一旁,他拔刀观瞧,刀面光亮如新,不见半点血迹。 “这是老筒子,也打了十几年猎,是村里有数的好手,却连刀也不及拔出。”赵百书道。 裴液于此刻切实感受到了仙狩与魔厄的区别。 黑螭冷静理智,有时还带有一种冷冷的趣味,几与人类无异,而这只“妖虎”却比兽性更恶劣,兽的本性是“食”,它的本性却是“杀”。 另一边商浪忽然道:“邢栀姐,来验一下这里。” 众人围过去,见他指着一处暗灰色的肌肤,裴液看了两眼,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这是……冻伤?!” 邢栀面色变得极为严肃,取了一根细针深深扎入伤口,而后从行囊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琉璃葫芦,透过朦胧的壁可见其中缓缓荡漾的淡蓝粘稠液体。 然后邢栀拔出细针,立刻从葫芦头插进去,针头没入液体中。 不过两息,那液体就很快沸腾了起来。 “有灵气残留。”邢栀道。 “那现在可以追觅它的踪迹了。”荆梓望道,看了邢栀一眼,又补充道,“当然,要等祝大人过来。” 商浪道:“照理说,祝哥儿也快到了。” “他离开前说不会走太远,但有传信,两个时辰之内必然回来。” 正说话间,天空一道青影落了下来,邢栀伸出两根手指稳稳地接住,笑道:“这不就回来了。” 轻轻弹了一下魂鸟的脑袋:“这么慢,你是不是偷懒了。” 魂鸟抖了下脑袋,尖喙一张,从嗓子里吐出一卷信纸来。 邢栀一怔,手上接过:“怎么祝师兄还写了回信?” 她低头拆开一看,整个人一僵,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起来。 商浪上前一步道:“怎么了?” 邢栀抬起头来,神情第一次有些慌乱:“这,这是我出发前发出去的信,魂鸟……没找到祝师兄。” 第三十三章 秋莲 在骚动中,裴液牵住商浪的衣袖:“这位祝大人有多厉害?” 商浪转过一张尚未从冲击中回过神来的脸:“祝哥儿有多厉害……祝哥儿姓祝名午,字高阳。是【龙君洞庭】剑脉第一真传,年初刚进入鹤榜,排在第二百九十六,仙人台判词【雪匣藏剑】。” 祝高阳! 祝高阳! 裴液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如果说裴液看鹤凫册的那两年,颜非卿是进境最为迅猛、表现最为统治,势不可挡从下面一路杀上来的绝对主角,那祝高阳便是早已站在绝巅之上,对后面拼命追赶的人投下最后一瞥,然后从容踏入玄门的上代神话。 如今他迈入宗师之境不过四年,正常人这个时间应该仍然在第一层玉阶打磨,他却已经登上鹤榜,和那些不知登顶玄门多久的老妖们争锋了。 而就是这样的人物,如今却失了音信。 裴液此时完全能理解商浪和邢栀的失措。 大概就像两只松鼠不敢通过前面幽暗的蛇虫潜伏的草丛,这时来了一匹骏马把它们叼到背上,悠闲地迈蹄跨入。 两只松鼠正无比安心愉快地俯视着下面浅浅的草丛,忽然身下一空,骏马竟然被这片草丛吞噬了! 两只松鼠“啪叽”坐在了地上,茫然地抬起头来,草叶遮蔽天空,四周的阴暗中传来嘶嘶的声响。 裴液仰望着村外的连绵高山,心念不定。 祝高阳追索烛世教之痕迹进了薪苍山,如今却音信不明,烛世教残余的力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他们藏在山中谋划什么? 仙狩降世,妖虎食人,邪教隐伏,一切都集合在这幽茫的山中,裴液抚了下自己的丹田,不知在这张大网中,自己是个什么角色。 邢栀深吸口气,整理起心绪,沉容道:“集合军士!我们立刻离开这座村子。” 荆梓望猛然转过头,一双虎目盯住她:“邢师,你说什么?” 邢栀已经又掏出一张信笺来低头飞速书写,头也不抬道:“荆大人,你是折冲都尉,应当比我敏锐一些才是。若祝师兄都能出意外,这里的事情就不是我们可以解决的。” 荆梓望竖眉道:“且不说这是否是同一件事,即便是,难道我们要丢下这些村民不管吗——他们刚刚以为来了救星。” 邢栀没有生气,平静道:“荆大人,你要保境安民,那是你的职责;愿意为此而死,我也敬重你。但我等奉的是北衙的令书,办的是仙人台的差事,我等若覆没于此,仙人台连个了解情况的人都找不到。” “呵。”荆梓望冷笑一声,“什么龙武军仙人台,原来是群死了领头的就一哄而逃的羊羔子。” 邢栀写完信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荆大人以为我们要回县衙?” 不待回答,她转头看着集合而来的军士们:“徐庆、张留、张让、赵章,你们四人分头回奉怀报信。其余人整备剑戟,半刻钟后随我入山寻找祝大人。” 荆梓望脸上一青,喝道:“既然不怕死,何不先为村民们铲除了这恶虎?!” “因为要耗费时间,荆大人。”邢栀放飞青鸟,牵过马缰看他一眼道,“这道理不应该我教您——有些人的命要贵重得多。” 即便留在这里可以明显提高对那恶虎的胜机,救下一村百姓,即便这行人投入山中多半一個水花就漾不起来,即便祝高阳可能早已不幸身亡,邢栀仍然选择投注在那边。 商浪脸色有些变幻不定,他咽了口唾沫道:“邢栀姐……祝哥儿要是在的话……也不会同意这样的。” “那他倒是在啊!”邢栀眉毛一立,“多少次!喜欢一个人逞英雄!他不知道自己牵系着多少人命吗?” 商浪嗫嚅了一下,邢栀吸口气,平声道:“现在是我说了算,去牵马。” 场上的争论没有进入裴液的耳朵。 因为一种向往感从腹中升起,他感到自己的丹田在蠢蠢欲动。 自从酒窖之后,腹中的龙舌再一次传达出明确的意念——有东西在牵引呼唤着它,它在渴求,它想要归巢。 种子,是种子……那丹田种就在附近! 裴液环顾四周,确认着这种感觉的方向,忽然目光一缩——在村子中! 正在这时,村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呼。 几人同时绷身摆头看去。 那是妇人们聚集起来择菜洗菜的地方,鸡鱼野味摆在地上,打算为来到村中的军士们准备一场简陋的宴席。 此时水泼洒一地,人们惊慌地四散奔逃。 她们的背后,是一个奇高躬身的人形,它幽蓝近黑的皮肤在火光下泛起鳞片般的光泽,上肢的利爪上贯穿着一个一个妇人的脖子,血液咕嘟咕嘟地冒出来,飞快地带走女人目光中的神采。 它手一挥,把手上的尸体甩在地上,抬起头,露出一张夜叉般的面孔,冷漠的金黄色瞳子看向前方奔逃的人群。 一个跳跃,它又追上了一个哭喊的女孩。 利爪抬起来,要挥下时却忽然一停,脸上出现了一丝人形化的挣扎与茫然,但很快又被冷漠代替,利爪再次挥下。 但就是这一停顿让它再没了行凶的机会。 水缸中水仿佛活了过来,化为千万缕细韧的丝绳,蓬开如花,死死缠绕住了那具狰狞的躯体。 正是龙君洞庭术脉的【水秋莲】,录于《玉龙秋水经》中,这本灵经在仙人台编纂的《灵玄大典》灵经部中排在第七十二位。 这一幕固然不如那夜的水龙壮观,但在内行人眼中,两者高下宛如云泥。 那夜水势虽壮,但多是依托暴雨,沈闫平仅仅在仙人台习练过几次法器的运用,施术手法只堪堪入门,粗糙粗暴,十分水势恐怕有七分浪费。 而如今在真正的资深术士手中,仅仅一缸水就迸发出连绵有力的阻滞,每一缕细流都被精准地控制了去向,繁妙惊人。 其手法之细,术式之精,若放在那夜,伍在古不会有走出县衙的机会。 紧随术法之后的,是一把凌空飞来的沉重大戟。 伴随着空气的嘶鸣,大戟贯穿了它的腹部,余势不歇,又将它深深钉在了地上。 邢栀收回剑指的同时也收回了目光,丝毫不再停留,扭头一言不发,当先打马往深山而去。 第三十四章 穷奇 虽然泛蓝的血液不断流出,但这样的伤势似乎并没对这怪物造成太大的影响。 它偏着头,没有吼叫也没有表情,一点点地把自己往外拔。它的身体仍在“生长”,身上的鳞片一点点成型、坚硬,爪子更加修长锋利,每一刻都变得更加强壮。 但可惜大戟的主人紧随其后,数十丈的距离在荆梓望脚下缩成一步,他一脚将它踩了回去,铁剑一挥,切断了它韧而硬的脖子。 这副鬼怪的身体一僵,生长停止了,皮肤一点点暗淡了下去。 荆梓望收回脚,立在原地俯视着这具尸体,沉默不语。 裴液这时才赶到,他低下头,第一次见到这怪物被杀死的样子。 但当目光落在它身上时,裴液便也和荆梓望一样立在了原地,一句话说不出来。 ——这具仿佛从鬼故事中走出的无头尸体上挂着一件破烂沾血的布衣,正是午时孟焦的那件。 “这是你那位朋友?”荆梓望偏头看他。 裴液神情沉重地缓缓点头。 孟焦是被妖虎掳走,怎么会变成这种怪物?妖虎和烛世教之间,究竟是何关系? 忽然他目光一凝,腹中光茧蠢动的指向如此明确、如此贴近! 他立刻抽出剑来,割开了尸体的腹部。 低头看去,里面的内脏正在飞速“消化”,一半已成为包裹着蓝色鳞片的肌肉,正涌向四肢,一部分仍然残留着肝、脏、脾、胃的一些原貌。 这副诡异的景象让裴液一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他整理了下思绪,正要判断位置,目光却陡然一缩。 那脏器蠕动之间,竟然隐约形成一副面目的雏形! 身体还不及反应,沛然而柔和的力量已经从身侧推来。裴液凌空飞起,看见那脏器组成的面目迅速清晰并立体起来,巨大得几乎要撑破那尸体的胸腹。 不对,它是真的冲破胸腹钻了出来! 脏器化为正常的血肉甚至骨骼,毛发从上面生出,睁开了一双金黄瑰丽的竖瞳。 一颗巨大而斑斓的虎头。 孟焦的尸体化为流动的血肉,在它身后膨胀重组,凝成一具庞然的虎躯。 裴液无暇去想为何这样一只比草屋还要大的虎能够缩进肚子,因为那虎的目标精准而明确,正是立在眼前的荆梓望! 其能力之强大诡异,其兽性之狡诈凶残,裴液在这一刻深深理解了何为魔厄。 它遇上孟焦时自己一行人明明尚未赶到,它却已经把孟焦留而不食,作为袭杀荆梓望的跳板。 ——黄二根本就是它故意放出去,用来吸引质量更高、味道更美的猎物前来的诱饵! 个中曲折不知荆梓望有未想到,总之他并未被眼前奇景吓退。 这位宗师今年刚好五十,从一白身小卒登上手御三百甲士、缉查全州不法的五品都尉,其前半生所见所经不知凡几。 他从未学会作为一州大员的城府深藏,言谈间总是喜怒毕露,因此常遭人暗中诟病。但可喜的是那份含怒之勇同时也未消退,无论在什么样的境地,面对什么样的对手,荆梓望都从未退缩过。 如今也一样。 经脉树成型后,推开天地关,登临玄门,修者将接触到天地间弥漫的能量,武修称之为玄气,术士称之为灵气。 如此一言,仿佛术士一开始就走在武修之前。其实不然,两者只是从不同的起点开始,而后殊途同归而已。 武者修炼先看经脉树资质,而后破种、八生,直至踏入玄门,掌握灵气;术士若要入门则要看感悟天地灵气的天资,因此能走这条路的人更加稀少,他们亲和灵力后依靠灵力洗练身体,而后催生经脉树。 这是因为经脉树除了能够诞生和储存真气之外,亦是撬动天地间灵气的杠杆。术士若无完整经脉树,便失去运使灵气的一大助力。 武者要根骨,术士则要灵感,如此修者便可根据自身资质选择路径——当然,绝大多数人是两项资质都不具备。 另外,武者掌握灵气之后不意味着就要转为术士,其能力仍然囿于前半生所学所练,各名派传承中亦有御使玄气的玄经;同样,术士经脉树成型后往往也无精力去学习真气妙用,更无法了悟玄经中的武功妙理,只能继续钻研灵经。 说回眼前,荆梓望并无门派背景,他一身武艺完全是依托朝廷,年初跨入玄门之后才得授了《狴犴伤世》。 这门玄经取意自一百年前就已镇守南衙的大仙狩狴犴,在《灵玄大典》玄经部排第二十九位,非直而正之人不能学,乃是大唐武官入玄后可选的七经之一。 荆梓望研习日短,尚未领悟个中神妙,但当他出手之时,裴液忽然就理解了为何他面对腹中生虎的诡异一幕面不变色。 一个人若是掌握了这样的力量,很多事情确实就不再可怕。 虎掌贴上拳头,霜寒骤然绽放,一瞬之间,果蔬、水迹、地面,乃至旁边的草屋,数丈全部蒙上一层黑蓝的霜色。 裴液提起身边那個刚从爪下逃生的小女孩,向后一纵,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霜寒的覆盖。 落后的衣角上沾了霜痕,僵硬地立在半空,裴液稍一触碰,竟然片片碎裂。 荆梓望眉目沾霜,在这样的极寒之下,《狴犴伤世》的力量仍然毫不受损的爆发,瞬间清空了周围的一切。 果蔬桶篮化为齑粉,草屋拆碎飞出去数丈,连土地都被推平,方圆数丈化为一片干净平整。 而这仅是余波,更大的力量爆发在虎躯之中,那些血肉几乎是炸开,刚刚成型的身体被再次打散,这团不成形的血肉炮弹般飞向空中。 荆梓望身形一闪,已经追了上去,但第二拳却未能如愿,因为那团血肉忽然生出了两翼,一振飞上了高空。 入玄境界尚无御空的能力,荆梓望固然可以依靠真气的爆发来踏空追击,但难免转圜有碍,面对这样的强敌荆梓望不敢将自己置于迟滞的境地中。 他飘落到地上,天空中那虎终于凝回了原本的躯体。 果然是“妖”虎,不仅大过寻常老虎两倍有余,而且虎头上生两根锐利如刀的曲折黑角,眼如蛇蛟,尾带钩刃,一双大翼翅展三丈。 裴液见过这副形象,山海经中说它性凶残,好食人,惩善扬恶,不忠不信,是彻彻底底的凶恶之兽。 谓之曰穷奇。 第三十五章 红绡 荆梓望抬头看着穷奇,刚刚的那一拳对它的影响似乎非常有限,至少外表看不出任何损伤。 但它在天空中踱了两步,却并不急着借助居高临下的优势还击,只拿一双冷漠的眸子锁定着荆梓望。 荆梓望皱起眉来——它在等待什么? 荆梓望下意识环顾远眺,难道烛世教的人会来帮它? 但下一刻他就明白了它在等待什么,那不是来自外界的援手,而是来自自己体内的毒害! 一种侵蚀感从与虎掌对撞的那只手上传来,两枚幽蓝的鳞片已经生了出来。 荆梓望心脏一紧,立刻调遣起雄厚的真气压上,但真气也是那东西的饵料,飞快地被侵蚀。 但得益于真气之浑厚与运用之精妙,荆梓望至少能够将其和血肉隔离开来,暂以真气“喂养”着它。 短暂的接触下荆梓望已然明白,若要彻底驱除这份把人化成妖鬼的物质,必须经过至少半个时辰的细细分离,而天上的穷奇显然不会给他这份时间。 而若任由这物质寄生在体内,自己的实力则会被迅速削弱,直到再无抵抗能力。 只有主动进攻,速战速决。 但对方在天上闲庭信步,已立于不败之地。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荆梓望面无表情地抬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只有半刻钟的时间。 而另一边,随着穷奇飞到天上,裴液腹中的指向也随之变动,他终于完全确定了那种子的所在——就在那虎躯之内。 他第一时间呼唤腹中那条小螭,很快那极具辨识度的冷静声音响起:“怎么了?” “我找到那枚种子了。”裴液看着天上的穷奇,离得远了,这妖兽似乎也失去了一些压迫感。 却听黑螭道:“原来在这里。” “什么?” “走,立刻走。”黑螭平声道,“别管种子了,命重要。” “……这穷奇这般厉害吗?”在裴液看来,荆梓望在刚刚那一轮交手中已经占尽上风,只是如今够不到它罢了。 “这就是我要和你结契才能应对的大敌。”黑螭道。 “什么?!”裴液猛然低头,好像要和腹中的小螭对视。 在他看来,能够入梦的玄奇神螭,是比荆梓望要高出一个层次的东西,怎么被这只穷奇弄得狼狈不堪。 “它每天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强。”黑螭解释道,“要么是更强大的身躯,要么是更丰沛的灵气,要么是一个又一個诡异的能力,这绝非仙狩正常的成长速度。 “前几日它忽然又掌握了一项随意驱使自身血肉的能力,它将自己的双翼切下,化为另一个自己,不知去了何处。留在这里和我对敌的本体便弱了许多,同时你我结契,此消彼长之下,我才说形势好转了些。 “如今看来,这个分身是去你那边捕猎了。”黑螭道,“速速离开吧,那男人已成为它看中的猎物,必死无疑了。” 裴液犹豫道:“既然它这里只是一双翅膀,我们何不试着把它杀了——” “不可能的。”黑螭打断,语气冷静而肯定,“相信我,立刻走。” 裴液仍在犹豫,他倒并非贪恋那丹田种,而是不愿在战局僵持之时弃荆梓望而去,也许在关键之时,自己这一份微小的力量就可以改变战局。 “裴液。”黑螭语气忽然冷了下来。 “什么?”裴液愣了一下。 “我们有命同荣枯契。” “……” 裴液明白黑螭的意思,他们命运相系,在他承受黑螭败亡风险的同时,黑螭也同时承受着他殒身的风险。 “我们的交易是‘我帮你,然后你帮我’,我从仙君唤灵中救了你的性命,现在是我收取报酬的时候。”黑螭冷声道,“伱的命现在不只属于你自己。” 裴液沉默地看着地面,正要点头,天上风声骤紧,那穷奇竟直直地扑了下来。 原来荆梓望直接就地盘坐,手握一枚散发着红光的奇异珠子,开始处理臂中的侵蚀。 这一幕裴液颇为熟悉,正和他在酒窖中逼诱伍在古出刀再反身杀招是一个思路。然而荆梓望的杀招是什么呢?伍在古当时看破了自己的意图,如今这穷奇会上当吗? “快走。”腹中黑螭再次催促道。 却见穷奇飞落之势虽猛,将要临身时却冲势一顿,留了七八分力在身,显然是意在试探骚扰。 而荆梓望飘然后退,来到了裴液附近。 裴液这才看到他手上的鳞片,心底一沉。 荆梓望面不改色,他手中仍然握着那枚珠子,似乎早已料到穷奇不会舍身进攻,并未中断自己驱离毒害的进程。 穷奇舔了舔爪子,金眸一凶,风声骤烈。 空中数丈,宛如抖开披风,幽蓝近黑的霜与炽白刺眼的火交织在一起,穷奇像是被太阳拥住的寒月,一扑而至。 这次它竟然毫不留手,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了自己的全力。 这一下又超出了荆梓望的预料,他手握红珠,心中还有两三步博弈在酝酿,并没有做好直接搏命的准备。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狴犴之威再次在右臂中凝聚,没有煊赫的声威,只有无形的压迫与无声的爆发,荆梓望推出手臂,迎上穷奇。 胜负立分。 像猫和布娃娃对上,准备不足、真气受牵的荆梓望被一口咬住了肩颈,骨碎声清晰可闻,大量的血液爆开。 荆梓望咬牙,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金瞳,左手的珠子无声递了出去。 霎时间,一朵巨大的红莲在村中盛放开来。 千万道锋利的缎带割开、穿透了那庞大的虎躯,一瞬间仿佛血雨天降,场面血腥得无法直视。 龙君洞庭术士祭炼出的法器【红绡】,外表温润无害,但一直都是致命的杀器,并不具备治疗剥离等功能。 荆梓望依靠一个简单的误导,完成了第一次卓有成效的攻击。 与此同时,他的右臂竟然迅速生出鳞片和骨刺,他撤掉了所有的抑制——不,他之前就并非在抑制,而是在引导! 故意将这种致命的物质散布在整个臂膀之中,只求在撤去保险的一瞬间完成异变。 一个普通人能仗此异变匹敌脉树二、三乃至四生的武者,那么一位宗师主动将自己全身的真气、整臂的血肉喂养给它,又能爆发出何等威势呢? 第三十六章 飞渡 裴液在一瞬间洞察了荆梓望的意图。 胜机已现。 少年之机敏果断再次凸显,此时无关抉择,只有本能。 “借我鹑首!” 裴液喝道,人已来到荆梓望背后。 定契之后,这项能力他已能随时使用,不再有时辰的限制,但这仍是“借”,黑螭随时可以禁止他的使用。 形势已然逼迫至此,黑螭纵然心中恼怒,毕竟不会赌气看他去死,鹑首毫无滞涩地到来。 万物明晰,裴液伸出右臂按上荆梓望右肩。 触上去的一瞬间,亲切感和饥渴感同时自腹中传出。 裴液猜想得不错,这份侵染荆梓望手臂的物质与龙舌的分泌如出一辙,裴液感到自己可以自如的控制它。如果早发现这一点,自己当时就可以帮荆梓望抽离这些物质。 但与此同时,他也发现荆梓望在县衙中对他的警惕和敌意是对的,因为面对这只手臂,他升起了“吞食”的欲望。 裴液没有做出上述任何一种行为。 他将这些天丹田中所积累的全部幽蓝液体,一股儿脑的注入到荆梓望的手臂之中,只在丹田中留下一个光秃秃的“龙舌”。 在这凶猛的注入之下,这只手臂变得更加强大可怖。 真正的杀招此时方现,狂风骤起,周围的玄气被吸取一空,仍然是《狴犴伤世》,但声势何止壮大了一倍。 穷奇仍在调动血肉脱离红绡的缠绕与切割,若换正常人被这法器缠住,几乎已可宣判死亡,缭乱千丝,越挣扎切割越深。 但此时面对这种随意流动骨肉的诡异能力,红绡的效用确实被大大削弱,颇显滑不溜手。 穷奇快要成功了。 所幸荆梓望更快。 他的幽蓝右臂已然大腿粗细,长约左臂的两倍,浓郁的玄气在它上面缭绕,并起利爪就如一根奇异可怖的神魔之矛。 荆梓望执矛挺刺,这根矛将会从其颈间穿入,骨刺会将虎躯切割成大块,而后缭绕的玄气会在其中爆开,将这些血肉彻底撕碎。 这一招过后,穷奇即便不死,也几无反抗之力了。 正在这时。 裴液忽然眼前一花,眼前景象的运作陡然快了起来。 他一惊,不知自己为何脱离了鹑首状态。 但再一细看,扬尘仍在空中慢爬,红绡飘摇着缓慢的舞蹈,【鹑首】分明仍然存在。 刚刚是……有什么变快了! 是……眼前这具变形的虎躯! 纵然开了鹑首裴液也几乎看不清一人一虎的动作,但此时虎的动作明显比荆梓望更快了几个档次。 在飞流的血肉和红绡之中,一双竖瞳闪过,而后镶嵌在那里,虎头再次成型。 和这双瑰丽金眸对上的一瞬间,裴液如坠冰窖。 它,也有【鹑首】。 在这种洞若观火的能力下,最后一部分缠身的红绡像是小孩子打出的绳结,被穷奇精准而迅速的拆解。当荆梓望的爪探过来时,穷奇已经轻巧避过,一爪按上了他的心口。 塌陷、挤压、爆裂。 就像刀背拍上蒜子。 惨白的骨刺从胸膛穿出,伴随着宗师强有力的心脏泵出的大片飞血。 纵然双方能够爆发出的伤害不分伯仲,但仙狩强韧的身躯却非人类能够轻易比肩,一爪之下,荆梓望已然双目圆睁地倒地。 宗师强悍的生命力仍在发挥作用,荆梓望满脸鲜血地大口喘息,抬起手,玄气听话地环绕过来。 他仍想努力再凝聚出一击,但穷奇伸爪按住他的肩膀,俯下身,一口咬掉了他的头颅。 裴液立在原地看着这一幕,身体僵冷如尸。 上次的绝境之胜确实令他找回了那个“鹤骨竹志”的自己,他信心满满,剑心明亮,绝不折腰,从不畏难。 因此虽然这次的敌人要比上次强大百倍,他还是没有选择离开。 因为抛弃他人逃生,本是他在那個雨夜里已经拒绝了的做法。 但在真实的世界中,没有人可以一直胜利。 惨败也许就在下一次。 而这一次,他即便把后面几剑一股脑全学会,也不会有任何机会了。 “我们之间缺少信任。” 黑螭忽然道。 信任……是的。 从一开始,他就对这只莫名入梦的黑螭抱有怀疑。到了定契之时,他依然在怀疑它的目的。 虽然两天的相处让两者的关系稍微贴近了些,但这时间显然还是太短了。 短得完全不足以磨平两者之间的隔阂,更不用说仙狩与契者该有的彻底信任、生死相托。 因此当黑螭已经明确地告诉他“荆梓望必死无疑,你们毫无胜机”之后,他还是自大地选择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要用自己粗陋的眼光、贫瘠的见识去分析战局、寻找机会。 然而事实证明,机会确实从来不曾存在过。 “无可奈何,并不怪你。”黑螭最后轻叹一声,彻底沉寂下去,似乎已准备平静迎接失败。 裴液面无血色,一言不发。 面前的穷奇完全无视了他,低头细啖宗师之躯。 明明遭受了那样的重击,抛洒了那么多的鲜血,它的身上却完全看不到刚刚一战留下的伤势。 伤害一定是有的,只不过被完全的隐藏了。 就像那先修复骨头和筋的怪物一样,这只穷奇有着更高层次的类似能力。 若人被砍了一条手臂,或许不致命,但就几乎不能再搏斗了。对于人而言,伤势会同时削弱生命力和战斗力。 但这只穷奇却不是,伤势似乎只会损耗它的生命,即便下一刻它就会死,这一刻它仍能以最巅峰的姿态与你战斗。 可惜这份发现也没什么用处了。 裴液不愿再像待宰羔羊一样在一旁看着荆梓望被细细品尝,他握上剑柄,抽剑,面无表情地杀向这只巨大的妖兽。 穷奇头不抬嘴不停,只随意荡起锋锐的尾钩。 裴液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咽喉已被尖锐的冰寒逼得下意识窒息。 但这冰寒却并未刺入。 裴液抬起头,穷奇也转过鬼威赫然的巨颅,用一双金光湛然的眸子盯视着他。 那眼眸中闪过混乱,穷奇烦躁地晃了晃脑袋,仿佛被某种意志干扰了行凶。 最终应该是这意志占了上风,它转回头,将最后半副躯体一口吞入腹中慢慢消化,尾巴卷起裴液,展开了一双大翼。 此时日落月升,风起,一个巨大的兽影划过夜空,尾巴卷着一个人形飞入了幽茫的深山。 第三十七章 巢穴 裴液不知道要被带到哪里。 黢黑的山影经过他的脚下,奉怀被远远落在后面,山的形状也越来越高峻陌生。 为什么它不杀自己,是要把自己带去它的巢穴吗? 忽然,在高空风烈之中,裴液想到一个可能——它该不会是窥破了命同荣枯契,要把自己带到黑螭面前再杀掉,再趁黑螭虚弱将其一击致命吧? 顾不得涌上心头的愧疚,裴液在心中急忙呼喊黑螭,让它快与自己解契。 “别慌,与我无关。”黑螭语气专注,“且看看这是哪里。” 裴液一怔,身体猛地下坠,却是穷奇忽然一个俯冲,落入了一处高峻隐蔽的山谷。 好像有火光从视野中闪过,裴液还不及细看,已经被粗暴地甩到地上,胸腹被震得生疼。 巨大的风尘自背后而起,同时传来振翅声,穷奇竟然一刻不停留,径直离开了。 裴液手撑住地,正想起身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却有两双靴子落在了他眼前的地面上,右面那双落了些尘埃,左边那双却极为干净。 这熟悉的干净令裴液一惊,他猛地抬起头。 然而并非是亡者复生,面前是两袭陌生的紫袍抬头望着穷奇离开的背影。 “苏醒得越来越多了……”左边人道。 “是……”右边人接话。 交流完,两人低下头看向裴液,两副狰狞如怪的面目在夜色里令裴液心脏一惊,然后才发现那是面具。 “这是何处来的?” “小伍那一支吧。” “唔……”左侧紫袍人一眯眼一盯,裴液感到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荆梓望、穷奇都远未带给过他如此悚然的感受。 从那夜进入雨中搏杀两个白衣人开始,裴液狭隘的认知就在不断被穿透,每一個都是他遇到过的最强敌人,而又总在下一个面前一文不值。 到了如今,裴液已完全无法判断这两个紫袍人处在什么层次,他们杀荆梓望,是不是就像荆梓望杀伍在古一样简单呢? “罢了,都一样。”紫袍鬼面人似乎并不在意裴液和伍在古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弯腰提起裴液,裴液只听耳边风声一紧,眼前景物一花,人已来到一处石窟前。 这石窟有自己小院那么大,里面或坐或卧着二十余人。 那紫袍人径直离开,门口的黑袍人往裴液手里塞了块牌子,裴液低头一看,上面刻着“廿四”,不及细看,便被粗暴地推了进去,黑袍人在他身后关上了那扇可有可无的柴门。 裴液立在石窟中,阴冷和血臭包围了他,身上仿佛有数不清的毒虫在爬,汗毛不自觉地悚栗——那是二十多个人冷冷投来的恶意目光。 裴液绷着身体,缓缓挪动到角落坐下,警惕地打量着这一屋子恶枭。 这些人有老有少,老至五六十,少至十六七,男多女少,好多人身上都沾染着多少不一的血迹,有的已经黑褐,有的还保持着鲜红。 裴液一边调节着身体的状态,一边在头脑中梳理着所见的一切。 最值得深究的是穷奇和紫袍人对自己的态度,自己得以活命的倚仗显然是自己在他们眼中是份“有用之物”。 而这“有用”的来源也容易猜测,很可能就是自己代替伍在古承受的那次龙舌入体。 那么紫袍人为什么说“都一样”?意思是蓄积了能量的龙舌才是关键,哪副躯体来承载倒是无关紧要吗? 那么……这间石窟里的人,每个都承载了一座供那枚尊贵种子入住的“宫殿”吗? 这些“宫殿”每个背后都有十二条鲜活的生命吗? 这样规模的杀生,仙人台怎么会没有发觉? 唔……他们或许是在五十年里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这些人形龙舌,此时才把他们全部集中到这里。 裴液再次抬头细细观察,这次他发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虽然这些披袍坐卧的人都像是一头头凶恶的虎豹,但那些敌意似乎只针对自己,而他们之中有人受伤有人双手染血,但互相之间却无警惕。 自己对面,一个面目阴骜的老汉倚坐于墙,黑袍破旧脏腻,眼睛似睁非睁,他受伤的左臂软软搭在身旁人的腿上,此时察觉到裴液的视线,翻起一双灰白的眸子冷冷盯了过来。 他左肩上倚靠着一头蓬乱的枯发,此时也一同抬起头盯了过来,其面目虽被血污,但仍可见其出乎意料的年轻,是一名十七八的少女。 一对父女。 裴液想着,默默收回了目光。 像这样的组合窟中还有两三处,姐弟、朋友、叔侄……很难确定是什么关系,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像互相舔舐伤口的饿狼,一同享受着最后的温存。 这一幕幕映入眼帘,裴液渐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这时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高大但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前,这人没穿黑袍,而是一身灰衫,此时也残破脏污,鲜红的血珠缀在他的发丝上滴落。 这人一进门,裴液顿时感到自己身上积压的敌意消失了,全部转移了过去。 这人昂首下睨,环视石窖,嘴角牵出一个轻浮的衅笑。 他的目光在裴液这里一顿,似乎注意到了他服饰的不同,径直大步走了过来,靠着他旁边的墙坐下。 门口看守的黑袍人道:“【十七】两胜下台,下一组【十九】、【廿】。” 石窖深处站起来一个男人,同时裴液对面那少女也站了起来。 她来到裴液旁边这人面前,一双血丝密布的眼死死盯着他,狠声道:“我会杀了你。” 男子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在此之前,你得先杀了你爹。” 少女拳头捏出了骨声,正要说话,石窖深处走来的男人抚上她的肩膀,平声道:“神之所眷,即使血命搏杀,仍然亲密无间;神之所弃,即便父子兄弟,也只是各怀鬼胎。” 少女平静下来,昂首傲然看着裴液旁边的男子,道:“不错,我们将在神灵的躯体中永生,可悲的无信者。” 她冷哼一声转身走出门去,男子箕坐于地,目送着她的背影,桀骜的脸上似乎有一瞬间的肃穆和沉重,但他朝裴液偏过头来,仍然是吊儿郎当的笑:“喂,你也杀了他们一个?” 第三十八章 蛊笼 眼前的男子浑身血迹,却不见伤痕,结合黑袍人的“两胜”之语,裴液小心谨慎地点了点头。 这显然是一处除我皆敌的地方,这些人身上的血迹从何而来裴液已有所猜测。 和之前的猜想不同,伍在古的地位并没有那么重要,他不是唯一天选,而仅仅是有资格参与竞争。 其实这倒才合理,虽然当时的伍在古已经是看起来无法对抗的强大敌人,但对于一个能吞下祝高阳这样人物的神秘谋划而言,其谋划的核心部分总得有宗师在才对。 而眼下的竞争,显然是不死不休,能从这二十余人中走出来的,恐怕只有一个。 但男子却似乎并不把他视为敌人,道:“看你年纪不大,能杀他们的宿主,也算是年少有为。师承哪里,怎么流落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我没有师承,是附近县城的百姓。” “没有师承?”男子乐了,“没师承,你御使真气的武功从何而来,自己琢磨的吗?” “我也没有真气。” “……没有真气,你怎么杀的龙舌宿主,他们都是六生七生之境吧?” “……机缘巧合。”裴液道。 “机缘巧合?机缘巧合让你不用真气,只靠技击杀了他?” “嗯。” 男子凑近到他面前,睁着眼从下往上细细地打量,裴液这才发现他的眸子是淡淡的银灰色,而脸却被烫伤和刀伤留下的疤痕损毁,颇为可怖。 这双奇异好看的眸子凑近盯着裴液,裴液往后缩了缩,皱眉道:“怎么了?” “我看看你是白鹿宫哪位兵主。” “……” 白鹿宫号为天下技击巅顶,这话显然是调侃。 男子看着裴液手上的茧:“你是用剑?” 裴液点点头,“我剑法比较好,伱呢?” 男子表情似乎有些怪异:“我……剑法也还行。”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行侠仗义,结果成了替死鬼。”男子靠回墙上,长叹一声,“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你叫什么?” “你先说。” “我叫裴液。” “直接报真名?这么实诚?” “怎么了?” “江湖上一般报个称呼就好,小鱼小马小王八什么的。”男子口气一转,“既然你如此真心相待,那我再隐瞒倒显得小气,听好了——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张思彻是也。” “哦,张兄。”裴液微微拱了下手道,“敢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斗狗场、炼蛊笼。”张思彻咧了下嘴,“选出最凶猛的那一条。” “最凶猛的……” “别误会,不是选人。”张思彻抬手搭上他丹田,裴液骤惊去挡,却拨了個空,汗毛一时耸立,但那手就只是拍了一下,“选的是它们。” “……” “每个人的经脉树都被它给消化掉了,大家身上都没有真气,你觉得搏杀起来靠的是什么?” “……” “靠的是你体内的它。”张思彻谑笑道,“跟他妈的选妃似的,谁最牛逼谁就能孕育龙种。” 裴液无言,因为他想到,自己所积蓄的那些能量,全都灌注给荆梓望了。体内只剩一个光茧,再榨不出一点儿能量。 这光茧是“参赛选手”,那么那些能量就是它用来战斗的武器和铠甲,结果自己全给它薅秃了。 “我借你。”张思彻靠在墙上,慵懒地看着他。 裴液一怔:“为什么?” “因为咱们是这畜生窝里唯二的人,够不够?”张思彻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心摊开,暗色的血沿着掌纹干涸。 裴液沉默了一下,伸出手,两只覆满尘土的手握在了一起。 极端的环境常常会扫去人们之间的迷碍,试探和猜测都会被省略。在群狼环伺之中,豹子和虎也会优先结盟。 “九出十三归。”张思彻笑道。 裴液还不及思索这话背后的意思,一股汹涌的能量就已沿着手臂涌入,丹田中的光茧如饮甘泉,立刻将这股能量吸引环绕到身边。 这能量连绵不绝,不一会竟然已有自己之前所蓄的两倍还多,而腹中的光茧第一次传来了“饱腹感”。 裴液抬头惊异地看着张思彻,张思彻回以一个慵懒的笑,收回了手:“瓶子要先变大,才能装更多的水。” 裴液下意识看了看门口,张思彻道:“他们不会管的,只要是在‘内部’流通。反正你丹田中那东西的等阶不会变。” “等阶?” 张思彻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赢下一场,你就变成二阶。” 裴液顿时领悟了眼前男人“两胜下台”的意思:“你是——” “不错,我先杀了【十八】,成了二阶,又杀了【一】这个二阶,现在是这里唯一一个三阶,傲视群雄啊傲视群雄。” 裴液无言,感受着重回体内的充沛能量,道:“多谢。” “不客气。”张思彻露出一口大白牙,“作为回报,满足我一个愿望吧。” “什么愿望?” “给我讲个故事。” “……什么?” “《侠骨残》,八月新出的这回是大结局,我还没看呢。”张思彻叹气,“这地方也不能指望有谁看过,还以为我要含恨而终了。” “但是!”张思彻拍了拍裴液肩膀,“幸好你来了——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会没看过吧?” 裴液看了他一眼,缓缓道:“第二十回,已成枯鬼十八载,何日飞仙第一楼?” 张思彻“嘶”了一声,咧嘴道:“我就知道,肯定有反转,洗吴仇大侠怎么可能就那么败了?” 说完眨着一双银灰的眼睛看过来:“继续啊。” 裴液摇摇头:“没了,我就看了个回目。” 张思彻定定地看着他,大约有七八息,终于他长叹一声,把脊背撞回到石壁上:“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裴液伸指戳了戳他,张思彻斜睨他一眼:“干什么?” 裴液有点儿不好意思道:“但是你可以给我讲讲——我才刚看了第一回。” 正在这时,柴门被打开,一个浑身浴血的男子走了进来,黑衣上黏带着暗红的条状组织,分不清是碾坏的筋肉还是破碎的内脏。 “【十九】胜,下一组【廿一】、【廿二】。” 正在交谈的两人抬眸看了一眼,张思彻收回目光道:“也行。” 第三十九章 出笼 却说书生出了考场,归心似箭,牵驴便出了城。谁料天公不作美,正走到半途,天空霹雳一声落下雨来。 这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书生自己倒好,但一箱书却金贵无比,正焦急间,觑见前面一处小亭,书生喜上眉梢,连忙牵驴过去避雨。 到了亭下,书生从驴身上卸下书箱,放到亭子正中,才舒了口气,回头找座坐下。 然而这一回头不要紧,险些吓他一个跟头——身后亭外,竟然静静地立着一个人! 不怪书生惊讶,他走了一路都是独行,弯腰搬个书箱的工夫,这人就到了身后,跟直直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春寒料峭,这男子却只穿一件单薄的黑衫,此时也被雨水浸湿了。他身姿挺拔,像是一颗劲松裹了块黑布。 见书生回过头来,他点头致意,摘下斗笠拧了一把湿发,叫书生瞧清了他的面容:薄嘴唇,高鼻梁,脸颊瘦削,剑眉下嵌着一双长而亮的眼,左眼眼角外延伸出一片拇指大小的淡红色花纹。 殊异、英俊、机敏、骄傲、沉稳、冷酷—— “等一下,这段怎么这么详细?”裴液忍不住打断道,他记得“镜里青鸾”笔力甚为简练,只在要紧处才添墨一二。 张思彻看他一眼:“你讲还是我讲?” “你讲。” “这乃是洗吴仇大侠的第一次出场,不详细些,你岂能心会其人英姿?你可知以洗大侠的本事足以片雨不沾身,这里是怕吓到这书生才故意淋雨……” 裴液这下明白了,原来是他喜欢的人物,便道:“这倒不用说了,人家怎么写的你怎么讲就成。” 张思彻翻個白眼,继续道:“总之,书生被这姿容慑住……” 书生和男子一同避雨亭下,男子抱剑倚柱,看起来深冷孤高,书生不敢搭话,只安静坐着。 却不料那男子主动请他帮忙看一枚小笺,书生连忙接过来,上面是一段古文,用词和语序甚为古涩。书生读了好几遍,才看出这段文字是在描述一个地方。 然而到底指什么地方,书生还是颇难理解。只有一句“鬼车北下”他较轻松地看了出来,自己镇子边上那座魁居山的古称似乎就是“鬼车山”,而从这山“北下”就是自己镇子的方向。 剩下的语句却是非得找当地大儒遍翻古书、细细考据才能解出来了。 书生诚实以告,男子欲以一枚玉谢过书生,书生却嫌贵重坚辞不受,眼见雨势不停,两人便打开话头聊了起来。 书生本以为男子是位深研武道不问他事的修者,然而交谈下来却不禁惊异于其人的博学。 文、书、乐、棋、厨膳、木石、建筑、辨马、识玉等等这位男子无一不通,简直令书生叹为观止。 书生不禁有些自艾,自己哪怕考个举人,也只是读经写文有些造诣,相比之下,正是那种呆子书生。 男子说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粗人,这些知识都来自一位博学的好友,后来友人亡故,留下了许多书籍笔记,他由于怀念友人便常常翻看。 谈兴上来,男子取出一壶酒,两人边饮边聊,书生将自己身世之艰苦,胸中之志向,佳人之感怀,内心之忐忑尽皆吐露。 男子则安静倾听,显然阅历超凡,无论书生说到什么都能高屋建瓴地点拨两句。 如此互通了姓名,结下一番情谊,分开时男子说从书生身上看到了那位好友的影子,过两天事情办完了再来找他饮酒畅谈。 走前一道真气拍入,书生顿时酒醒,浑身神清气爽,环顾四周,已不见黑衣踪影。 张思彻讲到这里,停下了话头。 “继续啊。”裴液意犹未尽。 “该你了。”张思彻看向门口,那里有一个血影走进来。 裴液抬起头,正听见黑袍人用冷漠的声音道:“【廿一】胜,下一组【廿三】、【廿四】。” 石窖深处站起来一个庞然的影子,是个高约两米的壮汉,裴液之前就注意到他,但此时他站起来后,才露出身体的全貌。 粗韧的皮肤、宽大的手脚、硬实的肌腱,身上纹着大片的原始图腾……他走过来,对着裴液狰狞一笑,露出两颗尖锐的虎牙。 荒人。 裴液无声一叹,撑地起身。 “回来再听。”张思彻布满红疤的脸咧出一个笑。 …… 裴液走出石窖,第一次有机会见到这座山谷的样貌。 虽然夜色已深,但今夜月明如洗,繁星满缀,在皎光之下,两侧的高崖山势凹凸,不时有锐利的突出。 兼以山谷长而不宽,裴液抬起头,感觉自己就像是在一只巨犬的口中。 外面的人比裴液想象中要少,只偶尔见到零散的黑袍,裴液甚至怀疑进入石窟的人比剩下的人还要多。 不过倒也合理,一来烛世教本来就没有大力发展教徒的空间,二来进入石窟的人——除了自己和张思彻——也并不需要看押。 但转过朦胧的山影,后面的景象一映入眼帘,裴液睁大了眼,又怀疑自己可能想错了——也许,本来还是有不少人的。 如果这山谷是一张犬口,那眼前的景象就是被一柄铁锤狠狠地捣了进去。 犬牙碎裂脱落,流泻的砂石宛如血涌。 烛世教曾在这里搭起高架、支下营帐,但如今一切都被未知的力量无情摧毁了,而且可以看出,那力量的中心并非这些建筑或山石,它们只是顺带。 再往前走,更令裴液心肺停跳的一幕出现了——废墟旁停放着一具尸体,即便被血染污,那袍子的颜色仍然那样突出。 是那神秘幽尊的紫。 这场景在视野中一闪而过,裴液心中思绪万千,来不及思索这里遭受了什么样的打击,引路的黑袍人已停下脚步,一处场地出现在面前。 两人高的幽蓝火焰升腾四周,围出一个整齐的圆。 圆中间的地上用幽蓝液体绘出那个已有几天不见的火符,巨大得填满了整个场地。 场地正中的上空,一枚幽蓝近紫的光珠漂浮着,上场战斗留下的残血仍在不停地从尘土中一缕缕析出,而后飞入这枚光珠。 没有招呼,荒人当先一步迈入其中,对着裴液勾了勾手,庞然的身影被火焰帷幕扭曲得像一头夜叉。 第四十章 第一杀 裴液随后跨过火焰,这火焰一如既往地不灼不烧。 但一进入场地,裴液立刻感到一种牵引,腹中的光茧似乎被激活了,仿佛闻到老鼠的气味钻出洞的蛇。 敌意!敌意!敌意! 两个人腹中的光茧同时感应到了对方的存在,不等裴液调动,汹涌的液体已经急不可耐地充斥了他的周身。 与人类之间出于各种理由而厮杀不同,此时来自腹中的欲望原始而纯粹——吃下对方,自己就能变得更强! 两人的衣衫上都未沾血,他们都是最低阶的候选者,一场未战,将要用对方的尸体登上第二级台阶。 这是裴液在旧伤康复、光茧寄生后面对的第一个敌人,不曾生出过经脉树的他无法对自己体内这股能量进行评估,他猜测应是相当于经脉树四生或五生。 之前只被侵染了一只臂膊都在小心翼翼,如今四肢百骸都被这能量流过,再也无处可躲了。 荒人躬下身子,游蛇一样的蓝纹爬满了他的身体,裴液知道自己身上也是一样。 没有任何开始的信号,两人像两头豹子扑到了一起。 再无博弈和出奇制胜,只有一招一式的硬拳脚,在这手无寸铁、空无一物的蛊笼里,力量、速度、反应,这些最原始的素质的作用被无限放大。 荒人的身躯一临近就更有压迫感,这个种族在大唐北疆凭借血肉之躯能够对抗重甲士甚至轻骑,此时拳头凶猛地挥出来,真個如同铁槌。 然而裴液也自小在根骨过人的赞誉中长大,在力量上从没吃过亏。 对方这样声威赫赫的一拳打来,裴液眼睛不眨,不闪不避,甚至单掌去接,同时另一只手挥拳直取对方面门。 这是裴液不长不短的习武年岁里形成的风格——守则佐以攻,攻则先虑守。 这是中正而稳健的拳路,守时能打断敌人进攻的节奏;攻时面对敌人突然的变招,自己也可以留有三分余地。这种颇具弹性的技法总能在中秋会武上让他占尽优势。 眨眼之间,拳已入手,势不可挡的庞大力量冲击到掌心,仿佛巨浪迎头撞上。 体内涌动的幽蓝液体立刻提供起坚实的支撑,拦得对方拳势一滞。 然而对方是全力的进攻,裴液却并非全力的防守,这防线眨眼即溃,那粗糙巨大的拳头压着裴液的手锤在了他的小腹上。 裴液其实知道更合理的应对——面对陌生对手的第一攻,应该先全力防守评估出对方力量。 但踏上这场地后,体内躁动的光茧影响得整个人情绪都更加狂躁,进攻才是这里的主旋律。 于是裴液在感到自己防守失控之后,没有立刻后退闪避,而是更奋勇,更用力地锤在了对方脸上,甚至不惜向前带动自己的小腹撞上对方拳头。 腹部传来剧痛,但自己拳落的击打感同样扎实无比。 两人各自踉跄了一步,裴液躬身大口喘息了两下,腹部的痉挛不已,面前的荒人同样涕泪横流,弯折的鼻子不断涌出血液。 裴液抬眸一咧嘴,再次合身扑上。 这种节奏的战斗,就看谁能更快、更有力地发动下一次进攻! 一拳直奔荒人心口,荒人拧步挥拳,要和这个小个子换伤。 但裴液这次反而是虚招,他挥出的拳头松开,一撑荒人臂膊,整个人凌空腾起。 真正的攻势将由腿来发动,目标也从心口变成太阳穴。 幽蓝液体与真气不同,它不能——或者是人们没掌握正确运用它的办法——像真气一样有诸多妙用,甚至可以用之于体外、付之于器具。 它只作为一种被动的增幅,在体内被随意调动,以增强或减弱某部分肢体的力量。 此时,裴液就将其全部灌注于腿上,以求爆发出足以重伤的攻击。 荒人的反应亦是极快,在手被当做支撑的一瞬间,他就耷拉下了手臂,使裴液发力不够圆满,同时右肩上拱,以求顶开这一脚。 而裴液上身则顺势下落,成为头朝下的垂直姿态,一直蓄积在腿上的一击在耐心地骗过了对方的反制后才真正爆发。 一式倒挂金钩。 正中天灵,荒人庞大的身躯一震,七窍流出血来。 在幽蓝液体的加持下,这确实并非致命的伤势,荒人摇晃了一下,就再次凶狠地扑来。 但伤害已经造成,荒人也是人,毕竟不具备穷奇那种死战到底的能力,在头嗡眼花之下,荒人的反应再次下降一截。 裴液单手结印,开启鹑首。 这项能力理论上可以一直使用,黑螭在仙池壁上给他开了一道毫无阻拦的口子,但奈何裴液自己只有一个小桶,用久了就头痛欲裂。 由于预见到接下来高强度的连绵战斗,裴液极为节省这项关键能力的使用时间。 倚仗鹑首,荒人再不可能有任何翻盘的机会,裴液迅速、凶狠、精准地盯准对方的每个破绽,暴雨般连贯地攻击。 直到将其打成一团瘫倒在地的软骨,这生命顽强的种族才彻底咽气。 腹中光茧的意念这时从敌意变成了饥渴,不等裴液调动,几条触手就破开胸腹涌出。 突然的剧痛令裴液一晃,止住身形抬头看去,那花纹密布的触手刺入了荒人的尸体,将对方腹中无所凭依的光茧“捕食”了回来。 等这些触手钻回肚子,幽蓝液体汇聚起来,腹上破开的血洞又飞快修复。 裴液心底发寒地看着这狰狞的一幕,更深切地体会到这光茧从来都不是共生的助力。 它有自己的本能,它不会受宿主的控制,自己的身体仅仅是它栖居的温床。 果然是“都一样”。 体内传来越发充沛的力量感,近乎之前的两倍,它在蚕食消化着猎物,同时反哺着宿主。 裴液能够感到这是对它层次的一种提升,这座宫殿在变得更加豪华和宽敞,下次伸出触手时,上面的花纹也一定会繁复一些。 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裴液的心情越加沉重。 等它“成熟”之后,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要怎么才能逃离这种命运呢? 那被摧毁的痕迹和紫袍人的尸体或许昭示着一扇窗户。 裴液面上不动声色地走出去,背后场地上空的珠子开始运转,荒人的尸体被迅速解分成血肉条缕吸入进去,又很快化为那种幽蓝液体储存起来。 第四十一章 强掳 “【廿四】胜,下一组【廿五】、【廿六】。” 裴液走回张思彻身边坐下,伸出手:“还你。” 这时他已明白,杀了对手后,自己体内的储量是会变多的,确实可以“九出十三归”。 “哎~开玩笑的。”张思彻不在意道,“等第一轮打完了你还有一场,先用着吧。等我上场的时候再还我。” 又道:“怎么样,继续讲故事?” 裴液却道:“要是……咱俩遇到呢?” “那你得还我。”张思彻严肃道,“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裴液把住他的手臂,低声道,“我是说,在咱们两个对上之前,得想个逃离的法子。” 张思彻看着他,他也看着张思彻。 张思彻道:“外面的黑袍人是有真气的,你说话他们听得到。” “……” 一道语声直接自耳中响起,虽然稍有变形,但仍可分辨其音色:“你可瞧见外面山崖垮塌,还有人伤亡,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裴液惊愕地转头,盯着张思彻。 传音入密?! “是祝高阳干的——你总该听说过祝高阳吧?” ‘祝高阳找到了这里?!’裴液心中既惊且喜,又很快涌起不详的感觉,‘那……他人呢?’ 张思彻宛如能听到他的心声:“可惜这里有三位顶尖宗师,祝高阳猝不及防,杀了一个,身负重伤,勉强吊着一口气跑了。” “我可是把伱当自己人,才把这消息告诉你的。”张思彻严肃道,“这是我逃生的法子,就是等祝高阳再来的时候,咱们趁乱逃出去——你晚上可别睡太死。” 祝高阳都命悬一线了,还会再回来? 裴液投去疑问的目光。 “他会的,你不了解祝高阳。他既然找到了这里,就绝对不会放弃,哪怕就剩一口气也一样。我们虽然不知他会用什么方式回来,但时间肯定会是在最终的宿主被使用之前。你记得时刻准备着,一有苗头就跑。” “记住了吗?” 裴液点点头。 “那咱们继续讲故事吧。” …… 终于等到雨停,书生带着浑身的疲累和满心的欢喜回到镇上,不顾天色已暗,一刻不停地直奔婉秀家。 然而一下驴却见许多人围在家门口,书生连忙跑过去,一打问却得到一個晴天霹雳的消息。 原来上午高校尉来镇上巡查,嫌弃招待不周,唾之曰茶粗肉腥。几个属下为博长官欢心,便上街寻觅玩意儿,正见到婉秀在院中晾晒衣服,两三兵勇便冲进家里把人掳走了。 书生只觉一下天昏地暗,手脚抖得厉害,好一会儿才想起进去看看丈人安危。 所幸丈人虽遭了顿打,但筋骨壮实,没有大碍,两人相对抹泪,合计了一会,琢磨出个希望来——这毕竟是几个下属自作主张,高校尉没有露面,咱们把家中财宝尽数搜起,拿去求一求高校尉,换得婉秀平安回来。 这事半点儿也慢不得,但凡值钱的事物,两人都尽数带上,丈人连铺子的地契都翻了出来。 丈人身上有伤,书生便自己赶着驴车往高校尉的歇脚处去,一路上脸色苍白神思不属。 到了宅子门口,说明了来意,先被两个守门的取了两个玉杯,这一下值钱的东西就五去其二。 书生急忙阻拦,说这是献给高校尉的,却被一人一脚踹在地上。 “什么破烂也敢拿到高大人面前现眼?为你好,赶紧滚吧。” 书生又心急又无措,只抱着两人腿苦苦哀求,想到里面的婉秀,更是眼泪再也止不住,只不停哭求让他见高校尉一面。 也是宅子小,这动静竟真个惊动了高校尉。 男人眉长面白,浑身只披着件丝绸,袒胸露乳,两颊红润一身酒气,他走过来倚住门框:“你来换人?” 书生心知见到了正主,连忙激动哀求着说明来意,把一车财物往对方面前推。 男人拈起两样东西看了两眼:“倒还算有诚意。” 书生感到脖子上勒紧的无形绳子猛然一松,正要说话,却见男人又随意把东西掷回车上,撇嘴道:“可惜是堆寒酸破烂。” 书生连忙跪过去,急道什么都行,他都可以凑钱,去买更贵重的。 然而这话一出,却见男人面色一冷,咧了下嘴,转身便走了。 书生连忙要追,却被门卫拦住。 “教你个乖。”守卫勒着他低声道,“呆小子忒不会说话。” “你主动来献,那是显出高大人的名望地位,多些少些都不会怪罪;可你这话说出来,倒显得高大人是主动缠着你勒索,忒丢份子。” 另一个道:“别说爷们白拿你俩杯子,面子和里子都齐了,再来找高大人说话。” 再给书生两个脑子,他也想不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知道高校尉是嫌东西不值钱。 浑浑噩噩间,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典当的那颗明珠,心中又生起希望,气喘吁吁地推着一车财物过去。 到了之后老板已经睡下,书生把门敲得震响,把老板喊起来赎珠。 所幸那明珠仍在,老板是常居的镇民,此时听说了婉秀的事,也不太计较财货,收了地契和几件金玉,便把珠子还给了他。 书生把珠子藏在怀里,拖着身子便往高校尉宅子跑。 再回到宅子时,月已至中天,守卫都倚着打起盹来。 书生叫醒他们,让他们去通传一下。 这次他压抑住内心的惶恐和焦急,尽量规整体面地立在门前,不让场面像上次那么难堪,却不知自己浑身泥土、乱发汗湿、眼眶红肿的样子无论如何也不像一个正常的客人。 这次门卫进去了许久都没有动静,书生都要忍不住自己进去时,那位高校尉才熏熏然地走出来,这次他上身赤裸,只在腰间胡乱围了一圈绸缎。 出门低头一看书生,眉间有些不耐烦。 书生连忙拱手献上珠子,把心底默念了许多遍的谄媚说出来:“高大人,草民……无意得了一枚宝珠,宝物赠英雄,想来,只有佩在高大人身上,这珠子才更添光华……” 高校尉伸手拈起翻看两眼,见这明珠如脂如透,内里还有一株繁复珊瑚般的光影,眉宇舒展了些:“嗯……这倒真是件好东西。” 书生心中一喜,跪倒在地:“大人,那……婉秀……” “嗯。”高校尉满意地点点头,“把尸体还给他吧。” 他笑着一指嘴唇上的血口:“瞧见没,给爷咬的,要不是你这珠子,这臭娘们就直接喂狗了,如今许你收个全尸吧。” 书生后面的话什么都没听到,他呆滞地僵立着,天选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在不真实地远离,直到那具赤裸青紫的尸体被抛到自己脚下。 第四十二章 螭谈 洗吴仇是在小镇酒楼第二次见到书生的,当日那个礼貌腼腆的年轻人如今头蓬面污,一身长衫已邋遢成黑褐色,他倚坐在酒楼的门口,乞讨着小二施舍的剩菜。 他的两条腿都被打断,只能依靠手肘爬行,而承载了他半生志向的、握笔的手,被扭成了麻花。 他认出洗吴仇后,呆滞的脸才有了表情,眼泪哗哗而下,张大了嘴,渐成无声的嚎啕。 洗吴仇问清了事情始末,一杯酒未喝完,便放杯提剑,出门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已提了四个头颅回来,乃是绑人和打断书生手脚的那几個兵痞。 书生痛哭拜谢,自从未敢奢望这位一面之缘的侠士能杀高校尉这等统领二百军士的实权武官,实际即便只杀了这四人,也足已染上杀身之祸。 然而洗吴仇却道:“你拿这些银子去好好治伤,那姓高的去胤城了,我去杀他。” 原来这高校尉敢于如此猖狂,诸多文武都争相巴结,仗的不是校尉这个不大不小的官职,而是他说来吓人的家世。 高校尉名叫高木镇,乃是镇北王高执恭的私生儿子,高执恭年老少子,几个儿子都相继战死,只剩下了这个小独苗。如今唤他过去,正是要将他列入族谱,好好培养,备做世子。 书生不懂这些背景,洗吴仇亦不做解释,提剑上马,便往近千里外的胤城而去。 却说洗吴仇敢追到统领十万边军的镇北王家门口杀他儿子,又是何人呢? 不是皇公贵胄,不是名门世子,不是大派真传,亦非凤池要职。 仅是一介执剑布衣罢了。 正是如此,才更显勇义。 但要谈起此人经历,却是什么真传世子都比不上的。 正是:东海恩客,天门剑首;西漠共尊,鹤榜列名。老鬼传剑,仙人赐瞳;神京一呼,狴犴先应! 虽然这些头衔放在镇北王面前或许不值一哂,但洗吴仇说要杀谁,就没有让他活命的道理。 裴液又忍不住打断道:“可以了,知道他厉害了,接着讲下面的吧。” 张思彻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接着讲述。 洗吴仇到了胤城,城中也正在传扬镇北王新世子的消息,洗吴仇略一打问,便直奔王府而去。 或许苍天有眼,今日镇北王正好出巡未回,王府中正操办一场宴席,请相熟之人来见见这个孩子。 洗吴仇坐在黑暗中,看着觥筹交错之间,一个细眉白面的年轻人乖巧地倚坐华服老太膝边,锁定了此行的目标。 静等许久,眼见此人离席,洗吴仇暗中跟上,一拍他肩膀道:“高公子。” 高木镇回过头来,见眼前之人风姿超卓,衣服虽不似筵席所传,但神态从容自若,并不把这王府当做什么拘谨的地方。 高木镇初来乍到,正是小心翼翼之时,因此笑道:“恕小弟无眼,敢问是哪家公子当面?” “魁居山婉秀,你可识得?” 高木镇面色乍变:“兄台……什么意思?” “确实是你做的?” 高木镇心念急转,不知是哪家想要拿这丑事给自己使绊,自己前半生做下的那些事遮得住一件遮不住两件,此时否认也无用,便昂首道:“那女子想要刺杀于我,原来兄台竟知其中原委吗?” 却见眼前的男子竟然点点头,淡淡一笑:“我是来完成她未竟的事业。” 高木镇心脏骤紧,劲装、带剑、风尘仆仆……种种不对的细节此时一起涌入脑海,眼前的男人已抽出了剑。 恶人正要授首,却听一句:“住手!” …… 裴液皱着眉抬起头:“干嘛断在这里?” 张思彻倚墙道:“又轮到你了,回来再听吧。” 石窟中人已少了一半,再没有成对倚靠之人,剩下的人身上个个带血,每个都沉默精悍。 “【十九】胜,下一组【廿一】、【廿四】。” 裴液起身,身体的状态早已在幽蓝液体的流动下恢复至最佳,这次的对手是个和他身高相当的青年男人,脸色如纸,躯干瘦削,手脚齐长,形似水面上滑动的那种唤作“卖油郎”小虫。 他沉默地低头走出去,一眼没看裴液,裴液紧随其后。 再次经过这段路,裴液开始试图将这些触目惊心的痕迹和“祝高阳”这个名字拼凑起来。 这种拆山断河般的破坏力…… 凭裴液自己的直觉,如果说荆梓望这个宗师感觉比穷奇、黑螭这样的神兽低着一层,那么祝高阳就弥平了这个层次。 如果说祝高阳能把螭首按在山上捶打,裴液并不会感觉这画面有多突兀。 怪不得仙人台派他来处理仙狩降世之事。 念及此节,他干脆在腹中呼唤:“喂,你应该打不过这个祝高阳吧?” 黑螭沉默了一下:“也不完全打不过。” ‘哦,要面子’ 裴液寻思着,岔开话题:“他是不是就是你那天说的帮手。” “应该是,但我没有见过他,只感到另一个地方有人帮我分担了压力。” “哦。” “……” “小螭。” “嗯。” “对不起啊。” “没事。” “伱能来救我吗?” “……你猜穷奇离开后去了哪里?” “唔……它吃了荆大人后更厉害是不是,你正在夹着尾巴逃跑?” “嗯哼,比你们一群人争着当娘好一些。” “唉,要是你真和那天那个明绮天结契就好了,那样说不定咱俩都能得救。” “你听起来像话本里卖妻求荣的那种男人。” “诶?你还看过话本?” “……我也不知这记忆从何而来,我的灵魂也许并不生自现在这具躯体,” “要是能出去,我帮你打听打听其他仙狩是不是也一出世就自带记忆。” “多谢,我记得我有另一个名字。” “什么?” “以后再说。” “哦。” “我还记得我有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 “以后再说?” “不,现在就可以说,你想听吗?” “可以啊,为什么不想听?” “我只记得我要……” “怎样?” “杀了太一真龙仙君。” “……” “怕了?” “我只是个连丹田种都没有的普通人。” “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有的。” 第四十三章 第二杀 和黑螭放下话头,又来到这个熟悉的场地。 已有经验的裴液这次当先跨入,抬头一瞧,顶上的珠子变得更加深邃硕大。 看着对方从另一边进入,体内的液体又汹涌起来,这次明显要更加澎湃,裴液忽然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如果此时割开自己的血管,流出的会不会是幽蓝的血? 没有更多的时间供他遐想,面对面的两人在一瞬间完成了“武装”,暴躁地扑向了对方。 为了再多活一个时辰,为了承接那枚尊贵的种子,两人都要杀掉面前的对手。 对方那奇长的手脚此时展露出作用,他四肢着地,像蜘蛛像跳蚤,其行动轨迹与两肢着地的人完全不同,手可为脚,脚亦作手,令裴液颇为不适。 在承受了一次手臂的“踢击”后,裴液毫不犹豫地开启了鹑首。 这是他赖以在危险中腾挪的看家本领,虽然珍贵无比应当留到后面,但万一这次死了也就不必考虑以后了。 在鹑首毫不吝啬地加持下,对方的动作被步步拆解。这项来自天官鹑鸟的能力一如既往地强大,莫说同境界占尽优势,裴液甚至怀疑它能支撑起七生对八生这样的越境击杀。 可惜裴液这几日总是面对太过离谱的对手,让它自从酒窖出来后就显得黯淡无光。 此时面对这种势均力敌的战斗,它显出庖丁解牛般的游刃有余,稍微熟悉了对方了行为习惯后,裴液着手一带让过对方攻势,一脚精准狠辣地踩断了他的胫骨。 断肢蜘蛛、缺腿跳蚤,面对遭受了这种伤害的对手,后面的胜利顺其自然。 裴液看着腹中伸出的触手再次从对方的腹中大快朵颐,不禁感叹。 鹑首真好用啊,唯一的缺点是不够持久。 三阶之后,可供驱使的液体也再次翻倍,裴液这次比较深刻地感到自己体内的“真气”应当是和林霖差不多了,大概相当于正常武者的脉树五生。 光茧也更加繁复幽邃,距离成熟更近了一步。 裴液猜测着烛世教的打算,最终宿主诞生后,要和那枚种子结合,而那种子现在在穷奇身上。 黑螭说穷奇的表现完全不像正常的仙狩,那么那些跳跃般的实力增长、诡异难防的能力是否来自于这枚种子呢? 但穷奇使用的也是尚未孵化的它,当种子进入光茧,获得了孵化之后,烛世教打算由谁来御使它?又怎么去御使它呢? 一個名词忽然自头脑中划过,裴液吸了口气。 是那清凉好听的女声。 “贵地可有流传过一本书或者说一门神妙武功的消息?” “它可以被称为‘丹田种仙之法’。” 裴液思索着这些信息之间的联系,回程时又见到祝高阳留下的痕迹。 比起烛世教究竟作何谋划,祝高阳何时到来更关乎着自己切身的生机。 裴液把自己代入祝高阳的视角,思索着他会如何破坏烛世教的谋划。 无非是从种子和光茧两个方向入手,去杀穷奇或来破坏光茧。 去杀穷奇自不必说,若要来这山谷,则来早来晚都不宜,来早了光茧散乱在多人身上,不易操作,来晚了等于坐视烛世教成功。 最恰当的时间应该是在最终两人开战到光茧与种子融合的这段时间。 而能否成功的关键,则在于烛世教对他的到来有多少防范,而他在重伤之下又还能爆发出多少力量。 石窟中剩下的人已越来越少,正好还有三轮就能决出最终的宿主,而后面每一轮都会越来越快,也许不用等到天亮就能等到祝高阳。 这是张思彻告诉他的生机。 若是祝高阳没来,自己就只能拼一把,赌一赌命了。 之前几个时辰里,裴液并不只在听故事。比起坐以待毙,他更愿意来一出死马当活马医。 即给自己腹中的光茧来一记背刺。 在决战的时候,直接躺下装死,任由对方把它吃掉,自己仗着来自黑螭的强大生命力进行一次苟活的尝试。 如果在黑袍人带着胜利者离开后,场地上悬浮的光珠还没有把自己吸收掉,那自己就因为成了一个死人而活了下来。 裴液这两次已经瞧瞧观察过,这场地周围确实没有更多人看管。 当然,这计划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天命远远大于人事,所以是死马当活马医。 …… “【廿四胜】,下一组【廿六、廿八】。” 裴液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坐下,拿过张思彻的手,在他手心写道:“若祝高阳不来呢?” 张思彻看着他,传音道:“七个字你写错了三个。” “……”裴液有些恼羞成怒,转头去看下一组出去的人。 “祝高阳一定会来。”张思彻道。 裴液又写:“你为什么那么确定?” 张思彻看着他,表情纠结了一会道:“我可以相信你吗?” 裴液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好,那我告诉你,因为这是他亲口跟我说的。” “?!” “祝高阳来的时候,我正好被抓进这山谷。当时他已杀了一具紫袍,浑身浴血被两名紫袍追杀,看见我之后,他顺手击杀了羁押我的黑袍,提上我想带我一起走。可惜没来得及,那两个紫袍追来得太快了。” “那他是怎么逃走的?” 张思彻有点儿疑惑地看着他:“你真是一点儿见识没有啊。” “?” “龙君洞庭《疑龙经》中享誉天下的神术,【灵明照世浮尘无拘】,你都不知道?” “?” “这神术可使人在一息之间传送百里,只是人越多,准备的时间就越长,所以祝高阳只来得及自己走,没能带上我。” “唔……” “伱不好奇我为何能传音入密吗,明明真气应该已被吞噬才对。”张思彻自问自答道,“这真气便是祝高阳打给我的,他说他会再回来的。” “为什么打给你真气?” “因为他还留给我一件法器。” “?!” “嘘!我可是把老底都交给你了。”张思彻不动声色地看看四周,“这法器可在短时间内保你我二人平安,只等祝高阳来救就好,在此之前你可万万不要擅自行动。” 第四十四章 斡旋 “继续讲故事吧,后面几轮可能要没有这样的空暇了。” “讲。” …… 却说镇北王府之中,洗吴仇正要替天行道,却被一道中正的声音喝止。 回过头来一看,竟是熟人,正是本州刺史李章。 若是别个阻拦,洗吴仇自不理会,但既然是这位曾在神京有过数面之缘,如今又官名甚佳的李大人,洗吴仇还是暂时按剑于高木镇脖颈。 李章瞧见洗吴仇也甚为惊讶,诧异一问,在洗吴仇一番讲述之下才明了事情原委。 “真是……无法无天!”李章怒视着高木镇,但思索了一下,手却搭上洗吴仇胳膊。 “洗大侠,这人虽该死,你却不合适在这里杀了他。” “为何?” 李章凝眉,缓缓说出三处缘由来。 其一,洗吴仇并无官身,虽然颇有侠名,但平日惩治些匪徒小吏还好,如今要私刑王府世子,不免给自身招祸。 其二,镇北王是个好面子的人,如今王府正风光大办归宗之礼,已通知了不少人,若突然传出去说这孩子是个奸杀良家的畜生,已被人替天行道,也太伤镇北王脸面。 其三,这事完全可以更圆滑地处理,即先知会镇北王,让他自己将这孩子以品行不端为由逐出家门,之后衙门再把他捉拿归案,等风波过去些,再低调问斩。 这番话说出,洗吴仇自无不可。 他只要高木镇伏法,与镇北王并无仇怨,若镇北王明事理,只是不愿伤了颜面,他也愿意配合一二。 虽然由于遍经风霜而气质锋利,容貌又过于俊朗,常常不经意间让人如坐针毡,但实际洗吴仇并非没有随和的一面,行走江湖,只要没有根本上的矛盾,他并不总是咄咄逼人。 李章松了口气:“那就请洗大侠把这犯人绑缚住,我自去和老夫人言明缘由,等镇北王回来,也由我交涉便好。” 洗吴仇点点头,将高木镇提至柴房亲自看守,也不离开,静等交涉的结果。 直到夜半三更,李章才流着汗回来,原来情况并不顺利,老夫人说这是高家独苗,并不肯松口,并且已经派人去通知镇北王。 此时事已挑明,若再要一剑杀了高木镇,不免使李章恶了镇北王府,洗吴仇便先按李章所言将人带到州衙大牢看管,仍留李章在此等待镇北王。 镇北王守边十多载,威望甚隆,想必不愿因此等事损折。 然而李章静等许久,却等来一份口信:“犬子不肖,叫李大人费心了,日后必定好好管教。” 洗吴仇便要干脆拎着高木镇去王府门口杀了,一人负责,必不连累李章。 但如今王府皆以为高木镇在李章手上,若出了事,他如何脱得了干系,连忙急急劝下洗吴仇,说自己再去当面劝说。 洗吴仇便道:“那便以两天为限。” 说完便带高木镇而走。 李章看着空空如也的牢房,不禁后悔蹚了这浑水。 却说李章此人,清廉是真,秉公执法也是真,但当年在神京六部当值时却得过一句评语,曰:“有气无骨,好逞易穷”。 此时正显出评者眼光之毒辣,李章看到洗吴仇动用私刑,确实是想既保护洗吴仇,又省去激怒王府,才把这事担在肩上。 到了老夫人和镇北王面前,也只说自己查到了此案,不露洗吴仇姓名,一来是为了保护洗吴仇,二来也是想为自己添一桩不惧王府、秉公执法的美名。 然而平日威武严正、铁面无私的镇北王竟然真的肯遮翼这個没见过两面的孩子,却是他始料未及。 此时他心急如焚,与其说是怕不能让恶人授首,倒不如说更像是怕洗吴仇真杀了高木镇后,镇北王倾泻出的怒火。 而洗吴仇从来没有任何犹豫,也不会把高木镇假手他人,两日一到,他一定会杀了高木镇。 李章咬咬牙,只有再去劝说镇北王了。 却说洗吴仇把人带走,这两日便就在胤城住下。 他来此地本是有两个目的,一是寻找一门传说中的武功,二是若无缘寻到,便就地结庐,以作突破。 第一个目的他四处打问,并未遮掩,第二个目的目前却只有他一人知道。 这消息若传出去,一定轩然大波。 洗吴仇年方三十二,六年前才玄鹤挂衣,踏入玄门,对比那几个真正的天之骄子,算得上是晚成。 然而谁料他三年前参加羽鳞试,一入榜就登临第二十三名。 真正名动天下。 如今三年已过,新一届羽鳞试召开在即,所有人都在猜测他能否进入前十,甚至有人大胆压他前五,却不料他目光竟已不在这里,而是准备破玄境登天楼、成为天底下有数的大人物了。 当然,并非因为这份底气他才敢管镇北王府的事,就算他经脉树刚刚一生,他想杀这人还是要杀。 他十四岁进入江湖,十九岁脉树五生时就在西漠杀了八生之境的“漠王”贺兰铸,从此进入仙人台,破案上百;二十三岁在西南山城“将脉遗姝”一案中直面了吞日会的【罗敷】,并以八生之境正面击杀了一位宗师,几乎是孤身挫败了那令人胆战心惊的图谋。 回京后倚仗此功成为了仙人台第一位未成宗师的“鹤检”,但三年后他就挂印离职,游侠天下。 也许是前半生过多的绝境重生,洗吴仇并不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很重,阎罗借命于他而言是一种常态,由此又导致他对许多事情都没什么敬畏。 镇北王府、拥兵十万,他可以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力量足以轻松地碾碎自己,但他要杀高木镇还是懒得做什么遮掩。 到了第二日下午,洗吴仇去州衙询问,见李章一脸轻松地坐在椅子上——镇北王松口了。 原来是王府从其他地方寻觅到了另一个私生子的消息,这个便任由处置了。 “这镇北王怎么跟个母鸡一样,走到哪蛋下到哪?”洗吴仇笑。 李章连忙捂住洗吴仇嘴,道:“明日开堂,证供一齐便可定罪,之后便即刻问斩。” 洗吴仇点点头,当下便去魁居镇接书生来出堂,请他亲眼来看仇人斩首。 第四十五章 第三杀 张思彻于此止住话头。 这次不用提醒,裴液便要主动站起,却被张思彻一只手按住,笑道:“是我。” 裴液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离开石窟,窟中已只剩下六人,正好再打两轮,就是决战了。 也就是所有人加起来再打六场,快的话也就半个多时辰。 无人搭话,裴液便倚在墙上,呼唤腹中黑螭。 “在吗?你那边怎么样?” “穷奇往你那边去了。” “嗯?” “你忘了种子在它身上?它应当是回去完成烛世教的仪式了。” “唔,那你安全了。” “我也来了。” “啊?”裴液坐直了身子,“你怎么还主动找死呢?” “你不是要我救伱吗?” “啊……”裴液有些感动,“你也不用舍命前来。” “我们命同荣枯,而且烛世教谋划若成,我也不能幸免。” “你打算怎么做?” “见机行事,主要是……”黑螭犹豫了一下,裴液第一次从它的语气中听出些赧然的感觉,“我之前跑得太远了,也不一定能来得及赶到。” “……” “而且我也不认识路。” “行了,那你慢慢赶吧,半路上要是发现我死了就原地掉头。”裴液没好气道。 止下话头,张思彻竟然已经得胜归来,正迈入石窟,他甩了甩手上的血,这次的战斗于他而言仍是闲庭信步。 “这次该你了。”他笑道。 黑袍人的语声同时传来:“下一组【廿四】、【廿八】。” 裴液起身走出石窟,夜色正进入了最浓重的时候。 这次和他对敌的是一位老汉,正是他第一次进入石窟时打量的那位父亲。 同样的路再走一遍,这次紫袍人的尸体终于被搬走了。 来到熟悉的场地,两人进入火焰斗场。 这位老汉肌力并不发达,在第一场还受了伤,能走到这一步,要么是有高超的武技,要么是腹中光茧过于优秀。 裴液谨慎地拉开拳架,如果说之前两个敌人分别是巨熊和蜘蛛,那么此时他面对的就是一头老狼。 在场域狂躁的刺激下,两人竟然都保持着极大地耐心观察着对手,谁都没有贸然出手。 最终还是裴液先打破僵局,越过场地一拳直奔老人阴骜的面皮。 老人探臂一带化去劲力,并指去戳裴液肘窝。 老人并非习惯倚仗真气战斗的那种人,他显然在丹田种尚未发芽的时候就渡过了相当长的一段峥嵘年岁,对“旱鸭子”们之间的武斗精研甚深。 而这也正是裴液强项。 裴液身形一矮,泥鳅般从老人胁下滑过,反脚狠踹老人胫骨。老人则左脚一拧,右脚抬起闪过这一踹,而后并不落地,而是反踢裴液支撑在地的那只脚。 顷刻间,两人腿上已眼花缭乱地过了十多招。 裴液胜在年轻、反应快、力气足;老人则胜在老辣、一招三坑、走一步想三步。 两人拳、腿、掌、指……对打了上百招,互有胜负,难分难解。 自从丹田种破裂,裴液许久没有打过如此痛快淋漓的拳脚了,此时虽有鹑首仗身,心中傲气却让他不愿使用,非要以拳脚胜过此人不可。 果然随着两人拆招越来越多,优势开始向裴液这边倾斜。倒并非是因为体力,有幽蓝液体支撑,两边体力都是充足的。 而是老人之优势在于那些几百上千场战斗中的细细琢磨,手上有许多裴液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甚至想所未想的技巧和套路,裴液总是被打出其不意,多次倚靠反应才减轻伤害。 而随着战局僵持,老人的套路渐渐用尽,裴液防备也更加到位,此时裴液在反应上的优势就凸显出来,老人渐渐开始左支右绌。 终于许多小落后与小破绽厚积薄发,裴液结结实实的全力一拳轰上了老人心口。 瘦矮的身躯飞出几丈,重重地摔落在地。 至此,胜负已分。 老人躺在地上,不再起身反抗,大口喘息了两声,嘶哑着嗓子说出了第一句话:“好功夫。” 裴液一笑,能在此处打上一场擂台般的战斗,他也颇为满意,并不欲过多残害折辱对手。 缓步过去,凝力于拳,对准老人咽喉。 乍时,异变陡起! 老人倒地的身躯像一条弹起的毒蛇,而手上的寒光就是惨白的毒牙! 裴液吃了整整一场的套路,此时并非没有防备老人的诈降,但直奔咽喉而来的这枚磨得锋锐无比的铁片却是他始料未及。 千钧一发之间,一直在关注此处的黑螭直接替他开启了鹑首。 万物如静,裴液偏头避过,一拳轰碎了老人的喉咙。 小铁片掉落,裴液无声接住,含入口中。 携带利器,这当然是违背了规则,老人的信仰显然不够虔诚。他藏着这枚小铁片是为了多活两轮吗?还是打算在最后的场景中对某些人做些什么? 裴液此时已无从知晓,隔着火幕,外面的黑袍人看不清里面的细节,裴液亦不会向他举报这位“无信者”。 如今这件玷污了仪式纯洁的事物,不过从一个“无信者”手中传到了另一個“无信者”手中罢了。 腹中触手弹出,再一次的大快朵颐,再一次的层次提升,再一次的力量飞涨。 还剩两轮了,若要执行自己那个计划,就只能在下一轮发动;而若要等待祝高阳,下一轮就只能照常赢下去。 裴液抉择着走出场地,天上忽然响起猎猎的风声,是什么庞大的东西在振翅,裴液抬起头来,见到两点小小的金色在夜空中一闪而过。 穷奇回来了。 回到石窟,剩下的人已屈指可数,每个人都沉默着,除了张思彻。 “这么久,还担心你完了呢。” “差点儿。”裴液暗中将铁片别于后腰,“你我再各胜一轮,是不是就是咱们两个决战了。” “是啊。”张思彻叹道,后面的话用传音说道,“我想了一下,这法器还是给你好了。” “?” “你想啊,祝高阳本来就认得我,到时他自带我走。可他不认得你啊,到了那千钧一发的时候,我怎么来得及跟他说再多带一个?” “但你用这法器,就等于表明了身份,他自不会漏掉你。” “那你怎么办?” “不必管我,我已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 “……” 第四十六章 报复 “来,这便是法器。”张思彻握住裴液手腕,往自己肚子上摸去。 裴液摸到一张肚皮。 然后,这肚皮垮塌了。 裴液双目圆瞪地看着张思彻。 “嘘!” 肚皮下面是温热的腹腔,这是一处不可想象的重伤,腹部几乎被捣烂,仅以一张皮伪装遮盖。 裴液难以理解他是如何顶着这种伤势谈笑自若还拼杀了三阵的。 从这血肉模糊的腹腔中,裴液拿出了一个小铁符。 “我再把真气传给你,到时只要注入其中,便可激发。”张思彻把着他的手腕将真气引导过去,“到时候此符一发,至少十息之内无人能够伤你。” “但我必须告诉你一个残酷的事实。”他有些惭愧地补充道,“因为我们之前说过,带的人越多,【灵明照世浮尘无拘】的准备时间就越长,所以祝高阳不一定有空带上你,到时候你只能倚仗这法器自己趁乱跑了。” 裴液点点头,致以真挚的谢意。 本来他也没期待自己啥事不干就有天神下凡把自己全须全尾地救走。 有了这枚法器,裴液正式放弃了自己装死的那个奇葩想法,打算配合祝高阳的袭击逃生。 “很快了。”他叹道。 “是啊。所以得快点儿讲了。”张思彻拍了拍他肩膀,“这才讲到第十回,后面只能缩略缩略了。” …… 第二天,州府开堂,李章当中而坐,洗吴仇推着书生立在一旁,高木镇瘫软在地上,面色惨白地看着李章。 堂审十分顺利,人证物证聚在,纵然高木镇痛苦怒骂威胁,亦挡不住堂上飞下的一枚“斩”字令。 书生痛哭拜谢自不必说,李章还取回了明珠,还给了书生。 明珠依然纯净灿然,但于书生而言,此时看见此物却是睹物思人,又是一番痛哭后,他坚持将明珠赠与了洗吴仇。 过了一天,高木镇街口斩首示众,为了王府颜面,仍未宣扬其身份,但洗吴仇和书生都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了。 洗吴仇宽慰了一番书生,说自己会为他介绍神医,医好手指,要他切勿坠了志向,继续考取功名。 书生含泪点头。 两人就此分别,书生回到镇上,洗吴仇则在旁边山中结庐沉淀心境,为破境做准备。 放下俗念,洗吴仇每日纵情自然,在湖光山色之间,寻找那一丝超脱之感。 如此四五日后,洗吴仇已达随心所欲之境,此时不必再故意避世,而是遵从内心所想,随意而为。 他或于雨夜山巅舞剑,或在黄昏帮老农锄地,有时到酒楼酩酊一晚,有时在湖上垂钓一日。 这一天,洗吴仇忽然又思念起九年前葬于西南山城的那位旧友,顺势便想起了书生,于是提了烤鸡和酒,去寻书生聊天。 到了魁居镇,直奔镇头那间小院,然而呼唤了几声都没有人应,一推门,院中空无一人。 出门正要再去别处寻找,却忽然被一個老汉抱住了腿,哭道:“恩公!总算等到你了!” 原来这老汉正是书生岳父,说前几日来了几个人把书生绑走了,那些人没有口音,身穿常服,报了官也一直没有音信。 洗吴仇立刻应下此事,将当年供职仙人台时的本事拿了出来,细觅蛛丝,问询衙门,最终各个条缕竟然全部隐隐指向镇北王府。 这却有些费解,难道镇北王府小肚鸡肠至此,竟要拿一白身书生泄愤吗? 但无论如何,既然有所指向,洗吴仇便径往胤城而去。 一进胤城,先奔州衙去寻李章,把事情一说,只见李章脸色刷得变了。 洗吴仇追问,李章却只是支吾,让他去镇北王府询问。 当年在仙人台办案时,洗吴仇就没有允许眼前人知晓内情却支吾隐瞒的习惯,如今也是一样,他抽出剑来,请李章不要坏了二人情谊。 李章仍是求他去王府,洗吴仇不再废话,一剑割了他的右耳,又问了一遍。 正如当时不曾意识到镇北王护短的一面,此时李章亦未想到到这个在神京麒麟楼上孤高超卓、温润潇洒的翩翩公子竟能如此凌厉狠辣,一时瘫在地上,捂着耳朵尽数交代。 原来根本没有另一个私生子,镇北王也从未松口。 在堂审完之后,斩首之前,高木镇已被偷梁换柱,刑场上被砍头的已经是易容后的另一个人了。 后面自不必说,是死里逃生后的高木镇念及当时书生痛快大骂的模样,怒火中烧,便抓了他回去泄愤。 此时已过去三天,书生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洗吴仇一脚把李章踢倒在地,飞身直奔镇北王府而去。 要说这行为其实并不明智,因为他突破在即,只要再等十天半个月跨入天楼,到时再来镇北王府寻仇,即便是镇北王本人当面,也不会为了一个私生子开罪于他。 而且退一万步说,哪怕寻仇不成,也可全身而退。 然而侠鹳啄蛇,有进无退。书生生死不知、遭人戏耍的烦闷憋在心中,洗吴仇若肯为求自保而选择躲避,那就不是他了。 此时大日在天,街上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之下,洗吴仇再不给什么面子,一脚踢下了“镇北王府”这块牌匾。 接着径往里闯,但有前来拦路的,皆一剑而决,一时王府中虽有精甲上百,高手如云,却是当者辟易,宛如蛟龙入虾群。 …… 张思彻站起来。 “好了,后面讲不了了。”他叹道。 又是一轮打完,石窟中已只剩下四人,裴液和张思彻各打一场,便进入决战了。 裴液拍了拍他的手腕,要把当初借来的那些能量还给他,张思彻笑着拒绝:“伱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说完大踏步而出。 果然一刻不到,黑袍人就来带裴液和剩下的最后一人过去,显然那边的胜者就不再回石窟,只在场地处等着打决战了。 裴液来到场地,有些惊讶地发现周围还是只有一个黑袍人,而张思彻就倚在一旁笑着看着他。 烛世教对这里的情况如此自信?就不怕我和张思彻联手做掉黑袍人跑了? 第四十七章 第四杀 心中思索着,裴液再次越过火幕进入熟悉的场地,这次的对手是一名壮硕的汉子,牙齿间还残留着血迹肉丝,身形摇晃间跃跃欲试,低头抬起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像是一头饿虎。 这次裴液选择的是以伤换伤的打法,杀狼靠耐心,打虎须胆魄,若被此人之凶猛骇住,那就败局已定了。 比起上一场博弈繁多的技击,这一场是拳拳到肉的硬碰硬,渐渐两人凶性上来,甚至开始放弃格挡,而是比拼谁出手更加沉重,击打的位置更加要害。 臂膊、肋骨、小腹、下颔、天灵……有的险险闪过,有的来不及闪就回以同样沉重的一击。 如此发展下去,无论最后站着的是谁,都将是一次惨胜。 裴液所求的当然不是这样的结局。 他还要留力气逃跑呢。 实际上在选择了这种打法的同时,他就已经想好了胜利的方式。 ——又是一次致命的交换出招,裴液偏头躲过一记朝向天灵的重拳,一掌直戳对方脖颈。 汉子同样避过,提膝去顶裴液下阴,但脖颈忽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冰凉。 一道念头在他头脑中闪过——这人留了这么长的指甲?刚刚怎么没有见到? 裴液弹指一拍,小铁片贯穿了脖颈,从另一头飞射而出。 汉子这时才明白过来,双目怒瞪着这个卑劣的对手。但喉咙已不能支持他发声,裴液一拳正中太阳穴,壮硕的身躯僵硬倒地。 腹中光茧又如同海葵捕食,裴液已懒得再看,转过头,张思彻正微笑看着他。 …… 决战比想象中开始得要晚。 裴液和张思彻分立两边,看着祭台下烛世教教徒们渐渐聚集过来,幽蓝的火焰升腾起来,庄重堂皇的音乐奏起。 从上空俯瞰,山谷中就像燃起了一朵巨大的幽蓝莲花,张思彻和裴液就立在这莲花正中。 两个紫袍人立在一旁,幽蓝火影跳动之下,鬼面仿佛活了过来,真如两尊厉鬼一般。 穷奇则安静的蹲在一处高台上,像等待开饭的大猫。 和之前双翼化作的分身不同,这只已是穷奇的本体,赫赫的威势令裴液看了一眼就体僵骨冷。 裴液忽然升起一个猜测,莫非……并非是要把种子移入最后的宿主体内,而是要把最终的宿主喂给这只穷奇? 毕竟从躯体而言,人类的肉胎凡躯当然比不上神兽。 可穷奇会听命于烛世教吗? ——倒确实是比自己要听命。 环顾四周,各位烛世教徒并未对最后剩下的是两個外人有什么担忧。 “都一样。”裴液又想起这句话。 少顷,一切就绪,裴液与张思彻踏入火圈,烛世教之图谋还有最后一步就将揭开面纱,但若照此发展下去,他们两个应当是看不到了。 “祝高阳怎么还不来?”裴液用眼神示意。 “别急,快了。”张思彻传音,“先打吧,你全力就好。” 这是全不全力的事儿吗?把你打死了我也活不了啊。 裴液抿了抿嘴,当先出拳。 裴液的拳沉稳有力,张思彻的掌柔和从容。 一交上手,裴液立刻感到一种迅猛的坠落感,仿佛在万丈悬崖一脚踏空。 他本能般迅速弹开,毛发耸立地望着面前微笑的男人。 毋庸讳言,裴液对武斗向来有一种超凡的敏感,当他还不通武理时,就能凭借直觉趋利避害,击败早已练了两三年武的大孩子。 那是一种超现实的通感,如对战老汉时他便感觉自己是利刃划老革,而上一个壮汉一出拳,裴液就感觉在面对密而重的鼓点。 这是对手从种种方面带给他的一种精准感觉,大概是其人在这场战斗中所表露出的“武学人格”,裴液也习惯仗此来制定对敌策略。 但悬崖要怎么应对? 即便在他十岁时和林霖过手的那一次,都没有如此强烈的坠落感。 自己的进攻如同“失重”,仿佛钻入一片迷雾,找不到做出下一步反应的支撑点。 这种感觉一定要用文字形容,那就是“深不可测”。 这是认知上不可弥补的差距,对方看待武功的层次远远超过了自己。 怪不得他询问自己“师承何处”,原来他是正正经经的大派传人。 其所用武功之高妙难测,眼光之狠辣精准,武理之高屋建瓴,让裴液第一次感觉自己赖以立身的拳脚是那样简陋。 挫败感和跃跃欲试同时涌上心头,裴液再次提步上去。 这次张思彻似乎给自我加了些限制,开始和他一招一式地肉搏,裴液这次感觉打起来一下舒适了许多,甚至行云流水,越战越勇。 百招之后,张思彻忽然传音道:“我要用我那个绝妙的办法了。” 裴液:“?” 正要询问,忽然瞳孔一缩,自己竟然一记重拳狠狠地轰在了他心口! 这种扎实的打击感简直令裴液心脏停跳,他连忙收手,却见张思彻浑身一僵一抖,血从嘴角留下来。 轰然倒地。 “……” 裴液还不及做什么,腹中触手已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它们此时已变得粗壮而神秘幽邃,像十几条贪食的黄鳝,一窝蜂钻入了张思彻腹中,咬住了那枚光茧往外揪。 张思彻腹中的光茧触手竟然还在死死扒住肋骨不放,于是裴液就看见张思彻飞快地抬起手,飞快地掐断了触手,又飞快地把手放回身侧。 再看他脸,依然是双目无神地圆瞪着。 “……” 原来所谓绝妙的办法就是装死?这不是剽窃我吗?! 裴液感到自己被坑了,但一时没想出来是在什么地方。 你这时候才装死,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还能跑了不成? 无论如何,他装死自然有他的理由,裴液不再看他,仿若无事地走出火圈。 最终的宿主已经诞生,裴液手中暗藏铁符,警惕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此时天边刚刚泛起虫白,教徒们齐声祷诵着,两名黑袍人来到裴液身边,带着他往穷奇那虎视眈眈的硕大头颅走去。 完了,裴液想,好像真是把自己喂给穷奇。 祝高阳怎么还不来? 他暗暗地瞥向天边,体会到了当时沈闫平冯志的心情。而这时还要更加紧急,自己距那虎头连十丈都没有。 第四十八章 祝高阳 其实即便祝高阳来了,裴液也想不到他能做些什么。 当时完好状态以一敌三,虽然杀了一个,但最终还是险死逃生;如今重伤之下,对手虽然少了一人,却又多了一兽,他又能如何应对? 裴液暗叹口气,收回送往天边的目光。 但在收回的过程中却忽然一顿——他没看见祝高阳,倒是发现了那两名紫袍的姿态。 他们好像也在警惕着谷外。 裴液心一沉,什么意思,他们也知道祝高阳要来? 在这最终一步,烛世教谋划了不知多久的“最终兵器”马上就要诞生,有所警惕是正常的。可他们的警惕指向性也太过明显,就好像明确知道此时此刻此地,要有人来搅局一样。 张思彻不是只跟我说过……等等,传音入密! 裴液思维顿在这里。 顶尖宗师,能不能截获传音入密? 张思彻在石窟中的那些传音,难道被尽数听去了? 裴液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正在此时,耳中响起一道传音:“快快激发!你手上的其实不是防御符,而是传送符!” 妈的,还在传音! 裴液心肺停跳,而验证了他猜测的是,在这传音入耳的一瞬间,两名紫袍人猛地转过头来,目光压在了他身上。 下一瞬间,已到他身前。 毛发悚然,裴液哪有时间细思,立刻注入真气激发了铁符。 裴液感到耳边忽地一静。 周围的空气似乎被一瞬间清空,裴液甚至感到一丝窒息。 好像卖油郎在平静的小水洼上浮动,忽然被一盆水当头浇下。 处于中心的裴液就是这只卖油郎。 颠倒翻转,狂风暴雨,裴液一瞬间就被掀翻在地,两名紫袍人也乍时飘离,像被狂风鼓荡走的两片紫布。 暴烈、巨大、密集的剑气以他为中心爆发,将整个场地一瞬间搅得粉碎。 裴液第一个想法是:原来山是这么被拆的。 第二個想法是:狗屁的防御符!狗屁的传送符!! 原来是由我来扮演祝高阳! 那真正的祝高阳呢? 裴液升起这个想法的时候,张思彻那边玄气凝聚如云。 这云又抽成细丝,这细丝又环绕起来,如丝缎结成的灯笼,将他包裹其中。 “灵明照世,浮尘无拘。” 清朗飘逸的声音响起,张思彻单掌结印,宛如天人降世,身姿舒展,面容肃穆。 一切于此时得到了解答,自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而装死的他获得了施术的机会。 祝高阳! 祝高阳! 他当时不是没来得及带走张思彻,而是把原本的张思彻传送走,自己化作他的模样留在了这里! 不管裴液此时作何想法,祝高阳早已定好了目标。 他的下一步,是穷奇。 烛世教最核心的东西,从来不是光茧,即便这最终的胜者是由五十年来几百条人命堆积而出的也一样。 养分和孵化场所永远可以替代将就,只有种子独一无二。 祝高阳并不谋求在这里击杀它,这也根本不可能,他是要以神术将穷奇带走,再从容击杀。 当时他在石窟中跟裴液说准备时间不够,可能来不及带第三个人倒真是大实话。 只不过排在裴液前面的不是“张思彻”,而是穷奇。 所以他对裴液算是似坑非坑,虽然确实利用裴液吸引了注意,但裴液若真趁此机会逃走,之后烛世教追捕的中心一定是带走了穷奇的祝高阳,而非裴液。 至少两个紫袍人不会参与其中。 此时被裴液吸引,被剑气逼开的紫袍人来不及回援穷奇,祝高阳已一步踏至穷奇身前,一掌抓向鬃毛便要将它带走。 在这一瞬间祝高阳完全展现出鹤榜宗师的压迫,穷奇并非完全没有反抗之力,但却绝不可能避过他手的触碰。 而一旦被带走,进入到单打独斗的境地,祝高阳的绝对实力是要高过穷奇一筹的。 穷奇虎目圆瞪,于此千钧一发之际,竟然大口一张,吐出一枚光华灿烂的珠状物,这物什拉成一道光束,直奔裴液腹中。 祝高阳反应极快,立刻折过一个尖锐的锐角去追。 而裴液这边根本来不及反应,那珠状的似肉似铁的东西就撞在了腹上,而后腹部一痛,腹中光茧已迫不及待地割开肚皮将它迎入。 裴液刚刚咬牙低头去看,肚子上两条幽蓝触手还在外面甩来甩去,前方已然风声骤紧,他抬起头,祝高阳高大的身躯已立于身前。 祝高阳本意是将紫袍人吸引到裴液附近,以使穷奇暂时无援,方便自己带走。 但形势骤变,种子和光茧同时合于裴液体内,他这时反而要带走裴液,就不得不主动将后背露给两名紫袍人了。 一记重掌印上脊背,他喷出一大口殷红的鲜血,同时一截缭绕玄气的剑尖透胸而出。 但下一刻他有力的手已搭上了裴液的肩膀,玄气散如烟花,两人一同消失于此。 …… …… 薪苍山脉群山峻耸,宛如通天之柱。 天空则是渐变:东方最遥远处是一团白,外围接上一片暗淡的蓝,再往外则是灰色,继而深化为黑幕。 人们夸耀山峰之高峻总爱用刺破青天,俯瞰云霄之形容,但夸耀高天却不会用山峰作比。 因为它真的比所有的山都要高。 这倒也不能怪罪于人类,因为囿于视野,形容者往往是从下向上仰望这些仿佛直达云天的大柱子。 人们无法站在高天的角度俯瞰这些小土疙瘩,高天自然也就原谅了这种更渺小之物称赞渺小之物时对自己的僭越。 而裴液在这神术中时,似乎有一瞬间稍微体验到了高天的视角。 群山万壑,这些对于凡人而言的天堑,一步即越,宛如泥丸。 但这高渺的体验只有一瞬,下一刻,密集的枝叶拍上身体,一阵天旋地转,摩擦声、枝断叶落声、夜鸟惊飞声纷乱而起。 而后脊背被凶猛一撞,裴液意识到自己是落到了地面,但紧接着又是一个近乎垂直的坡度,便又在一片黑暗中蒙头转向地下滑。 裴液不知下面是丈许土坡还是百丈深崖,四下乱抓借力,心中同时焦急——我一时调整不过就算了,你祝高阳一个宗师怎么不拉我一把。 然后他就抓到了一根无力的胳膊。 第四十九章 苍莽 心中一惊的同时,裴液另一只手终于扣住了一块石头,而第一只手握住的胳膊仍在无力地滑落。 裴液止住落势,运力一纵,带着手上的身体飞回了坡上。 将男人平放于地,裴液沿着胳膊一阵摸索,刚一摸到口鼻,就听这张嘴虚弱道:“别摸了,活着呢。” 裴液松了口气,环顾四周,一片昏暗,影翳不清,便想弄处火为祝高阳查看伤势。 而这念头一起,手上就“蓬”地燃起了一团幽蓝火焰。 裴液愣怔了一会,手一送把它飘在空中,俯身去扶祝高阳。 祝高阳一身灰衫已被血浸透,裴液帮他脱下上衣,在他的指挥下从他的腹腔中拿出一瓶丹药——要不是情况不允许,裴液真想把头塞进去看看里面还装了点儿什么。 一颗丹药下肚,祝高阳脸色好看了些,外涌的血液也被真气止住。 “好些了吗?” 祝高阳点点头,他抬手撕下面容上的伪装,一张颜色苍白、微微喘气、又过分俊朗的脸露了出来。 这张脸潇洒端正,来自张思彻的那种桀骜跳脱的气质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容乃至肃穆。 “先看看你吧。”他盯着裴液的肚子道,“现在是什么感觉?” 裴液感受了一下,皱眉道:“没什么感觉,那些液体还是能照常调动,但是光茧好像沉寂下去了。对了,还有这朵火焰,我之前不会这招的。” “它在孵化。”祝高阳咳出一口血道,“这生出火焰的能力应当是它权能的一种外泄,接下来随着孵化度加深,你应该还会渐渐生出其他的能力,就像那只穷奇一样——咱们可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验证我这个猜测。” “孵化……” “本来它应当是不需要这一步的。”祝高阳道,“记得火场上空漂浮着的珠子吗?光茧提供了孵化场所,那珠子则提供大量能量,应该就可以迅速完成这一阶段。” “既然没用那枚珠子,它要多久才能孵化?” “我不知道,随着时间流逝,你自己应该能体会到它的苏醒。” “孵化后,会怎么样?把我会变成那种怪物?” “我怎么知道。”祝高阳微一苦笑,“我甚至不知道它究竟是个什么,虽说像是丹田种,可哪个丹田种如此诡异。” 裴液沉默地摸了摸肚子,那种子钻进去后,腹中的光茧似乎安静运转了起来,那些张牙舞爪的触手似乎不会再出现。 而那种子就在里面孕育着,裴液没有太明显的感觉,这种子也并不对他的激发有什么反应。 正常的丹田种若要发芽,除去一些秘法,都需要锻炼打熬身体,气血充足之后自然激发其破种生气。 而裴液早已达到这個标准,若此时腹中是一枚正常的种子,应该已经可以被激发发芽。 但如今却不是,与其说它是植物的种子,倒不如说更像是动物的胎卵,它不因外界的阳光和雨水而萌发,而是有着自己的孵化周期。 任你气血再旺盛也与它无关,它一定要汲取够了所需的营养才肯破壳。 “那怎么办?”裴液问道。 “照常办吧。”祝高阳一叹,“如果带来的是穷奇,我就把它杀了剖出这枚种子带回仙人台。如今既然是你,就把你带回去好了。” “感谢伱不杀之恩。” “哈哈。”祝高阳笑起来明朗亲和,“还得靠你带着我呢。” 他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裴液背起他,辨认着方向:“这是什么地方?” “往西走,去奉怀县。尽量快些,不知道烛世教什么时候追到。” “奉怀其实也没有应对的力量。” “我同伴发现我失踪,会上报仙人台的,神京应该会调重援过来。” “他们进山来找你了。”蓝纹爬满皮肤,裴液健步如飞地往西奔去。 “什么?”祝高阳皱起了眉,无奈地叹口气,“小栀。” “不过确实没耽误报信,援手什么时候会到?” “这个影响因素很多,要看最近的鹤检离着多远。但说实话,一个普通的鹤检也不足以钉住这摊局势。若要从神京调人过来,大概便是两到三天吧。” “两三天……咱们靠什么支撑。” “靠我。”祝高阳有气无力地笑道。 这话听起来颇为豪气,但说话之人此时瘫软在裴液背上,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行。”感受着背上这具软若无骨的身体,裴液没有拆台。 “而且,咱们其实还有个帮手。” “谁?” “你知道我们这次来的目的吗?” “商浪说是仙狩降世。” “唔,你们见过了,商浪的嘴是这样的。”祝高阳一笑,“关于仙狩降世,其实很多人都有所误会——见到有时是狴犴、麒麟,有时是饕餮、相柳,便以为神兽出世像掷铜板一样,或是仙狩或是魔厄。” “不是吗?” “不是。实际上神兽出世,总是仙狩和魔厄成对出现的。” 裴液感到腹中小螭认真聆听起来。 “这是仙人台几十年前查访出的结论,虽然不知原因,但出世的两只神兽总是会表现出全方位的相斥和斗争。这种斗争甚至拔高到概念的层次,一方是祥兽,另一方就一定是厄兽,一方掌水,另一方就定有控火的能力,一方善则另一方恶,一方冷静另一方就狂躁……” “……原来如此”裴液颇受震撼,但很快他发现不对,“好像也不太对称,那只穷奇既能控水也能控火。” “是的。这就是此次仙狩降世的特异之处。”祝高阳叹了口气,“这只穷奇的成长太过于迅速,繁多而诡异的能力也不是正常魔厄所能拥有。它身上具备着一份之前其他魔厄不曾具备的特质,而很可能这份特质就是烛世教谋划的核心。” “那不就是……我肚子里这枚种子吗?” “目前看来,八九不离十。” “所以这种子是穷奇一降生就携带着的?” “或许。” 一出生就带着,仿佛亲密伴生之物,但是又可以随时吐出来寄生到别人身上,这是什么来头? 裴液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穷奇这令人闻风丧胆的恶兽只是个搬运工具,他出生的意义就是为了把这枚种子带到人世一样。 第五十章 寻援 这念头一出,裴液思维不禁拐到了黑螭上面——那它呢?它有没有携带什么东西? “仙狩一出生会有记忆吗?”裴液向祝高阳问道。 祝高阳怔了一下:“你指什么?它们确实一出生就掌握着缔结契约的方式,也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能力。” “不,我是说……那种。”裴液皱眉描述着,“它知道人间有什么,甚至看过话本,能拿其中故事举例……” 祝高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没懂你在说什么,首先,仙狩根本就不会说话。” “……?!” “它们只是更有灵性,除了一些刻印在血脉里的天赋,它们和刚出世的婴儿没什么两样。要经过成长,在人类中耳濡目染,才可能学会使用人类的语言。” 裴液哑然,但也恍然。 所以黑螭降世的目的,是把那个能讲话的灵魂带入人间? 仙狩魔厄相争已经是颇高层次的事情,要出动祝高阳这样的人物,而如今它们竟然只是某些力量借力的跳板? “总之,我们还有一只仙狩作为助力。”祝高阳拉回话题道,“霜寒是穷奇本身的能力,这仙狩便应当可以御火,我记得这个方向会经过一个耗子形状的深潭,它应当就寄居其中。” “没有,它在我们后面。”裴液道,“在追我们。” “什么?”祝高阳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他看着裴液的侧脸,裴液则只闷头赶路,良久,他才反应过来。 “哦……你小子,这么快……” 裴液第一次从这孤身入敌营的男子口气中听出失落,不禁道:“你很想要一只仙狩吗?” “谁不想呢?”祝高阳道,“不过,我确实尤其想。” “哦。”裴液不再说话。 沉默了一会,背上人总是一会儿扭过来一会儿扭过去。 裴液忍不住道:“你干嘛?”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把它让给我,我可以举荐伱去龙君洞庭剑脉。实话说,在你这個阶段,仙狩不会对你有太多提升,而门派却可让你一日千里。” 这确实是实话,仙狩结契在于同命共生,两者互相分享进益,是永不背叛的最亲密的伙伴。 但仙狩并不掌握什么绝世武功,也不是武学名师,对于一个白身山村少年而言,仙狩提供的好处太过长远而高渺。 对此时的少年帮助最大的当然还是门派,更不用说是【龙君洞庭】这样威名赫赫的仙门圣地,之前的大小云山与之相比就是手指和大腿的区别。 “这……还是要问它自己的意见。”裴液道。 “那当然,你问。” 裴液正要张嘴,腹中传来一道冷静的声音。 “我觉得可以。” “?” “这位虽然不是皓月,但也算一盏长明之灯。” “……” “怎么样?它……什么态度?”祝高阳看着裴液忽然沉默的脸庞,有些忐忑期待地问道。 “它说不愿意。”裴液面不改色道,“它嫌你……” 裴液偏头打量着这张虽然虚弱但仍完美无瑕的脸,脑子里划过他完美无瑕的品格、完美无瑕的天赋、完美无瑕的出身……最终收回目光道:“头发太长。” “?” 后面无论祝高阳如何苦口婆心,裴液只是不理,渐渐地背后的语声低了下去,裴液扭头一看,睡着了。 深夜密林之中,便只剩下裴液独自安静地奔行。 直到天光大亮,祝高阳才醒来。 但醒来的方式却令他怔懵。 一次剧烈的摔落,把他埋入了枯叶之中。 祝高阳把头拔出来,向着同样坐在地上满头枯叶的裴液投去疑问的目光。 怎么跑个步还摔跤? 但裴液的表情十分凝重:“它在干扰我。” “什么?” “那枚种子,我感受到它孵化的程度加深了。刚刚我想跃过去,但它抻了我的腿一下。” 祝高阳抬起头,头顶两处崖壁间隔大约三丈,他们就是从这里掉了下来。 “它是下意识的。”裴液声音带着寒意,“就像胎动一样,但这样一次无意识就可以控制我的身体。” 祝高阳深呼吸了一口:“要么咱们就再快些,要么我杀了你试试,咱俩一块死在这里,这东西接下来到谁手里就交给老天。” 裴液翻个白眼,重新背起他:“那咱们还是快点儿走吧。” 爬回崖上,再次向西奔行,祝高阳低声道:“如果确实到了必要的时候,我会杀了你试试。” “……嗯。” 裴液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丹田种仙之法’?” 明显感到背后祝高阳的身体猛然一直:“你怎么知道这个?” 裴液不答,道:“你说这会不会是御使这东西的法门?” 祝高阳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裴液诚实的摇摇头:“我只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是一门传说中的奇术绝经,它真正的名字,应该是叫作《禀禄》,具体效用不太清楚,但确实是与丹田种有关的一门奇功。” “你觉得这门功法是不是烛世教用来御使这枚种子的?” 祝高阳沉默了一会,道:“我认为不会,这门奇经虽然神秘,但自古以来还是能找见修习之人的一些痕迹,这些人都与烛世教毫无关联。” 裴液反驳道:“它或许不是专为御使这枚种子而创立,但也许它恰好可以御使这枚种子。” “当然,这也有可能。但我至今没有头绪,如今深山之中,咱们又能到何处去找呢?” 裴液沉默下去。 “仙人台跟我说,它可能流落到薪苍山附近,要我注意寻找。”祝高阳叹道,“这吩咐只付诸口头,未落于纸笔,商浪打听了一路我也没露口风,你是从何而知?” “前几天在奉怀,有人向我打听这门武功。” “什么人?” “一个女人,叫明绮天。” “……” “喂?又睡着了?” “不是,叫,叫什么?” “明绮天,她说她叫明绮天。”裴液咬字清晰道。 裴液明显感觉背上的身体反应很大:“她,她现在人在哪?” “我不知道,好几天前了,当时问了我,她好像就离开奉怀,去别处寻找了。” “……”裴液感到背上的躯体又软了下去。 “你是想找她吗?她给我留了枚小玉剑。” 背上又刷地撑起:“不早说?!” 裴液知道自己又见识贫瘠了,问道:“她是什么人?联系到她能干什么?” 祝高阳翻了个白眼:“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