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雄关漫道】 南齐建武十二年,三月初九。 春风越过北燕的广袤平原一路南下,被衡江以北隆起的复杂地形阻挡,只能停留在南齐淮州边境之外,吹动着山野间的新抽嫩枝,传出如泣如诉的呜咽之音。 淮州西北方向十余里,一支商队在群山间穿行。 居中那辆坚固的马车内,一名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靠着软枕,手里捧着一卷史书,封面上露出“后梁书”三个苍劲有力的字。 他叫陆沉,是淮州广陵府富商陆通的独子,两个月前代替其父运送一批货物前往燕国。 按照既定的安排,陆家商队在交付货物后,会在北燕铁山城采购一批布匹再返回南齐。谁料陆沉在抵达铁山城的当晚便一病不起,而且病情十分古怪,犹如失魂一般终日昏迷。 随行仆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惜耗费重金延请当地名医却始终不见效用。 就在众人绝望之际,陆沉在半个月后的清晨又莫名其妙地清醒好转。 只是没人知道,原先那位陆少爷已经在那天的拂晓前离开人世,如今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来自于一个遥远的世界。 陆沉合上书卷,抬手捏了捏眉心。 于他而言,命运无常可谓是前世三十余年时光最恰当的注解。 少年时他便立志投身军伍,从一个青涩稚嫩的军校生到三十一岁被破格提拔为中校军衔,从某特战大队的教官转为某驻外领事馆的军事副官,一步一个脚印走得极为坚实。 就在他展翅翱翔之时,命运却同他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他不幸被确诊一种绝症。 那天他望着病床边哭泣的人们,感受到体内的生机加速流逝,他很困难地挤出一抹笑意,安慰他们不要哭,然后等待死亡的到来。 纵有百般不甘,他终究还是离开了那个世界,然而再睁开眼却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 听闻少爷醒转,陆家的仆从和商号的伙计们无不欣喜若狂。 他们一边派人快马返回广陵府通传喜讯,一边收拾打点行装,待陆沉恢复元气后便启程返回南齐。 历经七天的长途跋涉,商队距离把守淮州西大门的盘龙关已经很近,此刻陆沉也已离开马车换上坐骑,在护院统领李承恩的伴随下眺望着前方那座雄关。 盘龙关南临双峰山,北依麒麟山角,形似龙盘虎踞。 这道关隘是从西北方向进入淮州的唯一大门,峻险异常,自古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 进关时,沿着坡道缓步而上,举目仰望关楼和巍峨的麒麟山,恰如一只眈眈雄视的猛虎,守卫着淮州的西北大门,顿生威严雄险之感。 十三年前元嘉之变,北方三国联手出兵攻破大齐京城河洛,齐帝与太子被迫于宫中自焚,立国一百三十余年、拥有世间最广袤疆域的大齐竟有倾覆之患。 危难之际,皇七子李端于南方大城永嘉登基,以此延续大齐国祚,世人称之为南齐。 然而曾经辽阔的国土已经沦丧近半,新朝廷只能在衡江以南偏安一隅,唯一还处于江北的领土便是濒临东海的淮州。 南齐之所以能守住隔江相望的淮州,雄踞险要的盘龙关居功至伟。 很长一段时间里,南齐和北燕都处于隔绝的状态,两国之间的沟通趋于停滞,盘龙关亦严禁平民进出过关。 这种态势直到七年前开始松动,两国朝廷终于不再禁绝正当的商贸往来,于是民间商人互通有无变得频繁起来。 陆家商队是这条商道上的常客,过关的程序无比熟稔,并不需要陆沉过分操心,随行的商号掌柜宋义便能料理得十分妥当。 宋义带着朝廷户部颁发的凭证、采购货物的清单和提前备好的税银,指挥伙计赶着十二辆装满货物的大车,在守军的导引下经过盘龙关南面一条甬道。商队来到关后一片空地上,等待检验的手续完成便可重新启程。 这让陆沉略有些失望,本来想着近距离见识一下这座雄关的卓绝风姿,但他也明白任何商队都无法直接进入盘龙关内部。 此地搜检由户部官员和守关将士协同完成,前者负责收取商税,后者则检查货物中是否有夹带违禁物品。 不远处一座简易的凉棚下,陆沉正在和李承恩闲聊。 就像这一路上所做的那样,他从侧面打探各种信息,再与脑海中残存的记忆碎片结合,从而了解这个崭新世界的概貌。 “……朝廷在淮州设立大都督府,统领江北七军近十万兵马。大都督萧望之是沙场老将,元嘉之变前就已经屡立战功声名卓著。有他坐镇于此,整个淮州上下都很安心。少爷,其实话说回来,淮州真正的敌人不是北燕,而是站在北燕朝廷身后的大景王朝。” 李承恩侃侃而谈,他大概比陆沉年长四五岁,模样周正精神抖擞,精光内蕴的双眼里显露出年轻人特有的锐气。 陆沉淡然道:“北燕毕竟只是傀儡朝廷,因为景朝崛起的速度太快,凭他们自身的实力无法消化江北大地,用一个傀儡朝廷来羁縻北地人心是个老辣的选择。由此可见景朝皇帝城府很深,并非只知行军打仗的武人。” 李承恩有些感慨地说道:“少爷所言极是,景朝崛起之快令人咂舌。元嘉之变以前,景朝还只是北方三国之一,论实力还达不到碾压另外两国的地步。但是短短几年时间里,景廉铁骑就能纵横天下,不仅凌驾于另外两国之上,还在攻占河洛城后弄出一个北燕朝廷,有条不紊地吸纳北方富庶之地的人心。” 陆沉望着远处雄关高耸的城墙,微微凝眸道:“景朝扶持北燕不仅是为了安抚北地齐人之心,更重要的或许是不愿坐视江北淮州处于大齐的掌控之中。” 李承恩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然后低声附和道:“少爷,虽说这几年两边表面上平和了些,但私下里依然斗得很厉害。以前老爷每次带我们行商北燕都会反复叮嘱,除了正常的货物买卖之外,不允许我们与燕国当地官府中人有任何接触。” “理当如此。”陆沉微微一笑,略过陆员外的话题,道:“我听说淮州境内有很多北燕的细作?” 李承恩点头道:“是的,不过老爷曾说,北燕境内也有很多大齐的儿郎,两边你来我往难分胜负。小人还记得老爷当时心情不太好,却不知为何如此。” 陆沉心中一叹,燕国只是景朝竖立的傀儡,南齐也只能与之斗个平分秋色,武备之孱弱可见一斑。 便在这时,远处的盘龙关东门忽然洞开,紧接着百余骑呼啸而出,直冲这片空地驰来。 李承恩和陆家的护院们无不变色,那边正和户部官员攀谈的宋义也猛地紧张起来。 这百余骑显然是关内守军中的精锐,为首武将年近四旬面色冷厉,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泛着隐隐煞气。 变故突生,商队众人、户部官吏和负责搜检货物的士卒难免发愣,眼睁睁地看着这队剽悍骑兵将所有人围在中间。 尘埃缓缓平息,只听那位武将寒声问道:“商队主事之人何在?” 陆沉此刻已经和一众护院来到场间,闻言迈步上前见礼道:“在下陆沉,淮州广陵府人氏,乃是这支商队的主事之人。” 武将上身微微前倾,威严凌厉的气势扑面而来:“你就是陆通的独子?” 陆沉面不改色,不疾不徐地应道:“正是,敢问将军高姓大名?” 武将轻哼一声,双眼眯了起来:“有点胆识,比你老子强。本将宁理,现为盘龙军掌团都尉。” 依照齐国军制,边境都督府下设数量不等的军,主将为都指挥使。军以下依次是团和营,主将军职分别是都尉与校尉。 陆沉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此人似和陆员外相识,但这副态度怎么看都不像是世交所为,当即平心静气地问道:“请恕在下愚钝,不知都尉此来有何指教?” 宁理抬起右手,百余骑当即下马,随后他冷声说道:“近来北燕细作猖獗无状,一些本地商号相继被查出与北燕暗通款曲。本将奉都指挥使大人之军令,前来严查你们陆家商队。” 这句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降下,除了陆沉和李承恩之外,其他人登时满眼惊惧。 宁理饶有兴致地看着陆沉,似乎很想看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商贾之子仓皇失措,然而映入他眼帘的是陆沉那张处变不惊的俊逸面庞。 风声渐急,陆沉既没有虚张声势,也不曾进退失据。 短暂的思索之后,他镇定地说道:“宁都尉,陆家商号多年来谨守本分,从来不敢有半点逾矩之举。不过这既然是都指挥使大人的军令,陆家自当竭力配合。” 他顿了一顿,拱手一礼道:“请。” 002【峥嵘】 宁理深邃的眼眸中泛起一抹幽光,这个陆家少爷的确有些超出他的预料。 他和陆沉之父陆通并非世交,只不过往常陆家商队皆由陆通亲自领队,几次照面下来便算是相识。 陆通在他印象里是那种典型的商人,脸上总是堆着谦卑的笑容,称一声圆滑老道并不为过。见过的次数多了,宁理也大抵了解这位在广陵府颇有名气的富商,知道他在七年前正室过世后便未再续弦,一心守着独子过活。 据说陆通对这个儿子极其看重,平日里带在身边时刻教导,一直到他今年已经十九岁才让他外出行商。 宁理本以为陆沉会被吓得方寸大乱,没想到对方年纪轻轻却能做到如此镇定。 见这位气势勃然的掌团都尉面色阴冷,商队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同时心里对陆沉生出几分敬佩之意。 周围百余执刃精兵给人极大的压迫感,他们常年在外闯荡都两股战战,陆沉这次只是第一次出远门,更何况他大半个月前还身染怪病昏迷不醒。 虽说少爷一直以来都是少年老成,但这一场大病之后气度明显愈发沉凝。 “呵呵。” 宁理扯开嘴角冷笑一声,然后点头道:“你很聪明。来人,将陆家商队所有人带到一旁问话,再仔细搜查这些货物和他们的随行物品。” 百余精兵旋即上前,陆沉却仰头说道:“都尉且慢。” 宁理双手搭在马辔上,挑眉道:“何事?” 陆沉平静地说道:“在下可以保证陆家商号绝对没有勾连北燕细作,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不会抗拒都尉的搜查。不过,家父曾经说过出门在外人不离货,因此请都尉让贵属当着所有人的面彻查。” 李承恩和宋义不禁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当然知道陆沉的反应果决又重要,先不说宁理所言奉军令行事有没有蹊跷,哪怕只是一次看似寻常的例行搜查,也得防着对方栽赃陷害。 可是与这些剽悍军汉对抗需要极大的勇气。 宁理稍显意外,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略带讥讽地说道:“你在教本将如何行事?” 这一次陆沉却没有任何退缩,坦然地道:“此事关系陆家上下几十口的生死,在下不敢不慎重对待,得罪之处还请都尉见谅。” 宁理冷笑道:“你要知道,陆家虽然颇为豪富,但这里是盘龙关而非广陵府。你一介商贾之子,身上没有半点功名,也敢在本将面前拿腔作势?来人,带下去!” 百余精锐同时亮出兵刃,商队中胆小者已经浑身发抖。 李承恩面色一变,右手下意识探向腰间佩刀的刀柄,然而陆沉仿佛提前预知他的反应,回首神色凝重地冲他摇摇头。 宁理面上多了几分狞色,仿佛下一刻就会刀兵相向。 陆沉昂首望着他,沉稳且有力地说道:“宁都尉,当面搜检合情合理,都尉这般一意孤行,莫非此事另有隐情?在下虽然年轻稚嫩,却也知道朝廷行事自有规矩,恐怕不能任由都尉一手遮天吧?” 宁理带来的百余人显然是盘龙关内的精锐,丝毫没将商队众人放在眼里,但此刻场间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负责在这座雄关左近征收商税的户部官吏。 陆沉说完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目光扫向另一边站着的那位户部员外郎。 他在抵达盘龙关之前便听掌柜宋义说过,陆通以前给这位名叫胡全的员外郎喂了不少金银。这时候不需要他如何仗义,自己已经将台阶铺好,一两句帮衬的话对于这种官员而言总不算难事。 那位员外郎见状轻咳两声,对宁理微笑说道:“宁都尉,下官认为陆公子所言亦有道理。” 若以品级而论,员外郎是从七品,都尉是正五品,二者之间相差极大。但是盘龙关再怎么重要,掌团都尉终究只是边军中阶武将,员外郎虽然品级低却是户部直管的京官,其中的门道很值得玩味。 之所以京官会出现在这里,盖因盘龙关是淮州通往北燕京畿之地的必经之路。 近些年通关商队极多,油水自然也就非常可观,因此户部才特意在此处设立征税点,并且派一名员外郎主持。 宁理显然没有料到这个转折,他可以对陆沉不假辞色,却不能视京中官员如无物。 他冲那位员外郎微微颔首致意,随即漠然地道:“好,本将今日就给胡大人一个面子。陆沉,让你的人在旁边看好了,若是查出什么不妥当的东西,休怪本将手段无情。” 陆沉垂首低眉,既然已经达成目的,再逞口舌之利是愚蠢的找死行为。 春日明媚的阳光下,一场浩浩荡荡的搜检在这片平地上展开。 宁理带来的精兵对商队的货物、众人的随行物品乃至于陆沉的马车进行极其细致的搜查,一片乱糟糟的景象。 这些军卒手脚粗糙,将货物查完之后便随手放置。所幸陆家这一次从北燕采购的是布匹,而非瓷器之类的物品,否则一场搜检下来损失难以想象。 陆沉站在一旁,面色平静地看着脚边的黄土地面。 在商队众人和户部官员的见证下,持续大半个时辰的搜检终于结束,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物品,掌柜宋义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宁理面色不太好看,先前调子起得太高,这会难免有些不爽。 陆沉见状便拱手说道:“宁都尉,在下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好在都尉给了陆家商号这个自证清白的机会。方才都尉说还要进行问话,在下和商队所有人都会全力配合。” 宁理眼中闪过一抹讶然,不远处那位户部员外郎亦面露赞赏之色。 既然陆沉将姿态放得很低,宁理倒也不好继续作态,只点了点头,麾下将士便将所有人带到南面一排平房前,然后分开问话。 盘问的内容很简单,只是要他们将去往燕国的行程从头到尾说一遍,有没有见过身份诡秘的人,遇到过莫名其妙的事情,最后再将这些问话相互对照。 又过去大半个时辰,这场盘查才宣告结束,商队众人尽皆疲惫不堪。 这时宁理走进当头那间房子,手上拿着厚厚一叠记录问话的纸张,淡淡道:“陆公子,令尊持家有方啊,你家是近来少数几个和北燕官府没有任何关联的商号。” 陆沉知道难关已过,谦逊地说道:“都尉谬赞。家父不止一次说过,陆家是大齐子民,要时刻谨记本分。” 宁理走过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颔首道:“本将亦非刻意刁难尔等,只因月前泰兴府查出一窝伪燕的细作,此事惊动了朝廷和大都督府,织经司也派人过江督办。最近到处都在加强搜查,尤其是边境关隘。” 陆沉心中微动,泰兴府是淮州刺史府所驻之地,就在广陵府的东面,随即恍然道:“原来如此,都尉这段时间辛苦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永晟昌票号价值五十两的会票,悄然无息地塞进宁理的手里,然后微笑道:“这是在下一点心意,请都尉和贵属打点酒吃,还望莫要推却。” 宁理的目光在面额上一扫而过,颔首道:“陆公子客气了。” 至此皆大欢喜。 两人稍作寒暄,陆沉返回商队带着众人向东南方向继续前行,宁理则翻身上马纵入关内。 片刻后他便来到位于关内正中区域的指挥使府邸,不经通报大步而入。 “查完了?”正堂内,一名中年武将端坐案后,面前放着一叠卷宗。 宁理松了松衣领,点头道:“没有查出问题。” 中年武将便是盘龙军都指挥使裴邃,闻言平静地说道:“陆家几十年前还只是广陵府下面山阳县的小门小户,几代人辛勤操劳才有如今这等家业,自然谨小慎微不越雷池。某曾经见过陆通,此人看似老好人一般,实则很有手腕。” 宁理感慨道:“陆通倒也罢了,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这个儿子年纪不大,心思却有点深。” 裴邃饶有兴致地道:“何出此言?” 宁理便将方才的小插曲简略复述,裴邃听后微笑道:“的确有几分胆气。行了,此事是织经司提了要求,我等只能照办,不过你要明白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宁理略显期待地问道:“北燕那边真有人会投奔过来?” 裴邃道:“还在商谈之中,不过应该问题不大,某已经向萧大都督禀报此事,他交由某全权负责。虽说这次与某联络的人在北燕朝廷地位不高,但如果能顺利成行,势必会让北燕朝局不稳。” 他抬头看向宁理,郑重地道:“过几日,你带一队人北上接洽,力求摸清对方的想法和态度。” 宁理肃然道:“末将领命!” 他躬身低头,眼中泛起一抹复杂的神色。 003【惊闻】 三月初十,子夜时分。 淮州宝应府五河县一家客栈后院,一群人围着商队的各式大车,似乎在找寻什么。 “少爷,十二辆大车上的货物已经全部检查完毕,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物。” 迷蒙的夜色中,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来到陆沉身前,小心翼翼地回禀。 他们是李承恩特意挑选出来的可靠心腹,入住客栈后负责看管货物,然后又接到陆沉的命令对所有大车重新搜查,只不过并未有所发现。 李承恩和宋义站在旁边,心中愈发对陆沉敬佩不已。 昨日在盘龙关外,他们亲眼见到自家少爷不卑不亢的应对,当时宋义便已感慨万千,暗叹老爷这么多年的谆谆教导没有白费,陆家可见是后继有人。如今见陆沉如此谨慎,事后还要复查一遍以免被人栽赃,宋义眼中难掩欣慰。 李承恩凝眸沉思片刻,不太确定地道:“少爷,要不要查一下您的马车?” 陆沉颔首道:“除了货车之外,其他随行物品也要彻查,包括我的马车在内。” 年轻人领命而去,约莫一炷香后,随着车厢内响起一声轻呼,紧接着那年轻人跳下马车,快速小跑而来,手中握着一个信封。 及至近前,他激动地说道:“少爷,在车厢内毯子下方的隔层里发现这个!” 陆沉接过后并未马上拆开,赞许道:“做得好,你们继续翻找。不要嫌麻烦,等回广陵后我会让账房予你们每人赏银十两,额外再给你十两。” 年轻男子连忙道谢,兴匆匆地返回。 旁边李承恩和宋义二人尽皆神色凝重,宋义望着陆沉手里的信封,坚定地说道:“少爷,这绝对不是咱们的东西。” 李承恩亦道:“少爷,宋掌柜说的没错,这次出发前老爷从未提过需要从北燕取回一封信。” 陆沉道:“你们是家父信得过的人,我怎会心生疑虑?再者,如果这个信封是原本就藏在马车里,我不可能不知道,白天的时候亦肯定会被盘龙关的守军发现。” 陆沉后面这句话瞬间让李承恩和宋义安定下来,但是心里马上又泛起一抹惊惧。 以盘龙关守军这次的搜检力度,他们应该会发现这个信封的存在,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 二人脑海中浮现昨日白天的景象,十二辆大车上的货物全部被拆开搜检,甚至连陆沉的马车都没有放过。 在这样的搜检力度下都没有发现这个信封,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是盘龙关守军在商队所有人被带去问话时悄悄藏进去的。 宋义望向陆沉手中的信封,下意识地咽着唾沫,颤声道:“少爷,这……盘龙关守军为何要这样做?” 陆沉沉静地道:“先不要慌张。” 又过去大半个时辰,商队的所有行李皆已查遍,未再发现其他多出来的物品。 陆沉对众人下达封口令,然后带着李承恩回到自己的住房。 他坐在桌边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写着寥寥百余字,左下角有一枚形状古怪的印鉴。 陆沉将信纸递给对面的李承恩,淡淡道:“你看看。” 对于他如此信任的举动,李承恩自然颇为触动,但此刻并不是表忠心的时候,因此他恭敬地接过信纸,才刚看几眼便神情大变。 从这封信的抬头来看是写给陆员外的,内容看似很简单,读来却令人心惊。 写信之人让陆员外尽快探明南齐淮州都督府的军事布置,重点是淮州西北门户盘龙关和北方防线的兵力配置,另外还让陆员外想办法渗透进广陵府驻军内部。 饶是李承恩心志坚毅,此刻也不禁面色发白。 他绝对不相信陆员外会通敌叛国,当即决然道:“少爷,这封信一定是假的,是有人要栽赃嫁祸陆家!” “这不重要,至少在眼下来说讨论这封信的真假没有意义。”陆沉抬手轻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那个奇形怪状的印鉴上,问道:“你是否认识这枚章子?” 李承恩仔细地观察着,稍后眼中的惊惧再也无法掩饰,低声道:“如果小人没有看错,这是北燕察事厅的公文印鉴。” “察事厅?” “燕国皇帝亲自建立的侦缉衙门,与我朝的织经司职责类似。这些年察事厅和织经司在淮州地界上你来我往,斗得十分激烈。” 陆沉心中了然,历朝历代都不会缺少这种特务组织,区别只是在于职权大小。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李承恩,缓缓道:“北燕察事厅的密信出现在我的马车隔层里,一旦被发现就是百口莫辩,跳进衡江都洗不清。只是,这件事仍有蹊跷之处,陆家和那位都尉宁理素无冤仇,他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行陷害之举?” 李承恩惊疑不定地说道:“对啊!少爷,此人究竟想做什么?” 陆沉将信纸移到烛火边缘,然后看着它在桌面上烧为灰烬,轻笑道:“不好说,但大抵会有两种可能。其一宁理并不知情,这封信是另外有人在我们没有注意的时候藏进去的。其二是宁理受人指使,幕后主使另有伏手,想让陆家通敌叛国的罪名坐实,没有一丝一毫翻身的机会。” 李承恩听得有些头大,他本是江湖草莽出身,不擅长这些人心鬼蜮。 陆沉见状便收住话头,宽慰道:“倒也不必过分担心,只要返回广陵见到老爷,相信他可以妥善处理这件事。对了,从明天开始你要盯着商队内部,看看有没有异常之处。” 李承恩连忙应下,见陆沉微露倦色,又想起他半个月前生的那场大病,便关切地说道:“少爷,你还是先歇息吧,不可太过劳神。” “好。” 待李承恩离开后,陆沉合衣仰面躺在床上,双眼定定地望着头顶,并无半点睡意。 他在想这具身躯的原主染病之事。 如果不是他穿越到这个世界,原先的陆沉便已成为一具遗体。从李承恩和宋义等人的描述来看,那场病极为古怪。 二月初五,陆家商队抵达北燕铁山城,按照事先的约定将货物交付给当地一位富商。当夜商队众人在一家名为清沉醉的酒家饮宴,席间陆沉忽然昏迷,此后便一直无法醒转。 宋义一边让人返回广陵府报信,一边四处延请名医救治。但是莫说救醒陆沉,那些郎中甚至无法断定病因,最后竟然说是中邪所致。 当时陆沉犹如失魂一般昏睡,表面上没有任何症状,唯独生机日渐流逝,商队众人已经做好那个最坏的打算。 陆沉前世便是因为绝症抱憾离世,却也没有听说过世间有如此怪病,他觉得这不像是生病更像是中毒。 一番思索过后,陆沉颇感无奈,眼前仿佛是一团浓厚的迷雾。 还好他因为前世养成的谨慎心性,在离开盘龙关后始终放心不下,故而今夜趁着无人注意,让人重新检查一遍货物,果然有了意外发现。 只不过……这封信意味着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他又想到这具身躯原主的父亲,淮州广陵府名气很大的富商陆通。 陆家祖宅在广陵府下面的山阳县,历经四代人近百年的辛勤努力才有今日之家业,如今更是在陆通的手中发扬光大。 这位陆员外在当地历来风评上佳,平日里积德行善造福桑梓,行商手段亦是规规矩矩。 另有一件可称道之处,陆通虽然腰缠万贯却是个痴情种子,陆沉的生母在七年前过世,他便一直没有续弦。府中虽有两房小妾但无子嗣,他只一心守着独子过活,平时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直到今年陆沉十九岁才让他出门历练。 只是陆通应该没想到,这一趟行程会是如此险恶,陆沉险些在异国他乡丧命,回程时又遇上如此波诡云谲的事情。 陆沉苦苦思索着这封信背后的阴谋,眼前不断浮现当日在盘龙关的细节片段。 盘龙关、淮州北面防线、广陵府,这些字眼一直在陆沉的脑海中盘旋。 他忽地坐起来,扭头望向桌上的烛台,旁边的信纸灰烬映入眼帘。 “为何要陷害陆家呢?” 陆沉喃喃自语,起身来到桌边,然后取来一叠白纸,用房中备好的笔墨快速书写着。 …… 两天后,陆家商队穿过广陵府江都县,距离府城只有二十余里路途。 陆沉下车换马,与李承恩和宋义并肩前行,一边随意地闲聊,一边欣赏着和煦春风中的田园风光。 远方终于现出那座城池的轮廓,就在商队众人面露喜色时,道旁忽然蹿出一个人影,径直冲向陆沉的坐骑。 李承恩下意识地握住腰畔刀柄,下一刻却吃惊地说道:“小九?” 陆沉低头望去,只见来人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相貌还算周正,只不过此刻脸色惨白眼神惶恐,似乎是受到极大的惊吓。 李承恩听陆沉提过,他在大病后有些事情想不起来,见状便在旁提醒道:“少爷,他就是老爷身边的小厮,大名唤作孙宇,府中皆称其为小九。” 陆沉微微颔首,看着此人问道:“你为何这般模样?” 孙宇带着哭腔说道:“少爷,出大事了,老爷被官府抓走了!” 陆沉怔住,李承恩和宋义遽然变色,商队当即停在官道上。 004【道高一尺】 “你先冷静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经历短暂的错愕之后,陆沉很快便恢复镇定。 孙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在李承恩和宋义焦急目光的逼视下,略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府中已经收到少爷今日午时回城的消息,老爷特别开心,从昨儿便开始让府中准备给少爷接风洗尘。谁知今天一大早突然来了一群人,他们说是请老爷去府衙问话,还说老爷跟北燕的细作有关联。” 陆沉不由得眉头微皱。 孙宇又说道:“少爷,那些人并非府衙的官差,却不肯告诉老爷他们的身份。” 陆沉脑海中闪过“织经司”这三个字,将信息快速梳理一遍后问道:“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孙宇不安地说道:“那些人没有动粗,而且只请了老爷一人去府衙。老爷趁当时情况比较混乱,让小的赶紧跑出城通知少爷。” 陆沉目光微凝,淡淡道:“通知我甚么?” 孙宇喘着气道:“老爷只说了一句话,让少爷不要回广陵,想办法逃走!” 陆沉不动声色地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倘若陆家真的牵扯进细作案,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众人面面相觑,这时站在旁边的宋义咬牙道:“少爷,让承恩兄弟护着你往北,小人押着货物继续返回广陵。” 李承恩沉默不语,没有着急忙慌地表态。 他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对,但是一时间又理不清楚。 孙宇见陆沉迟疑不定,便哽咽着说道:“少爷,快逃吧,不然一会官府的人找过来,到那个时候想走都走不了了!” 商队此刻停在官道旁,护卫和伙计们不知道发生何事,只隐约觉得气氛有些凝固。路上偶有旅人经过,好奇地打量几眼,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便继续赶路。 陆沉转身面朝广阔的田野,心中渐渐描摹出此事的轮廓。 “宋掌柜,你觉得我应该逃走?”他不疾不徐地问道。 宋义略显激动地说道:“少爷,仆不敢妄言,但是朝廷里的大人物哪里会在意卑贱小民的生死。老爷既然被请去府衙,无罪也会定成有罪,否则那些老爷们的脸往哪里搁?小人知道少爷历来孝顺,不忍这个时候弃老爷而去,可若是不抓住时机逃走,恐怕真如孙宇所说,陆家血脉将会断绝啊。” 中年男人眼中浮起泪花,双手微微颤抖着。 陆沉轻声叹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转过头望着李承恩,问道:“你有什么想法?也认为我应该立刻潜逃?” 李承恩摇头道:“少爷,小人绝对不相信老爷会是北燕的细作,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 陆沉淡然道:“所以你觉得我应该返回广陵?” 宋义和孙宇齐声劝阻,毕竟朝廷衙门的行事手段无人不知,再加上陆家有着令人艳羡的财富,官府找到这个机会岂会放手? 李承恩见二人满面急切,不禁有些犹豫地说道:“不如这样,小人让几个信得过的兄弟保护少爷先躲起来,小人和宋掌柜带着货物回城探明情况。倘若只是一场误会,那少爷再回来,如果……少爷放心,小人就算豁出这条命也会想办法救老爷出来!” 陆沉眼中飘起一抹欣慰,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马车,缓缓道:“不至于此。”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亮明态度,三人亦不敢再问,只能神情复杂地站在旁边。 陆沉看向官道那边通往广陵府城的方向,随即目光落在孙宇脸上,语调渐渐冷峻:“我再问你一遍,城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孙宇心尖猛地一跳,情不自禁地咽着口水。 陆沉寒声道:“按你所说,老爷被人带去府衙,对方指控他与北燕细作有关。广陵府乃至整个淮州地界,有太多人知道老爷只有我这一个儿子。倘若朝廷有证据表明老爷真是细作,缘何在抓了老爷之后对我却不管不顾?” 孙宇微微张开嘴,吞吞吐吐地道:“少爷,或许……或许朝廷的人并不知道少爷已经回来了。” 李承恩这时终于回过味来,就算朝廷的人不想打草惊蛇,那么在决定抓捕陆通时便可派人沿着官道直扑商队,毕竟商队从进入盘龙关后一直没有隐藏行踪,有心人想要探查可谓不费吹灰之力。 此地距离府城只有不到二十里,织经司的密探再慢还能慢过孙宇这个普通人? 李承恩登时暴怒,上前一步抓住孙宇的手腕,稍稍用力便疼得对方发出惨嚎,他旋即用另外一只手掐住孙宇的咽喉,厉声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陆沉缓缓道:“无非是想让我在恐慌之下逃走,顺势坐实陆家的罪名。” 孙宇双眼猛地瞪圆,拼命地摇着头。 李承恩心里泛起剧烈的后怕之意,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孙宇登时面如黄纸表情扭曲。 “行了,先别动手,我有话问他。” 陆沉平静地吩咐着,李承恩毫不迟疑地照办。 陆沉望着面前这个满脸大汗的年轻人,沉声道:“虽然我没有杀过人,但是遇上卖主求荣构陷主家之辈,我想你肯定会死在我前面。” 孙宇此刻又痛又慌,被陆沉一语道破阴谋更让他如同见了鬼一般,旁边的李承恩脸上杀气盈盈,当即颤声答道:“少爷,小人……小人是被逼的。”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陆沉微微皱眉。 孙宇好似霜打的茄子一般,低头道:“是,少爷。” 陆沉问道:“是谁让你这么做?他许给了你什么好处?” 孙宇涩声道:“小人不认识,但是那些人抓了小人的父母,如果不按他们交代的去做,他们就会杀了小人全家。如果事情办成了,他们会给小人一百两银子。” 他顿了一顿,直接跪下磕头道:“少爷,他们让小人悄悄出城,在官道上等着商队,然后劝少爷逃走。少爷,小人真的是被逼无奈啊。” 他的身体开始发抖,因为害怕和恐惧。 陆沉不置可否,忽地转头吩咐道:“宋掌柜,你去安抚一下其他人,告诉他们一切如常,商队即刻启程返回广陵。” 宋义欲言又止,不过在见识方才陆沉三言两语拆穿孙宇的手段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位年轻的少爷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相较以往更多了几分果决。 李承恩见状便问道:“少爷,接下来该怎么办?” 陆沉脑海中浮现那晚从自己马车隔层里找出来的密信,低声道:“这应该是一套连环计,拖住老爷、将我吓走只是前两步,第三步应该就是查出证据彻底敲定罪名。承恩,事关陆家的生死存亡,眼下我只相信你一人,有件事要你去办。” 李承恩当即单膝跪地道:“少爷但说无妨。” 陆沉将他拉起来,然后从怀中取出那封在五河县客栈里写好的信,低声道:“你收好这封信,暂时先找个僻静地方藏起来。倘若事有不谐,我和老爷果真被人陷害又无法自救,你便带着此信去来安府,设法求见那位萧大都督。” 他稍稍靠近,又在李承恩耳边悄悄说出一段话。 李承恩先是一惊,然后双眼猛地亮了起来,颔首道:“少爷放心,小人即便刀兵加身亦不负所托。” 陆沉没有时间客套,又道:“你带两个信任的手下,每人两匹马,立刻就走。对了,将孙宇也带走。” 李承恩眼中隐有泪光闪烁,沉声道:“少爷,万万保重!” “去吧,再不走恐怕就麻烦了。”陆沉依旧平静,只不过面上终究浮现几分感动之色。 等宋义返回时,李承恩和两名骑士押着孙宇已经朝北方远去,商队众人尽皆茫然,但是没人敢出言询问。 陆家商队再度启程,朝着广陵城的方向缓缓前行。 然而他们才刚刚走出两里地,前方便传来一阵阵闷雷般的马蹄声。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数十名手执兵刃的骑士向这边涌来,远处还跟着一群狂奔的府衙官差。 “止步!” 为首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朝着陆家商队厉声怒喝,旋即大手一挥,骑士们立刻将商队围在中间。 商队众人看见这等架势无不骇然。 陆沉冷静地望着对面那位身材魁梧的男子,脑海中的猜测愈发清晰起来。 005【织经司】 广陵城,府衙后宅。 偏厅中两人对面而坐,桌上放着一张棋盘,黑白棋子错落有致,呈现出纠缠不休难分难解的格局。 居北那人一袭长衫,白面短须,神态温润。 他凝望着棋盘上的局势,眼下他的黑棋看似占据上风,但两个边角处皆有隐患,稍有不慎就会让对方盘活大龙。 这盘棋从上午进行到现在,他落子的间隔越来越长,频繁进入长考的状态。 “难办,很难办。” 他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封堵对方的飞子,要么稳固自己的中腹,看起来各有好坏因而难以取舍。 “府尊大人,您今儿这棋相较往日可要慎重许多。” 棋盘对面坐着一位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略显富态的面庞让他多了几分憨厚气质。 在绝大多数时候,他在外人面前都是这副模样,行商数十年极少与人产生不可调和的冲突。 在广陵府地界内,陆通这个名字即便不算家喻户晓,也能称得上声名远播,而且还是偏正面的评价居多。 陆通这段时间心情大起大落,独子陆沉第一次出远门,他明面上笑呵呵地送行,内心自然无比关切。先前接到陆沉病重的消息,他险些晕厥过去,还好没多久又收到陆沉康复的喜报,他那颗悬着的心才平安落地。 本来他今天要亲自出城迎接陆沉,谁知还没出门便被面前的广陵知府詹徽请到此处,拉着他下了一盘极其漫长的棋。 詹徽端起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感慨道:“数月未见,你的棋艺又精进了。” 陆通笑道:“府尊这话可是折煞我了。单论棋艺,府尊便是只花一半精力都能杀得我溃不成军。平日里难得碰到府尊心思恍惚的机会,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赢一局。” 这句话意味深长。 詹徽放下茶盏,没有去看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抬眼望着直到此刻依然平静的陆通,沉默良久之后终究发出一声轻叹。 陆家虽然不是世家望族,但几代人数十年来在江北之地打拼,根基委实不弱。 不说旁的,詹徽履任此地知府后,陆家鞍前马后提供了不少支持,因此他在去年吏部的考评中如愿得到一个“中上”的批语。 不出意外的话,过两年他就可以回到京城,品级也能再往上提一个台阶。 一念及此,詹徽不禁压低声音说道:“我本以为你今日不会来。” 陆通摇头道:“府尊这是哪里话?这些年如果没有府尊的照拂,陆家的生意也没那么好做。犬子确是今日返回广陵,但与府尊邀约相比,于我而言根本不需要犹豫。” 詹徽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坦白道:“按说我不该故意欺瞒于你,但这件事是织经司的安排,你应该知道那些人的厉害,我只能将你留在府中——” 陆通心中一暖,打断他后面的话:“府尊,无妨。” 便在这时,一名三旬男子缓步走进偏厅。 其人身段颀长,相貌英挺,周身散发着冷峻的气质。 詹徽与陆通同时起身,前者介绍道:“这位是苏步青苏大人,现任织经司淮州司检校,负责淮州境内的一应事务。” 陆通面露惊讶,旋即恭敬地行礼道:“草民陆通,见过苏大人。” 苏步青走到近前,上下打量了陆通一番,淡淡道:“苏某时常听闻陆员外的善举,很想亲眼见见,只可惜一直以来缘悭一面。” 陆通微微垂首道:“苏大人言重了,草民不过是区区一介商贾,委实不值一提。” 苏步青似笑非笑地道:“陆员外何必自谦?苏某的好奇并非虚言,这些年查办过不少勾连敌国的细作,很少有人能如陆员外这般尽得一地人心。” 厅内的气氛陡然凝滞。 苏步青恍若未觉,施施然地坐在一旁的交椅上,微笑地望着陆通,又问道:“陆员外能否告诉苏某,你从何时开始替北燕察事厅做事?” 陆通一怔,眼中浮现惶恐之色,又觉得这句话过于荒唐,以至于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詹徽神情凝重,苏步青先前找上门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不妥,然而织经司的人做事滴水不漏,他根本没有办法提前通知陆通——姑且不论他有没有这个想法。 现在从苏步青的口中得知谜底,詹徽一时间心乱如麻,理智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马上和陆家割裂,但是整整五年的交情又让他无法做到那一步,更何况他确实不相信陆通会是北燕的细作。 陆家是广陵府土生土长的门户,陆通的曾祖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户,据说几十年前陆通的祖父因为贵人相助开始经商,辛勤几十年才有如今的家业。 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投靠北燕? 厅内一片沉寂,詹徽心一横,对苏步青说道:“苏大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些误会?本官虽无聪慧才智,但这五年来旁观陆通行事,他应该不会做出通敌叛国这种罪无可恕的勾当。” 苏步青微笑不语。 对于詹徽突如其来的声援,陆通显然有些意外,虽说他自己没有一官半职,却太清楚朝堂上的大人物是什么秉性,这也是他先前没有对詹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原因——官字两张口,自己何必自讨无趣? 詹徽的话没有得到苏步青的回应,反倒激起他心中的文人气概,微微皱眉道:“苏大人,即便是织经司办案也要有证据。” 苏步青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旋即淡然地说道:“詹大人稍安勿躁,证据很快就会送来。” 陆通面色微白地站在原地,躬身道:“苏大人,草民绝非北燕细作。陆家商号虽然去过燕国采买货物,但是草民可以保证,陆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不曾结识北燕细作。” 苏步青道:“陆员外,苏某已经接到相关密报,证据就在令郎这次带回来的物品当中。故而我们只需要再等上片刻,真相就会水落石出。” 望着他言之凿凿的姿态,这一刻连詹徽都开始心里打鼓。 …… 城郊,陆家商队的伙计们满面愁苦。 在盘龙关就经历了一遭折磨,本以为此后便是坦途,不成想在广陵城外又上演一次盘查,而且这些人如狼似虎,比之盘龙关的精锐边军还要唬人。 陆沉面色平静地站在道旁,身边就是那个领头的骑士。 此人名叫顾勇,官居织经司淮州司掌事,奉命前来搜检陆家商队。 除了最开始的沟通之外,两人后来便没有过多的交流。 顾勇的双眼如鹰隼一般盯着不远处商队的车辆,他带来的人正在一辆接一辆的仔细搜查,广陵府的官差则负责看管商队中人,同时在官道上维持秩序。 先前孙宇出现的时候,陆沉还不能断定这件事的真相,但现在已经隐约猜到一个大概。 盘龙关的搜检只是陷害的第一步,为的就是降低商队的戒心,然后在所有人被带去问话的时候将那封信藏在陆沉的马车中。 孙宇的任务则是恐吓陆沉,只要他畏罪潜逃,陆家通敌的嫌疑便很难洗清。 眼前这些织经司的密探则是计划的最后一环,掐准时间差将商队截住,在陆沉逃走的同时找到那封密信,如此一来便基本可以坐实陆家的罪名。 只不过……陆沉仍然认为此事有许多蹊跷之处。 想要钩织出这等阴谋,仅凭一两个人的力量很难做到,因为盘龙关都尉宁理和眼前这位织经司察事顾勇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权力系统。 幕后之人费心筹谋,难道只为对付一个并无朝廷大人物庇护的商贾? 换而言之,具备如此能量的大人物,若只是想要对付陆家本不必这样麻烦。 其次,这个局虽然环环相扣,但在陆沉看来仍有很多漏洞,以及逻辑上不通顺的地方。比如宁理已经带人查过一次,陆家若真是北燕细作,怎么可能还放任那封信留在马车里? 顾勇偶然转回目光,见到陆沉神游物外的模样,不禁暗道这个年轻人属实心大,同时又隐隐有些担忧,莫非苏大人收到的情报有误,陆家和北燕细作其实并无关联。 这个念头才刚刚升起就被他掐灭,苏步青执掌淮州司以来颇有建树,不止一次得到过提举大人的赞赏,若没有把握又岂会行事如此坚决。 然而搜检已近尾声,部属们始终不曾有所收获,最后只剩下陆沉的马车。 顾勇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浓,看着属下们将那辆马车里里外外仔细搜完,其中一人近前垂首道:“大人,没有任何发现。” 顾勇登时怔住,扭头望向陆沉,只见一双清澈的眼眸望着自己。 006【天真懵懂】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前方,广陵城已然在望。 对于南齐和站在北燕背后的大景王朝而言,淮州通衢南北控扼江右,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元嘉之变以后长达六年的时间里,这里曾发生过大大小小数十场惨烈的战争。 而在淮州内部,南临衡江的广陵府又堪称枢纽要冲,尤其是近年来齐燕两国关系趋于平缓,商贸开始发达,这里便一跃成为仅次于南方永嘉城和北边河洛城的富庶之地。 陆沉策马前行,观摩着面前这座雄阔的城池,目光落在光影斑驳的墙壁上,感受到岁月流逝的沧桑与厚重。 这是历史,也是现实。 “陆公子年纪轻轻却颇有静气啊。”旁边传来顾勇不冷不热的声音。 这话听起来像是夸奖,但顾勇的表情看不出半点称赞之意。 搜检结束后,虽说织经司密探并未发现任何能够指证陆家通敌的证据,但是顾勇显然不打算就此作罢。 好在他没忘记苏步青的叮嘱,在没有坐实陆家的罪名之前不可做得太过,因此带着一众属下和广陵府的官差,以保护的名义押着陆家商队返城。 陆沉收回目光,平静地回道:“顾大人,在下虽不知织经司办案的流程,亦不解今日诸事因何而起,但陆家光风霁月并无不可告人之处,经得起朝廷的审查。在下相信问心无愧四字,更坚信织经司会依照朝廷法度行事。” 顾勇微微一窒,旋即神情略显古怪。 织经司作为南齐朝廷的衙门之一,当然不能目空一切自行其是,但他们遵循的并非朝廷法度,而是宫中天子的金口玉言。 至于天子顾及不到或者不在意的时候,便宜行事这四个字便足以说明织经司的权柄。 他不知该说这年轻人天真可笑,还是大智若愚用这种言辞来堵自己的口,最终只能淡漠地说道:“希望你稍后见到苏检校还能如此从容。” 陆沉心念电转,从这位掌事的种种反应来看,他应该只是单纯因为没有收获而不爽,而非是这桩陷害的参与者。 究其原因,顾勇和他的下属虽然神态倨傲,但对陆沉和商队众人还算克制,大体上走的是寻证查案的路子,没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严刑拷打。 从离开盘龙关后,陆沉就有一种坠入漩涡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两天前找出那封密信时变得清晰,在方才孙宇的突兀出现后达到顶峰。 更让他感到心情沉重的是,这个阴谋肯定不是单纯针对陆家,重重迷雾之后必然隐藏着更深的内幕。 眼下他没有太好的法子破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与此同时对所有人都保持足够的警惕。 想到这儿,他扭头对顾勇道:“顾大人要将在下带往何处?” 顾勇言简意赅地说道:“广陵府衙。” 陆沉不再多言,他从这个回答意识到事情应该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局势。织经司地位超然不假,但是总不会在文官的地盘上弄出血腥的场面,这个特权衙门还没达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此刻众人已经穿过北门进入广陵城,陆沉暂时放下心中的忧虑,沿途打量着这个时代的风貌。 广陵历史悠久,最早能追溯到上古时期,大约七百多年前落成城池。此地虽然位于衡江北岸,但是风土人情与南边隔江相望的忻州几近一致。 从上空俯瞰而去,只见一横一竖两条主街将内城大体上分为四片区域,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宽敞整洁。两条主街之外,其余道路大多是土路,每逢梅雨季节便会一片泥泞,间杂着家畜粪便,行走时泥溅腰腹。若是久晴天气,则风起尘扬颠面不识。 纵如此,广陵城凭借两条主街便能胜过这世间绝大多数城池,堪称这个时代极高的城建水准。 广陵作为商贸之都,北城更是群商汇聚,乡绅富族尽皆在此。 陆沉一路行来,只见街衢洞达,阗城溢郭。街上行人如织,车不得旋。道旁商铺鳞次栉比,极具特色的吆喝声渐次入耳。 眼中所见,耳中所听,无一不是鲜活的气息,仿若春天里青苍叠翠的画卷,将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世界徐徐展现在陆沉面前。 府衙位于两条主街交汇处的西北方向,一行人来到此处时,周遭已经安静下来,不比先前的喧闹和纷杂。 “陆公子,苏检校在里面等你。” 顾勇淡淡地说着,目光扫向商队众人,又道:“至于他们,本官会带下去仔细问话。如果查明陆家与北燕细作无关,织经司自然会放尔等离去。” 这句话仿佛是在回应陆沉进城前的那句感慨。 陆沉拱手道:“还请顾大人手下留情。” 他在两名织经司密探的引领下进入府衙,从侧面回廊步入后宅,然后在一间偏厅内见到了顾勇口中的织经司淮州司检校苏步青,然而却没有瞧见旁人。 本该是地主的广陵知府詹徽不在,这具身躯原主的父亲陆通亦不在。 这与陆沉的预计有些出入,不过他很快就醒悟过来,在这位苏检校的眼中自己只是一个尚有稚气的年轻人,没有经历过多少风雨,毫无疑问是一个很不错的突破口。 一念及此,他收敛心神控制着面部表情,望向端坐于太师椅上的三旬男子,从容行礼道:“晚辈陆沉,见过苏大人。” 目光锐利,精悍且自信,这是苏步青给他的第一印象。 苏步青同样在观察这个商贾之子,但见他容貌俊逸,神态爽朗清举,尤其那双眼睛清澈如许,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张没有沾染笔墨的白纸,透着干净和单纯的气质。从他简短的言辞来看,这个年轻人显然有几分傲气,绝非其父陆通那种滑不溜丢的老货。 一番打量下来,苏步青心里有了把握,指着左边下首的交椅,淡然道:“陆公子坐下说话。” 陆沉道谢落座,腰杆挺直如凛凛松柏。 苏步青浅浅饮了一口茶,然后不紧不慢地问道:“陆公子可知本官为何要将你请来此处?” 陆沉坦然道:“先前顾大人带着兵丁将鄙家商号拦在城外,然后从上到下搜检一番,说是怀疑陆家与北燕细作有关联,商队里藏着陆家通敌的证据。不瞒苏大人,晚辈听到这话之后是一头雾水,不知织经司诸位大人为何会有这种判断。” 他迎着苏步青审视的目光,疑惑地问道:“敢问苏大人,此事究竟因何而起?” 苏步青心里闪过一抹恼意。 方才在詹徽与陆通当面,他接到顾勇提前派人回城送来的消息,得知自己的下属一无所获,并未找到任何证据,当时他便有些下不来台。 毕竟此前他言之凿凿胸有成竹,短短半个多时辰便被打脸,即便他城府极深也难免恼怒。 此刻苏步青双眼微眯盯着陆沉,缓缓道:“你真不知?” 陆沉摇头道:“晚辈确实不知。前几日商队经由盘龙关入境的时候,那边的宁理宁都尉便带着麾下精锐对商队进行全面的搜检,最后的结果证明陆家商号没有可疑之处。” 他在说到宁理的时候,状若无意地观察着苏步青的反应,然而对方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好似他说起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名。 莫非这位苏检校与陷害陆家的阴谋没有关系? 苏步青自然不知这个年轻人心思这么深,他话锋一转道:“二月初十,本官的下属在泰兴府抓获一窝北燕的细作,然后顺藤摸瓜挖出泰兴军掌团都尉张溪,其人早已被北燕奸细拉拢腐蚀,暗中向北燕传递淮州都督府的军情奏报。” 他的陈述印证了先前陆沉从宁理口中得知的消息,同时解答了陆沉心里的一部分疑问。 这个阴谋并非凭空出现,而是有人借着大势搅动风云。 陆沉眼中浮现敬意,由衷地说道:“苏大人运筹帷幄指挥有方,端的令人佩服。” 苏步青略显意外地看着他,从陆沉的脸上只能看到诚恳的神色,并无丝毫担忧之意,不禁暗道这家伙是不是太单纯了些?难道他听不出我的言外之意? 沉默片刻后,苏步青只能挑明道:“在审问过张溪之后,本官得到一个更重要的情报。张溪并非北燕细作拉下水的唯一叛徒,在他之外还有一人。只是张溪亦不知道此人身份,据说那个叛徒隐藏得极好。” 陆沉微露怒意,朗声道:“苏大人,这张溪肯定有所隐瞒,何不继续审问?” 苏步青微微低眉,淡漠地说道:“没有机会了。” 陆沉不解地问道:“苏大人此言何意?” 苏步青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平铺直叙地说道:“本官让人将他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剐下来,因此他才会说出那些隐秘。只可惜此人身子骨很虚弱,才受了一百零九刀就一命呜呼。其实本官有命人不断帮他上药,不成想他还是没有多活一段时间。” 陆沉心中一凛,对方的这番话不仅仅是讲述一个残忍的事实,更是用明示的方法敲打自己。 他故意略显紧张地望过去。 苏步青对这个反应比较满意,继续说道:“不过张溪在死之前交代,他和那人的联系是由第三方进行传达,陆公子想不想知道这个第三方是何人?” 陆沉抿唇不答。 苏步青上身前倾,一字字道:“张溪说,第三方就是广陵陆家。” 厅中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 007【白纸之下】 面对苏步青的冷厉一击,陆沉貌似惊诧失语,实则陷入紧张的思索之中。 从北燕铁山城返回的途中,陆沉通过与他人闲谈已经大致明白这个世界的概况。 大齐元康七年,北方三国首次突破泾河防线,直逼河洛城下,引得世间震动。 齐帝为了送走这些瘟神从而保住京城,只能签订城下之盟将北方数座重镇拱手相让,甚至还出卖百年来对大齐忠心耿耿的沙州七部,让七部赶来勤王的数千土兵命丧城外燕子岭。 三国联军返回途中,景朝铁骑出人意料地偷袭代、赵二国,重创赵国宗室子弟率领的铁甲军,从此奠定景朝一家独大之势。 元康十一年,景朝大军再度南下,这一次因为没有北境关隘的阻隔,数万铁骑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奔袭包围河洛城。当景朝步卒赶到后,仅用十二天便攻陷河洛,齐帝与太子不堪受辱于宫中自焚,史称元嘉之变。 如果不是皇七子李端及时笼络南面各方势力,在忻州东南面的永嘉城登基为帝,恐怕曾经雄踞天下的大齐朝将会亡国。 景朝或许是后继乏力,亦或是需要时间去慢慢消化攻占的广袤疆域,并未对南齐穷追不舍,反而以齐国旧都河洛为京城,立原齐国礼部尚书为帝,国号为燕,以此羁縻北地齐人之心。 时光倥偬,距离元嘉之变已经过去十三年。 这段并不漫长的岁月里,北燕在景朝的支持或者说逼迫下,频繁与南齐交恶,两边矛盾的落点便在位于江北的淮州。经过前几年的连绵恶战,北燕始终无法突破盘龙关和淮州北方防线,于是只能后退一步,接下来的斗争则演变成水面下的勾心斗角。 南齐织经司在和北燕察事厅的较量中发展壮大,两边都会拉拢与策反对方的各级官员,尤其是边境线上执掌军权的武将,苏步青所言之张溪便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 从表面证据来看,织经司通过在泰兴府抓获的北燕细作查到张溪头上,然后从张溪口中得知广陵陆家这四个字,一切的发展都顺理成章,苏步青将陆通扣在府衙、让顾勇去拦截搜检陆家商队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相较于织经司平时的行事风格,苏步青对待陆家甚至称得上格外宽厚。 然而陆沉知道另外一些信息,比如那封被盘龙关守军放进他马车隔层里的密信,比如突兀出现怂恿他潜逃的孙宇,比如顾勇率领的织经司密探掐准时间出现在城外。 这些事情里的阴谋味道太浓,斧凿痕迹过于明显,让陆沉无法相信苏步青的话,至少对方在某些关键陈述里存在虚假。 只是他还需要更多的信息去分析这件事的真相,以及面前这位掌握陆家命运的织经司大官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基于此,陆沉抬头望着苏步青冰寒的目光,斩钉截铁地说道:“苏大人,家父绝非通敌叛国之人,陆家亦不可能勾连北燕细作!” “少年意气确有可称道之处,但也仅此而已。” 苏步青悠悠感慨,旋即拿起旁边的茶盏,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循循善诱地道:“本官希望你能明白,哪怕只是仅凭张溪死前留下的口供,织经司便可将你陆家上下人等关入死牢。你还很年轻,未来有大把时光享受人生,就这么掉脑袋未免有些可惜。” 陆沉心知不能继续扮演强硬姿态,那样很容易弄巧成拙,毕竟眼下还不清楚对方的真实用意,于是便改换策略,斟酌着说道:“晚辈愚钝,还请苏大人明示。” 苏步青见这个年轻人在自己连番敲打下,方才的锐气已经消失殆尽,不由得微微颔首,放缓语气说道:“本官相信陆家只是误入歧途,如果你能将自家的秘密坦诚交代,帮助织经司查出那个隐藏极深的内奸,本官自会向提举大人求情,至少可以保住你们父子的性命。” 这话便是放在陆沉前世刚从军校毕业的时候都不会相信。 他没有直接说破,略显茫然地问道:“苏大人,所谓秘密究竟是指什么?” 苏步青沉默片刻,开诚布公地说道:“本官从张溪口中听到陆家二字,便让人整理了与你家有关的卷宗,发现许多值得深思的往事。” “建武五年,朝廷鉴于民间与北方通商的需求日益强烈,因此暗中开了一道口子,允许部分商号经由盘龙关和北面来安府集泉道进入北燕境内买卖货物。第一批前往北燕的商号名录中,你们陆家赫然在列。那时候令堂过世不久,令尊居然有心情操持经商之事,与他后来多年不曾续弦的表现自相矛盾。” “建武八年初秋,淮州都督府筹划大半年的涌泉关攻势被北燕提前探知,若非萧大都督察觉到异常,我朝边军便会一头扎进北燕的包围圈里。奇怪的是,那一年你们陆家商号的动作格外频繁,入秋前便去过北燕四次。” “建武十年,也就是前年春天,北燕察事厅在河洛城大肆搜捕我朝儿郎,织经司在那次风浪中折损三十六名精锐密探。在事发前的半个多月,令尊刚好亲自领着商队去了一趟河洛。” “如是再三,难道都能用巧合二字来掩饰?” 苏步青语调转冷,目光幽深,一股无形的压力朝陆沉涌来。 很多事看似寻常,却经不起有心人的联想,何况苏步青的身份极其特殊。 只不过……陆沉此刻反倒平静下来,迎着对方的逼视,果断地摇头道:“苏大人所言诸事,晚辈并不认为有稀奇古怪之处,而且——” 他顿了一顿,诚恳地说道:“淮州境内商号无数,陆家只是其中普通一员。即便是在广陵府中,强过陆家的商号仍然有两三家。晚辈认为如果按照苏大人的标准,那么值得怀疑的商号远不止陆家一个。毕竟淮州地处江北,北燕觊觎此地良久,两国之间的纷争常年不断。在每一个特殊的时间点上,相信都能找出可以产生关联的商号。” 苏步青凝望着这个年轻人的双眼,缓缓道:“你是想告诉本官,陆家清清白白从无弄鬼之事?” 陆沉没有退让躲避,坚决地说道:“苏大人,晚辈反复回忆后可以确认,陆家从未在暗中与北燕细作有过来往,更不可能传递情报通敌叛国。” 这番话如果是陆通所言,苏步青只会嗤之以鼻。 先前在詹徽当面,陆通在度过最初的震惊之后,无论苏步青怎么施加压力,他都是矢口否认,绝不承认陆家勾连北燕细作。 方才苏步青恐吓陆沉的那些话,真要做起来却有些难度。 张溪的口供并非虚言,然而这厮在说出“广陵陆家”四个字后便一命呜呼,连他是如何与陆家沟通往来都没有说明。在没有任何实证的前提下,仅凭死人一句真假难辨的口供,苏步青很难直接将陆家上下人等捉拿下狱严刑拷打。 首先陆通与广陵知府詹徽交情很深,其次陆家在淮州境内名声很好,修桥铺路造福桑梓从来不遗余力。对付陆通这样颇得人心的乡绅,鲁莽行事有可能会遭到反噬。 当然以织经司的职权而言,苏步青要是铁了心用酷刑撬开陆通的嘴,詹徽亦无法阻止,顶多将这件事上奏朝廷。事情若发展到那个地步,便是中书省的两位相爷与织经司的提举秦正打擂台,下面的人只能等待结果。 只是苏步青也没有想到,一位闲居城中的老者居然会拉陆家一把。此人并无官面上的身份,也从未有过为官的经历,数十年来只以“神医”二字扬名,可是考虑到老者那位声名赫赫的亲侄儿,苏步青只能捏着鼻子查找证据。 这便是他选择陆沉作为突破口的原因,但是这个年轻人此刻坦诚且坚定的反应让他心生犹疑,难道自己这一次的判断出现了差错? 苏步青自信看人的眼光很精准,陆沉年纪轻轻又无多少阅历,倘若他心中有鬼绝对做不到这般自然,从眼神到细微表情都无懈可击。 一个十九岁的稚嫩青年怎么可能在他面前表演得天衣无缝,苏步青就算在永嘉城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妖孽。 然而—— 陆沉冷静地与其对视,他的确不认为苏步青述说的那些巧合有问题,因为他根本就不记得某年某月陆通做过什么去过何处,或者是陆家内部藏着什么秘密。 这具身体的原主留下来的只是一些记忆碎片,绝大部分回忆已经缺失,尤其是两年以前的往事,对于现在的陆沉而言可谓是一片空白。 因为无知,当然可以理直气壮。 008【陆氏三问】 陆沉既不是装傻,也不是真傻。 对于苏步青的心思,此刻他已经有所把握——对方拿陆通没有太好的办法,而且出于某种他不清楚的缘故无法动刑逼问,于是便将目标放在陆沉身上,试图用软硬兼施的手段让他竹筒倒水,将陆家的底细卖个干净。 苏步青已经有了张溪的指控,若是再拿到陆沉的口供,陆家基本就没有翻身的机会,毕竟这个时代并不是特别注重物证。 陆沉选择与其虚与委蛇,一方面是局势所迫不得不如此,另一方面是想从他口中挖掘一些有用的信息,然后描摹出这个阴谋的完整轮廓。 如今摆在他面前的线索纷繁复杂,但是对于一个前世有着丰富经验的驻外武官而言,删繁就简已经成为骨子里的本能。 陆沉一边继续沉着应对着苏步青的敲打,一边慢慢整理着心里的思路。 对照苏步青和宁理两人的讲述,织经司在二月中旬抓获一群北燕的细作,淮州各地守军便开始加强搜查。 织经司顺藤摸瓜查到被腐蚀拉拢的泰兴军掌团都尉张溪,旋即又从张溪口中得知淮州境内还有一人勾连北燕。 这个人身份神秘,但是显然具备一定的权势地位,甚至有可能在张溪之上。 如此一来,淮州境内符合条件的人其实不算特别多。 这个人选的范围大抵可以圈定在淮州刺史府、淮州都督府和江北七军高级武将之内。 这些人显然不是苏步青可以随意查办的对象,而织经司如果想挖出这个内奸,张溪留下的线索便只剩下广陵陆家。 从这条线来看,似乎没有什么古怪之处。 然而陆沉掌握另外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 马车中的密信、孙宇的谎报军情以及最后顾勇掐着时间赶到城外,这些因素串起来便形成一套完整的证据链,足以让陆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如果不是陆沉前世养成足够谨慎的心性复查商队,及时发现那封密信且销毁,如果不是他敏锐地察觉到孙宇的反常,摧毁对方脆弱的心理防线,恐怕他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就要挥手作别。 换而言之,在苏步青眼中顺理成章的调查,在陆沉看来却是一个多方编织处心积虑的阴谋。 问题在于,谁会是幕后黑手? 陆沉抬眼望着苏步青,心中渐渐提高了警惕。 除去盘龙关掌团都尉宁理能否被苏步青控制存疑,其他环节对于这位织经司检校而言易如反掌,尤其是顾勇和孙宇两人先后赶到的时间差,没有人能比苏步青更容易控制。 而且苏步青这样做的目的似乎不难猜测。 从古至今财帛动人心,对于织经司这种特权衙门来说,家资丰厚的陆家如同一只待宰的肥羊,只要略施手段就能收获大笔横财。 “……陆沉,本官望你能看清局势,不要抱着侥幸的心理。即便你现在什么都不说,本官早晚都会查明陆家通敌的证据。到了那个时候,陆家肯定会被满门抄斩,你可没有机会后悔。”苏步青的语调愈发冷峻。 然而陆沉却道:“苏大人,晚辈有一事不明,还请大人赐教。” 苏步青眉头微皱,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陆沉问道:“大人缘何坚信张溪所言并非污蔑?” 苏步青淡淡地说道:“本官当然查过,张溪与你们陆家素无交集,没有理由胡乱攀咬。再者,本官非是在你这个后生晚辈跟前自吹自擂,但凡织经司经手的犯人,要么一心求死要么就老实交代,胡言乱语的下场只会更惨。” 看来这位苏检校话锋里藏着刀剑之意已经成为习惯。 陆沉没有去争论织经司的手段是否高明,他只是神情凝重地说道:“不知苏大人有没有想过,张溪之所以污蔑陆家,或许只是因为他和陆家没有交集,织经司才不会怀疑这是胡乱攀咬,继而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陆家身上。大人劳心费力查一桩子虚乌有的细作案,却对真正的内奸不管不问,从而错失了最好的时机!” 苏步青微微一怔。 陆沉紧紧地盯着对方的神色变化。 他这番试探其实是在冒险。 假如苏步青真是这个阴谋的参与者,那么他很可能因为挑明张溪的用意而引发对方的杀机。可如果不这么做,不能尽快确认苏步青的身份然后采取对策,他和陆家同样有可能陷入危险。 他不知道苏步青为何会对陆家施怀柔之策,织经司本就是他前世在影视作品中见识过的锦衣卫之类的衙门,无凭无据攫取功劳都有可能,更何况苏步青还有张溪的口供。 万一对方失去耐心,仅凭广陵知府恐怕拦不住此人,今日陆通被强行留在府衙内就是明证。 世事难两全。 陆沉从来不是被动忍受和祈祷上苍恩赐的性格,更何况前世的壮志未酬让他格外珍惜这个重生的机会。如今身处迷局之中,似乎无论哪个方向都有危险,那么他希望自己可以更主动一些。 当然,他不会对苏步青全盘托出。 从整件事的过程来分析,幕后黑手陷害陆家有可能是寻找一个由头,将织经司和淮州上层人物的视线吸引过来,然后暗中推行真正的阴谋。 陆沉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推测,皆因盘龙关中那位名叫宁理的都尉。 假如宁理就是那个地位在张溪之上的内奸,这个针对陆家的阴谋就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盘龙关在淮州防御体系中的地位毋庸置疑,宁理虽然和张溪军职品级相同,但是盘龙军的重要性肯定强过泰兴军。 当泰兴府的那些细作被织经司发现并抓获后,张溪显然已经无路可逃,这个时候他能做的便是提前通知宁理,以自身为死间布下这个暗藏杀机的局。 陆沉在北燕得病以及后续醒转的消息都是通过盘龙关传回广陵,宁理要查明陆家商队的归期很容易,然后便可用那封密信来栽赃陆家,同时安排人胁迫孙宇怂恿陆沉潜逃,最后顾勇带着人来查获证物,如此便可完成阴谋的第一步。 接下来织经司只能咬死陆家,指望从陆通口中查出另外一个内奸的身份,然而这是缘木求鱼,根本不会有答案,反而会浪费所有的时间与精力。 真正的内奸和北燕细作便可从容筹划他们的阴谋。 想到这儿,陆沉渐渐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眼下他还不能确定的是,顾勇究竟是遵照苏步青的指示去做,还是他自行其是。 苏步青同样在思忖,良久过后他缓缓说道:“陆沉,本官并不否认你的分析有些道理,但是你让本官如何相信你?按常理而言,在张溪吐露广陵陆家这四个字后,织经司便可将尔父子捉拿下狱,这是天子赋予织经司的权力,任谁都挑不出错来。如果你想说服本官,仅凭那些虚无缥缈的分析可不够。” 陆沉稍显迟疑,小心翼翼地道:“敢问苏大人,顾勇顾察事今日何时出城?” 苏步青沉吟道:“约莫巳时初刻。” 陆沉算了算时间,又道:“苏大人将家父留在府衙,然后派顾察事前往城外拦截陆家商队,从这一点看来苏大人似乎早已料到商队里有问题,因此才决定先拿到证据再让家父认罪,不知晚辈的猜测对也不对?” 苏步青眼中讶异一闪而过,这个年轻人的心思很缜密,有些超出他的意料。 此刻他心中隐约有种感觉,似乎哪里出了问题,因此并未否定陆沉的推测,淡淡道:“你说的没错。顾勇对本官说过,既然陆家是那些内奸的居中联络人,那么你这次从北燕回来肯定藏着古怪,所以本官决定等你回城时进行突击搜检。” 出于谨慎考虑,陆沉没有将自己所知一股脑抛出来,神色凝重地说道:“好教苏大人知晓,顾察事带人在城外不到二十里处拦下陆家商队,他抵达的时间离出发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 苏步青目光微凝。 他知道顾勇带着人骑马赶往城外,这么短的距离最多只需要半个时辰。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顾勇或许是爱惜坐骑脚力所以放慢速度,毕竟陆家商队又跑不掉,等等—— 苏步青忽地面色微变,他神情肃穆地望着陆沉。 果不其然,陆沉轻叹一声说道:“苏大人,在顾察事抵达之前约一炷香,家父身边的一名小厮忽然出现,他说家父被人以通敌的罪名带走,然后以家父的名义让晚辈立刻逃走。晚辈觉得不太对劲便没有听从,没过多久顾察事便带人赶到。” 苏步青脸色有些难看,以他的经验和智慧,自然能听出这件事里的蹊跷。 短暂的沉默过后,苏步青一改之前的冷厉,低声道:“这桩案子查明之前,你暂时不能离开府衙。本官现在有些事要去处理,先让人带你下去与令尊相见,晚些时候再来问话。” “大人请便。” 陆沉起身行礼,神色如常。 两名藏在帷布后的织经司精锐密探现出身形,带着陆沉离开这座偏厅。 陆沉仰头看着春日的斜阳,缓缓舒出一口浊气。 009【清风徐来】 落日缓行于天边的残云中,天空呈现出明丽的蓝色。 千万缕光线填满人间,将府衙的楼阁亭台尽皆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府衙的格局是前堂后宅,陆沉从偏厅出来后,那两名密探带着他往东南角行去,目的地是一处暂时闲置的小院,陆通便被关在那里。 有个词叫近乡情怯,陆沉的故乡在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但此刻他心里却涌起类似的感觉。 这一路跋山涉水从北燕回到南齐,尤其是从盘龙关入境之后,可谓波诡云谲步步惊心。 陆沉一边细心地触摸这个世界的概貌,一边应对形形色色的各种人物,大抵还能应付过来。 只不过李承恩和宋义等人没有发现,陆沉从始到终没有深入谈过和陆通有关的事情,反而会不露痕迹地避开此类话题。 原因自然很简单,对于一个心理年龄在而立之年的成熟男人来说,面对凭空多出一个父亲这种事,需要一定的时间来适应。 倒不是陆沉过分矫情,而是这个时代的父子关系与他前世截然不同,孝道二字意味着绝对服从,意味着莫能忤逆,意味着动辄打骂,意味着父亲甚至可以决定儿子的生死…… 虽然从李承恩的只言片语中可知,陆通对于自己的独子十分疼爱,但这只是李承恩的视角,事实如何很难断定。 怀着颇为复杂的心情,陆沉迈步走入这座小院,那两名密探则和原本守在院门外的同伴一起,继续保护或者说看守里面这对父子。 首先映入陆沉眼帘的是一个略显富态的身影,虽然已经四十多岁却没有半点迟暮之气,再加上偏胖的脸庞以及身上崭新的锦袍,一副很标准的富家翁形象。 此人便是家资丰厚的广陵富商陆通,也就是陆沉的亲生父亲。 “沉儿!”陆通的声音里满是惊喜,快步上前抓着陆沉的手腕,将他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笑得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回来就好,没事就好。为父那日收到宋义的急报,差点没背过气去,想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父将来哪有脸去见你娘亲。” 陆沉没有挣脱他的手,微微低眉道:“让您担心了。” 陆通拉着他的手腕往堂屋行去,边走边说道:“这叫什么话,不要学外面那些老夫子文绉绉的,咱家不兴这个。” 陆沉心里涌起一抹怪异却又温暖的感觉。 小院其实有些逼仄,堂屋面积很小,屋内的陈设也非常简单。 陆沉记忆里自家仆人的住处和这里差不多,至于自己在府中的院落,与眼前相比宛如云泥之别。 陆通倒有些随遇而安的气质,他招呼着陆沉在那张普通的八仙桌边坐下,然后亲手给他倒了一盏茶,和煦地说道:“此处和家里不能比,你不要太过在意。其实府尊大人本想让我在花厅里等待,但是织经司这次来者不善,我便婉言谢绝了府尊的好意。这里虽然简陋,总好过去织经司的牢房里待着。” 陆沉心里千头万绪,一时间不知该从何时说起。 陆通见状便笑道:“那位苏大人有没有难为你?” 陆沉摇摇头,迟疑道:“您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陆通坦然道:“陆家清清白白,为何要担心?” 陆沉微微一怔。 这句话合情合理,问题在于两人所处的世界似乎不那么讲理。 清白二字诚然可贵,可在一些有权有势之辈看来,摧毁一个人的清白轻而易举。 如果自认清白就能从容行走世间,古往今来又怎会出现那么多冤屈。 只不过陆通能在十丈软红中拼出偌大家业,肯定不是如此单纯的人。 他继续说道:“为父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莫急,一件一件说。还有,外面那些人听不到咱们说话。” 陆沉点了点头,从自己在北燕铁山城突兀染病开始说起,将这一路上发生的部分怪事娓娓道来。 陆通越听越惊讶,到最后脸上的赞赏之色已经无法掩饰。 他颇为后怕地感叹道:“想不到期间竟有这么多曲折,还好你足够机警,否则陆家这次恐怕要栽在别人的算计里。” 陆沉略过此节,不解地说道:“我心中有一事不明,那位苏大人行事颇为收敛,是不是因为顾忌府尊和陆家的交情?” 陆通双手拢在袖中,沉默片刻后摇头道:“不是。府尊大人若论品级要高过织经司检校,毕竟咱们广陵是上等府。但是你或许不知织经司在朝中的超然地位,这个衙门历来只遵天子旨意,四品以下官员可以先审后奏。” 他顿了一顿,缓缓说道:“其实在你回来之前,为父便感觉到被织经司的人盯上了,因此特地去拜访城中一位故交,请他照拂一二。为父虽然不知织经司的用意,但是陆家行得正站得稳,只要对方不动用那些残忍的法子,依照正常查案的程序倒也无妨。” 这番话解答了陆沉心里的疑惑,先前他确实不明白苏步青为何要采用那么麻烦的诱供手段,并无一个特权衙门该有的心狠手辣。 只是他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一时间也无法确定,索性继续问道:“您那位故交是?” 陆通回道:“他没有做过官,以医术闻名于世,所有人都喊他薛神医。当年旧都尚未沦陷时,他便是诸多权贵府邸的座上宾,名气甚至盖过宫里的太医。” 陆沉道:“能让织经司检校如此忌惮,想来这位薛神医必有过人之处。” 陆通颔首道:“你猜的没错。虽说薛神医本人没有做过官,但他的亲侄儿是当朝右相。苏步青可以不将广陵知府当回事,却不敢漠视薛神医的观感。为父与薛神医有些交情,只是以前没有告诉过你。” 原来如此。 难怪苏步青将盘问的地点选在府衙,虽说这样做略微喧宾夺主,让知府詹徽的面上不太好看,但已经是权衡后的折衷之法。 陆沉终于释然,旋即主动坦承道:“那场大病之后,我有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 陆通楞了楞,紧张地问道:“宋义送回来的信里说你已经大好了,难道他没有说实话?” 陆沉解释道:“除了这一桩之外,其他倒没有什么问题,您不必担心。” 陆通松了口气,叹道:“想不起来也无甚紧要,你想知道什么问为父便是。你这场病太过古怪,为父始终放心不下。等这桩事了结之后,为父请薛神医为你仔细诊断一番。” 怜子之意溢于言表。 陆沉不禁有些触动,这短短二十多天里见惯人心鬼蜮,面前的中年男人让他终于能够暂时放下那些勾心斗角。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苏步青的身影出现在小院内。 陆通连忙起身见礼,顺势问道:“苏大人,不知这桩误会查清楚没有?” 苏步青看了一眼旁边神色平静的陆沉,淡淡道:“虽然还没有完全查清楚,不过陆员外可以带着府上商队回去了。本官提醒陆员外一句,近段时间待在府中不要外出,亦不要暗中与人勾连,织经司会派人守在陆宅左近,切莫做出让本官产生误会的举动。” 陆通本来笑呵呵地应着,很快面色一变,正色道:“苏大人之意,犬子还得留在这里?” 苏步青道:“不是这里,本官要带他去织经司广陵衙门。” 陆通当即站在陆沉身前,眼中煞气一闪而过,沉声道:“苏大人莫要欺人太甚!” 苏步青微微挑眉。 陆通一直以来表现得十分谦卑,而且明知詹徽将他强留在府衙内另有深意也没有抗拒,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符合他的身份——一个谨小慎微和气求财的商贾而已。 然而此刻他却忽然强硬起来。 陆通没有心思与对方掰扯,直截了当地说道:“苏大人,陆某深知织经司职责之重,因此不敢有任何隐瞒,从始至终都在竭力配合你查案。陆家从未做过通敌之举,今日种种皆是他人陷害,苏大人若是不分青红皂白,陆某哪怕散尽家财拼将一死,也要将这件事上达天听!” 苏步青无动于衷地说道:“陆沉如今与北燕细作案有所关联,本官自然要将他留下继续查问。陆员外,薛神医的面子虽大,也只能让这件事局限在一定范围内,以免闹得人尽皆知。你若不识好歹,干涉织经司办案,莫怪本官不留情面。” 陆通脸色涨红,因为愤怒导致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父亲。” 身后忽然传来陆沉的声音。 陆通扭头望去,只见自己的儿子搀着他的手臂,沉着地说道:“织经司办案自有章程,父亲不必忧心。虽然这世间很多时候黑白难明,但我相信总有公道二字。” 陆通定定地望着他,良久之后才神色复杂地说道:“好。” 苏步青淡然旁观,心中对陆沉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年纪轻轻却有如此镇定且理智的心性,殊为难得。 010【序曲】 广陵城的夜依旧喧嚣。 南齐并无宵禁,似广陵这等繁华之地灯火不绝,夜市已经初具规模,有诗记曰: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 譬如东城的州桥夜市,不仅货物琳琅满目,天南地北的各色小吃点心齐聚于此,荔枝糕、香糖果子、旋煎羊、金丝党梅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又如西城的永乐街上,一家又一家青楼酒肆足以令人流连忘返,更有茶坊、观舞、珠玉、纸画、令曲,数之不尽的风流韵致。 繁华深处,有一座外观简朴的青灰色建筑,看似普普通通毫不起眼,却像是通往某个可怖之地的大门,寻常人根本不敢靠近。 这里便是织经司广陵府衙门。 织经司在淮州境内一共设有三处衙门,分别在广陵府、泰兴府和来安府。 泰兴府是淮州刺史的驻地,来安府则是淮州大都督的驻地,由此可见广陵府的重要性毫不逊色。 夜色深沉,衙门内灯火通明。 苏步青带着两名下属来到一间厢房外,其中一人抬手叩门,里面随即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请进。” 屋内空间宽敞,原是以两间房打通隔断而成,中间以四海同归柏木屏风遮挡视线。 两名下属将提着的食盒揭开,拿出里面的碗碟并两壶酒,然后行礼告退。 苏步青拉开桌旁的交椅坐下,抬首望着陆沉说道:“看起来气色不错。” 陆沉在他对面入座,平静地说道:“不瞒大人,晚辈这几日睡得不怎么踏实,没想到来这儿反倒沾床即眠,从傍晚一直睡到现在。” 苏步青颔首道:“听说了,所以我让人去州桥夜市买来一些吃食,给你填填肚子。若是让你在这里弄出个好歹,令尊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找织经司要个说法。” “多谢大人。” 陆沉自动忽略他后面那句话中暗藏的试探,大大方方地品尝着面前带有江南风味的美食,间或举杯相敬。 这时代的酒水酒精度比较低,但他也只是浅尝辄止,没有狂喝滥饮。 苏步青随意用了几筷子便停下,见陆沉吃得颇为酣畅,他便静静地看着。 约莫一炷香后,陆沉终于放下筷子,拿起手边的帕子擦了擦嘴,从容地说道:“失礼了,请大人莫要见怪。” “吃饭是最重要的事情,人要是填不饱肚子往往就会闹出乱子来。” 苏步青似有所指地感慨一句,然后转入正题道:“想必你已经明白,我为何要强行将你带到这里来。” 陆沉不接这个话头,反问道:“大人查过顾勇顾察事的行踪吗?” 苏步青淡淡一笑,道:“他从七年前便跟着我办事,多年来始终勤勉踏实,极少出过差错,所以我才提拔他为察事,手下管着五十人。于公于私,我都很难相信顾勇会做出通敌之举。至于你先前所言,我找来今日去城外的下属问过,顾勇带着他们出城后并未刻意停留,虽说前行的速度有些慢,却也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 陆沉亦笑了笑,悠悠道:“既然大人这般信任顾察事,缘何不当面询问,反而要假借他人之口?” 苏步青一窒。 这个问题让他后面准备的说辞没了用武之地。 陆沉见好就收,坦然道:“晚辈知道想要取信大人是件很难的事情,因此请大人直言相告,您究竟还在顾虑甚么?” 苏步青神色渐渐郑重起来,不再将陆沉当做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看待,缓缓道:“如你所言,陆家的遭遇是有人在暗中设局陷害,目的是想要误导织经司,从而掩盖那个内奸的身份以及他们的意图。我与北燕察事厅斗了这些年,并不怀疑他们的能耐,只不过这也有可能是你为了脱罪所用的手段。” 陆沉冷静地说道:“不论如何,顾察事的异常举动真实存在。按照大人的说法,他办事历来勤勉,那么就应该快速奔袭城外查抄陆家商队。” 苏步青颔首道:“常理是这样,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府中那个名叫孙宇的小厮现在何处?” 陆沉思忖片刻,道:“晚辈可以将此人交给大人。” 其实现在他已经大抵摸清苏步青的心思,对方应该与幕后黑手无关,否则不必做这些无用功。 无论幕后黑手的意图是否如他猜测那般,陷害陆家从而让织经司走进死胡同,或者是单纯冲着陆家而来,苏步青若是参与者只需要继续针对陆家即可。 现在看来,这位织经司检校是想借助自己掌握的信息,侦破这桩牵连极广的细作案。 这可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大功劳。 一个掌团都尉张溪还不足以惊动京城,倘若又查出一个身份更重要的内奸,再加上将淮州境内的北燕细作连根拔起,苏步青完全可以凭借此功进入织经司核心高层。 顾勇只是一条线,见过那些幕后之人的孙宇则是另外一条线。 苏步青注视着陆沉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摩挲着面前的酒盏说道:“此事过后,陆家商号或可在广陵府独占鳌头。” 这句话倒不算夸大其词,他毕竟是织经司淮州检校,虽说在京城地界排不上前,可在江北之地却算得上身份贵重,就连淮州大都督和淮州刺史对他也会以礼相待。 以他的身份若是愿意出手扶持,至少在广陵境内无人能阻止陆家商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不知不觉间,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陆沉似乎已经拥有和他做交易的资格。 这个时候苏步青难免会想到那位薛神医,若非这位老者出面,织经司的刑具可以让陆沉说出一切他想知道的信息。 罢了……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大人误会了,晚辈岂敢故作矜持待价而沽。只是那孙宇被鄙家的护院统领带走了,此人名叫李承恩,是条忠耿又倔强的汉子。他若是见不到晚辈本人,恐怕不会将孙宇交出来。故此,劳烦大人准许晚辈与其相见。” 苏步青沉吟道:“可以。” 陆沉微笑道谢,又道:“敢问大人,接下来晚辈要做些什么?” 苏步青挑眉道:“你不知道?” 陆沉老老实实地摇头。 苏步青便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用留在这里接受织经司的盘问。” 这是一招不算特别高明的障眼法,但是在外人看来,陆沉这样一个年轻稚嫩的商贾之子,除了不断经受织经司密探的折磨之外,似乎也做不出任何有效的反抗。 陆沉颔首应下。 苏步青起身离去,临走时说道:“不必担心,只是做给一些人看的假象。你在此间好生待着,等这桩案子破了之后,我自然会给你们陆家应得的好处。” 陆沉似乎信以为真,颇为敬重地离席相送。 苏步青缓步来到一间偏厅,等候在此的察事顾勇迎上前,满面愧色地行礼道:“卑职无能,没有查到陆家通敌的证据,请大人降罪!” 苏步青摆摆手,淡然道:“陆通心思深沉,恐怕在张溪被擒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准备,这件事怪不到你头上。” 顾勇叹了一声,问道:“大人,陆家还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苏步青正色道:“当然要查。虽说薛神医的面子不能不给,但织经司办事总不能知难而退。我将陆沉扣在这里,是想让陆通患得患失继而露出破绽,此乃一收一放张弛之道。” 顾勇敬佩地说道:“大人英明,属下自愧不如。” 苏步青面色浮现一抹微笑,凝望着他的双眼道:“陆家这案子交由你全权负责,同时广陵府这边的人手都归你调派。记住,不仅要尽快查明陆通父子通敌的证据,还要顺着这条线将那个内奸挖出来。” 顾勇躬身应道:“属下领命,定当竭尽全力!” 待其告退之后,苏步青寂然静坐,良久之后才说道:“从今夜开始,让人盯着顾勇的一举一动,连他说过的梦话都要呈报上来。” 一名玄衣男子出现在他身旁,冷漠地说道:“是。” 与此同时,衙门内的杂役已经将陆沉房内的残羹冷炙收拾干净,他将挑窗掀起一半,深夜清新的空气涌进来,令人神清气爽。 一轮明月悬于夜幕之上,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陆沉仰头望去,右手在窗棂上轻轻地敲着。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告诉苏步青关于盘龙关那边的情况,一方面是信不过这位间谍头子,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给自己留一张底牌。 按照现在掌握的信息来判断,广陵府只是一个热闹的幌子,北燕细作落子之地定然是在边关。 从盘龙关到广陵府,这一路上备受刁难,只因为他是一介商贾之子,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显然没有自保的能力。 纵然百般辗转腾挪,所求者不过是一丝喘息的机会。 所以他才提出要和李承恩相见,趁着先前那封信还没送出去,将他分析出来的局势重新细致整理一番,然后将这份功劳分润给另外一位或许更加值得信任的人。 一念及此,陆沉望向北方深沉的夜幕,眼神清澈又明亮。 011【冰山一角】 “少爷!” 李承恩出现的时候,陆沉正坐在窗边看书,这是他被关在织经司衙门的第三天。 苏步青麾下的密探每天都会来盘问大半个时辰,或许是那位薛神医的面子实在太大,这些密探对待陆沉的态度十分客气,盘问的内容亦乏善可陈,翻来覆去都是一些没有意义的问题。 除此之外,陆沉的生活颇为悠闲,只是不能离开这间厢房而已。 听到外面忽然响起的声音,陆沉放下书卷扭头望去,只见李承恩站在门外,面染风霜之色,眼中交织着喜悦和激动。 他起身向外走去,及至近前温和一笑,抬手在李承恩的肩头拍了拍。 李承恩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长长地松了口气,道:“小人这段时间夜不能寐,如今见到少爷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 见他这般真情流露,陆沉亦不禁心有戚戚,然而如今却不是感怀的时候,便说道:“虽然过程有些曲折,所幸眼下的局面还不算太坏。来,进来说话。” 两人落座之后,李承恩谨慎地说道:“少爷的气色看起来还好。” 那日他遵照陆沉的命令提前带着孙宇离开,躲藏在北边一座小镇内,然后再让人回广陵打探情况。 得知陆通与商队众人平安回府,李承恩稍稍宽心,只是陆沉却被苏步青带回织经司衙门,因而这几天他备受煎熬。 在陆宅附近等候消息的同伴昨日带回一道命令,说是陆沉让他来织经司衙门相见,李承恩立刻意识到事情出现了转机。 陆沉不慌不忙地为其斟茶,微笑道:“你有没有去见过老爷?” 两人目光交错,李承恩登时心领神会,这里是织经司的地盘,谁也不知那些密探会有怎样的手段,任何话一旦出口都有可能被对方听去。 他出身草莽阅历丰富,为人又非常机警,当即接过话头说道:“老爷身体还好,唯独担心少爷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所以特地嘱咐小人问少爷需要何物,老爷会让人送过来。” 陆沉抬手伸向自己面前的茶盏,以手指蘸水在桌面上写字,同时略显无奈地说道:“老爷或许忘了,我今年已经十九岁,足以照顾好自己,这又不是当初……” 他口中追忆往昔,桌面上则缓缓现出五个字:那封信还在? 李承恩点头回应。 陆沉在五河县客栈里写信的时候,只是察觉到盘龙关掌团都尉宁理有古怪,便将当日的一应细节和自己的怀疑记录下来。 他对李承恩的吩咐是设法求见淮州大都督萧望之,告诉对方盘龙关内部存在问题。 虽说彼时他还没有洞悉阴谋的全貌,可当危机迫近、陆通被扣在府衙内、一切看起来像是织经司欲陷害陆家,他只希望这件事能引起萧望之的兴趣。 一旦边军插手、萧望之想见到陆沉当面询问,织经司也必须让步,那么他就有见招拆招的机会。 时过境迁,如今陆沉掌握着更加详细的信息,接下来要做的不止是引起萧望之的兴趣,而是要送给对方一份礼物。 李承恩有样学样,在桌上写道:然后? 陆沉回道:你去来安府求见萧望之,告诉他宁理勾连北燕细作,近段时间盘龙关肯定有变。另外,织经司不可尽信。 李承恩继续问道:他若不信? 陆沉写道:将信交给他,再请他查一查盘龙关的动静。若守军近来有关系到北燕的决议,或许就是北燕的阴谋。 李承恩心中凛然,继而升起浓浓的敬意,再度问道:此事能否告知老爷? 陆沉稍稍迟疑,最终还是在李承恩期盼的目光中回道:可以。 两人手上动作不停,口中则一直掰扯着陈年旧事,大多是陆沉少年时期的趣闻。 这间厢房旁边的房间内,两名玄衣人对面而坐,其中一人将耳朵贴在听瓮旁,忍不住皱眉低声道:“尽是些啰里啰嗦的废话。” 同伴正要询问,他忽然神色微变道:“稍等。” 厢房内,陆沉取来一块帕子将桌面上的水渍擦拭干净,终于进入正题道:“织经司的苏检校为人清正目光如炬,他已经看出这件事的蹊跷。你将孙宇交给织经司,待苏检校查明原委后,此事便可完结。” 李承恩起身应道:“是,少爷。” 临行前,他恳切地说道:“请少爷顾惜自身,万万珍重。” 陆沉颔首道:“好。” 片刻过后,苏步青收到玄衣下属的详细禀报,沉吟道:“你亲自走一趟,带人将孙宇捉来,不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搞清楚那些胁迫他的人的身份。按照以前的路数,顺藤摸瓜将潜藏的伪燕细作逼出来。” 下属领命而去。 苏步青脑海中浮现陆沉年轻的面庞,不禁喃喃自语道:“是个人才。” ……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 绵绵春雨接连数日,放晴之后天空呈现出澄澈的蔚蓝色,城内的空气仿佛变得格外清新,大街小巷上重现平时繁华热闹的景象。 午后,位于西城的画月楼迎来一位略显疲惫的老熟客。 此人便是织经司察事顾勇,他径直登上幽静无人的二楼,在熟悉的临窗位置入座,两名心腹则如往常一般坐在楼梯入口附近的桌边。 这家酒楼创立于十多年前,在广陵城内不算最顶尖的那一拨,只因一道拿手菜“五味杏酪鹅”而颇有名气,此间花销倒也不算便宜。 顾勇虽然只是一名察事,但能在织经司内混个一官半职都不会手头紧缺。他没有寻花问柳的爱好,空闲时会来画月楼点几道菜,自斟自饮聊以消遣。 这里的掌柜与伙计皆与其相识,根本不需要询问就知道如何安排。 约莫一炷香过后,一名伙计端着托盘走到近前,其上就有那道五味杏酪鹅。 顾勇低声道:“陆家商队里没有那封信,陆沉也没有惊慌逃走,你们的谋划像是一个笑话。” 伙计神色平静地帮他布菜,徐徐道:“当时我也反对过,因为一个阴谋若是环节太多便意味着风险大增,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会导致前功尽弃。然而……在上面看来陆家并没有扭转局势的能力。” 顾勇闻言轻叹一声。 伙计继续说道:“按照最初的设想,陆沉年轻稚嫩,在盘龙关被敲打一番后肯定心有余悸。那个名叫孙宇的小厮再火上浇油,陆沉应该会选择潜逃。这时候你出现收尾,从商队中查到密信,陆家便再也无法洗清嫌疑。” 顾勇微微皱眉道:“你不用同我说这些,现在的问题是所有的谋划都乱套了。” 伙计帮他斟酒,轻声说道:“的确有些乱,但还没到自乱阵脚的地步,陆家本就只是一个引子,我们并不在意他们的生死。现在上面想确认,苏步青对此案是什么看法?” 顾勇沉吟道:“他让我全权负责这桩案子,继续彻查陆家。我知道他在我身边安排了人,因此这些天一直在用心查,避免引起他的怀疑。只不过,他不允许我对陆家父子动用手段,因而便僵在此处。” 伙计思忖片刻,缓缓道:“其实当初上面选择栽赃陆家,不只是为了将苏步青以及淮州官面人物的注意力吸引到广陵府,还有一层更深的用意。” 顾勇心中一震,遽然抬起头来。 伙计点头道:“陆通与薛怀义的关系藏得不够深,本来预计是在你钉死陆家的罪名之后,薛怀义肯定会出面为陆家说项。苏步青在没有证据的时候不会得罪薛怀义,但只要证据确凿,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顾勇此刻已经反应过来,喃喃道:“也就是说,图谋边关只是计划的一部分,我们更要通过这件事挑起苏步青和薛怀义的冲突,继而引发南朝中枢的争斗?” 薛怀义便是那位薛神医的本名,虽说他本人只以医术闻名于世,但他的侄子薛南亭却是南齐当朝右相。 织经司作为直属天子的特权衙门,历来游离于朝廷体系之外,却又拥有极大的权柄,以左右二相为首的文官集团自然早就心生厌憎。 只不过这些年南齐要面对北边的强大压力,再加上天子对织经司有过约束,因此大体上还能相安无事。 倘若这次苏步青统领的淮州司将薛怀义得罪到底,这桩官司的影响必然会蔓延到南齐朝堂之上。 顾勇不知不觉间变得呼吸急促,因为他已经想到下一步的动作,可是这样一来,势必会产生许多难以估量的变化…… 伙计缓缓道:“你追随苏步青已经七年,到今日已经到了必须做出决断的时候。要将薛怀义拉下水,必须对陆家动手。” 顾勇道:“苏步青很谨慎,而且我总觉得他将陆通放回去有些古怪。这个时候强行拷问陆沉,我担心会让苏步青察觉到蛛丝马迹。” 伙计收拾着托盘,留下最后一句话:“你不必将事情做绝,可以留着陆沉的命。只要将他变成废人,陆通必然会发疯,薛怀义也无法置身事外。至于苏步青那边,你是体恤上官的忠耿之人,他若不保住你又如何统领淮州司上千密探?” 顾勇挑眉望着窗外,半城景色尽收眼底。 他端起酒盏,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面上浮现一抹凌厉的杀意。 012【四方云动】 淮州北部,从西到东分别是宝应府、来安府和东海府,三府大约呈品字形。 宝应府的西北面就是盘龙关,这座雄关控扼着前往北燕京畿地区的必经之道。 位于中间的来安府向北突出直面北燕,因而淮州大都督府设在此地,方便就近指挥北方防线。 大都督府并非一些人想象中富丽堂皇的模样,反而布局颇为紧凑,尤其是前院各属官的值房挤在一起,经常出现喧嚣吵闹人声鼎沸的盛况。 李承恩在一名录事的引领下穿过厅堂,耳中不时传来几句军情相关的言语,愈发紧张忐忑以至于面色微白。 让他感到极其意外的是,自己居然十分顺利地得到大都督的召见。 一路神思恍惚,待走进略显狭窄的中庭,瞧见坐在石桌旁的男人,李承恩猛地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这人便是淮州大都督萧望之,今年四十七岁,执掌十万雄兵坐镇江北,与驻防江南的靖州大都督厉天润齐名,是让北燕乃至景朝极为头疼的当世名将。 此刻这位大都督身着常服,虽是坐着亦如龙盘虎踞气势煊赫,尤其是一双虎目之上的眉峰好似钢刀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旁边还站着一名年轻人,约莫二十四五岁,身段颀长挺拔不群,一望便知是行伍之中的精锐,但是站在萧望之身边便被掩盖了所有光彩。 李承恩不自觉地咽着唾沫,甚至忘记自己应该上前见礼。 萧望之微微抬头,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有关系边军安危的紧急情报呈上?” 李承恩被他洪亮的声音一惊,终于回过神来,连忙行礼道:“草民李承恩,是广陵府陆家商号护院,参见大都督!” 萧望之摆摆手道:“说正事。” 李承恩不敢迟疑,回道:“草民受陆家少爷陆沉之托前来,将盘龙军掌团都尉宁理涉嫌勾连伪燕细作一事禀报大都督。” 旁边站着的那名年轻人皱了皱眉头。 萧望之不置可否,问道:“可有证据?” 李承恩便将陆家商队从进入盘龙关,一直到抵达广陵城郊时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其中夹杂着出发前陆通关于此事的分析。 一席话说下来,他只感觉口干舌燥。 萧望之转头看向那名带李承恩进来的录事,道:“前段时间织经司有送来一份密报?” 录事恭敬地道:“回大都督,确有此事。淮州检校苏步青于二月中旬在泰兴府抓获伪燕细作,又查出泰兴军掌团都尉张溪通敌叛国,其人在临死前吐露淮州境内还有一名身份不低的内奸,织经司正在追查。” 他看了一眼李承恩,又道:“苏检校还说,张溪供认广陵陆家负责帮伪燕细作传递消息。” 萧望之眼中闪过一抹奇特的神采,对惴惴不安的李承恩说道:“你家那位小少爷认为,张溪的口供是在陷害陆家,目的是为了保护另外那个内奸宁理?他还有没有其他说辞?” 李承恩从未体会过这样强烈的压迫感,不禁轻咬一下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垂首答道:“回大都督,陆沉提到张溪是以死间之术布局,试图将您和织经司的注意力吸引到广陵陆家身上。伪燕此举意在边关,盘龙关或有危险,而且织经司中可能也有伪燕的耳目。” 萧望之沉默片刻,淡淡道:“萧宏。” 旁边站着的年轻人当即躬身道:“末将在。” 萧望之道:“你领百骑随此人南下广陵府,监督苏步青彻查此事。” 李承恩怔住,这好像与陆沉的预料出入很大,这位萧大都督难道不应该立刻让人去盘龙关探明情况? 萧望之虎目中精光乍现,不苟言笑地说道:“回去告诉你家小少爷,他的好意老夫心领了。” 李承恩心中凛然,不敢多言。 萧望之注意到旁边的年轻人陷入沉默,扭头看着此人说道:“你不愿去广陵?” 萧宏垂首道:“末将不敢。” 萧望之没有训斥,平静地说道:“去吧,到了广陵之后多看少说。” 萧宏道:“末将遵命。” 等他带着依旧无法平复心情的李承恩下去,萧望之凝望着角落里那棵古树,缓缓道:“裴邃是从何时开始怀疑那个宁理?” 三十余岁的录事显然是这位大都督的心腹,闻言轻声答道:“四十七天之前,即张溪身份败露前九日。” 萧望之似笑非笑地说道:“若是让裴邃知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能够一眼洞穿北边那些杂碎的阴谋,比他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差不了多少,你说他会不会半夜惊醒扇自己几个耳光?” 录事笑道:“极有可能。” 萧望之道:“这个小家伙心思不浅,信不过苏步青倒也罢了,居然能想到给老夫卖个好。其父虽然只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商贾,在教导儿子这方面还算有些能耐。” 录事颔首道:“大都督,容下官放肆一句,在对待织经司的态度上,这位陆家小公子与您不谋而合呢。苏检校的忠心没有问题,只是对待麾下部属过于信任了些,要不要提醒他一下?” 萧望之沉吟道:“不必干涉织经司内部事务,老夫不想看见秦正那张臭脸。至于盘龙关一应安排,暂时依旧对织经司保密,以免走漏消息。” 录事应下。 萧望之敛去脸上淡淡的笑意,不疾不徐地说道:“你亲自去一趟盘龙关,让裴邃打起精神来,北边既然要玩诈降,他就得尽到地主之谊。倘若他连请君入瓮都做不好,老夫会让他再去东海府刷半年的马。” 录事正色道:“下官领命。” …… 盘龙关西北方向,齐燕接壤处有一片长三十余里宽七十余里的无人区,算是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 这里曾是两国交兵的主战场,七八年过去后已经很难寻觅到当年铁与血的痕迹,唯见青山郁郁葱葱,春风穿林而过。 一处幽静的山间谷地上,两拨人马分别从南北而来,小心翼翼地互相靠近。 南面三十余骑,为首者正是盘龙军掌团都尉宁理,奉都指挥使裴邃军令北上接洽。 “可是宁都尉当面?”北面二十余骑之中一人开口说道。 宁理拱手道:“正是。” 那人亦在马上行礼道:“在下李固,奉家主之命前来相见。” 两人离开各自带来的部属,策马向东缓行,剩下数十骑既好奇又戒备地打量着对方。 他们已经知道此行的任务,主要是为李固口中的家主南投做好前期准备,只不过所有人都想不到两位头领此刻在谈论何事。 李固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后方的人群,压低声音说道:“王大人再三斟酌,最后决定让三百余人随家主南投。” 宁理皱眉道:“我身边可以信任的人不超过五十,仅凭这点人手想要夺关难度太大。” 李固叹道:“不能再多了。此事关系重大,王大人要协调军方和景朝铁骑,还要防备南边织经司的耳目。你也清楚南面秦正的手腕,织经司在他的统御下日渐壮大,不知往北边洒了多少钉子。王大人为保万无一失,经过半年的甄别才挑出这几百人。” 宁理沉默良久,缓缓道:“必须要有顶尖高手,杀不死裴邃一切休提。” 李固颔首应下。 在两人暗中商议细节、数十骑在原地安静等待的同时,东面一座数百丈的山上,林间有十余人如卧虎一般耐心且冷静地盯着谷地上的动静。 这群人浑身散发着剽悍的草莽气息,尽皆膀大腰圆身躯魁梧,精光内蕴的双眼不经意间显露出他们高深的武艺。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样一群昂藏大汉的核心却是一抹略显清瘦的身影。 从体态上可以判断出这是一位女子,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覆在脸上,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眸。 旁边一个中年男人低声说道:“大小姐,看来帮主说的没错,李玄安投奔南朝多半没安好心。如今瞧着南边似乎没有发现异常,我等要不要向他们发出警告?” 女子语调淡漠,不见波澜:“南朝君臣偏安一隅醉心权争,看不见北地子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提醒他们作甚?真若是这般做了,反倒会被他们疑神疑鬼,往后也会横生事端,平白耽误爹爹的大计。” 中年男人迟疑道:“大小姐之意,我等坐视不管?” 女子凝眸道:“李玄安杀良冒功,手上沾满无数无辜之人的鲜血。这几年若非他躲在军城之内,不知有多少人要取他首级。如今不论他是真心投奔南朝,还是另有所图,只要他接近这片荒野之地,于我们而言便只有一个选择——” 她顿了一顿,冷冷地道:“杀之而后快。” 013【诱饵】 “十余年来,能在织经司衙门过得如此惬意悠闲,你应该是第一人。” 苏步青这句话倒不算夸大其词,毕竟现在陆沉的活动范围已经从厢房扩大数倍。 虽说无论他去什么地方,身边都跟着苏步青安排的高手,但至少人身自由没有受到太严重的禁锢。 厢房内的陈设也已换了一遍,还有陆通让人送来的数十本各类书卷,以及崭新的生活用品。 当然,陆通为了让苏步青通融,将织经司广陵衙门从上到下打点了一番,花出去的银子着实不少——对于家底极其厚实的陆家而言,这些银子无足轻重,陆通甚至想给陆沉送来两名丫鬟伺候起居,最后还是陆沉主动拒绝。 他怕苏步青着恼,织经司是特务衙门又不是青楼花馆。 这几天苏步青极少过来,如今顾勇的身份引起他的怀疑,孙宇也已交到他的手里,两条线正在隐秘地追查。 以苏步青的权力,可以轻而易举地直接拿下顾勇,但是他想要的显然不止于此。 通过这两条线找出那个隐藏极深的内奸,再尽可能多地挖出北燕的细作,这才是一个间谍头子应该具备的判断力。 “大人请坐。” 陆沉面带微笑,走到桌边为其斟茶。 苏步青扫了一眼窗边大案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卷,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便能看到陆沉阅读的痕迹。 他没有在上面留下批注,只是在某些句子上简单地划线标注。 苏步青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句上,念道:“兵乱日久,民废耕农,内外苦饥,人多相食,道路断绝……” 他将书页合上,封面上是《陈书》二字。 “你喜欢读史?”他扭头问道。 陆沉顾左右而言他:“现在市面上的话本小说皆是才子佳人之流,看得多了难免乏味,还是这些书更能打发时间。” 苏步青微微一笑,将书卷放回去,随后走到桌边坐下,悠悠道:“你们陆家虽是商贾之家,但是令尊对你的期许应该很高。其实看看这些史书也不错,至少可以知道当年大齐太祖皇帝的不世之功。” 陆沉对这句话颇为认同。 两百年前,天下大乱,军阀割据,杀伐不断。 六十年暗无天日,九千里生灵涂炭。 一个又一个短命的王朝如走马灯般轮换,后汉、后梁、南陈、后晋、后周等等,长不过三四十年,短则是六七载,你方唱罢我登场,眨眼间风云变幻。 方才苏步青拿起的《陈书》就是记载其中南陈的十九年短暂国祚。 直到大齐太祖皇帝李仲景横空出世,扫平天下群雄从而玉宇澄清,于一百四十余年前定都河洛,又花去十余年时间彻底剿灭天南地北的割据势力,还黎民苍生一个安稳的人间。 百余年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曾经的风流皆被雨打风吹去,天下又有混乱之趋势。 苏步青似有所感,又叹道:“当年若非那场变故,或许局势也不会如斯艰难。” 陆沉下意识以为他指的是元康十一年河洛失陷,其实这也是他很困惑的问题。 十三年前的大齐虽然内忧外患民生凋敝,但仍然有着足够的底蕴以及士大夫的支持,否则皇七子李端也无法在江南统合势力登基为帝。 虽说陆沉对历史谈不上了如指掌,却也知道类似的庞大王朝至少还能坚持数十年,何至于京城失陷皇帝殒命? 他不解地问道:“苏大人,景朝军力果真有那么强大,河洛城毫无守城之力?” 苏步青饮了一口茶,缓缓道:“元康十一年城破人亡只是果,往前四年的变故才是因。” 陆沉恭敬地道:“请大人赐教。” 苏步青便道:“元康七年,北方三国突破泾河防线,第一次兵临河洛城下。当时他们能做到这一点,并非双方武备悬殊,而是统领泾河防线的大帅杨光远被下狱问斩,边军士气涣散无心作战。北方联军包围河洛之后,先帝又做出一些令人不解的应对。” 他稍稍停顿,斟酌道:“先帝或许是过于焦急,为了尽快解决京城之危,便割让北方几座重镇,又在景朝的逼迫下将沙州七部派来的勤王土兵葬送。如是种种,才酿成四年后的恶果。” 陆沉眉头微皱,轻声道:“也就是说,四年后景朝大军如入无人之境,以极短的时间再度包围河洛,但是这一次勤王诸军肯定顾虑重重,谁都不愿成为第二个沙州七部。” “不说这些旧事了。” 苏步青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上谈得太深入,话锋一转道:“你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似乎一点都不着急。” “晚辈相信大人很快就能还陆家一个清白。”陆沉拍了一记马屁,见对方不为所动,便试探性地问道:“莫非织经司的进展不太顺利?” 苏步青道:“我的人已经注意到顾勇的些许破绽,只是眼下看来还不够,打草惊蛇殊为不智。他虽然品级不高,却是我身边能力很强的下属之一,对于织经司的行事风格极为熟悉,为人亦称得上谨小慎微,故而只能徐徐图之。”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陆沉,继续说道:“至于那个孙宇,织经司略施手段便竹筒倒豆子悉数招认,问题在于他只是这个阴谋最下层的执行者,一直是伪燕细作找他,他并无主动联系对方的方式。虽说织经司已经根据他的描述绘制人像,且已经在出城各处道路布置人手,但广陵居民数十万,想要找到那些细作没那么容易。” 陆沉不动声色地道:“但是大人肯定有应对之策。” 苏步青微笑问道:“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 这句话便有了考校的意味,陆沉虽不知对方的真实意图,却也没有一味藏拙,平静地说道:“晚辈之见,或许可以将孙宇放在明处。毕竟伪燕细作不确定他究竟知道多少秘密,消除隐患的最佳方式是让他变成死人。对于大人来说,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应是一潭死水,只要对方有所动作,以织经司的手段自然可以一路追索。” “诱饵么?不错。” 苏步青颔首称许,又道:“不过今天来找你,倒和此事无关,而是我心中有几事不解。” 陆沉镇定地道:“大人请说。” 苏步青挑眉道:“你能想到将孙宇藏起来,这确是一步好棋,起码可以让自己不那么被动。只不过我更好奇的是,顾勇究竟想从陆家商队里找到什么证据?这份栽赃的证据是何时藏进商队里的?如今它又去了何处?” 这一连三个问题没那么好回答。 诚然,陆沉始终对苏步青抱有戒心,对方又怎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陆沉没有多想,坦然道:“证据藏在晚辈的马车隔层中,是一封伪燕细作写就、带着伪燕察事厅公文印鉴的密信,晚辈在发现之后便将其毁掉。” 苏步青定定地看着他,沉吟道:“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初见那日你说过,商队在经过盘龙关时已经被守军搜检过。这般说来,守军并未找到这封密信?” 陆沉面不改色地说道:“是的。” 苏步青微微颔首,没有继续追问,放缓语气道:“我会让人带着孙宇去陆宅左近招摇过市,应该不用太久便可还你自由。” 陆沉暗暗松了口气,垂首道:“多谢大人。” 便在这时,一名玄衣人走了进来,来到近前禀道:“大人。” 苏步青看了一眼陆沉,淡淡道:“何事?” 玄衣人沉默不语。 苏步青道:“直说便是。” 玄衣人便道:“禀大人,泰兴府衙门传来消息,张溪案另有发现,他以前的一名部将莫名自尽。那边怀疑当初的排查或有遗漏,因此请大人亲临主持。” 屋内忽地安静下来。 苏步青抬手轻敲桌面,片刻后微笑道:“看来不止你想到了如何使用诱饵。” 陆沉很快便领悟了对方的话中深意。 如今在广陵境内,苏步青执掌大局,只要他在这里一日,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就只能被动接招。想要改变这个局势化被动为主动,必须要让苏步青暂时离开,接下来各路人马才能从容行动。 陆沉点头道:“这是他们一脉相承的手法。” 转移视线也好,调虎离山也罢,终究失于匠气。 苏步青起身道:“如此也好,我就怕他们憋气憋到地老天荒。” 陆沉见状便站起来行礼道:“恭送大人。” 临行前,苏步青转头说道:“你为织经司出力,我自会保你周全,安心便是。” 陆沉躬身道:“多谢大人照拂。” 苏步青笑了笑,离开陆沉的住处,接下来便召集留在广陵的中层官员,将泰兴府那边的情况简略说了一遍,决定亲自带着一部分人手前往,此间事则交由顾勇全权负责,继续排查与陆家相关的可疑人等。 三月二十一日,苏步青离开广陵。 顾勇一直送到东门之外,回身时看着澄澈的天空,目光晦涩难明。 014【困兽之斗】 飒然春雨来,一室生微冷。 时维暮春,江北之地的空气里依旧带着几分凉意。 陆沉坐在窗前,凝望着氤氲在绵绵细雨中的烟气,听着淅淅沥沥不绝于耳的雨声,脑海中在想一件颇为有趣的事情。 一个多月前,他还身染重病命在垂危,现在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这段时间以来并未感觉到任何不适。 一方面应该跟那场怪病的根源有关,另一方面足以说明他现在这副身躯比常人健壮。 毕竟陆家不缺钱,他从小到大的营养肯定跟得上。 远处忽有一队人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陆沉看清居中那人的模样后,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雨帘随风轻摆,细雨沿着他们的伞檐滑落,挂成丝丝缕缕的线,最终坠入泥土之中。 及至门外廊下,两名负责看守陆沉的探子迎上前,拱手行礼道:“见过顾大人。” 顾勇面色冷峻,淡漠地道:“陆沉是否在里面?” 探子应了一声。 顾勇作势便要进去,探子连忙侧着身子稍作阻拦,垂首道:“请顾大人止步。” 顾勇微微皱眉,语调愈冷:“苏大人离开前,已经命我全权负责陆家细作案,难道你们没有接到通传?” 探子为难地道:“小人明白,只是检校大人另有吩咐,不允许陆沉见其他人。” “苏大人的命令的确需要遵守。”顾勇敷衍了一句,随即沉声道:“不过我如今负责此案,找陆沉了解详情方为正理。你若再拦着,休怪我以司内规矩惩治。” 两名探子对视一眼,又看向顾勇阴沉的面色以及他身后身姿矫健的高手,只得退到一旁。 顾勇道:“你们随我进来,也好在苏大人跟前做个见证。” 他带着二人与另外两名心腹走进厢房,余者负责肃清周遭,以免被无关人等干扰。 天光迷蒙,雨幕深沉,平添几分肃杀气息。 顾勇来到外间,一眼便瞧见平静相对的陆沉。 他拉来一张交椅摆在屋中,大喇喇地坐下去,然后微微抬头望着面前的年轻人,眼中涌起锐利的光芒。两名心腹则一左一右,沉默地逼视着陆沉,显然没打算给他坐下的机会。 陆沉心中依旧镇定,面上微露疑惑,仿佛不懂这种紧张气氛因何而来。 “陆公子这段时间过得很安逸。” 顾勇淡漠地打开话匣子,话锋随即一变:“可你不应忘记,时至今日你仍然是织经司收押的嫌犯。本官知道你或有仰仗,但如今案情复杂难以推进,望你能配合查问,否则你恐怕就要体验一番织经司的手段。” 何谓织经司的手段? 大抵便是各种各样骇人听闻的酷刑。 陆沉点点头,平静地说道:“大人但有所问,在下定知无不言。” 顾勇问道:“你在伪燕境内见过何人?” 陆沉道:“在下于二月初五率商队抵达伪燕铁山城,当夜便离奇病倒不省人事。二月末,在下侥幸病愈,随后便启程返回大齐。三月初九日,经由盘龙关入境。三月十二日,在城外北郊遇到顾大人。在下此行并未结识伪燕人氏,商队中的所有人皆可作证。” 他望着顾勇冰寒的目光,继续说道:“那天大人查问过商队众人,应知在下没有说谎。” “当天确实未有所得。”顾勇没有否认,旋即双眼微眯,缓缓道:“昨日本官将那些人召来,重新审了一遍,有一些意外发现,或许你会很感兴趣。” 陆沉不慌不忙地道:“请大人明示。” 顾勇道:“三月初十,入夜之后,你带着一群伙计将商队携带的物品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你自己的马车里找到一封信,可有此事?” 陆沉确实没有想到对方会突然说出这番话,但这不足以让他慌乱,故而坦然道:“确有此事。” 顾勇勾起嘴角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人还交代,在他找出信封之后,你这位大少爷当时便决定赏他二十两银子,由此可知这封信十分重要。” 陆沉默然不语。 他还记得在宝应府五河县客栈里的夜晚,那个年轻人找到信封后脸上兴奋和激动的神情。 顾勇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继续说道:“另外有人交代,在你们抵达城外北郊后,你父亲身边的小厮孙宇忽然出现,然后你让人将其带走,可有此事?” 陆沉点头道:“是。” 顾勇双臂抱于胸前,眸光凌厉无匹:“陆沉,本官认为你应该将这两件事解释清楚。” 陆沉没有迟疑,平静地回道:“顾大人,搜查信封一事,不过是出于陆家商号多年来的谨慎习惯。鄙家商号行走于大齐和伪燕之间,历来小心翼翼不敢逾矩,若不自己检查一下难免放心不下。” 顾勇语调陡然冷厉:“那封信现在何处?” 两名心腹踏前一步,靠近陆沉身前三尺之内。 陆沉言简意赅地说道:“烧了。” 顾勇缓缓起身,压迫感扑面而来,寒声道:“信里写了甚么?” 陆沉想了想,摇头道:“请大人恕罪,在下已经将此事禀报苏检校,他叮嘱在下不得告知旁人。” “巧言令色!”顾勇步步紧逼:“本官再问你,那小厮孙宇寻你所为何事?你为何要命人将其带走?” 陆沉迟疑道:“只是家事而已。” 顾勇冷笑道:“你不说本官也知道。此番是你首次带领商队前往伪燕,北边的细作按照惯例将密信放入你的马车中。待你返回之时,张溪事发败露被擒,你父便匆匆派人北上通知你毁掉密信。你返程当日,陆通被请去府衙,他知道事有不谐,便派一小厮出城通风报信。” 陆沉心中略有些讶异。 顾勇的脑筋转得不慢,在苏步青于前日离开后,他马上抓准时机盘问陆家商队,而且肯定用了一些手段,将商队返回途中发生的事情查清楚。 陆沉并未因此愤怒,他明白面对这种酷吏,普通人根本没有硬撑的能力。苏步青在时,顾勇还要顾忌这位主官的想法,如今头上的大山被搬走,他当然不用瞻前顾后。 在拿到那两个信息后,顾勇便可名正言顺地编出这套说辞,勉强将这个阴谋圆回来。 先前陆沉还有些好奇,对方已经知道那封消失的密信,也知道孙宇被自己藏匿起来,尤其是孙宇这个人的存在,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掐准时间出现的顾勇身上,就是不知道顾勇会如何为自己洗清嫌疑。 原来如此…… 眼见对方虎视眈眈,陆沉依旧没有慌乱,他看了一眼侧前方那两名负责看守自己的探子,然后对顾勇说道:“顾大人的猜测不准确,只是在下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告诉大人事情的真相比较好。” “放肆!” 左边那名心腹忍到现在,终于无法再忍下去。 身为织经司的密探,他不知拷问过多少嫌犯,其中不乏一些三四品的大官。 不论对方是何等心性,数十种特制的刑具轮番伺候,鲜有人能咬紧牙关——这名心腹只知道十多年前那位镇守北疆的杨大帅被下狱之后,历经两天三夜的拷打始终一言不发,端的可称为铁骨铮铮。 至于眼前这个年轻人,不过是区区商贾之子,织经司内岂能容他这般拿腔作势。 这名心腹一声暴喝,随即闪身上前,右手探出抓向陆沉的手腕。 两名负责看守陆沉的探子面色微变,连忙对顾勇说道:“大人息怒!” 顾勇当然可以阻止此人的动作,毕竟这名下属没有全力施为,算不上快如闪电——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淡漠地望着陆沉。 下一刻,异变突生。 那人袭来的刹那,陆沉往后退了一步,同时侧身让过那一抓,右手攥紧成拳递出,击在对方的肩头。 陆沉身体微晃,那名织经司的探子却退了一步。 屋内众人尽皆怔住。 被击退的高手揉着稍微酸涩的肩头,眼中的轻蔑消失不见。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眼前这个看似温润的年轻人虽然不算高手,但是肯定有过习武的经历,根基打得比较扎实,力量也不俗。 顾勇目光微凝,他掌握的情报中并无陆沉有过习武经历的记载。 一个小小的陆家,居然隐藏着连织经司都没有记录的秘密? 场间最惊讶的人非陆沉莫属,此刻他甚至略微有些出神。 刚才那人出手的瞬间,他想要用前世的临敌经验应对,因为顾勇分明是来者不善,他不能将自己的安危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猜测上。万一对方就是带着杀死自己的任务,事后再装成失手的样子,难道他还能在地下质问苏步青? 然而他没有想到,危机来临之时,自己的身体瞬间做出本能的应对,仿佛吃饭喝水一般自然。 只不过从穿越以来,他一直没有遇到过这种当面的危险,李承恩等人知道他大病初愈,也不会找他练手切磋,亦没人对他提起过此事,包括无比疼爱他的陆通在内。 而陆沉还能想起的记忆碎片里,并无这方面的回忆。 错愕之后,陆沉迅疾镇定心神,眼前的局面不容乐观,自己就算会一些拳脚之术也不可能是织经司密探的对手。 当此时,那两名探子已经站在陆沉身前,正色道:“顾大人,苏大人反复叮嘱过,陆公子不得有损分毫,请你冷静。” 这句话不轻不重,似乎不足以完全镇住顾勇。 气氛愈发冷肃,顾勇想起画月楼伙计的话语,双眼渐渐眯了起来。 “报!” 一个急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顾勇扭头望去,只见是自己安排在前厅的下属,便问道:“何事?” 下属快速说道:“禀大人,淮州大都督府来人,如今就在前厅,指明要见主事之人。” “大都督府?来人是何身份?”顾勇皱眉问道。 下属应道:“他只说姓萧。” 顾勇心中一凛,大都督府与萧姓这两个信息综合起来,哪怕苏步青在此也不敢怠慢。 他冷冷地看着陆沉,留下最后一句话:“陆沉,本官奉劝你考虑清楚。” 当顾勇带着一群手下穿过雨幕,匆匆赶往前厅的时候,两名玄衣人出现在厢房南面的回廊下,其中一人说道:“你猜若是大都督府没有来人,顾勇会不会狠下心撕破脸皮?” 另外一人淡淡道:“应该会。头儿猜的没错,伪燕这些杂碎是想对陆沉动手,然后将薛家拉下水。” “现在怎么办?” “姓顾的现在不过是一头困兽。明日就带孙宇去陆宅转一圈,看看他们急不急。” “嘿,难怪头儿对陆家子赞誉有加,这么阴损的招儿很符合咱们织经司的风格。” “废话真多。” ……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这场春雨渐渐止歇,天地之间重归宁静。 015【引蛇出洞】 (第12章前半部分和14章后半部分有修改,剧情稍作调整,萧望之的儿子萧闳暂时不出场,抱歉。) 顾勇走后,那两名探子随之告退,继续在门外执行保护的任务。 陆沉走到窗边,目光落在外面雨后青翠欲滴的枝叶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顾勇的转变略显突兀,但是这并未占据陆沉太多的心思,无论对方是察觉到危险,还是不愿如此仓促地亮明态度,对于局势的变化起不到太大的作用——顾勇的下场早已注定,苏步青留着他并且给他权力,只是希望通过他查到更详细的线索。 陆沉此刻思考的是自身,或者说陆家的古怪之处。 原主有习武的经历,境界不算太低,甚至可以和织经司的探子一较高下,由此可见原主一定下过苦功。 以陆家的财力来说,陆通为独子延请名师教授武功不算稀奇。陆沉疑惑的不是这件事,而是从顾勇的反应判断,织经司里根本没有相关的记载。 如果没有细作案的发生,或许织经司不会过分关注一个商贾之子的生平,但这段时间苏步青和顾勇已经将陆家查个底掉,肯定将陆沉十九年来做过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和交锋,陆沉不可能再轻视织经司这个特权衙门培养出来的密探,更不会怀疑他们极其强悍的调查能力。 顾勇对他习武之事毫不知情,只能说明这件事连陆家仆人都不清楚。 确切来说,此事或许只有原主、陆通和教授陆沉武艺的人知道。 难怪陆通放心他带领商队前往北燕境内。 只不过这样一来又牵扯出两个问题。 其一,原主长期习武身强体壮,寻常小病根本不足为惧,更不可能无缘无故染上怪病一命呜呼,连一众名医都查不出病因。 换而言之,原主之前倒下肯定不是因为生病,更接近陆沉猜测的中毒之说。 其二,陆通为何要掩盖原主习武的经历? 如今天下局势混乱,齐燕之间明争暗斗,更北方的景朝亦在积蓄力量,淮州作为三方冲突的焦点所在,但凡家资尚可的人都会为子弟延请武师。 在这个乱世里,习武绝对不是朝廷禁止或者见不得人的事情。 陆沉思来想去,只能认为这是陆通想让唯一的儿子韬光养晦,避免引起旁人的注意。 然而一介商贾之子,又有多少人会特意关注,他何至于这般小心翼翼? 一旦将视线聚焦在陆家本身,很多回忆便在陆沉的脑海中涌现。 ——“是的,不过老爷曾说,伪燕境内也有很多大齐的儿郎,两边你来我往难分胜负。小人还记得老爷当时心情不太好,却不知为何如此。” 这是在盘龙关后等待检查、都尉宁理出现之前,李承恩与陆沉闲聊时随口提起的话。 当时陆沉并未细想,现在琢磨起来却感到大有古怪。 陆通只是广陵地界小有名气的富商,或许因为知府詹徽的关系,他对官面上的事情比较了解,但是怎会接触到织经司相关的事务? 即便他能猜到织经司会在北燕境内安插密探,这“你来我往难分胜负”八个字又从何而来? ——“其实在你回来之前,为父便感觉到被织经司的人盯上了,因此特地去拜访城中一位故交,请他照拂一二。” 这是父子二人在府衙相见时,陆通不经意间吐露的信息。 陆沉忆起当时自己确实略感奇怪,如今仔细一想,他立刻醒悟到为何会有那种感觉。 因为前世的经历,陆沉拥有极其敏锐的触感,哪怕是在行人如织的大街上,被人刻意盯上之后很快就能发现。 但是按照正常的逻辑来推断,陆通应该做不到这一点。 已知苏步青没有参与陷害陆家的阴谋,等顾勇做好陷害的准备再暗示他调查陆家,这个时间距离陆沉抵达广陵肯定很紧凑。 短短几天时间内,陆通就能察觉到被织经司的人盯上并且做出应对,要么他拥有织经司内部的消息渠道,而且向他传递消息的人身份肯定不低。 第二种可能,陆通像陆沉前世那样经受过严格的训练。 虽然从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判断,第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对于陆沉来说这同样不是好消息。 一个看起来老实本分的商贾,结交广陵知府还能说得过去,在织经司这种特殊衙门里收买耳目是为了甚么? 似乎又转到第二种可能性。 陆沉不禁抬手揉了揉眉心,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他所作的一切只为自保,付出的努力似乎收到了成效。 顾勇和宁理相继暴露身份,陆家的嫌疑逐步洗清,苏步青渐渐认识到他的能力,萧望之那边说不定也有进展。 这本该是柳暗花明、他安心休养一段时间的大好局面,谁知迷雾之后仍是迷雾。 陆沉在房内缓缓踱步,眉头愈发紧皱。 陆家必然藏着一些秘密,只是不知陆通究竟能隐藏多久。 他对南齐没有什么感情,更谈不上忠君报国之类的念头,如果不是必须要保护自己,他肯定不愿刚来这个世界就掺和进这些波诡云谲的事情里。 至于陆通和陆家,他脑海中浮现陆通那张偏胖的面庞和憨厚的笑容,不禁轻轻叹了一声。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不必提起,哪怕只是为了自己,也不能任由陆家在这件事里越陷越深。 当务之急,便是尽快结束这件案子,让自己和陆家抽身而出。 一念及此,他平复心情放缓呼吸,迈步走到外间,来到门外那两名探子的身旁。 其中一人见状便问道:“陆公子有事?” 陆沉谨慎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那人心领神会地说道:“公子放心,顾察事已经远去,周遭都是苏大人安排保护公子的人手。” 陆沉道谢,然后说道:“烦请转告苏大人,不宜再继续等下去,理应尽快收网。” 那人与同伴对视一眼,然后为难地说道:“陆公子,苏大人已经拟定了相应章程,突然更改恐怕不妥。” 陆沉摇摇头,神色郑重地说道:“你只需要转告苏大人,孙宇出现之后,对方肯定意识到阴谋已经败露,届时他们极有可能主动斩断一切线索。” 探子神色微变,当即颔首道:“公子放心,我会立刻向上禀报。” 陆沉不再多言,返回房中静坐窗前。 这本就是他先前故意留下、一个可以随时调整的借口,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会用上。 “为何要陷害陆家呢?” 他在心中重复默念这句话,这一次却不像在五河县客栈那晚时的坚定。 …… 西北边境,盘龙关。 东南角校场上热火朝天,数百将士正在奋力操练。 不远处的鼓楼上,都指挥使裴邃扶着栏杆,神色淡然地观察着下方的阵型。 南齐边境六座都督府,论战力首推淮州与靖州二处,前者控扼江北孤地,后者镇守衡江南岸最重要的战略要冲平阳府。 淮州七军之中,又以盘龙军和北面防线的镇北军并驾齐驱,实力强过其他五军。 依南齐军制,一军为一万二千人,下辖四团。 盘龙军四位掌团都尉中,宁理原本排名靠后,但是他最近一年来颇得裴邃信重,地位不断提升,渐有压过其他人的势头。 当宁理走上鼓楼来到裴邃身后时,裴邃的亲兵非常自觉地退开。 宁理见礼完毕,裴邃便问道:“第二次接洽之后,你怎么看待北面来人?” 数日前,宁理遵照裴邃的命令,潜行北上与那个名叫李固的男子密会,双方就李固的家主南投之事简略相商,今天则是第二次相见。 宁理沉吟道:“回将军,李玄安应该是真心投奔,但末将认为必须要保持警惕。” 裴邃依旧望着前方,淡淡道:“李玄安身为伪燕东阳路兵马都总管,算得上伪燕朝堂上颇有分量的人物。但是你我皆知,此人的军功一大半都是靠着屠戮百姓而来,那些人同样是大齐的子民。若非大都督允准,某实不愿招降此人。” 宁理叹道:“将军,李玄安的确性情卑劣,但此事关系到朝廷大计,同时也是为了吸纳北地人心,所以不得不做出一些让步,想来大都督也是这般考虑的。” 裴邃神情复杂地笑了一声,道:“你不必相劝,某只是一介都指挥使,不会亦不能违逆大都督的军令。不过是想到这种人会受到朝廷的优待,下半辈子尽享荣华富贵,某就觉得恶心。” 宁理沉默不语。 裴邃又道:“细节可曾谈妥了?” 宁理连忙应道:“是,正要请将军和大都督批复。李固说,四月初三日,李玄安会率领三百余心腹转道沫阳路,随后快速南下赶来盘龙关。” “三百多……”裴邃沉吟着。 宁理心中一紧,面上古井不波。 裴邃没有反对,话锋一转道:“他的家眷呢?” 宁理迟疑道:“李固言道,李玄安的家眷都在河洛城,稍有动作就会被伪燕察事厅发现,因此他纵然万般不忍,也只能带一子南投。” “好一个万般不忍。”裴邃眼中泛起浓浓的嘲讽,摇摇头道:“某会立刻派人禀报萧大都督,若无意外,四月初三你便带人北上迎接。告诉李玄安,他们会在盘龙关待上数日,等伪燕有了应对举措之后才能进入大齐境内。” 所谓应对举措,自然是指北边公开李玄安的叛逃行径,用他家人的血警告其他人。 或许…这就是李玄安只带一个儿子南投的原因,用那些人命让南齐相信他的诚意。 宁理平静地应下。 片刻过后,裴邃扭头望向楼梯口,注视着宁理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 016【你我皆棋子】 画月楼,二层临窗位置。 那位三十岁左右的伙计如往常一般,为顾勇斟酒布菜,神态恭敬挑不出半点毛病,然而他的语调却偏阴沉:“你最近来得有些频繁了。” 顾勇目不斜视,淡淡道:“今日不过是第二次。” 伙计道:“十天之内的第二次,以往你顶多半个月才来一次。” 顾勇默然。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织经司察事,且在淮州地界上磨砺七年之久,他当然知道这个简单的频率变化足以引起旁人的注意。 但是眼下正处于极其关键的时刻,他必须知道上面的人究竟做何打算。 伙计见状又道:“罢了,现在说这个没有太大的意义。上面让我问你,前日为何放弃对陆沉下手?你可知道,为了将苏步青调去泰兴府,继而给你创造这个动手的机会,我们损失三名好手才逼死张溪的部将。” 顾勇平静地应道:“因为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何事?” “苏步青将陆通放回去,只将陆沉留在衙门内,显然是察觉到陆家存在被人陷害的可能。” “又如何?” “陆沉发现了那封密信,又将孙宇藏了起来,这两件事必然为苏步青所知。以他的经验和心机,绝对能发现这个过程中的蹊跷。故此,当时我感觉到若是对陆沉动手,无法得手不说,肯定还会被苏步青布置的暗手擒下。” 伙计闻言微微皱眉,问道:“暗手?” 顾勇抬头望着他,神情凝重地道:“我以前对你说过织经司最神秘的内卫。以淮州司为例,泰兴府、来安府和广陵府这三处衙门皆比不上内卫,这批人手连我都不知详情,只由苏步青一人掌握。苏步青虽然不在广陵,可他只要将内卫留下一部分,我便没有机会伤害陆沉。” 伙计轻叹一声,算是认可他的看法。 顾勇又道:“顺着这条线想下去,我很有可能已经被苏步青怀疑。你们要调虎离山让他去泰兴府,他便顺水推舟将陆沉当做诱饵。” 伙计缓缓道:“虽然如此,我们的目标越来越接近实现,你应该感到高兴。” 顾勇露出一抹神情复杂的笑容。 所谓目标,是一个很复杂的局。 这一切的起因是元月底的时候,苏步青发现东边泰兴府境内北燕细作的踪迹,顾勇来不及将消息传递出去,那些人便已经失手被擒。 因为其中一些人持有明面上的身份,而且很多线索都来不及毁掉和遮盖,泰兴军掌团都尉张溪的暴露已经不可避免。 事发突然,顾勇等人来不及与北边河洛城联系,于是在北燕察事厅留在淮州境内的主事之人筹谋下,一个应对和反制的阴谋旋即成型。 由张溪在最后关头吐露出另外一个内奸和广陵陆家的消息,将苏步青和织经司密探的注意力吸引到广陵。 盘龙关都尉宁理和织经司察事顾勇负责施行对陆家的栽赃陷害,进一步坐视陆家的罪名。 这不仅可以误导苏步青,还能通过陆家将薛怀义牵扯进来,进而引发织经司和南齐右相薛南亭之间的矛盾,最终便可造成南齐中枢的内斗加剧。 那主谋之人另外一个目的便是在暂时摆脱织经司的关注后,让北燕安插在南齐军中的细作开始行动,推动李玄安南投之事,以此来尝试谋夺盘龙关。 顾勇心中百折千回,抬头问道:“家里有没有查出来,先前隐藏在泰兴府的人为何会暴露行踪?” 这短短一句话里不知藏着多少沧桑。 十三年前,江南江北本是一家,皆为大齐疆域。 河洛沦陷、先帝殒命之后,有些人诚心归附登基为帝的皇七子李端,从此老老实实地做着南齐的臣子。但有些人在被南渡洪流裹挟进入南齐境内时,身上便已经担着隐秘的任务,而且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回头。 张溪如是,宁理如是,顾勇亦如是。 他们大多已经在南边娶妻生子,历经七八年的奋斗拥有了官面上的身份,可他们其实都是北燕察事厅的细作,真正的根依然在北燕。 伙计亦有些触动,摇头道:“目前还没有消息。我估计,这应该是秦正安插在北边的钉子发挥了作用,否则苏步青做不到那么果决狠辣。” 顾勇又问道:“边关局势如何?” 伙计面露迟疑。 按照察事厅内部的规矩,他不能将这种情报告知对方,然而望着顾勇微微发白的面色,他知道这个老朋友最近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再想到上面对顾勇的安排,伙计心里暗暗一叹,选择性地说道:“我不是很清楚,但宁都尉已经取得盘龙关都指挥使裴邃的信任,李玄安诈降夺关一事也在推行中。” 顾勇眼中浮现一抹期盼,神往道:“若是能拿下盘龙关,萧望之只能率军退回江南,想必那时候我们便不用再过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 像他们这种长期潜伏的密探,一旦曝光便不可能继续从事这份艰苦的活计,基本会调往北燕境内。 伙计轻咳两声,岔开话题道:“另外,最近上面查到一个十分重要的情报。” 顾勇正色道:“何事?” 伙计道:“我们原本以为陆通与薛怀义只是比较深的交情,如此足够将薛家牵扯进来,但仍旧差了点火候。近来上面探明一件事,元嘉之变以前,陆通竟然救过薛怀义的命。” 顾勇神情微变。 比较深的交情和救命之恩这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他郑重地问道:“消息属实?” 伙计颔首道:“这是从薛家一名老家仆口中查到的,而且已经和当年的某些事情做了印证,可以确定为真。” 顾勇很快就领悟了对方话中的深意。 陆沉是陆通的独子,而陆通对薛怀义有救命之恩,如果陆沉死在织经司衙门内,陆通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为子复仇,届时薛怀义又怎能置身事外? 再者,陆家商号在广陵颇有名气,对于整个淮州的商贾也有一定的影响力,倘若陆家因此家破人亡,其他人焉能不兔死狐悲?这对于淮州的稳定同样是一个打击。 只是在苏步青已经有防备的情况下,强杀陆沉即便能成功,顾勇也不可能活着离开。 沉默片刻后,顾勇幽幽道:“老徐,你回去之后,去一趟我的老家——” 谁知伙计这时忽然打断他的话头:“上面决定,这件事不用你动手。” 顾勇怔住,面露不解之色。 伙计道:“我们留在陆宅附近盯梢的人,昨日发现了那孙宇的踪迹。” “孙宇?!”顾勇微微变色,旋即沉声道:“陆沉果然将此人交给了苏步青,按理来说孙宇这样的小角色不值一提,他应该不会知道多少事情。” 伙计摇头道:“但是从苏步青对其的重视来看,此人或有一些奇特的能耐。上面的意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必须抓紧时间除掉这个漏网之鱼,这件事便交给你来做。” 相较于在织经司衙门内强杀陆沉,解决一个躲躲藏藏的孙宇显然要容易很多。 即便苏步青事后问责起来,顾勇也可推诿不知,或是在追捕孙宇的过程中不小心错手杀死对方。 对于经验丰富的密探来说,这种事可谓得心应手。 顾勇略觉宽慰,又问道:“那陆沉呢?” 伙计斟酌道:“既然苏步青在怀疑你,那么你方才所言织经司内卫的目光肯定会聚焦在你身上,只要你带着人去杀孙宇,他们肯定会跟过去。与此同时,画月楼这边也会卖一个破绽,将苏步青留下的其他人手吸引过来。” 顾勇迅疾了然,赞道:“如此一来,衙门那边实力极其空虚,我们只需要少数好手就能闯入杀死陆沉!” 伙计微笑道:“上面决定在后日同时发动。” 顾勇当即起身道:“我立刻着手安排,你让人查明孙宇的藏身处,用最安全的那个方式告知于我。” 伙计应下,然后一反常态地将他送出画月楼。 顾勇离开后,楼内的生意渐渐忙碌起来,伙计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恭敬地招呼每一位客人。 直到月上树梢,画月楼打烊之后,伙计才终于能够歇下来。但他没有回住处歇息,而是在和掌柜说了一声之后,潜行于夜色中,来到画月楼南面一座普通的民宅内。 暗室之中,一人坐在阴影里,看不清面容。 伙计将他和顾勇密谈的内容一五一十道来,没有任何隐瞒和遗漏。 那人听完之后沉默良久,缓缓道:“我知道你心有不忍,但是顾勇已经暴露,苏步青如今将他当成一个诱饵,试图勾引我们上钩。你要记住,顾勇不比张溪,他知道我们内部很多隐秘,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从声音判断,这应该是一个三旬左右的男子。 伙计对他既敬又畏,虽然此人在南齐境内并无如何显赫的身份,却是北燕察事厅主官王师道极为信任的心腹,且是察事厅在淮州境内的主事之人,这次的所有谋划便出自他之手。 伙计将心中那抹伤感的情绪压下,垂首应道:“卑下明白了。” 那人微微颔首道:“杀死陆沉和孙宇后,送顾勇一程,让所有的线索到此为止。” 伙计道:“是。” 那人又道:“就这样罢。此间事了,你隐姓埋名一段时间,等我忙完边关的事情再行安排。” 北面边境,另外一桩大事正在筹划。 若是此番北燕能夺取盘龙关,拿下淮州便不再是奢望。 伙计闻言心中一凛,恭敬地行礼退下。 行走于凄冷的夜色里,他抬头看了一眼那轮残月,发出一声饱含万千感慨的叹息。 017【生死如常】 南齐建武十二年,三月二十六。 天光阴沉,乌云密布,却迟迟不闻风声,好似一张用力拉满引而不发的牛角大弓,充斥着肃杀与压抑的气息。 陆沉在辰时过后醒来,简单洗漱后像往常一般在外面的小院子里做些锻炼,然后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接下来便返回窗前看书。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他抬头望着依旧阴冷的天光,将书卷放回原处,起身走到门外。 廊下,两名负责保护他的探子凑了过来,其中一人笑吟吟地问道:“陆公子可是有些烦闷了?” 陆沉在这里住了十来天,常人闻之色变的织经司衙门,于他而言不过是活动空间较小的住处。 这两名探子早已同他混熟,有时也会闲聊几句。陆沉知道他们的规矩和忌讳,从未提过那些不合适的话题。 他脸上泛起一抹温和的微笑,亲近地道:“这段时间辛苦二位了,在下心里委实过意不去。” 那人摆摆手道:“这是我等的职责,陆公子不必挂怀。” 陆沉顺势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他不知道苏步青有没有返回广陵,也不清楚织经司的收网工作进展得如何,本来只是随口相问,没想到对方居然认真地答道:“我叫李近,他是郭台。” 陆沉问清楚具体的字,随后说道:“二位当日相护之情,在下犹记在心,不胜感激。” 李近微笑道:“陆公子可谓真人不露相,这武功的底子非常扎实。那日对你动手的人名叫潘正山,是顾勇的铁杆心腹,手上功夫颇为老辣,一般人根本抵挡不住。陆公子不仅能在电光火石之间避开,还能顺势反击将其逼退,这等身手放在咱们织经司内也算不俗。” 陆沉谦逊地道:“不过是有心算无心,当不得阁下如此称赞。” 站在另一边的郭台忽地插话道:“陆公子,顾勇在半个时辰前带人离开衙门,似乎是往东城的方向而去。” 陆沉目光微凝,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难怪我觉得今天这里安静了许多。” 李近更加直接地说道:“按照苏大人的安排,孙宇便藏在东城一处民宅内,顾勇应该是去找他。另外,通过这段时间的跟踪和排查,苏大人已经确认西城画月楼是伪燕细作在广陵城内的据点。” 陆沉怔了怔。 李近这番话看似平淡,却是织经司内部的高度机密,怎会这般轻易地说出来? 仔细一想,这肯定是苏步青授意他们这么做的。 陆沉心里略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苏步青缘何突然变得如此信任自己? 李近见状解释道:“如今衙门里没多少人了,顾勇带走了他的亲信,另有一部分人跟踪他去东城,又有一批去画月楼抓捕伪燕细作。苏大人说,伪燕察事厅这么做的目的就是希望抽空衙门里的人手,所以他觉得陆公子值得信任。” 陆沉意识到这句话的深意,对方将苏步青暗中布置的高手悉数调走所图为何? 自然是要利用这个空当进入织经司衙门,然后将他杀死。 换而言之,苏步青直到决定收网之前,仍旧没有完全信任陆沉,等到对方费尽心机想要杀死陆沉,他才终于放下心中的疑惑。 饶是陆沉见惯大风大浪,此刻亦忍不住感慨——这种间谍头子的心眼确实比普通人多一些。 便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厉喝:“什么人?!” 枝叶簌簌作响,刀剑相击之声传来。 李近和郭台瞬间敛去脸上笑意,如平时一般满面冷肃,李近说道:“陆公子武艺不弱,但应该没有生死相搏的经验,还请返回屋内,待局势稳定之后再出来。” 陆沉没有打肿脸充胖子死撑着,虽说这具身躯有着习武之人的本能,而且他前世接受过极为严苛的训练,但眼下显然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脚步声由远及近,二三十名剽悍杀手正朝这边冲来,而厢房附近出现七八名玄衣人的身影,他们应该就是苏步青麾下最核心的精锐。 陆沉只说了一句“小心”便立刻退回屋内。 李近和郭台并未主动冲上去,待对方靠近数丈之内,那些隶属于织经司内卫的玄衣人迎上前,双方没有任何啰嗦的废话,甫一见面便展开白刃相见的搏命。 单就个人武艺而言,织经司内卫要胜过对方,但是北燕察事厅派来的杀手占据人数上的优势,因此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朝厢房这边挤压过来。 伤亡很快出现,最先倒下的人是一名北燕细作,他被一名玄衣人手中的百炼钢刀生生砍掉左臂,他尚未发出痛呼声,玄衣人便向前挺进一步,再度挥刀砍在他的脖颈上。 鲜血遽然喷洒,几近形成一道血雾。 细作的喊声卡在嗓子眼里,直挺挺朝后倒下。 无人因此变色。 他的两名同伴瞅准机会一左一右杀来,一人长刀斜劈,另一人欺身而进,两柄短刺扎向玄衣人的腰间,皆是一招毙命的狠辣攻势。 玄衣人临危不乱,上身猛然后仰,右脚发力蹬地,身体便似一片轻飘飘的落叶倒滑而出。 那一刀被他从容避开,但是另一人却如附骨之疽跟上,趁他后退途中无法再调整身形的机会,两枚短刺左右刺出。 玄衣人的右腿立刻被划开一道鲜血直流的口子,另一枚短刺更加凶狠地刺向他的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刀斜刺里杀来,无比磅礴的力量喷涌而出,悍然砸在这枚短刺之上。 玄衣人站稳脚跟,只见李近出现在自己身边,看了一眼他正在流血的右腿,没有多言便提刀向前冲去。 这是一场沉默又惨烈的厮杀。 一边是南齐织经司最精锐和神秘的内卫,另一边则是北燕察事厅集合起来的好手,都是刀口舔血见惯生死的汉子,且这几年在淮州境内较量过太多次,彼此都非常熟悉。 织经司内卫虽然武艺高强,但在人数上处于绝对的劣势,随着时间的推移必然挡不住对方。 莫非苏步青真的中了算计? 当这个想法在一部分北燕高手脑海中浮现的时候,他们后方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杀!” 当先一人身材高大,眼中精光熠熠,右手提着一柄长刀,几个起落间便冲入北燕高手的后阵。 在他身后,数十名男子随之杀来,相较于织经司和察事厅训练有素以杀人为生的高手们,他们略微显得杂乱无章,手里的兵器亦是五花八门。 然而这些人却呈现出悍不畏死的姿态,一个个宛如出柙猛虎,嘶吼着挺身而上。 尤其是为首的年轻男子,一柄长刀似匹练般大开大合,内劲更仿若源源不绝,瞬间便斩杀一名北燕高手。 这第三方的突然出现打了燕人一个措手不及,而且他们绝对不是织经司的人手。 眼见己方处于下风,强杀陆沉的任务很有可能失败,几名察事厅的细作于厮杀之中交换一个眼神,忽然结阵向前冲去,目标直指明显武艺最强的李近和郭台。 一阵让人眼花缭乱的交手过后,李郭二人联手击杀两名敌人。然而第三人却拼着后心挨了李近全力一击,在喷出一口鲜血后顺势向前,身体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撞向前方的厢房大门。 “砰!” 木门被他直接撞开,随即一个落地翻滚冲入屋内。 霎时间,李近、郭台和后来出现的年轻男子神色大变,眼中煞气遽然涌起,三道身影纵跃而起,从不同的方向冲向厢房。 外面杀伐声不绝于耳,房中呈现出短暂的死寂。 下一瞬,那名北燕高手脸上露出狰狞笑意,一个闪身便来到陆沉面前,右手似灵蛇一般探出,抓向陆沉的咽喉。 虽说方才李近那一掌已经伤到他的心脉,此刻的他已经远不如平时那般强悍,但是面对一个年轻稚嫩的商贾之子,取其性命易如反掌。 凌厉的杀意扑面而来,陆沉仿佛被吓傻一般站着。 在对方的右手靠近的刹那,他忽然抬起自己的左臂挡在颚下,与此同时右膝抬起,小腿似鞭子一般抽出。 北燕高手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能如此冷静沉着,他们都已经从顾勇口中得知陆沉有习武的经历,但是杀人如麻的精锐细作又怎会将这种雏鸟放在眼里? 更要命的是,李近那一掌让他的实力大打折扣。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陆沉用左臂挡住对方的致命一抓,右脚精准又凶狠地踢向此人的裆下。 北燕高手双眼猛然瞪圆,没等他发出惨嚎,陆沉迅疾贴近,左臂由横挡转前击,食指和中指毫不犹豫地插在对方的眼珠上。 “啊——” 对方的嚎声戛然而止,因为陆沉的右手已经攥紧成拳,奋起全身力量朝着他的喉结砸了下去。 非常简单的招式,甚至可能会被这个时代的一些人认为是不入流。 然而对于陆沉来说,生死之间不必拖泥带水,用最小的代价杀死敌人才是王道。 北燕高手已经变成一具尸体,陆沉往后退了一步,望着对方倒在地上,神色冷峻且镇定。 几道身影冲入屋内,看见这一幕不禁略微出神。 陆沉的目光越过李近和郭台,停留在第三人面上,略显讶异地问道:“承恩,你怎么来了?” 李承恩见陆沉平安无事才放下心来,闻言微笑道:“少爷,不光我来了,家中护院都来了。” 陆沉点点头,绕过北燕高手的尸体,平静地向前走去。 018【意如何】 在李承恩、李近和郭台三人重新加入厮杀后,屋外的战局便不可逆转地倒向织经司。 这三人明显比其他人胜出一筹,尤其是身姿矫健的李承恩,那些北燕细作根本抵挡不住。 陆沉没有因为方才杀死一人就兴致勃然地参与进去,李承恩等人显然不会同意,而且肯定会因为他的加入而分心。 趁着这个空当,他细致地观察着这个世界的武功。 比他想象得更厉害一些,众人闪转腾挪都很轻松写意,虽然还没达到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地步,但已经明显超出单纯凭借蛮力施展的阶段。 这让他警醒过来,如果没有自己这具身躯习武经历的加持,仅凭前世掌握的杀人技巧,应该拿那个北燕高手没有办法。 随着己方取得一面倒的优势,燕人已经心生退意。在找到一个机会后,还能站立的十六七人迅即撤出战斗,然后向四面八方败退。 织经司的玄衣人数量实在太少,李承恩带来的陆家护院又缺少丰富的临阵经验,似乎无法将对方悉数留下。 就在陆沉迟疑时,北面传来砰砰两声闷响,跑得最快的两名北燕细作如断线的风筝倒飞回来,落在地上时已经生机断绝。 “参见大人!” 李近和郭台领头,一众玄衣人整齐行礼。 陆沉抬头望去,只见身穿一袭暗紫色织经司制式官服的苏步青迈步走来,刚才那两人应该是被他直接掌毙,但从他脸上看不到半点波澜。 其余逃跑的北燕细作也被跟随苏步青而来的下属抓获或者当场格杀,无一人顺利逃走。 苏步青第一眼望向陆沉身后被撞坏的木门,随即转头看向李近,目光微冷。 李近垂首低眉,略显惶恐地说道:“禀大人,方才一名伪燕细作闯入屋内,万幸陆公子反杀此人。卑下护卫不利,请大人责罚!” 陆沉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不是他生性冷漠,而是眼前这个场合下,他身为一个没有根基的外人,委实不宜贸然插手织经司的内部事务。 苏步青淡淡道:“下不为例。” 李近躬身道:“谢大人宽宥!” 苏步青来到陆沉身前,将其上下打量一番,微笑道:“能反杀一名伪燕细作,事后还能平静如常,可见你心志远超常人。陆沉,你又让本官刮目相看了。” 陆沉知道自己的表现已经有些偏离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便微微苦笑道:“大人说笑了,晚辈只是到现在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苏步青没有计较这句话的真假,转而对肃立在旁的李承恩说道:“让你家的护院都回去,顺便告诉陆员外一声,陆沉今天晚些时候便可回府,他不用再担心了。” 李承恩大喜过望,躬身行礼道:“草民代家主谢过苏大人!” 苏步青颔首道:“不必言谢。” 陆沉脸上却无太明显的喜色,不解地说道:“大人,晚辈现在不能回府么?” “不急,本官带你去几处地方转转。”苏步青悠悠然说道,随后转身当先而行。 李近和郭台走过来,不约而同地朝陆沉拱手一礼,然后笑吟吟地跟了上去。 “少爷,这是……”李承恩低声相询,满面关切之色。 陆沉意识到苏步青对自己态度的变化,从最开始的审视到后来的温和,现在又多了几分亲近和欣赏,连带着李近之类的织经司精锐也对他礼敬起来。 按下心中的思绪,他轻声说道:“大人有命,我等自当遵从。” 那些活着的北燕细作被押往监牢,受伤的玄衣人自有郎中前来医治。 苏步青带着二十余人走出织经司衙门,然后招手示意陆沉上马,两人几乎并肩前行,李承恩和织经司众人紧随其后。 陆沉注意到这是前往西城的路。 苏步青不紧不慢地说道:“顾勇那边需要安排人手盯着,城内的伪燕细作也要人手去追捕,衙门这边难免空虚。仓促之间抽调不出更多的人,我只好派人去你家说了一声,让令尊派来这些好手保护你。令尊对你很好,几乎没有任何保留。” 这算是解答了李承恩及陆家护院出现的原因,然而事情真的这般简单么? 陆沉斟酌道:“多谢大人厚爱。” 苏步青转头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倒也不必如此小心谨慎。” 陆沉轻叹道:“晚辈这些天时常感慨,若非遇到苏大人这样明见万里的官员,说不定就会身陷囹圄不得挣脱,更会连累整个陆家。” 苏步青笑了笑,淡然道:“其实……你们陆家这次算是涉险过关。” 陆沉微微一怔。 苏步青解释道:“在伪燕的杀手冲入衙门之前,我心里始终有个念头盘旋不去。” 陆沉道:“请大人示下。” 苏步青抬眼望着街道旁鳞次栉比的商铺和那些躲避道旁的行人,缓缓道:“隐藏在泰兴府的伪燕细作落网后,张溪随即暴露身份。起初他的口风很严实,直到我让人将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剐下来,到一百零九刀时他终于扛不住,供出了广陵陆家。” 陆沉在初见时便听他说起过这件事,然而此刻听来另有深意。 果不其然,苏步青继续说道:“只不过他的招认有些意思,先说淮州境内还有一名颇有影响力的内奸,临死之前又吐露广陵陆家这四个字。” 陆沉目光微凝,神色渐渐肃然。 他还记得当初苏步青说的是,淮州境内还有一名身份不低于张溪的内奸,陆家则是负责居中联络。 如果按照苏步青此时的说法,岂不是说陆通就是那个内奸? 这一刻陆沉的笑容略显勉强,道:“苏大人,这肯定是张溪故意陷害家父的说辞。” 苏步青不与争辩,微笑道:“姑且当他说的是真话,接下来的所有事情也能找到合理的解释。张溪暴露后,令尊担心他无法保守秘密,便联合我麾下的顾勇以及其他伪燕细作,故意卖出这个破绽。陆家有嫌疑,却又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最后再成功洗白,岂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陆沉心念电转,虽说苏步青先前展现出对他的信任,但眼下的这番推测却给他带来不小的压力。 他镇定心神,不慌不忙地说道:“大人说的没错,确实有这种可能。” 苏步青并不意外他如此冷静,这段时间陆沉的表现足以证明他比同龄人更成熟。 他淡然地说道:“当然,伪燕细作矢志不移地想要杀死你,基本能够洗清令尊身上的嫌疑。都说虎毒不食子,令尊又素来疼爱你这个独子,总不至于拿你的小命来赌这一场。故此,你倒也不必过分担心,这件事应该没有后顾之忧。” 陆沉知道对方这番话留有余地,但是能够让这位间谍头子暂时放下疑心,哪怕只是明面上的表态,对于陆家而言大抵也能松口气。 闲聊之间,众人来到一条长街的中段,前方便是小有名气的画月楼。 大街上行人寥寥,满目肃杀之气,楼内的战斗也已接近尾声。 “砰!” 一道人影从二楼横飞出来,摔落在地面上,荡起一片灰尘。 又有一人持刀跃下,本来想要擒住对方作为活口,然而摔下的那人单手撑地而起,另一只手亮出一柄匕首,捅向对方的心口。 刀光一闪,摔落的人嘴角溢出血迹当场毙命。 陆沉此时才看清死者一身酒楼伙计装扮。 旁边勒马静观的苏步青淡淡道:“有何感想?” 陆沉默然片刻,眼前的生死搏杀让他心有所触,他用略显低沉的语调说道:“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苏步青点了点头,微眯着双眼道:“楼内留下的大多是不重要的边缘角色,真正在伪燕察事厅内具备一定职权的细作昨夜便已离开。当然,我的人已经盯住他们,眼下应该颇有收获。即便是这些边缘角色,我们仍旧不可大意对待,因为两边早已是仇深似海。” 陆沉渐渐领悟到对方的用意。 从刚见面的亲切态度,到方才那番和颜悦色的敲打,再到现在带他来画月楼看两边的厮杀,苏步青显然是要告诉他,齐燕之间的争斗并非花间做戏,而是随时都可能见血的以命相搏。 苏步青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缓缓问道:“你现在已经见识过伪燕细作的心狠手辣,也应清楚斗争的残酷性,不知有没有胆量进入织经司,助我扫清淮州境内的魑魅魍魉?” 谜底终于揭开。 对于普通人而言,像苏步青这等身份的人主动招揽,又是地位超然人人畏惧的织经司,或许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但是陆沉不能,至少现在不能轻易接受——非他拿腔作势或是故作清高,而是他心中还有很多疑惑,在见到陆通之前他不能做出决定。 一念及此,陆沉微微垂首,郑重地说道:“大人厚爱,晚辈受宠若惊。只是兹事体大,晚辈需要请示家父的意见。” 苏步青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回答,他静静地望着陆沉的眉眼,微笑不语。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随即一骑来到苏步青身旁,骑士恭敬地拱手道:“禀大人,已在城内擒获十三名伪燕细作,另外顾勇及其亲信被围,现于东城一处民宅内负隅顽抗。遵照大人之令,内卫暂时没有对其动手。” 苏步青颔首,然后对陆沉说道:“随我去看看,顺便送他一程。” 虽然他的语气很平静,陆沉却听出几分哀戚之意。 闷雷声自天边滚滚而来,穿透头顶阴沉的天幕,宛如连绵不断的丧音。 019【沧海一粟】 东城,崔家巷。 原本还有一些闲散汉子打算瞧热闹,待听到“织经司办案”五个字后立刻作鸟兽散,无一人敢留在原地,有些胆小之人甚至连忙跑回家中紧闭门窗。 一处民宅的前庭内,顾勇与五名心腹站在廊下,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不远处有一具尸首仰面倒地。 庭中和两边墙上皆是神色冷漠的玄衣人,即苏步青麾下最强的内卫。除非他们接到苏步青的命令让开去路,不然顾勇等人插翅难飞。 陆沉随苏步青走进来的时候,当先便注意到已经断气多时的孙宇。 苏步青平静地说道:“虽说他是被人逼迫,但终究背叛了你们陆家,因此我让内卫不要插手,由着顾勇将其杀了。” 陆沉看着孙宇的尸首,那张年轻带着稚气的面庞上满是惊恐,至死依然无法瞑目。 忆当日,虽然他当场拆穿孙宇的谎言,却从未想过要致其于死地,然而这并非他能掌控的进展。 苏步青于庭中驻足,抬头看向廊内的众人。 在他们走进来那一刻,顾勇的目光便滞留在陆沉面上,意识到强杀此人的计划已经失败,他心中先是惊怒交加,随后又化作一片苍凉。 院内气氛肃然,又夹着几分压抑。 短暂的沉默过后,苏步青淡淡道:“知道我是从何时开始怀疑你的吗?” 顾勇怔了怔,本以为他会说一说这桩细作案,或者给自己一个辩解的机会从而挖掘出更多线索,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 苏步青见他不答,便继续说道:“在泰兴府的时候,张溪的嘴巴很严实,面对十余种刑具轮番上阵都能撑下来。我一时气急便要活剐了他,你不该在那个时候站出来表态要为其行刑。” 顾勇的面色依旧苍白,闻言不解地问道:“这有何不妥?” 苏步青道:“因为他死了,才一百零九刀便死了。” 莫说瞬间呆滞的顾勇,就连站在旁边的陆沉心里也泛起一阵寒气。 这短短一句话里蕴含着太多的锋芒。 陆沉记得与苏步青初见时,他提过在凌迟张溪时命人不断为其上药。张溪或许是濒临崩溃,所以不得不招供出广陵陆家,随后很快便毙命。 然而在苏步青看来,这样坚韧的人不该招供,更不该突然死去,那么为其行刑的顾勇便有问题。 这是一个不复杂却又关乎人心的逻辑。 事已至此,顾勇失去辩解的欲望,尤其是陆沉还好端端地活着,想来画月楼那边也已被一窝端,此间所有的谋划皆宣告失败。 “当然,那时还只是怀疑而已。”苏步青负手身后,忽地话锋一转问道:“你跟了我多久?” 顾勇神色一黯,答道:“建武四年,卑职从泰兴军转入织经司,同年九月调来广陵衙门,从那时便一直跟着大人,迄今已有七年零七个月。” 苏步青缓缓道:“将近八年时间,不算短了。咱们这种人看似地位超然人人畏惧,实则就像山林中觅食的饿狼,永远都无法相信别人,哪怕这个人是并肩战斗同生共死的同袍。这八年时间里,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你,但可能是你隐藏得比较好,亦或是北边不愿意动用你这颗很重要的棋子。” 顾勇嘴唇翕动,艰难地说道:“大人赏识之恩,卑职——” “这不重要。” 苏步青打断他的话头,坦然道:“你我各为其主,仅此而已。倘若易地而处,我亦会毫不犹豫地背叛你。” 顾勇惨然一笑,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 陆沉听到此处,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世人提起织经司,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印象便是“先审后奏,皇权特许”,或是“谈之色变,畏之如虎”,仿佛这个衙门里的人就像没有情感波动的兵器,杀戮是他们的底色,死亡是他们的归宿。 但是没人能做到太上忘情,他们亦如是。 苏步青幽幽道:“你之所以要帮张溪一把,想必是因为当年你们二人奉命南下潜伏,一路同行结下情谊,又同时进入泰兴军操练。后来他留在泰兴军中打拼,终于攀至掌团都尉,而你在织经司中摸爬滚打亦有所建树。” 他顿了一顿,语气复杂地说道:“身处异国他乡,难寻北地故人,想必十分煎熬。也难怪你们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你依然不忍眼睁睁看着张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大人莫再说了。” 顾勇双目微红,怅然道:“卑职早已忘了当年事。” 苏步青颔首道:“离家千里之遥,将一身血与肉浸泡在暗无天日的污浊里,确实不如早些忘却。” 顾勇显然被这句话触动了心里的柔软之处,他又不是痴傻之人,如何听不出苏步青话中的深意。 忘却过往,忘却曾经的身份,说出自己所掌握的北燕隐秘,从此以后安心做南齐的人,这是苏步青看在往日情分上给他的活路。 然而—— 顾勇想到北燕境内的家乡和生活在那里的亲人,想到北边察事厅那位王大人的手段,不禁苦涩地说道:“大人早就开始怀疑卑职,所以才对陆家这般宽厚,不止是因为顾忌到薛神医的脸面。只不过,大人真的相信陆家清清白白么?” 这样的挑拨似乎毫无说服力,尤其是他的身份已经暴露。 不知为何,陆沉却心中一紧。 “不说这些。”苏步青摆摆手,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他当然明白顾勇不是在垂死挣扎,只想通过这个看似随意的挑拨表明心志,算是对他的回应。 八年非一瞬,他最终还是决定给顾勇一次改变立场的机会,但是对方显然无法割裂那些羁绊。 他抬眼望着顾勇,片刻过后说道:“不论你信不信,今日我只是来送你一程。这些年来,你为我办了不少事,付出过很多心血,终究算是同行一场。” 顾勇闻言扭头望着身边的亲信,他们与他一样,都是北燕察事厅派出潜伏在南齐境内的细作。 他们并未刻意摆出视死如归的神态,有人略显茫然,有人面带苦色,最终都变成无奈的悲凉。 苏步青缓缓道:“我会让人葬了你们,无名墓碑可朝北面。” 顾勇愣住,凝望着对方幽深的目光,不禁颤抖着嘴唇,脸上泛起似笑似哭的神情。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苏步青深深一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多谢大人成全!” “多谢大人成全!” 余者齐声附和。 下一刻,六把钢刀同时横起,顾勇等人毫不犹豫地挥动刀刃划过自己的咽喉。 鲜血汨汨流动,顺着台阶往下,浸入柔软的泥土中。 苏步青微微眯起了双眼。 织经司内卫走来收拢这些尸首,陆沉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转头望着略显木然的苏步青,想来这位间谍头子此刻的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说。 孙宇也好,顾勇也罢,终究只是这个乱世里一颗颗被裹挟的尘埃。 苏步青一言不发,转身朝外走去,陆沉在离去之前对李承恩说道:“帮孙宇收尸,然后你代我去他家看看,尽量帮衬着些。” 李承恩神色凝重,应道:“是,少爷。” 等来到巷子中,苏步青脸上的神情已经看不出任何异常,只听他平静地说道:“今日我返回衙门的时间迟了些,你可知这是为何?” 陆沉凝眸细思。 以苏步青展现出来的武艺和他身边那些精锐的能力,如果他亲自坐镇织经司广陵衙门,那些杀手根本冲不到陆沉面前。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反而特地让人去把陆家护院召来,甚至破例允许他们埋伏在衙门之内。 今日广陵城内一共有三处地方发生厮杀,一者是衙门内部,二者是画月楼,三者便是这里。 陆沉脑海中灵光一闪,缓缓道:“大人是要在这里安排天罗地网。” 苏步青问道:“为何?” 陆沉斟酌道:“无论是闯入衙门的杀手,还是画月楼无法提前撤退的细作,都只是伪燕察事厅下属的边缘角色,不值得大人太过费心。但是顾勇不同,他必然掌握着察事厅内部的隐秘,所以对方肯定会在他杀死孙宇之后灭口。” 苏步青颔首道:“很聪明。” 不待陆沉继续猜测,他便解释道:“我不能让顾勇死在伪燕细作手里,所以才让内卫提前出现,将他们困在这里。” 陆沉心领神会地说道:“顾勇不死,伪燕察事厅必然心中不安,所以他们一定会派人在附近确认。” 苏步青昂首望着厚重阴沉的天幕,轻声道:“今天杀得还不够。” 陆沉感觉到几滴凉意落在脸上,同时小巷中吹来一阵微风。 片刻过后,雨滴终于降临人间。 苏步青扭头问道:“酒量如何?” 陆沉答道:“尚可。” 苏步青终于笑了起来,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走吧,我请。” 陆沉下意识地问道:“大人不等附近的埋伏出结果么?” 苏步青当先而行,背影寥落却雄阔,语调十分平静:“瓮中之鳖尔。” …… 同一时刻,南面相邻三十余丈的巷子中,头戴斗笠将面目藏在阴影里的男子停止奔逃。 前后各有三名神情冷厉的玄衣人围追堵截,一看便知是织经司内卫之中的绝顶高手。 他抬起头来自嘲一笑,正是画月楼中负责与顾勇联系的伙计。 “束手就擒吧,以免自讨苦吃。”一名玄衣人漠然道。 伙计摇了摇头,仿佛喃喃自语道:“总不能让老顾指着鼻子骂娘。” 片刻过后,他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再无一丝气息。 两名玄衣人拽着他的手腕向前拖行,很快便消失在雨幕里。 雨势骤然转急,将一切痕迹冲刷干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天地之间,唯余潇潇雨声,哀切不绝。 020【铁马冰河】 临街酒肆,一张木桌,几盘炒菜,两壶烧酒。 街上雨随风势,飘摇不歇,荡起一层层迷蒙雾气。 苏步青不紧不慢地吃菜饮酒,看起来胃口尚可,似乎并未受到顾勇之死的影响。 陆沉不会肤浅地认为对方这是在自己面前故作姿态,只能说像苏步青这样心如铁石的人,纵然会有一时一刻的软弱,也会被他习惯性地强行抹除。 但他却有些不识趣地哪壶不开提哪壶:“大人其实一直在给顾勇机会,对吗?” 苏步青咽下口中的青菜,然后将筷子放下,用眼神示意陆沉继续说下去。 “大人在张溪死的时候就已经怀疑顾勇,却依旧听信他的建议调查陆家。若说彼时大人只是想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晚辈将实情告知后,大人依然决定让顾勇主持大局,并且毫不犹豫地离开广陵。” 陆沉并非没事找事,他只想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了解一下面前的男人。 毕竟对方说不定会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 苏步青淡然道:“这并不能证明你的猜测。” 陆沉道:“然而大人离开广陵后,让人带着孙宇在城内出现,这便是最明显的提示。倘若大人不怀疑顾勇,自然会让他来做这件事,可事实恰好相反。顾勇很熟悉大人的行事风格,又怎会看不出这个举动背后的深意?” 苏步青悠悠道:“用孙宇做诱饵是你的提议。” 陆沉苦笑一声道:“分明是大人想好了让晚辈背锅。” 苏步青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意味深长地说道:“放心,我从未做过让下属顶罪的事情。” 陆沉见他岔开话题,便没有愣头青一般追问下去,反正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便如先前所言,苏步青没有拆穿北燕察事厅的调虎离山计,在离开广陵后让孙宇招摇过市,几乎是明摆着告诉顾勇,他的身份已经暴露。 倘若顾勇求生的欲望很强烈,那他应该放弃一切,想法设法逃回北燕。 一念及此,陆沉若有所思地说道:“大人与晚辈想象中不太一样。” 苏步青不以为意地说道:“在很多人看来,苏某心狠手辣无情无义,只要天子一道旨意,连自己的血脉亲人都敢杀。其实我很乐意听到这样的臆测,因为人无牵挂则无软肋,别人对你便只有畏惧。如此便够了,我不需要任何人毫无意义的尊重。”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孤臣吧? 陆沉自忖做不到这一点,他也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 苏步青继续说道:“我没想过要给顾勇潜逃的机会,或许我本心有这样的想法,但我却不愿承认,是不是很虚伪?” 陆沉摇头道:“人皆有两难之时。” 苏步青淡淡一笑,再次话锋一转道:“在你看来,这场局限在广陵城内的较量究竟谁胜谁负?” 雨声骤然入耳,似角声争鸣。 陆沉缓缓道:“自然是大人胜了。” 苏步青道:“不对,是大齐胜了。” 一字之差,却显示出两人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 苏步青点到即止,徐徐道:“从明面上看,伪燕察事厅这次损失顾勇和张溪这两个处于紧要位置上的暗子,泰兴府和广陵府的秘密据点被拔除,死亡或者被擒的细作更是超过百人,可谓一场不折不扣的惨败。” 陆沉附和道:“经此一役,伪燕数年内断无在淮州搅动风云之力,恭喜大人。” “这声恭贺敷衍了些。” 苏步青抬手点了点他,然后微笑问道:“所以你认为伪燕察事厅派来淮州的主事之人,与我斗了几年不分胜负的幕后黑手,其实是一个顾头不顾腚的蠢货?” “自然不是。” “倘若你是他会如何做?” 陆沉端起酒盏饮了半杯,在苏步青笑吟吟的注视下,平静地说道:“如果晚辈处在此人的位置上,在泰兴府据点被查和张溪暴露之后,晚辈会让线索就此断绝,同时让所有密探进入潜伏的状态,等风头过去再做决定。” 苏步青把玩着手中廉价的酒盏,似笑非笑地道:“终于能从你口中听到一句实话,委实不太容易。” 陆沉喟然道:“大人这话折煞晚辈了。” 对方将话挑明到这个程度,他再装傻藏拙无异于枉做小人。 无论张溪还是顾勇,显然都不是北燕察事厅派到淮州的主官,因为他们拥有南齐官面上的身份,受到的牵扯和制约极多,缺乏足够的自由和空间在暗中操持一切。 幕后黑手所谋之局看似复杂,但对织经司而言并无破坏力,即便苏步青被其误导将注意力放在陆家身上,浪费的也仅是时间而已。 然而北燕察事厅却承担着极大的风险,最后也的确付出了很惨重的代价。 这怎么看都是一桩赔本买卖,不像一个成熟的间谍首领会做的事情。 既然对方坚持这么做,肯定是另有所图。 就在陆沉犹豫是否要坦诚相告时,苏步青主动开口说道:“广陵城内这场较量,北边的确是输了,却也成功将织经司拖在这里。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麾下的人在泰兴、广陵两府打转,北边尤其是边境地带只能维持最基础的日常巡查,力度大大减弱。” 陆沉稍稍沉默,然后抬眼望着对方,问道:“不知大人是从何时察觉到这一点?” 苏步青微笑道:“在你让李承恩悄悄前往来安府的时候。” 陆沉怔了怔。 苏步青又道:“或者再往前一些,你告诉我陆家商队在盘龙关接受搜检、守军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时候。” 陆沉忽然觉得没有了胃口。 苏步青见状摆摆手,温和地说道:“不要以为我在以大欺小,故意在你这个年轻后生面前显摆。陆沉,你从头到尾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至少现在的淮州司内没有比你更优秀的同龄人。你能通过盘龙关守军的古怪发现那封栽赃的密信,能在片刻之间拆穿孙宇的谎言,能在织经司衙门内安之若素十余天,足以说明你是一块璞玉。” 他顿了一顿,赞许道:“最重要的是你能时刻保持戒心,没有因为我的身份就迷了双眼,在那般不利的情况下进退有据,还能想到找都督府寻求一份额外的保障,这很不容易。即便是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行事亦无法如此周全。” 陆沉苦笑道:“大人谬赞。晚辈不明白,既然大人在半个月前就察觉不妥,为何还愿意留在广陵陪对方做戏?” 苏步青为自己斟满酒,从容地说道:“对方想将织经司困在广陵,所图者便只有边关。你让李承恩去来安府找萧大都督,肯定是发现了盘龙关的古怪。如此一来,真相不言自明,伪燕真正图谋的是盘龙关。” 他举起酒杯,两人皆一饮而尽。 苏步青望着陆沉好奇的神情,笑道:“他非要挑一个更恐怖的对手,我又何乐而不为?” 陆沉恍然道:“萧大都督……” 苏步青颔首道:“这几年我与他难分胜负,想来他心中早已厌烦,于是决定换个口味试试。这样也好,让萧大都督教教他什么叫做谋局之道,我则勉为其难收下广陵这边的馈赠,岂不是皆大欢喜之局面?” 陆沉豁然开朗,恭敬地说道:“谨受教。” 苏步青转头看了一眼寂寥无人的长街,道:“这些不算甚么,经历得多了自然就会明白。今日带你走马观花转了一圈,看过鲜血与死亡,看过求不得与无奈何,我更希望你能明白织经司究竟在做什么。” 陆沉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他能听懂对方的言外之意。 苏步青没有故弄玄虚,凝视着陆沉的双眼说道:“十三年前元嘉之变,河洛失陷先帝驾崩,大齐国土沦陷近半,江北疆域陷于景朝铁骑蹄下,无数子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后来,景朝假模假样地建起伪燕朝廷,表面上抽身返北,实则牢牢控制着伪燕的军权与要害衙门。” 陆沉静静地听着。 苏步青沉声说道:“景朝犹如一头永不满足的凶兽,通过伪燕朝廷不断抽取北地数千万齐人的骨血,用来滋养他们不可一世的铁骑,所犯恶行罄竹难书。帮助朝廷收复故土解救万民,这便是织经司的职责。” “你明白了吗?” 陆沉郑重地点头道:“晚辈明白了。” 苏步青欣慰颔首,然后站起身来说道:“接下来我要处理这些事的收尾,对淮州司进行一番调整,再回一趟京城,故而你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考虑是否加入织经司。” 陆沉轻声应下,起身离席。 苏步青走到他身边时温和笑道:“不用急,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分别之际,陆沉忽然开口问道:“苏大人,晚辈有一个不情之请。” 苏步青停下脚步,转头看了过来。 陆沉道:“边关诸事有了结果之后,能否让晚辈知悉?” “可以。” 苏步青言简意赅地回答,然后在十余名玄衣人的簇拥中走进雨幕。 李承恩来到陆沉身旁,与他一起目送这群人消失在迷蒙雾色中,低声问道:“少爷,接下来去哪?” 陆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神情复杂地说道:“回家。” 021【陆园】 清风微雨中的广陵城,犹如一幅氤氲着缥缈仙气的水墨画。 视线所及皆是粉墙黛瓦,宽窄巷子两旁庭院深深,高低错落有致。 满城黑白建筑在这细雨中沾染上一层晕染的色彩,平添几分隐约朦胧的韵味。 及至黄昏时分,雨势虽小却仍未止歇,点点滴滴至阶前。 陆沉和李承恩沿着城内东西方向主街前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少爷,当时那个伪燕高手冲进屋内,小人差点吓得骂娘。万一少爷有个闪失,老爷肯定会将小人逐出陆家。” “承恩啊……” “少爷请说。” “你我如今也算过命的交情,往后能否平辈相称?你总是一口一个小人,然而我又不是大人,听起来很别扭。” “苏检校不是想让少爷入织经司么?要不了多久少爷就会是正正经经的大人。” “这件事往后再议,先说眼前的事儿。” “若是没有外人,就按少爷说的办。” 两人进入西城区域,李承恩领着陆沉从主街拐进另一条窄街,指着前方说道:“少爷,再过三条街就到家了。” 离开方才的青石板道,走在泥泞的土路上,陆沉面色如常,仿佛随意地说道:“其实那个燕人冲到面前的时候,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你也知道,我在那场大病之后有很多事想不起来,不知道如何应对,完全依靠本能来反击。” 李承恩仍旧有些后怕地点头道:“还好少爷能够自保。这件事也怪我,明知少爷病后想不起事情,回程途中应该尽量帮少爷查缺补漏。” “不怪你。”陆沉微微一笑,又问道:“承恩,我的武艺是跟谁学的?现在又处于什么层次?” 李承恩说道:“府中只有老爷知道少爷的师承。好像是在少爷十一二岁时,有人帮少爷打牢了基础,然后传授给少爷一种练气法门和一套拳法。至于少爷的武功境界,在同龄人当中肯定不算差。” 他说得很委婉,陆沉很有自知之明地说道:“也就是说,在习武之人当中不值一提?” 李承恩略显尴尬地笑着,连忙摇头道:“不至于,少爷只是缺乏交手的经验而已。” 陆沉问道:“那你自己呢?算不算一流高手?” 李承恩郑重地答道:“我还没进江湖武榜,不过明年就是武榜重排之时,我会努力挤进去,哪怕只是末尾的位次,也算对得起先师一片苦心。” 他知道陆沉对草莽逸闻知之甚少,便主动解释道:“所谓武榜只是江湖中人自己捣鼓出来的高手位次排序,并非官府认定的榜单。武榜分为上中下三册,每册各十人,上榜者大多是北地绿林豪侠。不过按先师的说法,武榜并不能囊括天下高手。” 陆沉饶有兴致地问道:“现如今武榜第一人是谁?” 李承恩眼中浮现一抹神往:“第一人名叫林颉,伪燕境内第一绿林帮派七星帮之主,据说他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早在十多年前,七星帮便已雄踞绿林,逼得下面几个帮派联合起来,这才没有让它一统江湖。不过,去年武榜重排的时候,最引人瞩目的不是林颉,而是一个名叫菩萨蛮的新人。” “菩萨蛮?这是诨名?” “是的,没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此人惯常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身边跟着数十名高手,行走于伪燕和景朝境内,杀过不少恶人败类。其中最有名的便是景朝都元帅庆聿恭的亲信默山科,从此菩萨蛮之名传遍江湖,去年被列为武榜中册第九。” “天下第十九……他应该还很年轻吧?” 陆沉面带微笑,全然只当做奇闻轶事来听,毕竟在见识过织经司和北燕察事厅的血腥争斗后,他深切体会到在如今的乱世之中,个人的力量委实渺小。 李承恩道:“此人隐藏得极好,相貌、身份和年龄皆不为人知,只能确认她是一名较为年轻的女子。少爷,到家了,老爷在前边候着呢。” 二人此时已经走到一条宽巷内。 陆沉抬眼望去,只见略显昏暗的天色中,一名中年男子驻足门前,双手拢在袖中,旁边还站着七八名男子。 “少爷!是少爷!” “老爷,少爷回来了!” 喧嚣声骤然打破黄昏时的宁静,陆通略显激动地朝这边走来。 陆沉连忙迎上去,躬身行礼道:“父亲。” 陆通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神采,连连点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陆沉被关在织经司衙门的十多天里,虽说苏步青保证他不会掉一根汗毛,陆通又怎能完全放心? 这段时间他整晚都睡不好,眼眶周围黯淡许多,还是老友薛神医看不过去,亲自去找苏步青了解情况,又给他开了一张安神补气的方子。 “走,回家。”陆通抬手拉起陆沉的小臂,毫无严父之姿。 “请少爷安!”仆人们忙不迭地行礼。 陆沉微笑以对,陆通则大手一挥道:“老五,沉儿平安回来是大喜之事,告诉账房人人皆赏一份月钱。” 旁边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笑着应下,仆人们自然连忙道谢。 陆通仍旧没有松开手,带着陆沉往前几步,来到陆宅的大门前。 这是一座蛮子门,非广梁大门或者金柱大门,陆家终究只是商贾之家,陆通亦无官面上的身份,公然逾制是找死之举。 此刻大门内外皆已点亮灯笼,足以看清这座建筑的大概风貌。 陆沉隐约记得一些残存的片段,只是不太真切,只知自己的住处颇为宽敞,远胜织经司衙门里的两间屋子。 父子二人当先迈步,起初还和陆沉的预想差不多,进入大门后便是影壁,往西穿过拱门进入前庭,这就是传统三进院落里的第一进,由大门、门房、影壁、前庭和倒座房组成。 这里主要是府中仆人和护院的生活场所。 然而走进前庭之后,陆沉便发现这片区域的面积委实不算逼仄。 “怎么了?”陆通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笑眯眯地问道。 陆沉正在组织语言,旁边的李承恩连忙低声道:“老爷,少爷病愈后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 陆通抬手轻拍脑门,懊恼道:“瞧我这猪脑子,那日你明明对我说过。” 陆沉温声道:“父亲言重了,孩儿只是觉得家里颇为宽敞。” 陆通笑道:“原来如此。依照古往今来的规矩,商户住宅不得逾越三进,咱家老老实实遵照着呢。当年建这座宅子的时候,前任知府还亲临指导过,任谁都挑不出错处。” 闻听此言,李承恩和那位管家都笑着附和。 穿过垂花门,两侧是抄手游廊,前方却非中庭,而是迎面一座假山,嶙峋怪石遮挡住视线。 陆通悠悠道:“你放心,咱们陆家最是懂规矩,限制三进那就只建三进,一应陈设与雕琢都遵循规矩,绝无逾制僭越之处。” 陆沉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哪里是普通的民居,分明是一座外表平常内有乾坤的陆园! 确如陆通所言,陆家只是面积稍微大一些,其他方面皆谨守本分,然而在这寸土寸金的广陵城内,一座精巧雅致的小型园林何其难得。 沿着抄手游廊向前,便是陆家待客之地,由轿厅、正厅、四面厅组成。 再往后东边是陆通和他两房小妾的住处,西边则是陆沉的院落。 檐宇层叠的房屋组成陆通口中的第二进,虽然整体布局略显紧凑,胜在细节处用尽心思,书法、石刻、木雕、砖雕、石雕、堆塑、彩画随处可见。 整座陆园的精华在于第三进,通常意义上的后宅被陆通改成园子,并以“芝园”命名。 此间有回廊相连,曲池相通。亭台楼阁高低错落,清雅和谐。又有石栏、小桥、水亭,步步皆景。 虽说陆家无法和陆沉前世见过的知名园林相比,但仍旧能够说明陆通在广陵地界颇有人望,否则光靠银子可建不出这座别有洞天的宅子。 接下来陆沉与陆通的两位妾室,即莫姨娘和孙姨娘相见,一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和谐的晚饭。 随后陆通让管家送陆沉回去歇息,陆沉亦未迟疑,那些疑惑不急于区区一夜,更何况他也需要好好理一下思绪。 名为陆伍的管家恭敬地陪着陆沉回到西苑,刚刚走进月洞门,便见一群少女出现在视线里。 为首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明眸善睐,声音清脆,领着其他人齐声喊道:“给少爷请安!” 陆沉怔住。 022【师父】 翌日,辰时过后。 陆沉缓缓睁开眼睛,这一夜他睡得无比踏实,算是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安稳的夜晚。 掀开温暖的锦被,他才刚刚下床,外间便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少爷,醒了么?” 这个声音瞬间将他拉回昨晚初见时的尴尬情形。 管家陆伍显然已经得到陆通的叮嘱,知道自家少爷脑子不太好,见陆沉略有些惊讶便主动介绍起来。 在院子里候着的少女皆是陆沉的丫鬟,其中领头那个名叫宋佩,与另外一个名叫何玉的丫鬟负责照顾陆沉的起居。 另有四人负责西苑的日常杂事,又有四人负责庭院洒扫等粗使伙计。 自己竟然有十个丫鬟伺候? 陆沉即便没怎么读过这个时代的律法,也知道“庶民之家禁蓄养奴婢”,倘若有人怂恿这些少女的父母告到衙门,恐怕知府詹徽也不敢公然包庇陆通。 最后还是陆伍低声解释道:“少爷,前些年江北闹旱灾,淮州境内亦被波及,不少人家卖儿鬻女只为活命,宋佩便是这种境况。老爷见之不忍,就在府衙备案后与她的父母签了养身契,在府中做活按月领取月钱,其他人亦是如此。” 陆沉登时了然,这也算是一种迂回的对策。 若是严格依照规矩行事,绝大多数乡绅都没有蓄养丫鬟和小厮的权利,他们便找这些穷苦人家认下干儿子和干女儿,然后签订养身契带回府中。 官府对此不会处罚,实则也无法禁绝。 陆沉能够理解,但当时十名少女一字排开站在面前的景象委实有些壮观。 将那些画面抛之脑后,陆沉正要取衣穿上,便见一抹窈窕的身影走进里间。 宋佩比何玉年长一岁,身量高挑苗条,容貌颇为标致。她性情温柔稳重又不乏待人接物的能力,近两年已经成为西苑的首席丫鬟。 “少爷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宋佩走到架子旁取来陆沉的外衣,十分自然地要为他穿上。 “我自己来。”陆沉伸手去接。 宋佩莞尔一笑,将衣服递了过去,柔声道:“少爷离家数月,想来在外面习惯自己动手,婢子心里既高兴又担忧。” 陆沉不禁问道:“为何?” 宋佩应道:“高兴在于少爷可以自理,将来在外闯荡也能照顾好自己。至于担忧,只是婢子一点小心思,害怕少爷习惯了甚么事都自己来,最后将我们全都打发出去。” 陆沉听着她略带羞涩又落落大方的言辞,心里自然有些意外,这可不像一个目不识丁的丫鬟能够具备的谈吐。 这时另一名贴身丫鬟何玉提着温水进来,脆生生地说道:“少爷,方才大管家过来说,老爷今儿要去处理一些事情,大概午后方回。还有,老爷吩咐了,少爷最近需要休养,晨昏定省一并免了。” 陆沉心中微动,淡淡地应了一声。 …… 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在家中逛了一遍,陆沉对于自己所处的环境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在宋佩等人的陪伴下吃完午饭,不久听到陆通回府的消息,他便离开西苑前往东边的书房。 “沉儿来了,坐。” 陆通笑呵呵地说着,略显富态的脸上神情温和,随即解释道:“为父上午去了一趟薛府,本想看看薛神医是否有空闲,请他为你仔细诊断一番。不凑巧的是他这几日另有要事,只得往后推一推。” 陆沉见他将这件事牢牢记在心里,不免有些感动,道:“有劳父亲记挂。” 陆通摆摆手道:“你我父子之间不必这般拘束。沉儿,为父知道你这段时间肯定有很多疑惑,你想知道甚么都可以问。” 在织经司衙门待着的那段时间,陆沉思考过很多问题,其中便包括陆家的过往。 大抵在四十余年前,那还是大齐的鼎盛时期,西方的沙州七部忠心耿耿,北方三族虽有不臣之心也不敢表露分毫,至于西南的南诏国更是伏低做小谦卑至极。 天下承平海晏河清,商贾之道大为盛行,陆沉的曾祖父、即陆通的祖父开始行商。最开始陆家只是山阳县境内普普通通的小商人,据说因为得到贵人相助,陆通的父亲将生意越做越大,然后在陆通手上进一步壮大。 到如今,陆家的生意遍布淮州六府,在衡江南面亦有多处分号,在广陵府诸多商号之中至少名列前三。 十三年前元嘉之变后,江北万里疆域沦陷,十余万忠心军队付出极大的代价才守住淮州。 陆家在那段时间出了大力,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协助府衙和广陵军挡住入境袭扰的景朝军队,后来陆通修建这座宅子得到前任知府和广陵军都指挥使的热情指点。 从这些往事来看,陆通是一个颇有格局和家国情怀的商人,不会与北燕细作扯上关系。 望着面前这张似乎永远都看不透底细的笑脸,陆沉不疾不徐地问道:“在孩儿回来之前,您为何会知道织经司已经盯上了陆家?” “这个问题直中要害。” 陆通稍稍迟疑,轻叹道:“事到如今也不瞒你,为父早在六年前就收买了织经司广陵衙门的一名小官,若无事则罢,若织经司盯上了陆家,他要向你父通报消息。” 他竖起一根食指说道:“为父每年给他一千两银子,所以他必须做到,否则为父就会将这件事捅出去。” 六年六千两,这可是一笔不折不扣的巨款。 陆通的回答似乎显得太过诚恳,以至于陆沉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您真的不是伪燕细作?” 犹豫片刻后,陆沉最终还是选择单刀直入。 陆通微微一怔,旋即失笑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怀疑?” 陆沉有条不紊地说道:“您对南北之间的对抗、尤其是织经司和察事厅的争斗很熟悉,张溪落网后伪燕察事厅的一切谋划也可理解为掩护您的真实身份。经过这次的案子,织经司应该不会再轻易怀疑陆家,而且苏检校有意将我招入织经司。” 陆通微笑道:“沉儿,你父亲只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商人。其实你真正怀疑的是,为父利用这件事将你送进织经司,凭借苏步青对你的赏识不断攀升,将来成为比顾勇更加重要的掌权者,到那个时候为父再逼你替伪燕做事,对吗?” 不得不说陆通的思维很敏捷,这段时间陆沉脑海中确实出现过前世一部电影里类似的情节。 苏步青先前肯定也有过同样的疑虑,最终闯入织经司衙门的数十名杀手打消了他的怀疑。 陆通若真是隐藏极深的北燕细作,他不可能对这些普通杀手下达佯装杀死陆沉的命令,只要有一个人口风不紧就会前功尽弃——因此那些北燕杀手是真想杀死陆沉,可这样又如何将陆沉送进织经司谋取苏步青的信任? 这本就是自相矛盾之处,故而苏步青昨日才会那般信任陆沉。 陆沉叹道:“孩儿并非不肯信任父亲,只是从盘龙关入境之后,这段时间出现太多的巧合。” 陆通道:“比如?” 陆沉轻声道:“比如离开盘龙关后,孩儿在五河县客栈内让人重新搜查十二车货物。一无所获之时,是李承恩提醒孩儿搜查自己的马车,果然从隔层里找到那封密信。” 他顿了一顿,又道:“又如那封密信上加盖的察事厅公文印鉴,承恩一眼便认了出来,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商号的护院,如何能接触到这种秘密?父亲,察事厅的公文印鉴又不是人尽皆知的大头菜。” 出乎陆沉的意料,陆通脸上的笑容更浓了几分,感慨道:“往伪燕走了一趟,又经历过生死的考验,你果然进益了,甚至比为父预想得还要好。” 陆沉安静地等待着,便听陆通坦然道:“我们陆家以经商为生,往来于两国之间,的确需要谨慎本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封闭自己的耳目,相反更应该关注官面上的事情,如此才能趋利避害,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陆沉点了点头,赞同这个说法。 陆通继续说道:“为父不止收买织经司的小官,在伪燕察事厅内部同样有消息渠道。李承恩是值得信任的年轻人,将来也会成为你的臂助,因此为父不仅不会瞒着他,反而会尽可能教他如何做事。” 陆沉此刻有种感觉,面前中年男人的形象渐渐立体起来。 他不只是一个疼爱独子的父亲,亦非为几两碎银子绞尽脑汁的普通商贾,而是一个眼界高远城府很深的人。 连苏步青都无法完全看透他,但是他在陆沉面前没有任何隐瞒。 一念及此,陆沉温声道:“多谢父亲解惑,孩儿心中还有一事不解。” 陆通颔首道:“你说。” 陆沉道:“孩儿的武艺从何而来?为何父亲不让他人知晓此事?” 一直从容淡定的陆通在听到这句话后,忽然有些尴尬地搓搓手,迟疑道:“沉儿,有件事为父没有与你商议,你可不要心生埋怨。” 陆沉奇道:“父亲何出此言?” 陆通赔笑道:“为父帮你找了一位武功很厉害的师父,按照事先约定,她过些天就会来广陵。” 师父? 陆沉心中未起波澜,只是隐约觉得中年男人的笑容里,藏着一种“奸计得逞”的意味。 023【风雨如晦】 “父亲,先不说这个,敢问之前是何人传授孩儿武艺?” 陆沉没有被轻易糊弄过去,略显执着地追问。 陆通摸了摸脑门,追忆往昔道:“你没出生之前,为父经常在各地行商,那时候还没有齐燕之分,北方皆是大齐疆域。有一年,为父带着商队走到河间府,遇到一群杀人越货的山贼。那帮人武艺高强,将咱家请来的护院尽数打倒,眼看财物要被洗劫一空,一位路过的高手出手相助,杀得那些山贼鸡飞狗跳。” 陆沉颔首道:“此人就是孩儿的师父?” 陆通感慨道:“是也不是。后来为父才知道,此人乃是北地绿林豪侠,且是七星帮的二当家。又过了几年,七星帮被朝廷里的大人物盯上,被困在大山里长达半年,物资几近断绝。为父想着当初的救命之恩,便暗中往七星帮总寨所在的宝台山送了一批粮食。” 陆沉忍不住赞道:“您这份胆气远超常人。” 其实不止是胆气,按照陆通的说法,当时的七星帮面临朝廷的围困,而陆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粮食送进大山里面,这恐怕需要位高权重之人的庇护。 陆沉自然能想到这一层,只是没有将话说得太明。 陆通神色如常,平静地说道:“总得报答人家的恩情。从那以后,陆家和七星帮便没有联系。直到九年前一个秋日,那人忽然出现在广陵城,来到咱家为你打下武学的根基,又教了你一套内劲法门和一套拳法。那时他已经成为七星帮的帮主,据说在绿林中名气极响亮。” 陆沉想起李承恩的描述,不禁悠然道:“您的这位故人就是如今的七星帮主、江湖武榜排名第一的林颉?” “这些事是李承恩那小子告诉你的吧?”陆通笑了笑,继续说道:“其实所谓武榜只是闲散汉子编出来的谈资,林颉就从未将其当回事。那一次他只在广陵待了两个月,离去时说以后还会来教你武功,这一去就是九年。” 陆沉现在已经明白陆通隐瞒这件事的原因。 林颉教他武功时大齐已经分裂,七星帮是北燕境内的绿林草莽,若是跟陆家扯上关系,难保一些小人会拿这件事攻讦。 联系陆通先前神秘兮兮的话,陆沉大概能想到这九年里林颉非常忙碌,否则肯定不会失信。 果然,陆通又说道:“他这些年忙于处理绿林中事,兼之被伪燕官府盯得很紧,所以一直无暇南下。两个月前,也就是你去往伪燕铁山城的时候,他派人送来一封亲笔信,说是有愧于当年承诺,如今他会派人代其教导你的武艺。” 陆沉问道:“谁?” 陆通脸上再度泛起方才的笑容,呵呵道:“他的女儿,芳名林溪。林颉在信中说,林溪虽然和你年纪相仿,但已经学到他七成本领,教你绰绰有余。” 陆沉望着他如花朵一般绽放的老脸,半是玩笑半是嫌弃地说道:“父亲,您不会偷偷摸摸给我定了娃娃亲吧?” 陆通连忙摇晃着脑袋道:“当然没有,为父怎会做这种事?娃娃亲变数太多,又不知女方长大后是怎样的性情,岂能因为长辈的交情就随意决定你的终身大事?” 陆沉微微一笑。 今天陆通解答了他很多疑惑,而且每个问题的回答都非常诚恳,纵然陆沉察觉到这些答案仍旧有可以挖掘的玄机,但他决定到此为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更何况在这个讲究父严子孝的世界里,陆通在父子关系的处理上已经强过绝大多数人。 便在这时,陆通主动说道:“沉儿,你从小就聪慧机敏,如今愈发沉稳理智,难免心思会深沉些。为父知你仍旧有些疑惑,但是你要明白,你我父子血脉相连,为父即便会骗天下人,亦绝不会蒙骗你。” 陆沉点点头,起身行礼道:“父亲教导的是,我会谨记在心。” 陆通抬手下压,道:“坐。至于苏步青对你的招揽,为父的建议是暂时不要接受。这与苏步青本人无关,实际上他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官员,哪怕是在织经司这种特权衙门里,也能算得上一股清流。然而,朝廷内部的倾轧和权争非常激烈,随时都可能出现大范围的洗牌。” 陆沉闻言微凛,隐约触摸到那些风浪的边角。 他沉吟道:“父亲之意,如苏检校这样致力于收复北地故土的官员,在朝中其实处于绝对的弱势?” 他并不惊讶陆通可以知晓朝廷中枢的情况,知府詹徽可以为他提供很多消息,更不必说那位薛神医的侄儿是当朝右相。 “大抵如此。”陆通满面赞许,缓缓道:“元嘉之变发生后,新朝廷既有积弊又有新困,天子虽然足够精明,却无法将南方诸多势力统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不瞒你说,为父并不看好苏步青的前程,哪怕他这次又立下很大的功劳。” “我明白了,这件事我会慎重考虑。” 陆沉没有着急表明态度,平静地应着。 陆通道:“好,不论你最终做出怎样的决定,为父都会支持你。” 陆沉再度站起,躬身一礼:“多谢父亲大人。” 这一次陆通没有劝阻,他只是面带欣慰地看着陆沉,笑容温和宽厚。 …… “当年李端能以皇七子的身份异军突起,在永嘉登基为帝延续齐之国祚,秦正可谓居功至伟。因为这份从龙之功,李端迫不及待地将织经司交到他手中。若能诛杀秦正,李端对于南齐的掌控力会极大地下降。” 广陵府北方,宝应府城一处民宅中,三旬左右的男子坐在书桌后面,双手捧着冒着热气的茶盏,又感慨道:“可惜啊,杀之不得。” 他相貌平凡气质普通,丢在大街上几乎无人会在意。 然而书桌对面的下属却不敢这样想。 这位看似平凡的三旬男子名叫欧知秋,极受察事厅主官王师道的信重,允许他在南齐境内便宜行事。 如同这次察事厅的谋划,在泰兴府据点被查和张溪暴露后,欧知秋力排众议用陷害陆家来吸引织经司的注意力。虽然他达成了目的,最后却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 除去张溪和顾勇这两个非常重要的暗子,察事厅此番还损失了九十二名密探,接近淮州境内总人数的六分之一。 附和对方的感慨之后,下属终究忍不住提醒道:“大人,苏步青会不会察觉到这件事的真相?” 欧知秋平静地说道:“来不及了。按照王大人的安排,李玄安此刻已经启程南下,明日会进入沫阳路,若是速度足够快,晚间便可抵达盘龙关。苏步青现在应该还沉浸在大获全胜的喜悦中,即便能反应过来,他也没办法插上翅膀飞去边关。” 下属信服地点头。 欧知秋幽深的目光注视着对方,淡淡道:“再者,苏步青这两个月的时间一直在查陆家相关的线索,压根不曾注意过边关的动静。就算他能飞到盘龙关,又拿什么证据说服裴邃?李玄安南投一事,已经得到萧望之的允准,这也是他继续向南齐中枢请求增派兵力、北上征伐的底气之一。” 经过他这般整理过后,下属登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李玄安身为北燕东阳路兵马都总管,虽然不是最顶尖的那一拨武将,却也拥有一定的名气。 如果他归顺南齐,必然会造成北地震动,同时也能加强齐朝北伐的信心,难怪萧望之会那般郑重对待。 只要李玄安顺利进入盘龙关,再加上宁理及其心腹为内应,杀死裴邃后定能造成守军的混乱。 而这个时候,北燕两路兵马应该已在前往盘龙关的路上。 下属想了想,神情复杂地说道:“若能夺下盘龙关,淮州便是一片坦途,如此也不枉那么多同袍牺牲于此。只是……终究便宜了苏步青,让他立下这么大的功劳。” 欧知秋撇嘴一笑,从容道:“秦正麾下四大检校,苏步青资历最浅排名最末,另外三人都会盯着他,防止他越到前面去。这次苏步青立下大功,秦正必须要上奏李端对其嘉赏,那三人又如何能忍一个后辈爬到自己头上,届时又是一场好戏。” 下属双眼猛地发亮,略显激动地说道:“原来大人早已在南齐京城做了安排!” 欧知秋轻声道:“也不算什么安排,不过是挑拨离间恶意中伤罢了,只是提前准备用来应对最差的结果。在我最早的构想中,栽赃陆家、拖住织经司和谋夺盘龙关同时进行,还要尽量避免己方的损失,如今这个局面……” 下属皱眉道:“都是那陆家子坏了事!要不是他毁去宁理藏匿的伪造密信,顾勇也不会那般被动。大人,依属下之见,不若诛杀此人,以他的首级祭奠兄弟们的英魂!” 欧知秋将杯中清茶饮下大半,缓缓道:“此事不急,我已另有安排,陆沉必须死得有价值。当今要务仍是北面边关,盘龙关得手后,我们集中在北边三府的人手要立刻行动起来,杀官毁府尽可能造成更多的混乱,以此配合边境战事。” 下属起身行礼道:“遵命!” 024【菩萨蛮】 淮州西北边陲,盘龙关。 朝阳中的雄关屹立在两山之间,沐浴着温暖晨辉的洗礼。 都指挥使裴邃的住处内,淮州都督府司马黄显峰负手而立,打量着堂屋内简朴到极致的陈设,啧啧道:“虽说大都督厌憎军中奢靡之风,你也不必寒酸到这个程度,让下面的将士们瞧见,还以为大都督克扣了你的饷银。” “少放屁。” 裴邃端着两盘细环饼放在桌上,没好气地嘟囔着。 黄显峰不以为意,笑着坐到他对面,两人就着茶水填肚子。 裴邃两口便解决掉一块饼,又喝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水,随性地说道:“某一个人住在这里要什么摆设?不如将银子攒起来送回家里。” 两人显然交情很深,黄显峰便道:“你家老大今年也十六了?该让他从军了。” 裴邃眉头拧起,沉声道:“混小子不愿来给某做亲兵,非要去靖州那边,说是不想让人笑话轻视。小兔崽子,过段时间某非得拾掇他一顿。” 黄显峰失笑道:“行了,又不是甚么大事,他想去便让他去。回头我给靖州都督府相熟的同僚写封信,他自然会帮你照看着些。” 裴邃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直截了当地说道:“北面已经安排妥当了?” 黄显峰吃完最后一口,抬起袖子擦了擦嘴,点头道:“大都督亲自盯着,谁敢拖延贻误?现在就等着你这边的进展,只要将伪燕主力调动至盘龙关西北面,镇北军与飞云军会直扑北方伪燕涌泉关,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今日拂晓之前,裴邃已派宁理带人前行出关,北上迎接前来归顺的李玄安一行。 他沉吟道:“伪燕皇帝虽然糊涂,掌握军权的那两人和察事厅的王师道却非易于之辈。如果李玄安入关后,我们立刻动手,那时候伪燕主力肯定还在沫阳路临机待命。” 黄显峰道:“大都督亦是这般看法。李玄安肯定不敢在刚入关时发动,即便他有宁理这个内应,那时你的戒备心理最强,他们很难找到合适的机会。我估计,他们会在入关三四天后动手。伪燕主力骑兵能一日奔袭二百多里,在李玄安和宁理杀死你的同时,他们可从沫阳路快速南下逼近盘龙关。” 裴邃陷入长久的思考之中。 这一次他面临的不是战场上明刀明枪的杀伐,盘龙关在整个战略构想中属于诱饵,其中需要把握的火候很不简单。 他要将李玄安及其心腹放进关内,如此才能将北燕主力骑兵吸引到西北方向的沫阳路,从而为大都督萧望之统兵奇袭北线涌泉关创造机会。 只不过北燕既然要行诈降之法,李玄安带来的三百余心腹肯定都是高手,说不定已经全部换成察事厅的精锐密探。将这些人留在关内,无疑会平添不可预知的危险,但从大局考虑裴邃又必须要这么做。 黄显峰深知老友肩上的担子,郑重地说道:“大都督担心你的安危,故而特地让我带来二十名武道高手,他们负责保护你。” 裴邃谢过,又道:“某这条命没那么容易交待。你回去转告大都督,裴某这次定然能做到万无一失。” 黄显峰举起茶盏,微笑道:“保重。” 裴邃亦举盏相敬。 临行前,裴邃忽然问道:“织经司此番怎么毫无作为?” 黄显峰便将广陵那边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提起陆沉时还问道:“那陆家小少爷从你这里入关,可有印象?” 裴邃想起当时宁理盘查陆家商队之后的回话,很快便理清楚陆家被陷害的来龙去脉,笑道:“如此说来,这陆沉倒是个聪明的年轻人,能在织经司手里洗清自己可不容易。” 这桩小插曲并未引起两人太浓厚的兴趣。 稍作闲谈后,裴邃将黄显峰送到东门以外,两人挥手作别。 阳光笼罩大地,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 盘龙关西北一百五十余里,北燕沫阳路境内,三百余骑沿着偏僻小路快速南下。 他们尽皆身着常服,表面上看不出身份归属,但有过行伍经历的人自然能看出他们身上的剽悍气息。 进入一处山谷后,队伍放缓速度,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说道:“父亲,前方便是燕齐之间的无人地带,此间多山,地形复杂。” 他侧前方的中年男人浓眉大眼相貌堂堂,颇有不怒自威的气质,正是北燕东阳路兵马都总管李玄安。 另一侧,曾带人南下与盘龙关守军接洽的李固恭敬地道:“大公子见识广博,卑职自愧不如。” 李玄安面无表情,淡淡道:“他还年轻,不必这般吹捧。” 李固讷讷应下,冲那边的大公子李振递去一个讨好的眼神。 李振自然有些憋屈,但是他可没有在父亲面前犟嘴的胆量。 李玄安无心理会儿子的情绪,他策马向前,抬眼望着南方的天际,心中涌起一股豪情壮志。 在北燕朝堂和军中,他的名声委实不算好,因为他的战功并非是靠对战外敌而来,基本都是凭着镇压境内反贼。 那些所谓的反贼,大多是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一般人或许会边打边招降,但李玄安却喜欢将其杀得干干净净。 那些被他筑成京观的人头为他换来一路兵马都总管的官职,却也制约着他继续向上攀登。 这次察事厅监事王师道找上门,李玄安便迫不及待地应承下来,因为他已经受够了被人冷眼的处境。 即便他知道诈降盘龙关会承担很大的风险,但是富贵险中求,若不能斩获大功改变他人的看法,自己如何能够进入中枢?如何能够获得景朝那位都元帅的赏识? 一念及此,李玄安不厌其烦地对李固说道:“让他们打起精神来,这次我等是归降南齐,不能让人瞧出破绽。在接到我的命令前,所有人不得有任何失态之处。” 李固肃然领命。 三百余骑丝毫不顾惜坐骑的脚力,从出发到现在都没有停下歇息,按照这个进度赶到南齐盘龙关,恐怕这些坐骑要休养一两个月。 这也是李玄安算计中的一环,只有如此才能证明自己确实是突兀南逃,而非不紧不慢地逶迤南下,避免引起盘龙关主将裴邃的怀疑。 离开那处山谷,又穿过一座疏林,继续往南前行二十多里后,众人进入一片群山之间的谷地。 周遭皆是延绵起伏的山峰,一缕午后的阳光斜射而入,浸染在谷地上映出点点碎金。 轻柔的春风之中,忽有一声清脆而又凌厉的响动。 “嗖!” 一支三尺长箭从天外而来,插入地面约两寸,尾部兀自剧烈地颤抖着,拦在李玄安前行的路上。 刹那间,马蹄声如春日惊雷,于众人耳畔炸响。 只见百余骑踏云赶月,从东南方向的出口涌入,随即如汹涌的波浪一般快速逼近。 李玄安神情微变,抬起右臂,身后三百余骑立刻做出警戒的态势。 李固急切地说道:“将军,按照与南边宁理的约定,他会带人在盘龙关以外三十余里处接应我等,现在距那里至少还有七八十里。” 李振眼中煞气大作,寒声道:“莫非是齐人出尔反尔故意设下陷阱?” “莫慌。” 李玄安迅疾冷静下来,因为除了对面百余骑之外,周围并无其他异常。 且不说南齐有没有必要这样做,就算他们真想请君入瓮,大可将这些人放进盘龙关再动手,没有必要在北燕境内仓促行动,更何况这百余人还能拿下己方三百余骑? 及至两边距离缩短,自李玄安以下,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来者绝对不是训练有素的官军,而是—— 李振不可置信地道:“山贼?” 燕齐接壤的这片地域有很多以打家劫舍为生的山贼,这一点早已不是秘密,然而山贼又不是盲目送死的蠢货,只要看一眼这边三百余骑的气势也知道惹不起。 便在这时,对面百骑放缓速度,将中间那个领头之人凸显出来。 那是一个看似有些清瘦的身影,脸上覆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只露出一双冷漠的眼眸。 李固瞳孔微缩,想起以前听说过的传闻,在李玄安身边压低声音道:“将军,此人应该就是菩萨蛮。” “菩萨蛮?”李玄安略感耳熟,下意识地重复。 李固快速说道:“此人来历神秘,以菩萨蛮之诨名行走江湖。她虽是女子,杀性却极重,带着这些手下呼啸各地,常以袭杀朝廷官员为乐。据说……大元帅的亲信默山科就是死在此人手里。” 他口中的大元帅便是景朝南院都元帅庆聿恭,乃景朝诸多名将之中名副其实的第一人。 李玄安冷笑一声道:“如此说来,这菩萨蛮今日是来杀我?” 李固不敢作声。 李玄安抬眼看向那张狰狞的面具,寒声道:“来者何人?” “吾乃菩萨蛮,今日来此,只为杀你。” 空旷的谷地中,这个清冷的声音传遍四周。 李玄安神态从容,不屑一顾地道:“凭你?” 菩萨蛮静静地望着他,漠然道:“还有成千上万被你害死的百姓冤魂。” 李玄安心中无由来一紧,这才注意到对面女子的不同之处。 她有双刀,一长一短。 长刀七尺,握于手中。 短刀三尺,佩于腰间。 李玄安还欲用言语试探几句,菩萨蛮却长刀一挥,百骑随她猛然前冲。 杀气盈野,呼啸而至! 025【刀斩不平意】 对面上百骑汹涌而来,李玄安虽然有些诧异,但还不至于方寸大乱,遂冷静地下达结阵迎敌的命令。 他身边三百余人当中,超过七成都是他的心腹亲兵,余者便是察事厅安插进来的精锐密探,协助他在关键时刻斩将夺关。 所有人都经过察事厅超过半年的调查和甄别,确保无一人是南齐织经司安插的钉子。 为了让南齐朝廷尤其是萧望之相信李玄安归顺的诚意,王师道不仅动用宁理这个极其重要的暗手,更在去年就开始上奏天子假装对李玄安进行打压,营造出他悲愤交加怒而南投的背景。 根据宁理传回的情报判断,眼下只差临门一脚,谋夺盘龙关不仅仅是幻想。 值此紧要时刻,李玄安又怎能容忍被一个江湖草莽破坏大局? “不要留手,悉数杀了!” 这八个字回荡在谷地中,三百余骑随即一分为二,半数结阵前压,半数再度分开,朝两边侧翼飞驰而去,显然是要将这群不知死活的草莽豪侠屠戮干净。 双方相距不长,菩萨蛮一马当先,单手横提那柄长达七尺的斩马刀。 胯下的坐骑仿佛与她心意相通,在接近敌人还有十余丈时,它猛然一声嘶鸣,强行止住前冲的势头,随即前蹄往下一沉。 菩萨蛮双脚甩开马镫,长刀在地面上一顿,身姿便向前腾跃而起,落地之后悍然冲向北燕骑兵。 她的坐骑再度站直,颇有灵性地汇入后面的队伍中。 这一幕让北燕骑兵大为不解,为何此人要放弃坐骑的优势,这般莽撞地用肉身对抗铁骑洪流? 远处的李玄安心里猛然泛起一抹不详的预感。 十丈距离,转瞬即至。 菩萨蛮在接近北燕骑兵的瞬间再度沉肩,手中的斩马刀划出一个半圆。 不是砍人,而是剁马腿! 一股无形的劲气荡起杀伐之意,眨眼间五六匹奔驰中的骏马皆被砍断马腿。 霎时间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这时原本涣散的草莽百骑猛然向中间聚拢,顺着菩萨蛮制造出来的缺口快速涌入。 菩萨蛮略显清瘦的身影如同一阵微风飘逸向前,根本不在意北燕骑兵对自己的攻击,无论明枪暗箭都被她轻松闪避,手中的斩马刀却挟隐隐惊雷之声,一路连斩无数马脚。 北燕骑兵的缺口不断扩大,草莽百骑冲入其中,双方已成混战之势。 在这样彼此交错的局面下,草莽高手擅于混战的优势得到酣畅淋漓地发挥。 他们三五成群,合击之术烂熟于心,再凭借高深的武功与凌厉的杀招,顷刻间将对方的阵型搅乱。 菩萨蛮亦非孤军奋战,她当先披荆斩棘破开一条路,又有数名顶尖高手紧随其后,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就已杀到北燕骑兵的尾部,前方便是李玄安和留下来保护他的十余人。 草莽豪侠之中,一名中年男人手持长鞭,一鞭出去便是风声呼啸,砸得敌人左支右绌。 他抬头向前望去,恰好对上菩萨蛮转过头来的目光。 两人同时点头,中年男人手腕一抖,长鞭末梢卷向菩萨蛮的腰间。 他气沉丹田一声厉喝,拧身发力向前一甩。 菩萨蛮借力凌空而起,直上两丈多的高度,然后一个燕子返身,长达七尺的斩马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壮阔的弧线,径直滑向坐在马上的李玄安。 自李玄安以下,北燕所有人都只带着随身兵刃,此刻显然不可能摸出弓弩之类的远程兵器,这也是菩萨蛮敢于使用这种身法快速接近目标的原因。 当此时,李固和李振遽然怒喝,察事厅派来保护李玄安的高手们依旧冷静,其中六人脚踩马背腾身而起,六把刀瞬间封住菩萨蛮下落的每一寸空间。 那名中年男子长鞭向前横扫,逼退一众北燕兵卒后往旁边让开,身后出现一名年近三旬的男子身形,只见他左手平举一张已经拉满的牛角长弓,神情冷峻目光坚毅。 他右手一松,三支长箭似流星激射而去。 三名察事厅的高手被袭来的利箭逼住,一人右臂中箭跌落在地,另二人被迫倒飞而返。 菩萨蛮视线里仍有三把刀,只不过相较于先前密不透风的罗网,此时对方的攻势在她眼中已经出现很多破绽。 她双手握紧斩马刀,春风吹拂着绾于脑后的青丝,带起一片凛冽杀意。 长刀当先撞上正前方拦阻的双刀。 菩萨蛮挟下落之势骤然发力,只听得沉闷之声接连响起,两柄腰刀先后断裂。 在敌人愣神的瞬间,菩萨蛮反转手腕再度横扫,两颗头颅冲天而起! 最后一柄尖刀极其阴险地从侧面捅向她的腰间。 “小心!” 后方那名中年男人的提醒已经提前传进菩萨蛮的耳中。 她那双清冷的眼眸依旧盯着不远处的李玄安,身姿遽然加速落地,那柄尖刀从她身体上空约两尺处划开一片空气,带起衣袂轻摆。 后方的同伴如中年男人和箭手等人冲破最后的阻隔,朝着这边快速驰援而来。 菩萨蛮在落地的瞬间以刀尖拄地,刀身弯成一定的弧度,随即借助反弹之力再度凌空冲出。 李玄安当然不会傻乎乎地看着对方来杀自己,在见识到这名女子恐怖的武艺时,他便已经心生怯意。 他虽有练兵带兵之能,在习武这件事上却没有天分可言,反而是他的长子李振天赋不错,至少不弱于旁边察事厅的高手们。 临阵脱逃自然是为将者的耻辱,但如果他此刻不逃,很有可能会死在那女子的手里。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丧命于此,北燕大半年来付出极大代价的谋划将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 到那时他留在河洛城内的家眷肯定会被愤怒的天子满门抄斩。 李振大喊道:“父亲快撤!” 李玄安毫不犹豫地拨转马头,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臀上。 疾风已至! 菩萨蛮已经迫近他身后一丈之地。 剩下的察事厅高手纷纷上前拦阻,然而长刀横扫无人能挡,她一往无前直取李玄安的后心。 李固忽然发现自己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原来是李振提着他的后心将他掷向菩萨蛮的身前,望着那张越来越近的狰狞面具,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余满面惊恐之色,瞳孔不断放大。 “噗!” 长刀将李固捅个对穿,去势仍未止歇。 好在这一挡为李玄安争取到极为宝贵的时间。 只要他能暂时远离,察事厅的高手们重新组织起包围圈,局势仍有扭转的机会。 李振自然清楚这一点,他从斜刺里杀出,手腕轻抖便将长剑舞出数朵剑花,每一朵都瞄准了菩萨蛮的要害之地。 虚虚实实,真假难辨。 菩萨蛮扭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甩开李固的尸首,落地后顺势一转,腰腹发力直达手臂,斩马刀脱手而出,似闪电一般激射而去。 李玄安毕竟是武将出身,下意识翻身躲避,然而这柄长刀射向的是他的坐骑! 骏马哀鸣一声,跑出几步后倒翻在地,刚好将李玄安压在身下。 与此同时,李振已然迫近菩萨蛮一尺之地。 间不容发之时,她探手在身侧一抹,长约三尺的腰刀反抽而出,随即便是一刀横切侧方。 兵器相交之声不绝于耳,李振骇然发现对方的内劲远在自己之上! “砰!” 再度相击之后,两人身影交错,李振的长剑在菩萨蛮左臂上留下一道伤口。 菩萨蛮的身形则快至残影,扣刀横举从李振面前一闪而过。 一道细细的血线在李振咽喉处出现,很快便涌出大股鲜血,他抬起双手拼命捂着,瞳孔渐渐发散,然后仰面倒在地上。 后方,中年男人手持长鞭,箭手转而挥舞长刀,另有一名身材矮小却身法诡异的男子手握短刺,以及一名魁梧男子手持长枪,四名仅比菩萨蛮稍弱的顶尖高手联手合力,将想要救援李玄安的北燕察事厅精锐悉数拦下。 似乎因为对自己同伴的绝对信任,菩萨蛮没有去看身后的状况,她提着那柄短刀步步向前,走到哀鸣的骏马旁边,拔出插在地上的带血长刀。 她来到双腿被死死压住的李玄安身前,漠然地望着满头大汗神情痛苦的男人。 李玄安只觉头顶出现一片阴影,抬首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 “菩……菩萨蛮,你不能杀我!” 他声竭力斯地吼着。 菩萨蛮冷漠地望着他,一字字道:“九年来,死在你手里的平民百姓不下两万人。” 李玄安惊恐又焦急地说道:“他们都是反贼,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你不能杀我!你可知……你这种草莽根本不懂天下大事,我不怪你,但是你不要冲动,我的生死关系到天下大局……” “这些话——” 菩萨蛮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右手握紧斩马刀,雪亮的刀光一闪而逝,刀尖笔直插入李玄安的心口:“下了阴曹地府之后慢慢说。” 李玄安双眼瞪圆望着天幕,生机已经断绝。 026【铁与血的开端】 小半个时辰后,这场正面截杀已经结束,谷地里留下百余具尸首,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李玄安带来的人。 在李玄安父子毙命之后,菩萨蛮随手扯下一块布条绑住左臂的伤口,然后持双刀加入战局,在四名同伴的默契配合下接连击杀五名北燕察事厅高手,剩下数人带伤逃走。 失去主心骨的北燕骑兵四散溃逃,又被草莽豪侠痛打落水狗追杀近半,最后只有百余骑逃了出去。 矮山之巅,北风猎猎。 菩萨蛮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依旧戴着面具,双刀放在身边。 名为陶保春的中年男人走到近前,关切地道:“大小姐,你的伤势严重吗?” 菩萨蛮微微摇头,继而问道:“陶叔,兄弟们伤亡情况如何?” 陶保春面露哀戚,轻叹道:“折了九人,另有二十一人带伤。” 这个战果看似不可思议,但菩萨蛮所率百骑皆非庸手。 陶保春本人、名叫席均的神射手、名叫羊胡宁的矮个子以及魁梧大汉季山,他们四人在北地绿林皆是能排上号的高手。 其他人亦是陶保春口中那位帮主亲自培养出来的剽悍之士,若非菩萨蛮的身份特殊,根本召集不到这样一支精锐至极的队伍。 菩萨蛮探手取过斩马刀,细心地擦拭着,轻声道:“将李玄安父子的首级砍下来,祭奠死去的兄弟之后,挂在东阳路首府的城门楼上,给那些草菅人命的官儿提个醒。阵亡的兄弟和受伤的兄弟,按照帮里的规矩抚恤。另外你让爹爹从我的存银里拿出一半,分给今日参战的所有人,受伤的多拿一份,阵亡的多拿两份。” 陶保春应道:“是,大小姐。” 菩萨蛮将斩马刀上的血迹擦干净,起身将其交到对方手中,平静地说道:“劳烦陶叔将兄弟们带回去,还有我这把刀。” 陶保春接过长刀,迟疑道:“大小姐真要去南齐淮州?” 菩萨蛮颔首道:“爹爹本就是让我南下代他履约,只不过是刚好得知李玄安的行踪,因此才召集大家做这件事。爹爹以重诺笃行立足绿林,既然答应要帮那位陆姓富商,且他实在脱不开身,我自然要承担起责任。” 陶保春不好相劝,便详细地介绍道:“我已探查过广陵陆家的情形。陆通颇有心机手腕,但是为人处世没有什么问题。他的独子名叫陆沉,据说寡言守拙,开年后代替其父行商北地铁山城,近况则不得而知。” 菩萨蛮语调放缓:“陶叔不必担心,我去广陵教会他内门心法便离开。陆家父子何等人物,其实与我并无关系。” 陶保春自然认同这个想法,只是略有些担忧地道:“广陵毕竟是南齐疆域,织经司布置在淮州的探子极多,大小姐还是要小心着些。这样吧,我让席均和季山带上十余名兄弟潜入广陵城,他们二人行事稳重机警,不会打扰大小姐,万一出现变故也能有个照应。” 菩萨蛮没有倔强地坚持,轻声道:“如此也好。” 陶保春离开后,她看见谷地中的同伴分为两拨,大部分人带着阵亡兄弟的遗体悄然北上,另有十余人转道向西——席均等人当然不能从盘龙关或者北线进入淮州境内,他们要绕一个大圈,从衡江上游百余里处潜入南齐,再取道渡江北上进入淮州,这也是她提前备好的路线。 只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喜喧嚣,因此席均没有来请示是否同行。 日光偏西,菩萨蛮伫立良久,缓缓取下脸上狰狞的面具。 山风吹拂着鬓边青丝,她最后看了一眼北方辽阔的天地,转身朝山下行去。 …… 翌日拂晓之时,近百骑来到这片谷地,看见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所有人尽皆愣住。 直到有人发现了两具无头尸身,盘龙关掌团都尉宁理很快便确认这是李玄安父子。 一股荒谬的感觉在他心头涌起——察事厅及军方筹谋大半年、前后损失上百名精锐密探、两万精骑枕戈待旦、先夺盘龙关再收复淮州全境的第一套方案就此化为泡影? 从地上的尸体状况来看,李玄安显然是遭遇到极其强大敌人的伏击,但他的部属并未全部死亡,有相当一部分逃了出去。 宁理肩负着接应的任务,在南面等到半夜都没有发现李玄安的踪迹,于是只能带领部下北上查看,最终看到的却是这样的场景。 哪怕他再如何不愿相信,李玄安一死也意味着前期的所有努力付之东流。 这会就算北燕朝堂上比李玄安地位更高的人投奔南齐都没用,萧望之和裴邃又不是蠢货。 宁理暗暗吞咽着唾沫,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非常尴尬。 广陵府那边的动静迟早会被淮州都督府察觉出异常,说不定苏步青此刻已经在调查自己。 原本宁理只是打一个时间差,在织经司搞清楚真相之前,北燕极有可能夺占盘龙关,到那时他身份暴露也无关紧要,可现在该怎么办? 心念电转之下,宁理很快便做出抉择,他尽量平静地让一部分人回盘龙关报信,同时表明自己要继续向北勘察。 那些普通士卒自然不知宁理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他留下的都是心腹。 安排妥当之后,宁理恨恨地看着地上的无头尸身,咬牙带着十余名亲信策马逃回北燕。 等他遇上溃逃的李玄安残部,才知道这件事居然是一个诨名菩萨蛮的草莽游侠带人所为,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这位精锐密探复杂的心情。 三日后,淮州都督府终于收到相同的消息。 后宅书房内,大都督萧望之面色沉静,略带惋惜地说道:“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房中气氛颇为沉闷。 李玄安父子莫名其妙死在投奔盘龙关的路上,导致北燕谋夺盘龙关的计划直接流产,原本蓄势待发的精锐骑兵只能留在原地。 问题在于,北燕主力骑兵没有被调动,淮州都督府策划的北上奇袭涌泉关之策也只能束之高阁。 司马黄显峰无奈地说道:“裴邃这次受到的打击不轻,所有的准备都白费,而且宁理还逃回了伪燕境内。” 萧望之缓缓道:“宁理此人虽然可恶,对于大局而言却无足轻重,裴邃乃是沙场老将,不会不懂这个道理。真正让他郁卒的地方在于,淮州多年来始终处于守势,想要主动进攻又有多方掣肘。这次的机会很难得,毕竟是伪燕送上门来的破绽。” 黄显峰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事到如今又能如何? 谁能想到有三百骑保护的李玄安会死在江湖草莽手中? 萧望之见气氛过于压抑,便问道:“那菩萨蛮究竟何许人也?” 黄显峰将自己知道的情况简略说了一遍。 萧望之沉吟道:“既然她杀李玄安是因为此人残害北地百姓,而且以前也曾杀过一些伪燕和景朝官员,可见她颇有任侠之气。长久以来,我们都有些忽视北地绿林豪杰,若是能收拢这股力量,未尝不能给景朝制造麻烦。黄司马,你去搜集相关的资料,尽快成文呈上。” 黄显峰应道:“下官领命。” 萧望之又道:“告诉裴邃,不要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既然先前的方略无疾而终,让他利用这个机会将盘龙关肃清干净,以免将来还有隐患。” 黄显峰恭敬应下,然后行礼告退。 萧望之转头看向肃立在旁的萧闳,喟然道:“这就是为父以前对你说过的,战事不可过分仰仗阴谋,谁也不知会在何时何地发生变故。” 萧闳心有所感地道:“父帅教导的是,孩儿委实没有想到此事会出现这般离奇的波折。” 萧望之凝眸望着前方,幽幽道:“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不需要去史书上寻找,所以尽人事听天命这六个字才能大行其道。不过,李玄安的死不是结束,而是一场血雨腥风的开始。” 萧闳心中一凛,看向父亲沉肃的侧脸,神情凝重地问道:“父帅之意,战事将起?” 萧望之起身走到窗前,沉声道:“自从七年前战事彻底止歇,大齐和伪燕就只是偶尔小打小闹,连民间通商都未禁绝。其实是战是和,伪燕并无决定的权力,王师道看似位高权重,同样受制于景朝庆聿恭。这七年来,景朝一直没有停止过整饬武备,因为他们不会放任淮州握在大齐手中。” 萧闳不会怀疑父亲在战略大局上的判断,闻言既有些紧张又满是振奋地说道:“父帅,此事应尽早上奏天子,好让朝廷早做准备。” 萧望之双眼微眯,缓缓道:“为父早在去年冬天便上过折子,只不过朝廷一直没有争论出结果而已,否则为父又何必兵行险着,意图用一场奇袭大胜坚定朝堂诸公的信心?” 萧闳皱起了眉头,但是没有草率地开口。 萧望之转头望着他,勉强笑道:“你不用操心这些事。过段时间,你亲自去一趟广陵,代为父好好看看广陵军的武备状况。” 萧闳连忙垂首应下。 他离去后,萧望之依旧站在窗前,凝望着庭中那棵古树,喃喃自语道:“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呵。” 027【锁魂香】 今日陆宅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 陆沉走进正厅的时候,只听陆通满怀歉意地说道:“世兄,按理应该愚弟带着犬子登门道谢,怎好劳动你亲自来一趟?” 另一个温和的语调说道:“若非江南本宗出了点事情,我数日前就应该过来看看。今日回到广陵,想着先顺路来你这儿,帮陆沉这孩子详细诊断一番,以免你日日担忧。早就和你说过不要这般见外,你我之间不必拘泥于客套虚礼。” 陆通感激地说道:“有劳世兄记挂。犬子应无大碍,只是愚弟确实有些放心不下。” 那人轻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莫不如是。” 陆通道:“是啊,不盼他为官做宰出人头地,只要平平安安就好——沉儿,快来拜见薛世伯。” 刚刚走进堂内的陆沉抬眼望去,只见陆通身边坐着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其人气质温润神态慈祥,颇有仙风道骨出尘之意,此刻正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 这位老者应该便是名气很大的薛神医薛怀义。 陆沉并不知道陆通对这位薛神医有救命之恩,但从这简短的对话之中也能确认,两人的交情比自己预想得还要深。 他上前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小侄陆沉,拜见薛世伯。” 薛怀义温和亲切地道:“贤侄快快请起。” 陆沉直起身来,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聆听二人谈话。 虽说陆通不会刻意摆出严父姿态,即便有外客时也一如往常,但陆沉很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 薛怀义打量了一会他的气色,又对陆通说道:“我从江南回来的时候,恰好遇上苏步青南下。他将那件事的原委告知于我,还让我劝你几句,尽早让这孩子下定决心进入织经司。贤弟,这可是我第一次从苏步青口中听到他对一个年轻晚辈不吝赞许,颇为难得啊。” 陆通登时笑得有些合不拢嘴。 虽然嘴上口口声声说着只望陆沉平安喜乐,但是能听到旁人发自真心的称赞,他身为父亲又怎会不开心? 陆沉面色恬静,心里却隐约有些担忧。 织经司此番大获全胜,可谓斩获颇丰,但并不意味着从此便可高枕无忧。 内部的调查、北燕余孽的肃清以及人心的安抚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苏步青不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就解决这些问题,而他这般着急忙慌地渡江南下,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从过去那段时间的接触来看,苏步青应该不是那种利欲熏心、稍有成果就迫不及待回京城请功的人。要么是他的演技天衣无缝,没有在陆沉面前露出半点破绽,要么就是他有不得不马上回京城的理由。 再联想到陆通先前的陈述,莫非朝廷中枢与织经司的斗争愈发激烈? 罢了,这些事距离自己太过遥远,平白操心亦是无趣。 两位长辈言笑晏晏,实则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陆沉身上,薛怀义轻咳一声,对陆沉道:“贤侄且坐。老夫与令尊乃是世交,不必这般拘谨。” 陆通亦道:“既然薛世伯发话了,你也坐下罢。” 陆沉道谢落座。 薛怀义又道:“你在伪燕铁山城染病之后,令尊便将病症说与老夫,然而当时寄回的书信里语焉不详,终究还是要问问你自己,染病之初、之中、之后分别是甚么状况?” 陆沉想了想,徐徐道:“小侄于二月初五率商队抵达伪燕铁山城,当日便交讫货物。买家设宴相请,小侄便带着商号众人前往。那家酒肆名为清沉醉,一个略有些奇怪的名字,但内里看起来十分正常,且是铁山城颇有名气的酒家。” 薛怀义道:“席间并无异常?” 陆沉回道:“小侄记不太清,按照随行之人的说法,酒宴上没有发生别的事情。大概进行到半个时辰左右,小侄忽然昏倒,接下来便不省人事,一直到二月下旬才醒转过来。” 薛怀义沉吟道:“在你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自身是否还有清醒的意识?” 陆沉道:“只有一些残存的片段,而且不怎么真切。恍惚中,小侄似乎能感觉到有人在耳边谈话,又有人在谈论病情,但自己眼不能睁口不能言,而且后面完全陷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 陆通面露神伤之色,此刻听着陆沉冷静的叙述,他仍然心有余悸。 薛怀义顾不上安慰老友,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继续问道:“你醒来时可否有离奇之处?醒来后自我感觉身体状况如何?” 陆通缓缓道:“小侄不知道自己为何能醒来,仿佛只是睡了一觉而已。至于醒转后,小侄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只不过有很多往事想不起来。” 他没有隐瞒细节,一方面是出于对陆通的信任,另一方面则是他自己也很想弄清楚原主染病的根源。 若真是染病倒也罢了,若是如他猜测的中毒,自己总得有个提防——而且也得为原主做些事情。 薛怀义微微颔首,继而说道:“老夫且先帮你诊脉。” 陆沉起身走过去,微微弓着腰伸出手,薛怀义探出三指,细心地听着他的脉象。 片刻过后,他对陆沉颔首致意,然后朝陆通说道:“贤弟不用担心,令郎已经完全康复,体内没有任何隐忧。” 陆通松了口气,又问道:“世兄,他这场怪病究竟因何而起?” 薛怀义看了一眼神情平静的陆沉,迟疑道:“贤弟,陆家这几年有没有与人结怨?” 陆通一怔,旋即便领悟对方话语中的深意,摇头道:“世兄应知愚弟的性情,历来讲究与人为善和气生财。陆家确实有生意上的对手,譬如广陵城内的顾家商号,这些年就曾发生过一些矛盾。然而这都是生意场上常见的小事,应该不至于闹到这一步吧?” 越到后面,他的语气越显迟疑。 自古财帛动人心,陆家兴旺必然会挤压侵占别人的利益,日积月累之下,难保有人会恨之若狂。 薛怀义轻叹道:“其实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不过贤侄这个病的表象,尤其是前期和中期的症状,令我想起一件很多年前的往事。” 陆通正色道:“世兄请说。” “三十多年前,我因医术在旧都小有名气,得到当时太医院正的青睐,于是便将我收入门下。但我并未入太医院做事,因为不愿成日里如履薄冰地替贵人问诊。或许是得益于先师的看顾,亦或是江南薛氏本宗的庇护,我终究是达成了心愿。既跟着先师学习医术,又可继续在民间行医,咳咳……贤侄莫要见怪,人老就有些啰嗦。” 薛怀义望向陆沉,歉意地笑笑。 陆沉恭敬地道:“能够听世伯谈论往事,这是小侄的荣幸。” 薛怀义欣慰地点了点头,接下来还是直入正题:“当年与先师研究世间怪病,他曾说起一种名为锁魂香的奇毒。此毒由数十种药性古怪的材料制成,可以将中毒之人变成活死人,绝大多数医者都查不出病因。病人表面上只是昏迷不醒,实则生机日渐流逝,直至彻底断绝。” 陆通倒吸一口凉气。 陆沉的神情亦凝重起来。 陆通沉声问道:“世兄,何人懂得研制此毒?” 薛怀义微微摇头,愧然道:“我行医数十年,从未真的见过这种毒药,一切所知皆是当年先师之言。他不曾说过这锁魂香的来历和解救之法,只当做奇闻轶事告知于我。对了,先师说过,锁魂香有较重的味道,哪怕是拌在菜肴中也会被察觉,必须要以烈酒佐服才能做到无声无息。” 清沉醉酒家……酒宴…… 这几个词迅疾在父子二人脑海中浮现,陆通眼中煞气凛然,冷冷道:“果然是有人谋害!” 陆沉抬眼看着他。 薛怀义叹道:“只可惜当时我不在北地,若能亲眼看一看贤侄的症状,应该可以确认是否中毒。眼下只能推测,大概有六七成的把握。” 陆沉心中了然,无论哪个时代的医者都不可能将话说得太满,薛怀义说有六七成把握,实则基本可以确定原主中了那种名为锁魂香的奇毒。 陆通按下心中愤怒,对薛怀义说道:“还好有世兄解惑,否则愚弟会一直被蒙在鼓里。只是这毒药如此凶狠,将来……” 薛怀义宽慰道:“贤弟莫慌。按照先师的说法,这锁魂香制作起来颇为繁琐,所需材料不易寻找,下毒的手段又很单一,往后只需要小心一些,不必太过担忧。” 陆通感激地应下。 片刻过后,薛怀义起身告辞,陆通和陆沉送至府门外。 两人旋即返回,陆通低声道:“为父马上派人去伪燕铁山城,将那个酒家和设宴请你的相关人等查清楚。” 陆沉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冷静地说道:“父亲,我觉得城内那个顾家也可稍作试探。” 父子二人目光交错,陆通点头道:“好。” 028【静女其姝】 “锁魂香……” 西苑,陆沉在吃早饭的时候,脑海中毫无征兆地蹦出这三个字。 距离与薛老神医相见那日已经过去四天,这件事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陆通派人去北燕铁山城查探情况,但是此番路途遥远又在异国他乡,就算他在北燕境内也拥有一定的实力,在过去几个月后也很难找到有用的线索——能拿出这种奇毒的人绝非庸碌之辈,又怎会在下毒后留下蛛丝马迹? 至于陆家在生意上的竞争对手,陆沉这几天了解情况后,比较支持陆通最早的判断。 大家都是为了求财,谈不上不死不休的仇恨,纵然有一些利益上的冲突和矛盾,也会力争以温和的手段解决。 即便是广陵地界上与陆家在很多行当有直接竞争的顾家,两边至少能维持明面上的和谐。 大抵而言,商贾在这个时代的地位较低,必然会寻求权贵的庇护。 就拿陆家来说,陆通凭借和知府詹徽的关系便足以在广陵立足,更不提还有薛怀义这位家世极为显赫的至交照拂。 对陆家下死手意味着将詹徽和薛怀义的脸面踩在脚底,连苏步青这位织经司淮州检校都要谨慎对待,更何况依附于权贵羽翼下的商贾? 最关键的是,陆家并未做过让竞争对手不顾一切疯狂报复的恶事。 “少爷。” 一个温柔的声音将陆沉从思忖中唤醒。 宋佩关切地看着他,甚至于忘记自己也在吃饭。 陆家并非那种一味讲究严苛礼教的诗礼簪缨之族,陆通对家中仆人丫鬟也颇为宽厚,但深宅大院自有规矩,宋佩亦非常懂得上下尊卑。 在陆沉刚回家的那几天里,但凡他在西苑用饭,宋佩与何玉会全程站在旁边伺候,一举一动挑不出半点毛病。 然而陆沉实在不喜自己吃饭的时候,旁边两名少女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便强制要求她们一起坐下吃。 他说过几次之后,宋佩二人便不再坚持,毕竟府内大管家叮嘱她们一切都听少爷的安排。 “没事,吃饭。”陆沉醒过神来,微微一笑。 宋佩与何玉对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可是有烦心事?” 陆沉将碗里的粥喝完,淡然道:“烦心称不上,只是有件事想不明白。” 何玉讶然道:“少爷这么聪明,竟然也有事情想不明白?” 她虽然只比宋佩小一岁,谈吐上要稚嫩很多,有些时候还带着非常明显的稚气。 陆沉忍俊不禁道:“难道在你心中,我是无所不能的人么?” 何玉点头道:“是呀,老爷也这般说过。” “何玉,岂能私下议论老爷?不可仗着少爷宽厚就失了分寸。”宋佩好心规劝了一句。 何玉缩了缩脖子。 陆沉自然不会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他微笑说道:“咱们关起门来聊天倒也不必太拘束,其实你们都很懂礼数,大体上不出格就好。” 宋佩柔声道:“少爷,不是婢子矫情作态,而是心里始终记得老爷的恩情。如果那年不是老爷出手相助,婢子说不定就会被卖进青楼之类的地方,何玉也是如此。” 旁边的何玉连忙点头赞同,如同小鸡啄米。 陆沉望着少女眼中那抹伤感,喟然道:“那你有没有埋怨过自己的父母?” 宋佩摇头道:“对于随时都可能饿死的人来说,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恨?有些事情看似很复杂,实则只是因为还没到那一步。困了就得睡觉,饿了就得吃饭,只有不担心这些的时候,才会想着换上更好的锦被,烹饪出更多的花样……少爷?” 从她的视角看来,陆沉仿佛听得入迷一般盯着自己。 她身处大院后宅,何时被一个年轻男子这般不错眼地瞧过? “你说得很好,难为你心胸如此豁达。” 陆沉收回目光,仿佛方才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 然而他内心却思绪翻涌,宋佩的无心之语如同一道闪电照亮他之前未曾注意的阴暗角落——如果只是要取他性命,何必弄得如此复杂? …… 接到管家陆伍的禀报,陆沉匆匆赶来府中正厅。 踏过门槛,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位陌生的年轻女子,陆通则满脸笑容地坐在对面。 厅内光线温和,氛围清幽。 她身形略显清瘦,气质内敛沉静,予人一种清风明月的观感。 因为他的出现,女子下意识地转头望来,那双眼眸清澈似水晶,仿若山川之间的一潭静湖,纵有春风拂过亦难见波澜。 而在女子眼中,出现在门外的年轻男子身段颀长,门外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让他俊逸的面容看得不是特别真切。 短暂的默然之后,陆沉已经走进厅内,陆通便起身笑道:“林姑娘,这便是犬子陆沉。” 女子不急不缓地起身。 陆通朝陆沉递了一个眼神,继续介绍道:“沉儿,这位便是为父先前对你说过的林溪林姑娘。” “见过林姑娘。” “见过陆公子。”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都很平静,并无传说中的火星飞溅。 初次相见的年轻男女依照规矩见礼,站在中间的陆通忍不住悄悄咧开嘴角。 三人相继落座,陆通意识到自己不能表露得太过明显,便收敛心神对林溪说道:“劳烦林姑娘不辞辛劳奔波千里,陆某委实过意不去。” 林溪轻声细语地道:“世叔言重了。家父当年幸得世叔相助方能渡过难关,这份恩情一直铭记于心。若非帮中事务太过忙碌,家父定会亲自前来。如今晚辈代父传功,还请世叔担待一二。” 她毕竟是北地绿林第一人的子女,言语间并无怯懦之态,只不过也谈不上如何热切,略略有些疏离。 陆通对此微笑以对,温和地道:“令尊在信中已经说过,林姑娘虽然年轻,却已得他七分真传,教导犬子绰绰有余。得知你要来广陵,陆某已经在东城提前置备一处宅子,那里环境僻静无人打扰,数日前便安置妥当。陆某又让人安排了丫鬟仆妇,皆是懂事机灵口风又紧的性子,请林姑娘放心住下。”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林溪虽是江湖儿女,可她眼下仍待字闺中,总不可能直接住进陆家。 考虑到她身份的特殊和此行的目的,陆通亦不会让她住进客栈,现在的安排可谓十分妥当。 林溪没有迟疑,微微颔首道:“多谢世叔费心。” 这点小事对于陆家而言不值什么,陆通也不会反复挂在嘴上,微笑道:“这是陆某应该做的。关于接下来的习武事宜,一切都听林姑娘的安排。” 林溪平静地说道:“若陆公子无事,明日就可开始。” 陆沉一直在观察这位年轻的师父,与他的想象略有出入。 他当然不会将林溪想象成那种凶神恶煞的模样,但也绝非眼下这般恬静内秀的姿态。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陆通,暗含的意思非常明显:老爹,你确认这位姑娘真的能舞刀弄枪,而不是从小就浸淫琴棋书画? 陆通悄悄摇了摇头,意道:放心,她肯定能教会你最上乘的武功。 陆沉收回目光,对林溪说道:“那便有劳林姑娘了。” 林溪便要告辞,陆通连忙挽留,怎么也得吃顿便饭,顺便让两个年轻人加深一下了解。 然而林溪并未应允,陆通又让陆沉送林溪去城东那处宅子,林溪淡然道:“不敢劳动陆公子,世叔告知地址便可。” 陆通只好让府中几名擅于察言观色的仆妇驾着马车将她送过去。 待其走后,陆通抬手轻拍陆沉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从明天开始,你什么都不用管,好好跟着林姑娘习武,一定要用心,知道了吗?” 这是陆沉第一次听到他如此郑重的语气。 029【隔岸相望】 陆沉考虑过拜师的问题——对方千里迢迢赶来传授功法,可谓给足了陆家面子,自己也得以礼相待。 虽说这是因为当年的情义,但如今的七星帮执北地绿林牛耳,林颉更是江湖武榜第一人,陆家不过是淮州境内区区商贾,两边的地位差距犹如云泥之别。 更不提林颉在九年前就还过情,如今又将自己的亲女儿派来传功,这是必须郑重对待的事情。 然而他才刚刚开口,陆通便颇为罕见地直接否决他的想法:“林姑娘的生辰与你同年同月,仅比你早三天出生,你若拜她为师岂不是嘲笑她老了?再者说了,她是代父授艺,真要拜师你也该拜林颉为师,她顶多就是你师姐。” 于是在第二天再次见面的时候,陆沉主动行礼道:“陆沉见过师姐。” “呃?” 林溪眨眨眼睛,略有些莫名地望着他。 陆沉问道:“莫非这样称呼不妥?” 林溪想了想,认真地说道:“家父并未收你为徒。不过,你也可以这样称呼。” 陆沉终于意识到,面前的年轻女子与陌生人打交道的经验很少。 这加深了他昨日的怀疑,林溪看起来更像是性格内向的大家闺秀,不似那种走南闯北明艳爽利的江湖女侠。 “陆师弟请坐。” 在接受陆沉给出的设定后,林溪很快便进入状态。 她先是询问了陆沉这些年的习武经历,得知他生病过后忘却往事,她便淡然地解释道:“家父在九年前便已为你锤炼根基,并且将林家祖传的守正诀教给你。守正诀虽然只是入门基础功法,却也是极好的练气法门,你这些年练得很扎实,即便表面上忘记了,身体也会本能地吐纳调息。” 陆沉老老实实地道:“可我感觉不到气的存在。” 林溪道:“气存在于你的体内,等你需要的时候自然就会用到。” 陆沉感觉自己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 林溪显然不是一个经验老道的师父,她没有看出陆沉的茫然,继续说道:“我这次来广陵,主要是将家父传授的上玄经教给你。等你融会贯通之后,便可将体内的气转为可以明确感知到的内劲。是否能够掌握内劲,是江湖上普通武夫和高手之间的分水岭。” 陆沉恍然,随即又问道:“只需学会上玄经便可以了么?” 林溪直白地道:“一般而言,习武之人都只会选择一门内功,以免贪多嚼不烂,或有相互冲突之患。” 陆沉微笑道:“师姐误会了,我是指有没有……对了,有没有外功?” 林溪微微颔首道:“有。等你基本掌握上玄经后,我会再教你身法、拳法和刀法各一种。” 陆沉抱拳道:“有劳师姐。” “不必多礼。”林溪凝神细听,确认周围没有第三双耳朵之后,肃然道:“现在我将上玄经教给你,希望陆师弟能够用心记住,且若没有家父的允许,不得将这门功法告诉旁人。” 曾经听李承恩讲述武榜三十人的时候,陆沉只当做奇闻轶事消遣。 他不是没有见识过高手,李承恩一柄刀砍得北燕细作狼狈不堪,苏步青风轻云淡间掌毙两人,这些都足以让他明白这个世界确实存在超出人体极限的武功。 但或许是因为第一印象过于鲜明,导致他始终无法将面前的女子和顶尖高手联系在一起。 直到此刻,林溪在说出那句话后气势微微一变,沉静之外又多了几分傲然。 陆沉镇定心神,颔首道:“师姐请说。” 林溪便放慢语速道:“夫玄道者,得之者内,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乘流光,策飞景,凌六虚,贯涵溶。出乎无上,入乎无下。经乎汗漫之门,游乎窈眇之野。逍遥恍惚之中,倘佯彷彿之表。咽九华於云端,咀六气於丹霞。俳徊茫昧,翱翔希微,履略蜿虹,践跚旋玑,此得之者也。” 陆沉全神贯注,一个字一个字记下来。 林溪静静地看着他。 平心而论,她并不愿意跑这一趟,但是父亲十分坚决,并且反复陈述当年陆家送去的粮食救活了帮中无数老少,这份恩情可不能仅靠一卷基础功法偿还,即便那是林家的不传之秘,放在江湖上是一等一的练气法门。 之所以不愿意,倒不是害怕此行会有什么危险,亦或这位陆家少爷是甚么难以相处的浪荡子——死在她手里的禽兽败类虽不算多,却都是北地颇为响亮的名字。 她担心的是陆沉没有这方面的天分,连上玄经的总纲都学不明白,那会耽误太久的时间。 于她而言,乃至于对整个七星帮来说,时间很宝贵容不得浪费。 她以菩萨蛮之名行走北地江湖,并非只是为了诛杀李玄安之类的恶人,更是要用这个身份开辟一条新的关系网,为七星帮和她父亲的谋划增添助力。 在她沉思之际,陆沉已经将方才那段话熟练地背了一遍,然后说道:“还请师姐解惑。” 背会只是第一步,这段话究竟暗藏何等玄机,又该如何练习,他眼下仍是一头雾水。 谁知林溪摇头道:“陆师弟莫急,方才只是上玄经的总纲,接下来我再教你背第一小段。” “啊?” 陆沉仿佛回到前世五六岁的时候,自己变成排排坐等果果的幼儿园小朋友,对面则是循循善诱极有耐心的老师。 林溪见状不解地道:“怎么了?” 陆沉斟酌道:“师姐,或许我们可以用一种更有效率的方式?” 林溪示意他说下去。 陆沉便道:“师姐可将上玄经的原文写下来,然后我从头到尾记熟于心。我知道江湖上的规矩,在背完之后便会将纸张焚毁。” 林溪略显迟疑,最终还是点头道:“也好。” 两人来到窗边大案旁,陆沉主动研墨,林溪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毛笔,铺开白纸后慢慢书写起来。 这座宅子颇为幽静雅致,陆通显然费了不少心思。仆人丫鬟皆在前院生活,除去必要的请示之外不会干扰到林溪。 此刻周遭杳无人声,唯有清风穿过枝叶簌簌作响,间杂几声虫鸣鸟叫。 暮春的阳光透过窗棂折射进来,在桌面上勾勒出光影的线条。 安静的房间内,偶有纸张挪动的声音,氛围格外安宁。 陆沉站到一旁避免干扰,有那么一瞬间目光落在林溪弧度柔美的侧脸上。 他忽然注意到她修长的睫毛轻微颤抖着,似乎她的内心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正暗暗诧异之时,视线移动便发现了答案。 雪白的纸张上,一个又一个字正现出完整的形状。 陆沉不懂书法,他自己也只是凭着原主留下的肌肉记忆写字,字迹勉强符合这个时代文人的最低标准。 但是若与林溪相比,他的字仿佛瞬间提升了好几个层次。 林溪写得很认真,而且字体绝对不算难看,只是过于一本正经,每一道笔画犹如用刀剑强硬地雕刻出来,组合在一起便显得很是稚嫩。 陆沉好像从幼儿园升到小学,目睹自己的同桌正在练字。 虽然这一幕很有趣,他并未发出任何不适宜的声响。 林溪写完最后一个字,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转头望去,只见陆沉面色淡然地看着纸上。 她心中飘起一抹羞意,表情却无变化,坦诚地道:“我从小便没有多少兴趣读书写字,让陆师弟见笑了。” 陆沉的目光在她的双手上一扫而过,颔首道:“师姐的天分在武学上,自然不必在其他方面浪费时间。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识字是必须,高明的书法却不是。” 林溪见他没有违心地称赞自己,神情便柔和了几分,起身将一叠纸递给陆沉,道:“陆师弟可先将上玄经的全文背熟,然后再慢慢感悟。” 陆沉估摸着这篇上玄经至少有千余字,背熟倒也不难,可是要如何感悟呢? 他没有自以为是,主动求解道:“敢问师姐,这感悟要从何入手?” 林溪道:“读得多了,自然就会明白其中的玄妙。” 陆沉微微一怔,旋即感叹道:“师姐此言……很有道理。” 他敢保证,林溪若是开班授徒,肯定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 林溪并非一张不通人情世故的白纸,旋即也意识到每个人的理解能力不同,比如父亲门下的亲传弟子中,就无一人能像自己仅用三个月的时间便将上玄经基本参悟。 她想起自己先前的担忧,便主动道:“你若有不解之处,随时可以问我。” “多谢师姐。”陆沉松了口气,然后走到一旁开始默诵。 林溪凝望着他全情投入的神态,不由得唇边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看来远比自己预想得顺利呢。 030【风鸣两岸叶】 北燕,东阳路首府。 大将军府正堂内,气氛肃然压抑。 傍晚的天气颇为凉爽舒适,站在堂下的宁理上身微微前倾,脸上的汗珠不断往下滴。 堂上有三人,一字并排坐着。 左边那位年过四旬,身材宽大魁梧,完全挡住身下那张交椅,从宁理所处的位置看过去,只能隐约瞧见两条椅子腿。 此人名叫张君嗣,官居东阳路大将军,乃是北燕钳制南齐淮州的两路大军之一的主帅。 右边那位年约三旬,相貌俊朗,神情冷漠又带着几分倨傲之气。 他叫秦淳,现为东阳路兵马副总管。 虽然李玄安南投之前是兵马都总管,看似地位在秦淳之上,实际上他根本管不到也不敢管这位副总管。 原因很简单,秦淳是景朝人,他麾下的五千骑兵和一万五千步卒皆是景朝精锐。 莫说名声很差的李玄安,便是军功在身的张君嗣对这个年轻后辈也只能以礼相待。 这其实就是北燕军方内部境况的一个缩影。 无论是淮州北面的东阳路,还是淮州西面的沫阳路,皆是北燕自身拥有一部分兵马、又有景朝精锐混入其中的格局。 至于北燕的核心所在河洛城,也就是曾经大齐的国都,更是驻扎着景朝两万铁骑和四万步卒。 这些军队和统管的武将名义上都是燕人,也会接受北燕朝廷的管辖,但他们在军中自成体系,在景朝南院都元帅庆聿恭的指挥下配合燕军行动。 这便是景朝控制燕朝的方式之一,景朝锐卒特意改换身份一方面是为了安抚北地人心,另一方面则是要让北燕朝廷来供养这些精锐的军队。 这种模式肯定无法长久,北燕朝廷也不会一直甘为傀儡,但在距离元嘉之变仅过去十三年、北燕立国才十年的当下,景朝对这里的控制力仍然非常强悍。 宁理此刻这般紧张,其实和两位军方大将关系不大,主要是因为坐在中间的那人,他甚至不敢抬头迎向对方的目光。 其人名为王师道,今年四十八岁,官居北燕察事厅侍正,统御数千名精锐密探,与南齐织经司提举秦正齐名于世。 宁理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道来,不敢有任何遗漏与隐瞒,然后便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对方的裁决。 “若老夫没有记错,你是在陛下登基的前一年便奉命潜入淮州?” 出乎宁理的意料,王师道并未厉声斥责,反而追忆起往昔。 他不敢顺杆往上爬,老老实实地回道:“禀大人,是的。” 王师道缓缓道:“十一年了,你从一介平民攀上盘龙关掌团都尉,这很不容易。” 他的语气很平静,宁理却险些掉下泪来。 从二十二岁潜入淮州境内,到如今年满三十三岁,整整十一年提心吊胆暗无天日的岁月,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唯恐自己的身份泄露,个中艰辛酸楚难以尽述。 至此,他已经难掩哽咽之声:“谢大人夸赞!” 王师道的语气愈发和缓:“此番事发突然,你已经尽力而为,怪不到你头上。回河洛城休整一段时间,老夫另有重任交予你办。” 宁理感激涕零,跪地行礼道:“下官万死莫辞!” 待其退下之后,秦淳似笑非笑地说道:“末将以为王侍正会杀了他。” 秦淳其实是个假名字,他真名仆散端,当年曾是庆聿恭的马夫,后因勇猛果敢进入直属于庆聿恭的夏山军。 凭借不断斩获的战功,他完成从奴仆到将军的华丽转变,如今更是北燕东阳路仅次于张君嗣的大将。 正因为他与庆聿恭不一般的关系,他才敢在王师道面前这般随意。 王师道平静地说道:“他在南边潜藏十一年而忠心不改,本官为何要杀之?” 被这老头一句话顶回来,秦淳面色如常,不以为意地笑着。 另一边的张君嗣轻咳两声,岔开话题道:“王大人,李玄安的家眷如何发落?” 这是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 如今李玄安父子死在投奔南齐的路上,连首级都被人割走,参与制定这个方略的人再如何愤怒也只能收拾残局。 对于他们而言,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趁势坐实李玄安叛逃的罪名,这样既可以将此事圆过去,又不会引起天子与朝堂诸公的问责。 可若是这样做,李玄安的家眷绝对活不下来。 王师道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坦然道:“如实上奏朝廷便是。大将军不必烦心,此事既是本官决断,自然由本官承担陛下的怒火。” 张君嗣沉声道:“王大人未免太小瞧张某人了。本将并非畏惧担责,只是怕这件事会极大助长南齐的威风。” “本官就是要让南面欢呼雀跃。” 王师道淡淡说了一句,随即起身走到南侧的小型沙盘旁边,对二人说道:“想必二位将军已经接到朝廷的密令,收复淮州之战势在必行。” 按理来说,他虽然统领察事厅数千密探,却无提督军务之权,没有资格决定如此重大的战略。 然而连身为庆聿恭心腹的秦淳此刻都没有提出质疑,因为他知道庆聿恭对此人颇为信任,早在几个月前就同意了王师道提出的取淮之策,并让他居中协调东阳路和沫阳路两处大军。 二人起身走到近前,张君嗣凝望着沙盘上的某处,神色郑重地道:“本将当然支持朝廷的决定,只不过淮州是南齐在江北最大的地盘,萧望之又是极擅守御的沙场老将,这块硬骨头很不好啃。” 秦淳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王师道点头道:“大将军言之有理。淮州北面二府,宝应府有盘龙关这根硬钉子支撑,向北突出的来安府有萧望之倾力打造的来安防线,都称得上固若金汤。七年以前,我军在这两处来回撕扯十余仗,仍旧没有彻底打开一个口子。” 张君嗣渐渐听出此人的言外之意,目光开始朝淮州南线移动。 王师道见状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其实一直以来,我们都忽视了一点。南齐淮州与我朝接壤之地,并非只有宝应府和来安府。” 他抬手在沙盘上画出一个半圆,以临近东海的来安府为起点,向西一直到控扼宝应府西北门户的盘龙关,接下来转而向南。 “广陵……”张君嗣欲言又止。 并非他们这些大将看不到此处,问题在于广陵府南面便是衡江,西面有延绵不断的双峰山系遮蔽。 这种近乎完美的地形将广陵府和宝应府挡住,只剩下位于双峰山北麓的盘龙关这条宽敞通道,故此造就盘龙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赫赫威名。 从衡江水路进攻广陵同样行不通,上游的战略要冲平阳府在南齐手中,此处便是南齐两大精锐边军之一的靖州都督府,大都督厉天润是和萧望之齐名的帅才。 拿不下靖州,意味着北燕战船无法顺流而下,自然就做不到进逼广陵。 这时秦淳双眼一亮,开口说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奇袭广陵。” 张君嗣微微皱眉道:“你要强攻那几处古道?” 双峰山系当然不可能将东西间隔完全封死,群山之中确有几条羊肠小道,可以从北燕沫阳路境内穿过群山抵达广陵府,然而进攻这些古道的难度堪比登天,还不如去硬啃盘龙关和来安防线。 王师道略有些意外地看着秦淳,轻声道:“秦将军之意,或是轻车简从强行翻越双峰山,避开那几处古道南齐守军的视线,从后包抄破敌,顺势直取广陵。” 这下张君嗣的呼吸亦有些急促。 广陵的战略价值极高,此间富庶不必多言,更关键的是广陵连接淮州和衡江南岸,下游几大优良渡口都在广陵境内,拿下这里意味着可以断绝整个淮州的粮食供给。 一旦广陵失陷,南齐只能通过海运向淮州境内运送粮食。 这样一颗钉子刺入淮州都督府的腰部,无疑会让萧望之进退失据。 王师道不急不缓地说道:“若想达成这个战略目标,还有几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其一,东阳路大军要沿着盘龙关至来安防线一带施加足够的压力,让萧望之的注意力集中在北边。” 张君嗣应道:“此事由本将负责。” 王师道颔首,平静地道:“其二,沫阳路大军要向南齐靖州防线运动,避免靖州大军抽身东进支援淮州,本官会亲赴沫阳路大将军府协调此事。” 他稍稍停顿,简略地道:“其三,广陵境内必须有内应配合,这一点还请两位放心。察事厅先前以广陵陆家为饵,既为配合谋夺盘龙关之策,也是留下一处伏笔。如今察事厅在广陵的暗桩被拔出,南齐织经司的重心自然会北移边境,故此本官已密令欧知秋,过段时间将绝大部分人手悄悄向广陵转移。” 两名大将听得愈发振奋。 王师道抬眼看向秦淳,正色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我军需要一支百战精锐翻越双峰山,以雷霆之势夺占广陵,同时还要能抗住萧望之的凶猛反扑,等待援军抵达稳固形势。” 秦淳心领神会,当仁不让地道:“末将愿率一万五千步卒破敌夺城!” 王师道拱手一礼,随即转身走到沙盘另一边,抬手按在广陵的标识上,垂下眼帘道:“秦将军暂可安心操练,等一切准备就绪,便是你再立功勋之日。” 秦淳喜上眉梢,张君嗣亦无争雄之心,这套方略看似完美,实则对每一个环节的要求都极高,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他看着难掩兴奋的秦淳,心中总觉得过于行险,最终还是闭口不言。 031【南北】 “这是清流府特产酥琼叶,我让人特地买来的,请师姐尝尝鲜。” 当时间来到四月中旬,陆沉跟随林溪修习上玄经已经过去七天,两人渐渐熟稔。 虽然还谈不上无话不说的亲近,相较于初见时的矜持内敛,彼此都显得放松了一些。 后面这几日陆沉每次过来,都会捎上一种特色点心小吃。 “多谢师弟。” 林溪神情柔和地接过。 在陆沉的再三坚持下,她去掉了师弟前面的陆字,尽管在她看来这一字之差没有任何区别。 两人朝桌边走去,陆沉注意到今天林溪换了一身飘逸的服饰,浅红色蝶戏水仙裙衫,外罩一件月白纱衣,愈发衬得她蜂腰猿臂,体态轻盈。 先前数日,林溪选择的衣服偏向于窄袖衫翳,色调以浅色系为主。虽说类似的装扮能够凸显出她习武之人窈窕的身段,但终究带着几分疏离之意。 今日这一换仿佛拉近了一些距离,当然陆沉不会唐突地点评对方的着装。 林溪自然已经用过早饭,但她还是拿起一片酥琼叶细细地品尝。 陆沉亦如是,同时介绍道:“这酥琼叶是小贩在前一晚将饼蒸好,然后切成薄片,依据不同的口味涂上蜜或者油,再放在小火上慢慢炙烤。等烤好之后,用纸垫着铺在地上散去火气。吃起来极为松脆,而且口感很好。” 林溪听得很认真,颔首道:“师弟果然博学多才。” 陆沉微笑道:“其实我也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以免师姐问起却什么都答不出来。” 林溪眨眨眼道:“我知道。” 陆沉心想那你还夸得这么认真…… 林溪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温言道:“师弟一片心意,我总不能视而不见。” 这些天两人的传授学艺已经形成一种固定的模式。 陆沉会带着美味精致的点心过来,两人品尝美食然后闲聊片刻,接下来林溪会考校陆沉的进展,陆沉则向林溪提出疑惑不解的地方,对照详谈之后,前院的仆妇也已经备好一顿丰盛的午饭。 用完饭后,林溪会去歇息一个时辰,陆沉则继续钻研那本极其深奥的上玄经。 “师姐应该对北地绿林很熟悉吧?” 饮下一口茶水后,陆沉饶有兴致地问道。 林溪放下茶盏,平静地说道:“是的。” 陆沉又问道:“那师姐有没有听说过菩萨蛮这个人?” 林溪眼波流转,不慌不忙地道:“听说过。”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陆沉已经修正对林溪的看法,她并非内向或者木讷,只是天性比较谨慎,或者说对陌生人存在天然的淡漠之意。 但如果肯放低姿态穷追猛打,林溪也不会太过冷厉。 他有些执着地问道:“据说这菩萨蛮年纪轻轻便是武榜中册第九,来历又极其神秘,露面时都会戴着一张面具,至今没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其实我好奇的是,这样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侠,难道北地豪侠就不想查明她的身份?” 林溪忽地抿嘴莞尔一笑。 陆沉微微一怔。 相识多日以来,这是林溪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笑容,虽然很恬淡,仍旧立刻让她的面庞明艳起来。 似珠玉蒙尘,一朝得见风姿。 他很快便恢复正常,好奇地问道:“师姐何故发笑?” 林溪避而不答,轻声道:“绿林中人千奇百怪,各种各样都有,菩萨蛮的习惯并不出奇。譬如有一位姓典的高手,素来不喜旁人称呼他的真名,若有人这样做,他就会和对方生死相斗。然而他若遇上草莽高手,又会强迫对方称呼自己,久而久之旁人只敢称他为典狂。” 她望着陆沉的双眼,淡淡道:“他名列武榜上册第九,刚好比菩萨蛮高出十个位次。” 陆沉忍俊不禁道:“或许他可以改个名字。” 林溪道:“这话你可别让他听见。” 陆沉当然没有兴趣招惹这种邪性的顶尖高手,便回到先前的话题:“所以在绿林中人看来,菩萨蛮的举动并不出奇?” 林溪赞同:“是的,对于绝大多数武榜上的高手来说,只要她不招惹到自己,没人在意菩萨蛮究竟是谁。” 陆沉本想问问林溪自己与武榜高手谁强谁弱,想了想这个问题还是略有些冒犯,万一林溪的实力不够进入武榜,岂不是会令她难堪? 一念及此,他话锋一转道:“师姐,北地绿林豪杰多不胜数,只不知他们如何看待齐燕之争?” 对于正规军而言,江湖草莽小打小闹自然不成威胁,但从陆沉这段时间了解的情况来看,北地绿林却没有那么孱弱。 无论是雄踞绿林的第一大帮七星帮,还是后面联合自保的金沙帮和云湖寨等帮派,皆是拥有数千名帮众的大型组织。 太平年景,朝廷官府当然不会纵容这些草莽帮派,但如今北燕沦为景朝的傀儡,朝廷对民间的掌控力度较弱,兼之赋税过重导致哀怨丛生,给了这些帮派发展壮大的土壤和空间。 景朝铁骑强大无比,然而面对这些可以轻易化整为零遁入山野的草莽,依旧难以快速根除。 林溪身为七星帮主之女,在这件事上自然有很大的发言权。 她沉吟片刻,言简意赅地说道:“这与我们无关。” 陆沉微露不解。 这里面牵扯到一个更深的问题——景朝是由北方游牧民族景廉族建立,与北地齐人存在本质上的区别。 近十年来景朝通过北燕朝廷不断压榨北地齐人的骨血,按理来说早就应该民怨沸腾动乱丛生。 林溪面色微沉,缓缓道:“你可知道,当年七星帮为何会陷入绝境?” 陆沉正色道:“师姐请说。” “七星帮之所以建立,是因为当年的齐朝皇帝横征暴敛,穷苦百姓的生活无比艰难,所以才落草为寇结寨自保。击败几次官军后,皇帝恼羞成怒降责下来,自然触怒了朝廷的某些权贵,于是便引发那次大规模的围剿。如果当时没有令尊暗中相助,或许七星帮早已消失。” 林溪微微一顿,面上浮现一抹深沉的悲色:“再后来,镇守泾河防线的杨大帅含冤入狱,被硬生生折磨致死,这就是齐朝自作孽不可活。河洛失陷后,齐朝皇室和达官贵人们仓皇难逃,将无数子民留在北地,任由他们死在景朝大军手中。” 陆沉神色肃穆起来。 林溪直视着他,缓缓道:“如今十三年过去,南齐朝廷嘴上喊着北伐收复故土,却成日里耽于享乐醉生梦死。虽然淮州还属于南齐,可照这样下去,丢失这片疆土是迟早的事情。这样的朝廷,这样的皇帝和权贵,有什么值得北地百姓为之拼命?” 这番话让陆沉无言以对。 莫说他本来就对南齐没有感情,也不存在舍身报国之心,就算他真是苏步青那样的孤臣之态,此刻面对林溪看似平静实则包含无数血泪的陈述,恐怕也只能闭口不言。 林溪继续说道:“齐也好,燕也好,景朝也罢,对于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北地百姓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便有些接近了事情的本质。 陆沉试探性地问道:“所以师姐和令尊的想法是,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南齐皇帝身上,不如依靠自己的力量?” 林溪心中一紧,见陆沉应该只是无心之语,便轻声道:“我不知道家父的想法。师弟,我们该练功了。” 陆沉亦收起遐思,颔首应下。 他这般用心当然不是因为陆通时常带着暗示的叮嘱,而是身处于乱世之中,在见识过织经司和察事厅的血腥搏命后,他迫切希望尽可能多地拥有自保的能力。 既然眼前出现这样可以提升自己的机会,他又怎能浪费时间? 林溪细心地给陆沉讲解自己对上玄经的感悟,脑海中却不时回响起陆沉最后说的那句话。 父亲的期望……果能成真? 令她感到欣慰和讶异的是,陆沉的悟性超乎自己的意料,才刚刚七天就已经能隐约感受到体内气的存在,这好像比她当初更快。 数日后,林溪如往常一般早早起来,用完饭便静等着陆沉的到来。 然而一直等到日上三竿,陆沉都没有出现,也未派人前来知会一声。 她微微蹙眉,旋即返回卧室换了一身普通干练的衣服,很快便出现在城内错落有致的屋宇之间。 032【苏云青的馈赠】 这段时间陆沉并未放松警惕。 对于锁魂香的调查几无收获,薛老神医后面又来过陆宅一次,将他所知这种毒药的信息整理出来交予陆通,再帮陆沉做了一次诊断,确保他的身体没有隐患。 至于陆通派去北燕铁山城查探的人手,这十来天的时间肯定不会有回应。 另外一点,北燕察事厅在广陵城的秘密据点被拔掉后,那些漏网之鱼似乎已经销声匿迹。然而谁也保不准他们是否会气急败坏找陆沉泄愤,因此必须要有所防备。 陆沉每日上午赶去东城林溪的住处,傍晚时回府,沿路皆有李承恩相伴,暗处又有十余名护院跟随,可谓小心翼翼准备周全。 只不过今天才刚刚离开陆宅,还未行至东西大街,便有两人拦在陆沉和李承恩的面前。 这是两位熟人,隶属织经司内卫的李近与郭台。 “旬日未见,陆公子可好?”李近微笑见礼。 “李大哥、郭大哥,二位好。” 陆沉特意用着偏江湖人的口吻,主要是因为先前滞留广陵衙门的时候,为了避免引发误会,他没有打探过这两人在织经司的具体官职。 李近的性子更加自来熟,闻言愈发爽朗地道:“都好,都好。” 他稍稍凑近,压低声音道:“苏大人今日赶来广陵,想见陆公子一面。” 陆沉自无不可,他刚想让李承恩去通知林溪一声,瞬时又警醒过来——林溪毕竟是名义上的燕人,不必引起织经司这些精锐密探的注意,事后再同她解释一下便可。 四人来到主街,又穿过南边一条窄巷,最后在一家门脸很普通的酒肆外面止步。 “陆公子,请。”李近的态度颇为恭敬。 “两位请。” 众人穿过前堂,陆沉才发现内里别有洞天,庭院虽然不大但是胜在环境清幽。 荫凉处摆着一张桌子,苏步青就坐在那里,桌上已经备好酒菜。 陆沉略感奇怪的是,此处并未瞧见掌柜伙计之类的人。 “不必惊讶,这里本就是织经司的一处产业,不指望它能赚多少银子,只为方便自家的兄弟。”苏步青神色淡然,略带笑意。 这番话既是解释,又表明了他的态度,显然是将陆沉当做自己人看待。 陆沉走到近前,拱手行礼道:“见过苏大人。” “坐。”苏步青颔首致意,又对李近说道:“你们二人带着这位李兄弟去外面坐坐。” 三人离去后,陆沉看着桌上的清淡食物,又看了一眼清晨柔和的阳光,坦然道:“苏大人,晚辈已经用过早饭了。” 苏步青道:“只是一些下酒菜,你随意即可。” 大清早喝酒?织经司的规矩这般宽松? 陆沉旋即意识到苏步青从容的神态下可能暗藏着波涛汹涌。 他想起此前薛老神医所言,苏步青在淮州诸事还未平息时便去往京城,至今日才返回广陵,多半是此行不太顺利,说不定在京城那边有一些不太愉快的经历。 一念及此,他虽然依旧没有动筷,却给自己面前的杯盏斟满了酒。 苏步青脸上的笑意浓了些,话锋却有些锐利:“其实你不必如此小意,我欣赏你的才能,而非要找一个时刻揣摩上意阿谀奉承的马屁精。” 陆沉平静地道:“大人这话听起来像是有感而发。” 苏步青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道:“我知道你很关注北边的局势,原本也答应会及时相告。只不过因为事情过于诡谲,都督府在确认真相之后,将消息直接送去京城,我亦是从提举大人处得知,于是只能现在才告诉你。” 陆沉道:“大人客气了,晚辈其实只是好奇而已。” 苏步青便将边境发生的事情简略复述一遍,最后神情复杂地感叹道:“谁能想到李玄安带着三百骑兵,结果却死在一介江湖草莽手中?他一死,伪燕谋夺盘龙关的计划宣告落空,但是我方请君入瓮的策略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当他说起杀死李玄安的人是北地游侠菩萨蛮,陆沉的眼神不禁微微波动。 前几天与林溪聊起菩萨蛮的时候,陆沉便隐约感觉到她的反应有些古怪,事后也不是没有猜测过菩萨蛮就是林溪。 如今他几乎可以确认此事。 一个武功境界高深的年轻女子不罕见,但是这般刻意隐瞒身份,又能召来近百名草莽高手截杀北燕大将的人,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 身为七星帮主之女的林溪显然符合这个略显苛刻的要求。 当然,陆沉不会在苏步青面前吐露这件事。 他顺着对方的话锋说道:“此事确实有些可惜。不过,伪燕这次赔了夫人又折兵,先后折损一路兵马副总管和三名潜伏多年的重要密探,以及近百名藏在淮州境内的细作,这可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大功,朝廷定然会嘉赏萧大都督与苏大人。” 苏步青淡淡道:“萧大都督不会稀罕这点微末功劳,至于我……提举大人在上奏天子之后,准备将我调回京城,升任织经司提点。” 陆沉喜道:“恭贺大人高升,只不知提点一职是几品?” 苏步青笑了笑,随即对他简单讲述织经司的内部架构。 织经司设提举一名,正三品,总掌司内一应大权。 提点三名,从三品,乃是提举的副手,三人的职责各不相同。 检校四名,正四品,分别执掌京畿司、淮州司、靖州司、成州司,负责各地的具体事务。 淮州检校的地位仅次于京畿检校,不仅主管淮州境内的所有密探,还要兼顾潜藏在北燕乃至景朝境内的细作。当然,这两地的细作也受到织经司提举的直接管辖。 对于已经升任淮州检校五年之久的苏步青而言,凭借这次立下的大功,往上一步可谓顺理成章。 陆沉听完之后试探地问道:“大人打算何时交接?” 苏步青微微摇头道:“我已经婉拒提举大人的提拔。” 陆沉定定地望着对方,不解地道:“大人为何要这样做?” “如今伪燕和景朝蠢蠢欲动,随时都有可能刀兵再起,若是换一个人来接手,短时间内肯定难以主持大局,稍有不慎就会拖累边军将士。我在淮州经营多年,个中艰辛唯有自己清楚,岂能容忍一腔心血付之东流?” 苏步青饮了一口酒,又道:“在你我分别之后的第四天,我留在京城的眼线便飞鸽传书,密报织经司内有人弹劾我,罪名是独断专行、培植党羽、勾连边军大将。据说因为我的缘故,萧大都督也被牵连。” 陆沉神情凝重,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杯盏。 “呵……意料之中的发展。” 苏步青依旧平静,只是眼中浮现一抹苍凉:“四大检校之中,我的资历最浅根基也最薄弱,如今好不容易空出一个提点的职位,其他人当然不愿我抢到前面去。至于在京城暗中散布流言的人,多半和伪燕察事厅有关联。提举大人对此心知肚明,因而更加坚决地想要提拔我。” 陆沉暗道那位名叫秦正的提举倒也算得上体恤下属,然而这并不能改变苏步青的决心。 他沉吟道:“大人不愿卷进京城的权力争斗,哪怕这一次你升上去了,那些嫉恨你的人依然不会罢手。” 苏步青赞许地看着他,颔首道:“便是如此。这一次以退为进,提举大人对我多有愧疚,那些人也不好再盯着我身上的疏漏,想来这两年可以清净一些。” 陆沉忽然意识到,对方不止是在向他倾诉烦闷,更是在教会他一些很重要的道理。 这样的举动显然不能完全用赏识来解释。 苏步青继续道:“我已将你的事迹上报给提举大人,他很赞赏你的表现,也表示无论你是否愿意加入织经司,我们都应该给你一些回报。” 陆沉愣住,继而摇头道:“大人厚爱,晚辈不胜感激,然而晚辈并未立下功劳,岂敢受此美意?” 苏步青正色道:“如果不是你发现那封栽赃的密信并且毁掉,伪燕察事厅又怎会陷入被动局面,此后更是步步皆错。如果不是你提前将孙宇控制起来,伪燕细作又怎会被迫踩进那个陷阱。你发现顾勇和宁理的问题,并且提醒了我和萧大都督,这些细节都足以改变整件事的走向。” 陆沉本来想说,明明你早就怀疑顾勇,萧望之也发现宁理的异常,现在一股脑地将功劳推给我,如此情深义重究竟是为哪般? 但是他也明白,上面的人只会相信苏步青的话,自己与他私下争论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他现在只想知道,苏步青为何要这样做。 033【北望河山】 在陆沉看来,苏步青主动将细作案的功劳分润给他,显然不止是要招揽他这么简单。 实际上对于大多数普通人而言,加入织经司甚至比科举考功名更难,这份招揽本来就是好处,不需要苏步青再使出分润功劳之类的手段。 苏步青再度转移话题,不急不缓地说道:“伪燕察事厅这次的谋划落空,你觉得他们会是怎样的反应?” 陆沉拥有足够的耐心,这也是他前世为人称道的优点之一。 曾经还在野战部队的时候,他就有过担任狙击手潜伏两天一夜的记录,虽然狙击技能在这个世界没有用处,他经过长期磨砺得来的特质却不会消失。 既然苏步青在绕圈子观察自己,他便尝试着拿到谈话的主动权:“大人,晚辈觉得伪燕谋夺盘龙关的举动本身更值得关注。” 苏步青目光微凝,颔首道:“说下去。” “从十三年前到七年前,大齐和伪燕以及伪燕背后的景朝争夺的焦点便是淮州。这六年里,南北两边都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在淮州北境展开数十场大大小小的战役,直到最后尽皆力竭,不得不暂时停手。但是,这不意味着伪燕和景朝会放弃争夺淮州的想法。” “从七年前到现在,虽说朝廷没有与伪燕订立和平盟约,但盘龙关允许商队出入已形成事实上的和平。随着民间通商的开放,淮州愈发繁荣兴旺,也为朝廷带来大量的赋税。晚辈不敢妄议朝政,但在这种情况下,萧大都督和苏大人想要重燃战火推动北伐难比登天。” “而对于伪燕来说,是战是和由不得他们做主,最终的决定权在景朝手里。经过七年的休养生息,想必北边已经积蓄足够的力量,支撑他们打一场惨烈的战争,目的则是攻占淮州,将大齐的触角彻底隔绝在衡江以南。” “晚辈窃以为,伪燕察事厅谋夺盘龙关只是一个开始,李玄安意外身亡并不能改变后续的进程。” 陆沉平静地望着苏步青,示意自己已经说完。 苏步青眼中精光熠熠,微笑赞道:“身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陆沉摇头道:“大人谬赞,这些想法并不出奇,晚辈相信大人和萧大都督早已料到此节。” 苏步青没有否认,道:“如你这般年轻的后辈中,又有几人具备如此清晰的认知?只是我不太明白,你完全可以用这些判断做投身之阶,萧大都督必然不会轻视,说不定会直接召你入都督府,你为何……” “大人是想说,明明晚辈先前就有向大都督通风报信的举动,为何这次选择对大人坦诚相告?” 陆沉见他迟疑,便主动接过话头,然后诚恳地说道:“因为晚辈有些害怕。” 苏步青奇道:“害怕甚么?” 陆沉答道:“在之前的细作案中,晚辈或有一二处亮眼的表现,因此大人生出招揽之意,这还在情理之中。然而今日一见,大人就好似东市的摊贩,好话不要钱般撒出来,高帽更是一顶又一顶,更将肃清伪燕细作的功劳强行压在晚辈身上。” 他微微一顿,尽量平和地说道:“看眼下这副情形,很像上刑场之前的断头饭。” “哈哈哈……” 苏步青忍不住朗声发笑,望着陆沉略显无辜的神情,他摆摆手道:“断无此事。” 陆沉心想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更何况双方的地位明显不对等,一个是大权在握的织经司检校,另一个是没有半点功名在身的商贾之子。 苏步青这般表现只能说明他不仅要让陆沉加入织经司,更需要陆沉付出很大的代价,而且必须是心甘情愿地付出。 可是自己又有什么地方值得对方这样迂回曲折呢? 他是在觊觎陆家的财富? 暂且不提苏步青是否贪婪之辈,考虑到陆通和薛怀义的关系,苏步青没必要碰这个硬钉子,毕竟淮州境内的富商很多,不是每一家都能和当朝右相扯上关系。 和京城的风浪有关? 这同样不合情理,就算苏步青对陆沉百般示好施恩,陆沉也没办法促使右相薛南亭提携苏步青。 在南齐如今的朝堂格局中,文官集团和织经司这种特权衙门天然存在对立。 既然这些都不可能,那么苏步青这样做的目的,已经可以局限在一个非常小的范围内。 陆沉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身上值得苏步青看重的地方并不多。 “大人莫非是想让晚辈效法顾勇和张溪等人,潜伏于伪燕境内?” 这句话让苏步青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 他凝望着陆沉的双眼,有惊讶亦有赞许,良久方说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陆沉这一刻依旧很冷静,摇头道:“大人,这不是一个明智的抉择。” 苏步青并不着急,问道:“为何?” 陆沉平心静气地说道:“晚辈先前卷进细作案中,此事早已为北边所知。即便他们不清楚后续的发展,也知道是晚辈发现那封栽赃的密信,继而会联想到晚辈和织经司产生千丝万缕的关联。这种情况下,晚辈若是出现伪燕境内,察事厅的探子怎会无动于衷?” 苏步青道:“我考虑过这一点,织经司内关于你的记录已经悉数销毁,见过你的伪燕细作也已全部处决,除了萧大都督、提举大人和我本人之外,没人知道你在这件事里发挥的作用。将来你去伪燕,自然要改名换姓隐藏身份,察事厅的探子又如何知道你就是陆沉?” 陆沉暗道这恐怕就是如今这个时代的好处之一,在他前世则绝对不可能,一个露相的人怎么去做探子? 只可惜这对他来说很难称得上好处。 他想了想,坚持道:“晚辈年轻识浅,不足以担当大任。” 苏步青微笑道:“我并非让你现在就去伪燕,你还有充足的时间提升自己。眼下边关随时可能爆发战事,两边都已心神紧绷提高警惕,我们不适宜往北边派遣新的密探。而且即便你爽快地答应下来,你也需要学习织经司内部的章程,以及细作需要掌握的种种技能,这个时间快则三五个月,慢则可能一年。” 他微微一顿,感慨道:“其实我本来不打算这么早就告知你实情,只是被你主动挑明,我也不好继续隐瞒。” 陆沉的语气略显锋芒:“等到大人决定主动告知的时候,恐怕晚辈没有任何推辞的余地。” 苏步青的神情反倒愈发温和,缓缓道:“我之所以会选择你,是因为你足够年轻,而且声名不显,过往不曾引人注意。织经司内不是没有人才,但你从顾勇这件事应该能发现,我们内部有伪燕的人,很多信息早已被对方知晓。” 陆沉理智地说道:“话虽如此,大人将希望寄托在我这个毛头小子身上,总觉得有些……随意。” 苏步青哑然失笑,随即坦然道:“并非只着眼于你一人。这两年我在各地观察,已经挑选了一些好苗子,暂时以招募进织经司的名义培养他们,等到将来再告诉他们实情。只不过你是唯一能这么快就猜出来的人,不枉我对你期望最高。” 陆沉默然不语。 除去被他看破用意这一点外,苏步青的想法并无不妥。 北燕可以派顾勇、张溪和宁理这些人,花费近十年的时间在淮州潜伏下来,织经司当然也可以这么做,而且必然已经有过类似的安排。 在这个基础上,苏步青再挑选一些身家清白善于应变的年轻人,通过种种手段将他们安插到北燕境内,这是最常规的间谍工作。 只是……潜伏异国他乡刺探情报,无异于行走在刀锋之上,这是实实在在的九死一生。 苏步青今天显得十分耐心,缓缓道:“如你先前所言,伪燕和景朝这次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淮州只能采取守势。但是我们可以着眼将来,因为一场大战必然需要长期的筹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你肯定明白,想要争取以后北伐的阶段性胜利,敌人境内的情报刺探是重中之重。” 陆沉已经意识到苏步青的决心,这是一个典型的孤臣式人物,连摆在面前的官位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对待别人只会更加绝情。 他亦叹了一声,诚恳地问道:“大人苦心孤诣,晚辈能够理解,只是您确定朝廷会支持淮州都督府北伐?” 苏步青沉默片刻,幽幽道:“伪燕此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一战会让陛下和朝堂诸公明白,仇敌亡我之心不死,淮州纵然失陷也不会满足他们。当年河洛失陷,近半国土沦丧,朝廷偏安一隅,苟延残喘十三载。” 陆沉默然不语。 苏步青微微昂首,满面悲伧之色:“河洛不是结束,淮州亦不是,接下来必然会是靖州,再往后呢?景朝大军厉兵秣马,那位年不过四旬的皇帝励精图治,他岂会打消一统天下的夙愿?我们放弃江北、放弃淮州、放弃靖州,直到放弃永嘉?直到大齐彻底灭亡?” 陆沉思绪有些乱,不复之前的镇定。 苏步青吐出一口浊气,平复着激动的情绪,轻声道:“我明白,你暂时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些事,甚至会觉得这样的想法有些可笑。但是你可以想一想,淮州若不能守住,陆家将何去何从?” 陆沉知道他在偷换概念,守住淮州和起兵北伐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但他没有反驳,因为苏步青只是在尝试用道理说服自己——在他彻底拒绝之前。 “这件事关系重大,你可以慢慢考虑。” 苏步青显然深谙一收一放的道理,放缓语气道:“方才我说过,你在细作案中的作用不容忽视,织经司必须要予以嘉赏。” 这就是所谓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 陆沉有些好奇,这份奖励会是怎样的丰厚,让苏步青笃定自己会被砸晕,从而心甘情愿地为织经司卖命。 034【路在何方】 “不知你是否记得,当日在广陵衙门内我曾说过一句话,细作案结束后,陆家商号或可在广陵府独占鳌头。” “记得。” “广陵地界之内,能与你们陆家竞争的只有顾家,他家在京城有些关系,淮州这边的后台则是刺史府的长史陈亦。好巧不巧的是这位陈长史近来被同僚检举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证据确凿无可辩解。刺史姚大人已经决定罢免此人,并准备将其移交给织经司查办。” 苏步青风轻云淡地说着。 陆沉神色从容地听着。 淮州刺史府的长史品级为从五品,虽然不算高官重臣,但因为这是一州刺史的心腹属官,故而实权不小,甚至在某些方面要超过从四品的广陵知府。 苏步青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此事很凑巧,更巧的是经过审问,这位陈长史收受过顾家的贿赂。” 陆沉道:“大人,你刚刚才说姚刺史准备将其移交给织经司,而不是已经移交给织经司。人都还没来,口供就先有了?” 苏步青淡然道:“会有的,他会认罪。” 陆沉捏了捏眉心,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苏大人,你这样光明正大地栽赃陷害公器私用,很容易破坏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所谓形象,自然是指先前苏步青那番沉痛又激昂的慷慨陈词,仿若一介骨鲠忠臣。 “我说过,旁人对我的看法无关紧要。”苏步青的回答简单直接,继而说道:“公器私用我不否认,栽赃陷害却未必。顾家若是不拿出大笔银子买通关系,陈亦凭什么对其照拂有加?就拿你们陆家来说,若非令尊这些年大力支持府衙赈济民生,先前詹知府真会为了令尊与我争锋?” 陆沉不慌不忙地道:“大人,家父从未贿赂过府尊大人。” 苏步青笑道:“莫慌,令尊的手段岂是顾家顾子思可比?先前张溪等人陷害你家的时候,我的下属便将你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查了个遍,愣是没有找到一件严重的错处,顶多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便是织经司也不好意思拿来当做罪证。” 陆沉对他话语中的暗示只当做没听见。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父亲不简单,陆通早在十几年前就能瞒过朝廷大军的耳目,将大批粮食送给绝境中的七星帮,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更不必提他和薛老神医之间的交情。 一念及此,陆沉冷静地说道:“苏大人,陆家并非欲壑难填,只要能有一个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如此便足够了。” 这个回答没有出乎苏步青的意料,他顺势说道:“哪怕只是相对的公平,对于商贾而言都难如登天。我知道顾家时常给令尊使绊子,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也如蝇虫一般惹人厌烦。这次织经司会借着陈亦的案子,简单敲打一下顾子思,让他家从今往后老实一些。” “多谢大人照拂。”陆沉坦然道谢。 便在这时,苏步青从袖中取出一块半边巴掌大的玉牌,随手丢了过来。 陆沉接过之后端详,只见正面篆刻着干办二字,反面则是极其复杂繁琐的纹饰图样。 他不解地问道:“这是?” 苏步青道:“你现在应该大抵清楚织经司的构架。提举大人、三位提点和四位检校构成织经司的上层,下面则分为明暗两处。明面上如淮州境内的泰兴、来安和广陵三处衙门,暗中则是李近和郭台所在的内卫。” 陆沉静静地听着。 苏步青看向他手中的玉牌,缓缓道:“除了明暗两套体系之外,织经司另设干办一职,品级为从七品,负监督巡查之责。这个职位人数不多,据我所知整个织经司内部只有十余人,品级不高但地位不低。在不违反织经司章程和朝廷法度的前提下,你凭借这块玉牌可以随时调动五名以下密探,亦可监督淮州各衙门的行事。” 虽然他将这干办一职受到的约束说得很清楚,但陆沉仍然清醒地意识到这块牌子的价值。 简单而言,只要他自己不作死,或者惹到什么通天的大人物,只要有这块牌子傍身,织经司必然都会护住他。 陆沉将玉牌放在桌上,平静地说道:“请大人恕罪,晚辈不能收下这块牌子。” 苏步青并未动怒,从容地道:“先不要急着拒绝。这块牌子与我无关,乃是提举大人嘉赏你在细作案中的贡献。你今年十九岁,据我所知没有功名在身,可以预见的将来也不会有类似的打算。商贾虽富,终究需要一道护身符,当然——” 在陆沉反驳之前,他稍稍提高语调,继续说道:“我知道令尊和薛神医的交情,能够攀上当朝右相这层关系,自保的确无忧。但是,你可知道当朝右相的人情价值几何?就算薛相看在他亲叔叔的面上,愿意为一介商贾出头,陆家又拿什么来还这份人情?如果当初令尊救下的是薛相本人而非薛神医,你自然不必稀罕一块破牌子。” 最后那句话让陆沉微微一怔。 陆通竟然救过薛神医的命? 他怎么藏着这么多秘密,看来有必要回去之后谈谈这个问题。 暂时按下这个念头,陆沉淡然地说道:“其实一直到现在为止,晚辈都打算婉拒大人的好意。” “意料之中。” 苏步青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虽然没有官身,却是广陵城人人艳羡的富家公子,哪怕陆家生意一夜消失,你也能凭借家里几十年攒下的大片良田,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我是否出手敲打顾家,对你并没有实质性的影响,这块牌子也是提举大人的奖赏,与我本人无关。” “大人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晚辈也直言相告。” 陆沉缓缓坐直身体,平视着对方的双眼:“家父年近五旬,只有我这个儿子,他万万不会同意我赴北地刺探情报。他只希望我平平安安,将来顺利继承家业,因此一直对我极其宽厚,甚至不会逼着我去读书考功名。身为人子,我岂能让老父时刻忧心?此事还请大人见谅。” “那你自己呢?”苏步青忽然抛出这个问题。 陆沉道:“大人此言何意?” 苏步青道:“你发现顾勇和宁理的古怪后,让李承恩赶赴来安都督府报信,真的只是因为不相信我?” 陆沉欲言又止。 苏步青亦不追问,平和地说道:“织经司中有不少人来自军中,譬如顾勇,也有一些人离开织经司转为军职。相较于在军中摸爬滚打几年都难以擢升,织经司才是更适合你发挥才能的战场。在这一点上,请相信我的眼光和判断。” 其实苏步青的猜测不算离谱。 当时陆沉让李承恩去找萧望之报信,既有多找一条门路自保的考量,也存着从军的想法,毕竟这才是他真正熟悉和擅长的领域。 至于经商之道,陆沉委实缺乏这方面的兴趣。 稍稍思忖后,他抬头问道:“大人为何要这般坚持呢?” 苏步青徐徐起身,微笑道:“在今天见面之前,你是我计划中的一份子,本质上和其他被我选中的年轻人没有区别。但是现在,我认为你不止可以做一名优秀的密探。将来你在伪燕站稳脚跟后,我希望你能统合北地谍网,将其捏合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创造出前人不敢想的大事业。” 他握着杯盏,将里面的残酒一饮而尽,郑重地说道:“到那个时候,你是想继续留在织经司也好,要转为军职也罢,凭借着谁都无法漠视的功劳,都可以让你更快地实现胸中的抱负。” 陆沉亦站起来,诚恳地道:“请容晚辈再想想。” 他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苏步青亦不在意,因为在过往的接触中,他便发现陆沉绝非那种甘于平庸的性情,自己今日这些话足以在他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牌子你留着,这件事慢慢考虑,不必着急答复我。对了,我已经任命李近为广陵察事,这边只有他知道你的干办身份。反正你接下来有很多空闲,他会教给你织经司内部章程,以及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 苏步青走到近前,抬手轻拍陆沉的肩头:“走了。” “大人要继续北上?” “是,萧大都督已经传信于我,伪燕军队在边境上异动频繁,我要马上赶去来安府。” “预祝大人此行一帆风顺。” “承你吉言。” 苏步青笑了笑,洒然离去。 就此分别。 035【偷得浮生半日闲】 从这家小馆子出来后,外面已是日上三竿。 苏步青和李近等人已经离去,李承恩在看见陆沉的身影后便放下心来。 “少爷,接下来去哪?”他没有多问里面谈话的内容,秉持着自己的操守。 陆沉稍微一想,轻声道:“去东城吧。” 他知道自己现在最该见的人是陆通,但老头一大早便乘马车去了下面的海陵县视察商铺,最快也要到傍晚才回。 另外一点,他之前和林溪有过约定,最近这段时间每天都会去修习上玄经,今日已经拖延许久,哪怕不练武功也得去跟人说一声。 两人走过这条窄巷,又穿过一条横街,李承恩忽然停下脚步,目视前方说道:“少爷,那边。” 陆沉循声望去,只见拐角处驻足着一抹亭亭玉立的身影,那剪水双瞳正望着自己。 不是林溪又是谁? 陆沉迈步走过去,李承恩则嘴角勾起,不着痕迹地转身离开。 来到林溪身前,陆沉愧然道:“见过师姐。我今儿出门的时候撞见一位熟人,被他强拉着一叙别情,因此没有如约前往,还请师姐见谅。” 林溪并未当场拆穿他的谎言,就算他遇上熟人不得脱身,也可以打发李承恩通传一声。 这不是什么大事,她还不至于如此小气,便温和地道:“无妨。你学得很快,偶尔放松一些也没关系。” 陆沉微微一笑,然后问道:“师姐怎会出现在这里?” “我……咳咳……”林溪抬手捂嘴,轻声道:“素闻广陵城富甲天南,来这儿十多天却没有转过,见你今日未至,我便想着出来逛逛。” 陆沉注意到她换上方便行动的圆领袍衫,面上未施脂粉,发髻亦是简单绾起,仅有一根玉簪贯之。 他登时醒悟过来,林溪这身装扮显然是匆匆出门,而且提前做好会跟人动手的准备。 至于这样做的目的,多半是以为他遇到了什么麻烦,特地出门来寻他。 两人目光交错,林溪意识到自己随意找的借口似乎不够有说服力,随即便移开视线。 陆沉看向另一边,顺着她的话锋说道:“原来如此。是我思虑不周,本该请师姐一览城内风光。既然咱们刚好遇上,不如就休息半日,让我略尽地主之谊,可以吗?” “嗯。”林溪应了一声。 他们在前走着,李承恩在后远远地跟着。 看着两人并肩前行的背影,他忽然觉得老爷前些天那句感慨颇有几分道理。 陆沉身量颀长,用他前世的计量方法大概在一米八出头。而在李承恩的视角看来,那位来历神秘的林姑娘仅比自家少爷矮半个头左右。 片刻后来到东西主街,路人陡然多了起来。 不时有人悄悄打量着林溪。 淮州历来多美人,陆沉身边的丫鬟们大多容貌不错,尤以宋佩颜色最佳,但是此地女子普遍不算高挑。 像林溪这样身段修长又兼具柔美相貌的年轻女子,平日里在大街上还真不容易见到。 林溪修习上玄经将近十年,内劲法门早已融会贯通,五感自然远比普通人敏锐。 她注意到很多双目光望着自己,心里没来由地生出羞恼,却又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发作,于是便低声说道:“师弟。” 旁边没有回应。 林溪扭头望去,只见陆沉眉头微皱,仿佛神游物外。她这才惊觉从她说完“好”之后,两人一路走来竟然没有再说话。 陆沉当然不是故意这么做。 起初他在想该以什么话题开头,谁知思绪一飘,脑海中便出现苏步青那张不怎么讨喜的脸。 关于苏步青的提议,陆沉当然不会脑子一热就答应下来,在和苏步青拉扯的同时也一直在冷静地分析利弊。 苏步青最后曾说,将来他可以从织经司转入军中。在他的假设中,那时候的陆沉在北方有所建树,不必再从军中小卒做起,至少也会是中级军职。 然而织经司哪有权力插手这种级别的军务,苏步青如果没有欺瞒哄骗,说明这件事已经得到萧望之的许可。 “师弟?”林溪微微提高的语调打断他的思绪。 陆沉猛然惊醒,转头便见林溪眉尖微蹙,不禁尴尬地道:“师姐,抱歉。” 林溪没有生气,只是她不愿再在大街上被人行注目礼,脸颊微染浅晕,压低声音道:“我饿了。” 陆沉连忙道:“那我带师姐尝尝广陵的特色吃食。” 两人往前走了片刻,随即拐进旁边的宽巷,来到一家名为“春带水”的三层楼酒肆。 此地除美酒之外,更以鲜美的江鱼闻名,素来是老饕们打牙祭的圣地。 临近正午,大堂内已经座无虚席,不过跑堂的小二十分机灵,看见陆沉之后连忙笑脸相迎:“给陆公子请安!楼上给您预备着座位呢。” 他领着两人来到二楼,这里还有几张空桌,陆沉便征询林溪的意见,最后挑了一张临窗的桌子。 林溪发现陆沉很细心,而且颇为尊重她的感受,与先前的失神状态大不相同。 其实她从来没有和年纪相仿的男子单独吃饭的经历,无论是在山寨里还是后来闯荡江湖,她要么是独自一人,要么身边跟着一大群魁梧汉子。 陆沉也知道自己方才有些失礼,林溪千里迢迢来传授自己武艺,又出于师姐的责任心特地出来查看情况,他却将她晾在一旁——都怪那个苏步青,下次再见面得好好算账。 他本就是个聪明人,收拾心情之后很快便进入状态,在等待上菜的时候与林溪随性地聊着,终于消除了两人之间那抹若有若无的生疏感。 “哟,这不是陆大少爷吗?” 一个略显刺耳的声音十分无礼地打断年轻男女的谈话。 这个很没眼色的男子二十余岁,身着锦缎长衫,一看质地便知非富即贵,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厮。若是他脸上的表情再阴狠一些,便无限接近陆沉印象中那种不学无术欺男霸女的小纨绔。 二楼其他客人纷纷望过来,认出陆沉和这名男子的身份之后,不禁暗暗来了兴致。 望着那张略显虚浮的脸,陆沉淡淡道:“你是?” 男子冷笑一声,道:“陆大少爷,听说你在伪燕境内得了一场大病,可惜又活了下来。你不会是因为这场病烧坏脑子,连你顾二哥都不记得了吧?” 陆沉登时了然,此人应是顾家之主顾子思的次子,名叫顾均辉。 陆顾两家斗了很多年,深仇大恨谈不上,磕磕碰碰却不计其数。往常顾均辉若是在城内与陆沉碰面,少不了口头上的挑衅。 陆沉冲林溪歉然一笑,林溪则微微摇头表示不在意。 顾均辉见状便走过来,双手撑在桌子边缘,视线在林溪面庞上一扫,怪笑道:“这位姑——” 娘字尚未出口,陆沉已然抬手一掌拍了过去,顾二少登时向后腾空而去,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才发出一声惨嚎。 这一幕惊呆其他食客,林溪的眼里却陡然闪过一抹奇异的神采。 与陆沉果决出手无关,而是她看得清清楚楚,陆沉的手掌还没有碰实那人的身体,约莫还有一点间隙时,对方就倒飞出去。 仅仅十二天,他就初步领悟到气的存在。 林溪心中讶然,莫非这位师弟真是天才? 那边厢顾均辉疼得爬不起来,朝小厮们吼道:“还等什么?揍他!” “住手!” 又一名年近三旬的男人从三楼下来,他先是冷冷地瞪了顾均辉一眼,低声斥道:“成日里就知道惹是生非!” 顾均辉顿时不敢再叫嚣,因为此人是他的长兄顾均烨,板上钉钉的家主继承人。 顾均烨看向陆沉,习惯性地说道:“舍弟无知愚蠢,冲撞了二位,还祈见谅。呃,原来是陆公子。” 两人目光相对,顾均烨旋即低下头,姿态无可挑剔。 然而陆沉心中一凛,因为他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一丝惊惧,尽管此人立刻调整并且错开视线,陆沉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既然顾大少开口,这件事便算了,有空还请多管管令弟。”陆沉不动声色地说道。 二楼的食客们见状暗自摇头,大感无趣。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顾家兄弟临走时,陆沉忽地开口说道:“顾大少,近来陈长史可还安好?” 顾均烨微露不解之色,随意敷衍一下,便让小厮们搀扶着顾均辉离去。 陆沉心中暗伏,从对方的表现来看,他应该不知道长史陈亦要倒霉的消息,毕竟苏步青那边还没有下令动手,此人不可能未卜先知。 若是顾家收到风声,这兄弟二人怎会还有心思在外饮宴。 既然如此,他看到自己之后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莫非……顾家真有猫腻? 036【画角声中】 “师弟,感觉如何?” “很玄妙,仿佛有一股气息在身体里流动,但是又很微弱,若有若无。” “别忘了你才修习十余天,其实你比我想象得要快很多。” “真的吗?我还以为这是假象。” 陆沉边走边低下头打量着自己的双手,粗略望去与以往并无不同,然而他凝神细看之时,却仿佛能看到手背上纤毫毕现,似乎有丝丝缕缕的微风从毫毛之间拂过。 林溪略显欣慰地说道:“你能感觉到气的存在,又怎会是假象呢?我原本以为,你需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做到这一步,然后再花三、四个月初窥上玄经的门径,完成练气到内劲的转变。现在看来,这个时间或许会大幅缩短呢。” 两人走在粉墙黛瓦之间的宽巷里,抬首便见春光明媚,杏花吹满头。 陆沉倒不至于得意忘形,微笑道:“这都是师姐的功劳。” “这个马屁却是拍错了。”林溪抿嘴浅笑,又道:“你的进度这么快,除去你自身的悟性之外,还因为家父早在九年前便帮你锤炼根基,又将林家祖传的守正诀传给你。这九年来你勤练不辍,因此早已夯实练气的基础,一旦领悟便会突飞猛进。” 陆沉道:“这就是厚积薄发?” 林溪颔首道:“没错。” 陆沉扭头望去,只见她的侧颜犹如妙笔勾勒而成,纵然素面朝天亦显清雅高华。 林溪恍若未觉,负于身后的双手轻轻拨动着白皙的手指。 陆沉收回目光,笑问道:“师姐,今日那道清蒸江鱼可还满意?” 林溪并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人,然而对美味的喜爱是绝大多数世人的共性,因此她落落大方地说道:“很好,我很喜欢。” 陆沉对她跋涉千里亲来传艺的举动很感激,哪怕这是因为当年老一辈的情义,并不妨碍他适当地表达自己的谢意,遂顺势说道:“既然师姐喜欢,那往后每隔一日,我们出来吃顿便饭如何?” 林溪想了想,轻声道:“好。” 闲谈之间,两人已经走到林溪住处西边的一条小巷中。 林溪收敛心神,开始向陆沉讲解一些注意事项,尤其是对气的感悟和稳固。 等到他能够明确自己体内气的存在,并且可以熟练地运用于招式中,便可开始化气为劲。 按照林溪的说法,内劲只是一种称呼,它可以叫内力也可以叫真气,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关键在于,拥有内劲才能踏入高手的门槛,从此可窥天地之辽阔。 陆沉无比认真地记下来,虽说他还没有接触过这个世界的草莽江湖,却也知道像林溪这样毫不保留的倾囊传授何其难得。 “今天就到这里吧,师弟回去之后细心感悟,最重要是打牢基础,不必操之过急。”临别时,林溪柔声叮嘱。 “多谢师姐费心。” 陆沉目送她走进那座宅子,脸上浅淡的笑意一直维持到她的身影消失。 他转身前行,片刻后李承恩便出现在他身旁。 “承恩。” “少爷有何吩咐?” “顾子思的长子顾均烨,你可认识?” “打过几次交道,不算熟稔。顾均烨身为顾家长子,很受顾子思的器重,近些年亦开始接手顾家的大部分生意。此人成熟稳重,较之他那个二弟顾均辉要强出不少。” 陆沉微微颔首,低声道:“能不能盯梢顾均烨?” 他如今已是织经司干办,假假有了个七品官的身份,想要调取广陵衙门的卷宗乃至于安排几名探子做事都不难。 虽说苏步青给出的条件偏向于画饼,但至少在广陵这一亩三分地上,他肯定会尽力向陆沉展示自己的诚意,这一点他必然对如今执掌广陵衙门的李近交代过。 但是陆沉不傻,他不会轻易让织经司的人插手自己的秘密。 李承恩没有问这样做的原因,谨慎地道:“可以,不知少爷需要我做到哪个程度?” 陆沉道:“尽力而为。” 李承恩登时了然,垂首道:“少爷放心,我会安排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陆沉面色平静,步伐沉稳。 …… 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若从广陵府南端的白石渡横渡广阔的衡江,抵达南岸后便进入忻州境内,再沿着官道一路往南,可至忻州东南角的永嘉城,即如今南齐的京城。 在元嘉之变发生前,永嘉便已是南方极为富饶的大城。 围绕永嘉城的忻州、贺州、抚州与筠州商贸发达,又有极其肥沃的大片平原,再加上永嘉距离出海口不算远,繁华程度丝毫不输旧都河洛。 在这座千年雄城的东南角,有一片玄青色的建筑,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却弥漫着令人畏惧的肃穆氛围。 此处便是大名鼎鼎的织经司官衙。 午后,一辆普通的马车经由侧门进入官衙,在二门外停下。 十余名沉稳内敛、身穿织经司制式官服的男子等候在此。 一位中年男子走下马车,其人身材中等,目似深湖,一缕短须。 他便是织经司提举秦正,当今天子极为信任的股肱之臣。 下属们上前行礼,然后按照这位提举大人的习惯,依次禀报较为重要的事项。 秦正边走边听,一应回复皆是言简意赅,最多不过两三句话。 等他来到一座院落门外时,日常事务已经处理完毕,下属们则面带敬意地告退。 这座院落内部布局颇为紧凑,分成大大小小七八个区域,看似略显逼仄和拥挤,却是织经司最重要的所在。 此处作为织经司情报归档和分析的值房,一直处于极其严密的保护中,连一只飞鸟经过都无法避开那些暗哨的视线。 秦正屏退随从,走进东边一间屋内,绕过屏风来到里间,便见一名年轻男子伏案桌前,高高摞起的卷宗几乎将他的身体悉数挡住。 旁边几名丫鬟连忙行礼,男子抬起头来,屋内柔和的光线映照在他脸上,衬出他略显苍白的脸色。 他起身行礼道:“见过舅舅。” 秦正走到近前,看了一眼他的面庞,微微皱眉道:“劳神过度,这可不是好事。” 年轻男子名叫羊静玄,其父是东郡羊氏的偏支子弟,其母便是秦正唯一的亲妹妹。 十多年前他的父母先后病逝,秦正便将他接到永嘉,延请西席教他读书写字,后来又将他送到永嘉城郊闻名于世的风雅学宫求学。 他想尽力弥补这个命运坎坷的外甥,羊静玄亦没有让他失望,在风雅学宫那几年赢得一众大儒的交口称赞。 两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羊静玄展露他在情报分析方面的天分,后来便坚持想要加入织经司。 秦正拗他不过,最终只能允准他的请求。又经过一段时间的历练,便让他负责整理江北的情报以及细作资料——这也是秦正最在意的部分。 听到亲舅舅满是关切的语调,羊静玄愧然道:“多谢舅舅关心。” 秦正深知他的执拗性情,只能叮嘱旁边的丫鬟们注意照顾,命她们退下之后,直入正题道:“你让人传信于我,说是发现了江北的新情况?” 羊静玄点了点头,指着案上的卷宗说道:“这段时间以来,伪燕在边境上频繁调动军队,东阳路大军不断前压,直指淮州北部的盘龙关和来安防线,沫阳路兵马则进逼我朝靖州区域。从这些迹象判断,伪燕和景朝已经下定决心要再启战端。” “伪燕的两路大军分工合理,沫阳路以僵持为主,只为阻拦我朝靖州都督府分兵东进支援淮州。他们的进攻重心依然放在东阳路,图谋淮州之意昭然若揭。但是,外甥发现一个不太合理的地方。” 秦正转身望着墙上悬挂的江北地图,沉声道:“说下去。” 羊静玄俯身在卷宗中翻找,片刻后拿起一卷说道:“舅舅,这是最近半年来伪燕各路官员的变更情况汇总。东阳路除去假意归顺却意外死亡的李玄安,并无其他高级官员的调动。然而沫阳路这边,四个月内换了两名知府和三名兵马都监。” 秦正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北燕沫阳路,这一路面积很广,与南齐的淮州东西相望,中间隔着人迹罕至绵延起伏的双峰山系。 羊静玄继续说道:“早在两年前伪燕便对东阳路和沫阳路进行过一轮官员调整,也是在那时织经司便猜测伪燕和景朝要对淮州下手。如今大战将启,伪燕沫阳路这种级别和人数的官员任免显得不太正常,战前频繁换将非取胜之道。” 他微微一顿,正色道:“外甥怀疑,伪燕和景朝真正的进攻重心是我朝的靖州。” 秦正沉吟不语。 羊静玄又拿起另外一份卷宗,道:“舅舅,这是灰鹞历尽艰辛打探到的伪燕各路储粮信息。虽然这数字不够精确,也已证明伪燕在沫阳路和东阳路的储备大致相同。如果伪燕想攻淮州,那就该在东阳路储备更多粮食,而沫阳路稍作增添即可。” 灰鹞是织经司派往伪燕境内的一名高级密探的代号。 秦正收回目光,不置可否地说道:“不必急着下判断。你即刻传令苏步青,让他启用伪燕东阳路的密探,尽快查明景朝派遣在东阳路的精锐军队行踪。” 羊静玄应了下来。 秦正离去之后,羊静玄将丫鬟们喊进来,让她们将桌上的卷宗分门别类归置。 他正要给苏步青书写密信,一名丫鬟拿着一份卷宗走到桌边,放下说道:“公子,这是淮州苏检校命人送来,第十二位干办的详细资料。” “这么巧?” 羊静玄微微一笑,接过翻开一看,只见卷首上写着:干办十二,广陵陆沉。 037【老陆家的道理】 广陵,陆宅。 雨前新茶的芬芳沁人心脾,陆通浅浅饮了一口,见陆沉一脸肃穆的神情,便宽慰道:“干办而已,并非是卖身契,接就接了,不值当这般紧张。为父本来就想等你明年加冠后,去永嘉跑一跑,给你捐个官身,免得将来见人就要行礼。” 陆沉摇头道:“您知道我在意的不是此事。” “去北地潜伏?” 陆通笑了笑,温和地说道:“其实在这件事上……你想得太复杂了。” 陆沉冷静地道:“可这本就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是,潜伏于异国他乡堪称九死一生,如果想取得一些收获更是难上加难,就算最后你成功了,怎样脱身以及将功劳转为履历都是难事。然而,这些是你决定接受之后才需要考虑的问题,眼下你只用搞清楚两件事。” “哪两件?” “其一,织经司要你做怎样的密探?是长期潜伏在伪燕境内,不完成任务就不能回来?还是借助咱们陆家商号的身份,让你行商北地结交当地权贵刺探情报?” 陆沉若有所思地点头。 陆通继续道:“若是他让你隐姓埋名长期潜伏北地,你根本不需要考虑,直接回绝便是。不管苏步青给你许下怎样的承诺,你看一看顾勇和张溪等人也应知道,即便你最终能平安抽身,也必然要付出很多年的努力才能在异国他乡爬上一定的位置。” 这一刻他敛去脸上笑意,神情坚决不容置疑。 陆沉冷静地说道:“的确如此,因为我在那边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力量,只能依靠自身的拼搏。” 陆通见他没有钻牛角尖,便欣慰地说道:“正是这个道理。按照北边官场上的惯例来估计,最理想的情况是,你耗费七八年光阴混上一路兵马都监,手下管着几千人,可你在淮州从军同样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不会有那么多的危险。你在北边如履薄冰步步惊心,为的却是旁人虚无缥缈的许诺,咱们老陆家可不能做这种赔本买卖。” 陆沉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心态可能还没有完全摆脱前世的思维习惯,此刻在陆通的提醒下已经醒悟过来,便问道:“若他只是让我借着行商的机会刺探情报呢?” 陆通稍稍调整坐姿,淡然道:“可以考虑接受,不过要等边境局势稳定下来。从这个月开始,盘龙关和北面的集宁道已经关闭通道,禁止境内商队出关,这说明边境局势变得紧张起来,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战事。” “那咱家的生意?” “总会有法子的,打仗归打仗,民间的衣食住行总得解决,完全禁绝两边的往来委实不可能。其实上面也知道这一点,无论淮州刺史府还是都督府,乃至于苏步青麾下的密探们,对此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父亲刚才说可以考虑,是不是意味着这次爆发战事也不会拖得太久,大齐和北面仍旧会进入一段承平时期?” “如果这场仗结束得够快,两边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接下来还是会维持现状。原因很简单,咱们的朝廷不想打,伪燕也不想打,景朝还没完全解决自身的问题。只要这次淮州能平稳地守下来,展示出足够的韧性和武力,北面的试探便会结束。” 陆沉顺势接道:“这样的话,两边很快就会恢复到先前的态势,陆家商队仍旧可以行走于齐燕之间。” 陆通点点头,沉吟道:“即便苏步青只是让你以行商的名义刺探情报,你也要掌握好其中的分寸,这便是你要想明白的第二件事。” 陆沉恭敬地说道:“请父亲赐教。” 陆通忍俊不禁,摆摆手道:“说过很多次,咱家不兴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心里存着尊重便好。” 陆沉依旧神情郑重,他并非矫情作态——对于这世上绝大多数正常人而言,若有人全心全意为你考虑,你自然会打心底里尊重对方。 陆通见状便略过此节,继续说道:“老陆家行商数十年,有个道理口口相传,那便是无论何时何地,不能彻底沦为他人手中的棋子,总要给自己留下几分余地。比如为父交好府尊,但也只会在朝廷法度允许的范围内支持他,绝对不会帮他做一些出格的事情。” 陆沉问道:“倘若府尊强逼您去做呢?” 陆通从容地道:“你只需要记住,没人可以一手遮天。任何一个人,不论他是高官、大将还是权贵,他有自己的人脉,也会有数量更多的敌人。同样以府尊为例,倘若他对陆家下黑手,或许咱们爷俩会陷入麻烦,但是绝对有人对这件事感兴趣。这个人不一定是想主持公道,却肯定想利用这个机会将府尊踩进泥地里。” 陆沉不是不懂这个道理,然而想要做到这一点何其困难。 他想起苏步青说的话:“织经司将你们陆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查个底掉,愣是没找到值得重视的错处,全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毛病,便是织经司都不好意思拿来当做罪证。” 当然,自身干净只是基础,最重要的是洞悉眼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利益纠葛,并且能在不激怒对方的前提下阐明自身的立场,如此方可圆融自如安稳如山。 即便是在陆沉前世的经历中,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人也堪称凤毛麟角。 然而眼前的中年男人、他的父亲,在苏步青口中仍旧只是一介商贾而已。 陆通不知陆沉心中思绪翻涌,继续着先前的话题:“假如苏步青让你长期潜伏北地,而你欣然接受,那么你就会成为他手中的棋子,从此以后由他决定你的生死,这种情况下回报再丰厚又有什么意义?即便是第二种,你保留商人的身份为织经司做事,也不能陷入过深,至少要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他凝望着陆沉的双眼,语重心长地说道:“沉儿,人活于世,首要之道是先学会谋身。” 陆沉隐约觉得他的目光中有一丝自己分辨不清的意味,下意识地应道:“请父亲放心,我一定谨记在心。” “搞清楚这两件事后,你便可以从容做出选择。有为父在,苏步青便没办法强逼你。”陆通神色愈发温和,缓缓道:“苏步青此人……其实不坏,算是朝中少数肯踏实做事的人之一,但他的能力不足以支撑他的理想,而且他在织经司内的人缘也不太好,将来恐难善终。” “多谢父亲解惑。对了,您说到苏步青,我想起他有提过一件事,您当初救过薛老神医的命?”陆沉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放过这个机会。 “是有这么回事……”陆通忽然打了个哈欠,看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揉揉眼眶道:“沉儿,夜深了,为父奔波一天有些疲乏,你也回去歇息罢。” 陆沉微笑望着他,却迟迟没有起身。 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陆通败下阵来,嘟囔道:“织经司里果然没有好人。” 陆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作势起身道:“那父亲早些歇息,我回去了。” “坐下吧,为父还不知道你的盘算,明晚又来问一次对不对?”陆通抬手点点他,笑道:“其实这事有些年头了,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事。那是元嘉九年,北方某地闹出民变,在当地行医的薛世兄险些被乱民杀死,为父刚巧在那边办事,便让护院将他救了下来。” 其实陆沉在听完之后,心里有了更多的疑问——流民杀得兴起,连薛神医都险些遇害,为何会对您无动于衷,您带的只是护院又不是朝廷大军。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因为陆通看似神态轻松,眼中的倦色已经无法掩盖。 当然不是因为一段话就让陆通这般疲累,而是他肯定不愿回想当年的故事。 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这次陆沉没有作势,起身正正经经地行礼,说道:“父亲,我回去了。” 陆通微露欣慰,颔首道:“去吧。” 陆沉才刚走到门口,忽听得身后说道:“你和林姑娘相处得如何?听说今天还去了春带水?怎么没去三楼要个雅间?林姑娘远来是客,你不能太小气了。为父让账房给西苑送去一千两银子,交给宋佩那孩子收着,往后你出门记得多带一些在身上。” 陆沉哭笑不得,转头道:“父亲,要不咱们再聊聊当年您是如何避开官军耳目,将那么多粮食送到林帮主手中的故事?” 陆通不慌不忙地又打了一个哈欠,随后双手拢在袖中,起身朝里间走去,摇头说道:“这么早就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可见真是老咯……” 陆沉望着他的背影,脸上不自觉地浮现一抹温暖的笑意。 038【烽火照淮州】 南齐建武十二年,四月二十五。 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如同狂风升腾,从北到南席卷淮州全境。 北燕东阳路大军进逼淮州,两万兵马驻扎在盘龙关北面三十余里处,主力五万余人则遥望淮州来安防线,战事一触即发,局势瞬间紧绷。 淮州都督府、刺史府以及织经司几乎同时向京城发出紧急奏报。 淮州维持将近六年的承平岁月被悍然打破,虽然还不至于引起大范围的恐慌,但是在消息传开之后,境内六府的物价均有不同程度的上涨。 淮州刺史府的应对非常及时,不仅将早就准备好的安民告示在各地张贴,同时狠下辣手拿几个挑头的商家杀鸡儆猴。 十余颗人头落地,数日之内物价便暂时恢复平稳。 一些人躁动不安的心犹如被泼了一盆冰水,他们仿佛这时候才想起来,那位坐镇泰兴府的刺史姚仲绝非迂腐可欺的道学先生。 淮州七军的反应同样迅速,广陵军镇守双峰山系各条古道,防止北燕军队从西面沫阳路发起突袭。 飞云军开拔进驻宝应府五河县,既可随时支援西北方向的盘龙军,又可北上援护来安防线的侧翼。 泰兴军依旧驻防原地,负责协助刺史府维护内部稳定,同时作为后备军临机待命。 坪山军、来安军和镇北军构成来安防线,利用边境上数量众多的寨、堡、城组成层次分明的防御体系,再加上境内密布的水网河道,足以令景朝铁骑无法发挥高机动性的优势,只能依靠步卒强攻步步推进。 来安防线庇护淮州北部边境,与西北角上的盘龙关筑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在建武七年以前便让伪燕和景朝军队吃尽了苦头。 这一次他们卷土重来,挡在面前的仍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因为这六年来淮州七军在大都督萧望之的统御下,依旧保持着强悍的战力。 位于来安城内的淮州都督府,与往日相比更加忙碌,几乎每个人都是走路带风。但是从他们脸上看不到丝毫惊慌,唯有沉稳肃然之色。 节堂内,幕僚和襄赞们皆已屏退,萧望之负手站在沙盘边,虎目中精光熠熠。 沙盘对面站着一人,正是织经司淮州检校苏步青,他微微垂首,恭敬地说道:“禀大都督,织经司已于三天前展开行动,对淮州境内疑似伪燕和景朝的细作进行抓捕。这一次我们秉承宁可抓错也绝不放过的原则,避免战事爆发后这些人在后方浑水摸鱼。” 萧望之抬头看了他一眼,颔首道:“苏检校辛苦了。” 他很清楚若非战事临近,织经司不会这么着急动手,因为那些疑似细作的人本就处于监控之中。先前不抓他们,是因为这些人大多属于低级细作,并不具备太高的价值,放长线钓大鱼挖出他们的上级才是正理。 但眼下局势截然不同,一旦两边在边境交战,那些细作在后方可以造成的破坏力将会成倍放大,而且斩断这些枝蔓能震慑隐藏更深的细作,同时让他们无法串连成线。 苏步青谦逊地道:“这是下官分内的职责。” 他对萧望之如此恭敬,并不仅仅因为对方乃是从二品的一方将帅,更重要的是他非常赞同萧望之对时局的判断——大齐若不能进取北伐,仅靠衡江天堑绝对守不住半壁江山,偏安一隅只会是苟延残喘。 萧望之凝望着沙盘上的来安防线,淡淡道:“织经司接下来的重心要放在各大府城,尤其要注意对姚刺史的保护。北边张君嗣擅长硬仗,但我军防线比他的骨头更硬,景朝骑兵在这里亦难发挥作用。大抵而言,察事厅的王师道更值得警惕,他肯定已经提前在淮州境内做好了发难的谋划。” 按理来说织经司属于独立的特权衙门,虽有配合军方行动的职责,但并不接受都督府的直接管辖。 苏步青面上并无异色,坦然应道:“请大都督放心,下官在赶来之前已经传令内卫,命他们负责保护各地官员,泰兴府更是重中之重。另有一件事,提举大人命下官转告大都督。” 萧望之道:“且说来。” 苏步青看了一眼沙盘上的标识,徐徐道:“提举大人让下官启用潜伏在伪燕东阳路的细作,让他们尽可能查明景朝精锐军队的行踪。” 萧望之沉吟道:“这般说来,秦提举怀疑伪燕东阳路并非此番攻势的重心?” 北燕与淮州接壤的疆域,一者是北面的东阳路,另一者是西边的沫阳路。 如果东阳路大军里没有景朝锐卒,说明他们在这一仗里很可能只是幌子,毕竟光靠伪燕军队想要攻破来安防线无异于痴人说梦。 苏步青敬佩地道:“提举大人确有此意。” 他将总衙那边整理出来的线索简略复述一遍,重点是沫阳路那边的异常。 “佯攻淮州,实取靖州?”萧望之转头看向西面墙上悬挂的沿江地形图,平静地说道。 元嘉之变后,南齐能够让景朝铁骑无功而返,并且在随后长达六年的战争中维持均势,最大的仰仗便是江北的淮州,以及衡江中游的靖州。 这两处极其重要的战略要地犹如两个坚硬的拳头,控扼衡江中下游水道,让这条宽阔大江变成真正的天堑。 相对而言,靖州对于南齐更加重要,因为靖州一部位于江北,南北相连把控衡江两岸,导致伪燕费心打造的水师战船无法顺江而下,自然就无法威胁到下游区域。 苏步青思忖过后说道:“如果伪燕东阳路只是虚张声势,景朝将精锐调动至沫阳路,那么的确有可能主攻我朝靖州。如今局势紧绷,南北往来断绝,下官的人要传递消息非常困难,但是还请大都督放心,下官会尽快办妥此事。” 萧望之赞许地道:“那就拜托苏检校了。” 苏步青听出他的逐客之意,也知道这位大都督军务繁忙,不过他还是站在原地,轻咳一声道:“禀大都督,下官有一事自作主张,还请大都督恕罪。” 萧望之目光微凝:“何事?” 苏步青道:“下官在广陵府发现一个好苗子,名叫陆沉,乃是富商陆通的独子。先前陆家被伪燕细作陷害,陆沉聪慧沉稳,协助织经司破获对方的阴谋。因为此功,提举大人亲命他为织经司干办,又准许下官培养他,将来让他在伪燕境内刺探情报。” 萧望之沉默不语。 苏步青不知他内心想法,斟酌着说道:“陆沉似有从军之意,下官便告诉他,军中和织经司本可互转。他若能在北地立下大功,将来也可转入边军,而且不必从小卒做起。” 他并未诓骗陆沉,无论是从边军转入织经司亦或反之,过往都有先例。 当然,他应该提前请示萧望之,只是这一次时间太紧,他从永嘉返回淮州便接到一连串的急令,只能在广陵停留半日。 这件事又不能假借他人之口,所以苏步青便只好省去一步。 萧望之沉默片刻,缓缓道:“他若不愿,不可强逼。” 苏步青应了下来,旋即心中猛然一震。 萧望之明面上给足织经司面子,没有追究他的自作主张,实则给陆沉又加了一道极其强大的护身符。 苏步青忽然想起,当初陆沉派李承恩来都督府报信,居然顺利得到萧望之的召见。 要知道这位大都督历来不喜逢迎幸进之辈,李承恩一介商号护院,凭什么能走进这座都督府? 莫非萧望之早就认识陆沉? 不对……苏步青脑海中浮现那位中年商人谦卑的笑容,萧望之多半是因为陆通的关系才关照陆沉! 萧望之开口问道:“苏检校还有事?” 苏步青压下心中的震惊,躬身行礼道:“下官告退。” 待其退下之后,司马黄显峰迈步而入。 萧望之问道:“萧闳可有回信传来?” 黄显峰应道:“回大都督,少将军已于五天前抵达广陵,如今正巡查广陵军各部武备,暂无消息传回。” 萧望之微微颔首,他望着墙上悬挂的沿江地形图,目光落在某一片区域,最后又转而看着沙盘上的北境来安防线,喃喃自语道:“佯攻淮州实取靖州?庆聿恭怎会愚蠢到这种地步呢?” 他摇了摇头,目光愈发沉凝。 039【刹那之念】 广陵,东城别院。 当陆沉像平时一样带着点心过来的时候,林溪正坐在挑窗前,望着庭院中的青绿怔怔出神。 相识将近一个月,陆沉逐渐了解她的性情,无论对谁都不会过分热切,当然也不会失礼。 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这大抵便是她最恰当的写照。 只不过沉默寡言并非木讷,陆沉隐隐觉得林溪有很强大的内心,以及一套可以让她从容面对世事汹涌的自洽逻辑。 像现在这样明知他进来,她却依然没有从沉思中抽离的景象,自然有些反常。 陆沉将点心放在桌上,走到她身旁询问道:“师姐在想什么呢?” 林溪扭头望着他,轻声道:“在想北边的战事。” 北燕大军兵锋直指淮州北境的消息早已传到广陵,这段时间府城与下面各县的氛围都有些紧张。 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自然就会回忆起当年的惨状。 河洛失陷先帝驾崩,齐朝皇室和达官贵人们仓皇南逃,景朝大军一度攻入淮州境内。 在那场堪称惨烈的淮州攻防战中,广陵城亦曾遭受景军的攻击,城墙上某些地方依稀还能看到当初的痕迹。 但陆沉确实没有想到,林溪会如此在意边境的战局。 他索性不提习武的事情,拿来一张交椅在不远处坐下,顺势说道:“其实这场战事无法避免。无论淮州都督府、伪燕还是景朝,都有不得不打的理由。” 林溪好奇地望着他,问道:“为何?” “景朝想要一统天下,肯定会利用攻打淮州的机会驱使伪燕和大齐拼命,这是最划算的手段。伪燕当然不会甘心一直做景朝的傀儡,但一日不拿下淮州,它就始终处于景朝和大齐的夹击之中。我不太清楚北面联军的具体情况,但可以想见他们做不到绝对的精诚团结,必然是各有打算。” 陆沉娓娓道来,神态从容。 这段时间除了跟随林溪修习上玄经,他还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当今世界的格局。 虽说对于当年北方三国之中的赵、代二国仍不熟悉,对沙州七部和齐朝的恩怨纠葛也不清楚,陆沉至少已经搞清楚景朝、北燕和南齐近十多年来的冲突与共存。 林溪干脆转过身来,眼中多了一抹亮色,又问道:“淮州都督府为何想打?家父曾说过,南齐虽然不弱,却绝对没有北伐的决心,因为支持皇帝的人大多是南方本地的豪门大族,北伐对于他们来说有害无益。” 看来那位武榜第一人果然有做大事的想法,然而不需细想就知道这件事的难度。 莫说七星帮有数千帮众,若无正确且极致的规划和出人意料的运气,这个人数再翻几倍也无济于事。 他心中暗叹一声,沉静地说道:“军方大将基本都经历过十三年前的耻辱,比如淮州的萧大都督和靖州的厉大都督,他们自然不甘心一辈子北望故土。关于北伐一事,朝中会有很多掣肘不假,但那些人同样离不开军中将帅,因为只有他们才能守住边疆,让江南富饶之地维持安宁。” 林溪点头道:“我明白了,这就是戏文中说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师姐聪明。” 陆沉微笑着夸了一句,随后修正道:“还是有些区别。就拿淮州都督府来说,如果没有朝廷在后方的支持,兵员、粮草和军饷都无以为继,光靠淮州一地可养不起十万精兵。朝廷需要边军效命,边军也需要朝廷的支撑,所以在没有朝廷的许可下,边军不能主动挑起战事。可若是像眼下这样由北边发起攻势,都督府肯定早已做好交战的准备。” 林溪想了想,恍然道:“只要淮州都督府能赢下来,就会有更多的人支持北伐?” “有这个可能,但是……” 陆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微微摇头道:“我不看好。” 林溪不确定他说的是否正确,但是大概能感觉出,这位师弟对于时局的认知很清晰,更难得的是他的陈述通俗易懂。 她想起父亲身边那几位谋士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心中不由得做了一个比较,随后看着陆沉的眼神愈发显得柔和。 “师姐?” “呃……那在师弟看来,这一仗最后会是怎样的结果?” “我觉得大齐边军会胜。” “可是景朝军队很强悍。”林溪此言并非出于畏惧,而是她有过切实的体会。 去年春天在泾河以北的雄山城,她带着陶保春等人设伏诛杀景朝大帅庆聿恭的亲信默山科,过程谈不上艰难,但是庆聿恭派来保护默山科的军卒太过凶悍,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 明明两边的武功境界存在很大的差距,那十名景朝老卒却前仆后继赴死,无一人胆怯畏缩。 当时情形之惨烈让林溪记忆犹新,难怪那些年景朝大军势如破竹,在杨光远含冤死后无人能挡。 前不久在齐燕接壤处那个谷地里的伏击则是鲜明的对比。 在她强杀李家父子后,三百北燕骑兵便士气涣散军心动摇。 陆沉闻言解释道:“景朝军力确实很强,但是这一仗肯定会以伪燕军队为主。前面说过,景朝需要通过战争来消耗伪燕的实力,避免它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受控制。在齐燕实力没有明显差距的情况下,攻方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伪燕未必能承受这种损失。” 林溪凝眸细思,释然道:“淮州守军以逸待劳,燕国和景朝又各怀鬼胎,此消彼长之下,胜负不难预料,师弟是这个意思对吗?” “是的。”陆沉微微一笑,又道:“但是战场上局势变幻莫测,有时一个小小的错误就会导致胜负的天平出现偏移,所以我这只是推测而已。” 望着他从容自若的神情,林溪脑海中猛地涌起一个念头:如果师弟能得到切实的磨砺,肯定可以帮到父亲,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去山里待一段时间? 然而她不知道陆沉对于某些感觉极其敏锐,要不是坐在眼前的人是师姐,说不定他已经摆出防御的架势。 “师姐,我怎么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猎物?” 他笑吟吟地说着,依然用着开玩笑的语调。 “怎么会……”林溪首次出现含糊其辞的状况,随即连忙转移话题问道:“师弟以后打算做甚么?” 陆沉大抵能猜到她的想法,毕竟他知道她还有一个菩萨蛮的身份,也知道七星帮在谋划一些事情。 他原本想调侃两句,不过见林溪破天荒地耳根微红,便答道:“慢慢学习经商之道,将来接手家业。” 林溪后面的话便说不出来,因为陆家对七星帮恩情深重,而陆通年近半百仅有一子,怎会舍得他离家千里在草莽之中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 她又怎能开这个口? 若因为传授他武艺这点微末功劳,自己就强行将他拖进那种危险里,如此行径委实配不上道义二字。 虽然觉得有些可惜,林溪却很快将那个想法抛之脑后,打起精神说道:“师弟,你已经初窥上玄经的门槛,接下来更多要靠你自己的感悟。从今日起,我开始传授你外功法门。” “有劳师姐。” 陆沉自然能看懂她神情变化的原因,于是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些。 傍晚时分,他从别院出来时,李承恩已经在巷中等待。 “少爷,有发现了。” 这句话让陆沉神情凝重起来,轻声道:“边走边说。” 李承恩道:“顾均烨的行踪非常规律,基本是在顾家和商铺之间奔走。前段时间刺史府长史被织经司捉拿后,顾家虽然低调了很多,但是顾均烨本人似乎没有受到影响。我见从他本人身上难以发现蛛丝马迹,便让兄弟们盯着他的亲信长随,发现其中一人近来去过两次春满楼,而且是稍作乔装之后前往。” “春满楼?”陆沉微露不解。 李承恩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那是城中颇有名气的青楼。” “原来如此。” 陆沉语气平静,却偏过头打量着李承恩,面上渐渐浮现笑意。 李承恩下意识地拒绝道:“少爷,我答应过先师不去那种地方。” 陆沉抬手轻拍他的肩头说道:“只是去小酌几杯听个曲儿,你不用紧张。放心,我负责全部开销。” “这是银子的事儿么?” 李承恩哭笑不得,随即反将一军道:“少爷今年十九了,其实也可以去见识一下。只要不动真章,想来老爷不会怪责。” 陆沉微笑道:“春满楼这名字不好听,我就不去了。” 李承恩将信将疑,正要无奈地答应下来时,却听陆沉说道:“说笑而已,你不能自己去,找几个脸生且机灵的兄弟去。” 李承恩心中一凛,很快便明白过来,应道:“是。” 陆沉敛去笑意,缓缓道:“让他们搞清楚顾均烨的长随在春满楼见过谁,切记不要打草惊蛇,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偏离方向,说不定有意外之喜。” 李承恩正色道:“少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040【小儿辈】 西城那家画月楼被织经司查封后,不少老饕暗自惋惜,因为再也吃不到那道味道极佳的五味杏酪鹅。 然而这些人怎么也想不到,在画月楼南面两条街外的一座宅子内,一名三旬男子正坐在桌前,对着一盘五味杏酪鹅大快朵颐。 “还是这个味道正宗。” 男子很快便解决掉一碗白米饭,拿起旁边的酒盏一饮而尽,随后无比满足地长吁一声。 他不慌不忙地取帕擦嘴,望向坐在对面年龄相仿的男子,微笑道:“让顾大少等这么久,某实在该死。” 顾均烨赔笑道:“欧大人言重了。” 若是旁人在他眼前这般作态,不说将其如何,他至少也会拂袖而去。 顾家与陆家相似,皆是广陵本地门户,只不过他家崛起的速度要更快一些。 从大约二十年前开始,顾家的生意高速扩张,七八年时间便甩开其他商号,前方只剩下一个陆家。十多年的竞争过后,顾家虽然没有超过陆家,却也迎头赶上并驾齐驱。 顾均烨身为家主顾子思明确指定的继承人,在广陵地界颇有体面,便是知府詹徽对待这个年轻人也会带着几分亲近,毕竟顾家这些年没少往府衙送银子,当然是以交税的名义。 前段时间刺史府长史陈亦倒台,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他是顾家在淮州境内的靠山,却没有多少人认为顾家会被牵连,据传顾子思在京城那边也有不浅的关系。 果不其然,织经司那位新任察事李近只是敲打了一下顾子思,顾家表面上夹起尾巴做人,实则没有伤筋动骨。 顾均烨外宽内忌,而且极为讲究规矩,却不敢在这位欧大人面前强硬,因为他知道对方可以轻易毁掉顾家的一切。 原因很简单,此人是北燕察事厅在淮州境内的掌事。 换而言之,顾家在很久前便与欧知秋有了关联,对方手里不知握着多少证据,一旦抖露出去足以让顾家满门抄斩。 欧知秋倒也没有太过分,稍作拿捏后便转入正题道:“我的人已经确认,陆沉身边的护卫李承恩果然发现你那个长随的古怪。他派人去过春满楼,也打探到长随找过何人,想必现在陆沉正顺着这条线一路往下查。” 提到陆沉二字的时候,他眼中微露冷光。 顾均烨既惊又惧,愧然道:“还好欧大人发现得及时,否则在下会一直蒙在鼓里。” 一段时间之前,欧知秋告诉他被陆家的人盯上。起初顾均烨还不相信,欧知秋便让他找一名亲信长随故作神秘地去了两趟春满楼,后面果然如他所言。 欧知秋脸上并无自得之色,淡淡道:“李承恩也好,陆家的其他护院也罢,这些人的武功都不弱,放在江湖上也算一把好手。但是论起盯梢警戒和藏匿行踪,他们终究还是差了一些火候,至于那个陆沉,倒是令我有些刮目相看。” 顾均烨敬畏地道:“陆沉怎能与大人相比,区区一介稚子而已,在大人面前不值一提。” 欧知秋矜然一笑,话锋一转道:“相较陆沉及其手下的能耐,我更好奇这件事发生的缘由。顾大少能否解释一下,为何我回到广陵后,陆沉便盯上了你?” 顾均烨被他幽深的目光盯着,登时难以克制畏惧的情绪,连忙解释道:“大人息怒,在下确实不知为何会如此。” 欧知秋道:“凡事总要有个缘由。你们两家虽然存在生意上的竞争,过往亦有些矛盾,但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不至于让陆沉派人不分日夜地盯梢你。你不要告诉我,因为那天你二弟一次小小的冲撞,陆沉就会记恨到这个程度。” 顾均烨很清楚此人疑心甚重,这番话已经属于明示。 虽然这间屋子就在顾宅之内,他却不敢有任何异动,只能努力回想那日在春带水酒肆的细节,恳切地道:“欧大人,在下岂会不知轻重泄露消息?再者,就算在下活腻歪了,要找的也是詹知府或者织经司,陆沉算哪门子人物?” 这个理由还算合理,欧知秋放缓语气道:“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无意中露出过破绽。” 顾均烨果决地摇头道:“绝对没有。那日舍弟被陆沉打了一掌,在下本不知是他,见到之后稍有惊讶,因为……在下没想到他能在察事厅和织经司的较量中全身而退。当时他提到陈亦,在下没有理会直接离开,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欧知秋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在顾均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徐徐道:“过两天把你那个长随打发到泰兴府去,告诉他每天就在泰兴城里闲逛。” 顾均烨能够得到其父的器重,当然不只是因为长子的身份,脑子其实转得不慢,立刻便明白此举的用意,垂首道:“是。” “陆沉这边暂时不用理会,有春满楼这条假线索,再加上被你派去泰兴府的长随,足够他查上一两个月。”欧知秋当初本想顺手杀了陆沉,不过在接到王师道的密令后,他自然不会横生枝节影响大局。 顾均烨恭敬地听着。 欧知秋继续说道:“你家那位族亲何时能够点头?” 顾均烨汗颜道:“还请大人多给一些时间。这件事实在太大,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在下不敢随意开口。” 欧知秋摇摇头道:“我最多只能给你半个月,因为后续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顾大少,我将丑话说在前面,若是到时候你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顾家的未来……可就难说了。” 顾均烨额头上沁出汗珠,却生不出反抗的勇气,这一刻他不禁暗暗悲叹,倘若当年顾家没有想着依靠走私牟取暴利,没有跟察事厅的细作搭上线,没有在对方的帮助下大肆敛财,又何至于今天被逼到墙角? 只可惜世事没有如果。 想必父亲早就料到这个局面,所以才让自己来应对欧知秋。 一念及此,他只能点头道:“在下会竭力而为。” 欧知秋终于淡淡一笑,悠然道:“那便有劳了。顾大少请自便,我这段时间还得住在这里,叼扰之处请勿见怪。” 顾均烨勉强打起精神客套几句,随即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来到院中抬头望天,今日的阳光仿佛格外刺眼,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 这天傍晚陆沉从别院出来的时候,李承恩不由得擦了擦眼睛。 为何少爷今日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怪怪的? “咳咳……你那是什么眼神?”陆沉走到近前,故意板着脸问道。 李承恩觉得自己方才应该没有看花眼,但他终究是个本分的性子,尤其是今天又有事情发生,便正色道:“少爷,春满楼那边已经查明,顾均烨的长随两次都找的是一个名叫芸儿的女子。这芸儿乃是东海府人氏,前几日忽地给自己赎身,说是要回老家服侍父母。” 陆沉心不在焉地道:“给自己赎身?” “是的。”李承恩神情郑重,又道:“今天上午,顾均烨的长随骑马出城往泰兴府方向行去,我已经安排两名身手好的兄弟跟踪盯着。” 陆沉微微一怔,脸上的表情亦严肃起来,随即陷入长久的思考。 那日酒楼所见,让他怀疑顾均烨和锁魂香有关。原本只是尝试性地盯梢,没想到确实发现了古怪,只不过如今种种迹象联系在一起,陆沉却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这是他前世经历无数次考验养成的直觉。 他转头看着李承恩问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些线索出现得很奇怪?” 李承恩略显茫然道:“少爷此言何意?” 在他看来盯上那个长随并不容易,查出他在春满楼的行踪更是费了很多功夫,毕竟陆沉要求不能打草惊蛇,一切探查都只能小心翼翼地从侧面入手。 陆沉凝眸道:“那长随第一次去春满楼是什么时候?” 李承恩想了想说道:“应该是在少爷命我盯梢顾均烨之后的第四天。” 陆沉缓缓道:“我让你盯梢顾均烨,过几天他的长随就露出破绽,神神秘秘地跑去逛青楼。若仅如此倒也罢了,偏偏那个芸儿又不见了。接下来他又离开广陵,跑去了泰兴府。承恩,假如你有秘密要告知那个芸儿,最简单的法子是什么?” 李承恩渐渐回过味来,低声道:“趁人不注意私下交换消息,时间越短越好……我明白了,少爷。” 陆沉微笑看着他,道:“你没有经受过细作的特训,同样也能想明白这一点,可见此事定有蹊跷。如果那长随找芸儿是为了传递消息,何必两次都假模假样地乔装,又在春满楼一待就是两个时辰,生怕别人不会发现。” 李承恩皱眉道:“少爷的意思是,顾均烨发现被我们盯梢所以故弄玄虚?可是,下面的兄弟都非常小心,应该不至于轻易暴露。” 陆沉不置可否,沉吟道:“芸儿也好长随也罢,你继续安排人盯梢查探,陪着对方继续演戏即可,至于顾家——” 李承恩问道:“少爷的意思是?” 陆沉眸光中透出几分凌厉之色:“看来他家比我想象得更有故事,先摸一摸底细再说。” 041【迷雾中的光】 虽然这个时代消息的传递较为滞后,但是当时间来到建武十二年的五月初,广陵城的男女老少也知道了边境战事已经爆发。 齐燕两国并无官方之间的和平盟约,这六年来一直处于心照不宣的状态,因此北燕大军发动攻势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据传战况从一开始便极为激烈,北燕东阳路大军直扑来安防线,对外围数个堡寨发起猛烈的攻击。 虽然战场态势处于僵持中,但前几日的战斗烈度足以证明北燕不是浅尝辄止的试探,他们坚决地想要摧毁来安防线这块硬骨头,或者损兵折将败退北方。 后方听到的消息不够翔实,而且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一会有人说燕军连破三四座堡寨,都督府已经准备将驻扎在五河县的飞云军调往边境。 一会又有人说燕军连一个军寨都拿不下来,丢下上千具尸首狼狈撤退。 众说纷纭,令人茫然。 但是无论如何,所有人都已经清晰感知到战争的来临,初夏的空气仿佛变得浓稠起来,不复往日的清凉干爽。 广陵城处于大后方,按说不必过分焦虑,毕竟当初北燕和景朝联手,断断续续打了好几年都没有攻破盘龙关和来安防线,如今淮州都督府兵强马壮,说不定一两个月就能击败敌人。 然而路上行人的笑脸越来越少,大多挂着肃然的神情,行色匆匆地穿街过巷。 不时会有一些车队出城往南,据说广陵境内几大渡口比起以往繁忙不少。 在这般黑云压城的沉闷气氛中,陆沉的到来让李近微觉惊喜。 他知道陆沉现在已是织经司的干办,论品级要低于他这个广陵察事,但是干办一职在织经司内部的地位很特殊,有些类似于朝廷里的御史,讲究的是位卑而权重,随时都可以对上官发起弹劾。 苏步青在离开时有过交代,让李近尽快教给陆沉织经司内部的章程和规矩,最好还能让他系统地学习细作需要掌握的技能。 只可惜大半个月过去,李近只见过陆沉一面,还是他特意在陆宅附近蹲守拦住,但那天也只简单聊了聊。 李近很清楚陆沉这是在敷衍自己,似乎对织经司的业务不太感兴趣,他却没有太好的法子解决这个问题。 故而今天陆沉主动登门,李近显得颇为热情,见礼过后便笑道:“多日未见,陆兄弟可还好?” “有劳李大哥记挂,一切都好。其实我本该早些来登门拜望,只是想着李大哥刚刚履新,手头上必然事务繁杂,便拖了一段时日。” 重回广陵衙门,陆沉难免有些感慨,被他很好地隐藏在恬淡的笑容中。 李近将他请入自己的值房,边走边说道:“这倒被你说中了。虽说先前拔掉伪燕细作的据点,或抓或杀数十人,可谓近年来颇为罕见的收获,但广陵衙门也被弄得一团乱麻。因为顾勇那件事的影响,我要配合内卫对整个衙门自纠自查,又得招募新手并且训练他们。” 两人分主客落座,小厮奉上香茗,李近摇头道:“以前在内卫还不觉得,如今方知衙门里的劳心费力。若非苏大人不允,我真想回去。” 这话便有些交浅言深。 陆沉微笑道:“这个怕是很难。苏大人让李大哥接手广陵衙门,除去他对你的信任,还有一点便是李大哥的能力品格远比别人强。” 李近忍俊不禁道:“过誉了。话说回来,陆兄弟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如今身份的贵重。” 陆沉微露不解,他知道干办类似御史,品级低但是权力大,只不过和贵重二字似乎牵扯不上。 李近见状便解释道:“你是织经司第十二位干办,可以直接和提举大人沟通,同时能督查检校以下的所有人。在这淮州地界上,除了苏大人之外,你不必畏惧和讨好任何人。” 陆沉登时了然,颔首道:“原来如此,不过我方才所言并非拍李大哥的马屁,乃是真心这般认为。” 虽然明知他这话里带着水分,李近仍旧难掩笑意,遂进入正题道:“你今日来此,想必有事相询?” 陆沉没有遮遮掩掩,坦然道:“确有一事,不知这边衙门里有没有顾家的资料?” “自然是有的。”李近眼波微动,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听说顾家那些人对陆兄弟一直不太恭敬,看来上次我和顾子思说的话没有起到效果,或许还得稍稍用点力。” 陆沉微笑以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李近便起身道:“顾家的卷宗很多,搬来不太容易,陆兄弟请随我来。” 两人离开值房,来到衙门后半部一排看似普通的平房前,这里便是织经司的案牍库。 李近屏退看守的探子,带着陆沉走进东面第二间,只见里面摆放着十余张大架,无数卷宗置于其上。 “这里就是顾家的卷宗。”李近走到其中一张架子旁,又问道:“不知陆兄弟想要查看哪部分的记录?” 陆沉缓缓道:“劳烦李大哥帮我找一找,顾家近些年和北边生意往来的记载。” 片刻过后,李近将一份卷宗交到陆沉手中,指着窗边的桌子说道:“你不妨坐着慢慢看。” “多谢。” “对了,有件事得告诉你。苏大人只让我敲打一下顾家,并非是要借此拿捏你,而是因为顾家在朝中也有关系,我们不好做得太过。顾子思最小的妹妹是工部侍郎屈大人的妾室,而且前年为屈大人生了一个儿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陆沉诚恳地道:“多谢李大哥提点。” 李近淡淡一笑道:“自家人不必客套。你慢慢看,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办。画月楼虽然被拔掉,但是苏大人命我继续追查伪燕察事厅的高层,眼下还没什么进展呢。” 他让陆沉独自留在案牍库显然是极大的信任,但此刻陆沉却重复着他的话说道:“画月楼……李大哥,这边有没有广陵内城的地图?” 李近虽有些奇怪,仍旧点头道:“你等等。” 他取来一份地图平铺在桌上,陆沉凝眸望着,随后拿起笔架上的一支笔,转头问道:“我可以在上面涂画吗?” 李近愈发好奇,遂道:“当然可以,衙门这里常备着很多份。” 陆沉先是在地图上标识出画月楼的大概位置,沉思片刻后又以画月楼为中心画出一个框,问道:“李大哥看看,这画月楼周围有没有值得关注的地方?” 李近不解地问道:“这是何意?” 陆沉当然不会说这是自己的经验,只说道:“画月楼只是伪燕察事厅下级细作的据点,即便被发现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但是,他们总要接收和传递情报,楼内的伙计时常外出很容易引人注目,最方便的莫过于在附近另设一个暗桩,这样就会安全许多。” 李近双眼一亮,旋即细细端详起来,同时脑海中快速搜索。 片刻过后,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从陆沉手中接过笔,在画月楼下方不远处画出一个点,然后轻声道:“画月楼南面过两条街便是顾家大宅。” 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两人望着地图上相距极近的两个点,随即对视一眼,李近当先开口道:“会不会是巧合?” “当然有可能是巧合。”陆沉面色沉静,不疾不徐地说道:“暗桩只是我的猜测,总不能因此就怀疑顾家和画月楼有关。” 李近沉默片刻,又问道:“陆兄弟,你今日为何要来查询顾家的资料?” 陆沉答道:“李大哥应该知道,几个月前我在伪燕铁山城莫名染病,险些便一命呜呼,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陆顾两家虽然只是生意上的竞争对手,但家父只有我这个独子,若是我出了意外,将来自然无法和顾家争锋。考虑到陆家并无其他仇敌,所以我才想查一查顾家和北边往来的情况,心里也好有个底。”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先前织经司彻查陆家,李近自然知道陆沉身染重病的事情,闻言便点头道:“这是人之常情。” 陆沉道:“对了,方才你说顾子思的幼妹是工部侍郎屈大人的妾室,不知顾家还有没有京城其他的关系?” 李近摇头道:“应该没有——” 话音戛然而止。 如果没有过硬的人脉,商贾之家的女子怎能进六部侍郎这种级别高官的家门? 更不必说淮州和京城相距甚远,顾子思的幼妹并无显著的名声,怎会吸引到衣紫重臣的注意? 其中必有不曾被人注意的细节隐秘。 陆沉冷静地说道:“我觉得可以查一下当初顾子思的幼妹为何会被工部侍郎看中。” 李近神色凝重,颔首道:“我来安排。” 陆沉望着架子上数量繁多的卷宗,道:“李大哥,我想留下来看一看。” “好,若有发现及时通知我。” 李近匆匆离去,显然是要布置人手进行调查。 陆沉静坐窗前,宛若入定一般,一直到天色昏暗才起身,此时桌上已经摆放着厚厚几大摞被翻过的卷宗。 将这些资料归置之后,他拿起桌上那张写满字的纸塞进袖中,然后神情平静不慌不忙地离开此地。 042【林暗草惊风】 衡江延绵万里,风光无限壮阔。 若从广陵府最南端的白石渡登船,逆流而上七百余里,便可进入靖州地界。 这里仿佛还弥漫着十多年前战火纷飞的肃杀之气。 若说淮州是南齐保留北伐希望的跳板,那么靖州就是阻挡景朝大军南下的铁闸。 靖州大半区域位于衡江南岸,约有三分之一的疆土悬于江北,其中便包括控扼衡江北方支流水系的平阳府,靖州都督府亦坐落于此。 平阳若失,北燕操练出来的水师便可通过支流进入衡江,扬帆而下畅通无阻,南齐广袤富饶的平原彻底暴露在他们的视线里。 从古到今,但凡天下没有一统,平阳府便绝对是兵家必争之地。 南齐朝廷虽然势力繁多盘根错节,却也知道靖州尤其是平阳府的重要性,故而没人敢克扣这里的钱粮兵饷。 历经十年不断的填充,南齐将平阳打造得铜墙铁壁一般,光是存粮便可供守军吃上数年之久。 至于大都督厉天润,更是让睥睨天下的景朝精锐数次无功而返,灰溜溜地撤回北方。 厉天润今年四十三岁,乃将门出身,自幼熟读兵法弓马娴熟,后来随其父亲在北方泾河防线对抗异族,二十六岁便因军功升为都指挥使。同年因为杨光远一案被牵连罢官去职赋闲在家,两年后被再度启用,只可惜那时他还太年轻,无法力挽狂澜拯救局势。 他从军以来历经燕子岭之战、河洛之战、同州之战等大型战事,在靖州会战中表现格外出色,并于建武六年取得蒙山大捷,歼灭景朝主力步卒一万二千余人,名震南北所向披靡,顺理成章被擢为靖州大都督,统御此地十二万大军。 其人风骨伟岸,容貌雄毅,身材魁梧高大,有雄杰之表。 哪怕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久经沙场淬炼而成的气势也会给人极大的压迫感,都督府的属官感受尤为真切。 “……父帅,日前已经探明,伪燕接连在高唐、黎阳和魏林三地增派兵力,其中魏林方向更有景朝精锐步军的踪迹。”堂下站着一名年轻人,面若冠玉气宇轩昂,乃是厉天润的长子厉良玉,现为靖州都督府行军司马。 厉天润平视着西墙上的江防图,目光深邃悠远。 厉良玉所言三处地名,便是北燕钳制靖州都督府的三处要冲,分别位于平阳的西北、正北和东面。其中黎阳和魏林位于沫阳路境内,高唐则在相邻的江北路境内。 “你怎么看?”厉天润转头望着自己的长子。 厉良玉沉吟道:“从织经司送来的情报判断,伪燕和景朝似乎已经做好两路同时进取的准备。如今淮州北境鏖战正酣,靖州这边却一片沉寂,自然有些不正常。如果伪燕只想攻打淮州,为何要将大量兵力和粮草囤积在沫阳路?末将苦思冥想,仍旧不懂对方这样做的缘由。” 厉天润提醒道:“你需明白一点,靖州的十二万驻军绝对不会调动。倘若淮州局势危险,朝廷即便动用南衙诸军,也不会让靖州分兵支援淮州。” 厉良玉冷静地思考着,片刻后点头道:“伪燕若只想钳制靖州,则不需要继续往前线增派兵力。若是要主攻靖州,不可能到现在毫无动静,甚至连斥候游骑的数量都没有增加。这般说来,他们囤积大军于此,或是另有用处。” “用在何处?”厉天润继续追问。 厉良玉眉头紧皱,光凭现有的情报很难分析,或许敌人只是在等待己方松懈下来,然后挥军南下围困平阳,这在以往就有过先例。 但是……他们还会这样小觑自己的父亲么? 毕竟当年的蒙山大捷,便是厉天润抓住景朝主将轻敌冒进的机会,提前一步设置陷阱,在平阳东北的蒙山一带将景朝先锋大军包围歼灭。 可如果对方不攻靖州,又怎会在边界各地继续增派兵力耗费粮草呢? 良久过后,厉良玉坦诚地道:“请父帅指点。” 厉天润眼中飘起风雪,似乎是想到十多年前河洛城外那场惨败,缓缓道:“伪燕军务不能自决,名义上是枢密院那些人操持,实则仍由庆聿恭决断。此番大战来袭,庆聿恭必然是想好在淮州和靖州之中夺下一处,否则他无法向景帝交代。” 厉良玉若有所思地点头。 厉天润继续说道:“为将者最忌被人牵着鼻子走,你要学会跳出一地得失再观全局。庆聿恭此番并非试探,相较而言他只能将决战之地放在淮州。在这个基础上,你再分析前期战局,可知淮州北境厮杀激烈,分明是要逼迫萧兄将后备兵力调至来安防线。” 他缓缓起身,走到那张江防图附近,又道:“他们在沫阳路这边囤积重兵,看来是要将你父亲吓得龟缩在平阳城里,至于此举的用意……你妹妹现在何处?” 厉良玉正听得入神,闻言怔道:“她现在魏林城东南面,距平阳大约百二十里。先前探明魏林敌军的情况后,她便率部南撤,避免与景朝骑兵发生正面冲突。” 厉天润颔首道:“你即刻传令于她,集合飞羽营全部,然后沿阳翟、长葛、盈泽一线向东行进,沿路打探敌军驻防情况,切记要避开大股敌军,尤其不可擅自出战。她若违令,以后就去新景寨守城吧。” 厉良玉连忙应下,嘴角不由得微微勾起一抹笑意。 从节堂出来后,他回想着父亲的安排,渐渐有些感悟。 阳翟等地从西到东一字排开,最东面可至双峰山系延伸而出的巨蔚山,南望衡江,北靠燕国沫阳路的腹心之地。 如果能搞清楚北燕在这些地方的军防情况,或许便能分析出对方排兵布阵的真实意图。 厉良玉并不怀疑自己妹妹的能力,再加上飞羽营是都督府的亲卫游骑营,纵与景朝骑兵相比亦毫不逊色,若只是打探消息自然无忧。 他唯一担忧的是,万一飞羽营在妹妹的带领下不小心违逆了军令,将来自己要怎么把她从新景寨捞出来。 两日后,平阳城往东百余里,北燕沫阳路阳翟府东南部,一场扣人心弦的追击正在山林间上演。 在前奔行的四十余骑乃是齐国骑兵,为首者是一名约莫二十岁的女子,她神色镇定矫矫不群,不时回头望向数十丈外穷追不舍的几百名北燕骑兵。 女子头戴铺霜耀日盔,身着藏青色云纹轻甲,脚踩一双黄皮衬底靴,腰悬长刀背负长弓,马腹挂着两个箭袋。 追兵距离又近了些,女子忽然紧勒缰绳让骏马打横,旋即反手取下龙舌弓,稳住身形张弓搭箭。 山风猎猎,林间簌簌作响,她的呼吸格外平缓几近于停止,冷峻的眸光盯着远处追兵中的一人。 弓满似月,长箭凛凛。 “嗖!” 一道流星破空而去,电光火石之间便已出现在那名追兵眼前,令其根本无法闪避。 长箭没入他的面门,带着他的身体向后倒去,紧接着旁边响起一阵惊呼声,追兵尽皆停了下来。 中箭者乃是他们的将官。 另一边,四十余骑已经放缓速度做好厮杀的准备,见局势陡然逆转,不由得都松了口气。 等女子跟上来之后,有人不禁赞叹道:“校尉箭术之神实在罕见。” 另一人搭腔道:“难道校尉的武艺就不高明?” 先前那人登时涨红了脸。 众人皆笑。 女子不苟言笑地道:“抓紧赶路。” 队伍里立刻安静下来,朝着南方一路奔驰。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后方再无任何追兵的身影,这群人也可以歇息片刻。 对于这些飞羽营的精锐游骑来说,与北燕和景朝小股骑兵撞上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他们早已习以为常,压根不会将方才的遭遇放在心上。 女子便是厉天润的长女,芳名厉冰雪,从小跟着厉天润修习武艺战法,与她兄长截然不同。 厉良玉更注重谋略兵法为将之道,而她素来不爱红装爱武装,年纪轻轻便冲锋陷阵,升任飞羽营校尉也绝非厉天润的偏爱,而是靠着与敌军哨探游骑厮杀得来的军功晋升。 歇息完毕,厉冰雪带着众人来到南边一处落脚点,早已等候在此的信使连忙迎上前。 “厉校尉,都督府军令。”信使恭敬地说道。 厉冰雪从马上一跃而下,高挑的身段几乎与来人平齐。 信使将厉天润的安排复述一遍,又道:“请厉校尉集合飞羽营全营,即刻对上述地区进行探查,另外不得与敌军大股部队交战,若违令则会将校尉调去新景寨守城。” 旁边那些骄兵悍将悄悄转过头,避免实在憋不住笑出声来。 惹恼信使事小,要是弄得校尉不开心,接下来怕是没有好日子过。 厉冰雪接过军令,平静地说道:“请向大都督复命,末将定会全力以赴。” 信使走后,她转头望向东方辽阔的天地,淡淡道:“传令全营游骑,两日后在此集合,然后开拔向东。” “遵令!” 众人齐声响应。 043【拂晓之前】 广陵城,陆家别院。 林溪搬来一张藤椅坐在廊下,旁边的小几上摆着陆沉让人送来的各色点心,一壶特制的雨前新茶,还有一套讲述侠义故事的话本。 她信手拿起一片镜面糕,细嚼慢咽感受着融化在口腔中的香甜,又饮下半盏温热的清茶,然后才拿起最上面的那卷话本。 初夏上午的阳光不算炽热,清风穿庭而过十分清凉。 她翻开话本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惬意地看着书中人的江湖故事,不由得会心一笑。 知道她不喜那些经史子集,特意选了这些故事话本让她打发时间,这位师弟还是挺细心的……除了那天的鲁莽。 想到当时的情景,林溪又有些哭笑不得。 陆沉对于上玄经的参悟已经入门,接下来主要得靠他自己,林溪只能起到一个规整和提点的作用。但这不意味着她就可以做个甩手掌柜,因为陆沉还需要学习外功法门,诸如身法、拳法和刀法之类。 就在第一天林溪教陆沉身法时,两人不可避免会有肢体上的接触。 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从未有过这种经历导致的兴奋,在林溪带着陆沉体会蜻蜓点水时,他在离地三尺的时候忽然伸手揽住林溪的腰肢。 这个举动自然有些出格。 望着陆沉颇为罕见的窘迫模样,又不停地向自己致歉,林溪并未怪责,即便她心里确实有些羞恼的感觉,但是总得维护自己师姐的形象。 后面这段时间,陆沉并未天天过来,一方面他现在更需要独自静悟,另一方面也说是最近有事要做。 林溪自无不可,陆沉的进度已经超出她的预料,适当放松一些并非坏事。 清风徐来,吹动着书页翻动,林溪忽地目光一凝,下一刻那卷话本就已经回到小几上,而她出现在院墙附近。 “大小姐,是我,席均。”外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似乎知道自己的动静无法瞒过里面的林溪。 “进来吧。”林溪淡然道,随即返身走去。 一道身影翻墙而入,正是那位神箭手席均。 谷地一战过后,陶保春带着大部分人返北,又让席均和壮汉季山领十余名好手潜藏在广陵,以便给林溪做个策应。 待他稳稳落地,林溪便问道:“席大哥此来何事?” 席均年过三旬,性情沉稳厚重,不慌不忙地说道:“大小姐,属下昨日午后在城中见着一人,此人应是察事厅的鹰犬。” 林溪淡淡道:“这种事很正常。” 齐燕之间明争暗斗这么多年,往对方境内撒钉子几乎是明摆着的事实。 若这件事在北燕境内,林溪或许会找个机会杀了这种鹰犬,但如今她身在广陵却不愿横生事端。 一方面是自己人生地不熟,万一引起南齐织经司的注意会很麻烦。另一方面则是她此行代替父亲偿还恩情,怎能因自己快意恩仇就将陆家牵连进来? 席均微微垂首道:“属下明白大小姐的意思。只不过……当时属下出于谨慎便跟了此人一段路,发现他竟然是在盯梢陆家商号的人。” 林溪蹙眉道:“你确定?” 席均道:“是的。陆家商号极易辨认,而属下和那人在北地交过手,可以确认他就是察事厅的鹰犬。” 林溪沉默片刻之后说道:“这件事交由我来处理,你不要再插手。如今边境上战事激烈,广陵这边虽是后方也难保出乱子,约束好兄弟们,平时不要随意走动。” 席均领命告退,林溪则负手站在原地,凝望着墙角的碧绿生机。 最近陆沉说他有事要忙,莫非和这件事有关? 她缓步走到前厅,召来一名仆妇,命她去请陆沉来此相见。 …… 在那家距离陆宅不算很远的小酒馆里,陆沉时隔多日再次与李近碰面。 最近两人都很忙,李近本身就管着广陵衙门一大堆事情,现在又加上对顾家的全方位探查,几乎每晚都只能囫囵睡上不到两个时辰。 陆沉则要留出固定时间参悟上玄经,另外也得温习林溪教给他的身法第一部分,此外便一头扎进织经司的案牍库,面对浩如烟海的陈年卷宗找寻自己需要的信息。 “我先说吧。”李近双眼满是血丝,干脆利落地说道。 陆沉帮他斟了半杯酒,点头道:“好。” 李近神色凝重地道:“先说最重要的,顾家确实有古怪。我派出最得力的人手盯着顾宅,已经两次发现有陌生人神神秘秘地溜进去。至于顾家父子,顾子思和顾均烨都是口风严实性情稳重的人,目前还没有发现异常,但是顾均辉却对人抱怨过,他家不是随意什么人都能进的。” 陆沉不由得暗自感叹织经司的人确实专业,李承恩和家中护院都是好手,在这种事上却明显有差距,否则也不会被人识破,用顾均烨的长随玩了一手故布疑阵。 他按下心中的感慨,正色道:“顾均辉这句话的潜台词是,顾家确实进过不相干的人,只不过他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没错。”李近揉了揉眼窝,话锋一转道:“顾子思幼妹嫁给工部屈侍郎一事,是一位名叫吴晓生的工部郎中牵线搭桥。至于顾家如何攀上吴晓生的门路,目前还不清楚,想来也逃不过金银开路之类的法子。毕竟相对于侍郎来说,用银子砸倒一个郎中更简单。” 他虽然很劳累,但眼神中的兴奋也很明显。 最开始他对陆沉言听计从,只是因为苏云青(注:苏检校改名了)临行前的交代,本来并没有指望能从顾家身上发现异常。 顾陆两家作为广陵前二的商号,且与北地有生意往来,一直都在织经司的眼皮子底下看着。 然而当他派出麾下精锐盯梢顾家,确实有了意外发现,这无疑让他颇为惊喜。 陆沉想了想说道:“李大哥,你有没有问过原刺史府长史陈亦?说不定顾子思是通过他的关系找到吴晓生。” 李近摇头道:“问过,他没有做过这件事。” “那这件事只能暂时先放一放。”陆沉理智地做出判断,毕竟吴晓生是京官,而且看情形是工部侍郎的亲信,这可不是织经司广陵衙门能随意查问的人。 “陆兄弟这边可有收获?”李近会意地略过那个话题。 陆沉稍一思索,便先将自己怀疑顾家的原因简略说了一遍,即他因为怀疑自己的病和顾家有关,便让人暗中盯梢顾均烨,结果被对方发现然后反过来戏弄了一道。 当然他隐去了其中一些关键的地方,譬如锁魂香这种奇毒。 李近对于这种事显然极为熟稔,当即赞道:“你的判断很准确。在你让人去盯梢顾均烨的时候,应该是很快就被对方发现,然后他们用那个长随故意扰乱你的视线,让你的人手将时间浪费在他身上,最终一无所获。” 他心里同时暗暗感慨,苏大人果然眼光精准,早早便看出这位陆家少爷非池中物,硬是用自己的功劳给他换来一个干办的官职——这件事只有苏云青和他知道,连陆沉都被瞒在鼓里。 那边厢陆沉叹道:“其实我先前没有多少把握,这两天家中护院传回消息,那个长随去泰兴府后每天都在城里闲逛。要是真以为他身上藏着顾均烨的秘密,恐怕会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是他们的把戏却没有骗过陆兄弟。”李近爽朗地笑着,又问道:“你这几天有没有从顾家的卷宗里查到端倪?” 陆沉颔首道:“有。我通过对顾家近二十年生意状况的概览,发现他们真正崛起的时间是在十四年前,也就是北方三国频繁南下,即将攻破河洛的前夕。元嘉之变后,因为南北一直在打仗,淮州又是主战场,大部分商号都受到很严重的影响,但顾家不仅没有损失,反而极为稳健地步步向前。” “如果顾家真和伪燕细作勾连在一起……” 李近的声音有些激动。 陆沉见状不得不提醒道:“李大哥,现在都只是我们的猜测,包括你的人发现顾宅那边的蹊跷,这些都不能当做证据。如果直接发难,苏大人能不能顶得住屈侍郎的怒火?” 李近登时冷静下来,摇头道:“屈侍郎倒还好办,问题在于这位侍郎的座师是当朝左相。” 陆沉好奇地问道:“敢问李大哥,左相和右相谁更大?” 李近道:“各朝规矩不同,我朝左相权柄更重。你说的对,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我让人加紧对顾宅的盯梢,另外还得烦请陆兄弟继续抽空找一找顾家的破绽。” 陆沉微笑道:“李大哥放心,我会尽力而为。” 两人又密议小半个时辰,随即先后离开此地。 陆沉行走在初夏的斜阳中,回想着今日的谈话,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如果顾家只是与北燕细作有关,最近这些异常又是因何而来? 按理来说,经过上次细作案的惨重损失后,北燕察事厅的探子应该早就逃离广陵,不可能留在这里等着织经司的追捕。 可是眼下种种迹象说明,一些察事厅的探子又回到广陵,并且与顾家勾连在一起,他们想做什么? 陆沉渐渐皱起了眉头。 044【破局之道】 入夜,顾家大宅。 顾均烨屏退心腹亲随,独自走进那间屋子,抬眼便见欧知秋习惯性地坐在背光的阴影处。 上前见礼后,他在欧知秋对面落座,然后关切地问道:“欧大人,不知最近这段时间陆家作何反应?” 欧知秋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陆家护院之中,有人往东海府而去,应该是去查那个芸儿的下落,另外有人在泰兴府盯着你的长随。至于广陵这边,陆沉已经将跟踪你的人撤了回去,想来他也意识到那些人不适合做这个。” 顾均烨长舒一口气,喜道:“那就好,幸好有欧大人主持大局。” “不要高兴得太早,陆家那些人本来就只是凑数而已,他们盯不盯影响不大。” 欧知秋淡淡讥讽一句,随后坐直身体,双臂搭在桌上,缓缓道:“你是不是以为这广陵城里只有陆家会盯着你?” 顾均烨微微一怔,脑海中猛然蹦出“织经司”三个字,摇头道:“大人,织经司怎会无缘无故咬上顾家?这些年来,顾家一直与你单线联系,除了京城屈——” “闭嘴。” 欧知秋眼中浮现一抹厉色,丝毫不留情面地打断他的话:“有些事记得烂在肚子里,梦里都不能说,否则死得可不止你一个。” 被他狠厉的目光一剜,顾均烨只觉心头一颤,后背已然冷汗涔涔,下意识地点头道:“是。” 欧知秋静静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才转回先前的话题:“这些天陆沉时常去织经司广陵衙门,而且几乎没有隐藏行踪。即便我们先前的布置对他起到迷惑作用,如果他主动将这些事告知织经司,那里的人很快就能判断出这是一套虚招。” 顾均烨不免有些紧张地说道:“可是织经司凭什么相信陆沉的话?而且大人说过这段时间广陵衙门应该在内部整顿,千头万绪乱成一团,怎会搭理一个毛头小子?” 欧知秋冷冷道:“谁知道呢?或许因为上次的事情,苏云青对这个年轻人很赏识,将他招进织经司里,甚至已经给他一个官儿做做。” 顾均烨觉得对方在说笑话,可是听语气又不像,故而讷讷不敢言。 欧知秋见状便放缓语气道:“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这世上没有万全之策,更不存在绝对的安全。察事厅多年来信奉的准则是,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对手的愚蠢上。因此,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那就是织经司已经盯上你们顾家,而且要不了多久便会盯上我。” 顾均烨这时已经冷静下来,想了想说道:“大人之意,要尽快解决那件事?” “没错。”欧知秋赞许地点点头,又道:“朝廷为了这一仗准备多时,目的便是攻取淮州。只要你能竭力配合,将来顾家也能在朝中拥有一席之地,那时候你还怕什么织经司?而攻取淮州首要之处,便是夺占广陵,断掉萧望之的粮草供给。” 顾均烨当然明白这番话的分量,若能如欧知秋所言让淮州改旗易帜,那么顾家就不用再日夜提心吊胆,凭借这份功劳独霸广陵乃至淮州商界都不成问题。 问题在于这可是诛九族的买卖,就算他和他父亲已经咬牙认下,那位掌握广陵近半城防的远房族亲又怎会轻易同意? 欧知秋淡淡道:“如果你再不抓紧,等织经司找上门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顾均烨小心翼翼地问道:“欧大人,在下一直有个疑问,即便我们能在城内策应,大军又如何赶至广陵城下?” 盘龙关和来安防线将整个淮州牢牢遮蔽,靖州都督府又断绝北燕战船顺江而下的可能,难道大军从海上来? 如果北边真有这样强大的实力,目光又何必局限在广陵一地,直接在大海上一路南下直捣永嘉不是一劳永逸? 欧知秋莫名笑了一声,缓缓道:“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情。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若无意外的话,你那位远房族亲的妻儿会被带离永嘉,走成州进入沙州七部的地盘再转道北上。” 顾均烨心中一凛,知道自己没有迂回的余地,只能咬牙道:“请大人放心,再宽限几天时间,在下一定办妥。” “有劳顾大少,我也会让人协助你。”欧知秋笑着下达逐客令,虽然他在这里只是客人。 临走之前,顾均烨忽然问道:“敢问大人,既然你怀疑织经司会注意到顾家,为何你坚持要住在这里?” 欧知秋风轻云淡地说道:“我若不住下,顾大少和令尊真能放心吗?” 顾均烨拱手一礼,然后迈步离去。 屋内一片静谧,欧知秋望着轻轻摇曳的烛火,脸上渐渐浮现决然的笑意。 …… 翌日清早,陆沉只简单喝了半碗粥便急匆匆地赶去东城别院。 昨天他入夜时才回到陆宅,得知林溪派人过来相请,想着太晚不怎么方便,而且那婆子说别院一切正常,便让她回信今天一早就去。 等他在李承恩的陪伴下赶到别院,林溪果然已经穿戴整齐等着他。 “师姐早上好。” 陆沉的开场白让林溪略感新鲜,她神情柔和地道:“早上好。” 陆沉又发现林溪一个优点,接受能力比较强,比如最开始他坚持的师姐和师弟之称。或者说她在很多事情上比较随和,不会刻意做些争执。 “师弟,我有事对你说。” 下一刻林溪的语气便严肃起来,接着将昨日席均的发现复述一遍,亦未隐瞒席均的身份。 “果然……”陆沉喃喃道。 林溪走到桌边执壶斟茶,旋即递给陆沉一杯:“遇到麻烦了?” 陆沉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算不算麻烦。” 两人对面而坐,林溪静静地望着他,并未出言询问或是催促。她的用意很明显,陆沉愿说则说,不愿则罢。 陆沉勉强笑了笑,缓缓打开了话匣子:“师姐或许不知,在我带着商队从伪燕返回的时候,陆家陷入一桩细作案中,因此和织经司有了关联。” 这其实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纵然陆沉口才很好,又尽可能地删掉那些细枝末节,等他从盘龙关搜检讲到昨日与李近的会面时,已经足足过去大半个时辰。 在这个过程里,林溪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帮他添茶。 陆沉最后简单地总结道:“我想不清楚伪燕细作为何会杀一个回马枪返回广陵。” 林溪脑海中又蹦出那天的念头,她知道这个想法很不合时宜,便温声道:“有没有可能,察事厅的鹰犬是想在广陵城内搞破坏?” “不排除这个可能,但是——”陆沉微微皱眉,轻叹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伪燕察事厅的主官可谓分不清主次。首先他们不可能有太多人,能够起到的破坏有限,因为在战事爆发初期,织经司苏检校便已经发动一次大范围的搜捕,将以前怀疑的对象悉数抓了起来。” 他凝望着林溪的双眼,继续说道:“也就是说,现在依旧潜伏在淮州境内的察事厅细作,基本都是高级人员。哪怕留着他们不动,将来都有更大的用处。只要等到战况出现较大的变化,比如来安防线被攻破,这些人就能在各地蛊惑人心搅动风云。” 林溪歉然道:“我也想不明白,抱歉帮不到你。” 这句话让陆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温言道:“师姐这是哪里话?你不远千里来这里传我武艺,我心里已经非常感激。” 林溪没有纠结于父辈的恩情谁轻谁重,说道:“为何不找世叔帮你分析呢?家父曾经说过,令尊是有大智慧的人。” 陆沉道:“家父不在广陵,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边境战事爆发后,他便带着掌柜伙计奔走各地,安抚各处分号的人并且配合官府平抑物价,如今应该在清流府境内。” “原来如此。”林溪点了点头。 陆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虽然不知道伪燕细作想做什么,但我决定用一种最简单的法子破局。” 林溪望着他明亮的双眼,登时心有所感:“你是说……直接动手?” “是。”陆沉毫不犹豫地点头。 “何时动手?”林溪微微停顿,又解释道:“你现在境界还不够高,我是你的师姐,我答应过父亲会保护你。” “谢谢。” 这一次陆沉没有带上称谓,继而说道:“这件事不能仓促行动,我需要几天时间筹谋,尽可能做到把握更大一些。” 林溪沉默片刻,忽地问道:“师弟,我可不可以问你,为何要主动卷进这件事里?虽说织经司给了你官身,但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置身事外?”陆沉的神情无比坦然,摇头道:“如果伪燕细作在广陵城有谋划,陆家便无法置身事外,哪怕他们不会冲着陆家,顾家也绝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我不希望自己的小命握在别人手里,所以必须要做点什么。” 林溪定定地望着他,浅浅一笑道:“好,我帮你。” 045【还施彼身】 陆沉本想告辞离去,却被林溪留了下来。 “师弟请稍等。” 林溪转身步入内间,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柄装在皮套里的短刃。 从外表上看此刃平平无奇,皮套甚至有些老旧,但陆沉心里清楚值得林溪这般郑重对待的东西肯定不凡。 林溪来到陆沉身前,将短刃从皮套中抽出来,原来是一柄散发着凛凛寒光的匕首。 陆沉问道:“师姐,这是……” “这柄匕首削铁如泥无坚不摧,是一位代国商人为报答家父的救命之恩相赠,家父后来将其交给我,但是对我来说它的用处不大。” 林溪神色温婉,继续说道:“你如今虽已窥得上玄经的门槛,登堂入室却还要很长时间。遇上普通武夫,凭借你苦练守正诀九年的根基,倒也能轻松应对。可若对上顶尖高手,你很难有取胜或者逃生的机会。因此,万一我不在时你又遭遇危险,这柄匕首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她将匕首插入皮套,然后递了过去。 陆沉只觉心里暖洋洋的,微笑道:“多谢师姐。” 林溪微微摇头,又道:“你可以将匕首藏在靴子里,出其不意一击,绝大多数武人都没办法挡住。若用武器来挡,这柄匕首可以轻易斩断对方的兵器,肉身则更不可能抵挡。” 陆沉看了看匕首,小心道:“师姐,假如我突然蹲下来摸靴子,对方肯定会有防备,这时该如何应对?” “嗯……”林溪略显迟疑,最终还是轻声道:“你现在已经学会身法的第一部分,初步掌握如何发力和借力,我可以再教你几招小巧身法,让你能够接近和缠住敌人。这时你可以顺势拔出匕首,然后趁其不备发起攻击。” “请师姐赐教。” “那是我在十三四岁时感悟的身法,家父形容如鬼魅一般飘忽不定,又像穿花蝴蝶令人眼花缭乱,便帮我取了一个简单的名字,唤作穿花三式。你随我来。” 两人来到院中,林溪轻咳一声,然后向陆沉演示这套由她自己创造的身法。 但见一袭白衣轻盈似月,飘然而起翩若惊鸿。 陆沉忽然明白她先前迟疑的原因,因为穿花三式是以快速接近敌人为目标,故而会有很多小巧的辗转腾挪,将林溪修长柔美的身姿展现无遗。若是生死相搏之际她自然不会顾及这些,但眼下在他面前展示难免会有一些难为情。 林溪悄然落地,面颊微红,但仍旧温和地说道:“看清楚了么?” “没有。”陆沉老老实实地说道。 “那好吧,我这次放慢些,你看仔细。”林溪转过头去说道。 初夏的阳光中,林溪于微风中起舞的场景犹如一幅意境绝美的水墨画,久久地定格在陆沉的眼中。 等他从别院出来,李承恩盯着他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说道:“少爷,你今天的笑容很像那天,让人觉得怪怪的。” “你眼花了,最近是不是经常失眠?”陆沉关切地问道。 李承恩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顺口答道:“睡得很好,多谢少爷关心。” 陆沉微笑道:“说正事。承恩,眼下我们在广陵城内能动用多少好手?最好是见过血的那种。” 李承恩心中一惊,压低声音问道:“少爷,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有备无患。”陆沉稍作犹豫,还是将顾家和北燕细作有关的事情简略说了一下,因为陆通的缘故,他对李承恩很信任。 李承恩当然明白陆沉说出这些隐秘意味着什么,他郑重地说道:“多谢少爷信重。若以有过练气经验为最低标准,在广陵城内总计有一百二十四人。要是必须见过血,那只有四十多人。” 陆沉脚步猛然一滞,难掩诧异地问道:“一百二十四人?” 李承恩点点头,掰着手指数道:“家中常住护院二十人,另有芝园后面那条街上一排宅子里住着四十五人。除此之外,陆家在广陵城内有十二家作坊,二十三家门面,城外有七家田庄……” “好了,不用算了。”陆沉笑着打断,又道:“你尽快甄别这些人,从中选出值得信任、胆大心细、口风严实的好手,尽量不要引人注意地将他们集中到芝园后面那些宅子里。” 李承恩颔首应下,又斟酌道:“少爷,顾家在官面上的关系不弱,此事还是要谨慎行之。” “无妨,织经司会扛起责任。” 陆沉微微一笑,泰然自若。 …… 再次与李近在那家小酒馆中碰面,已是两天之后。 “李大哥,如果织经司直接对顾家动手,会不会不太妥当?” 陆沉开门见山的一句话让李近陷入为难之中。 平心而论,以他们目前掌握的证据,根本不可能直接冲进顾宅大肆搜捕。若能找到北燕细作倒还好,如果一无所获必然会酿成轩然大波。 即便苏云青在此也必须慎重考虑。 李近轻叹一声道:“如果没有真凭实据,我们不能直接闯进顾宅。”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两天我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先前那桩案子结束后,苏大人在广陵城展开大范围的搜捕,伪燕细作应该早就逃离此地。眼下边关战事激烈,他们为何要跑回广陵?毫无疑问,他们肯定在谋划一些阴谋。” “我也是这般想的。”李近附和地点头,又道:“我明白陆兄弟的意思,不论对方想做什么,对于广陵来说都不是好事。与其试探猜测,不如先下手为强,说不定就能逼得对方仓皇失措。只是你也知道顾家的根脚很硬,强闯委实不妥,一旦发生人命伤亡,上面追究起来怕是苏大人都担不起。” 现在他能确认顾家勾连北燕,而且以陆沉和陆家护院为诱饵,发现了一些察事厅细作的踪迹。 但是这些还不够,李近无法确认广陵城里究竟有多少北燕细作,其中又有多少人藏在顾家。 察事厅的探子并非蠢货,尤其是现在还能潜伏下来的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动静太大必然会被他们察觉,那时很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陆沉平静地说道:“所以这两天我想了一个法子,不知是否可行。” 李近连忙道:“你说。” 陆沉道:“顾家不是铁板一块,顾子思和顾均烨父子虽然足够谨慎,但顾家二公子不是那种人,而且他不可能对家里的事一无所知。” 李近精神一振,低声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先悄悄抓了顾均辉,想办法撬开他的嘴,然后依靠他的口供让顾子思和顾均烨招认?” “不,要更复杂一些。”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如果要动顾家,必须先取得府尊大人的同意。这不仅仅是官面上的问题,如果没有府尊的协助,我们很难找出顾家的破绽。依我之见,只要能先说服府尊,然后以他的名义将顾家父子请到府衙,同时抓住这个时间差让顾均辉开口,再反过来压服顾家父子,此事才会比较有把握。” 李近起初听得很认真,可是很快脸色就发生了变化。 这个法子为何越听越耳熟? 等等……这不就是先前细作案中那些人陷害陆家的手段吗? 陆沉见状便微笑道:“李大哥应该想到了,我这是有样学样或者说礼尚往来。只不过,陆家清清白白,他们只能绞尽脑汁栽赃陷害,但是顾家却不同,所以我们不需要花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准备。” 李近失笑道:“如果事成,伪燕察事厅的人倒也输得不冤。” 陆沉略过此节,从容地说道:“李大哥切莫掉以轻心,通敌叛国是抄家砍头的大罪,顾家父子未必会轻易认罪。因此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假如顾家父子硬顶着不松口,那我们要当机立断杀进顾宅抓住伪燕的细作。” 虽然都是硬闯,但在有了顾均辉的认罪口供之后,再加上顾家父子被强留在府衙里,没有人主持大局,顾宅那边就会容易很多。 李近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道:“好,我会尽快调配人手。” 陆沉便道:“我去想办法说服府尊,你将顾家老二的行踪规律摸清楚,另外还得继续派人盯着顾宅以及其他可疑之处。等府尊同意之后,我们可以提前抓住顾均辉,同时等顾家父子去府衙赴宴,这段时间应该足够搞定顾均辉。” 李近颔首应下,又道:“兹事体大,我已在三天前让人北上向苏大人请示。不过还请陆兄弟放心,苏大人最恨内贼,他绝对会同意我们的计划。” “好,那我们分头行动。李大哥,时间紧急不得拖延,不然我担心伪燕探子会闹出大麻烦。” 两人目光交错,李近起身拱手一礼道:“放心!” 陆沉站起身来,缓缓舒出一口浊气。 046【悚然】 之前细作案结束后,陆沉便被陆通带着拜望过广陵知府,当时他只是作为一个小辈旁听。 詹徽偶尔会同他笑谈几句,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和陆通畅谈民生经济。 从这场谈话以及平时陆通的描述可知,陆家和府衙的关系比陆沉的设想更亲近,这也是他主动来找詹徽的原因。 提前下过拜帖,陆沉便按照约定的时间出发。 这一次他十分小心,特意从李近那边请来两位精通跟踪盯梢的密探,换上一辆普通的马车后绕着远路来到府衙,确保没有被北燕的探子发现。 詹徽在后宅花厅中接见他,这个安排透着满满的亲切之意。 陆沉上前行礼道:“小侄拜见府尊。” “快快免礼。”詹徽笑容温和,连连摆手。 两人先后落座,丫鬟奉上香茗旋即退下,詹徽和煦地说道:“上次匆匆一见,没能与贤侄多聊几句,实在有些可惜。” 陆沉当然不会将这种客套话当真,顺势说道:“小侄亦很想当面聆听府尊教诲,只是家父说过,府尊政务繁忙难得空闲,让小侄不要叨扰。” “呵呵,他这又是何必……”詹徽笑了两声,又感慨道:“说起来,这些年我和令尊吵过两次,都是因为你的事情。” 明知对方只是找个话题,陆沉心里仍旧有些好奇,便恭敬地听着。 詹徽不疾不徐地说道:“我与令尊的交情有些年头了,那时我还不是广陵知府,在府衙中任典史一职。你从小就很聪明,读书的悟性也高,偏偏令尊不让你走科举之道,还说甚么这是尊重你的想法。我自然不赞同此事,却又无法说服他。后来我被调去京城,五年前回广陵担任知府,因为这件事又与他有过争执。” 他顿了一顿,轻叹道:“一晃便过去那么多年,真可谓白驹过隙。” 陆沉现在大概能猜到陆通这么做的原因,但他不会深入这个话题,好奇地道:“原来府尊与家父竟然相识这么久,一直没听家父说过。” “都是些陈年旧事罢了。” 詹徽略显怅然,缓缓道:“我与令尊相识于十三年前,那会整个淮州都不太平,景朝军队甚至一度攻至广陵城下。” 陆沉微微一怔,问道:“府尊之意,敌军当时竟然突破了来安防线?” 若是这样的话,他无法想象最后齐军怎样做到反败为胜。 詹徽摇头道:“那倒没有。在那之前淮州从未经历过战事,因此没人注意西面的双峰山脉中有三条古道。或许是有人甘为向导,景朝军队便利用这三条古道横穿茫茫群山,出人意料地来到广陵城外。若非当时的广陵军都指挥使沉着冷静,加上令尊为首的乡绅士族竭力支持,恐怕广陵会陷于敌手。” 陆沉这时也反应过来。 他这段时间从李近那儿了解过广陵军的驻防情况。 位于西边群山之中的三条古道皆有驻军,其中最南面的旗岭古道驻扎四千人。此地不仅驻军人数最多,而且还是广陵军都指挥使常年停留的地方,盖因这条古道相对来说比较宽,必须谨慎提防。 另外两条古道驻军两千人,广陵城内则有四千驻军。 一念及此,陆沉心中微微一动,他能想到对北燕细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方难道就不能故技重施卷土重来? 若有城中内应配合,燕军奇袭广陵并非不可能。 但其实他先前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毕竟里应外合这种事不稀奇,再加上北燕细作突然在广陵城内死灰复燃大有蹊跷,以他前世的经验和阅历不难想到这一点。 只是这件事的难点不在于城中的内应,而是燕军没有办法神兵天降来到广陵城外。 此刻听詹徽提起陈年旧事,陆沉隐隐有些担忧,问道:“敢问府尊大人,敌军现在有没有可能攻破山间古道?” 詹徽淡然道:“绝无可能。就拿旗岭古道来说,虽然它比较宽,那也只是相对另外两条而言。实则古道内部最宽处仅有四丈有余,而都指挥使齐将军选择的布防之处宽度只有两丈左右,两侧皆是悬崖峭壁,你觉得敌人能在这么狭小的地方施展攻势?” 陆沉稍稍宽心,又问道:“会不会还有我们没发现的山间小道?” 詹徽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从容道:“那一仗取胜后,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刺史府派出大量人手沿路勘察。以盘龙关为起点一路南下,沿着群山一直走到衡江之畔,足足花费将近两年的时间,终于确认并无其他通道。” 陆沉本不愿像个好奇宝宝一样穷追不舍,但不知为何他心里的忧虑并未打消,只好继续问道:“小侄有些担心,倘若敌军强行翻越大山,然后突然兵临城下——” “贤侄,你若去过西边那些延绵不断的茫茫高山,就不会有这样的担忧了。”詹徽笑着打断他的话,继而说道:“那里不只是山,更是一望无际的密林,任你武功如何高强,进去之后也会迷失方向,更不必说重山峻岭杀机四伏,这是实实在在的十死无生之举。” 陆沉闻言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但是詹徽已经回过味来,若有所思地望着陆沉说道:“看来贤侄今日登门另有玄机。” 陆沉不慌不忙地起身,拱手一礼道:“下官陆沉,参见府尊大人。” 詹徽目光微凝,旋即面上浮现笑意,缓缓道:“坐下说话,其实令尊这次离开前对我提过此事,说你已经成为织经司的干办。” 陆沉道谢落座,同时对面前的中年男人不再怀有疑惑,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让大人见笑了。” “谨慎一些总没错,我很欣赏你的性子,想必苏检校亦是如此。”詹徽神情温和,继而说道:“你代表织经司来找我,多半是和伪燕的细作有关,只不知需要府衙提供什么帮助?” 陆沉将自己和李近的发现简略说了一遍,又道:“小侄和李察事商议过,之所以不直接对顾家动手,除去暂时没有确凿证据,另一点是想搞清楚伪燕细作究竟想做什么。” 詹徽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过后,他沉声说道:“这件事我来安排。两天后,我会以私人的名义邀请顾氏父子来府衙赴宴,商谈筹措粮食支援边境之事。你们不必心急,利用这个空当先查顾均烨,尽可能地找到更多的证据。只要能够证明顾家通敌,顾氏父子即便硬顶也无用。” 陆沉早有准备,冷静地应道:“多谢府尊大人。这段时间我们也一直盯着顾宅,进去的人不管,出来的人都会确认他的身份,不会漏过任何可疑之人。” 詹徽神情温和地说道:“如此甚为妥当。还有,你要注意安全,切忌以身犯险。” 陆沉再度道谢,詹徽摆摆手道:“你去着手安排吧,小心一些,不要让伪燕细作发现你的行踪。” “是,小侄告退。”陆沉起身说道。 回去的途中,陆沉双眼微闭靠在马车厢壁上,犹如沉浸在神游的世界中。 无数意象在他眼前交缠重叠,构成一副极其杂乱宛如混沌未开的画卷。 胎死腹中的夺关之计…… 去而复返的北燕细作…… 异动频繁的顾家众人…… 惨烈焦灼的边境战事…… 还有广陵军、双峰古道、十三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广陵之战……十三年前? 陆沉睁开双眼,目光锐利如刀。 他想起初次见到苏云青时那场谈话,想起张溪的供词和顾勇临死前的踟蹰,想起原本应该静默等待策应夺城的北燕细作,想起将顾氏女纳为妾室的工部屈侍郎,想起广陵城中的四千守军,想起李近提过城内负责防务的两位将官。 陆沉心里陡然泛起一片寒意。 脑海中那些杂乱无章的线条渐渐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混沌初开,光明乍现。 那个极有可能藏在顾家大宅里的北燕察事厅主事之人,似乎一直在等待陆沉和织经司众人的到来。 在这个关键时刻,如果顾家父子真的联袂赶往府衙赴约,而那人不做任何阻拦的话,或许就能印证他的推断。 陆沉凝望着马车的厢壁,仿佛那里有一张模糊不清的脸,这张脸便属于那个隐于幕后的察事厅主事。 他抬手轻轻敲着身边的小几,喃喃自语道:“所以……你才是真正的死间?” 047【一步之差】 建武十二年,五月十四。 傍晚时分,李近乔装打扮进入陆宅。 “陆兄弟,我刚刚看到织经司内部的军情简报,北境战局颇为艰难。” 他第一句话就让陆沉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镇定心神,帮李近倒了一杯清茶,道:“李大哥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再细说。” 李近眉眼沉肃,接过杯盏后继续说道:“燕景联军已在十天前发起对盘龙关的攻势,都指挥使裴将军率部连续击退数次进攻。然而敌军仿佛铆足了劲要在城墙上咬开一道缺口,并且盘龙关东北方向的连宁等军寨也遭受敌军的袭扰,萧大都督遂调飞云军一半兵力北上支援。” 陆沉取来他从织经司案牍库带出来的淮州简易地图,平铺在桌上,然后执笔在宝应府五河县做了一个标记。 如今边境的军力配置上,盘龙关内有盘龙军一万余人,往东则有数座军寨的守军和飞云军六千人,五河县还有六千兵马,这是全局战事之中的西线。 李近望着地图,继续说道:“来安防线正北面的三城七寨十二堡承受的压力最大,由来安军和镇北军协同防守。” 陆沉又画出一道标识,然后写上“中线”二字。 李近又道:“从林山县一直到东海之畔,这一段由坪山军负责防守。” “三线齐进?伪燕东阳路哪来这么多兵力?” 陆沉面露不解之色,他已经大致了解过北燕的兵力配置,东阳路、沫阳路和江北路各有十万左右的大军,包括景朝安插在其中的精锐老卒。 目前淮州都督府在北部边境布置着将近六万兵力,又有关隘寨堡的加持,北燕若想依靠东阳路十万兵马就将战事烈度提升到这个地步,除非这十万人皆是以一敌百的虎狼之辈。 李近沉声道:“伪燕和景朝大规模增兵了。” 陆沉皱眉道:“那朝廷的应对呢?” 他不相信永嘉城里的君臣会天真地认为淮州一直承平,北燕和景朝这六年来明显是在休养生息积蓄力量,绝对不会坐视淮州孤悬江北。 连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都能看明白,满朝公卿岂会毫无准备? 李近面上浮现一抹苦涩又复杂的笑容,缓缓道:“关于这件事,苏大人曾经和我谈过。其实早在一年多前,织经司便发现北边开战之心越来越强烈,东阳路和沫阳路在不断调整官员,为战事开启做准备。去年秋天,萧大都督上奏天子,言明战事会在一年之内爆发,请朝廷向淮州增派兵力。” “然后呢?” “朝堂上争论两个多月,至今尚无定论。苏大人说,这是因为淮州有将近十万兵力,不能再多了。” “天子不信任萧大都督?” “应该不是,但淮州独处江北,在某些人看来远远不如靖州放心。他们觉得十万大军足以守住淮州,再多岂不是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 李近没有明说,陆沉已经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一百四十多年前,大齐横扫六合平定天下,结束了长达六十多年的军阀割据混战时代。 那六十多年里的生灵涂炭让后世无数读书人痛心疾首,并且绝对不愿看到类似的情况再次出现。 因此在如今的齐朝很多官员看来,萧望之手里的军队已经太多了,再增派兵力岂不是会造就一个难以制衡的军阀出来? 一念及此,陆沉不禁摇了摇头。 李近继续说道:“六天前,萧大都督下令调泰兴军北上,无论如何要将敌人的第一波攻势按下去,彻底打消他们一鼓作气攻破来安防线的企图。” 陆沉凝望着地图上的格局,淮州七军之中已有五军驻扎在北部边境,如今又将充当后备的泰兴军调过去,大后方只剩下广陵军。 他冷静地问道:“苏大人可有回信?” 李近颔首道:“有,亦是今日刚到。苏大人在信中说,若能掌握顾家通敌的证据,可以对其实施缉拿,但动作一定要快,绝对不能给对方闹出乱子的机会。如今边境战事艰难,后方必须保持稳定,广陵更是重中之重,切不可因小失大。” 他凝望着陆沉的双眸,正色道:“苏大人还说,顾家一事由陆干办全权决断。” 陆沉没有在意这件事,只是微微颔首,神色复杂地说道:“我以为苏大人会赶来广陵。” 李近压低声音道:“边境战事激烈如斯,连萧大都督都遭遇过一次刺杀,民间更是暗流涌动,苏大人这会无法抽身。” 陆沉又问道:“朝廷何时派遣援军渡江北上?” 李近呼出一口浊气,无奈地轻叹道:“最快也要一个月才能进入淮州。” 陆沉大抵知道这个时代军队动员的不便之处,但从四月下旬战事爆发,到如今已过去将近二十天,而南边还需要一个月才能完成援兵的调动,这个速度委实令人不安。 或许朝中君臣没有想到这一仗来得如此猛烈。 “对了,你让我查的那件事,现在已经有一个粗略的结果。”李近将空茶盏放下,继续说道:“广陵军都指挥使齐泰的履历很干净,与顾家并无关联。如今城内统领四千兵马的两位将官,副指挥使段作章和掌团都尉游朴两人当中,段作章的正室刚好姓顾,和顾家确实有一层远亲的关系,只是很多年没有往来走动。” 陆沉喃喃道:“果然如此。” 李近神情凝重地问道:“难道段作章真的被顾家拉拢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伪燕细作的动静就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陆沉目光冷峻,沉声道:“他们想奇袭广陵。” 李近面色剧变。 他本就是织经司里经验丰富的精锐,对于这种阴谋非常熟悉,此刻被陆沉一语点破,如何还不明白这团迷雾掩盖的真相。 倘若段作章已经被拉下水,届时只要燕军兵临城下,段作章一声令下,广陵将成为一座不设防的城池。 广陵若失,淮州都督府的粮草供给被切断,后方枢纽落入敌手,前线大军境况危矣。 想到这儿,李近皱眉问道:“问题在于,伪燕军队如何能出现在广陵城外?广陵军都指挥使齐将军亦是沙场老将,他亲自坐镇旗岭古道,兼顾另外两条古道,敌人若是能硬攻也不会等到现在。” 陆沉低声反问道:“如果燕军真能翻过西面群山呢?” 李近语塞,心里既觉惶恐又感荒唐,急促地说道:“陆兄弟,此事应该立刻禀报萧大都督、苏大人和齐将军。” 陆沉极为冷静地说道:“这是当然。不过萧大都督和苏大人远在北境,消息往来亦需要时间,这会子不能傻乎乎地等待他们的命令。至于齐将军,倘若燕军真有奇袭广陵的打算,必然不会只派小股精锐翻山,对于那三条古道也会有所谋划。” 他抬眼直视李近,决然道:“眼下我们不知道燕军在哪里,究竟是在双峰群山里打转转,还是已经藏在距离广陵不远的荒郊野外,只等城里的内应发出信号。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一步快则步步快。” 李近颔首道:“好,我马上将相关情况写成密信送出去。陆兄弟的意思是,我们按照原定计划行动?” 陆沉点头道:“明天中午,詹知府会请顾家父子赴宴,所以我们早上就得抓住顾均烨,与此同时在顾家大宅外围布下天罗地网。” 李近稍稍迟疑,斟酌道:“陆兄弟,我有一种预感,段作章应该还没有答应顾家,否则那些察事厅的细作只需潜藏即可。如果我们这个时候发动,会不会逼得段作章叛变?他毕竟是副都指挥使,麾下有四千兵马,一旦……” “我考虑过这个问题。李大哥,你能确定段作章一定没有被拖下水吗?”陆沉平静地问道。 李近摇头道:“不能,但是我担心顾家暴露会逼得他做出抉择。” “现在我们只有两个选择,其一是继续和对方周旋,等待上面派来更加强力的支援,但后果就是广陵随时会陷入危险,我们只能被动应对。” 陆沉起身走到窗边,右手按在大案上,凝望着挑窗外的夏日景色,语气略显低沉:“若是广陵城破,我们陆家肯定躲不过顾家的残害,淮州战局也会陷入崩溃的边缘。” 他扭头望着李近,缓缓道:“段作章没有办法拉着四千将士叛国,即便他被顾家拉下水,最多就是为敌人打开一座城门。明日顾家父子不在,段作章若出现在顾宅之外,足以说明局势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地步。” 李近深吸一口气,起身说道:“第二种方略是什么?” 陆沉不疾不徐地说着,李近脸上神情变幻不断,最终咬牙道:“干了!” …… 翌日,拂晓之前。 西苑,宋佩站在不远处望着陆沉的侧脸,虽然不知少爷这段时间在忙什么,她却敏锐地感知到必有大事发生。 小半个时辰后,陆沉已经收拾妥当,缓步向外走去,平静地吩咐道:“告诉陆伍,今日陆宅闭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是,少爷。” 宋佩凝望着他的背影,一丝不苟地矮身福礼。 来到门外,陆沉仰头看了一眼渐白的天光。 风和日丽,甚好。 048【鹿死谁手】 广陵府衙,后宅花厅。 一派宾主尽欢的气氛。 似陆家和顾家这样的本地乡绅,纵然只是商贾之家,在朝中并无直系血亲的人脉,官府仍然会十分看重。 他们不仅承担着大额的赋税缴纳,还关系着相当数量的百姓生计,因为富商与大地主并非相互冲突的身份。便如先前李承恩对陆沉所言,陆家不仅拥有大量的作坊和商铺,城外还有七家田庄,这还只是广陵一地。 顾家亦是如此,故而知府詹徽虽与陆通交情更深,这五年来对待顾家也称得上礼贤下士。 詹徽身为官场老手,应对今日这种私人宴会自然是小菜一碟,再加上顾子思和顾均烨父子有心讨好,自然是觥筹交错之间言笑晏晏。 “咳……”詹徽看见门边的长随递来一个眼神,便放下酒盏,拿起帕子轻轻擦拭嘴唇。 坐在对面的顾家父子皆有眼色,见状便也放下了筷子。 詹徽抬眼望向年过五旬的顾子思,缓缓道:“北境战事艰难,顾员外想必也知道吧?” 关于今日这场宴请,顾子思特地让顾均烨去问欧知秋的看法。 欧知秋对顾均烨说,眼下正处于关键时期,段作章仍旧处于犹豫不决的状态,当然不能横生事端引人注意,如果没有无懈可击的理由,贸然拒绝堂堂知府父母官岂不是自找苦吃。 顾家父子一合计,再考虑到詹徽宴请的理由符合常理,便联袂前来赴宴。 此刻听到詹徽的话锋,顾子思原本有些忐忑的心登时安定下来,面上故作沉重地说道:“不瞒府尊,伪燕此番来势汹汹,小人自然坚信萧大都督能挫败敌人,但难免忧心忡忡。倘若有顾家能出力的地方,无论钱粮人丁,但凭府尊吩咐,小人绝无二话。” 詹徽欣慰地道:“顾员外堪为淮州众商之表率,不过今日本府请你来,却非要你们顾家捐献财物粮食,只希望顾员外能帮忙办一件事。” 顾子思当即应道:“府尊请说,小人定当竭力去办。” 詹徽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他身边正襟危坐的顾均烨,悠悠道:“顾员外只需告知本府,你是从何时开始勾连上伪燕细作?” 话音未落,顾子思和顾均烨皆已变色。 顾子思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在这等冲击之下还能维持镇定,霎时间脸上浮现诧异的神情,还有一丝丝愤怒,急促地说道:“府尊此言何意?顾家何时勾连过伪燕细作?通敌叛国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顾家怎会行此卑劣之举?还请府尊慎言!” 顾家如果毫无官场门路,自然就会是他人随意搓圆揉扁的对象,但这其实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凡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必然会想尽办法延伸关系网,否则也无法继续做大。 顾子思对詹徽尊敬有加,并不意味他毫无底气,至少京城那边有人可以为顾家撑腰。 然而坐在旁边的顾均烨却面色发白,虽说顾家一直很小心,与北边的联系都是通过欧知秋本人,连察事厅内部都没几人知道这层关系。然而像詹徽这种宦海沉浮近二十年的老官一旦表明态度,便意味着他有了相当大的把握。 便在这时,一道冷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顾老爷言之凿凿,听来令人不敢不信,只是贵府二公子好像有不同的看法。” 顾家父子转头望去,只见陆沉大步迈入,身边还跟着六个脚步沉稳双眼精光内蕴的剽悍之辈。 顾子思强抑心中惊慌,对詹徽说道:“府尊大人这是何意?!” 詹徽端起手边的茶盏,用碗盖拨开茶叶,浅浅饮了一口,继而说道:“让本府简单介绍一下,这位是织经司干办陆沉,奉命追查伪燕察事厅潜伏在淮州境内的细作,还望顾员外和大公子好生配合。” 陆沉微微躬身行礼,詹徽微笑道:“你问吧。” “是,府尊。” 陆沉应下,再看向顾子思和顾均烨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冷色,继续先前的未尽之语:“顾员外,顾大少,在你们二位离府之前,织经司便已请来府上二公子问话。根据顾均辉的交代,你们顾家这些年来大量走私货物逃避关税,而且这些行径都有伪燕那边的协助。” 顾子思强硬地说道:“胡言乱语!陆沉,谁不知道顾陆两家多年来在生意上多有竞争,你这是挟私报复!” 陆沉面不改色,转头看向顾均烨,沉声道:“顾大少,在你让那名长随故布疑阵的时候,织经司便已经将你们顾家查得清清楚楚。通敌叛国之罪,怕是得拿你们顾家数百口的性命来赎罪——不要急着否认,我知道你们顾家在京城有人脉照拂,但即便是工部屈侍郎,也决计不会和这种事沾惹关系。” 顾均烨眼中飘起慌乱,却很快消失不见,冷声道:“织经司栽赃陷害的手段果然熟稔,但是仅凭走私二字,就想污蔑顾家和伪燕细作有关?” 陆沉很清楚这对父子虽然不算大人物,但是面对通敌叛国这种恐怖的罪名,他们没有松口的余地。 他冷静且坚定地说道:“织经司有没有诬陷,你们二人心里很清楚,现在摆在你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他竖起一根手指,继续说道:“其一,与织经司合作,将伪燕细作的所有藏身之地坦白告知,以此戴罪立功,虽然你们二人还是免不了一死,但至少可以保住顾家血脉。如果能够取得较大的成果,或许你们二人也不用死。” 顾均烨双唇紧抿,眸光冰寒直视着陆沉。 “其二,你们可以什么都不说,接下来织经司会直接进入顾宅搜查,只要能找到一个伪燕的细作,那就是你们顾家的灭族之因。” 陆沉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詹徽静静地看着,满面赞许之色。 对于顾家父子来说,眼前已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身后则是狰狞凶恶的追兵,往前一步便是粉身碎骨,踟蹰不前同样难求苟活。 陆沉继续说道:“我只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顾子思面色发白,额头上满是汗滴,他看了一眼旁边陆沉带来的织经司高手,不由得嘴唇翕动。 顾均烨抢先一步,咆哮道:“陆沉,你以为自己进了织经司就能肆意妄为?今日你没有任何凭据就诬陷顾家,真以为这样能颠倒黑白?朝堂诸公明察秋毫,岂能容织经司一手遮天?你莫要妄想,今日过后,便是你陆家自食苦果之时,满门皆丧犹未可知!” 面对他几近于歇斯底里的疯狂姿态,陆沉面色沉静不为所动,直到李承恩提醒他时间已经过了,他便朝詹徽拱手道:“今日有劳府尊大人,这两人暂且关押在此,下官会留下织经司的人手负责看守。” 詹徽神色淡然,捻须道:“好。” 陆沉转身便走,留下顾子思和顾均烨父子俩目光呆滞,同时心里泛起莫大的恐慌。 顾均烨拦在顾子思身前,双眼死死地盯着陆沉的背影,如果将来有机会,他必要亲手宰了此人。 陆沉显然没有心情理会顾均烨的想法,离开府衙之后,他便带着十余人策马向顾家大宅奔袭而去。 今日时间极其紧张,顾家父子出门之前,李近便通过早就准备好的手段将顾家老二顾均辉诓骗出门。等到撬开顾均辉的嘴后,李近赶往顾家大宅主持大局,陆沉则赶来府衙尝试做最后的努力。 这不是陆沉心软想给顾家父子一个活命的机会,而是他希望这两人可以松口,招供出他们所知道的北燕细作的下落。 若能尽量铲除潜藏在城内的细作,广陵城就不会有太大的危机。 纵然这个尝试没有成功,陆沉心里并无挫败感,因为他可以确定,自己已经越来越接近迷局的真相。 等他赶来顾家大宅之外,这里已经形成两方对峙的紧张局面。 一边是李近率领的织经司密探和陆家调派过来的高手,另一边则是挡在大门前的顾家护卫,以及数十名披甲执刃的军卒。 为首之人,赫然便是广陵军副指挥使、统御广陵城内四千兵马的段作章。 十余骑奔袭而至,陆沉勒住缰绳,恰逢段作章抬眼望来,两人目光交错,周遭一片寂然,局势几近令人窒息。 …… 顾宅之内,仆人丫鬟们惶惶不安,不知外面为何会闹成那般恐怖的架势。 一抹身影进入那间屋子,望着静坐窗前的欧知秋,近前低声禀道:“大人,段作章和织经司已经对上了。” 欧知秋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属下又道:“织经司、陆家和府衙的人已经将这座宅子包围得水泄不通。” “意料之中的事情。” 欧知秋望着窗外那株小树,悠悠道:“看来我还是小觑了陆沉这个年轻人,如果不是他横插一手,段作章应该会按照我们的计划入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属下身为他的心腹,自然知道这番谋划的详情,闻言低声道:“可惜顾家父子志大才疏,被对方发现了破绽,不然大人也不会如此被动。” “确实有些被动。” 欧知秋起身伸展双臂,不急不缓地说道:“不过,无论段作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这场大戏才刚刚开幕。” 他望着外面的青绿之景,忽地轻笑一声,仿若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对外面的某人说道:“何必心急?” 049【刀锋所指】 段作章的注意力原本大多放在李近身上。 此人虽然才接任织经司广陵察事不久,但一直是苏云青的铁杆心腹,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那位淮州检校的意志。 然而当陆沉领着十余骑到来后,段作章只略看了几眼,心中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两人之间,竟然是陆沉隐为上位! 那边厢李近迎了上去,低声说道:“陆兄弟,段作章与我前后脚到达这里,他暂时还没亮明态度,只是不让织经司入内搜查。” “好,我明白了。” 陆沉微微颔首,继而策马向前,朝段作章拱手一礼道:“见过段将军。下官陆沉,现为织经司干办,奉命侦缉伪燕潜伏在淮州境内的奸细。” 段作章面无表情,看了一眼陆沉身后近百名严阵以待的织经司密探,淡淡道:“织经司查案也要讲规矩,无凭无据岂能擅闯民宅?”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段将军言之有理,但是织经司如何查案,应该不需要提前请示将军。” 段作章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在这个年轻人出现之前,李近虽然立场很坚定,但言辞上颇为恭敬。 毕竟段作章手中握着四千兵马,执掌着广陵防务,区区一个织经司广陵察事还没有资格逼迫他让路,除非今天来的是苏云青。 若真是苏云青亲至,段作章纵然已经收到急报也不会轻易到场。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李近虽不敢过分强硬,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却一开口就让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织经司干办……竟然如此嚣张? 段作章知道这个奇特的职位,品级虽低权责却重,但那只是在织经司内部而言,放在外面的官场上却不管用。 一念及此,段作章冷冷道:“本将肩负广陵城防,同时也有保境安民之责。顾家多年来奉公守法,从未有过作奸犯科之举,这是令尊都要承认的事实。织经司拿不出半点证据,证明顾家和伪燕细作有关,便要强行闯入顾宅,如此行径与贼匪何异?” 当他说完这番话后,大门前那些顾家护院仿佛有了主心骨,一个个抬头挺胸。 段作章身后的二十余名甲士则探手摸向刀柄,仿佛下一刻就会拔刀相向。 虽说此时此地,陆沉带来的人手更多,但是没人看好他能更进一步。 段作章一道手令便可调来数百乃至上千军卒,足以将顾宅门外的长街填满。 陆沉勒着缰绳向前行了两步,直视着段作章的双眼说道:“织经司查到顾家与伪燕细作勾连,乃是最近不久的发现,内部处于严格的保密之中。今日突袭顾宅,更是清晨才下发的命令。下官非常不解,段将军为何能来得如此及时?您究竟是负责广陵城防,还是专门保护顾家,亦或是有人向将军通风报信?” 饶是李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刻仍旧暗自为陆沉捏了一把汗。 君不见那些甲士在听到陆沉这番话后眼神变得愈发凶狠,仿佛择人而噬的野兽一般。 段作章抬手虚按,身后便稍稍冷静一些,他平静且坦然地说道:“内子出身武修顾氏,与广陵顾家算是同宗远亲。尔等织经司探子如狼似虎,顾家人找本将求援有何不可?” 陆沉策马再进两步,此刻双方之间距离不到一丈,随即沉声道:“这倒是一件奇事。顾家有难,家仆不去找顾子思和顾均烨,反倒去向段将军求援,如此举动可不符合常理。” 两人目光相对,段作章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 这个年轻人绝对知道一些内幕,对方不仅确信顾家和北燕察事厅有关,更知道察事厅已经找上了自己。 这一刻段作章脑海中浮现无数念头,寒声道:“顾家父子现在何处,陆干办应该比本将更清楚。” 陆沉摇头道:“下官委实不知。” 这番对答里存在大量的信息缺失,除了他们二人心照不宣之外,余者仅有李近能够听懂大概。 段作章看着陆沉身后的李近和那些严阵以待的织经司探子,缓缓道:“你说顾家勾结伪燕细作,所以要进顾宅搜查。若你能拿出顾家通敌叛国的证据,本将便允许你们进去。” 陆沉不慌不忙地道:“有证据,但是根据织经司内部章程,这些证据无法交给将军查看。当然,下官亦知将军身上的职责,故此将军可命属下随织经司众人一起进入顾宅,如此也好做个见证。” 段作章漠然地道:“拿不出证据,带着你的人离开此地,不然……” 他冷冷地望着陆沉,这句话意犹未尽,又有凌厉杀意扑面而来。 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看来,织经司虽然是天子亲军,可是在这淮州地界,对上边军却不可能为所欲为。 李近望着陆沉的背影,心中略有些紧张,他担心初出茅庐的陆沉扛不住段作章的威压。 顾均辉那种角色面对织经司密探的审问,仅仅半天就吐露干净,但他只知道顾家做着走私生意,且与北燕有秘密往来。至于顾家勾结的是不是察事厅细作,顾均辉却一问三不知,想来以他在顾家内部的地位确实接触不到这种机密。 对于织经司而言,拿不到证据强行羁押顾家众人肯定是个麻烦,更麻烦的是打草惊蛇,后面很难再有机会抓住北燕细作的尾巴。 换而言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今天必须进入顾家大宅。 陆沉再度策马向前,已经来到段作章对面三尺之地,他无视那些虎视眈眈的甲士,压低声音道:“段将军,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这句话犹如黄钟大吕,在段作章心头猛然一击。 他面色阴晴不定,显然是在天人交战。 先前顾均烨通过顾夫人向他转达那件事的时候,段作章便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地位。 他和顾家这层远亲关系看似不重要,毕竟两家已经很多年没有明面上的往来,可一旦顾家通敌的事情被朝廷查明,他必然也会被殃及。 可要是就此横下心投靠北燕,段作章又十分不甘,因为广陵军都指挥使齐泰年近五旬,坚持不了太多年,他就可以顺势上位。 今天若是赶走织经司的人,他便很难洗清身上的嫌疑,接下来恐怕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或许这才是察事厅那些人的真正目的。 可恨的是顾家父子,尤其是自作聪明的顾均烨,自己明明已经委婉地提醒过他,还在这种关键时刻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可若是任由这些人进去,万一抓获北燕察事厅的细作,坐实顾家通敌叛国之罪,自己真能撇清关系? 长街之上一片肃杀,两拨人马针锋相对,一股焦躁且不安的情绪弥漫周遭。 段作章心里很快便有了答案,他凝眸望着陆沉,只当没有听懂对方的话,一字字说道:“带着你的人,滚。” 这句话里杀意昭然。 陆沉神色冷峻,片刻之后忽然含义不明地说道:“很好。” 只见他单手在马背上一撑,身体似游鱼滑下,右手拔刀而出,转瞬间便来到段作章的坐骑前方。 这一幕惊呆了段作章的亲卫和顾家护院,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区区一个织经司干办,七品芝麻小官儿,居然敢对朝廷从四品的高级武官动手! “放肆!” 段作章身旁一名亲卫勃然怒吼,反手抽刀而出,当头劈向冲过来的陆沉。 风中忽现凌厉声。 一支长箭凭空出现,射中那名亲卫持刀的右臂,便见他被强横的力量带得仰面倒下。 箭矢延绵不绝接连而至,竟逼得那些甲士匆忙闪避,连段作章也无法抽身而退。 这等箭术立刻震慑住其他人。 与此同时,李近身后的人群中,一抹略显清瘦的身影忽然提刀纵出,几个起落便接近陆沉。 段作章算尽了各种可能,唯独没有算到陆沉敢拔刀,这一刻他已经没有余暇去思考这个年轻人究竟是胆大包天还是胸有成竹。 他迅疾勒住缰绳,骏马前蹄立刻高高抬起,一方面挡住远处那名神箭手的偷袭,另一方面自然是要将陆沉当场踩死。 两拨人马同时拔出兵刃向前,一场恶战看似不可避免。 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陆沉身上,那抹略显清瘦的身影快如闪电,从陆沉身边一闪而过,一掌探出便将段作章身旁的另一名亲卫击退,顺势一圈一斩逼向骑在马上的段作章。 段作章虽然有心抵挡,但他擅长的是战场杀伐,并不精通这种小巧功夫,更可况这人的武功明显超出他一大截。 他被迫弃马落地,那人又是连续三刀挥来,逼得他连连后退,等他站稳身形之时,陆沉手里泛着寒光的腰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住手!” 陆沉与面戴轻纱的林溪眼神交错,随即一声厉喝镇住所有人,瞬间掌控局势。 不远处的李近暗中长舒一口气,他扭头望向神色镇定的陆沉,心头猛地跳出几个字。 胆气雄壮! 050【行百里者】 “陆沉,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挟持朝廷武官,这是谋逆造反!” 段作章脸色铁青,语调阴冷。 此时他心中满是悔意,如果自己从一开始就做好彻底翻脸的准备,带上三百亲卫来此,这织经司小儿又怎敢直接动手? 可就像先前他对待顾均烨时模棱两可的态度一般,他并未下定决心要强压织经司。 他没将李近放在眼里,可对苏云青颇为忌惮,更不必说极得天子信任的提举秦正。故此,他今日只想用大义的名分保住顾家,避免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但他太低估陆沉的决心,当他出现在顾宅门外那一刻,陆沉便已经想好只要他表现出支持顾家的态度,今日必然要拿下此人继而掌握大局。 陆沉握刀的手很稳,他没有理会段作章的话,冷峻的眸光射向门前的护院和甲士,气沉丹田道:“顾家勾结伪燕细作,织经司奉命缉拿案犯,顾子思、顾均烨、顾均辉皆已束手就擒,尔等还不投降让路,莫非是想沦为此案从犯,与顾家一样被抄家灭族?” 李近心领神会,率众齐声怒吼道:“弃械投降,否则死罪难逃!” 顾宅大门前一片死寂。 陆沉稍稍用力,刀刃便压在段作章的脖子上,隐隐可见血痕,冷声道:“段将军,莫要逼我。” 良久过后,段作章看着对面那些满脸担忧的亲卫,木然道:“放下兵器。” 甲士们面面相觑,虽然有心想抢回将主,但是看着那柄架在段作章咽喉上、随时都有可能割下去的钢刀,没人敢轻举妄动。 正常来说,织经司的人虽有先审后奏之权,但也没人敢随意擅杀一名从四品武将。 问题在于眼前这个仅有七品官阶的年轻人显然是个疯子,这些亲兵不敢拿将主的命去赌,于是有人率先丢下手中的兵器,随即便如波纹荡开一般,越来越多的人这样做。 片刻时间,二十余名亲卫皆已缴械,顾家的护院见此情形哪里还敢顽抗。 “开门!” 陆沉一声令下,顾宅大门终于缓缓推开。 他左手扣住段作章的手腕,持刀的右手稳如磐石,轻声道:“段将军,劳烦你同我一起进去看看,顾家究竟有没有勾结伪燕细作。” 段作章当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然而此刻他也吃不准陆沉的心性,只能克制着心中的愤怒,迈步向顾宅内行去。 林溪跟在两人身旁一丈之内,对于其他人的动静并不在意。 大门打开后,顾家护院被集中看管在一处,李近和李承恩带着精锐好手直扑宅内某处,与此同时守在顾宅外面的人手也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防止那些北燕细作狗急跳墙寻路逃跑。 段作章毕竟是经验丰富的沙场老将,一看李近等人的动作便暗道不妙。 这些人目的明确,显然不是瞎猫撞死耗子。织经司极有可能在顾家内部安插了隐秘的钉子,早已将这座宅子里的情况摸透,否则陆沉哪来的胆子公然挟持朝廷武将? 今日若不能在顾宅内找到铁证,陆家上下几十口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果不其然,等陆沉挟持着段作章来到一处庭院内,这里已经被织经司和陆家的高手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守在门前的三名男子神色冷厉,持刀对着外面的南齐众人。 李近转身望着赶来的陆沉和段作章,目光扫过旁边面带轻纱的女子,旋即立刻收回。 先前那惊鸿一瞥,他便确认这女子的武功境界甚至在苏云青之上,陆家果然底蕴深不可测,难怪陆沉敢于制定如此大胆的计划。 他收敛心神,对陆沉说道:“陆兄弟,根据咱们的眼线之前传回来的消息判断,伪燕察事厅的主事就躲藏在这间屋子里面。” 段作章脸色阴沉,意识到眼前的局面对自己极为不利,然而还没等他想好措辞,脖子上忽然一轻。 陆沉平静地收回长刀,林溪则往段作章身旁走近一步,两人从始至终没有言语上的交流,却配合得极其默契。 便在这时,对面的房门从里面拉开,守在门外的三人让到旁边,一个三十余岁相貌平凡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赤手空拳站在台阶上,凝望着陆沉那张年轻俊逸的面孔,眼中的情绪格外复杂。 似有诧异,也有怒色。 李近抬起右臂,十余名高手往前靠近,浑身上下杀气凛然。 “且慢。” 台阶上的男人说出两个字,然后移动视线落在段作章的脸上,摇头道:“原以为苏云青走后,这广陵城对我来说可以予取予求,没想到我会败在你们这些蠢货手里。” 段作章冷然道:“本将不认识你。” 男人幽幽道:“顾家父子倒也罢了,我本就没有指望他们能防得住织经司无孔不入的探子,可是你段作章连一个毛头小子都不如。局势发展到这个阶段,你竟然还以为几句废话就能吓跑他们,拿不出半点魄力和勇气。倘若你今日能带兵前来,织经司又怎敢硬闯顾宅?” 他顿了一顿,自嘲笑道:“可笑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堂堂广陵军副指挥使是个废物。” “荒唐!” 段作章纵然确实有过动摇,在眼下却不能有任何犹豫,毕竟旁边站着的都是织经司的人,故而继续怒斥道:“本将虽与顾家有一层远亲的关系,却已经多年不往来,更不知道顾家与尔等的勾当!莫要以为这几句构陷之语,就能将本将拖下水,少在这里妖言惑众!” 男人微微耸肩,讥讽道:“你方才若有现在的半成魄力,又怎会让局面变得如此不堪?罢了,是我自己犯蠢,居然以为你们这些人并非糊不上墙的烂泥。” 段作章气得脸色涨红,厉声道:“本将岂能任由你们这些伪燕探子诬陷?!” 他刚刚迈开脚步,一直冷眼旁观的陆沉伸手拦在他身前,淡淡道:“段将军稍安勿躁。” 段作章强压下心头的愤怒和恐慌。 陆沉抬眼看向台阶上的男人,平静地问道:“怎么称呼?” 男人冷笑一声,应道:“本人欧知秋,陆公子有何指教?” 陆沉道:“是你自己束手就擒,还是我让人将你五花大绑?” 欧知秋看了一眼旁边的几名心腹,不慌不忙地问道:“有没有第三种选择?” 然而陆沉根本没有看他表演风轻云淡的兴致,摆摆手漠然道:“捆起来,如果他们想寻死,不必留手。” 欧知秋楞了楞。 早已迫不及待的织经司众人一拥而上,一顿拳打脚踢之后,将包括欧知秋在内的四名北燕细作全部捆起来。 纵然已经鼻青脸肿,欧知秋仍然挣扎着朝向段作章,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又骂道:“废物!废物!” 段作章脸色铁青,然而那个神秘又强悍的女子一直盯着他,让他根本没有发难的胆气和机会。 陆沉走到他面前,淡淡道:“段将军,如今顾家和伪燕细作勾连一事证据确凿,而你身为广陵军副指挥使亦牵扯其中,所以要去织经司广陵衙门接受调查。我会将此事禀报都督府、齐将军和苏检校,希望在真相查明之前,你能保持冷静,配合织经司的调查,否则后果会比你想象得更加严重。” 段作章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副模样,他当然知道织经司进去容易出来难,可眼下他很难说出那个不字。 就算他能召集四千兵马,甚至将织经司这些人全部杀死,他也没办法扭转局面像以前那样继续观望,唯有死心塌地跟着欧知秋,可传说中的燕军杳无音信,他如何能逃出淮州? 更何况……对面的年轻人根本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良久过后,他满面颓败之色,垂首道:“好,我会配合。” 陆沉招招手,便有数名精锐探子上前看押段作章。 那边的欧知秋见状近乎癫狂地嘲笑起来,却无人注意到他眼中的寒光一闪而过。 虽说顾家父子和欧知秋等人已经落网,但顾宅还需要全面的清查,李近是这方面的老手,同陆沉招呼一声便去安排此事。 他心里难掩惊叹,这一次织经司取得的胜果比上次更加辉煌,不仅挖出顾家这个内贼,还抓获北燕察事厅的高层,必然能引起天子的注意。 一念及此,李近不禁转头看向陆沉,莫名觉得他身上有一层淡淡的光芒。 这个年轻人一定能平步青云。 众人开始有序撤退,陆沉落在后面,林溪来到他身旁,两人并肩而行。 短暂的沉默过后,林溪低声道:“我在北边和察事厅的鹰犬交手多次,他们不至于这般孱弱。欧知秋提前将段作章请来、借你们的出现逼迫段作章下定决心,这不算什么稀奇,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应对措施,仿佛傻乎乎地等着你来抓人,这不像是他们的风格。” 陆沉抬眼望着前面被死死控制的北燕细作,目光平静且深远,道:“多谢师姐提醒,我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林溪扭头望去,但见落日余晖洒在他脸上,温柔的光线与他从容的神情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