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捉奸 眼前是一幅活春宫。 马车晃动着,里面的人情到浓处,忍不住低声呻吟。 叶娇趴在车窗外,小心挑开车帘边角,向里面窥视。 错不了,昨日还说非她不娶的相府公子,正衣衫凌乱地同另一个女人欢好。 宽大的身影挡着,让人看不清女人的脸。 只看到她红色的衣衫褪到腰部,钗环凌乱。 “给我吧。”傅明烛柔声哄着。 “你好坏,”女人娇声喘息,“你要娶的是叶娇,怎么不去找她?” 听到此话,帘外偷看的叶娇连忙屏住呼吸,手指不自觉地攥紧,金丝银线勾勒的帘子顿时变得皱巴巴。 “她懂什么?”傅明烛把女人的衣服扒下来丢到一边,“空有一副好皮囊,却碰都不让人碰,也没有你这般勾魂摄魄。” 女人闻言哼了一声。 “你放心,”傅明烛道,“家里不过是觉得国公府如今太可怜,才硬要定下婚事。但是我的心在你身上,只要她一过门,我就纳你为妾。等她死了,扶你做正房夫人。” “哪儿有这么容易啊?我看她身体好得很。” “容易,”“爷有一万个法子,让她活不到明年。” 马车内的情形更加不堪入目。叶娇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慌乱渐渐化为怒意。 狗东西!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叶娇怎么也没能想到,这个从小就跟她定下亲事,端的一副人模人样的未婚夫,不仅浪荡无耻,竟还要加害于她。 无数思绪闪过。年少初识的懵懂,逐渐熟悉后的默契,他说过的诺言,他求娶时的郑重……那些都是哄骗吗? 真想打他一顿! 叶娇放下车帘扭头就去找树棍。 密林地上有许多断枝,叶娇找到最粗的木棍握紧,却又有些犹豫。 眼前这荒郊野外,她一个人怎么能打过两个?万一傅明烛发狠把她杀了,她就白死了。 马车摇晃得更加厉害,叶娇的视线落在车板边角。那里垂下来两件衣服,蓝的圆领袍,红的石榴裙。 叶娇突然有了主意,她小心翼翼把衣服从马车里抽出来,又解开拉车马匹的套绳,撒腿就跑。 丫头水雯在官道旁等她,见叶娇出现,连忙迎上来。 “小姐!怎么样?真是傅少爷与人私会吗?” “真是!”叶娇喘着气跳上马车,“咱们走!” 水雯又急又气,抹着泪哭诉:“奴婢要到国公爷坟上哭去!还没进门呢就这样,他们傅家太欺负人了!” “哭什么?”叶娇亲自赶车,“难不成祖父还会诈尸吗?赶紧走!我自有办法。” 水雯一路上都在担心。 怕叶娇一气之下退婚,怕叶娇哥哥同傅家打起来,怕夫人知道了气晕。絮絮叨叨间,马车已经穿过城门。 长安城车水马龙繁华热闹。 水雯发现马车没有往自家府邸的方向去。 “小姐,咱们去哪里?” 从朱雀大道拐进一条宽阔的坊街,有个胡人杂耍班正在表演。弄剑、顶杆、走长索,吞刀、吐火、叠罗汉。围观的百姓很多,叶娇跳下马车挤进去,丢给班主几个铜板,借来铜锣。 “这是干什么?”百姓们问。 “呀!这么漂亮的姑娘也会杂耍?”不少人惊声鼓掌。 叶娇跳到一面大鼓上,“梆梆梆”敲几声锣,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之后才大声吆喝。 “叔叔伯伯大哥大嫂们,今日我们主人过寿,无奈车轮损坏、骏马丢失,停在城外官道第三个岔口往西的林子里,出不来了。大家行行好,去抬一抬。只要你们把马车抬到御街,人人有赏!” 人群顿时热闹起来。 “真不真啊?赏多少?” 叶娇抓着一把铜板扬手撒出去,直撒得周围遍地都是。 “等抬到御街,每人再赏银二两!”她承诺道。 百姓捡起铜板,还是有些怀疑。 “你的主子是谁啊?怎么让抬到御街?” 叶娇的眼珠转了转,双手叉腰道:“不瞒各位,奴的主人,是当今圣上的九皇子殿下!” “皇子啊?怪不得这么阔气!” 百姓们不再迟疑,一窝蜂全跑了。 杂耍班看着空无一人的坊街,问叶娇道:“俺们也能去吗?” “能啊!”叶娇扬声道,“人人有份!” 做完这些,叶娇觉得通体舒畅,心中的委屈愤怒减去大半。 丫头水雯却有些不解。 “小姐,您为什么要说是九皇子?不怕得罪他吗?” “因为其他皇子都在京城啊,”叶娇丢下锣锤走向马车,“九皇子不是传说中的‘活死人’嘛,咱们不用怕他。” 叶娇的马车离去,一个手拿糖人的男子缓步拐进坊街。 他年约二十,身如玉树、皮肤瓷白,五官俊美绝伦,却带三分病容。在以衣衫华丽著称的大唐长安,他只穿着一件玄青圆领袍,衣无刺绣通体如墨,在腰里系着一块白色的方形玉佩。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玉佩上雕刻着一只鹿。 雕得精妙无比、鬼斧神工。 见到杂耍班如此冷清,这人有些疑惑道:“怎么,今日不演吗?” “别提了!”杂耍班主满脸郁闷,“都跑城外去抬车领赏了!” “哦!”男人品尝着糖人要转身,又忽然站定,问道,“抬谁的车?” “九皇子啊!”杂耍班主解释,“九皇子的丫头说了,请人把马车抬到御街,赏银二两!每个人都赏!” “九皇子?”男人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和好奇,看向身后的随从。 随从立刻上前,恭身道:“殿下,要不要卑职……” “不用,”男人饶有兴致道,“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他向前走去,脚步比之前快了些,像是等不及要看什么热闹。 郊外树林中,傅明烛总算得手。 他累倒在车厢里,意犹未尽地搂着女人的腰,正要抚摸那柔软的肌肤,忽然听到嘈杂的脚步声传来。 “是那辆吧?” “肯定是,你看马都跑没了。” 傅明烛惊坐起身,把车帘掀开一条缝隙,便见前方男女老少,呼呼啦啦几十个人,向这边跑来。 他吓得连忙缩回来,惊慌道:“衣服呢?快穿衣服!” 可车厢里哪里还有半片衣服? 正在这时马车动了动,外面的人兴高采烈道:“九皇子莫急,我们帮你把车抬回去。” 傅明烛掀开车帘只露出头,惊骇怒骂道:“快滚开!我有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冷汗淋漓而下。 马呢?他的马呢? 叶娇驾车来到御街旁,耐心等待。 过不多久,百姓们真的把马车抬来了。 只见拉车的马已经跑了,二十来个男人抬着马车,周围又有不少妇人孩子簇拥着喝彩。 马车里时不时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 “你们是谁?” “快把车放下!放下!” 抬车的人不忘了安抚歇斯底里的男人。 “九皇子莫急,得让咱们抬到地方啊!” 京里都传九皇子住在皇陵,脑子坏了,果然如此。 “什么九皇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傅明烛七窍冒烟。 百姓们七嘴八舌道:“皇子就是不一样,这是在隐藏身份。” 傅明烛一头雾水,又急又气。 眼看马车到了御街,他想要逃跑,却被身后的女人拽住。 “傅郎不穿外衣尚能逃走,可叫奴家怎么办?” 她已经哭了一路,勉强用披帛遮挡,惊惧颤抖,险些晕过去。 傅明烛只好解释道:“我去给你拿衣服啊!你等着。” 马车刚好停下,傅明烛低着头,身穿中衣便冲出去,却被百姓们拦住。 “九皇子,赏银呢?” “什么赏银?”傅明烛怒骂,“都给我滚!” “你不是九皇子啊!”有人认出傅明烛,指着他道,“你是宰相府的大公子。” 他们不敢逼迫九皇子,对这位相府公子,可不客气。 傅明烛被缠得无法脱身,又怕百姓去掀开车帘,只好无奈恶狠狠道:“你们要多少银子?” “每人二两,说好的。” “谁跟你们说好的?谁出门会带几十两银子?”傅明烛怒火攻心,若不是在御街上,就要跟这些人大打出手。 百姓们却不依不饶。 “明明说好的,你不要赖账!” “宰相公子也不能白使唤人啊!” 御街距离皇城很近,正是散值时辰,三三两两的官员走出官衙,或骑马,或乘坐马车,走到御街,见道路拥堵,纷纷呵斥。 “怎么回事?” 大唐宰相傅谦掀开车帘,询问随从。 立刻有一名官员凑上来,那是吏部员外郎秦落晖。 “阁老,怎么下官瞧见令郎在前面,被人缠上了。” 秦落晖的声音里含着恭敬,却有些若无若有的幸灾乐祸。在御街闹事,可不是小罪。 傅谦面色微沉,对随从道:“你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若真的是逆子,立刻带回府中处置。” 不能在这里丢人现眼。 “恐怕带不走了啊,”秦落晖道,“阁老还是去看看吧,下官怕您再不出面,事情就闹大了。” 治家不严,是要被御史弹劾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事情闹大。 宰相无奈走下马车,围观官员立刻让出一条路。他迈步上前,果然瞧见傅明烛只穿一件单薄的中衣,气急败坏站在马车前。 傅明烛面前,是恨不得把他的衣服撕烂的百姓。 “你在干什么?”宰相大喝一声。 见到父亲出现,傅明烛吓得腿都软了。 “马车里还有谁?”宰相看出问题。 “对啊,傅公子怎么穿成这样呢?衣服在车里吗?是否有佳人相伴啊?”秦落晖跟过来,慢悠悠道。 傅明烛看到秦落晖,脸色更加僵硬。 立刻有人去掀车帘,傅明烛拦住众人,大声道:“马车里,是……是安国公府的叶小姐。” 他跟叶娇婚约在身,大唐民风开化,说是叶娇,起码没有婚前通奸之嫌。 正看热闹的叶娇瞪大眼睛。 完了! 本来要让傅明烛出丑,没想到这人要栽赃陷害。 可叶娇若此时冲出去澄清,傅明烛就知道这事儿是她做的了。她将得罪整个宰相府,就算改日退婚,也会伤了两家和气。 那如果,不出去,任他栽赃呢? 那么全城人都会知道,叶娇婚前与未婚夫在郊外厮混,被人戏弄丢在御街上。 她不可能退婚了,她将会跟这个三心二意的男人,一生一世过下去。 不,叶娇活不了一生了。 傅明烛是准备杀了她的。 到底该怎么办? 叶娇紧握衣襟,慌张得腿脚发软。 惊神手段 比叶娇更慌的是丫头水雯。 “小姐,你不能出去,抬车的人会认出你的!” “小姐,你得让大家知道,车里不是你啊!” 既不能出去,又不能被傅明烛败坏名声。 叶娇躲在马车里,视线在车内乱扫,看到了一把弓。 她的祖父当年战功赫赫获封国公,叶娇的功夫虽然一般,箭术却很不错。 她把弓握在手中,挑起马车窗帘向外细看。 御街很宽阔,叶娇的位置距离傅明烛有二十丈远,中间要么是闹哄哄的百姓,要么是看热闹的朝臣,还有几个听到吵闹,快步走来探查的禁军。 没人注意她,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傅明烛身上。 车里只有三支箭,叶娇全搭在弓上,上身挺直右臂后拉,瞄准对面。 要快,快到不被发现。 要准,准到不会误伤百姓。 要狠,狠到足够吓到那人。 “嗖——” 三根箭矢同时射出,一支从两个百姓中间的缝隙穿过,一支从坐在父亲肩头的孩童手边掠过,还有一支擦过傅明烛的耳垂。 傅明烛痛呼一声捂住受伤的耳朵,身后已爆开三声响。 “嘭嘭嘭!” 一支箭射落车帘,一支箭射裂车板,正中的那支箭钉入车厢,距车门只有一尺远。 快准狠的三支箭刚刚落定,车厢内便响起刺耳的尖叫声。一个女子从里面仓皇逃出,两丈长的披帛裹住她的身子,勉强没有露出肌肤。她面色惨白站立不稳,扯住了傅明烛的衣袖。 “谁?谁要杀我?” 没有人要杀她。 她以为是乱箭齐发,其实只有三支。 三支箭,逼她出车。 “秦白薇?” 惊怒交加的声音从宰相身后传来,那是不久前还在看热闹的吏部员外郎秦落晖。 马车中逃出的女子,正是他的女儿。 秦落晖疾步走来,一巴掌打在女子脸上。 女子捂住脸,浑身颤抖跪倒在地。 秦落晖扭头便走,走了两步又回来,从随从身上扯下外袍,兜头蒙住女儿面容。 “走!” 他连拉带拽把女儿带走,留下面容惊惶的傅明烛,和气到险些晕厥的宰相。 “原来不是叶小姐啊!” “那个人,看那人的官服,是五品官儿吧。”百姓们大声议论着,不时打量宰相。 “你——” 禁军已经挤过来,宰相夺过一把刀,便向儿子砍过去。 “傅阁老,”禁军慌忙拦住他,提醒道,“此处是御街啊阁老。” 天子脚下,言官面前,怎么能动用家法呢。 宰相这才收回些心神,他压下怒火,让随从给抬车的百姓发放银两,又沉声吩咐禁军。 “劳烦几位看看,是谁在御街用箭。” 在御街用箭,轻者杖责,重者可按谋逆论处。 他的目光掠过四周,又停在傅明烛身上,神情已恢复平静,只剩下处理此事的果断。 “你先回家跪着去。” 傅明烛唯唯诺诺应声,哭丧着脸离开。 百姓收到钱,三三两两结伴而去。 叶娇也要走,因为不方便露面,便让水雯去驾车。 水雯刚钻出头,又扭转身子,车帘半掀,苦着脸道:“小姐,禁军来了。” 一名皮肤黝黑的禁军走过来,站在马车外询问。 “车里是谁?可曾带什么兵器?” 叶娇见这人身披黑色兜鍪铠甲,便知是禁军十六卫中的左右威卫。她不动声色把弓弩藏在身后,坐在马车里回话。 “将军是左威卫的吗?奴家来找你们严指挥使,请问现在方便见他吗?” 听说是找自家指挥使,禁军脸上的寒气消融几分。 “恐怕不成,”他摇头道,“指挥使还没散值,小姐酉时再来吧。” 叶娇笑着感谢,便吩咐水雯驾车。 水雯答应着,禁军让开一步,又似想起什么,“哎”地一声,拦住了她们。 “请小姐下马车,让卑职看一眼车内,也好有个交代。”他语气平和,却又不容置疑。 糊弄不过去了。 叶娇的心在胸腔内砰砰乱跳,她小心把弓挪到裙子底下。准备说自己腿断无法行走,请禁军上来看。 如果禁军还要坚持,叶娇就只能夺路而逃了。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说话声。 “今日是你当值啊!”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 “九——”禁军转过身,手指把兜鍪顶高些,走开几步,又不知同来人说了些什么,便笑着走远了。 叶娇抚了抚胸口,总算有惊无险。 她吩咐水雯快走,车帘外却又冒出一张脸。 是刚刚跟禁军搭话的男人。 白皙。 白得像是从来都没有晒过太阳,却偏偏穿着一件通体漆黑的圆领袍,于是衬得一张脸更加白。 病弱。 五官俊朗英俊、发如黑玉、肌肤如瓷,却偏偏每一分都加了一点羸弱,只在那双锦缎般漆黑的瞳孔中,看到些少年英气。 那不是普通的少年英气,似要用这英气,隐藏原本的风姿潇洒、气宇轩昂。 不知怎的,只看一眼,叶娇便知道这人惹不得。 “请让一让。”她好声好气劝说。 车帘外的男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脸色清冷,对叶娇道:“请小姐给点封口费吧。” “什么封口费?”叶娇顿时攥紧拳头,“阁下是要在京城打劫吗?” 男人微微一笑,缓声道:“刚才的三支箭,是小姐射出去的吧?鄙人佩服小姐的爽利,但不知若禁军知道小姐在御街用箭……” 他说着看一眼盘问路人的禁军,做出随时都可以前去举告的样子。 叶娇的拳头险些送出去,她硬生生收回,闷声问:“你要多少?” “一百两。”男人答。 “谁出门会带那么多?”叶娇说完凝眉思索,感觉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过。好像刚刚傅明烛被追讨抬车费,也是这么说的。 “没有银子,金子也成。”男人一边说,一边看了眼叶娇头上的珠花。 叶娇束着飞仙髻,没有插簪,只在髻尾缀着两朵金珠花。 她犹豫着,见禁军又要走过来,只得恨恨地扯下珠花。 可是就这么给他,未免太便宜了。 金色的花瓣托着五颗珍珠,叶娇迅速摘下珍珠,又把金花瓣团在一起,揉得不成样子,才递出去。 男人来接,叶娇又收回来,气不过地往珠花上“呸呸”两口,这才挑衅地伸出手。 这一幕看得水雯目瞪口呆,而男人却不以为意。 “多谢小姐。”他把变成金疙瘩的珠花拿在手里,看了看,似乎分外满意。 “还不知小姐芳名……” “闪开!”叶娇恶狠狠驱赶他,又指着他的鼻子道,“我可记住你了!下回别让我再遇到你!” 马车驶离御街,透过车窗,叶娇见男人安静地站着,周身笼罩着一丝寒气。 “什么人啊?”叶娇气得浑身发抖,“再见到他,一定打他一顿!” 马车在街市上转了几圈,才驶回安国公府。 叶娇的祖父荣封国公,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叶娇出生时,家境已经开始衰落,到如今只是勉强撑着门面,没有倒下罢了。 她是偷摸出去的,此时小心溜回家,唯恐严厉的母亲会发现,可还是被逮了个正着。 “去哪里了?”叶夫人轻轻晃动团扇,声音温婉。 叶娇的母亲四十来岁,长相端庄,常年主持家事,让她看起来比京都同样年龄的贵妇人年老些。 不过幸在骨相好,仍然风韵犹存。 “去东市转了转。”叶娇面色不变道,“给母亲捎了枣花蜜。” 她说着便喜滋滋靠近母亲,把专程去买的蜂蜜塞进母亲怀里。 叶夫人不似平日那般问长问短,她的神色有些不对,接过陶罐,淡淡道:“回去歇着吧,没事别总出门。” 叶娇麻溜回屋,这才放下心。 她躺在床上,想起今日的种种,觉得除了那个黑衣男让人生气,别的都好。 傅明烛的丑事天下皆知,退婚也就容易了。 只是…… 叶娇翻过身,觉得眼睛有些酸。 为什么啊? 她做错了什么,才会被人背叛呢? 三月三上巳节时,傅明烛还带着她在郊外游春。他摘了一束杏花相送,她的回礼是一块端砚。 端砚啊,连皇帝都在用的砚台。 等等…… 叶娇突然直起身子。 她是不是吃亏了?一束花?换一块端砚?为什么那时候她开心得不得了,花瓣落了都不舍得丢掉干枝? 叶娇懊悔地倒在床上,正要大呼小叫,忽然听到屋外有丫头敲门。 “小姐在吗?傅家来人了,夫人请小姐去见。” “他们还敢来?” 叶娇跳下床,气势汹汹踢开门。 旧情难断 陪傅明烛来的,有傅家的同族长辈,和为他们牵线搭桥的媒人。 客人来了很久,安国公府没有设几案请他们落座,更没有茶水果品招待。 叶夫人脸色铁青,手中的团扇搁在怀里,半晌抬起来,不等摇动一次,便又随意放下。 傅家长辈先还有些歉意,如今也觉得被驳了面子,抬声道:“纵观我大唐朝野上下,就没有不准未婚夫纳妾的道理。” “好!”叶夫人这才冷笑一声开口,“原来堂堂相府,就半点也不顾礼义廉耻吗?” 见叶夫人动怒,傅明烛连忙从长辈身后走出来,跪地道:“都是侄儿的错,请伯母责打。” 他小心叩头,神情谦卑可怜。 叶娇这时推门进来,扬声道:“好,我来打!” 这话让傅家长辈和媒人同时惊诧抬头,傅明烛更是险些跳起来。 叶夫人看到女儿,沉声阻止:“安国公府不是匪帮贼窝,别人不懂规矩,你也是吗?” 这话明里是骂叶娇,其实是骂相府。 奶娘连忙请罪,拉着叶娇,带她站到屏风后面。 叶夫人端起茶盏轻呷半口,叹了口气。 “我这女儿原本就个性要强,受不得气。既然傅公子心有所属,咱们两家的亲事,就此作罢吧。” “叶夫人,您不能……”傅家长辈连忙劝说,又斥骂傅明烛,“快把相府的补偿,告诉叶夫人啊!” 傅明烛连声答应着,开口道:“侄儿已禀明父亲,只要娇娇过门,便可主持中馈。不光家中炊饮之事,凡涉及田产、商铺、钱粮,都由娇娇掌管决断。” 这是要把傅家的财政权柄都送给叶娇。 叶娇在屏风后冷哼一声,叶夫人看向叶娇,又收回神,垂眉摇头。 “我们家老爷离家修道已有十年,这十年来,安国公府一应琐事,都是我来打理。中馈账目,都是劳心劳力的事,怎么在你们相府眼中,竟成了可拿来交易的筹码吗?” 傅明烛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叶夫人又问:“且不知你败坏了吏部员外郎家的女儿,又该如何补偿人家呢?” “还……”傅明烛犹豫着,知道躲不过,只能答道,“还请伯母和娇娇同意,让侄儿纳秦白薇为妾。” 吏部员外郎不是好糊弄的,宰相亲自到员外郎府上致歉,才得到对方谅解。 名声毁了,做正妻是绝无可能的。 让女儿做妾,也算是无可奈何。 可是对安国公府来说,这算哪门子道歉? 欺负了你,羞辱了你,负荆请罪做做样子,你还是得把女儿嫁给他,还是得让女儿同他苟合的侍妾日日相见。 叶夫人的手几乎把团扇扇柄折断,她勉强维持着主母风范,声音颤抖道:“安国公府愿成全相府同秦府永结秦晋之好,请傅公子回吧。明日,国公府便会上门退婚!” 她起身离去,傅明烛连忙跪行恳求,此时大门再次被人踢开,冲进来一个衣冠华丽的公子。 “是谁欺负我妹妹?” 响亮的声音震彻云霄。 来人正是叶娇的哥哥叶长庚。 叶长庚冲进屋子,迎面便见傅明烛神情惊讶要往外逃。 叶长庚哪会让他逃走,他大步上前,左手把傅明烛拎起来,右拳打在傅明烛脸上。殴打中不忘了从窗台扯来木杆当作武器,劈里啪啦打了傅明烛好几下。 傅明烛的门牙被叶长庚打掉,嘴里漏风,呼喊道:“嘿有此理!” 估计是要说“岂有此理”。 傅家的人慌乱地阻拦,叶夫人看着儿子得手好几次,才厉声喝道:“住手!” 叶长庚迅速停手,小跑几步扑向母亲,滑跪在母亲面前。 动作一气呵成,请罪也快。 “儿子错了,请母亲责罚。” 眼见叶夫人要教训儿子,傅家人再不敢待。他们拱手告辞,神情灰败。 “你怎么从书院回来了?”叶夫人问。 “傅明烛那龟儿子跟人厮混的事传到书院,儿子怕母亲和妹妹心情不好,就回来哄哄。” 他说着从衣袖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纸包,是已经变形的几样果子。 “哎呀。”叶长庚猛拍脑门,“打架前忘了拿出来,这下都碎了。” “就是,”叶娇踱步过来,“碎了的我可不吃。” 她虽然这么说,还是捏了一块放进嘴里,又不满道:“打轻了,是不是读书读得没力气了?” 叶长庚任妹妹揶揄,把果子再递一递。 “你别难过哈,哥哥再给你找个更好的,比柔儿嫁的还好。” 叶娇的姐姐叶柔,已经出嫁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说话,叶夫人所谓的教训儿子,不过是在他跪麻双腿前询问他。 “回来前吃饭了没?” 晚膳后,兄妹俩坐在秋千上聊天。 “还难过呢?”叶长庚问,“你一难过,就咬嘴唇。” 叶娇下意识松开嘴唇,歪头靠着秋千绳子,慢悠悠道:“今日我回来时,母亲肯定已经知道傅家的事了。她那会儿的神色就不好。都怪我……” 虽然把傅明烛丢到御街很解气,但看到母亲今日气愤发抖的样子,叶娇又觉得伤到了母亲。 叶长庚双臂抱绳,乱晃荡着,没说话。 “如果父亲在就好了,”叶娇道,“我都忘了父亲长什么样子。” “别提他!”叶长庚松开秋千,声音也变得怨怼,“祖父当年恳求先帝,说叶家世代不需袭爵,我从未怨过。不袭就不袭,袭爵没有实权,也没什么意思。但我恨那个臭道士!” 叶娇出生后不久,她的父亲就离家修道了。十年来杳无音讯,不知在哪座高山道观清修。 安国公府如今都靠叶夫人撑着,朝中无人,渐渐门庭冷落,日渐衰败。叶娇尚且感受不深,但叶长庚年长些,人情淡薄的滋味,时常让他气愤。 “你知道哥哥为何今日一定要打傅明烛吗?因为错过了今日,再想打他,就绝无可能。他毕竟是当朝宰辅家的公子,就算宰相不说话,照样有数不清的阿谀奉承之辈,为了捧臭脚,给我治罪。” 叶长庚看起来莽撞冲动,其实心思缜密。 他站起身,拍了拍妹妹的肩头。 “哥哥去读书了,哥哥得给你考个状元。咱们家有人做官,就再不怕被人欺负!” 叶娇丢给叶长庚一个荷包,叶长庚摸了摸,应该是两块银锭。 “见你老是请人吃饭,别赊账。”她眯眼笑笑。 “谢了。” 叶长庚也笑起来:“还是妹妹最贴心。” 第二日早朝,参本弹劾宰相的言官,排成了长队。 “微臣弹劾宰相傅谦教子无方,纵容其子婚前通奸,悖德忘礼。” “微臣弹劾宰相傅谦寡廉鲜耻,子嗣失德却仍然高居相位。” “微臣弹劾宰相傅谦背信弃义……” 言官们阵仗颇大,一个个疾言厉色直言上谏,把御座后的皇帝都搞糊涂了。 只不过一个晚上,往日清正廉洁、克己奉公的宰相,便成了一个人人唾骂、不堪大任的昏官佞臣。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皇帝侧目看着宰相,询问道。 “臣有罪。” 宰相傅谦举起笏板跪地,显然早想到有这么一出,干脆主动把昨日傅明烛的事,原原本本呈报。 皇帝刚过知天命之年,脾气比年轻时好了很多。他身穿黑色龙纹朝服,一双剑眉格外英武。思考朝政时,眼中精光微露,眼皮却常常半阖着,不怒自威。 傅谦说完,自请削去官职,罚没财产,带一家老小回乡,耕田犁地、闭门思过。 此事可大可小,但削官未免太重了些。 皇帝并不急着表态,而是询问道:“朕怎么没有见到秦落晖呢?” 秦落晖,便是昨日秦白薇之父,吏部员外郎。 “回禀陛下,”有官员道,“秦员外郎自感无颜面圣,跪在殿门外。” 傅家教子无方,秦家教女的水平,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今朝臣失德的事已传遍京城,士大夫们引以为耻,但如何盖棺定论,还是要看皇帝陛下。 皇帝沉思少许,蹙眉问道:“怎么朕听说……九皇子还跟此事有关?” 朝臣们左右看看,最终有人回答道:“回禀陛下,昨日傅明烛原本同秦小姐在郊外私会。传言是九皇子雇人,把马车直接抬到了御街上,这才……” 这才闹得天下皆知,既丢宰相的脸,又丢朝廷的脸。 皇帝的脸色瞬息万变,他侧头询问身边的宦官。 “小九怎么回来了?” 宦官想了想,回答道:“今日是顺嫔娘娘的生辰。” 顺嫔是九皇子的生母。 皇帝当然不记得顺嫔的生辰,他也不太记得自己的这个儿子。 凝眉片刻,皇帝沉声道:“宣他进来。看来这个教子无方的罪责,朕也要领受。” “陛下息怒。” 朝臣们呼呼啦啦跪了一地,原本便已经跪了很久的宰相,趁机揉一揉腿。 很快,九皇子到了。 他穿着青色常服,因为要面圣的缘故,前胸后背绣着龙纹,腰里围了一条墨色革带。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块白玉为饰。 那白玉悬在九皇子腰间,上面雕刻一只鹿。 仪表堂堂,却略带病容。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皇子李策 九皇子李策,字慎思,年及弱冠,生母顺嫔。 皇族起名喜欢用生僻字,一则彰显尊贵,二则也方便立储登基后,行文避讳。 单看李策寻常的名字,便知这是个无足轻重的皇子。 起名时,皇帝就没想过要立他为储。 这也怪不得皇帝轻视。 那一年皇陵地动,司天台上观星象,说勾星在房、心之间,阳微阴盛、气失其序,故而地动。 若想天地之气不失其序,需要陛下舍一子送入皇陵,以纯阳抵消阴气。 送谁呢? 皇帝已经有八个儿子,但他喜欢其中两个聪明伶俐,喜欢另外几个孝顺懂事,稍微不喜欢的那两个,偏偏他们母族尊贵,不能得罪。 李策那时刚巧出生,尚未满月,皇帝想了想,干脆就把他丢去皇陵吧。 周岁时皇帝为他赐名,自然也不会赐太过显赫的名字。 二十年来李策很少回京,即便回来,宫里人也觉得他很晦气,避讳同他接触。 再加上李策常常患病,皮肤白皙、身体羸弱,京中便传言九皇子乃墓中活死人,身贱不祥。 如今李策上殿,朝臣才注意到这个皇子已经长大了,皇帝也才正眼看了看他。 不错,虽然病弱,模样倒是好看,像朕。 李策跪地后轻声咳嗽,言官立刻斥道:“微臣要弹劾九皇子李策殿前失仪。” 皇帝瞥了言官一眼,心中略觉烦闷。 “是病了吗?”他问道。 “回父皇,”李策勉强止住咳嗽,“儿沉疴难愈,在此请罪。” 皇帝便白了言官一眼,那意思是说朕的儿子是病了,不是不顾礼仪,你就口下留人吧。 言官抱着笏板退回去,皇帝才开始问话。 “朕听说是你让人把傅家的马车抬到御街的?” “儿没有,”李策否认道,“儿只是恰巧经过御街,看了个热闹而已,不知是何人冒用名讳。” 他说话时神情真诚,漆黑的眼珠里露出柔和的光,让人觉得坦荡持重,不忍苛责。 皇帝问到此处,便等着朝臣开口。 果然,不久便有朝臣为九皇子辩解,称此事万分蹊跷,应该抓到冒用名讳者,还九皇子清白。 “即便如此——”皇帝沉声道,“朕也得罚你。堂堂皇子,怎么能像寻常百姓那样热忱于凑热闹看大戏呢?怎么忘了皇家的体统?” 李策连忙再次请罪。 事情问得差不多了,再不退朝,跪在殿外的员外郎就要中暑。 于是皇帝做主,让这件事情有了了断。 安国公府同傅家婚事作废,傅家以一千两白银致歉,改而迎娶员外郎之女秦白薇为妻。 傅明烛婚前悖礼失德,终身不得参加科举、不得荫袭、不得举荐做官。 宰相和员外郎家教不严,罚俸半年。 九皇子李策不务正业,削去今年俸禄,待元旦后方能领取俸银。 皇帝说完这些,又仔细问道:“卿等可有觉得不妥之处吗?” 朝臣左右看看,皆称圣明。 可九皇子却叩头道:“儿以为如此,尚不够周全。” 众人惊讶地向九皇子看去,不知道他这个人微言轻的守陵皇子,哪儿来的胆量质疑皇帝。 皇帝倒是没有生气。 “你来说说,怎么不够周全。” 李策使劲儿咳嗽了一阵,才侃侃而谈。 “父皇的决议看似公允得当,可傅明烛也只是被罚终身无法做官,宰相和员外郎罚了点俸禄,员外郎家的小姐倒是得了一门好亲事。可安国公府被人耻笑、婚约作废,竟只获赔一千两白银。儿听说安国公府虽然并未袭爵,但祖上产业不少,并不缺少银钱。儿怕这么做,寒了开国功臣子嗣们的心。” 殿内静悄悄的,无人敢附和,也无人开口反驳。 不能做官,难道还不算重罚吗?你没看到宰相在哆嗦吗?你倒是不在乎前途,随便就得罪当朝宰辅啊。 再说了,区区没落的国公府而已,也在乎他们会不会寒心吗? 事实上,国公府小姐还不如员外郎小姐家世好呢,毕竟吏部员外郎也算是实权在身。 皇帝脸色沉沉听李策说完,今日的好脾气也磨完了。 “慎思,慎思,你倒是思虑周全!” 慎思是李策的表字,皇帝一语双关,李策垂头不语。 “这么着吧,”皇帝道,“朕派你挑选几样礼物,代表外朝内宫乃至我李氏皇族,亲自到国公府慰问,如何?” 这话听起来像是旨意,其实是诘问。 “儿遵旨!”李策大声应下,像是没听懂那是个反问句。 皇帝的脸红了。 他站起身挥手,大步离去。官宦连忙宣唱退朝,朝臣恭送。 “秦员外郎,好消息啊。”出门的朝臣扶起秦落晖,“陛下金口玉言,令爱得择佳婿啊。” 虽然名声不好,但秦白薇不必做妾了。 秦落晖用衣袖遮脸,满面羞愧。 宰相走路有些摇晃。 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就为了男女欢爱,葬送大好前程。同安国公府结亲,是为了彰显丞相府对开国功臣子嗣的眷顾,为了有助于官声清名。 虽然朝臣皇族各个对安国公府避之唯恐不及,但宰相知道,安国公府那桩旧事已经过去十二年了。十二年他们安然无恙,足以表明他们自保的能力。 员外郎有什么用?傅家乃清流砥柱,根本不屑于结党营私。 汗水湿透朝服,过一会儿连汗都没有了,被殿外明晃晃的日光燎到头脸,宰相头晕目眩,险些晕厥。 几个朝臣聊着天路过宰相身边。 “若不是今日提起,下官都忘了安国公府了。” “可不是嘛,连个爵位都没有,还算什么国公府?产业再多有什么用,再过几年,跟商贾何异?” “如此看来,这门亲事黄了,还真是国公府的损失啊。” 朝臣偷笑着离去,宦官拉住了向后宫方向拐弯的九皇子。 “殿下,殿下,您往哪里去?” “去库房挑礼物啊!”九皇子道,“你没听到父皇的旨意吗?去找辆车来,既然是慰问,便要像个样子。” “九皇子,”宦官好心提醒,“礼物是否贵重,不在大小多少。” “也是。”九皇子点着头,露出懵懂无知的神情,“那就把最里面的库房打开,让我好好挑挑。” 最里面的库房,当然放着最贵重的宝物。 宦官斜睨九皇子一眼,偷偷摇头。 真是个傻子,看不出皇帝不乐意吗? 瞧瞧这急冲冲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要往丈母娘家跑呢。 正午未到,叶柔便慌张归家了。 她眼含热泪见过母亲,又去找妹妹叶娇。 叶娇正在把玩弓箭,看到姐姐,笑着迎上来。 “姐姐怎么回来了?哥哥去接了吗?” 出嫁女若无娘家上门去接,轻易是不能回来的。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还能安心待着?”叶柔的泪水掉下来,“你姐夫今日从衙门回来,我才知道傅家的事。傅家公子,怎么就……” 她委屈又愤怒,牵住叶娇的手,把她拉进厢房坐下。 “娇娇,你要打定主意,这婚,不能退。” “为什么?”叶娇瞪大眼睛。 “这实在是一门好婚事,”叶柔为妹妹分析,“你想想,小时候同我们一起玩大的姑娘,有哪个能够得上宰相家的门庭?咱们家虽说有个国公府的底子,可其实已经被人瞧不起了,只有你嫁过去,才能光大门楣,以后也好帮助哥哥。” “哥哥不需要帮,”叶娇咬紧嘴唇,“哥哥说了,他自己考状元。” 叶柔深深叹气。 “他考状元?你有没有见过他写字?你姐夫说他在书院的成绩一直都是丁等,丁等!” 丁等,别说是状元,就是进士及第,也不可能了。 哥哥果然不是读书的料。 “可傅明烛婚前便同人苟且,让我怎么忍?” 叶娇猛然摇动团扇,疾风吹拂她的头发,露出一张娇艳恼怒的脸。 叶柔听她这么说,脸色灰暗几分,还是叹息着劝道:“女人家不都得这样吗?你姐夫已经纳了三房妾,我不是也只能忍着吗?” 叶娇想起她那位胖嘟嘟的姐夫,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姐姐回来,就是劝我嫁到相府的吗?”叶娇道,“那如果傅明烛想杀了我呢?” “怎么会?”叶柔勉强挤出一分笑。 此时屋外有脚步声传来。 “大小姐,二小姐,宫里来人了。” “宫里?”叶娇手里的团扇停下,“宫里五十年没来过人了,不见!” …… 注:古代的元旦当然不是现在的阳历元旦,而是正月初一哦。 卖妹求荣 宫里上次来人,还是叶娇的父亲出生,先帝派宦官送来贺礼。后来老国公去世,只有几位朝臣前来吊唁。 几十年来,宫中对国公府的疏远冷淡,招致宗室朝臣纷纷效仿。渐渐地,就连国公爷当年亲手提拔的老部下,都不再同国公府来往了。 而十二年前的那件事后,国公府更是只能保全性命罢了。 叶柔唤妹妹一起去迎接天使,叶娇拿起弓箭往后院去,对姐姐摆手。 “我不去,你就说我病了。” “好好的,怎么能诅咒自己呢?” 叶柔无奈,只得在丫头的催请中独自去了。 来的竟然是位少年皇子。 叶柔恪守本分不敢细看,但偶尔目光触及,注意到这少年皮肤白皙身材修长,五官硬朗,隐有山川峥嵘之相。 可她也看出,少年病得不轻。 叶柔垂着头,同母亲一起施礼。 九皇子介绍完自己,不忘了解释为什么是他来。 “请叶夫人多担待,几位兄弟各有差事抽不开身,所以我的名声虽然不太好,也还是前来叨扰了。” 名声不好,是指“活死人”的绰号,指众人的避讳。而恐怕那几位皇子也并非抽不开身,只是不想跟国公府有所瓜葛。 李策的声音绵软柔和,让人莫名生出一丝怜惜。 果然,叶夫人笑着摇头。 “安国公府以武兴族,是踏过尸山血海的,从不畏惧鬼神。九皇子殿下孤身一人在皇陵侍奉先祖,是孝悌表率,怎么会名声不好呢?” 叶夫人严厉惯了,偶尔夸人,便把李策夸得有些羞涩地抿唇浅笑,消瘦的脸上露出两个极浅的酒窝。 这么一笑,硬朗的五官突然俊美无比。 “不知二小姐在吗?父皇今日已作主为二小姐退婚,他日必将再择佳婿。我从宫中带来几样礼物,务必亲手交给二小姐。” 李策见叶柔束着妇人的堕马髻,便猜出这是叶娇已经出嫁的姐姐。 他想见到叶娇,是要确认一件事。 李策已详细问过昨日御街上的百姓。 听他们描述的衣服相貌,可推断出请人抬车的,正是射箭的姑娘。 那么射箭的姑娘,是叶娇吗? 见未婚夫与人苟合,便冒用皇子姓名雇人抬车? 见未婚夫辱没清名,便三箭逼出秦白薇? 李策背了那么大一口黑锅,罚没半年俸银,他总要知道对方是谁。 更何况,那姑娘实在有趣得很。 可叶柔却微微摇头,施礼道:“家妹因昨日之事心中难过,面容憔悴,唯恐失仪,不便见客。” 李策清雅地笑笑,虽觉失望,也很理解地颔首道:“既然如此,礼单在此,请夫人收下。” 叶柔放下心来,李策却突然又问道:“既然安国公府以武兴族,不知二小姐可擅骑射弓弩吗?” 猝不及防间听到李策这么询问,叶柔有些惊慌地看向叶夫人,叶夫人面色不变,温婉道:“小女最擅琴棋书画、刺绣女红。” 李策又不甘心道:“可曾……学一点弓箭之术吗?” “不曾,”叶夫人道,“小女手无缚鸡之力。” 而此时后院中,叶娇正挥动斧头劈开一根坚硬的桑柘木,木头断成两半,叶娇兴高采烈地对身边的男仆道:“就用这个做新弓!” 叶娇身边的男仆五十来岁,名叫冯劫,是当年国公爷的旧部。他曾身负重伤,伤好后一条腿失去知觉,走路只能依靠拐杖。 朝廷的抚恤银子很少,病腿让他无法做工挣钱,国公府便收留了他。 这么些年来,冯劫看着叶娇长大,教叶娇骑马射箭。 “冯伯伯,”叶娇捡起桑柘木,试了试韧劲儿,“偷偷做把弩呗?” 弩箭杀伤巨大,是管制军械。 冯劫果断摇头。 “教小姐射箭是为防身,夫人已经因此责备过我好几次。再做弩弓,夫人就要气得把我赶出去了。” 叶夫人一直觉得,姑娘家还是要斯斯文文的。她同傅明烛早就订婚,可傅家也没人知道叶娇懂得射箭。 “怎么会?”叶娇眯着眼笑,“母亲若赶你走,我就单独买个院子,把冯伯养起来,再给冯伯娶个媳妇。” “你这姑娘!”冯劫佯装生气,手里的木条打向叶娇。叶娇跳起来,笑着往外跑。 “啊,忘了前门不能走。” 宫中的天使估莫还在呢。 叶娇便去翻墙。 墙边种着一棵桃树,正是果实成熟的季节,叶娇顺手扯下一颗桃子,三两下跃上墙头。 “小姐可以走后门啊。”冯劫提醒道。 “才不呢!”叶娇骑在墙上剥掉桃皮,“我才不想多走路。” 她一跃而下,身子迅捷落地,余光看到一个人。 从安国公府出来,李策先打发宦官回去,他自己则沿着国公府的院墙,缓缓踱步。 李策喜欢走路,心中有事时,更喜欢多走走。 这时便见院墙上有人影晃过,稍一抬头,便见一个绯红的身影翻落下来。 少女艳丽的长裙束在胸口,外罩霜色对襟襦衣,跳落时层层裙裾飞扬,宛如一道烟霞在天际炸开。 当真是好身手。 李策心中赞许,视线落在这女子脸上,才发觉她很眼熟。 有些圆润的鹅蛋脸,眉翠鼻翘,桃花眼里像洼着春水。此时她略带笑意,啃着桃子唇角湿润,眼如月牙微弯,含了三分朦胧醉意,比昨日愤怒时更加娇艳。 没有错,就是她在御街射出三支利箭。 李策笑盈盈地看着她,女子已经转过身,她偏过头注意到李策,突然收敛笑意,大步走过来。 是要打招呼吗? 李策上前一步,没想到迎接他的是一只有力的手。 叶娇左手拿着桃子,右手按住李策的肩膀,把他按得向后退去,直直退得抵住院墙。 “当真是冤家路窄,”叶娇也认出了他,“昨日讹我金子,今日还敢出来?” “你是叶娇。”李策老实地靠在墙上,笃定道。 “不是。”叶娇否认。 “那就是有女贼大白天翻墙盗窃,”李策假装要仰头高喊,“来人啊——” 他的声音被生生截断,叶娇把桃子塞进了李策嘴里。 刹那间,甜蜜的汁水在李策口中蔓延,一瞬间充满整个口腔,他无法吞咽,抬手想取出桃子,叶娇却按住他的手臂。 力量之大,让病弱的李策动弹不得。 这哪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 光天化日之下,他被一个女人按在墙上,嘴里还塞满桃子,像刻在墓墙上的壁画,一动不动。 “我警告你,”叶娇的声音热辣辣的,“少在我们国公府墙外溜达。” 她说着把手伸进李策的衣袖,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为了空出一只手,叶娇的腿抬起来,膝盖抵着李策的手臂。 李策只感觉叶娇整个身子贴在他身上。 柔软,炙热,像冬日的篝火。 “这个,是我的了。” 头晕目眩中,叶娇已经松开他。 李策连忙取出桃子,一面咳嗽,一面问道:“你就不怕我把昨天的事说出去?” 叶娇侧过身子,伸手道:“请啊,谁不知道我是弱质女流?射箭?我可不会。” 她一脸耍赖的表情,打开荷包清查银两,顺手捡了一块最小的,丢给李策。 李策下意识接过。 叶娇施施然道:“看你身子不好,赏你回去路上乘车用。” 李策怔怔地看着她,叶娇已大步跑开。 她的速度很快,李策没有去追。 所以今日他被人抵在墙上,抢了一包银子吗? 京都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李策轻抚胸口,咽下丰盈的桃汁。 挺甜的。 礼物有三样,宫制绢地绘如意团扇,白玉透雕双狮形佩,还有一个铜錾花包角楠木箭匣。 东西倒都是价值不菲,只是这楠木箭匣,怎么都不像是送给闺阁女子的。 叶夫人神情不安。 “宫里不会是知道叶娇用箭吧?” “不会。”叶柔安抚母亲,“咱们瞒得很好。娇娇也不在外面用箭。看来这是送给哥哥的。” 叶夫人沉沉点头。 宦官已送来宫中的旨意,傅家和秦家各有赔礼,傅明烛和叶娇的婚事,算是彻底作罢。 在叶夫人看来,宫中今日的礼物,是安抚,也是警告。 事情到此为止,为了朝廷的威仪,安国公府不便再说什么了。 无论如何,叶柔都觉得憋屈。 “外子说,”她叹息道,“朝里都在贺宰相和员外郎联姻。” 外子,也便是叶柔的夫婿。 叶夫人面色沉沉收起礼物。 “他还说,”叶柔试探着道,“如果娇娇真的退婚,他愿意牵线搭桥,做媒把娇娇说给户部侍郎的小儿子。” 叶夫人面色好转,想了想问:“户部侍郎有两个儿子,是在左威卫驻守皇宫的严指挥使吗?” “不是……”叶柔起身道,“算了,母亲,当我没有说。” 叶夫人的脸刹那间通红。 “你该不会……”她手中握紧团扇,声音颤抖道,“要把娇娇嫁给户部侍郎那个外室养的傻儿子吧?” “他不傻,”叶柔辩解着,“他只是不聪明而已,如今他已经被接回府中,记在主母名下了。” 叶夫人手里的团扇摔出去。 “啪”地一声,落在叶柔脚下。 “好!”叶夫人咬牙道,“这便是你们夫妻俩的谋算!” …… 注:本章的天使不是天上飞有翅膀的那种,而是“天子使臣”。 婚姻私隐 叶柔滑跪在地,叶夫人怒气难消。 “想我堂堂国公府,虽无实职在朝,但毕竟是清门静户人家,竟沦落到要靠卖女儿攀附权势了吗?” 叶柔哭泣道:“母亲,女儿实在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叶夫人高声质问,“且不说外室子的身份,有多么遭人鄙视。就说他去年在平康坊被骗到只穿一条亵裤回家,难道是常人心智吗?想要这么糟蹋妹妹,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钱友恭?” 钱友恭,便是叶柔的丈夫,如今在京兆府做司户参军。 司户参军需要常常同户部打交道,他自然要巴结逢迎户部官员。只是没想到竟如此狠毒,心思动到妻妹身上。 叶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说不到头,就要大口喘气。奶娘把她扶坐在八仙椅上,她的眼睛盯着叶柔发髻上颤抖的发簪,摇头道:“柔儿,你也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怎么学得如此……” 辱骂的词语梗在叶夫人喉中,面对亲生女儿,她无法骂出口。那支摇摆的发簪,还是叶柔出嫁当天,她亲手插上的。 叶柔只知道哭着道歉,叶夫人挥挥手,赶她离开。 “你走吧,回去告诉钱友恭,再有如此下作的想法,我定饶不了他!” 叶柔颤颠颠起身,丫头扶住她的胳膊,她像触碰到雷电似的躲开。 “母亲,”临走前,叶柔抹泪道,“娇娇喜欢吃西市的桃酥,女儿来时过去买,已经卖完了。改日我让丫头买了送来。” 叶夫人余怒未消,手背支着额头,仿佛没有听到。 叶柔心如刀绞地回去,进家后先去梳洗,再到婆母面前请安。 婆母略微问了几句,劝她不要担忧娘家。 “这事闹到了早朝上,圣上都知道了,自然也会为你妹妹留意好人家。” 叶柔稍稍宽心,告退回屋。 刚进院落,便见洒扫的丫头面色不对。叶柔再走几步,就听到正房内有调笑之声。她推门而入,钱友恭正坐在春凳上,怀里抱着新纳的小妾。 屋内有腥咸的气味若隐若现,身体饱满的小妾露出半边酥胸,一双勾人的狐狸眼看向叶柔,不闪不躲,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在这个家里,正房嫡妻是没有什么尊严的。 见叶柔回来,钱友恭的身子动了动。 因为有些胖,他屁股下的春凳“吱呀”作响。在小妾大腿上又捏了一把,钱友恭才推她离开。 “滚回去等着爷。” 话不好听,声音却腻得能淌下油水。手中的红布丢给离开的小妾,正是他刚从小妾身上解下的肚兜。 “怎么样?”钱友恭端起茶盏,询问叶柔。 “不成!”叶柔的声音硬了几分,“母亲气得不行,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想要巴结户部侍郎可以,别把我妹妹往火坑里推!” 钱友恭似乎没想到素日温顺的叶柔竟敢教训起他,顿时丢掉茶碗走过来,矮胖的身子活像个一座矮山。 叶柔后退着想要躲避,手腕已经被钱友恭握住。 她忍痛蹙眉,陪嫁丫头春燕吓得跪地求饶。 “老爷,求求您松手,娘子在安国公府挨了骂,这才冲撞了您。娘子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呢。” “滚开!”钱友恭一脚踢在春燕胸口。 “叶柔,你给我好生听着,”他厉声骂道,“丢了宰相家的婚事,你们安国公府便再无出头之日。你指望着你那哥哥能有本事吗?我呸!嫁给户部侍郎外室子,都算你们安国公府高攀了朝臣!” 叶柔紧咬牙关面容惊惶,钱友恭的手指像铁钳般,几乎把她的骨头捏碎。 “所以你当初上门提亲,是因为想要同相府公子做连襟吗?” 叶娇的婚事定在叶柔前面。 “不然呢?”钱友恭丢开叶柔,“难不成是为了你那些嫁妆?为了你这寡淡无味不懂伺候人的性子?” 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如今叶娇的婚事黄了,这点指望都没有了。 他捏住叶柔的脸颊,扯得她唇角变形露出贝齿,叶柔忍痛没有呼叫,钱友恭顿觉索然无味,丢下她扬长而去。 丫头春燕连忙拿来活血化瘀的药水,给叶柔涂抹。 不光是胳膊,她的全身各处,遍布钱友恭施暴的痕迹。 “小姐,”春燕的泪水雨滴般落下,“咱们回去告诉夫人吧,逼他和离也好休妻也罢,就算一辈子孤苦,也好过日日被人欺负。” “不行……不行,”叶柔快速摇着头,似乎要挥走心中的念头,“妹妹被人退婚,我再和离归家,我们安国公府更加遭人议论,沦为笑柄了。我留在这里,那些想欺负我们的,起码会看在京兆府的面子上,不敢太过猖狂。” 虽然京城遍地都是当官的,京兆府的司户参军官职也不大,但总好过朝中无人。 春燕忍不住悲声哭泣。 “这算什么事儿啊,求娶小姐的时候,他恨不得跪下。怎么娶到了手,反而不知珍惜了呢?” “都怪我识人不明,”叶柔翻折衣袖,仔细涂抹伤痕,“他求亲的时候,母亲就不同意,说钱家读书人少,钱友恭是举孝廉做官,家世同国公府相差太多。可那时我贪恋他关心呵护细致入微,昏了头。” 主仆二人相互帮忙抹药,叶柔认了命,只盼早日怀上孩子,能得一点眷顾。 紫宸殿。 用过午膳,皇帝开口询问九皇子的事。 “真是憨傻,把朕那么好的楠木箭匣,拿去可怜国公府。” 皇帝用帕子揩干净唇角,嘲笑道。 “这是九皇子敦厚。” 宦官之首高福捧来清茶,伺候皇帝漱口,恭维道。 皇帝抬眼抿唇。 “你没看到今日宰相傅谦那样子,朕忍了几忍,才没有笑出来。当日他做言官时,没少弹劾朕疏于教子,怎么轮到了他,儿子竟然在御街上脱裤子呢?” 皇帝哈哈大笑,惹得几个随侍的宦官连忙低头。 傅明烛当然没有在御街上脱裤子。 但是传言就是这样,越传越荒唐。 现在京都的人说,傅明烛被抬到御街上时,身上已经没有一件衣服了。说他用车板挡着私密之处,还不如户部侍郎那个傻儿子呢。 人家起码穿着开裆裤。 “还有那个秦落晖,”皇帝道,“他怎么那么倒霉呢?” “也不算倒霉,”高福恰到好处地堆着笑,“陛下宽宥,让他和宰相结亲,也算是个好结果。” 皇帝颔首,又面露不悦。 “这媒可不是我做的,孩子们不懂事,朕只是从中说和。” 反正只是牺牲国公府而已,宰相是他的左膀右臂,还是哄着点吧。 高福笑着点头,皇帝又想起什么,问道:“是谁三箭逼出秦家姑娘,还没查出来吗?” “没有。”高福道,“十六卫都在查,只是那箭头像是自制的,怎么都查不到。” 皇帝顿觉有些扫兴。 住在宫里,日子千篇一律,偶尔有点浪花,他忍不住说了又说。 “查出来,射箭的和雇人抬车的,肯定是一个人。朕觉得很有趣。” 高福连连点头。 日光之下,龙首原之上,长安大明宫。 在御街上远远望见东西二十丈宽的丹凤门,便会被大唐气势恢宏的宫城正门震撼。 待进入皇宫,见殿宇巍峨、檐兽庄严,那些番邦前来觐见的使臣,大多都瞪大眼睛,以为坠入梦境。 若有幸进入后苑,又能见绿茵漫漫、广场星罗、繁花锦秀、曲径通幽。 然而这样的巍峨锦绣,却跟李策的关系不大。 在一处最僻静的后宫殿宇含棠殿,九皇子李策正在伺候顺嫔用膳。 “母妃,”他的声音低沉柔和,“昨日我来看过您,送的礼物,您可还喜欢吗?那个枕头是儿子采来蒲公英,晾晒做成的。采了一年才凑够,太医说您体内火气过盛,说不定这个有用。” “儿子今日就要回皇陵去了,再见您,只能等到中秋。” “母妃,”他又道,“儿子见到一位极有趣的姑娘。她蹦得很高,跑得很快,像一团没有规矩的火,暖得很。” 李策停了停,似乎在回忆着今日短暂的见面,忍不住笑了。 “她还送这个给儿子吃。”李策从衣袖中拿出一颗桃核,桃核缝隙里的桃肉已经剔除干净。 李策像拿着一件极好玩的东西,抛向天空,又稳稳接住,眼中星光闪烁。 自始至终,顺嫔都没有说话。 她乖巧地张口吃饭,吃到硬物便吐出来,吐得前襟脏兮兮的。李策认真地给她擦拭干净,似乎早就司空见惯。 李策的母亲顺嫔,已经疯傻七年了。 皇帝怜悯,给她找了一处安静的院落养病。 李策走到屏风后,等母亲换好衣服,再走回来。 宫婢一面为顺嫔打扇,一面道:“每次九皇子回来,娘娘总能多吃点。” 李策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但还是点头表达谢意。 临走前,李策把随身带来的包袱放在桌案上。 “这些银两和金叶子你们收着,好好伺候着母妃,若有什么尚药局不容易买到的药,就托人给我捎信儿。” 又嘱咐了几句,李策便起身离去。 宦官早等在含棠殿外,引着李策,缓步离开大明宫。 一路上宦官缄默不语,李策也没有说话。 他能听到自己的脚踩在大明宫光洁地板上发出的声音。每一声,都有些舍不得离去。 以前也不想走,但从来不像今日一般。 一定不是因为什么叶娇,是因为京都有些事还没有处理妥当,让他放心不下。 走到宫门口时,李策遇到五皇子李璟。 璟,玉之光彩,帝王珍视之物。 李策避让到一边,对李璟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以前李策都是郑重施礼,今日他没有那么做。 李璟是皇后嫡子,相貌英俊、性格开朗,就是对李策很是嫌弃,说话也难听。 偶尔参加宫宴时,李策坐在哪边,李璟就要把位置换到另一边,并且在桌案上放一块泰山石。 说是镇邪。 今日见到李策,李璟也有些没好气。见李策没有行大礼,更是忍不住气愤。 “哟!”李璟歪头道,“还活着呢?又去看你那个疯娘了?” 其实像这样侮辱奚落的话,李璟以前也说过。 但今日跟以前有些不太一样。 李策看一眼宫门外等着接他回皇陵的马车,再看看李璟趾高气扬的样子,上前一步。 “你想干什么?”李璟挺胸道,“打架吗?” 李策一拳头砸在他胸口,沉声道:“打架!” 殿下有疾 听完了别人儿子的荒唐事,皇帝对自己的教养水平愈发满意。 他得意地对高福道:“朕那几个儿子,就没有不知礼数的。” 高福垂着头恭维:“这是陛下您言传身教的成果。” 这时候宦官来报,说五皇子和九皇子在宫门口打起来了。 皇帝的笑容僵在脸上,人有些发懵。 “谁?怎么就打起来了?都给朕滚过来!” 人很快带来,李璟一个劲儿咳嗽着,灰头土脸,看起来没有伤口。 李策却是躺着进来的。 原本坐在冰鼎前乘凉的皇帝紧蹙眉头,看向御林军抬进来的九皇子。 李策躺在一块梨花木板上,脸色灰白气息奄奄,只睁着一只眼睛,似乎随时就要咽气。 “儿……不能给父皇……请安了。” 他的声音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沙哑微弱。 “李璟!”皇帝顿时暴怒,他看向五皇子,厉声道,“是你把李策打成这样的?他可是你的弟弟!” 李璟惊惶地跪下,解释道:“回禀父皇,是他先动手的。他一拳砸在儿子胸口,我只是推他一把,他就向后摔了两丈远,倒地晕厥了!” “推一把?”皇帝猛然起身,“朕推你一把,你能摔成这样?”皇帝左右看看,寻找目击者。 “你说!怎么回事?怎么就动手了?” 跟随皇子们进来的小宦官战战兢兢回答:“的确是……九皇子先动的手。” 五皇子是皇后嫡出,小宦官就算再傻,一时也不敢为李策说话。 “为什么动手?”皇帝追问。 小宦官这才老老实实回答:“起因是五皇子殿下一时失言,对顺嫔娘娘不敬。” 失言,不敬,减弱了“疯娘”二字的严重性。 皇帝怒气稍散。 只要想一想,就知道李璟为何会对顺嫔不敬。疯傻的人,能得到谁的尊重? 他沉思一瞬,开口道:“传太医为小九医治。” 听到这句话,李策突然睁开双眼,看向皇帝。 小九…… 他已经二十岁了,这个称呼有些奇怪,让人心中五味杂陈。 出生至今,他很少待在宫中,没有像其他皇子那样,在父皇面前承欢膝下过。他的印象里,皇帝是严肃的、疏离的、只能敬畏的。可如今皇帝的头发束在金冠中,鬓角有一缕依稀的白。 这个他从未亲近过的父亲,已经年近半百。 李策僵硬地躺着,眼眸渐渐低垂。 太医很快到了,见到殿内的情况,低头掩下惊乱,跪地听命。 “仔细瞧瞧。”皇帝看向李策,声音里有几分怒火,更多的是关切。 太医连忙走到李策身前跪下,诊了许久,才叩头回禀。 “九皇子暂无大碍,只是陈年旧疾过多,以至于血脉瘀滞,稍微动怒,便可能血管崩裂回天乏力。微臣建议留京静养,暂时莫入阴寒潮湿之地。” 留京静养,也就不必回皇陵去了。 “准。”皇帝凝眉道。 只是在何处静养,成了麻烦事。 皇帝有十几个儿子,成年者各有府邸,九皇子却还没有。 “就住在李璟那里,”沉思片刻,皇帝下令道,“老五!朕今日不罚你,但你要好好看护弟弟,为他养伤医病。” 李璟有些嫌弃地看一眼李策,嗫嚅道:“可是……他白森森的,怪吓人。” “说的什么混账话!”皇帝举手要打,被高福劝住,只得扬声道,“他病成这样,还不是为了守护皇陵?早知如此,当初朕应该叫你去!” 无论如何,他对于李策,还是有些歉意的。 安排太医照顾李策,又命李璟准备礼物到顺嫔处致歉,皇帝才拂袖而去。 李璟无奈地捂嘴咳嗽着,忽然发现手心里有一丝红色。他惊慌又欣喜地举起手道:“父皇!快看!儿臣被打得吐血了!” 他身上没有外伤,但李策那一拳头,的确很重。 已经走到殿外的皇帝没有理他,高福转过身,对李璟摇摇头。 这会儿吐血有什么用? 惹怒皇帝吗? 还不如学学李策,躺着进来呢。 眼见殿内众人小心离去,郁闷的李璟踢一脚李策躺着的梨花木板。 “起来吧!别装了!” 李策躺得更直,像要僵死过去。 “劳烦兄长,把我抬去府邸吧。”他声音微弱道。 “真是晦气!”李璟大步向外走去,不忘了吩咐随从,“给我找泰山石去!弄块大的,这回邪祟入府,怕镇不住。哦对了,把最差的西厢房给他,热死他!” 随从连连点头,但府中的长史却不同意。 “殿下这么做,万一九皇子病死在府中……” 李璟看着被一路抬回来的李策,脸色蜡白倒吸一口冷气道:“罢了!罢了!算我倒霉!把最好的院落给他,伺候着吧!” 抱起泰山石,李璟觉得自己头晕目眩,胆战心惊。 李策安心在李璟府中住下来。 他身边只有一个随从,今日跑来要碳炉锉刀说是打磨金器,明日要冰块乘凉药材医病,时不时请太医来诊脉,事情又多又杂。 总之在李璟眼中,是白吃白喝的神仙日子。 这神仙日子,李策是要过下去了。 陈年旧疾难以治愈,每次李璟托人去问他的病情,李策就抬起惨白的脸,一个劲儿咳嗽。 李璟气得到皇后宫中哭诉,被皇后厉声斥骂赶回来。 无可奈何,他只能任由李策住下去,眼睁睁看着李策一面咳嗽,一面溜出大门逛西市了。 逛街的热情,比他这个没病的都大。 李策的随从虽然只有一个,但是很管用。 随从打听到,安国公府二小姐盛名在外,却足不出户,日日在府中学习刺绣和女红,是名门淑女。 但其实,她喜欢西市。 特别是西市的几家百年食肆酒楼。 李策闲下来,便独自去西市逛逛,果然遇到叶娇。 她正坐在一家食肆二楼的露台,手里拿着大骨头啃下去。肉像是烤的,看不出是羊肉还是牛肉,但她吃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喝一口酸梅汤。 同那日一样,叶娇穿着颜色鲜艳的衣裙。 天气热,她的头发全盘在头顶,做了个利落的单刀髻。发髻上没有珠花钗环,只簪着一朵盛放的月月红。 单看这些,觉得画面很美。 但叶娇对面,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年约弱冠,穿着书院学子的衣服,只从头顶的玉冠,看出身份矜贵。他不怎么吃东西,一双眼睛几乎都在叶娇身上。 给叶娇递吃的,给叶娇递喝的,还用沾了皂角水的丝帕,给叶娇擦手。 李策的视线连忙收回,非礼勿视,不敢看叶娇那一双白皙柔荑。他转过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见二楼露台已经没了人。 怅然若失间,却见食肆伙计牵出一匹骏马,不久前坐在叶娇对面的男人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他很大方,赏了店伙计好几枚铜板。有乞丐牵着孩子拦马行乞,他竟转头对店伙计说了什么,伙计便拿出几根排骨一兜馒头,施舍给乞丐。 这是个走在人群中,让人觉得灼目的年轻人。 高大威武、热忱豪爽、剑眉入鬓、眼睛清亮。 李策向后看去,没有看到叶娇出来。 她在做什么?食肆里传来喝彩声,是有人在说书吗? 今日来时万般期待,此时已化作妒意和失落。 李策向前走去,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响亮的马嘶声。 停在店门口的马匹高高扬起前蹄,黑色的蹄甲在街市上闪着寒光,猛然踏在地上,尘土飞扬。 马惊了。 一处临街油饼摊的热油飞溅到马身上,马匹被烫伤,一面扭动着身子,一面一次次举起前蹄,踏在地上。第一次远离百姓,第二次便向人群冲去。 人门尖叫着四散逃开,马上的男人厉声控制马匹,可被热油烧烂皮肤的骏马张嘴嘶叫,再次举起双蹄,对准街中呆怔的乞儿。 那孩子刚刚接到排骨,正在狼吞虎咽,此时忘记躲闪,只像被钉在原地般一动不动。 千钧一发间,李策飞身上前,抱着孩童向前奔跑,倒在街对面。马儿的前蹄落下,擦过他青色的衣角。 马儿终于恢复安静,男人把缰绳丢下,跑来感谢李策。 “多谢阁下仗义相救!” 小乞儿已经被乞丐抱走,李策喘着粗气扶住街边的旗杆,勉强站直。他的身体的确很弱,稍稍用力,便气息混乱。 “不必。” 李策摆着手准备离开。 面对这个同叶娇亲密同席的男人,他思绪复杂不想多说一个字。 男人却捉住李策的手,塞上一块银锭。 “鄙人叶长庚,暂以此银,谢兄台高义。” 李策的气息渐渐平稳。 他看着面前的男人,惨白的脸恢复血色,受惊丢失的魂魄似乎齐齐钻入躯壳,一时间血液奔涌,脸上惊诧莫名。 “你是?”李策确认着,漆黑的瞳孔中如同点着一把火。 “鄙人叶长庚。” 特地溜出书院请妹妹吃饭的叶长庚长出一口气:“人命关天,幸亏阁下舍命相救,才没有伤到别人。鄙人该如何感谢阁下?阁下用饭了吗?走吧!咱们去喝一壶!” “真的不必感谢。” 李策心道。 你的名字就是最大的谢意。 叶长庚,不就是叶娇的哥哥吗? 这一家人不太正常,哪有妹妹十七岁了,哥哥还给擦手的? 占个便宜 叶长庚热情得很。 李策出生后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皇陵度过的。 那里躺着的比站着的多,不说话的比啰嗦的多,没有谁会牵着他的手臂,非要把他扯去酒楼大醉一场。 等李策反应过来,他已经坐在醉春楼的包间里,屏风后琴声悦耳,对面的年轻人起身斟酒。 “还不知兄台尊姓大名。”叶长庚问。 “鄙人姓李,”被叶长庚的坦荡感染,李策没有隐瞒,“名策,小字慎思。家中排行第九,尊兄唤我李九郎既可。” 若论年龄,叶长庚年长李策两岁。 “敬李九郎!” 微醺的叶长庚完全没有判断出李策的身份,同他把臂言欢,又询问李策家在何处。 “不瞒九郎,我们家的月饼做得不错,等中秋节到了,吾必登门拜访,亲自送到令尊府上。” 李策有些犹豫。 中秋的时候,或许他已经回到皇陵了,那就吃不到国公府的月饼了。但是让父皇尝一尝,也很好。 “别客气,”叶长庚举着酒杯道,“京都我很熟,哪条坊街?” “哦,”李策温和地回答,“家父住在御街尽头,大明宫。” “哪儿?”叶长庚的手臂僵硬地离开李策肩头,杯盏微倾,顾不得酒水洒在身上,呆呆地问,“大明……宫?李……九郎?” 住在大明宫里的男人,除了皇帝,就只剩下宦官了。 但眼前的男人虽有几分病相,却仪表堂堂举止得体,绝无可能是宦官养子。 叶长庚立刻丢下酒盏离席,整理衣冠对李策施礼。 “九皇子殿下,请恕草民无礼。” 李策咳嗽着起身,示意叶长庚坐下。 “怎么?”他看着战战兢兢的对方,问道,“尊兄也嫌小弟是从皇陵来,身染邪祟吗?” “怎么会?”叶长庚的神情稍稍松弛,“别听他们胡扯。” “那就坐下来,”李策道,“难得能交到一位朋友,来,咱们今日一醉方休!” “你还是少喝些,”叶长庚按住他的手,“听说你跟五皇子打了一架,正在养病。” 叶长庚虽然跟这些皇子不熟,但是消息却很灵通。 他的眼角眉心,都带着对朋友的关心。 李策在这种目光中感觉到难得的暖意,他低头笑笑,为叶长庚斟了一杯酒。 若说今日被对方拉来时,他心里藏着打听叶娇的心思,那么此时此刻,他是真心想交叶长庚这个朋友。 距离醉春楼不远的茶坊,临窗坐着的男人勾头向外看看,蹙眉道:“刚才好像看到你家大舅哥走过去了。” “是吗?” 坐在下首的钱友恭闻言起身,见街上人来人往,并没有叶长庚的身影。 “看错了吧?他此时应该在书院读书。” 钱友恭说着为男人斟酒,神情动作,尽显巴结逢迎。 这男人便是户部侍郎的外室子,严从效。 严从效年约十九,长得还算俊朗,只是眼距稍宽,看起来不太聪明。 他翘着二郎腿,手里揉弄着一个香囊,点头道:“咱们的事,可不能给他知道。” “公子放心,”钱友恭打了包票,“叶长庚每日都在书院读书,就算出来吃喝,夜里也必然回去,不会耽误公子的事。” 严从效绽开笑容,把香囊放在唇边,使劲儿嗅闻。 “叶娇也这么香吗?” 他的神情如痴如醉。 自从今年上元节,见叶娇陪同叶柔和钱友恭赏灯,他便对叶娇念念不忘。但先前有宰相府的婚约在,严从效不敢造次。 但如今不一样了,叶娇被人抛弃,钱友恭又愿意帮忙,严从效已经在幻想娶叶娇进门的样子。 这真是个大便宜。 人长得美,又是国公府嫡女。 “香不香,严公子很快便能闻到。” 钱友恭一面说,一面摊开一张纸。 “您看,这件事是这么安排的……” “好。”严从效认真听着,听完了大加赞赏。 “事情就该这么办!你看前些日子傅明烛和秦白薇,不就这么成了嘛!女人家的名节还是很重要的,到时候叶娇会哭着求着,让我娶她。” 钱友恭唯唯诺诺地点头。 严从效笑着揽住他的脖子。 “到时候,咱们可就是亲戚了,你讨厌京兆府,好说,到户部去!” 他们一起大笑,笑声穿过街巷,和对街喝彩的声音混在一起。 叶娇听了半场书。 《薛仁贵征东》的故事听了一半,丫头水雯便催着她回去。 “出来久了不好,总不能次次翻墙回去吧?” 最主要是,她们今日出门驾着马车。就算人翻进去,车也会被发现。 叶娇虽不乐意,但看看天色,还是抓了一把葵花籽起身。 母亲果然等在家里,但今日似乎很开心,见叶娇溜回来,也没有生气。 “你姐姐怀孕了。”叶夫人轻摇团扇,温声道。 叶娇也拿着蒲扇摇,摇得飞快,闻言站起身:“我要做姨母啦?什么时候的事?” “早着呢,”叶夫人笑得露出眼角鱼纹,“钱家派了奶娘和丫头来,说是你姐姐要静卧养胎,希望你能去陪陪。你姐夫为了避嫌,已经搬到衙门里去住。” 小姨上门,姐夫当然是要避嫌的。 “成!”叶娇答得爽快,“什么时候走?我这就回去收拾。” “急什么?”叶夫人起身道,“我要给你姐姐准备些她爱吃的,再备些养身的药材。最快也要明日,你才能去。” 女儿怀孕的消息冲淡了那日分别时的不快。叶柔怀孕,她的夫家自然欢天喜地,而娘家这边,欢喜中还夹杂着关切担忧。 毕竟是第一胎,要处处小心。 叶夫人说着便去张罗,叶娇也回屋准备。 只不过她想带的东西,奶娘都不让带。 “大小姐正在孕中,怎么能见刀兵之物呢?” 弓箭就别想了,匕首也不可以,几个流星镖总行吧? “二小姐快放下,”奶娘吓得脸色发白,“万一惊到胎气,咱们可承担不起。” 叶娇只好讪讪地丢下,结果不小心把行李带倒,包袱里滚落出一把小斧头。 正要离开的奶娘转过身,几步跑过来捡起斧头。 “二小姐,您是去干嘛的啊?” 打家劫舍吗? “哎呀!我不带了还不行吗?”叶娇气呼呼躺倒在床上,从枕头下面摸出半截红缨枪,丢出去。 与此同时,钱友恭也在查看行李。 “不必避出去的,”叶柔温驯地跟在他身后,“让妹妹住在东厢房就好了,离我们很远。” “那怎么行?”钱友恭接过叶柔手里的衣服,摇头道,“妹妹尚未出嫁,总要男女避嫌的。” 叶柔感动地看着丈夫。 果然是不一样了。 她怀孕了,丈夫立刻对她体贴有加。 今日一个侍妾顶撞她,钱友恭还把那侍妾打了一顿,发卖出去。 叶柔因为这件事受宠若惊,对钱友恭也愈发温柔。 “你快去躺下,”钱友恭扶着叶柔躺好,“咱们钱家的骨肉,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这久违的温情令叶柔喉中酸涩。 她很小的时候,父亲便离家修道了。她每时每刻都希望有个男人,能陪伴她,关心她,让她有个依靠。 如今她得到了,便已经心满意足。 策划的偶遇变成了与叶长庚相交莫逆,第二日李策又出门,却没有在西市遇到叶娇。 随从察言观色,问道:“要不然,到国公府门口试试?” 那还是偶遇吗? 那是盯梢吧? “不必了。”李策断然拒绝,走了几步又道,“不过我听说光德坊有一家包子铺不错,买几个包子送给李璟吧。” 随从连忙点头,走了几步突然又迷糊过来。 光德坊,不就是安国公府的住处吗? 买了十个包子,用油纸袋包好,主仆二人假装漫无目的却又目的明确地散步,很快便走到安国公府门外。 恰巧侧门有马车驶出来,车后跟着丫头婆子,看来车内是女眷无疑。 李策盯着车帘,希望此时来一阵大风,能把车帘吹开。 没有风,车内的叶娇自己掀开了车帘。 她寻找呼唤着水雯,目光落在李策脸上。 呵。 叶娇心道。 真是冤家路窄。 引狼入室 第一次见这人,他讹诈她两个珠花。那珠花是纯金的,价值不菲。 第二次见这人,他在国公府外溜达,比她这个翻墙的,都更像贼。 到底这人是谁啊? 不正经,又阴魂不散。 水雯听到呼唤,已经跑到车窗旁。 叶娇对她耳语几句,水雯瞪大眼向后看看,鼓起勇气,挪步到李策身前。 李策同样觉得,叶娇不是好人。 他固然讹了她金子,但他也为叶娇背锅,被削去半年俸禄。更别提第二次见面时,叶娇竟然当场搜身,抢了他一包银子。 那包银子,够买下全京城的桃子了。 对,她不是好人,她还举止轻浮。 李策看到车窗里那双狡黠的桃花眼,就想起叶娇抬膝顶着他手臂的样子。 不能想,一想就要脸红。 他该上前讨要自己的银子,可叶娇的丫头来了。 这丫头的脸颊红红的,李策稍稍安心。 她若是替主人道歉,自己就大度原谅吧。 可万万没想到,水雯走到李策面前,双手叉腰咳嗽一声,抬手指着李策,大喊道:“看什么看?登徒子!” 安国公府正对着宽敞的坊街,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水雯这么一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李策身上。 李策先是略觉意外,再缓缓扭头,对随从扬声:“听到了吗?不要乱看。” 路人又齐齐看向随从,不少人面露鄙夷指指点点。 随从抱紧包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策转过头时,水雯已经跑走了。 马车车帘落下前,他看到叶娇的笑容。 又淘气,又无礼。 “殿下……”随从小声道,“这位小姐,可不像其他几位皇子娶的妻子那般贤惠乖巧啊。” “嗯,有点扎手。”李策重重点头。 随从放下心来,主子总算没有失去理智。 “那咱们?”他问道。 “咱们回去,”李策向前走去,“你再去打听一下,叶小姐这是要去哪里。” 随从迈出的脚步有些踉跄,差点摔倒。 “成吧,”随从小声嘀咕,“殿下哪里像是在养病,白天逛街,晚上还出门溜达。五皇子都怀疑您夜里是在出门招鬼。” “那怎么能?”李策淡淡笑着,“京都夜景美,我是出来赏景。” 因为妹妹到来,叶柔心情大好。 她含羞带笑,命奶娘和丫头收下礼物,便讲起自己孕初的不适。 夜里睡不好,白天却又嗜睡,喜欢吃酸,讨厌油腻。为了让她吃得好,钱友恭专门换了新厨子。 叶娇伸手道:“我能摸摸吗?” “还摸不出来呢。”叶柔阻止妹妹的手,“等他会动了,再给你摸。” 叶娇点头:“等他出生了,我要送他一个大金锁,抱着他到平康坊逛花楼。” 叶柔拍打叶娇,姐妹俩笑作一团。 “你要赶紧找个婆家了。”她仍然为妹妹的婚事担忧。 提起找婆家,叶娇便不想多说。 傅明烛的事情已经翻篇,但被人背叛的滋味,并不好受。 “好,”她敷衍姐姐,“我夜里出门找找。” 叶娇的房间安排在水塘边的楼阁。 水塘是半月形,楼有两层,一楼可临水观景、会客闲聊,二楼能凭楼远眺、休憩安眠。 这里只有一个缺点,就是没有紧挨的偏房抱厦,故而奶娘和丫头们都只能住在远处的厢房里。 叶娇倒不在乎住在何处。 “池塘里有鱼吗?”她顺手抄起一个网兜,在水池里打捞。 水光潋滟,一群各色锦鲤从假山缝隙里游出来,有一条误入网兜,慌张着逃窜。 “家里没有冰,你住在这里,也可吹吹凉风,夜里好安眠。” 叶柔引着叶娇上楼,叶娇随手把网兜插进木桥缝隙里。 网兜的铁杆晃了几下,在日光下反射冷意。 住进来的第一夜,一切安好。 叶娇平日最烦她那个姐夫钱友恭,如今钱友恭不在家,姐妹两个很是自在。 第二日时,叶柔也想睡在阁楼,被奶娘劝回去。 “孕期不能换床,小心动了胎气。” 只要是跟“胎气”有关的事,叶柔就很在意。 她第一次做母亲,一切谨小慎微,唯恐出什么差错。 “热吗?我让厨子给你做碗绿豆沙。” 叶娇嘟着嘴点头:“好,多放糖。” 绿豆沙做得多,不光给叶娇送了,随叶娇一起来的丫头婆子,人人有份。 如今正是砂糖价高的时候,但钱府显然不缺钱。 糖放得太多,叶娇觉得太过甜腻,只吃了半碗。 她唤水雯撤下吃食,回二楼休息。 凉风习习、纱帘拂动,皓月迷人,今夜该做个好梦。 “水雯,”叶娇抬手想解钗环,却觉得困意袭来,迷迷糊糊地轻声唤道,“把窗子放下吧。” 没有人回应,叶娇沉沉睡去。 她做了个梦。 梦中自己站在一座高山下,抬头看着山中的浮云,努力向上爬。 父亲到底在哪一座道观里呢? 叶娇走了很久,她在山间小径迷了路,四周云雾障目,不管选择哪条路,都找不到道观。 叶娇急得向前跑去,忽然有人从身后推了她一掌,她坠入悬崖,猝然惊醒。 不知道是不是梦魇刚醒的原因,叶娇四肢无力难以动弹。 窗户没有关,清亮的月光照进来,屋内比平日点灯时还要亮。 “水雯。” 叶娇轻唤,没有人回应,窗外却出现一个人影。 宽肩窄腰,那是男人的身影。 叶娇心跳如雷,身上汗毛倒竖、冷汗涔涔。 “谁?”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开口叱问。 声音不大,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湿黏的棉花。 “怎么还醒着?”外面的人自言自语。 那声音很陌生,叶娇仔细回想,不记得听过这个声音。 是闯进来行窃的贼吗?这可是京兆府司户参军的家,哪个贼会不长眼偷到官员家里? “无妨,”另一个声音道,“就算醒着也动不了。” 叶娇的心沉下去。 这个声音她知道,正是她的姐夫,京兆府司户参军钱友恭。 不怪这贼大胆,是有人愿意引狼入室。 窗子被推开,外面的人翻入室内。 他小心翼翼走进来,口中发出“嘘嘘”的声音,贴近床榻,轻声道:“小娘子莫怕,整个平康坊都知道,我手上不用蛮力,绝不让小娘子疼痛。” 平康坊,京都妓院欢场最多的地方。 严从效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他不是没想过正大光明提亲,但那条路显然走不通。 既然安国公府的人看不起他,就休怪他使出非常手段。 严从效探出手指捏紧薄被,轻轻一掀,模模糊糊间,床上似乎躺着个人。他迫不及待就要去抱,却只抱到一团被褥。 怎么回事? 明明在外面听到屋里有人啊。 严从效疑惑地起身,身子还未站直,忽然床底有动静传来。 “咚”地一声巨响,不知是什么东西打在他的腿骨上。严从效尖叫一声低头,见床底滚出一个人。 叶娇穿着白色的寝衣,虽然长衣长裤,却能看到曼妙的身形。 她腿脚无力难以起身,手握短棍从床底出来,迅速向门口爬去。 严从效痛呼着抱住脚踝,又惊又怒间蜷缩身体,指着叶娇道:“你,你到哪里去?” 叶娇回头,又给了他一棍子。 她好恨自己没有带上匕首或者刀剑,棍子只能打断腿,不能把他一刀刺死。 “钱友恭!钱友恭!” 屡屡受挫的严从效歇斯底里地喊,在外面早就着急惊乱的钱友恭推开门进来,气道:“小点声!你小点声!” 叶娇已爬到门口,被钱友恭双手按住。 她挣扎着,钱友恭的指甲划破了她的脖颈,她手里的棍子被夺走,气喘吁吁被按在地上,无法动弹。 “小姨,”钱友恭哄劝道,“这是我和你姐姐给你寻的亲事。” 叶娇一言不发,只是暗暗蓄力。 她觉得脚趾能动了,腰腹也渐渐恢复力气,只是钱友恭毕竟是男人,她还无法挣脱。 “他是谁?”半晌,叶娇才开口询问。 “户部侍郎之子。” “不是!”叶娇道,“户部侍郎的儿子我认识,名叫严从铮,字戍楼。” “这是另一个,”钱友恭道,“严从效。” 叶娇轻声哭起来。 “哪有这样介绍亲事的?姐夫,你这是在欺负我。” 钱友恭的手按轻了些,又慢慢松开。 “小姨,如今你把严公子打成重伤,若再不从他,你们国公府就完蛋了。” 叶娇只是哭,严从效疼痛稍缓,慢慢靠过来。 钱友恭对他挤挤眼,起身离去,关上门。 她不正经 “小娘子……”严从效试探着,触碰叶娇的手臂。 “你扶我起来吧。”叶娇闷声道。 回到她躯壳内的每一分力气,都要好好珍惜。 严从效闻言大喜,他捉住叶娇的手臂,把她拉起来。吃过蒙汗药的叶娇站立不稳,更添几分柔弱之态。 “娘子慢点,慢点。” 涎水从严从效唇角淌下,他顾不得擦,扶着叶娇晃悠悠抬脚,走到被打开的窗子前。 在这猝不及防的一瞬间,叶娇忽然抓紧窗棂,翻出去。 叶娇的动作不算敏捷,腿脚仍然沉重,这艰难的翻越,几乎耗尽了她的全部力量。 幸好是她,幸好她周岁抓周,抓到一把青铜长剑,得以跟着祖父的老部下,学了这么多年功夫。 她站过的桩,打过的拳,无数次拉开弓箭练就的臂力,或许都为了这一日。 为了在野兽的爪牙下,逃过一劫。 “娘子哪里去?” 到手的尤物将要逃脱,严从效立刻跟出去。 他的脚踝仍然很痛,好不容易翻出窗子。 外面是观景露台。 不知道叶娇是不是故意,她的速度不快,翻过窗棂后向前几步,便僵硬地停下脚。 看来是没力气了。 严从效急不可耐地扑过去。月光下,前面白乎乎的人影却猛然闪开,严从效撞在栏杆上,还未站直,脚踝又是一痛。 叶娇蹲下身子掀起严从效的脚,严从效失去平衡,从栏杆上直直摔下去。 “咚”地一声巨响,楼阁下的木桥断裂,严从效的惨叫和钱友恭的呼喊交织在一起。 “严公子!严公子你怎么了?” 叶娇向下看去。 严从效躺在地上。 一根铁棍穿透严从效的腹部,把他钉在破损的木桥上。 看那铁棍的位置,应该是叶娇无意间插在木桥缝隙里的网兜铁杆。 黑铁质地的杆柄在月光下颤动,森森然如地狱判官的勾魂笔。 池塘水面上,散开腥红的血。 叶娇呆怔在露台上,魂飞魄散。 钱友恭惊惧地晃动严从效,不知在说些什么。 叶娇知道,她不能留在这里。 姐姐! 去找姐姐救命。 身体仍然酸软,叶娇提起一口气下楼,向叶柔住处的方向走了十多步,渐渐恢复理智。 姐姐如今正在孕期,不能受惊。 不能让她半夜起身,发现自己的妹妹差点被人奸污。而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竟然是她的丈夫。 叶娇退后一步,绕开楼阁。 她看到钱友恭没有追来,他在忙别的事。 “严公子!严公子!”钱友恭询问严从效,“你来的时候,带随从了吗?” 严从效痛得惨叫连连,却还是回答了钱友恭的话。 “没有。” 钱友恭点头,把那根铁棍从严从效体内抽出。他的动作粗野残暴,丝毫不顾惜严从效的性命。抽到一半,发现铁棍下是网兜,他索性把严从效翻过身,再从另一边抽出铁棍。 叶娇躲在树后,一种可怕的直觉让她手脚冰凉。 钱友恭是不会给严从效医治的。 他无法保证严从效能活,无法给严家人一个交代,更无法抹去同谋奸淫的罪责。 月光下,钱友恭犹豫一瞬,接着捡起一块大石头,朝着严从效的头颅,狠命砸下去。 叶娇退后一步险些跌倒,石头砸在头颅上的声音沉闷,却又阴森恐怖。 “小姨……” 杀掉严从效,钱友恭轻声呼唤叶娇。 月光隐入乌云,叶娇奋力向前奔跑。 钱友恭的声音追着她。 “小姨,你出来,咱们谈谈。” “别怕,这是咱们家的私事。仆人们今晚睡不醒,你我不说,没人能够知道。” 叶娇向围墙走去,她的力气已经恢复。 钱友恭仍在劝着。 “你就不怕你跑了,你姐姐担忧吗?你就不怕事情败露,自己的名节受损吗?你千万不要做傻事,你姐姐肚子里,还怀着我的骨肉。” 他的声音很低,裹着粘腻的温柔。 叶娇站在墙脚下,有一瞬间的迟疑。 可月光在此时陡然亮起来,她看到钱友恭手中握着一根木棍。 他是来杀她的。 这月光也让钱友恭看到叶娇的位置,他目露凶光奔过来,叶娇再不敢停留。 越过两道墙头,又翻过高大的坊墙,才来到街巷中。 叶娇从来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她是国公府长大的小姐,虽然家境每况愈下,却也能保她衣食无忧、安然长大。 如今叶娇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被钱友恭划伤的脖颈滴着血。遍布土渣和汗水的衣服贴在她身上,心中除了恐惧,还有层层叠加的愤怒。 为什么钱友恭敢这么做? 就因为国公府没了宰相府的依仗?因为姐姐嫁给了他,叶家便能任他揉捏? 所以朝中无人,就要成为别人案板上的鱼肉吗? 不能停,要向前走。 叶娇赤脚踩在街道里,脚底被碎石划伤,每走一步都疼痛难忍。 身后有马车声传来。 那马车前系着一个灯笼,驾车的人在哼唱小曲。 “於穆清庙,肃雍显相。 济济多士,秉文之德。 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 不显不承,无射于人斯。” 这是《诗经》中帝王告祭周文王的诗。 是谁在京都长安的夜色里,吟诵古老的礼赞呢? 他的声音透着看破生死的豁达,却又奔涌愤愤不平的倔强,仿佛唱歌的人正身处险境,却仍要站在高大的恶魔前,拔出宝剑,决一生死。 马车越来越近,歌声停止,驾车的人突然唤道:“叶娇?” 叶娇转过身,没有任何停顿,掀帘钻入马车。 相比被人取笑,她更想活着,想达到目的。 车内点一支蜡烛,前天才见过的男人跟着她低头步入。 他仍旧身穿黑色圆领袍,腰间挂一块白玉,挂一团桃子形状的金子。 这人正是李策。 李策看着身穿寝衣游荡在大街上的叶娇,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默默沉思。 嘴上,在开玩笑。 “这么巧,叶小姐也出来梦游?” 叶娇没有答话,在马车逼仄的空间里,她回过神来。不久前经历的那些事,像一幅幅凄厉的画面,撞入叶娇心中。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委屈,很快又恢复对男人的警惕和疏离。抬头看着李策,咬唇道:“脱衣。我要你的衣服。” 寝衣单薄,不能见人。叶娇得穿上正式的外衣,才能去做事。 就知道她不正经。 上次把他按在墙上,险些亲上去。这次开口就要脱衣,拿足非礼的架势。 但李策没有取笑逗弄她。 她肯开口说话,眼前的情况就不算最糟糕。 “出什么事了?” 李策一面说,一面解开衣领处的扣子。 他在询问,也在配合。 他的睫毛颤动着,是关心到极致,不小心流露出了惊慌。他的手也在抖,解了好几下才解开一颗扣子。 他既庆幸今日出了门,又团着无尽的恼火。 “我要去京兆府报官。”叶娇道。 她要去报官,要让京兆府尹看看,他的部下是如何人面兽心、知法犯法。她不在乎清名,不在乎日子会不会更难。恶鬼就该堕入地狱,如果别人不敢硬碰硬,她敢! “好。”李策又把扣子系回去。 这次他的手没有抖。 “正巧,我认得京兆府尹。” 不用把衣服脱给她了,这件事他去做。 半月塘边的土壤很软,很好挖。 钱友恭刨开土,很快挖出一个浅坑。 他不断掘土,一刻也停不下来,额头的汗珠滴落,整个人如同疯魔了一般。 事情是怎么到了这步田地的呢? 明明这个时候,严从效应该已经得手了。明日哄哄叶娇,便能让严家提亲。借着这个亲戚,他也能青云直上。 怎么回事? 怎么严从效就摔下来,就死了呢? 还有,叶娇去哪里了?她会不会报官? 严从效感觉胸口一阵憋闷和疼痛,他重重地拍抚几下,继续做事。 不会的不会的,国公府经不起折腾,她绝不敢!她不敢! 自己反而可以借此事拿捏她,对,拿捏她! 土坑的深度差不多够了,钱友恭把严从效的尸体拉过来,踢入坑中,再一铲一铲覆土。 要快,还要找叶娇呢。 他全神贯注地埋人,丝毫没有发觉有人接近。 那人站在假山边,身边跟着丫头。她疑惑地问道:“郎君,是你吗?你在做什么?” 钱友恭陡然抬头。 一张惨白的脸,宛如厉鬼。 注:关于坊门,是这样的。唐朝的时候,长安城的居民区都是以“坊”为单位,各家各户住在不同的坊内,有高大的坊墙,夜里坊门会上锁,清晨才打开。只有地位比较高的人家,才有资格在坊墙上开门,无需经过坊门进出。安国公府就是大门正对坊街的,出入很方便。而钱家在坊内,晚上不容易进出。 失去珍宝 叶柔睡得浅,听到外面有动静时,以为是哪个仆人起夜。可再听一会儿,发觉是半月塘的方向。 叶娇就住在半月塘,她的睡眠向来很好。 三四岁时,叶娇就能摆好姿势瞬间入眠,一夜都不醒。 是因为换了地方,不习惯吗? 叶柔放心不下妹妹,让丫头扶着自己去看。 说话声在此时消失无踪,叶柔仔细瞧着路,慢慢走到半月塘边,见一个人正在奋力挖土。 月光下那个身影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的身形,陌生的是他的气息,还有他抬起头时,那张鲜血淋漓、狰狞的脸。 “郎君!你怎么了?”叶柔抢过丫头手中的灯笼,踉跄走近。灯影和月影交织下,她看见土坑里躺着一个人。 “这是谁?”叶柔弯下腰,又扭头看楼阁,恐惧瞬间摄住她的心。 灯笼掉落在地,熊熊燃烧。 叶柔跪下去,双手颤抖着插进浅坑,奋力向两边扒开土。 顾不得脏,顾不得血腥,也不敢到楼上确认,她害怕这个被埋了一半的人,是她的妹妹。 “这是谁?是谁?”她几近疯狂地嘶吼。 “你不认识!”钱友恭把叶柔拉起来,呵斥道,“滚一边去!这人要欺辱小姨,是我拦下了。” 拦下? 用这种方式拦下吗? 丫头早吓得软倒在地,叶柔六神无主又心惊肉跳,却摇头道:“不能!不能这样!郎君,咱们去报官吧!他入室行凶在先,如今你把他埋了,就什么都说不清了。” “你懂什么?”钱友恭道,“他可是户部侍郎的儿子。” 户部侍郎的儿子…… 叶柔盯着拼命填土的丈夫,忽然明白了什么。 难道是钱友恭想要撮合给叶娇的外室子吗? “他怎么知道妹妹住在这里?他怎么能找到这里?是你,是你把他带来的!娇娇呢?” 叶柔歇斯底里地拽住钱友恭的胳膊,她不敢到楼上去看,不敢想象她尚未出阁的妹妹,今晚经历了什么。 严从效死有余辜,可她的妹妹呢? 钱友恭不耐烦地挥开叶柔,只差一锨,就能把严从效破烂的脸埋住。可叶柔再次抓住他,不顾一切厮打他,钱友恭索性抄起铁锨,把叶柔打倒在地。 “贱人!”他像一只丢失猎物的野兽。 叶柔蜷缩双腿护住小腹,在地上抽搐呻吟,却再也不敢打扰钱友恭。缓了缓,叶柔手足并用,向楼阁的方向爬去。 “娇娇……” 她轻声唤着,泪水汹涌而出。 都是她的错,她不是一个好姐姐。 腹部开始疼痛,像在收缩,在搅动,那痛是从骨头里蔓延出的,让她步履艰难、大腿湿黏、头晕目眩。 叶柔觉得她就要死了,但死亡之前,她要找到妹妹。 楼阁里黑漆漆的,没有丫头,也没有随身婆子。 叶柔推开门,呼唤着叶娇的名字,寻找烛台。 她没有找到烛台,可数道光影伴随着人声撞入楼阁,外面燃起了灯。 数十支火把涌进钱宅,惊醒丫头婆子,惊动深夜埋尸的钱友恭。 手持火把的人大声呵斥。 “钱友恭!有人举告你杀伤人命!快快束手就擒!” 浑身浴血的钱友恭站在半月塘边,右手捂住胸口,宛如灵魂出窍,一动也不能动。 火光照亮了来人的脸。 那是京兆府的衙役、是里坊的武侯、是钱友恭的上司,京兆府府尹刘砚。 叶柔再也支撑不住,背靠柱子滑倒在地。 原本叶娇要借一件外衣,穿上去报官。 但这个深夜溜达的男人说,他认得京兆府府尹。 他系好衣服,他独自驾车,他把马车停在京兆府外,临下车前,在车帘外开口。 “叶娇,”他的声音很郑重,“你确定要举告钱友恭,不后悔?” 有太多人胆小怕事,更有太多人谨小慎微却活在悔恨中。 他们人生的每一步,都战战兢兢摇摆不定。 “不后悔。” 马车内的声音坚定不移。 一如她那日在御街射出的三根箭。 李策拍开京兆府的大门,进去只约一刻钟,便很快出来,驾车离开。 “怎么样?”叶娇问道。 “刘砚还没有睡,应该会很快。”李策回答。 叶娇掀开车帘,看着李策月光下的面容。 他依旧很白,许是吹了夜风的缘故,偶尔会轻声咳嗽。可不知为何,他柔弱的病容下,笼罩着一种森然的冷冽。 “你这是去哪里?”叶娇问,“我来驾车,我要去钱家。” 在这种时候,她要去陪着姐姐。 “不去。”李策果断拒绝。 “为什么?”叶娇竖眉。 李策咳嗽了一声,转头道:“我胆小。” 他胆小? 他明明才走进森严的衙门帮她报官,告的还是京兆府司户参军,这会儿竟说胆小。 撒谎。 李策有些怯弱道:“谁知道你能不能告倒钱友恭?我可从不惹衙门里的人。” 语气委屈绵软,时不时咳嗽着,似乎随时就能病倒。 叶娇急得要跳车,李策坐在车门处,把她堵在里面。 “他们会送消息过来。”他安抚叶娇道,“再说了,你穿成这样走到官差面前,他们还怎么做事?” 带叶娇转过好几条街巷,又拍开一道里坊的大门,驶入一条短街,李策跳下马车,再次拍门。 门应声而开,有人在里面卸下门栏,马儿像知道路途般,径直把马车拉进去。 这是个幽静的小院落,正房内点着灯,仆人似乎隐身不见了。 李策掀开车帘。 “屋里有伤药,有衣服,一会儿会送进去热水。” 病弱的公子安排得井井有条。 叶娇这才明白他为何要带她过来。 这个人实在不错,虽然哪儿哪儿都出现,虽然讹过她金子,但今夜危难之时,幸亏有他。 叶娇想说一声谢谢,可又觉得只是说谢谢,远远不够。 她走下马车,在寝衣衣袖中掏了掏,里面空空荡荡。她又伸手扒拉头发,发现昨晚睡得急,并未解下钗环。 “伸手。”叶娇对李策道。 李策莫名其妙,叶娇已经捉住他的两只手,把他的手指摊开,手心向上。接着开始从头上拔下各种发饰。 东珠珠花、火珊瑚发簪、凤尾金钗、金镶玉宝钿、翠玉鬓钗,一件件珠光璀璨,一件件放在李策手心,而她乌黑的长发失去束缚,松松散散垂落腰间。 李策一时看得呆住。 叶娇已经长舒一口气道:“今晚多谢帮忙,这是谢礼。”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初见时的惊慌,取而代之的是娇憨和豪爽。 这也太多了。 李策心道。 她可真是大方,真是花钱如流水,国公府就是这么变穷的吧? 叶娇已经转身向正房走去,她单薄的寝衣被烛光照得半透,李策慌忙闭眼,再睁眼时,她已经关上正房的门。 李策站在院落中,许久都想不起自己该去做些什么。 手里沉甸甸的,光芒四射。 屋子小而精致,一应家具摆设,虽不奢侈,却也透着雅致。 金疮药的盒子已经打开,叶娇对着镜子,小心涂抹伤口。 过不多久,果然有女婢抬来浴桶。 叶娇跳进桶中沐浴,避开脖子上的伤口。再出来时,衣服和鞋子已经准备好了。 是外面裁衣铺里的寻常款式,不知道那人是怎么买来的。 叶娇想到,似乎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起身穿衣,洗干净的头发擦到半干,便推门出去。 叶娇放心不下姐姐,要早点回去。 那人正站在院内,有个身穿衙役服饰的男人同他说着话。 叶娇的心提起来。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不久前安静的眼眸中,有沉沉的凉色。 “怎么了?”叶娇问。 “你姐姐不太好。”李策回答。 京兆府的人去得快,抓住钱友恭,找到了严从效的尸体,但叶柔的腹部受到撞击,渐有血崩之势。 叶娇赶去钱宅时,钱家老夫人正盯着大夫用药。 “是不是要烧艾?快抓药!务必保住孩子。” 叶娇闯进去,握住叶柔的手。 屋内弥漫血腥之气,叶柔冷汗淋漓唇角惨白,微睁的眼睛看到叶娇,顿时哭起来。 “娇娇,娇娇,你……” “我没事。”叶娇说着起身,捉住大夫的衣领。 “救我姐姐。”她沉声道,“孩子不重要,我姐姐的命要紧。” “什么孩子不重要?你怎么说话的?”钱老夫人哭起来,“我儿被抓走生死未卜,我这孙儿若是出什么事,可叫我怎么活啊。” 病床上的叶柔悲鸣出声,她的手按在肚子上,表情痛苦挣扎。 叶娇站在屋内冷笑。 “钱夫人,”她厉声道,“你可想明白了,我姐姐不是产期,如今怀胎不足三月。不保她,难道这胎儿能自己长大降生吗?” 慌张的大夫连忙附和:“正是这个理啊,还是要保住大人,娘子只要身体康健,以后有的是机会诞下麟儿。” “我不管!我不管!”钱老夫人情绪崩溃,“钱家不容外人作主。” 屋门在此时被人踢开。 一个中年女人走进来。 她尚未来得及梳起发髻,一双眼睛惊慌又愤怒,待看到叶娇,神情稍缓,看到床上的叶柔,又突然像要护住幼崽的母狮。 这是叶娇的母亲。 她身后跟着叶娇的丫头水雯。 是水雯被京兆府的人吵醒,发觉出了大事,跑回安国公府禀报。 叶夫人手中握着一把剑。 那是安国公留下的剑,先帝御赐“镇国宝剑”。 “我拿这把剑来,”叶夫人抽出宝剑,一字一句道,“是想告诉你们,叶家女儿的生死,不容外人作主。” 为母则刚 像无边夜色中劈下一道闪电,室内又亮又安静。 叶夫人看起来不通半点武艺,可御赐宝剑带来的威严森冷、母亲救女裹挟的奋不顾命,到底还是让钱家人恢复了神智。 “叶夫人,您别急啊。” 钱老夫人怔愣着起身,又呵斥大夫。 “还不快给媳妇用药?媳妇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呢?” 她的眼睛空洞地左右张望,束手无策却心有不甘。 叶娇见情势暂稳,走过去安慰母亲。 “母亲,别担心,姐姐没事的。” 叶夫人示意叶娇走近,瞪了她一眼,低声道:“还不快点拿走?这也太重了,金子做的吗?我胳膊都麻了。” 她说着就要把剑丢在地上。 叶夫人平时是不碰刀枪剑戟的贵妇人,挥剑闯门,的确是难为了她。 叶娇连忙接过,回答道:“是古越国的青铜。母亲您平时不都不让我碰嘛。” 御赐之物,一般都供在家中正堂内,小心保管。 叶娇把剑扛在肩上,像扛着一把锄头。 她站在叶柔床前,明亮的眼睛看谁一眼,谁就吓得直哆嗦。 救活叶柔并不困难。 血崩是因为滑胎,盲目保胎会让她血竭而亡,可若狠心用药催产,等胎儿堕下,血流便止住了。 血止住,胎儿也没了。 叶柔躺在床上小声哭泣,叶夫人没有碰钱家奉上的茶水,问道:“说吧,怎么回事?” 钱老夫人连忙解释:“这孩子不懂事,半夜跑去半月塘找叶二小姐,这才出了事。” “不是,”虚弱的叶柔牵住母亲的衣角,悲愤道,“是钱友恭打我,孩子才……没了。” “胡说!”钱老夫人上前一步,急着为儿子辩解。叶娇把宝剑从肩膀上卸下,钱老夫人便又退回去了。 “这不是胡说嘛!”她小声地嘟囔着。 “走吧。”叶夫人站起身,抬手搭在奶娘胳膊上,迈步向外走去。 这就走了? 竟没有因此发怒? 钱老夫人一颗心七上八下,正要送客,又听叶夫人交代奶娘道:“用软轿抬着大小姐,给她裹严实,小月子也不能吹风。” 这是要把叶柔带走。 钱老夫人顿时慌了。 “亲家,您可别这样。这事儿脏污,哪儿能回娘家坐月子?” 叶夫人回过头,一双杏眼中含着冷冽:“你们钱家才脏污,我们叶家不脏,也不怕脏。” “亲家!”钱老夫人拦住叶夫人的路,“您这么做,是逼着两个孩子和离吗?” “和离?”叶夫人冷笑道,“你们也配和离?明日京兆府,接我们叶家休夫的状纸吧!” 折腾了一夜,天已蒙蒙亮。 叶娇扛着剑走到钱宅门口,看到那里守着京兆府的衙役,远远地,那人的马车仍停在道旁。 只见马车,没有见人。 忙了整晚,或许他已经在车内睡着了。 叶娇把扛着的剑换了个肩头,跟随母亲步入马车。 叶家人浩浩荡荡,几乎出动了整个国公府。来的人这么多,就算是抢,也能把叶柔抢回去。 小轿抬出叶柔,再把她扶上马车。叶柔掀开车帘,幽幽地看一眼钱宅。 钱友恭已经被抓走了。 那是她违抗母命执意要嫁的人,那个人伤害她,还要伤害她的妹妹,甚至丧心病狂到杀人埋尸。 叶柔像是大梦初醒,怀疑自己当初为何会昏了头。 可是就这么回去吗?她觉得屈辱又羞愧。 叶夫人看到了女儿的神情。 “快放下帘子,别吹到凉风。”她提醒道。 “母亲,”叶柔的泪水扑簌簌落下来,“女儿已经出嫁了,这么回去,可怎么是好?” “怎么?”叶夫人竖眉道,“怕我养不起你吗?你放心,就是山珍海味供着你,母亲也能再养你五十年。” 叶柔痛哭失声窝进叶夫人怀里,叶夫人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像在安慰襁褓里的婴儿。 不管长多么大,母亲永远都会为孩子兜底。 “就是,”叶娇也跟着安慰姐姐,“咱们家里不缺钱。” 叶夫人撇撇嘴,看叶娇一眼。 “你这套衣服哪儿来的?” 叶娇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叶夫人又看她的头发。 “怎么最近越来越素了?明日再去买些钗环,给你姐姐也带回来些。” 叶娇依偎进母亲怀里,深深闻了闻她的气息,觉得这一夜的惊惧难捱,都过去了。 叶夫人张开胳膊,把两个女儿紧紧拥住。 十年了,没有丈夫的日子,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第二日的朝堂上,皇帝知道了钱宅的事。 原本钱友恭只是一个没资格上朝的京兆府参军,皇帝不必过问这件案情。但死的是户部侍郎的儿子,就难免还要抚慰几句。 户部侍郎悲痛欲绝,已告假休养。 除了这些,皇帝最在意的,是那柄先帝御赐的宝剑。 “安国公府,”他在御座后沉声道,“他们竟肯拿出先帝的那把剑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许多朝臣不明所以,但一位年老些的官员道:“微臣记得,当初圣上赐陈王死罪,陈王妃哭求安国公府借剑求情,被拒绝了。” 陈王妃,是叶娇的姑母。 “是啊,”另一人附和道,“不光拒绝,叶羲干脆远避庙堂,出家为道,十年来不曾回来,可见道心坚定。” 皇帝显然不想多提当年的事,他摇头道:“近日两事,均涉安国公府。叶家要休夫,那便依了他们。刘砚——” 京兆府府尹刘砚应声出列。 皇帝道:“朕听说是叶娇报官?”他问得很轻松,却像是在等待什么不同寻常的回答。 刘砚迟疑一瞬,点头道:“正是。” 他的话不多,就算回禀皇帝,也常常只是一句。 皇帝缓慢地“哦”了一声,又夸奖叶娇道:“弱质女流却能大义灭亲锄奸惩恶,理应厚赏。不过女儿家的名节要紧,你断案粗中有细,朕很放心。” 刘砚惶恐下拜,诚惶诚恐道:“微臣必当尽心竭力。” 皇帝起身退朝,忍不住同内侍总管高福道:“刘砚那个闷葫芦,真是胆大包天。” 高福跟着皇帝踱步,不敢言语。 “朕都知道是小九帮忙报的官,他还帮着欺瞒朕。” 高福连忙劝解道:“虽然是九皇子敲开京兆府的门,但的确是陪着叶小姐呢。圣上您自己都说,女儿家的名节要紧嘛。” 皇帝停步颔首,觉得高福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叶娇……”他挑眉道,“你见过这孩子吗?她怎么就认识小九了?还有小九,深更半夜怎么就到处溜达呢?” “圣上,”高福眯着眼笑,“九皇子尚未娶妻,家中没有妻子管束,正是出门游玩的放纵时光啊。” 皇帝皱眉凝思,似乎想起了自己当年的好日子。 然后又想到了自己现在有多苦。 “不行,”他摇头道,“得给小九定个亲事。” 李策坐在院落里,用磨石打磨一把剑刃。磨了许久,插入剑鞘。不知为何,他忍不住把剑举起,扛在肩上走了两步。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把剑扛肩上。 为了省力吗? 那模样真是傻透了。 李策收起剑,散漫地坐在台阶上,日影微移,他也挪动,尽量坐在太阳下。 他这种寒瘀体质的人,离不开阳光。 在皇陵的那些年,他有很多时候就这么晒太阳。身边没有人陪,他从日出晒到日落,无趣得很。 此时院门处有咳嗽声传来,五皇子李璟大步走进来。 “哟!”他依旧是一副欠揍的样子,“吃白食儿的活死人可真好,能悠闲自在地晒太阳。” 李策斜睨他一眼,问道:“包子吃完了?是不是一次吃太多,撑得慌?” 那日李策给李璟买了几个包子。 “呸!”李璟大声道,“你是咱们兄弟里最抠门的吧?我花大价钱养着你,你就送几个包子打发我吗?还是野韭菜鸡蛋馅儿的,能不能有点荤腥?我没吃!给狗了!” 李策冷哼一声没说话,李璟却凑过来。 “告诉你一件喜事,”他眉飞色舞道,“你要成亲了。” 李策猛然看向他,被这个消息惊得咳嗽起来。 娶个娘子 李策咳得肩膀耸动,胸口像坏掉的风箱,整个人如一吹即倒的芦苇。 李璟立刻摸出衣袖中的泰山石,惊恐退后道:“李策,你撑住,我这就去找太医,你可千万别死在我府上。” 如果府里死了个未成婚的青年人,那可真是晦气中的晦气。 李策抬手拒绝。 “娶谁?”他的问题简明扼要。 “不知道啊。”李璟仔细观察李策的面色,因为咳嗽了一阵,他的脸露出几分奇异的潮红。有了这丝红,李策素日惨白的脸反而好看了许多。 “那你怎么说……咳,我要成亲了?你看我这身子,破衣烂衫一般,如何成亲?” 李策摇着头,一脸苦笑。 李璟鼓了鼓嘴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不知道父皇怎么就惦记起你的婚事,说是七夕临近,让姑母主持乞巧宴,把宗室和朝臣家未嫁未娶的适龄男女都凑到一起。当然,主要是让你挑选,别人都是凑数的。若有合心意的,姑母会趁势做媒。我回来的路上,见宦官已经去传旨了。” 原来是这样。 李策兴致索然道:“我还病着,没力气去。” 李璟也不太关心李策的病情,他喜欢显摆自己消息灵通:“父皇还趁机安抚户部侍郎和安国公府,特许让严家没成亲的那个小子,和安国公府的叶二小姐,都去赴宴。” “谁?”李策直起身子。 “叶二小姐啊,”李璟揣手道,“听说人长得很美,还温柔善良擅长女红音律。傅明烛那个王八蛋,丢了明珠娶鱼眼,倒让别人捡便宜了。” 李璟展平衣襟,施施然道:“你说若我娶她做侧妃,父皇会不会答应?” 李策抬手攥住了李璟的衣袖。 “扶我起来。”他把李璟拽得险些摔倒。 “你干什么啊?”李璟抱怨着扶起李策,“不是没力气吗?怎么这会儿力大如牛了。” “父皇都说了是为我择妻,”李策勉强起身,微微咳嗽道,“我挑剩下的,才轮到你。” “呵!”李璟满不在乎地转身,“这事儿讲两情相悦,嫁给你做正妃,还真不如跟着我吃香喝辣。看我这风流倜傥的模样,哪个姑娘不喜欢?” 瞧他那样子,是一定要去了。 圣旨先送到长公主府上,很快,长公主便拟定名册,做好请柬,四散出去。 收到请柬的人家大多欢天喜地,但安国公府反而很安静。 叶柔正在坐小月子,叶娇每日练剑骑射后,就到姐姐屋里叙话。 “听说长公主要在七夕节设宴,你去吗?”叶柔问。 “不去。”叶娇答得干净利落。 经过钱友恭的事,叶柔不再逼迫妹妹高嫁。 她面露愧色点头道:“不去也好,姐姐丢了人,很怕你因为我,被那些宗室贵女议论取笑。” “姐姐不丢人,我也不怕她们议论,”叶娇拍了拍姐姐的手背,“我不去,是因为那日西市乾县豆腐王开业,我要去吃豆腐脑。” 叶娇对各地美食如数家珍,早听说乾县豆腐脑好吃。这是他们在京城的第一家店,从装修开始,叶娇便惦记上了。 “娇娇,”叶柔忍不住叹息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听到这句话,走到门口的叶长庚止住脚步。 他一直住在书院,听说家里出事,立刻赶回来。 心中忧心妹妹,却又内疚自己没能帮上忙,此时听到叶柔叹息,揪着心立在门口。 “请你去,是陛下的意思。你若不去,托病就是了,跑到西市买豆腐脑,却拒绝宴会,万一被人知道了,合适吗?” 眼下安国公府正处风口浪尖,一言一行,都要谨小慎微才是。 叶柔正色道:“去一去,没有合眼的,回来便罢。咱们家惹不起朝廷,也惹不起那些贵女。不争,不抢,避开祸事纷争,就算吃亏,也不能造次。” 叶娇的手指绞着衣裙,咬唇道:“姐姐批评的对,我去就是了。但是,我可不吃亏!她们别想欺负我。” 叶柔的声音小若蚊蝇:“娇娇,咱们家不是以前了。如果父亲在,安国公府的爵位在,或者哥哥在朝为官,钱友恭敢这么欺负咱们吗?可父亲他……除了每年都有人拿着他的印信到帐房支钱,就没有管过我们。” 她说着淌下泪水:“你就忍一忍,别惹事。” “怎么就哭了?”叶娇拿起手帕为姐姐拭泪,宽慰道,“咱们都长大了,不能再靠着父亲,靠着爵位。大不了,我也去讨个官做,让姐姐你扬眉吐气!” 门外的叶长庚静静听着,面色内疚,转身离开。 他的脚步很沉,像黏在地上。 外面都传,说钱友恭因琐事杀严从效,被叶娇发觉报官。而叶柔因为阻止钱友恭毁尸灭迹,被打到小产。 但这只是外面的说法。 叶长庚虽然学业不精,但他心思很缜密。 叶娇是怎么发现的,那个时刻,她应该已经睡了。 钱友恭那种巴结逢迎的人,会为了什么琐事杀严从效?是什么事情要败露,让他急于掩饰呢? 那个晚上,妹妹们绝对经历了恐怖阴暗的事。 他没有帮上任何忙,他连冲到京兆府监牢打钱友恭一顿,都不能做。 因为斗殴会让他被书院除名,也就无法参加科举。 而其实他根本就完不成学业,无论怎么学,考测时总是垫底。 他是没用的哥哥,天底下最没用。 叶长庚走出坊街,抬头见乌云遮蔽日光,忽然想起十年前,他就是这么站在坊街上,拖住父亲的手。 而父亲掰开他的手,扶着他的肩膀,郑重道:“长庚,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 他恨父亲,但是从没忘过这个嘱托。 可十年后的今天,当妹妹们出事,还是要靠母亲手持宝剑冲进去救人。 而他这个儿子,没有半点用处。 叶长庚漫无目的走在街道上,有数十军士策马而过,其中一匹马险些撞到叶长庚。 马上的人呵斥道:“肃王回京!还不道旁避让!” 百姓们向两边避开,叶长庚看着飞扬跋扈离开的军士,突然如梦初醒般紧追了几步,又转过身,向书院的方向走去。 他越走越快,身影如风,似藏在剑鞘里蠢蠢欲动的利剑。 肃王李珑,是皇长子,也是目前唯一封王的皇子。 “珑”,乃上古祈雨之玉。 李珑出生那年,皇帝只是王爷而已。 正值河南道数月大旱,先帝为这个孙子赐名为“珑”,取求雨之意。 说来也巧,赐名三日后,河南道天降甘露,庄稼得以保全。 先帝喜极,不久便敕封太子,也便是如今的皇帝。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李珑虽非皇后所生,皇帝却对他十分倚重。 为了让李珑熟悉政务,皇帝先让他在各部协助理事,再派他带兵镇守北疆。此次回来,是被一纸诏书召回的。 王府大门紧闭,李珑尚未脱去铠甲,便先召王府幕僚议事。 他要在面见皇帝之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吐蕃犯边,本王正集结兵力歼灭,怎么这种时候,反而被召回呢?” 李珑百思不解。 “是因为立储的事。”王府詹事低声道。 李珑脸上的焦虑瞬间褪去,他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叶,问道:“怎么说?” 两个月前,宰相联合几位朝臣,请谏皇帝早立国本,以安天下之心。皇帝顺口问朝臣的意见,没想到他们除了推举二皇子,竟有更多人举荐肃王。 二皇子乃皇后嫡出,依祖宗法制,最有资格入主东宫。 但肃王是庶长子,若要立长,似乎也说得过去。 就连皇帝都没想到,肃王的拥趸竟然这么多。 “糊涂!”李珑道,“是谁作主举荐本王?父皇必定以为本王有夺嫡之心了!” 一旦夺嫡,则兄弟反目,朝堂党争,内耗严重,朝廷永无宁日。 就算他有这个心,也不能过早暴露。 李珑放下茶盏,因为太过用力,青瓷盏碎成数片。 王府内一片肃静,过了一会儿,王府詹事沉声道:“王爷,事情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举荐您的,都是二皇子的人。” 他们是故意的。 皇帝春秋鼎盛,怎么会容许有皇子生出夺位之心? 这便是肃王被召回的原因。 一国之主,只会让他最信任的人领兵守边。 “本王去同父皇解释。”李珑起身道。 “不妥,”一位王府幕僚拦住了李珑,“王爷,这事儿原本已是死局,但王爷您的运气好,只需要做一件事,便会打消圣上的疑虑。” “什么事?”李珑问。 “娶妻。”幕僚答。 皇子娶妻,都是要考虑女方母族权势的。 势盛者,会对皇子多有助益。 李珑二十岁那年,皇帝为他指婚,娶了江东望族顾氏女。但顾氏身子不好,诞下一子后,便猝然离世。 如今李珑年过三十,尚无王妃。 幕僚缓缓道:“陛下以为王爷有争权夺位之心,王爷不妨求娶一位母族无权无势的女子做继室。近日正好有一位女子,既得陛下青眼,又是没落人家。” “谁?”李珑雄鹰般敏锐的眼睛看向幕僚。 “安国公府,”幕僚道,“次女叶娇。” …… 【作者说:今天点赞过百了,今晚七点半,会有一章加更哦。感谢。之后每次点赞或者留言过整百,都会有一次加更。】 勾搭妙人 【月落说:本章是点赞超过一百的赠送,点赞和留言每次过百,都会有加更送上。感谢。】 安国公府,是一个快要被遗忘的名字。 以至于肃王李珑听到后,缓缓解开甲胄,用了许多时间回忆。 “是先陈王那个……” “是。”幕僚道。 这件事太久没有人提起,以至于大家像是忘记了。 安国公府,原本是先陈王的妻族。 十三年前,叶娇的姑母叶颖,嫁给了李珑的叔父陈王,是为陈王妃。后来陈王谋反事败,被皇帝赐死。 陈王妃回到安国公府,想借出御赐宝剑,向皇帝求情。 毕竟当时安国公虽已去世,但朝中仍有许多国公爷的旧部。 陈王妃的哥哥,叶娇的父亲叶羲,拒绝了。 他认为陈王死有余辜,万不可再让安国公旧部卷入纷争。陈王妃委屈愤怒,发誓同安国公府断绝关系。她带着陈王的尸体离去,听从皇命把陈王葬在淮水边,并终身守墓。 而叶羲也没有留在京都。 他先是恳求皇帝收回宝剑,遭拒后前往管理僧道之事的祠部,取到度牒,出家为道了。 留下安国公府孤儿寡母,十年来杳无音信。 幕僚详细讲了叶柔和叶娇的事,特地提起叶娇。 “傅明烛退婚时,圣上便对叶家流露出怜悯之意。叶娇深夜报官后,圣上更是对她赞赏有加。如今王爷若肯求娶叶娇,一能昭示没有争权之意,二能替圣上安抚国公府,表明孝心。” 李珑把脱掉的甲胄丢在地上,“啪”地一声。 殿外传来几声狗叫,那是他从塞外带回的猛犬。 李珑凝眉颔首,这事便算定下了。 他是擅长军中杀伐的人,做事干净利落。 “左右我也不在乎娶谁,明日我便恳求陛下为我赐婚。” 幕僚们相互看看,含笑道:“还是请殿下前往长公主乞巧宴,您会在那里恰巧遇到叶娇,之后求娶,才合情合理。” 不然就太像计谋了。 李珑点头道:“那便有劳各位,安排周详些。” 所谓的安排周详,自然是要让两人的席位尽量接近,在乞巧宴会上,给李珑展示的机会。 不然就算李珑求娶,若叶娇厌恶拒绝,这桩婚事也成不了。 但是当李珑第二日到达宴会,发现叶娇身边已围了人。 是几个朝臣显贵之女,她们大多刚刚及笄,说话却叽叽喳喳,听起来聒噪得很。 “你就说,是不是你指使人射的箭?” “是不是你欺负白薇姐姐?” “对,秦白薇都羞得不敢出门了,都是你的错!” 叶娇身穿彤霜两色抹胸长裙,高梳柔风髻,头上钗环灼目,面容清雅无双。面对那么多挑衅的贵女,她镇定自若,甚至带着轻松的笑意。 笑容在李珑唇角散开。 看来幕僚的主意不错,娶这个姑娘进门,就算她的母族毫无助力,放在府中,也觉赏心悦目。 叶娇正在回答姑娘们的问话,声音清亮,悦耳动听。 “奴家不懂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在同情那个秦白薇吗?” 她退后一步,柔嫩的胳膊举起来,把一圈姑娘数数般指了一遍,确认道:“难道你们是她的朋友?” “那是自然!”有个姑娘回答道,“她是同我们一起玩到大的,不像你,没人搭理。” 叶娇的脸上浮现一丝轻蔑,她摇着头数落道:“原来你们同婚前通奸、抢人夫婿的人是朋友啊!所谓物以类聚、一丘之貉,你们几个,也是这样的人吗?那你们还来什么乞巧宴,怎么不找辆马车,脱掉衣服跑到御街上去?” 几个姑娘的脸红成一片,有一个当场被气哭了。 这可是乞巧宴,是祈福、乞巧,求上天赐予好姻缘的日子。家里已经叮嘱过,会有皇子当场择妻。谁也没想到只是指责叶娇两句,便被扣了这么大一个帽子。 姑娘们掩面奔逃,找自己家奶娘丫头哭诉去了。叶娇悠闲自在地走出来,啃了一口苹果。 “太弱了。”她自言自语道。 李珑看叶娇独自一人,便想要上前搭讪,可不远处却有人开口唤他。 “肃王兄!” 是五皇子李璟和九皇子李策。 两个弟弟走过来,个个面含敬重亲热有加,李珑不得不同他们闲聊几句。 “王兄回来了?”李璟道,“改日一起去看戏啊。” 李璟平日最喜三件事:看戏、吃酒、听闲话。 李珑对他点头,又把视线挪到李策身上。 “近日身体怎么样?” 身为兄长,他应该关心兄弟,做好兄友弟恭的表率。 “还好。”李策轻咳道,“多谢王兄挂念。” 京都的气候有利于他养病,他也很听太医的话,每日汤药不断。 三人一同落座。 坐席布置在室外花园,上有彩幡蔽日,下有红毯铺地,众人跪坐蒲团,品尝佳肴,也凑趣闲聊。 过不多久长公主李娴雅驾到,众人起身施礼。 长公主四十余岁,是先帝女儿中唯一留在京都长安的。她同驸马夫妻和睦,如今住在公主府,以制香弹唱为乐。虽然腰身已经不再纤细,但是听说她还能跳胡旋舞。 李珑的坐席紧邻长公主,坐在宾客中最尊贵的位置。其下便是李璟和李策,刚刚坐定,李璟便同李策夸奖叶娇的美貌。 “真是妙人儿!带出去看戏,一定很有面子。性格安静不多话,说不定也善于生养。” 李策抬头看向对面末席的叶娇,见她正在认真吃喝。 夹一片鱼脍蘸取酱料,放入口中轻轻咀嚼。另一只手已经端起酒盏轻抿一口,撕鸡腿、尝冷面,剥开柿子皮,插入芦苇管,轻轻一吸,神情满足。 她的动作娴熟流利,手指像点在乐音上,放松舒适,仿佛乞巧宴就是宴会而已,重点在吃,不在别的。 李璟时不时打量叶娇,忍不住犹豫。 “这么能吃,娶回去能不能养得起啊?” 李策端起黄米羹,用汤勺搅动,没有答话。 叶娇并未主动同李策搭话,那个一同报官的夜晚过去后,她像是完全把他忘了。 真是个没心肝的。 这时长公主请李珑表演戏法。 李珑原本便在席上谈笑风生,他讲北地风景,讲吐蕃的世风人情,讲得对面女子各个掩唇而笑,可他观察过,他今日的目标叶娇,在吃。 吃完鱼吃鸡,吃完鸡吃羊肉,水果汤羹都来一遍,丝毫不关心别人在讲什么。 吃的过程中,她为了砸开一颗核桃,还找女官要了一根木棍。 真是心无旁骛。 叶娇把李珑逼得不得不起身表演,跟坊间玩杂耍的胡人一般,吸引叶娇注意。 叶娇果然抬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他抽出的宝剑上,眼睛亮了亮。 李珑心中稍慰,便说他需要一位姑娘帮忙。 当然,他在众多举手的人以外,挑了不举手的叶娇。 叶娇不情不愿地放下八宝饭,用丝帕净手,起身浅浅施礼。 早有女官为叶娇介绍。 “这位是肃王殿下。” 也有宦官为李珑介绍。 “这位是安国公府叶小姐。” 李珑走到场地正中,笑道:“本王从吐蕃带回一只苍猊犬,起名‘赛狼’。这种犬忠诚可靠,却也凶残可怖。它只认本王一个主人,本王舞剑,它懂得模仿。不过它喜欢讨赏,有吃的,才戏耍。本王请叶小姐把这盆肉一块块丢给赛狼,不知可否。” 李珑没有表演剑法。他的剑法高明,只会让皇帝和二皇子更加忌惮。他玩狗戏耍,不介意让人看轻几分。 叶娇站在几案前翻折衣袖。她的位置已是末席,站在这里,便可配合。 只是丢肉而已,没有拒绝的必要。 盆里是煮熟的猪肉,一块块,切成手掌般大小。 苍猊犬牵出来,果然体型高大,面容凶残。 几位贵女忍不住紧靠在一起,又害怕又兴奋地议论。李策也站起身,有些紧张地走近。 但苍猊犬却乖巧地蹲坐,等李珑举剑,它也学着举起一只爪子,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放下戒心。 叶娇丢出去一块肉。 苍猊犬跃起吃掉,心满意足,又后足点地,前足立起,像人类举剑般跳跃,引起一阵掌声。 叶娇顿觉无趣。 她对剑感兴趣,还以为李珑身为守边皇子,会舞上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哪知道是逗狗,逗狗也就罢了,还耽误她用膳。 叶娇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对面。 那个夜里帮她报官的男子也在,能出现在这种场合,莫非是哪位朝臣的儿子吗? 跟他一起来的,似乎是一位皇子。 听人议论,是五皇子? 瞧他那个口若悬河的样子,吐沫星子都到汤水里了。 叶娇走了个神。 她没有经验,不知道在一条苍猊犬面前,是不能走神的。 特别是,她手中拿着苍猊犬要吃的肉。 做完一个动作,没有等到肉块飞来的苍猊犬,不耐烦地呜呜,呲牙警告叶娇。 察觉到情况不对,站在远处的肃王李珑连忙提醒。 “叶小姐,请你……” 可是已经晚了。 苍猊犬飞奔而来,肥硕的身子竟然像利剑一般,只一刹那便奔到叶娇面前,再高高跃起,朝着她的脖颈低头咬来。 像是在捕食一只田间白兔。 席间惊叫声一片。 皇子求婚 状如雄狮的苍猊犬发狂,大多数人呆若木鸡或惊声尖叫,稍微反应敏捷的,都在向后躲藏。 只有两人向叶娇奔来。 一个是肃王李珑。 他一面呼喊着苍猊犬的名字,一面挥动长剑,但因为距离太远,毫无用处。 一个是九皇子李策。 肃王开始表演时,他便向叶娇走来,此时只差了十多步,情急之下从桌案上抄起一整只烤鸡,向苍猊犬砸去。 李策明白,这是狗在护食。 烤鸡砸在苍猊犬身上,让它稍稍偏一下头。趁着这偏头的瞬间,叶娇已经从桌案上抄起木棍。 那是她用来砸核桃的木棍。 其余的女宾都有开核桃的铁夹,只有叶娇没有,才要来这根棍子。 棍子手腕粗,两尺长,很趁手,也方便用力。 苍猊犬露出獠牙,再次向叶娇袭来。她并未躲藏,手握木棍跃起,用尽全身力气,准确无误,砸在苍猊犬头上。 快如闪电,重若雷霆。 “咚”地一声闷响,苍猊犬沉重的身体摔在地上,血液沿着长毛滴落在地。它连声惨叫,四肢颤抖身体蜷缩,待众人上前查看,发现它已经昏死过去。 “打死了?” “真厉害!” 远处的贵人们窃窃私语,长公主唤人去抬恶犬,李策长吁一口气,走到叶娇面前。 他尚未开口说话,李珑已经到了。 “叶小姐,让你受惊,实在是本王的过错。” 他拱手道歉,叶娇惊魂未定,摆了摆手,看向李策。 “多亏你扔了烧鸡,今日该怎么谢你?” 她说着就开始从衣袖里掏银子。 他们之间,似乎说不了几句话,就要跟金银扯上关系。 李策没有半点不自在。 他神情坦然地等着叶娇给钱,笑道:“叶小姐,性命攸关,这回可要给多点。” “这怎么行?”李珑看得蹙眉不解,“救人怎么能图报答呢?” 叶娇把银子放进李策手心,眯眼笑道:“救人者可以不图报答,但是受恩者应该主动回报啊。” 李珑愕然,旋即再次拱手:“本王受教了。” 他复杂矛盾,时而强硬,又时而谦逊。 叶娇周围挤满了人,宦官小心翼翼地询问:“叶小姐,真的无碍吗?需不需要奴婢做些什么?” “需要,”叶娇丢下木棍,坐回席面,眯着眼认真道,“能上热菜吗?” 之前的佳肴都是做好凉拌的,没有热腾腾的锅气。 一众人笑起来,刚刚走近的长公主和声道:“热菜已经安排过,来,叫本宫看看你的胳膊,怎么这么有力气。” 人群主动让开,长公主把叶娇牵到自己身前就座,叶娇任她捏揉胳膊,对眼下的坐席很满意。 因为这里第一个上菜。 李策坐回席位时,看到李璟在发抖。 “那么大一条狗!打死了?” 他表情夸张地小声惊叹,把原本对着李策的泰山石,挪到叶娇那边。 看来因为近日相处得多,李璟对李策已经不那么恐惧。 “应该是打晕了吧?”李策道,“我瞧着那狗还没有咽气。” 李璟连连摇头道:“狗没有咽气,我要是把她娶进门,我府上的夫人和侍妾们,就要咽气了。” 他跪坐得像是书院里的孩童,战战兢兢地纠结着,半晌才下定决心道:“罢了,这个女人我不敢要,你也别要。” 长得漂亮的姑娘有很多,没必要玩命。 李策摇头道:“好在不是每人都像兄长这般惜命,我看肃王兄,就很想要。” 叶娇坐在长公主身边,距离肃王李珑很近。 肃王时不时同叶娇说话,送到他面前的珍馐,也示意宦官挪到叶娇桌面上去。 此情此景不止李策注意到了,席间不少贵女也对叶娇投去艳羡嫉妒的目光。 “有什么了不起的,”李策听到一人道,“不就是打狗吗?” “有本事你也去打。”有人低声反驳,“不过也真是奇怪,她们叶家不都是没人要,退婚的退婚,休夫的休夫吗,怎么这会儿倒勾搭上肃王殿下了。” 愤愤不平的人有很多,但肃王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他是尚武的人,喜欢身强体壮的姑娘。 叶娇这样子,起码不会像他的发妻那样,早早离世。 宴会过后已是黄昏,过不多久,就能看到牛郎织女星。 长公主安排贵女们绣花乞巧。 叶娇当然不会绣花,她拿着花样,装模做样把针扎进去,半晌没有动。突然又想起还不知道对面男人的名字,便向李策走过去。等问清楚,她也就准备回去了。 才走到半道,叶娇便被肃王李珑拦住。 他们站在花圃旁,宫灯闪亮,月月红轻轻摇曳,空气中是淡淡的花香。 “肃王殿下。”叶娇浅浅施礼。 “叶小姐,”李珑道,“本王想同你商量一件事。” 叶娇静静站着,等着他往下说。 因为神情太过自然,反而让李珑显得有些笨拙。 “是这样的,”李珑道,“本王府上王妃早逝,想迎娶叶小姐为妻,不知可否?” 他总是爱问不知可否,其实问话的语气霸道,不容反驳。 叶娇仰起脸道:“为什么?” 她问为什么,没有激动不安,更没有娇羞脸红。 李珑蹙眉道:“怎么?叶小姐不愿意吗?” 如今没落的安国公府,还有拒绝肃王府的理由吗?刚刚被退婚的你,不是该欢天喜地回去拜谢祖宗吗? 李珑眼中三分不屑,七分不解。 “我只是在问为什么,”叶娇解释道,“肃王殿下今日第一次见我,对我了解吗?喜欢我吗?当初奴家对傅明烛了解不多,这才闹出后面的乱子。所以奴家若再定亲,一定要找合心意的。” 李珑听得心烦气躁。 他没有时间了解叶娇,他今日便要向父皇求娶,到时候若叶娇拒绝,他便要独自面对二皇子一党,前途堪忧。 这么想着,李珑抓住了叶娇的手臂。 “叶小姐,”他沉声道,“本王今日像胡人一般杂耍,又陪吃陪玩,已经耗尽了全部耐心。但本王可以告诉你,你肯嫁我,便能有荣华富贵、得享荫庇。若不肯嫁,便再也无人敢娶。” 叶娇猝然退后,又被李珑拽回来,她的脸顿时通红,一面用力掰着李珑的手指,一面气道:“肃王是在恐吓我吗?” 李珑常年从军,力气很大,叶娇无法挣脱。他们就这么僵持着,忽然听到有人在花圃后扬声道:“原来叶小姐在这里。” 叶娇抬头,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容。 七夕节的夜空繁星朗照,那人手持灯笼缓缓走过来,他脸色白皙模样羸弱,却身披星辰和灯笼的光芒,莫名给人无限的勇气。 李策的目光落在叶娇身上,微微点头,又认真地同李珑说话。 “这里灯光太盛,看不清星辰,我来请叶小姐移步。” 他的声音不大,却坚定无畏,像在踢开什么阻碍,踩碎什么魔障。 李珑看着李策,神情慢慢恢复温和,手也放开叶娇。 叶娇如获大赦,快步跃过去,走到李策身边。 “太可恶了,”她轻声抱怨,“以为是个皇子就了不起吗?” 李策笑笑不说话。 “姓李的是不是都这样?”叶娇愤愤不平,“我就是嫁给茄子,也绝不嫁给他!” 因为常年领兵,李珑的肤色有些黑,在月光下呈现微紫的黑色。 “向你求亲了啊?”李策幽幽道。 “他是个疯子吧?”叶娇摇头,“赶紧走,离他远点。” 二人刚刚走到开阔处,院内的灯光又亮了几分,披甲军士的脚步重重作响,禁军涌入,秩序井然地护卫在院中重要位置。 刹那间,就连屋顶都有人影闪过。 “怎么回事啊?”叶娇问。 李策的神情立刻肃然几分。 “圣上要到了。”他沉声道。 话音刚落,便传来宦官宣唱的声音。 “圣上驾到——” 长公主连忙带人接驾,因为先前没有准备,花园各处的公子贵女只能惶恐不安地就地跪下。 可叶娇尚未下跪,忽然有人从身后来,牵住了她的胳膊。 是肃王李珑。 “请叶小姐陪同本王面见父皇。” 李珑这次的手劲儿轻了些,可叶娇仍然无法摆脱。 她被扯着走到光影灼灼的殿内,在门口跪下。 “儿臣叩见父皇。”李珑叩头道。 叶娇慌乱道:“民女叩见圣上。” 叶娇垂着头,看不到皇帝的脸,她心乱如麻,唯恐李珑说出什么收不回的话。 皇帝开口道:“听说有凶犬作恶,朕担忧你们的安危,特地赶来。看到你们都好好的,朕也就放心了。” 叶娇莫名觉得,皇帝并不怎么担忧,他只是很开心能出宫一趟。 皇帝接着又问:“李珑,你牵来的女子,是谁啊?” 叶娇的头垂得更低,然后她听到李珑的回禀。 “这是儿臣想要求娶的姑娘,安国公府叶氏,求父皇恩准。”他声音恳切,似乎自己已与叶娇两情相悦。 如果不是在觐见皇帝,叶娇很想踢李珑一脚。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 皇子们都是这么不要脸吗? 见色忘义 “叶氏?”皇帝微微意外,笑道,“朕听说你的狗险些咬到叶氏,而叶氏一棍子把那条恶犬打晕,看来你们是不打不相识啊。” 叶娇不能抬头直视皇帝,下意识地,她跪得离李珑远了些。 这个小动作被皇帝看在眼里,他威严地询问道:“叶氏,朕的儿子恳求赐婚,怎么?你不愿意吗?” 李珑是唯一封王的皇子,深得皇帝器重。皇室的尊严,是不容挑衅的。 李珑是把叶娇、把安国公府十年来对朝廷的忠诚,一并架在火上。 叶娇倒吸一口冷气。 怎么办,如果拒绝,要用什么理由? 姐姐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惹事不要生事,可她还是惹了。 叶娇的眼睛转了转。 这会儿两眼一瞪口吐白沫还来得及吗?假装得了失心疯? 慌乱中,她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响起,是那个男人到了。 “恐怕是肃王殿下求娶得太过仓促,惊到了佳人。” 这句话缓和了殿内的气氛。 “哦?”皇帝道,“莫非叶氏另有想法?” “有!”叶娇心中如点燃火把,瞬间亮亮堂堂,她忙不迭点头道,“民女已心有所属,实在不能答应肃王殿下。” 没有什么比这个理由更好了。既无损皇室尊严,又能全身而退。 肃王李珑尴尬难堪地看了叶娇一眼,众目睽睽之下,他是无法强逼人嫁的。 可皇帝却并未善罢甘休。 他的手掌重重落在大腿上,像一个喜欢趣事的富家翁般,问道:“不知这位让你宁舍皇子,也要下嫁的佳婿,是哪一位呢?” 叶娇才同傅明烛退婚不久,闹得人尽皆知。 此时哪儿能瞬间抓出一个人,假冒她的情郎呢? 不对,还真有! 叶娇拎裙起身,向那男人走近几步,转头对皇帝介绍道:“就是这位,他是……他叫……” 叶娇怔在原地。 他们见过那么多次,她却从未问过他的姓名。 倒是长公主在浅笑,皇帝也笑着开口说话。 他英武的剑眉展开,和蔼道:“不用介绍了,朕认识他。” “圣上认识啊?”叶娇意外地看向李策,轻声笑道,“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个本事。” 李策眼中散开日月般明亮炙热的清辉,神情却仍然郑重。他越过叶娇,撩袍下跪,叩首道:“父皇。” 叶娇半张着嘴,瞠目结舌。 他唤了什么?父皇? 皇帝像是在看好戏般,逗趣道:“看来叶小姐选来选去,还是选的朕的儿子。朕就知道你二人有问题,只是李策啊,你怎么还没告诉人家你是谁呢?是觉得九皇子的身份,不够体面?” 叶娇脑中嗡嗡的,没听清李策怎么解释。 她忽然明白了李策为何在御街讹她,明白了为何他能敲开京兆府的门,明白了他怎么出现在这里,与五皇子同席。 他也是皇帝的儿子,是那个皇陵守墓人,是京都只知其名,未见其面的“活死人”。 不知李策回答了什么,皇帝哈哈大笑,又道:“看来你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所以一定要给朕找个身强体壮的媳妇,好生养皇孙了。” 一棍子打晕狗,恐怕是京都最有力气的女子。 李策跪在地上,轻咳一声道:“还请父皇恩准。” 皇帝身边的宦官低声催促着什么,皇帝恋恋不舍地起身道:“你自己的事,自己去求安国公府。倒是李珑,走,送朕回宫吧,你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成全弟弟。” 李珑应声起身,去扶皇帝的胳膊。 叶娇觉得,是从这一刻起,皇帝才对李珑有了亲近之意。似乎是放下了什么防备,可以像寻常父子那般,聊天说话。 而皇帝像一个刚散学又被叫回去读书的学子,有些意犹未尽地勉强迈步。忽然他又停下脚步,视线落在殿外某处,神情一瞬间严肃。 “李璟!你给朕出来!” 在一棵半人高的石楠树后,李璟缩着脖子走出来。 “父皇……” 他面带怯意施礼下跪,不敢抬头看皇帝的脸。 “你怎么来了?”皇帝毫不留情问道,“朕委托你姑母办这个祈巧宴,可不是让你来选侍妾的。 京都盛传,李璟贪恋美色,常常到中宫去,跟皇后商量要纳哪家的小妾。当然,十回有八回要被骂一顿,努力多年,府上也就只有一位正妻,两名侍妾。 这件事成了京都的笑话,有些贪恋富贵的末流官员,甚至为了跟李璟攀亲,常到他府上去。 皇帝最厌官员和皇室来往过密,故而时常因为此事敲打李璟。 李璟低着头,支支吾吾道:“儿臣……儿……” 皇帝已经向李璟迈步走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就要抬脚踹。 正在此时,九皇子李策忽然开口道:“启禀父皇,是儿臣身体不好,恳请兄长搀扶陪同的。” 皇帝站住脚,剑眉微挑道:“他不久前才打你一顿,这会儿有这个好心?” 李策恭敬道:“我们兄弟之间,争执是有的,但毕竟是骨肉血亲。兄长他这些日子对我无微不至,儿子的病已经好多了。” 皇帝闻言斜睨李璟一眼,虽然仍旧不太信,但到底没让这个快要三十岁的儿子太过丢脸。 “你们兄友弟恭,”他颔首道,“朕很欣慰。” 一群人恭送皇帝离开,李璟站起身,看了李策一眼。 “谁要你帮忙了?”他低声抱怨,“多管闲事。” 李策回给他一个淡淡的笑,便走去叶娇那边。 “什么骨肉血亲?”李璟拍拍衣衫撇嘴,“还不是见色忘义了?” 此时叶娇正准备出门开溜,可她的手再次被人牵住。 这次不是手腕,是手心,牵她的人是李策。 他的手指有些凉,力度却刚刚好。 “你做什么?”叶娇压低声音,脸颊微红。 李策浅白的唇角散开笑容,靠近她,几乎是贴着叶娇的耳垂,答道:“叶小姐,做戏要做全套,不然你这欺君之罪,我可不敢同担。” 叶娇的手软下来。 手软,心也软,仿佛有人用柔软的丝带,把她的心捆绑住,打了个结。 叶娇迷路般跟着李策向外走,李策牵着她,走过或艳羡或嫉恨的人群,走过目瞪口呆的李璟,走过闪亮的灯笼飘飞的幡旗,来到略微幽暗的地方。 他这才松开叶娇的手,指着天空中的某处道:“你看,牛宿星和织女星。” 叶娇跟着他的目光抬头。 银河在幽深的天空铺陈开,有两颗闪亮的星辰,像在隔河相望,情意绵绵。 “你要许愿吗?”李策问。 乞巧节是可以许愿的,最多的愿望当然是好姻缘。 叶娇痴痴地望着天空,半晌才叹息道:“不许,不灵的。” 她曾经无数次对着天上的星星,许愿父亲能回家。许了十年,没有灵验过。 她原本是鲜活的、骄纵的,这一刻却露出柔软难过的样子,惹人心疼。 夜风习习,叶娇的衣裙擦碰李策的手背,他凝神看她,眼底温柔。 是因为什么,傅明烛?肃王?还是自己? 想到这里,虽然不舍,李策却提议道:“要我送你回家吗?” 叶娇没有答话,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幽幽道:“原来你叫李策啊,字呢?” “慎思。”李策回答。 叶娇像是要认真记住这个名字,喃喃道:“李策,慎思,思思……” 她的情绪从失落中抽离,抿唇笑看李策,摇头道:“真是想不到。还是要多谢你今日帮我拒绝肃王,啊,他跟茄子似的,我才不要嫁。” 李策跟着笑了,他听过很多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但这个名字从叶娇口中说出,分外动听。 “王兄只是常年在军中,晒得黑了些,也鲁莽了些。” 叶娇连连点头,敷衍着道:“管他是因为什么,长得难看的人,我才不嫁呢。对了,”她向前两步,又扭头看着李策,“咱们改日要在街上大吵一架,分道扬镳。你说的哦,做戏要做全套。” 幸好今日圣上并未赐婚,幸好能捉住李策帮忙。 叶娇相信李策的人品,他不是借此生事,胡搅蛮缠或者威胁她的人。 李策果然答应道:“好,改日一定。” 他向前走去,同叶娇一起走向灯火处。李策喜欢灯火,喜欢一切炙热发光的,跟坟墓完全不同的东西。 乞巧节的事,第二日便传遍京都。 肃王戏狗,叶娇杀狗,传扬得神乎其神,百姓们因此想起安国公辅佐先帝,横扫敌军的往事。 除了这些,大家议论最多的,是安国公府的二女儿叶娇,接连被肃王和九皇子两位皇子求娶。 有人羡慕她要嫁入皇室。 “我见过九皇子,儒雅俊朗,婚后必然和美。” 有人遗憾她没有选择肃王。 “那可是皇长子,是年轻有为的肃王殿下啊。” 宰相傅谦的家中,傅明烛却不愿意听到妹妹们聊起叶娇。 “都闭嘴!”他在用膳时当场发火。 傅谦不在家,宰相夫人比傅明烛怒气更大。 “你让谁闭嘴?”她厉声呵斥,推开碗碟。 傅明烛发觉自己失态,连忙起身离席,躬身请罪。 “母亲,我……” “你不配做我的儿子!”傅夫人恼怒道,“我们家没有这样眼界窄、行为放荡还不知悔改的儿子!你恼怒妹妹们聊起叶娇,那我就告诉你,等她嫁给九皇子为妃,你就再也没有资格提起她的名字。” 傅明烛同叶娇退婚,已经是好久前的事了,但傅夫人仍旧心中愤懑、耿耿于怀。 “如今你无法科举,也无法通过其他途径做官,就窝在家里,等着娶那个下贱女人吧!” 傅明烛低着头,不敢为秦白薇辩解半句。 傅夫人拂袖而去,脸色乌青。 京兆府监牢外,叶长庚把包袱丢下,抬脚走进去。 “我来探视旧友。”他往看守怀里塞了一包银子。 “可以看,”看守道,“可以说话,但不能碰触牢门。” 看守把叶长庚领到牢房门口,叶长庚哼了一声,看到蜷缩在最里面的男人。 几日不见,他瘦了好多。 “喂,钱友恭,”叶长庚道,“小爷来给你送吃的。” 钱友恭恍然抬头,待辨认出叶长庚,顿时慌了。 不过这慌乱只有一会儿,他很快发现,紧闭的牢房虽然困住了他,也保护了他。 “你碰不到我。”钱友恭背靠墙壁,对着叶长庚嘲笑。 “是吗?” 叶长庚冷笑道。 这是死罪 钱友恭仍旧在笑,因为瘦了些,他的衣服不再贴身,此时松松垮垮披在身上,颤动如风吹破幡。 但他很快止住笑,表情扭曲,抬手道:“你干什么?这里是京兆府!” 京兆府辖万年、长安等二十三县,是京畿地区最大的行政机构,是天子脚下,律法森严之地。 叶长庚已经取下后背的弓箭,对钱友恭道:“这里是京兆府,也是你的阎罗殿。” 他来送吃的,“吃我一箭”的吃。 看守眼见叶长庚用弓箭瞄准钱友恭,顿时急了。 “叶公子,不能这样啊!” 他抬手去拉叶长庚,却被叶长庚挥开。 看守情急之下劝道:“昨日开堂审案,大老爷已经判了钱友恭明年秋后问斩。您不要同他在这里置气,触犯律法,您就不能考取功名了。” “有劳您挂心,”叶长庚道,“我已拜别老师,不再是书院学子,无需考取功名。” 眼看情势不对,看守连忙转身去唤狱卒帮忙。 叶长庚高大的身影站在牢前,后退一步,拉满弓弦。 “钱友恭,”他开口道,“这一箭,是为你哄骗我妹妹嫁入钱府。” 箭矢离弦,朝钱友恭疾飞而去。 牢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钱友恭吓得猛然跳起,箭却已经到了。 出人意料的是,箭矢并未钉入他的身体,而是穿过他的腋窝,把他的衣服,紧紧钉在死牢后墙上。 钱友恭惊惶万状后忍不住大笑:“看来离这么近,你也射不准。” 叶长庚面容平静,再次射出一箭。 箭矢钉入后墙,这次是从钱友恭裆下过,直直插进去,却并未损伤他半分肌肤。 因为离得近,弓箭带来的力量,震得墙面有灰土掉落。 钱友恭忽然懂了。 叶长庚不是射不准,是把他当箭靶,想射哪里就射哪里。 “这一箭,”叶长庚道,“是为你勾结严从效,欲行下流之事。” 叶长庚再次取出箭矢,这一次,瞄准了钱友恭的胸口。 钱友恭终于情绪崩溃。 一个百发百中的人,这个距离射他的胸口,他死定了。虽然明年秋天也是死,但他可以在牢里多活一年。家里已经开始打点刑部,只要死刑不朱批,他就还有活路。 他不能死在今日,不能死在叶家箭下。 钱友恭感觉脑中轰隆作响,心脏跳得快速又混乱,后背发冷胸口闷痛,他站立不住,若不是衣服钉在墙上,早就瘫软下来。 “叶……大舅子,”钱友恭哆嗦着求饶,“那件事是误会,是误会!你饶了我吧,我去给叶柔道歉,我去给她磕头,你……”他面色惨白道,“莫杀我,莫……” “这一箭,”叶长庚在钱友恭的哭求下,脸色铁青道,“为了我妹妹未出世的孩子,一命抵一命!” 箭矢离弦。 “嗖”地一声,箭头破墙而入,箭羽颤动,钱友恭眼球像要爆出,头却歪下去,一动不动了。 这支箭把钱友恭头顶的乱髻钉入墙壁,同前两支一样,并未刺伤他分毫。 狱卒和狱吏在此时冲进来,他们打开牢门,进去呼唤拍打钱友恭。 钱友恭纹丝不动,他便溺在裤裆里,身体虽然尚且柔软,却没有生机。 狱卒试探着触碰他的鼻子,又惊乱地收回。 “叶公子!”狱卒道,“你把他吓死了!” 叶长庚收起弓箭,点头道:“诸位不要担忧,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去到前衙自首。” 他果然到衙门里去,京兆府府尹刘砚见到叶长庚,又听狱卒描述发生了什么,连忙亲自到牢里查看。 钱友恭身上的确没有伤。 他也的确已经死了。 仵作验尸,验得钱友恭心脉断裂,坐实了他是被吓死。 案情很简单,刘砚却犯了难。 他翻遍律法,不知该如何判刑。 叶长庚寻仇杀人,自然按律当斩;但他寻仇的人,原本就已被判了死刑。而且他并未刺伤钱友恭,钱友恭是被三支箭活活吓死。 叶长庚不承认他要杀钱友恭,他说自己就是吓吓对方而已,谁能想到竟然吓死了。他还跪在大堂上满脸委屈道:“怎么有这么胆小的人?” 刘砚断案从不马虎。 他把叶长庚暂押,跑去询问上官,刑部尚书。 尚书大人公务繁忙,刘砚等了许久不见回应,干脆又跑到宫中恳求面圣。 于是,昨日才从乞巧宴回来的皇帝陛下,再次被叶家人的举止震惊。 “人钉墙上,吓死了?” 皇帝丢下厚厚的奏折,示意宦官他要吃茶。 这件事匪夷所思,按照刘砚说话慢腾腾的闷葫芦性子,估摸着还要说很久。 没关系,皇帝有的是时间。 刘砚讲明事情始末,躬身道:“回禀圣上,叶长庚乃安国公后人,微臣无法判断他是有心杀人,还是无心恐吓。故而不知该如何判罚。” 妹妹被欺辱,兄弟恐吓妹夫出气,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抿茶颔首,沉声道:“所以刘卿的难处,在于叶长庚如何自证他是恐吓,并未有心杀人。” “正是如此。”刘砚呆呆地站着,时不时就陷入牛角尖,想不明白。 若只是恐吓,罪就轻微。 若意图杀人,则是重罪。 “他如何辩解?”皇帝问。 刘砚一板一眼回答:“叶长庚辩称自己已到兵部挂名,准备参军,到军中去博功名。他说自己百发百中,如果是故意射伤钱友恭,第一箭就射死了。三箭不死,是因为他本来就没想射中。他把责任推到钱友恭身上,说钱友恭太过胆小。” 所以能为他证明无心之过的,竟然是他的箭法。 “箭法啊……” 皇帝看向身边的内侍总管高福,神情复杂。 乞巧宴的第二日,叶夫人在家中责怪叶娇。 “荒唐,怎么能欺瞒圣上呢?这可是欺君的大罪!” 九皇子李策也在,他带来许多礼物,此时劝道:“不怪娇娇,这是我的主意。” 叶夫人便回头道:“殿下这样的人,是不会思虑不周的。叶娇冒失,我这个当娘的知道。” 她的女儿一柔一武,柔的太过懦弱,武的做事草率。 叶娇撇了撇嘴,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李策便又道:“当时的情形,如果娇娇不那么说,圣上就把她指婚给肃王殿下了。莫非叶夫人,想同肃王府结亲吗?” 一口一个娇娇,演戏的水平倒是不错。 叶夫人被反驳得无话可说,良久后叹息道:“我们叶家,是再不敢同皇室结亲的。” 叶娇的姑姑叶颖,当初嫁给了皇帝的弟弟陈王。哪知陈王竟敢起兵反叛,被皇帝赐死。 叶颖被连累,虽然保住一条性命,却只能终身守墓,年纪轻轻便如禾苗枯槁。 因为这件事,叶夫人不希望女儿们嫁入皇室。 李策听叶夫人这么说,心中便明白了几分。 他语气和缓道:“娇娇孝顺。孝顺的孩子,做事是会考虑家里的。她很小心,运气也不错,叶夫人放心好了。” 天底下的父母都喜欢别人夸自己儿女孝顺。 叶夫人果然眉头舒展,她亲自给李策递茶,又唤叶娇道:“你起来吧,这些日子,也就你兄长让人省心些。” 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一声呼唤,叶长庚大步走进来,跪倒在地。 “母亲,”他叩头道,“儿子错了。” 入狱待审之前,叶长庚恳求回家拿几件衣服。 京兆府的官员并未阻止,只是派几个人跟着他回去。 叶长庚把衙役安排在抱厦吃茶,便去向母亲请罪。 他同叶娇一样,是孝顺的孩子。孝顺的孩子犯了错,自己承认,胜过别人告状。 结果话未说出口,抬头看到李策坐在屋内。 李策正一面吃茶,一面眯眼看叶娇,显然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李九郎,”叶长庚疑惑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啊,”李策回答,“我现在正同娇娇情投意合呢。” 叶长庚怔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怎么就情投意合了?他这个哥哥答应了吗? 本来要刨根究底问一问,叶夫人却打断了他的话:“你又惹什么事了?” “这是个小事,母亲你别害怕。”叶长庚道。 “你说吧。”叶夫人稍稍放心。 是丢了银子还是弄错了账目?或者是被书院夫子责骂了? “是这样的,”叶长庚伸出胳膊,“我把钱友恭弄死了。” 刚刚起身的叶夫人瞬间头晕眼花,叶长庚伸出的胳膊正好扶住她。 “母亲……”他喊道,“这真的不是大事啊。” 叶夫人斜靠在八角椅上,半晌才幽幽醒转。 “这不是大事,”她怔怔道,“这是死罪。” …… 恳求赐婚 安国公府乱成这个样子,李策的目光终于落在叶长庚身上。 “咳,”他放下茶盏,温声道,“叶兄既然能回来,便说明这桩案子有些蹊跷,想必刘砚这会儿暂时离开了京兆府。” 刘砚是个认真到有些迂腐的人,如果他在,断不肯让犯了命案的人跑回来。 “谁知道呢?”叶长庚直着脖子,“反正我说,我只是吓一吓钱友恭,是他自己不争气,一吓就死。” “吓死了?”叶娇火上浇油道,“这算哪门子弄死?” 看她攥紧的拳头,似乎还想上去给两拳。 叶长庚一五一十把京兆府的事说了,叶夫人惨白的脸终于恢复血色。 “如此……”她凝眉道,“就要看刘府尹如何决断。” 她说完又请教李策:“不知道九皇子怎么看。” 自从叶长庚开始讲述,李策便凝神细听,听到最后,神情渐渐放松。 “叶兄的确去过兵部挂名吗?”他问。似乎这是最关键的环节。 “是,”叶长庚道,“朝中向来以文官为重,但我不是读书那块料,不过……”他乖巧地看向母亲,“从军的事还请母亲恩准。” 依据募兵令,家中独子可以免去兵役。叶长庚如果离家,安国公府便只有女人了。 叶夫人攥紧手中团扇,缓缓叹息道:“往日我不肯让你从军,是因为家中需要男人支撑。但你如今要靠这个躲避灾祸,我又怎么会阻止呢?” “我不是靠这个躲避灾祸,”叶长庚辩解道,“我想清楚了,人还是要做自己擅长的事,我擅长刀枪剑戟,就该到军营去。” “既然如此,”李策分析道,“能证明你不是有意要射杀钱友恭的,只有你的箭法。” 李策细看叶长庚,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叶长庚热忱开朗,像是不拘小节的硬汉。今日他才知道,这个人大大咧咧的外表下,有一颗善于谋划的心。 他报了仇,又实现愿望入军,敢兵行险着,也能从容应对。 李策庆幸自己不是钱友恭。当这家人的女婿,有些凶险。 “我的箭法?”叶长庚道,“刘砚也会这么想吗?” 李策意味深长地笑,心说你装什么装,难道你没有想到吗?叶长庚懵懂担忧,见到李策的神情,便也挠头笑了。 “我的箭法,没问题。”他骄傲道。 叶娇看着他们两个打哑谜,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李策已经站起身道:“这事多半有惊无险,如今天时地利,我回宫中看看吧。” 天时地利,还差一个人和。 离开前,他对叶娇郑重道:“今日叶兄的事情要紧,咱们不能演当街吵架的戏了。” 叶娇连连点头,表示理解。 李策转过身,眼中散开明亮的笑,像得到恩准,能多拿一会儿小人书的孩童。 求娶叶娇失败,肃王李珑有些遗憾。 这种情绪很奇怪,明明求亲是掩饰野心的权谋,如今失败,应该继续担忧皇帝怎么想,可他总是想起叶娇。 或许是因为,苍猊犬险些被叶娇打死吧。 他在同幕僚议事时出神,被王府詹事轻唤:“肃王殿下?我等觉得危局暂缓,您怎么想?” 李珑回过神来。 “缓了吗?”他下意识问。 詹事点头:“昨夜圣上准殿下侍驾回宫,便是信任之举。求娶叶氏,就像死局中露出的活棋,接下来殿下藏拙便好,且看二皇子动向如何。” 虽然被拒绝,但毕竟表明了他无意同望族结盟的心。 李珑目色沉沉地吃茶,许久方道:“本王在北境用兵,从来都是主动出击。怎么回到京都,反而要藏拙待动呢?” 幕僚们相互看看,劝李珑暂且忍耐。 “不,”李珑道,“礼尚往来,他才知道本王不好欺负。” 紫宸殿内,京兆府尹刘砚在等待皇帝的旨意。 他垂手低头,在淡雅的熏香中,站到身子微微摇晃。 皇帝坐着,同内侍总管高福闲话。 “这么说,御街上那三箭也是他?” 高福恭顺地笑道:“那次也是为妹妹出气吧?” 不过那次是为了叶娇,这次是为叶柔。 皇帝颔首道:“叶家祖上便曾辅佐朝廷,出过一位国公,两位云麾将军。叶羲不善武艺,没想到他的儿子还不错。” 话里话外,早把吓死的钱友恭忘了。 刘砚有些着急地抬头,便又听皇帝说到陈王,连忙退避一步。 “陈王那件事,”皇帝有些不愿提起,但还是说道,“不知安国公府是否记恨于朕。” 陈王被赐死,陈王妃这会儿还在守墓呢。 高福躬身道:“陈王罪有应得,圣上宽宏大度没有株连,安国公府该感激才是。” 但皇帝并未因为这句话,便放下心。 安国公府应该被遗忘掉。 这十年来,朝廷无人提起,他也不曾动过起用的心思。而且上行下效,听说有一次安国公旧日下属做寿,叶长庚带上礼物前去贺寿,被对方逐出。 安国公府,只不过是一户挂着牌匾的没落人家,无人关心,无人在意,无人看重。 昔日荣光化为乌有,他们只能做些生意,勉强支撑府邸不倒罢了。 宰相同安国公府结亲时,朝中都说傅谦是为了清臣声誉,不愿同皇族或者同僚结亲而已,也不怎么在乎。 但如今不同了。 如今叶长庚长大,虽然读书不行,却有一身好武艺。皇帝明白,这案子如何判,全在他一念之间。 是给安国公府一个机会,还是趁机折断这棵刚刚萌芽的小树? 皇帝起身在屋内踱步。 为君者,当权衡利弊,深谋远虑。 正在他拿不定主意时,高福扬声通禀,说九皇子在殿外求见。 李策咳嗽着,身子摇摇欲坠,进殿便跪下,恳求皇帝为他和叶娇赐婚。 皇帝正在心烦,见他这样,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朕不是说过,要你自己去求安国公府吗?” 皇帝看着他弱不禁风的儿子,心道朕要是帮你强娶到府,万一叶娇生气,恐怕你的婚后生活会非常悲惨。 安国公府除了叶柔,哪个好招惹? 他是想让儿子有人管,但没想让儿子被打死。 李策这虚弱的样子,有那条狗结实吗?有钱友恭耐吓吗? 李策苦着脸道:“儿去了,但叶家长子犯了错,正跪在家里哭求叶母救命呢。儿臣想着,万一刘砚糊涂,判叶长庚一个死罪,安国公府丧期无法嫁女,儿臣的婚事就耽搁了,所以连忙来求父皇。” 站在李策身后的刘砚神情震惊,气得呼吸都粗了。 说谁糊涂呢?我还在这儿站着,还活着喘气呢! 显然李策不太关心刘砚是否生气,反正他得罪的朝臣已经不少,不怕多一个。 他要赶在人家办丧事之前,先办喜事。 李策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但让皇帝入耳的只有一句。 叶家长子犯了错,正跪在家里哭求叶母救命。 叶长庚已经二十三岁,听李策描述,却像一个胸无城府胆小懦弱的孩子。 皇帝喜欢简单的人。 身为武将,简单比复杂好,足智多谋可以,但不能心机深沉。 想到此处,皇帝不怒自威道:“胡说!刘卿怎么就糊涂了?此案复杂,朕也才有决断。就让叶长庚自证箭法吧。” 刘砚刚刚喘匀气,闻言拱手道:“不知该如何自证?” “百步穿杨,”皇帝道,“朕准他在御街自证,好让百姓知道,朝廷并无偏颇。” 《战国策》记载:“楚有养由基者,善射,去柳叶者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 要在一百步外射中柳枝的一片叶子,这样技艺高超的箭法,只在古籍中见过。 皇帝准备亲临丹凤门,在城楼上远观叶长庚射箭。 若中,则信他是无心吓死钱友恭,准他入军建功立业。 若不中,则疑他有心射杀钱友恭,则判叶长庚有罪,流放三千里。 消息传出去,京城沸腾。 能看射箭,还是在御街看,且事关生死。当天便有人挤在距离御街最近的坊街等待,还有人不顾严令爬上坊墙,差点摔下来。 赌场设了盘口,赌叶长庚输赢。 十年了,“安国公府”这四个字,重新被提起,被议论,被祝福,也被一些人嘲笑。 五皇子李璟原本可以在丹凤楼陪同皇帝观看射箭,但他觉得丹凤楼太远,所以早早差人抢占了距离箭靶最近的位置。 为了安全,射箭之人背对城楼,面朝坊街。 今日的箭靶是一片柳叶,早有人在百步开外举起枝条。 “那人好倒霉,”李璟抱着泰山石,对身边的李策道,“跟我一样倒霉,好不容易抢的位置,被你挤进来。” 李璟觉得举柳枝的人很可能会受伤。 “不,”李策突然向前一步,眼睛盯着那根柳枝,身子探出木栏,脸色苍白,“最倒霉的是叶长庚。” “怎么了?”李璟满不在乎地问。 远远地,叶长庚已经缓步走上台阶。他身上没有甲胄,却看起来英姿飒爽。百姓们忍不住鼓掌欢呼,为他助威。 李策的声音很沉,像是整个人没入水中,将要溺水而亡。 “那片柳叶……”他转身离开李璟,向人群中挤去。 李璟没有听到李策后面的话。 “那片柳叶……是铁的。” 李策慌不择路,挤过一个个百姓,在众人不满的骂声中向前。 叶长庚对自己的箭法很自信,可是铁树叶,如何能百步穿杨? 有人要置叶家于死地。 御前得名 【月落说:为点赞整百加更——请各位笑纳】 是谁? 皇帝吗?皇帝恩准叶长庚以“百步穿杨”自证箭术,并未有别的旨意。 钱家? 微末官宦,没有这个本事。 御街归禁军十六卫管辖,禁军统领阎季德负责今日演箭筹备以及防卫工作。那个把假柳枝捆绑在箭靶上的军将,要么是兵部的,要么就是阎季德的人。 阎季德,为什么? 他应该只效忠皇帝,不会参与勾连和党争。 不…… 李策挤过人群,在奔跑中心慌意乱。没时间了,他一定是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皇帝只看结果,没有人会禀报柳枝的问题。百姓们就算发现,也只会以为原本就是这么安排的。 没有人敢质疑朝廷的部署。 距离太远,铁制的箭头碰到铁制的柳叶,最大的可能是箭矢撞歪柳叶,力竭落地。 就像轻擦而过,射偏了一般。 李策向射台快步走去,他要拦下叶长庚。 朝廷不该痛失忠臣良将,安国公府的后人,也不该落得流放三千里的结局。 箭靶距离箭台一百步,李策却跑得无比艰难,他咳嗽着,喘息着,感觉拥挤的人群像是化开的糖人,黏住他的脚,把他向下拽去。 李策差点倒在人群中,忽然有清脆的声音询问道:“你要死了吗?” 人群中有一只手拎起李策的衣领,将他拉起扶正。 是叶娇。 她站在箭台下,距离她兄长最近的地方。 李策脸色惨白,急促道:“快!拦住你哥哥,柳叶是铁的。” 叶娇的神情瞬时改变。 她看一眼远处,那根柳枝已经被绑在箭靶上。今日无风,柳叶低垂,翠绿单薄,根本看不出真假。 然而叶娇没有半点质疑。 “是皇帝的决定吗?”她问。 李策原本以为不是,但叶娇这么问,他一时又无法确定。万一是皇帝临时起意呢。 “你叫停他们,我去求见陛下。”李策道。 今日戒备森严,但他这个皇帝的亲儿子,还是能够登上丹凤楼的。只是,如果这的确是皇帝的决定,叶家该怎么办? 叶娇已恢复镇定,她第一次看到李策慌乱的神情,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 “别怕。”叶娇的眼神刹那间坚定无畏,“看我的。” 李策怔在原地,不久前还惨白如纸的脸,突然红成甜柿。 她刚刚……是在哄自己吗? 摸头? 一袭红衣的女子跃上箭台。 “什么人?”禁军立刻驱逐,叶娇指着已经拉开弓弦的叶长庚,“那是我哥,我有话跟他说。” 叶长庚听到动静转过头。 “娇娇?”他含笑道,“去旁边等着哥,待会儿哥带你吃好吃的。” 叶娇拎裙而立,在丈余高的箭台上,对叶长庚发号施令。 “哥,去换四石弓,换无羽箭。” 弓以“石”数多少划分拉力,数越大则拉开一张弓需要的力量越大。叶长庚虽勤于锻炼,平时也只是用两石或三石的弓箭。 禁军的箭头都是统一的,但箭羽却分无羽、双羽、三羽和四羽。箭羽越多,箭的稳定性越好,箭速却越慢。 叶长庚拿着两石弓和三羽箭,略微自负地笑笑:“不用!” “用。”叶娇道,“必须去换!” 她清澈的眼眸看着叶长庚,往日剪瞳似桃花,此时眉下如燃火。叶娇没有说为什么,但她的神情和语气,都表明这件事无比重要。 叶长庚不明白为什么。 四石弓和无羽箭只是速度快而已,可射中百步外的柳叶,更需要准确。 叶长庚纠结地握紧弓箭,对叶娇蹙眉。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皇帝、朝臣和百姓都看着呢,他就这么去换弓,乖巧地听一个女人指挥吗? 他犹豫着,禁军在身后催促:“你到底射不射了?圣上已经驾临丹凤门,你要抗旨吗?” 叶长庚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对禁军道:“劳烦将军稍等,我换把弓。” 弓架就在身后,有十多把弓可以选择。箭矢三筒,想用哪支都可以。 叶长庚认真挑选后重新站回去。 罢了罢了,听女人指挥又如何?他自己的妹妹,生气了谁哄? 禁军手持令旗,在箭台上挥动。 战鼓擂响。 丹凤门城楼上,禁军统领阎季德请皇帝起身,带着朝臣和觐见大唐的各国使节,走到栏杆前。 皇帝颔首,城楼上令旗摇摆,箭台上的禁军看到,同样举起令旗回应。 “开始吧。”禁军对叶长庚道。 闹哄哄的百姓顿时噤声不语,箭台下,叶娇紧盯叶长庚的动作。四石弓很重,叶长庚拉开弓,瞄准远处的柳叶。 他屏气凝神,箭头在日光下闪着寒光。 城楼上的皇帝同样看看叶长庚,看看御街,看看群情激动的百姓。 这是他的子民,他的长安城。 能见一见百姓,真好。 箭矢离弦。 四石弓,加之无羽箭,离弦快如闪电,众人几乎来不及反应,便听到铁器相击的锐声在御街响起。 那声音尖利刺耳,不过只是刹那间,便戛然而止。 数万目光在箭靶上聚集。 那里停着一根箭,箭头穿过柳叶,静止不动。 “射中了!” 叶娇高举双手,同欢声雷动的百姓一起,重重鼓掌,大声欢呼。 李策站在叶娇身边,听欢声悦耳,心中激动难当。 四石弓,无羽箭,纵有青铜硬铁,唯快不破! 谁说叶娇冒失草率?她对弓箭了解,对兄长有信心。 叶长庚也厉害,是怎么克服无羽箭的波动,百步穿杨的呢? 李策静静地站着,虽然面色平静,心中却如惊涛拍岸。 “射中了!” 百姓激动万分,却又隐隐觉得不对。 “怎么没有掉下来?” “柳叶怎么能挂住箭矢?” “快看看!” 很快有禁军上前查看,疑惑地看看柳枝,又看向远处的丹凤楼,满头雾水地小心取下柳枝。 “清道!清道!”禁军手捧柳枝和箭矢,向丹凤楼跑去。 按照之前的安排,是要把柳枝送去陛下那里过目的,如今只能把箭矢一起送去。 皇帝早就等得有些着急。 “快让朕看看!” 他的目光落在禁军手上,快速凝固,薄唇紧抿。 那片柳叶被箭矢从中洞穿,箭头很小,得以刺破叶心。但翻卷的碎叶裹着箭杆,能看出这柳叶的质地不同寻常。 铁的?青铜?怎么会这样? 但如今大臣在列,使节环绕,皇帝的神情很快又恢复如常,笑道:“铁叶亦可穿过,又何惧战甲盾牌?这是瑞兆!是我大唐不惧兵戈的瑞兆!” 朝臣呼呼啦啦跪倒一地,大呼万岁。 观看箭刺柳叶的各国使节更是啧啧称奇,他们触摸着,惊叹着,称颂大唐天降神将。 皇帝扬声道:“传叶家那小子过来吧。” 叶长庚正呆呆地站在箭台上,百姓在欢呼,他不好发作,但时不时看向叶娇的眼神,都在问着:“谁干的?谁要坑害老子?” 好在皇帝的旨意到了,召他登上丹凤楼见驾。 禁军涌过来,接走他的兵器,又搜干净他全身,才把他引到皇帝面前。 叶长庚老实跪下,皇帝含笑道:“如今刘卿该信你的确无心。” “回禀圣上,草民真的是无心。”叶长庚垂头答道。 皇帝看一眼闷声不语的刘砚,又道:“别再自称‘草民’了,国无将不安,朕听说你已经到兵部挂名,你是真心想去军中效力吗?” “真心!”叶长庚答得简单。 皇帝沉声道:“好,朕命你跟随李珑,从翊麾校尉做起,到军中为国尽忠,如何?” 叶长庚这才敢抬起头。 “圣上,”他挠头道,“这是散官吧?几品啊?” 言官厉声斥责叶长庚,当场便道:“微臣要弹劾叶长庚大不敬之罪。” 叶长庚的头立刻缩回去,神情如同见鬼般惊恐。 皇帝哈哈大笑,带着一众人等离开。 御街上的百姓也渐渐散去。 众人议论着叶长庚箭穿铁柳叶的箭术,意犹未尽地一步三回头。叶娇等不到哥哥回来,转身对李策浅笑。 “走吧,”她开心道,“为谢你的消息,我请你去吃烤羊腿。” 李策含笑点头,叶娇却猛然上前一步,手指去触碰李策的嘴唇。 “你流鼻血了。”她的手指上有一滴血。 很快,李策的鼻血汹涌而出,他连忙用手帕捂住,一只手抬起来,避免叶娇再接近。 “我没事的,没事。” 他这么说着,带着一丝慌乱,人却渐渐软倒。 病娇难哄 冰凉,坚硬,凸凹间有奇怪的纹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李策辨别着身边的东西。 曲颈双头,头顶权桠横生,巨眼圆睁,长舌垂至颈部,脖颈间捆绑着破碎的毛皮。 李策惊呼一声向后退去,他的声音在四周回荡又瞬间消失,像是被什么东西吞掉。 这里是墓室,他被镇墓兽围在中间。 李策向前摸索,沿着冰冷的墓道,在稀薄的空气中勉强前行。 四周静得可怕,他害怕这样的安静,这样的冰冷,这样的荒诞诡异。 前面有光亮,似乎是烛光摇摆,他小心翼翼挪进去,见到巨大的棺椁、堆积如山的随葬品,以及死在墓中机括里的盗墓贼。 巨大的弩箭把盗墓贼钉在墙上。洞穿胸口,撕裂脖颈。 李策如遭雷击站在原地。 他想起来了,他是不小心从盗洞里滑下来的,他如今正独自站在大唐密不透风的皇陵里,无法逃出。恐惧摄住李策的心,他小小的身子站在原地,听到墓道中传来指甲刮擦石板的声音。 是谁? 是谁爬来追他了? 头顶隆隆,四周的黑影交织在一起,向李策扑来。 他蜷缩着蹲在地上,心神俱裂地哭喊求救,忽然感觉有人在抚摸他的头顶。 “别怕,”那人的声音如火焰般炙热,“有我呢。” 李策睁眼抬头,身体顿时向下坠去,四肢如浮在空中,人竟然一瞬间躺倒。手脚有了力气,顿觉身体沉重。 风,细微的风吹动他的碎发。 光亮像把刀劈进他眼中,李策看到明艳的日光,看到眼前有一块泰山石,几乎碰到他的鼻尖。 原来刚才是梦,是他梦到小时候的事了。 李策咳嗽着,把泰山石从脸前挥开,石头后露出五皇子李璟的脸。 “你还活着?”李璟抱紧石头道,“刚刚我看你一口气喘不上来,以为你要死在这里了。” 他惊魂未定地坐在床前,抱手道:“感谢九弟不死之恩。你不知道,那会儿在御街上,太医吓得比你的脸还白。” 李策躺在床上,想起了许多事。 御街上拥挤的百姓,奔跑时胸口的憋闷,以及那一张笑脸,那根射穿铁柳叶的箭。 叶长庚应该已经顺利脱险。 这里是五皇子的府邸,他回来了。 心中空落落的,李策叹息道:“多谢兄长关心,我好多了。” 李璟瞬间开心起来。 “既然你好了,”他凑过来道,“那你能不能劝劝你那个小娘子,让她麻溜离开啊。” 小娘子…… 李策神情疑惑。 “叶家那个女魔头啊!”李璟像在努力咽下一块石头,充满了艰难困苦,“你知道她有多能花钱吗?” 据李璟哭诉,叶娇自从来到府邸,便已经花掉了海量的银子。 太医开完药方,其实完全可以等太医署抓药的,但叶娇嫌宫中慢,便带着李璟的账房先生,到西市抓药。 “光五年长白山人参,她就买了十根!”李璟抱怨。 “她去帮我抓药了?”李策的眼睛亮起来。 “是啊!”李璟顿足,“花的我的银子!” 李璟再道:“买完药回来,说天气转凉,你屋子里的被褥不够厚,管家抱来厚的,她说不够轻!又带着账房出去,江南的蚕丝锦被,买回来十条!留两条给你,剩下的顺手就送给府中女眷了。” 李策按着床铺坐起来,眼中燃起火焰。 “她去给我买被子了?” “是啊!”李璟怒火涛涛地强调,“花的我的银子!” 李策周身像被棉絮包裹,坐不直,躺不下,柔软温暖,如堕幻梦。 “那她现在去哪儿了?” 李璟无奈道:“在跟夫人和几个姬妾说话。我偷听了几句,似乎是在讲她是怎么打狗,以及怎么打人,教女眷们遇到恶人该如何反抗。她们听得认真,有个识字的女官,还在记录呢。” “这不挺好嘛。”李策咳嗽着笑,脸色渐渐红润。 “好什么啊?”李璟气得跳脚,“府邸层层护卫,她们能见几个恶人?这是在教人怎么打我的吧?你赶紧领走,领走!” 花他的钱,还意图谋害他,这样的人怎么敢留? 李策笑得露出整齐的牙齿,笑完了道:“劳烦兄长去请她过来吧。” 叶娇很快来了。 夏末秋初,不知她是不是走得太快,鼻尖一点香汗,两颊酡颜晕染。红色的身影跃进寝殿,屋内像滚进一颗太阳。 “你醒了?”叶娇坐在李策床头,毫不掩饰她的担忧。 “醒了,我没事,不过是旧疾犯了吧。”李策不忍佳人挂念。 叶娇恍然点头:“怪不得他们都说你是‘活死人’,跑几步就这样了。” 她的桃花眼眨了眨,便要起身。 “既然你没有事,我就回去了,还不知圣上见了我哥,会怎么样。” 李策慢慢躺回去,他心底觉得,他还是需要人担忧挂念的。 “我还不太好。”李策的声音一瞬间柔弱,“你能帮我递杯茶水吗?” 于是叶娇帮李策递杯茶水,掖好被角,又调整了一扇屏风的位置,才获准离开。她的身影在屋子里来来回回,那么朝气蓬勃,让人忘记噩梦,确信自己已回到人间。 这热腾腾,有佳人在旁的人间。 “还要做什么?”叶娇倒是并不厌烦,丝毫不介意自己被人当丫头使唤。她是恩怨分明的人,想到李策发病是因为帮助自家哥哥,就想多做些事。 李策想了想道:“我听说西市有一家豆腐脑,很好吃。” “我去买!”叶娇对吃的东西很在行。 “今日吃不下了,”李策看着她瑰丽的身影,“明日行吗?” 他的神情有些期待,病弱中带着一点害怕被拒绝的自尊心,让人心软。 “好,”叶娇答应下来,“明日的早膳,就吃豆腐脑了。” 临走前,她像在叮嘱孩子般,对李策道:“好好养病。” “啧啧,”等叶娇离开,李璟才敢冒出来,“我算是明白了,这姑娘虽然厉害,但是好骗。装病就成了,下次我也试试。” 李策在床上斜睨李璟一眼。 “你啊,”他轻哼道,“装病还不够,得装死。” 皇帝很少发脾气。 他认为发怒是无能的表现,若游刃有余,何来愤懑? 所以皇帝静静地批阅奏折,等着禁军统领阎季德和京兆府尹刘砚给自己一个交代。 柳叶怎么变成铁的了,谁做的?意欲何为?是打定主意不让叶长庚好过,还是要打朝廷的脸? 今日百姓和使节都以为这是朝廷特意安排的,百姓欢呼,使节震惊。 那如果叶长庚没有射穿柳叶呢?是不是朝廷要落个阴险失信的名声,顺带被各国使节看一场笑话? 皇帝喜欢看笑话,但他不喜欢被人看笑话。 京兆府府尹刘砚最先辩解。 “微臣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御街演箭的事,由禁军负责。请阎统领给个交代吧。” 刘砚在朝中没有朋友,说话也不在乎得罪谁。 阎季德冷汗直冒,跪地叩头道:“微臣一无所知,请陛下容臣查明真相。” 皇帝没有说话。 他沉默地批阅奏折,时不时拿起毛笔,朱批几个字。 高福服侍在皇帝身侧,研墨递茶,谨小慎微。 过了许久,阎季德抬头偷瞄皇帝,正好同皇帝看来的目光撞在一起。他慌乱地垂头,听到皇帝的训斥。 “查明真相?阎季德,你回答朕,传递捆绑柳枝的,是你的人吗?” 阎季德垂头道:“是。” “既然是,这件事即便不是你的授意,你作为禁军十六卫大统领,上不能尽忠,下疏于治军,朕看你这个统领的位置,也不要坐了。” 阎季德不敢再为自己辩解,他默默解下腰间鱼符,双手高举。 宦官上前,接过鱼符。 “三个月。”皇帝道,“朕给你一次机会。查出来,朕还可以用你。若查不出来,大明宫的门,你就不要再进了。” “微臣——”阎季德惶恐叩头,“谢圣上隆恩。” 叶长庚往家里去。 一路上被百姓簇拥,兴高采烈。 往日的郁闷失意一扫而空,从此后他就是从七品翊麾校尉了。虽然这个官职不值一提,但他能入军,就有好前程。 叶家早听到消息,管家仆役迎出来,他们甚至请来锣鼓队,敲锣打鼓感谢圣恩。 见百姓恭贺,便扬起铜钱,撒了一地。 叶长庚踏进家门,到正堂处跪地禀报。 叶夫人神情肃重地看着他,待叶长庚在祖先的灵位前磕过头,便唤他道。 “你过来。” 叶长庚乖巧地走过去,担心母亲对他从军的事还有异议。 …… 恶人是谁 【月落说:为点赞过整百的加更,下次加更是点赞过500,或者留言、月票过百哦,感谢各位支持,请笑纳。】 叶夫人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 阻止一件事难,支持更难。 独子可以免去兵役,叶长庚原本不必从军的。战场上是什么样子?刀剑无眼,除了本事,还要有运气。 一将功成万骨枯,名留青史者少,大多数人,都是那茫茫枯骨。 儿行千里母担忧,然而担忧并没有什么用。 “我听说今日御街,柳枝是铁的。”叶夫人缓缓道。 “是,”叶长庚点头,“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想害儿子。好在娇娇察觉了他们的诡计。” “然后呢?”叶夫人问。 “然后儿子换了弓箭,射中柳叶了啊!”叶长庚骄傲道。他奇怪这件事母亲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 叶夫人微微摇头,添了几分郑重。 “然后呢?”她刻意拖长了声音,像是等待对方想通什么。 叶长庚总算懂了。 “母亲,”他正色道,“然后儿子明白,从今往后,要害儿子的人还会有很多。出门在外,小心为上。不轻信、不轻慢、不占便宜也不吃亏,要谨遵家训行事。” 叶夫人这才点头。 她抬手从丫头手里接过锦盒,慢慢打开,取出两面护心镜。 护心镜被擦得平滑光亮,却能看出年代已久。上面有道道划痕,只看一眼,就能想象到这两块镜面,经历过什么。 “这是你祖父留下来的,”叶夫人把护心镜递给叶长庚,“心主神明,护住心神,则万事皆安。挣功名重要,保住性命,也重要。” 叶长庚乖顺地点头。 叶夫人起身,陪着他走出院子。 坊街上的热闹传进耳中,看热闹的人还未散去,而这热闹本身,却已心神安定。 “孩子,”叶夫人道,“你且记住,咱们国公府虽然没落,却不靠孩子的性命博前程。母亲见识短浅,不想说什么为国尽忠、死而后已,只盼着你好好回来。更何况如今你身为军官,不管手底下有多少人,需知他们也都是父母生养的,要爱护他们,保住他们的性命。” 叶长庚喉中哽咽,闷声点头道:“请母亲放心。” 叶柔尚在休养,叶长庚告诉她钱友恭的死讯,也告诉她自己做了什么。 “哥,”叶柔低声道,“你还记得他有心缺之症,对吗?” 叶柔嫁过去后,发现钱友恭总是在深夜坐起来,按抚胸口,许久无法入睡。钱家人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叶柔偷偷探查才发现,钱友恭先天心缺,前胸会有压榨性疼痛。 心缺之人,最忌恐吓。 那晚钱友恭埋尸时,就喘着气,脸色苍白,几乎要晕倒在地。 叶柔回家时曾提起这件事,想必叶长庚听到了,也记在了心里。 听到妹妹这么说,叶长庚的神情添了几分阴沉,摇头道:“我不记得,你也没有说过。我无心吓死了他,圣上已经赦免,你就放心吧。” 叶柔乖乖地点头,又垂泪道:“哥,都怪我没出息。” 叶长庚抬手拍了拍叶柔的胳膊。 “什么叫没出息?还有人一辈子顺风顺水吗?嫁错了就回家,家里养着你。你等哥哥赚个将军回来,到时候谁还敢欺负你?全京城的男人,都排队给你当球踢。” 叶柔被哄得破涕为笑,这时候叶娇回来了。 她奔进屋子,大喊道:“快给我看看,圣上赏了什么?” 叶长庚摊手表示什么都没有赏,叶娇从后勾住他的脖子,勒着道:“到底有没有?” “有,有,七品官儿。”叶长庚讨饶道,“俸禄全给你,算谢你今日帮忙。” “这还差不多,”叶娇松开叶长庚,嬉笑道,“不过你那俸禄,还不够我买一副纯金头面的吧?” 叶长庚的脸瞬间红了。 “等我走了,”他气道,“账目和生意都归你管,这行了吧?” “好啊!”叶娇跳起来,“姐姐作证!快去搬账本!” 兄妹俩打打闹闹地出去了,叶柔抬手,示意丫头把她扶起来。 她觉得自己的手脚有了些力气,小产后一夜枯萎的身体,正在慢慢焕发生机。 天亮得有些晚,云霞的暗影慢慢散开,日光照在琉璃瓦上,闪着光芒。 一只野蜂飞进室内,又被仆役赶出去。 屋子擦了好几遍,窗台、屏风、地面,抹布蘸了皂角和香料混合的水,擦完后室内虽不熏香,却清新好闻。 管事确认了两次,李策都说今日不必给他送早膳。 他时不时起身看看院子,又连忙躺下。有一次听到门响,躺回得太匆忙,踢倒了仆役的水盆。 结果门开了,是一个前来梳头的婢女。 时间过得如此缓慢,慢到李策有时间把昨日的事确认了一遍又一遍。 错不了,叶娇答应了他的要求,今日要来给他带早膳。 他的日子本来是静止的,静止地看着皇陵里长不高的树,看着永远不变的镇墓兽和山脉,静止到他以为时间是不会流动的,直到叶娇出现。 不知等了多久,忽然听到有爽朗的笑声传来,随从像迎接神佛那般把叶娇迎进来,李策装作从容地开口,语气和缓道:“你来了。” “来了!”叶娇把食盒放在桌案上,快步走到屏风外,探头道,“今日好些了吗?如果不能起身吃饭,就让婢女喂你吧?” 让婢女喂? 李策犹豫着,叶娇又道:“队伍排得好长,我好不容易才买到两份,如果你好些了,我们可以一起吃。” 她的桃花眼灵韵有神,说话间面部表情极为丰富。 李策立刻坐起身。 “我好了,我们一起吃吧。”他干脆利落道。 上次在公主府,他们隔了很远。 这次能对坐而食,李策非常嫌弃李璟的桌案太大。 应该砸了,买一张小桌子,对坐能碰到头的那一种。 心中胡乱想着,叶娇已经把食盒打开,先端出一盒春卷,三个麻团,一盘蒸素菜,一碗油炸圆子。又抽开第二层,端出两碗豆腐脑。 乾县豆腐脑,没有放糖,细腻嫩滑、香辣可口。 “麻酱少的这一碗给殿下。”叶娇把豆腐脑放在李策身前。 李策低头,见碗中豆腐水嫩、闻之酸香,令人胃口大开。 “为什么让我吃麻酱少的?”他问道。 “殿下病着,昨日我问过太医,饮食要尽量清淡。” 李策拿起调羹,轻轻舀了一勺。 她还问过太医啊…… 乾县豆腐脑,的确很好吃。 一碗豆腐脑没有吃尽,随从匆匆而来,说是有人求见。 “谁啊?”李策道,“不见。” 他在这里养病,这么久了没有一个人探望。这会儿有人来,必然不是为了他。 朝廷的那些事,李策不想卷入其中。 但是随从面露难色,回答道:“是禁军十六卫统领阎季德,他拿着二皇子的名帖。” “阎季德啊?”叶娇放下筷子道,“昨日御街上,是不是他安排的铁叶子?我正要找他算账!” 说着便翻折衣袖,想要打架。 “娇娇,”李策忍不住道,“他是朝廷命官,你不能打。” “能,”叶娇拿起一个麻团塞进嘴里,“陛下革了他的职,能打了。” 李策满脸无奈地看着眼前的姑娘。 革职而已,就能打,能打过吗?那可是禁军统领。 “要不……”他问道,“先容我同他谈谈?” 这么多年来,李策在皇子堆中,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除了每年祭扫皇陵时,礼部会让他帮忙安排祭扫事宜,其余时刻,就仿佛没有他这个人。 元旦的祭奠没有他,平日的宫宴没有他,几位皇子已经参与朝事,不会有人提起九皇子。 他是不祥的人,身在皇陵、体质羸弱,指不定哪天就死了。 但李策知道阎季德为何而来。 “九皇子殿下,”平日不可一世的他很恭谨,“劳烦示下,昨日的铁柳叶是怎么回事。” 李策吃完最后一口豆腐脑,用丝帕揩净唇角,问道:“昨日的铁柳叶?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阎季德打开包裹,把柳枝送到李策面前,“有人告诉我,这枝柳枝,是在皇陵里折断的。” 而皇陵,向来由李策看护。 正夹起一颗炸圆子的叶娇抬起头。 圆子落在桌案上,滚落到阎季德身前。 李策? 叶娇的眼神迷惑汹涌。 诱人碰撞 她放下筷子,推开碗碟,静静地坐着,脊背比之前更为挺拔,裙裾微动,那是想要起身的样子。 李策的确有让人怀疑的理由。 但如果是他,又何必在箭台下告诉叶娇呢?为了送出消息,他甚至引发旧疾,刚刚还躺在床上呢。 叶娇又坐回去。 李策手持柳枝仔细端详,时不时轻咳一声。 阎季德的神情很严肃。 不是那种生气的严肃,是觉得这件事事关重大,不能马虎的严肃。 李策触摸柳枝上的纹理,苍白的脸颊上,眼神锐利清澈。看完了归还给阎季德,沉声道:“不是。” 不是,并不做更多的解释。 阎季德当然不肯罢休。 “请殿下说明,为何不是!” 李策薄唇微抿抬头,脸上露出几分清俊的冷意,声音却仍旧温和。 “墓中的确有这种东西,折柳相送,以示不舍之情。但墓里的东西都是要防腐的,这根柳枝上没有油脂,漆也是新的,故而绝不是墓中之物。” 阎季德半信半疑地捏揉柳枝,一时有些尴尬。 “那……”原本威武英勇的禁军十六卫统领,此时像走进死胡同的困兽,“求九皇子示下。” “你……”李策道,“跟李璋是什么关系?” 李璋,皇帝的第二个儿子,皇后嫡子。 璋,圭形美玉。可测日影,可量琼浆,皇帝祭祀时,也会捧着向神灵祝祷。 这个名字厚重尊贵,只能赐给皇嫡子使用。 阎季德是带着二皇子的名帖来的,也就是说,二皇子并不在意别人知道他和阎季德的关系。 也就是说,这关系无需隐瞒,可以问。 李策常年驻守皇陵,京都的很多事都不清楚,也没有心思去探听。 阎季德面有得色道:“小女三个月前嫁入二皇子府,是为家人子。” 家人子,未封王皇子的侧室。 原来阎季德的女儿嫁给了二皇子,待二皇子封王,便是侧妃。若二皇子有机会荣登大宝,便是皇妃。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一切豁然开朗。 “这枝柳条上的叶子工艺复杂,”李策淡漠道,“需要先打出铁片,再切割打磨。砂轮细致,只有兵部能做出来。” 阎季德猛然起身,因为太过激动,胸口起伏短促地呼吸。 “谢殿下示下。” “不必客气,”李策道,“你拿着兄长的名帖来,我当然要知无不言。” 阎季德急匆匆地告辞离去,紧绷的唇角,似乎随时要出门寻仇。 叶娇忍不住急急地询问。 “是兵部吗?” “对啊。”李策好整以暇地把最后一颗炸圆子,推到叶娇面前。 叶娇却没有心情吃,她眉心微蹙道:“兵部谁?” 隔着桌案,叶娇站起身,因为倾身向前,几乎贴到李策身上。 李策看着她,想要笑,却紧张到呼吸都是慢的。 “你要先答应我,”想了想,他温声道,“我告诉你是谁,你不能找他寻仇。叶兄的事虽然凶险,但结果是好的。现在对叶家来说,养精蓄锐更重要。” “你放心。”叶娇道,“明的不行,我会来阴的。” “那也不行。”李策坚持道,“太冒险。” 叶娇嘟着嘴唇,桃花眼垂下来,似乎随时都要委屈地哭泣,李策的心立刻软了。 他哄她道:“我告诉你,还不行吗?” 叶娇再靠近他一点。 “好,你轻声说,不让别人听见。” 隔着桌案,她整个人贴过来,耳朵下意识凑到李策唇边。 清晨的阳光钻进室内,照亮叶娇皮肤上细小的绒毛。她的耳朵红嫩好看,几乎透明的耳垂悬挂两颗珍珠。 珍珠时不时撞在一起,虽然声音低微,却像在撞着李策的心。 一下下,敲碎他用来保护自己的外壳,敲进他周身上下唯一炙热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的美,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就算是九天之上的神明,也会被诱惑到丧失法力。 李策心神波动,小心退后一点,让开男女大防的距离。 他屏息道:“柳枝是兵部做的,但兵部背后是李珑。李珑不满李璋鼓动朝臣,让陛下收回了他的兵权,召回京都赋闲。阎季德如今同李璋关系非同寻常,李珑这么做,等于把禁军的管治权从李璋手中拿走了。” “不是兵部,是大皇子啊!” 叶娇站回去,初秋的风从她和李策中间吹过,把他们隔得好远。 叶娇原本就对李珑没有好印象,此时立刻恼了。 “李珑是吧?”她翻折衣袖,转身取下支撑窗棂的棍子当作兵器,便往外面去,“他今日死定了!就该让他跟他那条狗一个下场!他同二皇子争斗,关我们叶家什么事?看我——” 叶娇大步向外走去,李策绕过桌子,急急地拦她。 叶娇身子灵巧,她飘扬的披帛从李策手中飞过,李策愣是没有捉住。 “你不是答应了不寻仇吗?”李策急急地追赶。 “我说话从不算话。”叶娇抬脚疾奔。 李策紧跑几步,又去抓叶娇的手臂。这次捉住了,她柔滑的手腕被李策攥在手心,怎么都不肯松开。 李策脸红心跳,沉声道:“听话!” 叶娇仍在挣扎,李策捂着胸口就倒下去。 叶娇这才丢掉棒子。 “你怎么了?”她慌乱又内疚地扶住李策,呼唤李策的随从,“快去请府医!” 李策的身子软绵绵的,叶娇连拉带拽拖住抱住扛住,把他送回床上。 看起来病入膏肓的男人这时才开口说话。 “我……还好。” “你好什么好?”叶娇道,“你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能痊愈吗?还能活几年?” 她小巧的鼻头上闪着汗水,让人想伸手拂去。 “主要是不能受惊,”李策道,“所以请你……” 叶娇长叹一口气。 “我不去就是了,就算去,也不让你知道。” 李策用力地咳嗽起来,叶娇这才妥协道:“我不去了,还不成吗?” 李璟这时跑来了。 匆忙之中,他没有忘记带上泰山石。 传说泰山石降妖、镇宅、避邪,可挡万种邪祟。 因为听说叶娇也在,李璟拿了两块。 府医为李策诊脉,李璟站在旁边看着,见李策比昨日精神好多了,便猜出几分。 他阴阳怪气道:“是谁说我装病还不够,得装死呢?呵,我还没有装,你倒是先装上了。吓得为兄早膳都没有吃,折腾一阵回去,夫人就全都吃完了,一点都不会给我剩。” 他絮絮叨叨地说,没有注意到叶娇的脸色变了。 “你骗我吗?”她站在床头,桃花眼中浮现怒色,“你骗我啊!”她又重复了一句,转身便要离开。 李策从床上坐起身。 他是骗她了。 这是情急之下的哄骗,也是他第一次遇到有人关心,忍不住像孩子般耍赖躺地,讨要蜜糖。 幼稚、轻率、莽撞。 李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他一直是克制小心的,不管是在皇陵,还是在朝堂,他都谨言慎行、如临深渊。 李策急匆匆地起身,把府医惊得瞪大眼睛,他跑出门,高声唤着:“不要走!” 院门口的护卫以为发生了什么,立刻守住门口。叶娇气哼哼地转身,一眨眼便翻过墙头,不见了。 这处院落紧邻坊街,她翻出去,就自由了。而如果要走正门,需要绕来绕去走很久。 五皇子李璟瞪大眼睛,指着墙头跃过去的身影问:“她会翻墙?” 李策慌得也去翻墙。 五皇子因为知道自己犯了错,忍不住跟着一起翻。 仆役们不懂主子为什么放着正门不走,要去翻墙,连忙搬来矮梯。 李策瘦一些,身子虽不算敏捷,但也灵巧。只不过翻过墙头时,蹭掉一团青草。 李璟有些笨拙,好不容易翻过去,头顶顶着一团青草。 他扯掉草,左右看看问道:“人呢人呢?” 李策就在不远处。 人来人往的坊街上,他正把叶娇抱在怀里。 “发生了什么?”李璟瞠目道。 他只是翻了个墙头,难道就过去几千年了吗? 哪儿有这么快,就情投意合当街拥抱的? 与君相拥 李策跳下墙头时,叶娇已走出很远。 他跑着去追,迎面冲来一辆马车,叶娇跳开到一边,扭头发现马车快要撞到李策。她转身回来,气哼哼地拉开李策,一脚踹在马车车厢上。 “不长眼睛吗?没看到他走路不稳当?” 车夫不知是仗着哪家的人势,竟挥鞭向叶娇甩来。 叶娇要凌空拽住鞭子,却被李策抱在怀中。 他低下头,后背硬生生挨了这一鞭。 李璟看到的拥抱,便是挨鞭子后,李策险些跌倒,又被叶娇拥住的样子。 马车要继续向前行驶,被叶娇拦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李璟这才发觉不对。 “他撞人还打人!”叶娇指着车夫。 车夫大声道:“滚开!谁敢拦我们主子的马车?” 说完话又发现李璟不似李策那般衣着素雅,脸上的跋扈便收敛几分。 李璟立刻来了兴趣。 他身穿紫底绣蓝纹压金丝锦缎长袍,脚蹬羊皮短靴,腰间各样玉佩挂坠叮叮咣咣,衣袖低垂,里面藏着泰山石。大步走过去,抬起下巴道:“你们主子?谁啊?” 天底下的主子有很多,但是最厉害的那个,是他亲爹。 马车车夫扬眉道:“老奴的主子,正是肃王殿下。” 肃王,大皇子,果然可以不把京都坊街随便走动的大多数人放在眼里。 “哦——”李璟长长地叹了一声,扭头去看李策。 李策已经走过来。 “你走吧。”他对车夫道,脸上竟然已没有怒气。 车夫非常满意自己的恐吓起了作用,他扬鞭而去,马车车轮险些辗轧李璟的脚。 “真是好威风!”李璟夸赞道。 李策淡淡地笑笑。 “不行,”李璟握紧拳头蹙眉道,“我得到父皇那里告状去,就说万一你死了,不是我舍不得用药,而是被肃王的恶奴打死的。” “别去。”李策伸手拽住他的衣袖。 是因为他太安静了吗?怎么他身边的人,都是急慌慌的。想到这里,李策心中微怔。 从什么时候起,他也有了“身边的人”? “不去咽不下这口气!”李璟几乎跳起来。 他没必要同恶奴置气,下人犯了错,自然由主子承担。 “后日再去,”李策道,“有好处。” 李璟看着李策,一双大眼眨着,贴近他道:“什么好处?” 他最喜欢有好处的事了,自从李策到来,他就倒霉得很。 李策却不再回答,他转身看着叶娇,对她道:“我有好些话想同你说,但是身边如果有人乱挥鞭子,或者站着一只五颜六色的大公鸡,那是怎么都无法开口的。我知道一家店的糖人很好吃,我请你去吃,好吗?” 叶娇的目光从李策身上的鞭痕收回,咬唇点头。 她决定答应李策的要求,先不去找李珑寻仇。李璟尚且能等两日,她也能等。 “哪儿有鸡?”留在原地的李璟左顾右看,怀疑李策看错了。旋即又发现这里距离府邸的每一道门都很远,顿时气得不行。 就知道跟着这两个人,准没好事! 西街有一家糖人店,糖里掺着蜂蜜,能做成各种形状,生意很好。 李策跟叶娇一起,站在队尾排队。 叶娇注意到李策的衣服脏了,有一处甚至有轻微的破口。 “不去换一件吗?”她问。 “不去了,”李策眼中含笑,“日光短暂,经不起浪费。” 其实他浪费过不少时间。 那些守在皇陵的日子,他常常摊开一本书,在日光下晒太阳。从清晨到日落,才慢悠悠走回小院。 四周空寂无人,能陪伴他的,只有看不完的书。 他能浪费掉所有的日子,只是不肯浪费掉这一日。 李策不觉得队伍长,因为叶娇的衣裙会时不时擦碰他的手背。有时候,他们的手背会碰到一起。 叶娇当然没什么反应,心中惊涛骇浪的,是李策。 他们一人拿一只糖人,慢慢品尝。 “我以前以为会很腻,这是第一次吃。”叶娇道。 李策的心里比糖人更甜。 秋高气爽,他们在西市大街散步。书肆书坊的伙计会跟李策打招呼,但是同叶娇打招呼的,都是各种食肆酒楼。 “叶小姐出门啦?” “叶小姐,咱们店的新菜不错,有机会来尝尝啊!” “叶小姐,上回您说想看露肚子的胡姬跳舞,老板给您请来了。” 叶娇平时被这样招呼,一般都会潇洒地挥挥手,应下改日就来。今日莫名其妙,她的耳垂有些红。 “我也不是……经常……” “你这样很好,”李策道,“太史公说,‘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如果大唐人人都如叶小姐,懂得吃,有银子吃饱穿暖,百姓安居乐业、民殷国富,便是大唐的盛世到了。” 叶娇低头舔一口糖人,也觉得甜。 “你要说什么来着?”她问,已经完全原谅了李策欺骗她的事。 嘴这么甜的人,当然是为了她好。 但是叶娇也下定决心,以后就算李策翻白眼没气儿了,她也不去救。 他们走进一条短巷,这里略微偏僻,两边都是高墙,没有店铺喧闹。 李策站定身子,对叶娇道:“我想先向你道歉,我利用你的关心欺骗你,实在罪无可恕。这是赔礼。” 他从腰间解下一块白玉。 玉质莹润,上面雕刻着一只鹿。 李策目光深邃,隐隐有波光流转。 “我出生后便到皇陵守墓去了,母亲舍不得,在襁褓里放了这个。鹿是仙兽,配之则健康无虞。这块玉不算贵重,请你收下。” 他双手把玉送过来,叶娇收起玉,吸口气道:“健康无虞啊?” 她心中怀疑,又不好意思直说。 这根本就是没什么用嘛! 你所谓的健康,就是吊着一口气不死吗? 叶娇瞅了一眼他腰里另外一块金桃子配饰,心说你还不如送这个呢。 “我接受你的道歉了。”叶娇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李策的肩膀。 “以后不要随便吓唬人,你看你五哥,都快被吓死了。” 李策含笑点头道:“我给他买了糖人赔罪。” 叶娇瞬间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忍不住哈哈大笑。 她蹦蹦跳跳地向前走,李策仿佛随口一说道:“对了,我能做你的朋友吗?” “能啊。”少女甩起拴着玉鹿的绳子,声音欢快。 李策看着她的背影,看她颤动的发饰,飘飞的披帛,裙角流动的日光。 这是最好的一天,平生最好。 阎季德当然先查了禁军,但是一无所获。 柳枝是当天清晨采摘的,放在木匣中。禁军传递木匣,等传递到守靶禁军手中,不知经过了几个人。 故而那日箭靶旁的禁军,还以为就是要用铁柳枝。 但李策指明了兵部,便好查了。 从圣上下令百步穿杨,到那日御街射箭,中间也不过隔了一日。一日之内,谁进出兵部,谁去了工坊,都有记录在案。 查来查去,查到肃王李珑的一位部将。 到这里就可以了。 阎季德恳求在早朝回禀此事,皇帝允准,于是他身穿粗麻布衣,在朝堂举告兵部。 皇帝何等聪明,立刻把目光投向肃王李珑。 “肃王,”皇帝道,“你说说吧,怎么回事?” 李珑抬起头。 慌乱让他额头冒汗,天子的威仪惊得他慌忙跪下。 铁柳枝的事,的确是他做的。 征战七年,如今被召回京都,战功累累都化作土,放在谁身上,都不好受。 这只是李珑的反击而已,打掉二皇子李璋的势力,让兵部那些摇摆不定的部将,看到他的凌厉。 但李珑没想到阎季德竟然查出来了。 怎么回事?这种柳枝明明皇陵里也有。那一年先帝下葬,他亲眼见到过随葬品。 豆大的汗珠从李珑额头冒出,他心神大乱,在森严的朝堂,忍不住要把这件事构陷给别人。 “儿臣什么都不知道,”李珑叩头道,“儿臣倾慕叶长庚的妹妹,怎么会对他不利呢?” 倾慕一个人的妹妹,讨好笼络还来不及呢。 皇帝眼皮微合,唇角散开冷意。 “据朕所知,叶长庚的妹妹心有所属,你难道还不死心吗?” 李珑摇头道:“儿臣想再努力努力。” 陷入儿女情长的人,怎么会有精力搞这些阴谋诡计呢? “儿臣听说,”李珑想了想道,“那日射箭时,九弟第一个发现是铁柳枝,还跑去告知叶小姐。说不定九弟对这件事比较清楚。” 笼络有很多方法。 故施诡计,再施以恩惠,算作一种。 皇帝的神情愈加阴沉。 “李策吗?”他沉思道。 【月落说:半小时后有点赞500的加更,下一次点赞加更是1000赞。感谢大家。明天看情况,如果月票够一百,会有月票加更。】 李策封王 【月落说:为点赞500的加更,感谢。】 除了岁首举行的大朝会,五皇子李璟很少到朝堂去。 一是没有资格,再则谁愿意站上两个时辰,听朝臣和皇帝讨论琐碎朝事呢?最重要的原因是:二更天就得起床赶过去。 被窝不暖和,夫人不够黏人吗? 但这日宦官前来李璟府邸宣召时,他已经爬起来,梳洗停当。 李策让他等两日,他等到了。 “李璟,”朝堂上,皇帝问道,“小九在你那里养着,身体还好吗?” 事关李策,皇帝却只是召问李璟。 “不太好,”李璟垂头丧气,“昨日才好些,就被肃王府的车夫挥鞭子打到。幸亏儿臣站得远,不然这会儿也不好了。” 他气嘟嘟的。 来吧,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也不看看我是怎么被父皇母后宠大的,竟然敢纵奴行凶让我受气。 肃王李珑眼如铜铃转头,对着李璟便呵斥起来。 “五弟休要胡说!” 他最厌烦李璟那跋扈不成器的样子。 李璟怯生生地往大臣身边挪了挪,叩头道:“父皇面前,若扯谎话,我愿以大不敬罪被惩处。” 李珑起身辩解道:“车夫在哪里?你这是污蔑!你和李策早就结为一党,妄图拉拢朝臣、私心犯上!” 言官迅速手持笏板出列。 “微臣要弹劾肃王李珑朝堂失仪之罪。” “他这不只是失仪,”李璟吓得躲在言官身后,“他是要行凶!” 朝堂乱糟糟的,但皇帝没有乱。 他示意言官稍安,对李璟招手。 “你过来,”皇帝道,“那车夫,你当场捉住了吗?” 李璟想了想道:“没有。” “既然没有,”皇帝道,“那便是被有心之人冒充。你们兄弟之间,该兄友弟恭才好。” 李璟垂下头,神情虽然委屈,却乖巧道:“儿臣知错了。” 皇帝颔首道:“朕问你,那日在御街,是李策看出铁柳枝吗?” “是,”李璟老老实实道,“我们站在靶位那里,距离最近。如果不是他提醒,叶长庚还不一定能射中呢。” 皇帝宽和地笑道:“这孩子,怎么不来朕这里讨赏呢?” 发现铁柳枝,避免了大唐朝廷出丑,的确该赏。 但今日皇帝关心李策有些多,夸奖也有些多,李璟露出不满。 “父皇,”他大胆反驳道,“李策二十岁,不是孩子了。” 皇帝没有理睬他。 这是朝堂,难道要在这里争宠吗? 皇帝再看向阎季德,沉声道:“这件事你不用再查,到此为止。” 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阎季德惶恐抬头,不知皇帝是什么意思。 不查了?是要包庇肃王吗?你包庇儿子可以,让我官复原职啊。 皇帝的视线落在肃王李珑身上,那目光充满慈爱。 “朕信任自己的儿子。他在边关数年,即便没有功劳,苦劳总还有些。朕信肃王不会徇私枉法党同伐异,阎卿查到他哪个部将做错了事,交给吏部刑部大理寺问罪就好。” 阎季德放下心来。 因为皇帝说“阎卿”,他是“卿”了,职位必然恢复。 果然,皇帝起身道:“禁军不能一日无帅,你不要怠惰,快给朕回去做事!” 阎季德跪地叩头,感谢圣上圣明。 皇帝离开,朝臣三三两两散去,李珑才慢慢站起身。 他心中七上八下,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父皇就这么放过他了吗?因为信任?因为边关征战的功劳? 他看向李璟,见李璟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你瞪我干嘛?”李璟越过李珑,大声道,“闪开!我得去看望母后,该用早膳了。” 李璟没有吃到早膳。 皇帝下朝后径直到了立政殿,这是皇后的居所。 “立政”二字,取母仪天下之意。 李璟踮着脚朝里面看了看,宦官高福陪着他,暖声道:“老奴引殿下到偏殿用膳吧?” “不,”李璟道,“我就要同母后吃,我还得告状呢!” 今日朝堂上,皇帝袒护李珑也太厉害了。朝臣们还来不及提出异议,皇帝便快步离去。 高福笑起来:“若如此,殿下不如回去等等消息。” 李璟立刻警惕起来。 难道父皇来到这里,是同母后商量大事吗?能不能偷听? 高福抬臂拦住李璟。 “殿下还是先回去吧。” 高福是皇帝的心腹,李璟不便造次,只得草草告别。 立政殿内一张食案,帝后相对而坐,皇帝却许久没有动筷。 “梓潼。”皇帝这么称呼他的妻子,握住了皇后的手。 皇后锦衣华服端坐,年过四十,并不十分漂亮,却胜在端庄聪慧。 “圣上。”皇后轻声回应,示意内侍婢女离开。 “朕……”皇帝的声音一瞬间衰老许多,说话的气力,不足在朝堂的一半,“朕是不是老了?” 皇后并没有说春秋鼎盛那样的恭维话。 她含笑道:“今日臣妾为圣上梳发时,的确看到几根白发。但圣上英姿不减当年,何必多虑。” “朕的确是老了,”皇帝叹息道,“若不然肃王也不敢为了争权构陷朝臣,若不然朕今日也不会优柔寡断,包庇纵容了。” 他知道肃王做了什么,他只是没有说破。 那些朝臣也知道他知道,所以故意装作来不及反驳的样子。 至于他那个傻儿子李璟,恐怕还等着告状呢。 皇后脸上神色变幻,过了许久才滴水不漏道:“圣上乃天子,治国安邦、奉顺天德,自然也是宅心仁厚的。” 皇帝苦笑着摇头。 “当初朕封李珑为王,是犒赏他镇守边关的功劳。朕薄待咱们的孩子,你生气吗?” 皇后含笑道:“圣上乃圣明之君,臣妾有什么可气的?” 到底是嫡庶有别,就算李珑是长子,是第一个封王的皇子,又怎样呢?他不会以为头上顶着一个王衔,就有机会染指御座吧? “是朕偏颇,以至于此。”皇帝眉心紧锁,松开皇后的手起身,对殿外的高福道,“传中书、侍中、尚书令觐见,朕要册封王侯。” 肃王李珑惴惴不安地回到王府,同府中幕僚大致说了朝堂的事。 幕僚们或脸色苍白,或心神慌乱,他们跪坐在蒲团上,没有人敢开口说话。 “真有那么糟吗?”李珑道。 他虽然也觉得事情不对,但是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 怎么这些幕僚们,一个个如丧考妣? 终于,府中詹事低声回答:“若陛下今日动怒,就好了。” 君心难测,动怒大骂一顿,甚至是开口重罚,都比这么不声不响的好。 因为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暗流在缓缓涌动。 “宫里有消息吗?”李珑沉住气,闷声问。 “有,”詹事立刻回答道,“圣上下朝后去了立政殿。” 去了立政殿,没有召大臣议事,那或许还有机会。 李珑安慰着自己,忽然听到迅疾的脚步声传来,一名部将大步迈过门栏走进来,跪地道:“殿下,不好了!” 圣旨传进五皇子府邸时,李璟正在同李策抱怨李珑运气太好。 “凭什么?”他不屑道,“因为生得早吗?” 李策不说话,一面吃药一面咳嗽。 李璟又道:“又不是母后生的,父皇竟对他如此偏爱。把军权给他,王位也给他,我还什么都没有呢!” 平时的娇惯不是真的宠,肯给权力给好处,才是真宠。 他说完觉得有些不对,安抚李策道:“你别生气,你虽然也不是母后生的,但是不讨厌。” 讨厌跟吓人是两码事。 李策放下药碗,抿唇笑笑,不说话。 这时院门被推开,一个面生的男人小跑进来,对李璟道:“殿下!大喜!” 真是喜事。 圣上以皇子大多已成年为名,册封王位王妃。 连带李璟在内,总共册封五人为王。中书正在拟旨,要不了多久,皇帝的旨意就到了。 “有我?有我?”李璟跳起来,“父皇是真宠我!除了我还有谁?” 那人回答道:“封二皇子为晋王,三皇子、四皇子都要封王,殿下您封赵王。” “赵王啊……”李璟喜滋滋地,旋即又皱眉道,“我又不姓赵。” 那人抹了一把汗,有些难以置信地解释:“殿下,楚、赵、齐、燕这些,都是始皇帝统一前的诸侯国名字,是以诸侯为王位。” “哈!”李璟笑,“没有‘肃’对吧?李珑那算是个什么王位?真丢人!” 他说完起身,对李策显摆。 “九弟啊!以后你的前途,可就靠哥哥我了!等你病好了,没事要多给哥哥捶捶背,哥哥一定不会薄待你。” 李策含笑点头。 报信的人脸红成烧炭。 “殿下……”他等李璟蹦蹦跳跳地说完,禀告道,“圣上也封了九皇子,是除您以外,年龄最小的,封为楚王。” 晋、秦、齐、楚,是封号最为尊贵的王爵。 李璟心中只有一个问题:“凭什么啊?” …… 注:关于皇帝称呼皇后“梓潼”,并不是因为皇后就叫这个名字,而是爱称。最早春秋时期,诸侯王称呼妻子“小童”,后来秦始皇统一六合,牛逼哄哄给改了。 帝心叵测 【月落说:为月票30张的加更,感谢各位投月票的亲,请笑纳。】 春秋列国,以晋国最盛。 首任国君是周武王姬发之子,甚至用过“唐”这个国号。晋国国力强大,经常压制齐、楚、秦三国,一直到六百多年后赵韩魏三家分晋,晋国才灭亡。 说是分晋,其实晋国的官制、文字、天文历法,都在这三个国家传承下去。 皇帝封二皇子为晋王,是表明了有立储之意。 二皇子李璋是皇嫡子,这么做也不会招人非议。 五皇子嘛,敕封赵王,是嘱他要辅佐嫡兄,同气连枝。 至于三皇子四皇子,是庶子中比较出色的,早就协助处理朝事。成婚多年,也该封王了。 而九皇子…… 报信的人只是说,圣上赞赏李策守护皇陵二十年,乌鸟之情,孝心动天。 “孝悌”二字是为政的根本,以“孝”封王,可得民心。 但是李策,他配吗?配早于兄弟封王,配用仅次于晋王的封号吗? 报信的人忙着去准备迎旨,赵王李璟恍然道:“原来守陵就能封王啊?” 他歪坐在蒲团上,“啧啧”几声,摇头道:“你完了,这得有多少人眼红啊?老六老七老八怎么想?老六老七老八的夫人们怎么想?原先的嫂子们都成了王妃,家里聚一聚,人家吃饭她们磕头,不知要气得吹多少枕头风呢。” 品级略低,按理是要跪安的。 李策似乎也有些震惊,他脸上并没有太多惊喜,只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看来他并不是算无遗策的人。 他算到皇帝会用封王来打压李珑,却没有算到这里面会有自己。 “是啊!”李璟拍腿,“我要是你,就麻溜到父皇那里谢绝封王,说不定父皇更要夸你孝顺了。古往今来,让人眼红总会死得很快。” “我不要,”李策摇头道,“我要去谢恩。” 李璟问:“那如果别人反对呢?” “那是他们的事。”李策的声音很轻很柔和,却莫名让人觉得阴凉固执。 看哄不住李策,李璟无奈地把泰山石揣回衣袖,摇头晃脑道:“那你可一定要活到王府建成,对了,建得离我远点。” 肃王府上,幕僚们已经坐不住了。 不断有人出去打探消息,又带着更坏的消息回来。 皇帝表面上并未责备李珑,却连封五王,且封号各有意义。 捧高,便是要等着踩低了。 “他们会怎么做?”李珑怒火中烧道。 “那些朝臣都是人精,恐怕会见风使舵,不惜构陷殿下,也要弹劾了。” 皇帝没有深究御街换柳枝的事,在天下人心中,他依旧是宽宏大量的皇帝。可他的动作,却无异于一种提醒。 提醒朝臣,他不再信任肃王,要重用其他儿子了。 王府詹事耐心分析,李珑却静不下心。 他用力捶打桌案,丧气道:“看来这京城,就不该回来。” “不如这样,”有幕僚出主意道,“我们赶在他们动手之前先发制人。如今九皇子在京中养病,皇陵无人可守,殿下不如前去自请镇守皇陵。” 这是自伤求生的法子。 李策一日不好,他就要待在皇陵。若李策死了,或许这一辈子,他就终老九嵕山。什么前途,什么皇位,烟消云散。 这是自伤求存的法子。 但迫不得已的选择。 李珑穿戴整齐在宫门处验明鱼符,宦官便引着他到紫宸殿去。宫门到紫宸殿的路很远,天色并不阴沉,却有零星的雨珠坠落。 “请殿下稍等,咱家去取雨伞。” 宦官小跑着往最近的宫殿去了,李珑站在原地,扬头注视恢弘的殿宇。 他常年在军中,其实并不在意淋雨。 但既然要面圣,还是干净些好。不然那些言官又要谏他殿前失仪,仿佛只会说这一句话。 李珑静静地站着,见宽阔的甬道上,有个人缓步而来。 那人面容白皙神色肃静,五官酷似皇帝。 他身穿青色圆领袍,其上绣着山川生灵,腰坠环形墨玉,玉质通体无瑕。系一条白玉墨鞓带,腰背挺直,却微微低头。 那是因为他手里有一本书。 二皇子李璋左手持竹节红伞,右手托着一本书,神情如潭水般平静,步履若春风般宜人。 他的目光在书本上,就这么漫步在皇宫甬道里,时不时翻动一页,看得认真。 宦官、随从和女婢远远地随行,无人敢上前打扰。 在李璋将要经过李珑时,他忍不住开口打断李璋的闲情雅致,同他套近乎。 “是二弟啊。”李珑道。 李璋脚步未停,径直越过李珑。 幸好李珑的耳朵很灵敏,他听到了一声“嗯”。 “嗯”,没有感情,云淡风轻,仿佛他这个人是道旁的一棵树,无需关注,也不必产生什么交集。 李珑顿时满脸通红。 幸好众人都垂着头,没有人发觉他的尴尬。 经此一事,李珑再也站不住。 他不等宦官取伞,大步向紫宸殿走去。 皇帝正同朝臣议事,他等了半个时辰,才被宣进去。 李珑跪地说了所求之事,至于镇守皇陵的原因,无非就是心疼李策,自己身体更结实,也想要尽一份孝心。 皇帝听完李珑的求请,眉头微沉看一眼高福,才同他道:“你来的不巧,这件事朕已经许给李璋了。” 李璋? 李珑如雷击顶怔在原地。 他回到京都,原本便是因为李璋的作弄。他不甘心,所以想要求娶安国公府叶娇,所以才换掉柳枝,没想到他每次都输,输到最后,甚至让李璋得了王位。 既然赢了,李璋竟然不在京中拉拢朝臣,要到皇陵去? 皇陵真成香饽饽了。 不,李珑不应该质疑,他应该害怕。 李璋这是预判了他要做的事,提前封死了他的路。 李珑脑中轰隆隆,震得通体虚乏又愤怒无力,汗珠沿着额头滴落下来。他想起甬道上李璋那一声“嗯”,那是宣判斩首的声音。 在李璋眼里,他已经死了。 “李珑,”皇帝唤他的名字,把他混乱的思绪暂时压住,“你看看这些。” 什么? 李珑茫然抬头,看到御案上堆着两尺高的奏折。 皇帝打开奏折,念道:“弹劾肃王滥用粮草之罪。” “弹劾肃王贪污军饷之罪。” “弹劾肃王任人唯亲、拉拢朝臣之罪。” “弹劾肃王不遵旨意,私自调兵之罪……” 皇帝每读完第一句,便把那本奏折丢下去,让李珑自己看。 李珑只觉得通体冰凉。 这么快!那些言官和朝臣的速度这么快!他们不再说殿前失仪,他们的每个字,都是重罪。 奏折太多,皇帝没功夫一一读完。 他摇头叹息,刹那间似乎老了十年。 “这天下不是我们李家的,”皇帝道,“是百姓的。百姓不尊你,朝臣不信你,朕也无可奈何。” 什么无可奈何? 李珑大口吸气,心中的愤怒在脸颊和拳头上淤积,可这里不是军营战场,不能发泄怒气。 他气息慌乱道:“父皇,儿臣没有做那些事。” 说什么百姓朝臣,这天底下只有皇帝说了算数。 皇帝看着他,却呼唤高福:“李珑落汗,你给送杯茶水吧。” 高福把茶水奉上,李珑看着颜色青绿的茶水,一时不敢饮用。 高福又往前递了递,李珑才勉强接过,颤抖着饮下。 茶水微涩回甘,没有毒药。 李珑松了口气,皇帝的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指明了李珑的去路。 “朕把这些奏折压下不问,你自请离京就藩吧。朕为你选中淮南富庶安逸之地,你可以把淑妃接过去养老。” 就藩王侯,无召不得进京。 一句话,安排了李珑的余生,并且把他的生母都赶出去了。 李珑如坠冰窟,半晌才想起叩头谢恩。 来的时候,他不知道会有这么凄惨。走的时候,他不知道雨会下这么大。大到他淋湿衣服,这京都的湿衣,比冬日战甲还冷。 中书的动作很快,旨意传到各个府邸,只不过用了一日。 因为李策住在李璟府中,两拨宣旨的宦官都来这里。李璟非常不满李策的封号比自己尊贵,更不满李策抠门,两拨宦官的赏银都是他付的。 “你在攒老婆本儿吗?”宦官走后,李璟奚落李策,“真以为安国公府那个母狮子会嫁给你?也不想想你能不能打过。” “过日子又不靠打架。” 李策说完这句,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脸红了。 “我出门一趟。”他换上干净的墨色长袍,便独自出门。 在西市排队最长的食肆外,李策找到叶娇。 “这里怎么这么多人。”李策道。 “人多好,”叶娇把酱肘子打开,笑道,“趁着人多,咱们吵架吧!” 待她入梦 当初肃王李珑想要求娶叶娇,叶娇和李策在皇帝面前演戏,伪装成两情相悦的样子。 他们约定,待情势缓和,便当街大吵一架,闹场分手。 如此分开,跟安国公府的立场无关,也不会伤到皇家的体面。 相逢不如偶遇,择日不如撞日,既然遇到了,就开始吵吧。 李策却面露难色。 “娇娇,”他站得离人群远些,“可是今日圣上封我为王,我想到醉仙楼请你吃酒。你不是想看胡姬跳舞吗?对了,那里有比酱肘子更好吃的东西。” 不知何时,李策喊惯了“娇娇”。 “什么?”叶娇的目光从美食上移开,眼前浮现胡姬摇动腰肢的样子,仿佛闻到不同于酱肘子的异香。 “有……”李策想了想,悄声说道,“牛头煲。是拿皮肉光嫩的小牛头,用豆豉、葱姜做佐料,煮熟后拌盐巴酥油花椒酸橘,装在陶瓶里埋进火塘,烘烤出来的。” 叶娇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咸香又不腻,那得有多好吃。 “可是真的是牛……吗?” 她怀疑道。 大唐禁宰牛马,就算是杀了自己家圈养的,也要服一年苦役。全京城恐怕没有一家店,敢正大光明卖牛肉。 “不信就去看看。”李策迈开步子。 叶娇顿时觉得手里的酱肘子不香了,也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她跟着李策便往醉仙楼去,步子越来越快。 赶紧,去晚了就吃不上了。 叶娇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兄长和朋友们出外游猎,见野牛在山崖下跌死,便砍掉牛腿回来,炖了好大一锅肉。 那滋味,梦到都会流口水。 李策看着叶娇的背影,暗暗庆幸却又担忧。 骗走她的法子实在太简单了,可不能让别人知道。 胡姬的舞蹈的确好看,牛肉细腻又有嚼劲儿,葡萄酒是李策从李璟府邸里拿的,甘甜爽口。 李策说喝多了后劲儿会很大,但叶娇贪口。 她一面啃牛肉一面赏舞,李策一面给叶娇夹菜,一面看叶娇赏舞。 “要不然这样,”酒足饭饱后,叶娇终于想起正事,“你不结账离开,我站在门口骂你抠门,咱们这架就算吵过了。” 她出手阔绰,最烦抠门的男人。 “恐怕不行,”李策低头轻抿茶水,“账已经结过。” 什么时候啊?叶娇皱着眉,都怪她看胡姬太入迷。 “那这样,”叶娇又出主意,“咱们离开包厢后,我去调戏大堂里的公子。你嫌我浪荡,咱们大吵一架。” 她的名声反正已经不太好,也不怕更坏一点。 那时傅明烛曾嫌她穿得太少,领口太低,她不肯改,两人还吵过架。如今没人嫌她,叶娇可以自由发挥了。 他们坐在二楼,透过飘飞轻薄的隔帘,能看到楼下大堂坐着几个谈天说地的年轻人。 其中的一位身材高挑,特别俊朗。 “谁啊?”李策看过去,又摇头道,“长得那么丑,怎么调戏?” 叶娇顿时撇嘴。 “不丑啊。”她小巧的下巴微抬,遥指那位最好看的少年郎,笑道,“严从铮严公子,我认识。” 因为认识,所以调戏一下,也不打紧。 李策放下茶盏眼中冒火。 怎么调戏?难道用膝盖抵在墙上吗?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有人看向自己,严从铮忽然抬头,正对上李策的视线。 他身材结实像是行伍出身,五官却偏偏带着几分书卷气,愈发显得俊逸潇洒、神采奕奕。 见到李策,严从铮微微吃惊,又看到叶娇,顿时笑了。 他举起酒杯,遥敬叶娇,饮尽杯中酒。 模样举止,是大家贵公子的风范。 “严指挥使。”李策回过头来,缓缓道。 “是啊,”叶娇点头,“禁军左威卫指挥使。” 户部侍郎科举入仕,儿子却投身行伍,是朝廷的一件怪事。严家人对外解释说严从铮不喜读书。 但是若不喜读书,这通身的书卷气,哪里来的? 微醺的叶娇走出店门时,严从铮的友人已经离去。 他坐在店外的石阶上,在灯笼的亮光下身影摇晃。一只手按着阶梯,一只手放在酒坛上。从后面看,有些孤寂,还有些放荡不羁。 听到动静,严从铮慢慢起身,先向李策施礼,再同叶娇打招呼。 “那个……”不知是不是因为饮酒的原因,严从铮的眼睛有些红,“那人的事,我想向叶小姐道歉。” 那人的事,自然是指严从效。 严从效,是那个同钱友恭联手,想要非礼叶娇的恶徒。严从效是户部侍郎的外室子,严从铮,是正儿八经的嫡子。 叶娇的心瞬间揪起来,酒也醒了大半。 她想起半月塘旁边的楼阁,想起身处绝境的恐惧,想起那男人身上说不出的恶心味道。 她的胳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人也有几分僵硬。 或许是因为,毕竟是兄弟,他们的气息相貌,有相似之处。 但纵使心中难受,叶娇还是对严从铮笑笑,道:“都过去了,又不是你。” 李策已经走远几步,看到他们开始聊天,又走回来。 严从铮自嘲道:“我竟不如叶小姐胸怀坦荡,因为这事,我不敢见你,也不敢去参加乞巧宴。” 叶娇不想再回忆起那个晚上。 她嘱咐道:“即便今日指挥使不必值守,也别喝多了。” 严从铮低头拎起酒坛,站在月光和灯影交织的台阶上,对叶娇笑笑。 “好。”他答应着,又要再说什么,叶娇已经被李策拉走。 “什么时候认识的啊?”他问,语气不善。 “小时候啊。”叶娇答。 秋日的月亮看起来很近,叶娇停步伸手,像要触摸天空。柔风吹动她的衣裙,风仪玉立的姑娘仿佛仙子转世。 叶娇的声音很柔和,却夹杂着些许惆怅。 “那时候我们四个玩在一起,傅明烛、严从铮,还有严家姐姐。后来严姐姐出嫁,严从铮忽然被家里安排去十六卫,不知为何,他同傅明烛打了一架。等傅明烛求亲,我在家待嫁,我们几个就不太来往了。” 他们已经远离闹市,李策静静地听着叶娇说话。 倾听是一种认可,也是一种体谅。 “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叶娇道,“傅明烛竟然会同人苟合,秦白薇长得比我好吗?比我善解人意吗?”叶娇摇着头,因为酒劲儿慢慢上来,站立不稳,“反正我是输了,就算射出御街上那三箭,我也是输了的。” 她的桃花眼微微眯着,对月亮摆摆手。脸上几分寂寥,几分委屈,但更多的是女孩子特有的娇柔。 酒后的她不似平日那般骄傲凌厉,她化作溪间的水,枝头的花。 最明艳的,桃花。 “输赢不在于此。”李策道。 “在的!”叶娇使劲儿点着头,点的幅度太大,似乎精巧的脑袋要从脖子上掉下来。李策连忙托住她的下巴。 “我很小的时候,”叶娇絮絮叨叨轻声道,像是在说一个秘密,“爹爹就不在家了。母亲操持家事,一日比一日劳累。我就想着,我得像个男人那般,把家撑起来。我就想着,我以后出嫁,一定要找个疼我爱我不离开我的男人。可我输了……” 她挪开李策的手,嘴唇凑近李策的耳朵,柔声道:“傅明烛,他还要杀我呢。为什么啊?他想娶别人,告诉我就是了,虽然我那时候……” 叶娇的身子向李策怀里滑进去,李策扶住她的胳膊,听到叶娇道:“我那时候,其实已经喜欢他了。” 她那时候其实已经喜欢傅明烛了。 所以即便报复了,结果其实也只是成全了对方。 “现在呢?”李策问,他问得急切。 “现在不了,”叶娇道,“谁会喜欢坏人啊?傻吗?” 她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 她不会示弱,不会难过,是永远喜笑颜开活泼动人的国公府小姐。 坚强、勇敢、有仇报仇善恶分明干净利落。 但是其实,她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啊。 会难过,会脆弱,会在被人伤害后憋在心里,这么久了,才同人倾诉。 李策弯下身子,背起走不稳路的叶娇。 月光洒在长安城宽敞的坊街里,走在上面,像踩着柔软的云。 每走一段,李策就要原地歇一歇。 他背上的姑娘已经睡着了,睡梦中的她紧紧闭着眼睛,不知梦到了什么。 —————————— 作者有话说: 各位亲爱的读者朋友们,看在作者大大勤劳码字的份儿上,请大家多多给予鼓励和支持,多多评论交流剧情~ 谢谢大家~ 她的轻浮 是丫头水雯端来的橘皮汤唤醒了叶娇。 天光已经大亮,是第二日了。她躺在熟悉的房间,闻着熟悉的醒酒汤,模糊记起昨日的事。 醉仙楼的牛肉煲和葡萄酒,以及灯笼的柔光里,严从铮的歉意。 “我是怎么回来的?”叶娇问。 水雯嘴快,似乎就等着叶娇问这一句,说话像倒豆子般劈里啪啦。 “是九皇子殿下把小姐背回来的,幸好奴婢出门接,没被别的人看到。殿下看起来又辛苦又狼狈,额头都是汗水,送小姐回来后,扶着墙才能走回去。” 扶着墙…… 叶娇往锦被里缩了缩,手指捏了捏自己腿上的肉。 他行不行啊? 那副样子柳枝都能压弯,更别提她这个一百斤的姑娘。 心里想着,索性翻过身去趴在床上,胸脯挤压着床,蓦地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 叶娇眯起眼,想起昨日她在李策背上时睡时醒,后来…… 叶娇脑中“轰”地一声,记起了更多。 月光洒满长街,她的唇凑近李策的耳朵,整个人软绵绵,像煮熟的面条。 她说醉话,在他的肩膀上擦口水,咬住他的耳朵,逼他背着自己转圈圈,逼他唱歌背艳诗。 他笑着转圈,吟诵的却不是艳诗。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这是李长吉的名诗《苦昼短》。 这首诗豪情万丈笑问天地,性情傲岸不肯屈服,跟艳诗一点都不沾边。 李策像撕开了什么伪装,声音抑扬顿挫清爽不羁,却又饱含洒脱无畏。似被狂风吹打的猛禽,似被巨石压住的灵兽,似万丈深渊下,潜在水底的龙。 李策不听话,而叶娇自己,简直——比露肚子的舞姬都轻浮放荡。 完了! 不能见人了! “小姐,你怎么了?”水雯伸手触摸叶娇的额头,“不热啊,怎么脸这么红?” 好气! 叶娇捶打床头。 本来是要吵架分手的,怎么就一起吃酒,被他背回来了。 “我吐了没?”叶娇嗡声问。 水雯赶紧宽小姐的心。 “没有,小姐是担心吐在殿下身上吗?” “不是,”叶娇坐起身,“昨晚酒肉太好,我怕糟蹋了。” 这事儿得有个了断,必须有个了断。 她接过醒酒汤,咕咚咕咚喝下去,水雯絮叨外面发生的大事。 “圣上封了五位皇子为王,还有九皇子呢。” “哦。”叶娇魂不守舍道。 “二皇子仁厚孝顺,刚刚晋封,就去代替九皇子守灵了。” “怎么是代替呢?”叶娇放下碗,“坟里埋的不是他祖宗?” 也就李策好欺负,病得要死还守那么久墓。 水雯嘿嘿笑笑,继续说别的事。 “上回乞巧宴求亲的肃王殿下,小姐还记得吗?” 叶娇的神情恢复了自在,跳下床道:“记得,还记得他的狗。” 听说那条狗已经醒了,就是威风大不如从前,看到女人就哆嗦,比老鼠都胆小。 “他啊……”水雯卖着关子道,“被皇帝丢去南地就藩了。” 肃王的部下都在北地,这么多年也习惯北地的水土。“就藩”二字说起来好听,其实是褫夺了军权,隔绝人脉,赶出京都,扼杀了继承帝位的可能。 恐怕肃王身边的人,这会儿已经作鸟兽散了。 只是—— 叶娇想起李策来,那日他让叶娇忍下,他让李璟等等,没想到肃王的结局真的这么差。 差到叶娇觉得换柳枝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怎么就如此严重。 皇子们,已经开始争夺太子位了吗? 李策晋封楚王,他虽然身体不好,但他周身的气度,异于常人的聪慧,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 甚至他曾经吟诵过的两首诗,都不同寻常。 叶娇抱紧胳膊,觉得周身发冷。 不行,安国公府不能同夺嫡有关。 以前国公府不是这样的。 听兄长说,他小的时候,家里的客人很多。逢年过节,拜访的人摩肩擦踵。他们说情真意切的话,带着自家的孩子,希望能让晚辈结交,相互照顾。 宫里经常送赏赐过来,有些是老太后送的,有些是新帝和皇后。除夕赐菜,安国公府甚至会比别家多一个点心。 说是送给孩子们吃。 叶娇的父亲虽然没有官位,但他东奔西走,为皇帝处理一些朝廷不方便出面的事。有时候甚至要到藩属国去,半年才能回来。 后来呢,兄长去给人贺寿,都能被赶出来。他们把安国公府的礼物丢到大街上,再“呸呸”几声,以示不屑为伍。 兄长已年过二十,却尚未婚娶。姐姐嫁出去,又横遭欺辱。 兄长私底下说,这是因为姑母嫁给陈王,陈王谋逆被诛,把国公府卷入了惊涛骇浪。 海量的银子花出去,欠下无数人情,父亲离家修行,祖父的旧部主动避嫌,这件事才算揭过。 原本枝繁叶茂的国公府,如今像一艘破烂的小船,经不起半点风浪。 叶娇神思沉沉。 她喜欢拳脚和武力,不喜欢苦思冥想。今日她想得有些多,想明白了,便觉得那件事不能再耽搁。 昨日就该说清楚的。 怎么能嘴馋成那样呢? 一面说话,水雯已经给叶娇梳好头。 “小姐今日有什么安排?”她问,“奴婢问了,厨房做了粉蒸肉和水盆羊肉。” 叶娇的肚子叫了一声。 她犹豫着,问:“有胡麻饼吗?” “当然!椒香酥脆。” 叶娇终于当机立断道:“先吃饱再说。” “笑什么呢?” 赵王府上,李璟盯着棋盘很久,才放下一颗棋子,放下后觉得不对,偷偷换一个位置,问李策道。 他担心李策看到自己换棋。 李璟好不容易说动李策打赌,谁输了谁请对方吃酒看戏。当然李策身子差,不能饮酒太多,主要是李璟吃。 这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李璟已经通知几位兄弟给肃王饯行。人多,这顿饭能吃穷李策。 “我没有笑。”李策低头看一眼棋盘,随意放下棋子,继续等李璟。 李璟再次陷入思考权衡,他屏息凝神放下棋子,把之前的一处也挪动下,才假装轻松地同李策搭话。 “你托着腮帮子笑半天了!耳朵红得像鸡血,肯定有事儿!” 他有事儿吗?李策低头看棋盘,再次丢下一颗子,忍不住扭头,看看铜镜里自己的脸。 笑容是不自觉在唇角散开的,怎么都收不回去。 他想起昨夜的事,那姑娘在李策后背上伸开胳膊和腿,在他的快速旋转中,大喊道:“吾乃陀螺精转世!” 陀螺精……她可太有趣了,李策回来时笑了一路。 “你可准备好银子吧!”李璟慎重落子后道,“兄弟们都特别能吃。” 不光能吃,还喜欢找人伺候。说不定整条街的胡姬都得请来,乐伶和舞姬陪着,简直是一日千金的活法儿。 太高兴了,李璟想,趁王妃心情好,说不定准我再纳几房姬妾。 李策点头看看棋盘,手里的棋子落下去,起身道:“你输了。” “怎么可能?”李璟叫起来,“棋童!快来数数,我就不信了!” 李策走到院落里去。 房间太小李璟太吵,盛不下他的快乐。 外面有风,李策轻咳一声,便见院门打开,他的眼睛亮起来。 “娇娇。”李策道。 远远地,叶娇对李策施礼。 她今日穿着碧蓝长裙,肩裹一件霜色披帛,看起来稳重素雅,不似平日那般活泼。 “楚王殿下,”叶娇对他施礼,像是换了一个人,“奴家来同你说件事。” 屋内的李璟在大呼小叫痛心疾首,李策走得离叶娇近些,含笑道:“出去说吧。” “在这里就好。”叶娇似乎唯恐发生什么,唯恐她自己变卦。 李策的笑容渐渐僵硬,声音依旧柔和。 “请小姐示下。” 叶娇深吸一口气道:“我想了想,吵架也不见得要当着大家的面。今日我走后,就算吵过了,我同楚王殿下,从此之后就只是普通朋友。为了感谢你昨日的酒肉和护送,我给你带来一根人参,算是谢礼。” 她说着转身,从丫头怀里接过人参,塞给李策。 那人参支大芦长价值不菲。 李策没有接。 “为什么?”他问,声音寂寥难过。 …… 注1:古代的重量单位跟现在的不太一样,古代的一百斤也比现在的轻很多,但我不能说叶娇是个快两百斤的姑娘,所以这里是按照现代人的斤数说她一百斤。 注2:专家根据出土的文物推断,最早的陀螺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 他的爱恋 这事儿还用解释为什么吗? 眼前的男人神情郑重,非要等一个答案。 叶娇的短靴在地上蹭,像要钻出一个洞。她是洒脱利落的人,怎么这般扭扭捏捏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是这样的,”想了许久,叶娇才郑重道,“楚王殿下仔细回忆回忆,三个月前,咱们认识吗?” 李策垂眉道:“不认识。” 叶娇的桃花眼溢满浅笑,循循善诱。 “再回忆回忆,是不是参加了一个乞巧宴,忽然就跟我……”叶娇指着自己,“不清不楚起来?” 李策目光深邃地看着她,看她灵动的表情,丰富的动作。 转机的确就在乞巧宴,但是在那之前,他讹过她银子,深夜陪她报过官,她也曾把他抵在墙上,搜刮得干干净净。 原来是他想多了吗。 叶娇见李策不答话,便伸手拉过他的胳膊,把人参塞进他怀里,又像辞别朋友那般拍了拍李策的肩膀。 “你身子不好,要多补补。以后若有什么需要翻墙打架的事,尽可以招呼我帮忙。” 人要善于挖掘自己的优点,她很明白自己擅长什么。 说完这些,叶娇迅速对李策施礼,逃跑般转身,却又被李策捉住胳膊。 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握住叶娇的手臂,像是那年困在古墓时,握住从天而降的绳索。 同样的情绪从脚底袭来,只是那次的恐惧里,没有得而复失的空荡。 “昨晚……”李策斟酌着措辞,尽量妥当,避免叶娇被人误解,“我还以为我们,跟往常不一样。” 昨晚她曾在他背上欢闹,咬着他的耳朵,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心事。 他知道她担忧离家的父亲,知道她想找个长相厮守的丈夫,知道她心疼她的母亲,知道她害怕国公府被人欺负,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子。 他咏诵《苦昼短》,她背了一段《南园》。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都是李长吉的诗,都是那么豪情万丈。 缱绻深情,怎么都不算了? “昨晚啊……”叶娇推开李策的手,动作轻得仿佛怕他会碎掉,“昨晚是我喝多了,我酒品不好,请殿下见谅。” 李策眼中的神采暗下去,这些日子闪亮的光线,仿佛被谁按进子夜。 他薄唇紧抿,收拾起自尊心,略微颔首道:“既然如此,本王就不送了。” 话到此处,若再纠缠,只会让她烦恼吧。 叶娇脸上有浅浅的意外,却下意识地和李策同时转身。 午后的日光斑驳温暖,院子里的枫树红得像霞光,分开的他们,却像星辰的轨迹。 李策黑色的衣袖在阳光下翻飞,在空中拖拽出长长的阴影。而叶娇霜色的披帛垂在裙边,像是被凉风冰冻。 就这么结束了。 叶娇跨过门栏走进甬道,转过水榭穿过垂花门,她走得很急很快,一路上不说话也不赏景。 引路的管事似乎察觉到什么,同样不敢吭声。 一直走到坊街上,钻入马车,叶娇眼中的泪水才汹涌而出。 “我这是怎么了?”她懊恼地拭泪道,“明明是假的,为什么我会掉泪呢?” “是啊。”水雯撇嘴低头,跟着小姐坐在马车里。她双手托着脑袋,对小姐的心情感同身受。 在水雯眼里,李策温和聪明,又懂得讨小姐欢心,除了身子不好,没什么缺点。 不过身子不好当然也不太行,万一生不出小娃娃怎么办? 但这件事关键在于得试试,不试怎么知道生不出来呢? 水雯胡思乱想着,听到叶娇“哦”了一声,似乎恍然大悟。 叶娇苦思冥想,终于想通。 她抬起头,一面甩飞眼里的泪珠,一面道:“我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了。咱们家以前有个仆人,年纪很大也没有发卖,就在府里养老了。后来他常常满身尿味儿,大夫说他无法控制身体,尿失禁了。” 水雯满脸疑惑。 这跟你哭有什么关系。 叶娇抹泪道:“所以我这不是伤心,我这跟尿失禁差不多,是泪失禁。” 泪失禁? 有这个病吗? 水雯立刻忘了李策的事,盘算着回去告诉夫人,得给小姐请大夫。 李策回到屋子时,李璟正逼着棋童撒谎。 “本王怎么输了?本王是赢了。” 棋童刚正不阿道:“殿下真的输了。” 李璟气得躺在地席上蹬腿撒泼耍赖。 “我不管!这顿饭老九你得请!自从你住进来,我府上的银子就不够花了,哪儿还有余粮请客。” 这个弟弟太鸡贼了,守陵二十年,谁教他的棋艺?以为他是废物一个,哪成想深藏不露。 李策神情黯然走进去,把人参丢给他。 “拿去典卖,去请客吧。” 他说完同李璟一样躺下去。只是李璟躺得肆意,李策躺得像是失去力气,一动也不动。 “这么大的人参!”李璟眼睛闪亮起身,小心翼翼捧着,“叶小娘子给的?你小子,好福气啊!” 李策没有接腔,他翻过身去,听到李璟快要走出屋门,忽然又唤他。 “你回来。”李策丢出去一包银子,“人参留下。” 李璟不想归还人参,嘟囔道:“怎么又舍不得了?抠门!” “给我。”李策伸出手,清冷的表情,像是已跟李璟形同陌路。 李璟气得三两步走过去,把人参塞进他怀里,气急败坏道:“抱住吧抱住吧,只当抱着个媳妇。” 他说完捡起银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策呆呆地看着屋顶,半晌没有说话。 人参才不能当媳妇。 能成精做人媳妇的,只有陀螺。 他想不明白,怎么叶娇就这么离开,怎么自己这么煎熬。 像骨头被人抽出去,只留下撑不起身子的皮肉;像山火蔓延,天地之间被烧得寸草不生;时间过得很慢,慢得像他躺在棺木里。 李策一直躺着,躺到日影西斜,躺到屋内的光线越来越暗,他忽然坐起身子。 战战兢兢的随从正在布置晚膳,差点被他吓掉碗。 “青峰!”李策唤随从道,“我想起来为什么了!” 有些呆呆的随从转身,手拿筷子,以为王爷乍喜又悲昏了头。 “想起什么了?” “我喜欢她,我是喜欢上她了啊。”李策重新倒在地席上,脸上的笑容开心又苦涩,“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感觉,这么难受。” 李璟请客,名帖送出去十三份,每个兄弟都有,但是准时来的,只不过六七人而已。 二皇子晋王殿下已经离京前去守灵,自然是不能来了。 李策在家抱着人参挺尸,也不出席。 四皇子刚刚封王便抱病不出,也没有来。 还有几个差仆人过来告假,拿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李璟倒乐得人少省饭钱,但他此次设宴饯行的主角肃王李珑没有来,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他尴尬地笑笑,举起酒杯道:“肃王兄想必心情不好,害怕见到我们,忍不住大哭一场。那咱们就对着他的王府敬一杯酒,祝他就藩愉快。” 几位皇子稀疏地笑笑,就这么喝下第一杯酒。 同样都是皇子,他们心里很清楚,肃王这是被皇帝赶出去了。 刚刚封了齐王的三皇子正春风得意,他慢慢饮酒道:“不来也好,省得咱们兄弟们沾了晦气。” 几位皇子摇摇头,不敢接话,也不敢大口喝酒。 他们怕喝多了出丑,也怕失言。 李璟倒是不乐意了:“哪儿来的晦气?我请客,没晦气。肃王就算去了南地,也是咱们的兄长。” 三皇子长着一双吊梢眼,此时扬起眉毛看看李璟,说话阴阳怪气,愈发让人觉得欠揍。 “王弟自然不怕晦气,都敢把‘活死人’请回家,还有什么可怕的?我看你得小心,万一他死在你家里,可就更晦气了。” 活死人,说的是李策。 李策身体不好,皮肤很白,常常被人这么讥讽。 若是以前,李璟也会附和几句,并且寻一寻他的泰山石。 但是今日,他猛然起身,厉声道:“你说什么呢?有病吧?” 齐王也恼了。 虽然李璟是嫡子,但齐王已经在朝中做事多年,手里有些实权,不太把李璟放在眼里。此时当着兄弟们的面被骂,忍不住跟着起身,喝道:“你要忤逆兄长吗?” “你算什么兄长?” 李璟伸手掏出泰山石,就朝齐王砸过去。 这东西挡灾可以,砸人应该也可以。 住在一起 齐王向后闪躲,撞到手捧热茶的六皇子,茶水泼出来,浇了十皇子一脖子,十皇子大呼小叫起身,掀翻桌子。这下原本在桌子对面看热闹的兄弟们,猝不及防接了一身酒菜汤水。 众人或叫或骂或去拉架,转头看泰山石砸倒了烛台,“轰”地一声,火苗点燃细纱隔帘,冲天而起。 这还吃什么? 逃命吧。 秋季干燥,等这场火救下来,京都最大的玉琼楼主楼,已经被烧掉一半。 店老板知道纵火的王爷皇子们不好惹,他站在坊街里,看着夜色下残楼的余烬,浑身颤抖。 “本王不是有意的,”李璟满脸黑灰,叹气道,“都怪齐王!” 齐王早跑了,李璟找不到人对质,扯住最晚逃出来的六皇子。 “六弟六弟,你跟老板熟,快给人解释解释。” 六皇子附和道:“的确不是赵王的错。” 店老板两眼发直,哆嗦道:“鄙人不关心对错,只想问一问,谁赔钱?” 李璟连忙往后退,但六皇子退得更快,李璟不得不叹气道:“赔钱可以,能赊账吗?” 店老板差点一头栽到地上。 不出意外,第二日早朝,弹劾几位皇子的言官气势惊人,所呈罪状,差点把皇帝气到昏厥。 斗殴、纵火,烧店,还没钱赔给人家。 皇帝有些惊怔,怎么只隔了一两天,他的儿子们都欠揍起来。 “朕问你,”皇帝询问灰头土脸跪着的李璟,“你请他们几个到酒楼去,所为何事?” 李璟胆怯道:“为了给大哥饯行。” 肃王只是就藩,身上并无罪责,兄弟们送一送,也是应该。李璟根本没有深想肃王被逐的原因,他的头脑不允许想太深。 “你大哥去了吗?”皇帝继续问。 “没有。”李璟垂头丧气。 主客都没有到,这些人竟然都能吃吃喝喝打起来。 真是一群废物。 但是皇帝也很好奇,他们到底为何事殴斗。 “回禀父皇,”李璟扬声道,“齐王辱骂老九,说老九晦气,早晚要死在我家,所以儿臣才忍不住拿石头扔他。” 他倒知道“扔”字比“砸”字好听。 皇帝横眉道:“酒楼之中,哪儿有石头?” 李璟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回答:“儿臣自带的。” 齐王也跪在大殿,闻言觉得找到了李璟的纰漏,立刻道:“父皇,赵王这是早有准备!儿臣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竟让他设局殴打。” “设局殴打?”皇帝指着李璟道,“他有那个设局的脑袋吗?” 李璟感激于皇帝的袒护,立刻喜滋滋地笑起来。 旁边跪着的六皇子好心提醒他:“父皇是说你没脑子。” 朝堂闹哄哄的,皇帝已经不再关心火烧玉琼楼的事,他关心别的。 “老九晦气。你们都觉得……你们的兄弟晦气吗?” 皇帝说话的声音小了些,不再洪亮震耳,不再含着雷霆之威,不知为何,却反而让人心生畏惧。 皇子们低垂着头,感觉四周突然肃静下来。 先前还有大臣或议论或帮腔,甚至趁乱啃一口袖子里藏的大饼。现在他们都静下来,像深夜密林里,被火把照到的白兔。 呆滞恐惧,明白后面准没好事儿。 果然,皇帝走下御座,边走边道:“原来你们是这么想的,为宗族镇守皇陵者,晦气;因为曾在古墓中毒,只吊着一口气的人,晦气。你们上不敬天地,下不护黎民,每日蝇营狗苟不知何为皇族职责何为声誉。朕看你们干脆都到皇陵去,都跪在祖宗面前,学一学什么是廉耻荣辱!” 皇帝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仿佛雷声阵阵震慑心神。那声音在大殿内回荡,击穿廊柱和琉璃瓦,惊飞栖息在屋脊檐兽上的鸟。 一众皇子吓得缩头颤抖,大臣们则惶恐跪地,高谏不可。 哪儿有让皇子们都去守陵的道理? 再说了,这些皇子是甘愿吃苦受罪的人吗?到时候在陵墓下修起行宫带去奴仆买来乐伶搭起戏台,大唐皇陵,将成为世间最热闹的地方。 若戏文点错了,唱一出《龙凤呈祥》,就不光热闹,还喜庆。 这是去守陵,还是让祖宗不得安息气到诈尸呢? 皇帝也明白自己说的是气话,但是这些人是一定要惩治的。 他沉吟片刻道:“李璟生事烧楼,罚没一年俸禄,罚亲自监工,把玉琼楼恢复原样;李琏言语刻薄品行不端,俸禄就不罚了,你到九嵕山去,替你二哥守陵吧。其他人身为兄弟,未行劝诫之责,罚你们各凑五百两,协助修缮玉琼楼。” 李琏,便是同李璟打架的三皇子齐王。 他听说自己要去守陵,面如土色道:“可是父皇,二哥还在路上,儿臣明年再去吧。” 二皇子可是自请去守陵的,怎么能还没有到就召回来呢。 但皇帝有自己的理由。 “你去!老二是为孝悌而去,你是受罚而去。你把老二换回来,去过过小九的日子,看看还觉不觉得晦气!” “儿臣知错了父皇,请父皇收回成命,齐王妃将要生产,儿臣不想离开京都。” 李琏苦苦哀求,就差没有抱住皇帝的大腿。 但皇命已下,这件事就此定下。 每一个出席宴会的皇子,都觉得自己倒霉透顶。 齐王自不必说,因为一句话,去守陵了。 嘲笑肃王被赶出去,结果他跟肃王一样,去的地方还没有肃王好呢。 其他皇子呢,吃一顿饭就损失五百两银子,关键是那顿饭,就喝到一口酒。 这是迄今为止最贵的酒了。 李璟也觉得自己倒霉。 凭什么啊,他好心请客吃饭,主客不来,楼又烧了,让他监工修楼,他连猪圈怎么盖的都不明白,如何修建精巧的玉琼楼? 那几天几个皇子天天骂人,骂李琏,骂李璟,还骂根本没有到场的肃王,以及事件的起因楚王李策。 真是活见鬼了,李璟那个狗眼看人低的,竟然也会为了李策说好话。 果然住在一起了,就是不一样。 李璟也骂李策,旋即觉得自己的一切倒霉都是李策惹的,于是他蹲在李策门口不走了。 “我不管,”李璟道,“这楼我不会监工,要监也是你监,都是因为你。” 他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看着咳嗽着吃药的李策,扬声道:“反正你修过皇陵,有经验。” 皇陵跟玉琼楼能一样吗? 李璟觉得一样,都是住人的,只不过是活人死人的区别罢了。 李策不置可否。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名字开始频繁在朝堂被人提起,这几次事情都跟自己有关。 这不符合他一直以来安身的策略。 “我养病呢,”李策道,“最多让修建王府的人前去帮忙。” 皇帝已经命工部修建楚王府,要不了多久,就能开工。 李璟仍不罢休。 他絮絮叨叨道:“都怪老六,推荐什么玉琼楼,说是安国公府的私产。我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才不去呢。” 李策微惊一刻,旋即摇头。 “玉琼楼不是安国公府的产业,他弄错了。” 认识叶长庚后,李策查过安国公府的事。他们兄妹虽然喜欢美酒饮食,却并未涉足酒楼生意。 李璟大骂六皇子,急道:“玉琼楼距离安国公府很近的!站在楼上,国公府尽收眼底。” 李策仍然摇头:“如今站在废墟上,什么都看不到了。” 李璟干脆抱住李策的大腿。 “你帮帮我,我告诉你国公府的秘事。我知道叶娇的父亲在哪里。” 李策猛然抬头,问:“什么?” 李璟到底得逞了。 还好秋日不冷不热,李策主持修缮,身体还能扛住。 只是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是,第三日开挖地基,挖出一副枯骨来。 人类的枯骨。 枯骨身上的衣服均已破烂,但腰间挂着一块鱼符。 进出宫禁的鱼符。 李策站在那副枯骨前,神情沉沉,询问身边的李璟。 “你的泰山石呢?” …… 生父下落 玉琼楼的案子传进叶娇耳中前,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晋王李璋还未到皇陵,便被皇帝宣召回来,换齐王李琏守陵。 听说是因为齐王在玉琼楼同李璟殴斗,这是对齐王的惩罚。 二是皇帝命晋王李璋北上,接管肃王李珑的兵权。 肃王被逐去南地就藩,但他在北地经营十年,部署众多。若此时没有一位深得民心的皇子前去安抚,恐怕会生出变故。 于是原本要跟随肃王北上的叶长庚,自然也要跟着去。只不过换了一位皇子。 叶娇忙着张罗给哥哥带去北地的礼物,这种匆忙稍稍消解了某种忧伤。 她买了最暖的棉被,最厚的大衣,定制最坚硬灵便的战甲,甚至请人临时给哥哥讲了几日军规兵法。 花钱使人开心。 叶娇在城外送别叶长庚,叶夫人和叶柔都去了。 叶柔照样忍不住哭起来,叶娇向哥哥保证家里会一切安好,叶夫人神情严肃,嘱他要好好做事,要肯吃苦,也要肯多想。 吃苦则不惧艰难,多想则增添活路。 叶长庚知道虽然家里人都只是让他小心,但他是国公府的希望。若他能建功立业,国公府则扬眉吐气。若他横遭不测,母亲和妹妹们就再也没有依靠了。 叶长庚背起叶娇和冯劫亲自给他做的弓,看起来意气风发。 “你们放心,”他拍马道,“我已经拜托楚王殿下,家里若有事,劳他多费心。” 楚王殿下? 叶娇微微愣神。 李策啊。 送走哥哥,叶娇才发现,知道她和李策分开的人,竟只有他们自己。 其他人还以为他们好着呢。 这就是没有当众吵架的坏处。 不过这事儿也容易,只要她去西市吃饭时宣扬几次,就人尽皆知了。哪知叶娇刚跟店小二搭讪道:“你听说了没……” 店小二便叫起来:“小姐也听说了啊?小的可跑去看了,那玉琼楼下挖出的枯骨,腰里还挂着鱼符呢。现下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但这个符是右符,等京兆府比对出左符,就知道死人的身份了。” 鱼符分左、右两半,中间有“同”字形榫卯可相契合。左符放在内庭,是“底根”,右符由持有人随身携带,是身份证明。 两符核对,便知道当初这符给了谁。 玉琼楼距离叶娇家很近,因为楼有三层高,若站在国公府西北角,还能看到楼内人影走动。 为了遮蔽,国公府西北角种满大树。 如今听说玉琼楼出了命案,叶娇瞬间忘了自己要宣扬的事。 “真的是枯骨?想必衣服也都烂完了。” 店小二把抹布甩回肩头,抱着酒壶道:“那可不是,小的亲眼看到,衣服虽然破烂了些,但能看出是一件大袖鹤氅,系腰的黑带子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但鹤氅上用银丝线绣着仙鹤,还好好的呢。” 氅是鹙鸟羽毛拈绒编织的外衣,求道者喜穿。 叶娇端起茶盏摇了摇,笑道:“既是鹤氅,死的是一位道士咯?真是开了眼,哪个道士能有本事携带鱼符呢?” “那谁知道?”店小二笑道,“说不定是哪位一心求道的贵人呢。听说京兆府的仵作已经验过,依据骨骼推算,死者大约三十来岁。” 店小二忙着去招呼别的客人,叶娇手里的茶盏在送往唇边时凝滞,她扭头看看窗外。 日光刺目,似不忍让她发觉什么真相。 只不过是这一瞬间的惊怔,叶娇周身的血液似乎都跟着凝固。她自言自语道:“一心求道的贵人,腰系鱼符的贵人?不可能,父亲每年都差人从家里支银子的。” 但都是差人,父亲从没有回来过,不是吗? 叶娇的语速越来越慢,心似被鱼钩勾住,一点点上提。胸口揪起来,伴随着刻入骨中的担忧恐惧。 叶娇推开椅子起身,对身边的水雯道:“咱们回家。” 水雯不明所以:“小姐,您不是要宣扬同楚王分开的事吗?” “不必宣扬了,有别的要紧事。” 叶娇走得快,甚至把手帕落在桌案上,水雯连忙捡起。 俏丽的身影离去,刚刚还在大厅内忙活的店小二拐进一个包厢。包厢内的男人站在窗前,看到叶娇走出茶楼爬进马车,才悠然问道:“你说过了?” 这声音松弛得像躺在棉花上,却莫名让人觉得棉花里藏着暗针。 “一字不差,说过了。”店小二躬身道。 一包银子向店小二丢过去,那人转身,腰间坠着的玉蟾碰撞到桌案。 他离开包厢出门,几个在大厅吃茶的人立刻起身,跟随男人出去。他们彼此之间不说话,却默契得仿佛是同一个人。其中一个手握锉刀,一直在摩擦手指甲。 “接下来我们怎么做?”出了茶楼,有人问道。 领头的男人抬脚步入马车。 “我们什么都不做,”他开口道,“我们等她做事。” “她会怎么做?” “她会找李策求助。”男人笑起来。他抬手遮住天空的太阳,钻入马车。 叶娇回到安国公府,先去寻找冯劫。 冯劫是叶娇祖父的部下,一直在安国公府生活。叶娇和叶长庚的箭术,都由他耐心教授。 冯劫腿上铺一张粗布,正在打磨箭头。 叶娇蹲在他面前,询问道:“冯伯,咱们安国公府,有鱼符吗?” 冯劫抬头,浓密的眉毛蹙起,又慢慢展开,像是想起什么遥远到可以看淡的往事。 “曾经有的。”他垂头继续做事,“后来老爷离家,带走了。” 叶娇抬手按住那根被磨得“噌噌”作响的箭头,再问道:“父亲离家时,多大年龄?” 其实她不用问,稍微推算便能知道。 父亲十二年前离家,那时她才五岁,那时候父亲,三十多岁吧? 果然,冯劫道:“应该是三十五六岁,小姐怎么想起问这个?老爷不会回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蹲得有些久,叶娇的手脚都很僵硬。 她拽着水雯起身,离开后院,去找姐姐叶柔。 父亲离家时,叶柔已经七八岁了,她记得的东西更多。 叶柔正在绣花,手里的针线不停,唏嘘道:“父亲是穿着道袍离开的,道袍上绣着鹤,所以哥哥才把家里有鹤的家具和帐子,全都拉到野外烧了。” 穿道袍、佩鱼符、三十多岁。 叶娇看向水雯,水雯比她更慌。 “小姐……”她喃喃出声,眼中已蓄满泪珠。 叶柔这才发觉有些不对。 “怎么了?”她停下针线问。 “没事。”叶娇一阵风似的出去,也拉走水雯。 十二年了,她每天都在盼着父亲回来。 中秋节盼,除夕夜盼,别的孩子牵着父亲的衣角讨压岁钱,她和哥哥姐姐一起留神院门的动静,渴望父亲的叩门声。 她怨过父亲,怨他离家十几年,从不回来一次。 他的道心真的那么坚定吗? 他就不想知道妻子和孩子们都怎么样了吗? 叶娇日思夜想,怨过恼过,最后只希望自己能见父亲一面。却没想到,父亲十二年前离开家门,就没有活着出京吗? 他不是不想回来,是回不来了。 那玉琼楼下的枯骨,是他吗? 如果是,杀他的是谁?如果是,她该怎么做? 叶娇带着弓箭出门,却在坊街里不知该往哪边走。如果没有同李策分开,她大约会先去问李策的意见。但现在还是去京兆府吧,去看看那副枯骨。 刚刚转身,便闻到肉包子的味道。叶娇抬头,见人来人往的坊街里,有个男人正咬着包子走近。 “哟!”见到叶娇,那男人笑道,“这么巧?安国公府就在这附近吗?我说呢,某人日夜不休也要把楼建起来。” 来人正是赵王李璟,他身边站着楚王李策。 两个已经封王的皇子,像寻常人家的公子般,捧着油纸袋,悠闲地走在坊街里。他们身边甚至没有随从护卫,就那么慢慢地走来,把包子的味道散得到处都是。 叶娇看向李策,见他幽深的眼眸亮了亮,薄唇紧抿,只微微点头,算作招呼。 倒是李璟比以前热切,看到叶娇也不再惧怕。 叶娇便强颜欢笑同他说话。 “光德坊的包子已经这么出名了吗?连王爷都亲自来买。” 李璟苦笑着摇头。 “叶小姐,你看我腰里,那里是不是挂着价值连城的玉坠、金环、龙涎香包?” “没有看到。”叶娇摇头。 “没有就对了!”李璟咽下包子道,“都怪那个玉琼楼,把我害成这个样子,身家都卖掉,也不够修楼的。所以叶小姐啊,若你不小心跑到我家里去,千万要记得,我已经很穷了。” 太穷,穷到账房先生都被辞退的地步。 “你们在修玉琼楼吗?”叶娇站定身子,深吸一口气。 “可不是?我们还挖出了……”李璟的声音戛然而止,是李策阻止了他。他抬手挡住李璟的嘴,把他整个人拉到身后,对叶娇道:“没什么。你别听老五胡说。” “什么老五?你得喊我哥哥。”李璟不服气,他努力咽下包子,取出水袋饮水,正要同李策置气,却发现他和叶娇都不太对。 这两个大丧星相对而立,一个手握弓箭,一个面容阴沉。 叶娇开口道:“你们挖出了道士的尸骨?” “是。”李策简洁回答。 “我想问问,”叶娇屏气凝神道,“那副尸骨,是我们叶家的人吗?” 她看着李策,知道对面的人七窍玲珑足智多谋,只希望他不要骗自己。 李策定定地看着叶娇,仿佛坊街上没有别人,仿佛张牙舞爪的李璟,只是一团空气。 深夜私会 已经有七天零两个时辰没有见过叶娇了。 还好,她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分毫不差。 仍然是那么活泼灵动。生得娇艳无双,却偏偏透出莽撞的单纯感。她的皮肤健康红润,跟自己病弱的白完全不同。她的气息很热,朝气蓬勃,让人不由得想靠近。 李策看着叶娇,忘记回答她的问题。 为了提醒李策,叶娇伸手攥住了他的领口。 “怎么说?”她又问,人也站得更近。 这简单的动作,惊红了李策的耳垂。 “不是。”他笃定道。 叶娇松了口气,但很快又觉得不对。 尸骨挖出后便被京兆府带走了,李策不认识她的父亲,更不可能辨别出尸骨。她这么逼问他,没有道理。 “算了,”叶娇叹口气道,“我还是去京兆府问问吧,我担心……” 她转过身,眼帘有一瞬间的低垂,那是她从不曾流露过的恐惧。 心底最大的恐惧。 李策看到这个表情,感觉自己的心似被割了一刀。 “不是,”他追着叶娇又说了一句,“我听到的消息是,令尊如今在天台山修行。” 这个消息是李璟透露的。 “老五!”李策说完呼唤李璟,“你告诉她,她的父亲还活着。” 李璟慢悠悠走过来,饶有兴致地看一眼李策。 他的印象中,这个男人心思深沉有些阴险,做事想十步走一步,心里有十句话,也只倒出一句。 但是面对叶娇,他好像突然简单起来。 “哦,”李璟打着哈哈走近,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回答道,“令尊的确还活着,如今在天台山修行。本王用这个消息,换小九监工修建玉琼楼,绝不会错。” 天台山…… 在江南道,那么远。 叶娇对李璟要客气些。 她把弓箭背回肩膀,对李璟恭恭敬敬地施礼,郑重其事。 李璟吓得后退两步,下意识去摸衣袖里的泰山石。石头有两块,一块砸李琏,丢在玉琼楼了。这一块还带在身上,有些小,不知法力够不够。 叶娇以前没有兵器尚且张牙舞爪,现在带着弓箭,可更了不得了。 叶娇却没有像以前那样开口就要他的东西,更没有出言不逊,而是郑重道:“请问赵王殿下,家父的消息,您是从何处得知?” 眼前的女人忽然正经起来,真是让人不适应。 李璟压制住自己想要打哆嗦的冲动,低声道:“自然是从宫里知道的,父皇天纵英明,世间的事,他都知道。” 其实李璟是偷听了皇帝同禁军的谈话。 这么多年来,禁军对叶娇父亲的监视,从来没有停止过。 叶羲在安国公府眼中,是十年不归家、杳无音讯的家主,可皇帝甚至能知道他上一顿饭吃了什么,收了几个徒弟,哪本经文破了个角。 “那如果……”叶娇缓了缓心神道,“如果你们没有骗我,玉琼楼下埋的不是家父,那又是谁?” 谁会恰好身穿道袍,恰好三十多岁,恰好佩戴鱼符,死在距离安国公府最近的酒楼。 怎么会这么巧,巧到无懈可击。 “你不必管他是谁,”李策道,“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跟我,跟老五,都没有关系。我继续修楼,你继续到西市吃吃喝喝。案子该京兆府来审,他审出什么,就是什么。” 总之不关心,不插手。 可叶娇做不到。 “我要去看看那具尸骨,”她摇头道,“家父的小腿骨折过,我确认了,才能放心。” 但京兆府的验尸房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李策犹豫片刻,对叶娇道:“我去打听打听。” 叶娇明白了。 这件事他要避嫌,所以不能像上次那样,直接去叩京兆府尹刘砚的门。既然要避嫌,便是担心会惹祸上身。 叶娇于是点头道:“别着急,你慢慢打听,多谢你费心。” 她说完果然向西市走去,那里是京兆府的相反方向。 “怎么这么乖?”李璟见叶娇走远,撇嘴道。 “不是乖,”李策看着她的背影,缓缓摇头,“她没有谢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璟顿时为叶娇打抱不平起来,“人家一个姑娘家,难道因为你打探个消息,就要以身相许吗?” 不是的。 李策目光沉沉看着李璟,轻咳道:“她每次谢我,总会送谢礼,从不吝啬金钱。那才是她真的托我办事。” 如今叶娇只是说谢,什么都没有给。 那是她准备自己解决了。 她看出李策在避嫌,不想麻烦他。 “我不管啊,”李璟站开一步,抚着胸口道,“见到那副枯骨已经够倒霉了,你要是敢再去见一次,就别进我赵王府的门!” 这个吓唬一点都没有用。 当天晚上,李策在安国公府外,等到了身穿夜行衣的叶娇。 李策简直不敢正眼看她。 她穿一件男人才会穿的骑马裈裤,上身裹着窄袖小衫,细腰被缎带束紧,看起来玲珑有致,也让某处显得曼妙无比。 这打扮跟国公府小姐的身份格格不入,俨然是一个江湖大盗。 “你怎么在这里?”叶娇解下蒙面的丝巾,惊讶道。 李策就等在墙外面。见叶娇跳下来,他没好气地挥动马鞭道:“你这衣服哪儿来的?” 叶娇低头看看自己。 “今日临时买的。你是在等我吗?国公府的墙那么长,你怎么知道我从这里翻?” 李策坐在马车上,斜斜地靠着车厢。 “因为这里没有墙头草。” 翻墙多了,墙头走成了路,当然就长不出墙头草。 叶娇恍然大悟地点头,又对李策挥挥手:“我走了。” 她说着便真的向前走去。 李策驾着马车跟在叶娇身后。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衔接在一起。 “走吧,”李策妥协道,“我带你去。” “你去找刘府尹了吗?”叶娇问。 “没有,”李策道,“我恰好知道去验尸房的路。” 他知道的真多。 京兆府的后门打开着,只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李策的脚步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迈进去。 往日戒备森严的京兆府此夜没有几个侍卫,通往验尸房的路很好找,李策递给叶娇一块手帕,让她捂住鼻子。 那手帕有些潮湿,不知涂了什么东西。放在鼻子上,有缕兰花的幽香,能遮蔽验尸房的浊气。 李策打开火折子推门进去,对叶娇道:“你怕吗?” “不怕。”叶娇说。 她只怕这里躺着父亲的尸骨,除了这个,不惧鬼神。 李策让叶娇稍等,他在数张木板架上找到那副枯骨,对叶娇道:“你来看吧。” 叶娇走过去,刚看了一眼小腿,刺目的光线忽然射进验尸房。数十支火把围拢过来,人声鼎沸,为首的道:“果然如人告密所说,今日京兆府有人闯门!来呀!抓起来!” 叶娇怔在原地。 李策似未听到外面的喧嚣,他把火折子凑到那副尸骨腿部,温声道:“你看,没有骨折过的痕迹吧。这不是令尊,你放心。” 只要她放下心,也便好了。 他明知这是陷阱,也踏了进来,就是为了让叶娇放心。 火把的光芒在李策身上闪动,他们站在数具尸体前,认真看那具尸骨。骨头的颜色很暗,丝丝缕缕的灰色覆盖原本的白。 但它的确光滑,没有伤痕。 “我看到了,”叶娇到底不如李策镇静,问道,“然后呢?” “你说……”李策看向外面,“如果我们说是来这里幽会,他们会信吗?” 朕很快乐 京兆府府尹刘砚人称“闷葫芦”,不爱说话,却铁面无私。 验尸房是勘察重地,闯进这里,一般都是意图干扰审案的嫌疑人。刘砚当场就要把两人拿下,叶娇连忙解释。 她当然不会说是来幽会。 她的理由很充足,因为怀疑玉琼楼下的尸骨是父亲,所以才偷偷潜入。 “既然怀疑,为何不到公堂外呈上状纸,正大光明请求验看?”刘砚上前一步询问,他的下属却没有跟上来。 验尸房的味道很不好,刘府尹喜欢闻,自己闻就好。反正拍这个上司的马屁没什么用,而且几个眼尖的已经看出叶娇旁边站着李策。 那可是晋封不久的楚王殿下,还是不要惹了。 叶娇走到验尸房外,才乖巧回话。 “回禀府尹大人,近几个月来,安国公府并不太平。先是奴家的姐夫杀伤人命在狱中吓死,再是姐姐小产、哥哥离家北上杀敌。桩桩件件,都让家母寝食难安。奴不想到公堂去,是怕母亲知道了,担忧惊惧,伤了身子。” 刘砚半张着嘴,眼中流动一抹温情,胡须颤动道:“原来如此。” 叶娇的姐夫是他亲自缉拿的,叶柔休夫小产的事,他也有所耳闻。至于叶长庚御街上的惊天一箭,刘砚就在现场。 “那……”他的神色稍稍和缓,“你倒是一片孝心,让本官无法苛责。” 叶娇立刻道:“但奴家的确有错,还请府尹大人责罚。” 因为已经确定尸骸不是父亲,叶娇已经不再焦虑。 怎么罚,她都认了。 刘砚再看向李策。 按照规矩,官员见到王爷,是要施礼下拜的。 但刘砚显然没有这个打算。 他的面色甚至比看向叶娇时要难看些,板着脸道:“王爷深夜到访京兆府,自然是为了陪同叶小姐。” 李策致歉道:“惊扰了刘府尹,本王请罪了。” 他拱手施礼,举止郑重。 刘砚冷眼道:“下官岂敢让王爷请罪,今日之事,在场之人都是见证,明日本官必然禀告圣上。如何处罚王爷,自有圣上决断。” 刘砚看起来公正严明铁骨铮铮,他身后的部下却再退几步。 别呀大人,您要招惹王爷,别把我们带上。 月光隐进云中,宵禁的夜晚,大街上很安静。偶尔有武候巡街经过,查看过李策的通行牌,才施礼放行。 叶娇同李策并排坐在马车前室,看李策熟练地驾驭马车,抱歉道:“对不住,让你因我获罪了。” 她身上没有带银子,想要致歉却拿不出赔礼,面容沮丧。 “不是因为你,”李策道,“他们本来就是冲着我来的。我很胆小,原本想躲过去。” 他总说自己胆小,却似藏着百折不挠的锐气。 叶娇把这话当作安慰,没有作声。 李策便又道:“他们挑了玉琼楼吃酒,玉琼楼又烧掉一半,挖地基时自然就把尸骨挖出来。原本是陈年旧案,却非要把我扯进去,真是可恶。” “为什么要把你扯进去?”叶娇问。 “因为……”李策犹豫一瞬,还是对叶娇坦白,“我知道尸骨是谁。” 他还知道是谁杀的。 长安城的夜晚很安静,却似乎有看不到的野兽蛰伏在暗处,蠢蠢欲动。 在时明时暗的月光中,李策从容地驾车前行。马儿昂头刺破夜色,而他白皙的脸上,有一双澄澈明净的眼睛。 仿佛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更远,也更难过。 叶娇的手指按在车架上,触碰到李策的衣襟。他穿玄青近黑的衣服,每次都是这样。 “喂,”叶娇轻声道,“他们想利用你,是吗?” “是。”李策转过头,看到叶娇的面容。 她的桃花眼里,分明有内疚的情绪翻涌。她在担心,担心自己的安危。 李策握鞭的手一瞬间攥紧,心中有一缕希望的火苗引燃。她有没有可能……会不会…… 纷乱的思绪涌上脑海,却见叶娇忽然展开眉头,扬声道:“去他的!思思!你装病吧!” 她的口吻里没有半点玩笑,是为李策找到了解决之道。 而她唤他,思思…… 李策的身子陡然僵住,秋风钻进他的衣袖,他的胸膛,鼓鼓囊囊,在他的心窝盘旋着,让他一瞬间忘记要说什么,做什么。 是了,他的字是慎思。 她唤他“思思”,是在回应他唤她“娇娇”吗? 可是她说要分开后,他已经不敢再这么唤她了。 “娇娇。”李策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像回到小时候,身在古墓,握住了那根垂下来的绳索。 叶娇兴致勃勃地帮李策分析。 “就说你陪我去了一趟京兆府,吓晕过去昏迷不醒。圣上担忧你的身体,大约也不会治罪于你。如果要怪,就让他们怪我好了。”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主意了。 “不,我最近的身体还好,”李策却笑着摇头,又看一眼天上的月亮,“那就做一次他们的棋子,顺便,我也来讨个好处吧。” 李策送叶娇回府,她照样是翻墙进去,身形灵巧。骑在墙头时,叶娇对李策挥挥手。 “今日要多谢你,还要赔礼,你想要什么?” 李策抬头看着她,温声道:“放心,我不会吃亏的。” 他从她那里,已经得到了很多,还想要更多。 李策驾着马车回李璟的赵王府时,门房还没有歇。他下车进去,看到照壁那里站着个身影。 那人揣着衣袖,手里照样拿着他的宝贝石头,看到李策,冷哼一声转身。 “老五,”李策心情很好,开口唤道,“你在等我回府吗?” “滚开!”李璟骂道,“谁稀罕等你,我是出来撒尿的。” 他走得又急又快,仿佛担心李策带回什么不祥的东西。可即便很怕,他还是等在这里,等他回府。 李策抬脚走回院落,跨过门栏时,脚高高抬起,比平日轻快许多。 这个夜晚,肃王府的灯火彻夜未熄。 肃王李珑明日就要出京就藩了,他这些日子谨小慎微,只希望能快快避出去,安稳到达封地。 只要活着,就有机会东山再起。 行李已经收拾停当,其实这几车的行李,只是给朝廷看的。 淮南道是富庶之地,只要有银票,什么都能买到。 带足银票就好了。 府内的幕僚已经走得七七八八,李珑看一眼有些凄凉的大厅,不由得满心怒火。 “陇右道的信寄出去了吗?”他问。 陇右道,是李珑驻守的地方。在那里,他曾经南敌吐蕃,北拒白夷,立下功劳,也培植了大批亲信。 “寄出去了。”王府詹事道,“比晋王的速度更快。” 晋王李璋已奉命前往北地,接管李珑的兵马。比李璋的速度快,就能抢在前面通知旧部。 李璋这趟,必死无疑。这个仇,李珑是一定要报的。 “本王看他还有什么心思看闲书。”李珑仰头轻笑,又看向王府詹事,问道,“怎么?情况有什么不对吗?” 王府詹事心事重重道:“卑职是担心玉琼楼的事。” 玉琼楼的事李珑自然也知道了。 他紧锁眉头起身,在屋内踱步道:“这件事太久,谁会认真去查呢?这些不过是巧合罢了。你还是要盯着北地。” 王府詹事在心中轻叹一声,没有再反驳。 京都局势风云诡谲,谁敢相信发生的事,就一定是巧合呢?事实上,大部分的巧合都是有意为之。 “等明日城门一开,”王府詹事道,“卑职就送王爷离开。” 赶紧走,这京城不能待了。 但是朝臣在城门打开之前,便已经点卯上朝了。 封王之后,李策便能旁听朝事。他平日常常缺席,今日到得早一些。 内侍总管照例询问朝臣,是否有本要奏。 京兆府府尹抢在其他朝臣之前,举起笏板出列,举告楚王李策干扰审案,同安国公府小姐叶娇一起,深夜闯入验尸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了叶娇的名字,皇帝原本有些困倦的眼睛忽然睁大,问道:“你说什么?叶娇那丫头,跑到停尸房去了?” 不愧是她,隔几天就给朕找个乐子。 刘砚不明白皇帝在想什么,提醒道:“陛下,她是跟楚王一起去的。” “这是自然,”皇帝点头,“她和小九情投意合,难道还能换个人同行吗?” 刘研现在怀疑皇帝还没有睡醒,他只好再次强调。 “圣上,微臣以为,年轻人宵禁时幽会,也在常理之中,但他们去的是京兆府,是微臣的停尸房。” 皇帝这才迷糊过来。 都怪昨夜他睡得太沉,今日头脑有些昏蒙。 为了找回颜面,他厉声喝道:“李策!你给朕跪下!” 甜蜜爱称 李策应声而跪,不敢有半分迟疑。 如今他已经封王,今日便身穿绛纱衮冕,头戴三梁冠。系革带、佩墨玉坠和鱼符。除了腰间还挂着一块不伦不类的金子,楚王殿下如此打扮下来,更加仪表出众。 只是病容未减,让人平添几分怜惜。 皇帝沉声道:“叶娇那丫头不懂事,你也没有学过《大唐律》吗?你们小时候在书院——” 皇帝说到此处,声音戛然而止。 其他的皇子都曾在书院读书,由名儒学士悉心教导,但是李策没有。 他不足满月便被送去皇陵,开蒙的老师是宗正府随便找的夫子。都教了什么,怎么教的,皇帝从来没有过问过。 不会真的没有学过律法吧? 不会……还不识字吧? 好在李策打破凝滞,回答道:“皇陵里有许多藏书,儿臣读过《大唐律》,昨夜是明知故犯,请父皇责罚。” 皇帝内心的歉疚散去,问道:“明知故犯?你自己待惯了坟墓,怎么能把别人也带到死人堆里去呢?” 气死个人,难不成谈情说爱也要让你爹我教吗?别人幽会花前月下,你倒好,直接去看人死灯灭了。 京兆府府尹刘砚开口为李策解释:“回禀圣上,是叶氏要去验尸房,楚王殿下是协从闯入。” 皇帝的神情更惊讶,待问明了叶娇验看尸体的缘由,才微微展眉。 “原来是这样。玉琼楼的案子朕没有听说过,虽然已确认死者不是叶羲,也要尽快查明真相。” 斜刺里突然有人扬声道:“微臣要弹劾京兆府府尹刘砚疏忽职守之罪。玉琼楼下已挖出尸骨数日,京兆府却什么都没有查出,这才令百姓乱加揣测。依微臣看,刘砚对此案的关心,还不如楚王殿下。” 那人说话松弛,并未咄咄逼人,却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 皇帝向他看去,皱眉道:“百姓已经开始议论揣测了吗?” 怪不得叶娇要去,看来百姓在猜测死的人是叶羲。皇帝曾开口饶恕安国公府,若再有人密谋陷害,便是失了朝廷威信。 想到此处,他冷声道:“查案之事岂能仓促潦草?刘卿做事细致,朕才敢把京兆府交给他。更何况他公务繁忙,想必也无暇分身。既然楚王要请罪,不如就将功赎罪,去协助刘砚破案吧。” 寥寥几句话,便对刘砚敲打一通,又给李策安排好将功折罪的法子。朝臣没有异议,李策低头跪拜,起身时,有意无意地看向刚才开口说话的言官。 那人身穿绯色圆领袍,衣服上绣着黑鹰斜草纹,该是五品言官。他端正地站着,腰间除了金鱼袋,还挂一件青色玉蟾。 如果李策没有记错,那便是皇帝最器重的御史中丞,百里曦。 李策幽暗的眼眸微微闭了一瞬,再睁开时,闪过深藏不露的冷色。 既然李策接了玉琼楼的案子,叶娇便忙活起来。 玉琼楼已建造十多年,埋尸之处在一楼最尊贵的甲字一号房。十年来这里住过无数人,这些人都成了嫌疑。 好在玉琼楼的账册不在主楼,并未烧毁。叶娇就坐在一堆账册中,细细查找。 生意人不舍得用纸张记账,主客的名字都写在竹简上。除了姓名,还记录官凭路引。叶娇打开被蛀虫啃食的竹简,总要被飞灰呛得打喷嚏。 “不必看这些,”李策在旁边提醒道,“看永庆十二年的。” 永庆十二年,恰巧距离现在也是十二年。 “你怎么知道?”叶娇一面翻看竹简上记录的时间,一面问。 散进室内的光线里,灰尘乱舞。李策就坐在柔光下,抬头看着叶娇丰润的嘴唇,缓缓道:“因为那一年,我八岁了。” 八岁,他已经记事了。 那时叶娇五岁吧。 好可惜小时候他没有长在京城,没能认识她,同她做朋友。 屋内很安静,偶尔有翻动竹简的声音。叶娇看完一卷起身,发觉窗外有人影走近。 是严从铮,她小时候的玩伴。 严从铮推开门,把手中提的食匣放下,又对李策施礼。 他今日穿着英武的左威卫护卫服,腰佩宝刀,藏起了周身的书卷气。眼眸中也没有了那日醉酒时的不羁,多了几分郑重认真。 “听说你们在这里查案,我刚巧路过,给你们带来些吃的。” 叶娇笑着打开食匣,看得认真。 青精饭里有一种南烛枝叶的香气,红烧狮子头色泽金黄、香味四溢,水盆羊肉里放了胡椒,提味增鲜,最妙是带了她爱吃的卤猪脚。 “都是我喜欢的,多谢啦!” 严从铮并不逗留,说完目的,便又点头离去。仿佛唯恐打扰到他们,也唯恐跟案件牵扯上关系。 饭来了,当然要趁热吃。 叶娇转头对李策招手:“起来吃饭啦!” 李策懒懒地靠在墙边,眉头低垂道:“不饿。” “不饿也得吃。” 叶娇走过去拉他,她的手指上还沾着竹简上的灰,伸出去又嫌自己手脏,正要缩回来,李策已经握住她的手臂。 他轻盈地起身,不情不愿地跟着叶娇走到食匣边,看一眼里面丰盛的午膳。 这些日子李策在西市监工修楼,差不多已经把西市逛很熟。要凑够眼下的这些,最少得去四条街,走半个时辰路。 他抬头看一眼窗外,严从铮已经离去。 那个男人情意深厚,却不曾吐露半句。 叶娇吃起东西很香。 食物在她口中,似乎发挥了最大的价值。她细细地咀嚼,时不时露出满意的表情。 她也不遵从“食不言”的规矩,尝到好吃的,便给李策讲第一次吃的感受。 说起小时候和朋友们偷吃果子挨打的趣事,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你小时候跟谁玩?” 李策停止咀嚼,想了想。 “皇陵没什么孩子,但是有鸟。我起初跟它们玩,拿谷子喂它们。结果常常引来猛禽和蛇虫,反而把那些鸟儿都杀死,我就不喂了。” 他语气平淡、声音如往常那般柔和,叶娇却分明听出了落寞和孤寂。 她总能感觉到对方的情绪,这像是一种天分。 “那你自己,做什么啊?” 李策笑了笑道:“晒太阳啊。太医说,晒太阳对我有好处。我就躺在太阳下,用书盖着眼睛,一天天地晒下去,就长大了。” 还是长大了好,能决定很多事情,能遇到太阳般炙热的姑娘。 叶娇诚挚地点头,桃花眼里盛满笑意。 “好啊思思,以后我来陪你晒太阳。” 她的手伸出去,在李策的头上抚了抚,像在安慰一个孩子。 李策怔在原地,他口中是青精饭的甘甜,鼻中充满食物的香味,而头顶,仿佛有一整个夏天降临。 说晒就晒。 叶娇果然把竹简搬到院落里去。 秋日的阳光很柔和,她坐在台阶上,红色的裙裳垂地,在一摞摞的卷册中寻找李策说的人名。 李策就坐在叶娇旁边。 他翻动得很慢,仿佛不着急找到那个人。 叶娇一面翻找,一面同李策说话。 “晒太阳有什么难的,你以后会有很多朋友,他们都会陪你晒太阳。不过我……不会晒黑吧?” 李策笑起来,起身取来一把伞,撑在二楼栏杆,给她罩出一片阴凉。 “你已经够热了,”他温和地笑,“不需要晒。” 叶娇乐呵呵地低头,目光渐渐凝固,仔细靠近竹简看看,惊喜地喊道:“我找到了!司马承恩!我看看他的路引,他是……” 叶娇的声音渐渐消失,手指在竹简上不受控制地抖动,过了许久,才念道:“胜州陈王府。”她抬起头,眼眸中满是迷惑,“司马承恩,是先陈王府的人?” 胜州,是先陈王的封地。 先陈王,是叶娇姑母的丈夫,叶娇的姑丈。 安国公府的败落,便是从先陈王谋逆开始。 叶娇定定地看着李策,感觉自己正行走在悬崖的边沿。崖底遍布迷雾,让她不敢向下看。 事情已经够糟了,她不想因为引出旧事,让安国公府再次成为皇帝的眼中钉。 “楚王殿下,”叶娇屏息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策看着慌张的叶娇,俯身拿起那卷竹简,点头道:“就是他,他是道士,是令尊的朋友,也是先陈王的幕僚。” 叶娇的心如坠谷底。 所以还是跟安国公府有关。 为什么……就躲不过去呢。 …… 心疼情郎 【月落说:为留言一百的加更,请笑纳。如果这两天给力,还会有月票60张的加更,感谢每一个支持的小伙伴。】 找人若不知道姓名,无异于大海捞针。 知道了,查起来也就很快。当京兆府府尹刘砚看到李策摊开的账册时,有些惊讶。 他从高耸的案卷中抬起头,询问李策。 “楚王如何判定,这人便是玉琼楼下的尸骨?” “因为住过甲字一号房的,只有这一位是道士。刘府尹若不信,可以让内廷核对鱼符。” 内廷早就开始核对鱼符了,奈何总也找不到。如今既然怀疑死者是先陈王的人,就容易许多。 果然过不多久,派去的京兆府少尹回禀,内廷已查实,此鱼符的确是先陈王所佩。 怪不得找不到。 因谋逆被诛的人,跟他有关的东西,想必早已封存不动。 先陈王李乾,死于永庆十二年。皇帝仁慈,没有株连李乾旧部。就连陈王妃,都只是被罚在淮水旁守墓。 听说当初是李珑平叛,因为平叛有功,才获封肃王。 “肃”有严正、清除之意,尽管这个封号不够正统,却是当初皇帝的执念。 事涉谋逆旧案,刘砚再也无法淡定。 他仓促起身道:“容臣去求见圣上,再同楚王商议。” 李策没有同刘砚一起去,他静静地在京兆府等着,晒晒太阳,听听鸟鸣。 刘砚去了很久,回来时汗水湿透官服,神色也有些惶惶。 “圣上命我等查明司马承恩死因,”他沉声道,“且已经下令十六卫,快马追回肃王李珑。” 李珑,走不了了。 百里曦的住处很简陋。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群仆美婢。 他是科举出身,家世清白、官声清廉,从校书郎一直做到御史中丞,官居正五品。 言官闻风奏事,即便没有证据也可检举官员。 但百里曦从不莽撞,他秉承肃正纲纪之责,总要有确凿证据,才开口进谏。 故而只要百里曦弹劾,那官员十有八九会获罪下狱。朝臣视他为眼中钉,百里曦也不以为意。 因为皇帝器重他,甚至让他做了二皇子的老师。 今日百里曦归家后,只吃一碗咸粥,便到书房做事。过不多久有人敲门,百里曦听得那是约定的暗语,便亲自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精壮的男子,那男子头戴斗笠,对百里曦施礼,并呈上信笺。 “殿下一切安好,请老师放心。”男人恭敬道。 百里曦转身坐下读信,立刻写好回信,交给来人。 “去吧,”他声音轻松道,“京都一切如愿。” “如果事事如愿就好了。”叶夫人斜倚凭几,叹了口气,“那时你姑母已经怀孕,老夫人开心得在家里缝制老虎鞋,结果鞋子还没有做好,便出了那事。你们的祖母病倒去世,那可怜的孩子也没了。” 因为同样失去过孩子,叶柔感同身受,眼含清泪。 叶娇风风火火地回来问事情,此时快速摇动蒲扇道:“那事儿会不会是误会?我听说陈王府有位道士叫司马承恩,还是父亲的朋友。” 提起司马承恩,叶夫人笑了笑。 “他跟你们父亲年纪相仿,脾气大性子急,但做事还算稳妥。他认为修仙需入世历练,便进了陈王府。陈王信任他,司马承恩便常常往返胜州和京都,帮助陈王送信议事。他熟悉路况不惧劫道匪,怀里揣块饼,能走三百里。后来陈王自尽,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叶娇把蒲扇放下,没有说出玉琼楼尸骨的事。 她原本担忧那人是父亲,知道不是后松了口气,如今听母亲聊起司马承恩,不由也感觉惋惜。 当初逍遥自在的道长,如今身披羽衣却未成仙,而是被埋在玉琼楼的地板下,十年才得见天日。 验尸房里她看过司马承恩的尸骨,那灰白的骨骼,不觉得阴森可怖,只让人感到凄惨难过。 终究是,道法未成,没有升仙。 理智告诉叶娇不要管这些事。 人已经死了,查出来又有什么用。万一对国公府不利呢?那现在的这点惨淡光景,也不会有了。 可是情感,让她离开家,把消息送到李策那里去。 “司马承恩,”叶娇道,“他是负责送信的。” 李策正在翻看案卷,闻言点头道:“这就能解释他为何佩戴先陈王的鱼符。” 鱼符是出入宫禁的凭证,带上鱼符,更容易求见皇帝。 但司马承恩没有见到皇帝。 他去了玉琼楼,为什么? 李策抬头看向阴云笼罩的天空,缓缓道:“他去见了别的人,一个往日能带他进宫的人。” 但是这一次,那人把他杀死在玉琼楼,连尸体都封进地板,抹去了他来到京都的痕迹。 “是谁?”叶娇问。 李策看着她,迟迟不语。 叶娇来得慌乱,连他递上的茶水都没有来得及喝。她白皙的脸颊像是沾着桃花花瓣,稍微不均匀的红铺开,鲜艳活泼,也略显急躁担忧。 叶娇一定很担心这件事跟安国公府扯上关系。 她原本该无忧无虑飒爽自在地生活,是因为他的连累,才让她这么煎熬。 想到此处,李策故作轻松道:“你放心,跟国公府没关系。这件事如果查清,说不定还对你有好处呢。” 叶娇苦笑着摇头,坐在李策对面。 “你到底,”她问道,“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十二年前,李策也只有八岁而已。 八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呢。 “那一年,我病了。” 李策再次把茶水递给叶娇,把那时的事讲给她听。 八岁的孩子,已经病了一年。 七岁时,李策掉入盗洞,在古墓中整整九日,才得以逃脱。那九日,李策为了活命,吃下许多东西。 墓壁上的藤蔓、陪葬的酒水、掉进盗洞的虫蚁。他不顾一切想活,盗墓贼更想活。 有一个盗墓贼晕死两日后醒来,想杀了李策果腹。 他用死尸身上拔出来的匕首,刺了李策一刀。 刀上有毒,后来太医说,是难解的尸毒。 传说染上尸毒者会皮肤溃烂、身体僵硬,直至失去理智发狂死去。但李策的情况好一些。 他只是很虚弱,必须常常晒太阳,咳嗽无力,难以起身。 熬到八岁,李策的夫子听说,终南山里的道士能炼一种丹药,用“五金八石”辅以朱砂,可驱寒气治湿毒,或许能让李策好转。 司马承恩便是终南山入世的道长。 在皇陵照顾李策的人很少,只好派一名内侍去找。 内侍先到胜州,得知司马承恩刚刚出发前往京都。又日夜不歇赶到京都,终于在西市遇到他。 司马承恩正急慌慌往玉琼楼去,让内侍等在楼外。说他忙完要事,便会带内侍去取丹药。 但内侍等到宵禁,司马承恩也没有出来。 内侍回来时几乎哭了。 司马承恩消失,陈王叛乱,朝中忙成一团,太医也不肯来了。 希望破灭,皇陵旁李策的居所,一瞬间死气沉沉。 过了这么久,李策还会想起他那时候心如死灰的模样。所以司马承恩的确消失在玉琼楼,消失在陈王叛乱前。 挖出尸骨后,看着那尚未朽烂的道袍,李策很容易便判断出死者的身份。 “所以,”说了这么多,李策的嘴唇有些干燥,他爽朗地笑笑道,“我小时候这么惨,你要不要补偿些什么?” 从李策讲起他吃虫子起,叶娇的神色就不太好了。待说起尸毒,她的鞋子抵着地面蹭了蹭。说到司马承恩消失,叶娇黯然神伤,已经快要落泪。 所以李策的逗趣没有什么用。 叶娇撇嘴看着他,露出眼中的心疼。 “思思,”她眯起桃花眼,努力笑着,“你饿不饿,我补偿你一顿好吃的。” “有酒吗?”李策问。 “有酒,有肉,有歌姬,”叶娇站起身,“你要是想看露着肚子的舞姬,我就多花些钱,让她把腰露多一些。若遇到豪放些的,让她坐在你的大腿上。” 总之,要把李策缺的,没享受过的,都补给他。 不知何时,李璟迈步进来。 他一定听到了叶娇的话,此时看着李策,露出艳羡的表情。 “我也要,带上我带上我。” 李璟激动地转身,就要跟着出去。又大声问李策道:“你给她吃了什么迷药?给我点儿,你嫂子也需要。” 主动让舞姬坐情郎腿的女人,可不多见。 叶娇大步出去,越过李璟时推了他一把。 “闪开!”她恶狠狠地,“你吃过蚂蚁吗?” 李璟吓得躲开两丈,脸都白了。 关蚂蚁什么事? 而李策乖巧地跟着叶娇出去,对李璟挤挤眼。 叶娇低头走在前面,眼中含着浅浅的泪。 真是太可怜了,气死个人。 …… 她的宠爱 李璟还是跟着去了。 他已经下定决心,实在不行,就吃几只蚂蚁。 那东西很可怕吗?大不了蘸了酱油再吃。 可是李璟万万没想到,这顿饭会如此煎熬。 醉仙楼位置最好的包间里,李璟自己剥开石榴吃石榴籽,李策也吃石榴籽,叶娇剥的。 李璟一颗颗吃,却瞥见叶娇熟练地把石榴籽全剥到瓷碗里,让李策用调羹舀着吃。李璟拿着调羹要蹭几口,李策捧着小碗躲开,仿佛捧的是能飞升成仙的灵丹妙药。 李璟索性丢掉石榴去吃茶,茶水太烫,只能等它慢慢变凉。转头却见叶娇正手拿蒲扇,一点点扇凉李策的茶水。那表情虔诚认真,仿佛温度略热一点,就会把李策当场烫死。 李璟吹胡子瞪眼喊胡姬来跳舞,胡姬的腰果然够细够露,腰上挂着的垂珠缨络甩起来,迷花了李璟的眼。 哪知道才跳了半支舞,叶娇便抚掌对胡姬道:“来来来,坐在这位公子大腿上。” “这位公子”,当然是指李策。 李璟“呼”地站起身,大喊道:“不行!坐我这里!” 我也有腿,我的腿不比他短。 真是受够了! 难不成这个病恹恹的活死人一日之间变成天王老子了吗? 胡姬呆愣在原地,不知道是该继续跳舞,还是该一屁股坐在谁腿上。 李策也没有动,他乖巧地吃着石榴,抬头看叶娇和李璟吵架。 不知道是不是李璟眼花,竟觉得李策的表情充满享受宠溺的孩子气。 叶娇的眼睛瞪得比李璟的还大。 “王爷来蹭饭蹭酒,还蹭屁股吗?” 蹭屁股…… 李璟的脸瞬间通红。这是什么话?这像是大家闺秀能说出的话吗? 果然李策也听不下去,他咳嗽着,脸颊憋得通红起身打圆场:“如果胡姬愿意,就坐在老五腿上吧。我……咳咳,恐怕筋骨弱,享不了这个艳福。” 叶娇这才作罢。 的确,万一把思思压骨折了可不太好。 胡姬也便摇动着腰肢,牵着李璟的手去一旁跪坐。李璟稍稍消气,又点了好几样美酒。 酒菜已经布好,叶娇托着下巴看李策吃菜,时不时问一句:“好吃吗?” “咸甜怎样?” “这个炖蛋也要吃哦,我小时候病了就吃这个。” “好吃。”李策答。 “很可口。”李策点头。 “多吃些。”叶娇道,“要把小时候没吃过的好吃的,全都吃一遍啊!对了,还要把我小时候吃过的好吃的,也都吃一遍。就是东市那个很好吃的馄饨店搬走了,等我找到他搬到了哪里,就带你去吃。如果他不开店了,就请他到家里做给你吃。” “好。” 在叶娇的絮絮叨叨中,李策答得很简洁。他低着头,看起来像是自顾自在享受美食。只是桌角晃动的酒水里,映照出他感动的神情。 这无微不至的关怀,只有母亲给过一点点。 而如今他已经年及弱冠,却出现一个人,把他看作孩子般心疼。 李策感觉自己缺掉一块的心,在这个午后被补得严严实实。 用过午饭,他们三人并排走在坊街里,李璟神气十足,叶娇走路带风,李策走得慢一些,却自有一种风度凛然。 随行的小厮提醒李璟,他不能再逛,得去监工修建玉琼楼了。 李璟便又拉下脸。 自从李策被抽调去京兆府办案,李璟就不得不亲自监修。 他看不懂图纸,也不屑于多管,但就算让他什么都不干,站在飞瓦丢砖的工地旁,都是一件苦差事。 “小九,”李璟停步转头问,“你那个案子,查得怎么样了?赶紧回来干活儿啊!” 叶娇马上替李策打抱不平。 “还不是你烧的楼,害思思这么辛苦。” 李璟也知道自己不占理,闻言委屈道:“我哪里知道烧个帘子就能把楼也烧了呢?都怪小九住我那里,搞得我流年不顺如此倒霉。” 他们两个又要争论起来,李策却忽然想起了别的事。 “老五,”他的声音一瞬间审慎,“那日你只是烧了个帘子?” 李璟点头如啄米。 但布帘连着房梁,烧起来也不意外。 李策的唇角浮起一丝笑容,问道:“我记得你说,是老六推荐的玉琼楼,也是他最后出来的。” 李璟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我是因为他,才这么倒霉的。” 但李策觉得这跟是否倒霉没什么关系。 他早就知道他们故意烧了楼,故意露出尸骨,甚至很可能是他们故意让叶娇联想到叶羲,跑到京兆府去探查尸体。 所以御史中丞百里曦才能在朝堂上短短几句,就让皇帝决定由李策戴罪立功,协助京兆府破案。 当初在皇陵陪伴李策的人,很多都已经离开,散入京都做事。 知道他曾经派内侍找过司马承恩的人,肯定很多。 李策被逼到成为他们的匕首,被他们利用。他知道他们的目的,只是还不能确定那人是谁。 是六皇子吗? 还是别的,不露痕迹就能颠倒乾坤的人。 “这案子到底好不好查啊?”李璟抱怨着,拽住李策腰间的鱼符,仔细问。 李策却对叶娇笑笑,白皙的脸上露出深深的酒窝:“好查。” 人人都说京兆府府尹刘砚是个闷葫芦,但其实他审案时,说话很多。 为了查明十二年前的真相,刘砚询问了几十人。这些人里有当初的朝官,还有陈王府的旧臣。 到最后,刘研总算弄清楚当初发生了什么。 那时陈王李乾在封地胜州就藩,紧邻胜州北部的突厥仓胡部单于忽然降而复叛。皇帝派李乾前去镇压,而李乾得胜后,却迟迟不肯归还兵符。 李乾上了十几道奏折,说边关守卫松懈,他愿意带兵驻守。 但皇帝岂肯让已经封王的兄弟长久带兵? 京都的旨意八百里加急往胜州去,与此同时,皇帝命大皇子李珑亲自到陈王处,催回兵符。 这对皇帝而言,已经是忍到极限的事。 他不忍兄弟阋墙,骨血亲族自相残杀,内耗国本、影响朝政。 但李珑还未动身,胜州的兵马便叛变了。 陈王李乾亲自带兵,沿黄河南下,誓要逼皇帝退位,夺取皇位。 消息传到朝廷,京都大乱。 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大皇子李珑带兵镇压,陈王投降,被赐毒酒自尽。 “所以安国公府,”刘砚询问知情人道,“没有管吗?” 毕竟安国公府是陈王妃的母族。 而朝中安国公的旧部,多如牛毛。 …… 【月落说:半个小时后,还有加更。】 她要出家 【月落说:为大家的点赞和月票加更,请笑纳。】 “怎么会管?”知情人露出唏嘘的神情,“难道要赔上全族性命,跟着造反吗?” 也是。如果管过,国公府早就不在了。 刘砚回去整理案卷,不得不佩服皇帝深谋远虑。 把肃王李珑唤回来,是对的。当初是他主导平叛,必然清楚许多事。 刘砚马不停蹄去拜访肃王。 肃王府的人已前往封地,只有李珑奉旨回来,故而服侍的人不多。 他请刘砚坐下,亲自煮茶招待,笑道:“不知本王能帮上什么忙。” 刘砚开门见山,询问是否认识先陈王府的司马承恩。 “是个道士。”为了让李珑想起来,刘砚特地加了一句。 李珑皱起眉头,苦思冥想片刻,摇头道:“不认识。” 刘砚手捧茶盏怔住。 他性子闷,不擅长同人打交道,也不懂什么弯弯绕绕。 刘砚以为李珑虽然认识,但会撇清关系,但万万没想到,李珑直接说不认识。 怎么会不认识呢? 就藩的王爷无召不得进京,所以司马承恩等同陈王的喉舌。 他为陈王传递消息,也帮陈王拉拢朝臣。 十二年前,皇帝成年的皇子只有两个,大皇子李珑和二皇子李璋。无论他们在朝中是否得势,司马承恩都会去拜访他们,与他们结交。 但李珑说不认识,刘砚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愁眉苦脸回去,路过赵王李璟的府邸时,忽然想起自己是有帮手的。 他们亲兄弟,应该好说话吧。 然而李策说,即便是他去问,也不会有区别。 刘砚跪坐在浓重的药草味道中,看李策仰头饮尽一碗又一碗汤药,有些失望。 谁都不会愿意得罪人,更何况对方有权有势,而且看李策的身体,也太差了些。 能活命就不错了,又怎么会牵扯进朝堂纷争。 如京都所传,九皇子不过是个活死人罢了。 刘砚闷闷地坐着,觉得可惜。但他不会说关心的话,见李策翻动卷册,便起身道:“既然如此,下官回去了。” 李策却并未起身相送。 “刘府尹,”他指着卷册中的某处道,“你来看看这个。” 刘砚疑惑地低头,又惊讶地靠过去,因为太过激动,差点把李策挤到一边。 “王爷怎么能想到这个?” 他的声音又惊又喜,显然找到了突破案件的关键。 李策含笑道:“试试这个线索吧。” 李策找到的,是司马承恩的房契地契。 司马承恩出家前,在京都附近购置了田产房屋。这些年来,田地一直有人耕种,房屋转了几手,卖给了旁人。 这便很不寻常。 谁租出了这些地,谁又卖了他的房子? 死人是不会交易的,别的人以为司马承恩只是去云游,也不敢随意处置他的财产。 只有确认他已经死亡的,才有这个胆量。 临走前,刘砚深深看了李策一眼。 “楚王如此聪慧,当爱惜身体。” 他不善言辞,也不会关心人,说完这句已经脸颊微红,抱着卷册,急冲冲地出去了。 刘砚刚走,李珑便呼唤王府詹事议事。 “果然是因为司马承恩。” 他已不像先前那般冷静,手中捏着杯盏端坐,额头上渗出汗珠。 “谁查出的司马承恩?”见詹事闷声不语,李珑摔杯道。 詹事这才垂头道:“是楚王李策。” 李珑的脸僵硬如铁,半晌才冷笑出声。 “看来有人嫌自己命太长。” 以为那人行将就木成不了气候,却没想到竟阴险毒辣给他当头一击。 这已经不是李策第一次坏他的事。 从求娶叶娇,到御街射箭,都有李策从中作梗。是他太过仁慈,才让这个弟弟以为自己好惹。 李珑盘算着如何让李策闭嘴,王府詹事却在忧心别的事。 “殿下,”他小心翼翼道,“既然查到司马承恩,那跟司马承恩有关的人,是不是……” 李珑静静坐着,总算找回了些神智。 让李策闭嘴之前,得先让他的一些人闭嘴。 “让张黎来。”李珑神思沉沉。 王府詹事连忙去找,过了许久回来,说张黎不见了。 “刚刚还在外面。”王府詹事脸色苍白。 张黎是李珑的贴身护卫,这么多年来,跟随李珑出生入死。当然,有些李珑不方便做的事,也是张黎经手。 刚刚还在,也就是说听到司马承恩的事,才开溜的。 饶是李珑不喜欢思考,也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找到他!查他的家人,我记得他有一个亲戚,在骊山出家。” 李珑下令道:“就算是死,也不能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肃王府情势危急,安国公府也没有消停。 整整三日,叶娇在后院校场,用雄黄水、赤石、甘土、胡粉之类搅拌在一起,修筑了一个炼丹炉。 她忙得昏天暗地,府里的人便跟她一起忙碌。丫头采买材料,仆从挥动铁锹,就连瘸腿的冯劫,都看着配方,指点如何把做丹炉的“六一泥”搅拌均匀。 众人忙完了问:“小姐,您做这个干什么?” “炼丹。”叶娇郑重道。 这消息惊到了叶夫人。 家里出一个道士就行了,没必要再出一个尼姑。 叶柔纠正母亲,说女道士不叫尼姑,叫女冠。 叶夫人气得险些跳起来。 需要纠结怎么称呼吗?这一个个的不让人省心,她到底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 叶柔又安抚母亲,说叶娇整日跟着李策转悠,怎么也不像是要出家。 叶夫人这才勉强镇定下来,她抬脚去看后院的丹炉,见叶娇已经开始在丹炉下放置炭火。 “你这是……”她凑近了仔细瞧,看着自己一脸凝重的女儿,疑惑道,“要炼什么丹药?” “救命药。”叶娇一刻不停,又去买药材。 她问过冯劫,司马承恩的确会炼丹,当初还跟她父亲讨论过。 冯劫记性不错,能把配方记得七七八八。 叶娇是这么想的,等她把丹药炼出来,就可以把李策治好。等身体治好了,那些不能享的艳福就能享了,舞姬坐大腿这样的事,还不是小菜一碟? 买回材料,叶娇严格按照配比,开始炼制丹药。 练了三炉火,均告失败。 还是叶夫人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才差人去请李策。 “咱们家人人身强体壮,哪里需要炼丹吃药?”叶夫人分析道,“八成是给楚王做药。” 说完又叹息道:“冤有头债有主,赶紧把楚王请过来,别让咱们受罪了。” 的确是受罪。 安国公府每日都飘散着浓烈的药味,时而辛辣时而酸臭,已经不宜居了。 李策赶到光德坊,见平日里热闹的坊街人烟稀少,不知是怎么回事。 再走几步,见一个乞丐踮脚看着国公府,满含期待。 李策的随从忍不住问那乞丐。 “看什么看?” 乞丐笑呵呵道:“等一等,听响儿呢。” 什么响儿? 李策递上名帖迈步进去,便听得“轰”地一声巨响,大地颤抖,房子都似乎晃了晃。 他连忙冲进国公府,在国公府下人抓到救命稻草般的急切中,被引到后院。 迎面见到一个倒塌的丹炉。 丹炉后面的女子身穿红衣,满脸黑灰,头上发髻歪斜,手里捧着一张纸,正在骂人。 “怎么又炸了?不是说不要放硫磺硝石吗?” 听声音,那是叶娇。 李策呆怔原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叶娇也看到了李策。 她把手里的纸三两下团起来丢进灰烬,乐呵呵地走过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怎么来了?你等我去洗把脸,带你吃好吃的哈。” 叶娇说着就去拽李策,李策却没有离开。 他一步步走近灰烬,捡起那团纸,慢慢打开,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 “金、银、铜、铁、锡,朱砂、雄黄、云母、空青……” 这是“五金八石”,是他说过的药方。 李策低着头,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 “叶娇,”他问道,“你在给我做药吗?” …… 只身涉险 【月落说:为月票60章的加更,感谢各位。】 院子里原本有许多看热闹的人,被塌落的丹炉吓走一半,剩下的又被李策这句话吓走。 快走啦,人家花前月下,怎么能偷看呢?偷听就可以了。 院内只留下有些娇憨地笑着的叶娇。 “没有啦,我自己闹着玩的。” 叶娇解释着,唯恐李策会因为这件事担忧难过。她已经听出李策语气里的不对,像初秋的溪水,凉凉的。 但叶娇的解释显然没什么用。 颖悟绝伦的人,几句谎话是骗不了的。 李策抬起头,往日深邃的眼睛通红一片,像夕阳染红的晚霞撞进去,在眼角散开。 “硫磺,”他看着叶娇清亮的眼眸,沉声道,“粉末遇明火爆燃,味臭,有毒;硝石,朝廷用来做黑火药,违禁品。你是有多大的胆子,才敢在这里炼丹?万一——” 万一炸的不是丹炉,是整个国公府呢? 李策隐忍着心中汹涌的情绪,对叶娇声色俱厉。 炼什么药? 他宁肯死了,也不要看她这个样子。 “不会的,”叶娇还在辩解,“硫磺和硝石的用量都不大,最多也就是炸掉丹炉。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她抬起手臂转了个圈,像往常那般娇嗔可爱。 李策静静地看着叶娇,紧咬的牙齿让下颌骨有些酸麻,心里的气渐渐烟消云散。 “不准再这么做。”他无奈地叹息道,“炉子也拆了。” 叶娇不情愿地嘟嘴,但李策生气的样子有点可怕。 “好啦!”她跺脚道,“来人!拆炉子!” 国公府再次忙乱起来,叶夫人一颗心总算放下。 她轻摇折扇,对叶柔道:“成了,还是楚王能治她。”说完又轻轻叹息,“你说楚王这身子,怎么就不见好呢?” 虽然叶娇不见得要嫁给李策,但叶夫人也希望李策能身体康健。 那孩子招人喜欢。 “您就放心吧,”叶柔为母亲揉捏肩膀,“天下的名医那么多,道士也多,如果丹药真的管用,楚王肯定会去寻找。” “也是,”叶夫人轻抿茶水,点头道,“东边骊山不就有个道观嘛,听说里面的王真人懂得炼气化神,通阴阳,知生死。楚王若得闲,倒可以去求一求丹药。” 叶夫人只是随口说说,但这件事被叶柔记在心里,当天晚上,便告诉叶娇。 “当真?”叶娇正在沐浴,闻言从水桶里站起身,被奶娘勒令坐回去。 地面上遍布水渍,叶柔站在屏风外,点头道:“你告诉楚王就好了,你一个姑娘家,可别自己去。” “放心吧。” 叶娇嘿嘿笑了笑,钻进水中,长长的秀发在水中散开。 骊山又不远,她快去快回,出不了乱子。 张黎是李珑的贴身护卫。 大约从李珑十七岁起,张黎便跟着李珑做事了。 他没读过书,只认识几十个字,好在不挑活儿,力气大,杀人不眨眼,故而深得李珑器重。 说是器重,其实也没有给他一官半职。 李珑总怕张黎有了职位后会被朝廷调走。 张黎是知晓秘密的人,对于这样的人,要留在视线以内。 既然不给官做,给钱总成吧?但李珑给他的银子也不多,所以张黎便总趁着做事,偷摸得些好处。 司马承恩的田产房屋,便是张黎捞的好处。 他哪能想到,这些好处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张黎从李珑府上离开,先回一趟家。 他脱下常服,换上一件不起眼的黑底长袍;丢下惹眼的大刀,藏两把匕首在衣袖内;取几张银票,便轻装出门。 不能待在京都了。 张黎今日偷听到李珑和刘砚以及王府詹事说话,听那意思,是要杀人灭口。 刚刚走出坊街,便见京兆府的人冲进来。张黎翻墙进入一个院落,避开衙役,躲在墙内沉思良久。 还是要躲到外面去。 什么地方能够容他躲藏呢? 张黎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骊山。 京兆府府尹的位置不好坐。 下辖的郡县太多,京都又到处都是皇亲国戚,哪个都不好惹。 但刘砚有自己的处世之道。 他是闷葫芦,不拉帮结派,也不巴结逢迎,专心审自己的案子,立志不出冤假错案,不让百姓心寒。 司马承恩的案子也不例外。 即便你是十几年前死的,即便你跟谋逆有关,只要死在我的地界,我就给你查清楚。 但部下跑一趟,没有抓到张黎。 这个私自处置司马承恩田产的人,竟然先一步逃跑了。 刘砚干脆把张黎的家人亲眷全都缉拿到案。 京都的百姓看着被绑在一起,一连串进入京兆府的疑犯,个个瞠目结舌。 “你们大人怎么抓人跟串蚂蚱一样?行不行啊?” 刘砚不在乎别人怎么评判,能问出线索最重要。 果然,张黎的一个亲戚担心受到牵连,透露给刘砚,说家里有位长辈,在骊山出家。 骊山…… 刘砚神情沉沉,那倒是个躲藏的好地方。 刘砚封禁骊山搜捕张黎。 在此之前,肃王府的人马已进入骊山。 山顶的青云观被围起来,道士们看着冲进来的衙役,不明白出了什么事。 刘砚请道长放心,询问这里是否有一个名叫张安的道士。 那是张黎的亲戚。 “张道长进山采药了。”道士们答。 “那你们的观主王真人呢?”刘砚又问。 “一同采药去了。” 骊山数百丈高,山势逶迤,树木葱茏,想在这里寻找一个采药的人,何其艰难。 道士们也觉得不容易。 “大人们来之前,有位女施主也找王真人,不知道她找到了没有。” “什么女施主?”刘砚担心泄密。 道长手掐子午诀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只知道施主是京都人士。” 叶娇失踪了。 傍晚时分,叶柔在赵王府外求见李策,惊动李策,也惊动了李璟。 李璟主要是喜欢看美人,而叶柔长得不错。 “你不要急,”他趁王妃不在,亲自给叶柔递上茶水,“慢慢说。” 叶柔眼含热泪道:“小妹去骊山了。” “她也去骊山了?”李璟惊讶道,“不会是跟刘砚一起去的吧?小九你完了,母狮子看上闷葫芦了。” 李策没有理会李璟,他的脸色一瞬间阴沉。 “叶娇去骊山?什么时候的事?” “一早就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瞒着母亲差人去找,说骊山封山,妹妹的马车停在山脚下,却没有人。” 李策站起身。 “都怪我,”叶柔急得坐下又起身,“是我跟她说骊山王真人会炼丹药,她才跑去道观的。” 李策明白了。 又是为了给他找药。 这个傻姑娘。她这次运气不好,说不定已经遇险。 “你不要慌,”虽然劝叶柔不要慌,李策的肩膀却撞到柱子,“城门快关了,我会快些出去,到骊山找一找。” “听说那里有猛兽。”叶柔咬着嘴唇。 “别怕,”李璟安抚道,“你妹妹比猛兽厉害多了。” 虽然在开玩笑,但是叶柔走后,李璟也担心起来。 “刘砚去骊山,是查案的吧?你真的要去?你要是被牵连了,可别藏在赵王府。” “去,”李策取下弓箭,“我去把她找回来。” “如果招惹到某些人,代价就大了。” 李策迈出门栏道:“不惜一切代价。” 他说完又转过身,对李璟道:“给我两辆马车,三十个护卫,两百支火把,护卫要人人有马,个个精壮。火把先不要点燃,裹上油布放在马车里。把你的马给我,你的车夫也给我,要快,我在外面等你安排。” 他说完向外走去,留下李璟怔在原地。 “所以——”李璟深吸一口气问,“你不惜一切代价找叶娇。那个代价,是我吧?” 我的车,我的马,我的人。 城门关闭前,李策带人向骊山奔去。 他心中充满了懊悔。 那种心上人因为自己陷入危险的懊悔。 火把熊熊,马蹄踏破黑暗,骏马飞驰间,李策仿佛看到叶娇的身影。 红衣绚烂,眼神如星辰般清澈闪烁。 不能再这样了。 他曾经用自己的病弱,博取皇帝的同情、换来怜惜。他用习惯了,也这么在叶娇面前示弱,换来那些温暖和炙热。 但如今李策蓦然发现,这样的自己有多么可恶。 因为如果那个人真正关心自己,是会为了他的身体殚精竭虑、只身涉险的。 叶娇…… 李策端坐马背,看着月色中,骊山的暗影。 他从来都没有这么想,把一个人拥入怀里,死也不分开。 …… 抢夺人妻 叶娇知道自己的缺点,仗着有蛮力,武艺好,做事就毛躁草率,容易惹出乱子。 就像她用计把傅明烛抬去御街,却差点被对方毁谤;打晕发狂的狗,却险些被肃王求娶;验尸房被刘砚抓住,炼丹又炸掉炉子。 她做不来小心谨慎,但好在她记得,出门要带兵刃。 比如现在,夜色沉沉中,叶娇把匕首藏进衣袖,对面前突然出现的男人笑了笑。 “这么巧,”她问道,“肃王殿下也上山采药啊?” 鬼都能看出肃王李珑杀气腾腾,但叶娇就是笑着走过来,分花拂柳般脚步轻盈,脸上带着浅笑。 “我那些护卫去打水了,山路难行,肃王也在这里歇歇?” 其实她是跟护卫走散了,但是面对可能居心不良的人,叶娇不能暴露弱点。 她身后有一处山洞,洞口点一堆火,堆一半石头,留下的空间刚好够两人进出。 李珑常年待在军营,知道叶娇这是在提防野兽。 他原本不想到骊山来,他该避嫌,该派下人除掉张黎。但是因为在就藩路上折返回来,跟随他的护卫,都是张黎的部下。 李珑信不过他们,便只带了几名随从,亲自跑来骊山。 他命令下属前去搜寻,自己找一处山洞暂且安身。 遇到叶娇之前,李珑准备杀掉所有见过他的人。 但眼前的女人似乎懵懂无知,倒也不必急于击杀。 “叶小姐怎么在这里?”李珑迈步走进山洞,脱掉披风丢到一边,大大咧咧坐在篝火旁,随口问道。 “采集草药啊。” 叶娇手里拿着一根狗尾草编的小狗,坐得距离李珑远些。她的视线扫过李珑的腰刀,见刀柄滑出寸许,说明他在见到自己之前,曾经想要拔刀。 叶娇心念电转闪过无数个念头。 肃王来这里干什么?司马承恩的案子牵扯到了肃王,皇帝命肃王回到京都待命。他来这里,难道跟案件有关? 李珑闷哼一声。 他知道叶娇没有说实话。 国公府的小姐,怎么需要亲自采集草药?想到叶娇同李策的关系,李珑更加心生不爽。 那个男人真是粗心。 怎么能让如花似玉的美人,独自宿在这杳无人烟的山洞呢。 或许不必杀死叶娇,趁机把国公府纳入手中,才是良策。 女人都是很好哄的。 “你来为楚王寻药吧?”李珑宽大的手掌放在篝火上,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声音温和。 叶娇没有答话,她坐在最利于反击或者逃走的位置,靠着石壁缓慢呼吸,保存力量。 “我那弟弟真是可惜,”李珑又道,“当年他中毒后,太医都说活不到束发之年。如今看来,太医说短了。但即便如此,他也熬不了多久。” “是吗?”叶娇淡淡道。 “不如……”李珑扭头看着叶娇,眼中掠过猛禽伏击猎物的愉悦,“小姐把楚王的婚事拒了,嫁给我吧。我没别的意思,我是看不得小姐守寡。” 叶娇的手探进衣袖,按住匕首的刀柄。 她没想到会有人如此寡廉鲜耻,强夺人妻,且是弟弟的妻子。 叶娇看向李珑宽广的肩膀、厚实的脊背,和肌肉虬结的胳膊。 她明白自己打不过李珑。既然打不过,那就—— “不太好吧,”叶娇微微垂头道,“我不想做背信弃义的人。” 她虽然在拒绝,声音却没有底气。 她的软弱犹豫,给了李珑希望。 “怎么是背信弃义呢?”李珑笑道,“良禽尚知择木而栖,小姐如此聪慧,反而要嫁给活死人吗?” 叶娇攥紧双手。 她讨厌别人这么称呼李策,折辱他,像是在折辱她自己。 那人守护皇陵二十年,换来沉疴难愈的身体,却没有人疼爱,没有人认可。真是白瞎了他的付出。 守个屁的陵,还不如守着自己的小命。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叶娇却道:“请王爷容我想想。” 李珑起身向叶娇走来。 他高大的身影在山洞投下暗影,伸出手,探向叶娇。 叶娇猛然起身,李珑已拔下一根发簪。 那是一支金丝镶多宝凤尾簪,做工精细、价值不菲。 “这个,”李珑道,“算是我们的定情之物。” “接下来,”他的手揽住叶娇的腰,低头道,“我同你……” 他的动作很蛮横,脸颊虽然还算俊朗,却带着一种莫名的自信。那自信带着攻击性,好像是个女人,都要臣服在他的脚下。 毫无尊重,没有怜爱,只有赤裸裸的占有。 忍不了了。 叶娇迅速握紧匕首,心道干脆玉石俱焚吧。可她手中的兵刃尚未刺出,外面忽然亮起火光,一个声音唤道:“王爷,我们寻到张黎了。” 那声音透着局势危急的紧张。 李珑立刻收手。 他来不及同叶娇再说什么,转身便离开洞穴,向外走去。 叶娇身体僵硬脚步踉跄,走了两步才恢复力气。她小心向外探头,见李珑消失在洞穴口,或许是怕她听到什么,离得远远的。 火光灼灼,烘烤着她几乎湿透的衣服。 短短一刻,她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叶娇搬起几块石头放在篝火上,在忽然变暗的光线下,一点点摸出去。 李珑正压低声音同部下说话。 “人在哪里?” “刘砚先一步抓到张黎,但他们困在山沟里,干脆歇下,到天亮才会走。” 叶娇仔细听着,李珑却半晌不说话。 过了许久,他才用极缓慢的声音道:“落叶纷飞,天干物燥,刘府尹毕竟不常在野外,怎么能住在山沟里呢?” 这句话没什么意义,叶娇却听得心生恐惧。 夜空里传来鸮鸟的惨叫,她向后退了一步,脚踩卵石打滑,险些摔倒。 “什么人?”一声厉喝传来,叶娇向山下飞奔而去。 她走过许多难走的路,但山路最险。 在没有火把的情况下摸黑下山,无异于自寻死路。 李珑没有追叶娇,他只做最重要的事。 叶娇磕磕绊绊跑了数丈,转身见山崖上数点火光,向一处山沟靠过去。 临近中秋的月光很圆,她停下脚步,犹豫该早些逃命,还是去救刘砚。无论是刘砚还是张黎,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她是来给李策寻药的,不是来送命。况且李策昨天还嫌她胆子大呢,他吓人的样子,叶娇不想再看到了。 但叶娇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她空荡荡的发髻。 她想起李珑拔掉她发簪的样子,便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又恶心,又气恼。 “我不是为了救人,”叶娇转身向下,走一条她白天走过的小路,“我是为了要回东西。” 她的东西只能她来送,不能由别人抢。 这是叶娇给自己找的理由,万一李策再生气,就这么解释。 但叶娇还是慢了一步。 山路难行,天亮前,叶娇听到兵刃相击的声音。 看来李珑准备先杀人,再纵火。 叶娇向山沟跑去。好歹救几个人吧,尽她所能。 刘砚是个好官,不能死在荒山野岭。 他死了,司马承恩的案子就破不了了。 叶娇拨开密林,不顾草木划伤她的手臂,只想着要快些,再快些。叶娇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心跳声,看到远处地面上散开的血。 但是她还没有冲到下面,忽然听到一个颤颤的声音道:“施主?施主?” 叶娇转过头,看见密林深处,探出一张惊惶的脸。 那人满脸鲜血,手里死死抓着一个人。 被他抓的人双腿被绑无法行动,手里握着木棍,拼命打向说话的男人。 “你们是谁?”叶娇拔出匕首。 她不认识这两个人。 谁是好的,谁是坏的? …… 送你上路 【月落说:为月票70的加更,80还会加。】 听到询问,手握木棍的男人停止动作,阴恻恻的眼睛盯住叶娇,忽然又换了一张笑脸。 “这位小姐,”他抬声道,“鄙人张黎,遇妖道劫财。求你帮忙给我松绑,我……我必重金谢你。” 因为趴在地上奋力挣扎,他的头几乎扭成一个可怕的角度,透着诡异。 叶娇走过去。 她不认得张黎,但她记得肃王部下说的话。 刘砚抓住了张黎,这就是肃王要灭口的原因。 叶娇暗暗思忖,再看捉住张黎的男人。这就是他说的妖道了? 莫非是—— 叶娇大步向前,一把夺过张黎手中的木棍,阻止他打人,又问满脸是血的男人道:“请问仙长就是王真人吗?” 男人抱紧张黎的腿,用力道:“贫道是张黎的舅父林道真,只因张黎犯下案子,被京兆府府尹抓获。现在他……他想趁乱逃脱,贫道怕他惹出大祸,这才抓住他不放。请小姐绑住张黎的手。” 距离张黎不远,果然有一根被割断的草绳。 看来张黎跑来这里是找舅父,而他舅父并不想包庇凶手。 “你算什么舅父?”张黎已经骂起来,“你可知道我被捉回去,就是死路一条吗?现在趁山匪劫杀,快让我走!” 叶娇没等他说完,就一脚踢在他身上。 “你算什么外甥?”她怒骂道,“那也不是山匪!你自己睁眼去看,那是肃王来杀你灭口!” 张黎勉强抬头,视线穿过密林,只看到前面有贼人在同京兆府的人打斗,距离太远,无法辨认对方的身份。 他脸色苍白神情惊惶,不再拼命挣脱束缚,反而下意识蜷缩起来。 “肃王他……” “不必再为他卖命了。”叶娇道。 她把棍子递给林道真:“要想你外甥活,只剩下一条路,指认肃王!他要是再犯浑,干脆一棍子打死!” 林道真接过木棍,沉沉点头。 叶娇又问:“王真人呢?他在吗?” “在的,”林道真指向混战的山沟,“在最高的那棵杉树上。” 叶娇奔向杉树,底下没人,抬头看三丈高的地方,一个男人身穿道袍,正死死地抱着树干。 话音刚落,一根箭矢擦过叶娇的鬓角,钉在杉树上。 她猝然躲避,听到树上有个战战兢兢的声音道:“姑娘切莫爬上来,贫道怕树枝断了。” 那男人竟十分年轻,模样清瘦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只是他抱树的样子,略有些狼狈。 “请真人下来,”叶娇道,“我会保护真人。” 王真人低头看向叶娇,右手五指飞快掐算着什么,末了点头道:“福生无量天尊,这可真是天大的缘分!小姐的确能保护贫道。” 他说完小心翼翼挪过来,刚下树,周围便燃起大火。 来路已遍布火焰,叶娇带着王真人向前跑去。 她捡起一把弓箭,身手敏捷地跃过灌木、趟过草丛,在混战中连发数箭,清扫障碍,也引得许多人注意到她。 不知何时,叶娇身边已聚集几个衙役。 他们个个带伤,人人惊惶。 “快去救府尹大人!”衙役道。 叶娇问:“哪里?” 衙役急道:“就在前面!我们被人打散了!” 然而燃起的大火再一次阻止去路,叶娇凛然而立,忽然抬手道:“哨箭!” 哨箭,是在箭簇上绑着骨角哨的箭,箭发空中,则锐利作响,示警求救、指引方向。 好在衙役的确带了哨箭,但他们却怀疑没有用。 “外面封山,会有人来吗?” 叶娇相信会有人来。 她有家人,一晚上不回家,会有家人来找。 甚至或许,也会有朋友来找。 那个皮肤白皙一身黑衣的朋友,他那么聪明,一定能找到自己。 箭矢破空,声音响彻云霄。 “然后呢?”衙役问。 “逆风走,”叶娇道,“去找刘砚。” 她逆风而行,一直把王真人护在身后。 遇到火苗乱窜,她把披帛打湿,围住王真人的头脸。 遇到贼人厮杀,她一手拽住王真人,一手御敌。 甚至遇到荆棘丛,她也砍断荆棘,唯恐王真人划伤。 叶娇从来没有这么细心地保护过一个人,尽心尽力,唯恐他死了。 这个被尊称为“真人”,其实年纪只有二十来岁的男人手指不停掐算着,时不时指出一个方向,众人过去,果然能暂且避险。 他有真本事,太好了。 但是大家很快发现,脚下踩到了死尸。 “大山!郑二!” 衙役们辨认出尸体,发现同伴死去,悲怒痛呼,却无可奈何。 他们不忍同伴死后被大火灼烧,纷纷背起死者,艰难前行。 冲出大火,睁开被烟雾熏得不断落泪的脸,他们再次拉起一个同伴时,发现那人是刘砚。 京兆府府尹刘砚受了重伤,睁着眼却说不出话。 “府尹!大人!”衙役们顿时慌乱,他们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做,王真人却淡然道:“他死不了。” 听到真人这么说,原本乱扯刘砚的衙役,动作温柔了些。 不过叶娇很快发现,或许刘砚死不了,但是自己,有可能要一命呜呼了。 他们站在山谷空旷处,身后是大火,身前是七个匪徒。 人人手举弓弩,对准从火海中逃生的叶娇他们。 匪徒身后,站着肃王李珑。 “叶小姐,”他对叶娇伸出手,“你过来,你不必死。” 只要肯嫁给他,就是他的人。夫妻之间,可以共享秘密。 “那他们呢?”叶娇问。 肃王李珑沉沉摇头。 “他们的命格不好,今日遇贼人劫杀,又有山火肆虐,命丧骊山。” “这贼人真是好大的胆,”叶娇冷笑,“京兆府府尹乃三品大员,朝廷重臣,都敢劫杀。” 她丢下弓箭,做出不再反抗的样子。 李珑得意地笑了。 “其实我们很像,都不喜欢阴谋诡计,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李珑晃了晃手上的发簪,继续邀请叶娇,“你过来,下山的路不好走,本王愿意背着小姐。” 叶娇静静地站着。 看到那支发簪,她心里就来气。 抢她的东西,还要杀她保护的人。 她知道只要自己上前几步,对面就会射出弓箭。 到时候刘砚会死,这些衙役会死,只知道掐算的道长,也会死。 还没有人来救,没有人来吗? 叶娇看一下远处,蓦然发现有一棵灌木轻轻摇动,再看,近处的树苗也动了动。 如同一团炮仗在她心中炸开,“轰”地一声,让她血液奔涌心脉剧震。有人来救了!有人正偷偷地过来! 叶娇勉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试图拖住更多时间。 “咱们做个交易,”她缓缓道,“王真人不能死。” “他有什么价值?”李珑道,“给李策炼丹升仙吗?” “道人都有特殊的本领,”叶娇道,“你听说过风水布局、八卦命格吗?长路漫漫,你就不想多个助力?” 叶娇有一句没一句地劝说李珑,她的余光瞥见那些动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距离李珑只有数丈远,静止不动了。 李珑已等得不耐烦,他抬手道:“罢了!送叶小姐上路。” 就是现在! 叶娇扬手,甩出袖中匕首。 两把匕首飞掠过去,打掉其中一人手里的弓弩,刺进另一人的肩膀。在混乱中,他们也射出弓箭。 “趴下!”叶娇大喊一声,同她的声音一起响起的,是对面匪徒的痛呼。 数支箭矢刺入他们的身体,从后背直插过来,露出血淋淋的箭头。 一个男人从远处飞奔而来。 他跑得不快,却几乎已用尽全力。最早几步还很稳当,很快便摇晃着喘息着,仿佛一掌就能推倒。 然而他却并没有停下脚步。 他的身体和魂魄较劲儿,连骨髓里的力气都抽出来使用,向着眼中那抹火红,靠近一步,又一步。 “李策!” 叶娇飞身上前,扶住李策险些摔倒的身子。 李策看着叶娇。 整夜的翻山越岭让他耗尽体力,对叶娇的挂念让他心神俱碎,他定定地看着再一次满脸黑灰的女人,伸出一只手,把她掉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叶娇,”李策眼中除了担忧,还有愤怒,“你怎么这么……大胆?” 是要发火了吗? 这次不好哄了吧? 叶娇突然咧开嘴,哇哇大哭。 “我快吓死了,我快吓死了思思……”她埋头进李策的怀中,一面抹泪一面抱住他的腰,“幸好你来了,幸好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感觉李策的胸口不再剧烈起伏。 他……应该消气了吧? 叶娇偷偷地看。 …… 娇娇思思 先看到李策系得一丝不苟的圆领袍,再看到他光滑白皙的脖颈,微微颤动的喉结,刀削般冷冽的下颌骨,最后看到他紧抿的薄唇,以及微阖的双眼。 李策的下巴抵着叶娇的肩膀,胳膊低垂,人已经昏迷过去。 同上次一样,长久的奔跑后,他便会筋疲力尽难以支撑。 叶娇忧心害怕,却只能紧紧抱着李策,再看远处。 肃王李珑带来的护卫已经中箭倒地,李策也并没有对李珑手下留情。 李珑肩膀中箭,一面厮打一面向远处逃去,没走几步,便被李策带来的人活捉。 “你们是谁的人?”叶娇问。 她知道李策没有府邸,也没有几个护卫。 “我们是赵王府的人。”那些人回答道。 赵王府…… 叶娇想起李璟,那个把泰山石当宝贝的男人,应该可信。 这些护卫看起来结实精壮,行动时雷霆万钧,显然训练有素。 刘砚重伤,李策昏迷,这里只有叶娇可以主事。 “把肃王绑起来,”叶娇安排,“你们的人多,三人一组,两人抬受伤的人,一人警戒,中途轮换,离开这里。” 要快,要避开山火,还要早点救治伤者,减少伤亡。 那些人应声,竟然分外听话。 叶娇这才把李策扶坐在地,喊王真人过来。 “劳烦您为他医治。”叶娇恭敬道。 王真人走过来,围着李策转了半圈,又后退一步。 “怎么医治?我不是大夫啊。”他摊开两手,手中空空,没有药箱。 他的确不是大夫,但他是骊山仙师,是叶娇苦苦找寻的人。 “那么……”叶娇道,“听说王真人能炼气化神,通阴阳,知生死,是吗?” “他今日死不了。”王真人立刻道。 “我知道他死不了,”叶娇有些着急了,“可是真人您会炼制丹药,请问能不能给他吃一颗丹药?” “不能!”王真人断然拒绝,“我的丹药,是成仙用的。小姐你想不想成仙?你我大有渊源,我可以助小姐成仙。” 成仙…… 叶娇焦躁地甩甩头,却仍旧克制道:“这是我的朋友,也是当今楚王殿下。若您能救好他,不管您要什么,都会有人答应。” 她能给的,她来给。她给不了的,去求皇帝,总能做到。 王真人这才蹲下身子,他的眼睛眨了眨,充满期待地搓搓手道:“那……能成仙吗?” 又是成仙,只想着成仙吗? 叶娇的表情僵住,心中无名火起。 王真人脖子里还挂着叶娇的披帛,一路走来,别人都是狼狈不堪,他却被保护得很好。叶娇没想到,自己保护了个棒槌。 可王真人五官明朗蓄着一点胡须,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傻子。 怎么他说出的每句话,都让人想打他一顿呢? 叶娇想起护着他逃命时,自己被浓烟熏哭的眼,被荆棘割伤的手,就要发怒。 “还我的披帛!”她厉声道。 王真人一圈圈解开披帛,没忘了继续追问:“真的,能让贫道成仙吗?” 成你娘个鬼! 叶娇扯住披帛猛地一拉,王真人猝不及防摔倒。他惊叫起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师父!师父!” 是青云观的道长林道真。他手里拽着捆绑张黎的绳索,赶来这里。见到叶娇要打王真人,林道真心急如焚。 “福生无量天尊,岂能虐待道门仙师?” 他是仙师吗? 叶娇瞪着王真人。 他是藏在树上的仙师,是靠她保护才活命的仙师,是一心只想成仙,不救人的仙师。他到底有没有本事? “他才二十来岁,就是你师父了?”叶娇问林道真。 “那是自然!”林道真侃侃而谈,“贫道皈依道门,事师如父,若不是师父教诲,我怎会亲手捉住前来投奔的外甥,扭送京兆府呢?” 叶娇消了点气。 看来这个王真人,还是有些明理的。怪不得刘砚能找到张黎,原来是俩道士主动报官。 “我倒是好奇,”叶娇道,“王真人是怎么说动你捆绑张黎的?” 张黎僵硬地站着,冷哼一声,脸上充满嘲讽。 林道真虔诚道:“师父说了,这样才能成仙。” 成仙! 叶娇感觉自己快要炸开,再也不想多说一句话。 她把李策抱起来,吩咐人折断树枝,用披帛缠绕两根树枝,做了个简易的担架,抬着李策回去。 得快些回去医治了,那些太医起码能控制他的病情。 王真人没有回青云观,他自言自语道:“死了这么多人,肯定会有哪家需要超度亡人、设坛作法。贫道就不用他们催请了,主动去吧。” 叶娇紧紧跟随在李策的担架边,对王真人冷哼一声。 “设坛作法就能成仙吗?” “不能,”王真人避开一根断剑,认真道,“能得众生供养。” 不就是赚钱吗? 叶娇把李策垂在外面的手放回担架,真想揍这个道士一顿。但是她还没有抬手,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紧了紧。 是李策醒了。 他虚弱地躺在担架上,眼睛半睁,迷迷糊糊间没有说话,手却伸过来,拽住了叶娇的衣袖。 那姿态乖巧又紧张,像是迷路的人找到回家的路,像是害怕面前的人忽然消失。 往日神思沉沉的他褪去了聪敏警惕,如一个孩童般,放下戒备,依赖着眼前的女人。 叶娇任他牵着,安抚道:“思思别怕,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去,治好身子。” 她握住李策的手腕,虽然握了一下便离开,但是热腾腾的气息已经传递到李策身上。 “娇娇……”李策唇角含笑,梦呓般念出她的名字。 骊山的事震惊朝野。 刘砚封山抓人,遇肃王杀人灭口、放火烧山。 叶娇上山寻药,救刘砚危难之中、英勇守护。 王真人掐算天机,指引逃生方向、勘破生死。 楚王上山寻叶娇,舍身阻止肃王、救下众人。 每一件事,都可以编成话本子,注注水,加些无关紧要的剧情,讲上三天三夜。 这足足四件事,不光轰动了朝野,也震惊百姓,更让京城各处的说书人闻风而动,嗅到了爆款故事的吸引力。 一时间,跟这几件事有关的所有人,都被反复提及。 京兆府外常常有百姓询问刘砚的伤情,还好心地送上刚刚宰杀的鸡鸭。 “请一定转告府尹大人,俺们是东柳条巷第三家的商户。” 骊山青云观的观主王真人,短短三日,收的供养已经多得堆不下。 “求王真人一定收下,求王真人看一看,俺家男人什么时候死。不是,奴家不是盼着他死,就是问一问,好有个盼头。” 往日门可罗雀的国公府,时不时就有客人登门拜访。 “叶小姐在吗?虽然这次九死一生,但圣上必然会嘉奖的。到时候,还要仰仗叶夫人……” 而赵王李璟,反复向别人提及,是他给李策提供了车马人手,李策才能阻止肃王的暴行。 “多亏了本王帮忙。”朝堂上,他仍旧这么说。 皇帝横眉道:“是吗?你是不是俸禄太多?怎么养得起那么多护卫?瞧瞧小九,办个事儿还只能找你借人。” 李璟连忙噤声,心中冤屈得很。 李策很穷还有理了? 使唤他的人马,花他的银子,顺便建功立业得圣上青眼。李璟没有见过这么黑心眼的人。 还有刘砚,笨得差点在骊山把自己火化,皇帝没想着让他辞官,还每日都要问问他的伤情。 最可恶是那个王真人,白天出去捞钱,夜里还借住在赵王府。当他那里是豪华道观吗? 李璟想不明白怎么别人都能得了好,只有他倒霉呢? 回去后怎么想都觉得生气,李璟踱步到李策居住的院落,抬脚想要踢门,却从门缝里看到叶娇的身影,吓得连忙放下脚,老实进去。 “怎么?”他问道,“衣不解带照顾我弟弟呢?” 叶娇坐在门廊下磨剑,闻言抬头,娇艳的脸上眼神冰冷。 李璟吓得打了个哆嗦。 “别怕啊,”他瞅了一眼屋子,“王真人说了,他死不了。” “活受罪也不行,”叶娇道,“李珑呢?都怪他害思思这样。” 李璟又打了个哆嗦。 怎么一定要称呼那个腹黑可怕的男人“思思”呢?这个名字跟他也太不搭了。 就像这个女人也不适合叫“娇娇”。别人的“娇娇”千娇百媚,她呢?骄纵耍横。 李璟清了清嗓子道:“说起这个,我带来了大消息。” …… 亲密接触 肃王李珑招供了。 他被关在天牢,皇帝任命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评事为三司使,主审肃王一案。 有刘砚和衙役的指证,拒不认罪徒劳无益。 更何况,肃王的旧部张黎为了活命,把肃王这些年做的事交代得清清楚楚。 “你知道十二年前陈王谋逆的案子吗?”李璟问叶娇,问完又想起叶娇的身份,顿时幸灾乐祸起来,“你当然知道哈哈哈,你们国公府不就是被陈王祸害的吗?以前大家提起国公府,都觉得触霉头。” 这么看来,她和李策还真是天生一对。 叶娇拿起锋利的宝剑轻轻吹了口气,冰冷的神情寒气逼人,李璟立刻噤声。 “你到底……”他缩住脖子道,“听不听了?” 叶娇抬眼看他,示意他说下去。 那年陈王李乾受命平叛,拿着皇帝号令十万兵马的兵符。结果他扫清逆贼后拒不返还,皇帝便命大皇子李珑前去索要。 李珑尚未出发,陈王便已谋反。李珑便奉命带兵围剿,送达赐死李乾的诏书,获封肃王。 但其实,司马承恩早在陈王谋反前,便带着兵符来了。 他在御街遇到李珑,恳求李珑带他面圣。李珑诓骗他,说皇帝正在气头上,不如稍后去玉琼楼商议。 司马承恩和李珑分头前往玉琼楼,司马承恩带着兵符,李珑带着张黎。 张黎制伏司马承恩,一杯毒酒送他上路。李珑原想做出司马承恩畏罪自尽的假象,可掌柜的这时来问,说外面有人在等待司马道长。 那人等在玉琼楼门口,看样子是内侍。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只好掘地三尺,把司马承恩深埋于地下。之后又假装司马承恩的护卫,帮他退房。 至于陈王,李珑命人佯装击杀。陈王中计,竟然带十万大军南下。不管陈王当时是为了讨个说法,还是为了谋反,兵已动,朝野震动。 “就是这样。”李璟说起闲话,口若悬河表情丰富,“父皇这才派李珑平叛,让李珑年仅二十便封了肃王。我当时还愤愤不平许久,没想到他这个不入流的王位,是这么来的。” 叶娇神情怔怔听李璟说完,明白了许多事。 想必当初在玉琼楼外等待司马承恩的人,就是李策派去求取丹药的内侍。李珑杀了司马承恩,陈王府覆灭,安国公府没落,而李策,也缠绵病榻至今,永远是那样半死不活的样子。 叶娇手中的宝剑微微晃动,她松开咬红的下唇,问道:“所以先陈王,是被冤枉的吗?” “不是。”李璟断然道。 “就算他是中了计,但他不归还兵符在前。说什么北疆防守松懈,他愿意带兵驻守。这天下是父皇的,他一个封了王的皇叔,瞎掺和什么?再说了,李珑那个脑子,都能骗他带兵南下,我看陈王是满肚子泥巴糊了心——缺眼儿。” 所以不全怪李珑,怪陈王缺心眼儿? 叶娇黯然失神收剑入鞘,叹息道:“朝廷夺位,都是这么可怕吗?” 阴谋、诡计、猜疑、背叛,像行走在刀尖上,稍不留意便粉身碎骨。自己横死也便罢了,往往牵扯全族人,都不得善终。 “可不是?”李璟的手伸进衣袖,按住里面冰凉坚硬的东西,“不过你放心,本王和小九足够聪明,不会出什么事。” 他说着掏出泰山石,这才敢靠近叶娇一步,问道:“所以如果父皇召见你,你能不能多讲讲我的好?” “讲什么?”叶娇懵懂道。 “讲我为了小九倾家荡产的事啊,”李璟苦着脸,“上回我俩打架,俸禄扣得干干净净,这些日子都是花王妃的银子。你看小九,今天吃药明天用人,把我薅得快秃了。王妃昨晚掐我大腿,嫌我送的礼物不值钱。” 想到这里李璟就要发怒,都是叶娇,闲着没事儿教王妃什么防身术。她身居内宅,能防的只有他了。 昨晚李璟想试试新鲜花样,被王妃好一顿折磨。 李璟循循善诱道:“等你和小九成婚,我一定送上重礼。” 这句话惊得叶娇站起身。 “谁说我俩要成婚?” 李璟啧啧两声看看屋里,嫌弃道:“他那么稀罕你,肯定要求娶啊。” “胡说!” 叶娇清喝一声转身,头撞在打开的窗扇上;她“啊呀”痛呼着捂头退后,又踢翻一筐草药;气得满脸羞怒往屋里走,却险些撞进一个人怀里。 叶娇红着脸抬头,正看到满脸关切的李策。 他只穿着白色的寝衣,衬托得一张脸更加白皙。昏迷三日后看起来更瘦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李策神情紧张看着叶娇,询问道:“你没事吧?我听到你喊叫,还以为……” 迷迷糊糊中,他还以为叶娇身在骊山。李策最大的噩梦,便是叶娇身处危险之中。 “我没事,”叶娇眼神躲闪,“我撞到窗子了。” 她又埋怨道:“都怪赵王乱说话。” 赵王李璟没理会叶娇告状,他大喜道:“小九醒了!谢天谢地,明日不用吃人参了!” 人参贵,能省一根是一根。他的薪俸都被皇帝扣掉,如今家里的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不要你买,”叶娇看出了他的贫困,“明日我买一筐过来,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她说着扶住李策,把他扶回床上坐下。 李璟跟过来。 “那敢情好,送我两根,我拴上红绳去看看驸马爷。姑丈摔下马,在家躺着呢。” 他絮絮叨叨,就要说长公主丈夫受伤的事。李策的视线却一直看向叶娇,说道:“我想同叶小姐说几句话。” “你说呗,”李璟道,“我也想听。” 李策只得又看向李璟。 “劳烦五哥出去一会儿。” 李璟顿时不快。 这是要赶他走呢。翻了天了,这到底是谁的家? 走就走,谁稀罕听你说话。 李璟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忽然止步,表情错愕扭头道:“你……喊我什么?” 屏风后的李策轻轻咳嗽,缓缓道:“老五。” “不是,”李璟又走回来,眉毛高高挑着,“你喊我五哥对不对?你喊我五哥哈哈哈!” 他笑起来,仿佛捡了一个大便宜。 叶娇迷惑道:“赵王殿下,你也缺心眼吧?” 你本来就是他哥,有什么好激动的。 李璟已经大步出去,头扬得比公鸡打鸣还高。 “你不懂,”他的声音消失在院子里,“你懂什么?” 他不喊别人哥哥,从来没喊过。 他只喊兄长,带着疏离和不情愿。 李璟觉得自己比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乃至老八,都更有本事。 小九喊他哥哥了,会一直喊下去吧? 可以一直喊下去,少花钱就更好了。 室内弥漫药草气味,叶娇推开更多的窗户,吩咐婢女去请太医看诊,才坐回李策身边。 她的桃花眼里含着盈盈笑意。 “肃王招了,司马承恩是他杀的,他还施计陷害陈王。多亏有你,不然这会儿我已经在骊山化成灰了。” 李策并没有居功自满的样子,他也没有对叶娇生气。 许是昏迷三日,忘了生气的事了。 “我想同你说一件事。”李策道。 “好啊。”叶娇这么说着,忽然又倾身道,“等一下。” 李策靠着一个玛瑙面引枕,秋天了,玛瑙冰凉。 叶娇想起李策畏冷怕寒的事。 她俯身抽出玛瑙银枕,上身越过李策,去拉靠里放着的缎面腰靠。她一只手按在床外,一只手探进来,头发散落在李策身上。 混合着栀子花和野蔷薇的香味,弥漫在李策鼻间。 香得热烈泼辣,一扫屋内的苦涩。 李策下意识向后躲避,可叶娇带来的暖风,像蝴蝶在他面前扇动翅膀,一瞬间轻轻扫过他的脸颊和脖颈,把他笼罩。 “娇娇……”李策已退无可退,可叶娇浑然不觉他们已经离得太近。 “嗯?”叶娇转过头,与李策四目相对,胳膊在这一瞬间酸软,她惊叫一声,整个人掉在李策身上。 李策像接到一颗九天之上的太阳。 …… 脸红心跳 炙热。 像冻到僵硬时点起炉火。 绵软。 像一团流云做的锦被。 香甜。 像第一次买到糖人时,他反复品尝的味道。 叶娇扑进李策怀里,下巴硌到他的胸口,李策下意识抬手去接,叶娇已经敏捷起身。 “呀!” 她惊呼一声抬头,脸上除了意外羞怯,还有浓浓的担忧。 “你……”叶娇问道,“没有被我压死吧?” 李策闷闷地摇头,耳垂红得像要瞬时自燃。他的身子还没有那么不顶用,能被这么娇软的女人压死。 叶娇却分外小心。 她双手双膝抵着床榻,微弓后背,像一只蹑手蹑脚的小猫。 她说话时偏着头,唇角几乎碰到李策的下巴。馨香温热的气息在李策唇边萦绕,让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要跳出胸膛。 她的脸颊离自己那么近,挺拔小巧的鼻头就在眼前,只需要轻轻靠近,就能亲到她的肌肤。 李策极力克制着自己,让唇舌配合,说出语气平稳的话。 “叶娇,你……能不能下来?” “好啊。” 她挣扎着从他身上爬下去,没忘了递上引枕。李策抬手接枕头,他们的手指触碰在一起。 一个冰凉,一个火热,肌肤和肌肤碰触,交换温度,也传达出蠢蠢欲动的感情。 似乎是从这一刻开始,他们之间的氛围才开始不对。 叶娇的眼神慌乱地躲闪,李策正要说话,她已经潦草地整理好衣服。 “我……好几日没有回家了,明儿见!” 叶娇不等李策开口,便转身跑走,动作快得像一只被雄鹰追赶的兔子。 不,是“守株待兔”故事里的兔子。 因为她撞到屏风,把那扇绣着山河图的屏风撞倒,一路冲出去,留下“扑通”“哐唧”“咚”的声响,也不知道撞到多少东西。 “小姐您慢点。”李策听到随从在院子里喊,“卑职端着药呢。” “啪。”地一声响。 “没事没事,”随从又道,“卑职再去煎一碗。” 院门被推开,人跑出去,显然没有关上门。 李策静静地靠在引枕上,露出无奈的笑容。 似乎是……吓到她了呢。那个带领衙役在骊山穿过火海,与贼人作战的女子,竟然就这么被他吓到了。 乌云似乎距离地面很近,紧贴着起伏的山峦,只一瞬间,便翻滚到头顶,冰冷的雨水随之倾泻而下。 越靠西北,天就越冷,雨也越凉。 叶长庚从行李里翻出一件油衣披上。这是叶娇给他准备的雨衣,比蓑衣轻便,比雨伞方便携带。 队伍不停,他的马也不能停。 远处马车里亮着烛光,如果没有猜错,那位寡言的二皇子晋王,正在看书。 叶长庚被皇帝授职为翊麾校尉后,原本要跟随肃王李珑前往西北。但李珑被皇帝革职,赶去封地,他的军队由晋王李璋接管,故而叶长庚的将帅换了。 他跟随晋王出发,已跋涉近一月。 他们的行程很快,除了必要的睡眠会停下,就连吃喝都是在马背上。 刮风不停、下雨不停,有一次遇到地动,见房倒屋塌,甚至都没有停下来救助百姓。 晋王李璋说,天灾有郡县长官负责,而他们的职责,是尽快接管肃王李珑的部队,筹划如何对付吐蕃兵马。 叶长庚虽然不赞同,但他谨记母亲的教诲,凡事多想,不能冲动。 如果不出意外,傍晚就能到达肃王原本驻守的沙州。 正午过后,有八百里加急的驿丁到达,递交信件给李璋,又先他们一步向沙州方向去。 叶长庚一直在想,信的内容是什么呢? “京都的事成了!” 驿丁已经离去,和李璋同乘一辆马车的部下忍不住惊叹。 “嗯。”李璋简单点头,放下手中的书卷,掀起车帘看向外面。 雨渐渐稀疏,过不多久就会停下。 驿丁送来的是朝廷文书。 肃王李珑为遮掩十二年前杀害司马承恩、构陷先陈王一事,在骊山妄图击杀京兆府府尹,被皇帝褫夺王位,终身幽禁。 文书中没有提起楚王李策,但李璋知道,能把李珑逼到狗急跳墙,肯定有李策的功劳。 这位弟弟虽然身体羸弱,却比其他几个兄弟都好用。 这时又有探路侦察的斥候从沙州方向来,下马低声禀报。 “殿下,不能再往前了。” 李璋神情沉沉,道:“说。” “沙州那边的情况不对,”斥候道,“兵马调动不像是迎接殿下,倒像是远远避开。而卑职打听到,近日沙漠中有马匪活动不断,经常滋扰百姓。卑职担心他们想借此生事。” 生事,无非是想借马匪的手,给李璋一个下马威。若李璋能侥幸活命还好,如果死了,大可推在马匪身上。 这是肃王李珑送他的礼物吧。 毕竟沙州都是他的兵马,苦心经营十年,心腹不少。 斥候等在马车外,随从面露担忧,掀起车帘看向外面。 雨后的原野像撞进一团薄雾中,湿润阴暗,视线看不远,心中便七上八下。 “殿下,”随从提议道,“不然我们先在附近驿站避一避?” 阴雨天,不到傍晚就看不清路了。若再遇马匪劫杀,他们恐怕难以抵挡。 “不用。”李璋道,“驿丁已经到沙州去了。” 他不喜欢说太多话,随从却已经猜出了他的意思。 驿丁会把一模一样的文书送到沙州将帅手中。肃王李珑已经被褫夺封号贬为庶民,只要是还把身家性命放在心里的,就知道跟着李珑卖命,死路一条。 “走吧。”李璋重新拿起书卷,找到不久前看到的位置,全神贯注。 叶长庚走在队伍末,见不断有斥候到晋王那里禀报消息,大队人马没有停,径直向沙州方向开进。 叶长庚的手下意识按在刀柄上,莫名觉得紧张。 约莫走到沙州外三十里,前方突然有哨箭声响起,接着跑来一队人马,为首的看来是沙州那边的某位将军。 虎背熊腰,面容粗犷。 果然,那人下马,跪地禀报道:“末将程天金,前来迎接晋王殿下。” 晋王的马车停下,过不多久传来号令,命叶长庚他们退到树林后,只留二十护卫。 说是晋王和沙州将领有要事商议。 叶长庚便跟随将士退下,只一刻钟时间,再传号令,说沙州将领程天金妄图行刺晋王,已被格杀。 叶长庚冲到晋王马车外,见程天金以及他带来的小队人马,均被射杀。晋王这边只死亡一人,重伤两人。 他倒吸一口凉气,问身边人道:“怎么会这样?” 没有人回答他。 晋王的人马继续向前,踩着程天金的尸体,像踩着地上的蚂蚁。 晋王的随从也不太懂。 虽然是他埋伏下弓箭手,射杀前来投诚的程天金。 但是为什么杀呢?明明对方已经看清楚形势,准备效忠。 “本王不需要背叛者,”李璋解释道,“这个人的价值,就是让本王杀一儆百、以儆效尤。只有这样,沙州城里的那些将领,才不必全部格杀。” 随从不寒而栗却不敢反驳,他沉默地点头道:“殿下将势如破竹,将沙州收入囊中。” 李璋笑着摇头。 只是沙州吗? 未免格局太小了些。 跟在队伍后的叶长庚也有些沉默。 他刻意绕过那些死去的将士,没有踩踏他们的尸体。离家千里,尚未走上战场,叶长庚已经感觉到逼人的凉意。 寒气森然。 京都长安,尚是温暖的秋日。 下旨褫夺肃王封号、终身幽禁后,皇帝见了一次李珑的生母淑妃。 淑妃原本要同李珑一起去封地,此时被召回,看起来风尘仆仆、神情憔悴。 她是还在潜邸时便陪伴在皇帝身边的女人,如今虽然不如年轻嫔妃那么明艳,却因为熟悉,让人觉得心安。 淑妃木然起身,给皇帝煎茶。 煎茶工序繁琐,皇帝静静等着,煎好了,却没有吃。 他只是闻了闻茶香,便放下茶盏,看着有些惊惶的淑妃,拍了拍她的衣袖。 “是朕没有教导好儿子。” 他的神情充满郁结,眼中含着丝丝缕缕的内疚和歉意。仿佛做出恶事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自己。 淑妃悲泣跪地,哭道:“求圣上赐李珑死罪,好告慰死去的亡灵。” 皇帝没有去搀扶淑妃。 他缓缓起身,动作慢得像是身上捆着石头。 “他是朕的第一个孩子,”皇帝声音苍凉道,“朕不忍心。” 皇帝说着向外走去,内侍总管高福扶着他,步履沉重。 从后宫到议事的紫宸殿,皇帝没有乘坐轿辇,就这么走回去。 高福没话找话说,似乎突然变成了话痨。 “圣上这步子,比九皇子还要虚弱了。” 快想起你还有别的儿子。 “也不知道九皇子身子如何了,听说啊,叶家那姑娘,每日都去照料。” 快想起叶娇。 快想起您还有这个乐子。 高福充满期待地看向皇帝,果然,皇帝眉头略微展开,道:“这次,多亏有她。” “要不……”高福试探道,“奴婢安排叶小姐进宫?” …… 注:太监也自称奴婢哈。 聘礼多多 大皇子的事已尘埃落定。 于公,叶娇误打误撞救下朝廷重臣,该赏;于私,安国公府被先陈王牵连至今,朝廷也该出面安抚。 毕竟若不是大皇子李珑,十二年前先陈王就不会谋反,叶娇的父亲也不会出走修道,这些年,他们也不至于门庭冷落受尽白眼。 皇帝心情烦躁,而叶娇那姑娘,总能给他带来乐趣。 但是皇帝摇头道:“既然她在照顾小九,那就等小九身体好些,召他们进宫,一起赏赐吧。” 高福点头称是。 大明宫宫殿巍峨、气势雄浑,他们漫步其中,听秋风吹过琉璃瓦,衣袂翻飞。 服侍的宫人远远跟在后面,护卫皇帝的近卫军也跟在后面,仪仗虽然简单,但也华盖高举、雀扇低擎。 这位大唐的君王目色疏朗,眼中的沉重渐渐散去,忽然转过头,看向西北方向。 “也不知道李璋到哪里了。” 还好,他有很多孩子。 一个不成器,只要别的能为朝廷分忧,也便释怀一些。 高福垂首回答道:“晋王殿下雷厉风行,想必已经到达沙州。” “雷厉风行,”皇帝细细咂摸着这句话,面色和缓道,“他还很细心。老五那里的护卫,是他代为训练的吧。若不然也不会那么好用。” 皇帝知道李璟是什么性子。让他训练护卫,恐怕都要训练成胆小鬼。 李璋和李璟一母所生,毕竟亲近些。能想着照顾弟弟,也算他这个哥哥心念手足之情。 这就好,皇帝已至不惑之年,不想看到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祸事。 高福跟着夸奖道:“那这次的事,晋王也算是出力了。” 皇帝负手而立,想起了他的亲妹妹,便道:“甘州地动,原本朕让驸马舒子昌跟随户部前去赈灾,但朕听说舒子昌摔下了马。你过会儿传朕口谕,让太医亲自去瞧瞧,务必医治妥当。” 驸马舒子昌,是长公主的夫婿。虽然在朝中没有实职,但也深得皇帝信任。 高福应声,等皇帝到达紫宸殿,便亲自带着太医前往长公主府,看望驸马。 舒子昌不足四十,是当年科举的探花郎,清俊貌美。如今已至中年,却仍然身形矫健、俊逸无双。 这一次摔下马,舒子昌小腿骨折,但好在性命无碍。 他勉强下床,要叩谢皇帝垂问病情之恩。但高福让他躺回去,好生养着。 舒子昌自责地谢罪:“未能完成圣命,本宫愧疚难安。” “驸马爷放宽心,”高福安慰他道,“圣上只关心驸马爷的身体,并且让奴婢带话,说他等着您好些了,到紫宸殿陪他下棋。” 舒子昌感动得涕泪涟涟,低头谢恩。 高福出门时,碰到赵王李璟来送人参。 他掀起箩筐给高福看,乐滋滋地道:“怎么样?今年新挖的长白山参,价值连城。” 高福拿起一支,赞道:“赵王殿下好阔气,宫里的人参都没有这么大。” “哈哈,”李璟一副得了便宜的样子,“不是本王阔气,是小九傍上豪门了。” 他暗自思忖,若不是李策贵为皇子,入赘或者当面首也不错。毕竟这一辈子的人参,都有人管饱了。 人参是丫头水雯送到赵王府的。 她敲开跨院的门,把一大袋人参放下,恭敬道:“小姐让奴送来这个。” 李策正在同李璟下棋,闻言走出来询问。 “你们小姐呢?怎么她不来?” 水雯支支吾吾,因为不擅长说谎,又不能说出实情,只好道:“我们家小姐尚未出阁,不方便在外走动。” 李璟当然嗤之以鼻。 他摇头道:“不方便外出走动,那昨日拿剑吓唬我的,是鬼吗?” 水雯没有解释,只郑重施礼,便转身离去。 棋是下不成了。 李策借故说身上冷,坐在走廊里晒太阳。 李璟也没闲着。 他认真把人参分类,最大的几支留给自己,中等品质的送往长公主府,最差的给李策吃。 分完带上人参要离去,被李策扯回来。 “驸马爷需要吃这么多吗?”他问。 “别抠门!”李璟道,“你还在人家府中参加乞巧宴呢,要不是人家,你怎么认识母狮子?” 母狮子,当然是指叶娇。 李策闻言点头,任李璟去了。他独自晒着太阳,过了许久,唇角散开笑意。 “她是害羞了吧,”李策道,“我该主动求娶。” 求娶,当然要有求娶的仪式。 先得禀报父皇,皇帝会派礼部到安国公府下聘赐婚。聘礼会跟其他王妃当初的一样,以示一视同仁。 但李策觉得,太薄了。 他想把自己所拥有的全部,都送给她。 李策唤随从过来。 “去怀远坊宅子里,拿上银票,买东西。” “买什么?”随从问。 “金子,”李策道,“京都金店里最好的头面,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随从面露惊讶,问道:“那些银票,全买了?不留一点吗?” “不用留。”李策眼中星光闪烁,“铺子每个月都有进账,留银子作什么?” 这些年李策在京都做了点生意,攒了不少钱。 提起铺子,李策想起账册。 “对了,”他又道,“你把账册都拿来,清点明白,等过些日子,我要用。” 自然是用来送人。 叶娇嫁过来,账册就都给她。她花钱大手大脚,不能让她觉得嫁人后不如在娘家阔气。 这么想着,李策稍稍安心。 他抬头看向太阳,眼中唇角,都是笑意。 她说过的,以后陪他晒太阳。他来做闲散王爷,而她是闲散王妃,他们一起没心没肺地过日子。 把日子过得,像天上的太阳、秋天的风。 不过……李策又有些犹豫,擅自去求娶,会不会再吓到她?还是问一问吧。 叶娇已经在家待了好几日。 她不想出门,因为只要离开家,就下意识要往北边走。 北边是赵王府,赵王府里住着李策。 只要想起李策,她便感觉心像变成一根羽毛,轻,飘来荡去;痒,坐不住躺不下。神思混乱。 叶娇向姐姐叶柔询问如何能静心。 叶柔给她出了好几个主意。 绣花是不可能的,射箭吧,可她竟然射脱靶。仆人冯劫满脸震惊,问道:“小姐,您上一次脱靶,是七岁时吧?” “不是!”叶娇反驳,“是傅明烛求婚的时候。” 她和傅明烛从小就认识,但常常装作不认得。后来傅明烛说动家里人,前来求娶。 明明应该很开心,但叶娇总觉得心神慌乱。 现在的感觉,跟当初有些像,却不全像。 “烦!”叶娇丢下弓箭,要出门逛逛。 “走吧姐姐,”她拉叶柔,“你现在能出门,可以逛街了。母亲让我给你买头面,我银票都准备好了。” 这是叶娇开心起来的最后手段了。 只要能买东西,她就开心。 但是叶娇万万没想到,京都最大的金楼里,掌柜告诉她说:“不好意思叶小姐,店里最好的一批货,都被买空了。” 叶娇怔在原地。 “次一点的呢?”她问。 “次一点的那些,您以前看不上啊。”掌柜恨不得亲自去催工匠,不,他恨不得现在就拜师学艺,务必要赚到这位小姐的银子。 “嗨!”叶娇猛跺一脚,“哪儿来的混账买空金头面?就不能给本小姐留一点吗?” 掌柜也深深叹息。 有钱人真是豪横,买那么多回去,能戴过来吗? 叶娇带着叶柔离去,迎面碰上一个人。 是她从骊山带出来的王真人。 一个妇人正追着王真人问话:“仙长仙长,再瞧瞧我男人能活多久吧?上回给错日子了。”王真人走得飞快,那妇人追得也飞快,最后拖住王真人的衣袖,把他逼停。 “给再看一眼吧,”妇人道,“若仙长有什么折寿的法子,也告诉奴家。” 叶娇蹙眉走上去。 这都是什么人啊?有人身体不好想活久一点,有人想讨要折寿的法子赶紧升天。 骊山道长王迁山站定,叹息道:“福生无量天尊,请问施主,为何要如此发问?” “就是……”那妇人嗫嚅道,“如果我男人长命百岁,我是不想活了的。” 实在是太折磨了,简直没有盼头。 叶娇闻言笑起来。 “这位大姐,”她走近道,“我可以给你出一个主意。” …… 她心动了 【月落说:为大家投的月票加更,感谢!】 妇人转过身,看到眼前站着一位姑娘。 容貌艳丽、云髻高悬、钗环璀璨、红裙曳地,宛若身在城隍庙,见水陆画里的仙子掉落人间。 纵然同为女人,妇人也忍不住夸道:“这位小娘子气派得很,可是比王真人还厉害的仙姑吗?” “那倒不是,”叶娇道,“我想问问你,为何要让丈夫折寿呢?” 少年夫妻老来伴,能相伴到老,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妇人的手仍死死拽着王迁山,口中叹息道:“非是奴家刁钻古怪,实在是奴那丈夫,日日待在平康坊,生意不做,孩子不管,说他几句就要打我,甚至还打骂公婆。家里大把的银钱都送给青楼名妓,自个儿染上病不说,还把家产快要败干净。小娘子说有主意,能有什么主意?” 周围静了静。 不光妇人等着叶娇出主意,就连王迁山都抱臂等着。 他身穿绿色道袍,身材颀长笔直站着,像一棵云杉树。脸上带着好玩和作弄的神情,等着看一场笑话。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还有办法整治嫖客吗? 叶娇粲然一笑,计上心头。 “既然大姐的夫君染了病,当然需要医治。加点巴豆让他不断跑茅厕,多用夏枯草让他浑身无力,等他躺下不能动了,你就雇车把他丢到妓院门口,让那里的女人们收留。她们断然是不肯收的,如果守卫厉害,说不定还要打他一顿。记得把平康坊的妓院都跑一遍,让人人都知道他生了脏病,家里的妇人还难缠。这以后他再去,恐怕就没人敢迎客了。” 妇人半张着嘴,慢慢松开王迁山的衣袖,整个人面对叶娇,恍然道:“还能这样?” “当然。”叶娇摊手道,“恶人还要恶人治,大姐不能什么都不做,就等着他折寿升天啊。” 妇人深吸一口气,仔细盘算一刻,道:“奴家若不想和离,也只能这样了。” “除此之外,”叶娇道,“让娘家人把他打一顿,也可以。真要做绝,就去衙门投状纸,别告他流连烟花地,就说他殴打父母禽兽不如。当今圣上重视孝悌,衙门不管嫖妓,管不孝。” 不孝才是大罪,抓牢里几日,就够他受的。他若想好好服侍父母,妓院也就去不成了。 妇人连连点头,仔细伸出手指,记下这几个方法,才迈开腿直奔药房去了。 巴豆是吧?要多买些,下猛药! 叶柔一脸怔怔,胆怯道:“不会出人命吧?” 叶娇想了想道:“不会,大姐一看就心软,会有分寸的。” 王迁山心惊胆战,叹道:“小姐手段高明、聪慧异常,不愧是跟贫道有大缘的人啊。” “承让。”叶娇拱手,又漫不经心地看看天色,顺口说起闲话,“真人还在赵王府住着吗?那里喧闹,怎么不搬到僻静地方呢?” 其实她不关心王迁山住在哪里,她只是下意识,就要提起赵王府。 好几天没有去了,也不知道李策怎么样。还躺着吗,这几日太阳好,是不是常常晒太阳?送去的人参吃了吗?李璟那个混蛋,肯定会偷摸顺走几支大的。 王迁山展开阔袖,低声道:“不瞒姑娘,本道喜欢赵王府,是因为那里风水好,隐隐有祥瑞普照,有利于成仙。” 又是这样。 三句不离成仙。 叶娇意兴阑珊地负手而立:“我听说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真人要成仙,不如去把赵王府的病秧子治好,说不定这善事一做,立刻就尸解升仙了。” 尸解升仙,是道门的说法,意思是人死了,尸体像蝉蜕般留下,灵识飞升天界。 “不要尸解!”王迁山横眉道,“本道要身体与灵识同时飞升,才是形神俱妙。” 他说着扬头看天,盯住一块浮云,俊美的脸上露出白日做梦的表情。 “不过……”王迁山自言自语道,“我倒真可以去做姑娘说的善事,不知姑娘肯给多少供养啊?” 他说着扭头寻找,见叶娇已经离他三丈远。披帛飘飞,比他更像仙人。 这姑娘,跑得怎么那么快?兔子托生的吗? 不能买金饰寻开心,好在还可以吃好吃的。 醉仙楼的包房里,叶娇说要吃牛肉,跑堂的伙计受惊般后退。 “这位小姐,大唐禁宰耕牛,这里没有牛肉。” 装什么装啊?叶娇瞪他。不久前,李策还请她来这里吃过呢。 她把银两放在桌案上,笑道:“放心,我是熟客,会保密。” “哦……”伙计挠着头,总算想起她是谁,“您是上次来看胡姬跳舞的,得咧,给小姐来一份。” 伙计转身出去,叶柔笑着看叶娇:“哟,谁带你来吃的?哥哥可不知道这里有牛肉。” 叶娇饮一杯茶水,重重道:“一个讨厌鬼。” “有多讨厌?”叶柔追问。 叶娇双手托着下巴,眉头蹙起,桃花眼眨了眨。 “特别讨厌,”她慢悠悠道,“头脑聪明,却会讹诈人银子;看起来温文尔雅,发起脾气却吓死人;说话不算话,说好了只是假装几天,结果越来越像真的了;想揍他一顿,又想起他实在是很可怜;最后想着当朋友相处吧,他又用那种目光看人。” 叶柔顿时坐直了身子:“什么目光?” “就……”叶娇仔细想着,“跟兄长看母亲的目光差不多吧。” 有点崇拜,有点热切,想要保护之类的。是那种目光吧?反正让人心神荡漾,像飘在云里,乘着狂风。 “你难道……”叶柔大惊失色道,“认了个干儿子?” “什么啊!”叶娇拍桌子道,“我说的是李策,你见过的。” 叶柔总算放下心。 还好还好,这个妹子没有不知礼数到未婚认儿。但是想想又觉得不对。 “你……”叶柔挪开茶壶,握住叶娇的手,“你跟李策……” “我俩是普通朋友。”叶娇道。 “不对,”叶柔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叶娇,笃定道,“你俩有事儿!” “我俩不会有事!”叶娇摇头反驳,“姐姐别忘了,他是皇帝的儿子。母亲都说过,咱们叶家,再不能同皇族扯上关系。” “但是母亲喜欢李策啊,”叶柔道,“母亲还心疼他呢,担忧他的身体。” “那万一……”叶娇犹豫着,还是说出她一直犹豫的事,“我同姑母一样……” 叶娇的姑母叶颖,因为嫁给先陈王,卷入夺位谋反,险些牵连得安国公府被夷灭三族。 这些年来,叶娇听哥哥讲了很多事。 讲朝中大臣如何嘲讽奚落安国公府,讲他们家的生意如何被有背景的商人侵占,讲他们如何受尽白眼,昔日朋友亲族作鸟兽散。 她曾经恨过自己不是男人。 如果是男人,就可以把家人护在羽翼下,让他们无人敢欺。 如今她又怎么能,把家人置于危险之下? 叶柔听了她的话,却只是笑。 “什么时候,你像我一般胆小了?”她眯着眼睛,因为这些日子养得好,肤色红润,说话也中气十足,“李策那个身子,恐怕没有精力与人争权。更或者,根本活不了二三十年了。姐姐只担心你变寡妇,别的事,不担心。” 叶娇咬着嘴唇不说话。 “我还想问问你,”叶柔道,“你考虑了这么多,甚至都想到婚嫁,不正是……喜欢上他了吗?” 叶娇慌乱地起身,垂在桌案上的披帛带翻茶盏。 “我……”她惊慌失措地嗫嚅着,见叶柔已经掩唇而笑。 “喜欢一个人,骗不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想跟他在一起,稍稍接近一点,心就要跳出喉咙。甚至……想更亲近,亲近到身体挨在一起。不信你去看看他,感受一下自己的心。” 叶柔说完垂眉饮茶,掩下自己的心中时不时还会浮现的难过。她也曾这么喜欢过一个人,可惜喜欢错了。 叶娇听着叶柔的话,周身的血液渐渐滚烫,脸也火热。 她喜欢上了他吗? 她心动了吗? 牛肉已经摆上了,但叶娇没有心思吃。 她当初喜欢傅明烛时,何曾这般心慌意乱、日日夜夜脑海里都是对方的身影? 病弱的他,长身玉立的他,说俏皮话的他,目色阴沉的他,心思诡秘的他,笑着的他,蹙眉的他,因为叶娇陷入危险,生气的他。 原来这才是心动。 “姐姐,”叶娇道,“这顿饭,你自己吃吧。” 她是做事果决的人,这件事,要立刻验证。 喜欢上一个人,会心跳加快,想要亲近,想要身体挨在一起吗? 那么—— 好在赵王府并不遥远,那个病恹恹的九皇子,就躺在床上。 …… 亲一口啊 走大门是不可能的。 要递名帖,要管事通传,一道门一道门走进去,等见到李策,恨不得整个赵王府都知道她来了。 所以叶娇翻墙进去。 李策的院落紧挨围墙,大白天防卫松懈,叶娇身形灵巧翻进去,连墙头草都没有蹭掉。 正是秋日午后最温暖的时候,仆从和丫头轮班用饭,院子里只有两三个人。一人在晾晒药材,两人守着院门。 见叶娇进来,守门的那个指着她,正要惊叫,就被叶娇嘘声。 “别说话,”她轻声道,“我去看看你们王爷。” 守卫当然认得叶娇,也知道这些日子成箱搬进家的金头面都是为了她。闻言不敢再喊,快走几步,要为叶娇打开屋门。 叶娇挥手拒绝。 她就是要来得出其不意。 李策在做什么? 下棋?看书?还是睡觉? 叶娇轻轻推开屋门,蹑手蹑脚走进去。室内家具整洁、帐幔拂动,却没有人。凑近屏风向里看,终于见李策静静坐在床沿边,手中握着一支步摇。 真漂亮。 镶嵌绿松石的金凤凰展翅欲飞,口衔东珠流苏,在室内暗淡的光线下熠熠生辉,仿佛它把所有的光芒披在身上,霸道灼目。 李策正目光幽幽看着那支步摇,唇角噙着笑意,不知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谁的步摇?哪个女人送他的步摇? 叶娇握紧屏风,感觉妒意填满心肺,连呼吸都不太顺畅。 真奇怪,姐姐说喜欢一个人会想亲近,她怎么只想上去挥舞拳头呢? 听到动静的李策已经看到叶娇,他瞬间把步摇向身后藏去,有些慌乱,有些惊讶,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娇娇……”李策白皙的脸有一丝丝红,站在床榻前,开口道,“你来了?” 她来了,太好了。 李策正要同她表白,正要问她想不想嫁给自己。问清楚了,他才敢求父皇下旨赐婚。 可叶娇已经大步走过来。 “不打扰殿下思春,”她凉声道,“我就是来试一试,试完了,立刻走。” 试什么? 李策站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叶娇已经走上前,牵住了他的衣袖。 她的神情无比郑重,是事关重大不能有错的郑重。这种郑重里甚至有些肃穆,像是他们一瞬间移步到了万人跪拜的祭坛下,献上牲畜,等待司天台占卜吉凶。 在这种丝毫不敢大意的氛围下,李策只能一动不敢动地看着叶娇。而叶娇一只手攥紧他的衣袖,另一只手按在她自己的胸口。 到底在干什么? 李策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姑娘,虽然神色如常,心却像站在万米高的空中,随时会掉下来。 紧张,紧张这个有趣的姑娘会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果然,叶娇摇头道:“没有啊。” “没有什么?”李策问。 “你先别说话。”叶娇那一双常常带着迷醉感的桃花眼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在白润的肌肤上投下浅浅的影子。她的手松开李策的衣袖,转而握住他的手臂。 动作很轻,像怕把他捏碎。 须臾间,李策那停留在云端的心,像吃了一坛子烈酒,晕晕乎乎飘坠下来。而始作俑者叶娇仰起头,看着他道:“似乎的确快了些。” 那如果—— 她的脸颊有些红,身体也情不自禁般靠近李策,虽然脚没有动,螓首和肩颈都离李策近了些,再近一些。 李策僵硬地站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思思啊,”叶娇悠悠开口道,“我的心,跳得好快。” 的确跳得很快。 比九匹马拉着的车还要快,而且那辆车不是行走在平滑的官道上,是行驶在颠簸崎岖遍布石子的田间小路。 叶娇的声音绵软酥嫩,又热又甜,像流云裹着糖人,一瞬间把李策包围。 “我的也很快。”他低下头,手臂小心翼翼扶住叶娇的胳膊,唇角接近她的额头。 她是喜欢自己的吧,若不然怎么会如此亲近。 然而李策尚未吻到叶娇,怀中的人已经抽身离去。 她像完成了一件大事,退后一步道:“好了,我是喜欢你的,但你喜欢别人,我也没必要稀罕你。” 叶娇说完便转身离去,可胳膊上绞着的披帛,已经被李策攥在手里。 叶娇从未想到,病弱之人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李策把披帛往怀中拽去,力气之大,让叶娇转了个圈扑入他怀抱。然而李策到底是身子虚弱,而叶娇身子结实,她把李策撞得向后倒去,两人落在铺满蚕丝被的床铺。 那是叶娇给李策置办的被子,此时正好承接了两人的重量。 叶娇的下巴抵着李策的锁骨,缠在他身上,动作不雅得她下意识起身,又被李策拉住。 “别走,”他慌乱地解释着,“我不喜欢别的人,只喜欢你。” “瞎说!”叶娇道,“你那步摇,难道是我的吗?” 她生气的样子,也好看极了。 “是你的,买给你的。”李策坚定地辩解。 是她的啊,是他给她准备的聘礼。 然而这个姑娘是蛮横不讲理的,她急着逃走,急到了一掌按在李策胸口,又抬膝磕到李策的髋骨。李策闷哼一声,疼得紧锁眉头,叶娇这才冷静下来。 “你没事吧?”她慌张道。 “我……”李策勉强抬起头,像快要冻死的人要靠近篝火,额头贴到叶娇的额头,薄唇也向她靠近。 “我想……” 他的吻落在叶娇脸颊上,只轻轻一下,两个人都已经满脸通红。 叶娇从李策身上滚下去,整个人滑倒在床边,坐着抱膝,面色凄惶。 “完了,”她惶恐道,“完了完了完了。” 李策也跟着她一起坐下,喘息道:“我会负责的。” 叶娇捂住脸低头道:“我会变寡妇的。” 她身强力壮的样子,怎么看都会比李策长寿。 这话显然触及李策最介意的地方,他星辰般闪亮的眼眸一瞬间黯淡了些,手指从叶娇衣裙旁慢慢挪开,颓然道:“对不起,我……” 这声音压抑着止不住的难过和愧疚,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般,李策再次道歉。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 他不该喜欢上她,不该心存奢望,他竟然忘记了自己身患重病,不知还有多少年岁。 “为什么要道歉?”叶娇抬起头,她脸上的羞怯已经消失,清澈的眼眸中,是真诚坦荡的温柔。 “我在想,”叶娇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坦然道,“因为我不愿意做寡妇,所以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分给你些寿命。我就不活一百岁了,给你三十岁,怎么样?” 给他寿命吗? 三十岁那么多的寿命吗? 泪水刹那间涌入李策眼帘,他转过身,把叶娇抱进怀里,用他残存的全部力气,把她抱得结结实实。 “不用了,”李策哽咽道,“我不要你的岁数,我会努力多活些时日,十年,二十年,多活些日子。请你不要嫌弃我。” 他从来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他。 活死人无所谓,病秧子也无所谓,那些称呼不会让他折寿。而他此时此刻,真的希望自己能多活些时日。 就算每日饮着苦药,就算不能奔跑劳心,就算千万道刑罚加在他身上。 多活些日子,不然他怎么放心留叶娇,一个人在世上。 “对不起,”他道着歉,“我这么自私。”一滴泪水沿着脸颊滴落。 “你还坏。”叶娇在他怀里喃喃,闷声道。 “那么……”李策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眼中有了笑意,“既然我这么坏,送上门的桃子,我要尝一尝。” 叶娇“啊呀”一声跳开,李策跟着她起身,想带她去看自己准备的聘礼。 这时却忽然有人在院里说话。 “你跟五哥说就行了,找小九没用,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每天除了躺在床上装死,什么事都做不了。” 是赵王李璟的声音。 “不用了五哥,”另一个柔软温热的声音道,“我还是去找九哥吧,长久不见,我都想他了。” 叶娇看向李策,冷哼一声。 谁呀,这女人。 …… 他的寿限 李策比叶娇更加疑惑,他低声交代道:“听声音,不认识。” “不认识,人家喊你哥?”叶娇迅速起身整理衣服,“她怎么不喊我哥?” 她娇俏的脸上带着一丝愠怒,愈发可爱狡黠。 “可能是族里的哪位妹妹。”李策道。 他认真帮叶娇重新插正金钗,把她的披帛也缠回胳膊,动作一丝不苟,小心翼翼呵护着。 在李璟带着那人闯进来前,他们已经在几案旁,对坐着说话。 “这白瓷盏是邢窑的吗?”李策拿起茶盏问。 虽然耳垂通红,他的神色已恢复如常。 “可能吧,”叶娇也拿起一只道,“不过虽然这胎体轻薄,造型规整,釉色又莹润,但我还是喜欢越窑的青瓷。青瓷贵些,让赵王给殿下换一套。” 这句话正好被推门而入的李璟听到,他吓得怔在原地道:“换什么?青瓷多贵你知道吗?你是来看病人的,还是抄家的?” 叶娇施施然起身,看向李璟身后。 那女子身形苗条,穿一件丁香色抹胸长裙,梳着兰花髻,胳膊绞一条霜色披帛,见屋内还有别的人,便低头掩面,只露出一对细长的瑞凤眼。 看模样举止,是个恬静的姑娘。 “原来是舒文来了。”李策放下杯盏起身,对这姑娘点头。 宗室女中,姓舒的,只有长公主和驸马生养的孩子。叶娇看了看这姑娘的面貌,便猜是长公主最小的女儿。 果然,李策询问道:“不知道驸马还好吗?” 舒文露出容颜,施礼道:“家父将要痊愈,奴听说九哥也病了,特来看望。” 她身后的婢女递上礼盒,舒文把礼盒双手呈上,姿态动作,颇有大家闺秀的优雅。 叶娇注意到她的手指,一根根白皙如葱根,精心修剪过的指甲上描画花纹。姿容穿着,都是上乘。 李策接过礼盒,便把她介绍给叶娇。 “这位是长公主的女儿,舒小姐。” 舒文眼下没有晋封,只是宗室女身份。 叶娇对她施礼,舒文端庄回礼,含笑道:“想必这位便是安国公府叶小姐。” “对,”李璟站在舒文旁边,撇嘴道,“妹妹好眼力,这位小姐不好惹,你还是站远些。” 舒文却上前一步,抬手从腕上褪下一只花丝缠枝金手镯,送到叶娇手上。 “初次见面,这份见面礼,还请不要嫌弃。” 这赠予让叶娇有些惊讶。 向来都是她拔簪子送人,没想到遇见个跟她一样的。叶娇立刻心生好感,便顺手摘下头上最贵重的十二花神金步摇,回赠给舒文。 这一番你来我往的相赠,让叶娇对舒文再无忌惮。哪儿有送情敌礼物的,这姑娘一准儿看不上李策。 舒文愉快地接过,浅笑道:“小姐慷慨,倒是让奴家占到了便宜。” “你可别被骗了,”李璟道,“等她把你坑穷,你就有得哭了。” 说完赶紧站远一步,唯恐叶娇掏出剑。 可奇怪的是叶娇今日心情很好,她任李璟奚落,也只是笑。 “你们谈事情吧,”叶娇做出大度的样子,“我还有事,这便告辞。” 李璟连忙让开身子。 “记得走正门。”他嘱咐道,“不然摔断了腿,我得养两个废人。” 当小九的哥哥太难了,他自己病秧子一个,又偏偏喜欢翻墙舞刀的姑娘。 叶娇照样没有生气,她愉快地迈步,点头道:“好的。” 李璟如同见鬼,问李策:“你又装病了?” 上回他装病,把叶娇哄得忙前忙后乖巧懂事。 李策没有回答李璟的话,他当着兄长和妹妹的面,呼唤叶娇。 “娇娇。” “嗯?”叶娇回头。 “明日中秋佳节,”李策道,“你能陪我吗?” 叶娇没有立刻答应,她摆手道:“我很忙的,明日再说。” 叶娇说完快步离去,下意识便往围墙处拐,想了想又觉得不对,重新走向院门。 李策看着她抿唇笑,一直等她的身影消失,才回过神。 “舒文来这里,还有别的事吧?” 一瞬间,他的语气不再充满宠溺,只像要为妹妹解决问题的哥哥。 舒文的确有事。 长公主府近日有些不太平,驸马摔伤,长公主夜不安枕。于是舒文想设一处祈福禳祸的坛场,供养香火祭品,请王真人出面祝祷。 “好说,”李璟道,“他白住在这里,我差遣他去。” 然而舒文却摇头道:“其实昨日在外面,奴家已经请过他。他不肯,说忙不过来。” “呵!”李璟皱眉,“给他嘚瑟的!信不信我把他赶出去!” 李策却示意李璟不要着急。 “我去问问他吧。” 舒文这才放下心。 她端正地坐着,眼尾上翘,听人说话时恭顺安静,自己开口时又极尽温柔。 “奴家也觉得,王真人是跟着九哥从骊山回来的。九哥如果出面,会好说些。”她郑重施礼道谢,“这个情谊,妹子欠下了。” “别这么说,”李策温和地笑笑,“去年中秋,我发病没能回来,是你往含棠殿送了节礼,又赏赐宫婢内侍,让他们好生照顾。这些事,也是我欠你的情谊。” 含棠殿,是李策生母的居所。 舒文恬静地笑笑。 李璟已经坐下去,他仰头吃茶,闻言道:“就是,京中也就舒文心善,不嫌你晦气。” “五哥,”舒文低垂衣袖,瓜子脸有些消瘦,说话的声音很轻,“现在你照顾着九哥,也没有嫌他晦气啊。” “我嫌着呢,”李璟指指他的衣袖,“这里面,泰山石有两块。” 全靠泰山石敢当,才没有沾染上李策的晦气。 李策特地把随从安排在门房等待,王真人一回府,便被请过来。 舒文和李璟已经走了,王迁山抱臂站在院子里,点头道:“楚王殿下真会选地方,这院子极好。” 李策请他就座。 夕阳正霞光万道、彩云炫丽。李策便在院内银杏树下铺上地毡,放置桌几蒲团,端来几样素菜,盛一壶果酿素酒,请王迁山坐下。 王迁山跪坐在几案旁,看一眼菜碟,皱眉道:“殿下或许还不知道,本道乃正一派,可成婚,也可吃酒吃肉。只要不是牛、龟、雁、犬,百无禁忌。” 不吃牛龟雁犬,是因为这几种动物分别代表“忠、孝、节、义”,与道家理念相符。 李策闻言说声抱歉,命人撤去素菜,换上鸡鸭鱼肉以及烈酒。 王迁山这才高兴起来。 酒足饭饱,李策说起正事。 令他没想到的是,王迁山一口拒绝。 李策大惑不解。 王迁山虽然早就声名远播,但他刚到京城不久,去帮公主府做法事,一可认识权贵,二可得到丰厚供养,有何不可? 王迁山先是摇头不语,后来喝多了酒,微醺之中,才说出实话。 “若本道答应了殿……下,跑去长公主府祈福禳灾,就砸了本道的招牌了。” “为何?”李策没有饮酒,故而头脑清醒。 “因为啊……”王迁山摇摇晃晃站起身,“长公主府三日以内,必有灾厄。” “什么灾厄?” 李策虽然同长公主不亲近,但那毕竟是他的姑母。 王迁山抬头看天,夕阳已渐渐消失,长庚星在青灰色的天空闪烁。 “因为啊,”他拿起酒葫芦,狂饮几口,叹息道,“驸马爷,寿限到了。” 李策虽然敬重王迁山,却从不信怪力乱神这一套。 你说三日,就是三日吗? 第二日一大早,李策便拜托李璟,请太医到公主府给驸马问诊。又暗地里给长公主去信,请她这几日务必加强府中守卫。除此之外,他还亲自面见刘砚,请京兆府巡街时,注意长公主府。 刘砚的伤情已经好转,如今正忍痛审案,唯恐歇太久,皇帝把他换掉。 他不善言辞,只是点头答应,并不多问什么。 李策离去时,刘砚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李策道:“劳烦王爷问问叶小姐,她是怎么让京兆府的衙役那么服从命令的?” 李策先有些惊讶,想了想才明白。 刘砚的手下向来不太听话,但骊山抗敌时,他们唯叶娇马首是瞻,让刘砚又嫉妒,又愤愤不平。 “这个简单,”李策答应道,“本王去问问她。” 正好,到了他们要见面的时候了。 想起叶娇,李策便觉得周身都热起来,比晒到正午的太阳,还要暖和。 让他没想到的是,安国公府竟然有个男人。 比李策到得还早。 …… 同我欢好 那人儒雅沉静的眉眼颇有几分书卷气,却身形高大,又穿着禁军巡街的衣服,让他整个人都有一种矛盾感。 可这矛盾里,最出脱的是他的潇洒不羁。譬如他看到李策,起身行礼,便带着宁折不弯的锐气,不像朝中那些阿谀奉承之辈。 正是严从铮。 李策略微点头,同他打招呼。 “严指挥使今日散值吗?” 如果在值,这可算是擅离岗位。 严从铮声音清越道:“末将今日轮休,因家母喜欢安国公府的月饼,就厚着脸皮前来讨要,叫楚王殿下笑话了。” 其实说是喜欢,也有几年未曾来往过。 “笑话什么?”叶夫人闻言连忙邀请他们落座,又道,“长庚走时,特地交代要给楚王送一份,给严公子送一份,所以今年做得格外多。你们不来,我还要让娇娇一家家送去呢。” 李策同叶长庚初识,叶长庚便说要请他吃家里的月饼。这是个守信的人。 叶娇正在剥石榴,闻言撇嘴道:“我才不送,母亲惯爱使唤我跑腿。哥哥走后,就把我当儿子使了。” 叶夫人笑起来:“要不是把你当儿子使唤,怎么会把家里的生意交给你打理?你怎么能买起人参像买萝卜,眼睛都不眨一下?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叶娇闻言立刻心虚地笑了。 “嘿嘿,”她举起剥好的石榴籽,“母亲别生气,请你吃这个。” “都坐下吧,”叶夫人笑着招呼他们,“你们晚上肯定要同父母团聚,就在这里吃午饭,谁都不准走。” 十多年来,安国公府第一次这么热闹。 虽然叶长庚不在家,但家里第一次有贵人留下来用膳,门房也时不时来报,说谁家差人送来节礼。 这一是因为叶长庚从军,二是因为叶娇在骊山立功,最重要的,是因为肃王的案子审定,但凡聪明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先陈王被栽赃过,意味着皇帝会对安国公府放下芥蒂。 这之后万一叶娇嫁入楚王府,安国公府免不了跟着飞黄腾达。与其等着将来锦上添花,不如先行一步,也能多添一分好印象。 奶娘请叶柔也过来,菜肴摆上,酒水添满,虽然还看不到满月,安国公府却充满团圆欢聚气氛。 叶夫人坐在主位,两位客人上首就座,叶柔是姐姐,同李策对坐,叶娇对面坐着严从铮。 叶夫人同严从铮说话,问他家里长辈身体如何。 严从铮回答说都好,抬眼看到李策在剥石榴,剥完放在碗里,递给叶娇。 亏得他俩的胳膊都很长,隔着满桌子菜,递来递去。 提起严家,叶柔想起严从效的事。她替钱友恭道歉,严从铮歉意更甚,同叶柔多聊了几句。 叶娇已经在给李策递核桃。 “新核桃,”叶娇道,“剥开大家尝尝。” 李策看着只撬开一道口子的果皮犯了难,严从铮转头便对奴仆道:“去取锤子来。” “不用了。” 李策说着,一掌拍开核桃,仿佛自己的手掌是铁做的。 他们的动静终于惊动叶夫人。 “娇娇!”叶夫人斥责叶娇,“楚王殿下是客人,你怎么能使唤他剥核桃呢?” “无妨,”李策垂下手掌,在酥麻疼痛中咬牙道,“本王病时,叶小姐多有照顾,病好了,做些事也是应该的。” 这话得到了严从铮的支持。 “正好末将带来一篮野板栗,叶小姐喜欢吃板栗,楚王殿下也剥吗?” 野板栗,外壳坚硬长满利刺,比刺猬都难对付。 席间的气氛顿时有些不同。 一直埋头苦吃的叶娇总算发现,对面的两个男人正襟危坐,视线碰在一起,如空中沉沉接近的两团乌云。 “不用剥了,”叶娇连忙拿起筷子,“都怪我,正餐不吃,吃什么核桃?来来来,夹菜夹菜。” 她亲自给严从铮送去一块月饼,又给李策夹去一颗肉丸,再起身倒满桂花酒,笑声清朗地活跃气氛。 这顿饭终于有惊无险地吃完,严从铮拿上月饼告辞离去,叶娇打了个饱嗝,斜倚凭几道:“你说说你们,怎么还能吵起来呢?” 李策拿着锤子敲核桃,闷声道:“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七八岁吧,”叶娇道,“上街看灯,他跟严姐姐一起,抢我的兔子灯,我哥把他打了一顿哈哈,就认识了。” “然后呢?”李策重重地砸开核桃。 “然后店家就把兔子灯卖给我了啊。后来傅明烛要帮他出头,又被我哥打一顿。” 想起哥哥,叶娇难过起来。 “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有没有月饼吃。” 远在沙州的叶长庚正在啃胡饼。 这里的胡饼没有沾芝麻,西瓜大的面皮拍进炉子,烤得又硬又干,优点是容易保存。 比如当他趴在戈壁滩埋伏两天两夜时,胡饼不会坏掉,啃一口,唇齿生香。若不是总有些沙子硌牙,这胡饼便是无上美味。 啃完往身后递去,饥肠辘辘的部下立刻接住。 “校尉爷,”部下一面吃,一面道,“真想不到,您这位京都来的贵人,也肯这么卖命。这几天待在这里一动不动,我身上的跳蚤都生跳蚤了。” 叶长庚解开水壶塞子,喝掉最后一滴水。 “小爷我什么福都享过,尝一尝苦头,这叫积累谈资。”他不屑道。 部下解开自己的水袋递给叶长庚。 “校尉爷,一会儿吐蕃人过来,您先别出去,跑我们后面。” “说的什么玩笑话?”叶长庚嗤之以鼻,“谁官儿大,谁冲前面。” 出门前,娘说过,作为将官,不光自己要活命,还得护着部下。 跑后面,他是那种怂人吗? 远处终于传来马蹄声,再近些,露出那些人蓝灰相间的衣服。 敌军来了! 千里之外的京都长安,百姓们正在庆祝中秋。 午饭过后,安国公府在最高的楼上系起硕大的灯笼。这是“竖中秋”的节礼,必不可少。 楼上的叶柔低头看时,不由得抿起唇角浅笑。 灯笼之下,红衣的叶娇,玄衣的李策,一个眉眼生动笑颜如花,一个目色深沉藏着喜悦。 秋风吹动他们的衣角,叶娇的披帛飘飞起来,缠住了李策的衣袖。他并不急着解开,就由叶娇缠着,转头看她。 真是一对璧人。 叶柔拿起字谜,就要抛下去让李策来猜,忽然见远远地走来一个随从,对李策耳语几句,李策便转身离去。 叶娇跟着他,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们去了天牢。 随从说,牢里的李珑捎信出来,说请楚王一见。 叶娇不放心,便跟着过去。 案子已经审定,且昭告天下。过了中秋,李珑便会被移到合适的地方,终身幽禁。 那地方是保密的,所以李珑想见李策,只剩这一个机会。 他仍穿着那日骊山刺杀时的衣服,原本名贵的锦衣,此时遍布褶皱污渍。头发也乱了,王冠虽然戴在头上,却看起来不伦不类,像一个心智失常的戏子。 见到叶娇,李珑有些意外。 “听说安国公府的月饼很好吃,不知道叶小姐带了吗?” “带块砖头给你。”叶娇说着就要低头找砖,被李策阻止。 “啊呀叶小姐,今日的你,”李珑摇头道,“可不如那日晚上温柔可人啊。” 李珑一边说,一边从衣袖中取出发簪。 那是骊山那夜,他亲手从叶娇头上拔下的簪子。 当着李策的面,李珑露出放荡的神情。 “那日在骊山,小姐你亲自把这发簪送我,你说你愿意服侍我,做我的王妃,你都忘了吗?” “你胡说!”叶娇气到扳动牢门,想开门把李珑痛打一顿。 最好是打死,才能让他闭嘴。 “娇娇!”李策再次阻止叶娇,他牵住叶娇的手,把她带到自己身后。 “这还护着?”李珑又道,“她的滋味,我可都尝过了。” 叶娇再也忍不住,她一脚踹向牢门,虽然没有把牢门踹变形,却惊得李珑向后退去。 她怎么没有带一把弓来呢? 真是不如哥哥聪明。 叶娇在天牢喘着气,看向李策。 他会怎么办?怎么说?不会信了吧? …… 善待老五 李策甚至都没有生气。 他沉默地站着,看向李珑的目光中有一丝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娇娇,”李策轻声对叶娇道,“他不想活了,你要让他得逞吗?” “不想活?”叶娇看一眼李珑,显然对他不够了解。 “是啊,”李策长身玉立,在凄冷的牢房中,握紧叶娇的手臂,“我这位哥哥贵为皇长子,从小飞扬跋扈逍遥自在。在边境十年,也算征战沙场为国尽忠,却落得这个下场。幽禁终身,还不如死了的好。所以他胡编乱造,要让你像叶长庚吓死钱友恭那样,一箭给他个痛快。” 李策娓娓道来,李珑似被戳破了心事,更加愤懑。 “你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吗?你若足够聪明,怎肯做李璋的狗?”他痛骂着,把手里的发簪,使劲儿砸出来。 “啪!”地一声,金簪落在李策身上,沿着他漆黑的玄衣,掉落地面。 李策依旧没有生气,他低头对叶娇道:“这里冷,你到马车上去等我,好吗?” 叶娇想了想,答应下来。 “我才不会中计呢,”她嫌弃地对李珑道,“要死你自己死去,别连累我们。” 明白了对方为何造谣诋毁,叶娇的气散去大半。 李珑看着叶娇迈步离开,神情颓然,摇头苦笑。 身边那一团火离去,李策顿觉周围更冷。他俯身捡起发簪,轻轻擦掉上面的尘土,叹了口气。 “叶小姐已经走了,兄长有什么话要交代,尽管说完吧。” 即便对方已被贬为庶人,李策还是唤他兄长。 疏离,却也不失礼数。 牢中光线昏暗,李珑随意坐在蒲团上,倚靠牢门,斜眼看着李策。 “你知道我不是想死,”他长叹一声,吐尽胸中浊气,“我就是想单独同你说句话。” “那你也不必如此气她,”李策道,“她真有可能杀了你。” “我还要多活几年,”李珑咬牙道,“我要看着李璋倒台,看他的下场比我更惨,我才能去死。” 西北道的兵权,是李珑偷来的。 他为了那点兵权,策划了先陈王的谋反。之后在边境十年,刀口舔血培植亲信。可李璋甚至没有出面,就假借京兆府和李策的手,把西北境全权接管,兵不血刃。 李珑空忙一场给别人做嫁衣,自己又失去王位如此凄惨,怎么能死心? “我怎么都想不明白,”李珑道,“你为何会帮李璋做事。” 玉琼楼尸骨的身份是李策查出的,顺藤摸瓜找到李珑部下,也是李策的主意,就连骊山灭口,都因为李策的到来,功亏一篑。 李策没有解释。 他接手玉琼楼的案子,是被御史百里曦三两句话逼迫。而百里曦,显然是李璋的人。 他和李珑同样受李璋作弄,不同的是李策是刀,李珑是案上鱼肉。 “我讨到了好处,”李策笑道,“毕竟十二年前你栽赃陷害的,是叶小姐的亲族。” 安国公府的冤屈洗刷殆尽,叶娇和叶长庚才有未来。 这就是李策当初说的,要讨一个好处。 “呵!”李珑冷笑一声,“那如果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呢?” 说来说去,这句话才是他今日的目的。 李策看着李珑,表示洗耳恭听。 李珑整张脸转过来,长久没有清洁的皮肤宛如长了一层泥痂,胡茬从泥痂里钻出来,看起来落拓潦倒。可他的眼眸是闪亮的,像藏着一盏同归于尽的毒药,透着熊熊燃烧的希望。 “你的生母顺嫔,”李珑道,“因李璋而疯。” 李珑一字一顿说完这句话,字正腔圆,话中恨不得藏下千言万语。他一面说一面紧盯着李策的脸,他在等待。 这个弟弟比他孝顺。 听说李策每次回京,都会到顺嫔那里,给她喂饭,陪她闲话,虽然他那个娘连大小便都无法控制,若不是宫婢尽心伺候,早就烂在宫里。 这么孝顺的他,知道是谁害生母至此,当然会很愤怒,很怨恨。 然而李策没有。 他狭长的眼睛里只是闪过一丝意外,便很快暗沉下去,同往日一样,像幽冷的湖水,深不可测。 “是吗?”李策问。 “是……啊!千真万确!”李珑唯恐李策不信,急得站起身,“你准备怎么办?” “不怎么办,”李策道,“杀了李璋,我娘就能好了吗?” “你能报仇啊!”李珑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当年顺嫔娘娘生下你,父皇便要把你送去皇陵。宫中闲言碎语说这是去献祭,说你去了就活不了了。于是她跪在紫宸殿外恳求养足百日再送,磕头磕得满地是血。父皇那个人,只在意有出息的儿子,这么多年对你不管不问,顺嫔疯傻前,都是她给你送去衣裳金银。如今你知道谁害她,竟然不报仇吗?” “不报。”李策看着李珑,摇头笑笑,“所以你以为,我做完李璋的棋子,还肯做你的?” “我不会下棋,”李珑道,“你若是连这个仇都不报,就是卑劣小人,就是《诗经》里说的那种人。” 李策没有兴趣知道是哪种人。 他转身离去,听到李珑在他身后喊叫。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李策!你连老鼠都不如!不如老鼠!” 李策已经走出天牢,明晃晃的太阳照在身上,却丝毫不觉得温暖。 他抬头看向远处的大明宫,只觉得遍体生寒。内心空空荡荡,并非不觉得愤怒,或许是因为自己太过弱小,这愤怒像是一团棉花,无力软弱。 除了愤怒,更多的是自责内疚。 这么多年,他竟然以为母亲真的只是得了疯病。因何而疯,有没有人谋害,他从未查过。 因为他们母子在大明宫,卑微弱势,不会挡任何人的路。 他在皇陵守墓,母亲在宫中服侍帝后,还要他们怎么做,才能安然度日? 李策怔怔地站在天牢前,直到马车的车帘掀起,露出叶娇和暖的脸。 “思思……”她把手拢在唇边,小声唤道,“快来,别冻坏了。” 李策僵硬地向前走去,他走出阴影,走到阳光下,走到马车前,一步步迈入马车,车帘在身后落下,他坐在车内,木然坐下,出神地看着叶娇。 叶娇握住了他的手。 “呀!都冻凉了。”她大惊小怪道,“李珑那个王八蛋,又跟你说了什么?他想利用我杀了他,是不是还想利用你?思思聪明,他想让你帮他对不对?” 李策回过神,发现这个往日大大咧咧的姑娘,也有敏锐的时候。 “是,”他的声音小如蚊蝇,“但是我不想中计,现在的日子很好,真的很好。” 二十年来,他身边总算有一个女人,关心他陪伴他,用炙热的手暖着他。像一盏灯,照亮前路,像九天的太阳,驱散凶厄。 他不想卷入任何是非,他也没有能力同李璋和皇后作对。 “娇娇,”李策颓丧无力道,“我真没用。” “你最有用了!”叶娇反驳他,桃花眼里盛满真诚,“你帮司马承恩报仇,帮安国公府取信于陛下,骊山那次如果没有你,我就死掉了。思思最管用,思思还孝顺父母、善待老五。” 善待老五是什么鬼?老五李璟吗? 李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的坏心情正逐渐散去,心中鼓鼓囊囊,都是叶娇生动的脸。 “思思还长得好看,”叶娇继续夸着,“比我白,比我哥聪明,天底下的男人都没有思思好,思思长命百岁,思思寿与天齐——哎你!” 叶娇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被李策拥入怀中,抱得结结实实。 马车平稳地向前驶去,叶娇短暂的惊讶后,在心中暗暗后悔。 是不是夸得太猛了? 搞得李策这么激动。 起码……“寿与天齐”不该说吧。 她扬起小脸要收回刚才的话,却突然碰到李策的嘴唇。 那薄薄的嘴唇正是在寻找着她的檀口。 叶娇想避开的。 如果她想逃,十个李策也追不上。 但她看到了李策的眼睛。 他的眼睛紧紧闭着,漆黑的睫毛上,有一滴莹润的泪珠。 他……哭了吗? …… 注:李珑骂李策的那句话,出自《诗经》,意思是你没脸没皮没有尊严礼节,活得还不如老鼠,不如死了算了。 情意绵绵 在这心念流转的一瞬间,李策已覆盖叶娇小而红嫩的樱唇。她的肌肤柔软炙热,而他的亲吻像是在掠取。 掠那一点温热,取那一点情谊。 叶娇感觉李策起身半跪,他修长的手指托着她的后腰,而她被他揽在怀中,螓首后仰,浓密的黑发倾泻而下,与他相连的,除了他托举的手,就只有那对微凉的唇瓣。 那对薄唇在轻噬、在吸吮,从不曾有过的悸动席卷叶娇全身,她的腰身开始僵硬,下意识配合李策的动作。 原来亲吻,是这样的啊。 作为回应,叶娇也轻轻亲了一下李策。她脸颊微红,轻喘娇气,这回应带来的,是惊涛骇浪般的深吻。 拨动檀口叩开贝齿,香舌纠缠到叶娇忘记呼吸。她的脸一瞬间憋得通红,李策感觉到叶娇的生疏。虽然他也只能摸索着学习如何亲吻,还是温声引导叶娇。 “呼吸,娇娇,呼吸。” 叶娇深吸一口气,鼻息间都是李策的气息。 像覆盖青松的雪,有一种清冷的凛冽。她伸出双臂,环绕李策的脖颈。 “李策。” 叶娇轻声唤他的名字,比之前任何一次呼唤时,都更饱含深情。 “娇娇,”李策回应道,“谢谢。” 谢谢这世上有一个你。 温暖的你、善良的你、热忱的你、古灵精怪的你。 你是驱散黑夜的太阳,是吓退凶厄的图腾,是可遇不可求的好运,是上天恩赐的命运。 因为你,那些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折磨半生的病痛,都算不了什么。 若我早知道荆棘后面是霞光万丈,若我早知道,该多好。我就不会孤独、悲伤、绝望、胆怯,就算是光着脚,我也会飞速奔跑,跑到遇见你的这个时刻。 李策的眼帘间已没有泪水,只有浓浓的感激和心动。 若这辆马车永不会停,若这吻永不需要停,该有多好。 李策把叶娇送回家,再到宫中参加宴饮。 只上了几道菜,他便借口说身体不适,又离开宫殿。 麟德殿宏伟轩昂、巍然耸立,地台就有三丈高。李策脚步轻快地走下台阶,听到身后有人唤他。 “你跑什么跑?不准走!” 听声音,便知道是赵王李璟。 李策转过身,笑容舒展道:“五哥不是要待到最后吗?” 李璟听到他喊五哥,僵硬的脸笑了笑,又顷刻间冷了脸。 看来今日的气恼,喊一声“五哥”是哄不好的。 “你知道我每年最喜欢哪一天吗?”他沉声问李策。 “不知道。”李策老实回答,沉甸甸的衣袖低垂着。 “中秋!中秋!”李璟强调道,“中秋有歌舞助兴,有美味的月饼,有桂花酒,有母后送的钱袋,还能在席间取笑那几个长得丑的兄弟,最重要的是,你嫂子她们妯娌坐在一起,没人管我。这一天父皇母后心情好,我要是想再纳个妾室,他们也多半同意。但是今天,全被你毁了!” “怎么就被我毁了?”李策疑惑道,“我刚才已经看到你吃了月饼喝了酒,还偷摸舞姬的手,并且笑话老八脸长腿短还脱发,把他气得找皇后哭去了。你纳一百房妾,也学不会好好说话吧?” 李璟气急败坏道:“可是你说你不舒服,要走!” “我的确要走。”李策道,“你回去呗。” “我回不去了,”李璟愁眉苦脸地走下台阶,恨不得踹李策两脚,“父皇让我照顾你,不准我参加宴会了呜呜。” 他快要哭出来,又不敢忤逆圣意,寸步不离跟着李策,出了大明宫。 这倒让李策难受起来。 他不是回赵王府,是要去别的地方。 “我不管!”李璟梗着脖子,“你就算是去杀人放火,我也奉陪了!” 他钻进李策的马车,躺在地垫上翘起二郎腿,端得一个无赖的模样。 可当他听到外面有女人的声音,立刻坐直身子,理好头发,抚平衣袍,咳嗽一声掀开车帘。 外面站着一个小丫头,叶娇的丫头。 这里是安国公府门外,李策先让门房去喊水雯,见到水雯,才让她请叶娇。 没有直接请叶娇出来,是在顾及她的名声。 水雯笑嘻嘻地点头,一溜烟不见了。 李璟指着李策道:“啊你!原来是欺瞒父皇,趁机约会呢!” “你现在知道了,”李策没好气道,“能自己回去吗?” “不能!”李璟歪着头揣起手,“你坏我好事,你也别想好过。” 这一次约会,李璟比天上的月亮都有存在感。 今夜没有宵禁,他们沿着坊街,欣赏各家宅院燃起的月灯。再后来拐到西市,更见灯光灼目、鱼龙飞舞。 李策从衣袖中掏出他在宫宴上偷拿的桂花饼。 “你尝尝。” 叶娇取了一块,李璟取走另一块。叶娇说好吃,李璟说太淡了。 “她不喜欢吃太甜腻的。”李策解释。 “那你都不管我喜欢吃什么吗?”李璟冷哼一声,绕过李策,走到叶娇身边去。 “那你喜欢吃什么啊?”叶娇疑惑道,她小巧的鼻头被秋夜的风吹得有些红,呆呆地看着他的样子,让人怜爱。 李璟顿时不气了。 “我嘛,”他走得距离叶娇近些,“喜欢吃别人结账的。” 李策伸出胳膊把他推开。 “是谁说叶小姐是母狮子女魔头的?”李策告状。 “谁说的?” 叶娇站在一棵树旁,把桂花饼塞进嘴里咬着,弯下腰双手抱树,就往外拔。 李璟吓得脸色苍白,叫喊着就往李策身后躲。 “这都能当兵器?打我一顿是要坐牢的!快想想我爹是谁!” 李策笑起来,他狭长有神的眼眸眯着,牵起叶娇的手。 “罢了罢了,这些树归京兆府管,刘砚才消停几天,就别让他头疼了。” “京兆府管得真多,”叶娇不情不愿地撒手道,“不过巡街的那些衙役我都认识,见面还打招呼呢。” 三人逛完西市逛东市,直逛到街面上空无一人,叶娇买的东西三个人都拿不住,李策才舍得把她送回去。 李璟照样跟着。 “你怎么还不走?” 逼仄的马车里,李策看着李璟道。 李璟瘫软在车厢,有气无力道:“我是真不想跟你们在一起,我是腿麻,走不动了。” 他说着闭眼道:“你们爱干嘛干嘛吧,就只当我瞎了。” 其实他也用不着闭眼,叶娇买的东西太多,摞起来足够把他挡严实。 等叶娇回去,李璟抱怨道:“她不是女魔头,我误会她了,她这是败家娘们啊。怎么这么能买?” “都是买给家里人的,”李策为叶娇解释,“连家里的仆人都送了礼物,真心善。” “是心善,”李璟脸上的肉抖了抖,“你等着穷成叫花子吧。” 关于叶娇适不适合做妻子这件事,李策没有同李璟探讨太多。宝物如果太显眼,容易被人抢了去。 自己知道好,就行了。 马车行驶到赵王府门前,李璟见街口站着一个人。 通身家奴衣服,在头上围着一圈白布,手里也拿着白色的孝布。 李璟“呸呸”两口放下车帘道:“哪家在报丧?真晦气。” “停车!”不知为什么,李策却忽然开口道。 他面色苍白跳下马车,正看到街口那人走过来。见到李策,那仆人 “扑通”一声跪下,双手举起白布,才开口说话。 “禀楚王殿下,我家主子殁了。” 明月高悬,灯笼灼灼,街面上似铺了一层银红相间的光,李策站在光中,却觉得遍体生寒。 “说清楚。”他冷声道。 京都显贵人家负责出门办事的家奴,多半认识他们这些主子。但李策却不认得家奴们。 但他记性很好,今日见过,便不会忘了。 “奴的主子,是长公主府驸马爷。”那仆人声音哽咽。 驸马爷。 被骊山王迁山道士断言活不过三日的人,果真死了吗? 月光似一把刀,直直刺入李策心口。 驸马爷,因何而死? 他明明交代过,府中要有太医,要加强守卫,京兆府要在附近巡街。 难道真的是,寿限到了? “怎么就死了?”马车上的李璟也在问。 死在这中秋的团圆夜。 …… 如有天机 长街如银雪覆盖,报丧的人支支吾吾,不知因为什么,竟然不肯如实回答。 李策只好耐心询问。 “是病情加重了吗?” 驸马爷因为在赈灾路上摔下马,伤重骨折,正在家里休养。 “不是,”报丧人垂头道,“爷的病已经好转,今日还参加了中秋家宴。” 李璟急得跳下马车,闻言问道:“是有刺客?小偷?还是事有不巧,他掉茅坑里摔死了?” “都不是。”报丧人退后一步,就要离开。 李璟急得要去踹他,报丧人躲闪着抹泪道:“的确是事有不巧。驸马爷今日心情好,吃了一口豆沙糯米月饼,就……就……”他哭道,“噎死了!” 噎死了。 就算太医守着,也没能及时救治。不是天灾没有人祸,是他自己吃东西不注意,噎死了。 李璟怔在原地张大嘴巴,直到报丧人离开,还迟迟没有说话。 这种匪夷所思又容易引起议论的死法儿,怪不得报丧人不肯说。 皇室在乎颜面,恐怕之后正经发丧,也只能说是伤重不治。况且因赈灾而伤,百姓又会对皇室崇敬感激几分。 “这,这……”李璟转过头来,对李策道,“我怎么觉得又可怜,又好笑呢?” “不好笑,”李策正抬头看向赵王府的某处,那里住着骊山的道长王迁山,“我只觉得可怕。” 世间真有人,可勘破天机吗? 连一个人的死期,都能精准掐算。 第二日去长公主府吊唁,李璟说什么都不肯去。 “小九啊,”只是初秋,他却穿得很厚,“你带上我的唁礼去吧,我就不去了。” “怎么?”李策道,“被吓破胆了吗?” 李璟缩着头,团紧外袍,幽幽道:“本王只是感受到人有旦夕祸福的可怕,绝不是怕招惹什么晦气。上回本王有这个感觉,还是七年前宫中大火,烧死了白天还给我糖吃的太妃。你看,我都没有带泰山石,心里怯。” 他扬起空荡荡的衣袖,的确没有泰山石,却从里面飞出两张符纸。 比巴掌略大的黄色薄纸上,密密麻麻画满符文。 李策捡起看,李璟来抢。 “快给我!人家王仙人给我画的呢!可震四面妖魔,能退八方厄运,一千两银子都买不来!” 提起王迁山,李策表情微微凝滞。 “他在府中吗?” “没有,”李璟道,“他说他昨夜被雷劈到,一早躲出去了。” 昨夜晴空万里,哪里有雷? 但经过驸马爷的事,别说打雷,就是他说天上下过金子,李璟也会信的。 长公主府已经来了许多吊唁的宾客。 李策扫了一眼,便在女宾那里找到叶娇的身影。 她今日穿得素雅大方,雪青色的短衫一直包裹到锁骨处,把胸前的雪肌遮得严严实实。腰中束一条荼白暗花裙,裙裾垂到脚踝,露出半截云头锦履。 叶娇正同身穿斩衰孝服的驸马女儿舒文说话,舒文的眼睛哭得红肿,叶娇牵着她的手,低声安慰。 她安慰得很认真,不知说了些什么,舒文一面点头,一面露出感动的神色。宾客们轮流上前进香叩首,李策的目光总忍不住在叶娇身上流连。 终于,叶娇也看到了他。 她的眼睛蓦然亮起,像今日晨起天边的星辰。李策对她点头,叶娇仍被周围哀戚的氛围感染着,虽然高兴见到李策,却没有笑。 周围是哀乐声、哭泣声、迎来送往的应酬声。 白的孝服、黑的棺椁,招魂幡迎风飞扬,黄色的菊花被宾客不小心踩碎。 他们就这么隔着人群,远远相望。 叶娇穿得肃重,头上的配饰也素雅。没有了她喜欢的金器东珠,只留一只小巧的银梳,插进黑漆漆的头发,留出刻着月月红的圆柄。 她的眼中有浅浅的宽慰,还有相见却不方便说话的郁闷。 今日这里都是皇亲国戚,又是哀痛的丧礼,他们若聚在一起说话,不合礼数,也遭人耻笑。 叶娇偏过头去,示意李策注意她身后。 李策这才发现,叶娇的母亲也来了。 叶娇又对李策眨了眨眼,趁舒文放开她的手,偷偷比划了个形状。 他知道叶娇想说什么。 ——我母亲来了,你是自己来的吗?怎么驸马爷就这么死了,真是不幸。你可要注意身子哦,人参吃完了,我这里还有。 他看着叶娇,还是忍不住,对她露出极浅的笑。浅到他的唇角只微微勾起,笑容来不及散开,便收住了。 叶娇知道他想说什么吗? 千言万语,他只想唤她一声娇娇。 “娇嫩”的娇,“娇宠”的娇,“娇妻”的娇。 娇娇。 吊唁后离开长公主府,李策向后看看,叶娇仍没有出来。 安国公府长久不能露面,这次公主肯请,她们肯来,必然要多说些话。这是必不可少的交际,对她们有好处。 李策还想再等等,随从青峰过来,说找到王迁山了,他躲在客栈里。 李策立刻去见王迁山,他正在吃茶,看到李策,目光躲闪着,面色僵硬道:“呵,是楚王殿下啊。” 李策开门见山道:“请问道长,您还知道些什么?” “楚王殿下是什么意思?”王迁山俊逸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 李策屏退左右,关上门窗,跪坐在王迁山对面。 “您说驸马爷寿限到了,他吃东西都能噎死自己。” “殿下是不是听错了,贫道没说过。”王迁山向后退去,不知为何,忽然捂住大腿,疼得龇牙咧嘴。 “怎么了?”李策问。 王迁山站起身,把外袍撩起来,给李策看他的大腿。 从膝盖向上,有一道青紫痕迹。 “被雷劈了。”他无奈道,“还以为赵王府风水好,结果会打雷。再这么下去,我不等成仙,就成了游魂。” 成仙总是王迁山最挂念的事,李策不想转移话题。 “道长,”他正襟危坐,平日有多散淡,此时便有多郑重,“本王想问你一件事。” 室内没有别的人,门窗也关着,王迁山小心翼翼站在李策对面,看他扬起的头,微蹙的眉宇,明明他只是坐在那里,王迁山却似看到平地掀起万丈高的狂风,忍不住心神激荡。 “你是怎么知道驸马爷会死的?”李策再次问道。 王迁山身体未动,却感觉心在动,神在动,意在动。 在这说不清是什么的威压下,他下意识坦白道:“本道曾偶然知道他的生辰,推演而来。” 李策沉沉点头道:“那么,本王想再问你一件事……” 李策的随从青峰待在客房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他们说了什么啊?这么久。 昨夜主人没有睡好,他也就睡得不太好。此时青峰强打精神,才没有靠着门板睡着。 他的眼睛呆呆地看向四周,希望能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提提神。 这家客栈虽然位置普通、住客不多,店家却很有心思,把竹筒绑在柱子上,插了不少菊花。 有几个书生模样的客人走得快,衣衫蹭掉一支花。 盛放的菊花落在地板上,青峰要去捡,却迟了一步。 花被踩踏,丝丝缕缕的花瓣碎裂在地上,一瞬间便失去了妖娆美丽。 花都是这样的吧,短暂易夭。 青峰叹了口气,门开了。 李策从里面走出来,又转身对王迁山道别。 “王道长还是住回去吧,”他劝道,“这里毕竟需要花费。” “多谢殿下,”王迁山道,“本道一定会多为殿下祈福的。” 李策道声谢,便带着青峰离去。 青峰走在李策身后,他抬起头,总觉得主人今日的脚步,格外沉重。 中秋节的第二日,循例是要进宫给皇后请安的。李策因为去吊唁过亡人,故而先回府重新沐浴更衣,这才进宫。 李璟早去了,李策到时,他正跪在皇后脚边,给皇后捶腿。 “母亲,母亲,”年近三十的壮男人捏着声音撒娇,“就把她给我吧。” 皇后嫌弃地看了李璟一眼。 “给你多少,你也给本宫添不来皇孙。”李璟成婚多年,尚未生养孩子。 李璟继续求着:“母亲,儿臣看那舞姬屁股挺大的,说不定能生。” 皇后不搭理李璟,看到李策来,示意女官递过去一匹衣料。 “知道你还要到含棠殿去,入秋了,这料子给顺嫔做新衣裳吧。” 李策跪地叩谢,便带着布料离去。 “过会儿还回来!”李璟喊他。 “不了五哥,”李策回绝道,“午后父皇还要召见。” 皇后含笑道:“本宫也听说了,瞧瞧楚王,愈发做事干练。你这个哥哥,得见贤思齐,懂吗?” 她抬手向李璟额头点去,李璟躲闪着,一屁股蹲在地上。 李策到含棠殿去。 刚走到殿外,便听到顺嫔哭闹的声音。 她拿着一根木棍在院子里乱跑,跑累了停下,把棍子插进砖石的缝隙,要撬出砖头打人,被宫婢小心按住。 见到李策来,宫婢齐齐施礼,求李策哄哄娘娘。 李策走上前,轻声唤道:“娘。” 顺嫔的头发乱了,衣服脏了,鞋子跑掉了一只,白袜子上都是泥巴。 听到李策呼唤,顺嫔歪过头,仔细看着他。 李策取下她手里的木棍,牵着她的满是泥巴的手臂,走回寝宫。 迈过台阶时,李策的眼泪滑落下来,沿着清俊的脸颊,在秋风中飘飞。 “娘。” 他哽咽着呼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