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巡丁赵峥 大明永厉二十六年秋。 临近七月半鬼门开,真定府的大街上行人稀疏,店家也都一改过去起早贪黑的习惯,直等到天光大亮才敢打开门做生意。 位于北城菜市口的胡记肉铺也不例外。 约莫辰时【早上八点】,胡屠户这才命人才卸下门板,招呼两个伙计抬出几案,将猪羊肉各摆了一扇上去,又用大块纱布遮住。 准备妥当,胡屠户摇着蒲扇站到肉案后面,正准备亲自吆喝几嗓子赚个开门红,忽就见七八个官差直愣愣的朝这边走来。 胡屠户先是暗骂一声晦气,等看清楚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五官俊朗的青年,他又急忙堆起笑容,搓着手从肉案后绕出来,大声招呼道:“哎呦,这不是小衙内么,今儿怎么是您亲自带队巡街?” “我算哪门子衙内。” 那青年微眯着眼睛,笑的慵懒又阳光:“胡掌柜也是北城的老屠户了,这日子兄弟们找上门是为了什么,你只怕比我还清楚吧?” 说着,又冲肉铺里一扬下巴:“走吧,带我们四处瞧瞧。” “这……” 胡屠户满是油光的胖脸上露出一丝迟疑。 青年脸上的笑容立刻淡了下来:“怎么,你店里不方便?” 胡屠户顿觉如芒在背,连忙点头哈腰道:“方便、方便、方便的很!” 说着,侧身抬手相让:“小衙内里面请、里面请。” 同时他心下暗暗腹诽:若不是仗着有个好舅舅,你一个有娘生没爹教的小小巡丁,有什么好嚣张的?! 却原来这位‘小衙内’名唤赵峥,虽是官宦人家出身,但其父早已经死在了十年前的一场浩劫当中,只因还有个舅舅在北城巡检所做总旗官,这才被街坊尊称一声‘小衙内’。 赵峥率众走进肉铺,先在店内仔细检查了一番,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便又挑帘子到了后面院里。 比起前面的店铺,后院明显要脏乱许多,赵峥环视了一圈,目光便落在了西南角的两盆血水上。 胡屠户见状,忙抢先解释道:“小衙内,那是专程留下来做血豆腐用的。” 赵峥微微颔首,却还是凑到近前查看,当发现地上有星星点点的血渍时,立刻提醒道:“地上的血水一定要及时清理干净,若是形成什么古怪图案,又或是发现血水不翼而飞,更是要第一时间报官!” “明白、明白!” 胡屠户将头点的小鸡啄米仿佛:“小衙内放心,小人从我爹那里接过这门手艺的时候,头一件交代的就是这个!”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碎嘴子卖弄起来:“听说百多年前,那些邪祟刚冒出来的时候,咱大明朝可是死了不少的屠户,其中一多半都是因为血腥气招惹上的,尤其是到了七月半鬼门开的时候,那些凶煞恶鬼闻着味儿就……” “行了、行了。” 赵峥摆摆手打断了他:“我今儿也不是来听你讲古的,除了地上的血迹之外……” 他抬手指着血盆附近的墙壁、廊柱道:“这上面的污痕也要清一清,沾了血墙皮漆皮全都给我铲下来,直到看不见半点血污为止。” “这个……” 胡屠户先是面色一苦,旋即冲着赵峥使了个眼色,市侩的笑道:“小衙内,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你要问胡屠户怕不怕七月半鬼门开,那他肯定是怕的。 可要让他为此大费周章,拆墙毁柱…… 这些年不是一直都平安无事吗?哪那么容易就把邪祟招来? 赵峥闻言上下打量了胡屠户一番,然后似笑非笑的道:“下个月的武举,赵某志在必得——胡掌柜这时候请我借一步,怕是不合适吧?” 胡屠户听了这话,忙在自己的胖脸上抽了一巴掌,诚惶诚恐的道:“误会、误会,小人回头就让伙计统统铲掉,保准不留半点血污!” 赵峥这才重新露出慵懒阳光的笑容,又背着手四处转了转,确认再没有什么和七月半犯冲的,便带着一众巡丁从前门出了肉铺。 胡屠户毕恭毕敬的将赵峥送到了街上,他原以为赵峥是仗着舅舅来打秋风的,所以表面恭敬实则鄙夷,后来听说赵峥要参加八月份的武举,才一下子改变了态度。 毕竟这考武举是要引龙虎气入体的,每次十停里死掉一停是常有的事,倘若遇到凶年,死掉两三成都有可能。 故而敢报名的,不是对自己信心十足,就是有胆气的狠角色。 前者得罪不起,后者胡屠户也不敢轻易得罪,于是‘小衙内’也就悄默声的变成了‘衙内’。 这时赵峥忽然脚步一顿,停在了肉案旁,回过头质问道:“方才竟没留意到,怎么你这肉案上没有吉钱?” “啊?!” 胡屠户闻言也吃了一惊,忙抢到肉案旁查看,见那横在半空的吊绳上果然空空如也,他立刻怒不可遏的一巴掌抽在伙计脸上,骂道:“恁娘的,老子都说多少回了,出摊子必须先挂好吉钱,你这厮怎么就是不长记性?!” 那伙计捂着半边脸,如丧考妣的辩解着:“东家,我、我也是担心被人偷了去,想着等买卖上门,再把吉钱挂上去不迟……” “不迟?!当着衙内的面,你特娘竟还敢叫屈?!” 胡屠户一边骂着一边举手还要再打。 见那伙计也是无心之失,赵峥便横臂拦住了胡屠户,劝道:“好了、好了,胡掌柜还是赶紧把吉钱挂起来吧,别耽误了买卖。” 他一出面,胡屠户立刻从善如流,跑进店里取出一枚拴着红绳的钱币,亲手挂在了吊绳正中央。 这枚所谓的吉钱其实是铸铁所造,形制与常见的通宝铜钱并无不同,但内里却有丝丝缕缕的火纹渗出,放在阳光下还不太明显,若是用东西遮住,就能看到那火焰吞吐不定,仿若活物一般。 这火纹吉钱也是百年前的产物,据说天地异变之初,嘉靖皇帝偶然得到两座丹炉,熔炼铅汞之类的金属时,竟能令其内蕴明灭不定的火纹。 嘉靖帝一度以为是练出了仙丹,后来发现吃这玩意儿等同于吞金自杀。 正大失所望之际,忽然有人献上一计:既然炼不出金丹,何不拿来炼些金币? 这带火纹的金币、金元宝有谁见过? 只要再编些唬人的噱头,定能以一充十,大大缓解朝廷的财政。 嘉靖帝闻奏大喜,立刻命人试制了一批火纹金币,结果铸出来之后,意外发现这火纹一旦接触疫病、邪祟就会光芒大作,然后逐渐暗淡熄灭。 这对于天地异变之初,面对邪祟鬼魅惶惶不可终日的大明官民而言,简直就是趋吉避凶的救命法宝。 因此一经面世便价比百金,即便朝廷将其改用铁铸,成本降低了成千上万倍,依旧供不应求。 然而时移世易,经过这一百多年来持续不断地铸造发行,吉钱也早已经飞入寻常百姓家,币值更是从价比百金,贬到了价比百钱。 看到胡屠户挂起吉钱,赵峥正准备去下一家巡视,却见这老胡手起刀落切下十来斤肉,嘴里笑道:“衙内难得来一趟,捎些羊肉回去尝尝吧。” 说着,就将那羊肉托在半空,扯过吉钱来回在肉上扫了几遍,嘴里念念有词道:“吉钱滚一滚、无病又无灾,吉钱滚两滚、福寿又安康,吉钱滚三滚、吉祥又如意!” 肉切好之后先用吉钱滚一滚,以示并未沾染邪祟疫病,是时下肉铺的常规操作,不过那些吉祥话显然是额外附赠的。 赵峥原本想要推辞,听他说的讨喜,又想到那‘借一步’原本是要分润给其余巡丁的,自己既然没按规矩来,多少总该给他们一些补偿。 于是笑着摸出块碎银子,抛到肉案上道:“胡掌柜说的这般喜庆,我不买倒不合适了——喏,有多的,就当是给你发发利市。” 说着,伸手拎起包好的羊肉,二话不说转头便走。 “这、这如何使得?!小人怎么能收衙内的钱?!” 胡屠户本意是想讨好赵峥,如何肯收赵峥的钱,抓起碎银子就想追上来还给赵峥。 赵峥头也不回的摆手道:“休要多言,记得把血迹清理干净,回头我可是还要来检查的。” 等离着胡记肉铺远了,他又随手把肉抛给一个年轻的巡丁,吩咐道:“送回巡检所去,让灶上拿萝卜炖一锅,给兄弟们沾沾荤腥、败败火气。” 那巡丁脆声应了,欢天喜地的拎着肉跑回了巡检衙门。 接下来赵峥便带着人继续巡视北城的肉铺、饭馆——猪牛肉一般都是买现成的,但鸡鸭之类的家禽,饭馆后厨通常会买活的自己杀。 直到临近中午的时候,这才暂时收队回了北城巡检所。 时下大明早已经不存在外敌,边军都解散几十年了,明面上唯一的暴力机构就是改制后的锦衣卫。 京城有南北镇抚司总摄天下,各省设巡察司,州府设巡检司,而真定府巡检司之下又有两个巡检所,分别负责南城和北城的治安巡逻。 赵峥如今正是北城巡检所的一名小小巡丁。 北城巡检司衙门与其它的锦衣卫衙门大同小异,前院是间宝相庄严的庙宇,供人烧香祈福之用,后院才是锦衣卫们办公的所在。 盖因修习武道所必须的龙虎气,正是香火愿力提纯之后的产物,若没有民间香火供奉,锦衣卫万千武者都要变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了。 为了避免惊扰到上香祈愿的百姓,衙门口通常开在东西两侧。 赵峥率众从东角门鱼贯而入,本想去找舅舅交卸差事,不想却被百户赵立伟的亲随截住,直接将他带到了赵百户面前。 巡检所有个别称叫百户所,顾名思义,所里最大的话事人就是赵百户。 赵峥在其面前自然不敢失礼,规规矩矩的拜见上官,然后又将上午突击巡查的情况,删繁就简的禀报了一番。 赵百户不住捋须点头,等赵峥说完后,立刻爽朗笑道:“我点名让贤侄去查办此事,果然没有看错人。” 说着,又摇头感叹道:“这越是每年都强调的东西,就越是有人心存侥幸!等回头你记得再去巡视一圈,看他们有没有按时整改,有不听话的,就拉几个回来杀鸡儆猴!” 赵峥恭声应是。 其实往年七月十五之前,虽然也会例行巡查一番,但却并不会查的如此之严——譬如胡屠户墙上的血污,明显就是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 但今年有所不同,知府大人刚刚丁忧致仕,新任府尊最迟月底前来赴任,这节骨眼上谁敢有半点纰漏? 尤其听说这新任府尊大人,还是吏部尚书的爱徒。 “呵呵~” 这时赵百户呵呵一笑,起身从公案后绕了出来,亲切的道:“这里就你我叔侄二人,你又何必如此拘谨?” 没错,这赵百户也和赵峥沾亲带故,算是他出了五服的族叔。 但赵峥来北城巡检所一年多了,却还是头回见他论及叔侄关系——不过赵百户突然改变态度的原因,赵峥倒是已经猜到了。 就见赵百户说笑间,忽然抬手往赵峥左肩推去,看似缓慢平常,落在赵峥肩头却有千钧巨力! 引气入体后,便可借龙虎气锤炼肉身,这力气自然远非常人可比,寻常人猝不及防之下,只怕登时就要跌个四仰八叉。 但赵峥却是立刻做出了反应,右脚后撤用力撑住地面,左肩狠狠往前一顶,身形不退反进,硬是将赵立伟推过来的手掌顶回去寸许,又僵持了片刻之后,这才在对方绵绵不绝的巨力下渐渐倾颓。 见此情景,赵立伟眼中闪过惊喜之色,忽的变推为扶,重新扶正赵峥身体的同时,口中哈哈大笑道:“贤侄果如你舅舅所言,是我赵家的麒麟儿——今秋武举的府试头名,你大可去争一争!” 果然是舅舅漏了口风! 赵峥心下满是无奈,若非早就猜到如此,他也不会被迫使出七成力道,去与赵百户拮抗了。 众所周知,想要成功引气入体,身体素质和意志力都很重要,坚韧不拔的毅力能弥补身体素质的不足,强悍的体魄同样也能让精神层面受到更少的冲击。 因此像赵峥这般体魄远超常人,甚至能与积年武者拮抗一时的,只要不是外强中干的怯懦之辈,基本上都能扛过引气入体这一关。 而一旦在武举当中成功引气入体,落地至少是从七品‘小旗’,若能以府试头名的身份前往京城参加春闱,那前途就更是不可限量了。 这既是赵百户突然改变态度的原因,也是舅舅李德柱对赵峥的期许。 不过赵峥本人对于要不要争夺府试头名,却一直存有疑虑。 主要是他的情况和别人不太一样,去年夏天刚当上巡丁不久,他脑海中就莫名就多了几十年的记忆。 那段记忆似乎是来自数百年后,但又好像并非如此。 那段记忆里的大明朝,可没什么魑魅魍魉邪祟凶煞,甚至还早早的就被辽东鞑虏给灭了——而在赵峥原本的记忆里,辽东鞑虏早在万历初年就已经举族内迁,改风易俗化胡为汉了。 反正直到如今赵峥也还没弄清楚,自己这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所谓的魂穿异世。 若是前者还罢了,若是后者…… 谁知道京城里的大人物们,有没有办法辨别出来这些异常? 倘若被察觉出异状,将自己当成是窃据人身的邪祟,却该如何是好? 更别说自己身上还有个不知该怎么吐槽的外挂…… 所以赵峥刚刚特意留了三成力气藏拙——这府试头名还是让给别人,他随便混个榜眼探花,也就算对得起舅舅这些年的期盼了。 第2章 其乐融融 下午赵峥又带队巡了几条街,临近傍晚回到巡检所后,本想找舅舅问问泄密的事儿,顺带再把中午的羊肉钱报成公账。 谁成想却在值房里扑了个空,说是李总旗在外公干还没回来。 以赵峥对舅舅的了解,外出公干是假,趁机溜去吃酒只怕才是真的。 若在平时,赵峥少不得要去几处相熟的酒家堵他,但临近七月半,母亲再三叮咛让散了衙早些回家,不得在外面逗留。 故此赵峥也就熄了寻找舅舅的心思,自顾自绕到前院官庙打卡。 每日早晚来官庙进香,原本是衙门里的例行传统,不过近年来上面管的松,下面也就经常糊弄事儿,至多遇到麻烦时再跑来临时抱佛脚。 赵峥一来不像别的年轻人那样浮躁,二来这庙里供奉的也算是他赵家的先人,所以只要不是太忙,都会来庙里拜一拜。 说到庙宇,因为神佛仙灵之类被香火愿力供奉久了,多少都会产生一些自我意识,这些意识正邪难分,有的甚至难以用人类的三观去归类,所以天地异变之初也曾闹出过不少惨剧。 即便是继承了正神真仙的脾性,也多有不近人情的地方,且还未必肯听从人间王朝的管束。 所以后来朝廷干脆下旨,各地官庙只准祭祀先人,于是自此之后,官庙里供奉的都换成了当地历史名人,要求必须是正面人物,而且名声传播越广越好。 而若论真定府流传最广的历史名人,那肯定首推一身是胆忠勇无双的常山赵子龙! 故此真定府境内的官庙基本上都是‘赵云庙’。 等给子龙将军敬完香,赵峥这才离开了巡检衙门。 因中午僧多肉少,吃的不怎么尽兴,反倒勾起了肚里的馋虫,路上他索性又买了几斤羊肉,准备和家人一起打打牙祭。 赵家住在北城大柳树巷,地段有些偏,院子也不大,就只有三间正房两间东厢。 据说当年父亲刚刚升任总旗之后,就惦记着换套新房子,结果便宜的看不上、好的又买不起,挑挑拣拣好几年,直到临死前都没能如愿。 赵峥到了家门口,刚要抬手敲门,院门就嘎吱一声敞开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女探出头来,刚要往巷子口张望,忽然看到了门外的赵峥。 “呀~” 她一声惊呼,旋即叉腰娇嗔道:“哥,你回来怎么也不敲门,像个鬼……呸呸呸!” 说到半截,忽觉犯了七月半的忌讳,忙低头连啐了几声。 这少女正是赵峥的妹妹赵馨,今年春天刚刚十五及笄,生的窈窕秀丽、娇憨活泼。 “你这丫头,自己毛躁还怪别人。” 赵峥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头,顺势亮出了另一只手拎着的油纸包。 “你买肉了?!” 赵馨本就明亮的杏眼又亮了几度,劈手夺过来追问:“是羊肉还是猪肉?” “羊肉。” 赵峥的话音未落,就见赵馨转身咻的一声蹿回了院里,扯着嗓子叫道:“娘、娘!我哥买羊肉了,买了好大一块呢!” 赵峥无奈摇头,跨过门槛又反手锁了房门。 再转过身,就看到母亲李桂英正揪着赵馨的耳朵,没好气的呵斥道:“你个死丫头,买块肉也要闹的四邻八家都知道?亏是成德不在家,不然还以为饿着你了呢!” 赵峥笑盈盈的落井下石道:“这倒罢了,就怕成德担心养不起她,转过头就来退货。” 成德全名关成德,原本也是官宦子弟,其父同样死在了十年前那场浩劫当中,又因为关大人位高权重参与了决策,死后依旧没能逃过朝廷追责,导致家产被抄没一空。 若非如此,关家也不会搬到大柳树巷,与赵家成了邻居。 四年前关母病重将死,因担心儿子受人欺辱,特地托人上门提亲。 李桂英犹豫再三,看在关成德聪敏好学的份上,才最终答应了这门亲事。 不想这关成德争气的紧,上个月竟然凝练出了神识,提前跨入了儒道修士的行列。 要知道,一般儒生都是到了考场上,借助阵法之妙、文气共鸣、厚积薄发之下,才有极小的机会凝练出神识,而且普遍都是在二十五岁之后。 关成德今年才十七岁,却能自行开悟,妥妥的天才无疑! 所以消息报到府衙没多久,他就被同知高士奇高大人收做开山大弟子——知府大人本来也有意收徒,可惜恰巧遇到父亲病故,需要立即回家奔丧,所以只能无奈放弃。 “关大哥才不会这么做呢!” 听到母亲哥哥都拿关成德打趣,赵馨不高兴的撅起小嘴,略带婴儿肥的粉腮也微微鼓起。 李桂英和赵峥见状不由相视一笑。 半个辰后。 香喷喷热腾腾的羊汤终于炖好了。 李桂英端来汤盆,正要从锅里盛出来,赵馨就抢先一步抓过了勺子,欢声道:“我来盛、我来盛!” 李桂英拿她没办法,只好一边把汤盆递给她,一边交代道:“记得留一半在锅里煨着,我去采些蘑菇照亮。” 说着,快步出了厨房。 这时赵峥在堂屋里摆好了桌椅板凳,见羊汤迟迟没有端过来,便来厨房里查看情况。 进门就看到赵馨用勺子捞出块肉来,先把肉汤重新倒回去,然后才把肉放进汤盆里,且还用力压了压,好让盆里的肉看起来显得少些。 赵峥见状哭笑不得:“明儿又不是不让你吃,你弄这些把戏做什么?” “嘘~” 赵馨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压低嗓音道:“你忘了,娘最近早上都不怎么吃饭的。” 赵峥这才明白,她是想让母亲晚上多吃些,于是半是羞愧半是感慨的叹道:“我妹子当真是长大了。” “略略略~” 赵馨冲他吐了吐小舌头,正待再接再厉把最后几块肉捞出来,李桂英提着一个伞盖约有拳头大的蘑菇走了进来,纳闷道:“你怎么还在捞羊肉,我不是让你留一半在锅里煨着么?” 不等赵馨说话,她又转向赵峥道:“明儿你别急着去衙门,先把剩下的羊肉给成德送去。” “有这个必要吗?” 赵峥迟疑道:“他如今是同知大人的弟子,官学那边儿难道还能亏待他不成?” 关成德凝练神识之后,就被送去官学夯实儒道基础了,屈指算来已有半月光景。 “让你去你就去,这要的是个心意!” 李桂英说着,回过头见赵馨正鬼鬼祟祟往锅里倒羊肉,不由奇道:“你怎么又往锅里头弄?” 赵馨心虚的扭过头,背对着母亲小声道:“我、我刚才不小心盛多了。” “哈哈哈~” 赵峥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直笑的李桂英莫名其妙、赵馨红着脸咬牙切齿。 李桂英正要询问究竟,他伸手抢过那灰扑扑的蘑菇,一手抓住伞盖一手抓住菇柄,轻轻发力一拧,菌丝断裂的同时,无数荧光也从来里面冒了出来,照的厨房里一片亮堂。 赵峥举着荧光蘑菇边往外走,边笑道:“走吧、吃饭要紧。” 赵馨因怕母亲追问,也忙端着羊汤夺路而逃。 李桂英见状也就没再多问,只跟在后面唠叨:“地里的荧光菇不多了,等明儿我去街上买些种苗回来。” “那您可别买太多。” 赵峥笑道:“等我下月过了府试,就给咱家换一盏亮堂堂的长明灯。” “买什么长明灯,老娘以前又不是没买过,那玩意儿说是长明,其实也就能用上两三年,还贵的要死!依我看,先攒钱给你娶媳妇才是正理!” “要攒也该先给妹妹攒嫁妆,以后就是诰命夫人了,这嫁妆可寒酸不得。” “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一家人就这么吵吵闹闹其乐融融的吃完了晚饭,趁着蘑菇的荧光还没彻底熄灭,又说了会儿家长里短,这才各自回房歇息。 李桂英和赵馨住在堂屋,赵峥则是一个人住在东厢。 站在大木盆里擦洗完身子,赵峥躺在床上照例开启了自己的外挂: “球王系统,启动。” 没错,随着后世记忆一起苏醒的,就是这个让人无语的足球系统!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后世记忆的最后一段,就是在看世界杯决赛的缘故。 其实真要说起来,这东西一开始确实给赵峥带来了不少帮助,因为可以加点提升身体属性,而且获得点数还挺容易,赵峥只用了大半年就刷满了所有属性。 要是在21世纪,绝对是足球场上的王者。 但这可是有超凡力量的大明朝! 即便身体达到了正常人所能达到的极限,赵峥也不认为自己能打得过赵百户,而这天下比赵百户强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无奈叹息声中,赵峥的意识体来到了一个巨大的足球场上,紧接着就听到一个甜美又机械的嗓音:“欢迎来到球王系统免费体验版,充值付费后,您将解锁更多的乐趣。” 听到这耳熟能详的提示,赵峥在草地上默默地竖起了中指。 他一度曾将充值付费功能,视为逆转破系统的最后稻草,但经过无数次尝试之后却发现,它只接受电子支付的人民币。 这让赵峥上哪儿弄去?! 好在赵峥最终还是开发出了系统剩余价值。 “开启守门训练项目,载入预设模版。” 随着赵峥发出指令,原本空荡荡的大禁区边缘,立刻冒出十五个高矮胖瘦不一的球员,同时赵峥身前也多了一根用来尽兴绕柱子训练的杆子。 只要是和足球有关的东西,这个球王系统都能具现出来,但谁说与足球相关的东西,就只能用来做足球训练? 赵峥拔出长杆,走到球门正中央的位置,顺手挽了个枪花,将尖端对准了禁区弧顶处,那十五个足球史上任意球造诣最高的球星。 “开始!” 随着他一声低喝,或势大力沉、或角度刁钻的任意球,就从禁区弧顶如雨点般接连不断地射来。 而赵峥手中的丈二长杆,也同时化作水泼不进的枪幕,或拨或挑或扫或刺或撩,伴随着刺耳的‘犯规’‘错误’提示音,将一只只飞速射来的皮球拒之门外。 最开始的半个小时,几乎没有任何漏网之鱼,但随着时间推移,钻进球门的足球开始逐渐增多。 而数量更多的,则是赵峥身上的汗水。 因为每一记势大力沉的射门,都至少有百十斤的力道,能用巧劲儿荡开的还罢,若是来不及或者不合适用巧劲儿挑开的,就只能硬碰硬的承受反震力。 即便以赵峥满格99的身体素质,渐渐地也接近了极限,两条小臂麻木胀痛,虎口更是早已经血流如注。 砰~~ 猛一咬牙,奋力将正面劲射而来的足球一枪扎爆,在被震的喉头发甜的同时,赵峥再不管射过来的足球,垫步拧腰,将长杆当做标枪掷了出去! 几乎是眨眼间,长杆便狠狠刺入了左前方贝克汉姆的胸膛,带着他往后跌跌撞撞倒退出七八步,这才一头栽倒在地上。 啧~ 赵峥有些不满的咂咂嘴,他本来瞄准的是对方那张帅脸,结果因为手臂发麻给射偏了。 算了,下个回合再找补吧,反正每天都有三次状态清零的机会。 “更换为实战训练模式,加载预设模版。” 随着赵峥一声令下,弧顶处的球星和尸体全都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十个只有六七岁大的小球员。 与之相对的,对方半场也冒出了十一个彪形大汉,这些人不是著名的野路子干架高手,就是进行过专业训练的球场格斗家。 赵峥一边揉着手臂,一边走到了正中间的开球点,咧开渗着血沫子的嘴,冲正等待开球的韦恩鲁尼笑了笑,然后一肘子干废了他半边门牙。 接下来要进行的,是其乐融融的1V11球场大乱斗! 第3章 阳和街妖怪食人事件 翌日清晨。 赵峥拎着食盒步履慵懒的走在阳和街上。 阳和街是真定府的中轴线,一应官署基本都在这条街上,北城巡检所如是,官学亦如是——只不过官学是在南城,离着大榆树巷约莫三刻钟的脚程。 路过正中的府衙之后,真定府的地标建筑阳和楼就历历在目。 这座楼是南宋年间所建,楼共七楹、横跨长街,建在高敞的砖台上,台下有圆拱洞门,左右各一,行人车马可以通行,号称‘九楼之首’,阳和街正是因其而得名。 来到楼门洞前,赵峥正自抬头瞻仰,忽听脚步声纷沓,循声看时,就见几个人慌慌张张的从前面巷子里跑了出来。 为首的与赵峥四目相对,立刻惊喜叫道:“是官差,是官差!” 然后便迈步飞奔了过来。 赵峥表面不动声色,暗里攥紧了腰刀,等那人跑到身前两三丈远的地方,忽的大喝一声:“来人止步!” 说着,将腰刀往身前一横,作势欲拔。 那人吃这一吓急忙停住脚步,略略定了定神,这才躬身抱拳:“差爷千万莫要误会,小的们是来报官的!” 说着,回首指着那巷子口激动道:“有妖怪进城吃人啦,尸体就在巷子里面,都已经被吃的只剩下一张皮了!” 听了这话,赵峥不禁心下一凛,旋即开口质疑:“你怎么能确定是妖怪做的?” 邪祟鬼魅害人的事情,每年总会发生几桩,但妖怪入城吃人,赵峥自小到大却是极少听说——毕竟真定府是有护城阵法的,虽阻止不了内部邪祟滋生,但却能防范外邪入侵。 何况临近七月半,一般人遇到异常的凶案,通常都会先往鬼物凶煞上面想吧? “这……” 那人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好在他那些同伴也已经赶到,围上来七嘴八舌的表示,只要赵峥过去瞧瞧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有个性急胆大的还想上来拉扯,赵峥闪身避开,正色道:“都不要急,留两个人带我过去瞧瞧,余下的速去南城巡检所报官。” 虽然南城不是他的辖区,可既然有人拦路报案,身为巡丁总是要过去瞧瞧,顺带维持一下现场秩序的。 再说了,对于妖怪入城吃人的事情,赵峥心下也颇有些好奇。 当下众人分作两拨,一拨继续跑去衙门报官,另一拨则带着赵峥回到了那巷子里。 路上赵峥通过简单的询问得知,第一目击者是住在这附近的邻居。 因为临近七月半的缘故,目击者出门比平日里晚了许多,不想刚走到巷子中段,就看到地上的人皮,一时吓的惊声尖叫,结果自然又引来了更多的目击者。 先到的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就决定先去南城巡检所报官,结果刚出了巷子口,迎面就撞上了赵峥这个北城巡丁。 走进巷子里,案发地点又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正三五成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见来的是个年轻巡丁,他们便只是略略分开一条去路,依旧围在两旁不肯散开。 赵峥也懒得与他们废话,直接从怀里摸出块绢布蒙住了口鼻。 看到他这个动作,围观百姓无不脸色大变,纷纷以袖掩面仓皇而退,腾出了好大一片空地。 赵峥这才好整以暇的走过去,低头查看案发现场的情况。 尸体果然只剩下一张皮了! 但和赵峥预想中的凶残场面不太一样,这张人皮保留的十分完整,甚至可以说是完整的有些过了头,看上去就像是一张穿着衣服的人型皮套,正安静的躺在地上。 从服饰发型来看,死者应该是个成年男子,但过于扁平化的五官,让人难以分辨出他的相貌年龄。 手上并无老茧,衣服料子还算不错,但至少穿了十年以上,估计也是个家道中落的主儿。 尸体正面只有一处伤口,在左腿膝盖上方三寸处,约有铜钱大小,似是被利器捅穿的,伤口周围有不正常的黄肿,伤口内部能看到少量浊红泛黄的黏液。 除此之外,该有的肌肉骨骼内脏全都不翼而飞,而且隔着绢布,赵峥依旧能嗅到从伤口里传来的腥甜味道。 初步怀疑,应该是被注入了某种能够融化肌肉骨骼的毒素,然后被融化的血肉骨骼就像是奶茶一样被喝掉了。 再往下瞧,一条尾指粗细的白绳正紧紧粘在脚腕上——之所以说是粘,而不是缠或者绑,是因为它并没有因为皮囊中空而留出半点缝隙,而是依旧紧贴在瘪掉的脚腕上。 这条白绳约莫延展出两米多长,尾端骤然变细呈现锥形,有点像是扯断的,但断口又过于齐整光滑。 再仔细看,这条白绳明显不是人工搓制的,而是浑然一体的丝线。 赵峥本想砍一刀试试这条丝绳的强度,但这里毕竟不是北城,万一破坏了证物,多少会有些麻烦,所以最终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伤口周围,乃至尸体周围都没有明显的血污,但方圆丈许的青石板上,却分布着八道清晰的挠痕,或者说是‘足迹’。 嘶~ 看到这里,赵峥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哪里是妖怪进城吃人,分明是化形大妖进城吃人来了! 和传说中的不同,大明朝的妖怪是天地异变之后的产物,至今也不过才诞生了百年光景,因此大多还处在山精野怪懵懂无知的阶段。 能修出神通的已是个中翘楚,也就最近是这一二十年,才渐渐有大妖化成人形的传闻。 据说每一位化形大妖,都是足以匹敌顶级强者的存在。 而最近几年真定府一直有个传闻,说是城南的凤凰山上,就隐居着一只已经化成人型的蜘蛛精。 这现场留下的爪印、白色的丝绳、融化的骨肉、被掏空了躯壳…… 所有一切都让人忍不住联想到那头蜘蛛精! 听周遭吃瓜群众的议论,显然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真要是那蜘蛛精做的,这事儿可就麻烦了,府尊丁忧回了老家,真定府内群龙无首,还要分心应付七月半鬼门开,它万一要是吃上瘾了,谁能抵挡的住? 赵峥定了定神,将食盒远远地放在墙角,又从怀里摸出枚火纹吉钱,拴在腰刀刀柄的红穗上,然后倒提着刀身,小心翼翼的放到了那伤口上。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任何变化,赵峥便又提着刀鞘,让那吉钱在尸身上来回游走。 别处都是风平浪静,唯独靠近脚腕处的蜘蛛丝时,火纹忽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亮度,然后就像是风中残烛一般乱了节奏。 赵峥急忙将刀身抬高,看那火纹渐渐恢复如初,这才松了一口气。 昨天买羊肉就出了不少血,他可不想再平白损失一枚吉钱。 旋即赵峥又皱起了眉头,大腿上的伤口没有引动火纹,反倒是这脚腕上的蜘蛛丝引动了火纹,这好像有些不合常理。 按照正常逻辑,留有剧毒的伤口显然比蛛丝更偏向于阴邪属性。 不过他连修炼出神通的妖怪都没见过,就更别说是化形大妖了,所以也没法确定自己这逻辑能不能套用的上。 犹豫了一下,赵峥终归还是没能忍住好奇,用刀鞘小心翼翼的掀起人皮,去查看尸体背部的情况。 背部的衣服上有着明显的拖曳痕迹,但破损并不算太严重,要么是拖行的速度较慢,要么是拖行的距离较短。 综合地面上留下的痕迹,赵峥更倾向于后者。 拨开死者的头发仔细检查,后脑有疑似磕伤的痕迹——因为只剩下一张皮的缘故,只有微量血液淤积痕迹,所以赵峥也不敢十分确定。 鉴于死者手上以及两臂后侧,都没有明显的挣扎痕迹,死者遇袭后应该是迅速失去了抵抗能力。 至于这是因为脑后受创所致,还是被注入体内的毒素所麻痹,那就需要更进一步验证了。 查验完上半身,赵峥又开始查验死者的双腿。 左大腿后侧完好,并不是贯穿伤。 脚腕处蛛丝依旧粘的很紧,没有一点缝隙。 臀部、裤腿上的摩擦痕迹与背部的大差不差,脚踝、鞋跟处也是如此。 赵峥盯着那些痕迹上看了半晌,忽然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果然有问题! 这个局布置的虽然还算精妙,但却瞒不过他赵某人的眼睛! 但旋即赵峥就将笑容收敛了起来,如果他所料不差的话,那这事…… “水很深啊。” 赵峥不自觉的嘟囔了一句。 不想身后立刻有人接茬道:“什么水很深?” 他下意识回头,就见身后正站着位面沉似水的总旗,总旗背后又有四名小旗雁翅排开,看向自己的目光全都透着审视。 赵峥急忙起身抱拳道:“北城巡检所巡丁赵峥,见过总旗大人!” 那总旗听到北城巡检所五个字,本就黑着的脸愈发不善,厉声呵斥道:“北城的跑我们南城来做什么?刚才谁让你乱动尸体的?!要是破坏了证据,你特娘担得起吗?!” 他越说越恼,举起手里的绣春刀就要兜头抽下来。 赵峥忙压着嗓子道:“张总旗,我舅舅是李德柱!” 绣春刀立刻停在半空,那张总旗面色变了几变,放下刀骂道:“怪道老子看你有些眼熟呢,原来是李大鼻子的外甥——不过你小子怎么跑我们南城来了?” 赵峥笑着指了指墙角的食盒:“我那准妹婿提前练出了神识,被送到官学里巩固根基,这一住就是半个多月,家里头难免惦记,所以特意让我送些吃食过去。” “可是拜同知高大人为师的关公子?!” “正是。” 一听说还有这层关系,张总旗的态度顿时又有变化,伸手轻拍着赵峥的肩膀亲热道:“这老李,攀上高枝儿也不跟兄弟们说一声!” 说着,又看向地上的尸体:“贤侄,我见你方才甚是老练,俨然已经青出于蓝胜过老李许多,不知可曾查出些什么来。” 这番恭维客套倒也算是歪打正着,后世的赵峥是个资深推理爱好者,还曾给剧本杀店写过悬疑推理剧本,说是半个专业人士也不为过。 而这年头虽然有很多神奇的破案手段,但因为成本问题,其实很少能用在基层。 似张总旗之流,论战力自然强过普通人许多,驱邪斩鬼不在话下,但要论破案推理的能力,也不过就是赶鸭子上架的水平——这从真定府的命案破获率不足半数,就可见一斑。 所以赵峥十分怀疑,张总旗到底能不能察觉到自己刚刚发现的破绽。 有心提醒吧,又怕会惹祸上身。 不提醒吧,又不忍见受害者枉死。 犹豫片刻,他含糊道:“我也是才刚开始勘察,如果能搞清楚死者的身份,或许能有什么启发也说不定。” 张总旗不过是随口吹捧,本就没指望赵峥能说出什么门道来,见他提出先查死者身份,立刻从善如流的下令道:“带人去四下里问问,看有没有认识死者的!” 一声令下,立刻有两个小旗各带着几名巡丁,去查问看热闹的路人和附近的邻居。 而留下的小旗当中,却有一人忍不住追问:“既然没能查出什么线索,那你方才说水很深又是何故?” “这个么……” 赵峥讪讪一笑,不好意思道:“我是想着,这要真是化形大妖做的,咱们真定府的麻烦可就大了。” 张总旗几个都信以为真,脸色也一下子凝重起来。 凤凰山上的蜘蛛精几乎是路人皆知,但官面上却从来没有当过真,归根到底,还不就是因为大家都不想直面化形大妖? 但若是这大妖主动进城行凶,官老爷们再想装聋作哑可就难了。 南城的巡丁还是很有效率的,过不多久就有人过来指认,死者名唤赵奎,是南城出了名的浪荡子,父母在世时就以忤逆著称,父母死后更是放浪形骸、嗜酒好赌,闹的妻离子散仍不肯收敛。 赵峥听完,心头顿时轻快了不少,他虽仍保留着少年人的纯良,却绝不是什么迂腐之人,既知道是恶人遭了报应,也就不准备再趟这摊浑水了。 于是又同张总旗寒暄客套几句,便自顾自提着食盒去了官学。 第4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报出未来大舅哥的身份,赵峥便被前倨后恭的门子,带到了官学的一处偏厅内。 这边刚有人奉上茶水,外面就匆匆奔进一人来,激动的见礼道:“果然是兄长来了!” 这人生的儒雅清秀气质不俗,正是赵峥的准妹婿关成德。 赵峥起身与他把臂笑谈几句,又指着桌上的食盒道:“这羊肉在厨房煨了一晚上,炖的骨头都软烂了——我说你如今不缺这个,结果母亲硬是让我送来。” “多劳婶婶挂念了。” 关成德惭愧道:“前几天本想去探望婶婶和兄长,不想老师临时布置下功课,每日里忙的昏头转向,也就给耽误了。” 赵峥道:“如今府尊不在,高大人百忙之中,还肯亲自给你布置功课,足见对你的重视,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高大人的期许。” 说着,又塞给他一个荷包道:“这是馨儿让我捎给你的。” 关成德接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番,笑道:“馨儿妹妹最近手艺见长。” 说着,顺手就系在了腰间。 “何止,那丫头还知道心疼人了呢!” 赵峥将昨晚盛羊肉的趣事,绘声绘色的学了一遍,直惹得关成德先是哈哈大笑,后又感念赵馨对自己的心意。 随后他又为难起来:“小弟近来一直闭门不出,这给馨儿的回礼……” “要什么回礼。” 赵峥一摆手:“你近来有什么大作,随便抄录一首,就足够我带回去交差了。” “有的、有的!” 关成德忙命人送来笔墨纸砚,不多时便默写出一首《浣溪沙》。 赵峥看了却不甚满意,摇头道:“诗是好诗,就是过于哀婉了——还有没有别的?” “这……” 关成德看看腰间的荷包,重重点头道:“兄长稍候,容我忖量斟酌一番。” 说完,就提笔悬腕凝思苦想起来。 这明显是要当场做一首新诗的意思。 赵峥自然不会打搅他,坐在旁边慢慢的品起茶来。 约莫过去一刻钟左右,关成德突然来了句‘有了’,然后就笔似游龙的书写起来。 赵峥起身站在他身旁低头看去,那标题写的是《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 再往下看: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好词、真是好词!” 多了后世几十年的记忆,赵峥即便算不得文人,但基本的艺术鉴赏能力还是有的,这首《画堂春》明显是能流传后世的杰作。 更令赵峥满意的是,那墨迹上隐隐泛出些光彩,如果所料不错的话,应该是无意间倾注了神念所致。 虽然以关成德初学乍练的水平,即便激发了神念也未见的有什么特殊功效,但却足以体现他对赵馨的一片真心。 赵峥忍不住将那宣纸轻轻揭起,又从头到尾的读了一遍,再次赞道:“好词,果真是好词!如此天赋文采,怪不得成德你能提前凝练出神识!” 赞完之后,他忽然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首词自己好像曾经见过! 但以关成德的人品,肯定是不屑于抄袭借鉴的。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关成德和他那位老师高士奇一样,也是流传后世的历史名人——但关成德这个名字,却又从未出现在后世记忆当中。 “兄长?” 关成德见赵峥捧着自己的大作怔怔出神,忍不住轻声呼唤。 赵峥这才清醒过来,旋即失笑摇头,心道管他是不是历史名人呢,只要他对自己妹妹好就行了。 两人又说了些别来之事,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赵峥便起身准备告辞离开。 关成德自是要送他一程。 走在路上的时候,赵峥想起早上那桩案子,于是随口问道:“成德,如果有个人试图诬陷一只化形大妖进城吃人,你说会是出于什么目的?” 他原本怀疑是有人假借妖怪之名杀人,但赵奎那样的浪荡子,显然不值得这样大费周章。 关成德认真想了想,答道:“这个假设有很多种可能,不过若是最近发生的事情,或许和朝廷有意……” 正说着,门子已经殷勤的迎了上来。 关成德立刻停下话头,等把赵峥送出官学,这才又道:“兄长若是好奇,不妨设法弄一份月初发行的邸报,或许能从上面找到答案。” 邸报? 赵百户那里就有,昨儿才认了叔侄,自己想借他的邸报瞧瞧应该不难。 辞别关成德后,赵峥循着来路返回北城,途径案发现场时,下意识探头往里张望,发现尸体已经被移走了,一队幼军正吆喝着让妇人们回避,显然是准备洗地清场了。 大明设有专门的孤儿院,名为养济院,院内收养的孤儿长到十二岁,若不是身有残疾的,就会被编为幼军,分派到巡检所内打杂。 等到十六岁时,再择优选为巡丁。 又因为幼军有一个重要职责,就是利用药力催发出来的童子尿,去清洗凶案现场残留的邪气煞气,故此又被称为‘洗地军’。 为了应对一些特殊事件,锦衣卫还会从养济院里选拔女军,不过通常都在司内任职。 一路再无别话。 到了北城巡检所,赵峥原想去找赵百户借邸报,结果一打听才知道,赵百户带着李德柱和另外一名总旗,刚刚被临时喊去司内开会了。 这多半和蜘蛛精吃人的案子脱不开干系。 赵峥无奈,只得按照原计划,带人去街上继续巡视。 蜘蛛精进城吃人的消息,似乎并没有被巡检司封锁,所以散播的异常迅速,只用了一个上午就传遍了整个府城,一时闹的人心惶惶。 到了下午传闻更是渐渐离谱。 说是那蜘蛛精为了更进一步,正准备祭炼自己的本命法宝千蛛万魂幡——而这千蛛万魂幡顾名思义,需要一千只毒蜘蛛和一万头厉鬼才能炼成,炼成之后遮天蔽日法力无边。 毒蜘蛛它自然是不缺的,而那一万头厉鬼,就只能借着七月半鬼门开的机会,在府城里一次性补齐了。 昨夜它不过是先来探探路,等到了正日子,才会在城中大开杀戒,然后催使妄死之人的魂魄化为厉鬼,融入千蛛万魂幡中,永世不得超生! 这消息传的有鼻子有眼,若不是已经临近傍晚,城外也未必安全,只怕当天就有无数人要出城避祸了。 这时赵峥就有些后悔了。 本来他以为那幕后之人是要栽赃陷害蜘蛛精,可看眼下的局势发展,却像是要把这一城官民全都拖下水! 若真是如此,他断不可能坐视不理。 于是到了散衙的时候,赵峥托人给家里带了消息,谎称临时要在衙门里值夜,留下来继续等待赵百户和舅舅,以便了解最新的动态。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直到二更过半,开了一天会的赵百户才带着李德柱,以及另一位总旗回到了北城巡检所。 三人全都是一脸铁青,赵百户看到赵峥这个新认的族侄,甚至连句话都懒得说,闷着头直接回了百户值房。 李德柱则是给赵峥使了个颜色,招呼道:“走吧,跟我回值房。” 等甥舅两个在总旗值房里分别落座,巡丁又折了荧光菇来,拧散了吊在挂钩上,赵峥便忍不住发问:“舅舅,针对那蜘蛛精进城吃人一案,司里到底是怎么个章程?” “唉~” 李德柱的相貌也算中上,可惜长期酗酒喝出了大大的酒糟鼻,破坏了整体的印象。 就听他长叹一声,无奈道:“三老爷生怕那千蛛万魂幡确有其事,拖到七月半会酿成大祸,所以极力要求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为强?” 赵峥吃了一惊,豁然起身道:“这、这不成十年前的翻版了吗?!” 十年前,就是因为当时的知府刘福临一意孤行,在敌情未明的情况下,带着全城文武贸然出击,遭遇挫折后又率先逃遁,导致讨伐队伍溃不成军,最终无力开启护城大阵,致使官民死伤无数。 当时城中几乎家家戴孝,赵峥的父亲、关成德的父亲,也都死在了那场浩劫当中。 按理说有如此惨痛的教训,不应该再重蹈覆辙才对。 但你也不能说三老爷这么做全无道理。 距离七月半不到三天,这么短的时间很难指望外援,而护城大阵又明显拦不住化形大妖,主动出击也是逼不得已的选择。 不过前提是,这千蛛万魂幡一事并非凭空杜撰。 赵峥想了想,又问:“同知高大人又是怎么说的?” 如今知府丁忧,理应由身为二把手的同知高士奇做主,而不是排名第三的通判陈澄说了算。 “高大人……” 李德柱又是一声叹息,无奈道:“高大人自从去年春天履职后,就一味吟诗作对喝酒寻欢,具体事务都是府尊和三老爷、四老爷在操持。 现如今高大人虽不赞同这般莽撞,可一来威望不如总掌巡检司的三老爷,二来态度又不够坚决,最后只是让三老爷立下了军令状,勉强把自己摘了出去。” 巡检司的中下层虽然都是军汉,但真正掌权的却是文官,也就是那位要求先下手为强的陈通判。 通过后世的记忆,赵峥依稀记得高士奇曾当过鞑清的宰相,所以对其颇有期待,如今得知他选择了明哲保身,不由大失所望。 其实这也怪赵峥‘后世’时,对历史了解的不多,否则就该知道高相爷最出名的,正是左右逢源和明哲保身——当然了,论起贪腐他也向来不落人后。 想了想,赵峥又问:“三老爷是不是和那妖怪有仇?” 虽则关成德表示,此事或许和朝廷有关,但把事情闹的这么大,又摆出孤注一掷的架势,若说纯出于公义而没有半点私怨,赵峥是决计不信的。 “这我怎么知道。” 李德柱把腿往桌子上一搭,吊儿郎当的瘫软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哼哼道:“反正咱们说什么也没用,爱咋咋地吧,大不了把老子这一百来斤交代出去。” 赵峥没理这茬,再次追问道:“那百户大人知不知道?” 李德柱睁开眼睛扫了他一眼,摇头道:“赵百户也正心烦着呢,这时候别去招他。” 说着,忽又高兴起来:“对了,也亏得你在赵百户面前露了底,到时候我跟他商量商量,让你留在城中待命——这回我和老赵要是有个好歹,家里以后可就全靠你照应了!” 赵峥闻言紧了紧拳头,霍然起身道:“走,咱们去见百户大人!” 这些年若不是舅舅看顾,自家这孤儿寡母还不知要吃多少苦,他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舅舅出城送死?! 李德柱见状不高兴的呵斥道:“我不是说了,让你先别招惹他吗?你这孩子怎么不……哎、哎,你倒是等等我啊!” 尽管路上不住的絮叨埋怨,想要把赵峥劝回去,但等到了百户值房门前,李德柱还是紧赶几步抢到了外甥身前,扬声道:“百户大人,卑职李德柱有事求见!” 说完,又回头狠狠瞪了赵峥一眼。 “进来吧。” 片刻之后,里面才传回赵百户闷闷的嗓音。 “进去以后机灵着点儿,不该说的别乱说。” 李德柱又交代了一声,这才领着赵峥进了值房。 赵百户看到赵峥,有些疑惑的问:“你不早些休息,带着峥哥儿过来找我作甚?” “呵呵,那个……” 李德柱嘻嘻哈哈正想做些铺垫。 旁边赵峥却直接开门见山道:“小侄早上有事去了趟南城,半路正好撞见了报官的百姓,所以是头一个到的案发现场——蜘蛛精吃人的案发现场!” “嗯?!” 李德柱闻言就是一愣,他是对外甥最了解的人,知道外甥不会无的放矢,因此顾不得赵百户在堂上,急忙追问:“听你这意思,莫非是瞧出了什么不妥之处?!” 赵百户听了这话,也忙希冀的看向了赵峥。 赵峥却不答反问:“叔父,敢问三老爷可是与那蜘蛛精有仇?” 赵百户缓缓摇头:“这倒不曾听说,不过三老爷一向嫉恶如仇,自上任以来事必躬亲屡破大案。” 现在真定府命案侦破率也才不足一半,那以前又该有多糟糕? 赵峥心下腹诽着,又问:“不知叔父这里可有月初的邸报?” 赵百户不明就里,但还是立刻翻出了邸报,一边递给赵峥,一边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这上面云山雾罩文绉绉的,每每看的老子头大,所以我都是让书办们看完之后,再捡有用的给老子讲一讲。” 赵峥也顾不上答话,接过邸报就埋头翻看起来。 半晌,他抬起头喃喃道:“这下子,所有谜题都已经解开了!” 第5章 击鼓 “什么,朝廷要招安化形大妖?!” 百户值房里传出赵百户震惊的嗓音。 “应该不会有错。” 赵峥抖了抖手上的邸报,沉声道:“这上面虽没有把话挑明,但字里行间确有要招安化形大妖的意思——说是近些年北地乱象频发,朝廷为安定地方,急需扩充个中好手。” 赵百户和李德柱面面相觑,都觉得此事太过匪夷所思,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这还不只是异族,而是直接垮了物种! 李德柱忍不住恼道:“这岂不荒唐?!如今招安妖怪做官,往后难不成还要请邪祟坐堂?!” 赵百户倒没有急着开口,捋须沉吟片刻,才又追问:“贤侄莫不是在怀疑,陈大人急着出城降妖与招安一事有关?” 赵峥缓缓摇头:“不是怀疑,而是基本上能够确定——因为这蜘蛛精入城食人一案,本就是有人蓄意伪造栽赃!” “什么?!” 这下子赵百户彻底坐不住了,霍然起身,两手撑着公案,凌冽的目光彷如刀剑一般刺在赵峥脸上:“这可不是儿戏,你怎么知道那案子是伪造的?!” “小侄是头一个赶到现场的官差!” 赵峥不闪不避,不卑不亢的道:“当时我就已经发现了蹊跷,起初以为是有人假借妖怪之名行凶,后来听闻死掉的是个破落户,又传出什么千蛛万魂幡的说辞,这才惊觉事情并不简单。” 说着,他又举起手里的邸报:“而等看完这邸报,所有一切就都串联起来了。” “那你怎么知道这邸报……” “百户大人!” 赵百户还待再问,李德柱便猴急道:“既然这案子是伪造的,那咱们何不赶紧去禀明二老爷?!” “这……” 赵百户闻言反倒骤起了眉头。 “怎么?” 李德柱见状起了误会。瞪眼道:“大人难道还信不过峥哥儿?” 说着,又转头催促赵峥:“峥哥儿,那案子到底是有什么破绽,你赶紧跟百户大人说清楚!” “舅舅稍安勿躁。” 赵峥安抚了他一句,蹙眉道:“关键是,谁敢保证二老爷就与此案无关?” 通判陈澄固然最为可疑,但同知高士奇作壁上观,又焉知不是在故意放纵? 李德柱一愣,旋即也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不由扼腕失声:“是了、是了,我说二老爷如此软蛋,只怕那案子就是他和三老爷联手……” “李大鼻子!” 赵百户连忙喝止了他:“你特娘怎敢妄议上官?还不给老子闭嘴!” 旋即转向赵峥时,态度却宽容了许多:“如今情况不明,若依贤侄之见,我等又该如何是好?” 如果说昨天,他还只是认可了赵峥的潜力,现如今则是几乎将其当做了主心骨。 赵峥肃然一礼,道:“若是族叔信得过我,不妨将此事交由小侄处置!” 不等二人追问,他又简单解释道:“明天一早,咱们先暗中鼓动城中士绅百姓前往府衙,小侄再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举揭穿此案的真相——届时只要族叔和舅舅挑个头,带着那些被裹挟的官员群起反对,这出城降妖的事情就成不了!” 赵百户听的连连点头,他在意的本就不是什么事实真相,只要不用出城送死就好。 李德柱却反倒有些不放心了,一个劲儿的追问赵峥可有十足把握。 后来又建议道:“若不然,先请成德去探探高大人的口风?也或许……” “不必!” 赵峥对他的脾性知之甚深,当即将手一摆,斩钉截铁道:“正要叫城里的老少爷们瞧瞧,这真定府的青年才俊除了关成德,还有个赵峥!” 这豪气干云的样子果然正中李德柱下怀,他当即收了婆婆妈妈,拍着大腿嚷道:“好好好,这才是我李德柱的外甥!” ………… 转过天到了七月十三。 一大早陈澄便又召集阖府官员,到府衙商议出城降妖的具体事宜。 会上,高士奇照例端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任由陈澄喧宾夺主挥斥方遒。 以他的聪明,自然早就看出此事颇有蹊跷,且多半和朝廷想要招安化形大妖的事情有关。 但此次招安纯是首辅大人一意孤行,朝中文武几乎全都持反对态度,甚至连一贯尸位素餐的永厉皇帝,也罕见的提出了质疑。 陈澄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惜抛却性命也要做仗马之鸣,甭管他是得了上峰授意,还是出于个人义愤,都算是顺应了朝中大势。 故此高士奇明知有问题,还是选择了作壁上观置身事外。 只是没想到,陈澄自己不顾性命倒罢了,竟还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生生把大半个真定府的官员都拖下了水。 高士奇的目光无声无息的扫过堂上众人,心道等明日一战过后,也不知这文武官员还能剩下几个。 就在此时,忽有衙役进来禀报,说是外面来了无数百姓,想要知道官府准备如何应对那蜘蛛精。 为首的,不乏真定府的头面士绅。 陈澄听了,不以为意道:“让他们稍安勿躁,午时前后自会有安民告示贴出。” 说着,又开始着重强调,为了护一方百姓、守一城平安,真定府各级官员责无旁贷,此次出城降妖有进无退,敢动摇军心者立斩不赦! 正慷慨陈词,忽又听外面登闻鼓隆隆作响。 陈澄面色一沉,喝问道:“怎么回事?什么人敢在此时造次?!” 方待派人前去查探究竟,就有衙役跌跌撞撞闯进来,嘶声道:“大人、大人!外面有人击鼓鸣冤,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 “说是要为族兄赵奎鸣冤,又说那赵奎并非妖怪所害,而是有人蓄意伪造证据栽赃嫁祸!” 这一声喊,大堂内外顿时开了锅仿佛。 “什么?!” “果真如此?!” “我就说这案子有蹊跷!” 两侧百户总旗纷纷起身追问,外面小旗们更是喧哗一片。 陈澄面色铁青,起身喝道:“肃静!公堂之上,岂容尔等聒噪!” 待到堂上为之一静,他又拂袖道:“这是哪来的妄人,蜘蛛精入城食人一案罪证确凿,赵奎的妻儿都没有异议,轮的到他一个区区同族胡言乱语?” 说着,便扬声下令:“来啊,速将此人拿……” “大人且慢!” 这时赵百户起身拱手道:“此人既然敢当众击鼓鸣冤,或许真有什么凭证也说不定,何不召他进来问个清楚?若果真是妄人,大人再将他下狱严惩不迟!” 有了这个挑头的,百户总旗们立刻跳出来一大半,纷纷要求将那击鼓鸣冤之人招来问询。 到最后连四老爷,钱谷通判许知行都提出了异议。 面对众人群起逼宫,陈澄一时难以压制,却又不愿意横生枝节,坏了自己的谋划。 正骑虎难下之际,一直未曾开口的高士奇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既如此,那就由本官升堂问明曲折,若果是个妄人,再交由巡检司查办。” 他虽不想与朝中大佬作对,但身为一府同知,真定府当下的最高长官,总不可能坐视陈澄在公堂上颠倒黑白——否则就不是明哲保身,而是在引火烧身了。 这下陈澄只好拱手应是,沉着脸退回原位。 第6章 鸣冤 不多时。 赵峥昂首直入大堂,面对无数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他坦然拱手一礼道:“真定府武举生员赵峥,见过诸位大人。” 按朝廷规制,通过初试的生员可以见官不拜,不过这份特权只能维持到武举府试,一旦名落孙山,就要被打回原形。 高士奇见他生的相貌堂堂又不卑不亢,心中先就生出三分好感,但表面上却是脸色一沉,喝道:“你即是武举生员,就应该知道诬告、伪证的下场!” 赵峥微微躬身,扬声道:“赵峥此来,正是要戳破诬告伪证!” “好~” 高士奇看了眼左首的陈澄,又问道:“你声称蜘蛛精食人一案,乃是有人伪造栽赃,不知可有什么真凭实据?” “自然是有的。” 赵峥毫不犹豫的道:“烦请大人将那人皮遗骸取来,在下愿当众指出破绽!” 陈澄愿本见赵峥器宇轩昂,不似等闲之辈,就已然心中打鼓,如今又听他说的斩钉截铁信心十足,心下愈发慌乱,暗悔自己不该大意,合该尽早毁尸灭迹才是。 眼见高士奇准备命人去取尸骸,他悄悄冲着台下的南城百户刘锴使了个眼色。 刘锴会意,立刻起身道:“尸体如今还在南城巡检所,卑职这就亲自去取。” 不想话音刚落,对面赵百户也跟着长身而起:“我与刘百户同去。” 又是这厮! “你是北城……” 陈澄正待以‘事不关己’的由头拦下赵百户,斜下里又有一人起身道:“兹事体大,本官与你二人同往。” 这人赫然正是巡检司千户陶明德。 陶明德虽受陈澄辖制,却是真定府的武官之首,巡检司名义上的最高长官,他站出来要带队去南城巡检所,再想以‘事不关己’为由阻拦,可就说不过去了。 陈澄略一迟疑,陶明德早带着赵百户大步出了公堂。 那刘锴无奈的看看陈澄,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了出去。 约莫两刻钟后,人皮遗骸就被摆到了大堂正中。 高士奇身子微微前倾,带着几分好奇吩咐道:“如今尸骸已经取来,到底有何破绽,你且速速道来。” 但赵峥却没有去翻检那尸骸,而是拱手道:“据闻案发现场有八只清晰足印,占据方圆丈许,不知可是真的?” 高士奇翻了翻案卷,旋即点头道:“确有此事。” 赵峥又问:“除了足印之外,可有胸腹头颈触地的痕迹?” “哼~” 不等高士奇确认,陈澄在一旁冷哼道:“同知大人是让你举证,不是让你问东问西!” 赵峥侧头冲他一礼,正色道:“生员询问这些,就是为了举证。” 这时高士奇微微摇头道:“案卷上未曾记录这些痕迹——刘百户?” 正坐立不安的刘锴立刻起身,先看了陈澄了一眼,然后下意识推脱道:“卑职并未亲临现场,当时勘验现场的人是总旗张彪。” 站在刘锴身后的张总旗闻言,忙也出列恭声道:“启禀大人,现场确实没有那蜘蛛精胸腹头颈触地的痕迹。” 说着,他也隐晦的看了眼赵峥。 他自然早就认出了李德柱这个外甥,但却并没有拆穿的想法,反而期盼着赵峥能推翻现有的论断,好让自己不用出城送死。 赵峥目不斜视,又朗声道:“足迹方圆近丈,可见这蜘蛛精体型庞大,而胸腹头颈又未曾触地,据此可以推断出,它的嘴巴离地至少不会低于一尺——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说着,环视堂上众人。 自高士奇以下纷纷点头认同,甚至觉得一尺之说太过保守,依照足印推断,那蜘蛛精的嘴巴怕是离地两尺,甚至三尺都有可能。 陈澄却是心下一紧,虽然暂时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总觉得再让赵峥说下去,自己的苦心筹谋就要化为乌有了。 可一时间,他又想不出该如何阻止赵峥往下说,更不明白自己的破绽到底在哪儿。 而赵峥也压根没给他沉思的时间,当即又拱手道:“如此一来,尸首身上的痕迹就解释不通了,试想,尸体倒下之后并无挣扎的迹象,而蜘蛛精的嘴又高于受害者,发力拉扯时,力道必然是从上而下。” 说着,他用袖子裹住自己的手,上前攥住了蛛丝的一端,地上的人皮立刻被拉的微微翘起左腿。 “诸位大人请看,这种情况下,尸体的鞋跟、脚踝等处,理应没有痕迹或者痕迹较浅才对,但事实上死者的鞋跟、脚踝等处的拖曳痕迹,非但不比背部臀部来的少,甚至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到这里,千户陶明德立刻上前查探,旋即惊喜道:“果然如此,尸体鞋跟脚踝处的拖曳痕迹反而更重——这证明拖拽尸体的发力方向,至少是与尸身平行,甚至还要更低一些!” 说话间,他忍不住抬眼看向陈澄。 旁人或许不清楚,但陶明德身为陈澄在巡检司的副手,却知道陈诚最擅长的就是‘五鬼搬运法’,他所驱使的鬼怪无形无质,比起伏身去拉扯脚踝,直接遁入地下施为,显然更为方便隐秘。 而这也正好能够解释,案卷中伤口并无邪气遗留,缠绕脚踝的蛛丝上却有邪气的疑点! 高士奇显然也想到了一点,暗叹一声,道:“如此说来,此案确有……” “等等!” 陈澄霍然起身,狠狠瞪了赵峥一眼,咬牙拱手道:“高大人莫听此子一面之词,那蜘蛛精乃是化形大妖,手段自非等闲可比,这说不定就是它的妖法所致!” 高士奇见他漏了破绽,还打算继续一意孤行,忍不住蹙眉质疑道:“陈通判此言,不也是一面之词?” “怎么?!” 陈澄半点不让,逼视着高士奇质问:“高大人难道敢打包票,此案就一定不是那蜘蛛精所为?!” “这……” 高士奇语塞,他若是有这等担当,昨天又怎会明哲保身作壁上观? 而陈澄也正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所以才敢如此藐视上官。 但高士奇语塞,堂下的赵峥却并不受他威胁,再度朗声道:“正因为难以确定,所以才更应该彻查此案,而不是急于论断。” “彻查?!” 陈澄猛地转身,如下山猛虎般瞪着赵峥道:“你这黄口小儿懂个什么?倘若错过了主动出击的机会,让那蜘蛛精趁着七月半在城中大开杀戒,届时你这竖子只怕百死莫赎!” 赵峥平静的与他对视着,反问道:“只要不拖到晚上,七月半当日出城降妖也不算迟,这期间正可彻查……” “住口!” 陈澄点指着赵峥,怒斥道:“你这是在拿一城百姓的生死当儿戏!” “呵呵~” 赵峥淡淡一笑,拱手道:“十年前罪臣刘福临一意孤行时,听说也是拿苍生百姓做由头。” “你!” “好了!” 高士奇见两人越说越拧,连十年前的旧案都翻出来,不得不出面喝止。 但他又不想粘锅,于是转头看向右侧:“许通判,你以为该当如何是好?” 钱谷通判许知行起身一礼,肃然道:“下官以为出城降妖的事情要早做准备,但案子也应当彻查,两件事情并行不悖,大可同时去做。” 这话看似在和稀泥,实则却在偏向赵峥——既然要彻查,那查清楚之前自然不能莽撞行事。 陈澄自然明白这一点,心中暗骂许知行可恶,自己明明已经安排他辅佐高士奇留守,偏他还要跳出来拖自己的后腿。 这分明就是在邀买人心! 他一咬牙,正欲疾言厉色的驳斥,千户陶明德也站出来附和道:“卑职以为许大人所言在理,两件事情完全可以同时进行。” 再然后是推官李农、北城百户赵立伟,总旗李德柱、南城总旗张彪,巡检司经历朱韬…… 眼见城内文武官员几乎全都站出来声援许知行,陈澄情知大势已去,面如死灰的颓然坐倒,扼腕叹道:“微斯人,微斯人矣!” 第7章 月夜佳‘人’ 府衙外。 赵峥刚从侧门绕至大街上,脖子就被李德柱死死揽住。 他一边用力摇晃,一边哈哈大笑道:“哈哈哈,果然是我的好外甥——方才三老爷跳起来强词夺理时,我可真是替你小子捏了一把汗,谁知事情硬是被你给办成了!” 赵峥笑着微微弯腰,好让比自己矮半头的舅舅抱的更顺手些。 其实陈澄跳出来强词夺理时,他心里反倒彻底踏实了。 因为陈澄昨天能力排众议,一是因为在真定府威望素著,二是靠着救民水火保一方平安的大道理压人。 可一旦开始理屈词穷胡搅蛮缠,那压人的大道理自然不攻自破。 而这第二条的破灭,又会进一步打击到陈澄的威望,后面众官员为求活路群起反抗,也就不足为奇了。 却说甥舅两个正勾肩搭背的走在街上,一辆马车忽然无声无息的停在了前面。 李德柱狐疑的抬头望去,正与挑开帘子看过来的陈澄四目相对。 李德柱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要护在外甥身前。 赵峥手疾眼快的横臂拦住,又冲他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不慌不忙拱手一礼:“生员赵峥见过通判大人。” 陈澄盯着他端详了一会儿,淡淡的吐出两个字:“车上说话。” 然后便垂下了车帘。 眼见车夫做了个请登车的手势,赵峥当即就要上前。 李德柱忙从后扯住他,悄声道:“这万一来者不善……” “舅舅多虑了。” 赵峥不以为意道:“陈大人真要做什么,也没必要当街拦住咱们。” 说着,轻轻挣脱李德柱的手,麻利的上了马车。 陈澄见赵峥上了车,也不请他落座,开门见山的质问道:“你可知道你如此肆意妄为,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赵峥躬着身子,回道:“生员有幸看过邸报。” “你知道?!” 陈澄的目光顿时凌厉起来,他原本以为赵峥不知轻重,但听这话,很明显是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目的。 当下恨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做?!” “不瞒通判大人。” 赵峥继续不卑不亢的答道:“生员是巡检司的巡丁,既然发现案情有疑点,自然应该……” “愚蠢!” 陈澄低吼一声打断了赵峥,恨声数落:“你能看出巡检司未曾察觉的破绽,自然是有些小聪明的,但若不识大体不通大义,终不过是鹰犬酷吏一流,难登大雅之堂!” 虽然看不惯他拉人垫背的行为,不过对于他以身殉道的觉悟,赵峥还是认可的。 所以也就没拿什么‘小民幸福’的话来诡辩,而是坦然道:“赵峥本就不是志存高远之人,只求家人平平安安,不遭无妄之灾就好。” “哈~” 陈澄闻言不屑的嗤笑一声:“你以为本官会祸及城中百姓?” 看他神态语气,似乎此事另有隐情,只是不屑于,或者说不能明言。 “呃~” 赵峥只好把话点的更明白一些:“其实我舅舅是北城巡检所的总旗。” 陈澄闻言露出失望之色,似乎对赵峥彻底失去了兴趣,拂袖道:“说到底还是为了一己之私,罢罢罢,你且退下吧。” 赵峥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 这陈大人特意来找他谈话,似乎就只是为了在道德大义上分个高低——真是吃饱了撑的! 等下了马车,李德柱忙把他拉到一旁上上下下打量,唯恐他身上缺了什么零件。 “舅舅放心,陈大人不过呵斥了我几句。” “那就好、那就好!” 李德柱放下心来,又揽着他的肩膀道:“赵百户说了,你今天虽然立下大功,却也大大开罪了三老爷,暂时不好再去衙门里当差,索性提前给你放假——这半月你在家专心备考,等到下月府试一举夺魁,看那陈澄能耐咱们如何!” 又是这话。 赵峥总不好说,自己早就打定主意要拿个榜眼、探花,于是只能顺着舅舅口风胡乱应承。 李德柱原是想陪赵峥一起回家,好把他今天的壮举,绘声绘色的讲给姐姐听,结果却被赵峥坚词拒绝了,还再三叮咛李德柱不要宣扬此事。 赵峥可不想让母亲为自己担忧。 独自一人回到家中,因担心言多有失,他先用关成德的‘画堂春’,搞定了赵馨这个好奇宝宝,然后又谎称昨夜当值太累,躲进了东厢房里。 等睡醒一觉起来,已经是戌正过后了【晚八点】。 赵峥打着哈欠刚出了东厢房,就被满脸亢奋的赵馨给缠上了。 “哥、哥!你听说了没,蜘蛛精吃人的事是假的,是有人刻意伪造的!这下好了,娘因为担心舅舅要出城降妖,昨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踏实,如今可算是能……” “好了、好了。” 赵峥捂着肚子有气无力的道:“瞧把你高兴的,我这肚子都快饿扁了,家里有什么吃的没?” “嘁~” 赵馨瞬间变脸,盯着哥哥的眼睛道:“我就知道你有事情瞒着我和娘,不然你肯定要先戏弄我一番,才会把成德哥的新词给我!快说,这事儿是不是跟你有关?!” 啧~ 原来这丫头方才是有意试探自己。 有时候赵峥都忍不住怀疑,这丫头和自己一样,也多了几十年的记忆。 “天王盖地虎?” “什么?” 赵馨一脸懵懂,旋即又扯住赵峥道:“我不管,你要是不把话说清楚,我就把舅舅请来,当着娘的面问他!” “真是败给你了。” 赵峥无奈,只得央告道:“小姑奶奶,皇帝还不差饿兵呢,你先去把剩菜剩饭热一热,我边吃边说,这总行了吧?” “我这就去给你热饭!” 赵馨立刻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厨房。 赵峥看着她的背影又是宠溺又是无奈,摸摸身上,只觉汗津津的不爽利,于是又冲厨房里喊道:“我在院子里冲个澡,不喊你,你就先别出来。” “知道了~” 厨房里传出赵馨清脆的回应,紧接着又亮起了萤火。 赵峥走到水井前打了一桶水上来,正准备脱掉外袍和鞋袜,赤着上身简单冲个凉,却忽然间汗毛倒竖,一颗心直往下沉。 这种感觉,就仿佛是被什么恐怖的天敌猛兽给盯上了! “你可…峥?” 就在此时,南墙外隐约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询问。 赵峥转头循声望去,月色下,只见一个气质清冷的绝色女子,正从墙后探头往里张望。 清泉流溪一般透彻的眼眸,不点而翠的眉毛,樊素樱桃似的小嘴儿…… 每一处五官单摘出来皆可入画,混合在一起更是如梦似幻。 问题是…… 那院墙可是足有一丈来高! 偏她那姿态又不像是踩在梯子上。 联想到方才那莫名的心悸,赵峥情知这女子多半来者不善,于是悄悄往水桶边凑了凑,倘若对方暴起伤人,便将水桶踢过去阻拦一二。 两人就这么四目相对,片刻后那女子先是露出一丝懵懂迷惑,然后也不知怎么就从墙后跳到了墙头上。 但见她身着一席浅绿长裙,身量竟不比一米八七的赵峥矮上多少,乌黑如瀑的青丝被木簪高高挽起大半,又有少许披散在身后随风起舞,说不出的洒脱自在。 那雪颈削肩下波涛如怒,几欲将衣襟撞破;自纤腰骤然膨胀的裙摆间,又隐约露白皙的双腿。 她似乎未穿长裤? 脑海里刚不受控制的冒出这个念头,就见一条雪白颀长的玉腿从裙角探出,稳稳的踩在了笔直的墙面上。 这时赵峥才发现她的脚也是赤裸着的。 月色下,雪白颀长的腿,晶莹玉透的足,凌波微步般从墙上缓缓走下来,一举一动不染纤尘,就好像是刚刚被贬入凡尘,还不曾被这浊世侵蚀的仙子一般。 这本是极其唯美,甚至是有些香艳的一幕,但赵峥却看的头皮发麻。 盖因那长裙下时隐时现的美腿玉足,并不是一双一对,而是整整三条! 眼见这三足鼎立的美女从墙上下来,又朝着自己走过来,赵峥咽了口唾沫,强装镇定的问:“你是什么人?” 他的嘴不自觉有些发飘,说到最后的‘人’字,更是没有半点底气。 那女子并未理会赵峥的询问,不紧不慢的走到赵峥身前,这才开口道:“你……赵……” 正是方才听到的那含糊声音。 而这一次,赵峥也终于明白她的声音为何这般含糊了。 在开口说话的同时,女子原本小巧红润的嘴,忽然就扭曲成了波浪线,还隐隐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这一幕,仿佛二次元映照进了三次元,让原本气质仿似清冷贬仙的女子,霎时间变得无比呆萌。 但赵峥第一时间感受到的却不是可爱,而是汗毛倒竖的惊悚,毕竟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表情动作。 不过她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多少敌意。 赵峥略一沉吟,拱手答道:“在下正是赵峥。” 那女子闻言,原本就如同星辰的美目又璀璨了几分,莲藕般的细嫩粉臂往前一探,将精雕玉琢的柔荑摊开在赵峥面前,露出掌心里一团散发着荧光的椭圆物事。 赵峥试探着问:“给我的?” “谢……” 波折线一般的嘴巴再次出现,好在这一个‘谢’字也足以表达清楚。 果然是它没错了! 赵峥暗暗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接过那团物事,入手处只觉温热柔软,像是个装满了温水的皮囊。 这是什么玩意? 赵峥心下好奇,正待先道一声谢,再试着探寻两句。 不想拿女子送完了谢礼,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眼看着她如履平地一般走到了墙头上,赵峥忙喊了一声:“等等!” 女子在墙上回头看来,秋水般的眸子里满是天真懵懂。 “那什么……” 赵峥故作憨厚的挠着头,讪讪提醒道:“我们一般人通常只有两条腿。” 第8章 如变 听到赵峥提醒,那女子扯起裙角扫了一眼,旋即就见当中那条玉润长腿仿佛冰雪消融,霎时不见了踪影。 她抬头对赵峥笑笑,然后一个纵跃,无声无息的融入了夜色当中。 而确认她已经离开之后,赵峥脸上腼腆的笑容也渐渐敛去。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女子应该就是凤凰山上的化形蜘蛛精了。 上午自己才替她洗刷了冤屈,晚上她就找上门来道谢,按理说应该是消息灵通,且通晓人情世故才对。 可偏偏她又是一副三足鼎立的怪模样…… 若是化形时留有瑕疵倒还罢了,但看方才她轻而易举的样子,又显然并非如此。 而且那份天真懵懂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可若真是懵懂无知的妖怪,又怎会这么快找上门来报恩? 难道说她背后还有别的妖怪指点? 啧~ 这凤凰山占地不广海拔不高,也就是个普通的小山包,何德何能可以孕育出两位大妖?! “哥,饭好了。” 这时厨房里传出赵馨的呼唤声。 “催什么催,这就来!” 算了,这也不是自己一个小小巡丁能探究的。 赵峥简单擦洗了身子,又回东厢换了身衣服,这才心不在焉的去厨房用饭。 期间又在妹妹的催促下,不得不将自己上午击鼓鸣冤的事情,简单描述了一遍。 赵馨听的连连赞叹,又不住追问其中细节。 赵峥狼吞虎咽吃完最后一口,倒拎着筷子在她头顶轻轻一敲,呵斥道:“哪来的这么多为什么,替我把碗筷刷了就赶紧回屋睡觉。” 说着,起身自顾自出了厨房。 “略略略~懒惰鬼!” 赵馨冲着门外吐了吐舌头,忽又惊觉犯了忌讳,忙连啐了几声,这才收拾了碗筷开始洗漱。 只是洗着洗着,她就不自觉蹙起了秀眉,沉吟半晌后一咬银牙,似是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 再说赵峥。 他回到东厢卧室后,先拧了荧光蘑菇挂在灯架上,这才取出先前蜘蛛精给的谢礼细瞧。 就见那拳头大小的一团物事,在荧光的映照下,也显出些浅浅的绿色,稍一挪动,便碧波般的荡漾。 越看越像是一团水球。 但触感又如同温润的暖玉。 赵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没瞧出什么门道,有心刀砍火烧试一试,又怕这玩意儿是什么阴狠法宝,倘若一不小心把家给炸飞了,岂不是乐极生悲? 刚才果然是该先问一问,这东西有什么用、该怎么用的。 唉~ 可惜当时只顾着试探了。 赵峥只好暂时将其锁进了柜子里,用粗布蒙住蘑菇灯,躺到床上例行公事: “……系统,启动。” 片刻后,赵峥的意识体出现在了熟悉的球场上,然而不知为何,意识体似乎有一丝滞涩感,不像以前那样如臂指使了。 他疑惑的活动了活动手脚,那稍许的滞涩感立刻就消失了,就好像方才只是错觉一般。 但赵峥并没有因此释疑,略一思量,他便主动退出了系统,将蜘蛛精给的谢礼取出来,揣进怀里重新进入。 果不其然,这次滞涩感更为清晰。 赵峥查看了一下健康状态,上面显示没有任何问题。 他又用了一次状态恢复功能,那滞涩感也依旧没有消失。 思量再三,赵峥决定保持这样的状态继续进行训练,看看会不会给自己或者系统带来什么变化。 ………… 转过天一早。 赵峥皱着眉头走出东厢房,昨天顶着那滞涩感折腾了大半个晚上,结果除了失误连连之外,貌似什么效果都没有。 但这一年多以来,系统还是头一次受到外物影响,由不得他不重视。 或许是蜘蛛精给的东西效用有限,又或是在体外影响有限——可这稀里糊涂的,总不能直接吞下去吧? 赵峥心不在焉的洗漱完,又在李桂英的招呼下去了厨房,直到端起饭碗扒了两口,这才突然察觉到了异样。 “二丫呢?” 平时一说吃饭最积极的就是赵馨了,可今儿竟然直到现在也没看到她的踪影。 李桂英狠狠咬着嘴里的芹菜,不满道:“一早就着馒头吃了些咸菜,就急吼吼的出门去了,说是和人有约——这死丫头,都七月十四了还敢出去乱跑,等回来看老娘怎么拾掇她!” 出去了? 赵峥闻言有些放心不下,可又不知该去哪里寻她,只好和母亲一起数落埋怨。 不想跟着数落了几句,李桂英倒烦了,一瞪眼道:“她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能丢了不成?你先管好自己吧,不是说要去参加府试么,一天介也不见你练武,这要是……呸呸呸!” 李桂英狠啐了几口,担心之情却溢于言表。 赵峥见状忙道:“娘,您这是做什么?我什么身手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要是有个好歹,这一届的武举只怕就剩不下几个了!” 当初就是为了让母亲释疑,他才在舅舅面前显露了七八分本领,以便舅舅这个专业人士宽一宽母亲的心。 谁知母亲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李桂英侧过头嘴硬道:“我又没说什么,反正从今儿起你好生在家练武,别一天天没个正行!” 其实在系统里锻炼效果更好,还不用担心受伤,但赵峥领了母命,也只好闷在家里‘卖把式’。 与此同时。 府衙侧门外,赵馨帮关成德理了理襟摆,小声叮咛道:“若实在不成,咱们再另想办法,你可别千万和同知老爷硬顶。” “你放心,恩师是极看重我的!” 关成德故作豪迈的拍了拍胸脯,旋即却又摸着袖筒迟疑道:“其实也没必要……” “好了,快进去吧。” 赵馨却不容他反复,轻轻在他肩头推了一把。 关成德叹了口气,无奈拱手道:“那妹妹在此稍候,我去去就回。” 说着,转身朝侧门走去。 见他快步到了侧门前,守门的衙役拱手唤了声‘关公子’,连拦都满拦就将他放了进去。 高士奇听说他来了,更是直接迎出了值房,笑问:“容若怎么来了,可是功课上遇到了什么难处?” 关成德拱手一礼道:“学生偶有所得,想请老师斧正。” 说着,从袖筒里抽出一页纸来,双手递给了高士奇。 高士奇接在手里展开念道:“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 却正是关成德送给赵馨的那首词。 高士奇通篇读完,不觉两眼放光大声赞道:“好词、好词!非是这等好词,也写不出这样心随意动、意念合一的效果来!” 赞了半晌,又扼腕叹道:“可惜你才开悟不久,若是壮年之后所书,必是一件诸邪辟易的镇宅之宝!” 关成德拱手道:“若是老师喜欢,就算是学生后补的束脩了。” “嗯?” 高士奇闻言挑眉,似笑非笑的问:“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容若有什么要难处,尽管说来便是。” “这……” 关成德没想到一下子就被老师给看穿了,尴尬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想到赵馨还在外面候着,他硬着头皮请托道:“学生也是才刚听闻,昨日我那未来妻舅击鼓鸣冤,在堂上不慎得罪了陈大人——不过他其实完全是出自公心,绝无不敬之意!” “嗯~” 高士奇略有些惊诧:“那人是你妻舅?” 旋即又抚掌笑道:“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关成德见他并无不快之意,忙又趁热打铁一躬到底:“若恩师能回护一二,我与妻舅必然感激不尽!” 他只顾着行礼,却未曾留意高士奇脸上的惊喜之色,已然遮拦不住。 第9章 野望 临近午时。 赵峥正抱着大茶壶在厨房门口牛饮,就见赵馨魂不守舍的从外面走进来,竟连自己这么大个活人都没瞧见。 赵峥抹了把嘴,放下茶壶迎上去呵斥:“都什么时候了,你这丫头怎么还敢去外面乱逛?!” 赵馨瞥了他一眼,硬邦邦回怼道:“要你管。” 说着,绕过哥哥径直进了堂屋。 吃枪药了这是? “你这死丫头还知道回来?!” 很快堂屋里又传出李桂英的喝骂:“老娘差点……哎、哎!你把门给我开开!” 听动静,显然是赵馨反锁了西屋的房门。 “娘,你让我清净一会儿行不行!” “好啊,好啊!” 李桂英愈发恼了,一边拍门一边嚷道:“我在家提心吊胆的惦念着,你倒好,竟给老娘甩起脸色来了?!给我把门开开,不然我就踹门了!” 赵峥见母亲动了真火,忙上前拉着李桂英劝道:“娘、娘,您消消气,我跟她说、我先跟她说!” “哼~” 李桂英冷哼一声,扭头出了堂屋。 赵峥在西屋门前沉思半晌,这才小声开口道:“你上午是去找成德了吧?”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赵峥又进一步试探:“是为了昨儿我击鼓鸣冤的事?” 还是没有半点回应。 赵峥的嗓音一下子充满了愤怒:“是不是他不肯帮忙?好啊,这忘恩负义的狗才,刚当上同知老爷的弟子就这样,等以后当了官,还不得把咱们当成讨饭的打发……” 唰~ 没等他把话说完,赵馨猛一下子拉开房门,红着眼睛嚷道:“关大哥才不是那样的……” 刚起了个话头,忽然发现赵峥脸上笑嘻嘻的,哪有半点义愤填膺的样子? 赵馨知道是上了哥哥的当,又气又羞的一跺脚,转回身就要重新把门锁上。 赵峥忙推着门挤了进去,嬉笑道:“我就知道成德不是那样的人,可他既然都答应帮忙了,你还躲在屋里哭个什么劲儿?” “谁哭了?!” 赵馨倔强的偏过头。 这时李桂英也从门外探进头来,手里还端着一碗茶水。 见儿子发现了自己,她冲女儿努努嘴,隔着门把茶水递了进来。 赵峥忙起身接过,又给母亲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等李桂英离开,他才把水送到赵馨面前,问:“到底怎么回事?” 见赵馨依旧扭着头不张嘴,他又道:“也罢,那我直接去问成德好了。” 说着,作势欲走。 “别!” 赵馨连忙扯住他的袖子,见赵峥站住脚回头发笑,才知道是又上了他的贼当。 赵馨气的在哥哥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又接过茶水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这才开始讲述上午发生的事情。 她为了帮哥哥把那首词给了高士奇,虽然并不后悔,却难免心疼,所以才会关起门来闷闷不乐。 如今把话说开了,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最后又正色道:“哥哥虽是为了舅舅才去出头的,但那毕竟是通判老爷,得罪了他,还能有个好果子吃?哥哥做事之前,总该先考虑清楚!” 赵峥听完,心下既感动又后悔。 昨晚因为急着想搞明白,蜘蛛精到底送了什么礼物,所以就没把事情跟妹妹说清楚,事实上他早就预留了后手,以免陈澄事后报复自己。 结果害的妹妹为自己担心,甚至不惜送出了那首《画堂春》。 要知道昨儿妹妹得了那首词,可是感动的涕泪横流,明显是要珍藏一辈子的架势,但为了自己这个哥哥,却还是毅然决然的将其送了出去。 虽然最终只起到了画蛇添足的效果,但赵峥可不准备拆穿真相。 他宠溺的揉着妹妹满头秀发,认真道:“妹妹教训的是,我以后一定思量周全,再不敢意气用事了。” 心下却暗暗忖量,该怎么做才能让那首词完璧归赵。 “对了!” 这时赵馨想起了什么,侧头避开哥哥的手,道:“关大哥的老师给他赐了字,叫做容若。” “容若?” 赵峥一愣,这‘字’听着很是耳熟啊。 ………… 午时一刻。 高士奇兴冲冲的回到家中,守门的丫鬟刚要提醒,他就一把推开了卧室的门,边往里走边嚷道:“娘子快来瞧瞧,这首……” “呀~!” 床前传来一声惊呼,高士奇定睛看去,却见妻子傅氏正慌急的用毛巾遮住胸口。 他不由诧异道:“这青天白日的,娘子怎么……” 傅氏背转过身,羞道:“天气实在闷热的紧,妾身正想关起门来擦洗一下,谁知老爷就……” 傅氏与高士奇同年,如今都是二十八岁,原就生的白净可人,近几年高士奇做了官,家里条件大大改善,愈发娇养的珠圆玉润肤若凝脂。 而丰腴之人多半怯热,傅氏自然也不例外。 高士奇见她肉葫芦似的背对着自己,不觉食指大动,抖开袍袖,一面将那禄山之爪从背后绕往前襟,一面嘿笑道:“且待为夫为你托起这王屋太行,好让娘子放心施为。” “老爷!” 傅氏娇嗔一声,一边急急忙忙往身上套衣服,一边转移话题道:“您早上不是还说近日公务繁忙,中午不回来用饭的吗?” 眼见妻子如此,虽则青山依旧遮不住,高士奇还是收敛了色相,道:“为夫偶得一首好词,特来与夫人分享。” 说着,从袖筒里翻出那首《画堂春》,兴冲冲的铺在了桌上。 傅氏却并没有急着去看,一边整理着衣襟,一边忍不住劝道:“老爷该当把精力放在政务上才是。” 顿了顿,没忍住又道:“我听闻外面最近传的沸沸扬扬,说是老爷有意纵容,要与那陈澄一起坑害真定百姓,若不是有个少年巡丁……” “荒唐!” 高士奇顿时变了脸色,恼道:“怎么连你也听信了这等谣言?” “妾身自然是不信的,但毕竟人言可畏……” “唉~” 高士奇叹了口气,道:“陈澄在真定府为官六年,将巡检司把持的针插不透,连前任府尊都要礼让他三分,何况是我这个才刚履任一年的同知?你以为我先前一味吟诗作赋,当真是自愿的不成?!” 说着,他忽又话锋一转,压着嗓子道:“但我也绝不会任由他胡来,实话不瞒你说,为夫表面上避其锋芒,实则暗中使人坏了他的谋划!” “相公坏了他的谋划?” 傅氏听的一头雾水,奇道:“不都说是个少年巡丁击鼓鸣冤,坏了他的好事吗?” 高士奇故作高深的一笑,反问道:“你可知那少年巡丁是什么身份?” “什么身份?” 傅氏果然被引的追问。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容若的未来妻舅!” “什么?!” 傅氏吃了看着丈夫。 高士奇揽住她的腰肢,大义凛然道:“这下你总该明白了吧?若单凭他一个小小巡丁,如何能当堂驳倒陈澄?!” 这话几乎等同于在明示,赵峥击鼓鸣冤是受他暗中指使。 “老爷~” 傅氏信以为真,立刻激动的抱住丈夫道:“我就知道老爷是爱民如子的好官!” 高士奇感受着那王屋太行的伟岸,心中满满都是得意之情。 他先前作壁上观,想的是既能卖朝中大佬一个面子,又能除掉陈澄这颗绊脚石。 等陈澄死在城外的凤凰山上,甚至还能临时开捐一笔守城钱,贴补贴补家用——毕竟除了陈澄之外,也就只有他高某人知道,那蜘蛛精绝不会在城中大开杀戒。 谁成想这一箭三雕的好事,愣是被个年轻巡丁给搅了。 高士奇正暗暗恼恨之际,不想事情又柳暗花明——那赵峥竟是自家弟子的妻舅! 有了这层关系,他大可在人前与赵峥多多亲近,然后再暗中散播消息,谎称这一切都是自己在背后遥控。 如此一来,既能扭转民间的不利舆论,还能博一个足智多谋的名头,岂不美哉? 唯一可惜的,就是那守城捐输是没指望了。 正心疼白花花的银子,傅氏又提醒:“那巡丁既为老爷立此大功,又是容若的妻舅,老爷可要看顾好他,免得他被陈大人报复。” “娘子放心!” 高士奇肃然道:“我先前就已经交代陶千户,让他暗中盯紧陈澄,决不能让陈澄再肆意妄为。” 他满口正气凌然,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 昨天上午退堂之后,陶千户就带着北城百户赵立伟找上了他,主动要求对陈澄进行监视,以免陈澄冲动之下再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 所以后来关成德献上诗词,求他帮忙看顾赵峥,完全就是多此一举。 而高士奇在妻子面前,甚至理直气壮的歪曲道:“容若正是感念于此,才特意献上了这首《画堂春》。” 傅氏这才低头看向那词,不多时惊叹道:“当真好词,怪道他能提前凝练出神识,果然是不世出的奇才!” “不只词好,其中蕴含的神念更妙。” 高士奇捋须笑道:“似这般神念一气呵成,浑若天成的文章诗词,许多炼神儒生终其一生都难及项背。” “恭喜老爷得此佳徒。” 傅氏后退半步道了个万福,旋即又劝道:“这首词明显是倾诉相思之苦,多半是写给他那未过门的妻子——老爷何不成人之美,将这首词物归原主?” “这……” 高士奇不小心揪下两根胡子,但比起肉痛,他更觉得心痛。 这等意念合一形神兼具的作品,现在就已然价值不菲,等到日后关成德功成名就,就更是千金不易了。 “老爷~!” “唉~” 在妻子的再三催促下,高士奇只好无奈叹道:“罢罢罢,且等我再赏玩两日,就给那赵家姑娘送去。” 其实这也不亏。 千金虽好,但若想在仕途上走的更远,潜力不俗的弟子无疑更为重要。 日后自己大展宏图,关成德就是最好的臂助! 想到这里,高士奇揽着妻子踌躇满志,如今陈澄一意孤行自绝于满城文武,等到他略施小计反转舆论,这二老爷的身份也就该名副其实了。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他可不会满足于一府一城之地,唯有庙堂之高才是他高江村的终点! 第10章 七月半【上】 转眼到了七月十五。 这天下午赵峥在门窗上绑好火纹吉钱,又把晒了大半天的被褥搬进堂屋里。 晚上他要在这边打地铺,赵馨也会临时搬去东间和李桂英一起睡。 刚把铺盖卷放在椅子上,李桂英和赵馨就从动间卧室里走了出来。 眼见母女两个表情都很严肃,赵峥莫名其妙的挠头道:“这是怎么了?” “给你。” 李桂英二话不说,直接递过来一张符篆。 因为人间烟火气,对有修行的僧人道士相当于剧毒,所以如今僧道两家几乎在人间绝迹,这符篆反倒成了儒家修士的专长。 据说开创儒家修炼之法,把持朝政近百年的张相爷,最初就是靠符道起势的。 赵峥接过来扫了眼,奇道:“哪来的?成德才刚开悟,应该还画不出符来吧?” “这是高大人给关大哥的护身符。” 赵馨在一旁解释道:“关大哥说自己暂住官学,用不到这护身符,就把这护身符给了咱们家。” 原来如此。 赵峥毫不客气的揣进了怀里,反正在他死掉之前,是绝不可能会让母亲妹妹受到伤害的。 打从下午开始,赵家就闭门谢客足不出户。 城中千家万户也大多如此,只有小旗官们带着巡丁,依旧不厌其烦的在城中往来穿梭。 等到入夜后,城中的暑气似乎瞬间消散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阴寒。 赵峥端坐在客厅正中,手里擎着一杆巡夜用的红缨枪,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 这等巡夜用的红缨枪,白天都是插在官庙的赵云像背后,天长日久下来,多少能沾染点儿香火愿力,对付厉鬼恶煞自然没什么效果,但拿来应付普通的鬼魅邪祟还是勉强可以一用的。 再说只要稍稍坚持片刻,每年都固定在不远处巡逻的李德柱,就该闻讯赶过来了。 不过既然蜘蛛精大开杀戒的事情是假的,今年七月半大概也会和去年一样,无惊无险的度过。 夜色渐深,寒气也愈发浓重。 明明是在屋里,却仿佛有道道阴风鼓荡。 赵峥知道,这是府衙正在借助阵法,将城中的冤魂、残魂引导到东城门附近。 等子时【晚上11点】城门大开,那些鬼魂从东城门鱼贯而出,绝大多数都会泯灭于无形——这是因为它们大多都属于地博灵,一旦离开城中无所依凭,自然便然会魂飞魄散。 少数没有消散的,也会被城门外栽种的封鬼槐所摄。 而等过了子正【12点】,今年七月半就算是平安度过了。 到那时巡检司会再次大索全城,将因为各种原因滞留在半路上,没能去往东城的鬼魂统统剿灭。 其实城中大多都是些动物残魂,基本不具备什么威胁性,赵峥当上巡丁后的头一个战绩,就是在某只大鹅残魂上刷到的。 当时本来有两只的,可惜另一只被幼军用童子尿干掉了,让他没能拿到双杀的成就。 铛、铛、铛~~ 赵峥正回忆着自己的丰功伟绩,东城门那边儿就传来了悠扬的钟声。 这是子夜开城门的信号。 赵峥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心道只要再坚持半个时辰,今年的七月半也就算是平安落地…… 呜~~~!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如哭似泣,又悠远深沉的兽吼声。 赵峥心下一凛,忙提着枪推开房门查探。 院子里毫无异状,但那兽吼声仍在持续。 赵峥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依稀分辨出那声音是从东北方传来的,而且多半是在城外极远的地方。 “哥?” 这时身后传来赵馨有些紧张的询问:“这是什么声音,听着怪渗人的。” 她还真就问对人了,整个真定城恐怕只有赵峥听到过这样声音。 但这怎么可能?! 真定府地处内陆,距离大海至少也有八九百里远,怎么可能会有鲸鱼的叫声?! 赵峥心神不宁的看向东北方,同时冲身后摆了摆手:“回屋好生待着去。” “嘁~” 赵馨不满的嘟起小嘴,却也知道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乖乖退回了里间。 那声音足足持续了一分半,这才停了下来。 但旋即东城门附近就响起了急促的铜锣声,这是召集城内总旗以上官员的号令。 赵峥心下愈发不安,反手关好房门,提着枪到了院外。 正在箱子里举目张望,就见身穿墨色飞鱼服的李德柱,提着盏蘑菇灯大步跑了过来,隔着老远就大声嚷道:“峥哥儿,你务必守好家门,若见势不妙,就赶紧护着你娘和馨儿往城外跑!” 喊完,他转身就走。 “舅舅!” 赵峥连忙喊住他道:“我这里有一道二老爷赐下的护身符!” 李德柱头也不回的摆手:“你自己留着就好!” 赵峥又追着喊道:“那你找人把舅妈和旭峰送来,有什么事情,我也好护着他们娘俩一起走!” 李德柱脚步一顿,旋即点头道:“好,我这就让人去办!” 等李德柱离开后,赵峥回去把舅妈和表弟要来的事情说了。 李桂英听完脸色惨白的道:“真有这么严重?” 看她的样子,显然是想起了十年前那场大乱。 “这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也许什么都不会……” 赵峥正在宽慰母亲,就听外面再次响起了低沉的兽吼声,而这一次,距离明显要近了不少! 赵峥不再多话,带着母亲妹妹到了院里,抬头向着东北方天际望去。 就见月色之下,似有一团朦胧的光影正在朝着这边飘来。 如果不是听到了兽吼声,三人多半会以为那是一团云彩——可若不是云彩,那这东西的体积就实在有些恐怖了! 赵峥一咬牙,当机立断道:“走,咱们去迎一迎舅母!” 他带着母亲妹妹走到大门口,忽又想起了什么,忙回东厢将蜘蛛精送的礼物踹进怀里,然后才领着二人去与舅母汇合。 也就才奔出百余步远,天边那庞然大物就已经渐渐显出了真容。 单看上半身,果然是只鲸鱼。 但它却有着章鱼一样的下半身! 闪着幽幽萤火的触手长长的拖曳在天边,看上去就像是鲸鱼身后拖着几十条尾迹云。 此时也有不少人出来查探情况,大多指着天边惊呼不已,聪明的则和赵家一样,扶老携幼做好了出城避难的准备。 拐过一处街口,赵峥看到不远处有一群巡丁,正簇拥几个人往这边来,忙高声呼喊道:“前面可是舅母和旭峰?!” “表哥,是我、是我!” 声音未落,就见有个少年人连蹦带跳的冲这边招手。 赵峥快步迎上前,冲着护送的小旗官一拱手道:“有劳了。” 那小旗官也不多话,冲赵峥点点头,就带着手下的巡丁离开了。 李夫人见状更慌了,求助的看向赵峥。 赵峥接过她手上沉甸甸的包裹,顺势往肩头一搭,不容置疑的道:“走,咱们先从南门出城避一避!” 这怪物都大概率是被七月半鬼门开的仪式吸引来的,所以最危险的地方肯定是东城门附近。 舅母表弟连同李桂英,都二话不说跟在了赵峥身后,但赵馨却有些迟疑。 赵峥知道她惦记着关成德,便道:“咱们稍微绕一下路,去官学喊上成德!” 不等赵馨答应,旁边李旭峰撇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管他一个外人作甚?” 赵馨当即对他怒目而视。 赵峥没好气的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呵斥道:“你以为城门是咱们家开的?这大半夜的,不聚集起足够的声势,想要出城谈何容易?咱们就算不绕路,到了城门口也得干等着!” 李旭峰不敢与表哥顶牛,只好闷闷不乐的闭上了嘴。 其实这小表弟倒并非天性凉薄之人,只不过是对同年出生的表姐心怀爱慕,所以将关成德视为情敌罢了。 赵峥猜的没错,此时南城城门确实处于关闭状态,守城的总旗暂时也还没有放行的打算。 但他没料到的是,那天边怪物来的如此之快! 一行人才刚经过大门洞开空空如也的府衙,那怪物就已经铺天盖地的飘到了东城上空! 第11章 七月半【中】 月亮已经被那怪物半透明的躯体给遮住了,这时候看上去,比起什么鲸鱼、章鱼,它更像是一个无比巨大的荧光水母。 而它身上荧光闪烁的频率、亮度,完全是在各自为政,给人一种极其不协调的感觉,就好像是由无数碎片拼接而成。 “快跑啊,蜘蛛精来屠城啦!” 赵峥正边跑边回头张望,忽听街上有人不住大吼,紧接着街道两旁就是一阵兵荒马乱。 这都什么眼神儿?! 天上的怪物怎么看也不止八条腿吧? 赵峥一边腹诽一边催促着众人加快脚步,眼见离着官学不远了,东城门附近忽然亮起一道璀璨金光。 赵峥边跑边抽空辨认了一下,凭借着远超常人的目力,大致分辨出那是一个‘惑’字。 正在这时,从官学里慌慌张张跑出一群儒生,为首的正是关成德。 赵峥指着身后那璀璨金光喊道:“成德,那个‘惑’字是什么用意?!” “是家师的书法神通!” 关成德也喊道:“此术惯能惑敌心窍,不战而屈人……” 不等他把话喊完,那金光就被天边垂下的触手直接击碎,而后那触手势头未消,又重重的砸在了真定府的城墙上! 轰隆~~ 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整个真定府都随之颤栗。 等震动停止,头顶除了那怪物之外,又多了一道淡金色布满符文的光幕。 “是护城大阵,护城大阵开启了!” 儒生当中有人兴奋的大叫起来。 “旭峰、成德,跑、继续跑!” 但赵峥却是急忙背起母亲,扯着赵馨和舅母就往南城门跑。 李旭峰紧随其后。 关成德则是招呼众人一起追了上去。 有那迟钝的,边跑边懵懂发问:“怎么还跑,护城大阵不是已经开启了吗?” “你傻啊?!” 都没等赵峥解释,就有儒生爆了粗口:“这一下子就打的地动山摇,那玩意儿可特娘的长着几十条尾巴,你觉得护城大阵能扛多久?!” 事实证明,‘多久’这个词都用的有些多余了。 仅仅只承受了三次攻击,护城大阵就已经摇摇欲坠。 此间那东城门连续飞起几个烫金大字,又有火枪和弓弩手向半空攒射,却都如同泥牛入海一般。 眼见再受一击,护城大阵就要彻底损坏了,府衙后院忽然传出轰隆一声巨响。 赵峥百忙之中回头看去,就见一团比夜色还要乌漆嘛黑的物事,从府衙后院直冲上半空,迎向了那从天边狠狠抽下来的触手。 两者撞在一处,足有百余丈长的巨大触手,竟然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溶解在了夜色当中! “是镇物,是府衙封禁的镇物!” 就听儒生当中,一个身着细绸缎衣服的胖子,上气不接下气的欢呼道:“据传这镇物使用起来代价极大,不过一旦祭出无坚不摧无物不破,听说就连神佛也可灭杀!” 赵峥眼瞧着那团漆黑的‘镇物’,又相继融掉了两根触手,忍不住回头问道:“既然有这样的神器,怎么十年前不用?!” “就是因为十年前那场惨案,朝廷才专门拨给咱们真……” 那胖儒生正气喘吁吁的回答着,忽听那吃了亏的怪物再次发出深沉悠长的兽吼。 不知为何,明明离得更近了,但那声音却比先前小了许多。 赵峥正在疑惑,忽听半空中碰的一声闷响,夜色在这一瞬间仿佛是被更浓重的黑色所侵染了。 “不好,镇物被怪物干掉了!” 方才还才吹嘘镇物能屠神灭佛的胖儒生,此时尖着嗓子大叫一声,旋即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原本已经达到极限的速度竟又快了两分。 赵峥却反倒停住了脚步,伏地身子喝道:“都蹲下、蹲在马路中间!” 与赵峥亲近的,自然都毫不犹豫蹲在了地上。 有些儒生见状也照葫芦画瓢,但更多的则是充耳不闻继续朝不远处的南城门狂奔。 就在这时,天空中再次传来一声巨响。 却是那怪物的触手再次从天边垂落,一击毁掉了摇摇欲坠的护城大阵! 刹那间,整个真定府仿佛凭空跳起了三尺高,然后又重重的摔回了地上。 不管是奔跑着的,还是站立在原地的人,都摔了个七荤八素。 更有甚者,直接被倾倒垮塌的房屋砸了个正着,死的死、残的残。 眼前的场景分明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孩提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赵峥却不敢耽搁片刻,拉着赵馨和舅母起身,招呼众人道:“快、快从南门出城!” 众人狼奔猪突之际,后面又陆续响起震天巨响,却是那垂天触手轰在城内,砸的房倒屋塌一片狼藉。 好在动静虽大,震感却比方才小了许多。 众人有惊无险,终于还是逃到了城门口。 这里早已聚集了无数逃难百姓,但不知为何,任凭众人在城内哭喊哀求,城门依旧紧紧关闭。 赵峥凭着一身蛮力挤到前面,冲城上喊道:“张总旗,都这般时候了,怎得还不开门?!” 却原来今夜守城的不是别个,正是先前与赵峥打过交道的张总旗。 张总旗闻言从城上探出头来,满头大汗的嚷道:“方才正欲开门,护城大阵就破了,如今闸门被卡住动弹不得,还需再费些手段才能打开!” 说是再费些手段才能打开,但看他脸上遮掩不住的惊慌,就知道这话不过是为了安抚城下百姓罢了。 “该死!” 赵峥暗骂一声,放下背上的母亲,正想去城头查看闸门的情况,忽听背后又是轰隆一声巨响。 回头看时,见不远处尘土飞扬四下弥漫,赵峥心知不妙,忙挺枪护在众人身前。 下一瞬,无数的碎石瓦块如雨点般飞射而来,中者骨断筋折非死即伤。 赵峥护在家人身前擎枪狂舞,球门前千锤百炼的枪法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所有砸过来的砖石全都被他用巧劲挑开卸去,无一漏网! 后面众人先是吓的连声惊呼,后来见竟然没有砖石砸下,几个沾了光的儒生顿时大喜,齐声赞道:“壮士好枪法,当真神乎其技!” “别特娘神了!” 赵峥头也不回的低喝一声:“快去城头,想办法把人从城墙上系下去!” 众人如梦方醒,连忙簇拥着李桂英和赵馨往楼梯处挤。 然而这城门前人山人海的,少了赵峥这个开路先锋,凭他们这些文弱书生半大小子如何挤的过去? 等赵峥腾出手来,众人依旧在原地踏步。 “都起开,让我来!” 他大喝一声,正待去前面开路,忽见李旭峰指着天上,颤声道:“表哥,你、你快看!” 赵峥回头看去,当即目眦欲裂。 只见天边又垂下一条触手,跨过乱糟糟城区,直朝着南城门横扫过来! 完了! 赵峥在这一刻也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他就算再怎么勇武过人,终究也还处在‘人’的范畴里,如何抗衡得了这天灾般的一击?! 逃是逃不过了,他索性趋前半步,再次横枪拦在众人身前。 就算是必死无疑,他也要守护母亲和妹妹到最后一刻! 眼见哥哥如此,赵馨眼圈微红,一手挽着母亲的胳膊,一手伸向了关成德。 关成德正欲伸手与她相握,脸色忽然一变,指着赵峥手里的红缨枪惊道:“那是什么?!” 却原来不知何时,一条散发着荧光的细线从赵峥袖筒里探出,然后又螺旋盘绕着爬上了枪头…… 第12章 七月半【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关成德失声惊呼的同时,那细线骤然射向夜空,转瞬间,便化作一张巨网迎向了天边垂下的触手。 两者相交,巨网先是向内凹陷,然后又反弹了回去,竟就这么将那触手无声无息的黏在了半空,任凭它如何对挣扎,也难以脱身! 呼~ 触手裹挟的狂风迎面袭来,吹得赵峥衣衫咧咧作响。 这一刻,赵峥无疑成为了全场的焦点,无数双眼睛在那巨网与他身上来回打转。 而他此时的心情恰如过山车一般。 绝处逢生固然让他欣喜万分,但想到方才街上有人呼喊‘蜘蛛精屠城’的情景,却又让他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天上的蛛网实在是太有辨识度了,事后难免有人将他和那蜘蛛精联系在一起——若只是被不明所以的百姓们当成‘人奸’倒还罢了,怕就怕那陈通判卷土重来,借机发难。 有心解释几句吧,又恐越描越黑。 正不知该如何收场之际,忽然间心有所感,转身看向了城门之上。 众人见状,也都齐齐抬头看去,但只见月色朦胧之下,正有一个窈窕身影站在城门楼的屋顶上。 紧接着所有人眼前一花,那窈窕身影消失无形,而赵峥身前不远处,则多了个气质清冷、面容绝美的绿群少女。 纵使刚经历了生死一线,纵使那天边的怪物仍在肆虐,左近几个儒生还是被这骤然出现的绝色少女,迷的目眩神迷魂不守舍。 但紧接着,这仿佛天仙降世一般的少女,就做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动作。 只见她伸手扯起裙角,对着赵峥亮出两条欺霜赛雪的长腿,以及两只不染纤尘的玉足。 嘶~ 几个儒生几乎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对赵峥是又羡又妒,恨不能以身替之。 李桂英先是震惊的张大了嘴,有些不明白儿子与这女子是什么关系,旋即又忍不住关心则乱。 众目睽睽之下,这女子如此不知检点,倘若连累了自家儿子的清白名声,却该如何是好? 故此虽明知道这女子多半不是凡俗之辈,她还是忍不住呵斥:“光天化日之下,你这女娃怎么……” “娘!” 赵馨忙扯了扯母亲,示意她先不要说话。 而此时面对众人或惊诧、或艳羡、或鄙夷的目光,赵峥心下暗暗苦笑不已。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虽然眼前的‘少女’没有开口,但她那神情动作明显是在说:快看、快看,是两条腿喔! 但这话说出来谁信啊?! 赵峥无语半晌,拱手作揖道:“姑娘大恩大德,赵峥感铭五内!” 那半空中的蛛网,正是‘少女’先前送的礼物所化,若不是此物护着,只怕赵家上下连同在场的千余百姓,全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然而面对赵峥的诚恳道谢,那‘少女’却并不买账,依旧提着裙角,执拗的向他展示自己的成果。 赵峥与她对视片刻,只好又挑起大拇哥赞道:“姑娘学得真快,如今已是半点破绽都没有了!” 闻言,‘少女’脸上霎时间仿似冰雪交融,绽放出天真烂漫的笑容,虽不见半分妩媚,但见者无不心头狂跳,莫说年轻人气血翻腾,连年老不以筋骨为能的,也恨不能做个枪棒教头。 赵峥自然也不例外,稍稍定了定神儿,他才又连忙恳求道:“敢问姑娘能否帮忙打开城门,好让我等出城避难?!” 这话一出,那些被美色迷了心窍的人终于回了魂,意识到自己还处在危险当中。 于是也忙在旁边鼓噪求肯,有些人更是直接跪地哀求。 面对这一片求助之声,那‘少女’先是有些疑惑迷茫,继而缓缓摇头。 众人心下顿时凉了半截。 却听她一字一顿的道:“有、先生、在,不……逃……” 前面四个字还好,后面却又不免显出那波折线的呆萌模样。 但赵峥已经顾不上计较这些了,迫不及待的追问:“姑娘口中的先生是谁?他……” “孽畜、受死!” 还不等他把话问完,夜空中就响起一声炸雷般的女子清叱,紧接着一道电芒划破天际,直刺入那怪物口中! 受此一击,那半透明的遮天巨怪先是动作一滞,旋即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嚎叫。 与此同时,它那巨大的身体迅速向内坍塌,就好像是体内突然多了一个黑洞似的,速度快的甚至在半空中留下了坍缩残影,任凭那怪物如何嚎叫挣扎,仍是在数息间坍缩的无影无踪! 满城寂静。 所有人一时都难以置信,这天灾般的怪物竟会被人一击而溃! “神仙!这必是神仙显灵了!” 半晌后,也不知是谁激动的喊了一声,随即城门前就跪倒了一大片,乱哄哄的都在叩谢神仙救命之恩。 赵峥自然不会同这些愚夫愚妇一般,他心知这出手的,多半就是那所谓的‘先生’,同时也是先前教导‘少女’知恩图报之人。 正想同那‘少女’确认一下自己的猜测,却见她迈开步子从自己身边绕了过去,像是要去往别处。 “等等!” 赵峥心中一动,忙喊住了她。 那女子立刻回头望来,懵懂天真中还夹杂着期许,似乎是在盼望着,赵峥能再次指出她身上的不足之处。 “呃~” 赵峥一时竟有些不忍心让她失望,可匆忙间也着实挑不出毛病来,于是只好无视她的期盼,讪讪问道:“姑娘要去何处?” 那女子眉眼一垂,肉眼可见的有些失落,不过旋即还是抬手指着东边道:“去、见、先生。” 她说的最流畅的,似乎就是这‘先生’二字。 见她指的是东城门,赵峥一咬牙,摸出护身符塞给关成德,然后向‘女子’求告道:“能否带上赵某一起?” 事到如今,想要不被那陈澄打成‘人奸’,最简单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和那位救了满城官民的‘先生’扯上关系! 再说舅舅也在东边,总要确认了他的安危,赵峥才能放心。 ‘少女’先是有些疑惑的歪了歪头,然后就在无数人因为这个歪头杀心跳加速的同时,她又伸出素白小手扯住了赵峥的胳膊。 下一刻,两人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峥哥儿?!” 见到这一幕,率先反应过来的是李桂英,她趋前两步作势要追,却被赵馨和弟妹陈氏死死拽住。 陈氏一边拉扯一边宽慰道:“嫂子别急,峥哥儿与那仙子应该是老相识,应当不会害他!” “就是老相识才要急!” 李桂英闻言却恼道:“这等不知检点的女子,断不能让她坏了我赵家的门风!” 旁边赵馨则是两眼放光,小声嘟囔道:“这若成了我嫂子,倒也有趣的紧。” 恰在此时,那半空中的蛛网忽然铺天盖地坠落下来,唬的众人尖叫奔逃。 第13章 七月半【终】 风驰电掣一般的速度,让赵峥感觉自己像是一头撞进了五彩斑斓的黑,又仿似正肉身穿梭在光影间隙当中。 等到周边景色骤然定格时,他已经稳稳站在了东城门的残垣断壁上。 赵峥定了定神,正要观察一下周遭的情况,视线忽然就被身前不远处的一具尸体给吸引住了。 那尸体头戴官帽、赤着上身,看上去没有一处伤口,但胸腔腹腔全都诡异的塌陷着,里面的五脏六腑似乎都已经不翼而飞。 这一幕固然诡异,但真正让赵峥移不开视线的,却是这具尸体的身份。 刑名通判陈澄! 眼见刚刚还在忌惮警惕的大敌,此时静悄悄的横尸在身前,赵峥心中却没有一丝的庆幸和欣喜。 默默注视了那尸体片刻,他这才四面张望,就见这废墟附近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首,有官有兵,还有穿着常服的百姓。 “峥哥儿,我在这儿呢!” 这时一出乱石旁传出了李德柱中气十足的喊声。 赵峥闻言,也顾不得身旁‘少女’,急忙飞奔过去查看舅舅的情况。 只见李德柱额头豁开一条狰狞的口子,鲜血涂满了大半张脸,但看他稳稳的站在碎石当中,显然并无什么大碍。 赵峥松了一口气,刚想说些什么,忽然看到李德柱脚下正躺着赵百户半残的尸身,一时又忍不住怔在了当场。 “大人、大人使不得!” “大人,你的伤……” 甥舅两个正相顾无言,废墟一角忽又传来几声惊呼。 赵峥下意识循声望去,就见从地上歪歪斜斜爬起个人来,身上的衣服虽仿佛破布一般,依稀仍能分辨出是件湛蓝官袍。 “闪开!” 那人涩声低吼着,努力从坐姿改为半跪,褴褛的官袍里竟就滚出一截血淋淋的肠子。 他一面将那肠子胡乱往肚子里塞,一面努力双膝跪地,仰头向天上拱手道:“可是昙阳真人当面?!真定府同知高士奇,恳求真人施展道法神通,莫使城中百姓再有死伤!” 说着,勉强以头触地。 竟然是同知高士奇! 看他那凄惨模样,只怕也已经离死不远了。 附近残存的百姓见他这时候还在为民请命,不由都是大为感动。 但赵峥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这时半空中降下女子清冷的嗓音:“尔等先前的所作所为,本座已尽知矣!如今死到临头,竟还敢用百姓胁迫本座——哼,那本座就依你所请,救治这城中的百姓,但却独独不救你!” 这位得道高人…… 听起来似乎还是个小心眼。 赵峥正暗暗吐槽,忽见点点星光落在不远处的一个重伤员身上,然后那人的状态就肉眼可见的好转了许多,再无性命之忧。 举目望去,类似的情况比比皆是。 不过仅限于重伤垂死之人,伤势不重的,譬如李德柱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这下你满意了吧?!” 那清冷的声音再次传来,旋即又招呼道:“愣着做什么,走了!” 听到这声招呼,赵峥下意识看向自己先前站立的地方,恰巧看到了那‘少女’消失的瞬间。 “哈、哈哈哈……” 这时高士奇就势一滚躺回了地上,捂着肠穿肚烂的小腹,惨笑道:“不想我高士奇竟会死在今日,会死在自作聪明上!” 赵峥闻言心中一动。 忙凑上去接茬道:“大人说的,可是那蜘蛛精受人诬陷一事?!” 高士奇的目光在他脸上定格片刻,旋即露出了然之色,竭力扬声道:“本官也是才刚知晓,原来那蜘蛛精化形时,恰巧被昙阳子前辈撞见,昙阳子前辈恐她为祸地方,于是将其……咳咳咳! 于是将其降服,勒令其不得随意骚扰百姓,所以蜘蛛精入城大开杀戒云云,完全是……咳咳、完全是子虚乌有凭空杜撰!” 说到这里,他又悄声叹道:“若早知道昙阳子前辈也在真定府,陈澄也不敢打那蜘蛛精的主意。” 最后这句显然才是真心话。 至此,赵峥总算是还原了事情的全貌。 那昙阳子出面约束蜘蛛精的事情,真定府的高层应该是早就知情的,所以陈澄压根不担心主动攻击蜘蛛精,会惹得蜘蛛精大开杀戒。 而高士奇也是因此,才选择了作壁上观。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一直云游四方行踪不定的昙阳子,此时竟然也在凤凰山上。 更万万想不到的是,七月半屠城的事情弄假成真,陈澄惨死当场,高士奇命悬一线,而唯一能救下高士奇的昙阳子,却又因为他们先前的所作所为,而选择了袖手旁观。 啧~ 今日种种果,皆是昨日因! 这时又听高士奇道:“替我转告我的夫人,她…咳咳…她大好年华不可…咳…不可浪掷,我死后当早……寻良人改嫁——我的尸骨,也无需送返江南,埋在京郊父亲的…咳咳…父亲坟的茔旁…咳咳…即可。” 说话间,他已是气若游丝。 他方才分明是有意帮赵峥澄清事实,如今只拜托这么简单一件事,赵峥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点头道:“大人所言,我必会当面转告尊夫人。” 高士奇勉强一笑,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就在赵峥以为他就此再无声息时,他忽又圆睁双目大喝一声:“壮志未酬,奈何死矣?!” 喊罢,死不瞑目。 赵峥看着他的尸首无奈摇头,听那昙阳真人的口吻,若是高士奇没有自作聪明,习惯性的拿城中百姓说事儿,而是直接向昙阳子乞求活命,也或许就不会死了。 不过他这等用惯了大义名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主动放弃道德高地? “唉~”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叹息,赵峥回头看去,却是面色惨白的粮谷通判许知行,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旁。 见赵峥扭头,许知行冲他苦笑道:“陈通判是受镇物反噬而死,那东西凶邪的很,催使之人必无幸理,他明知必死,为了满城百姓依旧站出来主动请缨。” 赵峥默然。 这一刻他深深感受到了人性的复杂。 对于莫名丢了性命的赵奎,对于被无端催逼着出城送死的官员们,说陈澄是心狠手辣并不为过。 那天在马车上的对话,更是让赵峥一度忍不住怀疑,陈澄是那种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只顾一己之私的伪君子。 但如今看来,陈澄虽然心狠手辣,又喜欢拿大帽子压人,但依旧称得起是一位为国为民的好官。 半晌,赵峥才对许知行道:“大人放心,陈大人是为百姓而死,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自然不会再有人听信。” 许知行之所以降尊纡贵,主动跟赵峥解释陈澄的死因,就是担心他把陈澄的所作所为挑明,影响陈澄死后的声誉。 如今见这少年人如此通透,他不由好感顿生,抬手拍了拍赵峥的肩膀。 旋即看向高士奇的尸身,提议道:“既然高大人死前托你给家人传话,那就由你将尸身送回他的府邸吧。” 赵峥想到家人都平安无事,暂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于是他伙同两个巡丁将尸身抬出废墟,一路朝着高府行去。 沿途只见残垣断壁、哭声震天。 赵峥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场同样天崩地裂的大乱当中。 直到他下意识停在一大片废墟前,这才突然惊醒过来。 高府呢?! 那么大的一座高府去哪儿了?! 赵峥愣神半晌,急忙道:“快、快去找找看,看高家上下还有没有活口!” 第14章 施恩 高家主宅地下七尺。 原本还算宽敞的地窖,此时已经垮塌了近半,西侧砖石下隐隐能看到一具丫鬟尸首,而正当中一根横梁木不偏不倚,恰好压在十二岁的高舆背上。 虽然有砖石挡着,没有将他直接砸死,但却卡的他进退不得呼吸困难,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一张稚气未脱的白净圆脸更是憋成了青紫色。 “再试一次、再试一次!” 傅氏抱着横梁木的一端,哭的泪都要流干了,兀自不肯放弃的鼓着劲儿。 而另一边的丫鬟春燕,虽也配合的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但脸上却已经满是绝望。 先前公子状态尚好时,三人合力勉强还能稍稍撼动这横梁木,如今公子气若游丝的昏了过去,她与太太也成了强弩之末,怎么可能抬得动这横梁木? 傅氏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 可地窖入口也不知被什么给封死了,她和春燕拍打呼喊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救。 故此即便明知是蚍蜉撼树,也只能咬牙坚持,哪怕能将这横梁木抬起一丝丝,让儿子喘一口气也是好的! “再来、再来!使劲、使劲儿!” 傅氏的嗓音干涩却依旧高亢。 但春燕的身心都已经到了极点,非但没有发力去抬,反而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道:“没用的、没用的!咱们都要死在这里,都要死在这里了!” “你慌什么?!” 傅氏恼道:“只要再坚持一会儿,老爷肯定会赶回来救咱们的!” 这话春燕早听了不知道多少次,此时索性破罐子破摔的哭喊:“太太莫要哄我,咱们府里闹出这么大动静,老爷要来早该来了!” “你……” 碰~ 傅氏听了心如刀绞,正欲呵斥春燕,忽听头顶传来了一声闷响,似是有什么重物落在了地上。 碰~碰~ 很快第二声、第三声又接连响起。 傅氏听出那是挪开重物的动静,满是泪痕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狂喜之色,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了地窖入口处,拍打着上面的青石板呼喊道:“老爷、老爷?!外面可是老爷?!快来救救舆儿、快来救救咱们的儿子!” 片刻后,那青石板果然被人一把掀开。 傅氏欢喜的抬头望去,却见来人并非高士奇,而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男子。 她先是一愣,旋即也顾不上询问为何来的不是丈夫,指着地窖里叫道:“快,快救救我的儿子!” 赵峥听了这话,连忙将目光从傅氏前襟拔了出来。 这倒也不能全怪他无礼,傅氏那衣服本就不是穿来干活用的,而她方才为了救儿子用尽全身解数,那还顾得上什么仪态穿着? 此时那衣领松松垮垮直扩到两肩,而妇人力竭之余不免急促娇喘,赵峥居高临下一眼看去,重峦叠嶂竟是全不设防。 他心虚的移开目光,对傅氏道:“烦请夫人退开些,我好下去救人。” 傅氏依言退开两步,就见赵峥也不用绳梯,‘嗤’的一声就跳了下来。 落地后赵峥正欲救人,忽觉身后凉飕飕的,衣服也松松垮垮,扯着袖子回头一看,才知道原来方才那‘嗤’的一声,是衣服被豁开了巨大的口子。 他本来不想理会,但走了几步见实在不爽利,索性把外袍扒下来往地上一丢,抱住那横梁木想要将其搬开。 不想只略抬起一些,竟就再也搬之不动。 傅氏见状,忙也扑上来帮忙。 而此时那入口处又有人探头张望,见此情景立刻嚷道:“等一等,我们这就下来!” “不用!” 赵峥却断然拒绝,然后又对傅氏解释道:“这横梁木卡住了,搬是搬不动的!” “那、那这可如何是好?!” 傅氏本以为儿子有救了,一听这话眼泪又忍不住涌了出来,心头也凉了半截——儿子如今命在旦夕,只怕等不急先清理两旁的残垣断壁了。 “你们两个退开些!” 赵峥说着,自己先往后退了几步,攥着拳头深吸了一口气。 方才傅氏和春燕还没瞧仔细,如今全部注意力都在赵峥身上,这才发现他俊朗的面容下,还隐藏着如此健硕的体魄,那每块偾起的肌肉都仿佛钢浇铁铸一般,正汗津津的夸耀着男人的力量之美。 “嗐~!“ 这时就听赵峥爆喝一声,垫步上前猛地一脚踹在了那横梁木上! 咔嚓~ 轰隆~! 前面的脆响,是成年人大腿粗细的横梁木应声而断;后面的轰隆声,则是断成两截的横梁木,重重撞在了残垣断壁上。 “舆儿!” 傅氏惊喜的上前抱住儿子,同时不忘回头冲赵峥道谢:“多谢壮士救命之恩!” “呃,咳。” 赵峥再度艰难的移开目光,讪讪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夫人不必介怀。” 见他接连两次错开视线,傅氏也终于觉察到了不妥,低头查看了一番,当即羞的面红耳赤,忙借着搀扶儿子的动作,偷偷整理着衣襟。 “这里空气浑浊,恐怕不利于衙内恢复,还是早些上去吧。” 赵峥若无其事的说着,主动从傅氏手里接过高舆,简单检查了一下,发现这少年并未受到重创,只是方才被压的闭过气去,如今呼吸已然顺畅,料来应该没什么大碍。 他小心翼翼将这高衙内托举到入口,自有巡丁将其拉扯了上去。 紧接着在春燕的看顾下,傅氏也顺着绳梯爬了上去。 她站稳身形后举目四望,却见偌大一个高府,竟然已经彻底变成了废墟,几乎找不到一间完好的建筑。 “太太、太太!” 这时几个男女抢到近前跪倒磕头,为首的中年汉子哭喊道:“若早知道太太和公子被困在地窖里,小人等就是拼着一死也要来救!” 这些都是高府的奴仆,先前傅氏带着儿子和两个丫鬟躲进了地窖,城防大阵破碎时,府里群龙无首,这些奴仆们就四散逃走了。 等到赵峥带人寻找幸存者时,正撞见他们三三两两的跑回来查探情况。 傅氏自然知道,这些奴仆的话当不得真,但也没同他们计较什么,而是问道:“那你们是怎么发现这里的?” 问的虽是奴仆,目光却投向了守在地窖口的两个巡丁。 至于赤着上身,刚刚从地窖里爬出来的赵峥,她却莫名的不敢去看。 那两个巡丁闻言,抢着道:“多亏了这位赵峥赵公子,若不是他盘问清楚后,断定夫人和衙内还在府里,又趴在地上听了半天,咱们只怕就来不及救下小衙内了。” 听了这话,傅氏愈发感激,顾不得心里那一丝丝别扭,走到赵峥身前道了个万福:“原来恩公便是容若的妻舅赵公子,如此大恩大德,妾身和小儿感铭五内,等外子回来必有重谢!” 她不提‘外子’还好,这一提,气氛顿时就变得尴尬起来。 赵峥也是讪讪挠头,几次欲要把话挑明,又于心不忍的咽了回去。 傅氏见状,隐隐觉察到了不妥之处,颤声追问道:“外子、外子莫不是、莫不是、莫不是……” 她莫不是了半天,却始终不敢真正问出口。 “唉~” 赵峥叹了口气,招呼道:“夫人跟我来吧,高大人就在前院。” 傅氏身子一晃,咬着唇点点头,默默的跟在了赵峥身后。 趟过几处残垣断壁,眼见前院正中空空如也,只地上隐隐横躺着具尸首,傅氏仅存的最后一丝奢望也消失了,眼前一黑,脚下踉跄两步,一头扑倒在赵峥背上。 虽则时间地点都不对,但赵峥还是被那王屋太行撞的心慌意乱——他虽有不少男欢女爱的记忆,却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身体依旧是少年人反应。 好在春燕和另外两个仆妇见状,立马冲上来扶起了傅氏,这才让赵峥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多时,傅氏在众人七手八脚的急救下悠悠醒转,旋即真定府城中又多了一道悲怆沙哑的哭声。 第15章 差遣 城东,某座倒塌大半的二层小楼内。 “一、二……” 赵峥喊着号子,环抱着巨大青石板的一头,粗壮的胳膊上青筋虬结,汗珠一颗颗顺着高高偾起的肌理纹路滚落。 对面三四个汉子七手八脚的抬着另一头,也是吼的震天动地。 真定府的民居砖木结构居多,按理说不会有这么大的石头,但这一家也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附近的牌坊被触手扫塌,顶部的巨大石板斜嵌入楼里,直接碾碎了店主人的头颈,却也将他的妻儿护在了下面。 “翻!” 赵峥又是一声大喝,两臂较劲儿的同时,左腿也猛然抬起,一膝盖狠狠顶在那石板背面。 原就有些松动的巨石,终于挣脱了两头残垣断壁的束缚,轰隆一声被掀翻了过去。 赵峥一屁股坐倒在乱石堆里,龇牙咧嘴的揉着左腿膝盖。 对面那几个汉子也不遑多让,一个个喘着气抹着汗,都腾不出手来去扶那被压在石头下面的母子。 好在这对母子只是受了惊吓,本身因为石头挡着,倒并没有受什么伤,自顾自从里面爬出来,哭天抹泪的连连叩谢。 “先别谢了。” 赵峥疲惫的摆摆手,沙哑着嗓子叮嘱道:“这废墟里不安全,你先带着孩子守在路边,等天光大亮了再找人清理——若有趁乱来你家翻找财货的,就喊附近的巡丁、幼军来处置,千万别自己逞能。” 等那妇人哽咽着应了,他这才招呼着那几个汉子,一瘸一拐的到了街上。 此时天边已经显出鱼肚白,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有守着尸首痛哭的,有和家人走散了大声呼喊的,有不知该何去何从,一身狼藉呆立在街头的…… 但也有不少人和赵峥一样,正在积极的搜救幸存者。 赵峥就近找到一位巡丁讨了水囊,仰头咕嘟嘟灌了半壶,将剩下的还回去,正要道谢,却听那巡丁赞道:“小哥儿真是好样的,这一晚上怕是救了不少人吧?” 赵峥闻言却是一愣,倒不是意外对方的夸赞,而是因为听了嗓音才发现,眼前这位五大三粗的巡丁竟是位女子。 不过旋即他就释然了,半个真定府都毁了,司里人手短缺捉襟见肘,连幼军都充做巡丁用了,何况是女军? 谢过那女巡丁。 赵峥活动了一下腿脚,觉得没什么大碍,就又扯着嗓子询问何处需要帮忙。 可喊了几声没把求助的招来,倒是把北城巡检所的同僚给招来了。 “峥哥儿!” 那巡丁一边扯起身上的号坎擦汗,一边连声催促:“李总旗让你赶紧回巡检所一趟!” “舅舅这时候找我作甚?” “李总旗没说,不过好像是上面有差遣。” 听说是上面差遣,赵峥自然不敢怠慢,忙取了寄存在别处的刀枪,赤着上身急急往北城巡检所赶。 路上远远扫见高府,赵峥忍不住踮着脚探头张望,却见那残垣断壁中央已是空空如也。 啧~ 先前见高夫人哭的伤心欲绝,那劝人改嫁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所以赵峥就想着等她平静些了再来分说。 不想天还未亮,高府就已经人去楼空了。 若只是临时转到别处倒罢,倘若就此离了真定府,自己岂不是有负高大人所托? 但眼下也不是寻找高夫人的时候,赵峥只好将此事暂且按在心底,继续埋头赶路。 昨晚上北城巡检所也受了波及,虽然不似高府那般惨烈,但后院也垮塌了一大半,倒是前面的赵云庙还基本保持着完好。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跑来庙里上香,直把个赵云庙堵的水泄不通。 赵峥从还算完整的西侧门进到后院,就见两个巡丁们带着群半幼军,正围着几头死驴忙活,扒皮的扒皮、割肉的割肉,幼军们则负责把盐均匀的涂抹在驴肉上。 看惯了街上的惨景,骤然见到这热火朝天的一幕,赵峥还真有些不适应。 但他也知道,以如今的天气若不赶紧炮制这些死掉的牲口,用不了多久就要腐烂生蛆了,于公于私,巡检所都不可能坐视这几千斤肉烂在地里。 冲相熟的巡丁打了招呼,赵峥原本想去李德柱的值房,却发现那间值房早被触手犁成了一道深沟。 正不知该去那里寻找舅舅,就见那标志性的酒糟鼻从百户值房里冒出来,大声招呼道:“这边儿、在这边儿呢!” 赵峥进到百户值房,看着他头上裹着的绷带问:“你的伤……” “小事!” 李德柱两眼通红,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他摆摆手打断赵峥的关切,道:“你们家那块没受什么波及,让你舅母和旭峰先在你家凑合几天,等我找到落脚的地方,再把她们接走。” 昨晚城中被毁的屋舍,大多都在中轴线附近,赵家因住的偏僻,反倒幸免于难。 现在看来,留在家里反倒是最安全的,但当时那个情况,谁又能未卜先知呢? 对于舅母和表弟来家中寄宿,赵峥自然没有异议,眼下他更关心的,是李德柱急着找他的原因。 “后半夜驿卒传回消息,说是北边莫名其妙多了一座大湖,四老爷和陶千户怀疑和昨晚那怪物有关,准备天一亮就派人过去探查。” 李德柱说到这里,心烦意乱的揉了揉鼻子,骂道:“特娘的也不知是哪个多嘴,上面专门点了你的名!” 赵峥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心知舅舅必是放心不下,便宽慰他道:“昨晚那怪物明显是阴魂鬼魅一路的,既然是白天去探查,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但愿吧。” 李德柱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若不是武举生员,推也就推了,偏特娘卡在这节骨眼上!” 说着,又挥手道:“躲是躲不过了,你先去吃饭,把肚子填饱再说别的!” 赵峥答应一声,出门直奔灶台。 今儿巡检所也算是奢侈一把,大块的驴肉和白面馒头管够——天地异变之后,北方小麦亩产都在千斤往上,所以平时馒头也是管够的,但想敞开了吃肉就别指望了。 听人说京营锦衣卫善种太岁,顿顿都能吃上太岁肉,也不知是真是假。 在厨房大快朵颐一番,补充了昨晚救人消耗的体力。 赵峥打着饱嗝儿回到百户值房,就见李德柱正往一头大叫驴背上套高桥马鞍。 现在的驴和以前的驴可不是一回事,据说嘉靖年间朝廷用秘法改良了品种,力气堪比耕牛、跑起来快逾奔马、关键是吃的少耐力强又不爱生病。 当初隆庆朝荡平漠北,靠的就是三万重甲驴骑兵。 不过随着北地年年丰熟吃喝不愁,老百姓的身材也水涨船高,这驴子骑着就有些不得劲儿了。 民间都是拿来拉车,军中逼不得已,只能把鞍具尽量做大垫高——反正这驴子有的是力气,也不怕它驮不动。 “舅舅,给我拿件号坎。” 赵峥顺手把红缨枪挂到了马鞍上。 李德柱又给他摘了下来,指着墙角道:“老赵那杆桃木枪暂时没主儿,你先拿去用吧。” 赵百户的桃木枪比制式长枪短了一截,约莫也就九尺【两米八】,通体虽然寒光烁烁,实则却是木头打的。 不过这木头可不是一般木头,听说是涿州三义宫产的桃木心,硬度不逊于百炼钢,柔韧性就自不必说了,还对阴邪之物具有一定的克制作用。 唯一的缺点就是分量堪比金铁,等闲汉子根本驾驭不了,连许多引气入体的小旗官都难以久持。 但这对赵峥而言倒算不得什么,他上前拎起来掂了掂,约莫有三十五六斤的样子,用着比那轻飘飘的红缨枪可趁手多了。 他也不同舅舅客套,将这大枪挂在鞍具上,套上巡丁号坎,便翻身上驴直奔巡检司。 第16章 大泽 巡检司临近府衙,同样位于中轴线附近,故此受损也远比北城巡检所来的严重。 赵峥赶到的时候,就见偌大一片院落只剩下稀稀落落五六间房子还算完整,连前面的赵云庙都被夷为了平地。 而此时那赵云庙的废墟上,正有个灰袍小帽的中年人被绑在木桩上示众。 赵峥下了驴,冲正在清理门前碎石的巡丁打听道:“那人好像是官庙的庙祝吧?” “可不就是赵庙祝!” 那巡丁幸灾乐祸道:“昨晚上他临阵脱逃,导致官庙被毁,按规矩本该先枷号示众三天,但一时找不到枷锁,便只好先绑在木桩上。” 庙祝大多都能无师自通请神上身的本事,但是代价极大,轻则大病一场,重则当场殒命。 乡下的庙祝往往地位尊崇,足以与三老相提并论,但若遭逢大祸,便需舍命以保乡梓。 城中庙祝地位就要差上不少,巡检司的庙祝是八品,巡检所的庙祝为九品,再往下就只算是吏员了。 若在万历朝之前,八九品也算是正经官身,但这年头但凡能成功引体入体,至少是从七品小旗起步,八九品的官职自然就不值钱了。 通常被拿来赏赐立下功劳的巡丁,又或是文化水平尚可,却没能修出神念的儒生——当然了,那是理想中的制度,事实上里面有不少都是关系户。 却说赵峥牵着驴进了巡检司大院,绕过几处残垣断壁,就见正中的校场上已经聚集了人。 他把驴拴在歪倒的柱子上,快步上前,冲着台阶上的陶明德拱手通名:“北城巡检所巡丁赵峥,奉命前来应差!”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陶明德左手齐腕而断,虽裹着厚厚的绷带,依旧从里面渗出血色来。 陶明德打量了赵峥一眼,冲旁边的百户道:“拿件力士的飞鱼服给他。” 力士是锦衣卫系统里最低的九品官职,再往上是八品的校尉。 赵峥闻言刚要说什么,陶明德又道:“凭你的本事,今秋武举手到擒来,暂做个不记名的力士又算得了什么?” 他都这么说了,赵峥自然只好领命。 等那百户取了飞鱼服来,赵峥道了声谢,脱掉号坎更换的时候,总觉得后面目光有些炽热,后来才发现,这校场上有三分之一都是女军。 这时又有一行人赶到,为首的正是南城百户刘锴。 等到刘锴的手下也混入队伍,陶千户便扬声下令道:“既然人都齐了,那就整队出发!” 此时校场上约莫二十来人,基本上都是官身,也亏得赵峥临时换了件褐色的飞鱼服,混在其中才不显得扎眼。 等出了校场,众人各自翻身上驴。 唯独陶千户的坐骑有些特殊,乃是一头通体黝黑的细犬,这细犬体型十分硕大,肩高足有五尺【约1米55】,张开嘴正好能咬到赵峥的脑袋。 这条狗赵峥以前也曾远远见过几次,不过更为熟悉的,还是它那一妻两妾的传闻——分别是一头母牛和两头母驴。 跨物种交流的事且先不提。 却说陶千户一狗当先,骑驴的刘百户紧随其后,先前给赵峥送飞鱼服的百户,则留下来负责镇守巡检司。 因东门被砖石封死,一行二十余骑从南门出城,兜了个圈子绕至东北面,这才顺着官道一路向北疾驰。 沿途赵峥还发现,远处的滹沱河河道上,也有几只小船正顺流而下——想想也是,既然是要探查莫名出现的湖泊,自然免不了要用到船。 约莫奔出四十余里,差不多快到行唐县境内的时候,果见前面一座大湖拦腰截断了官道。 陶明德见状,右手轻轻一带缰绳,胯下细犬立刻拐向了路旁一座十数丈高的土坡。 等到了那土坡上,众人举目望去,只见碧波浩渺无边无际,除了湖泊中或大或小的岛屿,却看不到有半点堤岸土地。 “嘶~” 南城百户刘锴倒吸一口凉气,惊道:“这么大的水,莫不是连行唐县城都给淹了吧?!” 陶明德面沉似水,二话不说催动细犬,直往湖边奔去。 众人骑驴随后跟上。 等离着那岸边三五丈远,陶明德率先下了狗背,领着众人凑近观瞧。 单见湖边水草丰茂,许多鱼虾正在其中游来游去,有常见的鲤鱼、草鱼、鲫鱼,也有一些叫不出名字来的。 “这是打哪来的水?怎么一夜之间就冒出这么大的湖?” “昨天那怪物,应该就是从这里跑到府城去的!” “瞧这水势,怕不只是行唐县,连新乐县多半也要遭殃!” 锦衣卫旗官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赵峥却觉察出不对来,寻见岸边一处灌木丛,便走过去,拔出腰刀顺着根茎往下刨。 果然不出他的预料,那灌木丛的根茎延伸到水边,就整齐断开了。 不仅如此,水里的土质和岸上的土质也明显不同。 “怎么样?” 这时身后传来陶明德的询问声:“你可瞧出什么来了?” 赵峥站起身收到入鞘,挠头道:“如果生员猜得没错,那咱们大明朝只怕又开疆拓土了。” “什么意思?” 刘锴也跟了过来,看看赵峥在地上挖的坑,好奇道:“你刚才挖到什么了?” 此人多半是陈澄的亲信,但如今陈澄身死,这一路上却不见他有半点悲恸,也不知是投机之辈,还是城府太深。 赵峥指着那灌木丛道:“挨着水边的根茎断的十分整齐,水里的土质也区别极大,所以我在想,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这湖真的是凭空多出来的。” 刘锴闻言哂笑道:“我还当你有什么高论呢,谁不知道这湖是昨晚上凭空冒出来的?还用得着你……” 从这言语来看,他对赵峥多少还是有些敌意的。 陶明德断臂一横,拦下刘锴的冷嘲热讽,又对赵峥道:“你继续说。” 他如此看重赵峥,不独是因为当初公堂之上赵峥的表现,还因为根据可靠消息,赵峥和凤凰山上的化形大妖颇有交情,而那化形大妖背后站着的,更是位陆地真仙一般的人物。 这样一个文武双全背景惊人的年轻人,再怎么刻意结交也不为过。 赵峥扫视一下围上来旗官们,朗声道:“我说的凭空多出来,是指这座湖既没占咱们府城的辖地,也没有占行唐县、新乐县的土地。” 说着,他先是双手合拢,然后再分缓缓开:“它是连水带地,生生挤进了真定府和两个下县中间——这被扯断的草根,如今应该就在对岸!” 众人闻言大哗,刘锴更是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这怎么可能?这么大的一片湖楔进地里,还不把真定府的土地给撑坏了?!” 赵峥笑笑,没有解释。 这本来就不符合常理,但昨天晚上那毁了半个真定城的怪物,难道就符合常常理? 陶明德却颔首道:“本官也是这么想的,水可以从别处流过来,但那水草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长起来的——还有那湖中心的小岛,我方才就对照过了,和行唐县几处山坡的位置并不重合。” 他这一开口,刘锴顿时偃旗息鼓。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一个总旗试探着道:“那这么说岂不是好事,至少行唐县和新乐县没有受灾。” 陶明德点点头,随即下令道:“垂下吉钱试试,若没什么异常,等一会儿船来了,咱们就去最近的小岛上瞧瞧!” 包括赵峥在内,众人纷纷取出身上携带的吉钱,用细麻绳绑在长枪大刀上,缀进水里试探。 陶明德则是有些别扭的掏出个瓷瓶,寻那水草茂密鱼虾多的地方,咬开瓶塞,将里面的粉末倒进了水里。 见赵峥好奇张望,陶明德随口解释道:“这是经大日舍利开光过的骨粉,祛除恶瘴邪毒最是见效。” 说着,他仔细观察了一番水里的情况,又道:“看来这湖中并无瘴气。” 大日舍利的名头,赵峥以前也曾听过,据说是佛门至宝,最擅度化,普通人用不了一时半刻,就会洗去所有的尘世杂念,变成只会诵经的无垢狂信徒。 不想此物除了度【xi】化【nao】,原来还有祛除瘴气邪毒的效果。 这时刘锴又凑了过来,沉声道:“陶大人,你说这会不会和山海教的妖人有关?” 没等陶明德回答,身后就传来旗官的呼喊声:“船来了、船来了!” 陶明德和赵峥闻言,也都抬头望湖面上看去,果见一艘渔船正扬帆而来。 “咦?这船好像有些不对!” 靠着加点来的顶尖视力,赵峥立刻发现了古怪之处,来船并非顺河而下的那几艘小船,而是要大了至少十倍的中型船只。 第17章 通天 等那船离得近了,众人也都察觉出不对来。 有小旗便道:“按照你这小哥方才说的,莫非这船也是凭空变出来的?” 旗官们听了,既觉得有理又觉得荒诞。 刘锴则是伸长了脖子道:“管它是怎么来的,有船就有人,到时候统统拿下,问过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闻言,顿时有几个小旗摩拳擦掌,准备一展身手。 陶明德横了刘锴一眼,冷道:“不得造次,且看看形势再说。” 众人便在岸边翘首以待。 那渔船明显也看到了这边的官差,略略调整航向,笔直的朝着这边开了过来。 等再近些,船上的渔民也依稀可见,看装束竟不似中原百姓。 又近些,那船却渐渐放慢了速度,等离着二十来丈远,干脆抛锚停了下来。 七八个渔夫站在船头,对着这边指指点点,也不知是在议论什么。 刘锴见状,主动请缨道:“千户大人,不如卑职带几个水性好的兄弟,游过去将这群疍民拿下!” 陶明德沉吟着未置可否,这时赵峥忽然指着西北方道:“咱们的船也来了!” 众人看向他所指的方向,却只隐约能看到远处岸边飘过来几个小黑点。 陶明德对赵峥的信任显然远在刘锴之上,当下也不怀疑,悄声吩咐道:“你骑上驴绕到上游,让咱们的船悄悄从后面包抄,莫让这些人跑了!” 赵峥答应一声,翻身上驴先远离岸边,然后兜了个圈子迎上那几条小船。 船上都是巡丁,见一身官袍的赵峥过来传话,立刻领命去包抄那艘大船。 赵峥原路返回,又对陶明德建言道:“大人,为免被被提前察觉,咱们是不是该喊些什么,吸引一下他们的注意力?” “那就问问他们是什么人,这湖又是什么湖!” 有嗓子大的小旗听了,立刻扯着嗓子嚷了起来。 对面明显听懂了,但却并没有回话的意思,反而彼此争论的更激烈了。 片刻后,又从船舱里冒出三四个妇人来,也都好奇的朝岸边指指点点。 那小旗见有效果,又反复吼了几遍。 足足半刻钟后,对面才有个胡须发白的渔民,拢着嗓子反问:“你们又是什么人?来我们这儿做什么?!” “嘿~” 刘锴闻言笑骂:“这倒新鲜,他竟问起咱们来了。” 赵峥则是提醒道:“这些人好像不认得咱们身上的飞鱼服。” 陶明德点点头,目光聚焦在正从远处兜抄过来的小船上。 直到那些小船距离大船不到五十步,船上的渔民这才惊觉不妥,大呼小叫的想要重新把船开动起来,却哪里还来得及? 不片刻功夫,就被小船上的巡丁用挠钩扯住船帮,提着刀翻上了船舷。 船上的渔民见状倒也老实,一个个直接跪地求饶,并不反抗。 陶明德见状,便招呼巡丁们分出两条船到岸边引渡——直接让大船靠岸,怕是会搁浅触礁。 就这般,留下三个旗官在岸上看守坐骑,余下全都跟着陶明德到了船上。 赵峥上了大船仔细观瞧,见这些人的打扮虽不似中原百姓,但长相却是汉人模样,且听那一声声‘大王饶命’‘莫伤我等性命’,显然也说惯了汉话的。 这时刘锴一脚踹翻了求饶声音最大的渔夫,骂道:“直娘贼,什么大王小王的,老爷们是官,是军官!” 那渔民忙收了声,这时为首的老汉颤巍巍拱手道:“我等久居通天河,消息闭塞,不知官军改了装扮,还请官爷赎罪、赎罪!” “通天河?” 众旗官面面相觑,内中有个小旗忍不住笑骂:“你这老儿说甚胡话,你怎么不说这是流沙河?!” 吴承恩的西游记是万历年间发行的,七八十年来早已经风靡全国,便是三岁小儿也多半听过通天河的名头。 这突然间冒出一群渔民,说自己久居通天河,岂不荒唐至极? “流沙河?” 那老汉却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嗫嚅道:“官爷说笑了,这里不是通天河还能是何处——至于什么流沙河……小老儿怎么从未听说,咱们车迟国还有个流沙河?” 车迟国? 这越说越像真的了。 刘锴却兀自不信,冷笑道:“照你这么说,昨天晚上作祟的岂不就是灵感大王了?!” 不想老汉听了,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官爷说笑了,灵感大王早在一百年前就被观音菩萨收走了,不过昨晚作祟的怪物,倒确实是当年留下的祸根。” “是啊、是啊!” 旁边几个渔民也纷纷应和。 还有的道:“俺们就是因为昨晚瞧见那怪物朝着岸边来了,担心陈家庄遭难,才特地来岸边查探究竟的,谁知陈家庄的码头竟不见了!” 众锦衣卫面面相觑,一时间恍似坠入梦中世界。 赵峥最先反应过来,催促道:“你们仔细说说那怪物的来历!” “这说起来就话长了。” 那老汉见他们并不索要金银财货,反倒要听自己讲古,心下稍安,试探着挺起脊梁讲述道:“约莫一百年前,有位灵感大王占据了通天河,每年向岸边百姓索要童男童女……” “这段儿我们都知道!” 刘锴不耐烦的催促:“你从灵感大王被观音菩萨收走以后说!” “是是是!” 那老汉又吓弯了腰,战战兢兢继续道:“灵感大王被菩萨收走后,这通天河总算是安宁了一阵子,可好景不长,没过几年,那河伯白鼋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慌慌张张的带着子孙逃走了。” 呃~ 锦衣卫们再次面面相觑。 对照西游记里的剧情,灵感大王被抓走几年后,那白鼋因恼怒从西天回来的唐僧师徒,忘了帮他向佛祖询问如何修成人身,一气之下把师徒四人连同经书全都丢进了河里。 白鼋连灵感大王都打不过,一时情绪上头得罪了唐僧师徒,事后清醒过来,会吓的带着子孙仓皇逃走,倒也不足为奇。 就听老汉继续道:“自从没了河伯镇着,那无数鱼怪虾怪蟹怪的怨魂就渐渐成了气候,到后来甚至……” “等等!” 刘锴再次打断了他,质疑道:“这哪来的无数怨魂?” 老汉被问的张口结舌,心道你这官爷方才不是还说,前面的故事自己都听过吗,怎么如今又问怨魂从何处来? 赵峥见状,替他解释道:“我记得书中写到,观音菩萨念咒擒了灵感大王,去水里解救唐僧时,那里面的水怪鱼精都已经死了。” “不止!” 有个明显是书迷的小旗,紧跟着补充道:“书上说是水怪鱼精尽皆死烂——不止是死尽了,尸身还烂掉了!” “对对对!” 老汉把头点的鸡啄米一般,然后又纳闷道:“这是哪本书上说的,怎么比我们本地人知道的还清楚?”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刘锴又作色道:“还不赶紧接茬往下说!” 老汉把头一缩,忙又继续道:“后来那些怨魂渐渐成了气候,也不知怎么就合为一体,又裹挟了河里其它的魂魄,一出来就遮天蔽日的,简直比那传闻中的灵感大王还厉害! 起初颇陈家庄被它害了不少人,后来有人提议干脆供些童男童女试试,说也怪,自从每年供奉童男童女,它倒真就消停了。 后来连通天河的水势也平缓了许多,我等又在河中央寻了个大岛,就近捕鱼栽种——这三四十年一直平安无事,直到昨天晚上,那鬼物也不知受了什么惊扰,突然从水里窜出来,直奔着岸上去了! 我等担惊受怕了一晚上,天亮后见河上风平浪静,这才大着胆子来岸边查探。” 说着,他又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往岸上张望,苦着脸喃喃道:“这可真是怪了,偌大一个陈家庄怎么说没就没?” 众锦衣卫三度面面相觑。 半晌,陶明德一挥手道:“先把他们押到船舱里去。” 渔民们大多倒乖巧,有两个又喊‘大王饶命’,吃巡丁们拿刀一吓,忙憋了回去。 等船头只剩下锦衣卫众人,这回连刘锴也忍不住道:“这老儿说的,倒不像是临时编出来的。” 但他旋即又忍不住摇头:“可话本里胡编乱造的东西,怎么跑到咱们真定府来了?!” 闻言,有人小声嘟囔道:“书里可没写一百年后的事。” 刘锴瞪了那小旗一眼,又冲陶明德拱手道:“大人,该如何处置这些疍民,还请您示下。” 陶明德却把征询目光转向了赵峥。 赵峥略一琢磨,建议道:“不妨去他们岛上瞧瞧,是真是假一探便知!” 第18章 三家岛 锦衣卫旗官们倒是支持赵峥的建议,但具体施行的时候,却在那些逆来顺受的渔民身上碰了钉子。 听说这些怪模怪样的官军要去岛上瞧瞧,他们个顶个缩着脖子一言不发,任凭官军怎么呵斥也不肯乖乖就范。 赵峥见状,随口扯谎道:“实不相瞒,我等是大唐皇帝派往西天的使者,昨夜在据此四十里外宿营,不想却被那湖中的怪物偷袭,死伤无数官军才将那怪物杀了,如今……” “杀了?!” “真的假的?!” 渔民听说那怪物被除掉了,顿时骚动起来。 有个年轻的更是蹭一下跳起来,大声质疑道:“这怎么可能,那怪物强……” “蹲下!” 被巡丁厉声呵斥,他这才想起自己当前的处境,忙又抱着头蹲回了地上。 “怎么不可能?” 赵峥反问:“当年我大唐不过派了几个和尚,就赶走了那灵感大王,如今护卫使节的大军足有数千之众,灭掉那怪物又有何难?” 听他拿唐僧师徒举例,渔民们面面相觑、将信将疑。 “直娘贼!” 刘锴在一旁骂道:“我们昨夜死伤无数,连千户大人都断了一条手,这难道还能是假的不成?!” 陶明德适时展示出断臂,同时又提出了一个重要的佐证:“你们见过哪个打家劫舍的贼人,似我等这样统一置装,还用的都是好料子?” 这个理由显然戳中了渔民们的心坎。 他们不由偷眼打量了众官军,尤其是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 这时那老汉噗通跪地磕头道:“原来是大唐来的天军,怪不得如此威武不凡!小老儿先前有眼不识天军,还请诸位大唐来的官爷……” 他这一张嘴就停不下了,马屁足足拍了有一箩筐。 赵峥冷眼旁观,瞧出他多半并未全信。 只是这老汉知道船上的渔民们秉性单纯,最后多半什么都瞒不住,与其等他们被动招供,还不如自己主动站出来吹捧‘大唐天军’,尽量争取个好结果。 说服了渔民之后,陶明德命一名总旗和四名小旗,带着了两条小船留守岸边,以防不测。 余者分乘大小船只,向着通天河深处进发。 路上陶明德又差人专门记录了,沿途经过岛屿地形,画了一张简单的海图。 约莫半个时辰后,官军终于抵达了一处方圆数里的大岛。 岛虽大,人却少。 即便把这船上的十几个渔民算在内,居民也不过才堪堪破百,村名叫做‘三家村’,岛也叫做‘三家岛’。 据说最早,是有三户外姓人家在陈家庄受了排挤,一赌气移居到了这座岛上。 不过双方离得远了,关系却反倒缓和了,几十年来通婚不断,几乎家家都在陈家庄有亲戚。 官军一到岛上,就开始分别盘问这里的村民,结果足足问了半日,得到的答案都是大同小异。 此地确实是通天河,西游记里的那个通天河! 但这个事实,还是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故事里写的东西,怎么就突然化为现实了?! 陶明德显然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大中午也顾不得埋锅造饭,直接召集锦衣卫们议事。 而一上来,他就先看向了赵峥。 “赵生员,你怎么看?”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赵峥其实正在琢磨先前看过的邸报。 当时瞧那邸报上说‘近些年北地乱象频发,朝廷为安定地方,急需扩充个中好手’,赵峥还没太多的感触。 如今亲眼看到话本小说里的通天河,凭空出现在真定府境内,他对这所谓的‘乱象频生’才总算是有了实感。 也难怪张相爷一意孤行想要招安化形大妖。 “赵峥?” “啊!” 直到陶明德第二次唤他,赵峥才惊醒过来。 定了定神,他沉声道:“生员以为,眼下最要紧的,是立刻派人去对岸瞧瞧,看对岸到底是行唐县,还是……” 嘶~ 陶明德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个通天河的水怪就毁了大半个真定府,若是整个车迟国、乃至半个西牛贺洲的怪物都跑到了大明境内,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想到这里,他再顾不得开什么临时会议,直接窜将起来催促道:“快把那老船家喊来,咱们这就去对岸瞧瞧!”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三家村的渔船再度起航。 这次足足用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终于到了对岸——这河肯定没有书中宣扬的八百里宽,但八十里是打不住的。 当时天色的都已经暗下来了。 船刚停在岸边,陶明德就跳进了水里,趟着污泥冲到对岸。 即便通过周遭地形确认了,这里就是真定府和行唐县交界处时,他仍是不放心。 直到沿着官道旁寻见行唐县的界碑,陶千户这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用仅剩的右手抚摸着界碑,喃喃道:“天佑我大明、天佑我大明啊。” 接下来众人又在界碑前开了个小会。 如果以这片水域就是通天河,或者通天河的一部分作为前提,眼前急需弄清楚的,一是它从西到东有多长,源头在何处;二是这河里还有没有别的怪物。 前者真定府可以派人去上下游调查,后者却怕是力有未逮——这毕竟不是在陆地上,只要怪物藏在水底不露头,任你怎么搜索也未必能查出蛛丝马迹。 至少凭真定府现在的力量,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 于是最终决定,由刘锴带几个人去行唐县说明情况,然后请行唐县令尽快通报朝廷,请朝廷派兵支援——即便没有别的水怪,单只是神话传说入侵大明国土,就值得上面派人彻查了。 剩下的人则坐船原路返回,向府衙通报这里的情况,并酌情派人往上下游,探明这通天河的水域面积。 返程前,陶千户又再三叮嘱,让随行的官兵严守通天河和三家村的秘密。 中途路过三家岛时,他更是留下了一半的旗官和绝大多数的巡丁,要求他们暂时封锁三家村。 就算村里断了粮,必须出来打渔,也要有官兵在船上监管,严禁村民私自和外面接触。 一路无话。 等陶千户带着剩余人马回到真定府的时候,都已经是后半夜了。 陶千户自去寻钱谷通判许知行禀报。 余者皆是人困马乏,简单洗漱之后,又在巡检司吃了顿夜宵,便各自做了鸟兽散。 赵峥骑着驴摸黑回到大柳树巷,见这边儿房屋院落果然齐整,心下顿时放松下来。 在巷子口下了驴,牵着缰绳走到自家门外,正打算叫门,忽然发现隔壁关家门前亮着蘑菇,细一瞧,旁边赫然还竖着杆招魂幡。 这是怎么回事?! 赵峥的脑袋嗡一下子就大了,关成德无父无母,家中就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这招魂幡岂不就意味着关成德死了?! 怎么可能?! 当时明明已经没有危险了,何况自己还把护身符还给了他! 赵峥下意识松开缰绳,飞也似的冲进了关家。 一进门,就见院子里处处挂白,正中间堂屋里摆着棺材,上面还有个大大‘奠’字! “这、这……” 赵峥脚下发软,走到门前,忍不住伸手去扶门板。 “谁?” 里面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 赵峥正回忆到底在哪儿听过这声音,就见个披麻戴孝的妇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到门前的赵峥,妇人先是一愣,继而盈盈道了个万福:“原来是恩公当面。” 而看清楚这妇人的模样,赵峥也吃了一惊,下意识脱口道:“高夫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着,目光就不自觉的往下滑落,但见那一身素袍虽裹的严实,却依旧难掩山峡之险峻。 等赵峥惊觉此举不妥,再想掩饰却有些晚了,只好顺势低头抱拳道:“赵峥不知夫人在此,唐突失礼了。” 第19章 夜谈 傅氏虽然察觉到了那一瞬间的窥探,却只是心下含羞并未着恼,毕竟二人初见时是那般尴尬情景,赵峥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会记忆深刻也并不足奇。 而他昨夜救下了舆儿,是高家的大恩人,自己又怎好苛责? 故此若无其事的解释道:“昨天早上容若闻讯赶到,见我府上残破,便力主将亡夫带回家中停放——我本不欲搅扰,奈何城内尚存的屋舍有限,先夫的尸身灵位又需尽快安置,所以只好暂借容若家中一用。” 赵峥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高士奇若是还活着,寻个临时住处易如反掌,但如今人走茶凉不说,还需要在别人家里停尸治丧,一时想要找到合适的落脚点可就难了。 而读书人最讲究尊师重道,关成德自然不可能坐视自己的老师暴尸街头。 正好他家中也没旁人,将高士奇的尸骨接回家中治丧的事情,也不用再跟谁商量。 “原来如此。” 赵峥也解释道:“我一早追随陶千户去调查那怪物的来历,直到不久前才回到城中,因见关家门外面竖着招魂幡,只当是成德……所以也没多想就闯了进来。” 两下里刚把误会说清楚,高舆也揉着惺忪睡眼从灵堂里走了出来。 他昨夜被救出后又昏迷了许久,所以并未见过赵峥,此时见一个陌生武官正同母亲说话,立刻开口询问:“母亲,这是何人?” “舆儿。” 傅氏忙拉过儿子,指着赵峥道:“这便是昨夜救了你性命的赵恩公,我儿还不快快拜谢恩公救命之恩!” 高舆闻言,这才认真打量赵峥,见其虽生的高大英俊气度不凡,身上穿的却不过是八九品的褐色飞鱼服,就有些不大情愿跪拜,只拱手作揖道:“多谢恩公昨夜出手搭救。” 傅氏见状却恼了,暗暗在他背后掐了一把。 高舆这才无奈跪倒,磕头道:“恩公在上,请受高舆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衙内快快请起!” 赵峥急忙将他扶起,谦辞说昨夜自己不过是适逢其会。 傅氏一再致谢,言辞恳切。 但那高舆却只是默默站在一旁。 这时候高家剩下的奴仆也被惊动了,不过见是救了自家公子的赵峥,就没有上前打搅。 赵峥本来想趁机把高士奇的话转告给傅氏,但人家母子两个正在守孝,这时候劝人家改嫁,也太…… 再说这高舆看起来也不是个乖巧懂事的,若闹起来只怕不好收场。 左右高夫人就在隔壁守灵,还是日后寻个合适的机会,再单独与她分说吧。 于是赵峥拱手道:“夜色已深,赵某就先不打搅夫人和衙内了,等到明日,我再专程来拜祭同知老爷。” 傅氏千恩万谢的将他送出院门,到了外面巷子里,又指着隔壁赵家道:“容若如今就在尊府歇息,白天时,他曾协助许通判处置灾情,恩公若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妨问他。” 赵峥辞别了她,这才回到自家门前。 万幸,那大叫驴还好端端的等在原地。 刚要拍门,院门就左右一分,赵馨欢喜的迎出来道:“果然是哥哥回来了,娘、娘!是我哥……” “嘘~” 赵峥做了噤声的手势,牵着大叫驴走进院子里,一边反锁院门,一边问:“娘还没睡?” “本来睡下了,我起来的时候被吵醒了。” 赵馨说着,扯住赵峥的胳膊上下打量了一番,奇道:“哥哥什么时候做官了?” “不记名的临时差遣罢了。” 赵峥也实在困乏的紧,打着哈欠问:“舅母也在?” “舅母睡在我屋里,旭峰和关大哥都在东厢。” 啧~ 这个安排可真是…… “你先替我给娘报个平安,要问什么等明儿我睡醒了再说。” 赵峥交代一声,把那大叫驴拴在院里,就推门进了东厢房。 朦朦胧胧见床上躺着两个人,赵峥正要去拧灯架上的蘑菇,忽见里面那个猛地蹿将起来,滋溜一下子跳下床,激动道:“哥,你可算是回来了!” 赵峥顺手拧亮了蘑菇,正要同表弟搭话,却见他脸上狰狞扭曲,显然是情绪压抑到了极点。 看到自己有必要这么激动吗? 难道说…… 赵峥心里一惊,刚想询问舅舅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就见李旭峰夹着腿夺门而出,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我先去上个厕所!” 赵峥:“……” 这时候关成德也已经起身,拱手见礼道:“兄长。” 赵峥冲门外努了努嘴,问:“这怎么回事?” 关成德无奈苦笑:“他临睡前画了道楚河汉界,说是谁也不能越雷池半步,结果倒把自己给套住了。” 这倒霉孩子。 赵峥又是一阵无语,旋即不再理会表弟的事儿,一面翻出备用的铺盖准备打地铺,一面问:“我听说你去帮着四老爷处置灾情去了,大体情况如何?” “比预料中的要好些。” 关成德边帮赵峥打地铺,边道:“这是兄长的屋子,理当是我睡在地上……” “你这体格跟我争什么?赶紧说正经的!” 赵峥不容置疑的打断了他,催着他赶紧细说城中的灾情。 按照关成德的说法,真定府虽然损毁过半,但因为受损最严重的地方,主要集中在东城和中轴线上,属于真定府的富人区。 无论深宅大院还是沿街店铺,人口都相对没有那么稠密,所以最终统计出来的遇难者人数,要比最初想象的少了许多。 当然了,昙阳子的及时施救,也是伤亡较轻的重要原因。 说到昙阳子,赵峥在去通天河的路上,曾询问过陶千户这昙阳子的来历,结果陶千户也不甚清楚。 反倒是关成德一口道破: “昙阳子,本名王桂,字焘贞,嘉靖年间翰林学士王锡爵的次女,苏州府娄东县人,万历初年入道,年方弱冠便名噪江南。 书载,万历八年九月初九,昙阳子白衣渡江,从者不下万众,至江北,昙阳子悟道化虹而去,自此罕在世间现身。” 赵峥听了,不由奇怪:“你怎么这么清楚,听四老爷说的?” 关成德摇头:“那昙阳真人在江南时,曾收过不少大儒为弟子,等到她得道之后,这些人纷纷著书立传铭记此事,凤州先生的《弇州山人四部稿》就有收录此事。” 什么凤周先生、什么四部稿的,赵峥是有听没有懂,不过他也大概弄清楚了,这昙阳子确实是位大大有名的女道士。 屈指一算,她约莫现今至少也有一百二十多岁了,但听声音最多就是中年女子,不闻半分老态。 也不知已经活了一百四十六岁的张相爷,又该是怎样一番风采。 正想着,李旭峰面色不善回到了屋里,斜眼瞪着关成德,显然是把自己搞出来的乌龙,怪罪到了情敌头上。 赵峥却不惯着他,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催促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睡觉——我都两天没合眼了,半当间你要是敢吵醒我,看我怎么拾掇你!” 李旭峰顿时成了霜打的茄子,捂着脑袋抱怨道:“哥,要是他吵你……” “睡觉!” 赵峥说着,自己就要往地上躺。 “等等!” 关成德这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忙从床中央拿起个红木书匣,递给赵峥道:“兄长,这是我昨天让人收集起来的蜘蛛丝。” 看样子,这书匣就是所谓的‘楚河汉界’。 赵峥打开书匣,就见那里面乱糟糟的躺着一堆细丝,虽摸起来依旧软弹温润,却早已没了莹莹柔光。 【注:凤周先生就是金瓶梅的作者王世贞(存疑),他本是王锡爵的同乡好友,后来却拜王锡爵的女儿为师,成了昙阳子的开山大弟子。 史载昙阳子是在万人围观下白日飞升,本书化用为北上悟道。】 第20章 家中 赵峥两天两夜没合眼,这一躺下就睡的昏天黑地。 等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关成德和李旭峰都不在东厢,前者应该是去衙门帮忙了,至于后者去了哪里,就暂时不得而知了。 赵峥把地铺简单叠好,也顾不上洗漱,先把那一大匣子蛛丝取出来查看。 先前深更半夜的也没来得及细看,如今取出来放在床上,就见那乱糟糟的一团骤然膨胀了三倍不止,几乎有脸盆大小。 赵峥伸手刨了刨,始终没能找到线头,又或许这蛛网本就没有线头。 看这东西现在的样子,多半是个一次性防护法宝,用完就没办法再还原了。 既然如此,原本的一些想法倒是正好拿来试试。 接下来,赵峥将这蛛丝刀砍斧剁、又撕又扯,拿火烧、拿开水烫,就差来一泡新鲜出炉的童子尿了。 测试的结果相当令人满意,这蜘蛛丝虽比头发还细,却比金铁还要坚韧,刀剑难伤水火不侵。 这么一大团,若能设法编成软甲,必是难得的好宝贝。 想到这里,赵峥便带着蛛网去了堂屋。 李桂英正和弟妹纳着鞋底子扯闲篇,见儿子进来,忙起身道:“你可算是起来了!昨儿跟着那什么千户出城查案,没遇到危险吧?!” “我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么。” 赵峥冲舅母笑了笑,把那蜘蛛网递给母亲道:“娘,你闲着的时候帮我翻翻看,看能不能找到线头。” “这不是那天救了咱们得蜘蛛网吗?” 李桂英睹物思人,立刻想到了那不知检点的小姑娘,忙道:“对了,那个不害臊的丫头到底是什么人,不会真是……要是妖精,咱们往后可不敢跟她太亲近——那书上的狐媚妖精,一翻脸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其实也有不吃人的。 但赵峥也没和母亲争辩,敷衍着应了,又问起妹妹和表弟的去向。 “旭峰去找你舅舅了。” 李桂英道:“你妹妹还在隔壁——我和你舅母也是才回来,过一会儿还要去帮忙呢。” 说着,她想起了什么,边往外走边道:“你等等,中午高夫人特地给你留了一桌酒菜,我去给你热热……” 赵峥忙伸手阻拦道:“大热天的热什么热,我一会儿直接吃行了——这么说,你们这两天都在隔壁帮忙?” “昨儿没去,昨儿隔壁来的人多,太乱了,我又担心你再外面遇到危险,哪有闲心理会别人家的事情?这不是你昨晚上回来了吗,正好今天隔壁来的人也少些,我想着毕竟是容若的师父师娘,就和你舅母还有二丫过去跟着瞎忙了一通。” 李桂英一边说着,一边又坐回了床上,随手翻找着蜘蛛网的线头,嘴里忍不住叹道:“这都是年纪轻轻守了寡,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赵峥生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忙转移话题道:“娘,昨儿我跟着千户大人出城后,在行唐县边上发现了一座大湖,那怪物多半就是从湖里冒出来的!” 昨天回来的时候陶千户下了封口令,但那么大的一片水域肯定是藏不住的,所以需要保密的,仅限于通天河和三家村的事情。 “一座大湖?” 李桂英奇道:“能有多大,行唐县被大水给淹了?” “奇就奇在这里。” 赵峥笑道:“那湖南北至少有八十里宽,按理说不止是行唐县,连新乐县也保不住,但我们坐船过去一瞧,行唐县的地界丝毫未动,就好像那湖是生生挤进真定和行唐之间的一样。” “还有这样的怪事?!” 李桂英纳罕不已。 这时就听外面院门响动,紧接着是急促而欢快的脚步声。 赵峥正想透过窗户看看是谁,来人就猛地推开堂屋房门,直接进了西屋卧室。 “这毛手毛脚的死丫头!” 李桂英一听就知道是女儿回来了,怒冲冲的起身到了西屋,见女儿穿着鞋上了炕,正撅着屁股摆弄床头柜,不由骂道:“二丫,你又作什么妖?都快嫁人了,还整天没个正行!” 说着,抬手就打。 赵馨忙一个驴打滚避开,心虚道:“娘,我、我也没做什么啊。” 同时,猛给赵峥使眼色。 赵峥无奈,只得先将李桂英劝回东屋,然后没好气的问:“说吧,这回又搞什么鬼?” “哥!” 赵馨见母亲一走,立刻满血复活,从床头柜里翻出个长条盒子,展示给赵峥道:“你快瞧这是什么?!” 赵峥见她如此模样,心中就有猜测,等掀开盒盖看到里面是一卷纸,就知道自己所料不错:“高夫人刚才还给你的?” 别说,这几天忙的一塌糊涂,他还真忘了这首《画堂春》了。 “嘁~你就不能装的惊喜一点?” 赵馨劈手夺过那盒子,嘟嘴道:“高夫人说,高大人本就没想收下,原打算赏玩几日就给我送来的,可没想到……” 说着,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哥,你说这人怎么说死就死?” 见她小大人似的,还论起生死无常来了,赵峥揉了揉她的头,好笑道:“东西失而复得,你应该高兴才对,好端端叹个什么气?” 想到自己昨天说过,要去隔壁吊唁高士奇,赵峥便道:“你也多少歇一会儿,我先去隔壁瞧瞧。” 说着,就要出门。 “哥!” 赵馨急忙喊住他,神秘兮兮的道:“你猜今天谁特意问起你来了?” 赵峥心中一跳,脑海中浮现出高夫人的身段模样,但旋即他就否定了这个猜测。 有李桂英在,且不说高夫人不太可能找赵馨打听,就算真打听了,赵馨也不该是这等表情。 “是谁?” “是高夫人身边那个俏丫鬟!” 赵馨比划道:“就是眼睛大大的,细高挑、瓜子脸的那个!” 赵峥顿时恍然,原来是和高夫人一起被困地下室的那个丫鬟。 “是不是叫春燕?”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确定是她,赵峥奇道:“她打听我做什么?” “你说呢?” 赵馨冲着赵峥直眨眼,鹅蛋脸上满是怂恿。 赵峥却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她打听我又能怎得,难道你哥我还会娶个丫鬟做老婆不成?” 赵馨听的愣怔当场,她刚才光顾着八卦,倒没琢磨这一层。 半晌,才又试探着问:“那哪天晚上穿绿裙子的姑娘呢?” “这个……” 赵峥迟疑了,绿裙少女论相貌身段自然都没得挑,要说不动心那绝对是假的,可她毕竟是化形大妖,且本体还是蜘蛛精,细一琢磨,总让人心底有些毛毛的。 赵馨见有门,连忙又追问:“她叫什么名字?” “这……” 赵峥这才发现,虽然已经与那‘少女’见过两面,自己却还一直未曾问过对方的名字。 真是失策、失礼,下次若再见了她,一定要当面问清楚。 第21章 赠予 随口敷衍了妹妹几句,又跟母亲交代了一声,赵峥便翻出先前上坟剩下的烧纸,拎着去了隔壁关家。 比起昨夜,今天关家门外多了两个巡丁站岗,赵峥看了看并不认识,多半是司里或者府衙的兵,于是他也就没打招呼,直接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比起昨天晚上,这院里布置的愈发齐整,白布挂的到处都是,挽联、花圈也各有十来副。 因是下午,吊唁的宾客不见几个,只有高家的仆役在往来穿梭,领头的正是那天晚上急着表忠心的中年管家。 他看到赵峥进来,忙迎上来见礼道:“原来是恩公来了,小的有失远迎,还望赎罪。” 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这管家平日里也是作威作福惯了的,但此一时彼一时,高士奇意外去世后,家中就如同断了脊梁骨,由不得他不收敛三分。 再加上高夫人对赵峥感恩戴德,那前途无量的关公子又是赵峥妹婿,他在赵峥面前哪还敢托大? “冯管家说笑了。” 赵峥冲他一拱手:“我家就在隔壁,你若是远迎,岂不是要去我家?” 冯管家闻言‘憨厚’一笑,毕竟时间地点都不合适,很快就又收敛了,看了眼赵峥手里的烧纸,斜签着身子道:“恩公请随小的来。” 赵峥跟着他进到灵堂里,就见里面除了高夫人,就只有那大眼睛的春燕在,却并不见那少年高舆的踪影。 因见赵峥带了纸钱来,高夫人便没上前搭话,而是由春燕过来接过纸钱,放在瓦盆里点燃,然后又引燃了香递给赵峥。 赵峥接过香来,这才上前冲着牌位深施一礼。 那天晚上因为慌乱羞怯,春燕只对赵峥那一身肌肉记忆深刻,此时壮着胆子仔细打量,见其五官俊俏硬朗、身材匀称高大,既不乏男子气概,又不似别的武夫那般粗鲁,水汪汪的大眼睛不觉就有些发直。 赵峥行完了礼,本想把香递给春燕,却见这姑娘正盯着自己神游物外,只好轻声唤道:“春燕姑娘?” 春燕这才惊醒过来,霎时间脸红到了耳后根儿,再不敢看赵峥,低着头接过香来,转身插在了香炉里。 看到这一幕,傅氏若有所思。 这时冯管家扬声道:“家属答礼~” 傅氏忙趋前一步,跪地顿首。 赵峥忙还礼道:“夫人还请节哀。” 等傅氏起身,他又拱手致谢:“多谢夫人成全舍妹。” 傅氏轻声道:“那本就是容若写给令妹的,先夫原想着赏玩几日就物归原主,不成想……” 说着,又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就如同春燕方才细看赵峥一般,赵峥也是头回在白天见到傅氏。 暗暗端详,果然是青春正貌好颜色,浑不似十二岁少年的母亲,且这一身孝极尽哀婉的模样,与初见时衣着雍容的妇人,又恍似天地之别。 想起高士奇的遗言,赵峥略一犹豫,试探道:“敢问夫人日后有何打算?” 傅氏轻轻一叹,却不答反问:“妾身听闻,北面突然出现了一座大湖,那怪物就是从湖里冒出来的,不知可是真的?” 毕竟是同知夫人,哪怕高士奇已经死了,她的消息依旧比李桂英等人灵通多了。 “确有此事。” “那这湖里还会不会有别的怪物?” “这个么……” 按照三家村村民的说法,那怪物是观音菩萨杀死的精怪,裹挟着河底无数残魂所化,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但赵峥也不敢把话说的太满,因此含糊道:“根据我等探查的情况,暂时应该不会再有意外。” 说着,他忽然想到通天河底还有个白鼋水府,也不知那白鼋携家带口逃走的时候,有没有把洞府里的东西全都带上。 那毕竟是西游记里的水府,即便是稀松平常的东西,放在大明也有可能算是奇珍异宝。 不过就算真有好宝贝,也不是他能惦记的,一来未必能找得到那水府,二来就算找到了,多半也没本事潜进去。 正想些有的没的,傅氏就开始正面回答他方才的问题:“其实妾身也正左右为难,先夫的祖籍在江南,本该归葬于江南祖坟。 但家翁早年在京城病逝,因那时先夫尚是白身,实在无力扶灵南下,只得将家翁草草葬在了京郊,如今若只送先夫棺椁南下,却置家翁于何地? 可若要一并迁转家翁的棺椁,即便那大湖不是拦路虎,从南到北依旧险阻重重,我一个妇道人家只怕顾不周全——别的倒罢,若是舆儿再有什么意外,岂不愧对高家的列祖列宗?” 说罢,又忍不住连连叹气。 这番话她憋在心里许久了,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倾诉,如今赵峥这恩公问起,忍不住就倒出了苦水。 赵峥听了,当即深施一礼道:“好叫夫人知道,当初同知老爷曾有遗言托我转告,让夫人不必扶灵南下,只需将他安葬在京郊父亲的坟茔旁即可。” 顿了顿,又忙解释:“非是我有意隐瞒,实是高大人还嘱托让夫人尽早改嫁的,不要误了青春——我觉得这话最好不要当着小衙内提起,所以才一直忍着没说。” 傅氏听罢怔怔出神,好一会才还礼道:“恩公言重了,多谢恩公替先夫传话。” 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又见傅氏自听完高士奇的遗言,就魂不守舍泪眼婆娑,赵峥便寻了个由头,告辞回了家中。 送走赵峥,傅氏扶着棺材痛哭了一刻钟,情绪才渐渐缓和下来。 春燕奉上加了盐的茶水,正待宽慰主母几句,不想傅氏忽然转头问道:“春燕,你是真定人,以后是打算跟我一起回京城,还是想要留在家乡?” “我……” 春燕没想到太太会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先是有些发懵,旋即忙规规矩矩答道:“春燕听凭太太做主!” “我是在问你自己的想法。” 傅氏也知道春燕心中的顾虑,当下又道:“你若是想留在家乡,容若你已经见过了,才情人品都是一等一的,未来前程更是不可限量——你若愿意,我便做主将你转赠予他,如何?” “这……” 春燕陷入挣扎当中,比起马上就要败落的高家,能留在关成德这样的少年才子身边,无疑是极好的选择。 若换在以前,她怕是早就千肯万肯了。 然而现在…… 想到刚刚离开的赵峥,她就觉得心里闷闷的,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个‘好’字。 “再不然。” 这时傅氏又道:“隔壁赵恩公如今虽是白身,不过凭他的本事,接下来的武举府试肯定能引气入体,届时就是堂堂朝廷命官了,前程虽不及容若,却也不算是委屈了你。” 春燕听了,顿时无限欢喜。 自从在地窖里目睹了赵峥救人的经过,那刚健有力雄壮威武的的身姿,就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方才细细瞧过赵峥的相貌后,就更是让她芳心暗许。 略一沉吟,春燕当即跪倒在傅氏脚下,伏首道:“关公子虽好,但赵公子却是高家的恩人,春燕愿代高家报恩,留下来好好服侍赵公子!” 傅氏暗道一声果然,伸手扶起春燕道:“既如此,回京之前我便找个机会,将你的身契转赠予他。” 第22章 献礼凤凰山 赵峥尚不知自己白捡了个俏婢。 回到家中填饱肚子,他就有些闲不住,想着要么去衙门里瞧瞧,又或是去街上转转,看有没有自己能帮上忙的地方。 于是跟母亲说了一声,换上已经浆洗干净的飞鱼服,牵着驴出了大柳树巷。 谁知刚出了巷子,迎面就有一骑勒住缰绳,在驴上抱拳道:“可是赵生员当面?许通判请你去府衙一叙!” 听说是许知行找自己,赵峥自然不敢怠慢,忙翻身上驴,与那传话的小吏并辔而行。 但走出没多远,他就发现这并不是去府衙的道路。 那小吏解释道:“府衙坍塌大半,实在不堪使用,所以许大人临时借了几间民居办公。” 说是几间民居,其实是一座三进的大宅,因建在南城,又不在中轴线上,故此幸免于难。 如今前院被许知行临时征用,充作了府衙的办公所在。 那小吏把赵峥领进院里,因见许知行正在召见官员,交代让赵峥在此稍候,就匆匆去了别处复命。 赵峥瞧那门外廊下候着不少人,院子中央却是空荡荡的,为免扎眼,便也随大流的混入其中,等着通判老爷召见。 他虽不在前排,但因为耳力过人,隐约能听到客厅里正在讨论大灾之后防疫防贼的事情,重中之重则是防备山海教的妖人。 这山海教虽是近百年间才冒出来的后起之秀,但因为掌握着核心技术,能够批量产出邪道修士,故此早已取代白莲教,成为了朝廷的心腹大患。 坊间一直有传闻,说这山海教的创立者,早年间也曾在朝中担任过要员,后来因被张相排挤打压,才愤而造反的。 却说赵峥正竖着耳朵倾听,就见关成德匆匆的赶了来。 “兄长。” 他先见了一礼,看看厅内依旧在开会,便道:“不如先到我那边儿坐坐,等许大人得闲,咱们再过来。” 到底是深受重视的少年才子,这种情况下还能混上一间专门的值房。 赵峥跟着他转到西厢一处耳室,落座后见桌上的残茶还未撤去,随口问道:“不会耽误你处置公务了吧?” “不是公务。” 关成德无奈道:“是有几位同窗找到我,希望官府能安排人手,尽快护送他们进京乡试,但现在哪里抽的出人手来?再说派了人就要承担责任,许大人不想趟这摊浑水,只好让我出面好言宽慰。” 如今的科举流程,大体上和嘉靖朝以前没什么区别,普通人依旧是要通过院试、乡试、会试【殿试】,逐步的考取功名。 所不同的是,比起笔试的名次,朝廷更注重引导儒生们贯通神念。 只要能在考场上贯通神念,基本就等同是预定了进士名额,即便还未考取举人功名,也会直接授予会试名额,无需再去参加乡试。 关成德便是如此。 不过他还要更夸张一些,连考秀才的院试都还未参与,就直接成了进士预备役。 那些没能贯通神念的儒生,高中的继续往上考,落第的来年继续努力。 至于武举,则被简化成了府试、会试两级,剔除了中间的乡试。 这且不提。 听说是儒生们的事儿,赵峥就没再多问,转而打听道:“四老爷差人唤我来,不知所为何事?” “约莫是为了去凤凰山进献礼物。” 关成德解释道:“许大人多半是听闻兄长与那凤凰山上有旧,所以才想请大哥随行前往。” “这……” 赵峥闻言忍不住蹙眉:“我与凤凰山上那位,也是新进才有些接触,至于那昙阳真人,更是从未见过,倘若四老爷强令我做中人,却怕……” “兄长多虑了。” 关成德笑道:“昙阳真人何等人物,岂是想见就能见到的,但真人对我真定府有大恩,官府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至于请兄长随行,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赵峥这才放心。 又与关成德在耳房闲聊了有一刻钟,才听许知行派人传唤。 见面之后,许知行果然是想让赵峥随行,去凤凰山上送拜谢昙阳真人的大恩大德。 时间就定在明日一早。 之所以这么急,许知行也有自己的考量,真定府刚刚遭逢如此大难,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安定民心。 故此他准备大张旗鼓的宣扬,随手灭了那怪物的陆地真仙,如今就在凤凰山上暂居,有这位高人坐镇,真定城自然固若金汤。 “另外,本官已经行文各县,借调锦衣卫旗官和今科武举生员来府城——北边的行唐、新乐等县不在其列——等新任府尊到任,我会建议将这半个多月的表现,计入武举府试考评当中。” 这许通判真是好算计,巡丁当中不乏油滑怯懦的,而武举生员大多是年轻气盛,又身大力不亏的主儿,再加上有府试考评这胡萝卜吊着,不怕他们不卖死力气。 而他将此事告知赵峥,明显是在暗示,这次去凤凰山也会核算成分数。 然而事实上,赵峥根本就不打算争什么府试头名,倘若提前分加的太多,到考场上反倒不好把握尺度了。 可想要拒绝,又没有合适的理由,总不好说自己不求上进吧? 他只是不想去京城,又不是不想升官发财! 这时忽听许知行话锋一转:“对了,那通天河的事情,若有机会不妨向昙阳子前辈,又或是凤凰山上那位提一提。” ………… 一夜无话。 第二天许知行亲自带队,十多辆驴车拉着各色礼物三牲祭品,敲锣打鼓浩浩荡荡的出了南门。 赵峥甚至还在一辆驴车上发现了供桌、香炉,比起送礼,这看着更像是去酬神。 凤凰山虽然不大,但自从传出山上有化形大妖的消息,就极少有人敢靠近这里。 而这年头的花草树木长的又特别快,数年间早把山路遮的严严实实。 眼见车辆不得通行,众人只能把礼物卸下来,一股脑压在驴背上,而那些不方便的大件儿,更是只能依靠肩挑人扛。 本来这些事情都不用赵峥操心,但他惯是个闲不住的,正准备去前面逢山开路,不想刚催动胯下的大叫驴,就感受到了熟悉的心悸。 赵峥急忙勒住缰绳四下里张望,然而直到同行的官员催促,也没寻见那绿裙少女的踪影。 他只好跟着队伍继续往前走。 这一路之上,熟悉的心悸感始终萦绕不去,看周遭民夫官军的样子,他们应该也都隐隐察觉到了一些异样,可直到队伍爬到山顶一处古旧的凉亭前,那绿裙少女依旧未曾现身。 根据七月半那晚的情况推断,她是绝不可能怯场的。 那这一直不肯露面却是因为什么? 赵峥心下狐疑,眼见许知行命人在凉亭前摆开供桌设祭,他索性寻许知行告了假,独自走进密林深处。 果不其然,甩开大部队之后,又凭着感觉没走出多远,就见那绿裙少女正坐在一刻歪脖树上,悠闲的荡着两只嫩白赤足。 看到赵峥,她轻轻一跃就跨越数丈距离,出现在了赵峥面前,摊开玉骨冰肌的小手,亮出几个核桃大的果子,道:“给你、吃。” 三天没见,她的口语水平明显又有长进。 第23章 你的名字 看到绿裙少女这一如既往的亲密态度,赵峥心下暗暗松了口气。 接过果子毫不犹豫一口咬下,只觉清香扑鼻甘甜多汁,有点像李子,又有点像是苹果,但味道比这两样都要好上一些。 他吃完一个,看着另外两个好奇道:“这是什么果子?” 绿裙少女先是露出迷茫的表情,然后十分肯定的答道:“甜的。” 好吧,确实是甜的。 赵峥随手把剩下两个揣进袖筒里,发现绿裙少女好奇的盯着自己,便随口解释道:“这果子我还是头一次吃到,剩下的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绿裙少女微微歪头,疑惑的问:“家里、人。” 她现在貌似最多能连着说两个字。 “就是父母和兄弟姐妹。” 赵峥见她明显有听没有懂,挠头道:“就是平时和你最亲近的人——呃,比如说话比较多,互相之间相处……这怎么说呢,反正就是……” 一番手比手画脚之后,他总算是形容出了大概的意思。 绿裙少女低头沉思起来,半晌突然指着赵峥道:“家里、人?” 赵峥本以为她会拿昙阳子举例,没想到最后的答案却是自己。 但细一琢磨,他就没那么诧异了。 按照高士奇的说法,当初昙阳子是担心绿裙少女为祸一方,所以出手降服了她,并约束她不得随意骚扰地方百姓。 而看她这副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懵懂的样子,多半也没得过昙阳子多少教导,两人之间关系,与其说是亲近,倒不如说是监管者与被监管者。 这么一想,赵峥就有些同情心泛滥,笑道:“你若是愿意,那咱们以后就是家人了。” 绿裙少女闻言十分欢喜,拍手叫道:“家人、家人、家人、家人……” 她一连叫了十数声才停下,然后又冲着赵峥摊开了白莹莹的小手。 赵峥先是莫名其妙,后来见她一脸渴望希冀的样子,这才恍然大悟,无奈的摸出一个果子,放到了她掌心里。 明明是物归原主,绿裙少女却欢喜的什么似的,两只手举着那果子,又欢呼起了‘家人’。 好容易等她冷静些,赵峥正准备询问她方才为什么没有现身,却见她又把那果子送到了自己面前,嘴里道:“给家、人。” 赵峥无语,接在手里,静等着下文。 果不其然,她又兴奋的摊着手,满眼期盼的念叨着‘家人’。 还玩上瘾了。 赵峥无可奈何的把果子还回去,不想她却一缩手不肯接,然后又指着赵峥的袖子:“家里、人!” 显然她是认定了,赵峥放进袖子里的果子,才是给家人准备的。 赵峥无奈,只好又把剩下的那个果子掏出来给她,然后趁她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的时候,问道:“你方才是不是一直跟着上山的队伍?为什么躲起来不愿意在人前露面?” 绿裙少女的脸色顿时一垮,指着自己的裙子道:“不能、在…前…裙子。” 句子一长,她又变成了波折线的软萌模样。 赵峥连蒙带猜,才拼凑出她想说的是:不能在人前掀裙子。 能这般管教她的,应该就是昙阳子了。 “不让你掀裙子,又不是不让你见人。” 赵峥有些无语的吐槽着,忽然想起还有个重要的事情要问,忙道:“对了,咱们都这么熟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绿裙少女歪头思索片刻,然后托起手里的果子,对赵峥笃定道:“家人!” “那不是名字。” 赵峥翻了个白眼,反手指了指自己:“我,赵峥。” 然后往天上指了指:“先生、昙阳子。” 最后指着绿裙少女:“你?” 绿裙少女又歪头思索了一阵子,最后茫然摇头。 啧~ 看来她压根没有自己的名字。 赵峥当时就想干脆自己给她取一个好了,但又有些担心昙阳子会不高兴。 正沉吟间,就见少女再次把那果子递了过来:“家人。” 管她呢! 赵峥接过果子,问:“要不要我给你起个名字?以后你叫我赵峥,我也好叫你的名字。” 绿裙少女明显没有完全听懂,不过无所谓了,只要她没有明确反对,赵峥就当是默认了。 说到蜘蛛精的名字,赵峥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春三十娘’,但看绿裙少女天真懵懂的样子,着实和金钱落地人头不保的春三十娘不沾边。 转念又一想,也用不着非得执着于蜘蛛精的名字。 他看向少女葱绿长裙:“我看你常穿一袭绿衣,不如就叫青霞,号曰盘丝大仙,如何?” 等了一会儿,不见对方做出反应。 赵峥又指着自己道:“赵峥。” 然后指着少女道:“青霞。” 这次绿裙少女倒是反应的很快,两眼放光的指着自己道:“青霞。” 然后又指着赵峥道:“赵峥。” “是我。” 赵峥笑嘻嘻的应了,又试着叫了声:“青霞?” “是我。” 青霞学着应了,然后欢喜的眼睛都变成了月牙状。 陪着她乐此不疲的重复七八次,赵峥才吃不消的喊了停,询问道:“你现在是不是和昙阳子……和先生在一起?” 得到青霞的确定答复后,赵峥便怂恿道:“等回去你跟先生说,北边新冒出来的大湖是西游记里的通天河,水底下有个白鼋水府,如今里面已经没了主人,但说不定还留着什么宝贝,或者西游记里的典籍。” 赵峥路上盘算,许知行让自己把通天河的事情告诉昙阳子,多半是存了想让这位陆地真仙,再去趟一趟浑水的心思。 既然如此,自己索性连水府的事情一起说了,也算是顺便向昙阳子卖个好。 当然了,似昙阳子那样的人物,也未必会在意白鼋拿剩下的边角料,但出自神话时代的典籍,她总该是有兴趣的。 届时水底若还有什么怪物,多半也逃不过她的法眼,如此一来,也算是公私两不误。 但青霞一时间难以理解这么长的句子,赵峥只好掰碎了细说,结果也不知怎么掰扯的,愣是说起了西游记里大战通天河的桥段。 青霞也不知听懂了多少,反正是听的津津有味两眼放光,时不时还会简短的询问一句。 这一来,赵峥讲的更起劲了。 等他意识到跑题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看看天色,赵峥不敢再耽搁下去,于是又重点给青霞讲解了一下,想让她带给昙阳子的话。 确定她果然记住了,就道:“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和那些人一起下山了,以后有时间,我再来山上找你玩。” 本以为青霞会依依不舍,结果她只是轻轻点头,就再没有别的表示了。 赵峥心下略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或许青霞和昙阳子之间,就是这样的相处模式也说不定。 辞别了青霞,赵峥回到凉亭附近。 本以为许知行会询问他去做了什么,谁知许知行压根没问,而同行的官吏们虽然都忍不住在暗中窥探,却也并没有哪个上来探询。 或许是怕在山上追问,会让昙阳子和青霞不高兴? 可直到回了城中,也不见许知行过问。 赵峥心下起疑,私底下一琢磨,才悚然警醒过来! 那白鼋水府是什么机密吗? 显然不是! 它明明白白写在西游记里,甚至还是灵感大王和白鼋结仇的重要原因,既然自己能想的到,别人肯定也能想的到。 那么许知行为什么不直接拿水府做饵,好更有把握的诱使昙阳子出手呢? 原因很简单,朝廷肯定也会对白鼋水府感兴趣,甚至很可能专门派人来探查! 如果知道他提前把白鼋水府的消息透露给昙阳子,导致朝廷无功而返,朝廷岂能善罢甘休? 所以他虽然想请昙阳子出手,为真定府彻底扫清隐患,却并不敢把水府的事情挑明,甚至事后连成败都不敢多问。 啧~ 这官场上果然处处都是算计,若不是赵峥多了后世几十年的记忆,还真未必能悟出其中的关窍! 想通了这一节,赵峥立刻跑到陶千户处,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理由是陶千户当初下了封口令,如今虽是奉了四老爷差遣,自己于情于理也该知会陶千户一声。 陶明德倒没说什么,只回了句‘知道了’,就继续忙着处理公务去了。 赵峥转头又去找关成德说了此事。 如此一来,倘若事后这泄密的事情追究到他头上,他也算是有脱罪的证据了。 第24章 夜探通天河【上】 这日傍晚。 赵峥和关成德一起回到家中,就见李旭峰正在院子里练习枪法。 和赵峥学的一样,都是军中常见的杨家枪。 不过赵峥的天分本就在他之上,又在系统里高强度锻炼了半年多,如今和小表弟之间已是天差地别。 随口指点两句,就让李旭峰受益良多。 这时赵馨端着水盆从厨房出来,一脸贤惠的招呼道:“哥、关大哥,你们先洗洗手,一会儿就开饭了。” 见妹妹这贤妻良母的架势,赵峥忍不住就想笑,院里四个人都是一块长大的,她这模样装给谁看? 赵馨背对着关成德丢给赵峥一个白眼,刚想开口,手里忽然就多了两个果子。 赵峥笑道:“我在凤凰山上摘的,味道还不错,你尝尝看。” 就这么俩果子,分是肯定不够分的,那自然就只能紧着自家妹子了。 听到哥哥说起山上,赵馨一下子‘原形毕露’,兴致勃勃的追问道:“哥,你在山上见到那谁了没?就是那个穿绿裙子的姑娘!” “见到了。” 赵峥倒没瞒着她,笑道:“别那个谁那个谁的,人家可是咱们的救命恩人。” “我知道、我知道,你问过她的名字没?” “她叫青霞。” “青霞。” 赵馨喃喃道:“怪不得她爱穿绿裙子。” 旋即又追问:“那你见到那个什么昙阳子了没有?她长的什么模样,是老太太,还是年轻……” “打住、打住!” 赵峥高举双手,无语道:“什么老太太,那可是陆地神仙,连朝廷都要礼敬三分的高人!” 赵馨两眼放光:“这么说,她果然还是年轻模样?!哥,你说我要是能拜她为师,是不是也能学会这容颜不老的本事?” “我压根没见着!” 赵峥见再说下去,她就要‘悟道飞升’了,忙摇头:“陆地神仙是你说见就见的?再说当了道士就要住在渺无人烟的地方,你就算舍得离开我和娘,难道还能舍得离开成德?” “哥~!” 赵馨又羞又恼,追着赵峥掐了好几把狠的。 关成德在一旁摇头失笑,李旭峰则是酸溜溜的在他和表姐身上打转。 赵峥‘好容易’逃开,就准备去东厢换下飞鱼服吃饭——这是临时借给他用的,以后可是还要还回去的。 不想进门刚要脱衣服,就感觉到了那熟悉的心悸。 霍然抬头,就见少女青霞正面朝下的躺在房梁上! “你怎么……” 赵峥一时险些叫出来,忙捂住嘴反锁了房门。 见赵峥发现自己,她身形一动轻飘飘的落了地,唤了一声:“赵峥。” 然后满眼期待的看着赵峥。 又来…… “是我。” 赵峥无奈道:“青霞。” “是我。” 青霞脆生答了,明媚善睐的眸子笑出了月牙状。 赵峥怕她的声音传到门外去,于是拉着她去了对面墙角——旁人倒罢了,李桂英可是一直对青霞有意见,觉得她是个举止轻浮的女子,不可深交。 这要是让她知道,自己把青霞带回了家里中,怕不知又要唠叨多久了。 恋恋不舍的放开滑腻软嫩的小手,赵峥压低嗓音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青霞伸出一根葱白的指头,斜指着头上道:“太阳、在这、时来、的。” 看她所指的角度,应该是午后不久就到了,说不定比自己回城的时间还早些。 想到自己临行前说的那番话,赵峥心中一动,忙又问:“你这么急着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青霞把举着的手摊开在赵峥面前,只见她掌心里正躺着一枚鱼形玉佩。 赵峥还待细看,就听青霞道:“先生,让一、起去、找白、鼋水、府。” 昙阳子让自己和她一起去找白鼋水府?! 赵峥疑惑道:“先生为什么不自己去?” “不知道。” 青霞摇头。 竟然能连着说三个字了! 赵峥有些犹豫,试探着问:“我若是不去呢?” 青霞小脸立刻一垮,道:“我自、己去。” 啧~ 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虽然知道青霞的实力肯定比自己强出许多,但她这副天真懵懂的样子,赵峥又如何放心让她独自去通天河冒险? 至于事后朝廷追究起来…… 自己这可是明明白白奉了昙阳子的差遣,纵使是朝廷派来的使者,总也要给这位陆地真仙几分薄面吧? “那咱们就一起去!” 赵峥当即做出决定,又道:“这样,你先去东门外等着,等我吃完了饭再与你汇合。” “好!” 青霞一贯平淡的语气,难得出现了些情绪波动。 旋即赵峥就觉得眼前一花,屋内人去楼空。 真是雷厉风行! 说实话,见她始终没有露出那波折线的软萌模样,赵峥心底隐隐还有些失望。 换下官袍,赵峥不动声色的转到厨房。 因人多,那小餐桌有些挤不下,所以李桂英就让他和关成德、李旭峰三人先吃。 关成德还在谦让,赵峥已经风卷残云的吃了半饱,起身道:“我和舅舅约好了,今天晚上去衙门里当值,夜里不用给我留门了。” 说着,自顾自回东厢提了兵刃。 想了想,又去角落里牵了那头大叫驴。 虽然青霞的速度比这大叫驴快多了,但身为男人,总被女人牵着赶路多少有些不自在。 临出门,他忽又站住了脚,去厨房用食盒装了些饭菜,说是带去衙门当夜宵。 趁着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赵峥从东门出城,绕到了南门废墟附近。 这两天官府一直在组织人手,清理府衙和巡检司的废墟,暂时无力分心旁顾,所以这南城门基本还保持着最初的模样。 唯一不同的是,城门口那两棵封鬼槐已经连根刨了出来,被砍成一截一截的放在地上晾晒。 新的封鬼槐暂时还没移栽过来,原地徒留两个巨大的坑洞,露出坑底密密匝匝的青石板——这树要每年一换,自然不能让它扎根太深。 再离得近些,还能嗅到木头上散发出的浓重尿骚味。 没办法,城防大阵被毁之后,很多常用的手段都施展不出来,只能靠最简单直接的土办法,驱除封鬼槐里的阴气。 据说昨天中午,养济院的幼军们打头,上百个童子喝了催人尿下的药汤,几乎将东城门外化作一片汪洋。 赵峥捂着鼻子四下里扫了几眼,却没能看到青霞的身影,寻思着她多半也是嫌弃此地腌臜,于是又催动大叫驴沿着官道往北走。 走出约莫二里地,果然在树林旁见到了青霞的身影。 赵峥翻身下驴,将那食盒展示给青霞,笑道:“你在山上请我吃了果子,我也请你尝尝我们家的饭菜。” 青霞闻言迎上来,好奇的打量那食盒,等到赵峥揭开盒盖,露出里面的饭菜,她立刻抬头问:“家人?” 想到先前曾说过要当她的家人,赵峥立刻从善如流的改口道:“对对对,这都是家人做的,来,快尝尝咱娘的手艺。” 第25章 夜探通天河【中】 在弄清楚‘咱们家’的意思后,青霞明显更开心了,于是端起盘子,小巧的嘴巴瞬间展开成海碗大小,顷刻间就把一盘馒头两盘菜倒进了嘴里。 然后就见她喉头一鼓,囫囵的吞下了肚。 赵峥:“……” 好吧,她至少没把盘子一起吃掉。 赵峥把空了的食盒挂在驴鞍上,招呼道:“此去通天河有四十多里路,为了保存体力,咱们最好还是骑着驴去——你骑过驴没有?” 青霞摇头,好奇的与那大叫驴四目相对。 噗通~ 大叫驴忽然瘫软在地,一股屎尿骚臭味儿随之弥漫开来。 赵峥再次无语,半晌才道:“你能不能收敛一下气息,让它别这么害怕?” 青霞从善如流的点头,也不见有什么动作,但赵峥明显感觉到身上去了一层压力。 但那驴却依旧趴在地上,战战兢兢的连头都不敢抬。 赵峥连哄带打,好容易才把它从地上拉起来,又牵着去滹沱河里洗漱了一番,那股屎尿骚臭才算是消散了大半。 重新将驴牵回官道上,赵峥看着高高的鞍具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让青霞坐在前面的打算。 虽然让青霞坐在前面,可以喜提软玉温香、耳鬓厮磨套餐,但也容易露出把柄——坐怀不乱之所以千古留名,还不就是因为一般人根本做不到? 于是赵峥先骑到了驴上,然后把手伸向了青霞。 青霞倒是立刻领悟了他的意思,兴致勃勃的伸手握住,也学着他的样子跨坐到了驴背上。 那鞍具本就是U型,这一个人的位置挤上去两个人,各自都被挤到了高处,又不自觉往中央的凹处滑落,胸前背后贴的密不透风。 赞美高桥马鞍! “坐稳了。” 感受着那丝毫不逊于高夫人的撞击,赵峥的嗓音都不自觉高亢了两分,犹自不满足的叮嘱道:“你最好抱紧我,省得……呃~!” 没等他把话说完,两只欺霜赛雪的藕臂,就如同千斤铁闸一般箍住了他的胸膛,好悬没勒的他吐出一口老血! 他连忙改口:“也、也没必要抱的这么紧,松一点,我、我喘不过气来了!” 等到青霞从善如流的减轻力道,他又缓了一阵子,这才策驴上路。 这一路上,他愈发窃喜自己的选择。 官道虽平整,那驴却有些腿软,深一脚浅一脚的,直颠荡的鞍上前后起伏。 此情此景,恰似‘日观东北倾,两崖夹双石’,只二三里,赵峥腰间便忍不住横生枝节,暗道看眉眼分明是一少女,怎竟有这等妇人胸襟? 后世的记忆虽丰富多彩,却架不住是此世头一回体验。 正色授魂与间,忽觉耳后一暖,却是青霞贴着他的耳朵道:“要听、西游记、故事。” 真难为她把‘西游记’三字记得如此熟练。 赵峥定了定神,边信驴由缰沿着官道前行,边从头讲起了那石猴的故事。 等离着通天河不远了,他这才住嘴,兜转驴头偏离官道,绕开了守在岸边的锦衣卫旗官。 寻了一处靠近河岸的小树林,赵峥依依不舍的招呼青霞下了驴,又把那大叫驴仔细拴在树上,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岸边。 赵峥有些期盼的问:“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青霞歪着头认真想了想,果断道:“孙悟空、继续、讲。” “……” 赵峥三度无语,半晌无奈道:“等以后有时间再讲行不行,咱们先办正事要紧。” 青霞这才不情不愿的应了,伸手拉住他的胳膊,直接走进了河道。 那仙尘不染的赤足踏入水中,碧波浩荡的河水立刻左右分开,露出了湿滑松软的淤泥。 赵峥紧随其后踩在那松软淤泥上,就觉得鞋底似有什么承托,让自己不至于陷入其中。 两人沿着倾斜的河底一路前行,约莫才行出十几步,那水就已经有丈许来深,再往前几步,头顶半丈处的河水猛然闭合掩住了月光,周遭也一下子变得黑暗混沌起来。 赵峥刚想说些什么,青霞就从翻掌放出一物,却是先前曾展示给赵峥看的那枚鱼形玉佩。 这玉佩飘入前面水中,霎时间化作一条活灵活现的银鱼,同时从身体里散发出柔光,照亮了方圆数丈的河底。 只见那鱼原地转了两圈,就朝着东南方游去,赵峥立刻明白了,这应该就是昙阳子所赐,用来寻找白鼋水府的法器。 只是还不等他确认自己的猜测,青霞的速度陡然变快,扯着赵峥如游鱼一般冲向了东南方,直搅的河底浊浪翻腾。 也亏是在晚上,否则只怕逃不过岸边岗哨的眼睛。 就这般奔出约有三四十里,前面带路的银鱼忽然一个闪烁不见了踪影,周遭也迅速的暗淡了下来。 赵峥正待询问那鱼去了何处,青霞素手一扬,河底的污泥顿时化作一条黑龙,卷曲盘旋着飞去了别处,露出下面一个紧闭着门扉的洞府。 细瞧那石门,明显是修补过的样子。 西游记书中,白鼋水府的石门曾被二师兄用九齿钉耙打破,看上面痕迹,应该就是白鼋水府无疑了。 那引路的银鱼,此刻正在那洞府门外徘徊,等到赵峥和青霞靠近,立刻像是幽灵一般穿过大门进到了里面。 青霞拉着赵峥紧随其后,推开石门进到了里面,迎面就见一片金碧辉煌五色斑斓。 洞府里的桌椅板凳,全都是略显粗糙的金砂黏合而成,而那墙壁房梁上则镶嵌着各色的宝石。 赵峥直瞧的两眼发直,心道若是把这些统统带回去,岂不立刻就能拥有万贯家财? 好在他毕竟不是普通少年人,很快就恢复了理智,向一旁的青霞问道:“先生让咱们来,可说了要带什么回去没?” “先生说、让你、看着、办。” 让自己看着办? 以昙阳子的身份地位,这些砂金宝石肯定是瞧不上的。 赵峥当下提议道:“那咱们先四处转转,看看有什么不同凡响的东西没。” 青霞自无不可。 于是两人就在这水府搜寻起来,期间那银鱼也是不断在两人身边游来游去,偶尔还会没入墙壁里。 都转完了一圈,赵峥不由大失所望。 除了那些凡人眼中的‘珍宝’,他就只找到了些破铜烂铁,都不用青霞出手,他随手一掰就断开了。 不够这也正常,那白鼋也不是头一次被迫搬家,能带上的好东西肯定都带上了,若是这水府里遍地都是宝贝,那才真是奇哉怪也。 青霞见赵峥站住脚,回过头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在赵峥疑惑她要做什么时,却听她道:“孙悟空,继续讲。” 好嘛~ 原来她方才是在确认,正事是不是已经办完了。 赵峥一阵无语,正想说等回到岸上再讲不迟,忽然发现银鱼又没入了不远处的墙壁。 他心中一动,总觉得这银鱼的动作,和先前不经意间遁入墙壁有些区别。 等到那银鱼从墙壁里出来,他先拉着青霞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再次向前。 果不其然,那银鱼又以一个略显别扭的姿态,钻进了墙壁里。 “这墙后似乎有些古怪。” 赵峥确认了自己的猜想,便对青霞道:“你能不能把这堵石墙毁掉?” 旋即又忙补了句:“可千万别把洞府弄塌了!” 青霞对于他没有继续讲孙猴子,明显有些失望,但还是从善如流的举起手来,准备对着那墙壁施展法术。 就在此时,那墙后忽然飞出一个半透明的幽魂,才刚落地就冲着青霞叫到:“大王手下留情啊!” 第26章 夜探通天河【下】 【上一章直接删了段儿,后台也不给提醒,幸亏我看到改了改,不然都不连贯了。】 眼见墙后闪出一个鬼魂,赵峥下意识闪身护在了青霞身前,旋即才想起自己才是需要保护的那个,不觉略有些尴尬。 这时那半透明的魂魄又冲赵峥道了个万福,娇声道:“上仙,奴家这厢有礼了。” 赵峥定睛细瞧,才发现这跳出来的竟是个美貌妇人,单见她头顶两个彩色贝壳做的装饰,身穿五彩斑斓的纱裙,内里隐隐露出凹凸有致的身段。 相貌比之高夫人略逊一筹,体态则是各有千秋,而眼角鬓间点缀着些青褐色的鱼鳞,则显示出她本体绝非人身。 虽见这妖怪残魂举止有礼,隐约还透着怯懦与讨好,赵峥却没有放松警惕,毕竟那毁了半个真定府的怪物,最初就是从这水府里开始凝聚的,后来更是裹挟了通天河无数残魂。 那么问题来了,它既然裹挟了那么多魂魄,却怎么会放过这个近在咫尺的女鬼? 他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与这水府是何关系?!” 那女妖鬼魂闻言,先偷眼看向赵峥身后的青霞,见她全无半点反应,一副任凭赵峥做主的样子,这才恭敬答道:“回禀上仙,奴家原是灵感大王的结发妻子,后来大王得罪了唐僧师徒,使得这阖府上下皆被菩萨咒死,奴家虽一向与人为善,却也未能幸免。” 说着,泫然若泣的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 她虽摆出一副我见犹怜的架势,赵峥却愈发提高了警惕,暗暗盯着她端详片刻,心中隐隐有所猜测,口中却问:“你既然也是鬼魂,却怎么没有被那怪物同化裹挟?” 那妖怪女鬼轻咬下唇,似在回忆当年之事:“不敢欺瞒上仙,是因为灵感大王感念夫妻情分,临行前特意施法护住了我魂魄,所以奴家才得以幸免。” 说着,她又反问:“上仙可是来这水府寻宝的?不是奴家夸耀,我那夫君藏匿的宝贝,那白鼋遍寻不得,我却一清二楚!” 眼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赵峥心中暗暗冷笑,表面却顺着她的意思搭茬道:“却不知是什么宝贝?” “这……” 那妖怪女鬼欲言又止,半晌盈盈拜倒:“我那夫君原是菩萨养的灵兽,藏匿的宝贝自然也非同寻常,绝对不会让上仙失望,只要上仙答应奴家两件小小的请求,奴家情愿将那宝贝拱手奉上。” “哼~” 赵峥嗤鼻一声,盯着那女鬼玩味道:“斑衣鳜婆,你我记得你献策冰封通天河后,不是与灵感大王约为兄妹了吗,几时又成了他的结发妻子?!” 此言一出,直吓的斑衣鳜婆花容失色,惊道:“上仙如何知道?!” 当初阖府上下全都死绝,知道她与灵感大王约为兄妹的,应该就只有被抓回南海紫竹林的灵感大王本人了。 难道说…… 这看起来半点法力都没有的人类,竟是从观音菩萨处来的不成?! 她心中遐想万千,殊不知赵峥这两天刚刚恶补过西游记的话本。 原书中,这斑衣鳜婆算是灵感大王的智囊,先是献策冰封通天河,引得唐僧自投罗网;后来又劝灵感大王闭门不出,让八戒沙僧的诱敌之策无从施展。 实力虽然不怎么样,但却是西游记里少有的聪明妖怪 赵峥也正是瞧她精明狡黠,这才猜出了她的身份。 见斑衣鳜婆神色慌张,他又看向了其背后的石墙,哂道:“你也不必在我们面前装神弄鬼,如果我猜的没错,你之所以急着跳出来诓骗我们,只怕是因为那宝贝就在这石墙之后吧?!” 他一边说,一边暗中观察斑衣鳜婆的神情,见她果然目露惊骇之色,立刻扬声道:“青霞,打碎这石墙!” 青霞二话不说,在斑衣鳜婆惊呼‘不要’的同时,素手一扬,只听水中轰隆一声闷响,那石墙碎成几十块,露出了后面一座有些简陋的库房。 那库房里原本堆积了不少东西,但此时已经尽皆烂透,污泥也似的糊在地上,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 唯一完好无损的,只有两柄莲瓣似的铜锤! 嘶~ 赵峥见了,不由失声道:“九瓣赤铜锤?!” 相传此锤是灵感大王取南海观世音池中莲蓬所化,外形精美又坚不可摧,虽不及如意金箍棒名头大,却也是西游记里有名有号的神兵利器。 而斑衣鳜婆见他连这兵刃的名字都知道,越发不敢欺瞒赵峥。 当下跪地求饶道:“上仙饶命、上仙饶命,奴家不是有意欺瞒,实在是因为我的残魂就寄托在这赤铜锤上,为求自保,才奢望与上仙约法三章,除此之外绝没有别的意思!” 怪道斑衣鳜婆没受那怪物裹挟,原来是沾了这九瓣赤铜锤的光。 赵峥却未曾理会她,拉着青霞进到暗库当中,试着去拿那九瓣赤铜锤,结果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抱起来,想要挥动却是万万不能。 这一柄锤子的分量起码在千斤往上! 斑衣鳜婆见状,忙赔笑道:“上仙,此物认主之后,便可随心驭使了。” 赵峥还是没理她,示意青霞上前一试。 青霞到底是化形大妖,一上手就把那九瓣赤铜锤拎了起来,随手舞动间,便搅的洞府内激流四射。 “大王好手段!” 那斑衣鳜婆惯是个会拍马屁的,这时又跳出来问道:“敢问大王修行了多少年,怎得竟有如此完美人型?” 青霞听她发问,放下赤铜锤想了想,抬手比出了七根手指。 “七百年?!” 斑衣鳜婆的震惊显然不是假的,她咋舌道:“那老鼋一千三百岁都未能化形,大王却只用了七八百年就修出无漏真身,真真天纵奇才!” 不想青霞闻言却摇头道:“不是七百、是八年。” “八百年?” 斑衣鳜婆听岔了,忙又道:“莫说八百年,一千年也不算迟!” 青霞再次认真更正:“是八年,不是、八百年。” 斑衣鳜婆:“……” 见斑衣鳜婆似被噎住了,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赵峥忍不住也好奇道:“是一共用了八年,还是你已经化形八年了?” “一共八年。” 青霞说着,又掰指头计算道:“化形前,用了三年。” 啧~ 虽然大明朝的妖怪,和西游记里动辄上千岁老前辈不是一回事,但只用了三年化形,估计也是极为罕见的存在了。 莫非是什么奇异品种? 赵峥突然有些好奇青霞的本相,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主要是担心会破坏路上的美好记忆。 于是他岔开话题,问那斑衣鳜婆道:“除了这九瓣赤铜锤,水府里可还有别的法宝?” 斑衣鳜婆机械的摇了摇头,显然还没有从方才的打击中缓过来。 虽然她这么说了,赵峥还是拉着青霞又仔细搜寻了两遍。 确认真的没什么遗漏之处,又从先前毁掉的墙壁上抠下十来块宝石,捡那体型小的金器拿了两件,请青霞帮忙拆零散了揣进怀里。 然后这才带着那九瓣赤铜锤,以及斑衣鳜婆的魂魄出了水府。 到了门外,赵峥又问:“斑衣鳜婆,如今这通天河底还有没有别的妖怪?” 斑衣鳜婆再次摇头道:“据奴家所知,不成气候的水怪倒有几个,开了灵智的都因为惧怕那混沌怪,早早搬到别处去了。” 问清楚那些水怪连上岸都做不到,赵峥这才算是放下心来,同青霞一起回到了岸边。 第27章 奴家在东海龙宫广有人脉 回到岸边,那银鱼重又化作玉佩落入青霞掌中。 赵峥去树林里牵出了大叫驴,旋即却泛起难来,斑衣鳜婆倒罢了,那一对九瓣赤铜锤怕不得有两千斤,即便这大叫驴再怎么力大如牛,估计也没办法驮着这东西赶路。 正犯愁呢,青霞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素白小手掐了几个法诀,就见平地里忽然起了一道黑旋风。 那黑旋风围定两人一驴,竟将他们托举到了半空之中,离地约莫三四丈高,向着真定府的方向飞了过去。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驾起妖风’吧。 赵峥正好奇观瞧,忽听青霞催促道:“孙悟空,继续讲、继续讲!” 好嘛~ 这可真是念念不忘。 赵峥无奈,只好接着上回书,继续讲孙悟空做了弼马温之后的剧情。 那斑衣鳜婆偷听了一阵,见都是孙猴子的陈年往事,便没了兴趣,心下悄悄盘算,原以为这女妖化成了无漏人形,必是位法力高强的妖王,不想却是三年作妖五年化形。 除了上古那些妖族大圣,现如今西牛贺洲哪还有这等事情? 不必说,定是受外力点化的速成童子! 当然了,这也绝不是一般速成童子。 看她的手段本事,比起自己当年肯定是要强出许多,但多半不是灵感大王的对手,便是那阴魂融合而成的混沌怪,怕也要比这女妖略强一些。 这般想着,斑衣鳜婆心下暗暗有了计较。 若是孙猴子那般遮奢人物,凭她扯破天也没用,但既然不是顶尖层次的妖王,自己或可借势压对方一头。 且不提她如何盘算。 却说青霞听着故事、架着妖风一路向南,最后绕过真定城,落到了凤凰山的山顶。 这地界赵峥白天来时未曾见过,四周被一片云雾阻隔,正当中有一座石窟,看着很是简陋,但却胜在干净整洁。 青霞当先走进洞窟内,四下里扫了两眼,旋即露出疑惑的神色。 赵峥把驴栓在洞外,也跟着走了进去,却石窟内空空如也,压根不见昙阳子的踪影。 难道是因为自己跟了来的缘故? 赵峥正有狐疑间,忽然扫到正中石桌上隐隐放着什么东西,走过去细看才发现是一封书信。 赵峥心下微动,忙让青霞弄些亮光出来。 青霞一扬手,那玉佩又化作银鱼飘到了半空。 赵峥借助银鱼发出的柔光拆开信封一瞧,发现这竟然是昙阳子写给自己的信。 细一琢磨,这大概是因为青霞不识字的缘故。 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只说是临时有事要离开,水府里取回来的东西,赵峥和青霞自行取用就好,不必等她分派。 赵峥同青霞说了,青霞倒是没什么意外,反而拿着信翻来覆去的打量,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 看样子,昙阳子不是头一回不告而别了,但留下书信却还是第一次。 “既然先生都这么说了。” 赵峥对她道:“那外面那对九瓣赤铜锤,你就自己先用着,顺带研究一下,看有什么特殊功用没。” 青霞闻言却连连摇头:“太重,飞不高。” 说着,又揉了揉手腕:“用久了、手会疼。” 只一晚上相处,她断句的水平明显见长。 先前赵峥看她不动声色的挥舞那锤子,还以为她用的驾轻就熟呢。 却原来先前只能飞三丈来高,都是被那锤子给拖累的。 当然了,他赵某人和驴子也颇占了些分量。 想了想,赵峥带着青霞出了石窟,唤过斑衣鳜婆的鬼魂问道:“你方才不是说,这锤子认主之后就能如臂指使么?那你可知道让它认主的办法?” 斑衣鳜婆闻言大喜,她方才盘算了半天,就差一个合适的契机了。 如今赵峥主动找上门来,她连忙道:“妾身未曾修习过这等法门,不过东海龙宫的鳜都司是我本家,只要两位将我送到东海龙宫,鳜都司必有重谢——即便它不会这认主的法门,也能请动东海龙王出手!” 她满心以为,既然青霞不是顶尖妖王,只是个天赋异禀的速成童子,那自己搬出老龙王的名头,必然能震慑二人。 谁成想听了这话,青霞毫无反应不说,那有些聪明的人类更是面露古怪之色。 斑衣鳜婆这话,赵峥是相信的。 毕竟西游记里明明白白写着,她原是出身东海,曾在东海听说过孙悟空的往事,更知道孙悟空正保着唐僧去西天取经。 如此消息灵通,要说她在龙宫里没关系,那是绝不可能的。 正常来说,这个提议算是很有诱惑力了。 但问题是…… 这大明朝哪来的东海龙宫?! 赵峥也懒得理会她,只暗暗犯起难来。 原本他准备把这锤子连同斑衣鳜婆一起,交给昙阳子处置,可现在昙阳子留书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斑衣鳜婆就有些不好处置了。 此等奸猾妖魔,如果放在自己身边,恐怕自己肉体凡胎的未必能降服的住,倘若因此祸及家人,岂不悔之晚矣? 若把她留在青霞身边,却又怕把这单纯的小妖精给带坏了。 若不然…… 赵峥目光中闪出些凶色,只看的斑衣鳜婆心惊胆颤。 她实在是想不通,为何听了鳜都司和老龙王的名头,这人反倒想要痛下杀手了? 难道他与东海龙宫有仇不成?! 正欲开口讨饶,忽听赵峥询问青霞:“你可有办法把这锤子和鬼魂暂时封印起来?” 斑衣鳜婆闻言忙道:“上仙放心,奴家一定乖巧听话,绝不……” “闭嘴!” 赵峥呵斥一声,继续看向青霞。 见青霞微微摇头,他正觉的失望,又听青霞道:“锤子、封不住;鬼魂可以。” 四个字的断句,似乎也开始变多了。 赵峥松了一口气,当即催促青霞动手,将这斑衣鳜婆暂时封印。 就见青霞冲着那半空中的银鱼一招手,那银鱼便飞到了斑衣鳜婆头顶,不等斑衣鳜婆再说什么,银鱼忽的光芒大作,直刺的赵峥两眼如盲。 等再恢复过来,身前早已经没了那女妖怪的踪迹。 确认是已经封印好了,赵峥又仔细交代青霞,除非昙阳子回来,又或是自己在场,否则决不能放那女鬼出来,更不能听她胡言乱语。 等青霞一一应了,眼见天色不早,生怕回去晚了家里担心,赵峥便请她架起妖风,带着自己和那大叫驴下了凤凰山。 这次两人一驴足足飞起二三十丈高,速度也快了不少,足见先前确实是受了九瓣赤铜锤的拖累。 等到了山下,赵峥牵着驴告辞时,青霞头一次露出了不舍的情绪。 这让赵峥心下颇为受用。 不过他其实也明白,青霞最舍不得的,恐怕还是那西游记的故事。 于是承诺道:“等明天晚上,你再来城里找我——记得避开别人,到时候我继续给你讲西游记的故事。” 除了讲故事,他也有很多问题想问那斑衣鳜婆。 见赵峥答应讲故事,青霞顿时笑出了月牙眼。 两人在山脚下挥手道别——青霞只是在模仿赵峥的动作——赵峥骑着大叫驴一路向北,终于赶在天边升起第一道晨曦的时候,回到了真定城内。 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赵峥心下是前所未有的松快。 如今摸清了通天河的情况,接下来总算是不用再提心吊胆,可以过几天安生日子了。 【注:孙悟空去龙宫讨要兵刃时,头一个奉命抬出大刀的,就是鳜都司。】 第28章 风波未平 穿过半城纸幡,回到大柳树巷。 赵峥刚牵着大叫驴进了家门,就跟提着行李从堂屋出来的舅舅撞了个正着。 甥舅两个大眼瞪小眼,赵峥失声道:“舅舅,你怎么来了?!” 还来得这么早! “这说的什么话?!” 李桂英也提着些东西从里面出来,呵斥道:“你舅舅难道来不得了?!” 赵峥自知理亏,忙陪笑道:“娘,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李桂英横眉立目:“说,你昨晚上去哪里鬼混了?!竟然还敢撒谎说是你舅舅派了差事!” 赵峥一来不想让母亲担心,二来也不想主动暴露夜探通天河的事儿,于是含糊道:“其实我昨儿是去帮朋友忙了,因怕您担心,所以才……” “哪个朋友,帮的什么忙?!” “这……” 赵峥讪讪道:“娘,你就别问了,反正是去做好事了。” “好事?” 李桂英冷笑:“好事有什么不能说的?说、你大声说,让街坊邻居听了,也给咱们家长长脸!” 赵峥:“……” “好了、好了。” 李德柱笑着劝道:“峥哥儿这一年多也历练出来了,许多地方比我都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自己心里有数的。” 见弟弟这么说,李桂英才略略消气,边帮弟媳收拾行李,边抱怨儿大不由娘。 这时李德柱又对赵峥摊手道:“昨儿好容易才找到几间空房,我让人连夜拾掇了一下,这不是趁着早上不忙,就想着来接你舅妈和旭峰过去,谁成想……” 怪不得舅舅舅妈都拎着行李。 赵峥暗道一声倒霉,把驴拴在李德柱的坐骑旁。 因被众人盯着,也不好把驴背上的珠宝金砂卸下来,赵峥便随口问起了巡检所的情况。 “本来还好。” 这一问,李德柱就忍不住唉声叹气:“后半夜的时候,突然闹起了尸变,偏我正带人打扫院子,得到禀报再赶过去已经迟了,被陶千户好一通骂。” “尸变?” 赵峥听了不由诧异:“好端端的怎么会尸变?莫非是有无主的路倒,没来得及收敛?可这也还没到头七啊?” 现如今民间百姓大多都掌握了一定的预防措施,譬如在棺材上悬挂吉钱预警,让尸体口含辟邪之物,常备催发童子尿的药汤等等。 且一般诈尸多在头七,而现在满打满算也才过去四天。 “这谁知道。” 李德柱无奈道:“还不是一起,而是一晚上诈尸了三家,有一家发现的晚,连守夜的亲戚都尽数死绝了——若非眼下情况特殊,少说也要罚我半年俸禄。” “一晚上连发三起,难道预先连征兆都没有?” 突然间就诈尸的不是没有,但这一晚上诈尸三个,多少总该有些预兆才对。 “要不说奇怪呢。” 李德柱摇摇头,猜测道:“也许因为是七月半死的,所以有些不同寻常吧——要真是这样,只怕晚上又有的忙了。” 这倒也不无可能。 赵峥想了想,提议道:“若不然,我还是回衙门里继续当差吧,有什么事情也好替舅舅分担。” “用不着!” 李德柱大手一挥:“武举的事更要紧,再说这么大个北城,多你一个又能怎得?再说了,你去当差,你母亲和二丫这里怎么办?” 赵峥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便没再说什么。 这时李桂英不耐烦的催促道:“别光顾着说话,赶紧把行李绑到驴背上——你说你来搬家,怎么也不弄辆车来?亏得峥哥儿骑着驴回来了,不然看你怎么办!” 说着,就把个包袱往大叫驴上挂。 李德柱挠头道:“这不是一晚上忙糊涂了吗。” 说着,也要把放在脚下的行李,绑到大叫驴背上去。 “那什么……” 赵峥见状忙伸手拦住,有些尴尬的道:“舅舅,这驴,我可能还要再借用两天。” “嗯?” 李德柱闻言一愣,旋即就笑道:“不妨事,如今北城衙门里我说了算,一头驴而已,用多久你自己看着办。” 说着,又把行李放回了脚下。 李桂英见状,没好气骂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回头再借一头就是了——就一头驴,这么多行李你让你舅舅怎么弄?!” “好办、好办!” 赵峥忙道:“我上回瞧见隔壁院里停了两辆车,咱们暂借一辆用用就是了!” 说着,又盯着东厢问:“成德呢?” 听表哥问起关成德,早就提着行李等在旁边,却一直没能插上嘴的李旭峰,立刻撇嘴道:“一早就去府衙了,好像府衙离不开他似的。” 这话不出意料,换来了赵馨的侧目。 就小表弟这张破嘴,即便没有关成德,估计也多半没戏。 李德柱一巴掌拍在儿子脑袋上,骂道“小兔崽子胡咧咧什么,人家关公子是文曲星下凡,你以为跟你似的,文也不行、武也不行,成天不着四六!” 赵峥冲满脸委屈的小表弟一笑,转身出了院门。 到了隔壁院里,见那两辆大车都还在,他心下微微松了口气,对着迎出来的冯管家拱手道:“冯管家,我舅舅寻到了落脚处,准备将舅母表弟接过去住,因行李有些多,不知可否暂借尊府的马车一用?” “恩公开了口,哪有不行的?” 冯管家道:“容小人去和主母说一声,回来再帮恩公套车。” “不必套车,我舅舅带了驴来。” “那就请恩公稍候片刻。” 冯管家说着,提着衣襟下摆快步进了堂屋。 不多时,他又领了春燕出来。 春燕眉目含情、摇曳生姿的到了跟前,先盈盈一礼,然后才道:“太太正在洗漱不便见客,还请恩公见谅。” 前天赵峥就觉得她眼神不对,如今再瞧,那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几乎要淌出蜜汁来,嗓音也比从前甜了几度,听的人口干舌燥。 那盈盈一拜更是显露峥嵘,虽不及高夫人和青霞,但在少女当中也称得上是本钱丰厚了。 赵峥不自觉咽了口唾沫,摆手道:“是我冒昧唐突,高夫人不要见怪就好,那有什么见谅不见谅的。” 说着,向冯管家确认高夫人已经同意借车,忙自顾自走向那辆简陋些的马车,随手扯起把手就往外拖曳。 这俏丫头明显对自己有意,但赵峥自矜前程,怎肯娶个丫鬟为妻?就算不寻个大家闺秀,也要官宦人家的女子,才算是门当户对嘛。 临出门,还听春燕在那里赞道:“赵公子如此神力,今科武举一定能独占鳌头!” 赵峥这才发觉那马车分量不轻。 好在他还承受的住,拉到门前停住,又唤舅舅一起套上了车。 李德柱边往车上丢行李,边探头探脑往隔壁瞧,嘴里道:“可惜、真是可惜,若高大人不死,咱们日后在真定府就有依仗了。” “靠人不如靠己。” 赵峥随口回了一句。 不想又触动了李德柱的心结,当下一拍大腿道:“说得对,等你拿下府试头名,和成德一文一武互相帮衬,到时候咱们谁都不靠,自立门户!” 赵峥还能说什么,只能一如既往的敷衍了事。 等送走了舅舅一家。 李桂英就去厨房做饭了——她本想留弟弟一家吃了早饭再走,但李德柱还急着去衙门当差,只能半路上买些现成的了。 见院里没人。 赵峥忙凑到大叫驴前,伸手往褡裢里摸去,谁知这一摸去摸了个空。 怎么会?! 明明在巷子口,自己还检查过的! 赵峥先是吃了一惊,旋即想到了什么,立刻扯着嗓子喊道:“二丫、二丫?!” “这儿呢。” 东厢房的门一开,赵馨从里面探出头来,见院里只剩下哥哥,便从身后摸出两颗鸽子蛋大的珍珠,冲赵峥吐舌头:“略略略~” 这死丫头! 怪不得方才没去送舅舅一家! 赵峥无奈的走进东厢房,就见从白鼋水府带回来的珠宝金块,此刻都明晃晃摆在桌上。 赵馨抢先落座,拿起块镇纸大小的金块往桌上一拍,喝道:“呀,好重!” 她龇牙咧嘴的揉着手指,显然是不小心差点扭到。 “金子哪有不重的?” 赵峥施施然坐到了对面,虽然有些措手不及,但以这丫头的聪明,倒也不怕她守不住秘密。 嗯…… 至少不会告诉关成德以外的人。 “呔~” 赵馨小脸一板,再次喝道:“你昨天去了哪里,这些东西又是怎么回事,还不速速招来!” “招你个头。” 赵峥白眼一翻,没好气道:“想听故事,就赶紧给我沏壶茶来。” “好嘞!” 赵馨脆生应了,风风火火的跑出去,不多时端着茶壶茶杯回来,拿腔拿调的道:“上等的高碎一壶,请大老爷细细品鉴。” 第29章 尸变 赵峥将探查通天河水府的事情,大致给妹妹讲了一遍,只略去了与斑衣鳜婆有关的。 说完,又叮咛道:“虽然有昙阳真人顶着,就算朝廷知道了也不大可能治罪,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千万别给传出去。” 说着,捡那色泽光鲜的宝石珍珠,推给了赵馨:“这些就算是哥哥给你添的嫁妆了。” 本以为赵馨会被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吸引,不想她看都没看,反而好奇追问:“哥,你实话跟我说,青霞姑娘是不是我未来的嫂子?” “这……” 这个问题倒把赵峥给问住了,对于青霞,他确实由外到内的好感十足,论性格、论身段、论相貌、论能力、论背景,配他赵某人都是绰绰有余。 可她毕竟是化形大妖。 就算能一直保持人身,也还有个生殖隔离的问题需要考量,若是以后生不出儿子,老赵家岂不断了香火? 如果说这个问题还能用纳妾来弥补,那倘若生出半妖半人的怪物来,又该怎么办? 犹豫半晌,才托词道:“我眼下就想着武举的事儿,哪有那么多心思想着些乱七八糟的。” “嘁~不想说算了!” 赵馨小嘴一扁,随手把那些珠宝扫进袖筒里兜着,起身道:“我去帮娘做饭。” “别让娘瞧见了!” 赵峥追着叮咛道:“等风声过去了,我再亲自跟娘说清楚。” 说着,雄心万丈的一挥手道:“到时候咱家也置个两进的大宅子,过过使奴唤婢的日子!” ………… 又是一觉睡到了下午。 赵峥醒过来的时候,舅舅早让人把车送回了隔壁,关成德也托人带话,说是晚上不回来了,也不知是衙门里有什么要紧差遣。 赵峥见天色还早,就去街上逛了一圈,本想找个金铺问问价格,先卖一部分金块试试水。 然而金铺都集中在城市中心的繁华区,七月半当晚就直接团灭了。 当铺倒是还有开门营业的,可这几天为了生计当东西的太多,导致行情大跳水,实在是不划算。 偏那些金块又都是粗砂金融成的,含金纯度难以判断,所以也没法直接当金条、金元宝用。 算了,还是等过阵子有金铺重新开业再说吧。 赵峥悻悻的回到家中,用完晚饭后,又在母亲的絮叨下,练了半个时辰的杨家枪、半个时辰的谭腿。 眼见时辰不早了,他正准备简单洗漱一下,然后回屋等着青霞来听故事。 这时忽听巷子口传来几声凄厉尖叫,赵峥打水的动作一滞,竖起耳朵细听,就听那呼喊声非但没有消停,反而越来越清晰。 是有人在叫救命? 赵峥略一迟疑,便回头冲堂屋喊道:“娘,巷子口好像出事了,我过去瞧瞧,你和二丫锁好房门,千万别出来!” 说着,就挺枪到了院外。 但他没急着赶去巷子口,而是冲着隔壁嚷道:“劳烦请冯管家出来!” 隔壁守门的巡丁听了,立刻喊出了冯管家。 冯管家显然也听到了巷子口的叫喊声,提心吊胆的问:“恩公,这是出什么事了?” “还不晓得,劳你派两个人帮我守着家里,我去瞧瞧看到底怎么回事!” 赵峥说着,就朝巷子口飞奔过去。 等到了巷子口,因听东侧有人尖声大叫,他下意识循声望去,正看见有两个人在背对着自己亡命奔逃。 不好! 赵峥心下一凛,同时只觉背后恶风袭来。 他想也不想,脚下发力朝着东面猛的一扑,半空中垫步拧腰,身形还未完全转过来,桃木枪已如毒龙般从肩头电射而出,‘噗’一声刺入了身后那‘人’的额头! 而这时赵峥也已经转过身来,两臂顺势往前一送,几百斤的力道直透枪尖,只听又是‘啪’的一声脆响,那人的天灵盖竟被整个掀飞了出去。 这一下,脑浆子都被扬出老远! 若是寻常人,只怕当场就死的不能再死了。 但那‘人’却只是身形踉跄了一下,然后便又张牙舞爪的扑了上来。 赵峥见状,不慌不忙又是一个鹞子翻身,头往后仰、肩往右旋,轻松避开那‘人’双爪的同时,掌中桃木枪先收后放,自下而上的捅进了那人的心窝。 “呃~~!” 随着一声古怪的兽吼,那‘人’终于没了凶相,双手软软垂下,身体怪模怪样的挂在赵峥枪尖上。 赵峥倾斜枪身,让它彻底瘫软在地,又踩着它的小腹拔出枪头,这才有空细瞧此‘人’的模样。 但见它身形瘦削,身穿着宽大的寿衣,手上长着乌黑的长指甲,嘴角露出两颗尖利獠牙,头顶和心口流出乌黑脓血。 这不是巷子口估衣铺的老板娘吗? 这老板娘也是个倒霉的,本来躲在家里就能逃过一劫,偏跟着丈夫儿子逃了出去,结果被触手扬起的碎石打在太阳穴上,半边额头都变形了,当场便一命呜呼。 果然是诈尸了。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诈尸,已经有了僵尸的部分特征。 赵峥一边用寿衣擦着枪头,一边扬声呼喊估衣铺老板的名字。 首先赶来的却是左邻右舍。 眼见他们对那尸首指指点点,赵峥忙问:“估衣铺的七叔父子如何了?” “应该是跑掉了。” 有人答道:“我方才路过估衣铺,没瞧见他们父子俩,倒是有个认不出的,在院门口被开了脑瓢。” 说着,一指地上没有头皮的女尸:“比这还惨!” 那指定是活不了了。 赵峥冲着周遭拱手道:“劳烦哪位去我家报个平安。” 等有人出面应了,他有点选了两个胆大的看守尸身,然后自去估衣铺了查探情况。 到了估衣铺,果然瞧见前面大敞着的院门口,正躺着一具尸体。 尸体的上半张脸被完全抓烂了,两只眼睛被完全贯通,勉强能辨认出来的眼球,和血水脑浆混成了一色;鼻梁骨也被整个掀开,血淋淋荡悠悠的挂在嘴边。 这东西好大的力气! 回想起来,它的防御力也非同寻常,否则仅凭那回马枪的第一阶段,就能直接掀飞它的头盖骨,第二枪也足能搠它一个透心凉! 如果不是赵峥力气大,那桃木枪也足够坚韧,只怕未必能这么轻松解决掉它。 见里面静悄悄的,虽然觉得不太可能有危险,赵峥还是找人借了枚吉钱,一抖手抛了进去。 吉钱落地一阵叮当脆响,估衣铺里却依旧静悄悄的。 赵峥上前捡起吉钱,又如法炮制丢进了后院。 等确认没有埋伏后,他提着枪走进后院灵堂,就见棺椁四周散落着不少红绳,还有几枚失了光泽的铁钱,而前面的供桌翻倒在地不说,还折了一条桌腿。 赵峥围着棺材转了两圈,又探头往里面查探了一番,通过现场痕迹判断,那女尸应该是突然暴起伤人,结果被供桌绊了一下,没能如愿。 后来直追到大门口,这才算是拿了首杀。 这时外面呼呼啦啦闯进一群人来,为首的一名小旗官和几个巡丁。 都是北城的,彼此自然熟识。 那小旗官上前和赵峥打了招呼,询问道:“峥哥儿,你来得早,可曾瞧出什么来?” “看上去是诈尸暴起伤人。” 赵峥说着,看向了他身后的某个中年人:“七叔,先前难道一点征兆都没有。” “要是有征兆,也不会连累了孩子二舅!” 估衣铺老板七叔欲哭无泪的道:“晚上亲戚们散了,我给她抹香汤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指甲也没变长、嘴里也没长獠牙,脸上身上也没长毛,谁成想才过去没多一会儿,她突然就……哎~这可让我怎么跟老丈杆子交代?!” 说着,他抱着脑袋沮丧的蹲了下来。 这‘香汤’是夏天给尸体防腐用的,每天早晚都要涂抹全身。 按照七叔的说法,那这事儿就更是古怪了。 诈尸没有多少预兆还勉强说的过去,但僵尸化通常都会需要一个过程,无缘无故,绝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 第30章 立早节夕口 因觉得不对劲儿,赵峥本想再检查一下老板娘的尸首,可跟那小旗官一打听,才知道老板娘的尸身已经被送去巡检司了。 据说是陶千户下的命令,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混乱,所有尸变后的遗骸都要尽快送往巡检司。 赵峥闻言,只好暂且作罢。 虽然他十分好奇此事是因何而起,却不放心把母亲妹妹扔在家中。 更何况还与青霞有约在先。 于是郑重提醒那小旗官,尽快向李德柱禀明尸体僵尸化的情况,然后就提着枪回到了大柳树巷。 到了家门口,就见冯管家正在院里团团乱转,身旁还站着两个手提朴刀的壮丁。 赵峥迈步进到院里,抱枪拱手道:“有劳冯管家了。” “恩公!” 冯管家见赵峥回来,忙迎上前打探:“听说巷子口有人诈尸了?” “嗯,是西边儿估衣铺的老板娘。”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赵峥点头道:“我一出巷子正巧碰上,一枪挑飞了脑壳,一枪刺穿了心窝,这才算是把它解决掉。” 顿了顿,想到隔壁也在守灵,担心冯管家因此低估这件事的危险性,于是又补充道:“那老板娘已经部分僵尸化了,力气大的惊人,身上也像是裹了层牛皮似的,若不能迅速解决它,一旦僵持起来,怕是寻常小旗官也要吃瘪。 她家亲戚走的慢些,就被一爪子拍烂了大半张脸,脑浆子都给扯出来了。” 说着,顺势挽了个枪花谦虚道:“我也是仗着兵刃好,枪法也还算精熟,才顺利解决了她。” 听了这番说辞,冯管家脸上就有些发白,喃喃道:“这好端端的,怎么又闹起僵尸来了?难道真是因为死在七月半的缘故?” 他这思路倒是和李德柱一般无二。 “不好说。” 赵峥微微摇头,又道:“隔壁若有什么异状,冯管家尽早差人来知会我,我好赶过去帮忙。” 冯管家闻言忙又躬身道谢:“多谢恩公。” 赵峥指着那两个壮丁笑道:“咱们互帮互助,用不着客气。” 等冯管家走后,赵峥又去寻母亲妹妹,把估衣铺老板娘的事说了,只听的李桂英连连慨叹。 先是回忆那女老板的陈年旧事,又疑惑这真定府到底是犯了什么忌讳,怎么连年的闹灾生祸。 赵峥和赵馨正在解劝宽慰,外面又有人扬声呼唤道:“赵恩公、赵恩公。” 听声音,分明是隔壁的冯管家去而复返。 母子三人有些疑惑的迎出门外,却见非止是冯管家来了,连高夫人和春燕也来了。 两下里见礼之后,傅氏有些不好意思的请求道:“适才听闻城中闹起了僵尸,妾身实在心下难安,不知可否方便让犬子在此寄宿一晚?” 显然,她也是在担心‘高士奇’暴起伤人。 对于那个不怎么讨喜的高衙内,赵峥其实是有些排斥的。 无奈李桂英直接做主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正好成德晚上没回来,让二丫跟我睡一间,峥哥儿去他妹妹屋里睡,把东厢腾出来给小衙内就是。” 母亲都这么说了,赵峥自然不好再有异议。 傅氏一面千恩万谢,一面忙让春燕去寻高舆。 不多时,春燕便抱着一床被褥,领着高舆回到了赵家。 趁着春燕去屋里铺床的当口,傅氏又拉着儿子再次道谢。 或许是因为上次才被母亲责骂过,高舆这回表现的倒还算乖巧,但赵峥冷眼旁观,还是能看出他骨子里那居高临下的态度。 呵呵~ 这种熊孩子显然还没摆正自己的位置。 凭高士奇当初无力将父亲的尸骸送回故乡,就可以推断出高家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如今高士奇身死道消,高家即便不被打回原形,也绝不可能再有从前的风光。 若是他还继续保持这样心态,迟早会被社会毒打。 和熊孩子也没什么好说的,送走了高夫人和冯管家,赵峥就准备去东厢拿自己的铺盖。 结果刚到东厢门口,就与留下来照顾高舆的春燕撞了正着。 见她怀里抱着自己的铺盖,赵峥伸手笑道:“有劳了,你把铺盖给我就成。” “我帮公子铺上吧。” 春燕却不撒手,抱着那铺盖绕过赵峥就要往堂屋里去。 “不用、不用。” 赵峥忙赶上道:“我自己来就成,哪好意思劳烦姑娘。” “公子不必和我客气,这本就是奴家应该做的。” “这……” 两人正在推让,东厢房里的高舆忽然扬声喊道:“春燕,去给我打一盆洗脚水来!” 院内为之一静。 就在赵峥以为春燕会把铺盖交给自己,先忙着去伺候小主人的时候,忽听春燕回头道:“哥儿稍候,我给赵公子铺好床就来。” 唰~ 话音未落,高舆就一把扯开了房门,恼道:“我叫你,你不听;人家不用你,你倒上赶着,你到底是我们家的丫鬟,还是他们家的?!” 这熊孩子真是越看越讨人嫌,若不是看在高夫人的面子上,赵峥早把他打出去了。 为免春燕难做,他伸手道:“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把铺盖给我,我自己去铺就好。” 熟料春燕又侧身闪开,冲着高舆冷道:“哥儿说的什么糊涂话,我这还不是为了帮你报答救命之恩?若不然咱们去找太太评理,看我做的是对是错!” “你!” 高舆没想到春燕如此强硬,当时就气的直跺脚,可他也知道,这事儿闹到母亲面前,自己决计讨不了好。 于是鼓着腮帮子,‘砰’的一声关上了东厢房门。 春燕转回头看向赵峥,脸上顿时如同冰雪初融,甜甜笑道:“公子,咱们走吧。” 这一刻,赵峥忽然有些明白,什么叫做‘最难消受美人恩’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不好再拒绝。 只能跟着春燕穿过客厅进到了西屋里。 二人刚进门,赵馨就忍不住从东屋探出脑袋来,但很快又被李桂英扯着耳朵拽了回去。 西屋内。 赵峥看着跪在床沿上,隆着臀儿仔细铺床的春燕,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犹豫再三,还是试探道:“你这般得罪小衙内,难道不怕他记仇?” “怕什么?” 春燕回过头来,剪水眸子直勾勾的盯着赵峥道:“实话不瞒公子,夫人已经跟奴家说好了,回京前就将奴家转赠给公子做丫鬟。” “啊?!” 赵峥顿时有些傻眼。 他两世为人虽然都吃穿不愁,却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故此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一招! 霎时间,什么隔阂不适、什么最难消受美人恩,统统都被赵峥跑到了九霄云外,看着春燕回眸浅笑,一副任君采撷的架势,他不觉食指大动。 下意识趋前半步,正待开口说些孟浪的,忽觉一阵熟悉的心悸。 赵峥想也不想,当即义正言辞道:“即便如此,你也该站好最后一班岗,不负高夫人的信任与恩德!” 一颗热心贴了冷脸,春燕却非但没有失落,反而觉得赵峥果是赤诚君子,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于是铺好了床,又含情脉脉的羞声道:“公子早些安歇吧。” 然后才摇曳着身姿,婷婷袅袅的去了。 她走后,赵峥推开门查看了一下东屋的情况,见东屋房门紧闭,这才反锁了西屋的门,悄声呼唤:“青霞、青霞?” 刚唤了两声,就觉眼前一花。 赵峥以为是青霞到了身前,刚要打招呼,忽然被吓了一跳。 却见眼前哪里是什么美少女,分明就是一具七窍流血的中年男尸! 第31章 是鳖、是氅、是鏊? 也亏赵峥胆大,又在系统里见惯了血腥,骤然面对那死相凄惨的尸首时,这才没有尖叫起来。 他下意识退后半步,这才发现了尸首旁边对比明显的青霞。 那尸首正是因为被她单手拎着脖颈,所以才站着没有倒下。 赵峥松了一口气,然后忙问:“这是谁?” 青霞摇头:“不知道。” “啊?” 赵峥诧异:“不知道是谁,你怎么把他的尸首带到我这里来了?” 一时间,赵峥甚至都有些怀疑,她方才是故意拿这尸体吓唬自己。 不过考量到青霞的天真懵懂,又觉得她不大可能会如此。 “来的时候,看到他在……先生的……” 久违的波折线小嘴再现,赵峥忙劝她说慢点,连蒙带猜的这才明白是怎么会一回事。 却原来青霞入夜后正准备来找赵峥听故事,就察觉到有人在试图破解昙阳子留下的护洞阵法。 这也不是头一回了,青霞本想按照以往惯例,打晕了丢到山下去。 谁知那人却有些本事,青霞一时竟没能将其拿下。 当然了,那人终归还是敌不过化形大妖,纵使青霞没下死手,几个回合后还是落了下风,想要逃跑又被青霞赶上,直接打断了一条小腿。 青霞正打算加一把力将他擒住,谁知他眼见逃不过,竟然直接自断经脉而死。 青霞一来急着听故事,二来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人的尸首,索性便将其带到了城中。 本来听说这人去了山上窥探,赵峥还担心会不会是因为昨晚夜探水府,引来了朝廷的密探。 后来听说他是自断经脉而死,这才放下心来。 这种死士风格应该不是朝廷的人,至少不是朝廷明面上的势力。 赵峥让青霞把那尸首放在地上,蹲在旁边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这人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皮肤粗糙风霜满面,明显是经常在户外行动,所以实际年龄有可能还要再小一些。 此人骨架出乎寻常的大,身体健硕程度更是不下于赵峥,手上的老茧也多到畸形。 身上衣服料子还不错,但也不是什么绸缎绫罗,更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记符号。 袖子里有几个瓶瓶罐罐,但也不知是在打斗时用掉了里面的东西,还是那人临死前刻意抹除了痕迹,瓶内都是空的。 赵峥不死心,又拿笔杆顶着布头,伸进去用力蹭了一圈,结果连个残渣碎末都剩下。 也或许…… 这里面装的原本就不是有形之物。 还待细瞧,青霞便摇动他的肩膀连声催促:“孙悟空、孙悟空、孙悟空,我要听、猴子的故事!” 好嘛~ 才不到两天,‘孙悟空’三个字的熟练度都赶上‘先生’了。 赵峥无奈,只能先给她讲了一段西游记。 讲到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这才收住话头。 结果就见青霞有些闷闷不乐。 赵峥以为她还想继续听,便道:“你且容我缓一缓,等喝口水再给你继续讲。” 青霞点头应了,却依旧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赵峥有些纳闷,于是又问她为什么不开心。 就听青霞脱口道:“山不好!” 跟着,又闷声抱怨:“没有家人,没有故事,山不好!” 赵峥这才恍然,她虽比孙悟空的境遇好些,但究其根本,却同样都是被大人物镇压拘束,只不过一个在山下,一个在山上罢了。 赵峥不由同情心大起,顾不得再去检查那尸首,拉着青霞的手宽慰道:“那是以前了,你现在不是已经有我这个家人,还有故事可听了吗?” 青霞听了这话,果然高兴起来,拍手道:“家人、家人、家人!” 赵峥忙让她小声些,可别把真正的家人给招来。 想了想,赵峥又好奇的问:“化形之后的这五年里,你难道从来没进过城吗?” “进过。” 青霞认真点头,然后掰着指头道:“先生让我、送礼物;先生和我、杀怪物;先生……” “也就是说,你头一次下山就是给我送礼物?” 青霞点头。 赵峥忍不住伸手盖在她头顶抚摸,果然是个可怜的小妖精。 旋即又宽慰道:“那你也比孙悟空好多了,他可是足足被压了五百年呢!” 顺势,又开始讲起了后续剧情。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说到孙悟空从五指山下脱困,保着唐僧西行,这才口干舌燥的停了下来。 他弄了碗凉水解渴,喝完就见青霞正歪着小脑袋,专心又可爱的琢磨着什么。 不由笑问:“你又想到什么了?” 青霞看向他,试探着唤了声:“师父?” “蛤?” 赵峥愕然:“什么师父?” “孙悟空报恩,认唐僧做师父。” 听青霞认真说出了缘由,赵峥哭笑不得,摆手道:“这是故事里编的,又不是真的,何况你是女人,没必要学孙悟空的报恩方式。” “不是真的?” 青霞显然没听出赵峥话外之意,反而诧异道:“通天河难道、是假的?” 这语言能力的进步速度,堪称是肉眼可见。 “这个嘛……” 赵峥倒真被她给问住了,通天河都跑到大明朝境内了,以后还能把西游记纯当成故事看吗? 想了半天也没个准答案,最好只好先敷衍过去。 趁着青霞还在回味西游记,他又蹲到那尸首旁仔细检查起来。 确实是没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又或是虽然有,但赵峥看不出来。 他想了想,抬头问青霞:“你会不会招魂的法术?” 见青霞果断摇头,他又道:“那把斑衣鳜婆放出来,看她有没有办法。” 青霞素手一翻,手里就多了柄九瓣赤铜锤,再轻轻一抖,斑衣鳜婆的魂魄就从里面冒了出来。 看当时的声光特效,赵峥还以为斑衣鳜婆的魂魄,是被封印在鱼形玉佩里了呢,原来依旧是在锤子里。 “她和锤子,融为一体了。” 青霞认真解释道。 原来如此。 那斑衣鳜婆明显萎靡,缓了一会儿,才躬身见礼道:“见过大王、见过上仙,奴家知错了,还请大王高抬贵手,不要再将奴家封起……” “这个以后再说。” 赵峥摆摆手,指着地上道:“你来看看,可能唤出这人的魂魄问话。” 斑衣鳜婆低头看了一眼,旋即大摇其头:“这人早就已经魂飞魄散了,就算是孙大圣来了怕也无计可施。” 啧~ 果然是死士! 赵峥有些失望,正想转而询问些西游记世界的事儿,又听斑衣鳜婆道:“不过奴家有个秘法,能让这具尸首写出最近经常写的文字。” “当真?!”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赵峥急忙催促道:“那还不快快施法!” “这……” 见他如此着急,斑衣鳜婆眼珠一转,就想要趁机提些条件。 赵峥却抢先警告道:“若要拿乔,以后可就不只是封印了!” “奴家这就施法!” 斑衣鳜婆不敢再节外生枝,飘到那尸首前,两手撮指抵在两侧太阳穴上,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忽的,她身形一闪融入那尸首当中,旋即那尸首就翻身坐起,机械的抬起手来。 这不是鬼上身么? 赵峥有些怀疑,但还是急忙翻出赵馨的纸笔,沾好了墨汁,塞给那尸首。 同时他心下有些提心吊胆,虽然因为物资丰富的缘故,民间识字率有了质的突破,但目不识丁的文盲依旧占了大部分。 这人万一也是个不识字的…… 好在他的担心并未成真,就见那尸首颤巍巍的,在纸上写下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写完之后,那尸体一下子仰躺回了地上,斑衣鳜婆也从它身上飘了出来,看上去愈发萎靡不振,连颜色都淡了些。 她拱手冲赵峥道:“奴家已经尽力了,还请上仙容奴家回赤铜锤里歇息歇息。” 赵峥自无不可,但等斑衣鳜婆钻回赤铜锤,他立刻示意青霞补了道封印上去。 对这等奸猾的妖怪,是万万不能掉以轻心的! 等封印好斑衣鳜婆,赵峥这才拿起那四个字仔细端详。 后面两个还算清楚,应是‘大人’二字无疑。 第二个字,依稀能辨认出是个‘拜’字。 而第一个字笔画实在太多,赵峥认了许久也没分辨出,到底是鳖、是氅、是鏊、还是…… “鳌拜?!” 第32章 老满洲刘关张 赵峥之所以会脱口喊出这个名字,自然是因为后世的记忆。 因为曾看过好几个版本的鹿鼎记,比起高士奇和疑似纳兰性德的关成德,他对鳌拜这位满清第一巴图鲁、康熙人生中的第一个大BOSS,显然更为印象深刻。 赵峥再次观察了一下地上的尸首,这人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鳌拜的属下。 但鳌拜如今是什么身份,为何派属下夜探凤凰山,却还是一团迷雾让人难以捉摸。 单看‘大人’二字,很难让人不往官面上去想。 可不是说满人、蒙人入关后,全都改换汉姓了吗? 譬如关成德家祖上三代都是姓关的。 这个鳌拜又是怎么回事? 满人改风易俗是在百年前,那时候鳌拜应该还没有出生,总不能是他祖宗提前预知到有这么个后人,所以特意改成了汉家鳌姓吧? 而且官场中下级称呼上级,也没有直呼全名的。 所以如果他是官场中人,那就不应该叫‘鳌拜’。 考虑到夜探凤凰山的是个死士,也有可能‘鳌拜’是私底下用的名字,专门用来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那么在明面上,他肯定还有着另外一层身份。 而另一种可能,那就是鳌拜参与的其实是某种民间组织,甚至是对抗朝廷的地下组织,如此一来,抛弃汉人名姓改回满人老姓,也就不足为奇了。 譬如说…… 山海教! 考量到山海教疑似反叛官员所创,内部称呼上级为‘大人’,貌似也算是合情合理。 当然了,这一切都是赵峥的凭空猜测,目前还没与任何真凭实据。 赵峥沉吟半晌,对青霞道:“我修书一封,你帮我这尸首连书信一起送到巡检司去,好不好。” 顿了顿,又补充道:“不用见人,把尸首丢到巡检司就成——你知道巡检司怎么走吧?” 青霞点点头,她带这尸首来,本就是想让赵峥给个处理办法,如今赵峥既然做出了决断,她自然不会反对。 “等放好尸体,你就先回凤凰山——我猜巡检司的人,多半会来找我询问缘由,再说我晚上总也要睡上一觉,明天才有精神继续讲故事。” 说完见青霞虽面露不舍,却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赵峥当即修书一封,连同那尸首写下的四个字,一并装进信封里,让青霞送去了巡检司——至于让尸体写字的功劳,自然都推给了青霞和昙阳子。 青霞走后,因不想惊动母亲和妹妹,他原本想要先眯一觉,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 听到外面传来拍门声,赵峥立刻起身出了门。 李桂英听到动静,在东屋里问:“峥哥儿,外面又是什么人?” “没事儿,或许是成德回来了。” 赵峥随口敷衍了一句,等到打开院门一瞧,外面竟真是关成德。 不过除了关成德之外,数日未见的陶千户也在。 赵峥也没请他们进来,侧身让开院门,对关成德道:“你先跟我娘打个招呼,让她放心。” 关成德立刻走到东屋窗前,拱手道:“伯母,许大人让我来问一问巷子口诈尸的事儿,我和兄长在外面说话,就不进来打搅了。” 听说关成德是为了公务而来,李桂英也就没起身,只在里面答应了一声。 等关成德到了院外巷子里,陶明德已经和赵峥聊上了。 能让堂堂千户兴师动众而来的,自然不是什么诈尸,而是青霞送过去的尸体和信件——更准切的说,他其实是冲着青霞和昙阳子来的。 赵峥见关成德出来,心下微动,故意指着那四个字道:“我瞧着像是个鳌字,敢问大人可曾听过这个什么‘鳌拜大人’?” 一边说着,一边偷眼观察关成德。 “感觉不像是咱们汉人的名字。” 陶明德蹙眉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以往应该从未听说过类似的人物。” 关成德本来也在皱眉沉吟,听陶明德点出这不是汉名,脸上顿时显出一丝不自然来。 赵峥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又与陶明德探讨了一番,因为线索实在是太少,两人最终也没能推敲出个所以然来。 陶明德最后道:“我来除了核实这信上的内容,也是受许大人所托,希望能向凤凰山上那位表达谢意。” “这个……怕是不便当面道谢。” 赵峥替青霞回绝了,又道:“不过等再见到她,我肯定会代为转达。” 陶明德本也没指望能见着,当下点点头就准备收队。 关成德本来也要跟去复命,却被赵峥拦了下来:“你既然都回来了,好歹也在家歇一会儿。” 陶明德对此并无异议。 于是关成德就被留了下来。 两人一起回到西屋,赵峥当即脸色一沉,压着嗓子喝问道:“方才说起那鳌拜,你为何面有异色?!” “这……” 关成德犹豫了一下,解释道:“这鳌拜我确实不认识,只是听说他并非汉人,心有所感罢了。” 赵峥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管这鳌拜派人来真定府是为了什么,他都不希望关成德卷入其中——毕竟说起来,他们应该算是同族老亲。 既然说开了,关成德也不瞒着,当下道:“实话不瞒兄长,我祖上实是关外野人,天地异变之后,为求活命举族内附。 因最初被安置在涿州,当时的族长又最喜三国人物,所以族人全都改做了刘关张姓——十年前的真定知府刘福临,正是族长的后人。” “原来你家这关姓是这么来的。” 赵峥恍然,又追问:“那这鳌拜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我实不知情。” 关成德无奈摇头:“或许是我的同族,也或许不是——毕竟都是上百年前的事了,我爹又死的早,我对这些事情了解的十分有限。” 也对,他比自己还小了一岁,十年前才七岁大,那知道这许多陈年往事? 赵峥放心了不少,但还是郑重警告道:“若那鳌拜果然与你是同族,你千万要摆正立场,不要与他有什么瓜葛——根据我的推测,此人或许与山海教有关!” 关成德听了‘山海教’三字,顿时明白兹事体大,忙郑重的点头应了。 是夜,两人抵足而眠。 第二天早上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府衙就差人来请关成德。 赵峥刚将他送走,李德柱又差人来请。 赵峥只好跟母亲交代一声,匆匆去了北城巡检所。 一进门,他就感觉到气氛有些凝重。 等见了李德柱,就听他沉声道:“昨晚上亏得你提醒,否则就不止是折损七八个兄弟了。” “折损了这么多人?!” 赵峥大吃一惊,忙问:“怎么会这样?按说只要预先有了准备,想要拿住那些半吊子丧尸应该不难吧?!” “嗐~” 李德柱一拍大腿,无奈道:“本来好好的,结果两只僵尸偏偏凑到了了一起,有一队巡丁被包了饺子,连小旗官在内死了一多半!” 赵峥倒吸了一口凉气:“两只僵尸撞到一处了?昨晚上咱们北城到底出了多少僵尸?” “一共七只!” 李德柱撮指比划了个‘七’,垂头丧气道:“估计待会老子又得去司里挨骂——直娘贼的,又不是老子要当这代理百户的,大不了让他们另请高明!” 听完舅舅的抱怨,赵峥又问:“昨儿那三个诈尸的,也有化作僵尸的迹象吗?” “没有,就是普通的诈尸。” 李德柱说完,见外甥表情分外严肃,心下也猛的打了个突兀,失声道:“特娘的,今晚上不会还有更厉害的吧?!” 第33章 难难难 巡检司衙门。 赵峥骑着大叫驴跟在李德柱身后,远远就见巡检司前院搭了个大凉棚,里面摆放着供桌香炉,以及一座策马扬枪的赵云神像。 此时已经有不少百姓在排队上香,大多数都是面带忧色。 在侧门外下了驴,赵峥紧赶几步与舅舅并肩齐平,好奇道:“司里的官庙被毁了,里面的香火愿力怎么办?” 李德柱理直气壮的道:“不知道。” 好吧,只能说舅舅这么多年才混了个总旗,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时就听前面有人接茬道:“官庙其实只是提供了一个,让人能够集中释放香火愿力的地方,事实上集中起来的香火愿力,并不会依附在死物件上。” 却是陶明德边解释,边快步迎了出来。 “千户大人。” 甥舅两个忙抱拳见礼。 陶明德先横了李德柱一眼,又对赵峥道:“其实这些事情,等你以后修炼到一定境界,不用别人解释也能感觉的到。” “大人说的是莫不是通玄境?” 在拥有后世记忆的赵峥看来,大明朝的武学境界划分的着实有些简陋,总体只有‘天地玄黄’四阶。 引气入体后就算是黄阶,这个阶段基本就是通过龙虎气锤炼肉身,还能通过临时爆气提升力量防御,以及对阴邪怪物的伤害。 从不定额的小旗官,到南城北城两位百户,都在黄阶范畴之内。 再上面是玄阶,又称通玄境,这个层次的高手已经可以熟练运用龙虎气,并且至少掌握着至少一种神通。 真定府明面上只有陶千户一个通玄境的武者,不过根据坊间传闻,司内还有一位女百户也是通玄境。 “不错。” 陶千户微微颔首,又肃然道:“很多人做到引气入体就心满意足,又畏惧锤炼肉身的千般苦楚,往往终其一生都困在引气入体的阶段,殊不知通玄境才是武道的起点——你是难得人才,千万不要学那些庸庸碌碌之辈,误了自己前程!” 说着,又横了李德柱一眼。 其实舅舅的天资也算上乘,若不然也轮不到他做总旗,可惜后来沉迷于酒色之间,近些年实力非但没有进步,反而有所下降。 李德柱明知道陶千户是在说自己,却也郑重其事的点头:“没错、没错,你和成德一样,都是有大前程的人,千万不要学我们这些混吃等死的。” “你还知道自己是在混吃等死?!” 陶千户没好气的呵斥道:“昨晚闹僵尸的消息,还是你通知的司里,怎么南城好端端的,偏你北城死了这么多兄弟?!” “这也不能怪我啊!” 李德柱当即叫屈道:“谁成想两僵尸愣是撞到一块了,前后夹击跑都没地儿跑!” “行了、行了。” 陶千户不耐烦的抬抬手,示意道:“先进去再说吧。” 进了院门,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刻映入眼底。 却是去行唐县报信的南城百户刘锴。 此时刘锴正在一群旗官的簇拥下说着什么。 记得当时陶千户是让他知会行唐县后,就沿着岸边绕回来,顺便查探一下这通天河的‘源头’。 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察觉到赵峥的目光,陶千户解释道:“那通天河东西约有六百余里,上游并不见有什么源头,与其说是通天河,不如说是通天湖更为合适。” 解释完,他便招呼着刘锴等人一起往里走。 其中颇有几个生面孔的总旗,料来应该是刚从下面县里调来的援手。 不出意料的话,这次陶千户召集众人开会,除了讨论如何应对城中频繁发生的尸变,多半也是要往南北巡检所分派人手。 到了会议厅门口,赵峥就站住脚没再往里走。 陶千户发现后,正想让进来他列席旁听,赵峥就抢先拱手道:“大人,我想看看昨天的尸首。” 刘锴听了微微撇嘴,但也没有说什么。 陶千户则干脆的答应了下来,非但专门指派了一位小旗官陪同,还抛给赵峥一瓶骨粉,让他一旦察觉身上不对就立刻拔除邪祟。 如今巡检司毁了大半,还没来及重新修缮,连许多活人都没有片瓦遮身,就更不可能给尸体专门腾出个房间来了。 赵峥跟着那小旗走到后院角落里,就见十几具尸首正烂木头似的摆在地上,美其名曰借助阳气防止尸变。 询问清楚之后,赵峥首先从前天晚上,那些没有僵尸化的尸体开始检查,然后才是昨天晚上那些半吊子僵尸。 结果前前后后忙活了足有半个时辰,心肝脾胃肾查了个遍,恨不能把肠子都翻出来一截一截的捋,最终却还是一无所获。 这也正常,司内的仵作推理水平可能不行,但若是尸体有明显的异状,应该还是可以察觉出来的。 被点名陪同的小旗官见赵峥站起身来,立刻捏着鼻子道:“先前千户大人已经亲自检查过,有什么问题早该发现了,我看咱们还是别折腾了——这越晒越臭,我实在是顶不住!” 赵峥其实也反胃的紧。 他在系统里做过针对血腥场面的适应训练,但那里面再怎么模拟,也模拟不出腐烂的尸臭味。 但他却依旧不肯死心。 虽然从善如流的去洗手换衣服,但等再见到陶千户时,赵峥又提出了等晚上再来查验的要求。 一旁的刘锴这回终于忍不住了,冷笑道:“今儿查了这么久都没查出来,难道晚上就能查出什么新鲜的?” 陶千户却猜出了赵峥的意思,摆摆手挥退了刘锴等人,这才问:“你莫不是想请凤凰山上那位帮忙?” “果然瞒不过千户大人。” 赵峥拱手道:“我和她本就约好晚上互通消息,若是她不反对,我就带她过来试试。” 顿了顿,又补了句:“到时候最好能提供一个单独房间。” “明白、明白!” 陶千户忙道:“本官届时提前打好招呼,肯定不让别人去打搅那位施法!” 瞧他神情,约莫是以为青霞不愿再人前现身。 其实赵峥要求提供单独坊间,是想让斑衣鳜婆也帮着检查一下,不过既然陶千户已经应允了,他也就将错就错的没有解释什么。 ………… 从巡检司离开。 跟着舅舅骑驴原路折返的时候,赵峥见李德柱脸色十分难看,便关切道:“舅舅,莫不是千户大人给你铺排下什么难办的差事?” 李德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你如今面子大,连舅舅我也沾了些光,倒不曾被上面刁难。” 与其说是赵峥面子大,倒不如说是青霞和昙阳子的面子大。 自从昨天晚上,确认赵峥和凤凰山关系匪浅,陶千户的态度是愈发亲切了,若不然先前也不会主动出迎。 赵峥从凤凰山下来,一度曾犹豫要不要把昙阳子已经离开的消息,告知许知行和陶千户,但看现下的形式,倒不妨先狐假虎威一阵子。 “既然没被刁难,舅舅怎么如此闷闷不乐?” “哎~” 李德柱叹了口气,无奈道:“你猜今儿商量到最后,商量出个什么办法来了?” 赵峥摇头。 “什么鸟办法都没有!” 李德柱冲地上啐了一口,恨声道:“先前大家伙儿都担心晚上要来个大的,如今倒盼着晚上诈尸的越多越好、越厉害越好,最好能多死上几个贵人才算爽利!” 赵峥听了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有做巡检的盼着事情闹大的道理? 就算不顾及城中百姓的死活,总也该爱惜自己的性命吧? 李德柱见他懵懂,冷笑着问:“抛开别的不提,你觉得时下要想阻止这场风波,最简单好用的办法是什么?” 赵峥想也不想,答案脱口而出:“焚尸!” 旋即不等李德柱再说什么,他便恍然大悟:“怪道大家伙暗地里,都盼着能再死些贵人!” 阻止尸体尸变最简单有效的做法,自然是直接烧毁所有尸首。 这个法子,但凡稍微精明的都能想到。 但简单直接有效,却并不意味着就容易办到,至少想要在现如今的真定府实行,是千难万难。 因为需要焚毁的尸体不是几十、不是几百,而是接近三千之数! 真定城中几乎家家戴孝。 昨夜城中共有十几家诈尸,听起来数量不少,但对比三千之数却又算不得什么。 有道是法不责众,入土为安的思想由来已久,想凭着官府一声令下,就想让满城百姓把父母、妻儿、丈夫烧掉,哪有那么容易? 再说了,人都有侥幸心理。 不就是晚上有可能会诈尸吗? 大不了晚上不留人守灵,全家躲到一个安全地方,等白天再去哭丧守孝就好。 万一要是诈了尸,那也是官老爷们要头疼的问题! 而这还不是焚尸最大的阻力。 面对这些‘刁民’,只要许知行拿出足够的魄力,还是有可能强制推行下去的。 问题就在于,这次大乱变起仓促,受灾最严重的反而是城中心的富贵人家。 那些大户们,可不是你说动就能动的。 而且人家更不担心什么尸变! 随便找几个穷亲戚在灵堂里充门面,自去别处过夜就好——谁家在城外还没个庄子? 地位再高些的,干脆要求巡检司的人去现场守夜,遇到诈尸还得轻拿轻放,万万不能损伤遗体,以便过后想办法祛除邪性,好生安葬。 就算许知行是个强项令,拼着得罪城中所有权贵,也要推行焚尸。 那高士奇和陈澄的尸首又该怎么办? 烧了吧,人家骂你不念同僚之情,亵渎为国为民而死的英雄,说不定还要联合起来告你的刁状。 不烧吧,城中大户肯定要拿这个做由头,煽动全城百姓抗命。 这要是闹起来,再有什么山海教的妖人趁机生事,只怕又是一场滔天大乱! 当然了,以上这些事情统统都不会发生。 因为许知行压根没有这样的魄力和能力,他毕竟只是钱谷通判,而不是一言九鼎的知府老爷。 所以,巡检司的旗官们才会破罐子破摔,期盼着事情能闹的再大些,最好死上几个尊贵体面人,这样才有推行全城焚尸的可能。 可惜这只是不切实际的妄想。 除非是七月半那样忽遭横祸,不然大户们肯定是这城里最安全的一批人。 第34章 蛛丝软甲 赵峥回到家中,先就遭了二丫的嫌弃。 一面问他是不是去粪坑里打滚了,一面催着他赶紧洗漱。 因怕弄的屋子里也住不了人,赵峥把浴桶摆在角落里,又用床单简单围了大半圈,来来回回洗了五次,这才勉强过关。 用浴巾围着回到东厢,就见换洗的衣服早就准备好了,上面还压着个精致的小盒子。 那是关成德前阵子送赵馨的香粉,小丫头宝贝的什么似的,平时都锁在柜子里舍不得用。 赵峥莞尔一笑,换好衣服把粉盒送回了堂屋里。 赵馨一边接过来一边耸动琼鼻,见哥哥身上没有香粉的味道,不由噘嘴道:“我就是拿给你遮味儿用的,不然晚上熏着人家怎么办?” 这丫头果然察觉到了什么。 赵峥摆摆手:“晚上我还要去验尸,这会儿抹了香粉纯属浪费。” “还要去?” 赵馨欲言又止,最后摇头道:“算了,反正她也不是普通女子,应该不会嫌弃什么。” 人小鬼大的丫头。 赵峥抬手去揉她的脑袋,却被她偏头避开,捂着鼻子一脸嫌弃。 这时候李桂英从里间出来,对儿子道:“你前几天给我的那蜘蛛网,我勉强整理好了,上面压根就没有线头。” 母亲要是不说,赵峥还真把这事儿给忘干净了。 毕竟形势变得实在太快,以他如今和青霞的关系,弄点蜘蛛丝又算得了什么? 倒是为了家里的安全,或许可以再厚着脸皮,向青霞讨一件救命的‘法器’。 这般想着,赵峥还是把母亲整理好的蜘蛛网,放到了东厢房里——总不好让母亲知道,她这几天都在做无用功吧? 不想刚把蜘蛛网放好,外面就传来了说话声。 赵峥推门出去一瞧,原来是高夫人在和李桂英在院里说话。 那熊孩子高舆和春燕站在后面,手里正各自提着一个食盒。 见赵峥从里面出来,傅氏忙躬身见礼,指着二人手中的食盒道:“犬子多有叨扰,妾身无以为报,亲自下厨做了些吃食,也不知合不合恩公口味。” “哎呦~” 李桂英素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虽然也不怎么喜欢那高舆,但见傅氏如此礼数周到,还是受宠若惊道:“怎敢劳高夫人亲自下厨?还是带回去,留给小衙内享用吧!” “李夫人无需与妾身客套……” “这如何使得……” 两人一番推让,李桂英最终收下了这桌酒菜。 赵峥接过来拎到厨房里,掀开盖子扫了眼,见那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皆是少见的珍馐美味。 若在饭馆里置办这么一桌,怕是没有几十两银子下不来。 当然了,更难得的是同知夫人的手艺。 想必高士奇在世时,没少享受这素手调羹的乐趣,就不知以后又会便宜哪个。 等从厨房里出来,李桂英已经在拍着胸脯承诺,要让高舆在家住到头七之后了。 赵峥忙插了一句:“就是晚上只怕要和成德挤一挤了——他们两个虽然早就定了亲,可也不好让住进我妹妹的房间。” 高舆闻言明显面露不豫。 傅氏却高兴道:“他们师兄弟睡在一起,正好能有个照应!” 回头又郑重叮咛儿子:“你师兄是不世出的才子,趁这个机会,你要多多向他请教学问,更要向他学学为人处世的道理!” 高舆到底不敢违逆母亲,当下忙肃立拱手道:“母亲放心,儿子一定谨遵教诲。” 等到高夫人转过头继续和李桂英说话,他的脸色又迅速垮了下来。 嘁~ 这熊孩子真是不知好歹! 高家如今眼见就要没落,高士奇留下来的最大遗产,并不是那几千两浮财,而是关成德这个入室弟子。 若是他精明些,就该抓紧时间和关成德搞好关系,等到日后成年,也好借些助力。 但看他这副嘴脸,显然是没指望了。 就在这时,外面巷子里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赵峥对这种动静熟悉的很,知道是陶千户派的巡丁来了,于是打开院门探头招呼了一声。 不多时,就有三名披着甲胄的小旗官走了进来。 看到这三名旗官,还不等别人说些什么,高舆先就眼前一亮,激动的迎上去问:“你们是来保护我和母亲的吧?!” 不等那三名旗官答应,他又回头对高夫人道:“既然有这些人护卫,我应该不用在这种地方过夜了吧?!” 见儿子那不加掩饰的欢喜与嫌弃,傅氏先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正想同李桂英解释两句,忽见那三名小旗抱拳齐声道:“我等奉千户大人命,今夜一切听从赵峥赵公子调遣!”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高舆白皙的小脸直接涨成了猪肝色,连傅氏也尴尬的不成样子。 赵峥本待不理会,可想到春燕的事情还没落地,倒不好让高家太过下不来台,于是笑道:“陶千户的意思,是委托我来布置防务。” 高舆听了,顿时又趾高气昂起来。 高夫人却听出赵峥是在为自家打圆场,不由投来感激的目光。 只是赵峥对上她感激的目光,却是不由想起了那天晚上,然后视线就忍不住往下一滑,堪堪落在王屋太行山间。 感受到那习惯性打滑的目光,高夫人俏脸微红,心道赠婢的事或许应该提前一些,也免得这少年人总是难以自控,两下里平添尴尬。 ………… “你不会炮制?” 是夜,赵峥有些不好意思的向青霞提出要求后,却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那个用蜘蛛网做成的一次性法器,其实是昙阳子的手笔,凭青霞自己的能力根本复现不了。 这让赵峥大失所望之余,只好退而求其次,希望青霞帮自己把蜘蛛网割成丝,也好设法编一件防身的软甲。 青霞听了赵峥的要求,呡着樱桃小嘴冲那蜘蛛网轻轻吸气,那摊开后足有二十丈方圆的蜘蛛网,立刻化作一道白虹被她吸入腹中。 然后她闭目凝神片刻,又冲着赵峥檀口微张,纤细如发的蛛丝又电射而出,围着赵峥一圈一圈的缠绕,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赵峥身上就多了件哑光银的卫衣。 啧~ 这应该算是古代版的3D打印了吧? 赵峥活动了一下头颈胳膊,发现这衣服非但轻若无物,还具备一定的延展性,穿在身上丝毫不会影响行动。 “还是原来的蛛丝?” 赵峥询问道。 青霞点头:“那些是精选出来,比一般的强。” 虽然天真懵懂,但青霞的学习能力却是极强,才短短两三日相处,她如今说起短句来,就已经完全没问题了。 赵峥正感欣慰,却听她又连声催促:“孙悟空、孙悟空、孙悟空,继续讲猴子的故事!” “先别急,我还有一件事情需要麻烦你帮忙。” 赵峥一面让她稍安勿躁,一面将蛛丝软甲脱下来,准备套到衣服里面。 结果意外发现,它竟是不透光的。 好奇的拿了杯水倒在上面,不出意料的一滴都没漏下来。 化形大妖的手艺就是不一样! 如此一来,也不用担心它会被尖锐物体刺穿了。 赵峥心满意足的套在里面,期间有意无意的,展示了一下身上堪称完美的线条肌肉。 可惜这让春燕目不转睛的大杀器,对青霞来说完全没有吸引力,尚不如西游记故事的万分之一。 重新穿戴整齐,赵峥挎上腰刀提着桃木枪,先去巷子里跟那三名小旗交代了几句,回来就准备和青霞一起高来高去、陆地飞腾。 谁知青霞从堂屋里出来,却毫不犹豫的走向了那大叫驴。 难道她也喜欢…… 只听青霞认真建议道:“路上可以讲故事!” 好吧,是自己想多了。 第35章 验尸 骑上驴背之前,赵峥才想起了那两柄九瓣赤铜锤。 大叫驴纵然力气不逊耕牛,怕也驮不动这么重的兵刃。 好在青霞很快解决了这个问题。 她素手一扬,两柄赤铜锤就被黑风裹挟到了天上,在大叫驴头顶不住盘旋。 两人骑着驴出门的时候,约莫也还不到亥时【晚上九点】,按说正是万家灯火的时候。 但城中却是一片萧瑟景象,除了偶尔能透过低矮院墙,看到灵堂里的长明灯,整个城市似乎都陷入了黑暗与寂静当中。 与青霞在一起,赵峥自然不用担心有什么意外,恰恰相反,他还巴不得跳出一具僵尸来,好捉个活的做实验。 可惜这个愿望未能实现。 一路平安无事的赶到了巡检司,陶千户也不知是被别的事情给绊住了,还是觉得青霞不希望被打搅,所以并未露面。 负责带路的是位女旗官,全程都诚惶诚恐的,看都不敢多看青霞一眼。 等到了专门准备的房间门外,她站住脚道:“我就在门外候着,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就好。” 赵峥冲她点点头,先裹了两层布在口鼻上,又把早就准备好的两块布递给了青霞。 青霞微微摇头:“我可以闭气。” 好吧。 赵峥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就见里面空荡荡的,只摆着两张床和一张桌子。 床上是一男一女两具相对完整的僵尸,桌上则摆着全套的解刨用具。 这些器具都有特殊加持,否则即便是半吊子的僵尸,解剖起来也没那么容易。 赵峥先没有去动那些器具,而是示意青霞上前观察。 可青霞却不愿意靠近。 她虽然进门前就闭了气,可无奈那腐尸的味道都已经达到了辣眼睛的程度。 见状,赵峥只好让她放出了斑衣鳜婆。 或许因为鬼魂没有嗅觉,斑衣鳜婆倒是并未有什么不适,只是看到床上两具尸首后,脸色一苦道:“奴家未曾修成鬼仙,附身多了会伤到本体,还请上仙垂怜。” “放心,最多就这两具。” 赵峥说着,又道:“昨天那四个字实在模糊,没什么用处,今天你要是能立功,我就答应带你去东海走一遭!” 古代的东海,其实指的是黄海海域。 反正自己只答应带她去东海,又没说去东海龙宫,等以后有机会,带她去天津卫走一遭就是了。 斑衣鳜婆闻言大喜,盈盈下拜道:“上仙一言九鼎,奴家自是信得过的!” 说着,身形一转就要融入尸体当中。 “别急!” 赵峥急忙拦住她,嘱托道:“这次不是让你写字,你附体后着重感受一下,看这尸体身上有没有什么古怪。” “这……” 斑衣鳜婆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奴家勉力为之吧。” 说罢,便将身形融入了那具女尸当中。 下一刻,那女尸就开始浑身战栗。 赵峥本以为,接下来她就该翻身坐起,谁知等了好一会儿,那女尸越抖越厉害,眼看都要掉到地上去了,却始终没能坐起来。 正疑惑间,就见斑衣鳜婆忽的从尸首里冒了出来,看透明度,明显是比昨天损耗还大。 而那女尸在她脱离之后,也并未立刻停止颤动,而是有哆嗦了约莫七八秒,才恢复了平静。 “怎么回事?” 赵峥迫不及待追问:“是不是尸体有什么异状?!” 斑衣鳜婆连忙点头,颤声道:“奴家附体时还好好的,谁知却控制不了她的躯壳,就好像、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跟奴家争夺它的控制权一样。” 赵峥想了想,又问:“是不是有人在远程操控?” 斑衣鳜婆摇头:“我感觉,更像是这尸体里有什么活物。” “活物?” 赵峥闻言眼前一亮,再次追问:“你能确定是活物?!” “应该、应该不会有错。” 虽然斑衣鳜婆说的有些含糊,但赵峥还是精神大振,又问:“是在肉身、皮囊,还是骨骼当中?” 斑衣鳜婆摇头:“这我没办法确认。” “体积呢?” “不好说……” 赵峥点点头,围着那尸首绕了两圈,回头对青霞道:“青霞,你能不能用蛛丝给我制一块布出来?要密不透风的那种!上面再留些细绒,要这种形状的……” 说着,他用刀具在地上简单画了个图形。 这对青霞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而在她吐丝织布的同时,赵峥也没闲着,先用刀剖开女尸胳膊上的皮肤,然后尽量小心的将其剥离。 等到一整条胳膊的肌肉都袒露出来,他又从肩部、腕部将其截断出来。 然后他将青霞制出来的蛛丝布平摊在桌子上,把那剥了皮的胳膊放上去。 最后他一脸希冀的看向青霞:“青霞,你应该能制造那种只会融化腐蚀血肉骨骼,却不会伤到皮囊的毒液吧?” 青霞这时候也大致看出了他的意思。 于是远远的唾了一声,就有一滴浑浊的液体飞溅在那胳膊上。 滋啦~ 霎时间,便如同滚油泼入冰雪中! 无论是肌肉还是骨骼,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解,只片刻功夫,就被融为了一滩脓水。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眼看到这一幕,赵峥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要是以后亲热时不小心沾染上…… 但眼下可不是寻思这些的时候,赵峥定了定神,立刻出门请那女旗官打了几桶水来。 赵峥又请那女百户去寻些染料来,还特意指明要那种亮度高的。 然后他将蜘蛛布稍稍倾斜,小心翼翼的用水冲掉上面的脓血。 等到脓血被彻底清理干净,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赵峥看着空无一物的蜘蛛布,却并未有半点沮丧。 凭他白天时的细致程度,那些所谓的活物肯定是肉眼难辨的存在,否则早就应该被他发现了。 接下来就要看,那些活物到底小到什么程度了——如果小到必须用显微镜才能看清,那他可就算是白忙一场了。 将女百户好不容易寻来的染料,稀释搅拌后一点点的倒在布上。 被过度稀释的燃料,没能侵染蜘蛛丝,只在表层水一样流淌着。 等到浇上去染料流走之后,布上只遗留了少部分的宝蓝色。 赵峥盯着那些颜色,目不转睛的看了许久,忽然欢喜道:“有了!” 说着,就用早就准备好的镊子去夹。 但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这时身后飞来一根蛛丝,将赵峥要夹的东西粘了起来就。 “喏~” 赵峥转过身,正看到青霞倒提着蛛丝递到自己面前。 他也懒得伸手去接,直接拉着青霞到了长明灯下,借着灯光细看那蛛丝尾端。 雪白的蛛丝比头发还细,而它那尾端粘着的东西,却只有蛛丝的三分之一粗,长度也只有一两毫米的样子,再加上身体几乎完全透明,如果不是沾染上了亮蓝色的染料,仅凭肉眼根本无法察觉! 第36章 老祖宗传下来的笨办法 端详了好一会儿,赵峥见那虫子一动不动,正想拿镊子去戳。 青霞言简意赅的道:“死了。” 这倒也并不意外,实际上这虫子只是死了,而不是整体被毒液溶掉,就已经是谢天谢地。 既然是死的,那也就没必要提防它跑掉了。 随便用个器皿装起来,赵峥又带着青霞继续捞尸。 有了发现之后,再如法炮制找出更多虫尸,就简单容易多了。 单只是一条胳膊的量,赵峥和青霞就至少捉了十几条——考虑到肯定有许多被冲走了的,总体数量应该不会低于一百。 这时陶千户也闻讯赶了过来。 因为怕犯了忌讳,他没敢靠近验尸房这边,而是让女旗官将赵峥请了过去。 当听完了赵峥的发现之后,他蹙眉道:“能不能抓些活的?” “我再想想办法的话,应该可以。” 如果不知道这种虫子的存在,想要从尸首里找到活体,就如同大海捞针一般,但如今既然已经知道它的形貌,想想办法总能捉到一些。 “那就好。” 陶千户松了口气,又无奈道:“今晚城中诈尸的又多了一倍,而且僵尸化的程度更高,错非许大人从各县调了一批好手,恐怕就要闹出大乱子了。 明天就是停尸的最后一个晚上,若不能抢在明晚之前找出应对之策,恐怕兄弟们……” 说着,他无奈摇头。 就和赵峥想的一样,百姓们都各找门路藏了起来,唯独锦衣卫们职责在身,不得不硬着头皮收拾残局。 再这样下去,不只是真定城,整个真定府的巡检衙门都要元气大伤了。 赵峥看陶千户方才的神色,明显并不识得这虫子,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现成的针对办法,于是追问:“只有一天时间,找出活虫后,大人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 陶千户斩钉截铁道:“当然是用老祖宗留下来的笨办法!” ………… 翌日清晨。 百姓们纷纷从地窖、密室里出来,看到灵堂里尸体仍在的,心中松了一口气;发现尸体不翼而飞的,心中更是大大的送了一口气。 哪有那么多24K纯孝,大多人不过是随大流,怕被别人指摘而已。 如今尸体自己‘走了’,那自然怪不得儿孙不孝顺。 就在大多数人准备先吃完了早饭,然后再继续守灵的时候,街上哐哐哐的响起了铜锣声。 “这时候官府敲锣打鼓的作甚?” “昨天闹了大半宿,不会是要号召大家烧尸体吧?” “敢!谁敢动我爹,我就跟他拼了!” “为了大家的安全,倒也不是不能商量,可官府总得……你们说是吧?” 众人吵吵嚷嚷的探头张望,就听敲锣的巡丁大声喊道:“昨夜巡检司托请凤凰山上的仙家襄助,已经查出了诈尸的原因,为了找出百姓也能用的预防之法,千户大人已在巡检司张榜! 但凡能提出榜上没有,且现实中量大易得之物的,官府皆有赏赐——若能所献之物,确能预防诈尸,更是重重有赏!” 一声声重重有赏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很快传遍了整个真定府。 与此同时,巡检司内。 正中央的广场上,十来张几案一字排开,每张几案上都摆着三只水盆,水盆里则是七八只颜色各异的细小虫子。 而在每张几案后面,又有一名书吏正襟危坐。 巡丁旗官们在几案前往来穿梭,很多人身上还留着昨夜奋战的痕迹。 每过片刻功夫,就会有书吏大声喊道: “蒜、熟蒜、腌蒜、甜蒜,无用!” “檀香、香灰、在官庙里供奉过的香灰,无用!” “月经带、童子尿、黑狗血无用!” “田七、天麻、黄芪……” “葱、姜、花椒、大料……” “猪、羊、驴……” “唾液、内脏、骨骼……” “榆木、榆树叶、榆树根……” “鸡肉、鸭肉、鹅肉……” “红土、河底泥、胶泥……” “草木灰、锅底灰……” “鸟羽、鸟粪……” “宝兰斋的脂粉……” “猫……” 总之天上游的水里飞的地上跑的,男人用的女人用的老人用的,完全没有用的…… 只要是能找到、容易找到、数量又大的,都会被拿来一试。 反倒是那些罕见、名贵的东西,即便是以祛除邪祟而闻名的,也不会被拿来测试。 而更多的比较常见,却一时未被想到的东西,还在被城中百姓源源不断的送过来。 赵峥看着这一幕,不由赞叹:“千户大人,不知这是哪位老祖宗想出来的法子?看似笨办法,其实却是最适合当下情况的破局之法!” “是谁想出来的我不知道。” 陶千户道:“只知道是百年前,京城发生了一场古怪的瘟疫,朝廷上下束手无策,虽发现大日舍利能祛除疫病,可直接照射却又会让人变成佛痴。 后来就有人想出了这个办法,将所有民间常见的东西集中起来,看有那些可以储藏大日舍利的佛光——那骨粉就是这么来的。” 说着,又忍不住叹气道:“可惜大日骨粉不经过特殊处理,只能保存七天,而要处理起来又颇费周折,否则直接用大日骨粉就好了。” 赵峥听罢,觉得这倒还挺符合科学道理的。 在后世记忆当中,舍利被认为是骨质结晶,那么骨粉能吸收它的一部分能量,岂不是理所当然? 不过他有些奇怪,既然这骨粉传承至今,那作为他的发现人,又怎会寂寂无闻甚至被人所遗忘呢?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嘉靖朝发生的吧。” 嘉靖朝…… 赵峥忽的想起了火纹吉钱,从小就听说是嘉靖朝时,有人上奏建议烧制的,可却从来没有听人说过,上奏的人究竟姓甚名谁。 比起骨粉,火纹吉钱影响还要大的多,无论怎么大书特书也不为过。 偏偏首倡者连个名字都没能留下。 啧~ 这嘉靖一朝到底埋没了多少功臣? 正想些有的没的,忽听有书办惊喜叫到:“大人,有反应了、有反应了!” 赵峥和陶千户急忙凑到近前,就见那书办面前的一只海碗当中,已经看不到载浮载沉的小虫子了。 “虫子呢?!” “在芹菜叶上!” 在那书办的指点下,两人才终于发现了攀附在芹菜叶上的小虫子。 “是它们自己主动过去的?” “应该是……” “再试!” 陶千户一声令下,三只海碗同时测试,然而奇怪的是,这次那些虫子却么有半点反应。 跑来围观的旗官们都是大失所望,有的干脆扯住那书办逼问究竟——同样都是芹菜叶,为何方才能吸引虫子,如今又不行了? “莫慌!” 陶千户大手一挥,指着桌上的记录册道:“看看之前都放过什么进去,一样样的加进去慢慢试!” 然后他又对围观众人喝到:“其它人也都别停下来,这是招虫子的,最好能再找出驱虫子的办法。” 等赶散了众人,回头见赵峥正一脸‘钦佩’的看着自己,不由爽朗笑道:“这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等你得了府试头名,进京后自然有人从头教你!” 得~ 现在连陶千户都认定,这府试头名非自己莫属了。 第37章 死守秘密 不出陶千户所料。 复现了之前的流程后,那些尸虫果然再次被芹菜叶所吸引。 然后陶千户又命人设法测试出了,芹菜叶能引诱虫子的有效范围,以便确定该怎么样布置,才能令棺材周围不留半点死角。 接下来,就是尽量精简炮制的步骤,把真正发挥了效果的辅料筛出来,然后从快从速从量的制造一批‘尸蛊诱捕器’了。 尸蛊是陶千户和赵峥临时起的名字,其实是不是蛊虫也还难说的紧。 既然已经找到了预防的办法,陶千户就准备派人禀明许知行。 谁知前脚刚把人派出去,后脚许知行就风风火火赶到了巡检司。 看他面沉似水的样子,陶千户心下打了个突兀,忙迎上去拱手问道:“大人,城中莫非又有意外发生?” 许知行两眼之中尽是血丝,也不知已经多久没有正经休息过了。 听陶千户发问,他先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然后才道:“方才府衙统计报失的数量,发现和昨夜捕获的僵尸数目对不上,至少差了四具!” “嘶~” 陶千户倒吸一口凉气。 赵峥略一琢磨,却觉得此事并不意外。 因为消息走漏,昨夜城中百姓大都躲了起来,灵堂里无人看守,自然也就没人能在第一时间发出预警。 倘若起尸后,那僵尸没有闹出什么大动静,就有一定概率避开官兵的巡逻。 陶千户这时也反映了过来,忙追问:“大人的意思是?” 许知行却反问道:“你这里可有什么进展?” “有的,卑职刚派了人去通报,想是路上和大人错过了!” 听陶千户汇报了最新成果,许知行脸上的阴沉顿时消了大半,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好好,等府尹大人到任,本官要亲自为巡检司表功!” 陶千户连忙谦虚道:“主要是还是赵生员请动了凤凰山上那位!” 许知行又着力吹捧了赵峥几句,这才下令道:“炮制药材的事,我另外找人去做,巡检司上下立刻开始全城大索,天黑之前务必把那些僵尸统统找出来!” ………… 城西,某处隐蔽的地窖内,几个衣着朴素的男人围坐在一处,即便是周遭黑暗的环境,也遮不住他们脸上的阴沉。 碰~ 为首之人忽的一拳捣在地上,咬牙骂道:“班布尔善这个没用的废物,先前把那些虫子吹的天花乱坠,不想几片烂菜叶子就能搞定!” 他这一开口,左右也都纷纷附和。 “鞑子本就信不得!” “这次若坏了事,都是那厮的错!” “也亏得他一早死了,不然肯定还得捅娄子!” 那首领自己推卸责任可以,但见下属也都是一迭声的埋怨班布尔善,却又莫名恼了,呵斥道:“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再不过久,巡检司就该把那菜叶子发下去了,尔等可有什么对策?!” “这个……”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相顾无言。 “怎么,都哑巴了?!” 眼见首领的面色愈发不善,内中有人讪讪道:“大人,那虫子一直是班布尔善在养,咱们也不知怎么控制,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 那首领恼道:“少了那鞑子,难道咱们的差事就不办了?!” 众人再次沉默,同时心下暗暗吐槽,若不是你怕被班布尔善夺了首功,等他放出虫子,就立刻把人赶去凤凰山探查情况,害的班布尔善丢了性命,现如今大家伙又怎会束手无策? 好一会儿,才有人试探着道:“若不然,让咱们在巡检司的细作,在那些烂菜叶上动些手脚?” “怎么动手脚,动什么手脚?” 首领一瞪眼:“莫非你知道怎么破坏那菜叶子的药性?!” 地窖里再次陷入寂静当中。 这些本来是有人知道的,可那人不是一早就被您老人家给坑死了么? 其实首领自己也正懊恼呢。 他原是听说那虫子不需操控,只要放出去就能起尸,起尸后又会第一时间产下虫卵,这虫卵隔天便会孵化出成虫,而且每一代的都会比上一代更强,直至催化出完全体的僵尸。 所以就动了歪心思,想着把班布尔善排挤出去,自己留下来坐享其成。 谁成想班布尔善死在了凤凰山上,偏偏那肉眼难辨的虫子,又让巡检司给查了出来! 这下他可就有些坐蜡了。 稳了稳心神,首领再次沉声道:“咱们这次来的仓促,又被那班布尔善坏了事,现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李二、张五!” 斜下里两个汉子立刻齐声抱拳:“属下在。” “趁官军大索全城,你二人隐在暗处伺机挑拨,务必弄死几个有背景的,让城中安生不得!” 原计划是等到今天晚上僵尸彻底成型,再趁乱挑起官民冲突,可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就只能赶鸭子上架了。 “属下遵命!” 那两个汉子先是恭声应了,然后那李二又问:“大人,那坏了咱们好事的赵峥,要不要也顺便解决掉?” “不要节外生枝!” 首领将手一摆,道:“他与凤凰山关系匪浅,身上未必没有护身的法器,倘若一击不中,岂不打草惊蛇?” “属下明白。” 见二人再无疑问,那首领又点了两名手下,问道:“城中官员贪墨的证据,可曾收集齐备?” “这……” 负责收集这方面情报的人支吾道:“查是查到了一些,可前任府尹丁忧回了老家,同知高士奇又死在了七月半,余下的都是些小角色,只怕未必能掀起多少风浪来。” 首领皱眉沉吟半晌,拍板道:“那就把重点放在高士奇身上,不都说他是为民而死吗?那就让大家瞧瞧这为民而死的好官,究竟是怎样一副嘴脸!” 顿了顿,又补了句:“老规矩,对那狗官先扬后抑,有争论才容易传播开;事情要半真半假,真的要容易求证,假的要模棱两可!” “属下明白!” 接连又铺派下几桩任务,这首领一扬手道:“去吧。” 下一瞬,除他之外所有人,身形便都融入了黑暗当中。 首领又在原地坐了半刻钟,这才起身幽幽一叹。 这差事基本上算是办砸了,他虽然把责任推到了班布尔善头上,可但凡参与其中的,都知道这口锅扣的名不正言不顺。 除非…… 大家都能‘死’守秘密! 唉~ 都是多年在一起拼杀的老兄弟,单独下药只怕不够稳妥,届时再加些咒术吧。 但也不能全都弄的魂飞魄散,不然上面就该起疑了。 若不然,卖两个给官军? 不妥、不妥,官军当中也有本教眼线,等他们招供出来,一样瞒不过上面。 看来就只能把一些人的魂魄拘禁起来,请他们略受上三五十年的幽闭禁锢了。 第38章 地窖 北城。 “大黄、大黄?” 赵峥蹲在一处残垣断壁当中,探着头冲地窖里呼唤着。 “汪、汪汪!” 地窖里传来猎狗的回应声,但却不见它回到洞口处。 “约莫是有没被发现的尸体。” 赵峥站起身来,冲巡丁们道:“老办法,猜拳决定谁下去捞尸。” 先前没轮到的巡丁立刻都苦了脸,求神拜佛的希望不要轮到自己。 片刻后,留下两个倒霉蛋巡丁,赵峥又率队朝着下一个‘盲盒’进发。 他是主动要求来带队巡查的,毕竟不把潜藏起来的僵尸清理干净,晚上谁也睡不踏实。 又连续扫荡了几处密室、地窖、危房。 在某座大宅后院,巡丁们刚将猎犬系下地窖,忽就听里面‘汪汪’狂吠,紧接着碰一声闷响,犬吠顿时销声匿迹。 “僵尸、肯定是僵尸!” 巡丁们又是紧张又是亢奋。 赵峥果断下令道:“大家一起动手,把这地窖刨开!” 傻子才下去跟它打生打死呢,直接挖开地窖,给它来个阳光普照就好! 巡丁们早都准备好了家伙事儿,听赵峥一声令下,立刻开始在地窖的边缘大挖特挖。 毕竟是大户人家,地窖也不是随便挖挖就好,非但土层厚重,中间还专门打了碱土,挖起来颇有些费力。 好在众人拾柴火焰高,赵峥和两个小旗官的臂力,又远不是常人可比,总体进度还是有保障的。 正干的热火朝天,赵峥忽然面色一变,抬手道:“大家都停一下!” 众人不明所以,停下手里的挖掘工作后,都齐齐的看向赵峥。 却见赵峥直接趴在地上将耳朵贴了上去,片刻后骂道:“该死,这鬼东西竟然还会打洞!”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这到底是僵尸,还是穿山甲啊?! 一个小旗官丢下手里的铁锹,拔出腰间的绣春刀,沉声问:“赵兄弟,怎么办?” 他虽是在发问,但手上的动作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 赵峥也是个果决的,当即道:“不能让它跑掉,拖到晚上就麻烦了!” 说着,指挥巡丁们丢了些荧光菇下去,照的地窖里整个绿油油的,然后又丢了些炮制好的芹菜叶——甭管有用没用,先丢下去试试再说。 转着圈观察了一会儿,确认入口附近没有僵尸,赵峥便也抽出腰刀,往上面涂抹起了大日骨粉。 这地窖虽然不小,但显然不适合长兵器作战,好在还有陶千户送的骨粉,可以临时赋予腰刀一定的辟邪属性。 “我先来!” 这时先前发问的那小旗官不由分说,轻轻一纵就跳进了地窖里。 落地后,他第一时间发现了那僵尸的踪迹,当即爆喝一声道:“妖怪,哪里逃!” 说着,举刀就砍。 那绣春刀上浮现缕缕青芒,显是已经催动了体内的龙虎气。 “别急,我来助你!” 赵峥生怕他不是那僵尸的对手,急忙也跟着跳了下去。 甫一落地,就听‘噹’的一声金铁交鸣! 却是那小旗官狠狠一刀剁在僵尸后心,结果非但没能入肉,反而溅起了一捧火星! “卧槽,铁尸?!” 赵峥和小旗官皆是大惊失色,昨晚上的僵尸虽然比前天的厉害些,但也只是半吊子的程度,这怎么到了白天,直接进阶成铁尸了?! “嗷~!” 此时那僵尸已经转过身,两只鬼爪同时朝那小旗官挥下。 那小旗官不敢力敌,立刻抽刀后退。 这时赵峥却又是面色大变,惊道:“不对,还有……”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黑暗角落里忽然又跃出一具满身泥土的女僵尸,乌黑利爪直刺那小旗官后心! 这一下变起仓促,那小旗官根本来不及躲闪! 眼见他就要被剜心掏肺,提前惊觉事情不对的赵峥,也已然飞身扑了上来,狠狠一脚踹在那僵尸的腰侧。 这一脚势大力沉,那女尸又身在半空,当即被踹的横飞出去,轰的一声嵌在了墙上! 那小旗官逃过一劫,惊魂未定的和赵峥退到入口处,下意识问道:“赵兄弟,你怎知还有一头?” “男尸太干净了!” 赵峥言简意赅的回了句,那男尸便已经合身扑了上来。 两人各自闪到一旁,男尸收束不住力气,两只爪子连带半截胳膊,都刺入了墙壁里。 这时借着地上的荧光,赵峥又有发现。 “不是铁尸,是特娘穿了盔甲!” 穿了盔甲?! 那小旗官愕然,直觉得这比铁尸还要离奇。 “那女尸没有穿甲!” 赵峥再次避开那男尸夹杂着砖石的横扫,对那小旗官道:“你先去对付它——孙大哥,你还在等什么,赶紧下来帮忙!” 说着,刻意引走了那男尸。 这时另一个小旗官才硬着头皮跳下来,与同僚合斗那女尸。 赵峥将那男尸引到一旁,因有铁甲护住心口,他本打算先刺瞎它的双眼,谁知尝试了两次,都被那男尸抬手挡开了。 赵峥倒是趁机在他手腕上砍了一刀,却竟然没能破防。 这大日骨粉毕竟是拿来治病救人的,药性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猛烈。 不过被砍到地方,皮肉色泽明显有所变化。 赵峥试着又砍了一刀,这回果然入肉三分! 他本想再接再厉,但这毕竟是在地窖里,即便是大户人家的地窖,闪转腾挪的空间也相对有限,何况还要避开女尸和两个小旗的战场。 因此几次闪避之后,就被那男尸逼到了死角。 赵峥倒也怡然不惧,趁那僵尸一抓之下招式用老,撑着墙飞起两脚,一脚踹在那僵尸的脖颈,一脚蹬在了那僵尸胸膛。 纵使套了甲的男尸远比女尸壮硕,力气更是达到了非人的程度,还是被这两脚踹的踉跄几步,仰面摔倒。 赵峥得势不饶人,双足刚一落地,身形紧跟着一矮,唰唰唰连在那僵尸腿上割了几刀,每一刀都落在了同样的位置上。 第一刀只觉得如同切在老牛皮上,非但没能割破,反而震的虎口生疼。 但砍到第二刀时,那僵尸的皮肉便有些软化。 第三刀、第四刀更是一刀比一刀砍的深,第五刀干脆砍开半边迎面骨! “吼~” 眼见再有一刀就能砍断那僵尸的腿骨,就听它一声咆哮,整个人从地上弹了起来,乍着双臂青面獠牙的扑向赵峥。 这一扑竟比先前快了许多! 赵峥一时避无可避,索性也不躲闪,反而挺着胸膛正面迎了上去! 碰~ 轰~ 那男尸撞入赵峥怀里,先是一声闷响,紧接着又将赵峥重重顶在了墙上! 前心后背连遭重击,饶是赵峥体魄惊人,又有蛛丝软甲护身,仍是痛彻肺腑眼前发黑。 他闷哼一声,强行咽下嘴里的血水,抡起双拳狠狠砸在那男尸肩头,同时右脚也踹在了它左腿的迎面骨上! 咔嚓~ 受此上下夹击,本就被砍断半截的腿骨,再也坚持不住,应声断成了两截。 那僵尸本欲抬头撕咬赵峥的脖子,此时身形不稳,又扑跌回了赵峥怀里。 赵峥顺势用胳膊压住他的肩头,让只剩下一条腿的僵尸难以起身,去撕咬自己脖子以上的位置。 然后又趁着那僵尸在自己胸口乱啃,迅速解开了它两腋的锁扣,掀开背后甲胄,一刀、两刀、三刀…… 足足用了五刀,才终于捅穿了男尸的心脏! 等确认这披甲铁尸再无动静,赵峥用力将它推倒,低头查看自己胸前的情况。 只见外罩的皮甲和里面的褐色飞鱼服,都已经被僵尸的獠牙给啃烂了,但里面的软甲却不见有一丝损伤,只是粘了不少恶心的口水。 他扯下些飞鱼服碎片,一面擦干净胸前软甲,一面抬头看向依旧在和女尸缠斗的两位小旗官。 那女尸的力气要逊色不少,但敏捷似乎还在男尸之上,虽没有铁甲护身,但一双利爪上下翻飞,愣是护住了前心后背。 再加上那姓孙的小旗官一味只求自保,根本没有进取之心,所以赵峥都把铁甲男尸收拾了,两人依旧没能拿下女尸。 赵峥见状,索性走到入口处,让巡丁们把桃木枪丢下来。 然后他远远的端着枪瞅准机会,猛一个突刺戳进那女尸的后心,彻底终结了这场战斗。 第39章 主打的就是一个真实 将两具尸体抬出地窖,看到周围巡丁掩面作呕,赵峥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那浓烈的腐臭味。 方才在下面精神高度集中,倒好像暂时失去了嗅觉一样。 低头嗅了嗅那软甲,果然味道也呛人的紧,赵峥索性脱下来,交给巡丁们洗漱。 “赵爷。” 那姓孙的小旗这时凑了上来,挑着大拇哥啧啧赞道:“兄弟我是真服了,先前因为不是总旗带队,我这心里还直犯嘀咕,如今才知道是撞了大运——凭您这身本事,怕是做个百户都屈才!” “孙大哥过誉了。” 赵峥不咸不淡的一笑,态度明显比先前要疏远。 可越是如此,那孙小旗就越是上赶着拍赵峥的马屁,不住的吹捧赵峥英雄了得,这次武举头名非其莫属。 他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表现太过拉胯,生怕赵峥在李德柱、陶千户面前上眼药,所以就只能靠溜须拍马找齐了。 赵峥心下无奈,怎么是个人就觉得自己要争武举头名? 他抬手打断了孙小旗的吹捧,指着从那男尸身上拆下来的铁甲,问:“这样的铁甲有谁见过?” 一直在默默擦刀的王小旗,闻言摇头道:“这不是制式的甲胄,打造的也过于粗糙。” 说着,他用脚尖踢了踢那铁甲,然后再次摇头:“这分量,一般武人穿在身上只怕都是个负担。” 锦衣卫旗官们大多穿戴的都是皮甲,一般要到百户这个层次才会披挂铁甲——这不仅仅是因为成本问题,更是因为面对大多数怪物,敏捷的身手远比护甲更为靠谱。 但百户们用的盔甲,可不会这般粗制滥造。 外部有瑕疵就罢了,内侧的棱角毛刺竟然都没有磨平,穿在身上只怕和刑具差不多。 所以赵峥有理由怀疑,这铁甲打从一开始就不是给‘活人’准备的。 “先派人报到所里和司里吧。” 赵峥接过巡丁们洗好的软甲重新套上,提着桃木枪道:“倘若还有别的铁甲僵尸,也好让兄弟们有所防备。” 虽然他已经是在第一时间上报了,但显然提醒的还是迟了。 稍晚些时候就有消息传来,说是南城那边儿也遇到了铁甲僵尸,因为事发突然变起仓促,当场就折了一名小旗,连带队的灵寿县总旗也受了伤。 为此,那孙小旗又是无数马屁奉上。 靠下辖州县支援的人手,在酉时【下午五点】之前,总算是把犄角旮旯全搜了一遍。 期间共计发现僵尸五具,有三具披着铁甲,没着甲的都是女尸。 这已经比报上来的失踪数目要多出一具了,但司内经过核查,发现有两具僵尸属于计划外产物,也就是说,城内至少还有藏着一只僵尸。 眼见离天黑不远了,赵峥觉得再这么漫无目的找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就先回了北城巡检所,想让舅舅把搜索队的负责人召集起来,彼此碰一碰,看看还有什么死角没搜到。 不想到了百户值房门口,就听李德柱在里面破口大骂。 “舅舅。” 赵峥走进去,纳闷道:“你这回又是冲谁?不是说咱们北城没什么损失吗?” “不是这事儿!” 李德柱烦躁的挥了挥手,背着手在值房里来回踱了两圈,忽然又指着外面骂道:“特娘的,老子整日介为那些泥腿子拼死拼活,多领些钱粮又能怎得?!再说了,老子难道就不是灾民了?!我特娘五间正房四间厢房倒了一半,剩下的也不敢住人了!” 赵峥闻言不由蹙眉。 看样子,是舅舅冒领赈灾钱粮的事儿被人给捅出来了。 这事儿赵峥早就有所察觉,虽然不赞同,但也没有明确表态反对。 毕竟这事也不是李德柱一个人在干,巡检司几位总旗几乎无一例外,府衙那边就更普遍了,甚至连关成德这个局外人,都得了一笔不菲的封口费。 “是上面查出来的,还是有谁不小心露了口风?” 这样的事情从来就难以杜绝,只要官吏们做的不是太过分,没有明显影响到赈济灾民,上面通常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都不是!” 李德柱咬牙道:“也不知那个忘八羔子,把这些事情一股脑全抖落了出来,连府衙那边把常平仓的好米好面,换城糙米杂合面发下去的事,也都张榜贴在了街头巷尾!”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一拳捶在书桌上:“说来说去,还是那帮酸丁赚的最多!” 赵峥无语,这都这时候了,舅舅竟还在计较贪污多寡的问题。 他忙问:“这事许大人和陶千户怎么说?” 李德柱摇了摇头,刚要说些什么,外面就有巡丁过来传话,说是通判大人召见。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李德柱脸色一垮,忐忑的追问:“通判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其实他也知道,这传话的巡丁不可能清楚许知行的意图,但还是忍不住想要追问。 结果自然没能得到任何答案。 他无奈叹气,一边烦躁的扣好官帽,一边对赵峥交代道:“天色也不早了,你早点回家守着你娘和二丫去——我的事情,记得先别跟你娘说。” “我陪舅舅一起去吧。” 赵峥虽然不想和贪官污吏同流合污,但也绝没有刚正到大义灭亲的程度。 见舅舅摇头想要拒绝,他又补充道:“如今我背靠凤凰山,多少也有几分薄面——再说了,成德不也在府衙吗?” 听外甥这么说,李德柱脸色略缓和了些,拍着赵峥的肩膀,欣慰道:“我家峥哥儿果然是出息了,都能帮舅舅遮风挡雨了。” 甥舅两个就此骑着驴出了巡检所。 路上见李德柱一副患得患失的样子,赵峥只好不住的宽慰他。 眼见离着府衙的临时驻地不远,忽见一骑风驰电掣而来,细瞧却竟是骑着细狗的陶千户。 李德柱和赵峥急忙勒住缰绳,拱手见礼:“千户大……” 不想‘千户大人’四字还未说全,那身高腿长的细狗就如旋风般从二人身畔掠过,等甥舅两个愕然回头时,那狗都已经消失在街角了。 这是又出什么大事了? 李德柱和赵峥正面面相觑,前面又有五六骑打马扬鞭追来,皆都是巡检司里的旗官。 李德柱见状,忙喊住一个相熟的追问究竟。 “别提了!” 那人在驴上大声嚷道:“最后那具铁甲尸找到了,眼下正在员外郎家中大开杀戒呢!” 真定城的官宦人家不是很多,说到员外郎,通常代指城西的赵邦杰赵大人家。 这赵邦杰现任吏部员外郎,算是真定城的头面人物。 先前怪物屠城时赵家只死了位二太太,也就是赵邦杰的兄弟媳妇,算是受损较轻的。 如今有铁甲僵尸跑到赵家大开杀戒,也难怪陶千户会是这般心急火燎。 李德柱略一迟疑,招呼赵峥道:“走,咱们也跟去瞧瞧!” 说完,又压低嗓音道:“最好能多死几个赵家人,这样许大人就顾不上我的事了。” 好吧,舅舅这人主打的就是一个真实。 第40章 舆论 比起被触手横扫抹平的高府,赵家的四进大宅要幸运许多,只是二进到三进之间受了些波及,前厅和最重要的后宅基本完好。 二太太的灵堂就设在前院大厅里, 赵峥和李德柱赶到的时候,陶千户正面沉似水的,指挥着赵家的下人往外搬尸体。 见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旗官们谁也不敢去触霉头,全都自发自觉的去大厅里收拾残局。 李德柱也混在其中。 独独赵峥没有参与,径直走到陶千户身边,问道:“千户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说是最后一具僵尸干的吗,怎么看着倒像是二太太突然诈尸了?” 从两人站立的地方看过去,可以看到棺材盖歪倒在一旁,供桌也是从里向外倒下来的,和估衣铺的情况大同小异。 难不成白天也会诈尸? 陶千户见是赵峥,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沉声道:“有人把那僵尸藏在二太太的棺椁里,避开了先前的搜查,等到赵家上下拜别棺椁,准备去城外过夜的时候,那僵尸才突然暴起伤人!”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怪道赵峥瞧那供桌附近一片绿油油的,想必当时赵家人正准备把芹菜叶贴在棺材上。 谁能想到大白天的也能‘诈尸’? 猝不及防之下,赵家死伤惨重也就不足为奇了。 也亏得那僵尸被阳光困在里灵堂出不来,否则还不知道要死伤多少。 弄清楚赵家发生的事,赵峥正犹豫要不要打探一下舅舅的问题,陶千户就主动叮嘱道:“你舅舅的事,你就先不要参与了,眼下问题最大的是那些文吏,咱们巡检司不过就是跟着喝了些汤,算不得什么大奸大恶——何况如今正值用人之际。” 听陶千户这么说,赵峥暗暗松了口气。 恰巧看到李德柱捧着一大托盘肉块从里面出来,他便掩着鼻子上前问:“舅舅,这是什么?” 僵尸生撕活人不是问题,但要撕的这么均匀可就难了。 “是那铁甲僵尸身上的肉块。” 李德柱腆着脸笑道:“咱们奈何不得这铁甲,但在千户大人的剑气罗网面前,这玩意儿和纸糊的也没什么区别!” 剑气罗网是陶千户的神通。 据说陶千户到达通玄境后,就悟出的‘剑气’神通,但也不知是那里出了问题,那剑气虽然威力不小,速度却慢,覆盖的范围和距离也差强人意。 后来陶千户花费数年时间进行改善,做到了数剑并发而至,形同天罗地网一般。 赵峥半是真心半是附和舅舅,也跟着赞了两句陶千户的手段。 陶千户却并不买账,一甩空了半截的左袖道:“你一天一夜未归,早些回家报个平安吧。” 赵峥只好与舅舅别过,独自骑着驴回了大柳树巷。 到了巷子口,还没等转过弯呢,他就听到里面传来呼喊喝骂声。 听起来好像是那倒霉孩子高舆。 赵峥催驴进了巷子口,就见关家门外围了不少瞧热闹的人。 仗着骑在驴上,他勉强能看到圈子中央,高舆正举着笤帚追打两个守门的巡丁。 这两个巡丁是巡检司指派来的,近几日都在大门口当值,却不知是因为什么惹到了高舆。 再离得近些,就听那二人一边极力躲闪,一边连声讨饶:“小衙内、小衙内,是我们错了,是我们说错了还不成吗!您大人有大量……” “狗才!” 那高舆则是操着变声期的公鸭嗓,一边追打一边骂道:“让你们污蔑我爹,小爷今儿要是不打死你们,以后就不姓高!” 污蔑高士奇? 这两个巡丁说什么了? 高夫人和那冯管家呢,怎么任由他们打闹? 赵峥满心的疑惑,但毕竟是别人家的事,他也没有要急着插手的意思。 于是先推开院门,把驴牵进了家里。 好嘛~ 怪不得没看到赵馨在外面凑热闹,感情她正架着梯子,趴在墙头上看的津津有味呢。 “二丫!” 赵峥喊了一嗓子,自顾自把驴拴在了茅厕旁。 不出意料,等他转回身的时候,赵馨已经跑到了跟前,只是她脸上却没有多少看热闹的兴奋,反倒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怎么了?” 赵峥急忙发问。 “眼下外面都在传,说高大人是个贪官!” 赵馨担心的道:“哥,你说这不会影响到关大哥吧?真是的,中午时明明都在说高家人受了委屈,怎么才一转眼的功夫,高大人又变成贪官污吏了?!” 却原来外面揭露贪官污吏的同时,就有人拿高士奇做对比,说高大人为保护真定城而死,遗孀却只能带着儿子寄居陋巷;许知行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却恬不知耻强占民宅。 这套说辞,一度让民众为高家大感不值,甚至有人专门跑来吊唁高士奇。 不成想到了下午风云突变,又有传言说高士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他明知道七月半会有危险,却强行否决了陈通判出城降妖的提议,害惨了真定城的百姓。 再有,他平常虽然不怎么管事,刮起油水来可从来不落人下,才刚坐了一年同知,就聚敛了无数财帛。 方才那两个巡丁,就因为议论此事被高舆听到,两下里才闹将起来。 “那高夫人呢?” 赵峥又追问:“她怎么也没出来管一管?” “高夫人听说了那些传闻,就带着冯管家去找许大人了。”赵馨说着,再次关心则乱道:“哥,你说关大哥……” “你放心,他是最近才拜的师,高大人又已经人死灯灭,再怎么也牵扯不到成德头上。” 宽慰了关心则乱的妹妹,听隔壁那叫骂呼喊声一直没听,赵峥想着再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于是又推门到了巷子里,凭蛮力挤开围观路人,瞅准了一把夺下高舆手里的笤帚,闪身拦在三人之间,呵斥道:“小衙内这般胡闹,岂不让人看了笑话?” 高舆见是赵峥,心下先就存了三分不满,又见他先呵斥自己,心下愈发的不快。 正好母亲不在,他索性梗着脖子塔前一步,指着赵峥道:“你算什么东……唔,什么味道,好臭!” 说到半截,他忽然捂着鼻子连连后退,看向赵峥的目光满是嫌弃与鄙夷。 这时离得近的,也有几个人掩住口鼻抱怨。 赵峥丝毫不觉尴尬,环视周遭拱手道:“诸位乡亲莫怪,赵峥先前与两具僵尸近身搏斗,身上难免会沾染一些腐臭。” 一听说是打僵尸留下的味道,众人哪还敢嫌弃? 有那消息灵通的,当即追问:“赵公子,听说这次能查出是尸蛊作祟,全靠你请动了凤凰山的神仙,不知可是真的?!” 众人闻言,纷纷追问此事是真是假。 赵峥摆手笑道:“赵某不过是居中联络罢了。” 虽然整件事都是他在主导,但老百姓显然更愿意相信仙人下凡,拯救苍生的戏码。 “原来凤凰山上的神仙,是这位赵公子请来的?!” “上回在南城门,救了上千人性命的,也是这位赵公子吧?!” “听我在巡检司当差的表弟说,今天大索全城,赵公子一个人就干掉了两具铁甲尸!” 众人越说越是亢奋,早把高家那点事儿给抛在了脑后,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众人纷纷拱手预祝赵峥武举夺魁,好像那府试头名不给他,就天理不容了似的。 赵峥一边不住还礼,一边暗暗烦恼,等到了武举时到底该如何放水,才能避开那府试头名。 就在这时,一直被晾在对面的高舆忽然扑上来,扯住赵峥嘶声质问:“你既然和那山上的仙人相熟,却怎么不让她救下我……” “高舆,还不给我住手!” 不等他喊完,圈外忽然传来一声清叱,却是高夫人及时从府衙赶了回来。 第41章茅塞顿开 随着那声清叱,冯管家带着两个家丁分开人群,露出了一身缟素满面凝霜的傅氏。 约莫是为了出行方便,她腰间的麻绳系的比平时紧些,在丰腴润美中深深勾勒出一抹纤细,愈发凸显出端庄肃穆之下,那葫芦也似的诱人身段。 随着她快步走入圈内,四周不住传来吞咽口水的动静。 赵峥倒还不至于这般不堪,拱手尊了一声:“高夫人。” 高夫人端端正正的还了一礼,旋即银杏也似的眸子又落回高舆身上,与平素的娴静温婉相比,这横眉冷目又是一番别样精致。 那天山雪莲般的清冷,本该如冰泉般浇灭所有杂念,却偏偏奈何不得众人脐下的炽热,直似淬火一般,越淬越韧历久弥坚。 旁人看的口干舌燥,高舆却被盯的心惊胆战,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坚持抗辩道:“母亲,这姓赵的分明与昙阳子有旧,却坐视父亲伤重而死,事后还……” “住口!” 傅氏厉声呵斥道:“你怎敢对救命恩人如此无礼?!” “母亲,他……” 啪~ 高舆还待反驳,早被傅氏一巴掌抽在脸上,指着里面道:“你给我滚进去好好反省!” 高舆捂着脸,咬牙切齿的瞪了赵峥一眼,这才恨恨的而去。 “妾身管教不严,让恩公见笑了。” 傅氏又是盈盈一礼,然后伸手相让道:“还请恩公入内一叙。” “这……” 赵峥可不想卷进高家的伦理剧里,当下推辞道:“我刚办完差事回来,身上腌臜的很,正准备回去好生洗漱一番,就不叨扰夫人了。” 傅氏闻言,却并不改口,只道:“那烦请恩公洗漱之后,再来隔壁一晤,妾身有些事情想向恩公当面请教。” 有那么一瞬间,赵峥怀疑她也是想问自己,当初为什么没帮高士奇求情。 但这高夫人素来是个通情达理的,应该不会问出这样无理取闹的问题才对。 那她不避嫌疑,究竟是要向自己当面请教什么呢? 满心疑窦的回到家中。 赵峥反复搓洗了几遍,仍觉得不够,于是又找妹妹讨要了脂粉,略略撒了些在身上。 赵馨奇道:“昨儿给你用你还不用,今儿怎么上赶着来要?” “这不是验完尸首了吗,再说我一会儿还要去隔壁瞧瞧,总不好腌臜了人家。” “嘁~” 赵馨嗤鼻一声,嘴里嘟囔道:“人家,也不知是哪个‘人家’。” “你说什么?” “没什么,快去你瞧的‘人家’吧。” 在哥哥背后搡了一把,赵馨转身就回了堂屋里。 这丫头! 赵峥总觉得自己似乎又被看穿了。 好在他早就已经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再说了,他不过是对美色有着天生的向往,又不是真要对人家新寡文君做些什么。 于是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就自顾自转到了高家。 进门时,冯管家正对几个仆妇下人破口大骂,似乎是在责怪他们没能及时劝阻高舆。 赵峥正想跟冯管家打声招呼,春燕就从堂屋里迎了出来,脆生道:“公子请随奴婢来,我们太太已经恭候多时了。” 以前与高夫人会面,不是在院子里说话,就是在灵堂里相见,这次春燕却是直接把赵峥带到了里间。 高夫人仍旧是浑身素缟,只是眉宇间不见方才的冷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忧愁与彷徨,那娇弱无助的模样,直让赵峥想起了七月半当晚,两人初见时的情景。 然后他的视线就习惯性的开始打滑。 好在这次反应的快,未等坠入峡谷,就急忙抱拳见礼:“高夫人。” “恩公快请坐。” 傅氏先请赵峥落座,又命春燕看茶,然后隔着丈许远,几次欲言又止。 赵峥见状,肃然道:“夫人有什么想问的只管开口,赵峥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唉~” 傅氏轻叹一声,素手掩心道:“妾身确有一事相询。” 此情此景,正应了那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赵峥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状,就听傅氏吞吞吐吐的问:“敢问当初恩公为那化形大妖击鼓鸣冤,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是受那化形大妖所托,还是……” 原来她想问的是这个。 这也没什么好瞒着的,赵峥实话实说道:“其实我去击鼓鸣冤,主要是为了我舅舅,他是锦衣卫总旗,出城降妖肯定少不了他,我查出事有蹊跷,自然不愿意他白白冒险。” 顿了顿,又补充道:“也正是因为这次击鼓鸣冤,我才误打误撞结识了凤凰山上那位——至于昙阳真人,实话不瞒夫人,我其实至今都未曾见过,就更不用说是熟识了。” 解释完之后,却见高夫人怔怔出神,不多时眼眶中隐显泪花。 赵峥一时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触动了这高夫人的肺腑。 赵峥却哪里晓得,高士奇先前巧言令色,愣是把这击鼓鸣冤一事,归功到了自己头上。 傅氏原本对丈夫信之不疑。 所以在听到那些传言之后,她第一时间就找到府衙,要求许知行尽快辟谣,维护丈夫的清名。 然而许知行的态度,却和她预料中的大相径庭。 虽然没有正面肯定那些传言,但一提到辟谣就支吾以对,似乎是不忍明言。 傅氏这才起了疑。 回程的路上细细琢磨,越想越是不安,别的是真是假暂且两说,她事后盘点家中财货也是吓了一跳。 而这些,还只是高家被夷为平地之后剩下的! 当时傅氏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如今被人扯破了遮羞布,却是让她不得不面对丈夫的另一面。 丈夫竟然瞒着自己做了贪官?! 对此她委实难以接受,毕竟丈夫一直以来给自己的印象,都是清廉正直忧国忧民的好官。 所以傅氏才想从赵峥这里最后确认一下,看高士奇到底是不是在哄骗自己。 结果…… 想到想到多年夫妻,丈夫竟从始至终都在哄骗自己,傅氏一时心如刀绞、胸闷气短,不自觉泪如雨下。 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时,赵峥还能装作没看见,如今顺着鹅蛋脸往下淌,他就不好在装聋作哑了,忙起身劝道:“夫人还请节哀,莫要伤了自己的身子。” 傅氏垂泪摇头,起身道:“多谢恩公据实相告,妾身……” 她说着,忽然间眼前一黑,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 “夫人?!” 赵峥手疾眼快,一手抄在她腰间,一手扶住了她的肩头。 还不等再有动作,房门猛地被人推开,高舆目眦欲裂的闯了进来,怒道:“无耻淫贼,快放开我母亲!” 说着,抡拳就打。 赵峥轻巧的闪身避开,顺势把高夫人交给了春燕。 那高舆兀自不肯罢休,又抡着忘八拳扑向赵峥,嘴里骂道:“淫贼受死!” “孽障!” 这时傅氏也已经恢复了神志,见儿子一口一个‘淫贼’的追打赵峥,气的跺脚喝道:“你还不快快住手!” “母亲!” 高舆回头怒视母亲:“事到如今,你怎么还护着他?难道……” “难道什么?!” 傅氏气的心肝生疼,一手掩住胸口,一手颤抖的指着儿子喝骂道:“好个孽障,莫非在你眼中,我、我竟是水性杨花之人不成?!” 被母亲厉声质问,高舆吓的连忙摆手道:“娘,我不是那意思!我、我……” 他‘我’了两声,忽然回头一指赵峥:“我是怕这厮对您图谋不轨!” “住口!你怎敢如此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傅氏连声呵斥。 春燕则在一旁解释道:“适才太太不慎跌倒,赵公子才扶了太太一把,偏哥儿就误会了。” 听了这话,高舆兀自有些不信:“真是这样?” “这难道还能有假?” 赵峥接茬,冷笑道:“小衙内疑心赵某倒没什么,可不分青红皂白就这般大吵大闹的,难道就不怕损了夫人的清誉?!” “我、我没那个意思!” 事关母亲清誉,高舆的气势顿时馁了,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么补救。 赵峥见基本解释清楚了,便不想再继续参与这出闹剧,冲高夫人拱手道:“若没有别的事,赵某就先告辞了。” 说着,不等高夫人答应,自顾自向外走去。 高夫人见状想要追赶,偏脚下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只好怒视儿子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恩公道歉!” 被母亲催促,高舆只好不情不愿的追到院里,正打算喊住赵峥,却忽然鼻头耸动,嗅到了丝丝缕缕的香气。 这绝不是男人身上该有的味道! 高舆下意识停住脚步,虽然他分辨不出来,却越琢磨越觉得这淡淡的香气,和母亲身上的味道很像。 若只是扶了一把,怎会有留下这般清晰的味道?! 高舆再次疑心大起。 也不怪他如此警惕,即便打骨子里瞧不起粗鄙武夫,可也不得不承认,这赵峥委实生的英武俊朗、渊渟岳峙,且骨子里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气质,让人见之难忘。 若非如此,那春燕也不会一见他就像是丢了魂似的,连自己这小主人的命令都敢违逆。 母亲不会也被他……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母亲绝不是那样的人,何况方才还有春燕在,母亲纵使真有外心,总不可能当着春燕的面就…… 肯定是自己想多了! 自我宽慰了一番,高舆这才回到了里间,对母亲谎称已经取得了赵峥的谅解。 高夫人又数落了他几句,然后才吩咐道:“等过了头七,我摆一桌酒席,你把恩公和成德请来,再好好跟人家赔个不是——顺带的,我准备和恩公商量一下,把春燕转赠给他。” 是了! 高舆霎时茅塞顿开,怪道母亲不曾避讳春燕,原来春燕早就是赵家人了! 第42章 京城来客 是夜。 高舆躺在西屋里,越想越是心寒。 傍晚进门捉奸前,自己曾竖着耳朵听了好半晌,结果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后来两人终于开了口,但还不等听清楚说了些什么,那赵峥忽然一声惊呼,自己下意识推门进去,就看到他和母亲抱在一起。 当时情绪上头没有细想,如今回忆起来,那长时间的沉默本身就不正常! 试问,母亲把那赵峥叫到里间密谈,若没有特殊原因,又怎可能那么长时间一句话都不说? 或许…… 在自己推门进去之前,两人就已经有了‘接触’,所以那赵峥身上才会留下如此清晰的脂粉味。 可这是为什么呢? 难道就因为那赵峥生的英俊?! 难道就因为他曾对自家有恩?! 可仅凭这些,难道就能在短短几日当中,抵消掉夫妻之间十几年的情分吗?! 高舆怎么也想不通这一点。 毕竟母亲和父亲是那么的恩爱。 以前就不说了,自从父亲离世之后,母亲每晚都要在灵堂里垂泪到后半夜,然后天不亮就起来为父亲上香。 这些总不能是演出来的吧?! 高舆越想越是气闷,越想越是不解,最受索性披衣而起,准备去大厅里寻母亲问个清楚明白。 谁成想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默默垂泪的母亲,而是家中的仆妇。 “怎么是你?!” 高舆脸色铁青的喝问:“太太呢?!” 那中年仆妇正在灵堂前打瞌睡,冷不丁被这小衙内吓了一跳,急忙起身小心翼翼的答道:“回公子的话,太太有些疲倦,所以先回屋歇息去了。” 这…… 母亲连着晚睡早起好几天,也确实应该好生歇一歇了。 尤其明天就是头七,一早上还有的要忙。 这些事情都说得通,但高舆还是觉得不对劲。 看看贴满了芹菜叶的棺椁,他一咬牙又回了屋里,准备等明儿一早见了母亲再做试探。 一夜辗转难眠。 转过天到了七月二十二。 天色将亮未亮,高舆就红着眼睛从床上起身,迫不及待的来到了灵堂里。 结果入目的,依旧是那打瞌睡的中年仆妇。 明明睡的那么早,怎么会起的却比往日还晚?! 高舆心里头凉了半截,又蓄了满腹怒火,想也不想来到母亲的卧室门前,拍着门大声问道:“母亲,你怎么没起来给父亲上香?!” 很快,屋内就传出傅氏恹恹的嗓音:“娘有些乏了,今天你替我上香吧。” 这不以为意的态度,愈发让高舆义愤填膺,于是又扯着嗓子质问:“母亲,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昨晚上不受着灵堂就罢了,今天早上又不来上香,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爹的在天之灵!” “舆儿!” 傅氏的音调也一下子拔高了,不过旋即又恢复了那恹恹的嗓音:“大人之间的事情,你不要管。” 在傅氏看来,昨天儿子那场胡闹,不过是个插曲罢了。 让她真正介怀的,是高士奇一直以来的欺骗。 但她又不愿意在儿子面前‘诋毁’丈夫,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在高舆看来,事情的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母亲这分明就是变心了! 原因不问自明,必是为了那油头粉面的赵峥! 该死、该死、该死! 他怒火中烧,想也不想就冲出了灵堂,准备去隔壁找那赵峥算账。 结果刚风风火火的冲出了院门,迎面就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对方魁梧的身体纹丝未动,高舆却如同撞在山石上,直撞的头晕眼花仰面朝天。 那人也不伸手搀扶,居高临下恶形恶状的问:“你是谁家的小孩,住在这里的关成德呢?” 高舆本就窝了一肚子火,见这人撞倒了自己还如此无礼,想也不想便脱口答道:“他死了!” “什么?!” 那壮汉勃然变色,一把将高舆提了起来,举到半空喝问:“你再说一遍?!” 他这一怒,顿时杀气凛凛。 高舆吓的在半空中拼命乱挣,嘴里喝道:“放手、放手、快放开我!我爹是真定府同知,我爹是真定府同知!” 那两个守门的巡丁见状,只是远远的呼喊‘莫伤了衙内’,却并不上前阻拦,显然还在记恨昨天的事情。 这时那壮汉身后闪出一人,看看院内的情景,再看看高舆身上的孝服,恍然道:“原来是真定同知在此治丧。” 高舆色厉内荏的喝道:“是又如何?!再不放开,小爷就……哎呦!” 那壮汉随手将高舆丢回地上,冷笑道:“聒噪!莫说你爹死了,就是还活着,老爷们也不怕他!” 高舆被摔了个七荤八素,忍不住又要叫骂。 结果却被那壮汉一脚踩在胸前,厉声喝问道:“说,关成德到底在哪儿?!” “你们找关成德做什么?” 还不等高舆回答,两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询问。 那壮汉和同伴回头看去,就见一个气度不凡的俊朗青年,正快步朝这边走来。 那壮汉斜藐着赵峥,嗤鼻道:“你又是哪个? 高舆被他重重踩在脚下,仿似又回到了当初险些被房梁压死的时候,正惶恐不已,看到来人立刻下意识求救道:“恩公救我、恩公救我!” 来人却不是赵峥还能是哪个。 “这位是赵峥赵公子!” 那两个巡丁见是赵峥出面,也立刻大吹法螺:“赵公子曾力敌两具铁尸,又与那凤凰山上的神仙相交莫逆,乃是我们真定府一等一的少年英雄,这届武举府试的头名非他莫属!” 那壮汉听到‘凤凰山上的神仙’,脸色本来有些变化,等听到这届武举头名非赵峥莫属时,忽又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就在众人被他笑的莫名其妙之际,他骤然收声,指着赵峥道:“真是好大的口气——小子,老子劝你最好死了这条心,今年真定府的府试头名,非我那外甥莫属!” 纵使赵峥对那头名没什么兴趣,但也听不惯这人如此嚣张。 不过…… 这话怎么听着如此耳熟,难道大家的舅舅都是一样的? 他一边暗暗吐槽,一边不咸不淡的反问:“你那外甥的府试头名,难道是踩着同知大人的独子,就能得来的?” “你……” “大哥!” 那壮汉怒目一瞪,刚要发作,却被旁边的同伴扯住,又示意他放开脚下的高舆。 高舆脱困后狼狈的爬起来,神色复杂的看了眼赵峥,忽的掩面逃回了家中。 真是羞煞人也! 自己明明是来找他拼命的,方才怎么就一时糊涂,主动向他呼救了呢?! 高舆逃走后,那应该是弟弟的,踏前半步拱手道:“这位小兄弟,敢问你可知道此间主人去了何处?” 赵峥不动声色的反问:“你们找他做什么?” 那壮汉大喇喇答道:“我们是他的族叔,是专程从京城来找他的!” 怪道官话说的不带一丝口音。 既是关成德族叔,那这两人会不会和鳌拜有关系? 第43章 ‘关’家兄弟 虽然有些怀疑这两人和鳌拜有关。 但赵峥还是将他们带回了家中,再怎么说关成德也是他们的同族,这青天白日的,总不会是来上门寻衅的吧? “成德、成德,有人找你!” 进门唤了两声,关成德才从东厢房里出来。 因为赵邦杰一家的惨案,昨晚府衙几乎乱成了一锅粥,他直到后半夜才被送回来,所以就起来的有些晚了。 看到赵峥身旁那两个汉子,他拱手一礼,询问道:“不知二位找我何事?” 这同族不会是冒充的吧? 赵峥正有些狐疑,那雄壮的汉子咧嘴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们兄弟了?那你总该记得你表哥刘烨吧,我是他大舅舅关国纲,这是他二舅舅关国维——论起来你该称呼我们一声族叔,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听到‘刘烨’二字,关成德脸色骤变,下意识先看了眼听到动静走出来的赵馨,然后才强笑道:“有什么话,进屋再说吧。” 眼瞅着关成德就将那二人领进了东厢房里。 赵峥便捏着下巴开始琢磨那二人的名字,关国纲他没什么印象,但是关国维……貌似鞑清有个大官叫佟国维,不过具体是干什么的,他却记不清了。 毕竟那段记忆当中,印象深刻的就只有鹿鼎记,至于康熙王朝什么的,最多在抖音上看过些短视频,就是那段‘朕劝你们一句,都把自己的的心肺肠子翻出来,晒一晒、拾掇拾掇’。 你要说康亲王、索额图、多隆这些人,他倒是还有些印象。 还有那个什么‘刘烨’,应该就是关国纲嘴里,他那预定了真定府武举头名的外甥。 这人却又是什么来历? “哥!” 赵馨一声呼唤,打断了赵峥的思路,就听她忧心忡忡的问:“你说这两个人来找关大哥,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等赵峥回答,刚从女儿口中了解了情况的李桂英,就抢着道:“还能是为了什么,这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找了来,我看八成是听说成德有了出息,特意来打秋风的!” 赵馨却不同意母亲的想法,微摇臻首道:“那两人身上的衣服都是好料子,等闲人家可买不起。” “穿的还是官靴呢。” 赵峥紧跟着补充道:“依我看多半是军官,而且地位不低,又或者是背后有什么大靠山。” 李桂英见儿子女儿都不同意自己的猜测,忍不住瞪眼道:“你怎么知道人家背后有靠山,难道你方才问过了?问过了你不早说!” “没,我也是猜的。” 赵峥摊手道:“虽然武人地位比以前高了,但咱大明朝说到底还是文官治国,那人却对高大人不屑一顾,自然是个有身份有背景的。” 听了这话,李桂英也有些不安起来,她原以为是穷亲戚上门打秋风,但听儿子这意思,对方的身份背景竟似还在隔壁高大人之上。 那他们跑来找自家女婿又是为了什么? 赵峥见状,忙宽慰道:“娘,你刚才其实说对了一半,他们应该就是听说成德出息了,所以才特意跑来攀亲戚的——便再怎么有权有势,也不可能无视成德这样的族人。” 李桂英这才安心,转而又愤愤不平:“既然有权有势,怎么早不见他们帮衬成德一家?要是早来几年,成德他娘说不定还有救!” 赵峥摇摇头没说话。 毕竟只是同族,又不是至亲骨肉,自然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 不过经这一番猜测,他倒觉得关家兄弟多半和鳌拜无关,而更像是朝廷派来查案的。 从刘锴去行唐县传讯,满打满算也才五天五夜,虽说本就在直隶境内,与顺天府离的不是很远,但也足见朝廷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或者说,是对那通天河的重视。 也不知朝廷派来的人,能不能找到那座白鼋水府,又会不会顺藤摸瓜找到自己头上。 正想些有的没的,忽听东厢房里的声音大了起来,虽听不十分真切,但很明显是吵起来了。 赵峥还在犹豫要不要出面干涉,赵馨早蹑手蹑脚凑到了窗户底下。 只是还不等她附耳偷听,‘碰’的一声,那房门就被人重重推开。 那关国纲从里面探出头来,看了眼被吓了一跳的赵馨,回头冷笑道:“这等没规矩的黄毛丫头,哪里配得上你?” 赵峥闻言勃然变色,但却没急着开口,而是隔着窗户看向屋内的关成德。 关成德一张脸涨的赤红,拂袖道:“她是关心我,所以才……这和你们没关系,请你们速速离开!” 赵峥既满意他的态度,又不满意他的软弱言语。 当下冷笑道:“跑到别人家里出言不逊,还有脸说别人不懂规矩,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小子,你找死不成?!” 关国纲勃然大怒,也不见如何动作,人就已经跳出窗外,提着醋钵大的拳头直奔赵峥而来。 “大哥,别冲动!” 关国维也忙追了出来,他的身法明显要差了不少,好在那关国纲听他呼唤,便停住了脚步。 关国维走到哥哥身边,冲赵峥和赵馨各施了一礼,歉然道:“方才是家兄出言无状,在下这里先替他赔个不是。” 赵峥冷笑以对,心下却暗暗凛然。 关国维倒还罢了,那关国纲的身手快到连他这个动态视力99的人,都没能看清楚,足见是一等一的高手,比陶千户还要高出一截的那种! 这时关成德也追了出来,有意无意的拦在了赵峥与那关国纲之间。 关国维又对他道:“成德,你自己好生琢磨琢磨,咱们毕竟是同族同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老亲,我们方才那些话也都是为了你好。” 关成德缓缓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 关国纲闻言又要着恼,却再次被弟弟拦下。 “那咱们后会有期。” 关国维微微一拱手,然后就拉着哥哥出了赵家的小院。 这兄弟二人走后,小院里短暂沉默了片刻,然后赵馨就凑到关成德身边,撅着小嘴问:“他们不会是来给你说亲的吧?” 赵峥闻言,也看向关成德。 关成德拨浪鼓似的摇头:“你想到哪去了,他们来,是想让我和刘烨相认,以后也好在官场上互相扶持。” 一开始他还是笑模样,说到后面脸色又阴冷下来。 他一贯温文儒雅,似这般情绪外漏倒是极其少见。 赵峥不由好奇道:“这也不算什么坏事吧,怎么我看你,好像对那什么表哥十分反感?” “我那表哥小时候倒是个十分优秀的人,可是……”刘烨说到这里面露纠结之色,看看李桂英,再看看赵馨,最后一咬牙道:“他的父亲,就是十年前弃城而逃,害死了我爹和赵伯伯的刘福临!” 第44章 麻子这么拉的吗? 片刻后,堂屋客厅。 李桂英坐在当中,赵峥、赵馨侍立左右,颇有种三堂会审的味道。 只听关成德羞惭道:“母亲在世时,一来深恨刘福临弃城而逃,害了我父亲的性命;二来也担心被人迁怒,因此严令我不得泄露与刘家的关系。” 说到这里,他屈膝跪倒大礼参拜:“欺瞒之罪,还请伯母责罚。” 李桂英默然半晌,最后幽幽一叹道:“起来吧,说到底都是那刘福临等人的错,与你们这些小辈无干。” 说是这么说,但若是一早知道这层关系,说不定两家的亲事就黄了。 现如今相处日久,李桂英纵然依旧心有不满,也不可能因为这等事,就坏了女儿的大好姻缘。 赵馨暗暗松了一口气,忙上前扶起了关成德。 赵峥紧跟着追问:“我记得刘福临的家人当时也受了牵连,被押送到京城听候发落,怎得他的儿子还敢回来争抢武举头名?” 关成德解释道:“我也是方才听那二人说起,才知道当初刘家人被解送到京城后,就被平西将军吴三桂保了下来。” “吴三桂?!” 听到这个名字,赵峥忍不住愕然。 屋内三人都诧异的看向了他,关成德更是好奇道:“怎么,兄长也听过平西将军之名?” “呃、略有耳闻、略有耳闻。” 赵峥随口敷衍两句,忙岔开话题追问道:“平西将军怎么会插手此事?” “据他们说,刘福临的妹妹嫁给了平西将军的儿子吴应熊,平西将军看在儿媳的份上,才出面保下了刘福临的妻小。” 这段儿赵峥熟! 嫁给吴应熊的,是康熙的妹妹建宁公主,鹿鼎记里韦爵爷的姘头之一。 照这么推算,那刘福临岂不就是康熙? 康麻子这么拉的吗? 不都吹他是千古一帝吗,怎么就临阵而逃了? 要这么说起来,这个刘烨应该就是康熙的儿子…… 话说乾隆的老子叫什么来着? 呃……嗯……唔…… 康熙好像生了一大堆儿子,还有个九龙夺嫡的典故,所以来的也未必就是乾隆的老子。 说起来也真是荒诞离奇,谁能想到吴三桂会帮康熙养儿子? “哥?哥!” 赵峥正努力回想后世记忆当中,与鞑清有关的讯息,忽然眼前就有只白生生的小手晃动。 他回过神来,才发现母亲和妹妹都在盯着自己打量。 “那什么,我昨天没睡好,一时有些晃神儿。” 这倒不是假的,昨夜他给青霞讲故事讲到了后半夜,若不是遇到关家兄弟上门,早找理由去睡回笼觉了。 李桂英没有理会他的说辞,神情更是前所未见的严肃,一字一句的道:“峥哥儿,这次武举你一定要拿下头名!” 这还是母亲头一次提出,要让赵峥夺取武举头名。 以往她都是担心儿子会出意外。 不过赵峥立刻就明白了,母亲突然改变态度原因,目光神色也变的坚定起来,郑重承诺道:“娘,你放心,就算是有平西王……呸,有平西将军给他撑腰,这府试头名我也拿定了!” 就凭那人是刘福临的儿子,他就绝不可能让其得偿所愿,踩着自己上位! 李桂英见儿子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眼中不由落下泪来。 赵馨忙环着她的肩膀宽慰,同时不忘向关成德打探道:“那姓刘的多大年纪?” 因为需要动用大量愿力,为了避免浪费资源,朝廷对武举的年龄限制相对严格,只有十八岁到二十四岁之间的青壮年才能参加。 一般人有志于此的,都会在十八岁进行首次尝试,但也有些人会选择二十岁之后再来应试,故此赵馨才有此一问。 “比我大一岁,与兄长同岁。” 关成德道:“他天赋极佳,自小习文练武都是个中翘楚,兄长切不可等闲视之。” 顿了顿,他又觉得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于是忙找补道:“不过兄长近年来武艺才智都突飞猛进,只要不出意外,必能一举夺魁!” 赵峥对自己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毕竟是全数据99的零氪玩家,堪称普通人里的天花板。 但他也绝不敢因此掉以轻心,毕竟人家背靠吴三桂,保不准就有什么特殊手段。 就在此时。 外面忽然有人呼喊:“赵生员、赵生员可在?!” 赵峥推门出去一看,却是两个面生的衙役。 于是自报家门道:“我就是赵峥,敢问二位有何差遣?” “不敢。” 两个衙役齐齐还礼,又道:“我等是奉新任知府吩咐,请城中的所有武举生员前往临时府衙。” “新任知府到了?” 赵峥下意识问了句,旋即就想到,这位知府老爷多半是和查案队伍一起赶过来的。 等送走了两个衙役,他回屋里向母亲禀明了情况,又向关成德打听:“除了你那两位族叔之外,可还有别的什么人?” “这……” 关成德无奈道:“因那关国纲出言不逊,没说几句就吵起来了,所以我也没来得及套话。” “算了,等去了衙门,我再设法打听打听吧。” 赵峥说着,就准备去府衙报道。 关成德忙道:“我跟兄长一起去……” “用不着!” 赵峥把手一摆,不容置疑道:“知府大人刚刚走马上任,府衙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呢,你最好先静观其变,等有人传唤再去不迟。” 说着,取了兵刃,牵着驴就出了家门。 到了外面,恰与春燕撞上。 赵峥看她似是要往自家去,便问:“是不是高夫人有什么吩咐?” 春燕忙道:“回公子的话,舆哥儿方才在外面受了惊吓,回到屋里就闭门不出,太太叫他,他也不听——实在没法子了,太太就想着让奴婢来问问,看那两个蛮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赵峥猜到高夫人是想为儿子打抱不平,于是摇头道:“我也不是太清楚,但那两个人好像与平西将军吴三桂有关,若是小衙内没什么损伤,最好还是……” 春燕好奇道:“这平西将军是个什么官,很厉害吗?” “呃……” 这还真把赵峥给问住了,他是因为知道吴三桂这个人,所以下意识认定平西将军肯定不是小官儿,但具体是做什么的,还真就不清楚。 最后只好含糊道:“你回去问问高夫人就知道了。” 打发走了春燕,赵峥这才骑着驴赶奔府衙。 一路无话。 等到了府衙门外,就见南城百户刘锴打头,连同自家舅舅李德柱在内,十来个锦衣卫军官雁翅排开,正披头散发的跪在街边。 赵峥见状急忙滚鞍下驴,想要上前询问究竟。 李德柱却连连冲他使眼色,暗示他千万不要造次。 赵峥无奈,只得先行进了府衙,想找个相熟的人询问一下缘由。 其实他也已经隐隐猜到,这事多半是和贪墨案有关,所以真正想打听的,是新任府尹准备如何发落李德柱等人。 “尊驾可是赵峥赵公子?” 赵峥正举目四望,想找个相熟的面孔,不想却有一人主动迎了上来。 这人约莫比赵峥矮了半头,但身上肌肉虬起、四肢骨骼粗大,宽肩厚背显得极其雄壮,粗短的脖子上顶着一副黄焦焦的面孔,尖鼻子小眼睛,脸上还坑坑洼洼的。 赵峥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于是还了一礼,纳闷道:“正是赵峥,敢问尊驾是?” “在下刘烨,见过赵兄。” 啊?! 这就是刘烨?! 亏赵峥还以为叫这个名字的,必定是个帅哥呢,谁成想却是个麻子脸的肌肉男。 等等! 麻子?! 鹿鼎记误我! 原来吴应熊不是康麻子的妹夫,而是他的姑父! 第45章 麻子毕竟是麻子 得知对面就是康……刘麻子,赵峥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微微仰头俯视着对面:“原来是你!怎么,你两个舅舅不济事,这回轮到你亲自出马了?” 这刘烨瞧着粗鄙,涵养倒是不低。 听赵峥阴阳怪气,依旧礼数周全的拱手道:“赵兄请放心,刘某以后会尽量劝阻舅舅,不要再去打搅成德了。” 顿了顿,又苦笑道:“我也不敢奢求成德的谅解,不过若是成德日后遇到麻烦,还请赵兄知会一声,刘某必竭尽全力弥补对关家的亏欠!” 看他神态语气倒似是诚心实意,但赵峥可不会因此就放下警惕,嗤鼻道:“亏欠?刘福临亏欠的何止是关家,我父亲当年在巡检司做总旗,亦是死在了十年前那一役。” 刘烨对此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麻子脸涨的紫茄子仿佛,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赵峥见状,又冷笑道:“你若真觉得有愧于心,就不该来争这真定府的武举头名,既然来争,就别想着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这番尖酸刻薄的言语,让刘烨脸上愈发羞赧。 但很快他就肃然抱拳道:“赵兄教训的是,是刘烨过于矫情了,但无论如何,为了重振家族,洗脱父亲留下的污名,刘烨都必须要有所作为——因此今科武举,我势在必得!” 赵峥原本见他言辞恳切,就想着进一步激发他的羞愧之心,让他在武举当中瞻前顾后进退失据。 毕竟双方除了利益之争,更有着深仇大恨,如果可以的话,赵峥不仅想在武举上当众击败他,更希望能一举击溃他的精气神,让他从此一蹶不振。 如此这般,才算是稍稍报了父仇! 不过很可惜,这刘麻子能被后世那么多人吹捧,显然也并非毫无原因,竟然这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重新坚定了意志信念。 虽然不想承认,但若是没有后世几十年的记忆,赵峥自问是做不到的。 他暗暗拔高了对刘烨的重视程度,然后一脸不屑的拂袖道:“你是不是还想说,等你以后有了权势,再来弥补就方便的多了?呵~自欺欺人!” 说完,也不给刘烨反驳的机会,直接转头就走。 刘烨对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有心想要唤住赵峥再解释两句,最后却只是无奈一叹。 “玄康。”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呼唤他的表字。 刘烨回头见是二舅舅关国维,又见他面色阴鸷的看向赵峥离开的方向,不由正色道:“二舅舅,真定官民本就对咱们心怀怨愤,可万万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关国维听出他话里警告的意味,摇头道:“我不过是恼那小子出言无状罢了,反正过几日他就会败在你手下,到时候什么气都出了,我又怎会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刘烨闻言摇头:“听闻此人曾力克两具铁尸,若是真的,我只怕多有不如。” “你怎么能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 关国维生怕他信心动摇,急忙道:“我方才已经打听过了,不过是两具半吊子的僵尸,其中一具披了件铁甲罢了——亏他们也敢吹是什么力克铁尸。” 说着,又愤愤不平的抱怨:“你自小就奇遇不断,若不是遭人嫉妒排挤,凭你的本事大可在顺天府一鸣惊人,如今被迫来了这穷乡僻壤,难道咱们还要受那些泥腿子的欺辱不成?” 想到在京城受到的羞辱,刘烨不由黯然。 旁人的嫉妒排挤倒罢了,真正让刘烨伤心的,是原本倾慕已久的女子,在听闻平西将军有意保媒后,竟当街拦住他的去路,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斥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言语极尽羞辱之能事! 刘烨黯然神伤的同时,忍不住也看向了赵峥离开的方向——倘若自己能有此人三分姿容,应该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话分两头。 另一边,赵峥也终于找到了熟人——上次曾一起去通天河做调查两位女总旗。 当时来去匆匆,赵峥又主要是跟在陶千户身边,所以双方其实也没怎么打交道,但仗着身材相貌上的绝对优势,两位女总旗都是敞开胸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和赵峥先前猜的一样,新任知府陈廷敬陈大人,果然是和查案的钦差一起赶过来的。 查案的钦差有两位,都是鹿鼎记里出过场的熟人,正使是津门水师副将、直隶按察司指挥同知施琅;副使是北镇抚司指挥佥事吴应熊。 现如今施琅正带着大部队,屯驻在行唐县和三家岛,吴应熊则是陪着陈敬廷一起来到了真定城。 赵峥听了心下暗凛,指挥佥事是正四品,虽然没有像施琅那样担任专门的差遣,很可能只是个闲职,但也从侧面证明吴三桂的地位不低。 若是吴家从中作梗……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并非武举,赵峥紧接着又问起了门外跪着的锦衣卫军官。 根据女总旗们的说法,陈大人后半夜入城后,就将所有涉案的人员全都召集到了府衙,然后文吏们被带进去一一审问,武官们则一直在外面罚跪。 如此区别对待,也不知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 这时就听院子当中有人大声呼喊,让真定府的生员集合列队。 赵峥忙辞别了那两位热情的女总旗,朝着院子正中的广场走去。 那广场上已经聚集起百余人,看到赵峥之后,众生员纷纷主动打着招呼。 那刘烨也从角落里赶了过来,远远冲着赵峥拱了拱手。 赵峥却是理也不理,只顾与其它生员还礼寒暄。 他所到之处,左右无不退避三舍,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站到了最前排。 盖因经过昨天的发酵,赵峥请来‘仙人’查出尸蛊,以及独斗两名铁甲尸的经历,早已经传遍了真定府,如今都默认他是生员里的头牌人物,武举头名最有力的竞争者。 后面刘烨见赵峥未曾理会自己,倒也并不着恼。 迈步想要进入队列当中,却被两个生员挡在了最外层。 其中一个还回头给了他个白眼,那表情仿佛在是在说:人家赵公子英姿勃发鹤立鸡群的,插个队也就罢了,你一名不见经传的丑汉,怎么也好意思腆着脸往前挤? 刘烨无奈,只好站在了队伍末尾。 又过了片刻,一百六十多个生员就差不多到齐了——算上行唐、新乐等县的,这一届武举生员约莫有两百出头。 这时就见客厅里走出一位绯袍文官,料来应该就是陈敬廷陈知府。 那陈知府停在台阶边缘,远远的冲着众人一挥袍袖,便有墨汁如雾气般涌出,等墨雾弥漫开来,半空中又仿佛生出了无数只看不见的画笔,将那墨雾飞快勾勒成了一座水墨丹青的舞台。 见此奇景,广场上顿时响起一片惊呼赞叹。 陈知府这才又负手向前,一步步跨上了那水墨舞台,居高临下环视众人。 受他气势所摄,台下的惊呼声霎时收敛。 所有人屏气凝神之际,就听陈知府扬声道:“真定府遭逢大难,千头万绪都等着本府酌情处理,故此本府也不与尔等赘言,我今日召集尔等,乃是准备将武举府试提前举行——尔等若有意见,不妨当众说来,若合情合理,本府自会采纳。” 说着,再次环视全场。 虽然武举提前召开,让众生员多少有些措手不及,但其实前后也不就差了半个多月,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故此陈敬廷等了片刻,并无一人站出来质疑,于是他点头道:“既如此,本届武举便定在五日后召开,尔等回去好生准备吧。” 说完,又扬声道:“哪个是赵峥?” 说话间,目光其实就已经锁定在了赵峥身上。 赵峥忙越众而出,拱手道:“生员赵峥见过府尊。” 陈敬廷又定定打量他片刻,再次点头道:“果然是龙章凤姿的少年郎——本府有事相询,你且随我入内详谈。” 第46章 忘了定时 赵峥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绕过了那水墨舞台,在大厅门外垂手侍立。 就见陈知府一步步的迈下台阶,离开那水墨舞台之后,顺势挥手一拂,那水墨舞台立刻无声无息的向内坍塌,眨眼间就从数丈方圆,坍塌成了鸡卵大小的一块墨锭。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陈知府头也不回的进了客厅,赵峥也急忙跟了进去。 至于那墨锭,自有陈知府的亲随小厮上前收取。 到了客厅里,赵峥原以为陈知府会坐到书案后问话,谁知他走到正当中就站住了脚,转过身招手道:“你且近前来。” 赵峥不明所以,但还是拘谨的走到了近前。 陈知府抖开宽大的袍袖,将一只手摊在赵峥面前,又道:“伸手。” 这是做什么? 赵峥心下暗暗忐忑,生怕这陈知府有什么曲折爱好。 但一府之尊的命令他也不敢不听,只能硬着皮头把手搭了上去。 初时赵峥只觉得陈知府掌心温润,但很快,一股冷冽的寒气就顺着他的血管经脉席卷全身,一瞬间不止是四肢百骸,连思维能力都仿佛被冻结了。 赵峥甚至都以为,自己已经化为了一座冰雕。 但事实上,他只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就从冰封的错觉中恢复过来。 “不错,当真不错。” 陈敬廷松开他的手,面露激赏之色:“那刘烨据传是平西将军亲手调教出来的,在京城也是有名的后起之秀,不想你的筋骨根基竟还在其之上。” 说着,他这才绕到了北墙下的公案后面,边落座,边随口问道:“‘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典出何故。” 赵峥急忙答道:“出自孙子兵法火攻篇。” “此利何解?” “其上利国,其下利军。” “奇正素分之欤,临时制之欤?” “按曹公《新书》曰:‘己二而敌一,则一术为正,一术为奇;己五而敌一。则三术为正,二术为奇。’此言大略耳。唯孙武云……” “凡人恶死而乐生……” 这些问题都是出自《武经七书》,属于武举必考的‘大义’类题目。 赵峥虽不是将门出身,好歹父亲曾做过总旗,《五书七经》自是从小通读过的,去年凭空多了几十年的记忆,更是让他对《武经七书》又多了几分理解。 故此对答如流,全无半点迟疑。 陈敬廷见连问了十来个问题都难不倒他,便又改口道:“设若夜间遭逢妖异,其形似魂非鬼,徘徊街市之上,逐生灵而吸取阳气,刀剑难伤,龙虎气亦不奏效,该当如何应对。” 这就算是武举里的策问了。 赵峥却不答反问:“城中可有上峰援军。” “无。” 听了这个‘无’字,赵峥这才答道:“当寻鸡犬诱之,然后趁机疏散百姓,若能查其弱点,便疾除之;若不能,则尽量做好万全准备,周旋牵制,以候天明。 若天明妖异自行溃遁,当在入夜前究其根本,将其铲除;若不惧阳光,当一面查其行止,另寻它法,一面急报上峰,固守待援。” 这些应对之策,其实并无什么出奇的地方,却是相对较为稳妥的应对方阵。 更让陈知府满意的,是赵峥先问清了形势,然后又答如此简练,足见其思路清晰。 他又试着问了两个问题,见赵峥依旧对答如流,忽然话风一转:“适才本府所云的刘烨,你可知是何出身?” 此时赵峥比之先前,已然镇定了许多。 盖因他心下已经隐隐有了猜测,至于猜的对不对,就看接下来的言语了。 于是拱手道:“今早曾有二人去寻生员家中,寻找寄居在我家的贡生关成德,此二人自称是刘烨的舅舅,故此生员已知其来历。” 陈敬廷闻言冷哼一声,又问:“本府听闻,你父亲亦是死在十年前那一役当中?” “正是!” 赵峥暗暗提起一口气,肃然道:“父亲的仇怨,赵峥一日不敢稍忘!” “好!” 听陈敬廷赞了这一声,赵峥就猜到自己赌对了。 这陈知府多半和吴家不是一路人,更对刘烨来真定府参加武举颇为不满。 道理很简单,刘福临当年害死官民无数,若让外面知道,如今他的儿子竟跟随陈知府一起,堂而皇之的回来参加武举,却叫真定府上下,怎么看待这位新上任的陈知府? 若再任凭刘烨取了府试头名,他陈知府还要不要官声了?日后又如何统御真定?! 只听陈敬廷肃然道:“朝廷派来查案的吴副使,因听闻你与凤凰山上有些关联,本来准备召你前去协查,不过本府以为,你如今当以武举为重,故而替你谢绝了吴副使的邀请。” 这分明是在暗示,他会帮赵峥挡住吴应熊的盘外招。 赵峥立刻深施一礼,恭声道:“生员一定竭尽全力,不负家父在天之灵,不负大人的殷殷期望。” “还要不负真定城的父老乡亲!” 陈敬廷补了一句,心下对赵峥愈发满意,这年轻人不止相貌堂堂、根骨极佳,更是一点就透的聪明人。 怪道许知行和陶明德,都对他赞赏有加。 只可惜不是儒生而是武夫。 这时赵峥探明了知府大人的心意,忍不住壮着胆子打听:“生员先前曾随刘锴刘百户,一同查探北面的通天河,适才见刘百户披头散发跪在街边,不知可与此事有关?” 陈敬廷闻言不由好笑。 因存了让赵峥压下刘烨的想法,所以他事先详细了解过赵峥的情况,所以一听就知道,赵峥分明是想打听舅舅会受什么惩戒,却偏偏拿刘锴和通天河说事。 只这份谨慎,就又让陈敬廷高看了三分。 当下陈敬廷答非所问的道:“近几年山海教的妖人每到一地兴风作浪,必会提前调查当地官员贪赃枉法之事,伺机将其公之于众,你可知是这是为了什么?” 怪不得官员们对山海教深恶痛绝,原来山海教还兼职反腐的! 至于山海教这么做的原因,应该是为了制造更大的混乱。 赵峥心里如此琢磨,嘴上却道:“生员不知,还请大人见教。” 就听陈敬廷道:“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最大限度的,煽动百姓对官府的不满情绪——所谓的愿力,其实就是人的情绪集中所化。 而这种天然排斥朝廷的愿力,正是山海教赖以对抗朝廷的重要筹码——所以为了避免山海教妖人乱中取利,就必须快刀斩乱麻,迅速镇定民心!” 快刀斩乱麻? 赵峥心下大惊,刚想再问问清楚,陈敬廷将袖子一甩,道:“好了,你且回去好生备考,旁的事情用不着操心。” 赵峥只得拱手告退。 一步三回头的出了府衙,却见大街上人山人海,已经将先前锦衣卫军官们所在的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就连先前那些武举生员,也都混在其中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赵峥踮着脚竖起耳朵,堪堪就听里面传来‘明正典刑’的说辞。 他顿时亡魂大冒,甩开膀子推土机一般冲入人群。 但等他冲进圈内,却明显已经迟了一步,只见两个刽子手高高举起鬼头刀,随即狠狠劈下! “刀……” 赵峥一声‘刀下留人’都到了嗓子眼,又给生生憋了回去。 盖因被斩首的并非锦衣卫,而是两个绿袍文官,其中一个赵峥还认得,正是许知行手下的推官。 另一个听百姓们唾骂欢呼,却是现任的真定县丞。 这两人恰是那贪腐名单上,吃相最难看的两个蛀虫。 等围观众人的欢呼声渐渐散去。 那监刑的官员又继续宣布,涉案的大小官吏皆有惩处,或徒或流、或刑或罚。 等到论及锦衣卫军官时,忽的话锋一转,表示彼等皆是从犯,涉案财帛较少,念其近日守土有功,如今又正在用人之际,除抄没其非法所得之外,暂不加罪,许其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第47章 十脏 两具无头尸首前脚刚被拖进了院子里,后脚一脸阴沉的陶千户,就用断臂夹着个木匣子走了出来。 他扫了眼地上跪着的刘锴、李德柱等人,丢下句:“跟老子来!” 然后转头又回了院里。 众锦衣卫如蒙大赦,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一长串的跟在陶千户身后。 赵峥略一迟疑,也悄默声的跟了上去。 因为谁都看得出陶千户心情不佳,所以沿途谁也没敢开口说话。 赵峥估摸着,陶千户在陈知府面前,应该也没能讨着什么好——不可否认,陶千户是个尽职尽责敢打敢拼的军官,但要说他半点没参与克扣赈灾钱粮的事儿,赵峥却是决计不信的。 等一行人转至东跨院里,看到地上那两具无头尸体摆在院子一角,刘锴才忍不住颤声问:“千、千户大人,您带我们来这里是、是想……” “闭嘴!” 陶千户回头瞪了刘锴一眼,然后取出腋下的木匣子,递给他道:“给老子拿好了。” 刘锴战战兢兢接过那盒子,就见陶千户口中念念有词,伸手缓缓解开了上面的蓝字封条。 啪~ 封条刚被揭去,那盒盖就猛一下子弹开了。 刘锴吓的一哆嗦,盒子里顺势滚出个白白胖胖的半透明男婴。 男婴滚出盒子后,就飘在半空‘咯咯’发笑,一双天真滚圆的大眼睛四下里扫量,被他目光扫到的人却无不毛骨悚然。 这种感觉赵峥倒是熟悉的很,每次青霞登场的时候都会有类似的感觉——不过旁人好像感觉不到,或许是因为青霞的眼里只有自己吧。 这时陶千户又把刚揭下来的蓝字封条,往那两具无头尸体上一抛。 男婴的目光也随之转向两具尸首,然后就见他伸出白胖的小手,冲着尸首虚握了一下。 两具无头尸身立刻发出了令人汗毛倒竖的动静,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有个磨盘,正在缓慢而坚定的碾碎尸体胸腔里的骨头血肉。 片刻后,就见一根乳白细嫩的气管,颤颤巍巍的从胸腔里探出头来,又如蛇虫般蠕动着爬出了血淋淋的断颈。 然后是略粗一些的食管…… 两者交织缠绕着,仿佛是根畸形的麻花,然后又猛然往上一蹿,从腔子里拔出了更多血肉模糊的东西。 看外形好像是鹅卵粗细的肠子,但仔细分辨,就会发现那半透明黏膜里装着的,分明就是零零碎碎的心肝脾胃肾。 眨眼间,两条内脏凝结成的肠子就蹿起了丈许了来高,然后就像是看对了眼一样,凑在一起纠缠的密不透风。 啪嗒~ 等到两具被掏空了的尸体重新倒在地上,众人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半透明的白胖男婴,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咕嘟~” 李德柱吞了口唾沫,涩声问:“千户大人,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这东西叫十脏。” 陶千户脸色阴沉的解释道:“需要两个儒道修士的五脏六腑才能炮制出来,接下来它会带咱们找到那些山海教的妖人——到时候都特娘给我机灵着点儿,谁要是敢掉链子,别怪老子不念旧情!” 他虽疾言厉色,但众人回应的声音却是参差不齐。 即便是习惯了与妖魔鬼怪打交道的锦衣卫,面对这诡异的‘十脏’,也一时有些难以适应。 “某也同去。” 这时院门口传来一个粗豪的嗓音。 赵峥回头看去,却是换上了红色飞鱼服的关国纲。 陶千户看了看对方,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似乎是默认了关国纲的请缨。 眼见陶千户走过去,将那蓝字封条捡起来撕成两半,那始终在扭来扭去的十脏,立刻如肉虫般贴地‘游’向院外。 赵峥急忙请命道:“千户大人,我也……” 不等他说完,陶千户反问:“知府大人怎么说的?” “呃,知府大人让我回家备考。” “那你就赶紧回去备考!” 陶千户说着,便率队追出了东跨院。 这时赵峥忽然发现,那关国纲背后渗出道道血痕,似乎是刚刚受了什么刑罚的样子。 莫非是陈知府在吴应熊面前,告了他们兄弟的状? 赵峥又下意识的回头看向了那两具尸首,知府大人下令诛杀首恶,除了尽快稳定民心,原来还有这层意思——这官场上果然没几个简单角色! 等他步出东跨院时,陶千户等人已经汇合了等在外面的小旗官、巡丁们,浩浩荡荡的杀出了府衙。 ………… 大柳树巷。 傅氏忧心忡忡的拍打着房门,一连呼唤了十几声,才听高舆在里面闷声道:“娘,你让我清净一会儿好不好?!” 虽然儿子的状态明显不对,但听到他的回应,傅氏还是略略松了一口气。 唉~ 这孩子从小就是个要强的,如今被人当众折辱,也难怪会羞愤难当不愿出来见人。 自己本想替儿子讨个说法,偏那两个恶人又是平西将军的属下…… 傅氏无奈摇头,心道还是让儿子先在里面冷静冷静吧。 至于头七的祭拜仪式…… 傅氏看向贴满芹菜叶的棺椁,犹豫片刻,对一旁的冯管家吩咐道:“既然舆儿不在场,那就一切从简吧。” 顿了顿,又补了句:“这些芹菜叶你抽空让人换一换,瞧着颜色都浅了。” 冯管家点头应了,先带人换了嫩绿的来,把旧的一把火烧掉,然后才去铺派头七事宜。 傅氏则是招呼春燕进到了里间,一边打开角落里的箱子,一边对春燕道:“明儿你就要过籍到赵家了,论理本该给你做一身新衣服,体体面面的过去,但如今实在是赶不及了,这两块料子你先收着,一块送给赵姑娘,一块你自己留着做衣裳。” 说着,从箱子底翻出两块料子递给春燕。 一块是光鲜细腻的锦缎,一块质地要差些,颜色也偏素。 那好的自是给赵馨的,差的才是留给春燕的。 这也是高夫人体贴,毕竟春燕到了那边也依旧是丫鬟,哪有丫鬟喧宾夺主,比小姐还光鲜亮丽的道理? 再说其实就算是差一点的料子,也比赵馨平日所用的要好。 春燕道了声‘谢’,小心把那两块布料放在床头,转回头正欲帮忙,把先前翻出来的衣服塞回去,就见高夫人正捧着鹅黄小衣怔怔出神。 春燕认得,那是老爷生前送给太太的,该松的地方紧、该紧的地方松,最能凸显太太过人的襟怀。 春燕猜测太太多半是又在睹物思人,正准备上前婉转的宽慰两句,不想傅氏忽然把那小衣往床底下一丢,然后自顾自的收拾起了其它衣物。 春燕吓了一跳,忙捡起来追问:“太太,您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衣服,怎么就给丢了?!” 傅氏不容置疑的道:“这种东西还留着做什么,一会儿没人了拿去烧掉!” 原来是想烧给老爷。 春燕却误会了,她虽然也猜到高士奇多半不是什么清官,却完全不认为做贪官有什么不好——若是老爷不做贪官,高家哪来的锦衣玉食宽宅大院? 以己度人,她完全理解不了傅氏的心态,所以只当傅氏是想把高士奇的最爱烧给他。 心下不由暗道可惜,那款式虽羞人的紧,但料子绝对是好料子。 况且连老爷那样见多识广的人都喜欢,别的男人肯定也…… 第48章 我的剧情怎么可能重复 【本来定了六点发,但看你们吐槽跟老书剧情一模一样,索性提前发出来。】 是日傍晚。 傅氏望着西屋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唤过春燕吩咐道:“我去隔壁一趟,等我走后,你再试试看能不能把晚饭送进去。” 本来都说好了,让高舆去请赵峥、关成德明天中午过来赴宴。 但高舆从早上开始就紧闭房门不肯出来,没奈何,只好由她这个做母亲的代为出面。 另外在傅氏看来,儿子这多半是抹不开面子,等自己暂时离开后,他说不定就肯出来用饭了。 “太太放心,我这就去厨房把饭菜端来。” 春燕嘴里答应的痛快,心却早飞到隔壁去了。 明天,等到明天,自己就要过籍到赵家了,到时候自己就可天天见到赵公子,甚至还能…… 春燕脑补着自己帮赵峥搓澡的画面,一时连耳朵尖都红的发烫。 高夫人离开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要给高舆送饭。 于是忙去厨房端了饭菜来,敲门道:“哥儿、哥儿,太太有事出去了,你快把门打开,我好把饭菜给你送进去。” “哼~” 里面传来高舆的恼恨的声音:“你跟那姓赵的分明蛇鼠一窝,少在我面前装好人!” 春燕本就对这小少爷无甚好感,如今听他辱骂赵峥,心下越发不喜,悄声撇嘴道:“爱吃不吃!” 然后她就把那饭菜原路送回了厨房里。 往回走的时候,春燕想到那‘蛇叔一窝’的说辞,心道若果能与赵公子一窝,倒也是极好的。 春心荡漾的回到灵堂里,也不知怎么,她忽然就想到那件鹅黄小衣,心头不自觉萌生出一个念头。 看看左右无人,她闪身进到东屋反锁了房门,找出那件鹅黄小衣,飞快的换到了自己身上,然后走到铜镜前搔首弄姿。 结果却和她预想中的完全不一样。 这件小衣是高士奇给傅氏贴身订制的,春燕在少女当中虽也算是拔尖的,却到底不似妇人丰腴,更不及傅氏傲视同侪。 故此这小衣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非但不显诱人,反而透着三分滑稽。 春燕正觉得大失所望,忽听外面高舆叫道:“春燕、春燕、死哪儿去了?!” 这小少爷真是越来越讨厌了! 老爷在世时,明明也还算乖巧。 春燕心下腹诽着,手忙假乱的就想换回自己那件,谁知东屋的房门又被高舆捶的山响:“春燕?是你在里面吗?你在里面做什么,怎么还锁门了?!” 春燕越发慌张,顾不得把那小衣脱下,忙把短袖小褂和深蓝马面裙裹上,又把自己小衣塞进包袱里,推开门先声夺人的反问:“哥儿怎么肯出来了?” “你管我?” 高舆梗着脖子,探头往屋里扫了两眼,追问道:“太太呢,她去哪了?!” 春燕见他未曾追究自己反锁房门的事,心下顿时一松,随口道:“太太去了隔壁赵公子家,这不是哥儿一直躲在屋……” “好啊,果然是去了他家!” 高舆不等春燕把话说全,就恨的咬牙切齿。 他之所以在西屋闭门不出,确实是因为羞耻心作祟,但却不并不是因为受人欺辱所致,而是羞愧于自己不该向赵峥这个‘准奸夫’求救。 自己当时肯定是被痰迷了心窍,所以才会做出这样愧对父亲在天之灵的举动! 如今听说母亲又去了赵家,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高舆一跺脚就准备追去隔壁。 “哥儿、哥儿?!” 春燕追着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隔壁喊母亲回来!” 高舆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 春燕听了,立刻停下了脚步,心道若是太太回来可就大事不妙了,自己需得尽快把这小衣脱下来放回去。 因此便不再管高舆,自顾自转身回了东屋。 正要反锁房门,忽又见高舆又跑了回来,隔门瞪着她逼问:“你怎么不拦着我?” “啊?” 春燕一时有些发懵,去隔壁有什么好拦的? “哼!” 高舆却认定春燕是做贼心虚,若不然怎么会作势想要关门? 是了~ 方才母亲前脚刚一走,她就急着通知自己,如今又故意纵容自己去赵家,肯定是暗地里还有什么算计——虽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陷阱,但显然赵家是去不得了! 高舆深吸一口气,勉力压下心头的躁动,忽然改口道:“你不是要给我送饭吗,饭呢?” “在、在厨房。” 春燕有些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这方才还闹着要去隔壁,怎么突然又想起吃晚饭了? “那你还不赶紧端来!” 高舆一声催促,春燕只好去厨房,重新端来了饭菜。 等把饭菜送进西屋之后,她本想趁机回东屋把小衣换下。 谁知高舆看她急着往外走,立刻喝道:“你想去哪儿?” “没…我哪儿也不去。” 春燕心虚的胡乱回应着。 “那你就在这等着我吃完!” 将春燕留在身旁,高舆一边吃饭一边暗中观察春燕,见她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不由暗暗得意,心说这小蹄子果然有问题,亏得自己明察秋毫,没有被她蛊惑哄骗。 这顿饭吃了约莫一刻多钟。 高舆填饱了肚子,见母亲依旧没有回来,原本因挫败春燕阴谋而洋洋得意的情绪,便又渐渐阴沉了下来。 春燕见他终于吃完了,急急忙忙上前收拾残局。 偏她这份急切,又引起了高舆的警觉,当下命令道:“等把东西送回厨房,你就立刻回来,我有几句要紧的话要问你!” 春燕面色一苦,也只能先点头应下。 一边端着那残羹剩饭边往外走,一边琢磨着该如何找机会脱身。 不想刚走到院子当中,就见傅氏领着冯管家和另外一个仆妇从外面回来了。 “太、太太?!” 春燕吓了一跳,忍不住失声惊呼。 傅氏也被她吓了一跳,掩着王屋太行道:“你这是怎么了?这一惊一乍……” 碰~ 不等把话说完,堂屋里就传来了重重的关门声。 傅氏一愣,旋即看向春燕端着的剩菜剩饭,道:“哥儿用过晚饭了?” “刚、刚刚用完。” 春燕勉力平复着心头的悸动。 见傅氏迈步往里走,她忙不迭把托盘塞给那仆妇,自己紧跟着回了堂屋。 傅氏进门先看了眼西屋,见房门紧闭,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但既然儿子已经用过晚饭了,倒也不用太过担心他。 于是傅氏转头就进了东屋。 怎么办、怎么办?! 春燕见状,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眼见傅氏坐到梳妆台前,又开始习惯性的怔怔出神,她忽然灵机一动,连忙走到墙角的包袱前,一边伸手摸索,一边若无其事的道:“太太,这小衣我现在就拿去烧掉吧。” 傅氏头也没回,轻轻‘嗯’了一声。 春燕大喜,忙把自己那件小衣扯出来,然后佯装镇定的到了外间,还顺手关好了房门。 等隔绝了傅氏的视线,她立刻飞快的跑到了茅厕里。 结果进去之后才发现忘记带蘑菇了,可也来不及再回去拿,于是摸着黑脱去外套,又伸手扒拉那鹅黄小衣。 这本来就乌漆墨黑的,再加上还要拿着外套和自己那件小衣,她试了几次竟都没能成功脱掉。 一时有些急了,手上不自觉添了力道。 哧~ 裂锦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春燕愣了一下,旋即想到这玩意儿本就是要烧掉的,索性又狠狠扯了两把,这才把那鹅黄小衣脱下来。 然后她又废了一番周折,才终于穿好了衣服。 等出了茅厕,春燕发现自己身上早就被汗水给打湿了。 不过她也顾不上打理,急吼吼跑回了灵堂里,看看左右无人,先用纸钱引了火,然后就准备把那鹅黄小衣丢进陶盆里烧掉。 “你在做什么?!” 不想就在此时,西屋里忽然传出一声低吼,紧接着高舆推门而出。 第49章 十成十的不会有错了! 春燕哪想到高舆会突然冒出来,登时吓的脸都白了,竭力将那小衣藏在身后,颤声道:“少爷,你、你怎么、怎么又出来了?!” 震惊之余,连称呼都变了。 高舆得意一笑,努力挺起腰板道:“小爷就知道你今晚肯定有猫腻,一早就在门后盯着外面呢!哈,果然是被我抓了个正着!” 说着,把手一身喝道:“你藏的什么,拿出来!” “这……” 春燕方才是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如今情绪稍稍缓和,就觉得自己其实没必要这么慌张。 自己害怕的,是被太太发现自己偷穿她的小衣,如今既然都已经脱下来了,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至于上面的损坏…… 本就是要烧掉的,自己不小心弄坏了又有什么打紧? 这般想着,她便尽量摆出一副坦然姿态,将那小衣拿出来道:“也没什么,不过是烧件旧衣裳……” “拿来!” 不等她说完,高舆就一把抢了过来,顺手抖落开细瞧,旋即面色大变。 就见手上这件鹅黄小衣,腰间收的级细、衣领开的极低,襟怀上又极近镂空之能事,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左襟上还被扯开了个大口子。 那形状、那大小,足能令人脑补出一场‘禄山之爪’的大戏! 而从断口的线头不难分辨,这是新近才被撕开的! 高舆只觉手足冰凉、眼前发黑,不得不分出一只手撑住供桌,这才勉强没有瘫倒在地。 他把那鹅黄小衣举向春燕,颤声问:“这、这是太太的东西?!” 虽是疑问句,实则却已经做出了肯定。 毕竟那布料、那款式、那金银刺绣,都不是春燕一个丫鬟能用的。 “这……” 春燕隐隐感觉到,事情好像正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狂突猛进,但她总不好说这东西是自己的吧? 而见春燕支吾以对,先入为主的高舆就全当她是默认了。 羞愤、怨恨、惶恐、无助…… 无数负面情绪一股脑涌上来,几乎压垮了他的小身板,愈发颤抖的手更是捏不住那真丝小衣,只好重又团了拢在手心里。 不想这一攥,竟又发现了新大陆,上面竟尤有余温! 高衙内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下意识捂住额头,却忘了手里还抓着东西,结果就被糊住了半边面孔。 冲入鼻腔的,除了脂粉气竟还有微不可查的腐臭。 这味道…… 定是臭男人身上的! 这下子十成十的不会有错了,母亲已经与那赵峥有了苟且之实! “赵峥!” 高舆憋的脸红脖子粗,才从胸腔硬生生挤出一生闷吼:“我杀了你!” 说着,‘啪’的一声将那小衣拍在了高士奇的供桌上! 春燕吓了一跳不说,连里间的傅氏都被惊动了,扬声询问:“春燕,外面怎么了?!” “没、没怎么,是我不小心撞到了桌子!” 春燕刚回了一句,就见高舆红着眼睛向外冲去。 “哥儿!” 她急忙三步并作两步拦住高舆去路,眼见高舆作势欲喊,又一伸手掩住了高舆的嘴,压着嗓子警告道:“哥儿要是想害死太太,就尽管往大了闹!” 高舆果然没有再喊,但却怒发冲冠的瞪着春燕。 春燕心下暗暗叫苦,听了方才那一声闷吼,再结合昨天发生的事情,她也终于明白高舆是误会了什么。 但事到如今还能解释的清吗? “哥儿。” 她试探着问:“如果我说这一切都是误会,你信不信?” 回应她的,是高舆‘咯咯’作响的咬牙声,少年脸上每一根毛孔,似乎都写满了‘不信’二字。 这孩子果然又钻牛角尖了! 春燕头疼不已,同时也担心真要把话说开了,自己偷穿太太小衣的事情瞒不住——她倒是不怕责罚,怕只怕会影响自己明天过籍到赵家。 好在虽只在高家呆了一年多,春燕却早就看穿了小衙内色厉内荏的本质。 当下拉下脸恐吓道:“哥儿不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事儿一旦闹大之后,太太除了以死谢罪,还能怎么办?你才刚失去父亲,若是再失去母亲,岂不成了无依无靠任人欺凌的苦孩儿?” 高舆闻言神色变了几变。 他虽恨不得立刻手刃赵峥,但却并不想赔上母亲的性命,更不想做什么父母双亡的苦命孤儿。 可要说就此放弃…… “呸~” 他用力挣开春燕的手,狠狠啐道:“你和他是一伙儿的,自然偏着那狗贼!” 春燕见他说话时,下意识压低了嗓音,就知道事情已经成了一半,忙再接再厉的叫起了撞天屈:“哥儿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我这分明是为了你好!你想啊,赵公子可是能力敌两具铁尸,哥儿却是个读书种子,真要打起来岂不是只有吃亏的份儿?” 高舆想到早上被关国纲随手欺辱的情景,心下不觉又软了三分。 他悻悻把头一偏,恨声道:“打不过又怎得,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 春燕知道这时候得给他个台阶下,否则这半大孩子必定羞刀难入鞘,于是画大饼道:“哥儿是读书种子,何必跟他争一时之长短?等日后得了功名,再报今日之辱不迟!”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左右也就再忍上几日便罢,下月初你和太太就要扶棺回京了,到时候千里迢迢天各一方,自然再无瓜葛。” 高舆下意识点头,在他想来,父亲既然能考取功名,没道理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不行——虽然赵峥马上也要当官了,但武官怎比得了文官? 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日后自己考取了功名,在找机会报复不迟! 不过他很快又狐疑起来,盯着春燕道:“不对!” 春燕被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这缓兵之计被识破了,战战兢兢的反问:“哪、哪里不对了?” 高舆盯着她,沉声道:“你马上就要做那赵峥的丫鬟了,又怎会好心给我出主意?哼,你到底有什么企图,还不速速招来!” 这倒确实是个明显的漏洞。 春燕张口结舌之际,忽又想起高夫人当初的说辞,立刻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叹道:“哥儿当我愿意去赵家怎得?实话告诉你,我本来是想投奔关公子的,关公子天纵奇才前途不可限量,赵家如何能与其相提并论? 偏偏太太为了报恩,不顾我的心意,硬是要把我送给赵家——这两天奴每日里强颜欢笑,心下其实、其实……” 说着,她摸出帕子擦了擦眼角,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 其实她这些话漏洞百出,要是个有见识的成年人,又或是个早慧的少年,多半就瞧出破绽了。 偏高舆只在脑补一道上比同龄人强些,又惯爱以己度人。 在他看来,关成德虽也不怎么讨人喜欢,却和自己一样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若自己是女人,肯定也会首选关成德,而不是空有一副皮囊的赵峥。 这么一想,春燕会心怀怨念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当下他神色就缓和了不少,甚至还生硬的拉拢起了春燕:“你既然不喜欢那姓赵的,等过几年我中了进士之后,再把你讨回来就是!” 春燕暗松了一口气,心道这小衙内真是眼高手低肚囊空,若连他也能考上进士,那老天爷肯定是瞎了眼。 不过表面上,她却是一副欣喜若狂的架势,连声预祝高舆金榜题名,也好尽早让自己脱离苦海。 等哄的差不多了,她这才指着供桌上的小衣,试探着问:“哥儿,那这衣服……” 高舆想了想,果断道:“我先收着,太太若是问起来,你就说是已经烧掉了!” 说着,上前抓起那小衣揣进怀里。 等日后收拾那狗贼赵峥时,自己再祭出这如山铁证,叫他死的明明白白! 第50章 卧龙凤雏 与此同时。 赵家众人刚刚用罢晚饭,因天色尚早,还不到青霞过来听故事的时间。 于是赵峥便在院子里摆下桌椅,和关成德摇着蒲扇,一边各自翻书温习功课,一边随口闲扯。 期间说起那陈廷敬的挥手间,就幻化出一座水墨舞台的事儿,关成德推测这位知府大人,或许已经突破了通玄境。 这倒并不足奇。 按理说,武道只要能体魄强横意志坚定,前中期突破起来要比儒道快上许多。 在数量上,武者更是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但在地方上,实力最强的却往往都是文官,武人总是会被稳稳压上一头。 以前赵峥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去年多了后世的记忆,才渐渐参悟出其中的道理。 说白了,就是朝廷不希望武人在地方上做大。 所以达到一定层次的武人,不是被上调到本省按察司,就是直接被南北镇抚司招揽。 而众所周知,武者拼大后期是拼不过儒生的——武道仰赖体魄,到了晚年难免会实力下滑;儒道侧重神念,往往老而弥坚,且有延年益寿之功。 尤其内阁里还有位总摄天下百余年的张相爷。 所以朝中虽然聚集了大批精锐武者,总体却仍是文强武弱的局面。 这越了解的多,就越让人有弃武从文的冲动。 可惜儒道不是那么好修的,赵峥获得后世记忆后,也曾偷偷摸摸抄了些诗词文章,妄图像某些小说里一样获得文气眷顾。 但这个世界的儒道修炼体系,是靠锤炼自身的意志信念提升实力,而不是讨好什么祖宗神仙,干等着天上掉馅饼。 即便抄的诗词文章再多再好,那也不是你自己的东西,更不会反哺神念神识。 再加上隔壁还有个三岁能文五岁能诗的,不断打击赵峥的自信心,所以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弃武从文的想法。 却说赵峥正硬啃《司马法》原文,忽就听外面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 这节奏听着就耳熟的紧,赵峥走过去下了门栓,外面果然是舅舅李德柱。 李德柱牵着驴垂头丧气的走进来,把缰绳丢给外甥,然后一屁股鸠占鹊巢,又冲旁边的关成德示意道:“水。” 那嗓音沙哑的破锣一般,怪道方才只拍门没有出声。 等赵峥栓好了驴,李德柱已经在抱着茶壶牛饮了。 李桂英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见此情景,不由关切道:“这是又怎么了?瞧你跟一辈子没喝过水似的!” 李德柱顾不上回答,把那一壶茶水灌了个底掉,这才用袖子抹着嘴角道:“别提了,这特娘也是倒霉催的,我们不是去抓山海教的妖人了吗,双方刚交上手,我正扯着嗓子给千户大人鼓劲呢,那山海教的妖人突然就炸成了肉泥,糊了我一头一脸,连嘴里都多了块人肉!” 李桂英听的汗毛倒竖,忙问:“你咽下去了?!” “哪能啊!我当时就连早饭一起吐出来了!” 李德柱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仍觉得胃里有些不舒服,他鼓动了几下喉头,才继续道:“后来陶千户觉得那些妖人炸的蹊跷,担心血肉里有什么脏东西,把我们这些沾染到的集中起来驱邪,各种手段上了一个遍,好家伙,差点没把老子给整成哑巴!” 赵馨又给他续了一壶茶水,好奇道:“那最后查出什么来没?” “屁都没查出来!” 李德柱接过茶壶,又灌了一口:“连新来的陈知府亲自出手,也没能查出什么猫腻,倒是发现其中几个妖人,似乎一早就被拘了生魂,也不知本来就是血肉傀儡,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 李桂英闻言松了口气,她对山海教妖人不感兴趣,只要弟弟没事儿就好。 她也坐到了关成德让出来的位置上,隔着小方桌问:“我听说你让上面罚了一笔钱,不会影响到平日的吃穿用度吧?” “呃…还好。” 李德柱言不由衷敷衍了一句,旋即岔开话题:“那个刘烨是怎么回事?我听说是那忘八蛋刘福临的儿子,还要来抢咱们峥哥儿的武举头名?!” 原来舅舅是为这事儿找上门的。 赵峥便把前因后果说了,重点突出陈敬廷对自己的支持。 “这就好、这就好,那平西将军虽然势大,但咱们陈知府也不是吃素!”李德柱听罢放下心来,旋即又拍着桌子骂道:“这狗日的真是阴魂不散,做老子的把真定人坑惨了,做儿子的又来祸害咱们!” 说着,他突发奇想:“你们说,七月半那事儿,是不是就是这小子给妨的?!” 赵峥无语,刘麻子要有这个本事,镇抚司不敢说,做个北直隶按察使应该问题不大,哪还用千里迢迢跑来真定府应试? 不想赵馨听了,却是眼前一亮,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咱们暗地里宣扬出去,肯定会有人相信!” 这倒是真的。 虽然和尚几乎在江北绝迹,但因果之说依旧在民间根深蒂固,只要把舆论往这上面引,肯定有人会把刘麻子当成灾星。 不过赵峥想了想,最终还是否定了这个提议:“有陈知府在前面挡着,吴家想动盘外招没那么容易,可若是咱们先落人话柄,事情可就不一定了。” 众人闻言,这才熄了造谣生事的心思。 李德柱又开始给赵峥鼓劲,让他务必夺取府试头名,将那刘烨踩在脚下。 赵峥对此倒是信心十足。 他自认实力不在一般百户之下,原本最没底的是笔试,毕竟文无第一,孰优孰劣全凭考官评判,而刘麻子背靠大汉奸,在官面上的影响力自然不是赵家能比的。 但现在得了知府大人的暗示,自然无需再担心这方面的问题。 估摸着,哪怕他的文笔稍逊于刘烨,只要差距不是太明显,在评分上照样能压刘烨一头。 没办法,谁让那姓刘的有个‘好爹’呢? “对了!” 这时李德柱一拍脑门,懊恼道:“差点忘了正事,陶千户让我告诉你,直隶按察司刚刚换了按察使,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到时候肯定要提拔些年轻有冲劲儿的,等明年你参加完会试,有机会最好能去直隶按察司当差。” 顿了顿,又补充道:“听陶千户说,那吴三桂前几年曾做过北镇抚司的镇抚使,在北衙党羽众多,若去不了直隶按察司,最好还是分到州府里来。” 赵峥点点头,随口问道:“现任的镇抚使是谁?” 李德柱翻着眼睛想了一阵子,才不确定道:“好像是姓张,叫张什么来着……” 赵峥无语。 不过舅舅这样的倒也不是个例,旗官们虽都是七品、从七品,实际地位却没那么高,大概也就是后世派出所所长、副所长的档次,甚至还略有不如。 而这年头的资讯传播又远不如后世,除非是一心钻营求上进的,否则至少要到百户这个层级,才会有专门的渠道了解上层动态。 至于李德柱…… 就是不求上进的典型人物。 也正是拜舅舅所赐,赵峥直到最近才听说了这许多熟悉的名字。 这时关成德道:“现任镇抚使姓张名勇,据说是当世一等一的武道强者。” 张勇? 韦爵爷的结拜兄弟? 这人好像曾和吴三桂打过仗,应该不是吴三桂的党羽吧? 虽然先前被鹿鼎记误导,一度搞错了刘烨的身份,但赵峥也不得不承认,若是没有鹿鼎记,他多半两眼一抹黑谁都不认识。 这两任镇抚使都是熟人,那直隶按察使呢? “这个我知道!” 这回李德柱倒是刚刚问过陶千户,于是抢着答道:“新任直隶按察使姓郑名森,听说是南边儿出身。” 郑森? 这个名字也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在那里听过了,反正应该是没在鹿鼎记里出场,或者戏份太少。 只听李德柱又道:“卸任的老按察使姓李,叫李自成,是陕西人。” 呃…… 这个不看鹿鼎记也知道。 锦衣卫何德何能,竟凑齐了李自成和吴三桂这两位卧龙凤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