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许令史 骄阳似火,天地如炉。 许默穿着白纱中单,立身屋檐之下,眼望着院落里光秃秃的树木,怅然若失。仿佛又看见了两个月前,铺天盖地,如云如雨的蝗虫群,席卷而来的恐怖场景。 一只小小的蝗虫,哪怕三岁孩童也能轻易捏死。 可是当这种微不足道的昆虫聚集起数亿,数十亿的队伍,就是无可阻挡的天灾。 虫群所及,天都黑了。 等到天地复归清明,目之所及,再也找不到一丝绿色。 天启六年夏,河南蝗灾! 虫群蔓延大半个中原,数百万人遭灾! 沦为流民的百姓,不计其数。 就连小小的陈州,也聚集了上万灾民,嗷嗷待哺。 虽说许默身为县衙典吏,有吃有喝,不至于沦为安安饿殍,但他的心头也压上了万斤巨石,重逾泰山。 大明朝最后的这几十年,还真是天灾人祸,接踵而至,不曾有片刻放松。城外那么多流民,就是个放在身边的火药桶,只要一粒火星,就会轰然炸开。 成千上万红着眼的灾民杀进来,自己的安乐窝还能保住吗? 就算这一次他们杀不进来,后续还有更多的流民兵马,一波接着一波,一浪高过一浪……如此生活二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许默眼神复杂,重重叹息,转身要回书房。 正在此时,有一个胖胖的中年人,龇牙咧嘴地走来。 他似乎腿上有伤,摇摇摆摆的一米六一米七,活像个肥鸭子。 来人叫周节,户房的书手,是老朋友了。 许默也顾不上打趣,就连忙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周节停下脚步,昂起头,委屈地像是个二百来斤的宝宝,苦兮兮哀嚎:“许令史,救命啊!” 什么事,竟然如此严重? 许默连忙道:“进来说吧。” 他搀着周节到了书房,在座位上垫了两层垫子,可周节的屁股一沾垫子,就跟触了电似的,疼得额头冒汗。 许默只好让他先趴在靠窗户的罗汉床上,又去给他找金疮药。 周节吭吭唧唧道:“许令史,你别忙活了,是皮肉伤,壮班的老李还不敢下死手。” 许默还是找出了金疮药,站在那里,就见周节握紧拳头,咬着牙道:“可恨的是韩立明,往日里姓韩的只是骂人,忍忍就过去了,今天他竟然借口我抄错了一个字,好一顿大骂,足足打了我二十板子!” 一个字就二十大板? 着实过分! 摆明了是借题发挥,故意穿小鞋。 这个板子,打的不只是周节的屁股啊! 许默眉头皱起,脸色凝重起来。 差不多半年前,他穿越到了明末天启年,时代虽然不同,但身份依旧是公务员——卑微的社会公器。 和上一辈子熬了好多年,一直是科员,寸步未进不同。这一次起步就是二把手典吏,相当于县里副局长。 人人见了,都要尊一声“许令史”。 十七八岁,就有如此高位,除了许默人品学识过硬之外,也要小小感激一下许老爹,一个执掌了陈州户房二十年的猛人! 众所周知,县令多是进士出身,而且三年一任,表现好就会升迁,通常都是第一年熟悉熟悉情况,第二年尽量做点事情,刷点政绩,到了第三年,就挖空心思,想着如何高升一步。 县衙的日常运行,实际权力,多数都落在下面的吏员身上。 而负责财税的户房,又是权柄最重,油水最丰厚的一个所在。 许老爹稳居户房司吏,一个人就送走了足足八任县令,屹立不摇。 在陈州有财神爷的美称,是个响当当的响当当。 这辈子就一个字:体面! 许老爹自然是要把体面延续下去,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儿子弄进户房,先担任副手典吏,然后接他的位置,继续执掌财权。 奈何许老爹一辈子精于算计,却在最后的关头失算了。 一个叫韩立明的家伙从天而降,直接抢走了户房司吏。 老爷子被气得够呛,病体加重,没有几天就含恨而终。 临死之前,许老爹拉着儿子的手,咬牙切齿,一定要抢回户房,陈州的财税只能姓许! 做不到,他就死不瞑目! 许默能说什么,他当了那么多年公务员,能不知道财税意味着什么吗? 傻子才不想拿回来! 关键是怎么办! 身为吏员,他不需要跟官员一样守孝三年,但守一百天还是需要的,正好借着这段时间,好好思忖。 可就在许默一边守孝,一边筹划的时候,韩立明又发动了无耻偷袭! 他跑去和县令讲,户房事务繁多,一个司吏,两个典吏都忙不过来。许默守孝在家,来不了衙门,只剩下两个人,更是难以支撑,因此最好再调入一位典吏,才能担负起繁重的政务。 至于许默,干脆就平调去礼房好了。 县令竟然同意了这个放屁的建议,完全忽略了户房为数众多的书手,他们才是真正干事的人。 许默尚在家中守孝,完全被动挨打。就这么从油水最多的户房,让人狠狠一脚,踢去了只负责采买祭品、组织县考的礼房。 都是典吏,不能说一模一样,也可以说是天差地远了。 虽说许默不想和人结仇,奈何韩立明借着守孝下黑手,实在是不讲武德。 这个小人,必须铲除! 而且就算他想逃避也不行了,人家步步紧逼,已经迫不及待动手了。 挨打的周节是户房的书手,属于编外人员,不过也吃着衙门的饭,在老百姓中间,还是相当有体面的。 经过了两百多年的发展,大明朝的地方州县衙门已经形成了完备的体系……虽说有品级的官员屈指可数,但是下面吏员的队伍可相当庞大。 就拿陈州县衙来说,设有吏户礼兵刑工六房,每房一位司吏,两位典吏,类似六部尚书和侍郎。 这十八个人被称作经制吏。 在经制吏之外,又额外雇佣能写会算的书手,协助处理公务,称作非经制吏,差不多相当于科员。 许老爹在户房多年,提拔了不少人。如果有朝一日,许默能重新返回户房,就可以无缝衔接,顺利接手。 韩立明不想给许默这个机会,他赶走许默之后,立即乘胜追击,赶尽杀绝。发誓要把户房里的许家旧部清理干净,一个不留。 周节是许老爹提拔的,也对许家最是忠心,自然成了重点照顾的对象。 这二十板子,还只是个开胃菜。 只要周节不离开户房,就不会善罢甘休。 “你这是受了许家的连累。”许默轻叹道:“扛不住,先避一避吧!” 周节浑身一震,咬了咬牙,用力摇头道:“许令史,别这么说,如果不是老爷子大发慈悲,五年前俺就和老娘饿死在街头了,不会比城外的流民好。我在户房,就是你的一双眼睛,他姓韩的随便骂我打我,只要弄不死我,我就钉在户房,他们干的事情,逃不出我的眼睛!” 许默听着,心中触动,颔首道:“你有心了。” 听到许默的赞许,周节不顾疼痛,挣扎着坐起,激动道:“许令史,这一次韩立明那个畜生当真是狗胆包天,他把赈灾的粮米加价盗卖,拿腐烂发霉的粮食,应付灾民。城外的那么多无辜的冤魂,都要找他索命!许令史,这是我搜集的罪证,都是韩立明和粮商往来的账目,你看看能不能扳倒姓韩的?” 周节小心翼翼从怀里取出一个账本,递到了许默的面前。 许默接过来,没有急着打开,反而关切道:“你私下里记账,有没有被人发现?” “没有!”周节用力摇头,“请许令史放心,我都是小心翼翼的。也是今天姓韩的打了我,我怕他日后更过分,这才拿过来。再给我一个月半个月的,保证能查的明明白白,真是可惜。” 许默倒是没有什么失望,一边翻看账本,一边思忖道:“前任县令刚刚罢官,新任县令还没到,衙门里没个说了算的。韩立明也是借着这个空子才敢为所欲为,随便打人。”许默停顿了一下,正色道:“韩立明是秋后的蚂蚱,得意不了多久,也就是几天的功夫。” “几天?”周节大惊,声音都颤抖了,许默可是说话算话的。 “许令史,你,你说几天之后,新任县令一到,就能扳倒韩立明?” “我的意思是几天之后,你的伤差不多了,就能挨第二次打了。”许默轻松笑道,心里却是打定了主意。 不明所以的周节顿时瞠目结舌,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唯有嘟囔着嘴道:“我这就回去养伤,让姓韩的打个痛快,保证不给许令史丢脸!” 第二章 恐怖如斯的县令 “打你的屁股,关我脸皮什么事?”许默哭笑不得,但还是抓起一包金疮药,赶上周节,塞进了他的怀里。 “回头让嫂子帮你上,实在不成,就在家里请病假,避过几天就好。” 许默再次提到了几天,周节似有所悟,用力道:“姓韩的见我请病假,肯定借题发挥,我要是被赶出来,岂不是蒙蔽了许令史的眼睛……反正兔子尾巴长不了,我挺得住!” 许默笑着点头,拍了拍周节的肩头,这才返回了书房。 重新坐下,许默的神色越发凝重起来,人家步步紧逼,除了胜利,别无选择! 许默的手边,不算周节送来的账本,还有至少三份账册! 许老爹二十年的司户,留下的田产钱财都是次要的,真正宝贵的是他老人家深厚的人脉。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上上下下,都有许老爹的朋友。 什么叫手眼通天啊! 至少陈州这块天,许默是给摸透了。 只不过光有罪证还不够,必须有恰当的时机。就好像要拿下高大哥,得有上面的风。而如今这股东风来了! 许默靠着老爹留下的关系摸清楚了,即将接任陈州县令的人叫刘崇,是三甲同进士出身。 虽说在很多小说里面,主角不是状元就是探花,似乎三甲同进士很不入流……但不要忘了,三甲进士是直接实授知县的,不需要候补! 你想想吧,一个人起步就是百里侯,如果不出差错,二三十年之后,就算当不了侍郎尚书,那也是布政使按察使一类,省级高官,煊赫不得了。 而且大凡进士出身的官员,都比其他杂流有底气,做事更大胆,也需要实实在在的政绩,才好平步青云,指日高升。 所以许默笃定了,接下来陈州一定会有一番血雨腥风……只需要把这股风雨吹到韩立明的头上,也就是了。 剩下的事情似乎就是找一个热心的安警官了。 突然外面传来杂乱的声音,他急忙起身,趿拉着鞋出来,护院许安迎面跑来。 “许令史,声音是从东门那边传来的,你看怎么办?” 许默的心怦怦乱跳,脸色骤然一变,东门外的空地正是粥厂的所在地,也是上万灾民聚集的地方。 难道是灾民不堪忍受,终于造反了? 眼下城里没有主事的人,一旦灾民冲进来,大肆抢掠杀戮,谁也没法幸免! 许默心中忧虑,却还是尽力保持镇定,“我去把车马准备好,许安,你再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默是打算先去骡马集,那里是许家老宅。族人乡亲都在那边,人手充裕,足以保命……至于算不算临阵脱逃,许默也没法子,毕竟他只是个区区礼房典吏,难不成跟乱民讲三纲五常,靠着嘴炮感化他们?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许默在这边准备,没有多少时间,许安从外面跑回来,脸上竟然带着意想不到的喜色。 “许令史,是好消息!” 许默一愣,这年头还有好消息? 许安咽了口唾沫,不无震惊道:“是县令来了!” “县令?新任的县令?”许默惊问。 许安用力点头,“对,县令大老爷穿着老百姓的衣服,混到了灾民的堆里,还领了一碗赈济灾民的粥。” “竟然是微服私访?”许默吃惊不小……灾民吃的东西,他自然是知道的,在韩立明的精心赈济之下,发霉变质就不说了,还混着沙土石子,甚至是禽鸟老鼠的粪便,连牲口都不吃。 要是让县令看到,可比说什么都管用! 许安笑嘻嘻道:“县令大老爷怒了,立即下令,把韩立明给抓了!灾民大声叫好,高呼青天,声音这才传进了城里。” “原来如此!” 许默莫名松了口气。 下一秒,急忙转身跑进屋子。等他再出来,已经穿上了青色盘领衫,头上戴着乌纱,系着黑色丝绦,手里提着一支灯笼,直奔县衙而来。 虽然天色晚了,可新任知县到了,谁敢怠慢? 许默疾步匆匆,正在往前走,突然从旁边路口气喘吁吁跑出来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正是周节。 “许令史!” 他低呼一声,三步两步冲过来。 再看他的双眼,全都是崇拜的目光,简直跟看到了玉皇大帝、如来我佛似的。 “你可真神了!” 他准是误会了,许默见状,只能低低声音道:“县令大人突然来到,我也没来得及动手。” 周节拍着胸膛道:“果然我没猜错,许令史不会让姓韩的猖狂的。” 许默无奈,只能在此道:“我说了,不是我!” 周节恍若未闻,竟然更加敬畏道:“许令史光是想想,不用出手就有人拿下姓韩的,这叫心想事成,更显许令史本事啊!” 许默顿时哭笑不得,“周节啊,我爹真是慧眼识珠。” “过誉了,过誉了……”周节喜滋滋道。 “还是个二百多斤的!”许默补充一句。 周节顿时怔住,胖胖的脸上满是委屈,许令史,你欺负人! 许默深吸口气,这才提醒道:“你也在户房,万一问到了你的头上,该当如何?” 刹那间,周节脸上的喜色尽去,不敢玩笑,忙道:“许令史,你可要帮我作证,韩立明跟我有仇,他干的坏事,我是半点没掺和啊!” 许默深吸口气,“这个我知道,不会牵连无辜的,但也要谨言慎行。” 周节用力颔首,乖乖亦步亦趋,跟着许默到了县衙。 等他们俩赶到,衙门前面灯火通明,已经聚集了上百人,还有更多的人往这边赶来。 其中包括许默这种书吏,也有闻讯而来的三班衙役。 至于县丞和主簿一类的佐贰官,已经早早进去二堂,却是不用和他们在外面吹风。 留下的人,忧心忡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谁也不敢说能够完全置身事外。许默也没有别的好说,只是沉默以对就是。 好在没过多长时间,衙门里就传出来消息,所有经制吏前往戒石亭前等候吩咐。 众人不敢怠慢,悉数赶到。 戒石亭就在县衙大堂的对面,中间安放着一块顽石,上面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字,刷着血红的大漆,这是朱元璋对群臣的训诫。 此时此刻,十几位经制吏垂手而立,又是一番异样的滋味在心头。 许默还算镇定,有几个明显变颜变色,冷汗直流,双腿颤栗。 突然,县衙三老爷田主簿从里面匆匆出来,此人是有名的笑面虎,可今天的脸色却冰冷如铁。 “户房陈、谢两位典吏,随我走一趟。” 被点到名字的,正是刚刚最为惶恐的两个,被人骤然点名,几乎崩溃。 “田主簿,我们冤枉,韩立明干了什么事情,我们根本不知道,求堂尊法外开恩啊!” 田主簿眉头一立,冷冷笑道:“我还没说什么事,你们怎么不打自招?” 俩人顿觉说错了话,还要辩驳,却见田主簿一摆手,有衙役直接扑过来。 “得罪了!” 嘴上客气,手上却是没有半点留情,捆人的绳子深深陷入肉里,丝毫不念同僚情谊。 完了! 这俩人和韩立明同在户房,肯定是牵连进去了。 瞧这个架势,只怕是生死难料。 这位新来的县令大人,一出手就团灭了户房,还真是个十足的狠人! 许默怔了怔,貌似自己还要感谢韩立明,要不是他,如何能顺利置身事外? 作为感激,如果韩立明落到了自己手上,一定让他栩栩如生…… 许默正在思忖,突然从里面又有人出来。 “传常平仓大使,副使!” 又有两个倒霉蛋被叫了出来,他们腿脚发软,几乎不能行走,硬是被衙役架着去了二堂。 虽说没有直接绑走,但下场也可想而知。 不愧是一县之尊,生杀予夺,一念之间,这就是权柄啊! 许默垂首,一言不发。 剩下的书吏们宛如一个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凄慌狼狈,难以言说。 县令强者,恐怖如斯! 这一次等待格外漫长,直到三更之后,才从二堂出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看样子是随着县令来的,他走到了众人近前。 “堂尊有令,诸位暂时回家,明早等候排衙。” 这些人一听,如蒙大赦,落荒而逃,没事早说啊,尿泡都要憋爆了。 许默也跟在后面,转身要走,那个小厮却跟上了他,低呼一声,“许令史。” 许默急忙停住脚步,心中砰砰乱跳,所幸来的不是衙役差人,应该不是抓自己的。 他努力平静心情,低声问道:“小哥有事?” 小厮点头,“请随我来。” 许默跟在他的后面,一前一后,到了二堂……旁边的耳房,许默还在诧异,小厮只说道:“请稍候。” 没有多大时候,有一个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朱子深衣的老者从外面走进来,不像是一县之尊。 许默只是看了一眼,就连忙躬身施礼,“晚生见过先生。” 老者呵呵一笑,“眼力还行,我姓徐,是堂尊请来的西席先生,也就是俗称的师爷。” 许默毫不意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衙门主官就喜欢招募师爷,替他们做事。渐渐的,师爷越发专业,有刑名师爷、钱谷师爷、文书师爷……毫不夸张讲,县衙的运作,可以没有县令,不能没有师爷。 而众多的师爷,又以绍兴人最为突出。 当年许老爹能爬上户房司吏的肥缺,就跟他娶了一位绍兴师爷之女有关,很凑巧,也是姓徐。 难道徐家盛产师爷? 许默稍微思忖,就说道:“徐先生叫晚生过来,可有什么吩咐?” 徐师爷抬头看了看许默,小伙子瘦瘦高高,面目清秀,很有书卷气。 “会写字吗?” 当书吏的,岂能不会! “会,只是写的不好。”许默如实说道。 徐师爷点头,“那好,你现在就替堂尊写请帖,给陈州的士绅名流,绅商巨贾,每人一份。” 许默眉头微动,询问道:“邀请的名单,可是由晚生做主?” 徐师爷笑道:“神仙下凡问土地,自然是你这个俊秀的小土地说了算。” 许默答应,随即做到了书桌前面,开始书写。 徐师爷在他身后略看了看,眉头微皱,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退出去的时候,吩咐小厮,“去把莲子羹给他送去。” 小厮惊诧,“那可是堂尊特意吩咐给您准备的,连堂尊都没有……” “不用说了,照我说的做。” 第三章 耳目 许默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窗纸发白,透着曙光。 书桌上面,堆着二十七份请帖,他没有撒谎,虽然靠着身体的本能,他能把毛笔字写得凑合,但远谈不上出众。 再三检查一遍,没有错字,许默才放心,一扭头,发现徐师爷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徐师爷的样子,多半也是一夜没睡,但精神头还很充足。 “徐先生,晚生已经写好了。” 徐师爷点头,“行,你交给衙役,尽快送出去,今天中午,堂尊就要请客。” 许默连忙答应,捧起请帖就要往外面走,不过在经过徐师爷的时候,他还是停下来,并且拿出几张写满了字的纸,递给了徐师爷。 “这是晚生仓促所写,先生暂且一观。” 许默大步出去。 徐师爷目光扫过去,才看了几眼,徐师爷就忍不住以手扶额,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一碗莲子羹,还是老夫赚了!” 片刻之后,许默将请帖送出去,徐师爷坐在了许默坐过的位置上,坦然笑道:“你有心了。” 许默谦虚道:“身为下属,这也是分内之事,当不得先生夸奖。” 徐师爷感叹道:“说是分内之事,如果天下官吏都能把分内之事做好,就真是盛世大明了。” 徐师爷略感慨,竟然直接道:“老夫年纪大了,耳也聋了,眼也花了,精力不济,大不如前……怎么样,愿不愿意给老夫当个耳目?” 这位徐师爷可是新任县令的心腹,给他当耳目,四舍五入,那就是县令的耳目。 更何况那么多经制吏,人家找上了自己,必然是下过功夫,摸清了陈州的情况。县令夹菜你转桌,师爷敬酒你不喝,还想不想在县衙混了! “先生厚爱,晚生敢不从命。” 徐师爷笑着点头,“很好,不愧是父子两代,在衙门多年,心思机敏,不比寻常!” 果然,人家是知道自己底细的。 许默并不意外,他打听县令的情况,想要扳倒韩立明。县令也要弄清楚地方的情况,就算县令一时顾及不到,师爷也要提前下手,没有足够的本事,是吃不了这碗饭的。 许默和徐师爷没有说更多,他从耳房出来,外面天光大亮,到了排衙的时候。 所谓排衙,就是地方官升座正堂,下属官吏依次参拜,排班站立,颇有些青春迷你版早朝的意思。 尤其是新官上任的第一次,更是要表明态度,拿出执政立场,重要性不言而喻。 只不过通过昨天的事情,大家伙已经对县令大人的凶悍有了足够的认识,再靠着排衙立威,就显得有些多余了。 果不其然,县令刘崇特别下令,省去一切繁文缛节,只要属官和吏员前去拜见即可。 许默无话可说,排班站队,依次入内。 县丞,主簿,典史,巡检,教谕,然后是六房的吏员,由于户房全部沦陷,就只有十五位经制吏鱼贯而入。 许默由于年纪资历,站在了最后面。 不过回头看看包括周节在内,没有资格入内的书手,以及众多的衙役,许默还是满足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的:人家骑马我骑驴,回头看到了一群推小车的汉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由于和徐师爷沟通好了,也算是县令的自己人,许默远比其他人放松,甚至又闲心给新任知县刘崇看相。 这位有四十来岁的样子,国字脸,目光如炬,胡须飘洒,是标准的“官相”,尤其是山根挺拔,更多一分坚毅果敢的味道。 是个干大事的狠茬子。 自己押宝他的身上,不会吃亏的。 许默略看了看,就低下头,听候知县训示。 知县刘崇目光扫过这些手下,朗声道:“本官初到陈州,四个字可以形容,触目惊心!” 众人浑身一震,刘崇冷冷道:“别以为本官随口胡说,来人,把东西送上来!” 刻有衙役端过来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个粥碗。 刘崇摆手道:“给他们都瞧瞧!” 衙役连忙托着托盘,从县丞等人面前经过,每个看到碗里东西的,都眉头紧皱,甚至作呕。 到了眼前,许默也扫了过去,发霉的粮食,五颜六色,石块沙粒,还有一团团的,里面有尚未消化的草籽,应该就是禽类的粪便。 这一碗除了能吃的,什么都有! 姓韩的被抓,还真半点不冤,许默暗暗想到。 刘崇气哼哼咆哮:“你们看清楚了?这就是赈灾粥棚给老百姓的粥!这叫粥吗?本官身为县令,被尊为父母官,试问哪个爹妈会给孩子吃这个?你们也都是有家有业的,你们会吗?” 众人哪敢接话,只有低着头。 刘崇越说越怒,继续道:“韩立明身为户房司吏,负责赈济灾民,竟如此草菅人命,已经打入大牢,两个典吏,也都同罪。本官来到陈州,当务之急就是两件事,其一,是严查赈灾钱粮去向,惩办贪官污吏,绝不姑息!其二,就是尽快筹措粮食,赈济灾民。” 刘崇说到这里,竟然站起身,走到了所有人中间,痛心疾首道:“昨天一夜,就有上百人饿死,搬运尸体的民壮都累得昏过去。要是再拿不出粮食,激起民变,咱们都要掉脑袋!本官明说了,我这次过来,是来玩命的!” “本官没有退路,你们也没有!谁要是敷衍搪塞,推诿卸责,本官就先砍了他的的脑袋!” 刘崇恶狠狠警告,随即下达具体指令,要求主簿和刑房立刻追查韩立明的案子。典史领着人,查验常平仓,清点剩余粮米。县丞,还有兵房、工房、刑房,抽点精干的人员,前去安抚流民,避免意外发生。 几道命令干净利落,凡是得到命令的,谁也不敢忤逆县令大人,都小跑着出去。 偌大的县衙,竟然不剩下几个人了。 许默身在礼房,放到闲下来了……不过他在礼房没坐多久,那个小厮又来了,请他去耳房。 许默轻车熟路,急忙赶过来。 此时县令刘崇和徐师爷对坐,他上身微倾,神情恭顺,竟然执弟子之礼。 “先生,你看我今天这么说,可有什么不到的地方?” 徐师爷微微一笑,“东翁怀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自然不会错的。” 刘崇忙客气道:“先生过奖了,胥吏奸猾,别看他们表面顺从,心里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现在最紧要的就是粮食,我要是筹措不来,以至于激起民变,这帮人只会看我的笑话。” 刘崇的自我认知还是准确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这个县令不好当。 正在这时候,许默从外面进来,徐师爷扭头一看,笑道:“东翁,米来了!” 刘崇发愣,徐师爷就问道:“堂尊让你请的客人到了吗?” 许默急忙躬身道:“今天排衙,县里诸生都到了,另外还有几位富商名流,已经有人去请,马上就能过来。” 徐师爷欣然点头,又对刘崇道:“东翁,眼下常平仓空了,原来的赈灾粮米又被韩立明等人贪墨,一时追不回来。灾民的肚子等不得,只能向绅商富户借钱,暂时渡过难关。我已经让礼房发出请帖。” 刘崇满意点头道:“有劳先生了。我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想来大家都是读书明理的人,又是造福桑梓,扶危济困,定会慷慨解囊的。” 县令大人心情很好,就问许默道:“你是礼房的?” 许默躬身道:“回堂尊的话,属下是礼房典吏许默。” “哦,你去准备些酒饭,虽说大灾之年,但咱们也不能太过无礼。”刘崇又对徐师爷点头,这才起身,直奔二堂,并没有多看许默一眼。 官吏之间,天壤之别……倒是徐师爷,他缓缓站起,走到了许默身边,低声道:“堂尊身为读书人,不免把读书人想得太好了,未必能借到粮食。” 许默一怔,他可不好随便议论顶头上司。 徐师爷笑道:“此事需要恩威并施才行,你想想办法,帮忙把事情办成了,老夫让你心想事成。” 许默更加惊诧,“先生,你知道晚生想什么?” “哈哈哈,一个区区户房司吏,算不得什么的。” 许默当真是吃惊非小,区区户房司吏?只怕连刘崇都不能说这话吧,毕竟那可是一县的钱袋子。 这个徐师爷到底是哪路神仙? 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吹牛皮! 许默深吸口气,低声道:“但愿一切顺利,办法晚生会想的。我先去厨房瞧瞧,把堂尊交办的酒饭准备好。” 徐师爷很喜欢许默不骄不躁的稳重劲儿,要想在衙门吃得开,就该如此。 “去吧。” 许默点头,很快就到了厨房。 大灾之年,猪牛羊肉,鸡鸭鹅狗,却是没有。 不过为了招待新来的县令,倒是准备了些肥硕的鲤鱼。 “许令史,堂尊第一次请客,不能怠慢。光是糖醋熘鱼,太过单调。能不能把炸过的龙须面覆盖鱼上,这样既有鱼肉软滑鲜嫩,又有龙须面的酥脆飘香,吃着也有趣。”厨房管仗着胆子问道。 鱼上有面,鲤鱼焙面! 确实是一道好菜,就看那些读书人有没有这个口福? 第四章 喝,怎么不喝啊! 许默在厨房转了一圈,心里有数,就匆匆返回二堂。以他的了解,那些士绅大户绝不会轻易借粮的。 果不其然,离着很远,就听到了知县刘崇洪亮而暴躁的声音。 “捐粮救灾,这是有大功德于地方的好事!你们身为读书人,理当挺身而出,义不容辞。这样吧,只要能捐五十石,我就树碑立传,立在县衙的亭子前。如果能捐一百石,我上奏朝廷,表彰功绩。这可是造福桑梓,扬名后世的大好事!本官不会忘记,陈州父老乡亲更不会!” 偌大的二堂,只有刘崇的声音在回荡,其余人跟死了一般,屏息凝神,大气不出。 任凭你说什么,我们就是无动于衷。 刘崇额头青筋绽起,怒不可遏,好话听不懂,就别怪我骂人。 “城外每天都在死人,说话的功夫,就有人活活饿死,你们也是读孔孟之书的,怎能如此无情?你们都是土木之人不成?” 沉默! 依旧是死一般的沉默! 刘崇喉咙冒烟,抓起茶杯,想要润润喉,茶杯又是空的。 这帮胥吏,果然表面上恭顺,心里却未必服气。 刘崇越想越气,从昨天到现在,他忙得脚打后脑勺,一夜未睡,肚子空空。又被这帮人气得,眼前发黑。 他只能强忍着愤怒,冷笑道:“别打量着不说话就能混过去。本官已经和城外的灾民承诺过,一天之内,必有粮食送到。如果做不到,情愿意辞官回家!” 许默听得真切,顿觉不妙,这种承诺怎么可以轻易做出? 他不由得扭头,正好徐师爷从耳房出来,走到了他的身边。 老头用极低的声音叹道:“面对灾民百姓,不承诺还好,既然承诺了,就必须做到。不然灾民觉得朝廷欺骗他们,立时就如火星落在干柴上,要出大事的。” 许默诧异看着老头,心说你知道事情严重,怎么不早点提醒你家东翁? 只见徐师爷笑得很从容,“老夫也是刚刚想到,所以才把这个泼天的富贵留给你!” 留给我? 怎么看这都是个得罪人的差事,而且还是得罪一圈人! 许默正在沉吟,就听里面传来刘崇的声音,这位堂尊实在是熬不住了。 “先吃饭……别打量着本官会放过你们,咱们吃完了接着谈!” 徐师爷看了眼许默,“堂尊软硬兼施,都不管用。只有看你的了,不管想什么办法,只要让这帮人肯拿出粮食,老夫立刻让你称心如意。” 许默无奈,却也只能一边思忖,一边向着厨房跑去。 他心里总觉得有点奇怪,毫无疑问,刘崇这个县令还算合格,不然呢?他要是不合格,大明朝九成九的知县都该拉去做人皮枕头了。 徐师爷从容不迫,也是个有本事的。只不过这位似乎不怎么尽心尽意,这么大的事情,他不亲自部署,却把一切都甩给自己。 刚见过几面,他就这么笃定自己能行? 万一出了差错,借不到粮食,城外灾民以为知县大人欺骗他们,闹腾起来,该怎么收拾啊? 许默的头都大了。 他转过一道月亮门,正好看到了壮班的老李,狼狈不堪跑过来,一只眼角还是青紫的。 许默吓了一跳,“李捕头,怎么回事?” 老李见到许默,连忙凑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许令史,城外灾民嚷嚷着吃粮,说县太爷都答应了,是我们丧了良心,把粮给藏了起来。天可怜见,我们就算贪财,可也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小命啊!” 许默点头,“灾民饿急了,听信谣言也不奇怪,关键是要安抚住人心,等着堂尊借到粮食。” 老李连连点头,“是啊,我都让石头给打个乌眼青,愣是没敢还手。这不回衙门搬兵,多叫上些人手……” 他还想说,另一边有人喊他,老李匆匆而去。 许默忍不住一声重重叹息! 民变在即,却拿不出粮食。 这帮缙绅富户,也真是鼠目寸光,死在旦夕,还不自知! 你们有没有粮食,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许默一转头,到了厨房。 这边鲤鱼焙面已经妥当了。 “许令史,是要送上去吗?” 许默没有点头,而是走上前,仔细看了看。 鱼肉鲜嫩,龙须面焦黄,香气四溢,真是一道好菜。 try{ggauto();}catch(ex){} 第五章 执掌户房 “借多少?”此人仗着胆子,伸出了三根手指,“三,三十石?” 刘崇眉头微皱,三十石不多,但眼前之人能出多少,他也不知道啊! “再增加一些,不能少于……五十石!” 听到这话,此人莫名松口气,“谨遵老父母之命,草民愿意……” 还没等他说完,许默突然轻咳了一声,刘崇就是一怔,扭头看向他。 “堂尊,他叫张芳纯。” 许默只是提醒一句,就没了下文,刘崇迟疑少许,突然想起来,前面徐先生递给了他一份名单,上面有这帮人的身价情况。 刘崇急忙翻出来,仔细看去,张芳纯排名第五,上面赫然写着陈州最大当铺东家,家产巨万。 这下子可把刘崇气坏了,咬牙怒道:“张芳纯!你家可开着陈州最大的当铺,就拿五十石粮食,你当本官是要饭的吗?” 张芳纯满脸凄苦,自家的底细竟然让县太爷知道了,到底是哪个杀千刀说的? 他万般无奈,只好争辩道:“老父母,这年头不好,都是当东西的,没人赎,当铺也不好维持……” “不要废话!”刘崇冷哼道:“五百石粮食,少一粒本官现在就派人抄了你的家,本官说到做到!” 一下子增加了十倍,张芳纯的心都在滴血,但是又有什么办法?破家县令,灭门的知府! 谁家被盯上了,都没有好下场。 只能认倒霉! “草民遵命!” 旗开得胜的刘崇心情大好,手里拿着名单,就跟攥着封神榜的姜太公一样。挨个点名,该拿多少,一目了然,谁也跑不了。 “你把他们借粮的数目都记下来。”刘崇吩咐道。 许默点头,取来纸笔,如数记录。 原本困难无比的借粮行动,就跟涂了开塞露似的,那叫一个丝滑柔顺。 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悉数完成。 刘崇看了眼许默,“有多少粮食?” 许默没有半点迟疑道:“合计有五千七百三十五石粮。” 算得够快的! 刘崇微微点头,却又转头对着这帮士绅名流恶狠狠道:“尔等有这么多粮食,就是不愿意拿出来救济灾民,着实可恶!好在本官宽宏大度,不会追究尔等罪过。但你们也给我听着,这些只是第一次,如果还有不足,你们也要慷慨解囊!” 还来? 这帮人目瞪口呆,他们成韭菜了? 刘崇不管这些,哼道:“本官只是借粮,又不是白要!尔等放心,等灾荒过去,县衙门定会想办法偿还,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不吃亏? 那不是扯淡吗! 现在的粮跟灾荒过去的时候,能一样吗? 眼下三斤面就能换个黄花闺女! 等过了灾年,那还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你这是断了我们的财路啊! 刘崇可不管这些,直接让衙役把这些人送走。 等把这些人打发走,刘崇长出口气,连忙把徐师爷请过来。 他竟然亲自搀扶,让徐师爷坐下,而后躬身道:“多谢先生,要不是您的这份名单,险些让他们骗过去了。” 徐师爷笑容可掬,“东翁,你弄错了,这份名单可不是我写的。” 刘崇一怔,“那又是谁?” 徐师爷看了眼许默,笑道:“自然是许典吏了,他拟的请帖,顺便写了这个,老夫只是转给东翁罢了。” “哦!”刘崇这才认真看向许默,小伙子年纪不大,文雅帅气,像个书生多过小吏。 刘崇终于颔首,赞道:“不错!” 徐师爷又道:“东翁,给那些人的粥也是他想出来的。” 刘崇大为惊讶,他原以为是徐师爷想出来的,毕竟师爷满肚子都是这种鬼点子,想出这样的馊主意,一点不奇怪。 却没有料到,竟然是许默弄出来的! “你很不错!”县令大人的脸上多了许多笑容。 许默很平和道:“是属下见了堂尊的那碗粥,才突发奇想,归根到底,还是堂尊的功劳。” 刘崇终于朗声大笑,“好,说得好啊!这一次你也有大功劳!” 许默垂手侍立,并未多言。 徐师爷看在眼里,暗暗点头,年轻人不骄不躁,很是不错。 该履行自己的诺言了。 “东翁,虽然借到了粮食,但要如数发给灾民,保证不出差错,不是一件小事,必须有妥当可靠的人才行。” 刘崇眉头一皱,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思忖道:“可靠之人?先生说的不会是许默吧?” 徐师爷点头,“堂尊明鉴,许典吏虽然年轻,但是他的父亲在衙门多年,家学渊源,人又聪明踏实,属实是不二人选。” 刘崇听到这里,更加诧异,还没见徐先生这么夸奖一个人! “好,既然先生说了,那就把户房交给许默吧!”刘崇说完,扭头看向许默,朗声道:“本官问你,可有把握将这一摊子撑起来?” 许默没急着拍胸脯,而是思忖之后,躬身道:“堂尊在大堂上说了,此来陈州,有两件大事,一是赈灾,一是追查被贪墨的钱粮。属下以为,这两件事并不能分开,需要放在一起来看。” 刘崇眉头一皱,“怎么讲?” “回堂尊的话,目下借到的粮食虽然不少,但缺口还是很大,追查贪墨钱粮,正好弥补亏空。这个时候,粮食越多越好。其次,光有粮食还不够,必须肃清贪墨官吏,整顿衙门,避免辛苦筹措的粮食,到不了灾民手里,又被人贪了。唯有如此,才能确保每一粒粮食都用在灾民身上,也才能顺利渡过灾年。” 刘崇眼珠转了转,许默所讲两件事放在一起,确实没错。 “徐先生,你怎么看?” 徐师爷笑道:“东翁,要查贪墨,也离不开户房,既然让许典吏管了户房,再让他协助追查贪墨案子也就是了。总而言之,东翁把握大局即可。” 刘崇又思索了少许,终于点头,“好吧,就按先生说的办。我还要将陈州的情形,上呈省里,最好能让省里再拨点钱粮。” 许默从二堂出来,徐师爷也跟了出来。 “怎么样,老夫说话算数吧?不光让你掌握了户房,还多了审案的权柄。” 许默也谦逊道:“多谢先生提携,先生如师如长,晚生当真感激不尽。日后先生有什么吩咐,晚生一定尽力而为。” 老头笑着点头,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道:“权柄是个好东西,重若千钧,就好像一把锤头,砸下去立竿见影,你明白吗?” 许默点头,“晚生明白,先生的意思是这把锤子要砸在该砸的地方,不能乱砸。归根到底,要把这一次的事情办好。” 徐师爷欣然点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日后必有锦绣前程,为官做宰,也不是不可能!” 老头说完之后,就转身去了耳房。 许默却是一阵皱眉,这老头不像是忽悠自己,但对自己的期望也太高了吧? 小吏虽说名声不太好,但绝不是贱民。真正的贱民是“皂隶”,他们世代在衙门伺候大老爷,属于比优伶妓女还不如的下等人。 而书吏通过批准,是可以参加科举的。另外也有些幸运的书吏,可以升任官员。虽说和科甲正途没法比,但也比一般人强多了。 陈州最近的几任县令,进士出身的不多,其中有一半是监生,还有两个是小吏。 毕竟全国成百上千个县,只靠着三年一批的进士填补,着实有点困难。 但是不管怎么说,在大明朝称为宰相的,必须是大学士才行。 那可是要翰林出身才行。 徐师爷怕是真异想天开了,而且貌似自己也和他没有那么深的关系! 许默甩了甩头,不再多想,直接迈步,朝着户房而去。 …… 县衙六房,户房第一。 就拿礼房来说,只有区区两个书手,可是户房这里,足足有十七个之多! 级别相同又怎么样? 我们人多,预算多,管理的事情多,我们就是最牛的。 许默迈步走来,离着老远,就见到黑压压的一群人,恭恭敬敬列队门口,一个个俯首帖耳。就连地面都用清水洒过,弄得和恭迎神仙归位差不多。 周节站在众人前面,满脸堆笑,瞧见许默赶来,急忙跑过来,强压着激动,躬身道:“恭迎许司户!” 令史是对经制吏的尊称,但如果执掌一房,成为司吏,尤其是户房这种权柄极重的,还是要称呼司户,才能凸显与众不同之处。 许司户! 老爹被人足足叫了二十年,终于轮到自己了! 许默的心怦然一跳,下一秒,他迈着大步,在一群书手的簇拥之下,进入了户房……许老爹,你可以瞑目了! 第六章 煮厚粥 “许司户,这边请。”周节乐颠颠在前面领路。 其实他这么干,完全是多余的,许默当过户房典吏,是被韩立明赶去礼房的,如今故地重游,班师回朝,哪需要有人带路? 但他也没拦着,论起来只怕周节比自己还要高兴。 六房的值房都差不多,外面是一个大厅,摆放着书手们的桌子。 许默穿过大堂,前面有两间房,外面的一间被屏风一分为二,摆了两张桌子,是典吏的位置,他坐过几天。 再往里面,则是一个宽大的房间,摆着桌椅,墙上挂着字画,还有个挺大的窗户,称得起窗明几净,通风顺畅。 进同一个大门,内里三个层次,泾渭分明。 许默停住脚步,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摸了摸花梨木的太师椅。 周节喜滋滋道:“这就是老爷子坐了二十年的宝座,姓韩的没来得及换,如今又归了许司户,这才是物归原主啊!” 许默俯视着这张椅子,这可是一县的财政大权啊! 他的心潮翻涌,但是并没有坐下来。 周节迟疑,“许司户,你重新执掌户房,该高兴才是啊!” 许默点头,“是该高兴。但……只能高兴一会儿。” 周节尚在迟疑,许默已经调头走出了最里面的房间,他心里清楚,自己距离坐稳这把椅子还远着呢! 到了外面大厅,许默随便找了把一直,一屁股坐下。 周节匆匆跟出来,其余书手也都簇拥过来,一个个俯首帖耳,静候吩咐。 如果说知县刘崇是个青春迷你版的天子,他许司户就是个青春迷你版的知县。 许默目光扫过,沉声道:“话不多说,韩立明一伙任人唯亲,贪赃枉法,罪孽滔天,自有堂尊处置。眼下最紧要的就是赈济灾民。刚刚堂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已经向本县士绅富户借了一批粮食。我这里有详细的名单,你们现在分头取粮。” 许默看了看在场的众人,又扫了眼名单,随后就说道:“你们每人分两家,谁的任务谁负责,完成之后,分别报我,不可怠慢。” 这帮书手顿时一怔,过去也有这种事情,通常都是能者多劳,或者干脆甩给衙役们去办。如今让他们分头负责,上门借粮,就算是答应了堂尊,也是个得罪人的活,万一让这些缙绅富户记恨上了,那该怎么办? 见众人迟疑,许默直接道:“周节,你准备纸条,让大家伙抓阄。” 周节连忙答应,心里头还默默给许默竖起了大拇指。 过去一道命令下来,乱糟糟的,不知道谁负责。 这次直接将责任落实到每个人头上,谁也别想偷懒,责任明确,干净利落,谁也别想拿轻躲重,耍小聪明。 不愧是许令史,就是厉害! “诸位,都过来抓阄吧!拿了粮食,还要送去城外,给灾民煮粥,不许怠慢!” 这些书手纵然心有不甘,也只能照办。 一霎时,抓阄完成,有人抽到了好对付的大户,心花怒放,有人抽到了难缠的,却也直皱眉头。 “你们尽力去办,当真遇到了难题,可以来报我知道。”许默冷静说道。 有了他的保证,众人这才松口气,纷纷前去,只余下周节。 许默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好了!自从听说姓韩的倒台,我就好了。又瞧见许司户回来,我不光好了,还比以前精神,能跑能跳了!” 许默点头,“好,既然这样,就跟我去城外,去看看灾民。” 周节答应,“许司户,要不要带几个人?” 许默没有迟疑,直接道:“要可靠的。” 一行人出了东门,过了护城河,目之所及,都是灾民的营地。说是营地,也不过是一些破烂木头,竹席芦苇临时搭建的,连遮风挡雨都做不到,聊胜于无。 更有半数灾民,就躺在露天地,黑压压的,如同草原上的兽群,没有尽头。 保守估计,也有一万以上! 许默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皮发麻,心脏紧缩。 没有出事,真是老天保佑。 许默又把目光转向护城河边,这里有一排棚子,是官府的粥棚。他看了两眼,就不由得问道:“周节,这边有多少口锅?” 周节连忙道:“有二十口,是户房批的。” 许默道:“这么几口锅,上万灾民,够用吗?” 周节叹道:“够是不够……其实是这样的,还有民间的粥棚。” “民间的?他们不是不愿意借粮吗?怎么还好心办粥棚?” 周节眨了眨眼,低声道:“许司户,我也是耳闻而已。要不咱们过去瞧瞧,眼见为实!” 许默哼道:“我正要领教。” 说完许默迈着大步,从官方的粥棚经过,往前走了一段路,果然出现了一大排的棚子,足足是官方粥棚的好几倍。 每个棚子的前面,都挂着一块木牌,上面赫然写着“协助赈灾”的字样。 许默随便走到了一个棚子前面,“你们谁是管事的?” 很快一个穿着青衣的中年人跑了过来,见到许默青衫乌纱,知道他是衙门的人,连忙道:“小的见过令史大人。” 许默道:“你们写着协助赈灾,到底是怎么协助?是出钱,还是出粮食?” 中年人顿了下,“大人说笑了,粮食那么珍贵,我们也没有,只是出锅。” “出锅?你们帮着衙门煮粥吗?” 中年人下意识点头,“是,就是帮着煮粥,大人可是要小的帮忙?” 许默眉头一动,“要你们帮忙,有什么说法?” “这个……一锅粥,只要额外给小的五斤粮就够了!” “给你们粮?”许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给粮也行,只要一钱银子!” “放屁!” 许默直接怒道:“你们这是趁火打劫!” 中年人脸色变了变,却也是没有太过惶恐,“这位令史大人,谁也不能白干活不是。我们又是出锅,又是出木柴,还有安排人手。挣点辛苦钱,总不为过吧!就算是衙门,也不能不讲道理,这可是户房答应我们的。” “户房?你说的是韩立明吧!他已经被抓了,现在户房是我主事。”许默沉声道。 中年人大为惊诧,没想到这位这么年轻,就贵为司户,真是厉害! 他急忙赔笑道:“小人不知道是司户大人,您看这个行不,我们可以只要三斤粮,或者一锅五十个老钱。” 许默冷笑:“这么大方,你们别赔了!” “不,不,小的愿意孝敬司户,回头小的还有一份人心,请司户大人笑纳!” “不必了!” 许默直接打断,转头对着手下人道:“传我的命令,所有民间粥棚,暂时由官府接管,一应锅碗瓢盆,粮米木柴,都不许带走,留下继续赈灾。” 听到许默的话,手下人纷纷行动,直接过来接管。 青衣中年人吓了一跳,不由得惊道:“司户大人,我们给衙门做事,可没犯什么王法,你不用我们,我们离去就是,怎么能明抢?这陈州就没有王法了?” 除了中年人之外,又聚集过来好几个人,他们也是看管粥棚的。 许默脸上带着淡淡冷笑,“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征用炊具,赈济灾民,理所当然。至于你说有没有王法?我可以告诉你,奉知县大人命令,协助追查韩立明一案,你们和他有所勾结,还在这里鱼肉百姓,占灾民的便宜,真是不知死活!” 听到许默这话,连周节都惊到了。 我的老天爷啊,不光拿下了户房,还把刑房的差事给抢来了,许司户啊,你的本事也太大了! 许默冷冷道:“把人拿下,打入大牢,等候彻查!” 伴随着许默的命令,衙役纷纷涌上来,直接抓人。 他们这边的动静,惊动了不远处躺在地上的灾民。他们纷纷挣扎起身,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当看到这些人被抓的时候,麻木的眼神终于露出了神采。 竟然有人跪在了地上,不停磕头,高呼青天。 “周节,你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节答应,不多时回来,“许司户,灾民都说衙门的粥厂故意煮的很少,把米都给他们。这帮东西再用麸糠石子、禽鸟的粪便充数,糊弄百姓。如果想吃干净的粥,就要拿钱买,拿孩子换……他们这是要榨干灾民最后的一点血肉!” 许默面色凝重,“这么说还是我低估了他们的罪孽!立刻严查!” 随后许默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已经偏西,许默冲着手下人又大声道:“给灾民煮粥!煮厚粥!!” 听到这话的灾民,顿时跪倒一片,喜极而泣…… 第七章 神奇的十二生肖 许默清楚记得,刘崇向灾民承诺,一天之内,必有粮食。 眼瞧着没剩下多少时间了,新任县令的第一个承诺就做不到,老脸往哪里放?万一激起民变,就更加难以收拾。 如山的压力都落在了许默的肩头。 他亲自巡视,将官方赈济的粥棚和民间的粥棚合并,一共近百口大锅,算得上壮观。 “每口锅一人烧柴,一人煮粥,一人维持秩序,不得有误。” 随后许默又安排了专门的人,负责水、柴、粮食,甚至让几名衙役进城借些粗瓷大碗,提供给没有餐具的灾民。 眼见的许默做事,井井有条,大家伙都松了口气,包括捕头老李,都凑过来,竖起大拇指。 “许司户,要是你早点接过这差事,俺也不用挨这个冤枉打了。” 许默看了眼李捕头青紫的眼睛,关切道:“怎么样,好点没有?涂药了吗?” 老李叹口气,“哪里有空啊!您没瞧见,我从衙门出来,带着兄弟们,一直忙活。灾民太多,人手太少。等一会儿粥好了,还有一场乱子,等熬过去再说吧!反正瞎不了,不碍的。” 许默自是看得出来,老李他们属实不容易,身上的官服都湿透了。 “对了,李捕头你说等会儿舍粥的时候,还有乱子,是什么意思?”许默问道。 李捕头苦笑道:“许司户,这你还不明白?上万灾民,一向是僧多粥少。那些年轻力壮的,又拼了命往前冲。老弱妇孺就算领到粥,也会被抢走。为了一口吃的,多少人头破血流,甚至是没了小命。” 许默眉头紧皱,“李捕头,你们想过什么办法吗?” “想过,可又能怎么办?”老李叹道:“不管我们怎么呼喊吆喝,都有不听话的,横冲直撞,把老的小的撞倒地上。这么多人,一旦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等人群散了,地上,地上总有一团团的血泥烂肉!” 老李说着,满脸的不忍。 他是壮班捕头,也是寻常民户出身,他同情灾民,奈何力有未逮,也是没办法。 这时候周节分派了煮粥的人,也凑了过来,听着这边议论,心中感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老百姓一盘散沙,乌合之众,冲撞难免,死人也躲不开。不过好在这一次这么多口锅,一起舍粥,粮食也充裕,总会少死许多的。” 周节对李捕头道:“你多费心,宁可挨打,也要全力以赴,只要不死人,你打我的事情,就算掀过去了,我不找你麻烦。” 李捕头老脸一黑,哼道:“那是韩立明打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总不能仗着许司户的势,就欺负老实人吧!” 一个捕头,说自己是老实人,你怕是误会了老实两个字……周节还要说话,却发现许默凝神沉思,他不敢多话,乖乖站立。 过了片刻,许默开口道:“周节,你把所有的锅分成三十……不,是分成十二组!没错,就是十二组!” 周节不解,“许司户,你的意思?” “是这样的,按照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的顺序,重新分组……然后告诉所有灾民,前往对应的属相领粥,不得有误!” 周节眉头紧皱,“许司户,按属相领粥,我可从没听说过,这是个什么道理?” 许默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粥棚和灾民,这才道:“我现在没有时间解释,你赶快安排,把十二个组划定了。” 随后许默又对着李捕头道:“老李,你辛苦一下,赶快去灾民那边,告诉他们,必须去对应的属相,去了之后,不论老弱妇孺,全都有粥喝。” 李捕头心中一动,似有所悟,连忙点头,“我这就去办!” 说完,老李主动招呼人手,冲向了灾民。周节也去将百十口大锅划分十二组,每一组的前面,写上一个硕大的地支序号,他还安排了一个衙役站在前面,高声大喊。 “属老鼠的过来,这边来!” “属牛的往这里来,这块!” “这是属虎的,属虎的快过来领粥!” …… 伴随着一声声吆喝,原本混乱的灾民开始听从安排,向着每一个区域集结……许默看在眼里,稍微松了口气。 上万人聚集在一起,一个冲撞,老弱妇孺倒下去,就真的再也起不来了。 能有什么办法,避免伤亡? 很难! 哪怕在后世,众多人聚集的大型活动,也不时会出现踩踏事故,这样的新闻并不少见,更何况是当下! 这么多饥肠辘辘的灾民,为了口吃的,干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想要让他们老老实实排队,规规矩矩领粥,根本不现实。 没领到粥要抢,领到了还要抢,青壮抢老弱,一碗粥带走几条命,再寻常不过了。 归根到底,是要让灾民学会排队,建立秩序。 但要怎么办? 扯开嗓子,去跟他们讲道理,挨个人登记编号,组织演练……来不及啊! 马上太阳就要落山了,距离县令承诺的时间不远了。 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一些灾民,永远饿着肚子,悲惨死去吗? 许默当然不想,除了不忍心,也显得他太无能了。 他最初打算按照出生的日期分组,但那样要分成三十个组,麻烦不说,还要跟灾民解释,不同月份的同一天,要去同一个组。同一个月份,不同的日子,要去不同的组。 稍微想想,脑袋就大了。要知道这些灾民九成都是大字不识,饿混了头的老百姓,根本行不通。 该怎么分,才简单明了,方便执行? 许默一下子就想到了按属相分群。 十二生肖属相,这可是老祖宗赋予的,千百年来,传承不断,几乎无人不知,简单易行,绝不会出错。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每个生肖的人数差别不会大到离谱……也就是说,按照生肖属相划分人群,就可以得到十二个大致人数相等的群。 从一万多人,直接降低到了一千人,减去了一个数量级,管理的难度瞬间就下来了。 等于从大学校长降到了学院院长。 虽说平时是官越大越好,管得人越多越好,眼下却是要把庞大的人群切开,才方便约束,避免出现乱子。 很显然,许默的主意起了作用,原本庞大杂乱的人群,开始分成十二个不那么庞大的队伍。 李捕头也看出了这么干的好处,浑身上下,都是干劲儿。他领着衙役兵丁,在人群间穿梭,不停吆喝。 渐渐的,十二条长长的队伍,出现在了城下。 而且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也出现了,原本灾民之中,有些成群结队的破皮无赖,他们肆意横行,抢劫弱小,堪称灾民当中的毒瘤。 如今按照生肖划分,原本聚集在一起的小团伙一下子就被打散了。 看着周围陌生的人们,这帮家伙居然也收敛了许多。 许默也在人群当中穿梭,当看到这一幕,不由得长长出了口气。 同样在观看的还有刘崇和徐师爷,他们立身城头,正目不转睛看着。 这位知县大人也感觉到了问题,他随口承诺,却不料衙门连一粒粮食也拿不出来。要不是许默的法子,从士绅商贾手里逼出了粮食,他真不知道怎么过这一关。 “徐先生,赴任路上,我也瞧见,许多舍粥的地方,都混乱不堪。灾民争抢,官兵打骂,老弱妇孺得不到粮食,哀恸嚎哭。陈州灾民和他们比起来,简直井井有条,莫非此地民风淳朴,远胜他处?” 徐师爷略沉吟,算了算城下的队伍数量,半晌才缓缓道:“不然,只怕是有人办法高妙,不比寻常!” 刘崇大诧,是这样吗? “东翁一看便知!” “好!” 刘崇急忙下城,和徐师爷出了城门。 刚到城下,就听有衙役扯着嗓子大喊,“大家伙都是属小耗子的,相逢就是缘分,一定要互相照顾,不可争抢。放心,粥有的是!管够!” 刘崇一怔,又向前快步走去,其余各个队伍大同小异,只是属相不同而已。 “徐先生,这是按照生肖群分啊!”刘崇失声惊呼,着实被这个主意惊到了,这么浅显,这么好用的法子,怎么就没有想到啊? 正在这时候,一阵急促的锣声响起。 “乡亲们,施粥了!” 刘崇顿住脚步,猛地扭头看去,西边霞光艳红,半天明亮……他只觉胸豪情涌动,长出口气,重重叹道:“吾未曾失信百姓!” 第八章 拜个老师当靠山 “下一个,好!” “下一个,好!” …… 衙役有条不紊,将一勺又一勺的米粥倒入灾民的碗里。 每一个得到粥的灾民都连声道谢,赶快退到一边。 浓郁的米香,让他们沉醉,多少日子了,都没正儿八经地吃过粮食,全靠着草根树皮一类的东西充饥。 长时间的饥饿,摧残着每个人的身体,脂肪消耗一空,肌肉也所剩无几。 大多数的饥民都是一层皮裹着的骨头,无力脆弱,只要一阵风就会被吹倒。 更有凄惨的人四肢干瘪,只有肚子膨胀如鼓。 这就是吃了观音土的下场,这东西并没有任何营养,只能短时间带来饱腹感。吃的多了,郁积在肚子里,拉不出去,就会活活胀死! 看到了他们,也就不会意外,为什么大雁屎能成为美食。 如今终于尝到了粮食的滋味,真是菩萨显灵! 有人迫不及待尝了一口,突然皱眉,又狠狠吞了一大口,竟然满脸幸福,不可思议。 “咸的!粥是咸的!” 一个年轻人扯着嗓子大吼,那些还没得到粥的灾民都是吃惊不小。 我的老天啊! 不光有粮食,还有盐! 不是做梦吧? 灾民如此虚弱,除了吃不饱之外,也跟缺少盐分有关系。 身体缺盐,就没有力气,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只是逃荒出来,连口吃的都没有,哪里还能奢望食盐! 这一次陈州粥厂,不光给粮食,还加了不少食盐,当真是老天开恩,料想不到。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有人就想往前挤。 “都别抢!朝廷能给乡亲们食盐,就不缺粮食,安心等待,很快就会有的。” 许默果断大喊,周节也扯着嗓子附和,“没错,谁敢冲撞,就不给他吃的,让他饿肚子!” 如今天大地大,粮食最大,只要有吃的,大多数灾民还是愿意听从号令的。 人群重新恢复了镇定,只不过所有灾民都伸长了脖子,眼巴眼忘,更加垂涎。 差不多一刻钟过去,九成多的灾民,都拿到了属于他们的粥。排在前面的人已经吃完,还把碗舔的干干净净,正躺在地上回味。到了现在,他们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摸了摸肚皮,鼓鼓的,胃里头暖烘烘的,真不是做梦! 直到此刻,知县刘崇和徐师爷,才在几个衙役的簇拥之下,来到了许默面前。 “见过堂尊,属下迎接迟了。” 刘崇满眼欣慰,“不迟,是我故意没有打扰,天大地大,都大不过乡亲们的一口饱饭!” 知县大人感慨万千,言之有理。 许默连忙躬身道:“堂尊心系百姓,明镜高悬。灾民们能吃上饱饭,全赖青天大老爷恩典。” 许默说完,周节急忙扭头,冲着灾民大声道:“乡亲们,这位就是咱们的青天大老爷,还不叩谢老父母!” 他这一嗓子喊出去,刚刚喝过粥的灾民纷纷跪倒,黑压压的一大片,高呼青天大老爷,磕头拜谢。 许默也感叹道:“自古以来,忠臣孝子,人人敬仰。大人借粮救民,堪比包青天,海青天!陈州百姓,父老乡亲,必定铭刻肺腑,永世不忘!” 这马屁拍得,虽然直白,但也恰到好处。 刘崇脸色涨红,犹如醉酒。 “许默,你拿本官和包青天、海青天来比,是不是过了?” 许默笑道:“堂尊,属下这么说,只是想着替辛苦操劳的同僚们,挣一个张龙赵虎的名头啊!” 许默不说刘崇堪比包拯,反而替陈州衙役扬名,这话照顾了方方面面,水平不是一般的高。 两世公务员的情商,显露无疑。 就连徐师爷都捻着胡须笑道:“按照许司户的说法,老夫是不是也能比得上戏台上的公孙策了?” 许默道:“先生运筹帷幄,远胜公孙策百倍!” 老头眉开眼笑,这小子聪明,说话又好听,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东翁,许司户安排得体,调度有法,上万灾民,丝毫不乱,当真是干吏啊!我看他的一些办法,似乎可以上奏朝廷,推而广之。” 刘崇连连点头,不说别的,光是按照生肖属相分群这一招,就让他耳目一新。 该怎么管理数以万计的灾民,任何官员都头疼不已。 以属相区分,以生肖管人,这个办法简单方便,容易操作,绝对值得推广。 上报朝廷,没准还能得到嘉奖! 想到这里,刘崇更加欢喜。 “许默啊,赈灾的事情,本官就托付给你。照顾好灾民,等这一次天灾过去,本官必有重赏!” 顿了顿,他又说道:“吏员为官,所在多有,你还年轻,只要尽心做事。早晚有一天,也能牧守一方,造福百姓!” 徐师爷凑了过来,笑道:“许默,你可听明白了,东翁这是把你当成了未来的官场后辈,你明白其中含义吗?” 许默微微一怔,官吏两条路,虽说如同刘崇所说,吏员当官的不少,但任何一个吏员,跑去和官员同僚相称,尤其是进士出身的官员,只会惹来嘲讽,真是癞蛤蟆配七仙女,长得丑,想得花! 许默可不是不懂分寸的人,徐师爷这么问,到底是什么意思? 知县刘崇却是上下打量许默,小伙子才智相貌,全都是一流,除了小吏这个身份略显尴尬,真是没什么好挑剔的。 “许默,从今往后,你管我叫一声恩师吧!” 许默大诧,完全目瞪口呆。 徐师爷在一旁笑道:“许默啊,吏员经过堂官举荐,是可以参加科举,以科甲正途出身,入朝为官,报效朝廷的。东翁让你拜他为师,正是要提携你啊!” 许默这才恍然,他虽然知道有这一条路,但可从来没想过刘崇愿意帮忙。 而且身处这个当头,就算自己考上状元,入朝当了尚书阁老,又能怎么样? 难道要领头迎接李闯,多尔衮…… 不过很快许默就明白过来,那些都是后话,能给县令大人当学生,眼下就有丰厚的回报。至少其余的司吏都没有这个福气,他的地位更稳,手上的权柄也更大! 想到这里,许默毫不迟疑,伏身下拜。 “学生许默,拜见恩师!” 刘崇欣然点头,伸手把他拉起来。 “为师也不说什么了,好好做事,回头得空我亲自指点你的学问。” “多谢恩师教诲,学生一定多读书,努力上进,不辜负师恩。”许默乖乖答应,心里稍微盘算,也就明白了这一步的重要。 天地君亲师,师徒关系在明代那可绝不是那么简单的。 张居正那么大本事,能坐上首辅的位置,还不是靠着老师徐阶的提拔。刘崇虽然不比徐阁老,但是在陈州这一块,他就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一个户房司吏还没法在陈州横行,但是加上知县学生这个身份,那就绝对绰绰有余了。 而且要知道,进士可是三年才出一批,一批多的也就二三百人。 虽说没法直接类比,但进士的稀有程度,也相当于后世的院士了。 试问哪个研究生,博士生,能有幸追随院士身边,不是祖坟冒青烟?而且这位“院士”还管着一个县,那简直是祖坟成了火焰山! 凭空捡了这么大的便宜,许默也不免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他陪着刘崇转了一圈,到处都是百姓高呼青天大老爷的声音,弄得刘崇十分满意,对许默也更是满意。 “许默,这些事情我就交给你了,放开手脚,用不着害怕。”站在城门口,刘崇压低声音,“为师在朝中,也不是没人!” 许默吸了口气,用力点头。 他目送刘崇进城,自己正要再去城外布置,突然一个书手跑了过来,他气喘吁吁,脸色很不好。 “许司户,我刚刚又去了张芳纯的家里,他答应借五百石粮食,却只有三十石。” 许默眉头一皱,“这么少?其他人呢?” 书手惨兮兮道:“其他人也都差不多,这帮人嘴上答应堂尊,回家就耍赖。眼下还要给灾民煮厚粥,借来的这点粮,根本不够用啊!” 许默面色沉下来,冷笑道:“这帮人的举动不出所料,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是不行了。”说完,他大步流星,直奔城外而去…… 第九章 谢谢啊! 承诺的粮食只给了零头,这事同样传到了刘崇耳朵里。 县令大人顿时暴怒,“读书体面人,怎么能言而无信?他们是要把本官当猴耍吗?” 徐师爷低垂着眼皮,并没有什么波澜……这简直是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了。 多少年了士绅都是这个德行,不要睁着眼睛乱说,人家欺上瞒下很不容易的……有时候多找找自己的原因,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徐先生,我要立刻召见这些人,把他们再叫到衙门。” 徐师爷微微摇头,苦笑道:“东翁,前面是第一次排衙,他们又没有防备,才能得手。这次想请他们过来,只怕不容易了。” 刘崇怒气冲冲,“他们敢不过来?本官这就派人,把他们都抓起来,打入大牢,不借粮食就不许出来!” 徐师爷又笑了笑,“这个法子如果早点用或许还行,现在晚了。” 刘崇眉头紧皱,早点?什么时候? “先生说的是本官就不该把他们放走?” 徐师爷点头,“东翁把人扣在衙门里,给他们家里送信,如数交出粮食,就可以回家,或可成功。” 刘崇忍不住摇头,“先生,你说的是水泊梁山,贼人绑票!我这可是县衙门,怎么能这么干?” 徐师爷微微点头,“我知道东翁不会这么干,所以也没和东翁讲。如今他们都回家了,我没有猜错,消息肯定送出去了,该请哪路神仙,就请哪路神仙。哪怕东翁现在抓人,也奈何不了他们。” 话说到这里,刘崇脸黑了。 士绅商贾,盘根错节,如果没有许默帮忙,借粮的第一步就不可能成功。 刘崇靠着偷袭,侥幸赢了一场。 现在人家重整队伍,开始了第二场。 就问你刘大人怎么接招吧? 刘崇在地上来回踱步,恶向胆边生。 “徐先生,我现在越发钦佩魏公公了。” 去年天启五年,魏忠贤把杨涟、左光斗等东林急先锋打入大牢,百般酷刑,将六个人悉数打死,顿时朝政尽数归于九千岁之手。 干净利落,快刀斩乱麻。 此刻的刘崇是真想手握一柄快刀,把这帮言而无信的东西全都给杀了。 一个不留! 家产全都充公,拿来赈灾,救济百姓。 那样一来,什么麻烦都没了。 “东翁,九千岁可不是人人都能学的。”徐师爷淡淡说道。 刘崇愕然良久,无奈叹息,是啊,他还没有受那一刀,尚有后顾之忧,没法撕破脸皮,破釜沉舟。 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思前想后,刘崇沉声道:“徐先生,我打算挨家挨户,去拜访他们。” 徐师爷眼皮挑动,思忖道:“东翁打算登门借粮?” “是求粮!”刘崇道:“我豁出去这张脸,就不信换不来粮食!” 徐师爷稍微点头,可他的心里也清楚,既然是求人家,肯定要大打折扣,原本答应五百石,只怕连一百石都借不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刘崇不过是个知县,上面还有知府、布政使,最最紧要,河南道的巡按御史也下来了。 有这帮人在,处处掣肘,真的很难有所作为。 “东翁既然愿意为民请命,我也不能落于人后,咱们同去。” 听到了这话,刘崇稍微松口气,徐师爷的道行比自己深多了,有他陪着,至少能多逼出来三成! “有劳先生,备车!” 刘崇和徐师爷刚从衙门出来,迎面就看到了李捕头带着两个人,匆匆跑过来。 “卑职见过堂尊!” 刘崇一怔,“你不是和许司户在城外照看灾民吗?你跑来干什么?” 他语气之中,带着怒意。该借到的粮食没到,影响最大的就是灾民,刘崇也怕他们会出乱子,所以城外的担子很重。他和徐师爷商量的时候,就没打算让许默出力。 因为他很清楚,能把城外安抚好了,就是最大的功劳了。 如今李捕头匆匆而来,城外怎么办? “莫非是灾民那边出事了?”刘崇惊问。 李捕头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出事。” 顿了顿,他才说道:“堂尊,是许司户,他下令流民前往各家,感谢借粮之恩。” 刘崇眉头一皱,这是什么意思? 徐师爷反应更胜一筹,连忙问道:“去了多少人?” 李捕头掰着手指道:“子鼠丑牛,下面到寅虎卯兔了。” 两个生肖! 徐师爷看了刘崇一眼,发现县令大人的眼里也都是十足的震惊! 这可是差不多两千人啊! 谁能料想,生肖有朝一日,会成为计量单位! “前面带路,本官要去看看!”刘崇急切道。 李捕头急忙答应,在前面小跑带路。 知县和徐师爷匆匆而来。 这一边许默已经领着灾民,将张芳纯的家给包围了。 他们家前面是当铺,后面是一个三进的宅子,十分宽大气派。当初修建的时候,还从扬州请来工匠,按照江南园林设计建造,独具匠心,花费不菲。 此刻却被灾民里三层外三层,给彻底包裹起来,风雨不透,黑云压城。 张家人哪见过这个阵仗,吓得都尿了。 连滚带爬,跑了进去,禀报张芳纯。 张芳纯听说之后,也吓得不轻。 急忙跑出来,一见外面黑压压的人群,他也吓了一跳,只觉得两腿发软,就想转头就跑。不过当他看到许默的时候,又突然来了底气。 “是许令史!” 许默也笑道:“张公大德,我带着乡亲们过来谢你!” 张芳纯气得直翻白眼,几步到了许默面前,咬着牙道:“你带这么多人,当真是来谢我?” 许默道:“这是自然,张公答应借五百石粮食,救民水火,如此大德,怎么不该谢?” “你……你知道我没有!”张芳纯压低声音道:“许令史,咱们可都是陈州人,令尊生前和我也是好朋友,行个方便!” 许默微微摇头,轻笑道:“张公,会有的!” “会有的?你什么意思?”张春芳大惊。 “没什么意思,区区五百石粮食,对张公来说,不过是一点小意思,你还能把这点小意思弄成不好意思?那样的话,多没意思!” 许默这一串意思,差点把张芳纯弄蒙了,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忍不住切齿道:“许令史,你是打算利用这些乱民勒索我不成?我,我可提醒你,谁答应你把乱民带进城的?这要是传出去,可是大罪,知县大老爷也保不住你!” 许默哈哈大笑,“张公,我说了,这是来感谢你大恩的义民。知恩图报,可是咱们几千年的传统,他们过来感谢你,谁也不能拦着不是?” 张芳纯脸色狂变,气得咬牙,“我,我不用他们感谢,你现在就把人领走!” “那可不行!”许默呵呵道:“来的时候我跟他们说了,张公仁慈,答应借五百石粮食,只是他们家没有那么多人运粮,因此只是运来了三十石。我这么一说,乡亲们都心疼了,答应借粮就是大恩大德,哪里还能让张公劳心劳力!所以啊,大家伙就一起来了,既是感谢,也是帮忙运粮……我想张公不会让大家伙失望吧?” 听到这里,张芳纯哪里还不明白,姓许的是来勒索了! “许默,你,你不要太过分!” 许默淡然道:“这里只有属鼠的和属牛的,我要是过分,就把其他十个属相也都带来了。” “你!” 张芳纯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心里拔凉拔凉的。 原本还有个城墙隔着,现在就在眼皮子底下,自家的院墙万万挡不住这么多人。 只要自己不给粮食,他们就会像蝗虫一样冲进来,玉石俱焚! “许令史,你,你很好!” 张芳纯万般无奈,只好对着家人吩咐道:“去,把粮食搬出来!” 张家下人连忙去办,他们也巴不得赶快把瘟神送走。 张芳纯凑到了许默近前,恶狠狠道:“许令史,这一次我认栽了。不过你也别忘了,我背后还有侯家呢!事情不要做绝!” 许默笑而不语,你只有一个侯家,我这边可有成千上万的百姓! 清点完毕粮食,足足四百七十石,加上前面的,正好五百石。 “谢谢啊!”许默朗声喊道:“走,去下一家!” 许默走在前面,身后是足足两个生肖的队伍。他们离开了张家宅子,出了巷子。迎面正好看到了知县刘崇,正五味杂陈,看着他们。 “学生见过恩师!”许默快步过来,躬身施礼。 刘崇咬了咬牙,气哼哼道:“你给我这边来!” 第十章 打狗棍 刘崇脸色非常难看,刚收一个徒弟就给自己惹这么大的祸,他死的心都有了。早知道小吏眼窝子浅,做事不靠谱,根本就不该收。 自己这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许默,你知不知道,随便带流民进城,万一出了差错,你我的脑袋都保不住!” “知道。”许默很干脆回答,如果能带进城池,何至于这么长时间,都是在东门外安置!事实上,所有州城府县都对流民严防死守。 尤其是成千上万的流民,一旦进城。里面只要混入一两个胆大包天的,登高一呼,立刻城池易手,血流成河。 任何地方官吏,都不敢冒这个险。 “许默,你听好了,即便没人闹事,也会有人据此弹劾,说我轻浮孟浪,不足以牧守一方。因为借粮的事情,我已经得罪了陈州士绅,他们肯定会落井下石的。我好心收你为徒,你就是如此回报我吗?” 刘崇怒火中烧,恶狠狠瞪着许默。 他满心怒火,却又不敢大声咆哮,生怕那些流民听到,一怒之下,冲过来就麻烦了。 这位能出城看望灾民,也能为灾民做主,但是失去了城墙庇护,没有了最后的安乐窝,直面灾民,他还没有这个胆气。 毕竟城外乱了,还能逃进城里,现在城里也乱了,他逃到县衙门吗? 说到底,这位还是有点叶公好龙,士大夫和老百姓,到底不是一路人,心怀百姓可以,但是真正和百姓打成一片,那可不行。 许默很容易看透了刘崇的心思,他也早就有预案了。 “恩师,弟子不敢陷害您。我和张芳纯说这些人都是义民。” “自欺欺人!”刘崇毫不客气道:“你这话只能糊弄寻常人,若是上面查问下来,肯定糊弄不过去的。” “所以才需要恩师帮忙,赶快把他们编入壮班,充作民兵啊!”许默理所当然道。 “什么?”刘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许默又道:“恩师,收编灾民,这也是赈灾的办法之一。成为民兵之后,别说进城了,他们的职责就是戍守城池啊!谁还能挑出毛病?” “啊!”刘崇恍然,还能这么玩? 知县大人明显脑子有点不够用了,他算不上书呆子,但是考中进士之后,立刻出任知县,虽说很努力提升政务水平了,但距离真正熟悉官场套路的老油条,还有相当距离。 “许默,你这个办法行吗?” “行……但需要恩师抓紧时间。”许默道。 “什么意思?”刘崇不解。 “就是要抢在那些人上告之前,把公文送去府衙,这样一来,就万无一失了。”许默冷静说道。 刘崇想了想,并没有发现明显的漏洞。 “徐先生,你看此事怎么办?” 刘崇向徐师爷讨教。 徐师爷略微思忖,就笑道:“东翁,辽东战事损失惨重,各地军户难以支持,招募乡勇民壮,情理之中。我朝虽然不似大宋,一遇灾难,便大肆招募厢军。但从灾民之中,选拔青壮,也是理所当然。当年阳明公在江西的时候,就是招纳灾民和土匪,整编成民兵。还靠着这一支民兵平定宁王叛乱,安定社稷!” “哦!阳明公做过?”刘崇的心顿时放下了大半,脸上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阳明公立德立言立功,堪称我朝圣人,他的做法不会有错的。” 说到这里,刘崇终于松了口气,对许默道:“你有急智,这是好事,但总要先知会为师一声,不然你想吓死我啊?” 许默忙躬身道:“弟子听说有人背信弃义,全然忘了和恩师的承诺,一怒之下,就想给他个教训,没有想那么多。还望恩师宽宏大度,原谅弟子年轻鲁莽。” 旁边的徐师爷笑道:“东翁,少年热血,没有这一股子冲劲儿,面对铁板一块,水泼不进的陈州,东翁莫非要徒呼奈何吗?” 刘崇终于点头,“先生说得没错……咱们赶快回衙门,我要给府里撰写公文。先生还要你帮我斟酌词句才是。” 徐师爷欣然答应,刘崇又道:“许默,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记好了,别再给我惹祸!” 许默躬身答应,目送刘崇匆匆而去。 等他走远了,许默才迈步返回流民中间,周节就迎了上来,不由得惊喜道:“许司户,有什么好事?” “好事?” 许默怔了一下,原来他的嘴角竟然不自觉上翘,笑容止不住,居然让周节给看出来了! “没什么。看看还有没有不愿借粮,或者借粮数目不足的,告诉大家伙,咱们去下一家!” 周节急忙点头,可又迟疑了,“许司户,咱们在张家闹出来的动静可不小,其他人怕是已经知道了,万一他们跑了,那可如何是好?” 许默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难道没听过一句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周节浑身一震,眼睛冒光,许司户啊,你可太阴险了。 不过恶人自有恶人磨,一般人还真拿那些地头蛇没办法。 不过我怎么能说许司户是恶人呢? 罪过,罪过啊! 许默率领着流民百姓,分别前往各家各户……面对这个阵仗,昔日里高高在上的士绅大户,第一次感到了惶恐,发自内心的害怕,来自骨髓里的震颤。 他们惯常的手段这一次都不管用了。 跟他们讲道理? 没理的可是这些大户,他们已经承诺借粮,现在却不愿意履行承诺,说破天,也是他们不对。 拿出高门大户的姿态,呵斥他们,把他们吓走? 且不说许默带队,就算没有许默,他们敢对上千人大声怒吼吗?别忘了,这一千人背后,还有上万人呢! 讲道理讲不过,比势力比不过。 能不能暂避锋芒,关上大门不见人? 那就更不行了。 许默说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人走了,放流民进去,大肆抢掠一番,把能搬走的全都带走,保证让你损失十倍! 而且抢过了之后,保证你找不到凶手。 你让许默负责啊? 放心吧,许默肯定躲得远远的,让你找到证据算我输。 此时此刻,面对着这么一群流民,陈州的士绅富户,真的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许司户,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讲话的人姓林,是一名老秀才,他的儿子就厉害多了,是上一科乡试的举人,目下正在江南游学,拜访名师,砥砺八股,为了会试做准备。 如果不出意外,林家就要改换门庭了。 “许司户,我和令尊还是老朋友,咱们两家,着实不至于如此,区区三百石粮食,你派个人过来,拿走就是,用不着大动干戈。” 许默笑着点头,“林老相公最是大方不过,我是清楚的。” 林秀才往两边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许贤侄,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个道理我懂。你的想法我也能猜到一些。说来说去,咱们都是陈州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一波的事情,我们认栽了,该借的粮食,我们不会反悔。但这往后,还望许司户能高抬贵手,行个方便,别闹得太僵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许默哼也没哼,转身径直离去,只给林秀才一个背影。 这老家伙脸色骤变,如果说坐拥最大当铺的张芳纯是富的代表,那么有个举人儿子的林秀才就是清贵的典范。 许默啊许默! 就算是你爹也不敢跟我甩脸子啊! 林秀才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回去,稍微平复心绪,拿起笔,就开始写信。 纵容乱民,欺辱士绅。 我必定要狠狠告你一状,包括你背后的县令刘崇,都没有好下场。 林秀才气哼哼写了一宿,没有睡觉。 许默这边也是一夜未眠,正带着“借”来的粮食,前往城外。 周节兴高采烈,别提多痛快了,这世上最爽的事情,就是把一个个眼高于顶的家伙,狠狠踩在脚下。 只不过高兴过后的周节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惶恐道:“许司户,你说咱们得罪了这么多绅商大户,他们要找咱们麻烦怎么办?” 许默点头,淡淡道:“所以你先带着大家伙出去,我还要去见堂尊。” “见堂尊干什么?” 许默微微一笑,“咱们虽然是一群乞丐,但即便是乞丐,也要有一根打狗的棍子” 第十一章 我爹是个反贼? “流民孤苦无依,匪盗横行,狼犬遍地,给他们兵器,也是情理之中!”刘崇大声道:“只是空有兵器,没有操练,也行不通。更何况流民当中,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万一让歹人拿到了兵器,又该如何?你心里可有成算?” 许默点头,“回恩师的话,历来救济灾民都有成法可循。学生的意思,要对灾民重新编户。” 刘崇顿了顿,来了兴趣,笑道:“你说说,要怎么办?” “先按照朝廷规矩,一百一十户为一里,每里设十甲,推举出里长甲首,管理里甲之事。然后再从每里抽调二至五人,充作民夫。每一百名民夫,挑选一位年高有德,有领兵经验者统御。他们平时巡视周遭,维持秩序,保护灾民。如果遇到衙门徭役,也可以让他们承担。” “最最关键,待到三五个月之后,灾情过去,就可以按照里甲,分别遣散,返回原籍,继续耕种田地,此举利国利民,且久经检验,十分可行。” 许默的这番话,等于又把他前面的建议细化了一番。 刘崇听得连连点头,他看了眼徐师爷,笑道:“先生觉得如何?” 徐师爷笑着点头,“东翁,许司户胸有丘壑,如此之法,甚是巧妙啊!”赞叹之后,徐师爷又感叹道:“历来赈济都是一时的,归根到底还要遣返百姓返回原乡。奈何总有恶徒趁着天灾,兼并土地,谋夺百姓田产。致使百姓无家可归,沦为流民,乃至落草为寇,啸聚山林,成为一方祸患。” 这话一出,刘崇不由得重重一叹,“没错,朝廷的事,就是坏在了这些人身上,他们吃着朝廷的还不够,还要吃百姓的肉,喝百姓的血,欺上瞒下,贪得无厌,着实可恶!” 徐师爷笑道:“东翁,这就是许司户方略的妙处!提前编户齐民,选拔民壮。将百姓安排好,有青壮撑腰,自然不怕恶徒欺凌。此举不光能安抚流民,日后返回原乡,也能遥遥领先其他府县,这可是东翁的大功!” 遥遥领先! 刘崇听得怦然心动,自己缺的就是往上爬的大功劳。 “许默,你很好,确实很好!”刘崇欣然道:“一切都按照你说的办。” 许默心中一震,连忙点头,“多谢恩师信任,弟子敢不竭尽全力!” 说完之后,许默主动告辞,从二堂出来。他没走几步,徐师爷却从后面跟了出来。 许默听到脚步声,就主动停下来。 “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徐师爷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打什么算盘,我心里清楚。我只是要提醒你,灾民之中,龙蛇混杂,你小子可不要弄巧成拙。” 许默一怔,“先生的意思,晚生不明白。” 徐师爷看着一脸无辜的许默,呵呵冷笑,“你就别装蒜了,哪怕你爹从坟里爬出来,也瞒不过老夫。”徐师爷感叹道:“眼下这个光景,掌握些兵马是对的,但也要掂量清楚自己的份量,有多大胃口,吃多少米饭……如果力有未逮,就来找我。” 许默大诧,徐师爷应该是洞察了自己的打算。只不过他非但没有戳破,还帮着说服刘崇,甚至要提供帮助,他到底有什么盘算? 许默一时也说不好,但很显然他是友非敌。 “多谢先生提点,晚生如果需要,必定会找先生帮忙。” 许默没有说更多,就主动告辞。 看着他的背影,徐师爷呵呵轻笑,“还行,比你爹硬气不少!我倒要瞧瞧,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要是光知道吹牛皮,瞧我不打你屁股开花!” …… 许默从县衙匆匆出来,没有去城外,也没急着去搬运兵器,反而回了家中。 等他迈步进来,一老一少,两个人就等在了这里。 “少爷,情形怎么样了?”老者主动问道。 许默冲他微笑点头,“七叔,咱们这边能抽出多少人?” 剽悍的老者立刻道:“百十几人总还是有的,如果少爷要更多,我也能想办法。” 许默盘算了一下,“上万灾民,几千户人家,里长甲长数百人,挑选出的民兵也要几百人,百户、总旗、小旗,也要不少人。” 老者立刻道:“少爷,既然这样,我再想办法,多笼络些人手。” 许默道:“不要光是咱们许家人,乡里乡亲,凡是有些本事,愿意跟着咱们的,都拉拢过来。再有,流民当中也有不少好汉子,也要提拔重用。” 许默走了过来,拍了拍老者的肩头,意味深长道:“七叔啊,这次可不是给咱们许家保家护院,更不能只用咱们许家的人,要能服众!” 老者点头,“我懂,少爷这是要干一场大的,老爷可没有你这个魄力!” 许默微微苦笑,“我要是能像老爹一样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也就不用折腾了。”许默说完,又看向了那个年轻的。 “许安,兵器有多少?” 许安立刻道:“刀剑一类的,倒是不缺,足有几百把,弓箭却是不多,火铳也少,至于铠甲,更是只有区区十五副,还有两副是坏的。” 连盔甲都有,老爹啊,你想要干啥? 第一次知道,许默差点吓死。 还好,总算能化解了。 许默道:“我向知县大人讨了命令,佥选民兵。咱们不能私藏铠甲,民兵却是可以的。说白了,我没指望衙门能给多少帮助,要的只是个名分罢了。” 许默感慨道:“咱们许家攒了这么多年的力量,终于能光明正大拿上台面了!” 许七叔和许安也都脸色泛红,心潮澎湃,尤其是许七叔,更是说道:“少爷,等咱们筹备妥当,能不能把褚家派过来的人都给宰了,替前些日子死去的兄弟报仇?” 许默淡淡道:“难道只是一个归德褚家吗?” 许七叔忙深吸口气,浑身巨震,这位少爷属实比老爷子霸气多了。 “我明白了,请少爷放心就是。” 许七叔匆匆告辞,许平也跟着出去,许默送走他们。 一回头,发现了许安,正伸脖子瞧着。 许默笑道:“怎么,你也动心了?” 许安连忙摇头,“没有,我就是保护少爷的,不会胡思乱想。” 许默哈哈一笑,“保护我也不是不能领兵……更何况你就愿意一辈子无名无姓,只是家仆奴婢?” 许安顿了顿,低声道:“能给少爷和老爷当仆人是我们的运气,多少人想当还当不上哩!要不是老爷庇护,我们早就死在异乡了。” 许默点了点头,感慨道:“我知道你们感恩戴德,都是好样的,但既然跟了我,你们就该有更好的未来。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许默不止一次想过,要怎么安排这些许家隐户……没错,许七叔、许平、许安都是隐户。所谓隐户,就是不在朝廷户籍上面,也没有正式身份的人。 通常这些人都是世家大户的奴仆。 诸如严嵩、徐阶这样的顶级高官,巅峰期都有数万奴仆佃户,田产家业,不可胜计。到了如今,大明的兼并不能说大大缓解,也是超级加倍。 陈州地处中原,豪门大族,宗室贵胄,霸占了不计其数的土地田产,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只是就连许默自己都没有料到,他这个老爹,区区司户,竟然也能从老虎嘴里夺肉吃! 当初他知道老爹足足藏匿了百十家人口,拥有数十位精悍的家丁打手,都傻了。 想不到蛀虫竟然是我自己! 这还不算,许老爹还私藏了不少兵器,就连明显违规的铠甲都有。 难道自己这个老爹准备造反不成? 最初许默都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明白过来,在当下,老爹稳坐户房二十年,没有点过人之处,还真扛不住八方风雨。 试问哪个豪绅地主,没有点实力,能守得住自家产业? 真的很普通的,别胡思乱想。 很快,许七叔就把许默要的人带来了。 他们都穿着老百姓的短打,一个个皮肤黝黑,就像是寻常农户似的。但仔细看去,每个人身上筋肉结实,目光也不似寻常百姓一样卑微怯懦,相反,有股子凶戾狠辣之意。 更有几个人带着明显的杀气,非比寻常。 “少爷,这位袁如山袁老哥,还去过番邦异域,大展神威哩!” 一个四十几岁的大汉忙谦逊道:“哪里哪里!不过是杀死几个倭寇罢了,当不得夸奖。” 许默更是一惊,连平定倭乱的猛士都有,他开始犹豫了,或许老爹真是个老反贼! 第十二章 陈州一代教父 能追着倭寇砍的猛士,挑选几个民兵,简直是大材小用,拿着东风打蚊子。 “袁叔,选人的事情,就麻烦你们了。” 袁如山笑着点头,“少爷瞧好吧。” 他领着这些许家的人,直奔流民而去,许七叔有心跟着,却被许默叫住,“七叔,你先等一会儿。” 许七叔也猜到了,就停下脚步,问道:“少爷可是要打听这些人的底细?” 许默摇摇头,他望着许七叔,低低声音问道:“我爹……他是什么人?” 这话问的,生为人子,居然不知道老爹的底细,也是够奇葩的。可更奇葩的却是许七叔,他一点没有意外,仿佛理所当然。 “少爷,这么说吧,若是在秦末,老爷就是汉高祖!” 是吗? 我爹是汉高祖? 那我是刘盈还是刘恒啊? “七叔,我爹早些年也很穷苦,他到底是怎么当上陈州司户的?”许默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想听真话。” 许七叔微微闭目,仿佛在追忆曾经的时光,半晌才说道:“老爷早年家道中落,只读了不到一年的私塾,就下地干活……后来乡下遭了水灾,我们几个凑在一起,进县城讨生活。在车马行扛大包,在酒楼当伙计,还干过瓦匠,木匠。不管干什么,他都学得最快,干得最好。” 许七叔又道:“我们那时候也没想太多,就是卖力气挣钱,等灾年过去,就回家土里刨食……谁知道有个挺有名的地痞泼皮,叫马六,盯上了我们,辛辛苦苦的血汗钱,都要孝敬给他不说,家里头有老人病了,托我们买点药,救命的钱,这个畜生也不放过!” 时隔多年,许七叔提到往事,依旧是怒满胸膛,太阳穴上青筋绽起。 许默自然清楚在外无依无靠的难处,更何况又是个江河日下的时候,几个乡下人,就算想要告状,也伸冤无门,只能靠自己。 “七叔,我爹是怎么做的?” 许七叔顿了一下,他下意识扭头,看见许默的侧脸,恍然看到了当年的许兴业,这爷俩真像啊! “老爷把马六杀了。”许七叔沉声道:“尸体分成了十几块,运到城外,扔给了野狗,吃了!” 好家伙,毁尸灭迹,老爹够狠啊! 许七叔又道:“衙门以马六醉酒,遇到野狗分食,不幸丧命结案。但有人看到马六欺负我们,他死得这么惨,必是有人下手!渐渐的,老爷的名声也就传开了。” 许默稍微沉吟,突然道:“是我爹主动传的名吧?” 许七叔怔了怔,笑着点头,“确实,从那往后,街面上有什么事情,都来找老爷,请他出面,帮着摆平。我们这些人的日子也越来越好,有了点人样儿。” 许默若有所思,老爹年轻时候,也是万历中后期,张居正早就死了,变法也是人亡政息。大明朝正在迅速腐烂,官吏贪墨无度,地方豪强横行。 这种世道,根本就没有好人的活路。 要不就逆来顺受,活成骡马蝼蚁,要不就奋然一搏,拼了这条命,杀出一条血路……很显然,许老爹选择了后者,而且他还成功了。 “七叔,按你这么说,我爹在街面上说了算,又怎么进入衙门的?” 许七叔笑道:“这就是我最佩服老爷的地方,他知道在街面上混不长,每天都挤出时间读书写字,愣是把小时候的功课捡了起来。后来又和衙门里的人打通关系,考上了书手,你说厉害不厉害?” 许默敢说不厉害吗? 这简直就是自学考公啊! 老爹简直是文武全才。 “对了,七叔,我爹好像很快就当上了司户……从书手到司户,他又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许七叔沉吟了。 许默眉头微皱,“不方便说?” 许七叔呵呵一声,“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当时县衙门有个师爷,姓徐,很受尊重。他家里出了点事情,夫人带着儿子女儿过来暂时居住。然后老爷就时常登门拜访,一来二去的……就和徐小姐好上了。” 许默这才弄恍然大悟,老爹还是个吃软饭的高手。 这也和汉高祖对上了,难怪说老爹像刘邦呢! 他虽然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但从原主记事开始,许老爹就已经在陈州呼风唤雨,过去的经历,很少提起。原主也是个稀里糊涂的,而且老爹似乎有意回避早年的事情,这还是他第一次弄清楚老爹发迹的过程。 “那位徐师爷在陈州待了一年多,后来他走的时候,帮着老爷运作,当上了户房典吏,随后老,老司户请辞,老爷就掌握了户房大权。” 许默认真听着,他察言观色,发现许七叔提到老司户请辞的时候,似有些迟疑,莫非说是老爹下黑手,挤走了上司? 倒是许老爹干得出来的! 许默没有继续追问,这些事可以日后再说,他现在很想知道,老爹弄了这么多隐户,养了这么多人,到底有什么用处? 许七叔思忖片刻,反问道:“少爷,你觉得老爷当了司户,就能呼风唤雨吗?” 许默摇头,“哪有那么容易,我现在也当了司户,为了能说话有份量,刚刚拜了县令当老师,又要挑选一些民兵,捏在手里,才能安心……莫非说,我爹也是这么干的?” “老爷不如少爷的手笔这么大,但这些年,老爷也很不容易。”许七叔叹道:“户房管着收税,可人家凭什么把粮食交上来?穷苦百姓家里没钱,交不上来。富户又仗着势力,拖欠田赋。如果没有点本事,是一文钱也别想收上来。老爷刚刚掌握户房的那几年,我们也是打头破脸,好勇斗狠,死了好几个兄弟。” 许默点头,说到弄钱,他刚刚不就是带着流民,各家借粮……没点特殊的手段,确实坐不稳位置。 老爹一坐二十年,被人尊为活财神,只能说懂得都懂。 “七叔,威望竖起来,后续的日子,好过了不少吧?” 许七叔点头,“确实好过了,老爷在乡下置办了田产,安排我们回去耕田。还帮我们躲避赋税徭役,着实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只不过最近几年,又有了麻烦。” “是归德府那边吗?”许默问道。 “没错!归德的大户到处圈占土地,仗势欺人。其实头些年他们就来过,派了五个人,让老袁他们砍了四个。” “还剩下一个?” “那个吓得尿裤子,让我们送了回去。”许七叔坦然说道,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许默也是感到了一阵胆战心惊……他没有穿越到一个太平年月,只是有幸穿越到了一个太平之家罢了! 许老爹白手起家,从一个乡下的穷苦少年,爬上了一县司户的高位,是拼出来的。 而要坐稳宝座,也要玩命。 就连守住家中田产财富,不被人夺走,还要玩命。 难道司户的名头不够吗? 对不起,还真不够。 归德府的褚太初家奴数千,他背后还有侯家、袁家,都是赫赫大名的官宦之家。他们可以光明正大不交税。 手下家仆四处侵占田亩,逼着百姓投献,毫不手软。 许默在守孝的这些日子里,也知道了褚家的人卷土重来,许家这边吃了亏。 所以许默才想到了借着佥选民兵,壮大许家的势力。 “少爷,老爷临终的时候,跟我说过,如果少爷有本事,能扛起来,就守着许家的这份产业。如果守不住,就让我们归附褚太初,给他当个奴仆,千万别玩命,老胳膊老腿,没有几年,还是活着好。” 听到这里,许默眉头挑起,苦笑道:“七叔,你甘心吗?” “好好的人不当,谁愿意当奴才!只不过是褚太初的势力太大,老爷担心我们斗不过罢了。” 许默沉吟,猛然抬头,向远处看去,只见袁如山他们已经挑选出数百青壮,赫然出现在许默面前。 “七叔,你看看咱们的势力还比不上褚家吗?”许默问道。 许七叔猛然站起,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不由得心潮澎湃,由衷说道:“少爷,你比老爷有本事!” 第十三章 阉党 许老爹辛苦了一辈子,只攒下了百十人,可许默翻手之间,就弄到了十倍的人手,任谁都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少爷好本事。 不过许默很清醒,没有老爹留下的基业,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自己不过是实现了超级加倍罢了,但如果初始值是零,怎么加倍也没用。 老爹才是白手起家,从零到一的那个关键! “七叔,有空你可以多跟我讲讲他老人家年轻时候的事情,我用得着!”许默很认真说道,他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许七叔视老爷如汉高祖,见少爷这么尊重老爷,也是心里头高兴,不由得连连点头。想了想,许七叔道:“老爷还真说过,他能发家,靠的是三头!” “三头?怎么讲?”许默好奇问道。 “这第一头,自然是拳头!”许七叔道:“初来乍到,要想站稳脚跟,不被人欺负,就要狠!要敢打敢拼,什么都没有,还不敢拼命,多半没出息!” 许默想想老爹弄死马六的手段,深以为然,点头赞道:“没错!” “这第二头,就是舌头!”许七叔笑道:“站稳了脚跟,就要能说会道,结交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要让大家伙都觉得你这个人不错,才能施展拳脚。” “对!很对!那第三头呢?” “自然是这个!”许七叔指了指自己的头壳,“老爷说,站稳了脚跟,结识了朋友,接下来就要想好怎么往上爬,这一步至关重要,手里的本钱不厚,只能押一边,如果错了,前面的辛苦就都白费了。如果押对了,就一步登天!” 许默沉吟思忖,不由得用力颔首,深以为然。 就拿许老爹来说,他成了县城的响当当,大可以好勇斗狠,继续做陈州大哥大,直到有更狠的人取代他。 不过许老爹没走这条理所当然的路,而是刻苦读书,考入衙门,做了书手。 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但好歹成功上岸,捞到了官府身份,这才有了往后的传奇。否则不知道哪年哪月,许老爹就可能遭到仇家刺杀,横死街头。 而且许默也不会成为衙门的经制吏……稍微复盘,许默就觉得获益良多。 老爹的三头高论,确实发人深省,受益终身。不过一想到老爹吃软饭的本事,似乎还可以加一…… 许默心潮澎湃,老爹一无所有,拼到了今日,自己有信心做得更好! 他把袁如山,许平,许安都叫过来,再加上许七叔,他们正好开个临时的会。 “少爷,人挑出来了,接下来该怎么练兵,还要你定夺。”袁如山沉声说道。 许默微皱眉头,“这有什么说法吗?不是该用心练,好好练吗?” 许七叔忙咳嗽了一声,“少爷,是这样的,以前老爷觉得兵在精而不在多,关键还要勇猛可靠,是自己人才行。” 许默沉吟少许,顿时明白过来,老爹走的是家丁精兵路线……一要忠诚,必须是自家的隐户,完全听命自己。二要能打,所以才会网罗各路猛士狠人,专门好勇斗狠。 “我看还是要改改规矩,韩信点兵,越多越好,再有,能按照官兵的练法最好。不求个人勇武,要能拉出去,排兵布阵,堂堂之师,战而胜之!” “少爷英明!”袁如山发自肺腑说道。 许七叔脸也涨红,用力点头,“少爷早就跟我说,不能光用自家人,我就知道,少爷要干一场大的!” 许默笑道:“七叔,你觉得我的想法是对是错?” “当然是对的!”许七叔毫不迟疑道:“少爷,你不知道,近些年和往常不一样,那些豪门大户的爪牙越来越多,抢占田地也越来越狠。早些年派几个人,十几个人过来,咱们还能应付。现在动辄上百人,是越来越吃力,前些时候吃亏,就是咱们人太少了!” 袁如山也在旁边用力点头,好汉架不住一群狼,许家这边想守住家业,就必须有更多的人手才行。 这话许七叔他们提了不知道多少次,无一例外,都被许老爹拒绝了。 人老了,就没有年轻时候的魄力了。 不过许默却是很清楚,想要多养兵,谈何容易。 一个司户,能弄到百十个隐户,已经是相当惊人了。 毕竟按照朝廷规矩,除了自身之外,司吏只能给两人免役,典吏只有区区一个名额。鬼知道许老爹挖了多少朝廷的墙角,才藏匿了上百隐户。 如果再增加人手,人从哪里来?钱粮从哪里来? 人多了,心也就杂了。 该怎么管? 百十个人,已经是许老爹的极限。 至于许默,他也是打着县衙的旗号,以民兵的名义,才能聚拢几百人。 这其中的道理,一时说不清楚,许默也没打算跟他们立刻解释。 “七叔、袁叔,大略定下来了,灾民身子骨弱,不能操之过急,先让大家伙恢复身体,循序渐进才好。” 许七叔点头答应,袁如山却是微微皱眉。 “袁叔,你有什么想说的?” 袁如山顿了顿,憨笑道:“没什么,许是我胡思乱想,少爷不用在意的。” 许默眉头微皱,凑到了袁如山的近前,主动道:“袁叔,过去我爹活着时候,这些事轮不到我过问。如今轮到我做主,你就开诚布公,有什么说什么,不论对错,我都爱听。” 见许默如此诚恳,袁如山终于笑了,颇有种被尊重的感觉。 “少爷,这也是我胡思乱想,我总觉得这么多人,还有借来的粮食,万一招来了土匪,那该怎么办?” 旁边的许安不由得插嘴道:“不会吧,谁这么大胆子,这可是陈州城下啊!” 袁如山眉头一皱,低声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 “不!”许默断然道:“袁叔上过战场,他比我们都强。更何况天下早就不太平了。豪门大户侵占田亩,山贼土匪四处横行。说不好那些士绅大户就勾连着什么牛鬼蛇神!我能欺负他们,人家也能给我上眼药。” 许默说完之后,就对着袁如山道:“袁叔,你提的这事非常紧要。咱们宁可多此一举,也不能让人钻了空子。” 袁如山连连点头,“行,少爷放心吧,当初抗倭的时候,身在异域,最怕有人突袭。该怎么安排,我心里有数!” 许默点头,“那好,我就交给袁叔了……对了,袁叔你看能不能让许安跟着你,也学学正儿八经的领兵打仗?” 袁如山毫不迟疑点头,“成,让这小子跟着我,他机灵,一学就会。” 许默欣然点头,又把许安叫到了一边,仔细叮嘱了几句,这才放心。 接下来的数日,许默成天两头跑……知县刘崇那边不时询问安顿的状况,还要审问韩立明的案子。 城外选练民兵,除了粮食之外,又要准备药品,再有营地住处,也需要安排。 过去根本不把灾民当人看,这些事情自然没人顾得上,如今许默都要一一安排。 正当许默带着百姓修建临时窝棚的时候,县衙门来人,让他过去。 等许默赶来,只见知县刘崇眉头微皱,跟他说道:“河南道御史王象恒要来陈州,巡视灾民状况,上奏朝廷。” 许默略沉吟就说道:“恩师霹雳手段,灾民无不称颂,试问整个河南,都未必有人比恩师更好!” 刘崇叹口气,“好不好的,还要看人家这张嘴啊!这个王象恒和我有些不和,你要把外面安顿好,别出差错。” 许默点头,“请恩师放心。” “行了,你先出去吧,我还有事。” 许默退出来,旁边耳房门口徐师爷站在那里,他急匆匆过来施礼。 徐师爷含笑,让许默进来,随后就说道:“王象恒是清流,去岁还弹劾过魏公公,东翁是走的魏公公门路,你知道了吧?” 许默下意识一怔,坏了,自己这是成阉党了! 第十四章 民兵御敌 许默也没有料到,远在陈州,还能卷入党争。 怪不得刘崇一上来就对缙绅商贾下手,原来根子在这里。 短暂沉默,许默就恢复了镇定,“任凭朝中风云变幻,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了。” 徐师爷怔了下,笑道:“这话说得很有气魄。只是朝中东林阉党,剑拔弩张,你有什么看法?” 许默顿了顿,“先生,这等大事,晚生不便胡言乱语。” 徐师爷笑道:“随便说说,你还怕老夫跟别人讲不成?” 许默略思忖,就说道:“既然先生问了,那晚生就说了,对不对的,您不要见怪。不论东林,还是阉党,争权夺势,你方唱罢我登场,又有谁是真正在乎升斗小民的死活!” 徐师爷顿了下,微微点头,“你这么说也没错。但东林诸公一向是为民请命,把百姓疾苦挂在嘴边啊!” “他们也就是挂在嘴边,何曾放在心里?”许默轻笑道:“就拿陈州来说,用心赈灾,救民水火的,不还是阉党中人吗?” 许默说完,笑道:“先生,晚生那边还有事情,就先告辞了。” 徐师爷点头,随口道:“你去吧!” 等许默离开,他坐在椅子上,揉了揉太阳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真没想到,这小子对东林有这么大的意见! 本来还想着帮他引荐,眼下东林虽然遭受重创,但底蕴犹存。最最紧要,阉党向来是不能长久的,当初刘瑾何等风光,不也落了个凌迟处死的下场的。 现在的九千岁也是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烧烧东林冷灶,没有什么坏处。 可这小子不上道,又能怎么办? 要不我去他家里,开诚布公,跟他好好谈谈? 徐师爷又犹豫了,一直到了掌灯时分,他也没有打定主意。这么多年没见面,突然冒出来,指指点点,人家能听吗? 正在徐师爷纠结的时候,突然有人急匆匆跑来。 “先生,堂尊有请。” 徐师爷起身,匆匆过去。 等他刚到二堂,刘崇竟然主动迎上来。 “先生,巡检司急报,说是有一伙贼人,正向陈州而来!” “贼人?”徐师爷脸色一变,“东翁,这些年河南匪盗一直不断,他们剽悍凶猛,四处劫掠,不可小觑。应该立刻封闭城门,严防死守才是。” 刘崇点头,“先生说的是,我已经下令了。只是……只是城外的灾民该如何是好?” 徐师爷也是一阵迟疑,城外上万人,肯定没法悉数弄进城里,一来陈州装不下,二来万一其中混杂了贼匪内应,那就麻烦大了。 “东翁,不管如何,还是先上城,亲自指挥调动,至于城外该怎么办,尽力而为吧。” 刘崇也用力点头,立刻起身。 自始至终,这俩人都没有说主动迎战的事情,因为他们很清楚,城里头只有几百个衙役,让他们维持秩序,欺负老百姓还行,面对匪徒,他们必定望影而逃。 唯有靠着坚城,才能勉强支撑。 至于城外的民兵……别开玩笑了,几天前他们还是奄奄一息的流民,指望着他们迎战贼匪,还不如祈求老天爷降下陨石,把山贼砸死呢! 徐师爷的心里更多了一分担忧,他生怕许默会有危险。 他们到了东城,直接让人把许默叫进城。 “你赶快下令,将城外粮食运回城中。至于灾民,遣散开,不要聚集城外,以免贼人袭来,大肆杀戮。”徐师爷急匆匆说道,这是他在路上想到的最好办法。 许默听着,却是无动于衷。 刘崇焦急道:“快点按照先生吩咐去做,不要逞强!” 许默无奈苦笑,“恩师,非是弟子不愿意,实在是贼人来袭的消息,已经在灾民中间传开,大家伙全都义愤填膺,准备和贼人决一死战!” “什么?” 刘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贼匪突袭的消息是巡检司拼死送过来的,城外流民怎么知道? 更遑论什么决一死战? 拿什么决战? 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许默,你年少无知,全凭气血之勇,只会害人害己。”刘崇沉声说道。 许默沉声道:“恩师,不是弟子抗命不遵,实际上城外民兵早有准备,就等着这一天呢!” 刘崇更加费解,“我让你练兵才几天,能准备什么?” 正在刘崇咆哮的时候,突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贼匪杀来了! 他们还真是够快的! 不等刘崇下令,守门的兵丁就手忙脚乱,关上城门,一个个慌里慌张,腿都软了。 见手下如此窝囊,刘崇也是无可奈何。 中原之地,文恬武嬉不是一天两天了。 稍微能打的兵马,也早被征调,去了辽东。 如今剩下来的这些,全都是废物点心。 “传令,严防死守,别放贼人进来。” 事到如今,刘崇也只能如此。 城外灾民,自求多福! 徐师爷脸色也不好看,但好在许默已经进城……对了,许默哪去了? 徐师爷急切看去,许默这小子倒是没有趁乱溜出去,他带着几个人,找了些灯笼和竹竿上来。 “贼人自北而来,快举灯笼。” 许默大声吩咐。 城头灯笼亮起,城下的人也就有了准备,立刻亮起火把。 他们没有摆开阵势,迎击土匪。 相反,领头的人一手举着火把,一面高声大喊:“龙!龙!龙!” 他身后的人群也跟着齐声大喊,一起向东而去,这一走,门户大开。贼人由远而近,到了近前。 这些老贼也傻了,怎么回事? 是杀进去抢掠粮食,还是追着这队流民砍杀? 瞧这样子,流民虽然慌张,却不混乱,还有些青壮提着刀剑保护,并不好惹。 “别管他们,随我冲!” 贼人几乎没有迟疑,就朝着中间冲杀。 就在此时,城头又多了一盏灯笼,城下也出现一队民兵。 “犬!犬!犬!” 伴随着领队之人的大喊,这一队民兵也朝着相反方向跑去。 山贼完全摸不清套路,有本事和爷爷打一场,满嘴瞎喊,能有什么用处? 等爷爷找到了粮食,回头把你们都宰了。 山贼还在往前冲。 眼瞧着前面出现一片苇席搭建的棚子,十分硕大,看样子像是粮仓。 “这边来!” 贼人一马当先,冲到了近前,举起刀奋力一劈。 苇席裂开,没有粮食流出! “上当了!” 这下子贼人才惊觉不对,不过他们也没有多少畏惧,花招再多,一群废物,也动不了爷爷一根毫毛。 “随我杀出去!” 领头的贼人高举砍刀,就要往外冲。 他却没有注意到,此刻城门楼上的灯笼再次增加一盏。 三盏灯笼,表明山贼进入核心! 该动手了! “蛇!蛇!蛇!” 这一次民兵迎着山贼冲了上来,令人讶异的是,民兵当中居然有十几个弓手,他们纷纷张弓搭箭,朝着山贼射来。 有三五个倒霉蛋中箭落马,民兵赢得首杀,更加兴奋大吼。 “蛇!蛇!蛇!” 前排民兵,挺起长矛竹枪,朝着山贼胡乱刺来。 山贼这边突然遭到攻击,措手不及,等看清楚民兵的模样,忍不住冷笑,“一群要饭花子也想跟爷爷们斗,真是做梦!” “杀!” 山贼正要往前冲,在他们身后突然又响起喊声,“牛!牛!牛!” 又是一队民兵出现,稀稀拉拉的弓箭,成片的竹枪,这一次有四五个山贼丧命。 连续损失,山贼这边终于有所醒悟! “别纠缠,往这边跑!” 他们朝着南方迅速冲下去,试图冲破封锁,逃出生天。 此刻城门楼上灯笼指向又变了。 “马!马!马!” “猪!猪!猪!” 足足两队民兵,果断拦住了山贼的去路,他们之中,弓箭手不多,但却有不少人奋力掷出竹枪,痛击山贼。 与此同时,其他各队民兵,喊着不同口号,也在迅速聚拢,大有把山贼合围的势头。 “以生肖统兵,居然是以生肖统兵!” 城头上的徐师爷看了良久,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惊讶看着许默,下巴险些掉下来。 当初看到许默以生肖分群,就大为惊讶,没想到还能以生肖统兵!以生肖对战! 老奴创立八旗,以旗统兵,谁能想到,眼前居然出现了更加妙绝的主意! “东翁,这群山贼只怕要有来无回!” 第十五章 能文能武许令史 徐师爷目不转睛,盯着城下,这伙山贼就像是没头苍蝇,四处乱撞,每到一处,都会有一队民兵,喊着整齐的号子,拦住他们的去路。 一次次碰壁,一次次败走,原本趾高气扬的山贼,彻底落入了重围之中,他们越是折腾,活动的范围就越小,四面八方的民兵,宛如一道道坚固的枷锁,将他们死死锁住! “这帮人逃不出去了。” 徐师爷仰天长叹,转身对刘崇道:“恭喜东翁,得到了一支可战之兵啊!” 刘崇进士出身,半点不懂军务,他只能看个热闹,“先生在辽东待过,熟悉军务,快给我说说,到底有什么奥妙,我只是听到有人喊着生肖号子,如此便能克敌制胜?” 会这么容易吗? 刘崇一万个不信! 徐师爷却是哈哈大笑,“东翁,统兵统兵,何为名将?能让手下兵卒如臂使指,丝毫不乱。做到这一步,便胜过大明半数将领!” 刘崇大为惊诧,“先生是说,城外民兵能胜过朝廷官军?” 徐师爷摇头,“暂时倒不至于,只是好生操练,未必做不到……您这位弟子可是个厉害的大才!” 刘崇不由得看向正在举着灯笼,为城下民兵指引方向的许默,眉头紧皱,难道自己还真捡到了宝? 此时的许默心潮澎湃,他居高临下,指挥起来,越发纯熟。 徐师爷说得一点错都没有,不管是戚继光写的《纪效新书》,还是后世的队列操练,都是要让士兵做到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这是个非常耗时间精力的事情,丝毫马虎不得。 好巧不巧,许默通过生肖划分,竟然把灾民组织起来。 领粥、劳作、扎营、休息,全都遵从生肖号令。 偏偏生肖又是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只要一喊属龙的过来,属虎的过来,立刻就能得到响应,比什么都管用。 十二生肖,就是十二支队伍。 民兵的基本组织就这么建立起来了。 号子一响,大家伙就会主动追随,最起码队伍不会混乱。 许家的老人此刻也发挥了关键作用,他们是所有民兵的主心骨,还担负着主要输出的使命,尤其是那些箭术娴熟的弓手,更是了得。 他们对准最前面的悍匪,只要射倒几个,后面的人就怕了。 土匪是来抢劫,不是拼命的。 这帮家伙多半就会掉头逃跑,即便不跑,也会心生恐惧。 反观民兵这边,每看到一个土匪倒下,就士气倍增,战意冲天! 原来贼人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没什么特殊的。 渐渐的,大家伙丢掉了卑微,忘记了惶恐,化身一个个凶猛的战士,用手里的刀剑,甚至是简陋的竹枪,朝着山贼,凶猛攻击。 “敢抢粮食,不让老子活,你们也别活着!” “杀!狠狠杀!” …… 越来越多的民兵,奋不顾身冲上来,他们眼珠子通红,一副吃人的架势。 粮食就是他们的命,命都没了,还有什么客气? 拼了! 目睹此情此景,凶悍的土匪也都吓坏了。 领头之人身上被戳了好几下,鲜血流淌,疼得他哇哇怪叫。 上当了,彻底上当了! 指挥民兵的人,根本是拿他们练手,这帮流民士气越来越旺盛……早知道如此,就该不顾一切冲出去,那样至少可以逃出一半,现在想要跑,可就难了。 但不管怎么样,也要冲出去试试! “来,跟我往这边冲!” 老贼头招呼着手下,朝着来时的路,猛冲回去。 “北方,堵住北方!” 许默急忙指引方向,一队民兵也迅速行动。 “龙!龙!龙!” 双方撞在一起,霎时间人喊马嘶,兵器撞击。 如果是最初,山贼靠着凶猛的战力,绝对可以冲出去。但是此刻他们体力衰减大半,人数也远远不如,一下子就陷入了泥潭。 他们只觉得四周都是民兵,到处都是惊天动地的吼声。 哪来这么多民兵? 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 山贼首领拼命催动战马,亡命冲杀,好容易看到了一个缺口,他奋力提起缰绳,从两个民兵头上越过。 好死不死,战马落地,前蹄咔嚓一声,骨头断裂,把他重重摔在地上。 这家伙也顾不得疼痛,翻滚出去,一跃而起,撒腿就跑。 总算能活着逃出去了! 他跑了不到二十步,突然面前出现一片火把。 “在这呢!别让他跑了!” 喊话竟然是个五六十岁的老汉,在他们身后,有十几岁的孩子,也有妇人,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 贼头茫然看去,原来除了民兵之外,剩余的灾民也都行动起来,他们在外面围了更大的一个包围圈。 贼头吓得转身还要逃跑,却不知道从哪里扔来一块石头,狠狠砸在他的头上。 几个少年飞步冲上来,把他扑倒。 又有好几个妇人冲上来,把他坐在身下。 “二嫂子,快把他捆了!” 这下子伤害性极大,侮辱性更是爆表。 堂堂贼头,竟然被几个妇人给抓了,就算能逃出生天,还怎么在江湖混啊? 这位竟然一气之下,直接昏死过去。 其实他真应该庆幸,妇人还算手下留情,有几个侥幸逃出来的贼人,被灾民堵上,大家伙涌上来,将他扑倒。 等百姓离开,地上只余一团鲜血! 敢抢我们的粮食,吞了你的血肉,要了你的小命! 那些侥幸被抓的山贼,看到这一幕,全都欲哭无泪。 我们也是瞎了眼睛,非要抢这帮疯子。 就算是找死,也用不着找一个最痛苦的方式啊! 眼瞧着贼人打败,城中终于松了口气。 “堂尊,堂尊,接下来该怎么办?”衙役气喘吁吁询问。 刘崇气得一瞪眼睛,“还能怎么办?给民兵庆功!你们这帮没用的饭桶,要是有民兵一半的本事,也不至于缩在城里头,真是丢死人了!” 刘崇一顿破口大骂,他何尝不是大出预料。 “许默,许默!你可真是大功臣!放心吧,此番我一定向朝廷请功!” 许默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忙道:“恩师过誉了,民兵是恩师同意设立的,此战是民兵将士打的。弟子只是个跑龙套的,不敢居功。” 许默顿了下,又道:“如果恩师同意,弟子现在想出城,去清点战果,好尽快回报恩师。” “好,你去吧!去吧!”刘崇笑容满脸,难掩喜色,救灾剿匪,两大功劳,可都是实打实的,就算王象恒来了,他也能从容应付。 许默匆匆出城,许七叔、袁如山、许安、许平,他们纷纷前来,汇报战果。 “少爷,这次令人过来的是翻江龙,这孙子也是横行十几年的老贼,过去还抢过钞关,这回竟然让几个妇人给抓到了,还羞得昏死过去,真是痛快!”许七叔哈哈大笑。 许默倒是挺好奇的,“七叔,你说这个翻江龙是老贼,他怎么会过来抢掠?” 这时候袁如山凑到了许默近前,将一封信递给了许默。 “少爷,这是我们在翻江龙身上搜到的,是有人许诺了,要在巡按御史来之前,翻江倒海,给陈州衙门上点眼药。” 许默一怔,居然有人唆使? 他一把将信拿过来,塞进了袖子里。 随后低声道:“袁叔,把那个什么翻江龙给我看管好了,此事不要声张。” 袁如山连连点头,“我知道了。” 此时天色放亮,陈州东门大开。 道路两旁,尽是闻讯而来的百姓,大家伙交头接耳,伸长了脖子,不停张望。 外面打了一晚上,凶恶的山贼竟然完蛋了,还是被一群要饭花子一样的民兵击败了,不会是吹牛皮吧? 正在这时候,有人牵着马匹,从外面进城。 足足有二十几匹之多,有的战马身上还沾着血。 马匹之后,就是俘虏,不多,只有十几个,但是在他们后面,却有人用板车推着一堆血淋淋的脑袋进城。 我的天啊! 这是多少脑壳? 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吧! 等这些战利品过去,许默才领着民兵,步入城中,他刚一进来,就听到了百姓的欢呼。 “许令史好样的!” “许令史文武全才啊!” 第十六章 我是你舅舅 又能赈灾,又能剿匪,可不是文武双全吗! 许令史,真是不凡啊! 直到这时候,人们才去掉了习惯的“小”字,也就是说,许默终于走出了老爹的阴影,开始堂而皇之,顶天立地,成为一个广受尊重的卑微公器,不再是靠着老爹的吏二代。 许默深深吸口气,自己这一步迈得还算稳妥。 接下来就是步步为营,再创辉煌。 许默带领民兵到了县衙,将缴获的战利品象征性献上去……放心,回头就会被运走,没准还能附赠点东西。 放心,许默可不是个吃亏的人。 刘崇也表示了,别看陈州仓库空虚,一贫如洗。他好歹还是一县之尊,无论如何,也会重赏有功之人的。 昨天晚上,凡是手刃山贼的,每人上粮食两石。 众人皆大欢喜,就在许默准备核实功劳,好好赏赐的时候,徐师爷拦住了他。 “孩子,咱们聊聊吧!” 老头的称呼明显变了,许默倒也没有意外,乖乖跟着老头,到了县衙门的西跨院,这是刘崇给徐师爷的专门住处。 “许默,你知道我是谁了吗?”徐师爷直接问道。 许默微微点头,“这几天晚生是用心打听了,还有些猜测,只是您老人家不开口,我也不敢贸然相认。” 徐师爷哈哈大笑,“你不愿意贸然相认,我也不好自讨无趣……不过你既然知道了咱们的关系,我这个长辈提点你几句,你愿意听吗?” “愿意!”许默道:“晚生自己一个人,懵懵懂懂的,正需要一个长辈指点。” 徐师爷点头道:“那好,我听人称赞,说你文武双全,你怎么看自己的?” 许默顿了顿,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只能笑道:“先生是要让我戒骄戒躁,不要得意忘形吧?” 徐师爷长叹一声,起身道:“孩子,有一人虽然家贫,但志向远大,少年读书习武,立志报国,二十余岁,就中了武举,你以为此人如何?” 许默赞道:“当为人中龙虎。” 徐师爷笑道:“别忙,他虽然中了武举,但我朝向来重文轻武,他随后又苦读数年,参加湖广乡试,一举夺得解元,随后进京赶考,高中进士,你又该怎么说?” 许默不由得眉头一皱……明代武举多有变化,但总脱不了两样,一个是策略,看看文化水平,一个是弓马武艺,要能耍得了大刀,箭术更要过关。 和正儿八经的武举人比起来,许默这个文武双全,就显得那么不起眼了。所以说一句人中龙虎,半点不为过。 但一个武举人,跑去参加乡试,还拿到了解元,随后又通过会试,成了进士,多少都有点匪夷所思了。 这不是人中龙虎,简直是神仙下凡。 “先生说的是熊廷弼、熊经略吧?” 徐师爷点头,“没错,老夫曾经随着熊经略两次进入辽东,没想到全都失败告终。他被押解入京,打入天牢。老夫又试图奔走,保住他的性命,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就连熊经略的家人都没有保住,纵然死后,也没有面目见故人!” 尽管许默已经听到了一些消息,但是当徐师爷亲口说出来,还是颇为震撼。熊廷弼两次担任辽东经略,第一次初见成效,却被朝廷撤换,第二次出山,又遇上了巡抚王化贞,经抚不和,再度惨败。 又被抓到了京城,直到去年,熊廷弼丢了性命,传首九边,死得那叫一个凄凄惨惨。 熊廷弼的这段经历,几乎就是后金在辽东做大的整个过程。 其中的是非对错,难以论说。 眼前的这位徐师爷,一直跟在熊廷弼身边,见证了整个过程,倒是颇为传奇。 “许默,这些事情可以以后再说。老夫想提醒你,哪怕如熊经略一般的人物,在当下尚且不能保全,你心里要有数啊!” 许默用力点头,“多谢先生提醒,晚生无意踏足朝堂,请您放心就是。” “等等!”徐师爷正要喝茶,险些一口水喷出来。 我跟你讲朝局险恶,你要多小心。你跟我说,不想踏足朝堂? “你这是知难而退!” 许默无奈道:“明知山有虎,就离明知山远点,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不行!” 徐师爷真的气到了,他猛地站起身,怒冲冲走到许默面前,伸手点指着自己的鼻子,“我问你,你管老夫叫什么?” 许默眨了眨眼,“大约应该叫舅舅……是大舅还是二舅,我就不知道了。” “哼!不管大舅还是二舅,都是你舅舅!” 徐师爷咬着牙道:“你可知道,娘亲舅大的道理?老夫没有回家,大老远跑来陈州。我一个经略的幕宾,跑来给县令当师爷,不就是想看看你小子到底如何,能不能堪用?” 老头一怒之下,终于把两人的关系挑明了。 许默忍不住轻笑,“舅舅,这可是你主动的,外甥见过舅舅!” 说着,许默端起一杯茶,送到老头面前。 “请用,消消火气。” 老头接过来,一饮而尽。 “小子,舅舅没和你说笑话。咱们家在江南有许多朋友,朝中也有人。各地的绍兴师爷,我认识大半。只要不是一头猪,就能考上进士,入朝为官。” 许默连连点头,“舅舅神通广大,外甥五体投地!” “我不是让你拍马屁,我是想让你好好读书,入朝为官,一是改换门庭,二是为国效力,至于第三,也是给我出口气。”徐师爷认真道:“孩子,你好好想想,这可是阳关大道啊!” 许默点头,老头属实是替他着想,这个半点不用怀疑。 只是如今再去考科举,再去入朝为官,只怕时不我待。 “舅舅,你是为了外甥着想,我心知肚明……您看这样行不,我会抽空读书写字,聆听您老的教诲。但我手边的事情,也不能放下,陈州到底是我的根本,好容易有了如今的局面,我也割舍不下,您老意下如何?” 徐师爷眉头紧皱,认真思忖,他叹道:“孩子,舅舅不说你想错了,但在大明朝,你想守住家业,就要有足够大的功名。你官越大,能庇护的人就越多,侵占田亩,收留隐户,壮大家业才有希望。” 许默笑了笑,“舅舅,我怎么听着,您老人家让我做一个贪官污吏啊?” “你,你这叫什么话?我是让你和光同尘,和光同尘啊!熊经略要是能懂这句话,也就不至于家破人亡了。” 提到故主,徐师爷又不免失落。 许默将老头的失落看在眼里,不由得说道:“舅舅还是不要多想了,您老来陈州这些日子,风尘仆仆,殚精竭虑,还要为外甥的事情费心思。您好好休息,回头我再向您请教。” 徐师爷终于露出笑容,“还行,挺有孝心的。你是什么打算,我多少能猜到。你想在陈州一手遮天,不光要有势力,还要注意到缙绅大户。这帮人都是地头蛇,你又一时搬不走,得罪狠了,不好!” 许默笑着点头,“外甥记下了。” 许默又和舅舅说了两句,就想让老头休息,谁知徐师爷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 “拿着吧。” 许默一怔,“舅舅,这是?” “也没什么,这些年我四处奔走,也没抽出空看看你们,好容易有空了,又物是人非……这就算是我给你的压岁钱吧!” 许默掂了掂,很轻,可不是钱少,而是说明里面装的是银票! “舅舅,是不是有点多啊!您老不会把棺材本都给我了吧?” 徐师爷忍不住摇头,“瞧你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放心吧,不用你给我养老送终,就是一点零花钱,接下来你要办事,少不了花钱。” 许默只好再三拜谢,这才从徐师爷的跨院出来,等他到了外面,这才打开锦囊,足足十张银票,赫然出现在眼前,每张一千两! 一万两! 许默都傻了,当师爷这么有钱途吗? 要不我还是听舅舅的话算了…… 第十七章 朝廷恩赏 许默稍微沉吟,就把周节叫了过来。 胖子这些日子忙里忙外,瘦了一大圈,不过精神头儿更加健旺,浑身上下,洋溢着使不完的劲头儿。 “许司户,有什么吩咐,只管说,我这就去办。” 许默沉吟了一下,问道:“这一次剿匪,咱们这边也有损失吧?” 周节点头,“有,战死的民兵就有二十七个,冲撞之中,还有好些人受伤了。” 许默又道:“那大家伙都怎么想的?” 周节道:“还能怎么想?过去每天少说也有上百人饿死,现在能吃上饭,受伤了还有药,大家伙都说许司户的好呗!” 许默思忖少许,还是把怀里的银票掏出来,递给了周节。 胖子接到这几张轻飘飘的银票,一看上面的数额,简直跟捧了个山似的,“怎么这么多?” 许默道:“你看看,要怎么把银票换成现银?” 周节眉头微皱,他思忖道:“许司户,你这可把我难住了。陈州是小地方,连个像样的钱庄都没有,只有当铺。可即便张芳纯家里,一次也拿不出一万两银子。更何况咱们大举兑换现银,方便让张芳纯知道吗?” 许默点头,“我就是担心这个,所以才要问你有什么办法?” 周节认真思忖,随后道:“许司户,我打算去亳州兑换!” “为什么是亳州,不是归德?”许默问道。 周节道:“归德虽然更繁荣,钱庄票号也多,但归德那边的大户豪强,虎视眈眈,并非善类。相反,亳州属于南直隶,我们去兑银子,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加上距离不远,一天之内,就能回来。” 归德的豪强褚太初,还有张芳纯背后的侯家,都算是和许默结仇了,去他们地盘上,大举兑换现银,属实算不上明智之举。 现在这个世道,黑吃黑,那是一点商量都没有。 “就去亳州,让许安跟着你去,银子兑换了,如果再能买回些药材就更好了。”许默顿了顿,又道:“我给你一张户房的牌票,如果遇到为难,可以给点买路钱,以二百两为限,你看能不能做到?” “能!”周节连忙答应。这些日子许司户做事,处处透着周全细致,换成一般人,让你兑换银子,去就完事了。 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也要自己扛着。 而许默派了帮手,给了护身的牌票,还准许拿二百两买路,可以说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这要是办不成,那自己也太废物了。 “许司户,我这就去了。” 许默点头,周节连忙带了银票,直奔亳州而去。 许默也到了城外,他把许七叔几个人请过来。 “咱们商议一下,有功的民兵要赏,死伤的要抚恤,你们看看该怎么办才好?” 几个人互相看看,首先是袁如山,他曾经在军中,非常熟悉这些。 “朝廷赏赐最丰厚的就是蒙古和女真,斩首一级,就给五十两银子。如果是西南的苗蛮,是十两,内地的匪盗就很少了,多的时候三五两,少的时候一二两,还有干脆拖着不赏的。” 原来在大明,斩首立功也是分等级的,原来只有蒙古人才有五十两,最近女真后来居上,也有五十两。 其余就要少很多。 而提到了赏赐,许七叔就显得很骄傲,“少爷,咱们老爷从来没有少过三十两,实打实的,分毫不差。如果不幸死了,除了有抚恤,家人也会妥善照顾。要不大家伙怎么愿意给老爷卖命呢!” 许默点头,“对待民兵也要如此,该给的赏赐不能少,家里人也要照顾,这是人家拿命换的,不能含糊。” 许默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在他看来,这完全是民兵应得的。 可民兵心里有数,这年头有谁把他们当成人看啊? 许令史真是好人啊! 还有民兵家人直接告诉许默,他们不想要什么抚恤,只要等灾荒过去,他们想回老家,只要把田亩如数给他们,能继续耕田种地就行。 没有别的,就怕有些大户趁机霸占了他们的土地。 许默全都一一记下,就在此时,衙门那边来人,居然是周县丞还有几名经制吏。 “许司户,是这样的,王巡按听说咱们这边剿匪有功,特意派人送来赏赐,他老人家随后也要赶来,咱们可不能怠慢了上差。” 县衙二老爷亲自过来,许默怎么好疏忽。 急忙准备好了立功受赏的名单,又叫来民兵,准备列队欢迎。 差不多半天的功夫,有几个官差打扮的人,飞马赶来。 他们不是巡按御史王象恒,不过是手下人罢了。但宰相门前七品官,巡按御史监察河南全省,连巡抚、布政使都要小心应付,他的手下,四舍五入,也能监察全省了。 “我们是奉了御史王大人的命令,送来赏赐,你们谁过来搭话?” 周县丞立刻迎上来,陪着笑容,“我是陈州的县丞,姓周,叫周帆。” 马背上的人一听,“哦”了一声,“原来是陈州的二老爷啊?” 他跳了下来,笑嘻嘻道:“大老远的,跑得大腿的肉生疼,你们到底杀死了多少土匪,有没有凭据,不会是随口乱说的吧?” 周县丞急忙扭头看向许默,大声道:“上差询问,还不赶快如实上报!” 许默走过来,不慌不忙道:“回上差的话,这一次总共杀死贼匪七十八人,俘虏十五人。另外缴获马匹二十余匹,其余兵器银钱若干。砍下的头颅还在城头悬着,上差可以查验。” 来人看了看许默,发现他自信从容,没有作假的意思,就笑道:“在下姓崔,我跟着王大人多年,最是体恤下人的。不会为难你们。这一次王大人大开恩典,不论击杀还是俘虏,都按照五两一个算。他老人家说了,灾民遭逢不幸,能够自强练兵,抗击匪盗,保一方平安,殊为难得。赏赐五百两给你们!” 此人说完,就对身后人道:“把银子拿过来吧!” 说着,有人拿着一个托盘过来,里面摆了几个银元宝。 许默虽然不常用银子,但是五百两银子,按照十六两一斤算,也有三十多斤,看眼前的样子,怎么也不会超过二百两。 “怎么,还不谢赏?” 许默沉声不语,这时候周县丞忙道:“许司户,上差远路而来,十分辛苦,一包茶叶钱,一双鞋钱,总还是要孝敬的。” 还真是经手三分肥,许默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二愣子。 “既然如此,我就代民兵谢过王御史了。” 说着,他就要伸手接赏银。 “等等!” 崔差官凑过来,笑嘻嘻道:“上官赏赐固然应该,下属也要存有孝心,这才叫礼尚往来。”能把朝廷赏赐说成礼尚往来,这也是个人才。 许默眉头一皱,“这么说光是克扣还不够,需要我们再拿出来一点?” “嗯,聪明!我也不为难你,刚刚你不说了,还缴获了不少马匹银钱,你再准备二十匹,一百两银子也就是了。” 二十匹马,怎么也值二三百两啊! 绝对超过了这点赏赐! 许默听到这话,差点气笑了,“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再赔点呗?” 崔差官也把脸沉下来,冷冷道:“王大人奉皇命巡察地方,他老人家愿意美言几句,连你们堂尊都求之不得。不是有句话吗,叫一字千金!” 一字千金,亏你说得出口! 怎么不照照镜子,土匪跟你们比起来,都显得面目慈祥了。 “上差,我也听说一句话,叫雁过拔毛。您这是更进一步,雁过留雁不说,还要我们再送上一只!您这个价码太高了,恕我们要不起这份赏赐!”说完,许默扭头就走。 “大胆!”崔差官怒吼道:“你们敢忤逆王大人,来人,把他拿下!” 说话之间,崔差官身后的人就奔着许默扑来。 我的地盘,你们也敢撒野! “龙!” 许默一声大吼,顿时就有人回应,一队民兵,蜂拥而至,足有上百人。 许默还不罢休,接着大吼,“虎!马!羊!猪!” 每一个属相吼出,都有上百民兵涌来,霎时间,黑压压的,将崔差官等人包围在中间…… 第十八章 许默的待客之道 许默这一举动,大大超出了崔官差的预料,他是奉了巡按御史的命令前来,等于钦差的钦差,怎么敢有人对他无礼。 这帮人想干什么? 他们眼睛里还有没有朝廷王法? 老崔到底是小了……胆子小了,竟然没敢质问出来。 旁边的县丞周帆却是吓坏了,他身为县衙二老爷,万一王象恒问罪,许默还没怎么样,他就会被牵连其中。 “许司户!你这是干什么?” 周帆大声呵斥,许默眉头挑动,回看了他一眼,只是这一眼,就让周帆心里突突乱跳。他这才意识到,许默这小子不光是根基深受,而且还是知县大老爷的弟子,又刚刚灭杀土匪,完全可以和自己平起平坐…… 想到这里,周帆向前两步,凑到了许默旁边,低低声音道:“许司户,你这是干什么?上官恩赏,咱们收着。人家辛苦远来,咱们也要讲究待客之道,你说是不是?” 许默心中冷笑,明明说的是赏赐,却要倒赔不少钱! 果然王朝末世,尽是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朝廷赏赐,层层扒皮,属实剩不下多少,下面的官员,又要好生伺候,孝敬贿赂少不了,这么算下来,确实存在赔钱的可能。 当然了,大老爷们不会吃亏的,这笔钱自然要加倍算在百姓头上,狠刮穷鬼的油水,榨干他们的骨髓……这样的朝廷,就算自己考上进士,入朝为官,又能改变什么? 当真就要苟活二十年? 然后大厦崩塌? 跟着这帮虫豸一起,万劫不复? 许默只觉得满腔愤懑,怒火中烧,要是连这么一条狗都对付不了,还谈什么雄心大志? “周县丞,你说要讲待客之道,我这就是给客人演武!让他好好瞧瞧,民兵是怎么御敌的!” 说着,许默冲着许七叔和袁如山摆手,两人会意,立刻下令,让民兵集结,随后按照生肖,依次前进。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十二地支,十二个队伍,就在城外,迅速展开。 每队首领高呼号子,其余众人齐声回应,快步跟随,一个不落。 要说这些民兵能走得多整齐,那也太抬举他们了。 事实上就连刚刚军训的大学生都不如。 步伐杂乱,好多人顺拐了都不知道。 但是呈现在崔差官,还有周县丞眼前的却是如臂使指,一人带头,百人追随,毫不迟疑,而且队伍当中,没人交头接耳,没人嬉皮笑脸,全都神情严肃,没有掉队。 我的老天啊! 这是一群虎狼啊! 而且这样的队伍,还有足足十二支。 简直要了命了! 哪个说民兵是乌合之众的? 赶快站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一队队的民兵,就围绕着崔差官等人转圈,他们手持刀剑,怒目而视,吓得崔差官两腿都软了,出门没看阳黄历,怎么遇上了这帮疯子? 正在这时候,蛇属相的队伍正好经过,就是他们第一个以巨大的勇气,迎战山贼。 朝廷的这帮狗官,明明是我们拿命拼来的,你们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想拿走,想什么呢? “杀!” 不知道哪个人带头喊了一嗓子,随后整个蛇队就一起大吼。 “杀!杀!杀!” 缭绕在他们身上的杀气并未散去,齐声怒吼,惊天动地。 其余各队民兵看在眼里,也跟着一起大吼起来,千人怒吼,此起彼伏,宛如海浪,排山倒海袭来。 他们把这些日子的愤怒怨恨全都融入其中,一起倾泻出来,强烈的杀意,根本掩饰不了。 崔差官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民兵举着刀剑竹枪,朝着他冲过来。 这位两股战战,掉头要跑,却不提防,脚下一滑,直接摔在了地上。 他这一摔,把民兵都弄得不会了。 怎么回事? 朝廷派来的人,就这点胆子? 让我们给吓趴下了? 崔差官更是惶恐羞愤,他急切爬起来,可两只脚不听使唤,竟然再次摔倒……连续两次摔倒,这下子谁也绷不住了,全都仰天大笑起来。 尤其是民兵这边,更是前仰后合,放肆开怀。 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大家伙或许还说不清楚,但看到这帮狗官丢人现眼,就觉得从里往外舒坦,痛快! 比起砍杀土匪还要舒爽,从骨子里涌出来的,如饮甘霖,如沐春风。 崔差官涨红老脸,比猪肝还难看。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他一扭头,瞧见自己带来的几个人,竟然傻傻站在那里,看自己摔倒,也不知道搀扶。 这货恼羞成怒,一跃而起,竟然扑了上去,朝着其中一人,左右开弓,就是四个嘴巴子。 他这一打,把所有人都弄愣住了,包括他这几个随从。 明明是你自己丢人,拿我们出气算什么英雄好汉? 崔差官恼羞成怒,只能道:“还看什么,走!” “等等!” 没等他们上马离开,许默大步流星,走了过来,把他们给拦住。 “你们还不能走!” 崔差官努力镇定,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许令史,这次是小的瞎了眼,我们认栽了,赏银我都给你,只求你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 周县丞看到这一幕,也忙着劝道:“都是吃朝廷的饭,不打不相识,这篇就掀过去吧!许司户,你看怎么样?” 许默笑道:“这话说的,似乎是我有意为难王御史的人,这个罪过我可担不起。” “不会!绝对不会!” 崔差官连忙保证道:“许令史放心,王大人是清流名臣,他要是知道我们仗势胡来,肯定会严加申饬,我们哪敢往外说?只求许令史行个方便……”说着,他竟然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两个元宝,足有一百两。 “这是其他州县送给小的的,现在献给许令史,算是赔罪了。” 他是彻底害怕了,万一许默一声令下,这帮民兵就能把他撕了。 许默接过来,在手掂了掂,“真是不容易啊!” 崔官差只能尴尬赔笑,“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许令史麾下猛士无双,请许令史放心,往后小的再也不会冒犯许令史了。” 许默笑道:“怎么说呢?我不愿意为难谁。” 崔差官几乎要跪倒谢恩,但许默却正色道:“你今天此来,这么辛苦,还是不能怠慢了客人。别急着走了,就暂时留下来,我们一定让你宾至如归。” “留下?不行,我还要向王大人复命,请许令史开恩……” 许默可不管这些,他点手叫来许平,将一个五十两的元宝递给了他,“你去给崔差官他们准备些酒饭,就让他们在这里等着,等候王御史发落。” 姓崔的都傻了,他们这是被扣下了? 不行啊,你们不能这么干的! 许默根本不搭理崔差官的叫嚷,直接让手下人把他看管起来,好好盯着。 这时候周县丞也过来劝说,“许司户,你这么干,万一惹恼了王御史,事情不好收拾。” 许默笑了笑,“没什么不好收拾的,他还要谢谢咱们呢!” 他说完就迈步走向民兵,高声道:“大家伙都别闲着,操练起来。” …… “什么?王象恒的人竟然索贿,还被许默扣下来了?”刘崇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站了起来。 周帆苦着脸道:“堂尊,我也曾劝说过许司户,奈何他根本不听……” “好啊!太好了!” 还没等周帆说完,刘崇竟然喜得一拍大腿,仰天大笑,“我正愁该怎么应付呢!姓王的自己送上门,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周帆目瞪口呆,这是什么道理? 正在此时,外面送来了消息。 “堂尊,巡按御史王象恒王大人到了!” 刘崇心情大好,“出去迎接!” 县令大人,率领着衙门上下,一起出城迎接。 “王大人,自从到了陈州,我就深感无奈,下面的人总是肆意妄为,把我们的好意都给弄砸了,我是巴不得砍了这些畜生……王大人你怎么看?”刘崇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王象恒黑着老脸,憋了半晌,只能道:“我也一样!” 第十九章 师徒情深 眼瞧着王象恒吃瘪,刘崇简直比自己升官还要高兴。 你来挑我的毛病,却不想让我捏到了命根子。 刘崇仰头长叹,“要说胥吏可恶,却是不假。但这么多事情,不是一人能扛得下来的,必须要依靠胥吏才行。更何况胥吏当中,也有人品纯良,极会办事的佼佼者。说来运气,我就遇到了这么一个!” 刘崇得意洋洋,指着前面的一片营地,朗声道:“王大人,请看,这是为了安顿流民,修建的窝棚,虽然简陋,却也能暂时遮风避雨。” “王大人近前看,这一片营地,分成了十二个营区,每一个都以地支为名,十二属相,所有流民,各归各处,丝毫不乱,这个绝妙的主意,正是出自一位吏员之手。” 王象恒尽管一肚子怒火,但还是粗略看了看,不得不说,这一片营地修的很有水平。 一个个草棚,横平竖直,整齐排列,丝毫不乱。 在营地外面,还有专门的方便区,不至于随地大小便,污染环境。 再有,划分了十二个区域之后,每个区域都搭建了灶台,架上大锅。 这些大锅灶火整日不熄。 从早到晚,只要开火之后,就有人专门负责看管。 他们来的时候,距离饭点还有些时候,但也有三三两两的灾民过来,拿着碗,从锅里舀一勺汤水,几口喝掉。 “王大人,你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吗?” 王象恒绷着脸,不说话。 他确实不明白,如果煮粥还能果腹,煮些汤汤水水,除了浪费木柴,还有什么用? 刘崇得意洋洋,“王大人,这里面的学问可大了,对了……还是让许默来说吧。” 刘崇一眼看到了过来迎接的许默,见礼之后,刘崇就主动道:“许默,你给王大人说说,这个锅里煮的是什么?到底有什么用?” 许默立刻道:“锅里煮的是草药……成千上万的灾民聚集,最忌讳的就是瘟疫,一旦瘟疫流行,不但灾民九死一生,就连周围的百姓,也难以幸免。因此我们想尽办法,收集一些治疗疫病的药材,诸如柴胡一类,放在锅里熬煮。灾民身体不舒服,就可以过来领一碗药汤,回去喝了,虽然不敢说十分有效,但也能治病救人。” 王象恒虽然心中恼怒,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办法确实不错,只是让他认可许默的功劳,还是颇为困难。 “此法也算不得出奇,过去哪里有了疫病,就会在村头支起大锅,熬煮汤药,用来救人。你这不过是效仿而已。”王象恒顿了顿,又向四周看了看,哼道:“灾民千千万万,每天需要的药材何其之多?朝廷艰难,筹措粮食尚且困难,又怎么采买药材,你这么干,未免标新立异了!” 不愧是言官,就是长了一张巧嘴。 许默神色从容,笑呵呵道:“巡按大人所言极是,不过就算不用药材,也能救命!” “荒唐!”王象恒哼道:“没有药材,只是拿清水救人吗?你这不是胡言乱语吗?” 许默笑道:“大人切莫惊讶,卑职用的不是清水,而是开水。” 此刻刘崇也笑道:“王大人,你别着急,听许默说完。” 王象恒一脸不屑,根本是无稽之谈,荒唐透顶,什么水也不能救命啊! 许默道:“灾民背井离乡,聚集在一起,不光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许多人就从路边水沟取水饮用。这些水沟的周围,或许就有腐烂的尸体,灾民饮下脏水之后,自然难以幸免。” 刘崇眼前一亮,“许默,你这么说,可有根据?” “有的,回大人的话,蒙古人征战天下,每遇坚城,就习惯投掷尸体粪便入城,引起瘟疫,不攻自破。属下发现,就算没有药材,只要将水烧开,让灾民喝开水,不喝生水,就能大大降低染病人数。” 刘崇顿了顿,忍不住抚掌大笑,“妙啊!此法当真是妙!” 王象恒冷哼道:“一家之言,怕是做不了准!” 许默笑道:“卑职自然不敢胡言乱语,堂尊来之前,陈州灾民每日有上百人死去,多的时候,能有二三百人。自从堂尊来到,舍粥煮药,救济灾民。近日以来,只有不足十人因为老病死去。堂尊活人之功,此地灾民百姓,全都亲眼所见,没有半点虚假。” 听到这话,围绕在外面的灾民,纷纷大声附和,都说许令史讲的没错,千真万确。 确实自从喝了热水之后,就很少有人拉肚子,即便有,也不会向前面那样,直接拉得人都没了。 谁说没有药材,就不能救命的? 只要把水烧开,也能活命! 刘崇满心欢喜,“此事多亏了许默献策,仆身为一方父母官,照顾治下子民,情理之中,怎么能居功?倒是如此妙法,只用在陈州,属实是大材小用了。” 他扭头道:“王大人,咱们联名上书,一起上奏朝廷,恳请朝廷,将此法公之于众,颁行天下,让更多百姓受益,这也是咱们为官的本分。” 王象恒骤然变色,真的和吃了苍蝇屎似的,让我替你扬名,简直欺人太甚。 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答应。 见这位如此不上道,许默脸上含笑,“堂尊,要不要把那几个恶徒送过来,请王大人发落?” 刘崇斜眼看了下王象恒,发现这位御史大人脸色不好看,他眼珠转了转,突然笑道:“我看就不用了吧!王大人,你说呢?” 王象恒眉头紧皱,他们这是给自己设了一个局。 如果不答应刘崇的要求,他们就会拿那几个人胁迫自己,当真是好算计! 王象恒眼珠转动,思量再三,终于道:“既然是利国利民之举,本官自然愿意上奏朝廷。” 刘崇也是个狠茬子,不会错过机会,“既然如此,我和王大人这就去县衙,一起撰写公文,联名上奏……越快递上去,越快推行,就越能活百姓。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耽误不得!” 王象恒憋了一肚子怨气,也只能点头,咬着后槽牙点头,“好!” 他说完,掉头就走,丝毫不愿意停留。 刘崇满脸笑容,宛如打了打胜仗的将军。 他扭头看了眼许默,“这次多亏了你,为师上奏的时候,肯定要多写你的功劳。” “别!” 许默急忙道:“恩师万万不可!” 刘崇把眼睛一瞪,“什么意思?难道为师还会窃据弟子的功劳吗?” 许默摇头,“恩师误会了,弟子不过是书吏而已,又没有科举功名,就算朝廷知道了,也未必如何赏赐。反倒是恩师,如果有了这份功劳,就能坐稳位置,甚至是平步青云。有恩师在,提拔弟子,不是翻手之间的事情罢了。” 这下子刘崇可真的感动了,这么好的学生,上哪去找啊? “许默,话虽如此,但窃据你的功劳,为师总是过意不去。” 这话说的,还是愿意啊! “恩师不必如此,师徒一体,弟子巴不得您能飞黄腾达,宣麻拜相。”许默大度道。 刘崇摇了摇头,“为师不过是三甲进士,这辈子是入阁无望了……不过你放心吧,只要有为师在,必定庇护你!在这个官场上,有时候师徒比父子还亲!” 刘崇用力拍了拍许默的肩头,“为师还要应付王象恒,等会儿你把那几个人送过去。” 许默点头,“弟子知道。” 第二十章 朝廷不赏,我赏 “恭喜许司户啊!” 说话的人正是周节,这家伙已经从亳州回来。他办事属实用心,连家都没回,就来向许默回报。 结果正巧碰上了刘崇和许默的对话。 周节都听傻了,我的耳朵没坏吧? 县令大人承诺庇护许默,还说师徒比父子还亲? “乖乖,许司户啊,往后你就是二县令了啊!” 许默忍不住苦笑道:“衙门只有县丞二老爷,哪里又冒出一个二县令?” 周节嘿嘿道:“周县丞就是个冢中枯骨,哪里比得上许司户扶摇直上,如日中天!” “别光拍马屁。”许默道:“我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 周节笑嘻嘻道:“办不好哪来的面子见二县令啊!” 这家伙居然有胆子开玩笑,肯定是有不一样的收获。 许默一问之下,周节就滔滔不断,跟许默讲了。他这次没有去钱庄兑换银票,而是找了亳州最大的药材商人,双方一拍即合。 “许司户,他们的意思,如果咱们定期采买药材,他们愿意收九成价钱。”周节道:“我拿去了一万两银票,他们给换成了一万两银子不说,还送来了五车药材,价值一千两。让咱们验货,满意了再给钱。” 听周节这么一说,不但没有花费过路钱,还交了朋友,弄到了药材……许默自是高兴,但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人家这么干,必定有缘由。 “你摸清楚了对方的打算吗?” 周节嘿嘿笑道:“我哪敢犯糊涂啊……其实这事也不复杂,亳州那边汇聚了大别山的药材,以往卖到河南,都要走归德府那边。偏偏归德的大户下手太狠,这不才找到了咱们。” 许默微微沉吟,就面露喜色,“好,很好!你告诉他们,咱们这边收药材,只要东西地道,不掺假,不坑人,价钱绝对好说。” 药材这东西有多重要,不需要多说……要训练民兵,日后肯定会打仗的。再有平时还要应付瘟疫,药材就更少不了了。 “周节,你这次事情办得很妥当。眼下户房只有我一个经制吏,回头我和堂尊说一声,给你个典吏吧!” 周节听到许默夸奖,相当得意,又听说要让自己当典吏,整个人都傻了! “周,周典吏!” 这家伙失声惊呼,“我,我成了经制吏了!真是想不到啊!我竟然如愿以偿,苍天保佑啊!” 许默见他感天动地,手舞足蹈,不由得脸色一沉,提醒道:“此事还要听堂尊的意思,你高兴太早了。” 哪知道周节满脸都是笑,“只要许司户答应了,就一定能成……令史,终于有人要尊称我周令史了,哈哈哈!” 许默哼了一声,“别高兴了傻了,还是赶快做事吧!” “遵命!” 周节兴冲冲答应,小跑着下去,嘴上还情不自禁唱了起来,仔细一听,这位唱的是:“摆不完的阔气,弄不完的权;吃不完的珍馐,花不完的钱;听不完的颂歌,收不完的礼;享不完的富贵,过不完的年啊……过不完的年!” 如愿以偿,上岸拿到编制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许默听在耳朵里,脸却是一黑。 提拔这么个玩意,真的对吗? 他如此热衷功名,会不会不可靠啊? 许默思量再三,却也没有更好的人选……暂时先不管了,老师那边还让自己把人押过去。 许默叫了几个民兵,押解着老崔,还有四个随从,直奔县衙而来。 没有等多久,王象恒就从里面出来。 崔差官一见主子,那叫一个涕泪横流,慌忙跪倒,磕头作响,“大人救命,救命啊!” 王象恒看到了老崔,稍微沉吟,面色骤变,“好奴才,你敢背着我勒索地方,放肆胡来,简直把朝廷王法当成儿戏,我断然不能饶了你!来人,把他推出去,砍了!” 什么? 好容易把主人盼来了,居然要杀自己? 这是什么道理? “大人,小的无罪,是他们目中无人,没把大人当回事,大人怎么能杀小的啊?”老崔扯着嗓子大吼。 王象恒却是一点情面不讲,怒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杀了!” 此刻刘崇也从后面出来,他的手上正是一份联名的题本,用了他和王象恒两人的封印,马上就要送去朝廷。 可以想见,连东林中人都捏着鼻子认可,他刘大人就要名扬天下了。 心情大好的刘崇没话好说,他答应了王象恒,不能食言。 “许默,这几个恶徒败坏王大人的名声,着实可恶,把人杀了吧。” 有了刘崇的吩咐,许默也没什么好说,只有点头。 衙役和民兵一起涌上来,拖着老崔就往下面去。 老崔当真傻眼了,这是要死到临头了吗? 大人就这么抛弃了自己? “王象恒!你个臭不要脸的!我搜刮的钱,九成都送去了你的家里……你在朝中装清官,你的家里头鱼肉乡里啊!” 果然不出所料,许默看向王象恒。 王象恒悚然一惊,随即大怒道:“死到临头,还敢满嘴喷粪!杀!赶快杀了!” 鬼头大刀寒光闪动,斗大人头落地。 老崔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王象恒深深吸口气,冲着刘崇点了点头,“告辞!” 说完,他转身就走,刘崇也没说什么。 手下的差官,死了一个,不会比死一只鸡,一条狗更值钱。 许默盯着老崔的人头,不久前,他还趾高气扬,向自己索贿,转眼之间,他竟然被自己的主人给砍了。 “小子,不过是杀个人罢了,你还犹豫了?”徐师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许默身旁,“自古以来,优柔寡断可成不了大事。” 许默浑身一振,随即道:“其实我在想,熊经略和眼前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区别?他们不过都是仰仗着上面罢了,一旦失去了信任价值,转眼之间,血溅三尺,身首异处!” 徐师爷猛地吸了口气,脸色一变再变……熊廷弼文武双全,天下名臣,和这个仗势欺人的狗才自然不同,双方天地之别,无论如何,也都放不到一起去。 奈何许默找到的角度太刁钻了。 熊廷弼是给朝廷做事的,崔差官是给王象恒做事的。 他们都被上面抛弃,丢了性命。 这么说,还真是一样的。 “孩子,你莫非是说纵然考上了进士,入朝为官,爬上高位,也没有什么用处?”徐师爷眉头紧皱。 但他发现许默点头承认,他的眉峰更加深沉,“孩子,不走这条路,还能走哪条路?当今天下,除了天子能一言决断生死之外,其余文武,谁不是战战兢兢,提着脑袋度日。为了保全性命,才有互相结党。纵然是魏公公,不也要上上下下,替他摇旗呐喊吗?” 许默怔了怔,点头道:“舅舅说得没错,目下确实如此,但天下的路,不止这一条。”许默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转身直奔城外。 他的步伐很快,也很坚定。 在城外,还有另外一条权力的法则。 不光是上位者看中你,提拔你,才能拥有权力。 倘若能赢得下面人的尊重,拥戴,同样可以获得权力,而且这种权力更加牢固,不会因为谁的一句话,就失去权柄,这才是他想要的。 到了城外,许默直接道:“周节,去把银子搬来。” 周节下意识道:“多少?” “全部!” 第二十一章 心腹 足足一万两银子,装在五口箱子里面,摆在了一个土台上。 许默就立身土台前,在他的面前,是十二支民壮队伍,多的过百,少的也有七八十人。加起来上千双目光,都落在了许默身上,还有那些银两上面。 尤其是每支民兵队伍的前面,总有几个人,他们的眼神格外热切。这些人正是杀死土匪,立有战功的。 今天,他们毫无疑问会成为主角,拿到丰厚的赏赐。 许默面带微笑,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随后,他从怀里掏出几个元宝,呵呵笑道:“大家伙想必都知道了,巡按御史王象恒派人送来了一百两赏银,却要咱们孝敬更多的银子,还要奉送战马!咱们拼命立功,反而要倒赔银钱,这是什么道理?” 这事情早就在民兵中间传开,此时提起,大家伙依旧是义愤填膺,怒不可遏! “王象恒是把那个姓崔的给杀了,可他不是为了惩办恶人。我可以告诉大家伙,崔差官临死之前说出,他们收上来的银子,只能留下一成,九成都要送回王象恒的家中!这就是朝中清流御史,就是名臣君子!” 许默将此事揭露出来,民壮之中,顿时一阵交头接耳,切齿咬牙。 “狗官!” 站在前面的一个年轻民兵,名叫王水生,曾经是个樵夫这一次对战山贼,他手刃两人,立功不小。 “许令史,别放过这个狗官,告他的状!砍了他的狗头!” 其余民兵也跟着一起大吼。 许默绷着脸,只是摆手,让大家伙先安静下来。 “该死的一个也不会放过!带翻江龙!” 说话之间,许七叔带着两个许家部下,拖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上来。 此人正是那日被俘的贼头。 “跪下!” 许七叔朝着翻江龙的腿弯狠狠踢了一脚,这家伙身躯一矮,就单膝点地。可下一秒他就挺直上身,梗着脖子怒道:“老子横行二十年,早就活够了,给我个痛快的!十八年后,爷爷再找你算账!” 许默呵呵一笑,“你总要是个好汉,才能来算账。就凭着你打家劫舍,抢掠灾民,你够得上义字吗?所谓盗亦有道,像你这种恶贼,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永世不得超生。” 这几句话戳破了翻江龙的胆气,他好像个膨胀的河豚,迅速萎缩下去,再也装不了好汉了。 许七叔道:“少爷,让我把他剥了皮,挂在旗杆上示众。” 听到这话,翻江龙的脸都绿了。 许默顿了下,没有答应,而是对翻江龙道:“我可以给你个痛快,但我接下来问你的话,必须如实说,有任何隐瞒,你这身皮就保不住了。” 翻江龙怔了怔,难掩惶恐之色,用力点头道:“我,我说。” “你为什么来抢掠灾民,是你自己要来的,还是有人唆使?” 翻江龙翻着眼皮,气哼哼道:“俺好歹也是有名的……山贼,抢灾民又没有什么油水,哪能干那么丢人的事?” “可你还是干了!”许默沉声道。 “那还不是有人花钱请俺……他,他给了俺五百两银子,还给了两个小娘们,又说有好几千石粮食,俺,俺才过来的,谁知道……” “是谁给你的银子?”许默追问道。 “是……” “说!” “是一个姓张的商人,他写信让我干的。” 许默道:“你这么听话,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此人又是怎么回事?” 翻江龙还在犹豫,要不要说,许七叔已经把刀压在了他的额头,这家伙瞬间汗透衣裳,连忙道:“我说,过去几年,我抢到了值钱的东西,都是交给他帮忙卖掉。缺什么也都找他帮忙。他有门路,神通广大……他家里不是开钱庄的,就是开当铺的!” 当铺! 听到这个关键消息,许默心中已经有了定见。 “送他上路吧!” 七叔答应,拖起翻江龙,就往人群中间走。 此刻翻江龙却是惶恐到了极点,他扯着嗓子大吼,“别杀我啊!我也是受人指使的。你们吃了人家大户的粮食,老爷们不高兴了,自然要动手的,我也不过是拿钱办事,没有翻江龙,还有下山虎啊!” “饶了我吧,我手下还有一半的弟兄,我愿意投降,愿意把山上的东西都给你们啊!” 许七叔抬头看了眼许默。 许默面色深沉,直接道:“杀!” 七叔一刀落下,翻江龙身首异处,两个大眼珠子,瞪得溜圆,万分不甘离开了这个世界。 众多民兵目睹血溅三尺的场面,心情很复杂。翻江龙当然该死,一刀砍了,都算是便宜了。 但他所说,是有大户在后面出钱,雇他出手,只因为灾民吃了从大户那里借来的粮食,这些士绅大户,也实在是可恶! 就不能给人一条活路吗? 轻吐出一口浊气,许默冲着众人道:“大家伙想过没有?为什么士绅大户不愿意借粮?不愿意救人?” 听许默这么问,人群陷入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才有人站出来,气哼哼道:“他们心肠歹毒,没有良心,就盼着穷鬼饿死!” “他们都该下地狱!” …… 民壮大声咒骂,发泄着心中的怒火。 许默耐心听着,等大家伙说得差不多了,他这才道:“你们讲得都对,这里面也有一层更深的道理,越是灾年,粮食就金贵,平时五十石稻谷买不来一亩田,到了灾年,十石稻谷就能买来。平时雇佣一个丫鬟,一个月怎么也要五百文钱。现在可好,三五斤白面,就能换一个大闺女。这些事情都是大家伙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人家吃的就是这碗饭,把粮食借了,让大家伙渡过灾年,哪还有这种便宜可占?” 一个中年民兵从属龙的队伍中挤出来,怒吼道:“没错,这帮东西什么屎都拉,就是不拉人屎。俺的两个侄女就让人给买去了……两个十几岁的黄花大闺女,才换了几个饼子……俺兄弟早就饿死了,俺那个弟妹才吃了半张饼子,就让贼人抢走了。等俺找过来,她也被打死了。好好的一家,就这么散了。” 大叔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他这一哭,又引得许多灾民痛哭流涕。 比这个更惨百倍的事情,他们也都经历过。 只是过去大家伙都麻木了,苟延残喘,什么都不敢想。如今好容易恢复了些许人的情感,想起这些日子无辜死去的亲人,谁能不伤心痛哭? 许默在人群中经过,不断劝慰安抚。 “我知道大家伙心里头委屈,但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咱们需要想个确当的办法出来。” 许默道:“朝廷的贪官污吏不管咱们,士绅大户想咱们死,从咱们身上榨出最后一滴骨髓。山贼土匪,也要抢掠杀戮,天灾人祸都落到咱们头上。活着太难了!” 许默的话,引来了一片赞同。 他感叹道:“可不管怎么艰难,都要咬牙活着,不能就这么死了。但想要活着,总要有本钱才行。” “官员有权势,大户有钱财粮食,山贼土匪,也能好勇斗狠。咱们怎么办?就这么任人欺凌吗?” “显然不能够!咱们要活下去,就要拧成一股绳,跟所有人斗下去,斗出一条活路,杀出一个未来。” “这次咱们对付山贼,能够大获全胜,靠的就是上下一心,就是奋勇杀敌。尤其是一些冲锋在前,杀贼立功的,更是所有人的表率,他们才是咱们活下去的依仗!” 许默说着,到了每个队伍前面,亲手将立功的民兵请出来,让他们站在土台上面,王水生就在其中,他脸涨得通红,站在那里,茫然无措。 许默笑道:“我们商议过了,这一次杀死一个山贼,可以得到三十两!” 说完,许默就拿过来功劳簿,挨个点名。 当轮到王水生的时候,许默赞道:“杀死两个山贼,很好,很勇敢。” 王水生接过沉甸甸的元宝,下意识道:“大人,从今往后,俺就是你手下的小鬼,让俺干什么,俺就干什么!” 第二十二章 魏公公是个好人 许默将赏赐亲手交给每一个有功民兵,随后又拿出钱财,抚恤死者……最后,许默又拨出了一百两银子的“巨款”请客。 “少爷,恩待部下是应该的,但是这么花钱,就算有座金山也不够啊!”许七叔不无担忧道:“咱们许家老卒百人,有功民壮才二十几个,就算把所有民兵都算上,也就一千人而已!十个人一两银子,这个价钱,够在陈州最好的酒楼订一桌上等酒席,还有多余……过了,太过了!” 许默耐心听着,没有丝毫的生气,七叔说的是实话,但如果不光是赏赐民兵,那就另当别论了。 “七叔,不尊老,咱们的孝道就没了,不爱护小的,咱们的未来就没有了。不照顾妇人,还要不要成家立业,延续香火?” 七叔眉头微皱,“少爷的意思?” “给所有人都加个菜,大家伙喝了好些日子的粥,多少给点荤腥,就算是个庆祝,庆祝咱们打败了山贼,总算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许七叔怔了怔,点头道:“少爷的话有道理,但是只此一次,往后花钱的地方太多,少爷当家,更要知道柴米不便宜。” …… 和大家伙痛痛快快吃了一顿,直到掌灯时分,许默才回到了家中。 等他刚进来,点亮了蜡烛,就看到自己的位置上,竟然有人坐了。 徐师爷正一脸严肃盯着他。 “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就要扯起大旗,占山为王了呢!” 许默稍微一愣,随即笑道:“没有那么快。” “什么?”徐师爷大怒,“你小子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真要造反啊?” 许默笑呵呵道:“舅舅误会了,我一心忠于朝廷,天地可鉴。” 徐师爷才不信呢,“你聚集民壮,赏罚自专,你可知道,恩出自上的道理?你又是杀翻江龙,又是赏赐银两,你已经逾越了,这要是放在国初,你早就人头落地了!” “现在也不是国初那时候啊!”许默笑呵呵道:“舅舅,您老人家的银子,外甥总不能浪费了,让自家的田里,长出别人的庄稼吧?” 徐师爷深吸口气,终于一声长叹,“我就知道,你和你爹一样,骨子里都是个藐视王法,胆大包天的人!” 许默只是笑笑,并没有反驳。 徐师爷却也没有继续责备什么……事实上比许默过分的人太多了,归德豪强褚太初,家里奴仆数千,横行无忌,抢夺田产,殴打无辜。太仓王氏,由于出了个首辅王锡爵,家里童仆上万,为祸一方。 朝廷拿这些豪门大族早就没办法了,许默这么干,没有问题。问题是你小子有没有办法立得住? “有件事情,我要提醒你,刚刚许州那边给我送了个消息,说他们有意驱逐流民过来。” 许默眉头挑动,竟然毫不意外。 陈州这边用心赈灾,给灾民吃厚粥……这种消息传播向来很快,一半月的,就该有大批流民聚集。 其他的州府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陈州专美! 你不是会赈灾吗? 那就多给你送点灾民过来,看看你的本事大,还是我们的灾民多? “你不害怕?”徐师爷好奇道。 许默淡淡一笑,“不是不怕,而是心里头早有准备了,这帮人赈灾的本事没有,扯后腿的能耐还是绰绰有余的。我倒是挺好奇的,舅舅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堂尊那边知道吗?” 徐师爷呵呵道:“你知道绍兴师爷为什么有这么大名气吗?” 许默道:“我听人说过,绍兴师爷也有规矩,立心要正;尽心尽责;尽官敢言;勤事慎事。唯有做到这四点,才算是一个好师爷。” 徐师爷点头,“没错,我们对外都是这么说的。” “那对内呢?”许默好奇道。 徐师爷轻叹口气,“我问你,官员之间,同科同门,同气连枝。师爷之间,同乡同族,肝胆相照。如果有什么事情,是官官相护更多,还是师爷之间,和衷共济更多?” 话说到了这份上,许默哪能不清楚? “官员为政一方,彼此还要争权夺势。倒是师爷,互相照顾,务必要保住绍兴师爷的金字招牌,这才是长长久久,世代传承的生意,我没说错吧?” 徐师爷哈哈大笑,“没错,我来的路上就想过,如果你小子聪明,十年苦读,蟾宫折桂。如果没这个运气,我就教你成一个有名的师爷,一样能呼风唤雨……只是没有料想,你不听我的话啊!” 舅舅的心意,自不必说,许默想要解释,老爷子一摆手,“不说这个,我就问你,如果成千上万的灾民,全都涌到陈州,你该怎么应付?” 许默呵呵一笑,“以邻为壑,堂尊那边也不是吃素的,他大可以打口水官司,多少能拦住一些。” “嗯,确实如此,我会安排的。但不管如何阻挡,总会有人涌进来,你手上的钱粮肯定是不够的。” 许默从容一笑,“舅舅莫非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我可是户房司吏啊!” 徐师爷眉头皱起,“区区户房司吏,又能怎么样?” 许默道:“辅佐上官,操持文字,是您老的长处。摆弄黄册,侵占田亩,隐匿丁口,那可是小吏的能耐。” 徐师爷沉吟道:“你是说令尊给你准备了足够的田亩?” 许默哈哈大笑,“要说我爹攒下了多少,那确实有些。不过我现在想做的是把属于灾民的田亩拿回来!不光是这一次蝗灾,还有之前历次巧取豪夺的,全都给拿回来。” 徐师爷听得目瞪口呆,自己这个外甥,属实是胆大包天啊! 这么干,等于是和当地的士绅大户开战,双方有你没我。 “舅舅觉得如何?” 徐师爷眉头紧皱,“你先别急,容我好好想想……想想!” 许默也不着急,转身去烧了热水,给舅舅冲了一杯茶,让老爷子慢慢想。 突然之间,徐师爷一拍大腿,竟然面露喜色! “妙,妙啊!” 许默也来了精神,“舅舅有何高见?” 徐师爷扶额笑道:“你这招看似鲁莽,实则不然。兼并之祸,巨室之害,朝廷上下,向来不乏有志之士。要不然也不会当年的张居正变法。只是这些年来,纲纪松弛,就算想要挽救危局,也没人有这个本事。” “偏偏如今是魏公公掌权……他未必有张太岳的雄心,但是他和世家大族尿不到一个壶里,你明白吧?” “明白,毕竟九千岁挨了一刀,构造就不一样。” 徐师爷翻了翻白眼,你这么想也没错。 “所以这事情就算闹到朝廷,魏公公那边,也会同意的。只是你和魏公公搅在一起,会有无穷后患,不得不防!” “没事的,只要把这事情推到我师父头上就行了。” “你师父?” 徐师爷愣了下,这才意识到许默说的是刘崇。 “你可真是个好徒弟!” 许默笑道:“舅舅吃着师父的工钱,不也经常出手帮我吗!咱们彼此彼此!” 摊上这么一对,刘崇也只能说一句:别客气,都是我活该的。 …… 许默和舅舅谈完,基本也摸清楚了,他要干的事情,确实很惹人厌恶,但并非毫无胜算。至少闹到朝廷,不会吃亏。 现在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他有没有本事,从大户嘴里,虎口夺食! 一句话,打铁需要自身硬。 转过天,许默又早早到了城外,袁如山正在领着民兵操练,拿到了赏赐之后,众人热火朝天,干劲十足。 练了半个时辰,这才到了早饭的时候,许默也就和大家伙一起用饭。他瞧见了王水生,这小子正端了一大碗稀粥过来。 “许令史好!” 许默笑道:“怎么样?昨天拿了银子,你有什么打算?” 听到这话,王水生立刻道:“俺想过了,俺要先把家里的田赎回来!” 许默点头,“这是正经事,然后呢?” “然后?”王水生怔住,半晌喃喃苦笑道:“然后再多立功多得赏银呗!” 第二十三章 许令史给你报仇 许默注意到王水生的无奈,不由得问道:“六十两还不够?你家原来有多少田,又是怎么没的?” 听到了许默的问话,王水生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这要从几年前俺娘生病说起……” 王水生蹲在许默的旁边,将自家的经历说了出来。 随着他的讲述,越来越多人凑了过来,大家伙侧耳倾听,王家的经历,勾起了他们的旧事,有人眼圈泛红,有人切齿咬牙。 王水生一家五口,除了双亲父母之外,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五口人耕种八亩田,老爹为了能让家人过更好的日子,又额外租了七亩田。 自家的田,收了粮食,交了苛捐杂税之后,能剩下七成。而租种的田亩,则要交一半的田租。 “俺小时候,就听老爹天天念叨,什么时候存够了钱,把这七亩田买下来,全都成自己的,日子就好过了。” 王水生追忆着昔日的时光,那时候虽然也不富裕,但已经是家里最好的日子。 老爹天不亮就上山,砍柴采药,想尽办法攒钱,每一文都要小心存起来。 母亲是家里最忙的人,田里的活,母亲要干,还要洗衣做饭,忙活一天下来,家里人都睡了,她还要对着昏黄的油灯,缝补衣服,一天算下来,连两个时辰都睡不到。 后来为了给大儿子张罗婚事,更是整夜整夜织布,不眠不休……由于太过疲劳,一次给山里砍柴的父亲送饭,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滑落山谷,摔得昏迷不醒。 直到傍晚,老爹回家,才发现妻子没回来,又掉头去找,直到半夜,才把受伤的母亲背回来。 “那天后半夜,俺娘和俺爹第一次吵了起来,他们吵得很大声,俺害怕极了……那时候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俺才知道,家里头就攒了那点钱,给大哥成亲还不够。要是拿出来治病,想成亲就难了。” “俺爹说不管怎么样,要先治病。彩礼钱,他可以和亲家商量,实在没法,还可以借。一听借钱,俺娘更急了,就说印子钱,驴打滚,借了就还不上了,她宁可不活着,也不能让俺爹借钱。” “俺爹又说,要不就把婚事推后,过两三年再说。俺娘还是哭,家里本来就穷,想说媳妇太难了。错过这一回,儿子年纪大了,打一辈子光棍不说,你们老王家也会断根。都是她不争气,就当没有她这个人吧!” 王水生说到这里,眼中含泪,一边是结发的妻子,一边是儿子的终身大事……一文钱没法捏成两半花。 穷人的艰难从来如此,顾此失彼,两头放不下。 王老爹犹豫了一个晚上,还是替妻子请来了大夫,他实在是不能看着妻子就这么死了。 儿子的婚事他也没法不管,去跟亲家说了好几次,人家咬得死死的,我们家闺女好多人惦记,看你们王家老实,才答应下来,一个月内,下不了彩礼,对不起了,俺闺女大好的年纪,也等不起。 王老爹憋得实在是无可奈何,只有去找本村富户林家,借了一笔钱。 他也知道这钱好借不好还,可又能怎么办? 只求着日后玩命干活,赶快把钱还上。 可王老爹哪里知道,这钱岂是他想还就能还上的,半年的时间,本息加在一起,就足足翻了一倍! 王老爹没法子,只能恳求林家宽限些日子,林家这边却说还不上钱,就只能按照当初约定,把王家的田抵给他们。 放心,依旧让你们耕种,只要每年交五成的田租就行。 王老爹很愤怒,这是自己的祖传的田产,怎么能抵给你们? 再说了,大不了卖两亩田,得来的钱,拿来还账就是了,剩下的田,还是王家的。 当王老爹说出这话的时候,林家人都笑了,十里八乡,我们林家盯上的田,别人还敢买吗? 除了听我们的,你没有选择! 王老爹知道自己掉进了圈套,跪倒哀求,痛哭流涕,怎么都没用。 他只有拼命干活,老娘的身体还没好,也跟着下地,累到吐血。 就这样,忙活了一年下来,林家收走了五成田租。 随后衙门的人又来了。 王老爹想不明白,他的田都抵给了林家,田赋也该是林家的才对,他总不能既交田租,又交田赋吧? 衙门的人却是满脸狰狞,真是糊涂蛋! 不把你逼死,林家怎么好顺利吞下这些田。 他们不给王老爹讲理的机会,好一顿痛打,又把人戴上枷锁,在衙门外面足足站了三天。 回去之后,王老爹一病不起,妻子见丈夫的惨状,又是吐了一口血,当天晚上就走了。 王大哥气得不行,他觉得都是自己成亲,才害了家里,摸了一把柴刀,就冲去了林家,想要拼命。 林家怎么会在乎他独身一人,直接让家丁护院把他给抓了,送去衙门,当成匪徒给砍了头。 王老爹知道事情不好,只能拉着大姐和王水生的手,让他们赶快逃跑,林家不会放过他们的。 王大姐含着泪,带着弟弟逃跑。 “为了能让俺活下来,到了外村,大姐嫁给了一个老光棍,那个东西脾气不好,不是打,就是骂。大姐全都一声不吭。只为了能拉扯俺长大。俺先是放牛,后来砍柴,好不容易熬了这些年。谁知又闹了蝗灾,人都饿死了,谁还买俺的柴,俺只好出来逃荒……” 王水生断断续续,把这些年的经历都说了一遍。 等他停下来,抬起头一看,周围黑压压的,全都是民兵弟兄,足有上百人。大家伙眼圈泛红,都投来了同情的目光,甚至是感同身受。 许默神情严肃听着,王水生一家的遭遇,就是当下百姓的典型写照。 他们应该反思,问问自己,这么多年了,有没有努力耕田? 有啊! 他们每天都有,只是他们再努力,也抵不过人家大户和衙门的联手算计。 “王水生,你说要攒钱,是想把家里的田赎回来?” 王水生怔了下,“那些田是俺家几代人传下来的,赎不回来,俺对不起俺爹,对不起俺爷爷,还有俺家的祖宗。” “那你爹,你娘,你大哥的仇呢?你不想报吗?”许默又问道。 “报仇?”王水生一愣,猛然瞪大眼睛,惊道:“林家有权有势,还有衙门……” 他说到这里,猛地停住,傻傻看着许默。 许默也笑道:“咱们也有权有势,我也在衙门当差。” 王水生尚在迟疑,许安忍不住大声道:“傻子!许司户要给你报仇啊!” 一听这话,王水生再也控制不住,趴在地上,咚咚磕头,“多谢许令史,多谢许大人,许大人就是俺的再生父母!” 许默摆手,“不必如此。” 拦住了王水生之后,许默起身,对着周围所有民兵道:“大家都听到了,王家的这笔账,咱们要帮着水生算了!还有其他人的账,也要一件一件算清楚,该是咱们的,必须拿回来!” 随后许默就说道:“把龙、蛇、虎三队民兵集合起来。” 听到许默的命令,所有民兵一起动了起来,别管点没点到名字,全都心中激动,热血沸腾。 终于有人给他们做主了! 此时许七叔眉头微皱,到了许默身边,低声道:“少爷,王水生说的林家,可是林举人的家里。” 许默神色如常,笑道:“是打不过吗?” 七叔浑身一震,“就凭林家的人,我能捏死他们!” “那还犹豫什么?发兵!” 第二十四章 霸气的舅舅 许默调动了三百余名民兵,浩浩荡荡,向着林家进发。 这是民壮乡勇第一次亮剑。 上次对战翻江龙,只能算是被动防御,这才是主动出击,更有一番不同的意义。 许默走在了最前面,谈笑风生,不断鼓励民兵将士,打消大家的恐惧和顾虑。 “林家,还有其他的士绅大户,能够横行乡里,靠得就是大家伙的恐惧。觉得他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他们放高利贷,倚财仗势,巧取豪夺,逼得百姓家破人亡,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大家伙只能听之任之,单打独斗,我们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可是当咱们不再惶恐,拿起武器,去跟他们面对面的时候,就该轮到他们恐惧!我们今天,就要把恐惧还给他们!” 许默一改往日沉默寡言的形象,他充满激情,在民兵中间,侃侃而谈。把复杂的道理,用最浅显的话语讲述出来。 众人越发觉得许令史可亲可敬,不断有民兵将自己肚子里的冤屈说出来,请求许默做主。 许默也都一一记在心里。 “是冤屈就会得到洗刷,被人抢走的东西,就要连本带利拿回来。这是我给你们所有人的承诺。” 许默率领着民兵,浩浩荡荡,直奔林家。 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迅速传开。 身在城里的林老秀才也得到了消息。 “你说什么?那个许默竟然带着狂徒往咱们家去?” 当得到肯定答复的时候,林老秀才,满脸震惊,喃喃道:“他疯了!” 说完这话,林老头不敢怠慢,立刻穿戴整齐,直奔县衙门。 这可不同于前面借粮,袭击士绅之家,等同造反。 更何况许默如此猖狂,肆无忌惮,王法何在? 陈州还有没有规矩了? 林老秀才一肚子怨气,等他到了县衙,先见到了县丞周帆。 “二老爷,许默胡来,你可不能不管啊!” 周帆咧嘴苦笑,“管?怎么管?前面王御史派人过来,我就劝说许默,让他按照规矩办事,可他偏偏不听,还把人扣下了。你可没瞧见,那叫一个胆大包天,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狂的。” 林秀才黑着脸道:“那大老爷就这么纵容他?” “可别说了,咱们陈州啊,和朝廷一样了。” 林秀才不解,“什么意思?” “朝廷是有个坐皇帝,还有个立皇帝。咱们陈州也是坐县令,立令史!” 林老秀才凛然,好家伙,许默这小子成了九千岁了? 这还了得? 老夫身为陈州士绅领袖,断然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我要去见老父母,向他陈说厉害,请他制止许默,不然,我就请陈州缙绅一起联名,上奏开封府,河南布政使司!” 林老秀才斩钉截铁,原本他还不想撕破脸皮,可是到了现在,也顾不得了。 此老昂首阔步,直入二堂。 按理说像他这种资深的老秀才,还有个举人儿子,身为士绅领袖,见县令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奈何他就是没有见到。 知县刘崇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忙碌,只要徐师爷笑呵呵等着他。 “徐先生,务必让我见见老父母,老朽有要事。” 徐师爷不慌不忙道:“东翁那边也有要事,林相公有话直说,我可以转达。” 林秀才深吸口气,迟疑再三,终于道:“既然徐先生说了,那我就不瞒着……你可知道,司户许默造反!” 徐师爷眼皮挑了挑,许默造反啊? 他表示情绪稳定,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只是你跑来当着舅舅的面,告外甥的状,合适吗? 罢了,就当你不知者不怪吧! 让我听听,你有什么高论! 林秀才见徐师爷不说话,只是笑,他顿时急了,“徐先生以为老朽撒谎不成?” 徐师爷笑道:“不敢……我只是在等。” “等什么?” “等许默领人攻击衙署啊!”徐师爷不慌不忙笑道:“他要造反,必须要夺取衙门,我正好在这里等候。” 林秀才老脸一黑,不由的咳嗽道:“不是县衙,他要领人去林家。” “去你们家?” 林秀才点头。 徐师爷哈哈一笑,“林相公啊,听你的话,县衙门搬到你家了?” 林秀才大为惊诧,这是什么话? “徐先生,我说许默领着不少人,气势汹汹,跑去我家。他居心叵测!” 这回徐师爷不爱听了,他轻笑道:“林相公,你家可不是县衙。许默是朝廷经制吏,他带人过去,没准是抓捕犯人,也未可知。” “什么?”林秀才勃然大怒,怒视着徐师爷,“你什么意思?莫非说,我林家有贼人吗?” 徐师爷听到这话,两眼一垂,以手抱膝。只是轻笑。 林秀才越发愤怒,仿佛被轻视了一般。 “徐先生,我林家世代耕读,我儿高中举人,如今正在江南游学。我们书香门第,清白人家,又怎么会有贼人?还请你把刚刚的话收回去。” 徐师爷嘴角上扬,轻轻冷哼,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不收!” “你……你一个师爷,有什么了不起的?”林秀才勃然大怒,“你也不过是县令雇佣过来的,既没有官位,又没有功名。一个卖弄笔杆子的而已,在我面前装腔弄事,狐假虎威,你打错了算盘!” 听到林秀才的这一番话,徐师爷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随后仰天大笑。 “你,你疯了不成?” “没有!”徐师爷笑道:“我是个师爷,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用不着看得起我。不过令郎在江南游学吧?你还是让他尽快回来吧。从今往后,他学不到什么东西了。” 林秀才听得目瞪口呆,“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在江南的士林,我们绍兴徐家说句话,还是有人愿意听的。” 林秀才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你,你是绍兴徐家的人?” 徐师爷只是冷笑,把头扭到一旁。 林老秀才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辈子还没这么尴尬过。他也想过,但总觉得徐家那么大名气,不可能给一个县令当师爷,没想到竟然踢到了铁板,惹到了不能惹的人。 他怔了好一会儿,突然满脸是笑,躬身施礼。 “徐先生,早知道你是徐家人,那就更好了。既然都是士林中人,彼此同气连枝,更应该互相照应,不能拆台,您说是吧?” 林老秀才再度躬身,对徐师爷客客气气道:“只要您老帮个忙,把许默叫回来,咱们皆大欢喜,我愿意奉上一千两银子。不打不相识,老兄意下如何?” 徐师爷忍不住好笑,我给外甥红包都是一万两,区区一千两,就想买通我? 做梦呢! 正在这时候,胖乎乎的周节从外面进来,几步跑到了徐师爷耳边,低低声音说了两句,徐师爷微微点头,示意他下去。 随后对林秀才道:“不好意思啊,许令史在你们林家搜到了两副铠甲……许令史担忧林家要造反啊!” “什么?”林秀才目瞪口呆,说他们家造反,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从来都是走投无路的人造反,哪有读书人造反的? 再说了,这两副铠甲从哪里来的? 还不等他想清楚,徐师爷就向两边摆手,有衙役直接冲过来。 “林老相公,得罪了!” …… “少爷,你说这么干,算不算诬陷好人啊?”许平好奇道。 许默沉吟一下,“诬陷或许算,但好人就未必了,不信你扭头瞧瞧?” 许平猛地回头,只见无数村民围在外面,正注视着发生在林家的一幕…… 第二十五章 扩充军力 众目睽睽之下,林家主事的林汝才林老爷被推了出去,他一万个不服气。 “姓许的,你犯了天条!小小的小吏,也敢抓我?”林汝才扯着嗓子怒吼,“我兄是秀才,我侄是举人,我林家世代书香门第!” 这位养尊处优的老者,身体矮胖,面容富态,平时看起来,颇有几分弥勒的样子。而今朝却是化身怒目的波旬,挣扎大骂。 多少年了,竟敢对林家动手,简直不要命了。 “许默,你趁早把我放了,乖乖向林家赔罪,这事情还能揭过去,不然你死路一条,谁也保不住你!” 还没等他说完,突然从旁边冲过来一个人,抡起巴掌,朝着林汝才的胖脸狠狠抽了下去。 啪!啪! 重响连声,等此人停手,就发现原本浑圆的脑袋,朝着两旁迅速膨胀,变成了一个横卧的倭瓜。 膨胀的面皮把双眼挤成两道缝儿,血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呸!你这条老狗,也敢骂许令史!俺他娘的打死你!” 王水生说着,扑了上去,又把林汝才按在地上,拳拳到肉,打得他翻滚哀嚎,痛不欲生。 “杀人了,杀人了!” 许默就这么看着,并没有说什么。 直到林汝才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许默这才低声道:“水生,先别打了。” 王水生愣了一下,还是乖乖停手,从地上爬起来。 “许令史,就是这个老畜生,逼死了我爹,害了我大哥,我要杀了他!” 许默点头,“你家的事情我知道,但这不只是你一家的事情,还有这么多乡亲,他们也有满肚子的委屈,也有血债要清算。” 王水生沉默好一会儿,才说道:“许令史,当真能给大家伙一个公道吗?” 许默笑道:“放心,一切有我!” 许默对王水生道:“你现在就跟乡亲们讲,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出来,林家霸占了多少田产,做了多少恶事,咱们都一一清算。该还给大家伙的,立刻就能落实。” 王水生仔细听着,连忙点头。 随后他朝着远处的乡亲们跑去,这些村民刚见到王水生,还被吓了一跳。可是当他一开口,所有人都不淡定了。 “二大伯!五爷爷!你们都不认识我了?我是水生啊!王水生!我爹当初被姓林的害死了,我现在回来了。” 村民愣了良久,一个老汉挤了出来,一把抱住王水生放声大哭。 “娃啊,我还以为你们家绝后了!你有出息啊!” 村民们顿时围了过来,问这问那,王水生全都如实答复,他没跑太远,全都靠着姐姐,才侥幸活下来。 随后又投靠了许令史,这才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 “乡亲们,许令史可是个大好人。他给我们吃的,又帮着我们操练,带着我们打跑了山贼,还给我们做主,许令史可是青天大老爷啊!” 有了王水生的这番卖力夸奖,村民终于动心了。 “水生啊,你说这位许令史真能给咱们老百姓做主?” “那是自然,没瞧见吗!姓林的都给抓了,你们还怕什么?” 沉寂的百姓,终于有人站出来,大声哭诉…… 灾荒之下,不是谁家都逃荒了。还有不少人留了下来,大家伙盼着,熬过了灾年,继续过日子。 可是想渡过灾年,何其困难? 林家不但不肯降低田租,还趁机加码! 索要更多的租子,谁家不给,就要收回田产。 他们还千方百计,让村民借钱。 说什么林老爷心善,想要帮着大家伙渡过灾年,不收利钱,给你们粮食……只要拿了他们家的粮,立刻就变了一副嘴脸。 利息打着滚往上涨,借十斤粮,一两个月,就能便一百斤,二百斤。 “这年头谁能还得了?拿不出粮食,就抢俺们的田,房子,这些都没有,还,还逼着我们卖人!好几家都把黄花大闺女给卖了。他们家吃得不是粮食,是老百姓的肉!” …… 村民们一声声血泪控诉,让王水生切齿咬牙。 这么多年了,林家不但没有丝毫改恶向善,还变本加厉。 “乡亲们,跟我来,去找许令史,让他们给咱们做主!”王水生大声招呼,“都跟我来,这边来。” 数十位村民百姓,涌到了许默的近前。 许默脸上含笑,看了看四周,就走到了一棵大杨树的下面,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而后又招呼乡亲们,让他们也坐下。 众人迟疑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坐了下来。 大家伙很快就发现,许默很是谦和,一点也不盛气凌人,他坐的地方并不是最高的,说话也不是最大声的。 面对百姓所讲,他都仔细倾听,甚至还会拿出纸笔,记录下来。 许默让大家伙说,不管是什么,全都说出来……足足过了一个半时辰,许默这才面带微笑,对着大家伙道:“我粗略归纳了一下……乡亲们要的是有几点,第一,林家诱骗你们借的钱粮,利息太过,必须纠正。第二,抢走的田产房屋,需要归还原主。第三,就是这些年逼死的人,要有个交代,被贩卖的女孩,也要找回来。” 乡亲们顿时点头,“没错,就是这些事情……求许令史做主,替俺们讨回公道!” “是啊,许令史真是大恩大德,菩萨转世。” 面对百姓的称赞,许默连连摆手,笑道:“乡亲们的要求,我定会做到。只是我想问大家伙一件事,就算我做到了,你们又怎么保护自家的田产房屋?如果再有个林家,继续欺凌敲诈,你们该怎么办?” 听到这话,原本还热火朝天的百姓,一下子冷静下来。 怎么办? 他们没有想过啊! 许默继续道:“这些年,天灾人祸,接踵而至。豪强大户,抢夺田产土地,无所不用其极。远比头些年更加凶残无耻。林家倒了,还有张家,侯家,归德的褚太初!面对这些人,大家伙又该怎么应对?” 还能怎么应对? 王水生眼珠转了转,握着拳头道:“俺们都听许令史的,许令史会保护我们的,对吧?” “没错,听许令史的,请许令史给我们做主。” 许默笑了,“说起来,我也不过是区区司户而已,用不着朝廷一道令,哪怕是县衙大老爷,也能轻易把我废了……” “谁敢废了许令史,俺跟他玩命!”王水生猛然站起,冲着乡亲们大吼,“许令史可是好人,咱们都要靠着他,谁敢动许令史,谁就是俺的仇人!” 这些村民互相看了看,一起点头,纷纷说道:“没错!谁动许令史,俺们就跟他们玩命!” 许默听到这里,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乡亲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其实我想跟大家伙说的是,纵然我把田地房产还给大家,也是没用的,人家依旧可以轻易剥夺。归根到底,想保住自家的命根子,就要拿起刀剑。” 许默说着,从手边抽出一张纸,高高举起。 “乡亲们请看,都说白纸黑字,可这个白纸黑字真正有用吗?林家想夺取大家伙的田产,还不是有一万种办法!他们真正恐惧的只有这个!” 许默又抽出了一口刀,握在手里。 “我许默没法保护大家伙,只有你们自己才能保护自己!投身民兵,拿起武器。咱们的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拧成一股绳,才能守住家业,才能活下来!” 许默满怀热情道,他并不怕百姓拿到田产土地之后,就想着过自己的小日子。恰恰相反,越是拥有了恒产,才越能爆发出无穷的斗志。 村民互相看了看,终于,有十几个青壮,站了出来。 “许令史,俺们愿意追随你!” 第二十六章 刘大人的垂拱而治 靠天天塌,靠地地裂,靠官老爷,官老爷会调走。 靠着士绅老爷们的良心? 对不起,那东西太奢侈了,人家早就扔一边了,不然哪来那么大家业? 说来说去,就只有靠自己! “王水生,我这里有一件事,需要你办!” 王水生立刻道:“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许默忍不住笑笑,“还挺会甩词的。” 王水生挠了挠头,“都跟戏文里学的,也不知道对不对……” 许默笑道:“没有那么严重,我要你清算一下,村子里还有多少青壮?又被林家拿走了多少田产?凡是愿意投军,加入咱们的,优先拿回田产。” 王水生努力听着,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 “许令史,还有别的吩咐不?” 许默摇头,“你先把这事做好就行。” 王水生答应一声,又下去了。 这时候许七叔抽空凑了过来,他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少爷,田产既然落到了林家手里,就没必要还给百姓,少爷拿在手里,然后再租给百姓耕种也是一样的。” 许默意味深长道:“七叔,当真一样吗?” 许七叔思忖道:“总之他们都靠要少爷,让他们租咱们的田,然后交租不是一样吗?少爷心善,可以少要两成也就是了。” 许默呵呵一笑,“七叔,租咱们的田和耕自家的田,能是一回事吗?我可以少要田租,别人也可以的,到时候我们拿什么跟别人争?” 许家的力量还相当薄弱,至少出了陈州,就算不得什么了。 如果有实力更强,底蕴更厚的,愿意效仿许默,还真未必是人家的对手。 七叔眉头深锁,过了好半晌,他才纠结道:“少爷,我是担心,担心咱们的那些老人……虽说对他们很好了,但不少都是耕种许家的田产,万一他们心中不平,闹起来,又该怎么办?” “闹?好啊,我会答应他们的。” 七叔顿时怔住,仿佛没有听清楚,又一次问道:“少爷,你说会答应什么?” “答应将田地给他,这回听清了吗?”许默笑呵呵道。 许七叔大诧,“少爷,那可是老爷花了二十年攒下的!” “没错,他老人家攒下家底儿,不正是让我花吗?” “你这是败家!”许七叔惊呼。 许默摇头,“不,是让许家更加兴旺……对了,七叔,你家里是不是租种我家的田?” 许七叔老脸一红,可又立刻道:“我愿意给少爷种田,愿意给少爷卖命,我就是少爷的家人!不分彼此!” 许默笑了笑,“那好,既然这样,等他们讨要田产的时候,您老人家就不用参与了。” 什么? 许七叔的脸色涨红,满腔愤懑,太阳穴上青筋条条绽出,“怎,怎能如此?怎能如此不公?” 许默终于忍不住大笑,随后拉着许七叔的胳膊,意味深长道:“七叔,咱家的规矩要改了,您老人家要带头啊!” 许七叔想了良久,反复问自己的心,到底要怎么做,才更得人心?他也不得不承认,许默的做法属实是对的。 “少爷,老爷起家靠的是好勇斗狠。老百姓也常说一句话,人善被人欺,马善遭人骑你要是太纵容下面,就该奴大欺主了!” 许默笑了笑,“七叔,民兵弟兄们,不是谁的奴仆……但你说的这事确实重要,所以我们需要有严格的规矩,任何触犯了规矩,危害到了大家伙利益的,必须严惩不贷!我们要有自己的规矩!” 话说到了这里,许七叔终于点头,“看来少爷想得很明白了,我也就放心了。” …… “许令史,俺问好了。” 王水生喜滋滋过来,“愿意投军的青壮足有三十五人,大家伙只求一件事,还望许令史恩准。” 许默道:“是要杀林汝才吗?” “嗯!他干了太多坏事,大家伙都恨不得杀了他吃肉!” 许默眉头挑动,呵呵笑道:“既然如此,还愣着干什么,把他押到打谷场,当着所有乡亲的面,动手!” “遵命!” 王水生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激动。 这一次他和同村的青壮一起,把林汝才押解到了打谷场,然后招呼所有乡亲,一起过来围观。 此时林汝才被吓得魂儿都没了,只能哀求,“不要杀我……许令史,你这是私设刑堂,朝廷不会答应的,你年纪轻轻,前途远大,犯不上为了一个老朽,断送了你的大好前程……许令史,饶命啊!” 许默脸上含笑,着实被他的话逗笑了。 私设刑堂? “林汝才,你打死了多少老百姓?怎么不算私设刑堂?你不是贯会诬陷别人吗?怎么到了现在,又跟我讲起了王法?放心,我会安排得妥妥当当!” 许默说完,这时候人群中就有人迫不及待冲出来。 “姓林的,你还我女儿的命!” 一个老父亲,冲了上来,朝着林汝才就是恶狠狠一巴掌。 紧随其后,无数村民涌上来,拳打脚踢,咒骂撕咬……等到人群散开的时候,林汝才只剩一把骨头! 亲手处死林汝才之后,村民们尚处在震惊之中,但是很快大家伙的脸上一扫卑微怯懦,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原来他们并不卑微,也不是生下来的奴仆。 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没有什么了不起! 敢欺负我们,全都杀了! 处死林汝才之后,村子里报名民兵的人数直接突破了五十。 许默的脸上泛起笑容,这些人是他最可以信任的力量,某种程度上,比起许家的老人,还要可靠。 利益相连,休戚与共! 许默正在这边大刀阔斧,那边陈州城里也乱套了。 一个小小的令史,竟然敢冒犯士绅之家,林老秀才去衙门论理,还被扣了起来! 这陈州是谁的陈州? 前面就管大家伙借粮,这是图财又害命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州士绅再度聚集起来,足有几十号人,气势汹汹,直扑县衙。 “今天一定要讨个说法。再也不能让兴许的胡来了!” “没错,姓许的简直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白眼狼。只要有他在,咱们都别想有好下场。” …… 气势汹汹的问罪大军,直接来到了县衙门。 “我们要见老父母!” 这么多人,声势浩大,刘崇也不能不露面了。 他打着哈欠,显得十分疲惫。 “本官政务繁忙,开封府让本官把赈灾的方法交上去,布政使司也要,还有周王府……也问本官,如何防备瘟疫。这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本官实在是无暇处理琐事,这些自有下面人负责。” 听知县大人这么说,这帮人鼻子都气歪了。 “老父母,司户许默率领民兵去了林家村,这不算小事吧?”有人仗着胆子道。 刘崇呵呵一笑,“许默负责赈灾,又兼着编练民壮的差事,这也理所当然。” 又有人道:“老父母,许默还抓了林家的人,他一个户房司吏,有这个权柄吗?” 刘崇想也没想,笑道:“本官让他协助彻查贪墨害民的案子,或许是有所牵连,也未可知。” “大人,许默还纵容暴徒,讨还土地啊!”张芳纯再也忍不住,大声嚷嚷道,就不信了,连这事也能忍? 刘崇眉头紧皱,仿佛看傻子一样。 “田亩户籍,本就是户房的职责所在。本官已经下令,严禁豪强趁着天灾,侵吞百姓田亩。这正是户房分内之事!”刘崇说完,摆手道:“行了,话都说完了吧!本官还有要事,你们退下吧!” 说完,刘崇起身就走。 这时候一个秀才愤怒道:“老父母,你把事情都给了许默,还有什么要事?” 刘崇顿住脚步,呵呵笑道:“本官垂拱而治,不正是你们想要的吗!” 第二十七章 野心不小 刘崇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半点不迟疑。 等他到了后面偏厅,这才停下来,正好徐师爷等在了这里。 “先生,我现在政务多,要把精力放在朝局上面。” 徐师爷脸上含笑,“东翁,去岁魏公公打死了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六人,又整饬科道,如今急需能臣干吏,充实科道……这正是东翁的机会。” 刘崇深以为然,用力颔首,“若能进入科道,此后必定平步青云!” 徐师爷脸上含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东翁,我已经给江南的朋友修书,极力称赞东翁。” 刘崇眼前一亮,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位师爷的底细。 绍兴徐家的背后,牵着太仓的王家,昆山的归家,甚至是福建的林家……而且徐师爷本身又是熊廷弼的幕宾,从北到南,从上到下,交际之广,难以言说。 他虽然没法给自己升官,但是却能影响到那些捏着自己前程的人物。 “我谢过先生了!” 刘崇冲着徐师爷,恭恭敬敬,深施一礼。 徐师爷坦然笑纳,但他的心里始终有根刺儿,而且还是很大一根儿。 许默这个小子,怎么就不愿意听我的呢? 只要你小子用心读书,考上进士,哪怕只是三甲进士,老夫都有办法十年之内,让你牧守一方。 再退一步,就算你脑子不太聪明,考试的本事不行,我还能给你找人啊! 当年李贽就曾经总结科举经验,专门给人辅导,到了现在,钻研科举的高人更是如过江之鲫……一句话,只要你愿意听话,锦绣前程就在眼前。 你小子太不上道了! 徐师爷一肚子怒气,让人盯着。 许默从林家村回来,他就赶过来,要好好问问这小子不可。 老爷子刚刚进入许家的巷子,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儿,似乎有人在盯着他。老头在军前多年,经验丰富,却没有太在意,直接到了许家,这次一敲门,许安出来迎接,老头看到了好几个生面孔。 “你家少爷多安排了护院?” 许安知道老爷子的身份,不敢怠慢,“得罪人多了,不得不防着。” “看着向庄户人,他们的本事如何?” “还在学……不过少爷说了,自己人,用着放心。” 徐师爷点了点头,“不错……你们少爷呢?带我去见他。” “老爷子,你还是稍微等等,我们少爷刚回来,张芳纯就登门了。” 徐师爷眉头挑动,沉声道:“那正好,带我去旁边的屋子,我要听听。” 许安迟疑一下,还是答应了……徐师爷刚坐下,就听到隔壁许默的声音。 “你怎么今天才过来?借粮之后呢?” 张芳纯浑身一震,脸色变了再变,终于低声道:“许令史,我认栽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就是。” 这位几乎就是陈州首富了,竟然向一位年轻的户房司吏低头,虽然不是很惊世骇俗,但也挺稀罕的。 徐师爷坐在那里,默默听着,他倒要瞧瞧,这小子有多少道行? “我想要的东西,并不需要知会你。”许默淡淡道。 张芳纯一时诧异,竟好似没听明白,“许令史,我和令尊是老朋友了,还望念在两代人的交情上面,行个方便。要钱要粮,咱们都好说!” 他提到了许老爹,这下子许默的脸色明显变化,阴冷地好像一块铁。 “我爹活着的时候,你每年都会来给他老人家贺寿。但是……他去世的时候,你只派了一个管事过来,你自己跑去给韩立明恭贺纳妾了!” 许默的声音极高,就连隔壁的徐师爷都是一怔,不由得挺直了腰背。 “许令史,我一个生意人,也是没有办法,还望你体谅一二。”张芳纯无力争辩。 许默呵呵道:“没错,你是个生意人……一个能向巡按御史告状,一个能买通山贼的生意人!” 此话一出,张芳纯再也撑不住了,慌忙跪倒。 “许令史,这些事情不是我干的,我也是身不由己……” 这位很明显已经乱了方寸,自相矛盾。 许默却是呵呵冷笑,“那去衙门告我的状,也是身不由己,对吧?” 张芳纯再度语塞,额头上热汗直流,浑身颤栗。 “你见堂尊不愿意出头,害怕我报复,就急匆匆过来,你不是出于尊重,你只是恐惧罢了。”许默声音不高,直戳心窝。 张芳纯心中惶恐,半晌终于点头,“许令史说得对,在下不敢辩驳,只求许令史高抬贵手。” 说着,他从袖子里抽出三张银票,共计三千两,恭恭敬敬,送到了许默的面前。 谁知许默连看都没看,只是冷哼一声,“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如此瞧不起我?” 许默猛地站起身,怒喝道:“我负责救济灾民,你让强盗来袭扰,如果我许默没有防备,是不是要被你给杀了?你想要我的命在前,又拿银子羞辱我在后,你不觉得太荒唐了吗?” 张芳纯越发惶恐,“不是,不是的……我没有那个心思,我愿意加钱,五千两也行!” “住口!” 许默一声呵斥,“你的事情不是钱能了的,你走吧!” 张芳纯浑身哆嗦,想要站起,却是脚下一滑,又重重跪在地上。 “许令史,许令史!实不相瞒,我这些年做生意,背后是靠着归德的侯家。侯恂侯老大人天下皆知,他的兄弟也是朝中名臣,儿子又是神童。只要许令史高抬贵手,饶了我这一次,我就愿意帮许令史和侯家结交。” “侯家?”许默淡淡一笑,“我还以为你能搬来天王老子呢!” 许默一摆手,“送客!” 顿时许安从外面进来,直接把张芳纯拖走。 “少爷,人赶出去了。” 许默点头道:“好,安排人手,给我盯着张家,如果有人逃跑,立刻抓起来。” 许平点头,转身之际,又对许默道:“舅老爷来了。” 许默稍微一愣,徐师爷就从旁边的屋子走了过来。 “好威风的许令史。” 许默忙笑道:“我的这点威风,在您老人家面前,算不上什么。” 徐师爷轻笑了一声,就坐在了椅子上,“许默,这个姓张的,又是哀求,又是出钱,还搬出了侯家,你都没有放过他,难道一定要置人于死地?” 许默道:“不是我要杀他,是他自己求死。” “你说他做的那些事,取死有道?” 许默笑道:“也不全是,如果他能放弃侯家,听从我的安排,做我许默的人,就还有活路!” 徐师爷思忖再三,突然问道:“许默,衙门口冲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不论官吏,向来是给钱就办事,不办事只是钱给的少啊!” 许默哈哈大笑,“舅舅,给钱就办事,那不成了粉子胡同的姐儿了吗?也不管如何,只要人家恩客把钱给到了,就要赔笑脸,那也太没有格调了。” 徐师爷点了点头,“你这么说也对……只是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按你的说法,岂不是所有文人都成了粉子胡同的?” 许默眨了眨眼睛,“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还有花魁娘子呢!” “那不也是卖的吗!”徐师爷半晌重重叹息,“睥睨公侯,你小子的野心不小啊!” 第二十八章 你可以更大胆点 听到舅舅说自己野心不小,许默来了好奇的劲儿。 “您老不担心?” “担心?”徐师爷哈哈大笑,“我担心什么?担心受你的牵连?” 许默下意识点头,可徐师爷却是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舅舅,就这么值得一笑?”许默沉声道。 徐师爷终于收敛了笑容,感叹道:“陈州还是太小了。” 许默一怔,下意识道:“您老人家说我是坐井观天?” 徐师爷点头道:“没错!就是坐井观天!不过这事不怪你,怪我!是我这个舅舅没有做好。” 说到这里,徐师爷探身,对着许默,笑呵呵道:“你知道当初熊经略去辽东的时候,可是斩杀逃将,鞭打生员,行的是霹雳手段,短短时间,一扫颓唐,这些可都是老夫亲眼所见啊!” 许默笑道:“八成还是您老建议的,属实见过了辽东的风浪,外甥这点小手段,您老人家是看不上的。” “不!” 徐师爷果断摇头,“你错了,熊经略的霹雳手段,靠的是朝廷恩赏,自己毫无根基。不管他有多大的威风,都不顶用。第一次出任辽东经略,被人一道弹劾奏疏就给罢免,第二次复任,更是连性命都丢了。你现在抓民兵,笼络人心,打好基础,这都是对的。也是老夫原本没有料到的,只不过你的步子还是太小了,胆子也太小了点。” 许默瞪大眼睛,我刚把林家的人给弄死了,你还说我胆子小啊? 难道真的要我夺了陈州衙门,竖起反旗不成? 这话许默想了想,却没有说出来。 徐师爷笑容可掬,“来,让舅舅教你。” 徐师爷笑呵呵道:“你说侯家如何?” 许默道:“侯恂兄弟皆是朝廷官员,交友广泛,归德府乃是河南文脉汇集之地,陈家、袁家、沈家,同气连枝,彼此照应,等闲不可小觑。” 归德这地方有八大家七大户之说,全是世代官宦,朝中有人,乡里有权。他们不光在归德本地有势力,还把手脚伸到了周围府县,陈州也不例外。 徐师爷绷着脸道:“我问你,归德的大户,比起杨涟、左光斗等人如何?” 许默哑然,杨涟可是东林党的头号大将,有个“大刀手”的绰号,被比作梁山的关胜。左光斗也不差,被尊为豹子头。 这俩人珠联璧合,堪称东林党的哼哈二将,天下人尽皆知。 “归德大姓,并非天下名臣,自然比不上。” “那魏公公诛杀杨涟等人,天下又怎么看?” 许默思忖道:“天下多有怨言,不过此时魏公公仗着天子宠幸,并没有放在心上。” 徐师爷呵呵冷笑,“天下的怨言?我怎么没看到!我只见朝野上下,都是歌功颂德之声,攀附魏公公的人,如过江之鲫,不可胜数。” 许默也不得不承认舅舅讲的是对的。 只要你足够强,强到了魏公公的地步,自然会有无数人巴结过来……杀了杨涟左光斗又如何? 不弄死他们,哪来的空位置给我们? 许默似乎有了点思路,自己对林家下手,林汝才不过是个土地主罢了,他的兄长是秀才,他的侄子是举人……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功名只是对普通百姓有用,放在自己面前,那可未必! 被舅舅这么一说,许默脸上微红,突然觉得埋铠甲这种小手段,有点上不得台面,属实小家子气,难怪被舅舅批评。 “您老说的是,外甥虚心接受。” 徐师爷淡淡笑道:“年轻人能听得进去批评,很不容易,该做得功夫还要做,不然就是坏了规矩。我是让人赶快动手,把陈州的权柄拿在手里,尤其是刑房,兵房……到了那时候,你只要一句话,就有下面的人去办。” 徐师爷见许默听进去了,又笑道:“你别小瞧县衙的权柄……破家的知县,灭门的知府。你能把县衙门捏在手里,足够破家灭门了。” 许默认真听着,频频点头,自己这个舅舅,还真是个狠茬子。 “您老人家的话自是没错,只是外甥毕竟不是知县……” “哈哈哈!”徐师爷仰天大笑,“傻孩子,你知道知县大人在想什么吗?” “做官还是大官好,大官就比小官强。”许默笑道:“只是他好歹要坐满一任,三年之后,才能想着升迁的事情。” “不,那是一般人的常理。官场的事情,往往不能以常理度之。”徐师爷笑道:“你年纪小,知道的事情不多。我朝的官员,首重进士。一甲二甲的进士,进了翰林院,在里面把板凳坐热了,升任尚书侍郎,乃至入内阁,预机务,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再说三甲同进士,看起来远不如前面的风光,但也直接授县令之职……而且还有约定俗成的规矩,进士官不当佐贰官!” 许默听到这话,也是吃了一惊。 还真是这样,没听说哪位进士官,去当通判一类的佐贰官。要当就主政一方,自己说了算! 不得不说,还是进士爽啊! 许默都差点动心了。 既然如此,那县令该怎么升官? 直接一步跳到知府吗? 自然不是。 除了平调之外,那些政绩突出的县令,会被召回京城,充当科道言官。而一旦成为科道官,虽然品级没有提升,但是权柄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舅舅,东林的根基在言官,这一次科道言官被罢免了太多。我师父就想趁机爬上去。” 徐师爷点头,“那你说说,他要怎么爬上去?” “自然是投其所好了。”许默突然浑身一震,终于明白过来,“魏公公对东林下手,我师父就要对士绅下手。赈灾的事情,只能算是功劳,有功不赏,也是朝廷常事。可若是能得到魏公公信任,成为魏公公自己人,必定是鸡犬升天,平步青云!” 徐师爷哈哈大笑,“总算是通了,现在懂了吧?你就算把林汝为给抓了,砍下他的脑袋,也用不着担心什么。” 许默也不由得以手击额。 “舅舅,我现在动手行不?” 徐师爷笑道:“行啊,不嫌弃丢人,你就动手吧。” 许默并没有失望,“林家死老虎了,杀与不杀,都无足轻重。真正紧要的还是如何顺了我师父的心。” “没错,你有办法?” “有!” …… 转过天,许默就出现在了县衙二堂,躬身道:“师父,弟子斗胆请教,韩立明的案子可有进展?” 刘崇顿了下,“没有,你又知道了什么?” “是这样的,弟子接到了举发,说是陈州缙绅大户,协助韩立明销赃……田主簿那边,没有消息?” 一听这话,刘崇就皱起眉头,勃然大怒,“我让田主簿查案子,追回钱谷,他毫无动静。我让周县丞赈济灾民,结果全要靠你。这两个废物,就是尸位素餐,实在是可恶!” 许默笑道:“师父果然神目如电,看出此二人的面目。弟子以为,师父可以将此二人拿下!” 刘崇听到这话,都是大为惊诧,县丞和主簿,那可是二老爷、三老爷,虽说是杂流出身,但好歹也要有个罪证吧! “许默,凡事都要师出有名。” 许默道:“包庇渎职,这还不够吗?” 刘崇猛然道:“我让你主审韩立明,你可能追回钱粮?” “三日之内,必有分晓!” “好!周田二人,我就交给你了。”刘崇冷冷道:“务必要查出他们和大户的勾结!” 县令大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许默昂然道:“弟子遵命!” 第二十九章 无所不知的许默 第三十章 陈州之主 许默俯视着韩立明,叹了口气,“你爱惜自己的儿子,却让别人家破人亡。灾民百姓哭嚎哀求,盼着能有一口吃的救命的时候,你怎么没有想过自己也有那么一天?” 韩立明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 许默叹道:“说你咎由自取,一点不冤。但我毕竟和你不一样。” 听到这话,韩立明的双眼忽地瞪大,从里面冒出奇异的光。 他趴在地上,咚咚磕头。 “多谢许大人恩典,谢许大人宽宏大度。”他接连磕头,又道:“许大人,我还有一件事相求,请你答应。” “说!” “我想请你除掉孙公公!” 许默顿了下,轻笑道:“是个人恩怨,还是他罪有应得?” “都有!”韩立明道:“我本是个商人,辛辛苦苦做生意,却总是被衙役欺负,被流氓勒索……辛辛苦苦忙活一年下来,赚不到钱,还要欠不少钱。”韩立明诉说起曾经的过往,切齿咬牙,“许大人,你知道吗?那年三十儿,我和妻子被债主赶出了家门,他们打我,还把我关在狗窝里面羞辱,尤其可恨,他们,他们对我的妻子……” 韩立明哽咽难言,许默沉声不语,做生意难,耕田难,当兵的也难,除了那些世家大族,皇亲国戚,又有谁是不难的? “事已至此,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韩立明长叹一声,“是没什么用了……我贪的钱粮,三七分账,有七成都送给了孙公公。” 许默眉头紧皱,他本想从韩立明身上追回钱粮,却没有料到,这是个过路财神。大头儿早就落到了别人手里。 “许大人,实不相瞒,我这人不爱财,为什么呢?因为我知道钱没用!只有权,有权了才有一切。要是再给我那几年,我就能爬上主簿,甚至是县丞的位置……我们韩家也能改换门庭了。” 许默哼了一声,“你这人啊,到死也没什么出息!” 说完这话,许默迈步出来,周节在后面紧紧跟随。 此刻的他,简直五体投地,恨不得跪下。 “许司户,你可真神了,韩立明这么个玩意,愣是让你摆弄得明明白白,您是怎么知道他这么多事情的?” 许默呵呵道:“被人算计了,还弄不清楚人家的底细,可是会吃大亏的。” 周节深以为然,可又苦笑道:“我也恨韩立明,却没有许司户的本事,不过我也出了力气的。” 许默一怔,“?” “我在他们家对面,摆了两个八卦镜,专门送煞的!” 许默哦了一声,还是魔法攻击? “行了,韩立明开口了,你让他如实招供吧。” 周节点头,忙道:“这事交给我,我还私下记过账本,谁有罪,我心里清楚。” “谁有罪?”许默问道。 周节顿了顿,“全部!” 许默翻了翻眼皮,果然不出所料。 “你这边先忙着,回头我会叫你的。” 周节忙不迭答应,许默往前走了半步,终于想起了什么。 “户房虽说缺人,但刑房那边事情更多……你就勉为其难,准备接刑房司吏吧!” “什么?刑房!司吏?” 周节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我不是在做梦吧? 让我当刑房老大? 还勉为其难! 祖坟都冒烟了。 他早就不怀疑许默的任何话,说是刑房司吏,那就是! 这回可真是享不完的富贵,过不完的年…… 此时陈州衙门,还能笑得出来的,估计也就是周节了,其余的六房书吏,无不战战兢兢。他们已经被控制在六房里面,谁也不许离开。 每一房外面,都有民兵看守,就算如厕,也要有人寸步不离陪着。 好好的官府中人,竟然成了人犯。 许默,你不要太过分! 而就在众人几乎要爆炸的时候,突然有人赶来,他们手里拿着排板,一边敲,一边道:“所有人都去东跨院,快点!” 很快,足有七八十人,被集中到了衙门东院。 等他们进来,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儿。 两旁都是拿着刀剑的民兵,足有上百人之多,杀气腾腾,就跟到了阎王爷的森罗殿似的,看得人心惊肉跳,这是鸿门宴吧? 众人还在诧异之时,许默已经走到了众人前面,他扫视所有人,而后淡淡道:“韩立明已经招供了,凡是参与贪墨赈灾银钱的,一个也跑不了。” 什么? 众人大惊,这话怎么说的?韩立明不是宁死不招吗?谁撬开了他的嘴,他又会供出谁来? 刹那之间,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许默没有急着说话,而是不断扫过这些人,每一个被许默盯上的,都汗流不止。这滋味简直比刘崇刚来的那个晚上,还要恐怖三分。 就在所有人都要撑不住的时候,许默终于开口,“刑房杨司吏。” 被点到名字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他浑身一颤,连忙道:“我冤枉,许司户,你不能听一面之词……我要见堂尊,我要请堂尊给我做主!” “堂尊会有空的……押去大牢!” 顿时两个民兵冲上来,按住杨司户,拖着就往外面走,没有半点客气。 “许司户,你不能太过分,都是陈州的乡亲,你真要把事情做绝?” 许默懒得废话,而是将目光对向了其余众人。 凡是被许默顶上的,全都心脏紧缩,冷汗直流,真是太要命了。 又过了片刻,许默才道:“兵房一司二典!” 这一次许默点了三个人的名字,顿时人群中有人大诧,“许令史,我们有什么错?你凭什么抓我们?” 许默哼了一声,“去跟韩立明对质吧!” 说话之间,又有三个人被拖走。 就这样,许默每一次点名,都有人被带走,眼瞧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还剩下的人战战兢兢,几乎站不住。 他们只觉得空气都凝固了,喘不上气,随时都要窒息。 这一次时间格外长,许默没有急着继续抓人,只是任由窒息感弥漫……突然,一个人的两腿之间,竟多了一滩黄色的液体,看样子火还挺大。 终于,有人熬不住了,工房的司吏王品猛地向前一步,“许司户明察秋毫,许司户是咱们的主心骨!” 说话之间,他竟然双膝跪倒,“许司户,你说什么,俺们就听什么,你让俺们做什么,俺们就做什么。从今往后,俺们马首是瞻,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有这么一个带头的,许默目光转向其他人,目之所及,不断有人跪倒。 到了最后,竟然除了许默之外,全都跪倒。 许默终于脸上含笑,道:“大家伙都是同僚,何必如此。都起来了吧。” 说着,许默主动走到了王品面前,伸手把他拉起来。 “论起来,我还要管您叫一声叔父。往后大家伙和衷共济,共渡难关。” 王品慌忙点头,“我听许司户的。” 许默顿了顿,笑道:“大家伙都先各自返回值房,好好想一想,有什么错事,如实上报,可以宽大处理,既往不咎。接下来要怎么治理陈州,兴利除弊,也请大家伙建言献策,我会如实报给堂尊。” 众人纷纷点头,丝毫不敢怠慢……目睹了这一切的徐师爷暗暗点头,从此陈州姓许了! 第三十一章 京城来人 “恩师,治国先治官,治地先治吏。只有吏治清明,才能国家大治,地方大治。”许默朗声说道。 刘崇放下手里的毛笔,突然笑道:“怎么?给为师讲起大道理了?你有什么建议?” 许默道:“恩师明鉴,弟子以为陈州书吏,经年不动,因循守旧,积弊重生。且经过韩立明一案,上上下下,干净的人不多。因此弟子建议,进行彻底的考评,重新测试……包括弟子在内,都要接受恩师考试,能者上,庸者下。不足者,自外面补充。如此一来,陈州吏治势必焕然一新。” 刘崇对这个建议挺感兴趣的,他也在琢磨,怎么整顿手下书吏。 “你讲得很好,不过你就不用参与了,要是连你也不合格,就没有干吏了。” 许默一躬身,“多谢恩师夸奖,不过规矩不能坏,弟子愿意参加。” 刘崇想了想,“也好,只是眼下这个考评,要放在什么时候?你有想法没有?” “有,弟子以为以三个月为限,清理积弊,处置旧案……视六房书吏的表现,记作七成考评,三个月后的考试,算作三成,二者结合,便是一个书吏最后的评价。能否继续留任,全看结果如何。” 刘崇想了又想,“这个办法属实不错……这样吧,你就替为师盯着六房,该怎么考评,你拟个初稿给我,然后我在最终定案。” 许默答应,“多谢恩师信任,弟子这就去布置。” 刘崇点头,就在许默要走出的时候,他又叫住许默:“你先等一下,为师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把救灾的方略送上去,据说魏公公也看了。” 许默忙道:“弟子恭喜老师。” 刘崇也难掩喜悦,“我听说魏公公很在乎这事,他没准会安排人来陈州查访,你要小心一点,别弄出差错。” 说到这里,刘崇站起身,走到了许默近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为师能不能往上走一步,就看这次了。” 许默从刘崇手上的力道,感到了他的内心。 “请恩师放心,此事弟子必定能万无一失。” 许默没有吹牛,应付上面检查,那是他的专长。只不过上辈子是亲自跑,这辈子可以发号施令了。 许默首先就把许七叔他们叫过来。 “怎么样了?民兵还堪用?” 七叔满脸笑容,只说道:“论起弓马武艺,还多有不如,和朝廷官兵,更是没法比。” 许默也笑了,也就是说,除了官兵,都不在乎了呗! “七叔,你现在安排民兵,分别巡视城里城外。你准备一些红布条。” “红布条?” “对,绑在每一个巡视民兵的胳膊上,让他们分时分批,去街上巡逻。如果遇到了任何不公不义的事情,都要出手制止。” 七叔略沉吟,就说道:“这不是以前衙役的活儿吗?他们可不管什么不公不义,他们本身就不公不义!” 许默笑道:“正是因为如此,咱们才要和他们不一样。不许欺负老百姓,不许占人家的便宜。对待普通人要和气,买卖要公平,不能拿老百姓的一针一线。” 七叔耐心听着,突然笑了起来,“少爷,要真是这样,岂不是和岳家军一样了。” 许默严肃道:“取法乎上,和岳家军比也没什么不好。要告诉民兵弟兄,大家伙要时刻记得,自己也是穷苦人,大家伙孤苦无依的时候,是不是也想要有人拉一把?一句话,将心比心,推己及人。” 许默的这番交代,七叔都听了进去,随后果断落实……转过天,在陈州街头,就看到了三人一组,五人一队的民兵。 他们衣着虽破,但浆洗很干净。 手里持刀剑,或者是简单的竹枪,无一例外,每个人的右臂上面,都绑着一根红布条。 可别小看这一根红布条,有了它,就表明了民兵的身份,他们和普通百姓不一样,是在街上维持秩序。 而有了人巡视之后,街面上的情况就大不一样。 第一天下来,民兵就抓了七八个小偷小摸的。 起初这帮人还没有在乎。 衙门官差见得多了,抓到了也就是关在牢房两天,然后就放出来了。 三百六十行,就有我们这一行。 就许你们吃衙门的饭,还不许我们偷点东西? 还有没有王法了? 可这帮人很快就笑不出来了,民兵将他们押解到四个城门,然后当众扯下裤子,每人十鞭。 生牛皮的鞭子,狠狠凑在屁股上。 这才叫一鞭一道痕,三鞭就出血。 十鞭抽下来,绝对是血肉模糊,哀嚎震天。身体差点的,直接疼得昏过去了。 不过这还没完,打过了鞭子,全数送到城外,灾民的营区,无一例外,都要服半年苦役。 小偷小摸的抓,打架斗殴,欺行霸市,缺斤少两,坑蒙拐骗……民兵全都不放过。 除此之外,民兵还干了一件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民兵居然主动清理街道上的杂物,而后装车,运到城外。 “新鲜啊,小小的陈州,弄得比京城都干净了。” 一个面色红润,衣着光鲜的中年人,看着街上的场景,忍不住感叹,随后对身边人道:“老七,你去打听一下,这么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七是个身形矫健的汉子,他脚下穿着麻鞋,头上戴着斗笠,去了没有多大一会儿,带了一个缠着红布条的民兵进来。 “爷,您问吧。” 中年人看了他一眼,笑着指了指面前的座位,“坐吧,没事的。” 民兵怔了下,赔笑道:“不必了,还有事情要忙。瞧您是外来的贵客,有什么想问的,就说吧!” 中年人眼珠转了转,就问道:“你们辛辛苦苦,清理街上的杂物粪便,有什么道理?” “是这样的,许令史说过,瘟疫的根源在于吃了不洁之物,喝了不干净的水。我们在城外的时候,就要深埋死去的尸体,定点大小便……挖井取水,还要煮熟,如此才能免去瘟疫。” 中年人眉头微皱,“你说的挺热闹的,这招管用吗?” “不管用俺怎么在这里回话啊?”民兵笑呵呵道:“原本我们一天要死一两百人,先是上吐下泻,然后就昏死过去。自从喝了热水,就算拉肚子,也死不了人!” 中年人又问了几句,民兵一一作答,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摆手让民兵下去。 随后他就对老七笑道:“我叔跟我,给肃宁的乡亲买了不少药材,可他们那边每天还是有不少人病死。谁能料想,把水烧开,就能活人无数!这个陈州有能人啊!” 老七也道:“国公爷,俺在街面上瞧了瞧,属实井井有条。真是想不到,一个遭灾的地方,还能如此,真是了不起。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怕周围州县嫉妒,故意把灾民驱赶过来,那可就不好了。” 中年人哈哈大笑,“哪怕什么!不还有咱们吗!” 他站起身,往桌上扔了一个元宝,然后迈步就走,“去衙门看看,如果堪用,务必要推荐给我叔。” 他们刚走,就有伙计进来,拿起桌上的元宝,回头和掌柜说了两句,然后就匆匆跑了出去…… 第三十二章 东厂需要你啊! “刘大人,在下锦衣卫千户,姓谭,排行老七。” 刘崇一听,整个人都不淡定了,“原来是锦衣卫的上差,快请坐,请坐啊!” 谭七淡淡一笑,“别客气了,我不算什么的,宁国公也来了。” “宁国公?” 刘崇差点吓趴下……这位宁国公叫魏良卿,他这个人怎么说呢?文不成,武不就,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朝野上下的风评,那叫一个臭! 就这么一位,就真的没有一点优点吗? 有! 而且还很大! 他有个叔父,叫魏忠贤! 没错,他就是九千岁的宝贝侄子,早先受封肃宁伯,最近刚刚升为宁国公,就这么说吧,万岁有储君,这位就是九千岁的太子爷……刘崇听说是他,都不知道迈哪条腿了。 “刘大人啊,你用不着跟我客气……我这个人啊,到哪都不客气,别人跟我客气,我还受不了。” 魏良卿一屁股坐在了主位上,满脸含笑,“你不凡啊!” 就这一句话,把刘崇整的晕乎乎的,骨头都轻了。 “宁国公太客气了,下官愧不敢当!” “你当得地!”魏良卿呵呵道:“我受封国公,就回家祭祖……谁能料想,肃宁那边也闹瘟疫,百姓的日子苦啊!每天都有几十人病死。我花点钱,买了些药,略尽尽心力吧!” 魏良卿说着抬起头,笑道:“刘大人,你这边光是烧热水,就活了这么多人,当真是让人耳目一新,这法子真有用?” “有用!”刘崇连忙道:“宁国公,我虽然不甚通医术,但我也知道,吃了不洁的东西,就要上吐下泻。许多疫病也是这么毛病。烧开的热水,正可以对症!” 魏良卿认真听着,一个字都没有落下。 “好啊!这法子好!我必定要告诉肃宁的乡亲……如果真有用处,就让叔父奏请陛下,让全国都这么干!” 刘崇忙笑道:“如此则九千岁和宁国公,功德无量,恩泽苍生。” 魏良卿大笑,“你们读书人就是会夸人,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功劳也要分你一半。” 刘崇心都跳出来了,“下官拜谢宁国公!” 说话之间,刘崇竟然双膝跪倒,磕头作响。 魏良卿倒是没说什么,还挺乐呵。那位谭七爷却是翻了翻眼皮,什么两榜进士,都是这个趋炎附势的德行。 魏良卿又道:“刘大人,我们一路过来,也走累了,你们这有什么好吃的没有?我可提醒你啊,太贵的不要,我在京城,什么都吃过了,一定要有与众不同的地方。” 刘崇略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请宁国公放心,正好有个新菜,您必定满意。” 魏良卿大喜,“好啊,我倒要瞧瞧。” 片刻之后,还真端上来一盘鲤鱼焙面。 “有鱼有面,还是头一次见!”魏良卿尝了一口鱼肉,微微点头,又夹了些龙须面,沾着汤汁,果然别有滋味。 “好!这个菜好!回头定要献给叔父,让他老人家也尝尝。” 刘崇大喜,“宁国公,回头我让厨师随着您进京?” 魏良卿怔了下,点头道:“那也要问问人家愿意不愿意啊!” “能伺候宁国公,那可是修来的福气,哪有不愿意的。” 他们在这聊着,谭七爷从外面进来。 原来刘崇准备吃食的时候,他竟然出去了,此刻才回来。 “老七,快尝尝吧!” 谭七爷笑着点头,尝了一口,就笑道:“果然不错……听说这是陈州衙门里一位书吏发明的吃法,他人呢?” 刘崇一怔,忙道:“您说的是户房司吏许默,这人颇为能干,我也是十分倚重。” 魏良卿似乎来了兴趣,笑道:“能干好啊,让他也过来,这一次随便聊聊,用不着在意。” 刘崇不敢怠慢,忙道:“既然这样,我去叫他。” 刘崇出去,谭老七看了眼魏良卿,只是呵呵一笑,“他不行的。” 魏良卿笑道:“我跟着叔父见的人多了,他属实差点意思。” 片刻之后,许默一身青衫,从外面进来。 “卑职陈州司户许默,见过宁国公。” 魏良卿笑了,“小伙子年纪不大啊!有二十吗?” “还差两个月十八。”许默如实答道。 魏良卿笑呵呵道:“这么年轻,会办差吗?知道怎么赈济灾民?怎么预防疫病?” 许默笑了,“回宁国公的话,这种事情也不是生下来就知道的,堂尊时常提点,让卑职等人尽心尽职,爱护百姓。先父曾经执掌户房二十年,多次参与赈灾颇有经验,卑职多少听了一些。” “哦?既然这么说,以热水预防瘟疫,也是你的办法了?” 许默道:“是卑职向堂尊建议,堂尊又查了医书,权衡利弊,这才下令推行的。” 魏良卿又笑了笑,他突然问道:“许默,你说这个烧水,方便推行吗?” 许默顿了下,略思索之后,才说道:“宁国公明鉴,其实烧水的核心,是要解决百姓吃喝……能有果腹之物,能喝的干净,自然就少了病痛。您说烧热水容易不?此事在陈州做了,也做成了。可放在其他地方,水源在哪里?木柴在哪里?铁锅,烧水的人,如何分配……种种事情,千头万绪,有一点出错,好事就办不成了,所以卑职以为,还要仔细权衡,小心应对。” 这一次魏良卿听得更认真,等许默说完,他才看了眼谭七爷,笑道:“老七,听出来了吧?这是个办事的人啊!” 谭七爷也笑道:“好些地方,连煮粥都煮不好,又怎么煮水?我看非要有许令史这样,能办事的人操刀才行。” 魏良卿大笑,“没错,老七,你这话提醒我了,我要跟叔叔说,把许令史调到肃宁当知县,让他造福我的家乡父老,如何?” 谭七爷呵呵一笑:“那要问人家愿不愿意?” 这俩人一唱一和,直接给许默送来了一个泼天富贵。 就连刘崇都瞪圆了眼珠子,他十年寒窗,又十年科举,好容易入仕为官,许默这小子,什么都不用,直接天上掉馅饼,人和人真是没法比啊! 更让人诧异的是,许默竟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笑道:“宁国公,听您的意思,是要应付肃宁县的瘟疫,除了烧热水这一招,我也没有更好的提议。此事的关键还在于下面人要服从号令,不能掣肘。卑职年幼,很难服众,唯恐坏了宁国公的美意。” “你是不愿意了?” 许默笑道:“不是不愿意,只是力有未逮。卑职倒是想起一事,或可有大功于天下。” 魏良卿好奇道:“什么事?” 许默道:“如今北方连年大旱,百姓不光缺粮,也没有木柴。尤其是让衙门煮粥煮药,更是需要燃料……据卑职所知,河南正好有产煤之地,或可大举开采。” “煤?这个我知道……京城那边烧的就是山西客运进来的,河南也有?” “有!还不少!就在汝州那边,离着不远。” 魏良卿皱眉道:“许默,大举开矿,可要不少人啊?怕是又有人骂劳民伤财!” 许默一笑,“宁国公,如今遍地流民,若是能用来开矿,正好可以避免塌天之祸。” 许默声音不高,却好似惊雷,先是谭七,他眼珠瞪圆,紧跟着魏良卿也意识到了什么,惊讶地站起,“你,你这个办法好!” 第三十三章 不讲道义 “刘大人啊,你事情繁忙,要主持陈州大局,我随便逛逛,就不劳烦你了。让许默陪着我就行了。”魏良卿吃完饭,拿着耳挖勺剔牙,随口说道。 刘崇咧嘴,要说起来,许默才是真正做事的那个,他真的不忙。 “宁国公,您大老远来了,下官理当尽地主之谊,要不然别人会说我不懂礼数,不尊国公。” 魏良卿摆手,“哪有那么多说道,就这么办吧。” 说着,他就站起身,直往外面走,谭七爷冲着许默笑了笑,“许令史,您先请。” 许默无奈,也没法和刘崇说什么,就匆匆追上了魏良卿,谭七在后面跟着,从二堂出来。 魏良卿就随口道:“许默,能不能找个地方,咱们仔细谈谈生意的事情?” 许默连忙点头,将魏良卿请到了户房。 落座之后,许默沉吟了少许,这才道:“宁国公,卑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个虽然是生意,却未必有的赚,真正的要义在于活百姓。” 魏良卿沉默了少许,笑道:“讲吧,我要听仔细的。” 许默立刻侃侃而谈,不就是开矿挖煤的那点事,真的难不住他。许默所说的煤矿,位于汝州附近的,正是后世很著名的平顶山煤矿,这里储量丰富,开采条件也极好……尤其关键,还能通过汝河和颍河,水路运输,成本大大降低。 “宁国公清楚,放在平时,采煤十分劳累,且运输困难,价格又不高,着实没什么赚头儿。但是在当下,如果能做好了,却是可以利国利民,好处多多。” “你说说看。” “其一,北方旱灾,百姓流离失所,不光缺吃的,也缺少烧的,此时煤价比平时稍贵。又因为遍地流民,募工的成本又下来不少,两头一算,就有利可图。驱使流民开采煤矿,可以减少流民动乱,也给他们一个活路。有了充裕的煤炭,甚至可以卖给各处,换取些粮食。有了粮食,又能救济更多灾民。如此一来,最大的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魏良卿又仔细听听,随后看向谭七。 “七太保,你办了这么多年差事,就说说许令史的法子怎么样?” 谭七嘿嘿一笑,“国公爷抬举老七了,俺是个俗人,不懂什么。只是听许令史说的明白透彻,比起那些皮里阳秋的文人可强多了。” 魏良卿抚掌,“没错,就是这话,看来我是必须要把许令史推荐给叔父了,你不答应也不行!” 魏良卿盯着许默,笑道:“说吧,你想要个什么官,我给你想法子。” 许默很是平静,说实话,他挺喜欢和魏良卿这种人打交道的,不累! 你给我做事,我给你好处。 明码标价,公平交易。 相反,和文人之间,你来我往,不光要做事,还要顾及面子里子,不停投入,不见回报……刘县令,别误会,没说你啊! “宁国公,你先别急,容我把事情说完了……我不知道国公是怎么打算的?但我清楚,如果只是靠着一道命令下去,让各地采煤赈灾,此事必定弄巧成拙,好心办坏事。” “是吗?” 许默道:“国公请想,采煤非常劳累,灾民本就奄奄一息,如果强行驱赶他们去矿场,只怕还没干活,就要死伤无数。再有,煤采出来了,如何运销,这又是一个挺大的麻烦。没有仔细的规划,又会让奸人得利,百姓受害,罪名却落到了宁国公的头上。” 魏良卿眉头紧皱,搓着手道:“奶奶的,你说得对!现在朝堂的事情就这样,叔父那边费心费力,东林邪党在后面添乱,又让叔父背负骂名,简直可恶!” 魏良卿恶狠狠道:“那你说,要怎么办才能妥当?” 许默笑道:“宁国公,要想让灾民干活,就要先给他们恢复身体。总要吃个一半月的厚粥,等真正干活,就要吃干的,还要调理身体,治疗疾病……皇帝还不差饿兵,这也是属下在陈州赈灾的心得。如果让各地全都拿厚粥赈灾,只怕命令好下,能做到的的地方不多。所以卑职以为,能不能成立一个矿务局?” “什么意思?” “就是仿效织造局,有了这个名头在,就可以招募矿工,采购船只,购买煤矿,联络商路……这样做事也方便一些。” 魏良卿颇为惊异,他喃喃道:“这么说,让我管这个矿务局,救灾济民,顺便还能赚点零花钱……老七,你说我把这事办成了,谁还敢小瞧我宁国公?” 谭七笑道:“国公爷客气了,这事真要是办成了,您可就名扬天下,简直比那些东林邪党厉害多了!” 魏良卿搓着手,大喜过望,突然一挥拳头,“就这么干了!” 他猛地看向许默,“你辛苦一下,把刚才说的,仔细写个条陈,我立刻送去京城,交给厂公!” 许默自然是答应,魏良卿也索性留在了陈州。 不过魏良卿是个闲不住的,他四处游逛,满世界找乐子。 许默在这边奋笔疾书,要交给魏公公的东西,自然不能马虎。好在许默早有准备,又请舅舅帮忙斟酌词句,很快就弄得差不多了。 正在这时候,周节又来了。 “许司户,我把张芳纯给拿了。” 许默笑道:“拿就拿了,又能怎么样?” 周节脸色有点难看,“可侯家派人来了。” “侯家?”许默笑道:“他们还想吓唬咱们不成?用不着害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周节还是微微变色,“许司户,侯家父子兄弟,全都在朝中为官,树大根深,只怕咱们惹不起啊!” 许默哑然一笑,“确实惹不起……那就请个惹得起的。” 周节不解,许默也没说更多,只是让他把侯家的人请过来,自己要和他谈谈。 …… “许令史,你们许家在陈州这么多年,也是体面人家,又何必如此呢?不好,很不好!” 许默淡淡一笑,“我也是没办法,你们又是抢夺田亩,又是大开当铺,钱都让你们赚了,还唆使褚太初,跑我们这边杀人放火的,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没什么不行的!” 对面的侯蓝哈哈大笑,“话是没错,但也要看能做不能做!” “请问是什么意思?”许默淡淡道。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提醒你,连个功名都没有,也敢跟我们抢,你不要命了吗?” 许默眼皮微动,突然道:“我是没有功名,可我手上还有陈州的民兵,真要是拼个你死我活,谁头朝下还不知道!” 侯蓝哈哈大笑,“好勇斗狠是吧?许令史啊,你打错算盘了,实话不妨告诉你,你不是会赈灾吗?你不是能逼着大户借粮吗?消息我已经帮你散开了,不日就会有成千上万的灾民涌入。” 许默眉头一皱,“你们要以邻为壑?刘大人可是上书省里,也向朝廷建议,要让每个州县负责自己的灾民,不能胡来。” 侯蓝笑道:“原本我们也不想撕破脸皮,可是你许令史太不讲道义了,我也没办法不是。” 许默点了点头,“不讲道义?那就只有贯彻到底了。” 说着许默起身,举起巴掌,派了三下,谭七爷从外面迈着大步进来。 “七爷,您都听清楚了?” 谭七笑着点头,“听清楚了,也都记住了,有人要驱使灾民,图谋不轨!” 侯蓝一惊,“你,你什么人?” 谭七笑了笑,没话说,只是撩起衣襟。露出了腰上的牌子。 北镇抚司! 侯蓝刹那之间眼前一黑,仰面摔倒,“许默,你太不讲道义了!” 第三十四章 事情闹大了 “好戏,好戏啊!” 魏良卿抚掌大笑,从旁边走出来,直接到了许默面前,颇为感叹道:“我真是想不到,平时口不言利,高高在上的东林君子,居然私下里经商获利,还驱使灾民,当真是狂妄大胆……都说锦衣卫东厂胆大包天,他们可比厂卫厉害多了。” 许默微微一笑,“这话宁国公说的,卑职可说不得。只是民生艰难,终日劳作,不得饱食,皆是此辈之功!” 魏良卿冷哼,“什么东西,我叔连杨涟左光斗都宰了,他们算什么东西!惹恼了我,小心我把他们都给办了!” “宁国公,这话怕是不能随便说吧,弄不好要激起大乱的。” “什么大乱?有个屁的乱子!”魏良卿哼道:“我叔早就瞧侯家的几个人不顺眼了,他们上蹿下跳,谗言陷害,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对了,许默,你有本事查到他们的罪状吗?” 许默心中暗喜,他要的就是借力打力,陈州衙门已经姓许了,接下来就要陈州上下,全都听他的。 眼下能阻挠许默的,已经不是陈州本地势力,而是从归德等地,涌入的大族豪门。 “宁国公,他们的罪状都摆在台面上,没什么难的,关键是谁能办这个案子?” “谁?我啊!” 魏良卿来了兴趣,他一个堂堂宁国公,还没办过案子,属实有点遗憾,属于人生不完整。 这一次他受封国公,回乡祭祖,见家乡瘟疫流行,又听说陈州上奏了解决瘟疫的办法,只要烧热水就行。 魏良卿来了兴趣,这才过来的。 谁能想到,在小小的陈州,还能看到这么大的乐子。 打脸东林诸君子,撕开仁义的面皮,让他们斯文扫地……这事别说他乐意,就是叔父那边,也会高兴的。 如果我能把这事办成了,谁还敢说我无能? 我这个宁国公,可不光是靠着叔父提拔,我也有过人的本事。 “许默,我再问你一遍,能不能坐实侯家的罪名?” 许默淡淡一笑,“张芳纯受侯家支持,在陈州开当铺,蝗灾期间,大发利市,甚至是盗卖赈灾粮米,我这边已经有了证据。归德豪强褚太初,纵容手下,四处抢夺田亩,欺凌百姓,我也有真凭实据。褚太初背后就是侯家、陈家。归德府这些年,豪强猖獗,横行无忌,动辄数千家仆,鱼肉乡里,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勾结豪强?豢养打手?他们这是要造反啊!” 魏良卿咬着牙道:“这下子可让我抓到了证据,我一定要好好办这个案子,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厉害!” 魏良卿这家伙也是急性子,他把谭七爷叫过来,直接询问,这案子能不能办? 谭七沉吟了一下,“国公爷,其实吧,光凭那家伙说鼓动灾民过来,吃垮陈州,就可以定罪……只是我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重蹈覆辙啊!”谭七叹息道。 原来在今年年初,锦衣卫就派出了人马,直捣苏州,去抓周顺昌。 谁能料想,一向文弱的江南,居然爆发了大乱……苏州商民百姓聚集起来,围攻锦衣卫,把缇骑吓得四处奔逃,就连巡抚毛一鹭都吓得躲在厕所里,险些被苏州老百姓给抓了。 事后追究下来,只抓了五个小老百姓应付。 这事爆发之后,让魏忠贤脸面尽失,锦衣卫也丢了大人。 当事人毛一鹭直接从牧守一方的应天巡抚,调人南京兵部右侍郎。 看似平级,实则是早早养老,别丢人现眼了。 “宁国公,要让我说,咱们还是别掺和了,早点回去,把事情告诉九千岁,若是能开矿,救民发财,两不耽误,您的功劳已经够大了。” 魏良卿眨了眨眼睛,“是啊,如果像毛一鹭一样丢人,我就麻烦了,所以……咱要争气啊!” 魏良卿一下子蹿起来,“许默!许默呢!” 他又把许默叫了过来,“你说说,我在陈州审问侯家人,会不会惹来民变?” 许默笑了,“国公,其实发生在苏州的旧事,哪里是民变,分明是士绅大族煽动的!冲出来的几个替死鬼,也都是大族家仆,他们又算什么老百姓?” 许默朗声道:“陈州原有上万灾民,现在东门外,还有六七千人。这些日子从其他各地涌进来的,又有三四千。再加上陈州城中百姓,大家想什么,我心知肚明。只要宁国公愿意为民做主,势必万民拥戴,是非对错,昭然若揭!” 许默这一番保证,让魏良卿热血上涌,万分激动。 他猛地扭头看了看谭老七,“怎么样?七太保,你们锦衣卫成不成?能不能把事情办了?” 谭老七无奈苦笑,“只怕要上呈指挥使。” “那你赶快写啊!”魏良卿道:“我也写信,一起送去给叔父,我要请他老人家恩准,咱们在苏州丢的面子,就要在陈州找回来!” …… 热情来了,都到了这一步,想退后也不行了。 魏良卿抓着毛笔,赶快给他叔父写信。 谭七爷也只能如实上呈。 许默也没说的,自然要尽力筹备,绝对不能让宁国公丢脸。 此时就算最傻的人,都能感觉到陈州上空,正在酝酿不一样的风。 许默又忙活了一整天,这才返回家中,结果一进门,就看到了舅父在那里坐着,一双老眼,气哼哼盯着许默。 还没等许默开口,老爷子就劈头盖脸,质问起来。 “小子,我让你胆子大一点,大一点!你倒好啊!直接包了天!你到底要干什么?锦衣卫、东厂、宁国公、九千岁!你想把天捅破啊?” 许默嘿嘿一笑,“天破了,也是高个儿顶着,跟我没啥关系。” 徐师爷才不信呢,“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你就不怕被牵连到?” 许默道:“宁国公总办,锦衣卫协办,我师父承办,我最多就是个跑腿的,如论如何,也追查不到我头上啊!” 徐师爷重重吸口气,“就算你说得对,我问你,这么干,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 许默笑道:“好处大了!您老知道不,光是铠甲,魏良卿就给我拨了二百副。” “这么多?” “不光有铠甲,还有火铳,马匹,还有不少旌旗军械……另外他又讨了三万石粮食,私下里还给了我这个。” 说着许默拿出了几张银票,徐师爷接在了手里,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楚,“这,这些加起来有十万两?” “不多不少!都是魏良卿给我的。”许默笑道:“我琢磨着,他是担心我弄不来万言书,万民伞啥的,给我这些钱,让我帮他买来,其实他过虑了,这点小事,我还能办不好!” 徐师爷怔了好久,看了看银票,又看了看许默,这才长叹一声,“孩子,这事还真不小!” 如果就凭这点投入,能把苏州丢的脸都找补回来,魏忠贤简直赚大了。 “许默,从此之后,你当真打算投身阉党?” 许默笑了,“舅舅,我就是我,朝中如何我不管,我要能掌握陈州,谁敢伸爪子,我就给他剁了!” 徐师爷点头,“我明白了。” 五天之后,突然传来个消息,左都御史崔呈秀南下陈州……魏忠贤手下第一打手出动了。 魏良卿都傻了,“老七啊,这回咱是不是玩大了?” 第三十五章 孤注一掷的阉党 左都御史崔呈秀可不是随便来的,他是带着皇帝旨意,魏忠贤的嘱托,是正儿八经的钦差大臣,匆匆来到了陈州,见到了魏良卿。 “那个老崔啊,这块的事情我处置就行了,用不着你过来。” 崔呈秀直接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你当我愿意大老远跑来啊?侯执蒲是太常寺卿,朝中重臣,他两个儿子,一个在科道,一个在翰林……如果我不来,你能办得了他吗?有什么罪证,你赶快交上来吧,我替你料理。” 魏良卿翻了翻眼皮,喃喃道:“这个还在查证。” “什么?”崔呈秀大惊,“我说宁国公啊,你在书信里面说得那么热闹,又是敛财,又是勾结匪类,鱼肉乡里,霸占田亩,还怂恿流民,图谋不轨……就差说侯家要扯旗造反了!这些事情,你不会是自己说着热闹,没有什么证据吧?” “当然有证据!”魏良卿争辩道。 “那证据呢?” “证据……不在我这里。” “那在哪?”崔呈秀气愤不已,“我可提醒你,如果这事你胡说八道,办不成铁案,让你叔父白高兴一场,到时候可没人能救你!” 魏良卿此刻也有点手足无措,他只想着弄出点动静,讨好魏忠贤,却没有想到,眼下是阉党和东林的决死时刻。 去岁天启五年,魏忠贤以霹雳手段,处死了杨涟左光斗等人,算是赢得了朝中争夺的初步胜利,紧随其后,就四处追杀东林党,结果好巧不巧,应天巡抚毛一鹭在苏州丢了个大人。 抓捕周顺昌的时候,锦衣卫四处逃窜,堂堂巡抚,躲在茅房逃生。 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老魏好容易树立起来的威风,一下子打没了大半。 你让九千岁情何以堪? 魏忠贤以宦官之身,执掌大权,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唯有以猛服人,才能勉强保证上下通畅,结果苏州一败,元气大伤,让人看透了老魏的底牌,暴露了他的底细。 徒有其表,败絮其中。 毫无疑问,这会鼓励那些隐藏在各处的东林党人,奋起反击。 甚至阉党内部,也会人心浮动,大家伙会冒出一个很不好的念头:九千岁究竟行不行? “宁国公,我们都是魏公公的心腹,没必要瞒着什么……这一次魏公公特别嘱咐我,就要拿侯家开刀,把咱们丢的面子找回来。要告诉天下人,魏公公行!说一不二,别起什么歪心思!” 魏良卿听得目瞪口呆,浑身都有点哆嗦了,“我说老崔啊,当真这么紧要?” 崔呈秀气笑了,“要是不紧要,我大老远跑过来干什么?”崔呈秀不耐烦道:“行了,有什么牛黄狗宝,你都端上来吧!” 魏良卿愣了片刻,突然一跃而起,二话不说,就往外面跑。 崔呈秀还以为他犯病了,不由得惊愕地看向谭老七。 “怎么回事?” 谭老七倒是能猜得出来,“那个……宁国公去找证据了。” “证据?现在找来得及吗?”崔呈秀眼珠子瞪得老大。 谭七爷只能赔笑道:“来得及,来得及,请崔大人放心,放心啊!” “你们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崔呈秀急得抓耳挠腮,却也没有办法。 而在另一边,魏良卿气喘吁吁,跑到了许默的户房,发现许默正在摆弄卷宗,他一把就拉住了许默的胳膊。 “兄弟!大哥!我的祖宗啊!” 许默被他吓得不轻,咱别乱叫啊,你这么弄,魏公公都成我孙子了。 “宁国公,发生什么事了?你先别着急,咱们慢慢说。” 魏良卿摇头,“慢不了,我跟你说啊,如果办不了侯家,我就完了,我叔叔也完了,我现在的一条命,都押在了你的身上。你可不能害我啊!” 许默愣了片刻,突然一笑,“宁国公过虑了,卑职也不会拿自己的生死开玩笑。” 说这话,许默将手按在了一摞卷宗上面。 “这是一桩灭村大案的卷宗,涉及到了七十余口人命。就是张芳纯和褚太初做的。”许默笑道。 “张芳纯?就是那个侯家的手下?”魏良卿咧嘴道:“这事要是跟侯家人做的就好了。” 许默道:“这些田产,可有一半归到了侯家的名下。” 随后,许默又拿出了户房的卷宗,递到了魏良卿面前。 “侯家收了田!那他们就脱不了干系!”魏良卿终于露出笑容,忍不住拍着许默的肩头,“好啊,太好了!贤弟啊,你真是神鬼莫测,当世干吏!” 辈分又降下来了? 许默也没法说什么……下一秒,魏良卿拉起许默,直接就往外面走。 “我领你去见崔大人。” …… “你一个小小的书吏,能知道什么?宁国公,我看你是糊涂了……” “我看你才糊涂呢!”魏良卿忍不住破口大骂,“老崔,我提醒你,几年前的时候,我还在肃宁老家种田呢!你别瞧不起人,我这位许兄弟手上可捏着侯家等人的罪证,你给我客气点。” 崔呈秀被说得一愣,心说就信魏良卿一回。 “你叫许默?那你说说,要怎么对付侯家?” 许默道:“侯家的罪状,自不必多说。但是要想拿下侯家,最好先拿下褚太初。” “褚太初是干什么的?” “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归德豪强,受士绅大族庇护,为豪绅名门爪牙。他坐拥数千打手,为祸一方,百姓民怨沸腾,人人切齿,恨不得生食其肉!”许默道:“侯家、陈家、袁家……诸多恶行,都是假手褚太初干的,只要拿下此人,就一切迎刃而解。” 崔呈秀眉头微皱,“你说褚太初是一方豪强,又有几千打手,想要抓他,只怕不容易吧!” 许默道:“只要大人下令,让褚太初到陈州协助调查,卑职自然有办法,将他活捉!” 崔呈秀不由得面色凝重道:“这不是玩笑的事情,你敢立军令状?” “敢!”许默答应很干脆。 魏良卿哼道:“老崔,我这位许兄弟在陈州那是手眼通天,无所不能。你按照他的意思做就是了。” 崔呈秀翻了翻白眼,心说我一个堂堂左都御史,听一个小吏的,我要不要面子? 不过事已至此,崔呈秀也明白,不赌不行了。 “宁国公,既然这样,你带着锦衣卫去抓人如何?” 魏良卿眨了眨眼睛,行吗? 许默笑道:“宁国公,中原百姓,到底和江南不一样。你去抓人,褚太初最多会提前逃命,并不敢直接对抗朝廷。” 魏良卿松了口气,“瞧你说的,好像我胆子很小似的?我就是害怕抓不到人,白跑一趟。” 许默笑道:“宁国公只管去,抓人的事情,我负责。” 魏良卿一听,豁然站起,仰天大笑,“既然如此,还等什么?告诉老七,点一千人,随我出发!” 苏州惨败之后,锦衣卫终于重整旗鼓,再度出动。 魏良卿坐在高头大马,前呼后拥,直扑归德府而去。 传说中缇骑又来了! 厂卫再一次露出了獠牙利齿。 而几乎与此同时,许默把许七叔和袁如山叫了过来。 “七叔,袁叔,报仇的时刻到了!” 两人眼中都是惊喜,他们也没有料到,事情在许默的推动下,居然走到了这一步。原本他们还想着按部就班,壮大实力,然后和褚太初对拼。 只不过褚太初势力庞大,想要报仇,就要做出牺牲的准备。 可现在好了,朝廷出动了,褚太初的势力不管用了。 “少爷,褚太初这人吃喝嫖赌,没有不好的。尤其相信鬼神,身边有好几位活神仙。”许七叔笑呵呵道:“凑巧的是,他最信任的那位,是咱们的人。这一次,就算是神仙,都不会帮他!” 第三十六章 阉党大捷 许默略微思量,就说道:“七叔,你和袁叔操办这事,务必把褚太初活蹦乱跳地送来,这人有大用。” 许七叔和袁如山互相看了看,用力点头,“少爷放心,我们一定办成此事。” 许默这才点头,放两人离开。 他们刚走,刘崇那边又叫许默过去。 “你要是不来,为师就要过去求你了。” 许默听得出来,刘崇这是生气了,就笑道:“恩师待弟子恩如春雨,弟子从来不敢怠慢恩师。” 刘崇哼道:“是吗?又是宁国公,又是左都御,和他们比起来,为师这个小官,芝麻绿豆,算得了什么?” 许默呵呵道:“恩师这就错了,他们官职再大,那是朝廷的,在陈州地面,还是您说了算。如今厂卫这边,要给归德的豪族定罪,还要看您老人家的心思。” 刘崇眼珠转了转,不由得松了口气,许默说得没错,他还是陈州的地头蛇……“许默,你说我当真要得罪士绅豪族?一心跟着魏公公?” 许默笑了,“恩师害怕了?” “谁能不怕啊!东林党人,非比寻常。魏公公又不能一直呼风唤雨,我真怕有朝一日,会跟着魏公公一起倒霉啊!”刘崇低声叹息。 许默稍微思量,就躬身道:“恩师,弟子看不了这么深,想不到这么多。但是弟子可以向恩师保证,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陈州境内,弟子能够得着的这块天地,没人能动得了您老人家!” 刘崇浑身一震,“你的意思?” “恩师造福陈州父老,乡亲们都愿意拿命护着您!弟子也是!” 这一下子刘崇听懂了,脸上也露出了感慨的笑容,他伸手拍了拍许默的肩头。 “我早就说过,徒弟比儿子好啊!”刘崇干脆道:“这样吧,衙门有三班衙役,我把壮班交给你,日后巡城,守门,缉捕盗匪,所有的事情,都归你处理。” 许默脸上含笑,“请恩师放心,弟子一定不负所托。” 随后许默又道:“恩师,弟子手上正好有褚太初一伙人作恶的罪证,您老人家要不要看看?” 刘崇眼睛一亮,不由得握紧拳头,“为师正要为民请命!” …… “大人,就在前面。” 刘崇在前面领路,引着崔呈秀,来到了一处荒废的小村子。 “大人,此地名为柳树寨,曾有三四十户人,是个挺安详的小村子,据说不久前遭逢土匪袭击,全村悉数被杀。” 崔呈秀眉头紧皱,“什么土匪?怎么如此凶残?” “据说是翻江龙。” “据说?”崔呈秀怒道:“这是什么意思?” 刘崇道:“就是原本大家伙都以为是翻江龙,可前些时候,此獠袭击陈州,被我们的民壮俘虏。经过审讯,他否认了此案,后来在他的寨子里,发现了褚太初的书信,还有送来的礼物,让他们认下此事!” “什么?又是褚太初干的?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回崔大人,此地正好是涡河北岸,土地丰饶,水旱从人,是少有的风水宝地。褚太初派人想要侵占,已经被陈州民壮把他的走狗爪牙都给抓了。” “抓得好!”崔呈秀怒道:“地方豪强为祸,居然到了屠灭村寨的地步,当真是丧心病狂!刘大人,你可有证据?” 刘崇道:“崔大人请往这边来。” 崔呈秀随着刘崇又走了一段,前面赫然出现了谷地,地上的浮土已经清理开,露出了层层堆叠的白骨,足有几十具之多! 看到了这一幕,崔呈秀都头皮发麻。 都说草菅人命,这回算是看到了真的! 哪怕他身为左都御史,也不敢这么干啊! 这个姓褚的,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又是谁给他撑腰? “抓!一定要把他抓起来,我要亲自审问!” 崔呈秀切齿咬牙,发了狠心。 几乎与此同时,魏良卿带着缇骑,也到了归德府,一道命令下去,要求归德官吏,协助前往睢州抓人。 到哪都呼风唤雨的魏良卿,此时却是遇到了麻烦。 归德府上上下下,没人听他的。 衙役兵丁,他是一个都指挥不动。 锦衣卫不是很厉害吗? 东厂不是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吗? 对不起,归德这块地方,你们说了不算! 喜欢说锦衣卫是天子亲军,皇权特许,仿佛到哪都如朕亲临,牛得不行……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权力向来存在两套逻辑,一个是自上而下,一个是自下而上。 天下太平,皇权稳固,一道命令下来,自然泰山压顶,无人不从。 但是到了如今,别说天子亲军了,就算是天子亲自来了,也未必如何! 君不见苏州几个月前,就把巡抚毛一鹭和锦衣卫的人给打了,大不了在归德府,经典复刻一下,揍一顿宁国公,也没什么不行的。 魏良卿只觉得身边周围,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还是不怀好意的那种。 “老七啊,我琢磨着再待下去,咱们就走不了了!” 谭老七翻了翻眼皮,无奈道:“国公爷,俺也是没有想到,明明是大明的天下,怎么跟到了化外之地一样?” 他们没敢停留,直扑睢州抓人。 魏良卿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人盯上了,归德这边,府衙,县衙,全都被世家大族控制,没有这些大族点头,是什么事也干不了。 他们早早就把消息传给了睢州,告诉了褚太初,让他暂避锋芒。 魏良卿去了一趟,不出意外,扑了个空。 他又转了转,找不到褚太初的踪影,只能灰溜溜返回陈州。 等魏良卿离开,归德府这边,立刻大摆筵席,热热闹闹庆祝。 陈家、袁家、沈家,全都出来了,侯执蒲带着大孙子侯方域也来了。 阉竖无功而返! “大阉倒行逆施,天怒人怨,老天爷早晚会收了他们的,断然不会让此獠猖狂下去的!” “对!天道有常,魏阉还能比得过立皇帝刘瑾吗?” …… 归德府这边大宴庆祝,陈州那边,竟然也摆开了筵席。 魏良卿和谭七太保他们匆匆返回。 崔呈秀已经准备了酒席。 “辛苦,辛苦了。” 魏良卿连连摆手,“老崔,别说这个了,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褚太初在哪?” 崔呈秀哈哈大笑,“来人,把褚太初带上来!” 这时候有四个民兵押解,一个中年人上来。 这个中年人五短身材,十分精悍,他被带上来,颇有些失落。 “天不佑我,不然你们抓不到我的。” 天?谁是你的天? 我才是! 许默向前一步,“这是太常寺卿侯执蒲给褚太初的亲笔信,让他离家,躲避风头!” 魏良卿浑身一震,大喜过望,“抓!抓老猴子!” 许默笑道:“遵命!” 随后,他又看了眼谭七爷,道:“这次只怕要锦衣卫弟兄再辛苦一趟。” 谭七爷哈哈大笑,“职责所在,不辛苦!” 魏良卿又道:“许默,你可要小心点,归德那边,十分邪性,千万不能吃亏。” 许默道:“宁国公放心,我们有了真凭实据,侯家还敢反抗,就是谋大逆,满门抄斩,诛灭九族也不为过!他们侯家和褚太初不一样,跑不了的。” 随后许默就叫来了二百名精挑细选的民兵,他们各个穿戴铠甲,手持利刃,雄赳赳,气昂昂。 这些东西都是从魏良卿手里弄来的。 有了这些人,锦衣卫的气象陡然一变……出发! 锦衣卫去而复返,前天还在乐颠颠喝酒欢庆的侯家,突然就遭到了偷袭。 六十多岁的侯执蒲被拖出了家门。 “阉竖,阉竖!你们诬陷忠良,不得好死啊!” “哈哈哈!你去跟褚太初对质吧!”谭七让人把侯执蒲塞进囚车,大马金刀,直接出了归德府。 第三十七章 乘势而起 “七爷,前面又许多归德百姓,鼓噪前行,把咱们的道路给堵了。” 谭七听到这话,顿时浑身一震,该来的还是来了。 侯家在归德府根深蒂固,急切之间,必定会引起冲突。 如果弄成了苏州那样,可就麻烦了。 谭七回头看了看,他的指望就是许默派来的二百甲士,这些人到底行不行? 坦白讲,谭七也没有把握、 他只是听说,不久前,这帮人还只是普通的流民而已,披上了铠甲,就能顶用吗? 就在谭七犹豫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围拢上来,这些人怒目而视,声势浩大,谭七只觉得喉咙仿佛被堵住了,额头直冒冷汗,心里突突乱跳。 不行,这是要出大事啊! “左右,上前!” 他冲着手下锦衣卫下令,这些人连忙冲过来,护住了谭七,还有囚车。 只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谭七不得不又看向了民兵:你们上吧! 王水生第一个冲了上来,他领着五十名甲士,冲到了最前面。 他手里按着刀柄,冲着对面聚拢过来的老百姓,厉声大吼。 “乡亲们,停步!”王水生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如果是归德的父老乡亲,土里刨食的庄户人家,捉拿人犯,替跟你们一样的百姓做主,你们为什么要拦着?连好坏都分不清了吗?” “如果你们是侯家的爪牙,冒充百姓。你们就该清楚,侯家完蛋了,他们给你们多少俸禄?也值得你们给他们卖命?” 王水生说着,猛地抽出佩刀,高高举起,“不管你们是哪一种,识相的的赶快滚开!不要跟着侯家一起完蛋!” 他的这番话,听在人群中间,确实收到了奇效。 那些遭到裹挟的老百姓都不停往后退,都说侯家好,是大清官,可俺们还是三天饿九顿啊! 真的没必要自己找死。 至于侯家的打手,他们更加心虚,老太爷都被抓了,侯家还能不能存在?万一侯家完蛋了,咱们也不能跟着一起沉默,要不换个主家,继续混日子算了! 眼瞧着人群心思浮动,王水生猛然大喝:“朝廷办差,还不闪开!” 他这一嗓子,随后二百名甲士齐声怒吼,“闪开!” “闪开!” “闪开!” …… 民兵的大吼,惊天动地,排山倒海。 他们迈步向前,竟仿佛一面山一般,压了过来。 聚集过来的乌合之众,再也撑不住,只能纷纷后退,让出一条道路。 “走!” 王水生护卫锦衣卫,顺利摆脱了纠缠,离开归德府,直奔陈州,胜利凯旋。 走在路上,谭七都觉得后怕。 “王兄弟,成百上千的乱民,把咱们的去路给堵了,要不是你们,真不知道怎么脱身。” 王水生笑了笑,“在我眼中,没有乱民,只有一些一样要吃喝的可怜人。” 谭七一愣,“王兄弟的意思?” “你把他们看成乱民,就只能冲过去,然后你未必能赢。可你把他们当成普通人,当成有血有肉有家人的普通人,就能说服他们,顺利脱身。” 谭七愣了好久,突然觉得这话太有道理了。 “王兄弟,你现在是什么职位?” “职位?民兵队长吧!” 谭七道:“你看这样行不,我保举你来锦衣卫,先给你一个副千户,不出一年,你肯定能当上千户。” “千户?”王水生笑了,“千户很大吗?” “那是自然?锦衣卫的千户,更是手握大权,不才可是花了大半辈子,才当上千户的。”谭七满脸自豪。 王水生眨了眨眼,突然道:“既然千户这么厉害,你在归德的时候,为什么还要靠我们脱险?” 这一句话,弄得谭七顿时没脾气了。 支支吾吾,竟然无言以对。 除了这一场比较失败的挖墙脚之外,谭七的行动还是很顺畅的,返回陈州之后,崔呈秀和魏良卿居然一起出城迎接,当看到囚车里面的侯执蒲的时候,两个人更是大喜过望。 “老匹夫,你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吧?” 侯执蒲绷着老脸,冷哼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老夫年过花甲,有死而已。只是尔等肆意玩弄国法,陷害无辜,就不怕报应吗?” “报应?残害百姓,灭村抢田,那才是报应!”崔呈秀哈哈大笑,“你们这些东林邪党,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的蝇营狗苟,如今正是要让你们显出原形的时候。” “来人,把他押解到大堂之上。” 侯执蒲被抓,比起杨涟等人被抓,还要热闹。 他已经返回了家乡,退居林下,含饴弄孙。 这样还不肯给个活路吗? 侯恂得到消息之后,和兄弟两个跑去午门,痛哭流涕。 见许多官员畏惧魏公公的权势,不敢仗义执言,侯恂突然举起巴掌,朝着自己的白脸,狠狠抽了下去。 一下接着一下,抽得嘴角流血,看得人心中酸楚。 阉党如此不给活路,我辈岂能坐以待毙? 终于,有人站出来,尤其是河南籍贯的,包括陈于廷,袁可立,他们纷纷上书,到处托人情,希望赶快放了侯执蒲。 一股庞大的压力,落到了陈州,落到了崔呈秀的头上。 许默也不例外,他直接负责案件,身上的担子尤其沉重。 不过幸好,许默还能应付。 这个案子的关键就是褚太初! 都到了这时候了,还给人家大户挡灾,是不是太傻了? 同为豪强,也要有点格局才行。 许默撬开了褚太初的嘴巴,这家伙可是个宝藏,大户不方便干的事情,全都是他出手的。褚太初还是军户出身,他手下的打手多为睢州卫的军户。 这些年他变军户为奴仆,利用爪牙,四处侵占田亩,压榨百姓。 每年所得,有七成孝敬给归德府大户,换来他们的庇护。 “总结起来,你就是个跪着挣小钱的,可悲可叹啊!” 跪着就够丢人了,还是个挣小钱的。 褚太初是彻底破防了。 “许默,你小子别得意,我倒了,你也好不了!” 许默笑道:“多谢关心,我会争取给你个痛快的。” 许默将审讯的结果递上去,先是送给了刘崇,随后又送给了崔呈秀。 到了老崔手里,经过了一夜的不眠不休,总结出十大罪状,直接快马加鞭,递到了京城。 “宁国公,这回我不得不走了。” 魏良卿笑道:“没事,替我向叔父问好,有我坐镇陈州,你大可放心。” 崔呈秀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京城。 就在他刚到京城的同一天,侯恂、陈于廷、袁可立,还有其余五位官员,一同下狱。 整个朝堂,再次震动。 就在所有人都感叹魏忠贤的狠辣之时,许默也在陈州,调集手上的民兵,集结了三百人。 还有什么比捡包更爽的事吗? “过去是归德豪强,不断派人侵入陈州,掠夺咱们的田产。如今归德豪门都完蛋了。咱们不能错过良机。大家伙立刻进入归德府境内,铲除豪门势力,接管地方!” 许默一声下令,民兵一起出动,他们已经不满足于小小的陈州了。 第三十八章 斩白蛇 徐师爷这些日子挺无聊的……他之前是熊廷弼的幕僚,虽说没有被列为罪犯,但面对阉党中人,也不是那么方便。 而且此时的知县刘崇,也没有功夫和徐师爷商量什么,这位的一颗心全都扑在了魏良卿身上。 他现在只想着尽心竭力,伺候好这位宁国公。 事实上,提拔刘崇为河南道巡按御史的题本已经送上去了。 如今魏公公控制朝局,这个任命没有半点难度。 刘崇从知县跳到了巡按御史,看似平级,实则一步登天。 这都是跟对了人的结果,他恨不得把魏公公的牌位供在神龛上面,每日磕三遍大头。 刘崇一心清理户籍名册,准备重新核定税赋。 只要能把这事情办妥,他在魏公公的眼里,必是与众不同。 徐师爷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只能祝他好运。 真正的问题是自己的倒霉外甥,徐师爷很恼怒,他好容易找到了机会,把许默堵在了家里头。 “你小子早出晚归,成天忙活……你忙活来,忙活去,怎么还是个司户?” 许默眨了眨眼睛,不解道:“舅父,您老人家想让我是什么啊?” 徐师爷气得笑了,“傻小子啊,你别光知道干活,不知道给自己捞好处啊!这么大的事情,你的功劳最大,好歹给你升个官,加点权力……一个区区司户,说出去了。我都觉得丢人!” 原来舅父是嫌弃丢人啊! 许默脸上含笑,他拉过一把椅子,请舅舅坐下,又给老头倒了一杯茶。 “舅父,你先冷静冷静,我这里有点事情,正要跟您老商议,也请您老帮我拿个主意。” 徐师爷喝着茶,叹道:“孩子,机灵,会办事,是你的优点,但光是这样还不够,你要会结党营私,要回占便宜,捞好处……不是舅舅不教你好事,是现在这个世道如此,咱们不能吃亏不是!对了,你要跟我说什么?” “那个舅舅啊,七叔带着人,进入了鹿邑境内,袁叔领着人,到了柘城,他们已经接管了褚太初的部下,又趁机吞并了侯家和陈家的一些产业。” “哦!”徐师爷道:“手脚不慢啊!怎么样,你弄到了多少田产土地?” “没有!”许默摇头,“没有田产。” “那你去干什么了?”徐师爷声音提高。 “无他,送去公平而已!” 徐师爷眉头紧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许默,你给我仔细说说,你到底干了什么?” 许默自然不会瞒着舅舅,事实上他正需要老头帮忙。 “舅舅,我派人过去之后,发现褚太初麾下一盘散沙,好些人都在侵夺田产,或是投靠新的豪强。我这边收拢这些人,并且规定,采用耕者有其田。只要是褚太初麾下佃农,向我们上报之后,就可以继续耕种。” 徐师爷耐心听着,“白给吗?” “自然不是,要收三成田租,还要他们挑选青壮,充作民兵。” “三成田租不算多,在这个世道,能有田种,就该偷着乐了。”徐师爷笑道:“你小子手段不差,怎么样,收编了多少民兵?” 许默生出了巴掌,冲着舅舅晃了晃。 “五百?不少啊!” “是五千!” “什么?”徐师爷吓得站起来,老脸都变了颜色,整个人都不好了。 半晌,老头才平静下来,盯着许默,“你给我再说一遍,到底是多少人?” “五千!”许默又一次笃定道。 老头猛地吸口气,又问道:“许默,你现在有多少人?” “目前应该有六千五百左右,不过还不确定。” “什么不确定?”徐师爷哼道:“你怎么连自己有多少人都不知道?” 许默道:“是这样的,他们在归德府的进展太快了,到底弄到了多少人,我实在是不清楚,只知道他们的人马,每天都在增加。” 徐师爷听得头皮发麻! 这么下去,就只能扯旗造反了。 徐师爷默默盘算起来,首先,许默绝没有吹牛皮……褚太初是归德头号豪强,手下光是打手就有几千人。 这一次侯家、陈家、袁家,全都遭到了波及,归德顶级豪门遭到了重创。许默趁虚而入,时机把握极好,几乎兵不血刃,就把这些势力给接管了。 “孩子,接下来才是最紧要的,你打算怎么办?” 许默按着太阳穴,“舅舅,发展壮大势力,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是眼下我能用的人才不够,手下民兵空有数量,缺少训练。虽然收拢了归德府的力量,我怕局势稳定下来,又会损失掉……” “绝对不能损失!”徐师爷果断道:“要让你师父暂时署理归德!对,就这么办!” 徐师爷不愧是熟悉大明官场的老油条。 立刻就想出了一个绝佳的办法,归德豪绅林立,原来的知府尸位素餐,必须拿掉。 刘崇以巡按御史的身份,暂时署理归德! “只要你师父接管归德,你想办什么事情,就方便多了。” 许默立刻点头,“舅父高见!我回头就和宁国公说这事!他现在对我言听计从,肯定会帮忙的。” 徐师爷点头,他现在浑身血液加速涌动,老脸涨得通红……自己这个外甥,已经弄了这么大的家业,要怎么才能守住? “许默,你相信读书人吗?” 许默微微皱眉,“舅父,这要看什么样的读书人了。” 徐师爷缓缓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这样的呢?” “您是我舅舅啊!外甥怎么不信?” “我是说身居江南,读过一些书,有些本事,却无福通过科举的,这样的人,你要吗?” “要!” 许默毫不犹豫道:“只要他能给我做事,我就要!越多越好!” 徐师爷终于点了点头,“你有这个心思就好,我这就给你联络人手……好几个县的地盘,着实要不少人!” 徐师爷脚步轻快,心情更佳。 辽东糜烂不消说了,北方诸省又天灾人祸,遍地匪盗。 眼下朝中两党,你争我夺,刀刀见骨。 这帮人自以为聪明,却不知道每一刀流出来的,都是大明朝的血。 照这么下去,天下大乱,也只是顷刻之间。 自己这个外甥啊,眼光还真不错。 从地方下手,多掌握点力量,万一真的有那么一天,没准还能搏一把大的! “对了,许默,你出生时候,有啥特殊的没有?” 猛地被舅舅这么一问,许默还愣住了,“没,没什么啊!天清气朗,熏风和顺,一切都好。” 徐师爷眉头一皱,“天不佑之,这可不行啊……不过没关系,咱们可以编。” “编?”许默大诧,这老头要干什么? 徐师爷拧眉瞪眼,想了半天,突然咬牙道:“你就别管了,一切有我。” 许默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老头都走了,许默才摸了摸鼻子,要不我找条白蛇砍了吧! 第三十九章 我剿我自己 巨龙是没法躲在小白兔身后的。 许默虽然算不上龙,但也有了蟒蛇的身姿。几千民兵,地跨三县,就算大明朝迟钝如猪,早晚也会发现的。 更何况还有锦衣卫近在咫尺。 许默反复盘算,留给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要不就真的斩蛇起义,跟朝廷斗一下吧? 只是自己有多少把握? 许默不清楚。 事实上此时的大明朝,各地盗匪蜂拥,杀官扯旗的不乏其人。 只是有人被府县民兵干掉,有人干脆内讧,自己玩死了自己,还有人隐匿山林,打家劫舍,成了欺软怕硬的匪类。 这些人对朝廷没有任何危害,朝廷也懒得对付他们。 如果真的抢占州县,竖起大旗,拿出纲领……朝廷必定穷尽一起手段,八方围堵,绝不会手软。 自己到底能扛住几轮围剿? 许默又是一阵默然……还是那句话,他不可能拒绝壮大实力。可实力大了,就不得不面对朝廷。 所谓积累够实力,然后再去造反,就跟把大象装冰箱一样,看起来合情合理……也就落下个看起来了…… “许司户!” 许默在思忖之际,突然周节从外面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有大事了!” 许默眉头微皱,周节立刻靠近,在许默耳边道:“许司户,有归德生员到咱们这边告状!” “告状?” “对,他说现在有匪类趁机进入归德府,说什么耕者有其田,正蛊惑百姓,居心不良,请求朝廷发兵,为民除害!” 许默认真听着,渐渐的,他就感到了不对劲儿,这不就是堂下何人,状告本官吗? 周节俯身,压低声音道:“许司户,七爷他们还在归德,此事不能让朝廷知道。” 许默没有做声,算是认同了周节的判断。 “许司户,这人咱们不能留!”周节道:“只有杀了他,才能一了百了。” 许默突然抬起头,“真的可以吗?” 周节一阵恍惚,有人来陈州告状,就必然有人去开封,去朝廷……那么多人,压是压不住的。 “许司户,既然这样,那,那就让人退回来,免得让朝廷抓到把柄啊!” 许默站起身,在地上走了几圈,思前想后,突然他眼前一亮。 “周节,你立刻带着这个人,去见堂尊,把归德那边的事情,添油加醋告诉他。” “啊!”周节都傻了,“许司户,就算要死,也不能这么干啊!” “你听我说完!”许默道:“如果堂尊问办法,你就说调动民兵,前去剿匪!” “等会儿!” 周节一惊,脑子有点不够用了,“我说许司户,你的意思是民兵去剿民兵?” “错!”小幽默纠正道:“是民兵剿匪!” 周节努力冷静下来,渐渐的,有了思路,他也明白了许默的意思。 这主意实在是高得没边了! 咱们自己人装成土匪进去,然后咱们再去剿匪……自己剿自己,想有差错都不可能了。 “许司户,土匪抢一波,剿匪还能捞一波……一头牛剥两层皮,你神了!” 许默给了他一个大白眼,吓得周节连忙住嘴,“我这就去见堂尊,我一定管好自己这张嘴,多说一个字,我自己就把这条舌头割了,给许司户下酒。” 许默又白了他一眼,周节连忙掉头就跑,片刻不敢耽误。 许默可不觉得他的主意能有多高明……无非就是那些缙绅大户的故智, 明面上是体面的乡绅耕读之家,背地里勾结翻江龙,让他们在前面冲锋陷阵,干点脏活。 自己这边也是一样,只不过玩得更大一点罢了。 既然是戏法,那就会有漏的一天……朝廷也不都是傻子。 许默眼珠转了转,突然想起一事,他把王水生叫了过来。 “你上次说,谭七太保有意让你投靠锦衣卫,这些日子他还说过吗?” 王水生一听这话,忙道:“许令史,他是话里话外说过,可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背叛许令史,背叛大家伙的!咱们一心一意,是一家人,跟了他,就是去当狗奴才,这点事我还是想得清楚的。” 许默笑了,“你能这么想很好,但我想问你,锦衣卫是干什么的?” “干坏事的,专门欺负老百姓!” 许默笑道:“那他们为什么要对付归德的豪门大族?这总不是欺负老百姓吧?” “这个……他们是狗咬狗,一嘴毛!” 许默笑道:“你说的对,锦衣卫确实是天子的鹰犬,他们刺探地方情形,监察军民百姓。咱们做得不少事情,朝廷并不喜欢。尤其是耕者有其田,这话更是犯了大忌,朝廷必定会调动人马围剿咱们的。” 王水生面露难色,“许令史,那咱们怎么办?跟他们拼命吗?” 许默笑道:“该拼命就要拼,但是该动脑子,咱们也不能当个莽夫。” 许默深吸口气,“我现在就要你找个借口,答应谭七,成为锦衣卫的眼线。” “什么?许令史,你?” “你别着急。”许默道:“你成了锦衣卫,他们就要从你的嘴里得到消息。” 王水生眼珠乱转,过了片刻,这才一拍大腿,“我明白了,你让我撒谎啊!” 许默大笑,“不能这么说,如果只是撒谎,人家会听出来的。你需要十句话里,九真一假,或者十句都是真的,只是要让看到这些话的人,把事情想歪了,你明白吗?” 王水生咧嘴了,“许令史啊,这事太难了,你换个人吧!” “不!”许默笑道:“就是你了,咱们这么多人的生死,全都在你的肩上,该怎么哄住谭七,你必须多用心。” 王水生怔了良久,无奈点头,“我,我尽力吧!” …… “许默,现在各种传言,都说归德府盗匪横行,抢占田亩,聚拢贼寇,无所不为。还有人说,这就是朝廷戕害士绅乡贤,才给了匪人可乘之机。” 刘崇大声说着,“眼下如此关键的时候,你可要帮帮为师。” 许默笑道:“恩师不要慌,什么乡贤失去,匪人趁虚而入,根本是一派胡言。这些人分明就是原来大户豢养的打手。恩师可以派遣民兵,进入归德,剿匪安民。” 刘崇沉吟片刻,沉声道:“这事情我也想到了,只是调民兵入归德,我怕他们训练时日太短,恶性难改。到时候欺凌百姓,无恶不作,会败坏我的名声啊!” 许默正色道:“如果是别的事情也就罢了,如果恩师担心军纪,弟子愿意立军令状。” “你愿意立军令状?” “没错!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刘崇大惊,“这是岳家军啊!” “如果做不到,弟子愿意受罚!”许默朗声说道。 刘崇深吸口气,仰天大笑,“许默,你可真是为师的好弟子啊!” 刘崇道:“时至今日,还让你委屈当个司户,实在是说不过去,我要上书,求朝廷给你加官。” 许默没有拒绝,而是笑道:“恩师爱护弟子,弟子自然感激涕零。只是眼下的弟子升官,或是调到其他地方,都会影响恩师的大事……不如让弟子辅佐恩师,将事情料理妥当,再说下一步的事情?反正弟子年轻,时间多的是。” 刘崇一听,更加感动,多好的孩子,为了我的事情,连自己的官都不要了。 “既然这样,我想办法从朝廷要些剿匪的钱,怎么也要给你三五万两!至于剿匪所得,也都是你的。” 第四十章 当世奇才 “许默,你有练兵之能,日后必能平步青云,指日高升。” 刘崇拉着许默坐下,而后语重心长道:“这些年,天灾人祸,接踵而至,匪盗横行,豪强并起……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师徒两个,几乎没有坐下来,仔细谈过什么……如今刘崇开诚布公,让许默颇为惊讶,自己这位老师有什么心思,或者说,他察觉了自己的举动? 许默默默听着,并没有什么害怕。 在陈州境内,还没人能对他不利。 就算是一县之尊也不行! “师父有什么吩咐,弟子洗耳恭听。” 刘崇道:“为臣者,必定要忠心耿耿,以家国天下为己任。师父知你的本事,但你到底不是科甲正途,还需要正心术,胸怀国家才是。你手下的民兵,也要知道忠义,为国做事不至于走到邪路。” 许默低着头,耐心听着,频频点头。 刘崇又道:“我打算安排一些读书之人,良家子弟到你的民兵,你可愿意?” 许默毫不迟疑,“弟子愿意,只是唯恐他们看不上民兵,不愿意和灾民为伍啊!” 刘崇哈哈大笑,“又不是人人都能中科举,入朝为官。大族子弟,也不都是有出息的。我请一些人过来,到你的手下做事。陈州衙门的空缺,也可以给他们留着。对了……我还有个儿子,挺让我烦心的。这些年来,我一心读书科举,疏于管教。前些时候,他,他……给我惹了大祸。” 许默不解,“恩师,这位师弟犯了什么错?” “哎,逆子狂妄,竟然和人争风吃醋,为了一个戏子,大打出手,险些闹出人命。为师一心都在政务上面不免得罪了许多人。万一有人拿这小子说事,为师属实不好办啊!” 许默心中了然,陈州这边,就是以家人为突破口,办了侯家。 你做初一,人家做十五。 刘崇有这个担心,完全是情理之中。 “恩师,您的意思?” “我打算把这孩子交给你,让他在民兵当中历练,能学多少本事,倒是在其次,关键是别给我惹祸。” 许默一听,欣然点头,“恩师放心吧,把师弟交给我,我保证让他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定然不会辱没老师家风。” 听许默这么表态,刘崇可高兴了。 顿了片刻,刘崇干脆道:“许默啊,我让一些读书的良家子弟加入民兵,非是不相信你,而是担忧有人会拿着做文章,你还是要跟读书人携手,要给世家大族一些面子,唯有如此,才能高枕无忧。” 许默脸上含笑,心里头明白,说白了,不就是掺沙子吗! “恩师放心,弟子全都清楚。” 师徒聊得十分愉快,刘崇拿到了所有想要的,果断给许默拨了一万五千两银子。 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许默也只有接下教导刘少爷的使命。 “你们谁是许默啊?”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身华服,在几个家丁簇拥下,大摇大摆,出现在了军营门口。他瞧了瞧两旁破旧的木门,不由得撇嘴。 “你这本事也不怎么样,连个像样的门户都没有,穷鬼!” 刘少爷品头论足,许默从里面走了出来,看了眼这小子,也没有多吃惊。 “你是刘隆,刘师弟?” 小子点头,“没错,我就是刘崇唯一的儿子……想必我爹已经告诉你了,这一次过来,要让我吃好,玩好,把本少爷伺候高兴了,回头我跟我爹说两声,你就等着飞黄腾达吧!” 许默大笑,“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师弟了。” 许默又看了一眼刘隆的几个随从,“你们一路陪着过来,也辛苦了。我另外准备了项目,你们先过去休息休息,回头再来陪伴少爷。放心,我会让少爷尽兴的。” 这几个人犹豫了少许,也没觉得什么异样,果然就下去了。 刘隆还笑呵呵的,“有什么好玩的,快拿出来吧!” 下一刻,刘隆就高兴不起来了。 许默已经消失了,只有几个民兵盯着他,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大竹板。 “今天上午,先跑二十里,回头吃饭。” “你们什么意思?我可是刘大人的公子!” “没错,要是普通人,十里就够了。” “你!”刘隆大怒,“你们这帮泼才,也敢欺负本……” 啪! 还没等他说完,兜头就是一板。 这下子把刘隆打蒙了,他们怎么敢的? “跑!” 一声断喝,刘隆竟然真的乖乖迈开双腿,绕着校场,跑了起来。 同样遭受训练的,不止刘隆一个,凡是刘崇送过来的良家子弟,全都一样。 许默的军营,不时就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听着惨叫声,简直跟到了十八层地狱似的,尽是再受酷刑的小鬼。 一转眼,就是半个月的功夫,刘崇升任巡按御史的旨意下来,随后河南布政使司又下令,让刘崇领兵,前往归德府剿匪。 刘崇得了命令,他不敢怠慢,急匆匆就要动身。不过在出发之前,他还要去许默的营中瞧瞧,兵马到底练得如何,能不能堪用? 刘崇来到了军营,堂堂御史大人,竟然要通报之后,才能入内。 刘崇就是一喜,还真有些细柳营的气象。 等他进去之后,让人先把宝贝儿子叫来。 不多时,就看到一个少年,穿着一身麻衣,小脸黝黑,朝着这边跑过来。 等到了近前,少年站直身体,“属下民兵虎字营刘隆,见过大人!” 听这小子这么说话,刘崇足足愣了三秒钟,他的目光在少年的脸上不停逡巡,仿佛在疑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儿子? 渐渐的,他确定了,紧跟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喜悦,涌上心头,他强压着激动。 “跟我进来。” “属下遵命!” 刘崇带着儿子,到了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刘隆进来之后,向四周看了看,确保只有爷俩,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爹啊!您老快大发慈悲,救救我吧!” 刘崇略沉吟,就说道:“你说什么?” “我说救救我吧。” “是前一句。” “前一句,大发慈悲。” “再往前。” “爹啊!” 刘崇突然仰头大笑,“你可算是舍得叫我一声爹了!” 刘隆顿时瞠目,过去他都叫老头的。 “您当然是我爹了,父子亲情,天经地义。” “不错,不错!”刘崇抚掌大笑,“就冲你这个懂事的劲儿,爹把你送过来就对了。” “什么?”刘隆大惊,“爹!您可不知道!这边简直比十八层地狱还可怕。每天早期,空着肚子就读书。” “读书?” “没错,就是念三字经、百家姓什么的。一念就是半个时辰,嗓子都冒烟了,肚子咕咕叫。” 刘崇丝毫不理会儿子的抱怨,只是问道:“接下来呢?” “接下来就是吃饭,然后又是走步,一个上午都不休息。吃了午饭之后,下午还要练习兵器,拳脚。还要举石锁。孩儿就跟骡马畜生似的,一天到头也不得歇着。每天累得躺床上就睡,可把孩儿苦坏了。” 听儿子抱怨完,刘崇一跃而起,喜不自胜,“早就该这么对你了!你许师兄真是当世奇才,好,太好了!” 第四十一章 大孝子 刘崇走了一趟军营,十分满意,甚至是超出了预期,许默治军,确实让人耳目一新。所有民兵,依旧以十二生肖立营。 但却做了年龄限制,最低十二岁,最高不超过四十五岁。 凡是在这个年龄段内,接受正规的军事训练。 这些人也要区分,其中年纪最好,体力最强的部分,会挑选出来,执行剿匪一类的任务,其余众人,则是以巡逻治安为主,偶尔还要负责清理卫生,掩埋尸体。 大军出动的时候,他们也是民夫,运输粮草后勤。 尤其难得,许默还挑选出一批人。他们负责监察军纪,考评士兵。一旦有人违规,立刻处置,绝不姑息。 小小的民兵,竟然比起朝廷官兵还要正规。 一时间刘崇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过他有一点是确定了,这是一支可战之兵,也是自己可以仰赖的。虽说是许默负责,但这支民兵当中,还有不少大户子弟,他们读书懂礼,肯定会忠心朝廷。 有这些人在,大约可以放心了。 刘崇给许默下令,准许民兵出动,开始进剿土匪。 接到了命令,许默自然没有说的,开始下令,各队民兵,分别进发。 刘隆也不例外,他是第三批出发的,上面发了一条竹枪……就是一根竹棍,绑了个枪头,很粗糙的那种。 但是总比在营地里,成天苦训强多了。 瞧着吧! 我非要戳死几个贼匪,好好出一口恶气。 可几天下来,刘隆又失望了,哪里有什么匪徒? 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他们成天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山村,在田间地头行进……每一次出发之前,都有人强调军纪。 决不许进入百姓田地,不许践踏秧苗。 需要粮食蔬菜,必须按照市价,向百姓购买。 更不许侵扰百姓,至于欺凌女人,如果发现之后,一律枭首,绝不姑息养奸。 刘隆也挨打了,就因为随手摘了一个枣,然后就挨了一鞭子。 抽得屁股一道通红,疼得龇牙咧嘴,休息的时候,都不敢坐着。 “哪有这样的,一颗枣子就抽一鞭子,我要是多摘几个,小命还没了!我不服!” 他扯着嗓子叫嚷。 这时候负责监察的许毅赶到,并没有呵斥,而是耐心听着。 刘隆越说越来劲儿,你们不是要讲道理吗? “如果讲不出一个道理,就放我回去,本少爷不待了。” 许毅眉头动了动,笑道:“你说得对,一颗枣子,就一鞭子,是不合理。那我问你,一个鸡蛋,就给剁了一只手,那又如何?” “什么?”刘隆大为惊诧,“什么意思?我怎么没听说?” 许毅道:“有一个小女孩,只因为捡了一颗鸡蛋,要给生病的母亲吃,然后就被人抓去,直接砍下了一只手,这又怎么说?” “谁?谁这么疯癫?别说一个鸡蛋,就是一百个,一千个,又能怎么样?凭什么砍手啊,一辈子都给毁了!”刘隆大声怒道。 许毅点头,“那好,你跟我来吧。” 刘隆将信将疑,随着许毅,向前走了十余里,就到了一处村庄。 此时村头的祠堂聚集了上百名村民,众人正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刘隆一眼看到,在人群前面,有一个小女孩,瘦瘦小小,面色蜡黄,左臂衣袖处,空空荡荡。 刘隆的心猛地一缩,他不由得迈步过来。 此时在人群中间,绑着一个人。 “你们干什么?我是这村子的里长,朝廷让你们剿匪,凭什么抓我?老夫要告你们的状!” 许毅看了看他,“我们是来剿匪的,而且还是专剿害民的恶匪。” 许毅扭头,看了看众人,“乡亲们,大家都说说吧!他到底干了什么恶事,我么给你们做主!” 片刻之后,一个中年妇人向前走了两步,哭着道:“军爷,俺家只有一个男丁,本来不该服役,他买通官吏,把俺男人送去修堤……累死了。他欺负俺家没有男人,就抢了俺家的田,还逼着俺把房子给他。说俺是外姓人,不配住他们老李家的房子。” “俺辛苦养几只鸡,他们偏要说是他家的,俺丫头捡了个鸡蛋……就,就被他砍下了一只手……” 妇人说到这里,已经是泣不成声。 那个小丫头凑到母亲的面前,伸出一只手,抱着她,低声啜泣。 刘隆看在眼里,只觉得好像有东西堵住了喉咙,万分不舒服。 “我听出来了,你们是同宗的,你怎么能仗势欺人?连小孩子都不放过,你不怕遭报应吗?” 被绑着的人顿时怒目圆睁,“我按照朝廷规矩办事,纵然要罚我,也该送去衙门,明正典刑。你们私设公堂算什么?我倒要瞧瞧,到底是谁的罪更大?” “谁的?” 刘隆义愤填膺,一步跨过来,挥起拳头,朝着此人的脸上狠狠砸过去。 “当然是你的,是你的!” 他这几拳下去,打得对方咧嘴痛叫,鲜血从鼻孔喷出。 刘隆还不满意,他抓着对方的胳膊,怒吼道:“我让你也尝尝剁手的滋味。” 这时候许毅拦住了他,“先别着急。” 刘隆一怔,吼道:“怎么?不敢杀?有什么事情,我担着!” “你担着个屁!”许毅怒道:“我们不是随便杀人的。” 说完之后,许毅扭头,对着所有村民道:“乡亲们,此人横行乡里,欺压良善,无恶不作。大家伙说,要怎么办?” 短暂沉默,人群中有人怒吼,“杀!杀了他!” “对!杀了他!” 众人怒吼,声音越来越高,怒气越来越壮。 许毅看了一眼,点头道:“很好,既然乡亲们都有杀他的意思,此人又罪行累累,现在立刻执行!” 刘隆看在眼里,只觉得心潮澎湃,大吼道:“让我来!” 许毅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你可别害怕。” “为民除害,孙子才怕!” 说话之间,这小子抓起竹枪,朝着里长的胸口狠狠刺了下去。 一枪刺入,鲜血迸溅。 这位里长嘴里冒血,眼珠通红,用尽最后的力气,“你,你杀我,朝廷,朝廷不会放过你的。” 刘隆啐了一口,“朝廷?我爹就是朝廷!” 半月之后,刘隆这一队民兵,轮休返回。 刘崇特别把许默请来,准备了酒席。 “许默啊,我这个儿子甚是顽劣,疏于管教。我拿他都不知道怎么办,幸好遇上了你,不然我刘家后继无人,真是愧对先人。” 许默笑道:“师弟心地善良,嫉恶如仇,只是过去的教育不得法罢了。这次师弟还亲自出手,杀了一个匪类,也算是见了血了。” “啊?”刘崇大惊,傻傻看着儿子,这小子杀人了? “你,你当真动手了?” 刘隆点头,“是!” “那你怕不怕?” “杀该杀之人,义无反顾!”刘隆咬着牙道。 “好!好儿子!”刘崇心头大喜,老怀大慰。 又过了片刻,刘隆突然道:“爹,你看能不能答应孩儿一件事?” “能!你说什么,为父都答应。” “那……您能不能把咱们家多余的田产让出来,还给百姓?” 刘崇顿时一怔,夹着菜的手,僵住了。 第四十二章 修生祠 第四十三章 大户也归顺 “逆子!看我不打死你!” 刘崇气喘吁吁,就要再度追击,许默连忙伸手拦住,又冲着刘隆道:“还废话什么,赶快走吧。” 刘隆急忙撒腿就跑,可这小子也是气人,到了院门口,还扭头喊道:“你再打我,就没有养老送终的人了。” “我宁可尸骨无存,我也不用你养老!” 刘崇还要挣扎着冲上去,所幸被许默和徐师爷联手拉住。 “东翁,你还是冷静一下,别跟小孩子置气。” 许默也说道:“没错,恩师放心,回头我用军法惩罚他,让他跟恩师道歉。” 刘崇气喘吁吁,好半晌冷静下来,一声长叹。 “徐先生,许默,你们过来。” 三个人坐下之后,刘崇无奈长叹,“其实有些事情,我也明白,修生祠耗费巨大,劳民伤财。可如今四处都在修,就连辽东的袁崇焕都拿出军饷,给魏公公修生祠,我又有什么办法?” 许默和徐师爷互相看了看,又有什么好说的? 刘崇身为阉党,一心讨好魏忠贤,如今各地都在修生祠,他也不会落后。 只是当下的河南,灾民遍地,财力空虚,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哪里还有余财修生祠?此举分明是逼着大家伙造反! 要不趁着这时候,就反了吧? 许默这颗造反之心,已经是按捺不住。 倒是徐师爷,他眉头紧皱,思忖再三,“东翁,既然各地都在修生祠,魏公公又属实功劳太大,德配天地,咱们也不能落于人后。只是如果因为修生祠,激起民变,到时候东翁也不好收场。” 刘崇眉头紧皱,“徐先生,我也是无可奈何,生祠必须修,百姓又不能造反。先生可有办法,让我两全其美?” 徐师爷无奈苦笑,这要求也太过了,不过这世上还没有咱们绍兴师爷办不了的事! “东翁,若是如此,就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将治下百姓按照财富排序,从最有钱的开始收!” 刘崇顿时一怔,整个人都不好了。 许默却是眼前一亮,论起出馊主意,自己这个舅舅是真的这份的! 值两个大拇指! “恩师,事已至此,就只有这一招了,弟子愿意替恩师操持。” 刘崇又是一阵沉默。 怎么办吧? 如果真的这么干,势必得罪所有豪强士大夫,这些人恨不得扒了自己的皮。 但是不这样干,魏公公那里没法交代,激起民变,更是收不了场! 我,我这个官,怎么就这么难啊? 刘崇思量再三,这才说道:“许默,让你办这事,可能妥当顺利?” 许默沉声道:“怎么说呢?从人家身上割肉,到底不是小事。不过弟子一定会尽力,不闹出乱子,不让恩师为难。” 刘崇感动坏了,“好孩子,啥也不说了,只等为师升上去,回头必定重用你,你这孩子,可真比儿子好一万倍!” 刘崇又拉着许默,聊了好一会儿细节,许默一一作答,刘崇频频点头。 到了最后,刘崇更是拿出了三千两银票,塞给了许默。 “恩师,这是?” “别客气了,这是为师的心意,我当知县不久,全靠你这个徒弟撑着,要是没有你,为师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许默也只有收下,“恩师放心吧,只要有弟子在,不管多难的事情,都给恩师办了!” 从衙门出来,徐师爷在后面紧紧跟随。 爷俩到了值房,徐师爷立刻就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许默笑道:“这是您老人家出的主意,您老的意思?” 徐师爷绷着脸道:“这事情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当真拼了命,从大户手里,压榨出油水……再有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打算选哪个?” 许默道:“魏忠贤,他配生祠吗?” 配吗? 自然是不配的。 魏忠贤掌权没多久,前面一直在和东林党厮杀,好容易压制住了东林党。在辽东赢了几场防守反击战的胜利,算是遏制住了建奴的势头。 对内呢,老魏也在极力整顿财政,充实国用。 他没采取什么创新的办法,就是死命往下压。 层层压力,传到地方,清理积欠,逼着大户出血。 总算是让朝廷恢复了一点精气神。 但也仅此而已了。 就凭这点功绩,就要建生祠,当成万家生佛供着,根本是自欺欺人。 许默眉头微皱,突然又问道:“舅舅,我怎么感觉这一手,有点像是文人的手段。” “什么意思?” “就是明着反对不了,就顺水推舟,把事情变得更严重,故意怂恿魏公公,让他犯更大的错,推着他,走到天怒人怨的地步,然后再想办法铲除老魏?” 徐师爷猛地吸口气,“你不要把读书人想得那么坏,毕竟,他们还能更坏!” 许默差点让舅舅闪了腰。 徐师爷无奈苦笑,“我活了一把年纪,还不如你小子通透,本以为老奴死了,大明能有回光返照的机会,如今我才算看明白,这个朝廷,已经是积重难返,千疮百孔,神仙难救了。” 许默思忖道:“既然这样,那就不如推倒重来!” “你有这个魄力?” “勉力为之!” 转过天,陈州就流传出一个消息……为了给魏公公修建生祠,现将所有陈州缙绅大户,按照家产多寡,排定顺序。 一等人家,出银子五千两,二等出银三千两,以此类推…… 这个消息传出去,整个陈州都不好了,就没有这么干的。 谁家能有这么多钱啊? 而且这还是头一批,如果不够,还要继续加征,直到把生祠修起来为止。 这还不打紧儿,更可怕的还在后面,许默已经开始编写名单了。 这哪里是名单,简直就是生死簿,封神榜啊! 谁要是榜上有名,就要倾家荡产,粉身碎骨! 姓许的,你怎么能这么坏? 很快,大家伙又听到了另外的消息,这一次许令史无意跟大家伙为难,只是给魏公公修生祠,乃是朝廷的意思,层层压下来,许令史也是有心无力。 “许令史,我们家产有限,前面让我们借粮救民,我们愿意。可修生祠,总不能为了给活人修生祠,把大家伙都逼成死人吧!” 许默看着陈州这帮缙绅,无奈叹息,“我一向秉持天理良心做事,救灾民水火,我宁可让你们指着脊梁骨骂,也在所不惜。可一个生祠,断了无数人生路,我是干不出来的。” “许令史仁义!”立刻有人道:“许令史,您去和堂尊说说,求他网开一面,高抬贵手,我们感激不尽。” 许默无奈摇头,“此事恩师也没有办法,诸位要是有心,就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咱们必须要联合起来,要拧成一股绳,唯有如此,才能抗衡朝廷的乱命!”许默道:“我已经拉起来上千民兵,如果大家伙愿意合作,把自己的家仆护院贡献出来,咱们统一整编,到时候谁敢逼迫咱们?” 这些大户互相看了看,心说这是让我们上你的贼船啊! 非如此,也没有别的办法。 “许令史,这都是朝廷逼得,只要你能保护大家伙,我们愿意跟着你!” 第四十四章 大才许令史 第四十五章 吏房人选 “许默,这位算是你表兄,我们徐家的大才子。” 徐政连忙道:“是叔父谬赞,我不过是个略会读书的呆子罢了,比不得表弟。” 听他这么说,许默却是笑了,“听这话,表兄必是贵人!” “贵人?怎么讲?” “人贵有自知之明,表兄如此谦逊,岂不是贵人?” 徐政一怔,忍不住大笑,“表弟果然妙语无双。” 几个人坐下,徐师爷主动倒茶,随后道:“徐政,你从绍兴那边过来,可有什么心得?也跟表弟说说。” 徐政面色凝重,良久一声叹息,“叔父,表弟,要我说,这大明朝只怕要完了。” 徐师爷把脸一沉,责备道:“你有事说事,何必如此信口雌黄?” 徐政摇头,“叔父明鉴,我可不敢撒谎。实在是这些年来,江南的作坊越来越多,聚拢的工匠也越来越多……就拿这一次苏州的事情来说,出来闹事,追着锦衣卫打的,就是周家的作坊里的工匠。” “啊!”徐师爷吃了一惊,“周顺昌家里还有作坊?” “有,织机三千架!”徐政道:“江南大户,向来主政以本守家,以末敛财。眼下是家家经商,户户织丝绸。海运贸易,茶叶瓷器,可谓是百业兴旺,远胜从前。” 许默听着,突然道:“既然百业兴旺,怎么会有危机?” 徐政摇头,“兴旺的是高门大户,却不是朝廷!” “此话怎讲?” 徐政深吸口气道:“从国初以来,苏松常镇就是财税重地,尤其是苏州,一府之地,居然比好些省份的税收还多。可这些年来,苏州的膏腴之地,鱼米之乡,全都种上了桑树和棉花。朝廷想要田赋,必须从江西和湖广等地调拨。即便如此,还连年积欠,供应不了朝廷开支,京师百万之众,九边几十万将士,真不知道要靠着什么活着?” 徐师爷眉头紧皱,他长叹道:“据我所知,当初萨尔浒之战,也有人主张徐徐图之……奈何国库空虚,神宗频频催促,才酿成惨败。这些年来,非是辽东兵马战不过建奴,实在是粮饷不足,供应不够,每每仓促迎战,战败之后,局势更加糜烂,那么多猛将强兵,就这么断送了,老夫也是无奈啊!” 许默认真听着,将徐师爷和徐政的话放在一起,也就说明白了大明的症状。 “舅舅,辽东女真已经形成了气候,想要剿灭,就必须集中十倍之力,泰山压顶,才有希望成功。” 徐师爷点头。 许默又道:“江南虽然富庶,但是却收不上来钱财,拿不出粮食,供应不了国家开支。” 徐政用力颔首,“不止如此,眼下的江南,还没了供应税赋的田亩,又逼着百姓沦为流民,在城里四处游逛,无所事事。久而久之,必生祸患!” 许默道:“那就没有办法了吗?” “没有!”徐政干脆道:“如果毛一鹭能拼着命,把事情推下去,或许还能起死回生,奈何他们不顶用。现在已经没有人害怕朝廷,江南之地,简直成了化外之地……表弟,你知道吗,不少读书人在江南讲,要非君!” “非君?”许默一惊,“什么意思?” “就是说天子乃是天下大害!” 许默大诧,目瞪口呆。 舅舅却没有多少奇怪的,“当初李贽就四处宣扬这些东西,几十年前,还不过时奇谈怪论,不足为奇,现在如何?” 徐政道:“现在已经蔚然成风,到处都是胡言乱语之人……叔父,我也是读圣贤书,秉持纲常教化学出来的,他们这些说辞,我是万万不敢认同。纵然大明天子不仁,改朝换代即可,他们竟然嚷嚷着要非君,说什么没了皇帝,才能天下大治。我实在是想不通!” 许默眨了眨眼睛,“那个表哥……你想改朝换代,也够大逆不道了。” 徐政俊俏的白脸涌起一股红润,忙道:“总还是比那些人要好的。” 三人一阵沉默,最后还是许默总结道:“如今大明朝,纲纪当然,财税枯竭。江南士绅,离心离德,中原百姓,民不聊生。更兼关外建奴,虎视眈眈。内忧外患,凑了个齐全。偏偏朝廷又没有断然手段,重塑纲纪,如此下去,只有亡国一条路。” 徐政立刻点头,“我也是这么看的。眼下江南的钱财都在作坊商贾上面,试问朝廷能有本事收取商税吗?” 许默点了点头,“舅舅,您老怎么看?” 徐师爷笑道:“我还能怎么看!你们不怕死,只管折腾去,我这一把年纪,死也就死了,若是你能真成了,我也享不了什么福,所以啊,随你们去吧!” 许默顿时一笑,“有您老这一句话,我就放心了。” 说完,许默起身,对徐政道:“表兄请跟我来。” 徐政亦步亦趋,许默直接请他到了吏房这边。 “我已经安排了吏员考试,表兄可愿意屈尊降贵?” 徐政道:“正要试试我的本事。” 徐政半点没有吹牛皮的意思,他虽说走的是科举读书的路子,四书五经,八股文章。但是徐家传承了几代人,从徐渭开始,就专门做师爷,祖传的绝技可不能丢下。 师爷这一行也分成很多种,有刑名、钱谷、文书等等,到了徐家人这里,乃是全科师爷! 什么都懂,而且每一样还都相当出色。 “许令史,算学考核,徐政名列第一。”周节说道。 “刑律考核,徐政还是第一。” “文章诗词,又是第一!” …… 周节一路看下来,脸都绿了,“我说许令史,这个徐政到底是何方神仙,怎么这么厉害啊?” 许默笑道:“怎么,害怕了?” 周节笑嘻嘻道:“没什么好怕的。他再怎么厉害,也没用。疏不间亲,我跟许令史多少年了,咱们最亲密不过了。” 许默笑道:“有你这么一说,不过要论起来,他还是我表兄。” 刹那之间,周节的脸色就绿了,忍不住惊呼,“许令史,你,你不会疏远我吧?我,我这是要失宠了吗?” 正在这时候徐政从外面走进来,许默脸上含笑。 “表哥的本事,果然厉害。从今往后,这个吏房就归你了。” 徐政眉头动了动,许默只是户房司吏,却敢任命平级的吏房司吏,只能说他的胆子属实不一般。 不过徐政却没有说什么,而是用力颔首,“请放心,我必定好生监督书吏,提拔人才,务必让人各司其职,各尽其用。若是有不肖之辈,也不会客气的。” 在旁边的周节听到这话,总觉得有点冷飕飕,凉哇哇的。 第四十六章 还得是朝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