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行车不规范 鸡叫三遍,天光微明。 路亭县悦来客栈的刘掌柜,睡眼惺忪的打着呵欠,慢悠悠的从后院往前堂走。 还未进门,他便听到前堂内传来一阵响动,他纳闷儿的一脚踏进前堂,便见堂内一道高大的人影,拿着一块麻布正低头擦着桌椅。 归置得整整齐齐的十二张桌椅,每一张都泛着水光…… “掌柜的,早上好啊!” 高大人影听到脚步声,抬起一张看年纪不过双十上下的清秀面容,笑容满面的向刘掌柜打招呼。 迎着他元气满满的笑脸,刘掌柜清瘦的老脸上也不由的浮起了笑容,和煦的点头道:“还是小哥儿你早!” 顿了顿后,他又纳闷的问道:“你今儿不是要下乡探亲吗?王大力那惫懒玩意儿呢?” 高大人影擦拭桌椅的动作没停,笑着答道:“这几天进城的人多、客流量大,小王哥一个人忙不过来……” 刘掌柜听言,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恼火的打断了他:“你莫要替那惫懒玩意儿说好话,他但凡有你三分眼力劲儿,咱就烧高香了,昨儿要不是你替他解围,指不定要闹出多大乱子呢,也就是他爹与咱是老相识……” 高大的人影只是笑着继续擦拭桌椅,并不接他的话茬儿。 喋喋不休的刘掌柜却是盯着他认真干活儿的模样越看越满意,识文断字、眼里有活、手脚麻利、接人待物细致大方…… 还实诚踏实,没有半分年轻的毛躁与不安分! 上哪儿找这样的年轻人啊? 果真是好心有好报! 满意的在前堂转悠了两圈儿后,刘掌柜忽然一拍大腿,开口道:“险些忘了与你说,咱昨儿遇见里正了,他说你的户籍已经进县户了,算日子,应是就在这一两月!” 高大人影怔了怔,回过神用力的抿了抿嘴角,放下手里的笤帚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刘掌柜面前,异常郑重的作了一揖:“掌柜的大恩大德,杨戈铭记于心、没齿不敢相忘,来日纵是粉身碎骨,也必报掌柜的活命之恩!” 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年郎,对此间的风俗人情也早非昔日初来乍到时的两眼一抹黑。 他知道,大魏的户籍制度虽然因为近些年逃户流氓日益繁多而有所松动。 但也绝对不是升斗小民随随便便动动嘴就能轻易更改的小事。 至少像他这样无亲无故、身无长物,连风俗人情都不通的“外乡人”,就算是去衙门把脑浆子都磕出来,也绝对磕不出一个户籍来。 为了他的户籍,刘掌柜肯定没少使银子、没少折人情…… 更别提,当初若不是刘掌柜将他捡回悦来客栈,他不饿死也得冻死在街头。 大魏可没人会看在他那张大学毕业证的份儿上,给他一碗热乎饭吃…… 刘掌柜欣慰的将杨戈扶起来,拍着他的肩头笑道:“读过书的人讲话就是好听,哪像王大力那夯货玩儿,就只会一句‘恁就是俺爹’!” 顿了顿,他又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语重心长道:“你说你,也不是那心比天高的莽撞后生,有没有户籍,咱家还能缺你一口饭吃?退一万步,就算日后官家清查逃户查到你头上,稍微使点银钱,也就过去了……” “如今落了户,可就要纳丁赋、交杂税、服劳役,眼下这世道眼瞅着就又不太平了,官家指不定啥时候就又要抽丁,似你这等年轻力壮又无亲无族的独苗,正是官家最喜抽的壮丁,真要有个三长两短,连席子钱都省了!” “你说你这又是何苦呢?” 站在他自己的角度,他是真的无法理解杨戈的选择。 可户籍这件事,是杨戈进悦来客栈大半年以来,唯一开口央求他帮忙的一件事,他着实不忍拒绝。 杨戈笑了笑,轻轻的说道:“我想有个家……” 刘掌柜看了他一眼,无奈道:“行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快些出城吧!” 杨戈月月都要下乡一趟,他早就习惯了。 杨戈点头:“那今天就劳您受累,我会在城门落锁前赶回来。” 刘掌柜摇头:“不用这么赶,明日日暮前能回来就成。” 杨戈也轻轻摇了摇头,却并未再多言,径直从前堂的角落里推出一架独轮车,向刘掌柜揖了个手后便径直出门去。 刘掌柜目光追着独轮车上堆着小山的麻袋,目送杨戈快步离去,心下感慨的嘀咕了一句:‘前几日塞给这小子的工钱,全花这儿了吧……’ 待到杨戈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之后,一个捂着半边肿大脸颊的青年人,才胡乱穿戴着衣裳从后院走进前堂,含糊不清道:“掌柜的,该吃朝食了。” 刘掌柜登时火冒三丈,抄起笤帚就打:“让你吃、让你吃……” …… 杨戈推着独轮车,随着人流出了县城。 出了县城后,他顺着还算平坦的马道一路向东南行,不一会儿,远远便望见了一条仿似玉带的宽阔大河。 这条大河名叫汴河,是大魏南北大运河的重要河段。 经汴河,往西可直入上京洛阳、往北可上溯燕云北平,往南可转道江南余杭,堪称大魏政治、军事、经济大动脉之一。 此时此刻,汴河上就行驶着几条逆流而上的货船,河岸两侧纤夫拉船的号子声激昂壮阔、此起彼伏,吸引了许多路人驻足观看。 杨戈也放慢了脚步,定定的眺望着那厢波光粼粼的大河,许久才收回目光,继续推着独轮车赶路。 他沿着河岸,顺着河流,一路向汴河下游赶路…… 在转过几条岔路之后,路渐崎岖,杨戈的脚步却越发轻快,沉重的独轮车在他手里仿佛灯草般轻巧。 等到路上行人稀疏,他更是直接推着独轮车开始发足狂奔,直将车轮与车轴连接处的铸铁部件,都磨出了火星子! 在日头接近晌午的时候,杨戈也终于是抵达了他此行的目的地。 “吱呀。” 他轻轻推开用小木棍拼凑起来的简陋院门儿,正要出声,就见到一个须发稀疏、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利落短打的精瘦老人,席地盘坐在院子里,熟练的用梭子补着一张破旧渔网。 杨戈见了老人,脸上慢慢浮起由衷的笑容。 老人见了杨戈,却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你这伢子,怎么又来了!” 老人撑着地面慢慢起身,从身旁的条凳上拿起一条灰扑扑的汗巾,又是埋怨又是心疼的迎上来:“不是叫你莫要再来了吗?俺老头一把黄土都快埋到脖子根儿了,吃得了多少、穿得了多少?有那余钱儿,攒着来日讨个婆姨、安个家多好……” 杨戈接过老人手里的汗巾,一边擦汗,一边卸下独轮车上的麻袋,神态很是放松的笑道:“瞧您说的,我一人儿,又吃得了多少、穿得了多少?” 老人听到杨戈的话,打水的动作一顿,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杨戈没理会老人悲苦的眼神,手脚麻利的将一个个沉重的麻袋扛进低矮的屋里,解开袋口,将一粒粒黄橙橙的麦粒倒进粮食桶里。 安置好粮食后,他又熟门熟路的灶屋里摸出一把都快锈没的破柴刀,在老人一声声“你莫管了”、“先歇会儿”的劝解声中,出门拖着独轮车大步离去、 直到日头开始西移时,他才推着一车堆放得整整齐齐、比他人还高出一大截的柴火,再次返回小院儿。 “这几日客栈里很忙,我今儿得早些回去,这些柴火您先烧着,半个月后我再来……” “进村的时候张老栓和麻狗他们见着我来了,要是上门打秋风,您老别心疼粮食,给他们一点,他们要敢蹬鼻子上脸,您老也别跟他们掰扯,等我下回来再去收拾他们……” “还是那句话,要有什么头疼脑热的,您就使人上路亭县悦来客栈寻我,就说我会给他们跑腿钱,不愁没人来……” 杨戈一边安置着柴火,一边絮絮叨叨的嘱咐着老人。 老人围着他不停的转悠,几次张口都没能插上话,直到杨戈快要安置完这些柴火,他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拉住杨戈的手说道:“你先别忙活了,等等俺,俺给你看个东西!” 说完,就匆匆忙忙的往里屋钻去。 杨戈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等在原地。 不一会儿,老人就出来了,站在门内,一手藏在背后,一手向他招手,眼睛还跟做贼心虚一样的不住往院子周围张望。 杨戈见状忍不住笑道:“先说好啊,要是什么传家宝之类的宝贝,我可不要啊!” 老人瞪着眼,又有些急切的向他招手:“莫胡扯,快过来!” 杨戈一头雾水的拍着手凑了过去。 老人在确定院子周围没有人以后,才神神秘秘的将背后的物件拿了出来……却是一个拳头大、不知裹了多少层的布包。 杨戈疑惑的看了老人一眼,再低头看这个布包。 老人小心的一层层掀开布包,一缕阳光从屋檐斜进来,反射起一缕黄橙橙的金光,晃花了杨戈的眼。 “这是……” 杨戈蓦地瞪大了双眼,眼眶里一下子升腾起大量水雾。 老人解开最后一层布料,露出中间包裹着的两个物件。 一串社会气息颇浓、少说也有二两重的纯净项链,项链中间还缀着一个佛像吊坠。 一个包括着层层水锈、仿佛经过无数岁月摧残的……卡西欧大泥王表盘。 看着这两个物件,杨戈愣了一秒,回过神来猛地一把接过布包,死死的捂在了心口,眼泪夺眶而出。 这条项链,是他三十三岁那年,他母亲送他的生日礼物,说他八字轻、身弱,戴点贵金属能压身。 这块手表,是他三十四岁那年,女友送他的生日礼物,希望他无论野到哪里,都能记得早些回家。 可惜…… 金佛项链,没能压住他的身。 大泥王手表,也指不出回家的路。 老人见了他的模样,如释重负的轻出了一口气,轻叹道:“俺就知道,这肯定是你的物件。” 杨戈淌着泪,伸出一只手紧紧的握住老人粗糙干瘦的大手,嘶声道:“您…您不要命了!” 那片回水,他后来去过很多次,都没寻到这两件东西。 可以想象,这位走路都要拄拐的老人,为了帮他寻回这两个物件,在那片回水里反反复复的钻了多少回! 老人却是得意的呲起一口稀拉拉的牙齿,“嘿嘿”的笑道:“俺拜了大半辈子的龙王爷,那下水就跟回家一样!” 顿了顿,他又有些遗憾的摇头道:“可惜还是没寻到你说的那个比马车还大的铁盒子,兴许是太大被暗流给冲走了……” 杨戈连连摆手,想说“不用寻了”,却一个字都吐不出。 老人叹了一口气,一手替他顺着背心,一手扶着他,坐了下来。 恰巧就坐在了……破渔网旁边。 看到破渔网,老人想起了什么,顺着杨戈的背心轻声问道:“伢子,你如今还想死吗?” 感应到老人的目光,杨戈也偏过头看了一眼身畔的破渔网。 八个月前,老人就是用这张破渔网,将他从汴河里捞起来的……两次! 他沉默了许久,才终于摇了摇头,嘶哑的道:“我不想死了。” 只是还没想好怎么活…… 第2章 人海孤鸿 未等夕阳西下。 杨戈就沿着河道踏上了返城的路。 阳光下的宽阔河道,反射着玉带般的华光,晃得杨戈有些睁不开眼。 他眺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蜿蜒河道,忍不住感叹道:“真像盘山公路啊!” 穿越是个怎样的体验呢? 杨戈觉得,有些像破产… 不! 应该是像穷途末路的赌徒……从身价亿万的富翁,一夜之间输到家破人亡的赌徒! 在另一个世界。 他有爱他的父母、姐姐、弟弟。 他有长跑六年、感情稳定,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女友。 他有一套背井离乡,回了很多年“收到”、“OK”,才挣下来的省会城市三居室。 还有一群有趣、仗义的朋友,以及大六位数的存款…… 而在这个世界,他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财产。 连过往经历都被时空归零…… 人海孤鸿,莫过如是。 …… 杨戈紧赶慢赶,终于是赶在城门即将关闭之时,回到了悦来客栈。 一踏入前堂,杨戈就察觉到了客栈内的气氛有些压抑。 他举目扫过大堂,立时便发现,堂内四散落座的十七八个客人,每一个都孔武有力、每一个都携带着兵刃。 杨戈心头暗凛,虽说这些时日,他没少见佩剑负刀的习武之人进店打尖住店。 但这么多习武之人,一齐涌进店里,显然不正常。 他神色如常的收回目光,只用余光偷偷打量这些客人。 很快,他悬起来的心就慢慢放下了……制式牛尾刀,官家人。 “掌柜的,我回来了。” 他一边继续观察这些拿着官家刀却不穿官家衣的客人,一边若无其事的与站在柜台内的刘掌柜打招呼:“店里哪儿差人手?” 刘掌柜正提着笔在账本上作写字状,但眼尖的杨戈却注意到账本上一个字儿都没有。 “马棚那边缺个铡草料的,你快去吧!” 刘掌柜也笑着与往常一样回应道,但老脸上却有着些许压抑不住的忧色。 杨戈还想用眼色与老头儿沟通一下,可刘掌柜已经重新低下头去默写无字天书,只好应一声,快步往后院走去。 刚穿过院门儿,杨戈就望见半边面颊肿得跟包子一样的王大力,端着一个盛满食物的托盘站在伙房门口,抖如糠筛。 望着进门来的杨戈,王大力的眼神中有着遇到救星般的狂喜,但张口想说点什么之际,又硬生生把话给咽了回去,只是朝马棚方向扬了扬下颚,示意他快过去。 杨戈看着王大力端着的那一托盘价钱不便宜的硬菜,朝他指了指二楼雅座。 王大力垂头丧气的点了点头。 杨戈犹豫了两秒,还是走了过去。 “店家,酒菜呢?还不快快上来!” 适时,一声夹杂着浓重鼻音的低沉怒喝,突然响彻客栈……像极了深山老林里的猛兽咆哮。 惊得本就抖如糠筛的王大力双膝一软,若非杨戈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托盘,他就打翻了这一托盘硬菜。 “行了!” 杨戈无奈的接过托盘:“我来吧!” 这货原本也没这么胆小,但昨日才被人一个大耳刮子打得原地起飞…… “小哥儿……” 王大力松开托盘,又感如释重负又觉得愧疚,支支吾吾的小声道:“上边那位,听说是河北道那边的响马头子,杀人跟切菜一样!” 杨戈无语的回头望向前堂,小声宽慰道:“没事儿,我去就是!” 他完,端着托盘转身走回前堂,在刘掌柜忧虑的注视当中,一步步走上楼梯。 眼下正是饭点上客的时辰,以往这个时候,二楼早就客满、人声鼎沸了。 而今日的二楼,却静悄悄的只有杨戈的脚步声在回荡。 一走上二楼,杨戈便望见一道魁梧似人立公牛的剽悍人影,独坐二楼中心。 那人裹着一张虎皮大氅,生得面方耳廓、一脸的络腮胡,此刻他眯着眼、双手抱着小腹倚坐在椅子上,一把又宽又长的黑鞘大刀立在身畔…… 一人一刀,相得益彰、霸气侧漏! “客官,您的菜来了。” 杨戈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塌着肩、拘着腰,笑容满面的端着托盘上前站定。 虬髯刀客抬眼瞥了他一眼,淡淡的从鼻腔里喷出一个“嗯”字儿。 杨戈心下微微一松,手脚麻利的开始布菜。 待到杨戈布完菜,虬髯刀客才坐起身躯,抓起筷子开始大口吃菜:“倒酒!” “哎!” 杨戈满脸堆笑的答应着,双手使劲儿在腰间擦了擦,然后抓起桌上十斤装的酒坛子,小心揭开泥封,一手抓着酒坛、一手取过酒碗倒酒。 虬髯刀客大口吃着菜,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过杨戈抓着酒坛子稳如铁铸的右臂,目光微微一虚。 “啪!” 杨戈只感觉手腕一痛,手掌下意识的抓紧了酒坛子。 他低下头,就见一双筷子紧紧的夹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不明所以的看向虬髯刀客,赔着笑道:“客官,可是小人哪里伺候得不周到?” 虬髯刀客斜睨着他,双眸中流动着危险气息:“小子,哪家儿的?” 杨戈一头雾水的小心的回应道:“回客官,小人是悦来客栈的……” “呵!” 虬髯刀客冷笑了一声。 下一秒,筷子洒落,蒲扇般的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扣住了杨戈的手腕。 “咦?” 虬髯刀客惊异的虚了虚双眼。 杨戈还来不及作任何反应,虬髯刀客已经探出另一只手,扣住杨戈的左手手腕,双手带起一片残影同时沿着小臂一路往上捏动。 最后更是站起身来,双手隔着四方桌扣住杨戈的琵琶骨。 杨戈一脑门问号的瞅着眼前这个莽夫,摸不清这厮一顿操作猛如虎是在搞什么飞机! 却不想虬髯刀客的眼睛,竟瞪得比他还大:‘百骸如玉、百脉俱通,不世出的练武奇才!’ 刹那间。 无数杂念涌上虬髯刀客心头,看向杨戈的目光中渐渐泛起凶光,扣住他双臂琵琶骨的双手也不自觉的用上了力道。 杨戈看出了他眼中的凶光,也感知到了双肩的痛疼,但他心头的些许慌张与惊恐却诡异的慢慢平复了下来。 “客官,菜要凉了!” 他垂下眼睑,轻笑着低声说道。 虬髯刀客怔了怔,如梦初醒般的慢慢松开杨戈的双臂。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杨戈看了足足有半分钟那么久,而后重重的砸回椅子里,抄起酒碗一口饮尽,放浪形骸的大笑道:“小子,回头记得去城隍庙多烧几炷香!” 低沉而强劲的笑声,震得屋檐都簌簌的抖动。 杨戈提起酒坛子给他满上,低眉顺眼的问道:“客官此话怎讲?” 虬髯刀客低头喝酒:“自然是谢城隍爷保佑,让老子想做个好人了才见着你,搁在以前,老子肯定把你的心肝儿都刨出来下酒!” 杨戈想了想,也笑道:“那小人应该谢客官才是!” “哦?” 虬髯刀客似笑非笑的斜了他一眼:“谢老子饶你一命?” 杨戈提起酒坛,再次给他满上一碗酒,认真的道:“是谢客官想做个好人!” 虬髯刀客愣了愣,再次放声大笑:“说得好、说得好啊……当赏、重赏!” 他明明是在笑,笑声之中却多了几分悲苦的味道。 他抓起系在长刀上的包袱,从中掏出厚厚一摞线装书籍,看也不看的随手抓起一本,砸向杨戈。 杨戈下意识的接住书籍,回过神来就要还给虬髯刀客,就听到虬髯刀客怒喝道:“滚犊子,再敢出现在老子眼巴前,老子生吃了你!” 杨戈捧着书籍踌躇了几秒,最终还是没敢再打扰这头刚从老林子里钻出来的猛兽。 …… “掌柜的,这是上边那位客官给的赏儿,您看……” 杨戈捧着虬髯刀客给的书籍凑到刘掌柜面前。 “拿开拿开!” 他话都还没说完,刘掌柜就已经跟见了鬼一样,一边后退、一边将书籍往杨戈怀里推:“俺老刘家可是三代单传啊,小哥儿你莫害俺,快把这破家灭门的玩……宝物,收起来!” 杨戈:…… 他无助的扭过头,双手捧着书籍看向堂内坐着的一票官家人:“各位官爷……” 一众官家人见状,也纷纷撇过脸去,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就是看不见杨戈手里的东西。 其中一人还拈着酒杯,装模作样的看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丧门星’蒋奎的东西,可不是谁都能拿的!” 话音落,二楼上再次传来一阵幸灾乐祸的爆笑声。 第3章 小人物 “二更天喽,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杨戈坐在桌前,守着一盏孤灯,身前板板正正放着虬髯刀客赏他的武功秘籍。 书皮之上,“十八路乱风腿”六个大字,行云流水、翩若惊鸿! 身后,王大力手脚麻利的装好最后一块门板,转身兴冲冲的窜到杨戈身畔,搂着他的肩头连声道:“小哥儿、小哥儿,给俺开开眼、给俺开开眼……” 杨戈看了他一眼,默默的伸出手,将秘籍转向王大力。 王大力双眼放光的伸手去翻秘籍。 “啪。” 一巴掌甩在了王大力脑袋上,把他头都给打歪了。 “直娘……” 王大力火冒三丈的转身站起来,就见刘掌柜黑着一张脸站在自己身后,慌忙把最后一个字儿咽回去,捂着脑袋讪讪的坐回条凳上:“嘿,掌柜的,俺这不是和小哥儿闹耍子吗?” 刘掌柜面无表情的俯视着王大力,阴阳怪气儿的道:“力爷这是哪里的话,您可是要练武做大侠的大人物,咱和小哥儿哪里配和您闹耍子。” 王大力臊红了脸,低头呐呐的回道:“俺错咧、俺真滴错咧,掌柜的您莫骂俺了。” 刘掌柜想说点什么,但又气不过,抬手就又一巴掌甩在王大力另外半拉脑袋上,再次把他头打歪。 “你也不拉泡稀屎瞅瞅你自个儿什么成色,还想学人练武做大侠?就你这脑袋,出门被人坑死,到了阎王爷那儿还觉得别人人怪好的咧!” 王大力捂着脑袋不敢吭声,但不断撇向秘籍的目光,还是出卖了他躁动的内心。 刘掌柜见状怒其不争的再一次抬起手,临了却还是慢慢放下了,转而语重心长的对杨戈说道:“小哥儿,把这玩意扔灶膛里烧了吧,留着是个祸害啊!” 老头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迎来送往半辈子,自然也有一套他自己的处世哲学。 在他的眼里,他们悦来客栈这几口子,都是为了三餐一宿终日奔波的小人物。 既是小人物,就别唠那飞黄腾达、封侯拜相的嗑! 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所有胃口比饭量大的人,大都不得好死…… “不能烧!” 沉默已久的杨戈轻轻吐出几个字。 刘掌柜心头一急,只当杨戈也被这本武功秘籍冲昏了头脑,正待再劝,就听到杨戈又说道:“烧了更麻烦!” 刘掌柜愣了愣,疑惑道:“此话怎讲?” 杨戈点了点桌面上的武功秘籍,缓声道:“若是没有麻烦找上门,那这玩意就只是几张废纸,若是有麻烦找上门,那这玩意就是解决的办法……说不好,也是咱们唯一的活路!” 就‘丧门星’蒋奎那大嗓门儿,只怕隔着几条街都听到他打赏的声音了。 真要有人找上门来问杨戈要这东西,杨戈却说已经一把火烧了……谁信? 不是人人都有刘掌柜的觉悟的。 王大力就是最好的例子。 刘掌柜陡然醒悟过来,后怕的连连抚胸道:“还是小哥儿你考虑得周到!” 他发愁的看着桌面上的武功秘籍,心下也感觉棘手,不知该如何处理。 杨戈沉默了片刻后,忽然又道:“掌柜的,咱们客栈歇一段时日吧!” 刘掌柜与王大力一齐看向杨戈。 杨戈徐徐说道:“武试之期渐近,类似今日之事,恐怕只会越来越多,咱们做的只是挣铜板的小买卖,没必要担这种家破人亡的大风险。” 路亭县紧邻神都洛阳,是进京的门户之一。 是以今日之事,乍看只是运气不好的偶然事件。 但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这种破事其实又是必然的。 毕竟习武之人长期混迹于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之中,大都脾气暴躁,且多多少少都有点被迫害妄想症和PTSD。 而客栈作为流动人口的集散中心,又是与这些赴京赶考的习武之人打交道最多的场所之一…… 悦来客栈接连两日都撞上练武的客人搞事情,就是最好的证明。 另外,杨戈能确定,蒋奎扣住他琵琶骨那会儿,是真动过杀心! 刘掌柜左右为难的思索了许久,才长长的叹了口气,怅然若失的笑道:“小哥儿要不说,咱都险些忘了,这回是恩典武举……托官家的福,咱接手客栈三十五年,终于能歇一歇了。” 王大力被刘掌柜的话吸引了注意力,讪笑道:“掌柜的,啥叫恩典武举啊?” 刘掌柜鄙夷的瞅了王大力一眼,懒得给他解释,见到杨戈也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才勉为其难开口道:“正经武举与文举科考一样,都是三年一榜,取的也大都是些身家清白的军中翘楚、将门子弟。” “而恩典武举,则类比恩科,乃是圣人为了施恩天下、选拔良才,特此开科考试……听闻此番恩典武举,录取者可赦免一切过往罪责!” 王大力恍然大悟:“难怪方才那么多官爷跟着那恶客来打尖儿!” 刘掌柜却越发忧愁:“咱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二次遇到官家在武举上这么个搞法儿,上回还是太宗陛下亲征大漠那会儿……看来这世道,硬是要不太平喽!” 这或许就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老头虽然不懂什么家国大事、也没有什么靠谱的一手信息渠道,却总能从过往的人生经历当中找出相似之处,判断出一些不那么显而易见的大事。 杨戈没有答话,心头却觉得朝廷这番举措极有魄力,若真能整合好那些放浪不羁的江湖中人,既减少了神州内耗,又增强了军队战斗力,可谓是一举两得! 当然,前提是能整合好…… 他沉吟了片刻,转而道:“掌柜的,您不常说想回老家去看看老屋吗?眼下就是个好机会。” 刘掌柜看了他一眼,慢慢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 杨戈点头:“店里不安全,留我一人就成!” 刘掌柜使劲儿捋着胡须:“真要有麻烦上门,你一人也不安生啊……要不,咱给你找个地方,你也出去躲躲?” 杨戈敲着桌上的秘籍,微微摇头道:“麻烦找的是我和这东西,找不到我,就该找你们的麻烦了!” 王大力梗着脖子,不忿的说道:“左右也就一本破书而已,谁想要就给他呗,还能把人往死里逼不成?” 刘掌柜看着杨戈,心头也思忖着杨戈是不是太大题小做了。 “这东西我已经大致看过了,以我的见识来说,应当不是什么太高深的武学,不值当强人来杀人夺宝才是。” 杨戈平静的轻声道:“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这本武功秘籍到底有多难得,而是在于那位蒋大侠在武林有多大名气、多少仇人!” “倘若人人都认为那位蒋大侠给我的是一本神功秘籍,那么就算这只是一本小儿启蒙画本,也一定会有无数人来此间杀人越货、挖地三尺。” “倘若那位蒋大侠遍地仇家,且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心狠手辣之辈,那么就算是路边的流浪狗冲他摇了摇尾巴,恐怕也会有人去宰了那条狗。” “而我们现在对于那位蒋大侠一无所知不是吗?” “当然,事情也未必会如我所说的这么坏。” “但事关身家性命,我们总得做最坏打算不是吗?” 先前蒋奎将这本武功秘籍扔给他的时候,他就知道这玩意儿是个麻烦。 后边得空了下细一琢磨,才发现这玩意儿比他预想中的……还要麻烦! 由此也可见,蒋奎大着嗓门的将这玩意扔给他,也不见得就真全是好意。 或许这就是大人物俯视小人物的思维:机会我给你了,把不把握得住,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刘掌柜与王大力先前还觉得杨戈小题大做,听完杨戈这番分析之后,都觉得背心凉飕飕的,仿佛阴暗处有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在偷偷注视着自己。 “呵呵……” 王大力使劲儿吞了一口唾沫,强笑道:“那俺现在就回家,还来得及么?” “啪!” 刘掌柜怒不可遏的一巴掌甩在王大力的后脑勺上,打得他的脑袋跟小鸡啄米一样重重磕在了桌面上:“驴拱的玩意儿,小哥儿要不是给你扛雷,他能摊上这麻烦?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王大力揉着后脑勺抬起头来,目光闪躲的不敢再看杨戈,小声逼逼:“这不是小哥儿让俺们回家的吗……” 刘掌柜生气的扬起大手就又要给这厮一个大比斗,杨戈却摇着头轻声道:“晚上的事,该知道的人肯定都知道了,再说现在宵禁,你们想走也走不了……” “今晚我就掌着灯坐这里等,要有人来,我自会应付,你们明日一早就离开客栈。” “若我能挺过这一关,那咱们就等武举过后再开门迎客。” “若是我运道不好……就劳烦掌柜出张席子钱,裹巴裹巴,扔进汴河里。” 他说着说着,竟笑了起来,眼神中亮起了一抹他们从未见过的光芒。 看着这样子的杨戈,刘掌柜不由的想起了去年那个冬天,一身破衣烂衫的杨戈,沿着铺满白雪的长街来来回回的走啊走,谁都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也不知道他要回何方…… “你不要这么想!” 刘掌柜按着杨戈的肩头,强笑道:“你可好好活着,咱可还等着你报恩呢!” 杨戈笑着点头:“能活着谁不想活呢……” 第4章 你想找死吗? 夜深了。 杨戈独坐在客栈前堂,一手托着下巴凝视着跳跃的灯火出神,一手轻轻敲击着桌面。 笃笃、笃笃、笃笃…… 不知过了多久,敲击声突然中止。 杨戈抬起头,目光看向通往二楼雅座的楼梯口。 一道身穿夜行衣的壮硕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半夜三更的,很有几分惊悚感。 但杨戈的目光中,却没多少激烈的情绪,仿佛早就知道那里有人。 “你果非一般人。” 来人打量着杨戈,低低的说道……声音很沉很轻,就像是病人有气无力的呼唤声。 杨戈平静的看着来人,点头道:“确实,我是二班的。” 来人听不懂他的烂梗,不明所以的看了一眼他的眼睛。 但下一秒,他就被摆在桌面上的乱风腿秘籍给吸引了目光,快步上前:“这便是‘丧门星’蒋奎留下的武功秘籍?” 杨戈将秘籍推向来人:“确是蒋大侠留下的东西。” 来人看清秘籍的封皮,双眼放光的伸出双手:“算你识相!” “嘭。” 一把锈迹斑斑的柴斧重重的劈在桌上,拦在了黑衣人伸向秘籍的双手前。 黑衣人身躯一滞,缓缓抬起头来,目露凶光的看向杨戈:“怎么个意思?” 杨戈不闪不避的直视着他的双眼,认真道:“秘籍我可以给你,但你总不能就这么空口白牙的拿走吧?” 黑衣人虚了虚双眼,轻蔑道:“要某家留下点东西,你也配?” 杨戈摇头道:“也不一定得你留下点什么,我留下点东西也一样。” 黑衣人双手拍在桌面上,上身前倾,目光凶狠的俯视杨戈:“你想找死吗?” 杨戈歪着头看着他,慢慢点头:“老实说……有点!” 四面相对,时间似在这一刻凝固。 下一刻,黑衣人抓住桌沿猛然一掀,四方桌登时离地翻动着砸向杨戈。 杨戈抄起柴斧,一脚踹向了迎面砸来的桌面上。 “嘭。” 老榆木打制的坚实四方桌四分五裂。 一闪而过的火光当中,杨戈踹出去的大长腿,与一只轰向杨戈头颅的拳头,一高一低、交错而过。 “嘭!” “嘭!” “噗!” 刹那之间,踢中重物的闷响、拳头打空的气爆声与吐血声,同时响起……腿终究是比手长! 适时,油灯落地,火光跳跃了几次后渐渐熄灭。 “破风腿?不,这不可能!” 黑衣人惊怒交加的怒吼声从黑暗中传来。 杨戈应声而起,提着柴斧一个箭步扑进了黑暗中。 “哐当哐当。” “嘭嘭嘭。” “啊!” “某家错了!” “给个机会……” 黑暗中,一阵翻箱倒柜的大动静儿中夹杂着几句短促的痛呼声与求饶声。 十几息后,只听到“嘭”的一声,客栈大门被撞出了一个大洞,一道仓皇似过街老鼠的身影飞身融入深重的夜幕中。 …… 客栈周围的房屋一间接一间亮起烛火,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 后院天井中,掌着灯朝前堂张望的刘掌柜这才壮起胆子呼喊道:“小哥儿、小哥儿,你在吗?” “掌柜的,我在,您过来吧!” 听到杨戈平静的声音,刘掌柜跳到嗓子眼的心这才陡然落回了胸腔里。 他给油灯挡着风,快步穿过院门。 灯光照亮前堂,刘掌柜一眼便望见了满脸都是血的杨戈,当下连一地狼藉的桌椅板凳都顾不上心疼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杨戈面前,扶着他急声道:“你如何了?快快坐下,咱这就去请大夫!” 杨戈听着客栈周遭“嗡嗡嗡”的议论声,反手拉住了就要去后院叫人的刘掌柜,冲他摇了摇头,然后放声悲泣道:“掌柜的,白日那位客官赏给俺的东西,叫歹人抢走了!” 刘掌柜见他一滴眼泪都没有的干嚎,瞬间会意,当下一拍大腿,悲愤的哀声道:“杀千刀啊,抢了东西不说,还把俺的客栈砸成这样!” “俺的老榆木四方桌啊!” “俺的十年陈透瓶香啊!” “哎哟,俺的檀木算盘啊,这可是俺爹留给俺的……” 看他痛哭流涕、捶胸跌足的模样,很难说其中有演的成份。 杨戈见了都觉得愧疚,心头寻思着是不是自己给刘掌柜惹麻烦了…… 随着刘掌柜的嚎啕声传出悦来客栈,周遭的灯火又亮起许多盏,嗡嗡嗡的议论声也更大了。 不多时,一阵纷杂的沉重脚步声迅速由远及近。 杨戈转头望向破碎的客栈大门,就见一队巡夜的兵丁出现在了大门外。 “尔等何人,何事半夜惊扰!” 带队的军官按着腰刀缓步走进客栈,一边皱着眉头打量前堂,一边冷声喝问道。 杨戈心下松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正要答话。 刘掌柜却猛地的将他拉到身后,一步越过他迎了上去,迎上去哀声连连作揖道:“官爷来得正好,您瞧瞧俺这悦来客栈,这是做了什么孽啊,青天白日叫歹人造成这样,您再看看俺这伙计,他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良善后生啊,叫那歹人给害这样,官爷您可一定要替俺们做主啊……” 面对涕泪横流、不知所云的刘掌柜,军官不耐的后退了一步,将腰间佩刀拔出两寸,大喝道:“闭嘴,本官问你们什么答什么!” 刘掌柜只好闭上嘴,眼泪巴巴的瞅着军官。 “尔等姓甚!” “回官爷,俺叫刘德贵,是这家客栈的掌柜,他叫杨戈,是俺雇的伙计。” “此间发生了何事?” “回官爷,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下午的时候,有机会官爷陪着一位大爷进店打尖……” 店内,刘掌柜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着苦,痛斥着杀千刀的歹人毁他家业。 店外,披着衣裳过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也越来越多,门外的兵丁都见怪不怪的懒得赶他们回家。 见了这个情形,杨戈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他心下低低的呢喃道:‘闹了这么一出儿,应当能吓住那些经受不住江湖诱惑的杂鱼了吧?’ 这并不是个好办法。 但他只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 第5章 你的家 刘掌柜与王大力合力搬来两张幸免的四方桌,将破烂的客栈大门堵住。 杨戈拖着一根条凳到楼梯下,背靠着墙壁慢慢坐下来…… “你到底伤着哪儿了?” 刘掌柜拿着油灯走到杨戈面前,满脸忧色的仔细打量他:“不行咱还是去请大夫吧,反正巡夜的官爷们都已经打点过了,不会再为难咱们的!” 王大力像只鹌鹑一样畏畏缩缩的跟在他的身后,打烊时的那股子兴奋劲儿和不以为然之色,这会儿是一丝儿都没了…… 杨戈摇了摇头,吃力的缓声道:“就挨了些拳脚,没什么的,让我歇一歇……歇一歇就好。” 顿了顿,他不好意思的低声道:“又给您添麻烦了,今晚店里的损失、还有您方才打点那些官爷的花费,您给算算,我会想办法还给您的。” “这叫什么话!” 刘掌柜有些恼怒的轻呵道:“你若不是为了咱客栈扛雷,又怎会摊上这要命的祸事?若你还肯认咱这个东家,便休要再提半个钱字儿!” 杨戈笑了笑,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心头却观察着前堂内损坏的各类物件,大致估算起今晚刘掌柜的损失…… 这个钱…… 他出也说得过去。 不出也说得过去。 倘若刘掌柜开口要,他就算给,也肯定给得心里不痛快。 但刘掌柜越是不要,那他就越是想给,不给心里不舒坦。 刘掌柜忧心忡忡,没注意到杨戈的神色变化,自顾自的道:“经过今晚这么一闹,这事儿是不是就算过去了?” 杨戈沉吟了几息后,缓声道:“按照常理来说……是的!” 刘掌柜的老脸上刚要浮起喜色,就又听到杨戈说道:“但看这些人一晚都不肯多等的迫不及待模样,只怕事情没这么容易过去。” 此言一出,哪怕刘掌柜不得不承认杨戈的话很有道理,也依然黑了脸,没好气儿的呵斥:“乌鸦嘴!” 杨戈讪笑着摸了摸鼻子。 刘掌柜愁眉苦脸的背着手在原地徘徊了两圈儿后,又忍不住问道:“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杨戈想了想,答道:“方才我应该是把大部分火力都转移到那个歹人身上了,剩下的注意力,也应当都在我身上。” “如此一来,客栈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歇业重装升级,掌柜的您与大力也可以安心回家去,应该不会再有人吃饱了撑的去找你们的麻烦!” “我也不用再死守在客栈里,可以换个地儿猫着!” “兴许过段时间,这事儿就过去了。” 他安慰刘掌柜的言语很乐观。 心头却对这件事后续的发展方向,持悲观态度。 不然他也不会突然提起要换个地方猫着……再有麻烦上门,也不会再连累悦来客栈不是? 刘掌柜听后连连点头,觉得杨戈说得有理。 末了,他突然转过身一巴掌将王大力的头打歪:“瞅瞅人小哥儿这脑子,再看看你自个儿,长个脑袋光是为了显得高吗?” 王大力涨红了脸,却捂着脑袋一声都不敢吭。 教训完王大力,刘掌柜心头总算是舒坦了一些,回过头看着杨戈道:“你说你想换个地方住,换哪儿?发你的工钱,你全接济穷亲戚了吧?” 杨戈摇头:“这您老就别管了,吃喝肯定不愁!” 刘掌柜:“咱不管?咱不管你住鸡毛店去吗?那不是成心砸咱老刘家的招牌吗?” 杨戈急忙争辩:“我还有钱,您发给我的工钱,我还存着一部分……” 刘掌柜摆手制止了他的争辩,不容反驳的道:“你仁义,咱也不能黑心肠!” “柴门街那边,咱还有个空置的独门小院子,多年没得空打整,正好你过去了还可以给咱打整打整那院子,免得哪天塌了都不知道信儿……” “头俩月,咱就不收你房钱,权当是你给咱打整院子的工钱。” “往后你要继续在咱这儿干,每月咱就从你的工钱里扣出四十文作房钱。” “哪天你要不在咱这儿干了,每月你就得给咱七十文房钱,缺一文咱都收房!” “年纪轻轻的别学老娘们儿磨磨唧唧的,干脆点,天亮咱就领你过去看看院子,寻个中人落契!” 老头儿虽然没杨戈那么细腻机敏的心思,理得清中间这些弯弯绕。 但他心头那杆秤明白着呢。 谁心头是在为他着想。 谁心头只想着自个儿。 老头心头跟明镜儿似的! 杨戈当然也听得出刘掌柜话中的小算盘,却也的确感激刘掌柜能在这种时候拉他一把。 他只是想还清他欠下的人情。 但人情…… 怎么好像越还越多了? …… 小院子的确很小。 可以说除了独门独院这个唯一的优点之外,其他的都是缺点! 木屋低矮、简陋、陈旧就不说了,院子里还堆满了各种废弃杂物,乍一看就像是堆满垃圾的贫民窟。 采光也不好,一天当中仅有落日时分能有些许阳光斜进屋里,要想在这里正常生活不受影响,白日里都得点灯。 更加过分的是,这间院子里竟然没有茅房,想入厕只能靠夜壶与便桶,洗个澡都难! 可犹是如此,杨戈在租房契约上落下自己的大名时,心神仍然恍惚了一下。 拜别刘掌柜后,他独自回到院子里,关上门坐在堆积如山的杂物中间,出神坐了许久许久……脱缰的情绪,拉扯着他的思绪来回的穿梭着时空。 一会儿是他那间温暖的三居室。 一会儿是他眼前破败的小院子。 仿佛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终于回过神来,质问自己:‘杨戈啊杨戈,你怎么把自己给玩到这里了?’ 直到日头开始西移,一缕阳光越过院墙洒进来,照亮他的眼睛,他才起身推门出去。 当他再次回到这间小院子时,怀里已经多了一只圆头圆脑的黄毛小奶狗。 他仔仔细细的将院门关好、插上门闩。 然后弯下腰,轻轻将小奶狗放到地上。 小狗睁着乌溜溜的小眼睛看了看这个陌生的地方,怯怯的退回了杨戈的脚边。 杨戈温柔的抚摸着它肉乎乎的小脑袋,耐心的鼓励它向前,口里低低的呢喃道:“小黄别怕,这里啊,往后就是你的家了……” 第6章 小宗师之体 朦朦胧胧中,杨戈忽然感觉到眼前有光亮。 他愣了几秒,迷糊的神智终于反应过来,扭头望向光亮的来源。 就见黑漆漆的屋子中央,一个年纪三十上下的青年人,掌着一盏孤灯坐在饭桌前,认真的翻看着一本发黄的书籍。 这青年人身穿一袭黑衣,却没有佩戴掩面的黑巾,长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白玉发簪固定在头顶,衣裳也一层一层的穿戴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皱褶,面容上也没有风吹日晒的粗粝痕迹……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醒了?” 青年人目不斜视的轻声询问道,温和而随意的神态,就像是老友间的闲聊。 杨戈直起上身,伸手摸了摸枕头底下……果然,空空如也! “还真是连个喘气儿的机会都不给啊!” 他轻叹了一声,下床趿上布鞋,四下张望:“我的狗呢?” 青年人头也不回的指了指紧闭的房门:“院子里呢。” 杨戈:…… 他记得没错的话,睡前他是将小黄抱进了屋里的。 也就是说,这人在不惊醒他的前提下,不但从他枕头底下摸走了《十八路乱风腿》的秘籍,还开门将小黄放到了院子里。 他思索着抽动鼻翼,认真嗅了嗅屋里的味道,片刻后无奈道:“连迷药都用上了,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青年人闻言,终于偏过头看了杨戈一眼,轻笑道:“人命总比些许迷药金贵吧?” 杨戈想了想,认同的点头:“这个倒是。” 说完,他站起身来走到饭桌前,一手提起桌上的茶壶、一手翻起一只空碗,倒出一碗凉白开推到青年人面前:“寒舍简陋、招待不周,多多海涵!” 隔得近了些之后,他才看清这青年人身上穿着的,并非是夜行衣,而是一件料子极好、还织有暗纹的衣裳。 这样的衣裳,他在悦来客栈待了大半年都未曾见过。 “不妨事。” 青年人轻轻点了点桌面,以示谢意:“你今日才搬到此间,仓促了些也可以谅解。” 杨戈闻言,又忍不住叹了口,拉开条凳坐到青年人对面:“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正大光明的来要呢?我又不是不给!” 青年人聚精会神的翻看着秘籍,头也不抬的笑道:“为什么不正大光明来要,你心头还没数儿吗?” 杨戈纳闷道:“江湖人不敢明着要,你们官家人也不敢吗?” 青年人“啧”了一声:“方才还觉得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这么快就犯蠢了?这是能说的吗?” 杨戈困倦的伏到桌上,轻声道:“您也没掩饰啊!” 适时,青年人恰好翻完秘籍的最后一页,他合上秘籍,忽然问道:“你的亲眷呢?” 杨戈:“他们啊……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青年人一语双关:“多远?有草原那么远么?” 杨戈似乎听不出他话里的深意,合上双眼轻轻的呢喃道:“还要远的多得多……好几个天地那么远!” 青年人又‘啧’了一声:“难怪你年纪轻轻的,就不想活了!” 杨戈睁开双眼看着他,笑道:“不愧是官家的大人,这都叫您看出来了。” 青年人无奈的道:“你也没掩饰啊!” 杨戈:“有那个必要吗?” 青年人:“是啊,有那个必要吗?” 杨戈:“东西您也看了,您要瞧得上眼,尽管带走便是,若是觉着我嘴不严实,给我痛快就成,唯独外边那只小狗,劳烦您帮忙寻个好人家!” 青年人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你连条草狗都放不下,怎么就能如此轻易的放下自己的性命?” 杨戈:“我没亲人了,不能让它也没亲人啊。” 青年人沉默,许久后才轻轻将桌面上的武功秘籍推到了杨戈面前:“这东西我看过了,没什么问题,虽然算不得上乘的神功秘藏,但好歹也是能到内劲大成的内家武学,用来打基础绰绰有余了!” “以你的根骨,只要肯下功夫,至多半载便能大成!” “外边的麻烦也无须担忧,我会将此事钉死在昨夜寻你麻烦的那老匹夫身上!” 杨戈听言,无语的道:“您好歹也是吃官家饭的体面人,怎么和蒋大侠那等粗人一样,随随便便就对人动手动脚呢?” 青年人笑道:“我总得弄清楚,蒋奎为什么会对你一个店小二另眼相待吧?” 杨戈好奇道:“那您弄清楚了么?”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有问题。 任谁“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年轻了十七八岁,而且身上所有积年劳伤、陈年旧伤都尽数痊愈,还能随手将小二百斤的石磨盘当阿三飞饼甩……都会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 他一直都觉得,这或许就是穿越时空隧道的“副作用”。 青年人点了点头:“百骸如玉、百脉俱通!” 杨戈琢磨着这八个字儿:“好事儿?” 青年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用一种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的语气说道:“你的根骨,在武学史上又称‘小宗师之体’!” 杨戈反应平平:“宗师?很厉害吗?” 青年人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但看着杨戈哈欠连天的模样,还是耐着性子给他解释道:“武学之途分支繁杂、变化万千,有佛道之分,有内外之别,还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等分支分派,而各家又有各家的练法,快慢不一、强弱悬殊!” “但正所谓殊途同归、万法归一,武学之途虽繁花似锦,归纳起来也不过只有五大境界:‘固体培元’、‘开海纳气’、‘累气化峰’、‘拨云见月’、‘化虹飞天’。” “偌大的神州武林,习武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但九成九终其一生都只能在‘固体培元’阶段厮混!” “能‘开海纳气’练出内气之人,便已当得起一声高手,行走四方、吃喝不愁。” “能‘累气化峰’练出真气之人,无不是一方武林名宿,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能打通天地二桥‘拨云见月’者,皆是武林泰山北斗,开宗立派、人死留名!” “你天生百骸如玉、百脉俱通,化峰归真之前无有任何关隘,归真境之后也比旁人更容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是以江湖人称‘小宗师之体’。” “嗯,就我所知晓的身具你这般天资的武人,成就最低的都是归真境的武林巨擘。” “你说厉不厉害?” 杨戈昨晚便一夜没睡不说,还受了些内伤,这会儿困得眼皮直打架,闻声只能强打精神胡言乱语:“您的意思是保底气海,见月可期对吧?” 青年人纠正道:“‘拨云见月’之境的高人,江湖人称绝世。” 杨戈用力的睁大了灼热的双眼:“还请大人指点,蒋大侠是何境界?” 青年人想了想,沉稳的一句一句道:“‘丧门星’蒋奎,燕云五鬼二当家,与结义兄弟四人啸聚山林、聚众过万,曾率众劫杀……” “停停停!” 杨戈连忙摆手:“这些是能说的吗?我只想知道蒋大侠是何境界。” 青年人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认真道:“你是聪明人,你觉得你还有的选吗?” 第7章 绣衣卫 “……你还有的选吗?” 青年人意有所指,咄咄逼人。 杨戈哪能受他这委屈:“瞧您说的,我一介身如浮萍的氓隶之人,要没点底气,敢坐到您的对面?” 他的确是丁点都奈何不了眼前这个官家人。 但没关系,了不起一死! 就好像昨夜,他与那黑衣人动手之前,同样也没有任何稳赢的把握。 但没关系,了不起一死! 反正只要能将其他人的目光,都聚焦到黑衣人或者他的身上,悦来客栈这一关就算是过了。 其他的……都不重要。 青年人笑吟吟的看着无所畏惧的杨戈,摇着头缓声道:“真的吗?你再仔细想想。” 杨戈想了想,慢慢皱起了眉头:“您可是官家人……不至于干那么下作的事吧?” 青年人平心静气的缓声道:“官家人也分很多少种,有的人是面子、有的人是里子,有人专干场面活儿,有人专干脏活儿……你猜哥哥我是哪种人?” 杨戈直视着他的眼睛,沉吟片刻后摇头道:“无论您是哪种人,都一定是绝顶聪明的人,聪明人怎么会干蠢事儿?那俩老头,还能有多少年活头儿?您拿他们俩给我栓绳子,就不怕绳子断的那天,我掉头咬你吗?” 青年人“啧”了一声,笑道:“你既然知道哥哥是聪明人,又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呢?难道我想要拿捏你,就非得抓你的把柄吗?连你们掌柜的都知道只要对你好点,你就会知恩图报,这么简单的道理,哥哥会不懂?” 杨戈怔了怔,张了张口愣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一会儿才放弃治疗的苦笑道:“您刚刚不还担心我是鞑子的细作吗?这么做就不怕养虎为患?” 青年人先点头再摇头:“先前的确是有这个担忧,毕竟你的来历成谜。” “但下细一想,又觉得你肯定不是!” “你这样的天才,连我都知道把你攥在手心里,谁会舍得将你派出来做谍子?那种蠢货,可坐不到能安插谍子的那个位置上!” 杨戈摇头:“那可说不准,厕筹有厕筹的价值、美玉也有美玉的用法……您看,您这不就主动送上门儿来了吗?” 青年人终于破防了,生气的道:“我就不明白了,你都肯在悦来客栈当个被人呼来换取的店小二,怎么就不肯为朝廷效力搏一个锦绣前程?” 杨戈也很不高兴:“我也搞不懂,那么多豪杰侠客挤破头的往上京扎,您干嘛非盯着我一个混吃等死的店小二不放呢?” 青年人怒声道:“那是你不懂‘宗师’二字的份量,你可知一位绝世高手,其威慑力堪比十万精兵?你乃七尺男儿,家国动荡在前,怎堪苟全性命于鲍鱼之肆!” 杨戈也恼怒道:“你又何尝懂无家无业、无亲无故的流浪汉?我只想躺平摆烂、混吃等死,不想再卷入任何不相干的是非恩怨、更不想再欠任何不相干的人情!” 青年人一拍桌:“懦夫!” 杨戈丝毫不怂:“无赖!” 二人同时冷哼了一声,都恨对方恨得牙痒痒。 青年人奈何不了杨戈,因为他看得清楚,这厮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不怕死。 杨戈同样奈何不了这个青年人,因为他唯一的依仗,也仅仅只是不怕死罢了。 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好一会儿,青年人才努力压制住怒火,开口道:“这样,你我各退一步!” 杨戈直视着他眼睛,正色答道:“怎么退?” 青年人:“哥哥不逼你报效朝廷,你也别想着摆烂,踏踏实实的在哥哥手下领一份工钱。” 杨戈一张问号脸:“这和投靠朝廷有区别?” 青年人努力心平气和的道:“区别还是有的,拿朝廷的俸禄,你就是在册的官家人,得听上官的命令。” “而拿哥哥的工钱,就只是哥哥雇的伙计,并非官家人、也不用听谁的命令。” 杨戈听明白了:“哦……临时工是吧?” 青年人瞪着他,怒气渐渐爬上额角。 杨戈见状,到嘴边的讲价还价,立马就变成了:“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青年人斩钉截铁道:“没有,再敢吐半个不字,老子立马捏死你,永绝后患!” 他养气的功夫本不至于这么差。 一个武道宗师苗子,原本也值得他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慢慢折服。 但架不住杨戈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横竖一副‘了不起您整死我’的滚刀肉模样,太搞人心态。 任他手段再多、路子再野,也拿捏不住一个没什么软肋、不怕死,甚至隐隐还有几分求死的人。 而且杨戈的出身来历,也的确是个大问题! 眼瞅着已经到爆发边缘的青年人,杨戈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再说出拒绝的话来。 “行吧!” 他有气无力的揖手道:“那往后就劳烦东家多多提点、多多海涵了。” 他没有再提什么条件刺激这厮。 左右只是一份工钱而已,既买不了他的命、也买不了他的身不由己。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相信眼前这个聪明人不会不懂。 青年人见他应下,脸色才慢慢缓和下来,强行挤出一抹笑容:“这才对嘛,你这个年纪,正是立大志、博前程的好时候,岂能学那些庸庸碌碌的朽暮之人得过且过、混吃等死?” 杨戈假笑着应承道:“是是是,东家教训得是。” 青年人眼瞅着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又险些破防,索性起身就往外走:“行了,时候不早了,你歇着吧,明日会有人上门来寻你,给你交代后续事宜。” 杨戈连忙起身:“还未请教东家尊姓大名?” 青年人大步流星的推门出去,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话:“本官绣衣卫千户沈伐!” “绣衣卫?” 杨戈如梦初醒:‘哦…原来是锦衣卫啊,还是个千户,难怪这么难缠!’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再定眼之时,庭院内已经空空如也。 杨戈嘟嘟囔囔的上前关门:“这都是些什么毛病啊,放着大门不走,非要翻墙!” 话音刚落,他就觉得胸口一闷,低头就发现一颗指头大的小石头从胸口坠落。 沈伐幸灾乐祸的声音,适时在他耳边响起:“背后议论东家,该打!” 杨戈:‘你食不食油饼?’ 第8章 天才 “吱呀。” 杨戈拉开房门,就见明净如金子般的朝阳洒满小院儿,阴郁的心情顿时都好了许多。 他忍不住笑了笑,捏住拳头给自己打气:“今天也要元气满满哦……是不是,小黄?” 小黄摇着小尾巴:“嗷、嗷……” “真乖!” 他弯下腰揉了揉肉嘟嘟的脑袋,然后昂首挺胸,一步跨进灿烂的阳光里。 …… 一节粗壮的木头高高飞起。 杨戈的目光追着木头,在木头下坠之际,扭身一记鞭腿,带起一阵闷沉的气爆声精准的扫在了木头上。 “啪。” 木头断裂成两段,横飞出半个院落撞在了院墙上。 杨戈看了看两截木头,思索着从裤腰带上拔出《十八路乱风腿》的秘籍翻开,找到‘第六路扫腿’的页面再次仔仔细细揣摩了一遍发力技巧,然后收起秘籍,弯下腰继续整理院子中间的杂物。 他先要将院子所有没用的东西都清理出去,然后才能置办自己用的家具。 若是时间来得及…… 他还想在院子里砌个厕所、将瓦面翻整一遍、给木屋多开几扇窗。 最好,还能在角落里栽点绿植,挖个小池子养点鱼和乌龟啥的。 对了对了,还得给小黄弄个狗窝,再买只猫、买几只鸡…… 他一边扒拉着杂物堆,一边在构思着小破院儿改造计划,手里随手从杂物堆里抓起一节又短又粗的木头轻轻一扬,抬腿就是一记劈腿,重重的砸在了木头上。 “嘭。” 木头陡然炸开,木屑洒满半个院子。 杨戈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再定睛看了看洒落的木头碎屑,确认这一节木头没有被虫蚁蛀空。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麻利的拔出腰间的乱风腿秘籍,翻到总纲的上篇,手指沿着字迹滑动着找到那句口诀:‘力从地起、劲由心发。’ 他一边思索着这八个字的含义,一边慢慢回忆着方才那一脚的感觉。 就这般揣摩了约莫一刻钟后,他突然一跺脚,震起一节凳子腿,凳子腿凌空的瞬间,他猛地一记弹腿,精准的踢在了凳子腿上。 只听到“啪”的一声闷响。 本给一脚踢飞的凳子腿,在杨戈的脚尖前如同炮仗炸开,木屑满地! “哦哟!” 杨戈瞪大了双眼,仔细体悟着方才那股子仿佛有种东西顺着脚尖射出去的感觉,自娱自乐的喝彩道:“这招得劲!” 昨晚他要会这一招,那黑衣人绝对出不了悦来客栈! 他来了兴致,拿着乱风腿秘籍坐回到门槛上,借着灿烂的天光再次从头到尾的翻看十八路腿法。 这门武功名叫《十八路乱风腿》。 顾名思义,共有十八路腿法! 十八路腿法,又练法十二路、打法六路。 练法十二路,乃是十二路基本腿法的学习、熬炼方式:一路弹、二路踩、三路截、四路蹬、五路劈、六路挂、七路撩、八路扫、九路鞭、十路踹、十一路膝、十二路摆。 每一路,都有不同的练法,比如第一路弹腿,就有正弹腿、腾空弹腿、连环弹腿、双飞弹腿等等练法,每种练法的发力方式、呼吸节奏都是不同的。 须得说明的是,十二路基本腿法虽练至大成都有不俗的威力,但不成体系,面对庸手时或许还能凭借灵活的反应力,以腿法的威力强行碾压,但若是面对势均力敌的高手,就显得捉襟见肘、处处受制于人。 毕竟腿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敌人可不会傻乎乎的等着你一招腾空谭腿失利,再去接一招连环鞭腿的。 六路打法,就是粘合这十二路基本腿法,使其发生化学反应的杀招:一路捕风捉影、二路疾风劲草、三路狂风骤雨、四路风卷残云、五路风刀雪箭、六路风嚎绝谷! 这六路打法最为凸显的特点,就是快、极致的快,最好是快到敌人只能看到满天腿影为上! 第二个特点,就是莽、一招比一招莽,前边三路还留有些许余地,可以一击即退。 后三路,不动则已,一经发动,最好的结局都是两败俱伤……尤其是最后一路风嚎绝谷,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同归于尽的招式! 当然,越强的杀招,对于越是依赖劲力,劲力不够,核弹级的招式都只能发挥出擦炮级的威力。 …… “要将这么多种腿法练成身体本能,还要能牢记这么多种腿法组合、吐纳节奏……” 杨戈瞅着“捕风捉影”的三种变化,每种四五种吐纳节奏、十七八种腿法衔接的复杂组合,单单只是看看都觉得眼花缭乱、头大如斗。 他很难想象,要在这门腿法上下多少苦功,才能将如此复杂的杀招,练成下意识的本能! 杨戈忍不住感叹道:“果然不能拿自己的业余爱好,去挑战别人谋生的职业啊!” ‘不过,调动内劲?’ 他狐疑的伸出左手,摊开五指。 在他的注视下,五根手指头先是依次发红肿胀。 接着跳跃着一三五、二四、一三五、二四这样的发红肿胀。 再然后跳跃的速度越来越快,肉眼都看不出发红肿胀的痕迹,只能感知到指尖的灼热感……就好像是五根手指在烧红的铁板上疯狂弹奏千本樱! ‘这不挺容易的吗?’ 他疑惑的翻动膝盖上的秘籍:‘怎么书上又是进补又是药浴,还要气血搬运、抱元守一……这不是纯纯扯犊子呢吗?’ 他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的一拍额头,失神道:“又忘了,哥们现在可是绝世天才!” 这本秘籍到他手满打满算也才一天一夜,他能通读三两遍就已经十分不易了,哪里来得及下细研究熬炼内劲儿的教程? 他方才下意识的一脚踢出了内劲,还只当内劲本就是武道入门技法。 直到仔仔细细的再度翻看完整本乱风腿秘籍,他才发现,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就按照书上的记载,适龄学徒须先以十二路练法配合气血补药进补勤练两到三载,再增添固本培元药浴熬炼六至十二月,即可配合特殊心法搬运气血凝练内劲…… 也就是说,正常流程下,一个适龄学徒,最快也要两年半,才能尝试凝练内劲。 ‘难怪沈伐那么大的官儿,会放下身段来跟我这么个小人物磨牙……哥们儿这穿越副作用,有点东西啊!’ 理清头绪的杨戈,摩挲着秘籍暗戳戳的嘀咕道。 就在这时,院门儿忽然被大力的拍响。 “啪啪啪。” “小哥儿、小哥儿,你在家么?” 是王大力的声音。 杨戈起身进屋,很快便空着手快步走出来:“来了来了。” “吱呀。” 杨戈拉开院门,就见到王大力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小哥儿,抓、抓到人了!” 杨戈诧异的道:“抓到谁了?” 王大力解释不清,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往外走:“快走,掌柜的等着咱们呢!” “你先等等,我锁个门!” “就这破院子,耗子进去了都得给你丢两个铜板儿,谁会偷你的东西啊!” “你别管,我就要锁门……” 第9章 一箭四雕 街上到处都是往一个方向汇聚的行人。 杨戈与王大力穿行在逐渐拥挤的人流中,走着走着就回了悦来客栈。 隔着老远,杨戈就望见刘掌柜站在半开的客栈大门内,四周围了一圈周围的商户老板。 眼见杨戈回来,刘掌柜喜出望外的迎出来:“你们可算是来了!” 杨戈凑上去,一头雾水的询问道:“掌柜的,怎么个情况?” 王大力那张嘴,聊八卦的时候利索得跟快板儿一样,可一说起正事儿,就跟棉裤裆一样,这那的磕巴半天都理不出个头绪来。 杨戈听他说了一路,都没听明白到底是个什么事儿。 刘掌柜先打发了围在客栈大门前的街坊邻居们,等到客栈里只剩下他们三人之后,才道:“前夜来抢劫咱们客栈的歹人抓住了,官家那边让咱们都来客栈候着,待会儿要押那歹人来此辨认。” ‘绣衣卫的效率这么高的吗?’ 杨戈心头明了,接着又指着门外的人流:“那街上这些人是……” 刘掌柜:“看热闹的,官家正押着那歹人游街呢!” “游街?” 杨戈愣了两秒之后,才陡然反应过来,心头赞叹道:‘不愧是干大事儿的人,格局就是大!’ 他先是以为,沈伐会派人放出风声,直接将“蒋奎留下的武功秘籍”扣死在前夜那黑衣人的身上。 没想到沈伐会如此大张旗鼓的宣扬此事,并且不惜将其推到一个杀鸡儆猴的政治高度上! 如此一来…… 既一劳永逸的解决了他的问题。 又杀鸡儆猴的强化了武试期间的治安。 还间接性的在那帮无法无天的江湖人面前,彰显了一波朝廷的威仪和绣衣卫的威风。 可谓是一石三鸟! 与沈伐的办法相比,他的办法不但被动、小家子气,还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刘掌柜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包含期待的问道:“小哥儿啊,这回,那事儿算是过去了吧?” 杨戈笃定的点头:“肯定是过去了,官家都出面了,再来跟咱过不去,那不是打官家的脸吗?不值当!” 听到杨戈斩钉截铁的保证,刘掌柜心头悬着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是落了地。 他顺着胸膛,如释重负的道:“过去了就好、过去了就好啊……咱这两日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就怕这事儿害了你,要真那样,咱这辈子都甭想安生了!” 这事儿了结了,他才终于将心底的担忧给说出了口。 杨戈心头有些触动,强笑着宽慰道:“您就是想得太多了,我昨儿不就告诉您没啥大事了吗?你还是不相信我啊!” 刘掌柜转身拖过一把椅子,慢慢坐下,闻言笑着摆手道:“是与不是,咱心头有杆秤!” 杨戈笑了笑,没再多言,转而对王大力说道:“小王哥,随我去烧点开水沏几壶热茶,待会儿官爷们上门了,咱总不能连口热水都不招待,那也太失礼了!” 这话说得刘掌柜都坐不住了,一拍额头站起来:“疏忽了疏忽了,你们快去烧水,咱去把咱存的好茶拿过来……” 说来也是巧,客栈三人火急火燎的刚刚沏好茶水,就听到一阵响亮的铜锣声。 三人连忙迎出来。 就见人头攒动的长街中心,二十余个气宇轩昂、身穿玄底锦绣睚眦束袖劲装,腰胯银线牛尾刀的官家人,押解着一个浑身血迹、双手双足都锁着镣铐的中年汉子,敲锣打鼓的朝着这边行来。 杨戈有心理准备,扫视了一圈那些身穿睚眦劲装的绣衣卫后,就将目光转向了那个锁着镣铐的中年汉子,感觉此人的身形的确很像前夜摸进客栈的那个黑衣人。 刘掌柜没有心理准备,看清这些绣衣卫装束的瞬间,就吓得双腿一软:“额的个娘诶,绣衣卫!” 杨戈眼疾手快的一把扶住他:“您别怕啊,咱们都是良民,绣衣卫的大人们是来给咱主持公道的,您怕个啥?” “是是是……” 刘掌柜点头如捣蒜:“咱们都是良民……祖宗八辈儿都是良民!” 话虽如此说,可这老头的两条腿还是抖得跟电音小王子一样。 见到刘掌柜这副模样,杨戈总算是对绣衣卫的威慑力,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 一行绣衣卫押解着中年汉子行至悦来客栈门前,为首的军官一举手,整支队伍便停了下来。 “尔等便是悦来客栈的苦主吗?” 绣衣卫军官按着腰刀,目光凛冽似寒风的扫视客栈大门前的三人。 刘掌柜哆哆嗦嗦的上前,揖手如捣蒜:“肥肥肥大人,俺们俺们俺们……” 眼见刘掌柜紧张得连舌头都捋不直了,杨戈一步上前,揖手道:“回大人,草民等人是悦来客栈的店家,前夜确有歹人摸进俺们悦来客栈行凶,是草民发现的歹人。” “那正好!” 绣衣卫军官侧过身,指着身后那名中年汉子:“你仔细辨认一下,此獠是否便是前夜行凶的歹人?” “是!” 杨戈应了一声,在无数人的注目下,硬着头皮上前仔细打量这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嘴里塞着口球,说不出话来,眼见杨戈凑到自己跟前目不转睛的打量,惊恐的“呜呜”直叫。 披头散发、涕泪横流的模样,既狰狞、又可怜。 “老实点!” 绣衣卫军官不知是怕杨戈被这中年汉子给吓住,还是怕杨戈有其他的顾虑,转身一脚将其踢得跪倒在地。 哪知中年汉子竟顺势倒在地上,嚎啕着满地打滚,仿佛是受了什么天大的不白之冤一样。 围观的人群微微有些骚动…… 明明没有议论声,空气中却似乎有无数只蚊蝇在乱窜。 杨戈抬头看向绣衣卫军官。 却发现绣衣卫军官也在看着自己……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他低下头,一脚踩住这中年汉子的脖子,弯腰拉开他的衣裳,就见他左肩处靠近胸口的位置,捆着一圈止血布。 他掀开止血布,一条长有半尺、由左向右、皮肉往两边翻,即使涂抹了厚厚一层止血药,仍在不停往外渗着黑血的狰狞血痂,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看到这条伤痕,杨戈终于确定了脚下这人的身份。 前夜黑衣人一动手就掀了桌子,灭了桌上的油灯。 是以杨戈唯一能核实黑衣人身份的线索,就是他扑进黑暗里的第一斧……那是他凭借光亮熄灭后最后的记忆,以及黑衣人呼喊声传来的方位,劈出的一斧头。 他清楚的记得,那一斧劈中了黑衣人的胸膛。 其后的撕扯,就完全是瞎几把砍了,虽然他自己感觉也砍中了几斧,但到底砍中的是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启禀大人,此人确系前夜摸进俺们悦来客栈行凶的歹人无误,那夜草民被迫与歹人搏斗,曾用俺们客栈劈柴的斧头,劈中过歹人的胸膛……大人请看,这道伤痕便是证据!”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杨戈的话音,转向中年汉子的胸膛。 人群渐渐静止,空气中那若有似无的蚊蝇飞舞声也慢慢消失。 绣衣卫军官看了一眼伤痕,抬头道:“可有物证?” 杨戈揖手:“有物证……小王哥,柴斧就藏在茅房顶上,劳烦你去取来。” 那厢都如糠筛的王大力闻言,如蒙大赦的丢下一句“俺这就去拿”,拔腿就往客栈里跑。 绣衣卫军官见状一挥手,即刻就有两名绣衣卫按着腰刀,快步跟了进去。 不一会儿,两名绣衣卫夹着王大力,取回一柄斧刃上留有些许血迹的锈斧,呈给绣衣卫军官。 绣衣卫军官取了柴斧,走到中年汉子面前蹲下,拿着柴斧比对着他胸膛上的伤痕。 很快,他便头也不回的朝杨戈挥了挥手。 杨戈会意,抬脚松开中年汉子的脖子,躬身后退一步。 中年汉子将杨戈与绣衣卫军官的对话全程听在了耳中,一爬起来就“呜呜呜”的给绣衣卫军官不断磕头。 绣衣卫军官取下他嘴里的口球,起身居高临下的喝道:“丁满,对于前夜犯夜潜入悦来客栈,入室行凶、图谋不轨一事,你认是不认?” 证据确凿,中年汉子哪里还敢与凶威赫赫的绣衣卫硬刚,当即嚎啕大哭的哀声求饶道:“启禀大人,草民那夜只是想抢……” 绣衣卫军官冷声打断了他的求饶:“你认罪就好!” 中年汉子愣了愣,猛地直起上身就要大声疾呼…… 只可惜,已经晚了。 “铿。” 就见一道晃得人眼花的亮光闪光。 站在中年人背后的杨戈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一蓬温热的液体糊了脸。 他下意识的摸了一把脸颊,定睛一看:红的、粘稠的。 再一低头,就看到中年汉子的头颅滚落在地,仿佛皮球一样“咚咚”的在地上弹跳了两下后,咕溜溜的一路滚到他脚边,翻到正脸,一双瞪大双眼的惊恐面容,直勾勾的望着他…… 杨戈猛地打了个冷战,一股触电般的酥麻之意,从尾椎骨处泛开,瞬息之间就爬上头皮,化作满身的鸡皮疙瘩。 “嘭。” 无头尸体重重倒下,殷红的鲜血如同打开的水龙头一样喷涌而出,流动着将地面染成猩红一片。 杨戈终于回过神来,“蹭蹭蹭”的一连后退七八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疯狂的在身上胡乱抓挠。 他紧闭着双眼,不敢再看眼前的血腥场面。 可那副人头与无头尸漂泊在红毯上的血腥画面,却仿佛刻进了他脑海里一样。 令他浑身的鸡皮疙瘩,一阵接一阵的疯狂往外冒,怎么挠都止不住痒! 绣衣卫军官不屑的瞥了他一眼,转身面对着周遭看热闹的诸多民众,用手中长刀指着中年汉子的无头尸体,放声大喝。 “太原府虎威镖局镖师丁满,目无法纪、胆大包天,于武举绸缪之期犯此入室行凶、谋财害命之死罪,败坏圣上恩典、破坏武举清正,论罪当诛、恶不容赦,特此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人群沉寂了片刻,忽然有人高呼道:“大人英明!” “青天大老爷!” “大人来了,路亭县的青天就有了……” 人群炸开了锅,欢呼声、称颂声此起彼伏,沸腾的过节一样。 唯有杨戈,还坐在原地疯狂的抓耳挠腮:“噩梦啊、噩梦啊……” …… 适时,悦来客栈斜对面不远处的一栋民居二楼内。 沈伐端坐于窗前,目不转睛的眺望着悦来客栈门前那场即将收官的大戏。 在他身后,十数名衣衫杂乱如街头贩夫走卒的人影,步履急促的来回走穿梭着。 “画师,客人坐地抓耳挠腮、闭目不敢直视断头尸首,口头低声叫骂:‘噩梦、噩梦啊铺盖’、‘神经病、都他妈是神经病啊’……呃,最新消息,客人吐了。” “帐房,客人六月十八于路亭东市购粟米六斗、小麦二斗、豚肉二斤、私盐三两,耗钱百二十七。” “里正,东市菜头谷有地、家境殷实,独女谷迎春、薄有姿色,有意招客人为赘婿,三请掌柜代为说和,皆被婉拒,言暂无成家立业之念,谷迎春气极,曾私下至客栈寻见客人,客人避而不见……” “夫子,三月前有东瀛商人至客栈打尖,小王得其赏钱三文,小王喜不自胜,告知客人使其同去讨赏,客人曰:‘东瀛小鬼,有小节而无大义,生人面而无人心’,劝小王不要被假象所迷惑,小王疑心客人妒其得赏,告知邻里……” 沈伐倾听着身后的一声声汇报,心目中杨戈的形象正在越来越清晰。 第10章 望乡 大戏落幕。 悦来客栈外,杨戈与王大力忙里忙外的招呼着前来洗地的县衙捕快衙役们喝茶歇脚。 民居内,一幅颜料都还未干涸的工笔画,送到了沈伐的面前。 沈伐乍一看到这副色彩鲜艳、笔法工整细腻的画卷,诧异的扭头看向身畔的画师。 察觉到沈伐的目光,画师揖手行了一礼,却并未开口解释。 沈伐只能回过头,将目光重新投向这副工笔画。 他知道,画师的画作,皆是他凭借目标人物的各种信息、言行举止,全凭心中直觉而作,他自己也控制不住画作的种类和笔法。 过往的目标人物…… 有的是一把带血的刀。 有的是一把出鞘的剑。 还有人是一头似虎似狼又似恶鬼的混乱墨迹。 而无论画师给出的画卷是什么,最终的结果都证明,他总是对的人。 奇人异士,自是不可以常理度之…… 但出自画师之手的工笔画,连沈伐都是第一次得见。 画卷被一条大江分成了两部分。 一边是一栋色彩鲜艳的村庄远眺图,村庄有男有女、有屋有田、草长莺飞,还有黄犬狸猫扑蝶追蜂……笔锋细腻得连黄犬咧着大嘴的笑容都纤毫毕现。 一边是一片黑白的城池俯瞰图,笔锋飘逸、大片留白,只能依稀看出一片片起起伏伏的房屋轮廓,和一道道影影绰绰的人影……画风有点阴间。 一名面容沧桑的中年男子,站在城池俯瞰图前,隔江眺望着对岸的村庄,双手拉着嘴角上翘,仰头大笑……只是笑的比哭还难看。 鲜艳的色彩从村庄这边向大江对岸的城池逐渐变淡,直到在中年男子的身上,变成黑白…… 沈伐琢磨着这幅画,眼前不时闪过杨戈那副有气无力、半死不活的模样,心绪竟也渐渐变得复杂。 他看向画师,认真的问道:“这幅画,可是名《乡愁》?” 画师踌躇了几息,答道:“回大人,属下以为,此画名《望乡》更为恰当。” “望乡、望向……” 沈伐咀嚼着这两个字,许久才微微颔首道:“的确更为恰当!” 他妥善的收起画卷放在手边,而后头也不回的轻喝道:“帐房,还未盘清账目吗?” 一名身穿青色长衫的中年文士应声捧着一本账簿上前,躬身道:“禀大人,客人在路亭县的金钱来往无有任何问题……请大人过目。” 沈伐拿起账簿象征性的翻了翻,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账,数目与刘德贵每月发给杨戈的工钱并无出入,也无有任何值得格外注意的花销。 他放下账本,倚着太师椅:“里正。” “禀大人,请盘查清楚客人在路亭县的所有人际关系,除与掌柜的有银钱之外的人情存在,再无任何人情往来……客人似乎是在本能的拒绝一切人际交往,无论善意恶意别有目的。” 沈伐屈指敲击着座椅扶手沉吟了片刻,再次开口:“夫子。” 一名做文士打扮的白须老者应声上前,揖手道:“禀大人,客人的人文偏属,确系吾华夏骨血无疑,且骨子里还有几分华夏至高、睥睨四方的本位思想。” 沈伐听言轻轻呼出一口浊气,淡淡的道:“封存客人案牍,留下两名精锐常驻此间,尝试与客人接触……今日种种,一律不允外泄,违者家法处置!” 屋内众人齐齐揖手称是。 …… 悦来客栈外围观的人群已经彻底散去。 洗地的捕快衙役们连刘掌柜私下塞给他们的茶钱都没敢要,就麻利的收队了。 杨戈站在大门内四下张望着,暗道沈伐所说的那个与他接头的人怎么还不来。 其他都是小事,主要是他的工钱该上哪儿领? 总不能给他扣上临时工的帽子,却连工钱都没有吧? 他可不会天真的认为,沈伐不给他发工钱,他就能逃出沈伐的魔掌。 “小哥儿,这里没事儿了,你要有事儿,就先回去吧!” 收拾完毕的刘掌柜,对着杨戈挥手道。 杨戈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前堂,关心道:“掌柜的,客栈修缮的事儿,您安排得怎么样了?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刘掌柜扯了一根条凳坐下,捶打着僵硬的大腿笑道:“往后这客栈啊,咱是不准备再管喽……” 杨戈:“啊?” 刘掌柜冲他压了压手,示意他坐下说:“咱已经托人给那不孝子捎了一份口信儿过去,让他回来接管客栈。” 杨戈恍然,上前扯过一根条凳坐到刘掌柜对面,笑道:“您怎么突然想通了?以前不老说还能再多撑几年吗?” “咱到底是老啦,不中用啦!” 刘掌柜叹了口气:“再说了,这客栈迟早要传到他手上,现在让他回来,咱还可以帮他盯着点,要这样还不成器,败了就败了吧……” 他说得豁达,可老脸上却全是忧愁。 杨戈笑着宽慰道:“您别想太多啦,就咱们客栈这买卖,您自个儿还不清楚吗?那正常时节,也就是个迎来送往的便宜活计,就算少东家拉不下脸,不还有我和小王哥吗?我们俩拿的可就是这份儿工钱!您呐,往后就踏踏实实的享清福吧。” 他本意是宽慰的话,却是给刘掌柜提了个醒,他突然说道:“小哥儿,要不然你往后就接替咱的活计,做咱客栈的掌柜吧!” 掌柜并不是老板,而是店长。 只是许多小生意的老板没钱雇掌柜,或是不愿请别人来经营自家的营生,亲自上马操刀经营,掌柜才常常与老板划上等号。 是以刘掌柜这里的意思,并不是要让杨戈来做悦来客栈的老板,而是要给杨戈升职,从服务员变成店长。 “不不不……” 杨戈连连摆手:“掌柜的您还不了解我吗?我又不想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就盼日子能简单点、轻松点,我哪能做掌柜啊?” 刘掌柜瞅着他大惊失色的模样,笑着开玩笑道:“咱当然了解你啊,就是因为你不想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咱才放心让你来做掌柜啊,换那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杀才,他就是倒贴钱给咱,咱都不带斜他一眼的!” 杨戈转念一想,似乎是这个道理,当下也笑着开玩笑道:“那也不能您来升我做掌柜啊,那老话儿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吗?您升我做掌柜,这不是给少东家上眼药呢吗?你们爷俩斗气,别拿我当枪使啊,我还想在您这儿多干几年,报答您的恩情呢!” “你不必担心那不孝子会有看法,他那人……” 刘掌柜想给杨戈解释,结果话说到一半自己先无语住了,摆手道:“算了,以后你就知道了。” 杨戈点头:“反正武举之期还有一段时日,咱们也不用急于一时不是?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 刘掌柜点了点头,末了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的说:“小哥儿啊,你老是劝咱不要多想、放宽心,你怎么就不肯劝劝自己呢?” “咱从未问过你打哪来、也不知你都遭了些什么灾,但咱总归是个做爹的人,回回见着你坐在屋里一动不动的盯着外边一看两三个时辰,咱就忍不住想,要是咱的后人也活得像你这般煎熬,咱只怕死了都闭不上眼!” 杨戈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他使劲儿的抿了抿唇角,努力拉扯脸颊的肌肉,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怕就怕,我爹娘百年之后,都找不着我啊!” 刘掌柜见了他这模样,也红了双眼,拍着他的肩头说道:“他们就算找不到你,也一定是希望你能过得好、过得快乐,而不是希望你过成现在这个样子……向前走、莫再回头,日子会好起来的!” 杨戈:“可哪里又是前呢?” 刘掌柜:“只要开步,哪里都是前!” 第11章 赵魏 麻烦终于过去了。 客栈也暂时营不了业。 沈伐在留下三贯工钱后,也消声觅迹了。 无所事事的杨戈,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改造小破院的繁琐工程里边。 他先是将小破院拆空,几乎只保留了几根梁柱。 然后寻了几个泥瓦匠来搭手,一起将原本只有八尺多高的低矮房屋,加高到了一丈五,也就是近五米高。 再在南北两面都多开了两扇窗,这回阳光终于能照进屋子里。 再然后,就是他一个人的活计了。 砌墙、粉刷、打制家具,给小院子铺上青石板、挖池子、栽种绿植…… 他并不是熟练工,出错都是常有的事。 即使不出错,他也要花费数倍的时间才能勉强达到标准。 但没关系,他最多的就是时间…… 整整一个夏季,他除了去看望渔夫老头之外,其余的时间都泡在院子里挥汗如雨。 小破院就在日复一日的毒辣日头中,一点点的变成了杨戈想要的形状。 而杨戈也在被晒脱了好几层皮后,黑成了一块儿碳。 但他的眼神里,渐渐有了光亮。 刘掌柜来过两次,见了被将自己折腾成一块黑炭的杨戈,以及被杨戈折腾的面目全非的小院子,老脸上说不出欣慰,并且向杨戈许诺,只要杨戈不说走,他们老刘家绝对不会收房子! 倒是王大力常来。 回回都是说来给他打把手,结果回回都只顾着唾沫星子乱飞的给他口播武试赛点,扫个地都要磨蹭半天,回头还要讹他两个窝头走! 这厮是本地人,亲戚、朋友遍布路亭县各行各业中下层。 而路亭县作为上京门户,来来往往的商客不是入京、就是出京,口中随意闲聊的,可能都是上京城里的大新闻。 是以,这厮的各种八卦、小道消息渠道,简直不要太灵通! 王大力心头那点弯弯绕…… 杨戈当然是心知肚明。 但乱风腿秘籍仍在他手里的事,他连刘掌柜都没告诉,怎么可能会告诉王大力这个大喇叭? 难道还嫌麻烦不够多吗? 看看人家刘掌柜,明明能猜到秘籍仍在他手里,却连提都没再提过这件事。 只有王大力一点逼数都没有,三天两头的提起此事,说些‘俺们这种人家,只有练武才能出人头地’、‘小哥儿你要能练武,说不得你也能去上京博个前程’、‘咱哥俩总不能当一辈子的跑堂吧?’之类的旁敲侧击言语。 杨戈自然不会搭理他,权当他是在放屁。 只不过听王大力放屁放多了,他还是被动的知道了一些事情。 首先当然是恩典武举的经过。 蒋奎入京后,凭借一手凶威赫赫的北风刀法,一举夺得了武举外场第一,风头一时无两! 只可惜,在其后的内场策论中,蒋奎远远不如那些将门子弟,最终只得了一个第五名传胪的名次。 杨戈倒是追问过蒋奎的去向,可惜这种事就不是王大力能打听到了。 再然后,此番恩典武举的前三甲,除了探花郎是华山派高足之外,其余两者皆是传出乃是隐藏身份的勋贵之子。 恩典武试落下帷幕的那几日,杨戈每日都能看到大批负刀携剑的江湖儿女,默默的东出路亭县。 再没了来时呼朋唤友、意气风发的欢声笑语…… 那几日连王大力的嘴里,都再没出现过“博前程”这三个字儿。 除了恩殿武举的起伏经过之外,杨戈还从王大力的放屁中,得到了许多大魏当下的信息。 比如大魏历经太祖、太宗、中宗三位先帝,传至当前这位熙平皇帝,已经历任四代帝王。 比如近二十年来,草原鞑子日益强大,时常遣军南下,挑衅边境、掠夺财物、屠杀百姓,五年前,当今皇帝曾趁着草原汗位更替,派遣三路大军、合共二十五万精兵强将,征伐漠北草原,损兵折将、无功而返。 再比如,五年内,粮价已经涨了一倍有余…… 杨戈终于对自己所处的这个环境,产生了一丝丝的兴趣。 恰逢立秋连日阴雨,小院儿无法继续施工,杨戈便去了书铺,得掌柜的推荐,租借了几本细节胡编乱造但大体上还是符合史实进程的野史笑谈回家。 其后的几天,他就着雨丝落在瓦面上的沙沙声,相互对照着通读了这几本野史。 最终证实了自己先前的猜想:这个世界,当真是一个与他原本所在的时空不同历史走向的时空! 两个世界的历史岔道,发生在三国末期。 三国之前,两个世界的历史走向都是大致一样的: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交替。 连诸子百家、战国诸雄,以及种种名场面、种种典故,都相差无几。 直到三国末期,本该逐渐落幕的季汉,光芒却越来越璀璨,诸葛武侯三出岐山灭曹操收复北方,天水姜维承其遗志灭东吴孙权收复江左,季汉成功一统三国,延续大汉国祚二百多年…… 直到天下再度分裂,重新走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循环。 而其后陆续登场的萧齐、李梁、周唐……直至如今的赵魏。 杨戈专研得入了迷,又跑了几回书铺,租借了大量记载有史料的书籍回家研读。 最终还真叫他找到了答案:司马家没了! 准确的说,不是司马家没了,而是司马懿早早就被嘎了! 具体是在哪儿嘎的杨戈没查到,反正所有三国时期的书籍中,对于司马懿的记载,都仅仅只有一句:‘司马懿,字仲达,辟为曹操丞相府文学掾,性狷狂、不为曹操所喜’。 以曹老板好梦中杀人的行事风格来看,司马懿性狷狂不一定是真的,但曹老板不喜欢他一定是真的! 曹魏没了司马懿这头大后期冢虎,曹老板挂了之后自然也就无人挡得住诸葛武侯。 曹魏都无了,偏居一隅、后继无人的东吴,又能顶得了多久呢? 而孝怀帝刘禅最大的优点就是听劝、容得了人,以他的品性搭配季汉后期以姜维为首的文武班子,可不就能给大汉续命二百年? 如此一来,历史进程不就全乱了吗? 祖宗都无了,哪来的子子孙孙? 第12章 麻烦上门 无所事事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夏末。 七月下旬的一天,刘掌柜上门并知会杨戈,说是客栈已经修缮完毕,他那“不孝子”也快要回路亭县了,到时候大家伙儿先吃顿饭熟络熟络,以后客栈就交给他们了云云。 杨戈自是满口答应。 没过两天,小院儿的大门就被人大力的拍响。 “汪汪汪……” 杨戈从屋里快步走出来,看了一眼院子里叉着八字脚朝大门外大呼小叫的小黄,朝它挥了挥手,快步走向院门:“来了来了。” “吱呀。” 他拉开院门儿,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只沙包的拳头。 杨戈下意识后撤了一步稳住下盘,扭身就是一记鞭腿迎了上去。 “嘭。” 拳脚碰撞,空气中响起一声低沉的闷响,杨戈与来人同时后退了。 “内劲?你果然会武功!” 来人低声喝道,一副“叫我抓住你的鸡脚了吧”的兴奋语气。 杨戈定眼一看,就见门外竖着一条满脸风霜之色的昂然大汉。 乍一看,这汉子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那两条筋肉虬扎、将单薄的短打都撑得高高隆起的臂膀,给人一种健身过度的即视感。 但他那双看起来肉乎乎的、看不到一点关节的硕大拳头,又表明着来人可不是什么单纯的撸铁佬。 杨戈盯着来人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容,再看了看他双手手腕上那双牛皮护腕,迟疑道:“少东家?” 他忽然就明白,老掌柜为何见了武功秘籍会跟猫被踩了尾巴一样,至始至终都没提过要看一眼,或是抄录一份儿啥的。 按理来说,寻常人就算知道这玩意不是自己可以沾染的,也会忍不住好奇,想要偷偷收藏。 毕竟这总归是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就算自己不能练,也还可以留给后人。 这回终于破案了,原来老掌柜是早就深受其害啊…… “嚯,这么明显吗?” 大汉听到杨戈一口叫破自己的身份,诧异的揉了揉自己的大肉脸,而后就自来熟的一脚跨过院门儿。 但下一秒他就又一脚退了出去,不敢置信的仰头看向院门:“这真是我家那破院子?” 杨戈脸上终于露出了笑脸儿,侧身露出清新整洁的庭院,往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少东家请进。” “难怪老头子这么喜欢你,回回提起你来都全是好话儿,你的确是个持家的!” 大汉“啧啧”赞叹的再度跨进院子里,四下打量着这间仿佛大户人家庭院的雅致院落,努力回想了许久,都无法将以前那个又矮又破的小破院与这间明净清新的规整院落联系在一起。 “你好吃葡萄吗?干哈在院子里搭个葡萄架?” “葡萄藤长成后能遮阳,夏天的时候就能在葡萄架下歇凉……顺带还能结点葡萄吃。” “那这个水池子又是干啥使的?夏天搁这儿泡澡吗?那这池子也忒小了点儿!” “不是,那是留着养鱼的,来年种点水草、莲藕,再放几尾鱼虾在里边,院子里就有生气了。” “这地面是你咋弄的?我记着磨平的石板可不便宜啊……” “哦,我买的就是寻常的石料,铺好后浇上水,用磨盘一点点打磨平整的。” 杨戈提了一壶热茶出来,向大汉招手道:“少东家您别站着了,咱坐下慢慢聊。” “啧啧啧,可真是体面人儿啊!” 大汉满脸惊叹的走过来,一屁股重重的坐在竹制的小椅子上,砸得小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惊讶的其实不是这间小院子现在的样子,比这更气派更华丽的庭院他也见过。 他惊讶的是杨戈能将当初那间破败得随时都有可能垮塌的小破院儿,改造成现在这副大户人家的模样。 杨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陪着他坐下:“少东家什么时候到的?” “就昨儿个。” 大汉端起茶杯一口喝干,舒坦的“啊”了一声:“你也甭一口一个少东家了,就我家那点小买卖,可雇不起你这样的高手,我叫刘富裕……别笑,这是老头子给我起的名字,我能有啥办法?在外边,我叫刘莽,给面子的都唤我一声‘莽哥’!” “好名字,很有气势……不过,您这是要解雇我吗?” 杨戈笑着开玩笑:“没了工钱,我可没钱给您交房钱!” “扯淡!” 刘莽没好气儿的一拍大腿:“我要回来头一天就放了你,老头子还不得拿笤帚追着削我……我的意思是,往后咱俩就别论主客那一套了,你叫一声莽哥、我叫你一声老弟,大家好兄弟、讲义气,有酒有肉一起吃、是水是火一起趟!” 杨戈有些想笑。 但他毕竟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所以还是忍住了,揖手道:“那往后小弟就劳烦莽哥多多指教了。” 刘莽大气的一挥手:“好说,我这回回来,是要在路亭县重振我铁拳门声威,你会武功就再好不过了……” “等等、等等!” 杨戈连忙摆手打住:“您刚刚说重振啥声威?咱家不是开客栈的吗?” 刘莽听言,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杨戈:“开客栈能挣几个钱儿?要名要利,当然还得是开武馆啊,你听哥哥说,开武馆可简单了,徒弟上门学艺得给拜师钱吧?三节两寿得孝敬茶钱吧?教出来的弟子多了,周边的大户人家想请人看家护院,是不是得和咱们打好关系?往后出门行走江湖,一报字号某某武馆馆主,是不是倍儿有面子……” “您等等、再等等……” 杨戈想插话插不进去,只能再次强行打断:“您想把客栈变成武馆的事,老掌柜的知道吗?” 刘莽满不在乎的一摆手:“他一个老头子,哪懂我们年轻人的事?老弟你听我说,开武馆这事儿真的有搞头,方才你那腿法哥哥瞧着很有力道,往后就哥哥教拳、你教腿,咱在江湖就称‘拳脚无二’,是不是一听就特别威风……” 杨戈:…… 所以,你压根就没跟你爹提过这事儿是吧? 果真知子莫若父,你还真是个地地道道、童叟无欺的败家子! …… 刘莽搁杨戈这儿磨了大半日,极力劝说杨戈加入到他开武馆的大业中。 杨戈自然不可能答应他,可又不好明着拒绝,毕竟是刘掌柜的独子。 最后只能一口咬死了:‘我听老掌柜的,只要老掌柜点头,我就和你一起开武馆’。 刘莽信心十足的回家找他爹掰头去了。 杨戈一直送他到街口。 等他头昏脑胀的回到家,刚一跨过院门就听到大黄疯狂的犬吠声,一边叫一边往他身上扑。 杨戈安抚着摸了摸大黄炸毛的狗头,皱着眉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叹气道:“沈大人,大门这东西,是用来走的,不是用来翻的。” 下一秒,关着门的屋里,传出一道略带笑意的清朗声音:“本官终日逐虎猎狼、从无失手,没想到竟叫一只看家犬给啄了眼!” 杨戈又叹了口气,松开大黄无精打采的往屋里走,心头琢磨着是不是早上起床的姿势不太对,不然这些麻烦的人,怎么会一起找上门呢? 推开屋门,杨戈就见到沈伐端坐在四方桌上首,身旁倚着一把鎏金的虎首牛尾刀,桌上摆着一壶酒、一包烧鸡、一包猪头肉和一包花生米。 他还穿着上回杨戈见他时的那身黑色暗纹劲装,但脸上却多了一道伤疤,身上也多了几许煞气。 他看着推门进来的杨戈,笑道:“你怎么回回见我都叹气?” 杨戈:“可能是见了您,就没好事儿吧?” 沈伐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笑呵呵的回道:“瞎说,明明上回还帮你摆平了麻烦。” 杨戈见了他的手势,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心说‘好像你才是主人一样’:“和您相比,丁满就是个屁!” 沈伐竟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这个倒是!” 杨戈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了。 沈伐提起筷子夹了一口猪头肉:“吃菜啊,愣着作甚!” 杨戈摇头如拨浪鼓:“您不说清楚找我啥事儿,我可不敢吃!” 沈伐一巴掌把他头打歪,笑骂道:“你就不能蠢一点?太聪明,活着会很累的!” 杨戈不适应他的熟络,翻着白眼往另一侧挪了挪屁股。 沈伐权当没看见,捏起酒杯抿了一口,缓声道:“有个鞑子细作,携带了一份很重要的军事情报逃出了上京城,我们的人在这里截住了他,但他的轻功太好,我们的人追不上他,你所修《十八路乱风腿》身法不错,你出手,应能缠住他,给我们的人创造杀他的机会!” 杨戈点点头,一副懂王的模样:“投名状嘛,我懂!” 沈伐直视着他,认真的说:“你不可能永远一个人活着,既然踏出了第一步,那为什么不迈几步试试呢?” 杨戈沉默了许久,终于伸手提起筷子,夹起一粒花生米送进嘴里,轻声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沈伐脸上浮起了笑容:“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 杨戈放下筷子看向他,很认真的说:“先说好,我不杀人!” 沈伐失笑:“鞑子也能算得上人?” “怎么论是你们的事。” 杨戈摇头,笃定的道:“我爹娘只教过我做个好人,没教过我杀人。” 沈伐沉默了几息,提起酒壶给杨戈斟了一杯酒,轻叹道:“你的家乡,一定很富足很祥和吧?” 杨戈张口便想答,可话临出口之时,他又觉得似乎不对。 他思索了许久,双手提起酒杯敬沈伐:“我收回我刚才的话……不到不得已,我不杀人!” 沈伐疑惑的道:“我说错了吗?难道你的家乡也有战乱?” 难不成……画师出错了? 杨戈回道:“冲突与争端什么地方都有,我的家乡之所以能和平,是因为有许多人,用自己的青春和鲜血,将冲突与争端挡在了我们的生活之外……” 听到这句话,沈伐心下很是触动,但他面上却没流露分毫。 他轻声询问道:“你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吗?” 杨戈摇头:“我可能成不了他们那样的人,但我想,我不应该逃避。” 沈伐笑了笑,提起酒杯与杨戈碰了一下,干脆的仰头一口饮尽,轻声道:“我想成为那样的人!” 话语虽轻,却掷地有声。 第13章 月黑风高 沈伐离去后,杨戈又折腾了起来。 他先是将所有家具门窗都一一擦洗了两遍,也不管有没有灰尘。 一放下抹布,他接着就又拿起笤帚,从里到外的洒扫、冲洗每一处地面。 小黄摇着尾巴被他从里屋撵到院子、再从院子撵到里屋,最后连自己都没能逃脱杨戈的魔掌,被他摁在小池里,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 当夕阳洒满庭院时…… 一人一狗并肩坐在屋前的石阶上,一个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一个舔舐着半干的毛发,场景说不出的整齐和谐。 “多好的天气啊!” 杨戈望着星光隐现的湛蓝天空,搂过小黄的脖子轻轻摇晃狗头:“是不是?” 小黄轻轻的摇着尾巴,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了舔他的面颊,无声的陪伴着他。 小狗虽然不会说话,但小狗什么都懂。 在小黄不离不弃的陪伴下,杨戈内心中的沉重与不安,终于缓解了一些。 然而安宁的时光总是无法持久,夕阳刚刚落下墙头,小黄就突然抬起头来,支棱着耳朵、表情严肃的望向院门。 果不其然,几秒钟后院门就被敲响了。 “笃、笃、笃。” 声音很轻,节奏也很缓。 但听到敲门声,杨戈的心跳却不由的加快了几分。 他赶在小黄开口前捏住了它的嘴,安抚的轻轻拍了拍柔软的狗头,然后起身走向院门。 “吱呀。” 拉开院门,杨戈就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穿寻常葛布衣裳、容貌敦厚的壮实年轻人。 未等他开口询问,来人已经先一步捏掌揖手,低低的说道:“卑职方恪,奉命前来给大人引路。” 来人很客气,杨戈也客气的揖手回礼:“您客气了,我可不是什么大人……现在就走吗?可否容我准备一二?” 方恪:“回大人,时间不等人,您必须马上动身!” 时间紧迫,杨戈没有在称谓上与他多做纠缠,只是看着他空空如也的双手问道:“我们就这样过去吗?” 方恪:“此次行动,卑职便是大人的副手,大人需要甚兵刃装备,尽管告知卑职,卑职会尽快为大人备妥!” “这样啊……” 杨戈思索了几息,认真道:“石灰有吗?” 方恪闻言微微失神,但很快便一本正经的回道:“石灰自是有的,不过家里边还有比石灰更好用的家伙事儿,保管不令大人失望!” 杨戈从善如流:“那就用你说的家伙事儿,另外再给我弄一把斧头吧,斧头要重、能当锤子使那种,斧面要阔,能当盾牌使那种。” 方恪比杨戈专业:“大人要的可是钺?请问大人惯使长柄还是短柄?” 杨戈想了想:“短柄吧。” 方恪揖手:“请大人随卑职出发,兵刃装备卑职会着同袍送至伏击地点。” 杨戈:“等我锁个门先。” …… 残阳渐消。 杨戈随方恪急速穿过几条偏僻的巷弄,攀索出了城,而后一路向东北方发足狂奔,很快便听到了流水声。 “汴河?” 杨戈望向流水声传来的方向,诧异的问道:“不是说是鞑子的细作吗?怎会南下?” 汴河乃是人工开凿的运河,有许多地势险要、水流又太过湍急的险滩,光凭船只风帆的风力和船桨的桨力,是无法逆流渡过那些险滩的,必须要大批纤夫协助行船。 而正常时节,晚上是没有纤夫拉纤的。 是以正常情况下,汴河晚上只有顺水而下的船只,没有逆流而上的船只。 方恪揖手道:“回大人,卑职接到的上令是引大人至预定伏击地点,其余详情,卑职也不知。” 杨戈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心头暗自琢磨着:‘沈伐这种大人物,如果要坑我,随随便便找个扯淡的理由就能拿我下大狱,有必要搞得这么复杂吗?’ 他觉得沈伐拿他当刀使的几率不大,但还是决定提高警惕,不到不得已,绝不对任何人下死手:“好吧……我要的东西呢?” 方恪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大人随卑职来。” 杨戈疑惑的跟上他的脚步,快步往河畔边的树林里走去。 入林后未走出多远,方恪便纵身跳上一块马车的石头,双手捧着一个方形木盒跳下来,落地砸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大人请看!” 方恪当着杨戈的面将木盒打开。 借着皎洁的月光,杨戈一眼看清了盒中躺着的那柄锈迹斑斑、斧面比面盆还大的雕花大斧。 杨戈:‘我是该表扬你们支援及时,还是该吐槽你们装都懒得装一下?’ 他敢保证,他见了方恪后就回屋取门锁的时候,耽搁了那么一小会儿,顶多两三分钟的时间! 但就这么两三分钟的时间差,不但方恪能将他需要的兵器装备信息传回绣衣卫,绣衣卫还能后发先至的将东西送到预定地点…… 来都来了,杨戈也懒得再吐槽沈伐的脱裤子放屁,默不作声的上前抓起短斧掂了掂。 方恪:“大人,兵刃可还趁手?” 杨戈随手舞动短斧,动作轻巧飘逸,仿佛他手中握着的不是一柄沉重的斧钺,而是一根轻若无物的狗尾巴草:“凑活使吧!” 方恪听着骇人的阵阵闷沉破空声,有些怀疑人生的拿起盒子里记载兵刃信息的纸条扫了一眼,借着皎洁的月光,他依稀见到了“熟铁斧钺”、“重六十二斤”等等字样。 “咕咚。” 方恪暗自吞咽了一口唾沫,默不作声的偷偷往后挪了两步,试图离挥舞的斧钺远一点。 等到杨戈不挥舞大斧了,他才拿起盒中剩下的四枚鸡蛋状黑丸,向杨戈示意:“大人请看,此物名叫‘鬼打墙’,乃是用火药参杂了些许辣眼粉、呛鼻粉、痒痒粉等等药物所制,使用时只需掌中暗吐内劲扣住此物将其掷出,弹指间此物便会发出巨响,运用得当,可将敌人变成不能视、不能听、不能闻,还全身奇痒无比的猪猡!” 杨戈放下大斧,好奇的接过方恪递过来的黑丸,轻轻捏在指尖仔细打量:“此物的有效杀伤范围是多少?” 方恪:“回大人,此物有效杀伤范围五尺,但大人须得注意的是,此物万不可对气海高手使用,否则稍有不慎便将反受其害!” “气海高手?” 杨戈若是没记错的话,气海高手指的是练出内气的高手,而且沈伐好像提过一嘴,说内气是可以外放的。 他想象了一下,他对气海高手使用鬼打墙,却被敌人隔空一掌将辣眼粉、呛鼻粉、痒痒粉通通吹回来扑脸的画面,登时就打了个冷战。 他正要将手里的几枚鬼打墙还给方恪,远处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一阵“呱呱呱”的聒噪鸟叫声,方恪一听,转身就不知道从哪儿抽出了一柄明晃晃的牛尾刀:“大人,客人上门了!” 杨戈想了想,还是将几枚鬼打墙收到腰间,提起大斧跟在方恪后边往汴河方向窜去。 不多时,就见三四艘小型货船,出现在了汴河上游。 这些货船的两侧,都悬挂着一串串作照明灯与示廓灯的灯笼,百十灯笼顺水而下,将漆黑的河面照的亮堂堂的。 光晕摇曳之间,一面面“谢”字商旗迎风猎猎。 一片乌云飘过,遮住了月光。 第14章 暗战漩涡 黑暗中,四艘货船顺水而下,灯火摇曳。 杨戈趴在一个小土包后,目不转睛的盯着波光粼粼的河道,只觉口干舌燥、掌心不停冒汗。 “大人,放轻松一些。” 方恪蹲在杨戈的身畔,将一条白布绑在他的手臂上,听到他急促如鼓点般的心跳声,放缓了语气轻声提点道:“深吸几口气、慢慢吐,兵刃也不要抓得太紧,太紧容易伤到虎口和手腕儿。” “待会儿打起来,脚步不要太快、也不要太慢,跟着咱们自家的弟兄们,一齐往里压,遇着高手也别着急,咱们高手比他们多。” 杨戈见了他淡定的模样,羞赧的低声道:“让您见笑了。” 方恪笑道:“大人头一回执行任务,有些紧张是正常的,卑职当初第一回执行任务时,可是吓得险些尿了裤子。” 杨戈知道他是为了宽慰自己,也开玩笑道:“其实我现在也尿急……坏了,船怎么不动了,是不是暴露了?” 方恪扭头望了一眼,随手就将牛尾刀抓到身前,神色平淡的回道:“正常,咱这营生,想顺顺利利、一点差错都不出的干成一件事,哪有那么容易啊!” 杨戈瞅着方恪这张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面颊,心头一时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四艘货船停在了河面上随波摇曳,片刻后,一道苍老而雄浑的声音传出:“敢问是哪条道儿上的朋友与我谢家弄耍子?夜风凄寒,不妨上船喝杯热茶一叙!” 声若闷雷、不怒自威,尽显大户人家的底气。 下一刻,河岸对面响起一道轻笑声:“谢家的茶水,我们绣衣卫可不敢喝,传出去,御史台又该弹劾我们绣衣卫勾结勋贵,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了!” 语气虽轻,但声音却同样震若雷鸣,无形之中,似有滚滚声浪排开夜风。 杨戈认得,这是沈伐的声音。 话音落下的瞬间,四条货船之上便见人影交错,脚步踩踏木质甲板的密集“笃笃笃”声,杨戈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但很快,急促的脚步声便停歇了,那道苍老的声音适时响起,比先前多了几分笑意:“恕小老儿老朽,未知是哪位大人当面?” 沈伐的轻笑声再次响起:“谢老四,大家都是明白人,你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我既然挑明了,你觉得今儿这事儿还是打个哈哈就能过得去的吗?” 苍老声音和气的笑道:“原来是沈家贤侄啊,是四叔耳拙了,不过今晚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谢家就算运了些不该运的货物,也不至于劳动贤侄亲来啊!” 沈伐饶有兴致的回道:“这会儿终于知道怕了?倒也不算晚,踏踏实实的随我回京,兴许你还有机会能再听我叫你一声四叔,可要是再一条道走到黑……只怕就没人捞得动你们谢家了!” 苍老声音似是一头雾水:“贤侄这是哪里的话,咱们可是一条根儿上发出来的枝桠,四叔自然是绝对相信贤侄的……只不过贤侄总得告诉四叔,今晚这阵仗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吧?” 沈伐重重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怎么就不见棺材不落泪呢?若是没有铁证,我们绣衣卫敢动你们吗?我既然都来了,那就说明这事儿已经钉死了,你们现在只能选择,是你们谢家阖府死扛到底,还是交代一切,大家一起打板子……孰轻孰重,你可千万思虑清楚了,再往前,可就到鬼门关了!” 一老一少的言语交锋、心理博弈,可谓是刀刀见血、杀人诛心。 河岸上,吃瓜吃明白的杨戈,却直接破了大防! 他又不蠢,沈伐和那个谢老四打的几乎都是明牌了,他哪能还听不出来,自己这是牵涉进了大魏与鞑子、皇权与兵权的暗战漩涡当中? 这种权贵搅和进去了都得玩九族消消乐的血肉磨盘,是他一个市井草民的掺合的吗? 这要是以后事发了,他除了跟着沈伐一条道儿走到黑,还能有其他的选择吗? ‘好好好,沈伐你这么玩投名状是吧?’ 他恨铁不成钢的给了自己一巴掌:‘连小黄都知道陌生人不能信,你一把岁数怎么还能连条狗都不如呢?’ 正当杨戈搁这儿悔恨交加的时候。 河面上的交锋,已经又产生了变化。 只听到“嘭”的一声。 就见一条身穿麻衣短打、作船工打扮的魁梧壮汉,撞破一条货船的船舱冲天而起,用一种鼻音极重的古怪腔调怒喝道:“该死的懦夫,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杀了我便能遮掩你们暗通草原的腌臜事吗?一起杀光这些花狗,大家才都有活路!” 此獠确有急智,但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又有一道人影冲破船舱,默不作声的挥动一双肉掌向他打去。 壮汉侧身闪避,来人一掌击空,就听到一声虎啸,平静的河面“轰”的一声炸开,浪花溅起丈余高! 而就在第二道人影冲出船舱的瞬间,河对岸的沈伐便大喝了一声“动手”。 霎时间,无数火把一齐亮起,将黑暗的河道照得亮堂堂的。 接着立马便有大批人影冲出,甩动着一块块方形木板如同漂石子一样的漂到了河面上。 再然后,数十道手持明晃晃长刀的矫健人影一齐冲出,踩踏着漂浮在河面上的木板,掠向四艘货船。 “大人,该咱们上了!” 这厢,杨戈还瞅着河道上的一连串变化挣扎不已时,趴在他身边的方恪已经抄起明晃晃的长刀一跃而起,飞奔而去。 “淦!” 杨戈暴躁的再次甩了自己一耳光,而后提着大斧一跃而起,几步就掠过了河岸,追上飞奔的方恪。 他知道,眼前这是个大坑。 他也知道,明知是坑还往里跳,脑子多少有点坑。 但他更知道,有时候哪怕是错误的选择,也好过什么都不选。 就好比现在…… 选错,搅和进大魏与鞑子、皇权与兵权的暗战漩涡,往后身不由己。 可不选,也不见得就能从这场大漩涡中脱身,还会丧失掉他在沈伐心中的存在价值。 第15章 养寇自重 “嘭。” 杨戈越过方恪,先一步跳上一块木板,沉重的力道登时就压着木板猛然往下一沉。 然而漫过木板的河水,刚刚没过他的鞋面,他就已经完成蓄力,再次一跃而起,飞身跳上前方的货船。 适时,货船甲板已经乱成一团,到处都是打成一团的绣衣卫和货船护卫,眼见杨戈跳上货船,登时就有几柄明晃晃的刀剑一齐朝他扫了过来。 杨戈奋力挥动大斧,沉重的大斧化作一道肉眼难以捕捉的残影,自上而下的划出一道圆融弧线,后发先至的横扫过迎面而来的数柄刀剑。 只听到“铛铛铛”的一片清脆金铁交击声,已经递至杨戈面前的数柄刀剑,不是当场被大斧劈断,便是被这一斧强悍的力道绞得脱手飞了出去。 “咚。” 杨戈落进船舷内,后背重重的砸在了船舷上,抬眼就见一片攒动的人影,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也看不清有没有敌人向自己递刀子。 他只能稳住下盘,胡乱挥舞大斧,奋力大喝道:“缴枪不杀……啊呸,弃兵者不杀!” 迎向杨戈的诸多货船护卫之中,自然是不乏能看出他色厉内茬本质的老手。 可他手中那口比面盆还大的黑黝黝大斧头,以及大斧头破开空气的凄厉气爆声,实在是太吓人了,一群货船护卫围着他,愣是没有一个人敢上。 下一刻,方恪跳上货船,悍勇的扑进一众想上不敢上的货船护卫当中,挥刀砍翻一人,而后提刀指着一众货船护卫厉声大喝道:“绣衣卫执法,顽抗者通通以通敌谋逆之罪论处,夷三族!” 杨戈眼见这小子身处一众货船护卫包围中,唯恐他有失,当下也壮着胆子提着大斧上前,嘴里跟放鞭炮一样的噼里啪啦大声质问道:“夷三族听见了吗?就是再打下去,不但你们得死,连你们爹、你们娘、你们婆娘的所有血亲,都得死!” “现在还不投案自首,难道真想你们全家上刑场,排着队挨个挨个砍头吗?” “你们爹妈一把屎一把尿都把你们养这么大,你们就准备这么报答他们?” “你们婆娘嫁给你们,给你们洗衣做饭生孩子,你们就准备这样对她?” “你们娃儿天天扒着大门盼着你们回家,盼的就是你们送他们去砍头?” “不是,他们到底给了你们多少钱啊,你们连爹娘婆姨孩子的命都肯卖?” “值得吗?” 声嘶力竭的质问声随着夜风传开,一时之间连“呼呼哈哈”和“叮叮当当”的打斗声都小了。 所有人都忍不住拿眼角的余光,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瞥。 绣衣卫们:这厮谁啊,这么能叭叭? 货船护卫们:他说得有道理诶! 男人就是这样,气氛一烘托、热血一上头,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可当爹娘老婆孩子等等顾虑一字摆开,热血就会迅速褪去…… 那厢与鞑子细作联手抗衡沈伐与一干绣衣卫高手围攻的谢老四,察觉到周遭的气氛有异,慌忙大喝道:“弟兄们,不要听那小子胡言乱语,咱们要想过这一关,唯有杀光这些绣衣卫鹰犬……” “嘭!” 一道黑幽幽的刀气打断了谢老四后续的重赏激励,沈伐压抑不住惊喜的大笑道:“你们谢家自顾都不暇,还能保得了他们?” 他知道这条船上的护卫,大都是谢家这些年从行伍中收拢的悍卒部曲,唯谢家之命是从、与死士无异。 是以他一开始就没想过兵不血刃的拿下谢老四和鞑子细作,所作的诸多布置,全都是奔着绞杀这些护卫来的。 但倘若能兵不血刃的抓捕这些护卫,那自然再好不过! 毕竟只要动刀兵,自身就不可能没有损失。 而且人证越多,这件案子自然也就能办得越瓷实! 别的不说,单单谢家武力抗法一桩,就够绣衣卫在将谢家通敌之罪办瓷实之前,先将谢家钉死! 而谢老四也是有苦说不出。 如果有的选,他当然不想与绣衣卫针锋相对。 因为他很清楚,沈伐既然出现在了这里、既然敢明着对他们谢家下手,那就代表着,绣衣卫大概率已经将事儿给办得差不多了……若他所料不错,上京城的本家,只怕已经栽水了! 他方才灭鞑子细作的口,就是想以此为谢家争取些许回旋的余地……不需要多少,哪怕只有一丝回旋的余地,别家就会以此为突破口,捞他们谢家一把,就算不能保住现有的地位与权力,至少性命无忧。 如果他方才成功灭了鞑子细作的口,这会儿他已经束手就擒了。 可惜,没有人是傻子…… 他属实是没有办法了,才会硬着头皮与绣衣卫硬刚,去争取鞑子细作口中的那条活路。 如今活路没有争取到,反倒是给他们谢家的坟墓又添了把土! 五内俱焚的谢老四,歇斯底里怒斥道:“沈家小子,你真要把我谢家往死里逼?你忘了你也是勋贵?岂不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理?” 沈伐一刀破开迎面而来的掌力,冷淡的回道:“我从未忘记我是勋贵,是你们忘了我们勋贵的尊荣是从何而来!” “我们也没忘!” 谢老四红了双眼,双掌似风车般疯狂出击:“但打天下是我们一起出钱出力,凭什么他老赵家坐了天下还要百般打压、千般刁难我们?我们不设法自保,难道继续任他老赵家鱼肉吗?” 沈伐闻言,目光越发凛冽,手中长刀也越发狂暴:“这就是尔等养寇自重、通敌卖国的理由?尔等置数十万边军将士于何地?尔等置千万神州百姓于何地?猪狗不如之徒、禽兽不如之辈,也配称勋贵?也配与我等堂堂七尺男儿相提并论?” 谢老四穷途末路的咆哮声在河面上传开,本就时有时无的打斗声彻底安静了下来。 只听到“哐当”的一声,不知是哪个护卫先扔下了兵刃。 下一秒,“哐当、哐当”的兵器坠地声,响成一片…… 他们可以为了谢家的礼遇与供养,舍生忘死。 但这并不代表着……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公道自在人心! 第16章 升职 “趴下!” “都老实点,手别乱动弹!” “大脑袋那个,说你呢,手别乱动弹……” 杨戈这厢无所事事的拎着斧头在货船上闲逛着,观察一众如狼似虎的绣衣卫,是如何镇压数倍于己的货船护卫。 那厢,激斗已久的沈伐、谢老四等人,也终于分出了胜负。 就听到一声悲凉的大笑:“沈家小子,四叔我今日先行一步,到九泉之下占好位子,等着你们沈家人……” 杨戈一回头,就见一个须发如狂的雄壮身影,身上插着几把钢刀,倒栽进了汴河中。 另一侧,几位绣衣卫高手仿佛叠罗汉一样凑在一起,虽隔得太远看不真切,却能听到那个鞑子细作不甘、愤怒的咆哮声从那边传来。 ‘哦,终于可以收工了……’ 杨戈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转而趁着周围的绣衣卫们不注意,偷偷摸摸的钻进货舱内。 他有些好奇,这个时代南来北往的大买卖,都走些什么玩意儿……谢老四开头不就说吗?他们运了些不该运的物件,就算这只是摆在明面上吸引注意的借口,肯定也会上些真家伙。 来都来了,总得见识见识嘛! 一进入到船舱,杨戈就嗅到一股有些熟悉的味道,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味道。 借着甲板上晃动的火光,杨戈就见货舱内整整齐齐的码放着一口口长条形的木箱子,他凑上去试探着伸手掀了掀,却没掀动,似乎都被钉死了。 他迟疑了几秒,还是没克制住心头的好奇心,提起斧头撬开一口木箱子,就见里边填充着大量的干爽稻草。 他扒开稻草,一根根黑漆漆的、长条状的玩意就显露在他的眼前。 光线太暗,他乍一看还没能认出来。 直到他拿起一根借着甲板上晃动的火光仔细一瞅…… “淦!” 杨戈吓得手一抖,扔了手里的物件,掉头就往甲板上跑,没跑出几步,浑身就渗出了一身白毛汗。 他冲到甲板上,心有余悸的大喊道:“货舱里有枪,还有火药!” 甲板上控场的一众绣衣卫听到他的大喊,纷纷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向他,那眼神就像是在说:‘咋的,你不知道吗?’ 迎着一双双奇异的目光,杨戈的呼声越来越小,心头的惊悸却有增无减,最后只剩下一句低低的呢喃翻来覆去:“疯子,你们都是疯子……” 明知道敌人有枪有火药,你们还敢打着火把往上冲? 到底是你们不怕死,还是我不怕死啊? “大人!” 方恪的声音在杨戈背后响起,杨戈一转身就见到了他哭笑不得的脸:“那些火药都在船舱最底部,而且都隔着好几层防火棉,除非一把火烧了整艘船,不然您就是想它炸,它都炸不起来!” 杨戈怔了怔,猛地一指货舱:“那些枪呢?” 方恪愣了几秒,而后些恍然大悟道:“哦,您说那些火铳啊?您别被市井流言给忽悠了,那玩意使用麻烦不说、威力也不咋地,除非是给他们足够多的时间、足够多的人数,组成火铳队,否则那玩意儿的远不及弓箭好使!” 杨戈听言也终于回过神来,心知货舱里的火枪应该都是些落后的前装火药枪,杀伤力的确有限。 不过……是哪个化学老师教你们,火药罩上防火棉就不会炸的? 杨戈觉得,往后还是中午和这些人打交道吧,否则早晚会出事! “要没什么事儿,咱还是先下船吧,甲板上这么多火把,船上终归是不安全。” 他边说边往船舷走。 方恪跟上他的脚步:“您稍微等等,同袍们正在打捞那个谢家人呢,千户大人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杨戈应声往河面上望去,就见一张囊括了整段河面的铁索大网,从缓缓从货船底部提起来,两侧河岸还有骡马的嘶鸣声。 他盯着网中翻腾的大鱼,恍然大悟道:“难怪敢在河中心动手,原来早有准备啊!” 绣衣卫做事……是真有几把刷子! …… 杨戈揭盖锅盖,一阵氤氲的热气儿升腾而起。 他凑到铁锅边缘轻轻嗅了一口热气,睁眼不满意的“啧”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没有辣椒,终究是缺了点味道……” “咦,我来的正是时候啊!” 适时,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杨戈一听到这熟悉的声调,就心道了一声“坏了”,连忙盖上锅盖快步走出灶屋,就见换上了一身儿墨竹白袍的沈伐,提着一个油纸包站在阳光里,正“嘬嘬嘬”的逗弄着炸毛的小黄。 这厮似乎是洗了个澡,头上换了一个温润的白玉发箍,配上那身儿料子极好、做工精细的白袍,从里到外的都散发着一股子悠闲、骚包的气息,连他面颊上那道略带煞气的伤疤,都丝毫没影响到他这股骚包气! 不得不说,这厮不杀气腾腾的时候,堪称师奶杀手! 然而杨戈只是看了他一眼,目光就移向了院儿门……紧闭的院儿门。 他心累的叹了一口气。 察觉到杨戈的目光,沈伐转过头来,向他扬了扬手里的油纸包,笑道:“我可不白吃,喏,搭伙。” 杨戈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转身在围裙上擦着双手回到灶台前:“昨夜那么大的行动,您今儿个不应该有很多事要忙吗?” 沈伐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儿的跟着他进了灶屋,目光盯着扑腾着热气儿的大铁锅,头也不抬的说道:“再忙,也不能冷落了你这个大功臣啊!” 杨戈揭开锅盖,抄起铁勺麻利的将锅里的酸菜鱼给盛出来:“可别,您只要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 沈伐的目光随着铁勺转移到了汤钵里:“我不许你这么看轻你自己,你比你想象中的金贵!” 说着,他顺手就从筷子筒里抄起一双筷子,夹了一筷子鱼肉和酸菜喂进嘴里,稍一咀嚼就舒坦的长长出了口气:“别的不说,就凭你这手艺,你的前途就绝对不该只限于一个店小二!” 杨戈:“哦,我已经升职了,我现在可是悦来客栈的掌柜!” 沈伐:…… 第17章 总旗 一盆低配酸菜鱼。 一包老卤猪头肉。 杨戈与沈伐相对而坐。 杨戈盯着猪头肉。 沈伐盯着酸菜鱼。 杨戈:“您平日不常吃这样粗劣的吃食吧?也是委屈您了。” 沈伐:“你想啥呢,更差的我也不是没吃过!” 杨戈提筷夹起一块猪头肉塞进嘴里,摇头道:“这可不差!” 沈伐也提筷夹起一筷子酸菜和鱼,一起喂进嘴里,鄙夷的道:“你这人就没意思了,我诚心交你这个朋友,你反倒还摆上谱了。” 杨戈摇头:“属实是你们这潭子水太深了,我单单只是往里瞅一眼,都觉得眼花缭乱、头大如斗,想象都想象不了,我要是搅和进去,得活得多累、得是个什么下场……” 沈伐专心的吃着酸菜鱼,漫不经心的说:“昨晚的任务,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虽然我这人口风向来都紧,但今日只要你问,我都答,并且保管不说假话!” 杨戈笑着放下筷子:“然后呢?问完我要么跟您回绣衣卫,要么您拿我下大狱对吧?我这人虽然读得书不多,但我懂‘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的道理!” 沈伐抬眼看他:“真没什么想问的?” 杨戈坚定的摇头:“没有!” 沈伐也放下筷子:“好,那我就说点我想说的!” 在杨戈疑惑的目光中,他轻轻的拍了拍手掌。 下一刻,几条身穿短打的壮汉便翻墙跳入院中,见了杨戈,一声不吭的就一头磕在了地上。 杨戈:…… 沈伐头也不回的指着那几条壮汉:“眼熟不?” 杨戈晃眼扫过这条陌生的汉子,一头雾水的摇了摇头。 沈伐:“他们都是你昨夜救下的商船护卫。” 杨戈眼皮子一抖,连忙强笑道:“什么叫我救下的,明明是您和绣衣卫的诸位大人高抬贵手,饶了他们一命,我不过就是个凑热闹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沈伐提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送进嘴里,咀嚼着漫不经心的说:“昨夜若不是你那一嗓子,他们之中至少有一大半人见不到今日的太阳,剩下的,还不如昨夜就死……是因为你,他们、以及他们的家眷,才能活!” 末了,他忽然笑道:“你不会真以为,我绣衣卫口中的‘夷三族’,是吓唬他们的大话吧?” 迎着沈伐的笑脸,杨戈却笑不出来了。 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 他既都见过那些活蹦乱跳的汉子了,自然无法再轻飘飘的说上一句‘与我何干’。 瞅见杨戈渐渐僵硬的面颊,沈伐眼中笑意更浓了。 他直起上身,越过饭桌拍了拍杨戈的肩头,笑道:“看,我都说了你比你想象中的金贵吧?动动嘴皮子就救下上千条人命,哥哥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都不及你功德无量啊!” 杨戈只能低头吃菜,掩饰复杂的心绪。 沈伐也悠哉悠哉的继续吃了几口菜后,轻轻放下筷子,抱起双臂好整以暇的说:“现在,卫里对于他们的处理结果有两种,就看你怎么选了!” 杨戈不得不再次放下筷子,纳闷道:“这又有我什么事儿?” 沈伐:“当然有你的事儿,人是你救的,你不给他们出头,谁给他们出头?没人给他们出头,那只好按法度行事喽!” 杨戈张了张嘴,又紧紧的闭上了。 沈伐见他不捧哏,却也不在意,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就谢家干那档子破事儿,就算他们都有过弃暗投明的情节,我能网开一面给他们一个从轻处理,最好的结果也是贬为贱民、阖家流放岭南!” 杨戈头大如斗:“按您这么说,我立功还立出错了?” 沈伐似无动于衷:“不满意我的处理结果?那要不然你教教我,该如何处理他们?” 杨戈看了一眼院中跪着的那几条壮汉,说道:“出来混,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他们做错了事,该贬就贬、该流放就流放,这谁都没话讲,但您能否看在他们有过自首情节,再抬抬贵手饶了他们的家眷?祸不及家人嘛……” 沈伐没好气儿的撇了撇嘴:“你当《大魏律例》是我定的?我想怎么判就怎么判?他们掺合的可是通敌卖国、谋逆造反的不赦之罪!能给他们弄个流放,哥哥都得豁出老脸去四处求情,你还想怎样?” 听到沈伐的话,院中跪着那几人,身子登时趴得更低了,都快五体投地了。 杨戈:“那也不能赖上我啊,我自己都还给人打工糊口呢,我哪养得起他们啊!” 沈伐耐心的给他解释:“只要你肯出头,哥哥还是能给你想到办法的!” 杨戈:“什么办法?” 沈伐:“就是和你现在一样,在卫里造一份名册、拿一份儿工钱,就当他们原先都是卫里提前安插在谢家的谍子!” 杨戈:“您这不是有办法吗?哪里有我的事?” 沈伐一拍手:“办法是有,可没人肯担这个干系啊?你又忘了,他们掺和的可是夷三族的不赦之罪,谁肯拿自己的荣华富贵、身家性命,去给他们担保啊?” 杨戈:“您也不肯?” 沈伐:“当然不肯!” 杨戈:“那谁肯?” 沈伐:“你肯啊!” 杨戈:“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肯?” 沈伐:“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担干系?” 杨戈终于破了大防:“好好好,合着就可我一个孤家寡人欺负是吧?” “话也不能这么说!” 沈伐放缓了语气,认真道:“换个角度想想,这未尝不是一剂救你出泥潭的解药……你年纪轻轻的,不会真想烂在这里吧?” 杨戈才不会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我怎么就烂了?我有家有狗有工作,每天勤勤恳恳上工、开开心心回家,怎么就烂了?大多数人不都是像我这样过的吗?” 沈伐盯着他,嘴唇蠕动着似是想说点什么,却又闭上了嘴。 好一会儿后,他才索性摆出一副无赖的姿态说道:“反正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你要不肯为他们出头,我也拿你没办法,反正也不过就是流放岭南而已,也就是日子苦了些、长了些,想死倒也没那么容易,你救过他们一回,的确也没必一直管他们死活,他们要怪,也只能怪自己识人不明、跟错了主家儿,怪不到你我头上……” 杨戈再次破大防:“你这是道德绑架、道德绑架你知道吗?” 沈伐从腰间摸出一块浮雕着“总旗”的生铁腰牌,拍到饭桌上:“你就说你怎么选吧!” 杨戈崩溃:“我上辈子是造了多大的孽,这辈子才会遇上你哦!” “咚。” 又是一声闷响。 杨戈回头一看,就见院子里那几条壮汉又重重的一头磕在了地板上,血都流出来了。 杨戈捂脸。 沈伐:‘拿捏!’ 第18章 本钱 杨戈最终也没能逃脱沈伐的魔掌。 一盆酸菜鱼都还没吃完,他就跟着沈伐出了门。 “就这儿了!” 沈伐将杨戈领进一条偏僻的巷弄里,指着一旁的宅院说道:“这里是咱绣衣卫在路亭县的暗桩,往后也是你这一旗人马的驻地!” 杨戈打量着这座虽然老旧,但高耸的青砖院墙还依稀能看出大户人家气派的宅院,心头嘀咕着绣衣卫果真家大业大云云。 二人走到宅院的侧门前,沈伐上前抓起门环轻轻扣响。 “来了……” “吱呀。” 门开了,一张浓眉大眼的大肉脸从门后伸出来,见了沈伐连忙抱拳见礼:“东家,您回来了。” 站在沈伐身后的杨戈一瞅,这不是方恪吗? “嗯。” 沈伐淡淡的应了一声,二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 方恪关上房门,快步跟上杨戈的脚步,满脸堆笑的压低了声音与他打招呼:“总旗,吃了没?” 杨戈心塞的摆了摆手。 三人穿过垂花门,进入庭院。 院中早已候着一票庞大腰圆的昂然汉子,眼见三人进来,齐齐向着走在最前边的沈伐抱拳见礼:“卑职拜见千户大人。” 杨戈瞅着这些人的体格与动作,总觉得这些人似乎都有几分军伍的底子在身。 “起来吧!” 沈伐轻轻一抬手,淡淡的回应道。 “谢大人!” 众军汉起身,昂首挺胸,努力作目不斜视状。 但所有人都忍不住拿眼角的余光,感激的望向跟在沈伐身后的杨戈……他们都知道,这就是他们的新顶头上司,也是昨夜救他们性命的救命恩人,以及,令他们阖家免于贬为贱民、流放岭南悲惨命运的再造恩公。 杨戈也在打量这些军汉,除去先前在他家把头给磕破的那数人之外,还有二十余人,总人数应当在三十人上下。 “他们以后就是你的人了!” 沈伐看了一眼院子这些军汉后,便径直侧过身对杨戈说道:“方恪跟了本官两年,做事还算聪明机警,就是执行任务时没脑子了些,先留在你这儿做个小旗官打磨打磨,卫里的事儿你都可以问他,他不知道的,尽管来问本官!” “至于这些杀材,当下都还在核查期,你尽管下重手操练,有那不成器的、不服管教的,你该打就打、该杀就杀,你已经给他们担了这么大的干系,可不能再叫他们给拖累了!” “好了,卫中事务还很多,我先走一步,后续任何事务,直接向本官汇报!” 几乎话说完,沈伐就要走。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杨戈当然不能再如同在家里那般随便,慌忙抱拳躬身道:“卑、卑职恭送大人!” 已经走出两步的沈伐,听到他这声支支吾吾的见礼,又停下来,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才一摆手,大步流星的往大门外行去。 杨戈看得分明,这厮分明是在偷笑…… ‘顶你个肺!’ 杨戈心头叫骂着,面上却还满脸堆笑的朝方恪一招手:“方恪,替我送送大人!” 方恪一抱拳,快步跟上沈伐往外走。 杨戈转过身,面无表情的直视一票军汉。 一众军汉满脸感激的与他对视了片刻后,便不自觉的垂下了脑袋。 不一会儿,方恪便快步回来了,站在他身畔抱拳道:“总旗,这些弟兄都是卫里连夜审查甄别的,都是些出身边军、身家清白的良家子,后续等卫中忙过这一阵儿,还会有二三十人送到咱这边来,补齐差额!” 大魏军制,五千六百人为卫,千一百二十人为千户所,百十有二人为百户所,所设总旗二,小旗十。 按照一总旗五十一的编制,杨戈这一旗人马还缺了近一半人。 ‘边军……’ 杨戈心下低低的念叨了几遍了这个词语,目光终究是慢慢缓和了下来。 “好了,大家伙儿都抬起头来,看着我!” 他无精打采的说道。 一众军汉连忙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的望向他。 “废话不多说!” “第一,有没有不想在我手下干的,现在就上前一步,大家好聚好散!” 杨戈尽量振奋起精神,大声问道:“不用担心不在我这儿干就没地儿去,我会托方小旗给他们另谋出路!” 众军汉纹丝不动,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第二,有没有喜欢穿官衣、舞刀弄枪,向前一步,我给他安排个好差事!” 众军汉骚动了片刻,最终有两人觉得这或许个好机会,壮着胆子走了出来。 一旁的方恪见状,无语的直摆头。 杨戈才不管方恪无不无语,扭头就对他说道:“把这两位大爷送回去,请卫里给他们安排个能穿官衣、能拿刀剑的好差事!” “噗通!” 出列的两人登时就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大人,俺们知错……” 杨戈硬着心肠没有去看这两人,只是对方恪挥了挥手。 方恪会意,上前一手一个,如同拎死猪一样拖着二人就大步往外走……他可知道,说要走的千户大人,其实就在门外候着呢! 二人死了爹一样的哭喊声,在庭院内回荡许久,方才还有几分轻松之意的一票军汉,这会儿个个都绷得笔直,看都不敢看杨戈的眼睛。 杨戈抱着两条臂膀,面无表情的不断扫视这些军汉,意义不明的目光,看得一个个军汉头皮发麻! 好一会儿后,方恪才快步回到院子里,向着杨戈抱拳道:“总旗,已经将那二人送回卫里!” 杨戈点了点头,放下双臂,轻轻呼出一口气。 一众军汉心头悬起的大石头,也随着杨戈这口气猛然落地。 “好了,我们现在说正事!” 杨戈放缓了语气,温和的说道:“在我手底下做事,有三点。” “第一、听招呼。” “让你们去做什么就做什么,让你们不能做什么你们就绝对不能做什么,不想听的我也不会拿你怎么着,只请你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第二、吃得苦。” “我知道你们以前可能是靠打打杀杀吃饭的,但以后你们可能会干很多和打打杀杀无关的事情,想穿官衣、拿官刀耀武扬威的大爷,我这儿庙小,留不住!” “第三、别闯祸!” “大家伙儿是为什么来的这里,不需要我多说,以后遇事别犯浑,多过过脑子、多为你们的妻儿老小想想,别热血一上头、就觉着烂命一条,真要遇上搞不定的事,尽管找我,我搞不定还能找上边的大人们,咱们干的是公务,不是私仇!” “听明白了吗?” 一众军汉齐齐应声道:“卑职遵令!” 杨戈连连摆手:“往后除非是穿着官衣、拿着官刀,否则别称什么卑职、大人,那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咱们都是官家人吗……以后私下底见面、管我叫小哥儿,在这里见面、管我叫东家!” 众军汉:“是,东家(小哥儿)。” 话音落下,一众军汉齐齐回头,寻找那个叫“小哥儿”的夯货。 杨戈也差点没绷住,连忙转过头看向方恪:“卫里对于咱这些人,都是怎么安排的?” 方恪回道:“回东家,咱这些弟兄是直属千户大人的独立旗,走的是千户大人的亲卫编制,千户大人的意思是让咱们弟兄尽快接管路亭县的巡查缉捕活计。” 杨戈歪着头打量这个浓眉大眼、一脸老实巴交的夯货,心头‘啧’了一声,暗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啥叫亲信? 沈伐没好意思点明的人情,这厮几句话全给挑明了! 不过也是,他杨戈多大脑袋啊,担得起这么大的干系? 杨戈寻思这片刻,问道:“当下路亭县还有其他暗桩吗?” 方恪点头:“据卑……据我所知,是有的。” 杨戈听言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就算他是外行,他也知道,路亭县作为上京门户,肯定是情报工作的必争之地。 这么紧要的位置,若是不给他任何准备的时间就一股脑的交到他手上,那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他回过头打量院中这一票再次站直了身躯、昂首挺胸的军汉,思索了许久才道:“交给你两个工作。” 方恪连忙抱拳:“东家请吩咐。” 杨戈:“第一个事,把弟兄们都给我塞进汴河的拉纤汉当中拉纤,啥时候拉得像个下力汉了,再回来!” 他没隐瞒,院中的一票军汉都听到了他的话音,一时之间,所有人的脸上都浮起了苦色。 方恪顺着杨戈的目光打量了一会儿,倒是认同的点头道:“还是东家思虑的周全,就弟兄们身上这股劲儿,任谁一看,都知晓他们是军伍出身!” 杨戈就是这个意思。 正所谓大隐隐于市,虚假的刺客西装革履、墨镜手套、消音手枪,而真正的刺客,却只需要工装裤、polo衫、白口罩、自制手枪…… “第二个事!” 杨戈继续说道:“替我向千户大人申请一下,看能不能从卫里取一些公开的、无关紧要的巡查缉捕卷宗给我,让我学习一下前辈们的工作经验……最好是很多年以前的、已经彻底结案的卷宗,千万不要把和当下有关的卷宗拿来,我可担不起泄密的责任。” 方恪听言惊讶的看了杨戈一眼,点头道:“我回头便禀报向千户大人。” 杨戈点点了头,摆手道:“行了,这里就先交给你了,你回头拟一份名录送到我那儿,名录上要详细的记载所有弟兄的生平和本事,包括并不限于武功、兵刃、从军履历、读没读过书、性格偏向、家中情况,总之就是越详细越好!” “对了,以后除非紧急事务,其余时间,只能你到我家寻我!” 方恪一一记下,点头称是。 杨戈向一众军汉打了声招呼,逃也似的快步离开。 方恪目送杨戈离去,心头也在嘀咕,这样的能人,怎么会心甘情愿的做一个被人呼来唤去的店小二呢? …… 杨戈前脚离开巷弄。 方恪后脚就出现在了沈伐面前。 “他真是这么说的?” 沈伐放下茶盏,惊异的直起上身确认道。 方恪抱拳:“禀大人,一字未改!” 沈伐缓缓的坐回椅子上,目光没有焦距的凝视着窗外蔚蓝的天空,心中很是惊喜。 在过往他与杨戈的接触当中,他就知道,这是一个读过书、明事理、知进退的人才。 但杨戈赶鸭子上架,还能如此稳中有序的安排工作、争取时间,着实还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他原先还担心杨戈年轻心软,又没有从军为官的经验,恐压不住那些边军出来的杀材,才特地去给他站台。 如今来看,却是他是多虑了…… 私心里,他此番推杨戈晋总旗,既是给杨戈的一次机会,也是对杨戈的一次考验。 倘若杨戈一走马上任,就凭借着手里的权力耀武扬威,亦或者一门心思的打磨那群杀材的武力。 那无论杨戈的武道天赋有多高,未来也不过只是一个高级打手…… “来人!” 沈伐忽然开口道。 一名青衣小厮应声快步入内,抱拳道:“东家。” 沈伐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持我手令,速去我公廨取我封存的……罢,径直去北镇抚司案牍库丁字间,取百十巡查缉捕卷宗副本于此,转交给杨戈总旗!” 躬身伺立一旁的方恪,听到“案牍库”三个字儿的时候,眉头就忍不住一跳,听到“百十”二字的时候,眉头又忍不住一抖。 待到沈伐的话音落下之后,他才壮着胆子抱拳低声道:“大人,去案牍库取卷宗,会不会……” 沈伐摆了摆手,漫不经心的说:“做生意嘛,当然是要下本钱……你莫要告诉他那些卷宗来自案牍库,说了之后他不会接的!” 方恪只好回应道:“卑职遵命。” 沈伐倚在太师椅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敲击着座椅扶手,轻声自言自语道:“杨戈啊杨戈,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在等着本官呢……” …… “说来你不信!” 杨戈坐在自己小院子儿的台阶上,轻轻撸着小黄的狗头,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的低声自言自语道:“我现在都还跟做梦一样,昨儿个咱爷俩还为吃肉发愁呢,今儿个爸爸就做官了……” “按理来说,这应该也算一件好事吧?” “但我总觉得,我好像走错路了,还越走越远了……” “你觉得呢小黄?” 小黄抬起头热情的狂舔他的脸颊。 杨戈无奈的拉开狗头:“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会永远陪着我!” 第19章 领悟 翌日晨曦。 淡淡的天光透过纸糊的栅栏窗,落在屋内站桩的杨戈身上。 就见他双膝微曲、双臂虚抱,面如重枣、凝神静气,丝丝缕缕热气盘旋于头顶,仿似香炉。 悠长的呼吸声轻不可闻。 但每一次呼气,他四面八方的浮尘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向四面八方飘动。 而每一次吸气,他四面八方的浮尘又会如同开启了大功率吸尘器一样的飘向他。 一整夜下来,他的脚下就形成了一个个浮尘圈…… 当破晓的第一缕阳光洒入屋内,杨戈微闭的眼皮轻轻跳了跳。 他慢慢站直了身躯,双掌徐徐下压收功,而后张口吐出一道三尺长的灼热白气。 通红的面颊随着这口热呼出,迅速恢复正常的红润脸色。 足足一刻钟后,他才终于睁开了双眼。 “身似铁桶、劲如大椎……” 他低低的念叨着,握起拳头静心感受劲力反馈的底气感,几息后突然扭身一记鞭腿踢出。 “嘭。” 只听到一声浑厚似蒙皮大鼓的气爆声响起,室内陡然刮起一阵劲风,紧闭的门窗齐齐震响。 “风?” 杨戈抬着一条腿呆立了几息,回过神来跃步再次踢出一记劈腿,强劲的腿风竟将不远处的四方桌掀退数尺。 “我明白了!” 他恍然大悟的低呼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拉开院门冲入庭院,纵身踢出一记劈腿。 “嘭。” 闷沉的气爆声炸响,劲风呼啸。 一记劈腿收力,他迎风接上一记扫腿,霎时间两股劲风相接、乱风四起。 他下坠的身躯,竟凭空再度窜起三尺高! “嘭嘭嘭……” 杨戈越踢越快,双腿渐渐带起片片残影,卷起一股飓风,托着他的身躯凌空不坠,以种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出腿。 他全凭本能出腿、一腿快过一腿。 更加奇异的是,当他渐渐沉浸在这种仿佛化身风神的随心所欲感中之后,过往那些他需要刻意去回想,才能记忆起来的种种腿法技巧、发力方式,此刻竟如同条件反射一样,下意识的便可随手拈来! 弹腿、劈腿、扫腿、鞭腿无缝衔接。 明劲暗劲随身游走。 刚劲柔劲圆融交替。 “捕风捉影!” 杨戈低呼了一声,漫天腿影登时一收,身躯落点轻轻一点地面,身形便化作一道残影拔地而起,凌空踢出了一套腿法,每一腿的劲力都与上一脚叠加,最终化作一只桌面大的腿影,一脚踢向半空。 “轰!” 劲力爆开,声如炸雷! 杨戈重重的坠地,只觉眼前发黑、右腿发麻,身躯摇晃了两秒后,还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卧槽……” 他喘息着,梗着脖子破音大喊:“牛逼!” 他简直不敢相信,刚才那一脚是自己踢出来的! 要知道方才那一脚,几乎已经有内气外放的雏形,不用踢实,劲力都能碎木裂石! ‘这应该才是《十八路乱风腿》的真正威力!’ 欣喜劲儿过后,杨戈整理思路,重新认识乱风腿这门腿法。 算起来,他修习这门腿法也有三个多月了。 但今日,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施展出这门腿法的杀招。 在此之前,他也曾依瓢画葫芦,强行施展过六路杀招的前三招。 但先前他未能领悟“乱风”二字的精髓,施展出来的杀招徒具其形、精髓全无,威力与先前那一脚的威力相比,就好比擦炮对手雷,简直没有任何可比性! 是以先前他时常觉得,这门腿法可能更偏向于练功筑基,而不擅于实战杀伐。 这也是为什么上回截杀谢家商船,杨戈会让方恪去给他弄一柄斧头了……那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要是傻乎乎的抡着两条江湖豪情、侠胆柔肠之大腿,往人刀枪剑林里冲,肯定得死里边! 如今练成“捕风捉影”这一招后,他才终于明白,这路腿法的实战不在力道,而在内劲! 力与内劲的关系,就好比拳头和兵器。 拳头打人,十分力或许才能打断人几根骨头。 可若是用兵器打人,两三分力道就能捅死人。 而腿法的不同发力技巧,就是使用不同兵器种类的技法。 同样是一脚踢出…… 有的发力技巧踢出去的是剑,穿透力极强。 有的发力技巧踢出去的是盾,防御力极强。 还有的发力技巧踢出去的是锤,就算敌人架得住,强大的力道也能震死敌人! ‘这样看来,练成这门腿法,或许只需要内劲大成,可要想真正发挥出这门腿法的威力,至少也得气海境啊!’ 杨戈心下琢磨道。 这门腿法的杀招,主打的是一个“以劲压人”。 但内劲无法离体,所以如果不能达到刚才那一脚的威力,最终踢出去,还是得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硬刚人家的刀枪剑戟。 而要想达到刚才那一脚的威力,就必须通过特殊的发力技巧以及绝伦的速度,强行叠加劲力! 这种打法,无论是对内劲的消耗、还是身体的负荷,都是巨大的! 杨戈自己估计,以他现在内劲大成的水准,顶多只能踢出两招“捕风捉影”或一招“疾风劲草”,然后便会陷入难以为继的境地。 这种消耗,显然只能作为搏命的杀招,而不能作为常规化的平A。 但他目前只会这一门腿法,如果不动用这六路打法,他就没有其他的自保手段。 ‘要不然……再学一门兵器技法?’ 杨戈思忖着先给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但下一秒,他就否决了这个办法:‘不行,从《十八路乱风腿》的复杂程度来推断,任何一门技法,想要练到烂熟于心的地步,都绝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用沈伐的话说,我的优势是在我升级的速度比一般人快,而且没什么瓶颈。’ ‘放弃自己的优势,转而去死磕劣势,有点丢了西瓜捡芝麻那味儿。’ ‘而要想发挥我的优势,还是应该优先提升武功境界,打等级压制!’ ‘再者说,只要开了气海、练出内气,单凭乱风腿这六路杀招,我也能嘎嘎乱杀内劲武者……’ 他一拍手:“就这么办!” 第20章 人情世故 对于练武这件事。 杨戈越来越有热情了。 这或许是因为他在练武这件事上的确很有天赋,甚至有种可以看到练武进度条的感官。 或许是因为大魏的娱乐项目太过贫乏,他除了练武这件事之外,好像也找不到其他消磨时间的方式。 或许是因为他重新激发对生活的热情后,另一个时空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武侠印记,也开始发挥作用。 又或许是因为他现在所处的生活环境,的确很需要这门手艺来自保、来安身立命。 亦或许是因为他的武功日渐精深,已经开始领略到武学的真正魅力! 总之,练武这件事正在逐步战胜“小院改造”,成为他在大魏最大的兴趣爱好。 值得一提的是…… 自打他知晓绣衣卫总旗月俸八两纹银之后,他已经在盘算着将屋后边无人居住的破院儿也租下来,打通后弄个小菜园子、养些鸡鸭,怎么弄他连草图都已经画好了,就等绣衣卫发工钱了。 不要问他想种菜,为什么不去乡下,像他这种与一条狗相依为命的孤家寡人,孤独将是他此生都无法摆脱的宿敌。 又或许有人要问,那么多孑然一身的人,都将自己经营得好好的,为什么就你杨戈要死要活的。 或许,他也可以忍受黑暗的……假使他不曾见过光明。 亦或者,他的遗憾,是没能好好的对他们说一句再见。 对于杨戈来说,穿越是一场猝不及防的灾难。 他的余生,尽是残骸。 …… 其后的几天。 杨戈足不出户的闷在小院子里,专心致志的提升自己的武功。 增强内劲。 熬炼筋骨。 打磨腿法。 修正发力。 每一个环节,他都花了大量的时间去研究、去细化。 先前还有几分杂乱潦草的腿法,在他全身心的打磨下,逐渐变得干脆利落、行云流水,威力也日渐增长。 偶尔实在练得累了、练得烦了,他就把菜园子草图扯出来,继续删删改改。 鸡舍要搭在什么方位,才能既通风又遮阳还不影响前院儿的生活。 菜地要种哪些蔬菜,才能保证春夏秋三个季节都能有新鲜的蔬菜吃。 水源从哪里来,排水又从什么地方走…… 枯燥无味的生活,他却过得津津有味。 在此期间,小院儿每天都有客人前来。 王大力来过一次。 向他抱怨,市上的粮食又涨价了、汴河的行船突然少了好多、官家又开始加税了云云,说他们家都快吃不起饭了,客栈又不开业,他爹一天天横竖瞅他不顺眼…… 最后照例讹了他俩窝头,心满意足的走了。 气得大黄叉着两条腿儿,搁院门儿骂了他足足一刻钟……那俩窝头,本来是它的口粮。 这家伙打小就顾家,还小心眼。 谁要是送什么东西到院子里,它咧着狗脸那叫一个热情,尾巴都快摇风车了! 可谁要是从院子里拿走什么东西,杨戈不拦它就冲上咬、杨戈要拦它就站院门前骂! 而且保管你第二回来,它还记得你从院子里拿过东西,还没进门就先骂你一通…… 刘莽来过一次。 这厮顶着一只很没说服力的熊猫眼进门来,却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说他快要犟赢老头子了,要是这个节骨眼上老头子来找他商量,请他务必要支持他开武馆的想法,只要过了这一关,他们“拳脚无二”组合拳打南山敬老院、脚踢北海幼儿园的威风日子,就指日可待了! 但杨戈看来……悬! 悦来客栈可是老掌柜的命根子,如今客栈装修好都快一个月了,老掌柜愣都绝口不提开业的事,摆明了是要犟赢刘莽这个败家子,让他放弃开武馆这个前途无亮的事业,踏踏实实的继承他们老刘家的家业,做一个吃喝不愁的客栈老板。 好在刘莽这厮败家归败家,但还不算太忤逆,不然就凭老掌柜那上个楼梯都喘大气的身子骨,可没办法把这厮揍成熊猫眼。 方恪来过两次。 第一次来,是给杨戈送人员名录过来。 杨戈在细致的翻看完所有人的履历之后,从中挑选了四个识得字,曾在边军做过伙长、什长的军汉,任命其为“试小旗官”,加上方恪这个正式小旗官,各自带领一票力士去汴河拉纤。 第二次来,是将绣衣卫补充过来的人员名录送到杨戈手中。 经过第二轮补充后,杨戈这个总旗,也算是名副其实了,手下加上他自己,拢共五十一人,且个个都是砍过人、见过血的狠角色! 这一点,杨戈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 但他并不知道,他这种情况,在绣衣卫内部其实是不常见的。 正常情况下,绣衣卫麾下的小旗、总旗、试百户以及百户这四级中下级官吏,虽然都有着军职官位,但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不统兵的。 而是各自只带领着几员心腹亲信,在外行巡察缉捕之职,只有到了需要大批人马支援的时候,才会向上申请印信,临时调配兵马执行任务,待到任务完成之后,即刻就要交还印信、归还兵马。 有点刑警调查完案件,CALL军装抓捕嫌犯那味儿。 但沈伐给杨戈这一旗人马的任务,是在路亭县建立暗桩,也就是建立“路亭县情报站”,往后他们将常驻路亭县,自行完成绣衣卫在路亭县的侦查、支援、抓捕等等全套任务。 所以才会一次性给杨戈将人手补齐,而不是让他担着总旗的名头,干着捕快的活计! 这当然是好事! 有人有权有地盘,都不需要违法乱纪、收受贿赂,只需要处事稍稍灵活那么一点点,一年挣他个七八间大宅子、十七八个小美人儿,就跟玩一样。 至于对杨戈来说,是不是好事…… 那就只有杨戈自己才知道了。 当然,沈伐也很想知道! 在方恪送来完整名录的第三天后,他又送东西过来了。 这次送的东西还不少,背上背的、手里提的,行走间“咯吱咯吱”作响。 小黄见了他狗嘴都快笑歪了,撇着一双飞机耳就嬉皮笑脸的迎了上去。 但这回杨戈却连屋都没他进,坐在葡萄架下的摇椅上,就朝方恪扬了扬下巴:“什么东西,打开看看!” 方恪腆着脸笑道:“总旗,属下这么远过来,您总不能水都不给属下一碗吧?” 杨戈面无表情,声音转冷:“打开!” 方恪只得磨磨蹭蹭的放下手里的提着的沉甸甸布包,先将背上背着的匣子取下来,放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打开。 就见一件黑底铜绣的锦鲤窄袖官衣,出现在了阳光底下,那条锦鲤跃出浪花、背生双翼,栩栩如生、华贵威武! 官衣之下,压着的是一把刀鞘和刀格、刀柄处都饰以大量黄铜饰件的铜纹牛尾刀,与寻常公人的制式黑鞘牛尾刀不大一样,这柄铜纹牛尾刀的尺寸要大上一号,再加上大量的黄铜装饰件,看起来就给人一股华贵威严的震慑力! 方恪讪笑着指着官衣和官刀给杨戈介绍:“总旗请看,这便是您的制衣与佩刀,其上都是镌有总旗姓名、官职,若是遗失,卫中会追查……” “少废话!” 杨戈目光盯着他脚边那个沉甸甸的包袱,再次扬了扬下巴:“打开!” “大人……” 方恪左顾右盼:“咱们还进屋里说话吧!” 杨戈终于皱起了眉头:“要我自己来?” 方恪连忙揖手:“不敢劳动大人动手。” 他拗不过杨戈,只能频频看向杨戈、磨磨蹭蹭的慢慢解开包袱。 霎时间,一抹雪光晃花了杨戈的双眼…… 包袱里全是银锭! 和鸡蛋一样大、成色极好的元宝状雪花银! 那一锭是十两,这一大包,少说四五十锭! 大魏银价稳定,一两白银合一千二百余文钱。 按照杨戈先前在悦来客栈当店小二时,每月一百五十文钱的薪资水平。 这一包银子,他至少得不吃不喝的在悦来客栈干上三百年,才能攒下这笔钱! 杨戈慢慢的眯起了双眼,似笑非笑的看着方恪:“方小旗,这是怎么个意思?” 方恪强定心神,满脸堆笑道:“这不是卫里第一次发放月奉嘛,弟兄们感激大人的救命再造之恩,死活要给大人表表心意,就凑了凑……也没多少,弟兄们还嫌寒颤,是我拦着,才就这么点儿的,往后咱们弟兄关起门来可就是一家人,大人可千万不要和我们见外!” 论资历,他其实并不畏惧杨戈这个顶头上司。 但架不住杨戈是千户大人眼前的大红人啊,他敢不巴结吗? 远的不说,寻常人能在京城外见到北镇抚司案牍库的卷宗吗? “是吗?” 杨戈依然在笑:“真是弟兄们主动凑的?不是你们这几个小旗官从弟兄们手里抢的?” 他看过他之下的绣衣卫俸禄标准,缇骑月俸三两、小旗官月俸六两、总旗八两。 相比悦来客栈的薪资标准,绣衣卫的俸禄标准当然是要高出三四层楼的。 但想想绣衣卫的地位,和绣衣卫干的活计,有这个俸禄标准也是能理解的! 毕竟是干得好、干得不好,都有可能杀头的营生…… 方恪闻言,立刻赌咒发誓道:“大人明鉴,属下等人若是强行从弟兄们手里抢了一个铜板,大人尽管斩下属下项上人头!” 听到这里,杨戈嘴角的笑意终于消失了,他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就信你们这一回,但你们要以此为戒、绝不再犯,大家伙儿往后可都是在一口锅里挥马勺的弟兄,这种血汗钱、买命钱我都拿,弟兄们还不得在背后放我的冷箭?” 方恪讪笑着连连摆手说他多虑了…… 杨戈懒得理他,挥手道:“弟兄的美意,我心领了,他们的银子,你帮我带回去交还给他们,再替我道声谢!” “以后我这里,不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若是谁觉得我挡了他的财路,尽管另谋高就,若是不忿,把我踢下去也行,我会真心诚意的感谢他!” “可若是谁既不愿意走,又要偷偷摸摸的喝兵血……可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方恪脸色微变,但却又有些踌躇,犹犹豫豫的琢磨好一会儿,才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卫里其他大人,其实都这么干……” 杨戈打断了他:“沈大人也这么干?” 方恪连忙摇头:“千户大人自然是不屑于拿这种血汗钱!” 杨戈指了指天上:“那不就得了?有事儿沈大人会扛!” 方恪服气了,扭头抓起那一大包银子,拉起衣裳下摆从中数了二十锭,然后将剩下的大半包银子,双手递给杨戈。 杨戈瞅着这大半包银子再次皱起了眉头:“数目不对吧?” 方恪连忙说道:“大人,这些就是您的,您要不信可以回头去卫里查……” 杨戈气笑了:“是你不识数,还是我不识数?” 方恪听言,脸色也有些发苦,遇上这种不懂规矩的愣头青上司,他也是既无奈、又发愁。 他吭哧吭哧的憋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大人,这里边,都是咱们弟兄办案时归拢回来的不义之财,大头去了哪儿咱也不知道,反正咱们弟兄就吃些别人瞧不上的残羹剩饭,要不然单凭户部拨发的那点俸禄,可真不够咱弟兄修甲喂马的!” “这个钱不止您有,凡是经手的弟兄都有,只是多或少的问题。” “这个钱您要不拿,下边的弟兄们谁还敢拿?上边的大人们就算拿了,谁心里又踏实?” 杨戈听完他的解释,条件反射的就想问一句,他们这一旗人马都还没开张,哪来的案子? 但话刚要出口,他就陡然反应过来,问道:“谢家那个案子?” 方恪微微点头:“此案虽然还按在三法司未发,但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谢家人一个都别想逃,这个钱您尽管踏实拿着,绝不会有任何后患!” 杨戈还想问一句‘沈大人知不知道这个事儿’,但话还未出口,他就又给咽了回去。 这种所有经手者都默契的刮上一层油,还知道雨露均沾的破事儿,沈伐纵使是知道了又当如何?纵然不知道又当如何?他还能挡所有绣衣卫的财路吗? 他沉默了许久,才低低的吐出三个字儿:“有多少?” 方恪听言,心头猛然松了一口气,连忙回道:“正好给您的月俸凑了个整,三百两!” ‘好一个凑整……’ 杨戈无语的接过包袱,从中数出十五锭,塞进方恪的怀里。 方恪大惊失色,正再要再劝,就听到杨戈说道:“这些钱作为咱们旗的伙食费,你拿回去买肉,往后咱们旗的弟兄,顿顿都有肉吃!” 方恪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叹服的揖手道:“属下先代弟兄们拜谢大人盛情高义!” 杨戈摆手:“客气了,没什么事儿你就先回去吧!” 方恪揖手告退,临走之际忽然又想起一事来,说道:“大人,您向千户大人申请的往年巡察缉捕卷宗已经送到,属下将其封存在家中,特遣了专人看守,方便大人随时回家阅览。” 杨戈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头:“还是你考虑得周到,我明日就回家!” 方恪心头嘀咕着‘那可是案牍库出来的卷宗,我敢不周到吗?’,揖手告退。 第21章 买粮 “儿砸,咱家有钱啦!” 关上院儿门,杨戈高兴的逗弄着小黄。 “汪汪……” 小黄也高兴的在院子里来回扑腾。 “走,爸爸带你去挥霍!” 杨戈大气的一挥手。 小黄一听出去,小眼睛都亮了,迫不及待的就去翻他的狗绳。 杨戈瞅着它兴奋的模样,趁机从角落里拿出嘴笼子,笑道:“乖乖,咱把这玩意儿戴上,这样外边那些小孩子,就不怕你了!” “啪嗒。” 狗绳无声无息的从小黄嘴里掉落,尾巴都不摇了。 …… 爷俩迈着一样的步伐,高高兴兴的出街。 周围的街坊邻居都熟络的向杨戈打招呼,还有那胆大的熊孩子见小黄戴了嘴笼子,嘻嘻哈哈的扑上来抓小黄毛绒绒的大尾巴。 吓得小黄夹起尾巴,死命拽着杨戈往前走,想要快点离开这里。 杨戈哈哈大笑着拖着绳子,不让它逃脱这些熊孩子的魔掌。 小黄落进熊孩子堆里,一身儿溜光水滑的皮毛都被挫炸毛了,狗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生无可恋。 柴门街附近的住户,原先都是以打柴为生的人家,日子过得大都比较清苦,但性子普遍都很淳朴,邻里关系也处得很是和谐团结。 先前杨戈重整小院儿,整天敲得呯呯砰砰的也没人上门指责过他,反倒是好几回他拉着沉重的木材和石料回来,周围的邻居们见了都主动来给他搭把手。 爷俩出了柴门街后,径直去了粮市。 果然如王大力所说的那样,粮市笔直的一条街,至少有三分之一的铺面都关着门。 开门营业的粮铺少了,来来往往的购粮人,却比往常多了一倍都不止!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一家几口合力推着一辆载满粮食的独轮车,随着拥挤的人流慢慢蠕动的购粮人。 但更多的,是抱着西瓜那么大的一包粮食,满脸愁容的跟着人流往外走的购粮人…… 莫名的愁绪,给杨戈发工资的明朗心情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往相熟的粮铺走去。 “杨小哥儿,您来了!” 相熟的粮铺店小二见了他,热情的招呼他往里走。 杨戈走进粮铺,晃眼一扫,就见往常经常购买的两个粮桶里,插着“十九文一斗”、“三十文一斗”字样的木牌。 十九文一斗的是粟米。 三十文一斗的是大麦。 大魏钧制,一石十斗、一斗合十二斤半。 “这,涨了得有一倍了吧?” 杨戈站在两个米桶旁边,震惊的问道。 他的震惊不是装的,要知道,先前他当店小二那会儿,一个月的工钱也才一百五十文。 而这个工钱水平,在路亭县绝对不算低。 由此可见,这回粮价的涨幅,到底有多大! 店小二陪着笑:“谁说不是呢?可最近这粮不知道是咋了,哪儿都这个价儿,咱东家腿都快跑断了,也买不着以前那个价儿的粮,就现在这个价儿,他都见天喊亏本,也是委实是没办法了……” 杨戈踌躇着,没搭腔。 店小二见状,知情识趣的小心问道:“要不然,您再转转?待会儿再过来?” 杨戈叹了口气问道:“都这个价儿?” 店小二说话好听:“小的蒙谁也不敢蒙您啊?” 杨戈撸着小黄的狗头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问道:“不限购吧?” “限购?” 店小二念叨了一遍这新名词,立马就反应过来,底气十足的回道:“小店儿存粮还够,您要买多少都有!” 杨戈点头:“那好,粟米给我来十石,大麦给我来五石!” “多,多少?您说多少?” 店小二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杨戈只好重复道:“粟米十石、大麦五石……你们能送货上门吧?” “这么大的量,小号倒是能派人给您送到府上……” 店小二忍不住失礼的上上下下的打量杨戈,怎么看都觉着他这身儿葛布短打、粗面布鞋,和自己也没多大区别,犹豫了几息后,为难的低声道:“杨小哥儿,咱们是熟人,但小的人微言轻,可没办法给您赊账啊!” 杨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掏出钱袋,从中取出唯一一锭银子攥在手心里,直捏得掌心发汗后,才不舍的递给他:“您受累,帮忙验验!” 店小二见了银锭,瞧杨戈的眼神都变了。 他堆笑容、塌着腰,双手从杨戈手里接过银锭,先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迫不及待拿到嘴边啃上一口,再一看牙印,立马就笃定的说道:“十成十的银……官银?” 笃定的言语还没说完,就被惊呼声给打断了。 杨戈纳闷的凑到他眼前,就见银锭的底款上清清楚楚的印着“大魏建平三年、户部银库制”字样。 ‘淦!’ 杨戈心头无语的骂了一句,面上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问道:“咋的,贵号不收官银吗?” 店小二再次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杨戈,而些强笑着双手将银锭奉还:“小人确是头一回见着官银……劳烦大官人伐步去一趟银号,小人先给大官人把粮备好,保证误不了大官人的大事!” “我能有啥大事啊!” 杨戈皮笑肉不笑的收回银锭:“我是干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我卖了祖宅得来的银两,先前倒是没注意到是官银,看来买我家祖宅的主顾还是位官家人呢!” “那肯定是,不然也没官银不是?” 店小二一边敷衍一边伸手作出一个“请”的手势将杨戈往外赶:“时候也不早了,大官人快去快回,小人这就去给您备粮!” 杨戈也只有“嗯嗯啊啊”的敷衍着,牵着狗往外走。 店小二站在铺前的台阶上,满脸笑容的目送杨戈远去。 直到杨戈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之后,他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啐了一口后道:“你说你是悦来客栈的店小二?我还说你是开山剪径的强人呢!” 他收拾好脸色,扭头就热情的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备粮? 他压根就不觉得杨戈还会回来! 第22章 时局 杨戈知晓粮铺那店小二肯定是误会了。 所以他今儿还非得回去把粮买了不可! 不回去,他怕下回那店小二见着他,直接报官…… 去了钱庄后,杨戈很顺利的就将十两重的银锭兑换成了五个一两重的碎银角子,和五贯沉甸甸的钱串子。 毕竟他只是不敢把绣衣卫的腰牌,拿给读作店小二、写作大喇叭的神奇生物看而已。 对钱庄掌柜的,他就没什么顾虑了……能做钱庄掌柜的人,口风紧不紧不好说,但他肯定是明事理、知轻重的人。 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杨戈相信“绣衣卫”这三个字儿,一定会让他考虑清楚。 别说,沉甸甸的钱串子揣在身上,就是比轻飘飘的银锭子有感觉。 杨戈听着身上“叮铃哐当”的铜钱碰撞声,走着走着就忍不住用手捏住腰间囊鼓鼓的钱袋,越走脚步越飘。 小黄学着他的步伐,爷俩走着走着,就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一斗粟米十九文,一石就是一百九十文,十石就是一千九百文!’ ‘一斗大麦三十文,一石就是三百文,五石就是一千五百文!’ ‘加一起,就是三千四百文!’ ‘一两银子合一千二百文,三千四百文就是二两零一千文!’ 杨戈一边走一边盘算着马上要付的粮钱,算明白后哀叹道:“还真是挣钱如捉鬼,花钱如流水啊!” 兴许是太肉疼了,连六亲不认的步伐都收敛了许多,心头琢磨道:‘买了这么多粮,肉就少买点吧,尝尝味儿就够了,买多了又存不住……要不然现在就先买几只小母鸡,留着以后下蛋?’ ‘这样就算后边肉价再涨,有鸡蛋撑着,也不至于断了蛋白质来源。’ ‘老头子那边宽敞,可以多养点鸡鸭……嗯,明儿过去就多带点鸡苗鸭苗过去!’ 粮价陡然上涨这事儿,令他想起先前谢家那事儿。 这给了他一种不大好的感觉,他推测,朝廷兴许是又要对鞑子用兵了…… 要不然,勋贵勾结鞑子、养寇自重的这层遮羞布,岂不是白捅了? 杨戈正思索着还要储备哪些物资,来应对可能发生的时局动荡,忽然注意到迎面走来那人。 那人穿着一身摞满补丁都遮不住羞的土灰百家衣,形骸枯槁、形销骨立得都分辨不出到底是三十多还是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 这人脑袋上插着一绺稻草,神色木然的拉着一辆板车沿街徐徐前行,步履飘忽得给人一种他随时都有可能栽倒,再也爬不起来的感觉。 周遭的行人都离这人远远的,不住的拿不知是膈应还是怜悯的目光打量他。 也不知道怎么了,杨戈一见着这人空洞的眼神,脚步就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 他慢慢停下脚步,看着这人踉踉跄跄的从自己身前走过,看着板车上并躺着、用席子裹着的一大一小。 “这位兄弟!” 他忽然开口,轻声呼喊。 灰衣男人仿若未闻的拉着板车,继续一步一步的向前走。 “大兄弟!” 杨戈赶了两步,上前拉住他。 灰衣男人木然的回过头看向杨戈,眼神却倒映不出他的身影:“您、您叫俺?” 他的声音飘忽得就像是从山的另一边传来的,若不是隔得近,杨戈都听不清他说什么。 杨戈嗅着这人身上若有若无的腐臭味,强迫自己不去看板车上那一大一小,问道:“你安葬她们,需要多少银钱?” 灰衣男人愣愣的看着他,许久都没有答话。 杨戈牵着小黄,也不催促他,就这么耐心等着。 好一会儿后,男人才回道:“五、五百文?” 五百文? 少倒是不少。 可哪里又够安葬这一大一小…… 杨戈思索了几息,借着在身上搓手的动作,从腰带里摸出两块碎银角子,然后顺势握起灰衣男人冰冷的手掌,大声说:“你要振作起来,向前看,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周围放慢脚步看热闹的行人们,听到杨戈这番没营养的话,纷纷鄙夷的撇了撇嘴角,扭头继续走路。 灰衣男人察觉到手掌心的传来的某种异物感,直愣愣的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 “别看!” 杨戈拽着他的手掌没松开,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拿着钱,好好的安葬他们……现在别谢我,以后若有余力了,伸手帮一帮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就算是谢过我了。” 他松开狗绳,两只手握着灰衣男人冰冷僵硬的手掌慢慢握紧,捏住那两个碎银角子。 灰衣男人还是没忍住低头看了一眼,从指缝间的银白光芒,以及手掌心奇特的异物感,他终于知道自己手里的是什么。 “恩,恩公!” 他哽咽的反手一把紧紧握住杨戈的双手,空洞的眼神迅速被水汽淹没。 杨戈冲他微微摇头,轻声道:“好好活着,有位我很尊敬的老人告诉过我,活着的人,要带着不在的人的希望,好好活着,向前走,莫再回头……” 说完,他就强行挣开男人僵硬的手掌,拍了拍男人的肩头,捡起狗绳就走。 灰衣男人泪流满面的愣在原地,目送杨戈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海里,好一会儿后才双腿一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杨戈消失的方向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嘁,几句不当吃也不当喝的话儿,也值当你磕一个?” …… 杨戈走在前边进了柴门街,给后边送粮的粮铺伙计们领路。 他一边走一边撸着小黄焉头耷脑的狗头宽慰道:“别失望嗷,下回,下回爸爸挣着钱了,一定给你买肉吃……” “小黄!” 一道苍老的笑音从前边传来。 杨戈定眼一瞧,就望见了刘掌柜和刘莽爷俩。 这爷俩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站在一起很有种说不出的对比感在里边。 矮的、瘦的,还在兢兢业业的挣钱。 供养着那个高的、壮的…… 一见着刘掌柜,小黄拖在地上的尾巴一下子就支棱起来了。 杨戈见状,索性松开了狗绳。 小黄撒开四只爪子就一溜烟儿的扑向刘掌柜。 “哎哟,小黄你又沉了,爷爷都快抱不动你了……你今天怎么戴了这玩意儿啊?是不是你爹欺负你啊?” 刘掌柜乐呵呵的接住小黄,轻轻的抚着它的脑袋和脖颈,末了忽然变魔术一样的变出了一个鸡蛋,拿到小黄眼前:“看,爷爷给你带了什么?” 刘莽抱着膀子站在一旁,直翻白眼儿。 第23章 两份工钱 夕阳斜进柴门街,给玩闹的老人和黄狗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杨戈望着这副温馨的画卷,嘴角的笑纹慢慢的爬上了眼角…… “您来多久了?” 他上前低声询问道。 刘掌柜笑着回应:“方才过来。” 顿了顿,他偏过眼神看向杨戈身后那一溜儿运粮的板车,关切的问道:“怎么一下子买这么多粮?不划算啊!” “您先进屋坐会儿,待会儿咱在细聊……莽哥,里边坐。” 杨戈掏出钥匙打开院门,招呼着粮铺的伙计们把粮食卸进院子里。 “嚯,您这院子,可真雅致……” …… “喝口水。” 安顿好粮食,杨戈端来两碗凉白开,送到坐在葡萄架下的爷俩手里。 刘掌柜接过水碗放到手边,再次问出了方才那个问题:“你今儿买了得有一千来斤粮食了吧?咋想的?” 刘莽也好奇的盯着杨戈。 杨戈沉吟了片刻,隐晦的说:“我最近听到了一些传言,觉着粮价一时半会可能回不到原来的价钱了,您老手头要是宽裕,不妨也屯上三五个月的口粮……手里有粮、心头不慌嘛!” 他说得还算含蓄。 可仍将刘掌柜吓了一跳,喂到嘴边的水都顾不上喝了,追问道:“三五个月?你都听到啥了?” 杨戈含含糊糊的答道:“也没啥,就是觉得眼下这时局,不大对劲……您说今年咱们也没听着哪儿遭了旱涝吧?这粮价怎么突然就窜起来了呢?就咱路亭县这地界儿,等闲人谁敢哄抬粮价?” 路亭县说普通,确也普通,城不大、人不多,经济也不发达。 可要说不普通,却也的确不普通,毕竟是洛阳门户、京畿重地! 刘掌柜似有所悟,饱经沧桑的面容上慢慢浮起了忧色。 杨戈见老掌柜听懂了,随口就岔开了话题:“对了,您和莽哥今儿个过来,是客栈的事商量好了吧?” 刘掌柜收起忧色,转而不屑的看了一眼独子:“是你自个儿给小哥儿办交代,还是老子来?” 杨戈一听这是有瓜的意思,连忙就捧起水碗,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刘莽不满的看了一眼自家老子,放下茶碗亲热的拍了拍杨戈的肩头:“老头子的意思是……” 刘掌柜低头喝水:“哼!” 刘莽嘴里的言语立马一变,讪笑道:“俺爹的意思是,咱家的客栈照开、俺的武馆也不落下,往后小哥儿你啊,既是咱家客栈的掌柜,也是老哥那武馆的教头,拿两份工钱!” “这……” 杨戈哭笑不得的看向老掌柜:“这可不像是您的作风啊!” 潜意思:‘他拎不清,您老怎么也拎不清啊?’ 刘莽立马接口道:“咱们年轻人的事,和他一个老家伙有啥关系?老弟你就听老哥的,以后咱哥俩并肩子搞武馆,老哥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讨上一房俏丽婆娘……” “嗯哼。” 刘掌柜用力的咳嗽了一声,刘莽满脸不服的闭上嘴。 杨戈看了刘莽一眼,转而摇着头的对刘掌柜说道:“老掌柜,这事儿您可得考虑把稳了,舞刀弄枪的事儿沾上容易,沾上后再想脱手,可就难了。” 刘掌柜听后也摇着头叹气道:“眼下这世道,不比太宗年间啦,真要有祸事要上门,咱们想躲也躲不掉,家里有舞枪弄棒的门神也说,说不定日子还能更安稳一些。” 说到这里,他无奈的看了刘莽一眼,语重心长道:“再说,你富裕哥这性子你也见着了,他就是肯去经营客栈,咱估摸着也没几天安生日子过,咱老啦,能帮他守一年、两年,还能帮他守一辈子不成?” “既然左右都挡不住,索性就让他去折腾吧,兴许哪天断条胳膊、断条腿,他就踏实了、不折腾了!” “小哥儿,你是个踏实的、有脑子的,你要能帮衬这败家子儿一二,是他的福气,要实在不愿沾惹这夯货,这话咱说到这里就打住!” “这点小事儿,不值当影响咱们两家的情谊。” 刘莽早就急眼了,他一说完就迫不及待的接口道:“老头子,没你这么埋汰人的……” 刘掌柜:“闭嘴!” 杨戈:“闭嘴!” 二人同时开口,神态语气都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刘莽缩了缩脖子,旋即就梗着脖子,面红耳赤的嚷嚷道:“好好好,你们爷俩这么挤兑我是吧?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嘴里说着要走,屁股上却跟长了钉子一样牢牢的钉子小板凳上纹丝不动。 杨戈无视了这厮的嚷嚷,对刘掌柜重重的叹了口气,苦笑道:“您是知道我的,我就想日子简单点、轻松点,少花点脑子、少费些心力……” 刘掌柜跟着叹了口气:“咱也知道为难你了,可谁叫咱摊上了这么个不成器的玩意儿呢?” 刘莽听出二人话里的意思,不满的嚷嚷声渐渐低了下去。 杨戈抱着两条膀子,如同老师凝视学生一样直勾勾的看着刘莽。 刘莽梗着脖子跟他对视,心头却没由来的一阵发虚。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杨戈突然开口:“敢问,莽哥可有婚约在身?” 刘莽一脸懵逼的摇头。 刘掌柜也叹着气直摇头。 杨戈放下两条膀子:“那行,要我去帮衬莽哥也可以,但条件是,莽哥必须尽快成亲生子!” 刘莽猛地窜起来:“这和成亲有啥关系?” 刘掌柜:“哪家清白姑娘,瞧得上他啊!” 杨戈对刘掌柜摆了摆手,直视着刘莽赤红的大脸,认真道:“这里没有外人,我也就不收着藏着了……眼下这世道,开武馆的确也条出路,但就您现在这莽撞浮躁的性子,成不成得了气候先两说,但惹祸犯禁却是肯定的!” “您别告诉我说,你当上武馆馆主之后就能变沉稳,这话您问问您自己信不信!” “所以,您就成家立业两不误吧,只要您肯成家生子,我就相信您会改掉莽撞浮躁的性子!” “您肯成器,我才能舍下安生日子去帮衬您,这话没毛病吧?” “再者说……” 杨戈看了一眼刘掌柜:“有了后人,万一您哪天被人打死在了外边,你们老刘家也不至于断了香火不是吗?” 看在刘掌柜的面子上,他不介意多花点心思,帮着刘莽把武馆支起来。 就如同他与刘掌柜判断的那样,眼下这时局不好,开武馆的确是条不错的出路…… 但他不可能一直给刘莽当保姆,追着给他擦屁股! 所以,还是得刘莽自己能成器才行。 爷俩愣了愣,眼神齐齐一抖。 刘莽:“不行!” 刘掌柜:“这个好!” 第24章 多事之秋 刘家爷俩吵吵闹闹的出了小院儿,回家进行新一轮掰头去了。 但杨戈知道,这一轮掰头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毕竟老刘家在路亭县有家有业,条件正经的不差。 刘莽以前没有成亲,不过是因为他常年在外闯荡,没有安定下来罢了。 如今他回路亭县开武馆、安定下来,成亲生子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算不得勉强。 他也不可能犟得过重新燃起抱孙孙希望的老掌柜。 “以后有的忙咯!” 杨戈关上院门儿,自言自语的嘟囔着。 往后,他就是绣衣卫总旗、修来客栈掌柜、刘家武馆教头。 他自己都觉得,有点时间管理大师那味儿了…… ‘明天就回渔村看看老头子吧!’ 他心头琢磨着自己手里堆积的事务:‘后边一忙起来,可能就没时间回去了!’ …… 三天后。 绣衣卫路亭县驻地内。 杨戈端坐在庭院前的房檐下,一边品着上好的明前茶,一边翻看着巡查缉捕卷宗。 这两日他已经翻看了十来卷卷宗,并从中受到了很多的启发。 单从这些案件的来源上,他已经分析中,绣衣卫当前的巡查缉捕手法,以三法司转交案件为主、民间探访为辅。 至于对于某些关键节点的掌控,比如盐、铁、粮食等等柱石行业的重点转运枢纽,绣衣卫都安插有长期的卧底细作。 总结一下就是:广撒网、重点布控、精准打击! 通过这些卷宗,杨戈已经初步草拟出路亭县情报收集方案。 这件事,他倒是不着急,沈伐没有给他全面接手路亭县的时间限制。 他自己计划的是,等到手下那帮弟兄在汴河拉纤拉满三个月,彻底磨掉他们身上的军伍气息后,再逐行逐业的一一安插人手布控…… “东家!” 方恪匆匆入内,隔着丈余远的距离便停住脚步,轻声呼喊道。 “嗯?” 杨戈移开面前的卷宗,看向下边的穿着一身麻衣短打的方恪:“今儿这么早就收工了?” 方恪抱拳道:“家里来信了!” 杨戈闻言,麻利的收起手里的卷宗,一招手。 方恪上前,低声道:“总旗,谢家的事发了,一个月后、满门抄斩,家里收到信儿,可能会有鞑子细作入京作乱,让咱们注意街面儿上的风吹草动!” 杨戈一手扣着卷宗、一手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沉吟了片刻后点头道:“我知道了。” 方恪却没动弹,而是压低了声音说道:“总旗,这事儿不好办。” 杨戈看了他一眼:“怎么说?” 方恪:“谢家乃是开国二十四侯之一,姻亲满朝堂、旧部遍三军,咱们这次拿谢家开刀,怕是已经犯了某些人的忌讳!” 杨戈皱起了眉头:“谢家都到这步田地了,还能有什么忌讳?” 方恪小心提醒道:“大人,谢家干的那些破事儿,无论哪条拎出来,都够夷三族了,若是三法司较真,数罪并罚,抄他们九族都够了……但如今,只判了一个满门抄斩!” 杨戈敲击着座椅扶手问道:“这难道不是那些人在自保吗?” 方恪细弱蚊蝇的声音传入杨戈耳中:“咱们办谢家,已经是将矛头对准他们,只抛弃谢家,可算不上自保!” 杨戈蓦地抬起头,盯着这厮:“这是你的意思?” 方恪抱拳:“是千户大人的意思!” 杨戈伸出手:“信件原文呢?” 方恪摇头:“来人走的不是家里的信件渠道,只有口讯,没有信件。” 杨戈:“口讯原话怎么说?” 方恪:“让我们小心行事、便宜行事。” 杨戈绞尽脑汁的思索了许久,才开口道:“依你对沈大人的了解,他这是在钓鱼,还是真感到棘手?” 方恪挠了挠头:“属下本不该揣摩上意,但总旗问了,属下只好作答……依照属下对千户大人的了解,他老人家这像是在钓鱼,但看当下的形势,他老人家又像是觉得棘手,想要再看看。” 杨戈没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你在说些什么废话?” 方恪讪讪的笑了笑,没敢搭腔。 杨戈轻轻的敲了敲脑袋:“行了,你去忙吧,有什么进展,第一时间告知于我!” 方恪抱拳,躬身退下。 杨戈重新拉开卷宗看了几眼,却总也看不进去。 走神数次后,他索性站起身,将卷宗拿回里屋封存好,而后走进庭院内,背着双手来回踱步。 ‘绣衣卫的意思是,让我们注意防备鞑子细作,入京作乱。’ ‘这点倒是好理解,虽然谢家已经没有什么拉拢和利用的价值了,但千金买马骨,用一批细作来换取源源不断的汉奸为他们效命,这的确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沈伐话里话外那意思,我怎么听着像是在说,有人可能会通过造反,甚至是更为激烈的手段,来迫使皇帝和他们放弃清算参与过养寇自重勾当的文武大臣?’ ‘这么大的事,他告诉我干嘛呢?’ ‘哦对,路亭县是上京门户,如果说有人要调兵入京,他是有可能走路亭县。’ ‘意思是,我们这点人,不但得注意着鞑子细作,还得注意着各地驻军?’ 杨戈猛的转身,急匆匆的走回太师椅上重重的一屁股坐下,接着抓起手边的茶壶,如牛饮水般仰头一口喝干。 “还真是多事之秋啊!” 他抹了一把嘴边的茶叶,还是觉得口干舌燥。 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书读得多,还是旁观者清。 他从绣衣卫和沈伐传递来的讯息里,仿佛看到了朝堂之上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 一方,是以那些养寇自重的勋贵,以及因谢家倒塌而唇亡齿寒,不得不参与进此次事件的保守派、鸽派。 另一方,是以沈伐、甚至是当今皇帝为代表的,决意清扫朝堂魑魅魍魉、重振大魏的改革派、鹰派。 而已经注定要被送上断头台的谢家,就是两大阵营博弈、争斗的中心! 当然,两大阵营争夺的重点,看似只是谢家的死活! 但本质上,两大阵营争夺的却是对朝堂的控制权! 请假条。 卡文了,剧情很清晰,就是找不到有趣的切入点,捋来捋去都是平铺直叙的流水账,没甚意思,就不浪费老爷们的起点币了。 嗯,想要解释一下的就是,前边几章老爷们觉得水,但其实那都是服务于整个架构的铺垫和过渡,就是单看那几章,可能会觉得水,但如果将时间线和剧情拉得长一点,老爷们就会慢慢明白,小楼为什么一定要写那几章,请老爷们务必相信一个从业十二年的老作者水文的功力,小楼懂得不下九种水文的技法,完全能将水文水出新意、水出花活儿,属实不至于水得这么丢人现眼。 实话说,小楼至今每天决定动笔前,依然会问自己,你写这一章有什么意义?对全篇架构有什么作用?省略掉这一段有没有影响?这也就导致,我时常整章整章的删除废稿,至于段落,基本上都是一边码一边反反复复的删改…… 常常同一句话、同一个词语,我可能都会换三四种表述方式去寻找我想表达的感觉,这也是有时候行文中会出现漏字、甚至是词语顺序错误的情况,那都是反反复复的修改造成的……同一句话,捋上五六遍,再看那句话基本上就“字盲”了,意境是把握住了,却完全分不清字。 这也是为什么更新时间总这么阴间……因为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我只能控制开始工作的起始时间,却完全无法控制结束的时间,总不能急着更新,就把不合格的垃圾和半成品端上桌,呈给老爷们。 文字是有魔力的,从业十二年,小楼依然觉得写书是一件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我依然用最虔诚的心态对待老爷们、对待我自己的饭碗…… 请老爷们容我调整调整,明天会努力双更补上今天的更新。 第25章 月明 八月十四。 明堂值神,喜神正南、福神西南。 宜破土、宜动工、宜乔迁新居…… 大吉! 这一天,杨戈天不亮就起来了,麻利的生火和面,煮了一大锅面条。 “咕咕咕……” 不知是哪家儿的大公鸡打鸣声传进院子里。 并排蹲坐在灶屋外的杨戈和小黄,同时从面碗里抬起头来。 杨戈:“嗝。” 小黄:“嗝。” 杨戈看向小黄:“锅里还有面汤,整一碗不?好消化。” 小黄舔了舔嘴儿,嬉皮笑脸的冲他摇了摇尾巴。 杨戈起身:“得嘞!” 他端着大海碗转进灶屋里,揭开锅盖舀上满满一碗面汤,再端着大海碗出来,给小黄的大碗里分上半碗。 “咕咕咕……” 恼人的大公鸡又打鸣了。 爷俩再次同时抬起头来,一起打了个饱嗝。 杨戈看狗儿子:“吃饱了吧?” 小黄起身,用前爪把自己的大碗推给杨戈。 杨戈没好气儿的翻了白眼:“先扔着,别误了吉时!” 他起身将大海碗搁到灶台边儿上,扶着溜圆的肚皮慢悠悠的走到柴屋里,翻翻捡捡的摸出一把锄头砍在肩上,慢悠悠的顺着院墙往屋后走去,小黄跟在他的脚边,他迈一步、它迈一步。 小院儿的后边,一堵土墙。 杨戈溜溜达达的走到土墙中间,拿起锄头对着土墙刨了两锄头。 坑坑洼洼的土墙象征性的掉了点渣。 杨戈不介意,他放下锄头低声嘀咕着:“这就算动工仪式了吧?” 他想起以前看到的那些新闻,一大群西装革履的大人物,穿着鞋套去工地上象征性的铲两铲子土就算是动工仪式…… 那他拿锄头刨两出头,凭什么不算呢? 一念至此,他顿时心安理得的放下了手里的锄头,双脚分开、稳稳的扎了个马步,而后双手紧了紧裤腰带,猛的一记正蹬踢了出去:“阿打……” “咚。” 土墙炸裂,杨戈的右腿直接洞穿了土墙,从另一边突了出去。 “哟呵,还挺结实……” 杨戈怪声怪气的调侃了一声,拔出右腿站稳,深吸了一口气后再次猛然一脚踹出:“啊打打……” “嘭。” 半堵土墙轰然崩塌,秋日灿烂的朝阳迎面扑了杨戈一个满怀。 他抬起脸颊,眯着眼直视天边的朝阳,眼角的笑纹似乎能夹死一只蚊子! “汪汪……” 小黄原地蹦跶着,眯眼迎接照样! 杨戈弯腰抱起它,抓着它的爪子指着土墙另一边的破院子:“儿砸,这里往后也是咱的家里,高不高兴、激不激动、兴不兴奋?” 前天他就已经走完了买房和落户的所有手续,将自己的名字与后边这块土地紧紧的绑定在了一起。 从今往后…… 他要在外边犯了事,官府就会先派人来这里捉拿他。 他要在外边闯了祸,仇家也会优先到这边来蹲他。 这么一想,是不是就很温馨? 杨戈是不是很高兴、很激动、很兴奋不知道,但小黄是真的很兴奋,舔着嘴直“嗯嗯”。 它自小在前边小院儿里长大,那间小小的院子就是它的整个天地,如今它的天地马上就要变大好多好多了,它怎么能不兴奋呢? 杨戈笑了笑,侧过身将小黄护在怀里,收回的腿再次带起一股低沉而强劲的气爆声,重重踢在剩下的半拉土墙上。 “嘭。” 门槛一样的半拉土墙直接崩飞了出去,泥块洒满整座庭院。 “汪汪汪……” 杨戈刚刚一放下小黄,这货就一溜烟儿的冲进了庭院里,疯了一样的在堆满杂物的院落里四处撒欢,两只耳朵都飞成了兔子儿。 杨戈缓步迈过“土门”,迎着阳光,叉着腰一脸姨母笑的瞅着小黄撒欢…… 包税十二万四千六百余文。 受近期物价飞涨的影响,房子的价钱比正常时节高出了一大半。 但杨戈觉得……这都是值得的。 好一会儿,他才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浊气,捏着拳头对一旁撒花的小黄道:“儿砸,开干啦!” 小黄:“汪汪!” …… 相比前院儿的重建工程,这回后院儿的改造工作就简单多了。 在杨戈的改造计划中,这座占地差不多得有小两百的院落,将改造成三个板块。 第一个板块,当然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菜园子。 他的父母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后来虽然都在城里买了房子,但岁数大了一些之后,二老却都心心念念的回老家去,特别是他母亲,做梦都想有块菜地,为了自家楼顶上那一点点可以种菜的空地,她老人家与物业斗智斗勇了无数回合仍屡败屡战。 第二个板块,就是计划好的鸡圈。 长方形的鸡圈会建在与菜地东西平行,中间只留一条可以过路的小径,这样建既方便小鸡活动,又能方便他以后将小鸡牌有机肥转移到菜地里。 第三个板块,则是一个多功能工作间,位于后院的正北方。 这个多功能工作间,既能作为储藏间,储存粮食等等大体积物体;又可以作为杂物间,存放锄头柴刀等等工具;还能作为木工铁匠工作室,为他制家具提供空间。 两个院子打通后总面积已经接近四百平了,且功能完善、分区合理,充分照顾到了一个独居老男人的方方面面需求……就很完美! 一想到后院建成后,有屋又有田、有狗还有鸡,早上下碗面条都能下地掐两把鲜嫩蒜苗的美好生活,杨戈拆屋时的腿法都更凌厉了几分! 只一个白天的时间,他就彻底推平了院子里原有的所有建筑物。 连打地基的青石条,都被他一根一根的全起了,码在一边…… 让一个天生神力、内劲大成的武道天才来干这事儿,的确有点犯规! 直到太阳下山后,杨戈都还没觉着累,仍在借着皎洁的月光,抡着二百来斤重的青石条打夯。 他一门心思都手头的活计中,还觉得今儿的月光真亮堂。 直到他无意之中抬起头来,看见磨盘辣么大的月亮时,他才陡然反应过来。 “哦,要中秋了啊……” 第26章 中秋 “哦,要中秋了啊……” 开封府、诛仙镇,一处僻静的客栈二楼,一名披头散发、胡须蓬乱,面容沧桑得几乎难以分辨年纪的精悍男子,拎着酒壶倚窗对月长叹。 “你回不去,我陪你过中秋如何?” 一道清朗、平和的声音突然从窗外的黑暗中响起。 “你终于来了!” 精悍男子看了一眼窗外便自顾自的提起酒壶仰头灌下一大口,眉宇之间毫无异色。 “你在等我?” 黑暗中那人低声问道。 精悍男子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的回道:“是啊,都等你了一路了,还以为你不来了……” 只听到一声仿佛小石子落在瓦面上的轻微响动,一道敏捷的身影轻巧的翻窗而出,坐到了精悍男子的对面。 “咚。” 来人默不作声的将两坛酒搁到饭桌上,一言不发。 精悍男子仔细的打量着对面的发小,好一会儿的才忽然笑道:“你脸上这道伤疤,是我四叔留下的吗?” 笑声破碎、话音沙哑,五味陈杂。 “不是。” 来人轻声回应:“是被明教散人白慕九所创。” 精悍男子闻言无声大笑,低头道:“甚好,你玉面狐狸的诨号,总算不是毁在我谢家手里。” 顿了顿,他看向桌面上的两坛酒,漫不经心的轻声问道:“这是送行酒吗?” 来人蠕动着嘴唇,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话临出口之际,却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沉默了片刻,一声不吭的抬起手,慢慢揭开两坛酒的泥封。 他将一坛酒推到精悍男子面前,用很拙劣的激将语气说道:“我说这是送行酒,你敢喝吗?” 精悍男子看了看面前的酒坛,再看了看对面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容,大力的摇头:“不敢,不敢啊!” 来人刚刚抬起的眼皮又耷拉了下去,他抓起面前的酒坛,仰头灌下一大口。 “咚!” 他重重的将酒坛子砸到了饭桌上,抹了一把嘴角,抬起亮晶晶的双眼直视着对面那人,一句一顿的用力说道:“你我自小相识,架没少打、酒也没少喝,称声兄弟或许有些矫情,但说一句挚友,绝对不为过!” “绣衣卫干的是个什么营生,不消我说,你也明白!” “倘若你谢家干的,只是些卖官鬻爵、走私销赃的破事,我办你们谢家,那是我沈伐薄情寡义、六亲不认!” “但你们谢家干的他娘的是私通仇寇、卖国求荣的勾当啊!” “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办?” “松亭关一战阵亡的五万将士尸骨未寒,他们的决死战嚎,还整宿整宿的在我耳边回荡……” “我能怎么办?” 精悍人影低垂着眼眸,不敢直视来人的双眼。 好一会儿,他才伸出手掌,颤颤巍巍的提起面前的酒坛子,咕嘟咕嘟的猛灌,晶莹的酒液涌出,打湿了他的面颊,也打湿了他的衣襟。 “说得好!” 他放下酒坛,双眼通红、面容扭曲的歇斯底里大笑道:“我能怎么办?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最好的朋友,杀我全家啊!” 来人再度提起酒坛灌下一大口,哈着酒气说道:“我从未想过要弄你们谢家满门,我一直都在给你们家机会,可惜,谁都不肯要、谁都要一条道走到黑……可能都觉着,大不了一死吧!” 精悍男子笑得满脸都是水,也不知道是酒还是泪:“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都到了那份儿上了,死一半和死全家还有区别吗?当然要豁出命去搏一搏,博赢了不就没事儿了?” 来人也笑:“既然你都知晓,那你来教教我,我除了把我最好的朋友满门送上刑场,我还能做什么?” 精悍男子仿佛被气笑了,颤抖着前俯后仰道:“我谢玉这辈子能认识你沈伐,还真是三生有幸啊!” 来人举起酒坛向他示意:“若还有下辈子,别认识我了!” 精悍男子抓起酒坛自顾自的喝了一口,热泪飞溅的轻声道:“是别认识你了,这滋味儿,太煎熬、太煎熬了……” 来人提着酒坛,凝视着往日英姿飒爽、意气风发若冠军侯再生,而今却蓬头垢面、万念俱灰若丧家之犬的好友,心头也倍感煎熬。 好一会儿后,他才放下酒坛,低低的说道:“你走吧,带上你手下那些精锐,去西域、去岭南、去东瀛,到哪儿都能争得一席之地……就是别回上京了,我不想杀我最好的朋友!” 精悍男子似哭似笑的嘶声道:“我也想走,可我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你们杀我满门啊!” 来人皱起了眉头:“你为什么还不明白,你们就是一把刀,有人在撺掇你们去送死,好替他们保住荣华富贵!” “我知道啊!” 精悍男子仰面瘫在椅子上:“从我将奋武营的弟兄们带出辽东时,我就知道,我们是一把刀,有人希望我们能回上京,杀他个天翻地覆……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来人终于露出了他到此间的第一个笑脸,这厮还是如此的机警,像一头狼一样,又狠又准,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战机。 可惜啊,他们本能并肩作战到生命最后一刻…… 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猛的提起酒坛灌下一大口,狠声道:“把你的人交给我,你家的人,我去救!” 精悍男子抬起头定定的看着他。 来人目不转睛的与他对视。 好一会儿,精悍男子才终于笑道:“沈老二啊沈老二,你还是这样柔懦寡断、心慈手软,再不改,你会死的很惨的!” 这个笑容,在他肮脏的脸上,分外干净。 来人也笑道:“我能怎么办呢?” 他也不管好友乐不乐意,提起酒坛就与他身前的酒坛碰了一下,仰头灌下一口,哈着酒气说道:“私通过仇寇的、主事的、为官为将的,你就别妄想了,女眷、孩童,我尽力帮她们寻一条活路,不会太好,只能保证她们能活!” 精悍男子笑道:“我还能信你吗?” 沈伐直视着他:“你可以不信……大不了,到了九泉之下,我再给你赔罪!” 精悍男子再次仰躺到椅子上,抬起头直视着房梁上的蛛网,喃喃自语道:“有你这番话,便不枉我等你这一路。” 他伸出肮脏的大手,在沈伐紧张的目光中,屈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下一秒,几条身披铁甲、腰悬环首刀的昂然大汉跳上二楼,面朝精悍男子抱拳道:“将军!” 暗处,无数根手指紧张的搭在了劲弩的扳机上。 精悍男子恍然未觉,松松垮垮的指着对面那人,漫不经心道:“记住这个人,往后这个人只要还在继续和鞑子干,你们就听他的,哪怕他是要你们去草原送死,你们也听他的!” “但倘若哪天他反水,哪怕他只是有反水的嫌疑,你们都立即砍下他的脑袋、杀他全家!” 杀气腾腾的言语,来人的心神却猛然一松。 他提起酒坛,认真的对精悍男子说道:“我沈伐今生能与你谢玉为友,三生有幸!” 精悍男子嗤笑了一声,纹丝未动。 来人也不介意,仰头一口饮尽坛中酒,醉醺醺的站起身来:“不过这辈子,我们就别再见了……” 精悍男子懒懒的挥手:“不见便不见,但你千万记得你说过的话,少一个,我此生都与你不死不休!” 来人嗤笑了一声,纵身跳出窗户:“死谁怕啊,我只怕,没了你这个朋友……” 精悍男子沉默了许久,才提起面前的酒坛:“对不住了,老友!” 第27章 团圆 “汪汪汪……” “来了来了!” 杨戈擦着手从后院快步走进前院,一见小黄站在院儿门后把尾巴都摇圆了的热情模样,他就知道来人是谁了。 果不其然,他一拉开门院门儿,就见到刘掌柜背着手站在院门外。 “你又折腾啥呢?” 刘掌柜打量着他这一身的泥土,笑着询问道。 杨戈连忙侧过身,热情的邀请他老人家进来:“您老来的正好,我把后边那院子也租下来了,准备弄块小菜地,养些鸡鸭啥的,您快来瞧瞧。” “嗯?” 刘掌柜有些惊异的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的探究之意刚刚冒出头就迅速消散了,他拉住杨戈:“别忙活了,咱今儿忙着呢,下回再过来瞧瞧……来,今儿是中秋佳节,应应节气!” 老头儿笑呵呵的从身后提出一个捆得扎扎实实、上边用红纸写着‘月饼’两个大字的油纸包,塞进杨戈的怀里。 油纸包只剩下一丁点不太明显的余温,但杨戈拿在手里,却有种捧着火炉的灼热感。 他努力扯起嘴角,强笑道:“瞧我这记性,都忘了今儿是中秋节了,让您老来给我送月饼,真是太失礼了。” 看着他难看的笑脸,刘掌柜没有拆穿他,只是笑着摆手道:“咱爷们儿不讲究这个,不过你是该多去走走,整好今晚城隍庙那边有庙会,这城里的大姑娘小闺女们都会去,你也去逛逛,大好的年华,别尽关在家里跟这个小院子较劲!” 杨戈点头称是,末了再次请老头坐下喝口茶。 “坐就不坐了,咱今儿事还多着呢!” 老头儿摇着头,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着,连抬头纹里都藏着喜意:“咱今儿过来,是要请你明儿个做你富贵哥的家里人,一起到女方家里去下聘的!” 杨戈惊讶的瞪大了双眼,喜道:“定下了?” 老头儿喜笑颜开的点头:“东市邓屠户家的次女,性子泼悍、勤俭持家,与你富贵哥正般配!” 杨戈连忙揖手:“恭喜东家、恭喜少东家,咱们客栈以后不愁买不到好猪肉了!” 老头儿明明乐得老脸都快笑成了一朵菊花,还故作不高兴的摆手:“哎,咱们自家人,莫说这些外道话,明儿个早些过来,穿利落些,和你富贵哥一起去女方下聘,我那亲家不缺衣不少食,就好个面子,咱家可不能失了礼数……” 杨戈张口就想应下这事儿,但心头在将这事儿快速过了一遍后,他却又有些迟疑了。 刘掌柜见了他迟疑的模样,疑惑道:“咋的,你明日还有其他事吗?能不能推一推,啥事儿也比不得咱家的进口大事重要啊!” 杨戈想了想,伸手拉着老掌柜往葡萄架下走:“您先别急,咱坐下来,慢慢说!” 刘掌柜有些恼火,但还是依着杨戈的话,走到葡萄架下落坐。 杨戈进到屋里,倒了一碗水出来,双手递给老头儿,然后搬来一把小椅子,坐到老头边上,认真的道:“掌柜的,我不是不识好歹,这事儿您和富贵哥能想起我来,那是把我杨戈当自家人,按理来说,这个面子我杨戈无论如何都得兜着!” 听到他这番话,刘掌柜的脸色才缓和了些,温言道:“这话言重了,不过咱和你富贵哥,都希望你明儿能去,咱老刘家三代单传,你富贵哥也没个堂兄堂弟可以照应,你没跟咱爷俩见外、咱爷俩也都没跟你见外,往后还就指着你们哥俩能相互帮衬、相互扶持,老话儿不都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吗?” 杨戈笑着点头:“您和富贵哥的心思,我懂,但正是这样,我才不能去!” 刘掌柜:“啥意思?” 杨戈想了想,答道:“掌柜的,开武馆不比咱开客栈,笑迎八方客、和气生财,无论这世道怎么变化,开武馆终究都是个与人动手动脚的行当,我先前极力促成富贵哥先成家再立业,是希望富贵哥能踏实些、沉稳些,但咱不能保证,咱不去招惹别人、别人就不来招惹咱啊?” “咱不谈一万,就谈万一,万一要有麻烦上门,咱总不能让富贵哥拖家带口的去跟人动手啊?” “我就没这个顾虑了,无论啥麻烦都只能冲着我来,就算我解决不了,到我这儿也就打住了!” “所以啊,无论咱两家私底下是个什么交情,明面上,咱们还得主就是主、客就是客,只有这样,我有啥麻烦,才不会连累的富贵哥,我办起事来,才没有后顾之忧!” “您老觉着呢?” 他说的是武馆,心里头想的却是绣衣卫那一摊子事儿。 武馆是跟人动手动脚,绣衣卫可是跟人你死我活! 和老刘家保持一定的距离,万一有什么后遗症,也不至于连累老刘家不是? 刘掌柜听完杨戈的言语,目光涌动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后,他才把住杨戈的手臂,重重的叹了口气:“你啊,就是心思太重……” 杨戈轻轻拍了拍老头的后背,宽慰道:“您和富贵哥别记仇我的不是就好!” 老头心事重重的回去了,连进口的喜悦的都少了许多。 有心有肺的人,总是活得比较累…… 杨戈关上院门儿,洗净了手,才打开老头提来的月饼。 就见一层层油纸里包着的,是一个个更接近馒头的松软糕饼,而不是他记忆中那种烘烤得硬梆梆的月饼。 他撕下一小块儿喂进嘴里尝了尝,甜口、还有些许谷物的香气……比五月仁月饼好吃。 小黄摇着大尾巴凑到他膝前,咕溜溜的黑眼睛眼巴巴的瞅着他:“嗯、嗯……” “好啦好啦!” 杨戈将月饼分成两半,一半塞进自己嘴里、一半塞进小黄嘴里,含糊不清的说:“月饼也吃啦,节也过完了哟!” 小黄两口就咽了嘴里的月饼,哈喇子直流的盯着油纸包里剩下的两个月饼。 杨戈趁它不注意,拿起油纸包就跑:“狗贼,休想食我月饼!” 小黄耷拉着大舌头就追了上去:‘坏蛋,休想吃独食……’ 第28章 燕云五鬼 翌日清晨。 东市,穿戴一新、显得格外精神的刘掌柜与刘莽爷俩,领着长长一排披红挂彩的聘礼,敲敲打打的走向邓屠户家。 喜庆的鞭炮声响起,同样穿戴着一身儿喜庆新衣的邓屠户,领着一票亲朋好友迎出来,震天响的豪爽“亲家”呼声,隔着一条街都能听到。 两方人马汇聚,整条街都是“恭喜”的声音。 不远处,杨戈牵着带着嘴笼子的小黄,笑呵呵的目送着老刘家爷俩走进邓屠户家门。 “真好……” 他轻声说道,而后转过身:“走啦小黄,咱们回家啦!” 小黄摇着尾巴,不舍的看了一眼那厢身处热闹人群之中的刘掌柜,转身跟上自家老爹的步伐。 爷俩逆着前往邓屠户家恭贺的人流,溜溜达达的往柴门街方向走。 “今儿你刘爷爷家里有喜事,咱爷俩中午吃点好的,庆祝一下吧?” “汪汪……” …… 杨戈提着一尾鲤鱼。 一人一狗溜溜达达的走进柴门街,顺着狭长的巷子往自家走去。 杨戈摇晃着手里的鲜鱼:“儿砸,这条鱼你想咋吃?酸菜鱼你中不中意啊?” 小黄却突然停下脚步。 杨戈被它拌了一下,也停下脚步,疑惑的看它。 就见小黄盯着家的方向看了几息,突然缩回舌头、竖着耳朵,一脸严肃。 杨戈一抬头,就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劲风扑面而来。 “汪汪汪……” 杨戈连忙猛地一拽狗绳,将小黄往身后扔出去,同时右腿猛然踢出一记鞭腿,裹挟着强劲的气爆声迎了上去。 “嘭!” 两条大腿重重交差,无形的劲风对轰,化作一股气浪朝着四面八方荡开。 “乱风腿?” “乱风腿?” 两道诧异的声音同时响起。 杨戈退后一步,定眼一瞧,就见身前站着一个头戴斗笠、满脸胡茬,背后负着一柄黑刀、眉眼凶悍如饿狼的灰衣汉子。 “汪汪汪……” 小黄再次狂吠着冲了上来,挡在杨戈的面前,蹬着八字脚、呲着两颗犬牙,狰狞的对着灰衣汉子狂吠。 灰衣汉子直勾勾的盯着杨戈,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杨戈面无表情的随手扔了手里的鲤鱼,拽着小黄往不远处的拴马桩走去。 灰衣汉子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他,也不抢攻。 杨戈系好小黄后,回身迎向灰衣汉子,冷声问道:“寻仇还是探路?” 灰衣汉子开口,声线与他的外形一样硬,带着一口似曾相识的燕云口音:“既寻仇、也探路。” 杨戈站定,目光也渐渐凶悍:“那就来吧!” “铿……” 灰衣汉子默不作声的抬起起手,缓缓拔出后背的厚背黑刀。 杨戈身躯微躬,浑身劲力含而不露、蓄势待发。 “老五!” 就在这时,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从灰衣男子身后传来。 灰衣男子拔刀的动作应声一顿。 “走吧。” 那道声音淡淡的说道。 灰衣男子毫不迟疑的插回黑刀,转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杨戈心神骤然一松,他偏过头,就见自家门外立着一条黑色的人影……即使隔着五六丈远,那道人影依然给杨戈一种生铁雕塑般的森冷、坚硬之感。 他一言不发目送二人远去,目光渐渐焦距在那柄似曾相识的黑刀上。 直到小黄的狂吠声改为低低的呜鸣声后,他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转身捡起那条鲤鱼看了看:“糟蹋了……” …… “啪。” 沾满尘土的鲤鱼,重重砸在了堆满大鱼大肉的长条饭桌中间。 一票膀大腰圆的绣衣卫菜鸟目瞪口呆的转过身,望着身后突然冒出来的总旗。 杨戈面无表情的牵着大黄上前,一票绣衣卫菜鸟慌忙起身,撞翻一地条凳后,齐齐退到墙边束手垂头而立。 杨戈坐上饭桌,将饭桌中心那条还未动过的烤羊腿连盘端起来,喂给脚边的大黄。 大黄趴到烤羊腿边上,呲着犬牙大快朵颐。 杨戈也徒手抓起一个酱肘子,大口的撕扯。 二三十条膀大腰圆的壮汉,就这么围着大快朵颐的一人一狗,一声都都不敢吭。 无形的压力,压得众人胆战心惊、冷汗直冒。 一人一狗旁若无人的专捡大鱼大肉开造,即使是吃不了,也要抓到面前来啃上一口再扔回去。 直到将整桌大鱼大肉都糟蹋了一个遍后,杨戈才扯下腰间的汗巾,慢慢的擦拭双手的油渍。 “城门组,汇报近期入城的习武之人数目、去向。” 他不咸不淡的开口。 人群之中的方恪连忙出列,大声回应道:“回东家,十日内入城的习武之人有三百二十四,途径路亭县的有二百七十三人,探亲的有十八人、做买卖的三十三人,去往上京方向者皆已上报家中,仍在路亭县盘桓的,皆有弟兄全程追踪。” 杨戈不置可否,再次开口:“水路组,汇报近期南下的北方习武之人数目、去向。” 有一名小旗官应声出列,大声回应道:“回东家,近十日内南下的北方习武之人四十一,入城者三十五,皆在城门组出城之列。” 杨戈:“陆路组,汇报近期南下的北方习武之人数目、去向。” 三名小旗官应声出列,回应道:“回东家,近十日内经官道南下入城的北方习武之人三十四,入城者三十二,皆在城门组出城之列。” “回东家,近十日内经马道南下入城的北方习武之人二十五,入城者二十五,皆在城门组出城之列。” “回东家,近十日内经小径南下入城的北方习武之人十七,入城者十七,皆在城门组出城之列。” 杨戈侧过身,面无表情的来来回回的扫视着五人。 好一会儿后,他才忽然笑道:“很好、很整齐,一听就是花了心思的!” 五名小旗官却齐齐垂下头颅,不敢直视他的眼神。 他们就算不聪明,好赖话终究还是听得出来的! 杨戈依然在笑:“那么,我想请教一下诸位,‘燕云五鬼’是何时南下、何时入城,又何时摸到我家门外!” 五名小旗官除了方恪心头猛然一惊之外,其余四人皆是一头雾水的面面相觑。 杨戈见状,端起一盆鸡汤,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看来这荤腥的确不能吃得太多,不然不止会蒙住心,连眼睛都会被蒙住……这件事要查不清楚,你们以后就啃杂面饼吧!” “啪。” 鸡汤连盆带汤狠狠砸在了地上,汁水溅了五个小旗官一脸。 杨戈起身,面无表情的牵着小黄往外走去。 一干绣衣卫菜鸟连忙让开一条路,垂首目送他离去。 待到杨戈离开驻地之后,方恪才猛地把脸一板,厉声大喝道:“还愣着做什么?都把人给我撒出去查,弄不清楚燕云五鬼是从哪里入的城,你们就等着家法吧!” 第29章 恶气 推开院门,杨戈一眼就望见了满院的黄泥鞋印。 他松开狗绳,阴沉着脸走进庭院,就见里屋的房门大大开着,透过房门还能看到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摆设…… 见到这一幕,杨戈本该庆幸。 庆幸他的飞鱼绣衣与牛尾刀,都存放到据点那边了,没被这两人翻出来。 但他看着乱七八糟的里屋,心里头只觉得膈应,一股邪火儿直往脑门上冲! 他脸色难看的在院子里站了许久,突然歇斯底里的破口大骂:“草泥马、草泥马、草泥马,这是什么破地方、破地方、破地方……” 小黄也在院子里来回奔走着,不停的“汪汪”狂吠。 发泄似的痛骂了足足半刻钟后,杨戈才阴沉着脸,将小黄关进里屋。 而后回到庭院中心,拉开架势站出混元桩,劲走全身! 今天心情不好,先不种地了,破个小境界,出去出口恶气…… 就见他闭眼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脸色便渐渐赤红,整个人随着呼吸节奏,不断微微的膨胀、收缩,一缕热气自头顶飘起,盘旋于百会穴、凝而不散。 开海纳气是武道第一道天堑。 用沈伐的话说,这一道天堑,挡住了天下九成九的习武之人! 正经的习武之人,要想堪破这一道天堑,要先找到“劲沉丹田”的感觉。 是感觉,不是位置! 丹田的位置在哪儿,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在脐下三寸。 但“劲沉丹田”的感觉是什么,可不是拍脑子就能想象出来。 就算能想象出来,也大概率是错的! 就丹田这种关键穴窍,一旦出错,基本上就没有重头再来的机会了。 是以要想堪破这一关,最稳健、也是最常用的法子,就一个“磨”字儿……水磨功夫的磨! 沉下心思,专注的一遍又一遍运劲全身,去体悟劲力走过丹田的感觉、去体悟周身劲力凝聚一点的感觉。 而习武之人的根骨与天资,往往就是体现在这个时候。 有的人心无旁骛、身体又清,兴许内劲大成之后三两个月,就稳稳的把握住了劲沉丹田的感觉,水到渠成的开海纳气。 有的人心思繁杂、身体又浊,劲力在丹田位置游走上几千几万遍都只觉得空荡荡一片,死活就感受不到丹田那玩意的存在,自然也就开不了海、纳不了气。 当然,取巧的法子也不是没有。 找一个内气中正平和,最好是一脉相承的气海高手,见天往丹田之内注入一丝内气,趁着内气未散之际,仔细体悟那种丹田仿佛实物般真实存在的感觉。 这种法子持续个三两月,就算是资质鲁钝一些习武之人,大都也能顺顺利利的开气纳海…… 但这个法子本身就是一个难题:上哪儿去寻一个毫无私心且愿意花上三两个月时间来助你开海纳气的气海高手呢? 再换个角度,除了亲爹亲妈或亲师父亲师娘,谁敢让别人见天对着自己的丹田来上一巴掌呢? 那地方,只要下手的力道稍微重上那么一丢丢,你的身体就会如同被扎了一个眼儿的水球一样,“哧哧”往外飙水,别说开海纳气了,连一身内劲能不能留住,都是个大问题! 是以这个取巧的办法,即便在那些高门大派之中,也都是慎之又慎,轻易不会用这个办法拔苗助长。 从这两个比较常见的破境法子来讲,杨戈并不比其他习武之人强多少。 因为他也还未感知到丹田的存在。 但号称归真境之下无瓶颈的小宗师之体,又岂是懒得虚名! 感知不到丹田? 没关系! 他能清晰的感知到经脉! 一条一条的存在于体内,又宽又直又空荡,跟高速公路似的! 所以,他完全不需要像其他习武之人那样,按部就班的开海纳气、运气冲穴通脉…… 他反而可以直接运劲入经脉,再百川归海、倒逼丹田! 当然,这种非主流法子,对于内劲的操控标准极高! 毕竟是大刀阔斧的对着丹田蛮干…… 但小宗师之体的根骨,对于内劲的掌控从一开始就是细致入微的! 在其他内劲小成的习武之人,还只能拿内劲当锤子使的时候,杨戈就已经能用内劲弹奏千本樱了。 在历经了四个月的打熬之后,他对于自身内劲的掌控,更是已经到达分劲成丝的妙境!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在领悟乱风腿精髓的刹那间,便如丝般顺滑的使出杀招——捕风捉影。 是以,散劲入百脉、百川归海倒逼丹田这种鲁莽操作,看似孤注一掷、看似险象环生。 但要问杨戈的心得,他只会答上一句:‘无他,唯手熟尔!’ 就见杨戈入定之后,气息越来越悠长,胸膛起伏的幅度越大,脸色也渐渐变得酱紫色…… 不知过了多久。 只听到“噗”的一声。 一股味道有点大强劲气流,在小院儿中掀起一股狂风! 杨戈整个人就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紧绷的身躯缓缓松弛下来,脸色也慢慢恢复正常。 但他并未睁眼,依然保持混元桩的姿势,只是身体表面缓缓包裹上了一层无形的气流,空气中漂浮的尘埃还未靠近他便被这股气流推开。 这一站,就是一个多时辰。 当西下的夕阳越过墙头,笔直的照射在他双眼之上时,他陡然睁开了双眼,纵身一跃两三丈高,隔空朝角院子东南角的水池隔空踢出一记弹腿。 “嘭。” 水池炸起三尺高的水花,水池中充当假山的乱石裂开无数裂痕。 杨戈轻巧的落地,捏起拳头静心体悟体内有别于往日内劲运转的汹涌澎湃之感:“哦,这他妈就是内气啊!” 在他当下的感知当中,内气与内劲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内劲走筋骨、内气走经脉! 这种区别就意味着,内劲的强大与否,是取决于身体本身的底蕴,筋骨健、气血足,内劲自然就强! 而内气的强大与否,则是取决于内气本身的威力,以及经脉的反应速度…… 如果硬要比喻…… 内劲就好比拳头,打人的威力取决于你的拳头够不够硬、够不够力。 内气就好比枪械,打人的威力既取于枪械的口径,又取决于枪械的射速。 当然技法也非常重要,但哪怕是神枪手,也不可否认一把好枪的重要性不是吗? 这就是老话说的: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练功不练拳、犹如无舵船! 杨戈一松一紧的慢慢捏着拳头,一边熟悉内气的运用方法,一边在心头盘算道:‘乱风腿也不知道有没有气海境的驳接功法,要是没有,就只能作为打法……’ “笃、笃、笃。” 院门突然被敲响。 杨戈扭头看过去:“谁啊!” 门外传来方恪的声音:“东家,人找到了……” 杨戈大步走到院门前,拉开院门,冷声道:“在哪儿?” 方恪陡然被杨戈的阴影笼罩,只觉得心头莫名压抑,连忙揖手低声道:“悦来客栈!” 杨戈用力的抿了抿唇角,道:“招呼弟兄们、拿上家伙事儿,我们去见见那两头东北虎!” 第30章 老实人 一通净街鼓毕,坊市封门、民宅闭户。 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突兀的自长街两头传来,成群的黑衣壮汉,仿佛潮水般涌向长街中心的悦来客栈! 周遭的住户听到这阵纷杂的脚步声,好奇的打开门窗往外张望,但一颗颗脑袋刚刚伸出门窗外,就如同受惊的老鳖一样猛然缩了回去,开门开窗与关门关窗的声音响成一片。 更远处,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巡夜兵丁们聚在一起,仿佛鹌鹑一样畏畏缩缩的盯着这一群黑衣壮汉,屁都不敢上前放一个…… 黑底绣花衣、错金牛尾刀,绣衣卫之名、天下何人不知! 杨戈按着铜纹牛尾刀走在人群中间,脸罩恶鬼半面甲、身穿飞鱼绣花衣,眼神阴沉、大步流星。 没有人! 没有人能掀完一个宅男的家,还能大摇大摆的全身而退! “里边的歹人听着,尔等已被我绣衣卫包围,速速出门投案交兵乞降,方是活命之道!” 方恪带着人率先冲到悦来客栈门外,朝着客栈内厉声大喝道。 在他左右,十余名力士抬着十具需要两人合力用脚上弦的虎头强弩,瞄着客栈的所有门窗。 为了给自家总旗找回场子、为了以后不用顿顿都啃杂粮饼…… 这群杀胚毫不犹豫的就将路亭据点里压箱底儿的大杀器给搬出来了! 作为路亭据点的负责人,杨戈当然没有任何意见。 他只嫌强弩太少…… 眼见客栈大门纹丝不动,方恪拔高声音,语气越发凶厉的大喝道:“里边的人听着,我数到三,尔等若再不出来……” 适时,杨戈行至方恪身侧,摆了摆手。 方恪瞬间收声,拔刀三寸、退至杨戈身后。 杨戈抬起头,看了看客栈大门上那块仍旧蒙着红布的牌匾,捏着嗓子笑道:“二位也都是大名鼎鼎的绿林豪杰,怎尽学梁上宵小,行入室盗窃之举?传出去,燕云地的江湖女儿们怕是要笑掉大牙!” 并不太高明的激将法。 但有这么一句,悦来客栈就能作为受害人,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了。 要是后续不得不在客栈内开打,说不得杨戈还能以绣衣卫总旗的身份,给老刘家一笔丰厚的补偿。 路亭县衙? 若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他们可不会来插手一位绣衣卫总旗亲自操办的案件。 “嘭。” 客栈的两扇大门陡然洞开,露出黑幽幽的客栈前堂。 无形的压力倾泻而出,黑幽幽的客栈大门仿佛化作一张血盆大口,等着生人入内送死…… 杨戈的眉头跳了跳,暗暗的攥紧了手中的刀柄。 下一秒,他中午听到过的那道沙哑声音清清淡淡的从客栈内飘了出来:“倒是某家看走眼了,没想到你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能做朝廷的鹰犬!” 语气很狂。 但却同样没有点破杨戈的身份。 杨戈笑道:“这不就是觉得你们中午应该挺失望的,重新送上门来让你们满意满意吗?” 客栈内那人也笑了:“哦?是这些番子给你的底气吗?” “我的弟兄们来给我扎场子,当然给我壮了胆!” 杨戈回道:“不过我敢来,却是道理给我的底气!” 那人饶有兴致的问道:“道理?” 杨戈:“非法入室、拦路伤人,你们犯法了你们知道吗?” 那人“呵呵”一笑,不咸不淡的回道:“这话听着新鲜。” 他的话音刚落,里边就又传出一道阴狠的声音:“你待如何,划下道儿来吧,某家都接着!” “好说!” 杨戈淡淡的回应道:“两条路,第一条,我抓你们归案,治你们非法入室、拦路伤人之罪,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第二条,我俩把中午没打完的架打完,无论生死胜负,我作为苦主,都不再追究你们的罪责。” 阴狠的声音刚刚冒出一个“你”字儿,就被那道沙哑的声音打断:“你图个啥呢?就为出一口气?” 杨戈认真的回道:“还为了告诉你们,乱翻别人家院墙是不对的,乱动别人家的东西更不对!” 里边那人:“就为这么点小事,丢一条命,不值当吧?” 杨戈:“怎么论那是你们的事,值不值是我的事!” 里边那人:“老五,你就替你四哥,教教徒弟吧……” 没听到回话,就见一道背负黑刀的精悍人影,缓缓出现在了客栈大门内。 直到这时,杨戈才彻底看清这人的长相:刀条脸、三角眼,眼神似饿狼般,又凶又狠又残忍。 他迎着十具强弩走出来,眼神里却只有杨戈。 “你会乱风腿?” 他解下背上的黑刀,“铛”的一声连鞘插进石板中,冷冷的问道。 杨戈见状,默不作声的解下腰间的牛尾刀,交给身侧的方恪。 方恪眼见杨戈真有与这人动手的意思,焦急的低声急语:“总旗,咱没必要跟这种人讲什么江湖规矩,弟兄们们留不下他们,还有衙役、还有巡城兵……” 杨戈默不作声的看着他。 方恪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只得低头,双手接过他手里的牛尾刀。 杨戈腾出手来,朝左右的力士们挥了挥手,一众力士立即往左右两边退出三四丈远,让出一片宽敞的空地。 方恪指挥着持弩的一众力士重新架好强弩,瞄准那灰衣人,扯着喉咙怒喝道:“都给老子瞪大眼睛看仔细喽,那厮但凡敢伤咱总旗一根毫毛,就给老子射死他,出了事儿老子担着……” 空地中的二人却仿佛压根没听到他的怒喝。 杨戈盯着灰衣人。 灰衣人盯着杨戈。 “十招!” 灰衣人突然说道。 杨戈摇头:“莫装逼,会遭雷劈的!” 灰衣人不屑的扯了扯嘴角,身形往前一掠,带起漫天腿影。 杨戈纵身,猛然一记鞭腿踢出。 “嘭!” 一股狂风掠过,漫天腿影消失,猝不及防的灰衣人倒退了两步,一脚踏碎客栈大门前的石阶才稳住身形。 他抬起头,看杨戈的眼神终于变了。 “你最好奔着打死我来!” 杨戈落地,躬身一纵,带起漫天腿影扑了上去:“因为我会奔着打死你去!” 那句话是怎么说得来着? 别把老实人逼急了,没你好果汁吃! 第31章 狰狞 “……因为我会奔着打死你去!” 杨戈纵身前扑,抡腿如斧。 灰衣人灵敏的侧身避开,杨戈一腿劈空,砸碎石阶。 灰衣人抬腿前扫,腿锋如锤,直取杨戈左腿膝盖。 杨戈纵身跃起,凌空扭身一记弹腿踢向灰衣人咽喉。 灰衣人顺势矮身,变前扫腿为扫堂腿。 二人一高一低,两股劲风擦身而过。 杨戈眼疾腿快,顺着下坠之势弹腿变踩腿,猛然跺向灰衣人腰身。 灰衣人听到身后风声,重心腿大力向后一蹬,身躯猛然前突。 “嘭!” 杨戈一脚擦着灰衣人的衣角,狠狠跺在了石板之上,石板裂开一大圈网状痕、尘土飞扬。 他缓缓的抬起头,目光暴烈的盯着一丈开外缓缓起身的灰衣人,轻笑道:“反应很快嘛!” 灰衣人亦紧紧的盯着杨戈,凶悍的眼神之中多出了些许凝重与惊骇:“你基本功也不错!” 事实也是如此,杨戈的基本功在他的眼里,也仅仅只是不错。 但问题是,杨戈变招太快了,而且变招的威力竟似没有任何衰减!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经脉怎么能承受得住如此剧烈的内气输出? 他不是今日才炼劲化气吗? “热完身了吧?” 杨戈扭了扭脖子,目光之中的暴烈之意愈演愈烈:“认真点?” 灰衣人徐徐后撤一步、绷紧身子,嘴里却道:“你话太多了!” “先礼后兵嘛!” 杨戈笑了笑,末了同样后撤一步:“那我就来了哦!” 话音未落,他已经一跃而起,双腿化作一片残影,罩向灰衣人。 灰衣人同样一跃而起,双腿化作一片残影,迎向杨戈。 “嘭嘭嘭……” 强劲的气爆声密集如鼓点,二人凌空踏风,以快打快,身影不断的交错、闪避,无数腿影上下翻飞若风卷百叶、片片劲气裹挟狂风倾泻若机枪扫射,等闲人几乎无法分辨,哪道人影是杨戈、哪道人影是灰衣人。 周遭的绣衣卫力士们被澎湃的狂风逼着一退再退,盯着二人盯得眼睛都酸了! “这咋像是一个师父教的?” “是啊,过不了招啊!” 有几个力士嘀嘀咕咕的议论着。 方恪回过头瞪了说话的几个力士一眼:“闭嘴!” 但他回过头再望向空中仍在不断交错的二人,眼神中也满是震撼。 他曾参与过绣衣卫对杨戈身份背景的调查,知道一些杨戈的情况。 也正是因为他知道一些,所以他才感到震撼! 以前,他不懂沈千户那样的大人物,为何会如此看重杨戈,甚至不惜折节下交。 现在,他懂了…… 一时之间,他对自己的钱途,充满了信心! “都仔细了!” 他再一次不讲武德的大声道:“但凡咱总旗有一丝危险,就给老子射死那贼鸟厮!” “来人,去给老子把县衙、县营的人都给老子调过来……是全部!” “来人,去给各城门官打招呼,今晚都给老子把眼睛瞪大点,就是一只蚊子打他们眼前儿飞过,最好也给老子分清楚公母,走了贼人,全得死!” “来人,即刻备好信鸽,但凡总旗有任何差池,即刻上报北镇抚司……” 咋咋呼呼的呼喊声在回荡在空荡荡的长街。 但没有一人觉得好笑。 几名力士抱拳匆匆离去,更是如同阴云一样覆盖了整条长街! 唯独激战中的二人,心无旁骛。 他们的眼里、心里,只有对手! 捕风捉影、疾风劲草、狂风骤雨…… 大招跟不要钱一样死命的往对手身上招呼。 内气也在跟不要钱的疯狂消耗! 杨戈胜在反应迅速,在百脉俱通的天资加持之下,眼到心到劲气就能到,在乱风腿越打越快的腿法加持之下,他的攻势就如同浪潮,一浪接一浪、一浪高过一浪! 而灰衣人胜在经验老到、内气浑厚,纵使跟不上杨戈进攻节奏,也能凭借丰富的实战经验和雄厚的内气,如同礁石般强行顶住杨戈浪潮般的攻势,且还有余力反击! 但这毕竟都是压箱底儿的大招…… 无论是杨戈还是灰衣人,都有些顶不住消耗。 可谁都了解这套腿法的优势与劣势,都知道扬长避短,想速胜哪有那么容易? 无法速胜,对方又不会给自己变招的机会,那还能怎么办? 硬着头皮拖呗! 拖到对手难以为继之时,就是胜负见分晓之刻! 至少灰衣人就是这么想的,他自持跻身气海境已久,内气肯定比杨戈这个刚刚跻身内气境就刚过来寻仇的青皮后生浑厚,拖到后边,他稳赢! 而杨戈,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他自持的东西,与灰衣人的不太一样。 “风卷残云!” 当二人快到带出残影的腿法渐渐慢下来之际,杨戈突然怒吼了一声,身躯旋转着带起一股龙卷风似的狂风,化作一招侧踹,快若流星的射向灰衣人。 “哈?” 灰衣人一听到那声咆哮便觉得头皮发麻,饿狼般的阴狠、残忍的冷峻面容上都惊出了目瞪口呆表情包。 乱风腿六路杀招,他太了解了。 前三路、杀敌! 后三路、搏命! 之所以会有这种区别,就是因为前三路,既不需要蓄势、也不需要蓄力,只要顶得住消耗,就可以随便用。 而后三路,一路蓄势、一路蓄力、一路既需要蓄势又需要蓄力,否则,经脉必为劲气所伤,未伤敌先伤己。 他四哥,就是死在了‘风嚎绝谷’这一路同归于尽的腿法之下…… 可眼下他看得分明,这厮压根就没经过任何蓄势,直接就在一招‘疾风劲草’之后,无缝衔接了一招‘风卷残云’。 你他娘的经脉都是铁打的吗? 眼瞅着劲气风卷迎面而来,灰衣人不敢有丝毫迟疑、也不敢强行使出风卷残云与杨戈对攻,仓促之间只能彻底放弃攻势,一个千斤坠落在地面上,扎稳马步、双臂交叉,凶厉的咆哮道:“不咸山式!” 话音毕,他周身劲气汹涌而出,化作一座山峰虚影将他笼罩在内。 “咚。” 好似铜钟大吕般的低沉气爆声中,灰衣人主动用双臂交叉处挡住了杨戈的侧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 下一秒,一股劲力在灰衣人身下爆开,石地板裂出一大片细密的蛛网纹路。 “嘭。” 灰衣人后背的衣裳撕裂,无形的劲气倾泻而出,掀起大片烟尘。 他屏着气息,面容酱紫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眼神却越发的凶悍。 他扯起嘴角,狞笑着对眼前的杨戈一字一顿道:“小子,师叔抓住你了!’ “不!” 杨戈裂开嘴,满嘴的鲜血,却笑得比灰衣人还要狰狞:“是我抓住你了!” 在灰衣人不解的目光中,他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灰衣人的右臂。 第32章 道理 “呵!” 灰衣人见杨戈抓住自己,似是要像破皮无赖一样与自己撕打,嘴角的笑容越发狰狞,看向杨戈的目光,也说不出的嘲讽。 杨戈也在笑。 笑着举起右手慢慢握拳,向灰衣人晃了晃,一拳砸向他的小腹。 灰衣人忍住爆笑的冲动,左手呈掌向下一挥,游刃有余、轻轻松松的就抓住了杨戈的拳头。 但…… “嘭。” 杨戈的拳头,连同灰衣人的手掌,一同砸在了他的小腹上。 重逾千斤的恐怖蛮力,打得灰衣人双眼猛然往外一突,只觉得肠子绞成一团了,整个人一下子就软了,什么力道都提不起来了。 相比能刚能柔、能远能近的劲气。 纯粹的蛮力显得很不上档次。 事实也是如此。 劲气门槛高、上限更高,内劲能化内气、内气能化真气,真气还能真元……限制劲气的,从来就不是劲力的上限,而是武者的寿命。 而纯粹的蛮力,门槛低、上限更低,毕竟人体是有极限的,力量不可能无休止的一直增长下去,纵使是那些名震江湖的外家高手,也不敢说自己能挥动几百斤重的兵器持续作战。 但假如真的有人能拥有徒手打出几千斤力道的蛮力和身体素质 那么,纵使他不会任何武功,他依然会是一头恐怖的人形凶兽! 比如能抡着二百来斤重的青石条打夯的杨戈。 是以,灰衣人认为,杨戈内气耗尽,就是他的主场。 但事实上,内气耗尽,杨戈的优势才真正开始…… “你不是挺狂吗?” 杨戈单手攥着灰衣人的衣领,如同拎小鸡崽子一样的将他拎起来,高举过顶,摇晃着轻笑道:“你不是要十招打赢我吗?” 惊怒之极的灰衣人奋起余力,一脚踢向杨戈杨戈的太阳穴。 杨戈眼皮子都没眨一下的抬起另一只手,漫不经心的随手掸了掸。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响起,灰衣人努力瞪圆了双眼,却还是压不住痛苦面具。 “够了!” 就在这时,一道沙哑却冰冷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杨戈皱了皱眉头,抓着灰衣人侧身猛然往地面上一掼。 “噗哧!” 灰衣人当场就绷起身躯,仰头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然后,整个人彻底软了下去…… 杨戈抬起头,看向客栈大门前那道身形魁梧似雄狮的虬髯壮汉,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后,侧过耳朵:“啊?” 虬髯壮汉看了一眼杨戈脚边如同一滩烂泥一样动弹不得的灰衣人,语气越发凛冽:“玩够了吗? 杨戈点头:“我倒是够了,就是不知道你们够不够。” 虬髯壮汉:“某家倒是想玩儿,就怕你们这点人,经不住某家玩儿。” 杨戈拍手:“无所屌谓,出来混嘛,迟早是要还的,哪有人能一直得意呢?” 虬髯壮汉虚起眼睛,轻笑道:“你威胁某家?” 杨戈:“这倒没有,我知道,你们哥俩这么来,大概率是没打算活着回去,但总不能你们不怕死,就真的不会死吧?” 适时,大批衙役、兵丁应令赶到,方恪见状一挥手,黑压压的人群就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再度将客栈大门外堵得水泄不通。 虬髯壮汉眼皮子都没眨一下的扭头扫视了一圈儿,点头道:“你说得在理。” 杨戈亦纹丝不动:“我划的道,你们接了,现在该如何,你不妨划条道,接不接得下,我都一定接着!” 虬髯壮汉迎着无数瞄准自己的强弓劲弩,缓步走下台阶:“要不然,你也陪某家过两招罢!” 杨戈强行拨开挡在面前的方恪,一步步越众而出:“可以!” 虬髯壮汉默不作声的盯着杨戈看,好一会儿后才忽然轻叹道:“真像啊!” 杨戈疑惑的正要开口,就感觉到眼前一花,当即全凭本能的一拳轰出。 但这一拳却打了个空。 下一秒,他就觉得天旋地转…… “嘭。” 杨戈仰面朝天的重重砸在了地面上。 一如他先前将灰衣人掼在地面上。 他没觉得疼,就是胸口闷,仿佛压了几千斤的重物那样,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努力呼吸,却只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不断往外涌,热热的、咸咸的,还带着一股铁锈味儿。 他只能抬起头来,就见虬髯壮汉那张黝黑的、冷硬的大脸,面无表情的俯视着自己。 后方的方恪大惊失色,一把拔出佩刀架在灰衣人的脖子上,色厉内荏的咆哮道:“放开我们总旗……” 虬髯壮汉却仿佛看不见那把明晃晃的刀子,他不紧不慢的拢起双手,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轻声问道:“值得吗?” 杨戈喘息着,慢慢点了点头。 虬髯壮汉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道理,真的比生死还重要吗?” 杨戈这会已经反应过来了,四肢百骸都在向他传递着痛苦。 但他听到虬髯壮汉这个问题,却只觉得想笑,特别特别想笑。 于是他努力弯起了双眼,慢慢的点头。 虬髯壮汉看着他点头,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有点像叹气…… 他伸出手,慢慢的衣襟里掏出了几本线装书籍,翻了翻后,弯腰将其中一本放在了杨戈的胸膛上:“下回见着他,代某家与他说一声,就说某家知道了,就说某家回家等他,让他好生将息着,活着回家……” 杨戈知道他说的谁,想了想后,再次点了点头。 “多谢了!” 虬髯壮汉轻轻拍了拍杨戈的肩头,起身一步一步的走向灰衣人。 方恪被虬髯壮汉的脚步吓得退了一步,回过神来立马就梗着脖子厉声咆哮道:“站住,再敢向前一步,我立刻杀了他!” 但虬髯壮汉却依旧看都没看他一眼。 “让他们走!” 杨戈终于吐出了嘴里的血,努力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 方恪看了看杨戈,再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虬髯壮汉,最后还是没敢真一刀砍下灰衣人的脑袋。 他退开几步,待到虬髯壮汉弯腰去收拾灰衣人时,他才带着人小跑着凑到杨戈身边扶起他:“总旗,你怎样了?” 杨戈又想笑。 这厮的手抖得跟得了帕金森一样…… 第33章 飘雪掌 五日后。 沈伐风尘仆仆的踏进了柴门街。 他熟门熟路的走到杨戈家门前,习惯性的就要翻墙而入,余光忽然瞥见墙上多了几个大字:内有恶犬,非请勿入。 “哼!” 他不屑的从鼻翼里喷出一个音儿,纵身就跳上墙头。 结果刚一跳上墙头,就发现墙头上还插了块木板,刚好就插在只有爬上墙头才能看到的位置:翻墙入内,乱棍打死! 沈伐有些破防了,愤懑的蹲墙头上大声嚷嚷道:“你干啥不直接把我名字写上头呢?” 屋里静悄悄的,小黄的犬吠声从房子后边传来。 沈伐迟疑了两息,最终还是跳下回,老老实实的去敲门。 老实说,为了翻墙这么点小事,就敢去硬磕燕云五鬼……他心里也发怵! “吱呀。” 门开了,一身布衣短打的杨戈站在门后,面无表情、目带审视。 沈伐没由来的一阵心虚,旋即便理直气壮的大声:“我这不敲门了吗?” 杨戈松开院门儿,转身就拍着身上的泥土往里屋走去。 沈伐自顾自的跨过门槛,关上院儿门。 “嚯,你这儿怎么又变了,你成天折腾这么个小院子,不嫌累吗?” 他站在院子中心,四下打量着高声问道。 杨戈面无表情的端着茶水从里屋出来,径直走到葡萄架下落座。 沈伐跟了上去,一屁股坐在了小竹椅子上,端起温热的茶水呷了一口,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你别说,还真舒坦!” 杨戈懒得搭理他。 沈伐却不肯放过他,偏过头来上下打量着他问道:“怎样?伤势如何了?” 杨戈斜睨着他,反问道:“你不说麻烦你摆平吗?” 沈伐知道他说的什么,讪笑道:“那我也没想到,那头熊瞎子会入关啊!” 杨戈冷笑道:“看来绣衣卫的金字招牌,也就只能吓吓平头老百姓啊!” 沈伐叫屈道:“你就是去千军万马,那头熊瞎子也不见得会眨一下眼皮子啊!” 杨戈皱起了眉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不是结义兄弟吗?” 沈伐:“早先我就要告诉你,是你自己不肯听啊!” 杨戈:“那你早先还说你会摆平所有麻烦呢!” 沈伐捂额,放下水碗,缓声道:“那哥五个在关外一个名叫闾山的地方占山为王,巅峰时手下响马喽啰过万,这些年抢过鞑子的牛羊、劫过朝廷的岁币,好事儿没少干、破事儿干得更多。” “直到去年,哥五个不知道干了啥事儿,把鞑子彻底给惹急眼了,不惜派出三万大军和大量鞑子高手,围剿闾山。” “然后闾山的招牌就倒了,老三老四也没了,老二蒋奎心灰意冷,趁着恩典武试,投了朝廷……” 他端起水碗喝水。 杨戈咀嚼着他的话:“听你话里这意思,你好像还挺佩服他们的?” 沈伐略一沉吟,答道:“公允的说,这哥五个不算好人,但都是爷们!” 杨戈想了想,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 顿了顿,他又道:“就因为这点事儿,老大、老五就不远千里入京寻蒋奎报仇?结义兄弟就是这么做的?” 那日中午,他乍一见老五使的是乱风腿,心头就猜到了,这人大概率是冲着蒋奎来的! 因为除了蒋奎,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事,能引来一位同样擅长乱风腿的高手。 后来老五背上那口与蒋奎的佩刀一模一样的黑刀,也证实了他的猜想。 沈伐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这可能与前些日子,边军又扫了一遍闾山有关。” 杨戈蓦地睁大了双眼,一句‘是不是有病’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他不懂军事,无法从军事的角度来评价,边军扫荡闾山是否正确。 但闾山摆明了和鞑子的仇更大,就算无法拉拢剩下的哥俩,留着他们继续恶心鞑子不成吗?为什么要费时费力的去帮鞑子拔钉子呢? 沈伐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个消息他早先就已经收到了,但他的确是没能联想到,这事儿会把那哥俩引进关内,险些害了杨戈的性命。 他低声说道:“据我得到的消息,应该是老五‘插翅虎’刘猛误以为是蒋奎拿他们立功,老大‘混江龙’雷横倒是从未在任何场合说过蒋奎的不是……” 蒋奎投靠朝廷这事儿,就是他在中间牵的线。 而当初他带人出关接应蒋奎的时候,曾隔着一座山头,远远见过雷横一眼,假如雷横不肯放蒋奎走,他们当时就回不了关内。 “这叫什么破事儿!” 纵然时隔五日,杨戈再回想起这事儿来,仍然忍不住爆了粗口:“我他妈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招谁惹谁了?” 沈伐见了他恼怒的模样,非但不劝,还暗戳戳的拱火道:“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武功太差了,你要是归真境的大高手,他们敢跟你动手吗?” “你若是打通了天地二桥的绝世高手,我保管他们到了你跟前儿,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 在他眼里,杨戈啥都好,就是太肉了。 癞蛤蟆好歹捅咕一下,还能跳一步呢。 这厮倒好,跟条冬眠的死蛇一样,死活不肯动弹,你要不管他,他真能把自个儿烂在这里! 杨戈斜睨了他一眼,嫌弃的道:“那您能不能告诉我,您都千户,为什么还只是‘区区’气海境?” 以前他看沈伐,就如同看一座云遮雾绕的高山,根本就看不到顶,自然也猜不出他到底是个什么境界。 如今他看沈伐,依然觉得渊渟岳峙、高山仰止,但这种压力,相比雷横先前给他的那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只觉无从下手的绝望感,差得太远太远了! 由此可以推断,这厮撑死了气海顶峰,绝对不到归真! 沈伐“嘁”了一声,同样不屑的道:“本官若是与你一样成天无所事事,早就归真了!” 话是如此说,但他心里的危机感却已经拉满了:‘娘的,下回再见这厮,还打不打得过他啊……’ 杨戈战术喝水,默认了他的说法。 沈伐心里舒坦了,但他不说,转而问道:“对了,不说雷横给你留了一本秘籍吗?是老四‘入云龙’董胜的看家本事‘飘雪掌’吗?” 杨戈默不作声的从怀里掏出一本秘籍,放在石桌上。 沈伐定眼一看,就见秘籍的封皮上赫然写着《十八路飘雪掌》。 “嗯?十八路乱风腿、十八路飘雪掌?有点意思!” 第34章 强弱 杨戈悠然的抿着茶水,没有打搅沈伐翻看飘雪掌秘籍。 好一会儿,沈伐才合上秘籍,赞叹道:“好精妙的掌法,更难得的是,腿掌一脉相承、相得益彰,回头再给你寻一门兵器技法,你的武功就算是成型了!” 杨戈想了想,缓声道:“您能跟我说说气海境的修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么?” 沈伐略作沉吟,问道:“这门掌法,你已经看过了吧?” 杨戈点头:“这是自然。” 沈伐:“正经的气海修行就这样,累气成峰、冲关通脉,单单是打通十二正经,完成阴阳共济,没有个小十年就下不来。” 杨戈耸肩:“您知道的,我不太正经。” 沈伐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耐心的解释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你先天百脉俱通,无须经历冲关通脉的苦困,按道理来说,只要你的内气足够雄浑,你当下就可以尝试阴阳共济、炼精化气。” 看他的说得认真,杨戈也极有眼色的给他捧哏:“事情总有但是,是吧?” 沈伐点头:“武功是死的,人是活的,再好的武功,也得看什么人用!” “你想想,两位归真大高手,一位是勤修苦练了二三十年才练成了归真境,而另一位却是三两月就练成了归真境,就算他们功力相当,你觉得两者之间有可比性吗?” 杨戈寻思了一会儿,摇头道:“不都说功力相当了么?就算有差距,也仅仅只是技法的高低吧?” “不只是技法上的高低!” 沈伐想了想,又道:“这么说吧,习武就好比是一个铁匠亲手给自己打制兵刃……打铁你总见过吧?” 杨戈点头。 沈伐继续说道:“两名铁匠,一个花了十几年时间,千锤百炼打制出了一口刀。” “另一个铁匠,直接用铁水浇铸了一口刀。” “两名铁匠持刀对抗,你觉得谁生谁死?” 杨戈这回听明白了:“您的意思是武者练武,练的不只是武功,还有自身对吧?” 沈伐点头:“就是这个意思,铁匠千锤百炼打刀,刀会变得越来越坚固、越来越锋利,他自身也会变得越来越强壮、越来越有力。” “而直接用铁水浇铸成刀,不但刀口又脆又易折,他自身也没有得到任何的锻炼。” “同样是铁匠、同样持刀,只怕打刀的铁匠,一合就能将铸刀的铁匠连人带刀劈作四截。” “且两者未来的成就高低,显然也是一目了然的事。” 杨戈思索着问道:“那我就不能先用铁水浇筑成刀条,再拿着刀条不断千锤百炼吗?这样不就既保证了我手里有刀,随时都可以抄刀子砍人,又能得到充足的锻炼?” 沈伐听言,认真的思索了一番,好一会儿才迟疑着点了点头:“按理来说,这应该是可以的……” 杨戈忍不住笑道:“又有但是?” 沈伐也笑道:“是啊,人生在世,最不智的便是既要、又要。” “习武尤其如此,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你欺武功、武功自然也会欺你。” “习武的苦、困、难、求不得,虽皆是折磨、皆是险阻,却也是皆是成大器者必经的磨砺。” “以哥哥虚度三十载的浅薄见识来说,那些天资纵横,年纪轻轻就突飞猛进、声名鹊起的武道奇才,后来不是一蹶不振,便是困死于某个关隘终生再无寸进,能成大器的反倒是极少数。” “反而是那些资质平平但心智坚韧之辈,在历经了无数磨难之后,却个个都能有所成就。” “就当下雄踞江湖的四老七雄十二豪杰,能称得上武道奇才的,唯有全真剑仙李青,余者皆是屡败屡战、百折不挠之辈!” “纵然是你这副百骸如玉、百脉俱通的不世根骨,不也有人登顶绝世、一览众山小,有人困顿归真、死不瞑目么?” 这番话就说得有些语重心长、推心置腹了。 杨戈收起笑容,直起身躯很是郑重的抱拳揖手:“大人一席话,如当头棒喝、发人深省,属下定铭记于心、日日三省吾身!” 沈伐很满意,够起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莫要急,武学之道虽漫长无涯,但一步有一步的风景、一步有一步的领悟。” “你要相信,你所付出的所有汗水、经历的所有磨难,都不会白费,终有一日,它们会以一种你想象不到的方式,回归到你的身上,助你攀上更高的山峰!” 杨戈想了想,刚刚才挺起来的胸膛瞬间就又塌了下去。 他揣起双手,小声说道:“汗水还行,磨难就算了吧,我习武是为了自保、为了日子能更好,如果为了武功精进去自找罪受,那不是本末倒置吗?” 沈伐“呵”了一声,冷笑道:“麻烦可不会因为你不去找它、它就不来找你……你前几天才被人打得吐血,这么快就忘了?” 杨戈:“我没忘啊,我已经想好了以后要离江湖中人更远一些啊!” 沈伐:“那要是你离他们远一些之后,还是有人来找你的麻烦呢?” 杨戈:“我都离他们这么远了,谁还会吃饱了撑的来找我的麻烦?” 沈伐气急:“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啊!” 杨戈诧异的看他:“我觉得你这想法才有问题,不小心踩了狗屎,难道不应该想想以后怎么离狗屎远点?非得弄双不怕脏的鞋子,见狗屎就踩一脚?” 沈伐:“是你的想法有问题,既然踩着狗屎了,那就说明周围有狗,不想着怎样让周围的狗再也不敢到你家门前来拉屎,只想着以后怎么躲开狗屎,能解决问题吗?你还能千日防贼?” 杨戈:“按你这意思,狗在我家门前拉泡屎,我就得把自己变成狗王,号令群狗呗?” 沈伐:“你为什么会想着做狗王呢?你就不能拿根棍子,打死它吗?” 杨戈:“你打死它同样也解决不了问题啊,你还能把所有狗都打死不成?” 沈伐:“我干啥要把所有狗都打死呢?哪条狗乱拉,我打死哪条不就成了?” 杨戈:“那总有不怕死的狗啊!” 沈伐:“那就接着打死就是啊!” 杨戈:“强词夺理!” 沈伐:“烂泥扶不上墙!” 第35章 人各有志 “啪啪啪。” “刘掌柜,恭喜恭喜啊!” “同喜同喜,王掌柜快请里边坐,茶早沏好了,就等您过来了……” 大红色的爆竹声炸起阵阵硝烟,多灾多难的悦来客栈终于重新开业了。 刘掌柜穿着刘莽定亲那日穿过的喜庆新衣,红光满面的站在客栈门口,迎接前来捧场的街坊邻居。 客栈前堂内,掌柜兼小二兼传堂的杨戈,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将客人们点的吃食传进后厨,忙得是脚不沾地。 “老掌柜,恭喜啊……” “客官快请里边坐。” 忙碌之中,杨戈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扭头一瞥,就见一副富家公子哥打扮的方恪,领着一票下力汉打扮的绣衣卫力士,大摇大摆的进门来。 他连忙挤出一抹笑容迎上去,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客官,快请坐!” 方恪满脸堆笑的拱手:“恭喜杨掌柜啊,以后弟兄们还得劳烦您多多照应啊!” 杨戈暗暗的瞪了这厮一眼,口头说道:“哪里哪里,方把头太客气了,快请坐了,想吃点什么,我这就吩咐后厨给您做,保管您满意!” 方恪缩了缩脖子,强笑道:“好说好说,下力人家,能吃饱就成……那边有位置,咱去那边坐!” 刘掌柜听到二人的对话,有些好奇的一步退回柜台前,小声问道:“小哥儿,你认得这几位客官?” 杨戈含含糊糊的回道:“领头那个是汴河边上拉纤夫的把头,打过几回交道,不怎么熟。” 刘掌柜欣慰的拍着他肩头说道:“多打打交道就熟了嘛,去吩咐后厨,给他们的份量上足些,吃劳力饭的,食量肯定大。” 杨戈应了一声,去招呼方恪等人点菜。 只留下刘掌柜一人门口,嘀嘀咕咕的骂着“遭瘟的王大力,跑哪儿去了”。 杨戈凑到方恪等人面前,一边给他们倒茶,一边招呼道:“几位,想吃点啥,小号的猪头肉和透瓶香一绝……你们怎么来了?” 方恪:“那就来二斤猪头肉,再来四个素菜、三斤透瓶香、两屉馒头,搞快些,兄弟几个还得赶回去干活……您升任掌柜,我们当然得来给您捧场!” 杨戈:“哎,马上就来……那我可真谢谢你们啊!” 他转身就要走,方恪却借着拍他手臂的动作,不做痕迹的将一物塞进了他的腰间。 杨戈止住脚步,看了他一眼。 方恪默不作声的指了指天花板。 杨戈脸色一黑,低低的嘀咕着“贼心不死”,转身小跑着往后厨方向钻去。 待到四下无人之处,他才取出腰间的事物看了一眼……一介拇指粗、封着火漆的小竹筒,封口处还盖着沈伐的印章。 他快速检查了一遍封口的完整性,而后直接捏碎竹筒,从中抖出一卷小布条,飞速扫视了一眼:‘酉戌之时,敌酋过境。’ 杨戈心头有数了,大手一捏,便将布条与竹筒碎片全部握在掌心之中,快步走进后厨:“鲁师傅,前堂又来了一桌客人,要二斤猪肉头、四个素菜、两屉馒头,老掌柜吩咐让份量上足一些,是熟客。” 借着说话的功夫,他将手里的零碎全扔进了灶孔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得嘞,咱备好菜叫你!” “好嘞!” 杨戈转身快步走出后厨,刚一穿过院门儿,就见打扮得人模狗样的王大力,摇晃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大摇大摆的跨过客栈大门。 “你上哪儿得瑟去了!” 柜台后拨算盘的刘掌柜一见了这厮就上火,从柜台后转出来就习惯性的一巴掌朝他脑袋上甩去:“还不快换了衣裳……” 王大力往后一扬身子,躲过了刘掌柜的巴掌,神气的笑道:“掌柜的,咱今儿可不是来干的小二,看到没?咱是来打尖的!” 他“啪”的一巴掌,将一块小指头大小的碎银角子拍在了柜台上,大声的嚷嚷道。 刘掌柜瞅了一眼银子,老脸上迅速堆起笑容:“哎哟,您瞧咱这小老儿这老眼,这不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么?王大官人快请里边坐,想吃啥您尽管吱声,今儿就算是小老儿做东孝敬您的!” 老头前倨后恭的姿态有些滑稽,但前堂安坐的街坊邻居们却都用玩味儿的眼光,打量王大力。 王大力也有些挂不住脸,讪笑道:“您这就折煞咱了不是?咱就是想回来看看、看看,没其他意思!” 刘掌柜脸上的笑容越发谦和,他弯着腰,请王大力往里走:“大官人哪里的话,快请上坐……” 适时,杨戈表情古怪的凑上去,将老掌柜拉回柜台后,笑道:“掌柜的,我来吧!” 刘掌柜回到柜台后,仍在认真的叮嘱:“得,你可得替咱把王大官人招呼好了,可不能失了咱客栈的礼数!” 杨戈点了点头,伸手请王大力往走:“小王哥里边请,我给您寻个好位置!” 王大力的脸色缓和下来,在杨戈的带领下二楼雅座走去,一边走一边嘟囔道:“老掌柜咋这么瞧不起人呢?我王大力难道就不能有出息……” 他倒也知道,老掌柜这是在给他上眼药。 杨戈招呼好王大力后回到柜台,就见老掌柜黑着张老脸搁那儿将算盘拨得噼啪作响,不由的笑着上前低声宽慰道:“还生气呐?您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刘掌柜冷笑了一声:“好言难劝横死的鬼!” 杨戈呵呵的笑道:“人各有志嘛,强求不得!” 刘掌柜摆手:“管他去死,吃完这顿饭,往后这厮就与咱客栈一个铜板的干系都没有!” 二人都是人精,都不需得问那厮干啥去了、哪来的钱,用脚指头都能猜到肯定没好事儿。 就王大力这个岁数的躁动年轻人,一头扎进歧路,基本上回不来了…… “您想得开就好!” 他解下腰间的围裙:“这边暂时忙过了,我去忙富裕哥那边瞅一眼,马上就回来!” 刘掌柜笑道:“不着急,这边咱应付得过来,他那边要是不忙,叫他过来吃晌午!” 杨戈应了一声,大步跨出大门。 前堂内一手馒头一手猪头肉的方恪见状,连忙追上去:“杨掌柜,你等等,咱有事要与你说。” 柜台后的刘掌柜见了,还乐呵呵的打招呼道:“客官,小号的吃食还算有滋味儿吧?” 方恪边走边竖起一根大拇指:“没得说!”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客栈,并肩而行。 方恪面色如常的压低了声音:“杨掌柜,家里边怎么说?” 杨戈亦面色如常的低声回道:“立马彻查今夜巡城兵丁,将管事儿的大官小官儿一并监控起来,等我消息!” 方恪:“是……行啦,那咱回头再细说啊!” 他拍了拍杨戈的肩头,转身啃着馒头回到客栈内继续吃东西。 第36章 灭口 天色渐晚。 锣鼓巷绣衣卫据点内,杨戈换好绣衣、拿起佩刀,缓步从房中走出。 方恪上前,双手将黑铁半脸面具呈给杨戈。 杨戈接过面具扣在脸上,挡住眼部与面颊。 “什么时辰了?” 他问道。 方恪:“回总旗,酉时三刻已过。” 一个时辰合两个小时,分作八刻,一刻钟就是十五分钟。 酉时三刻已过,也就是快要六点钟。 杨戈算了算时间,点头道:“千户大人那边应该快要动手了。” 方恪面带忧色的低声道:“总旗,这么大的行动,咱真不去支援么?” 杨戈明白他话里的潜意思,但还是摇头:“城内的情况不明,我们不宜轻举妄动,我们这是路亭暗桩,只要稳住路亭县,千户大人行动顺利我们有功、千户大人行动不顺我们也无责。” “相反,一旦城内出了问题,无论我们参不参战、无论千户大人他们行动顺不顺利,我们都罪责难逃!” 顿了顿,他又道:“再者说,千户大人给我的信件上,只有鞑子高手过境的消息,并无调集我们这一路人马出城支援的口令,我们要充分相信千户大人!” 也是说到这里时,他才忽然意识到,沈伐好像从未给他下达过任何强制性的命令。 无论是先前诓骗他参与绣衣卫对谢家商船的围剿行动,还是后来道德绑架他做绣衣卫总旗…… 明明只需要一道手令,他就根本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 沈伐却从未剥夺过他说“不”的权利。 包括此次伏击鞑子高手,看沈伐递过来的信息,明明是希望他带着人出城参战。 却依然将选择权交到了他的手上…… 沈伐是说过,想交他这个朋友。 以前杨戈是不信的,总觉得那厮是在CPU自己。 但此时此刻,他却是有些信了。 他从不看轻自己。 但此刻却也觉得,自己何德何能…… 他倒不是敬畏沈伐的官位。 他只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无论是在另一个时空,还是大魏,都只是个升斗小民,终极人生理想始终都是:财富自由、老婆孩子热炕头。 而沈伐,无论他的思想认识有多古板、多陈旧,他都的的确确是在为了大魏这个国家、为了大魏的百姓,在奔走、在奋斗。 伟人从不会因为时代的限制就不伟大。 平庸者也从不会因为时代的的红利就不平庸。 …… 方恪自是不知杨戈心头所想,听了他的言语后慌忙解释道:“这是自然,千户大人行事素来周全缜密、算无遗策,他老人家既然决定收网,必然是已经将那些个鞑子高手几天没换底裤都摸得一清二楚了……呸,属下的意思是,咱们不去,恐卫里的其他弟兄,会对咱们有意见!” 杨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温言道:“我们只管做好分内的工作,不用去管其他人如何看待我们,人嘴两张皮,你就是想管也管不着!” 方恪点头称是。 杨戈接着又询问了一遍城内各处的布置,正寻思着是不是去西城门走一遭,忽有力士来报:“总旗,县衙出事了,有强人在县衙内大肆屠戮……” 杨戈陡然一皱眉头:“哪里走漏消息?” 来报的力士硬着头皮揖手道:“应当是盯梢的弟兄们,叫县衙里的人发现了……” “命四城门盯梢的弟兄,即刻控制住城门,天明之前,谁人叫门都不许开。” 杨戈按着腰刀就大步往外走:“其余人等,速速赶往县衙!” “是!” …… 待杨戈赶到县衙,大批力士已组织起二三百县兵,手持火把、架设强弓劲弩,将县衙团团围住。 杨戈见状心头略微一松,上前出示自己的腰牌,喝问道:“此间何人主事,前来回话!” 一名小旗官应声上前,抱拳道:“属下谷统,拜见总旗!” 杨戈转身望向洞开的县衙大门,询问道:“怎么个情况?” 一名小旗官回道:“两刻钟前,县衙内有惨叫声传出,属下进去看了一眼,只见十余蒙面强人,手持利刃大肆屠戮县府亲眷……” 方恪上前一步,附在杨戈耳边低声道:“总旗,他们这是在杀人灭口!” 杨戈也想到了,心道了一句‘好果断的反应、好狠辣的心肠’。 “强人呢?” 谷统:“回总棋,一刻钟前,这些强人往外冲过一次,属下办事不利,走脱了三人,余者皆被属下堵了回去,应还在县府之内。” “你做得很好了。” 杨戈拍着他的肩头宽慰道:“是我的疏忽。” 谷统连忙道:“属下不敢!” 杨戈摇了摇头,摘下腰间的佩刀拿在手中:“你继续指挥县兵围住这里,莫要走脱了一人……方恪!” 方恪大声回应:“属下在!” 杨戈大手一挥:“点上三十名弟兄,随我进去!” 方恪:“是!” 少倾,三十名膀大腰圆的绣衣卫力士,便在几块半人高的蒙皮大盾掩护下,一手高举着火把、一手抓着明晃晃牛尾刀,一股脑的涌进了县衙内。 杨戈紧握佩刀走在一块蒙皮大盾后边,借着跳跃的火光,就见县衙内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穿绿衣的县吏、有穿黑衣的捕快,还有穿花衣青衣的侍女仆役、戴珠玉金锁的妇人孩童…… 一滩滩殷红的鲜血在火光下反射着如同墨水一样的光彩,鞋子踩上去就如同踩在青苔上一样粘腻湿滑。 杨戈紧要牙关,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一张张灰暗的面容,厉声大喝道:“里边的人听着,我乃绣衣卫路亭主官,你们已经被我们包围、无路可逃了,速速放下刀兵出来投降,才是你们唯一的活路!” 话音未落,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牛犊子一样的黑影朝着自己扑过来,他来不及思索,下意识的一把拔出牛尾刀,反手奋力一刀劈了过去。 “铛!” 只听到一声令人牙酸的尖锐金铁交击声,一截明晃晃的断刀飞了出去,黑影重重的砸在了杨戈脚边,弹出一颗圆滚滚的事物。 杨戈低头看了一眼,立马就觉得收回目光,心头翻涌不止。 “弟兄们,小心尸体!” “弟兄们,杀!” 方恪的大呼声与陌生的大喝声同时响起。 下一秒,几条人影从天井周围的瓦檐上跳下来,从四面八方一齐扑向杨戈。 第37章 对错 眼见这几道看不清楚身形的人影,如狼似虎的朝自己扑来…… 杨戈心头里竟没觉着怵。 只有怒! 他紧咬着一口后槽牙,猛的将牛尾刀往地面上一插,纵身往身后斜上方一跃,变四面合围为以一敌众,与此同时双掌运功在胸前一转,于身躯下落之际猛然拍出:“妈那个巴子,去死!” 汹涌的内气经少阳三焦经化作狂暴的掌力,犹如狂潮摧大堤,喷涌而出。 “嘭!” 地基颤动、房梁簌簌落灰,扑上来的数道人影以更快的速度倒飞了出去,人还在空中,便吐血不止。 这便是飘雪掌六大杀招的第一路:霜杀百草! 取霜降大地、百草枯萎、天地归寂的肃杀之气,绝杀一切敌,名为霜雪,走的却是刚猛正大的硬碰硬路子,极耗内气。 杨戈落地后,脸色便泛起一阵潮红,凝气调息好几息后,才喘过这口气来! 而方才袭击他的那几人,早已被方恪等人扭倒在地、锁上镣铐枷锁。 方恪拔出一柄小刀,强行掰开其中一人的嘴,将刀子伸进去掏了掏,紧接着便凑到杨戈的面前:“总旗,是江湖亡命徒,不是死士!” 杨戈轻轻呼出一口气:“控制起来,别让他们自杀、也别让旁人杀他们,后边移交给千户大人……给我仔细搜,勿要走漏一人!” “是!” 众力士齐声应命,五个一组的一间房一间房往县府里边翻找。 杨戈收回自己的佩刀,目光阴沉的打量着地上那几个一脸戾气都掩饰不住愚蠢本质的歹人,沉声道:“我们来迟了,先前逃出去的那三人,应当就是主事之人!” 进来之前他就已经猜到,里边应该已经没什么大鱼了。 毕竟就外边那些松松垮垮的老爷县兵,也挡不住什么大鱼。 可见了这几条蠢货后,他还是觉得失望,心头憋着一团邪火儿,不知道该朝谁撒。 这里的人命……真他娘的不值钱啊! 方恪听到他失望的言语,挥手领令周围持盾护卫的几名力士退远一些,而后上前低声道:“总旗,以属下的愚见,这或许不是什么坏事……” 杨戈战术后仰,仿佛第一次见他那样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方恪脸上一僵,讪讪的笑道:“属下失言!” 杨戈抿了抿唇角,轻声道:“你以前跟着千户大人,也这样吗?” 方恪连忙抱拳:“属下知罪!” 杨戈:“千户大人曾说你聪明机警,就是做事没脑子了些,要我看,你哪里是没脑子,你分明是太有脑子了!” 方恪讪笑着,不敢答话。 但他心头琢磨着杨戈,越琢磨越觉得他像沈伐…… 一样的懂人情,不受人情。 一样的知世故,不讲世故…… “什么人?” “放下兵器!” “老子让你放下兵器!” 适时,后院传来一阵呼喝之声。 杨戈听言心神一振,按着佩刀就大步流星的往后院赶去。 方恪见状,连忙劈手从一名力士手中夺过一面蒙皮大盾追上杨戈,护卫在他身前。 杨戈看了他一眼,略作沉吟后还是开口道:“以后少想些有的没的,做好自己的事、尽自己的本分。” 方恪没回头,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总旗,属下可没您这么好的运道,能有千户大人护着,要真按您说的那样去做事,指不定哪天就要劳烦您去阴沟里给我收尸了!” 杨戈的脚步不由的放慢了些许,迟迟未答话。 直到穿过院门走进后院,他才轻声的回道:“可能你是对的!” 方恪使劲儿的摇头:“对肯定是您对,只是世间上像您这样的人太少了,太少太少了,于是您就错了……” 杨戈笑了笑,阴郁的心情都好了些。 他轻轻拍了拍方恪的肩头,轻声道:“我为我刚才的语气,向你道歉,回头找个机会,咱哥俩好好聊聊,我想我们一定会有很多话说!” 说完,他一步越过方恪,提着刀大步走进一众力士的包围圈。 一众力士包围着的,是一个身穿灰色短打、须发花白的独眼中年男子,他蹲坐一间房门紧闭的厢房外,一手拄着一口刀、一手拎着一壶酒,面前横着一具持刀的尸首。 身处十数名力士的包围中,他犹自小口小口的抿着酒。 杨戈打量着地上那具一刀毙命的尸首,询问道:“你是县府的人,还是来杀人的人!” 独眼人放下酒壶,指了指身后紧闭的厢房说道:“里边那个女娃啥都不知道、啥事儿都没干,你放他一马!” 杨戈将佩刀拔出鞘三寸,加重语气说道:“回答我!” 独眼人:“你先答应额!” 杨戈看了一眼他背后这间狭窄低矮的房门:“咋的,一把年纪了还想老牛吃嫩草?” 独眼人裂开一口大黄牙笑道:“这女娃生得像额那苦命的闺女儿。” 杨戈将佩刀插回刀鞘,笑道:“只要她的确啥都不知道、啥事儿都没干,我保证她无事。” 独眼人松了一口气,杵着长刀站起来:“额信你!” 杨戈摇头:“信我就别动手,跟我走,只要你没杀县府的人,我也会尽力保你一条命。” 独眼人也摇头:“额也该死,不值当你保。” “你就不想再多看她几眼?” 杨戈指着紧闭的房门:“我只能保她无事,可不能保她不愁衣穿、不缺饭吃。” 独眼人又咧着嘴笑:“那额就不管勒,她又不是额滴闺女儿。” 杨戈叹了口气,再一次拔刀三寸:“那就来吧!” 独眼人摇头:“你不能跟额动手,额要死在你手下,你也活不成。” 杨戈:“吓我?” 独眼人:“连雷横都吓不住你,额哪里吓得住,额是实话实说。” 杨戈无奈的再次收刀:“那咋办,我总不能就这样放你走……要不然,你去见见我们千户?你死在他手上,他肯定活得成!” 独眼人:“见不得见不得,见了就坏规矩勒!” 杨戈一拍手:“那你说怎么办!” 独眼人想了想,说道:“额自己来吧,往后要有人来寻你,你就告诉他说,额是自己动滴手,不关你事。” 说完,他麻利的横刀于颈。 杨戈:“别啊,聊得好好的干啥要自杀呢……” “叮。” 长刀点地,一滴鲜血顺着刀锋慢慢淌下。 独眼人拄着刀,最后抬头看了一眼漫天繁星,轻声道:“真有风声啊……” 第38章 不会算 独眼人拄着刀,还像一尊门神一样伫立在台阶上。 但鲜血,已经浸染他的衣襟…… 方恪等了许久,才轻轻一挥手,一名力士即刻上前,仔细探了探独眼人的鼻息和脉搏。 “总旗,已经断气了!” 力士回禀道。 方恪看了一眼杨戈,挥手道:“继续搜,绝不可放过一个歹人,你们俩,进去看看,莫要吓着里边的人……” “是!” 众力士领命,继续搜索后院。 两名力士手持火把越过独眼人,轻轻推开了他身后的房门。 “呼……” 杨戈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强笑道:“这些人,一直都这么狠吗?” 他今日见过的死人。 比他这辈子见过的都多。 方恪答道:“这种人就这样,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对别人挥刀子不眨眼,对自己挥刀子也不眨眼!” 杨戈心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适时,一名进屋查探的力士快步回来,抱拳禀报:“总旗,里边就一个女娃,刚醒过来……” 杨戈举步往屋里快步走去,路过独眼人的尸首时,他偏头看了一眼,说道:“稍后将此人的尸首与其他歹人分开收敛!” 方恪应了一声。 杨戈一脚跨入这间低矮陈旧的房屋。 霎时间,一股浓浓的霉味儿,扑面而来。 杨戈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旋即便有些惊讶的打量这间屋子。 他知道,这股味道是木质的房梁家具受潮发霉,再加之通风不好,闷出来的味道。 当初小破院里屋内也有这种味道,但这屋里的霉味儿,竟然比小破院还要刺鼻。 他再仔细打量,就见这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一边是大通铺,一边是几个老旧的洗脸盆架,角落里还扔着几个溺桶。 杨戈顿时明白了,这里应该是县府里的下人们居住的卧房。 准确的说,应该是县府里最下等的下人们居住的卧房。 路亭县又不大,他在这里待了小一年,自然是见过县府的仆役的……那些人,上悦来客栈吃饭都是不给钱的! 房间内等候的力士,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佩刀站在大通铺最里边,跳跃的火光,照亮了大通铺角落里团成一团、抖如糠筛的薄毯。 杨戈见状,随手将佩刀递给身后的方恪,放慢了脚步慢慢走过去。 力士见他过来,躬身禀报道:“总旗,这女娃说她是被门外那人打晕的,问啥都不知道。” 杨戈看了看那团颤动的毯子,放缓了语气轻声道:“姑娘,我们是官家人,不是歹人,县尊府上遭了祸事,我们是来查案的,你别害怕,出来我问你几句话!” 兴许是官家人的身份起了作用,小毯子抖得没么厉害了。 一颗头发黄黄的小脑袋,畏畏缩缩的从小毯子里伸出一半,露出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惊恐的四下打量屋内的众人。 她一醒来就看见身边站着两条手拿雪亮长刀的彪汉,把她吓坏了! 杨戈侧过身,借着火光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绣衣:“看见没,官家的衣裳。” 小眼睛却没看他的衣裳,而是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几息,才慌忙翻身而起,跪在床铺上给杨戈磕头:“婢子见过大人!” 这是一个生的不太好看的丫头,又瘦又黑,好像还有点跛脚。 杨戈上前扶起她,想了想后问道:“你们府里有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头,你认得吗?” 小丫头怯怯的点头:“回大人,婢子认得,那是府里新来的马夫,俺们管他叫王大爷。” 杨戈心下一喜,忙追问道:“新来的?来了有多久了?” 小丫头回道:“回大人,应是中秋节前两天来的,他们进府那天,大老爷还赏了俺们好些吃食。” “他们?” 杨戈抓住重点:“有多少人?都是一起来的吗?” 小丫头努力回想了片刻,急的小脸都红了:“大人,婢子也不知,婢子也只见过他们两三回。” “别急,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杨戈轻声安抚着这个急的都快哭出来的小丫头:“你们府里遭了祸事,你以后可能不能再在这里待了,你先在这儿等等,稍后会有我们的人带你去别处,后续还有些事要你帮忙。” 小丫头一脸惊惶,又不敢问。 杨戈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后又忽然想起一事儿来,回过头问道:“丫头,你和那个马夫王大爷熟吗?” 小丫头条件反射一样的摇头如拨浪鼓:“不熟不熟……” 杨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方式可能吓着这丫头了,连忙换了一种方式:“你别怕,他不是坏人,刚刚还保护你来着……你再好好想想,你们熟吗?” 小丫头这才安定了一些,小心翼翼的答道:“回、回大人,王大爷新进府,不认得府里的路,马圈离灶屋又远,好、好几回都没吃上饭,婢子与放饭的婶婶亲近,就给他藏过两个馒头……” 杨戈愣了愣,重复道:“就两个馒头?” 小丫头不明所以,也愣愣的点头:“嗯啊,就两个馒头。” 杨戈有些想笑,但又不知道哪里好笑。 他摆了摆手:“你踏实歇着,稍后我们的人会来带你去其他的地方!” 说完,他大步往外走。 踏出房门,独眼人如同门神一样的尸首,还立在台阶上,挡着房门,也挡住了外边的血雨腥风。 杨戈从他身边经过,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心头轻轻的呢喃:‘值得吗?’ 两个馒头。 两条人命。 这笔账,他不会算…… “方恪。” 他轻声呼唤道。 方恪应声上前:“属下在。” 杨戈:“派一旗得力的人手,保护好里边那个丫头,她是唯一的人证,万不可有任何闪失!” 说到这儿,他又想起一事来,说道:“再派人去周围的住户那里核实一下这丫头的身份。” 方恪抱拳应下,末了低声问道:“大人,逃走的那三人,还查吗?” 杨戈:“先维持住城内的安定,其余事等到天亮后再说!” 第39章 世故 月上树梢。 杨戈坐在县衙内,翻看近些年的县衙公账。 方恪匆匆入内,抱拳道:“总旗,清点完毕了,整个县府包括当班的县吏捕快在内,一共七十六口人,就活了那小丫头一个。” 杨戈:“县令的尸体验了吗?” 方恪:“验过了,确认是路亭县令耿荣无疑!” 杨戈放下手里的账簿,重重的叹了口气:“大事件了啊!” 杀官这种事儿,无论在哪一朝、哪一代,都不是小事。 除了这两个字太刺眼,会撩拨到某些心中有鬼的贪官污吏那脆弱的神经之外。 还因为这俩字后边,最常出现的后缀就是:造反! 而路亭县紧邻京畿,位置还比较敏感…… 方恪看了杨戈一眼,不动声色的往前靠了两步,低声道:“总旗,咱们有人证,可以证明动手的歹人都是耿荣自己引入县府的,就算牢里那几个歹人什么都不吐,咱也能先定他耿荣一个‘识人不明、误交匪类’,事后再补发几道海捕文书,抓捕逃脱的那三人……这把火,就烧不到咱们身上!” 杨戈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才加派人手保护好那个丫头,但怕就怕,上边的人会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顺手把这口黑锅扣在咱们头上,强行再开一局!” 虽然他没有证据,但他的直觉一再告诉他,路亭县这场一场,必然是朝堂上的诸位大佬斗法的一座擂台。 在无法引鞑子高手入京搅局的情况下,把杀官这口锅甩到绣衣卫的头上,同样能把水搅浑! 著名的峡谷相对论有云:对面减速,等于我方加速;对面没赚,等于我方赚了。 只要沈伐这一系的朝堂大佬们焦头烂额,另一系人马就算不能春风得意,也能趁机重整旗鼓! 方恪打量着杨戈眉宇间的忧色,小声道:“属下倒以为,上边的大人们会趁此机会切割,毕竟到底是怎么一回儿,大家心里都有数儿,再闹下去,谁都讨不了好!” 杨戈斜睨了他一眼:“这就是方才谷统说为首的歹人已经逃了,你嘀咕‘未必是坏事’的意思?” 方恪讪讪的笑。 杨戈毫不客气的道:“天真!主动权都送到人家手上了,你还指望人家能见好就收?他们要真是知进退之人,还会把事情闹到眼下这个地步?” 二人今日也算是勉强交了一回心,方恪也不再似以前那般装傻充愣。 他低声说道:“总旗,上边的大人物们怎么斗,那是大人物们该考虑的事,您与我这样的人物,在平民百姓们眼里是官,但在上边那些大人物们的眼里,也不过就是些芝麻大点的蝼蚁,他们随意伸伸手,就能碾死一大片!” “所以,这种案子,咱们吃点闷亏,顶多回家里养几年马;可咱们要较一回真,指不定就勾名销户了!” “咱总不能回回都拿身家性命,去赌大人们会守规矩吧?” “老话不都说十赌九输么?” “真要有大人物对咱爷们动手,家里边可不一定护得住咱们……” 这些话就说得推心置腹了。 连杨戈都没忍住拿异样的目光打量他。 他还以为,这一波是方恪在第三层,他的第五层。 没曾想,是他在第五层,方恪在平流层! “这些东西,都是谁教你的?” 杨戈纳闷道:“以你这岁数,若是没人教你,可琢磨不出这些功夫!” 方恪钦佩的抱拳:“要说年纪,总旗比属下还要年轻几岁吧?” 杨戈摇头:“咱俩不一样,我只是显得年轻,要论冤枉路,我可比你走得多得多!” 方恪笑着恭维道:“难怪属下时常觉得您很像千户大人,原来是世事磨砺。” 杨戈突然想起来:“千户大人曾说,你已经跟了他两年,以你现在这岁数……你家是绣衣卫军户?” 方恪抱拳:“总旗才思敏捷、举一反三,属下佩服之至……家父方孝堂,曾任上中所总旗。” 杨戈摆手,歉意的说:“令尊是……” 既是接班,那方恪既然在绣衣卫,他爹自然是已经退下去了,亦或者是已经不在了。 方恪笑了笑,似是漫不经心的答道:“家父三年前便已撒手人寰了,大夫与仵作给出的结果都是病故,但我一直没弄懂,一个昨夜还能吃二斤羊肉、挥五十斤大刀的好人,怎么会一夜之间就没了,还他娘的是病故!” 杨戈心头恍然,歉意的颔首道:“是我多嘴!” 方恪抱拳:“客气了,您与千户大人,都是属下最佩服的那一类人,只是属下生来卑鄙,做不成似您与千户大人这样的人,愿附总旗骥尾,建功立业、万死不辞!” “好了,你就别拍马屁了!” 杨戈摆了摆手,缓缓说道:“你方才说的道理,我也认可,人想自保、想活着,没毛病!” “但咱们终归吃的是绣衣卫这碗饭,就算不能给绣衣卫增光添彩,也不能砸绣衣卫的锅吧?” 方恪不明所以:“大人的意思是……” 杨戈面色一正,干脆利落的道:“我的意思是,咱们要自保,但这口锅我也不想要!” 方恪想了想,躬身道:“恕属下愚鲁,请总旗明示……” 杨戈:“贼首不是逃了吗?你即刻率两小旗弟兄,大张声势追杀贼首自西城门出城,一路追到与千户大人他们汇合……将县府的案子与城外伏击鞑子高手的案子,绑在一起!” 方恪愣了两秒,一拍手掌道:“妙啊,如此一来,既能让上边的大人物们怪不到咱们身上,又能让咱绣衣卫占住此事的主动权!” 杨戈颔首:“是的,谁要想再甩锅,那就必须得把鞑子高手入京的案子,一并翻过来!” 他摊手道:“总不能,我们绣衣卫既勾结鞑子高手入京,又阻击鞑子高手入京吧?这说不过去啊!” 方恪拱手:“总旗高明,属下心服口服!” 唠了这么久,也就这句话心口如一。 杨戈摆手:“抓紧去办,再拖下去,千户大人他们都要回来了!” 第40章 去而复返 “梆梆梆。” “三更天喽,平安无事!” 打更人悠远的敲竹声,随风游走条条街巷。 于是,漫长的夜,便有了逗号…… 县衙大堂上,还在翻看县衙公账的杨戈,慢慢放下手里的账本:“才三更天吗?” 他抬头望向洞开的大门之外,一手轻轻落在了身侧的佩刀上:“你们的耐心可真差啊……” 大门外空无一物,却有一道阴冷的声音响起:“把那个丫头交给我等,我等转身就走,定与大人秋毫无犯!” “消息倒是灵通!” 杨戈将佩刀抓到身前,正了正坐姿:“那你们不妨猜一下,出城追杀你们的,为什么不是我?” 那道声音回道:“我等与大人虽道不同,但我等仍敬大人是一条言出必践的好汉,还请大人莫要与我等为敌,于人于己都不是好事。”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杨戈轻笑道:“我虽不才,却也不曾伤害过任何人的性命,尔等穷凶极恶之辈、人面兽心之徒,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那道声音不为所动的回道:“古来成大事者、何拘小节,吾等乃是为……” “去你妈的!” 杨戈陡然翻脸,破口大骂道:“我去杀你们全家,你们是否也认我是‘不拘小节’?” 那道声音一时语塞,但很快便嘴硬道:“姓耿的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有此祸事皆乃自取,纵是今夜不死于吾等之手,来日也少不得刑场走一遭!” 杨戈嗤笑了一声,平复心绪缓声道:“道理有很多,但我想伱们去而复返,不是来听我讲道理的,大家都是带把儿的爷们、痛快点!” “你们只是刀,我拿不拿你们都无关紧要,事你们也做了,纵然未竟全功,回了你们主子哪里也能交代得过去!” “现在退去,我就当没见过你们!” “但倘若你们铁了心的硬要当一回为主分忧的忠犬……那就来!” “整死我,你们想杀谁我都管不着!” “但凡我有一口气在,谁都别想碰那丫头一根寒毛!” 那道声音似乎没想到杨戈会这么刚,沉默了几息后才阴恻恻的说道:“以一敌三,大人可没胜算!” 杨戈摩挲着刀柄:“纵是不敌,要拉一个人给我垫背也不难,你猜那个人,会不会是你?” 那道声音:“那就得打过才知道了……” 杨戈闻言心头重重的叹了口气……这些人,吓不住啊! “嘭。” 一声巨响,瓦砾纷飞,一名黑衣人从天而降,挥舞着一把雪亮的长刀,一记力劈华山当头劈向杨戈。 与此同时,两道人影俯身从大堂外冲了进来,速度极快,就像是两只四脚傍地走的大黑耗子。 杨戈早有心理准备,是以敌人虽骤然发难,他却没有任何手忙脚乱。 就见他一手抓起身前檀木案几的一条腿,扎稳马步将其抡起来,仿佛蒲扇拍蚊子一样狠狠拍向了从天而降的那人。 “咔嚓!” 又沉又宽大的案几当场就破了一個大洞,从天而降那人还未落地,就如同棒球一样斜飞了出去。 适时,堂下两名黑衣人杀至。 杨戈来不及拔刀,只得奋力抡起破了一个大洞的案几,砸向这二人,试图将其逼退。 在他一身巨力的加持下,长近一丈的檀木案几愣是抡出了重兵器破空的凄厉呜鸣声。 扑上来的二人听到这声呜鸣,只觉得头皮发麻,提前商量好的攻势一下子就乱了。 其中一人见机快,眼瞅着即将撞上檀木案几之际,猛地一跺脚,借力飞身后退。 另一人反应慢了些,傻乎乎的抡着手里的破铁片子,奋力劈向迎面而来的案几。 “哐当。” 长刀飞了出去,挥刀的人狠狠撞在了檀木案几上,在一声清脆的骨鸣声中,横飞了出去。 乍一接触,去而复返的三人,就只剩下一人还能保持站立! 杨戈放下手里的破案几,扫视了一圈,没绷住,露出一张问号脸:“就这?” 他都快被燕云五鬼那哥仨吓出PTSD,以为是个高手就有他们那么厉害…… “咕咚。” 堂下站着的那黑衣人费力的咽了一口唾沫,强笑道:“我们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听声音,正是方才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那厮…… 杨戈扔了手里的案几,慢慢的拔出佩刀,脸上也徐徐浮起狰狞之意:“你说呢?” 话音未落,他已经猛地一跺脚,身躯如同出膛炮弹一样射了出去,抡刀如斧、竖劈而下。 “铛!” 黑衣人躲闪不及,奋力横刀招架,两口钢刀对劈,豁口嵌在一起。 杨戈双手抓住刀柄,奋力往下一压。 “噗通。” 黑衣人单膝跪地,膝盖压碎石板。 适时,一道人影俯身冲上来,一把抱住了杨戈的腰身……正是方才钢刀被檀木案几拍飞的那人。 杨戈压住身前这人,勾腿踢了身侧这人一脚。 不想这厮吃疼后不但不撒手,反倒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腰间。 “啊……” 杨戈痛得高呼了一声,猛地一记弹腿踢在佩刀压住的这名黑衣人胸膛上,瞬间将其踢飞三四丈,狠狠撞在了门槛上。 而后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腰间这名黑衣人,强行将其撕扯下来,重重的往地上一掼。 “嘭。” 本就伤得不轻的黑衣人经他这一砸,瞬间就摊在了地上,如同一滩难泥。 杨戈松手,伸手在腰间一抹,满手的血…… “很好!” 他痛得红了眼,抬腿就一脚狠狠跺在了脚边这名黑衣人的膝盖上。 “咔嚓!” “啊……” 前一秒还如同一滩烂泥的黑衣人,猛然绷起身躯,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杨戈面无表情的抬起腿,再次一脚跺在了地上这黑衣人的另一个膝盖上。 骨骼破碎的声音,在夜晚的大堂内异常清晰。 这一回,地上这黑衣人连嚎叫的力气都没了,两眼一翻就直接晕了过去。 杨戈再定眼看向大门处那黑衣人,才发现人正手脚并用的往外爬呢! “哎哟,这不刚来么,再坐会儿啊……” 他拖着刀,大步流星的向其走过去,挺拔的身姿,如同一片阴云,慢慢罩向黑衣人。 他积累了一整夜的负面情绪,终于爆发了。 今晚见过的死人。 比他这辈子都多。 他尊重每一个人的生命。 但不尊重他人生命的人,他的生命显然也不配得到别人的尊重。 第41章 脏手 “啊……” “你有能耐就整死我……” “啊啊啊啊,给个机会,我知错了……” “给我个痛快、给我个痛快啊啊啊啊……” 一群绣衣卫力士围在县衙大堂外,眼皮子直跳的三三两两嘀嘀咕咕。 “你们总旗这是干啥呢?” 一道声音忽然在一名力士的耳边响起。 这名力士本能的回道:“还能干啥,整治那几個不开眼的江湖杂碎呗,啧啧啧,惹谁不好,偏惹咱总旗,就咱总旗那个驴脾气……” 话说到一半,这名力士陡然回过神来,偏过头一看,连忙抱拳恭声道:“卑职拜见千户大人!” “卑职拜见千户大人!” 一众力士齐齐行礼道。 沈伐摆了摆手:“行了,继续守着吧!” 说完,他就大步流星的往县衙大堂内走去。 他进入县衙大堂好一会儿后,密集的沉重脚步声才从县衙大门外传来。 …… 杨戈听到大堂外的呼喊声,偏过头往门口望去,就见风尘仆仆的沈伐一脚跨过大门走进来。 他看得出,沈伐刚刚才经历了一场鏖战。 发髻被削断了,一头参差不齐的长发用一根麻绳胡乱捆着。 那身儿料子极好的墨纹劲装,也被划成了百家衣,到处都能看到月白色的里衣。 左臂上还绑着一条半尺宽的止血布,现在都还在渗着血…… 杨戈在打量沈伐。 沈伐也在打量杨戈。 就见杨戈攥着一把血淋淋的小刀,两只手都是血,脸上也溅了许多血点子。 一双眼睛红红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阴沉得吓人。 在他面前,三个黑衣人一字并排着靠墙半躺,每个人的膝盖都血肉模糊成了一团,手上、头上还有大量用刑的痕迹。 三个杀人不眨眼的穷凶极恶之徒,这会儿如同三只惊弓之鸟一样缩成一团,人人的脸上都写着恐惧、委屈…… 说实话。 这个模样的杨戈,将沈伐吓了一大跳,连脚步都不由的放轻了许多。 他强笑道:“这种脏活,交给下边人就行了,你怎么还亲自上手了呢?” 他一边强笑着与杨戈打招呼,一边缓步走到杨戈身旁,伸手去拽杨戈手里的小刀。 杨戈死死的捏着小刀不撒手,眼神直勾勾的看着他。 沈伐心跳都快了两拍,连忙说道:“放心,咱手下有的是精细好手,保管让这几个杂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句话说完,杨戈终于松开了手里的小刀。 沈伐心头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反手就把小刀扔得老远,扭头高呼道:“来人!”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突然扑倒在沈伐脚边,抱着他的小腿嚎啕大哭道:“大人,不用再动刑,我们什么都说,我们什么都说啊……” 沈伐惊异的偏过头去看杨戈。 杨戈疲惫的缓缓闭起了双眼。 沈伐心头略有些歉意,轻轻拍了拍杨戈的手臂道:“行了,你今儿应付得很好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吧,你先回去歇着,有什么事我们后边再聊。” 杨戈闭着眼,摇了摇头:“不用,我也想知道知道,到底是多大的人、多大的事,连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丫头都不肯放过!” 沈伐犹豫了几息后,还是摇着头叹息道:“你还是安心过伱的日子、练你的武吧,这些狗屁倒灶的腌臜事,有哥哥应付就够了,没必要再脏了你的手。” “我也想做个干净人啊!” 杨戈睁开双眼,看向方才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那个黑衣人,拳头捏着铿铿作响:“可这些杂碎,怎么就死活都不肯听劝呢!” 沈伐注意到他的右腿不停的颤动,脚趾都快供破鞋面了,心下一沉,抢在他动手之前,闪身一掌,拍在了那个黑衣人的脑门上。 那黑衣人双眼一突,眼神瞬间就凝固了…… 杨戈的眼神也猛然一缩,不明所以的看向沈伐。 沈伐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拍着杨戈的小臂轻声道:“别把自己逼得太狠了,为了这么些人渣子,不值当!” 杨戈看着他,眼神中浓到化不开的戾气终于是慢慢烟消云散了,心头那道‘今儿要不整死这厮,回家觉都别想睡好’的槛,也终于是跨过去了。 “谢了!” 他吐着浊气,轻声对沈伐说道。 沈伐:“客气了!” 适时,五名力士躬身入内,抱拳行礼。 沈伐向那三名黑衣人挥了挥手:“拖下去,好好招呼!” 五名力士领命,上前七手八脚的架起三名黑衣人往外走……五个人,谁都没敢看杨戈一眼! “你信不信。” 沈伐看着地面上那三道血痕,突然嗤笑了一声:“往后咱绣衣卫里边,不管官大官小,决计无人敢来招惹你!” 杨戈摇头:“不信。” 沈伐:“不信咱就走着瞧!” 杨戈:“你那边,今儿还算顺利吧?” 沈伐:“有些棘手,但还在我控制之内!” 杨戈想了想后,接着问道:“经过今晚这一合,谢家那档子破事儿,总算是过去了吧?” 在他想来,今儿这一合,那些拿谢家借题发挥的大佬们,可谓是满盘皆输。 就算还不肯投子认输,也应该另辟战场、重开对局。 沈伐先点头:“本来是应该能过去的……” 杨戈看了他一眼:“然后?” 沈伐眯着眼笑道:“今儿伏击的那些鞑子高手中,多了一些咱神州的江湖高手,本来是能一并拿下的,我寻思了寻思,又将他们给放回去了!” 这货眯眼笑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偷着小母鸡的雪狐,又奸诈又好看。 杨戈愣了几秒后,脱口而出道:“你想钓鱼?” 沈伐耸了耸肩:“顺手打个窝而已,愿者上钩嘛!” 杨戈想抓额头,手抬起来后才发现满手的血,只好放下去:“已经在路亭县闹过一场,下回不能还在路亭县动手吧?” 沈伐想了想,说道:“下回应该在上京了,毕竟家里高手更多,准备也能更充沛、更把稳一些!” 杨戈如释重负的轻出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啊……” 沈伐瞅着他脸上呼之欲出的“我要摆烂”四个大字,忽然说道:“今晚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哥哥要不给你升个官,弟兄们哪里好像交代不过去啊!” 杨戈陡然警醒,如果他也像小黄一样有一对尖耳朵,这会儿肯定是‘嗖’的一声就竖起来了。 “不要、免谈、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他一口气打出拒绝三连,而后很是敷衍的抱了抱拳,转身就走。 走着走着,拔腿就跑! 第42章 沉淀 时间晃晃悠悠的往前走。 杨戈的日子重新被生活的琐事填满。 白天里,他悦来客栈、铁拳武馆两头跑。 刘掌柜口口声声喊着要退休,到头来还是放不下客栈的生意,每日准时准点到客栈忙活,杨戈名义上拿着掌柜的工资,干着却还是店小二的活计。 杨戈觉得挺好的,许多老头忙碌了大半辈子都无病无灾、精气神十足,反倒是闲下来后三两年就不成了。 老掌柜有个事做,兴许还能多撑几年。 当然,他也乐得清闲…… 刘莽成家后,的确是沉稳了许多。 他依着杨戈给他出的主意,先不挂匾,低价招收一批学徒,平日里一边领着学徒们练武,一边领着学徒们在路亭县内修桥铺路、救济贫苦。 等到路亭县内的住户渐渐习惯了他们的存在后,才低调的挂起了“铁拳武馆”的牌匾,连鞭炮都没放一串。 不过纵使是这样,武馆挂匾之后,还是遇到了几波打秋风的江湖汉子上门踢馆。 杨戈瞧这些人没啥大的恶意,就让刘莽上前应战,且无论输赢,都送上一份盘缠,结个善缘。 时间长了,铁拳武馆在路亭县也慢慢有了名气,刘莽还混出了一个‘小孟尝’的美名,时常有行路亭县的江湖中人,上门与其盘道结交…… 到了夜里,杨戈也没歇着。 县府血案令他心情阴郁了许久,其后他痛定思痛,开始下大力气整治手下这班力士。 针对跟踪盯梢。 他以共同探讨、共同进步的旗号,办起了午夜培训班。 每天晚上敲着小黑板,将市面上各种行当的从业人员的特点特性,掰开了揉碎了慢慢交给这群只会厮杀汉。 怎么乔装买炊饼的? 首先你得有個炊饼担子吧?然后你身上得有些烧柴火的烟熏火燎气息吧?再然后你衣裳上得有面粉痕迹吧? 再进阶一些,你见人是不是得先带三分笑?有客人买炊饼,你是不是得稍微佝着点腰?包炊饼的手法是不是得熟练?将炊饼给客人的时候是不是得双手? 针对潜入查探。 他画出一幅幅人际关系图解剖图,从人性的角度慢慢分析,不同的目标,用什么样的身份接近最为恰当,最不易引起目标的警觉。 要接近一个大家小姐? 想要临时编撰一个身份去接近一个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小姐,的确是很难。 但能不能换个思路,从她身边人下手?她有没有侍女?他的侍女有没有婚配?美男计会不会? 什么,侍女整日在小姐身边,也不好接近?那你能不能接近侍女他爹娘?伱去买些礼物上她家去,给她家劈几天柴、挑几天水,无论她瞧不瞧得上你,她都大概率会偷偷摸摸来见你一面。 针对武力强攻。 他将手下的五十名小旗力士分作一个个三人小组,本着“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的训练方针,铆足了力气操练这些出身边军,本就有不错实战底子的杀材。 力气大、反应慢的上盾锤。 胆子大、下盘稳的上刀剑。 速度快、准头好的上弓弩。 三人一组,一个吸引火力兼控场,一个正面强攻兼主位输出,一个远程牵制兼次位输出。 在稳定了三人组之后,再进一步细化野战该如何打配合、巷战该如何打配合、夜战又该如何打配合,以及敌寡我众该如何打、敌众我寡又该如何打。 再继续进阶,在应付大规模团战的时候,如何拆分重组成更大的战阵,何时该猛冲猛打、何时该稳住阵脚静待支援…… 所有的学习练习都并非只是纸上谈兵。 研究卖炊饼时,杨戈是真会挑人担着炉火担子出门去卖炊饼,卖不出去还会一群人一起找原因,直到能卖空为止。 研究如何接近大家小姐时,杨戈是真会在路亭县内挑一个大家小姐,选人去使美男计,直到把她的兴趣爱好都掏回来。 研究如何武力强攻时,他更是亲自上马,以自身高出这些力士一个大境界的强横武力,让他们亲身感受感受面对高手时的压力。 在他不遗余力的鞭策下,所有人都在进步。 力士们再出门的时候,渐渐已经没有行人再本能的躲着他们走了。 他们去汴河边上拉纤,也终于有货主敢大呼小叫的支使他们去运货了。 连使美男计的时候,都真有了几分淳朴、厚道、踏实的纯情良家子模样。 而演武对练的时候,在杨戈不使杀招的情况下,也渐渐破不开两个小组的围攻牵制了…… 至于杨戈自身的进步,那自然是更大! 他浑身百脉俱通、经脉又韧又宽,运行当下这个层次的内气,轻巧如挥五指抓田螺,完全无须似其他内气武者那样,必须要凝神静气才能控制自身内气运转。 也就是说,只要他愿意,他无论是在客栈跑堂,还是在锣鼓巷绣衣卫据点内敲黑板,他都能维持住全身内气运行大周天,且毫无岔气走火之忧…… 而他也真信了沈伐的话,不去想一口吃成个大胖子,踏踏实实的磨砺自身内气,切身的去感受自身内气的每一分每一寸进步。 不过相比功力的日益增长,他真正突飞猛进的,还是战法! 都说实战是最好的老师,这话果真是一点儿都不假。 他自己一个人闭门苦练的时候,虽然时常也会设想,假如敌人从什么、什么方向攻过来,自己该如何应付。 但这种设想,天然就带解,他一个人的想象力再丰富,也不可能想象得出十个江湖中人琢磨出的所有杀招。 而且实战的过程中,对手的招式也往往不是他设想中的那么光明正大……只要林子够大,什么扣眼插鼻,什么捅腰锤蛋,什么石灰迷雾,什么剧毒暗器,啥都可能遇上! 他上回不就叫人在腰眼上啃了一口么? 那次也就是那人穿着一身紧得卡裆的夜行衣,无处携带第二把兵器,且手里的佩刀被他一桌子给拍飞了……要不然,他这俩大腰子,那天就遭老罪了。 而这块致命的短板,也终于在他和手下的力士们日复一日的演练中,慢慢补齐。 盾牌冲刀子捅,远处还有冷箭射腚。 拦腰抱撩阴腿,黑熊掏心猴子偷桃。 绊马索铁网罩,生石灰配蒙汗药…… 在杨戈不遗余力的摔打下,这些混蛋为了胜他一回也是真真不择手段,各种穷追猛打配下三滥。 杨戈只要心神稍稍松懈那么一秒钟,身上就得挨好几次狠的! 好几会他从锣鼓巷回家,前脚大摇大摆的踏出大门,后脚就夹着裆提着臀暴跳如雷。 这种以寡敌众的高强度、快节奏打法拉练,对于杨戈这个空有武功等级,操作意识都跟不上的虚胖型选手…… 简直就好比将一个开惯了老头乐的实习车手,直接换上战神GTR撵到不限速高速。 别管能学到多少驾驶技术。 先油门焊死感受一把极速的魅力再说! 而当一个实习车手,习惯了二百五十码以上的极速之后,哪怕他的驾驶技术依然有许多瑕疵,他再开寻常家用车时,也必然会感觉到无比的轻松! 至少再遇到以一敌三的状况之时,他绝不会再没底气的说上一句:‘逃跑的功夫杨某也是拿手的……’ 在此期间…… 沈伐就像是消声觅迹了一样,再未在路亭县露过面。 但从上京送到杨戈手中的情报,却从未断过。 九月初六,江湖群盗勇闯天牢,被捕者一百有七,下发海捕文书三十六,江湖人称三十六天罡义士。 九月初九,昭武侯谢氏满门一百八十六口人,于上京朱雀门外处斩,血染洛水。 九月十八,京畿三衙禁军大换防…… 第43章 生不如死 时间转入九月下旬,眼瞅着就立冬了。 这几日杨戈在悦来客栈推出了铜锅羊肉,新奇的吃法和味道,吸引了大量不差钱的客人上门光顾。 生意好到每天都要从晌午一直忙到宵禁打烊,把刘掌柜乐得合不拢嘴,传堂的声音那叫一个抑扬顿挫…… 大魏羊肉金贵、猪肉贫贱,一头羊的价钱要顶好几头肥猪。 本钱上去了,铜锅羊肉的价钱自然也不便宜,二两一盘,一盘就得卖三十文钱,几乎都快顶上杨戈一月房钱了。 就这,客栈在羊肉上都还只能保本,赚的全是酒水和配菜的钱…… 这么贵的羊肉,自然不能拿给厨子鲁师傅练刀工。 杨戈亲自操刀,拿出练刀法的架势,每一片都切的薄如纸张、对火透光,这么个切法,二两肉就能码出整整齐齐一大盘。 虽说份量还是那个份量,但至少人花了三十個铜板,看着这么大一盘羊肉,心头也舒服不是? 这天杨戈在厨房里忙活到傍晚,眼瞅着就要打烊了,刘掌柜忽然快步走进伙房:“祸事了、祸事了,小哥儿,那黑汉子又来了!” 杨戈正收拾着刀具和砧板呢,闻言偏过头看了刘掌柜一眼,就见老头满脸慌张,站在灶台前不足的踱步。 “您别慌啊,哪个黑汉来了?” 他停下手里的活儿,疑惑的问道。 刘掌柜:“就上回给你武功书的那个黑汉……嗨呀,就上回把咱客栈弄关门那个黑汉!” 老头一拍大腿,满脸的愁容。 “哦,是他啊……” 杨戈心头恍然,放下手里的尖刀擦了擦手后,又拿起尖刀说道:“您别慌,咱开门做生意,人上门是客,咱该怎么接待就怎么接待……嗯,叫小张进来,给他端个铜锅出去,我再切两盘羊肉,马上就去招呼!” 他口里的小张,是接替王大力的新店小二。 见杨戈神色淡定、丝毫不慌,刘掌柜也镇定了许多,连连点头道:“是是是,你说得在理,那咱先去招呼着……要不,咱去叫你富裕哥过来,晚点咱也切一锅羊肉?” 杨戈笑着调侃道:“您要做东招待我们哥俩,我当然是没意见,其他的,您就别操心了,我能应付!” 刘掌柜犹犹豫豫的在灶台前转悠了两圈,低声道:“不会出啥事儿吧?” 杨戈:“我办事儿,您还不放心?” 刘掌柜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沉声道:“成,那咱就外边,哪儿不走!” 杨戈笑着点头:“真没啥事儿,人家就登门吃口饭,看把您吓得……” 刘掌柜“哎”了一声,转身就快步走出灶屋。 杨戈低下头、运刀如飞,切下一片片羊肉。 …… 半刻钟后,杨戈端着两盘摞得高高的羊肉片走进前堂。 刘掌柜冲他指了指二楼雅座。 杨戈点了点头,端着两盘羊肉稳步走上二楼。 又是空荡荡的二楼。 又是居中的位子。 蒋奎还披着上回那身儿虎皮大氅,孤零零一人坐在饭桌前,凝视着眼前冒热气儿的铜锅出神……唯独不见他那把又长又阔的大黑刀。 “您没见过这种吃法吧?” 杨戈主动开口打招呼,面带笑容、语气熟络,仿佛老友寒暄。 蒋奎面无表情的侧过脸看,盯着他看了两秒之后,眼神才渐渐缓和:“确是头一回得见,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杨戈端着两盘儿羊肉上前:“保管不让您失望。” 蒋奎抬起头看他:“这个时候,应当没有客人上门了吧?” 杨戈笑着回道:“正常来说,这个时候就是有客人上门,小店也不接待了。” 蒋奎笑道:“整两口?” 杨戈:“您酒量如何?” 蒋奎:“喝你十个,肯定是没问题!” 杨戈:“那您可得先付饭钱,我陪您整两口是小事,但总不能让我们掌柜的侯您到半夜吧?” 蒋奎点头:“应有之意!”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银锭,轻轻放在桌上:“够不?” 杨戈摇头:“多了多了,这些钱都够您在小店吃一个月了!” 蒋奎笑着摆手:“存你们账上吧,存着钱,兴许俺还能再回来吃上一口……” 杨戈打量着他,觉得他比上回来,可温和太多了。 他回道:“成,小店怎么说也是路亭县的老字号了,三五两年肯定不会关张!” 蒋奎只是笑。 杨戈拿着银锭转身下楼。 不一会儿,打发完老掌柜的杨戈,抱着两瓮酒上楼来。 适时,铜锅里已经滚开了,咕嘟咕嘟的直冒热气。 “水开啦,可以下肉了!” 杨戈放下两瓮酒,拿起蒋奎面前的碗给他调小料。 蒋奎靠在椅背上,眼神没有焦距的看着他忙活,突然说道:“谢了!” 杨戈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旋即就笑道:“您听谁说的?” 他知道蒋奎说的是什么。 但蒋奎的信息来源,将决定他能说些什么。 蒋奎低低的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沈伐。” 杨戈无声的嗤笑了一声,将手里调好的小料碗放回蒋奎面前,叹着气道:“我就知道,肯定是那个大喇叭!” 蒋奎意外的看了他一眼,咧着嘴无声的笑:“你这可不像是下属该有的态度!” 杨戈提筷夹起一筷子羊肉放到滚开的铜锅里,涮了涮后就夹到蒋奎碗里,搅了一圈小料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尝尝!” 蒋奎依然提起筷子,夹起羊肉送入血盆大口里咀嚼了两下,立马就竖起大拇指:“鲜活,真鲜活!” 杨戈坐到他对面,拿起自己的饭碗给自己调小料:“伱们哥仨可把我给坑苦了!” 蒋奎嘿嘿的笑:“俺这不就登门赔不是来了么?” 杨戈:“你是想知道,你那俩兄弟让我给你带了什么话儿吧?” 蒋奎:“难怪沈千户一直说,你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杨戈提起搅小料儿的筷子,送进嘴里尝了尝味儿,又提起醋瓶往里少少的加了一点:“你大……雷大侠托我转告你,说他知道了,说他回家等你,让你好生将息着,活着回家!” 蒋奎听言沉默了片刻,伸手抓起身旁的酒瓮,粗暴的拍开后猛然灌了一大口,哈着酒气说道:“仔细说说、仔细说说!” 杨戈想了想,尽量详细的将那日雷横与刘猛找上门来的事情经过,叙述给蒋奎听。 一边说,他还没忘了涮着羊肉往自己碗里捞……忙活了大半天,他是真饿了。 蒋奎听得很仔细,只是不住的喝酒,动都没动面前的筷子。 待到杨戈说完后,他才忽然怪笑道:“你运道不错!” 杨戈:“这还不错?” 蒋奎灌下一大口酒液后,嘿嘿的笑道:“那日你若使的不是乱风腿,当场就得死!” 杨戈终于良心发现,往他碗里挑了一筷子羊肉:“啥意思?” 蒋奎依然没动筷子,仰在椅子上、闭着眼喃喃自语道:“老五性子烈、气量又小,他是真奔着杀俺来的,老大宽厚些,但老五要杀人,他也不会拦着,他们是瞧见了你使乱风腿,才按下了杀心……” 杨戈忍住吐槽这厮废话文学的冲动,涮着羊肉摇头道:“没明白。” 蒋奎又抱起酒瓮猛灌了一口,捋着嘴角缓声道:“想不想听听,俺们兄弟几个是咋闹掰的?” 杨戈:“您要想说,我就听着!” 蒋奎“嘿”了一声,目光渐渐空洞,好一会儿又摇头道:“算了,不想说了!” 杨戈夹着羊肉等了许久,结果就等来了这个,登时就忍不住说道:“您这就没意思了,把人好奇心吊起来,又不说了,那不是诚心逗我玩儿吗?” 蒋奎无声的笑了一声,抱着酒坛子又喝了几口酒后,才有气无力的问道:“闾山那一战,你知道一些吧?” “知道一些!” 杨戈又往他碗里添了些羊肉:“您别光喝酒啊,多少吃两口菜!” 说着,他主动揭开另一翁酒的泥封,倒出一碗一口饮下……嗯,有点甜,比白酒好入口、比啤酒更烈。 蒋奎还是没动筷子,自顾自的说道:“关外那破地方,人命就好比野草,老天爷不痛快了要收人命,鞑子不痛快了也要收人命,边军不痛快了还他娘的要收人命……” “俺们哥几个原本也没想过要做啥大事,就想找个不服天管、不服地收的好地方,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看谁不顺眼就干他娘的一刀!” “俺们干过鞑子,他们不就仗着马刀快,杀人如割草么?” “俺们的刀比他们更快,杀他们也如割草!” “俺们也干过朝廷,一帮不争气的废物,打仗打不赢也就算了,连脸都不要了!” “还他娘偷偷摸摸的给鞑子上贡?俺肏他姥姥!” “现在想起来,那些日子是真他娘的快活啊……” “睡醒就骑着快马,出去砍人!” “回家吃饱了酒肉、倒头就睡!” “啥也不想。” “谁都不怕!” “俺直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像俺们这种自个儿都没整明白的人渣子,咋就有那么多人愿意跟着俺们……” “鞑子欺他们、边军欺他们,俺们就不欺他们了吗?” “鞑子抢他们、边军抢他们,俺们就不抢他们了吗?” “他们咋就这么没血性呢?” “还给俺们做衣裳、养鸡鸭、煮饭洗衣,明明怕得要死,还非要拎着破木棍子跟俺们去和鞑子拼命……” “他们也不瞅瞅自个儿是个什么成色,俺们堂堂燕云五鬼,需要他们保护?” 蒋奎越说声音越嘶哑,精气神越说越破碎。 他咧着大嘴,努力想挤出一抹笑容,可却笑得像是吃小孩的恶鬼。 这些话,在他的心头已经憋了太久太久了。 已经憋出病、憋出魔了! “都怪他们……” “要不是他们,俺们也不会去抢鞑子的粮草!。” “要不是他们,那鞑子能围得住俺们哥五个?” “他娘的一个个平时犯蠢也就算了,怎么过关过刻的时候,还能犯浑呢?” “没瞅着鞑子都来了三万人马么?” “拼你娘的命呢!” “你们倒是死了个干净……” “别他娘连累俺们啊!” “俺们上辈子欠你们的啊!” “一两万人啊,一两万人啊!!!” “一夜之间全没了…” “大哥拽着俺突围,俺倒趴在马背上,就看见满山的尸首、满山黑烟……” “说来你都不会信,那会儿俺就看见那些给俺做衣裳的、给俺养鸡鸭的、给俺洗衣煮饭的,称俺二当家的、叫俺二爷爷的,飘在那黑烟上,哭着喊着叫俺走……” “可俺往哪儿走啊?” “你们是俺们一个一个捡回山上的啊!” “你们都不走,俺往哪走啊?” “可俺怎么就活了下来呢?” 蒋奎抱着酒瓮,仰躺在椅子上,声音嘶哑的大声嚷嚷着,那一脸的水渍,分不清是酒、还是泪。 杨戈静静的陪着他,陪着他一口一口的喝酒。 只是他也不知道咋的,刚才还觉得有些甜丝丝的酒液,这会儿入口又苦又涩。 喝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如同胸口压了一块巨石一样。 好一会儿后,蒋奎才摸干了脸上的水渍坐起来,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轻声道:“老五怨俺、恨俺,俺知道,那么多人都死了,他不找个人恨,他也活不下去,老大在、俺走了,他只能恨俺……” “老大指定是劝得住老五,但他估摸着也想来瞧瞧俺,就跟着老五一起来了,见到你,又觉得没必要再见俺了……” 杨戈默不作声的端起酒碗,与蒋奎碰了一下。 虽然蒋奎说得七零八碎、稀里糊涂。 但他还是听明白了。 乱风腿,是老四的看家本领,而老四死在了闾山一役。 雷横和刘猛在他的身上见着了乱风腿,就知道了,蒋奎从未放下过他们…… 或许这就是男人之间的交情,看着清亮如水、寡淡无味。 用心一品,才觉着烈…… 蒋奎提起酒瓮,与杨戈喝了一个。 杨戈给自己满上一碗,略略犹豫了片刻后,还是低声问道:“我还是没明白,您当初为啥要拔香散伙呢?” 他的确想不明白,就雷横所表现出的重情重义,他不可能不想着报仇。 既然大家都想报仇,为什么要散伙呢? 蒋奎提起酒瓮与他碰了一下,轻声道:“俺只是想了明白了一个道理。” 杨戈:“什么道理?” 蒋奎猛灌了一大口酒,轻描淡写道:“要不想再那么活,就得换个死法。” 第44章 一年 “小哥儿、小哥儿……” 杨戈昏昏沉沉的努力撑开眼皮,就见到一张被油灯昏黄照亮的皱皱巴巴面容,在自己眼前晃动,诡异的视角,他瞌睡都给吓醒了。 但他瞪起眼睛仔细瞅了两眼后,心神就又松懈了,趴回桌上打着哈欠说道:“掌柜的啊,这么早。” 刘掌柜瞅着餐盘狼藉的桌面:“你们昨夜吃酒吃到了几更天啊?” 杨戈模模糊糊的回道:“好像是四更天来着,对了掌柜的,昨晚剩下的羊肉全报销了,拢共四瓮透瓶香,您给算算账……哎,蒋奎呢?” 他猛然直起身来,左右打量。 刘掌柜:“别找了,店里就你一人!” 杨戈的眼皮又耷拉了下去:“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可真行……” 话还未说完,他就在铜锅的烟囱上看到了一本灰黑色封皮的书。 他惊讶的抓过来看了一眼,就见封皮上写着“十八路凌霜刀”六个大字,字字力透纸背,一横一竖都似刀锋! 见到这六个字,杨戈心头忽然浮起沈伐那张狐狸眯眼般的笑脸:‘我真服了你个老6!’ “小哥儿,这……” 刘掌柜看清秘籍上那六個字儿,心下“咯噔”一声,脸色都变了。 杨戈连忙解释道:“这您放心,连我都不知道他留了这个,自然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保管不会有后遗症!” 刘掌柜这才猛松了一口气,旋即没好气的拍着他的后背道:“行了,账咱爷俩回头再算,这下雪天儿天寒地冻的,你熬了一夜,先回去歇着吧。” “下雪了?” 杨戈豁然起身,蹭蹭蹭的跑到窗边,一把推开栅栏窗,就见粒粒细盐也似的雪花飘满窗台,放眼望去,天地白茫茫的一片。 身后,刘掌柜一遍麻利的收拾着碗碟,一边乐滋滋的嘟囔着:“回头得让咱那亲家多备几头羊,后边生意指定更好……” 杨戈出神的望着窗外看了许久,突然说道:“掌柜的,今日我得告个假。” 刘掌柜:“有事?” 杨戈点头:“下雪了,我得回乡下看看,老人家一个人住,我不放心。” 刘掌柜听到这个,连忙放下碗碟,擦着双手走到窗边往外看了一眼街上的积雪,点头道:“咱去给你借一架牛车,你好走道儿。” 杨戈:“我谢谢您嘞,不过不用麻烦了,您没听富裕哥说吗?我练腿法的,这点积雪不碍事!” 刘掌柜:“伱可不能跟咱见外!” 杨戈:“我啥时候跟您见过外?” 刘掌柜舒坦的笑道:“那你就去吧,咱待会儿去叫你富裕哥两口子来店里打打下手,忙得过来,你不用着急回来。” 杨戈摇头:“没事儿,我腿脚快,关城门前就能回来,正好忙晚上那一趟。” 顿了顿,他又道:“昨晚的账,您该咋算就咋算,余下的钱存在账上……存着钱,他兴许还能再回来吃上一回!” 刘掌柜一惊一乍:“什么?那黑厮还要来?” 杨戈忍不住笑道:“人家现在可是正经的官家人,吃皇粮的,您怕他干啥?” “瞧你这话说的!” 刘掌柜安心了许多,但还是没好气儿的呵斥道:“他是官家人咱就不该怕了?你没听说过‘民不跟官斗’么?” 杨戈摇头:“这家伙不一样……” 刘掌柜嗤笑着扭头继续去收拾碗碟:“有啥不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 杨戈摩挲着怀里的刀谱,心头低低的呢喃道:‘可这家伙,真不一样啊!’ …… “汪汪汪……” 小黄雀跃的蹦跶着扒拉柴扉。 “来啦来啦!” 老头带着笑音儿的洪亮声音从低矮的木屋里传出来。 杨戈直起身子,就见老头裹着一身儿草衣走出来,心头顿时踏实了不少。 老头拉开柴扉,小黄咧着飞机耳一溜烟儿的就冲上去,围着他不停的转悠、尾巴都摇圆了。 老头张开大手量了量它的腰,哈哈大笑道:“又肥了,够炖一锅了!” “汪汪汪……” 小黄拔腿就跑,一阵风似的跑到院门后的老地方,抬腿就尿了一泡。 杨戈拉着独轮车走进院子,笑道:“您没事儿吓唬它干嘛?” 老头虎着脸:“你当谁都跟你似的,不寻思着找婆姨生娃,弄条狗当儿子……好狗,快来爹爹摸一摸。” 杨戈翻着白眼,抓起独轮车上的麻袋进屋:“您昨晚下网了吗?” 老头:“下了,咋了,想吃鱼吗?俺这就给取(qiu)去!” 杨戈:“掌柜的给您捎了点羊肉来,咱中午炖一锅鱼羊鲜啊!” 老头:“哎哟,那可多谢刘掌柜仁义了……” 杨戈:“您踏实待着吧,我去下鱼,还是那地方吧?” 老头一听他去,立马就安心的撸起了狗头,闻言头也不抬的回道:“对,还那地方。” 杨戈熟门熟路的从柴房摸出竹篮,大步流星出门去。 …… 二斤羊排。 三条大白鲢 熬成一大锅鱼羊鲜。 老头吃羊肉。 杨戈吃河鱼。 小黄啃骨头。 爷仨蹲在灶屋外,呼哧呼哧好一顿造。 老头:“嗝。” 杨戈:“嗝。” 小黄抬头来,左看看、右看看,张嘴:“嗝。” 老头肚子都快吃圆了,还端着一大碗肉汤不撒手,满足的靠着柴垛子追忆当年:“舒坦了,上回尝着羊肉味儿,好像还是做孩崽子那几年,跟张老涮他爹、麻狗他爷爷,悄悄偷了王大户家的羊,拉进山里宰了,架在火上烤吃了……当时啥调料都没有,一嘴的羊骚味,还觉着那是天底下最好的吃食,一顿就干了大半只羊!” 杨戈瞅着老头的肚子,伸手去夺他的海碗:“您老悠着点,吃多了积食!” 老头不肯给,可又拗不过他,只要眼巴巴的看着他把肉汤倒回锅里。 杨戈瞅着他那小孩一样的馋嘴表情就想笑:“我又不跟您抢,这一锅都是您的,您留着晚上或明儿个再热一热,又能管一顿!” 老头叹着气,嘟嘟囔囔的说着些什么“连个饱死鬼都不给做”之类的不着四六的言语,杨戈权当没听见。 好一会儿,老头的注意力才从肉汤转移到了杨戈身上:“你最近咋样啊?” 杨戈瞬间拉响警报:“就、就那样呗。” 老头斜眼瞅他:“就没遇着一个对眼的女子?” 杨戈绷不住了:“咱爷俩不提这个,还能好好聊天!” 我都穿越了,怎么还逃不过催婚呢? 老头不知从哪儿摸了根鱼刺当牙签,舒舒服服的剔着稀稀疏疏的几颗牙:“现在还不提,留着等以后俺给你托梦?” 杨戈偏过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没好气儿道:“就您老这身子骨,活到一百岁那都是小事一桩,别总想这些有的没的!” 老头漫不经心道:“这谁说得准呢?到了俺这把岁数,日子都是老天爷赏的,哪天老天爷不肯赏了,兴许一屁股摔下去,嘎嘣一声就死了!” 杨戈:“别这么说,我还指着多孝顺您老几年,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呢!” 老头剃了会儿牙齿,突然问道:“一年了吧?” 杨戈怔了怔,有些感慨的点头:“是一年了。” 老头呵呵的笑,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泛着温暖的慈祥:“够啦,是时候为你自己打算打算啦……” (第一卷独在异乡为异客·终) 第45章 小丑竟是我自己? 至腊月,天气愈发寒冷。 再加上年关将近,百业将歇。 路亭县街面上来往的商客,肉眼可见的稀少了起来,悦来客栈的生意也随之清淡了许多,每日里除了一些老主顾偶尔会过来照顾照顾生意之外,几乎看不到过路客上门打尖住店。 这一日晌午,杨戈送走了仅有的一桌食客之后,就彻底清闲下来了。 他照例从柜台下边翻出一张草纸、一小节木炭,一笔一划的工工整整默写着《十八路凌霜刀》的心法口诀。 说起来,他所学三门武功虽皆得传于燕云五鬼之手,但三门武功的侧重却都有所不同。 乱风腿侧重于蓄势,招式大开大合、刚猛无俦。 飘雪掌侧重于身法,招式灵活细腻、阴柔并济。 凌霜刀侧重于真意,招式直来直去、杀气四溢。 乱风腿暂且不提。 杨戈虽不敢豪言已这门腿法彻底吃透,但说一句已经掌握了八成,却是半点毛病都没有。 当然,区分一位习武之人是庸手还是高手的,往往就是最后这一两成。 但要想彻底掌握这最后的一两成,乃至想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能花费海量的时间与实战去磨砺。 纵然是以杨戈的天资,也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而飘雪掌,杨戈的进度就十分缓慢了。 这一门掌法囊括大量了阴阳五行、太极八卦的知识,练至大成,身若鬼魅、气若蛛丝,一掌出,掌力化分百千,虚实相映、转换如意,站在敌人的视角,就如同飞雪扑面、避无可避。 但杨戈连理解那些晦涩的阴阳五行、太极八卦知识都极其艰难,更别说将那些知识融入身法和掌法中,进度自然十分缓慢。 是以他眼下在这一门掌法上,收获最大的并不是身法、也不是掌法,而是这门掌法配套内功心法《飘雪诀》。 这门内功,似是为配合飘雪掌的身法与掌法所创,在内气增长一途效用十分缓慢,甚至可以说,只做最基础的周天运行,内气增长都比修炼这门内功快。 但这门内功在内气控制一道上却是另辟蹊径,修行之时内气一出丹田就依次分化,同时进入多条经脉同时运转、相互交融,最后百川归海般回归丹田。 如果说一门正常内功的行功图,是一条弯曲绵延却互不交融的单线,那么飘雪诀的行功图就是一张蛛网,丹田就在这张蛛网的中心处。 以此法修炼内气,练至大成,内气进可化百炼钢、退可化绕指柔,阴阳转换只在一念之间。 当然,从内功修行增长内气为主、控制内气为辅的正统武学思想来看,这门内功无疑是本末倒置的,大有丢了西瓜拣芝麻之嫌。 毕竟每个人的时间和心力都是有限的,你花在增强内气控制上的时间和心力多了,花在增进内气上的时间和心力自然就少了,等到身体和心力都过了勇猛精进的阶段时,再想有突破,那必然是事倍功半…… 但老话说,没有最好,只有最适合。 对于从不愁内气增长得太慢,只愁内气增长得太快,“一不小心”就可能打通天地二桥,踏足归真境的杨戈来说,《飘雪决》这门有些许‘旁门左道’之嫌的内功,堪比顶级神功! 至于凌霜刀…… 这门刀法就十分神奇了。 单从技法上来看,这门刀法比乱风腿还要简单。 哪怕是除开基础刀式之外的六路杀招,招式配上内气运行图,难度也绝对不比乱风腿那六路杀招更大! 但这门刀法的练法就很迷…… 一边要求习刀者每日挥刀三千次蕴养杀气。 一边要求习刀者“挥刀知刀不是刀、杀生知杀不是杀”的洗练杀气。 还一再重申,要习刀者保持“霜杀百草、万物归寂”的纯粹心境。 说人话就是:你得知道你自己挥的刀,但不能把它当作刀;你得知道你自己是在杀人,但又不能真当作是在杀人。 就杨戈自己的理解,这门刀法就有股子“毁灭你,与伱何干”的装逼味儿。 更迷的是,就在杨戈觉得自己把握不住刀谱所描绘的那种纯粹杀意,寻思着是不是放弃这门刀法,不再钻这个牛角尖,免得把自己练成神经病的时候……他一刀劈开了刀桩。 刀是一指宽的榆木刀。 桩是腰身粗的铁树桩。 隔着一尺左右的距离。 内气没有经过他的调动,自然的随刀游走,一刀下去,雪光一闪,刀桩“啪”的一声就断成了两半! 而且断口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毛刺儿! 他自己都被这一刀吓了一跳。 但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自己又劈不动了……连刀桩的树皮,都劈不开! 是不是就很神奇? 更神奇的是,凌霜刀配套心法名曰“长青决”,乃是通过观想柏木对抗严寒酷暑、四季常青,依次洗练心中杀意。 一边把握“霜杀百草、万物归寂”,一边观想柏木四季常青。 杨戈觉得,没几年神经病,真练不成这门刀法。 …… “吱呀。” 一篇心法口诀还未默写完毕,门来就传来停车的声音。 他当即收起草纸,擦着手掀开厚厚的门帘一看,却是刘掌柜与另一名店小二张二牛去买粮回来了。 他弯腰抓起一把积雪擦净手上的碳粉,上前轻轻推开刘掌柜:“我来,您先进去歇着吧。” 刘掌柜应了一声,转身长吁短叹的进店里去了。 “掌柜的咋了?” 杨戈疑惑的问道。 张二牛跟着叹气:“咱们还是去迟了,粮食又涨了!” “又涨了?” 杨戈的眼皮子跳了跳,忙追问道:“涨了多少?” 张二牛愁眉苦脸的指着独轮车上的麻袋:“粟米六十文一斗,大麦一百二十文一斗。” “啥?” 杨戈都惊了,不敢置信的掏了掏耳朵:“你说多少?” 张二牛重复道:“粟米六十,大麦一百二……咱这一个月的工钱,就只能买一斗大麦了!” 杨戈:“昨儿不都说还四十五、九十二吗?他妈的涨价一半一半的涨吗?” 要知道,他六月份去买粮时,粟米才七文钱一斗、小麦也才十三文一斗,这個价钱都还得是当年的新粮,陈粮更便宜! 这才半年的光景,翻了都快有十倍了! 他在客栈的掌柜工资,每月也才二百五十文钱啊。 一月工资就买两斗大麦? 张二牛愁得缩成了一团:“就这,估摸着都还不是头……” 杨戈:“咋说?” 张二牛:“粮市那边所有小粮铺都关张了,说是没粮,只剩下‘永泰’、‘丰裕’、‘富禾’这三家大粮号还有粮卖,那往后还不得他们喊多少是多少?” 杨戈气得拍大腿:“杀千刀的粮商!” 张二牛:“可不,这些短寿的生儿子都没屁眼!” 杨戈瞅着他愁眉不展的模样,问道:“你没备粮食?” 张二牛唉声叹气:“就剩下两三天的米面了,早些时候瞅着粮价太高了,就想着少买点,等价钱便宜些了再买,哪知道……哎!” 杨戈犹豫了两秒,叹了口气道:“我先前备了一点点,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均你五十斤吧,就按我买时的价钱给。” 张二牛闻言如释重负,连连作揖道:“小哥儿仁义,你可救了俺家五口人啊,您的大恩大德……” 杨戈摆手:“自己人就别客气了,五十斤也不多,你们省着点吃,这都还没过年,粮价还不知道啥时候才降能下来。” 他的心情也很沉重。 先前他在绣衣卫那边得到过一些粮价上涨的消息,知道今年粮价上涨,是因为朝廷在暗地里屯粮,预备明年与鞑子开战。 但眼下粮价的涨幅,显然已经超出了正常范围。 朝廷屯粮备战,也不可能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吧? 最便宜的粟米都七十文一斗,这个天价已经足以压垮绝大多数老百姓…… 张二牛还在碎碎念:“俺省得、俺省得,往后你就是俺亲哥,你叫俺干啥俺就干啥,要有二话,生儿子没屁眼!” 杨戈心不在焉的回道:“别扯淡,咱都是客栈的伙计,都听老掌柜的!” 说完,他一手抓起一包粮食,转身走进客栈。 …… 天色渐暗。 杨戈心事重重的走进柴门街。 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将杨戈唤回了神儿:“杨小哥,这么晚才回来啊?” 杨戈一定眼,就见一个穿着花棉衣、扎着红头绳的俏丽少女,笑嘻嘻的站在自家门前冲自己招手。 他勉强笑了笑:“是啊,天都快黑了,你还要出去吗?” 俏丽少女:“是啊,我姐想吃扁食,我上街口打瓶醋!” 杨戈随口回道:“去吧,地滑,看着点路。” 俏丽少女:“杨小哥你吃过哺食没,待会儿上我们家去吃扁食啊?” 杨戈摆手:“不用不用,我已经在客栈吃过了。” 俏丽少女:“大家左邻右舍的,你可别跟我们姐妹客气啊!” 杨戈:“谢谢,真吃过了。” 俏丽少女向他摆手:“那好吧,下回做好吃的再叫你哦!” 杨戈嗯嗯啊啊的敷衍着,快步往自己家走去。 走到自家门前,他转头看了一眼街口那少女的背影,才开门进屋。 这对姐妹是一个多月前搬到他家隔壁的,据说隔壁本来就是她们家的老宅。 但她们姐妹俩那作派,总令杨戈觉得她们不该是住这种地方的人,而且到了柴门街后,也没见过她们主动与哪个街坊搭过话,倒是回回撞见他,都会主动打招呼…… 杨戈倒没有自作多情,但她们对他的特殊态度,已经足够他退避三舍了。 “汪汪汪……” “想不想爸爸呀!” 关上门,杨戈抱着送上门的狗头就是一阵狂搓。 小黄哈着气,努力吐着舌头舔他的脸。 “咦,好大的口气,丑拒!” 杨戈嫌弃的松开口头,拔腿往屋里跑。 小黄摇着尾巴跟在他身后,冲进屋里。 爷俩还没玩闹多久,小黄就竖起了耳朵,警惕的看向院门外。 杨戈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 “笃笃、笃笃笃。” 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 杨戈松开小黄,快步出去拉开院门。 方恪满脸堆笑的揖手道:“东家。” 杨戈松开院门儿,笑着往里走:“等多久了?” 方恪跨进院子,反手关上院门:“不久不久,我也刚过来一会儿……” “正好,我有点事儿要问你……你拿了什么?” 杨戈正准备问一问他关于粮价暴涨的事,忽然听到熟悉的银两碰撞声。 方恪摘下肩上的布包拿在手里:“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这是您这个月的俸禄!”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里屋,关上房门。 方恪将布包放在饭桌上解开,露出一个个拳头大的雪亮银锭…… 只一眼,杨戈猛然皱起了眉头:“这数目不对吧?咱最近办的那几个鸡毛蒜皮案子,有这么大油水?” 方恪:“这不是您声威远扬,几个商贾想孝敬孝敬您吗?” 杨戈抬眼盯着他,脸上最后一丝笑意消失:“说清楚,钱哪来的!” 方恪不敢笑了,站直了身躯老老实实的回道:“王家、李家、赵家,孝敬您的!” 杨戈:“哪个王家、哪个李家、哪个赵家?” 方恪:“‘永泰’王家、‘丰裕’李家、‘富禾’赵家。” 杨戈蓦地睁大了双眼。 合着是我生儿子没屁眼? 第46章 毛骨悚然 “他们孝敬我做什么?” 杨戈脸都黑了:“你们找他们麻烦了?” 方恪连忙摇头如拨浪鼓:“没有没有,您就是借我俩胆,我也不敢去找他们的不痛快啊!” 这话听着有意思,杨戈拧起眉头,沉声道:“你仔细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恪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最近这县里粮价上涨的事,您听说了吧?” 杨戈点头。 方恪赔着笑:“这不就是他们怕咱们找他们的麻烦,先主动来打点咱……” “啪!” 杨戈突然一巴掌拍在饭桌上,神色肃穆的厉声喝道:“让你说你就仔仔细细的说,再敢给老子打马虎眼,别怪老子不顾同袍之谊给你上家法!” 方恪吓了一跳,面皮瞬间就绷起来了,言简意赅的说道:“禀总旗,三大粮号联手把控了河北道、河南道、淮南道以及江南两道的粮秣流通,暗中囤积粮秣、哄抬粮价,所过之处权贵作保、金银开道,送到您手里这一份儿,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并非是个例。” 杨戈怔了怔,不可思议道:“你的意思是,三大粮号在借着朝廷屯粮备战造成的这股短暂粮荒,借机敛财?路亭县可是上京门户、京畿重地,他们怎么敢啊!” 方恪回道:“上京门户…终归也不是上京不是吗?” 杨戈:“不是,这种一戳就破的生意,怎么可能做得了这么大?满朝文武都是死人吗?” 方恪见都说到这份儿上,索性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难不成,您真以为这些大粮号都是靠着丰年卖粮赚差价发的家?” “那您可就太小瞧这些大商贾了!” “做粮商,平日里挣差价赚的那点散碎银亮只够糊口,真想发横财,还就得等这种粮荒时节!” “伱想想,粮价涨了,百姓买不起粮下锅,可还总得活吧?” “那怎么办?” “有啥卖啥呗!” “有牛羊就卖牛羊,有房产就卖房产、有田地就卖田地,实在什么都没有,就卖儿卖女卖自己!” “那些大商贾左手高价卖粮狠赚上一大笔,右手贱价买入牛羊、房产、田地,待到丰年时节再卖出去,又能狠赚上一大笔!” “这一来二去的赚头,一岁荒年抵得上他们丰年卖一百年粮食赚的差价!” “您别瞧那些赚了几个铜板的生意人平日里吆五喝六、耀武扬威的,觉得自己就是个人物儿了。” “其实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眼里,他们不过只是猪圈的猪!” “只待机会一到,一刀子就能把他们数代人攒下的家业给割干净!” 短短的一席话。 将杨戈的“格局”都给打开了,他努力捋着思绪:“不是,这么大事难道就没個人管管?大魏是他们家的?” 方恪冷笑:“谁来管?谁敢管?您就说粮食要从江南东道那边走到咱这儿,得经过多少州县?多少关卡?他们既然能把控所有线路上的粮食流通,您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杨戈:“牵涉这么多的州县、这么多的环节、这么多的人,他们就能保证次次都密不透风?愣是一次都没被人捅到过朝堂上?” 方恪想了想,回道:“且不说有没有人能捅到朝堂上,就算真被人捅到朝堂上,谁又能保证下来调查的,不是他们背后的人?” “退一万步,就算事情当真已经到了瞒不过去的地步,也不过只是死一些做事的商贾和小吏罢了,真正拿好处的大人物,寒毛都不会掉一根!” 杨戈怔怔的看了看一脸平淡的方恪,再看了看饭桌上那包银子,越琢磨越觉得毛骨悚然。 这些话,他若是从沈伐口中听到,他或许也会震惊于大魏权贵阶层的黑暗,但绝不会感到毛骨悚然。 毕竟沈伐既是绣衣卫千户、又是将门子弟,他能知道这些上层的脏事,再正常不过。 可方恪是什么身份? 连他这样的小人物都对这其中的道道一清二楚! 他杨戈又是什么身份? 连他这样的小人物,都在对方的打点范围之内! 他无言以对的喃喃自语道:“真黑啊、真黑啊……真他妈的黑啊!” 他知道封建王朝黑,历朝历代都各有各的黑。 毕竟他上中学那会儿,还当过历史课代表。 但知道是一回事。 切身感受又是另一回事。 他现在就只觉得窒息,如同在滚滚大江中心溺水般的窒息。 以他所受的教育和成长环境,他真的很难理解那些已经得登高位、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的大人物,怎么还能为了钱财,坏到这种地步…… 那些钱他们拿着,真的睡得着觉吗? 午夜梦回真的没有冤魂在耳边哀鸣吗? 方恪看着杨戈跟调色盘一样的复杂脸色,不敢吭声了。 好一会儿,杨戈才开口道:“除了我这里,你们那里有没有?” 方恪小心翼翼的回道:“都有,小旗官每人二百两,力士每人三十两。” 杨戈扫了一眼饭桌上那包银子:“也就是说,单单我们这里,他们就砸了三千两?好大的手笔!” 方恪不敢答话。 杨戈沉默了许久,一指饭桌上那包银子:“将我这份儿退回去,你们那里我权当什么都不知道,回去之后即刻给我取三只信鸽来!” 方恪吓了一跳,慌忙道:“总旗,这个钱咱可不能不收,您忘了我先前跟您说过什么……” 杨戈咬着后槽牙粗暴的打断了他:“我没忘,只退我这一份儿,出了事我自己扛,连累不到你们!” 方恪苦口婆心道:“总旗,您就听我一回吧,我知道您心善仁义,可这真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啊,老话都说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那么多大人物搓着手准备过个肥年,能让你我这种小人物坏了他们的好事?再说,您觉得这些破事儿圣上当真一丁点都不知道么?可能么?” 他有点慌。 真的慌…… “别他妈的拿你那套狗屁理论来绑架老子!” 杨戈爆了粗口,神色说不出的暴躁:“老子只知道,他们这么干,会让很多很多人都过不了这个冬天,我他妈要只是个平头老百姓也就算了,了不起饿狠老子自己去抢那些杂碎,但既然我坐了这个位子,我他妈就得干这个位子该干的事!” “想让我杨戈做他们的帮凶走狗?” “做他妈的春秋大梦!” 方恪:“总旗……” 杨戈将双眼瞪得和牛一样大:“方恪,大家袍泽一场,老子不拉你们下水,但你他妈要再敢在我这儿叽叽歪歪,信不信老子先拿你开刀!” 方恪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几息后突然一把将桌上的银两扫得满屋都是,而后面红耳赤的厉声笑道:“行,大家袍泽一场,你也甭说什么有事自己扛,就你那信鸽,刚到家里就得被人闻着味儿摸过来了,到时候不只你得死,咱弟兄都讨不了好!” “你要疯我就陪你疯这一回,我这就回家取马,连夜入京谒见沈大人,将你的意思禀报于他!” “要死你我兄弟一起死,谁他娘都别无情无义!” 杨戈:“滚犊子,我无亲无故,出了事谁都不连累,你跟我发什么疯?” 方恪不屑的嗤笑了一声:“说得像是谁有亲有故!” 说完,他郑重的向杨戈一抱拳,不顾杨戈喝止,转身就开门大步离去。 第47章 难办 方恪离去后…… 杨戈独自一人在屋内静坐了许久,仍觉得心绪难平。 他想起了一段话来: 史书太大,装得下华夏五千年。 史书又太薄,装不下一个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在历史书上随手翻过的一页,用笔划过的内容,可能就是千千万万人的一生…… 在杨戈想来,类似于眼下粮价上涨这样的“小事”,或许都没资格载入史册。 亦或者,后世之人翻遍史书,才能从浩瀚如烟的文字中间扒出一句:大魏熙平十二年,岁大饥。 可张二牛他们的愁苦,却是真实的、鲜活的。 买不起粮,他们也是真要卖屋卖田、卖儿卖女…… 或许他们早已习惯这样的世道,就像是挨了锤的牛,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接受着来自权贵的剥削与压迫。 顶多在暗地里偷偷骂上一句:生儿子没屁眼…… 可杨戈还没习惯。 他也不准备习惯。 于是他骤然面对如此残酷黑暗的世事,就如同孤身一人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纵然身上穿着厚实温暖的棉衣,依然会觉得冷…刺骨的冷。 他不是殉道者,他喊不出“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那样慷慨激昂的口号。 但这吃人的世道,若想就这么轻轻松松、舒舒服服的弓虽女干他的意志,还想要他配合的叫上一声“爽”……却也是白日做梦! 孤月之下…… 杨戈提刀缓步走进庭院中。 他跃起,一刀卷起漫天雪。 凌霜刀,自此入道。 …… 四日后,洛阳北镇抚司。 身穿玄底锦绣麒麟服、头戴乌纱武冠的沈伐正坐堂上,满面风霜的方恪立于堂下,将三大粮商哄抬粮价、贿赂陆亭绣衣卫一事,悉数禀报于沈伐。 “啪!” 沈伐一掌拍断檀木座椅扶手,惊怒交加的厉喝道:“混账,赃官污吏、国之硕鼠,安敢如此!” 方恪抱拳躬身,不敢多言。 沈伐怒不可遏的起身,负手于堂上来回踱步,双手几度握拳、几度松开。 良久之后,他忽然重重的叹了口气,意兴阑珊的缓声道:“是杨戈让你来的?” 方恪:“回大人,确是杨总旗遣卑职入京禀报。” 沈伐回声重重的坐在了太师椅上,苦笑着摇头道:“杨戈啊杨戈,你真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啊!” 方恪连忙道:“大人,杨总旗也是一心为公、为民请命,绝无他意。” 沈伐有气无力道:“无需多言,本官比你更了解那厮,他若是有私心,反倒是好事了,可此事……哎!” 他的确是方才知晓此事。 但他也知道,当今圣上定然是早已知晓此事的。 绣衣卫是圣上的耳目没错,但圣上可不只绣衣卫这一只耳目。 既然圣人至今既未提及、也未询问过此事,那就代表,他默许了此事。 一切都是利益交换。 一切都是为了明年的北击鞑靼…… 可他既已知晓此事,就没办法知情不报。 但即便报上去了,结果也肯定无法如意。 朝堂上的事啊,就如同夹了屎的糕点,要么不吃,吃就得连屎一块吞。 就连圣上都挣不开“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朝堂规则放手施政治国,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绣衣卫千户? 方恪听到沈伐叹气,内心挣扎了几息后之后,还是壮着胆子说道:“卑职斗胆,请大人出手护下杨总旗,似他这般赤诚之人,不该死在这种腌臜事里!” 沈伐摆手:“他一条死蛇都肯为国为民强出头,本官岂肯相负?只是此事的结果,恐怕要令他失望了!” 方恪连忙回道:“卑职代杨总旗多谢大人再造之恩!” “呵!” 沈伐闻言饶有兴致的轻笑了一声,盯着他说道:“看来你俩相处得不错?” 方恪略一犹豫,如实回答哦:“回大人,杨总旗为官虽有些过于……淳朴,但他急公好义、嫉恶如仇、重情重义的君子之风,却是卑职生平除大人之外唯二得见,在杨总旗手下当差,卑职只需警惕贼人的明枪,无需注意身后的暗箭,也无有人情世故、蝇营狗苟之纷扰,确是称心如意、如鱼得水。” “啪啪啪!” 沈伐笑着拍手:“看来本官确是慧眼识珠、知人善任啊!” 方恪连忙送上一记马屁:“大人慧眼如炬、明察秋毫,卑职对大人的敬仰就好比……” “打住!” 沈伐:“来来回回都是这几句词儿,你没说腻,本官都听腻了!” 方恪讪笑着闭嘴,深藏功与名。 沈伐沉吟了片刻,伸手打开案头的铸铁匣子,从中翻出一块鎏银的令牌,隔空抛向方恪。 方恪连忙伸出双手接住令牌,定睛一看,登时就瞪大了双眼:一块试百户腰牌! 他懵懂中带着些惊喜的看向沈伐:“大人,这……” 沈伐向宫闱方向揖手:“本官督办昭武侯谢氏私通仇寇一案有功,得圣上垂青,不日升迁北镇抚司镇抚使,司中千户以下将校升迁,本官皆可一言决之!” “你先将此令送回路亭交与杨戈,言此乃家中对他上报三大粮商囤积居奇一事的功勋嘉奖,一应印信服袍,随后送抵路亭。” “至于伱,就接替你家杨百户当下的官位,就事路亭总旗罢。” 方恪欣喜若狂的捧着手里令牌垂首下摆:“卑职拜谢大人栽培之恩,卑职代杨百户拜谢大人提携之恩!” 沈伐:“别替他谢我,替本官转告他:我等他请我吃升迁宴……至于三大粮商囤积居奇之事,本官自会料理,令他勿要再插手,静心以待便是。” 方恪抱拳:“卑职定将大人的嘱咐,一字不差转述给杨百户。” 沈伐挥手:“下去歇着吧,歇够了早些回路亭,免得那头倔驴按耐不住、小不忍乱大谋。” 方恪:“是,卑职告退!” 他躬身倒退着往外走,结果还未走出几步,就又听到上方传来一道声音。 “对了,稍后本官会备一份年货,你替本官带给你家杨百户,权当是本官贺他就事试百户的升迁礼!” 方恪麻了,应了一声不知道走还是不走。 沈伐自顾自的沉思了片刻,抬眼见方恪还杵在堂下,疑惑的问道:“怎么?你不知道饭堂怎么走?” 方恪:…… 待到方恪退下之后,沈伐抓起堂上的佩刀挂在腰间,朗声道:“来人啊,备马,本官要入宫觐见圣上。” 第48章 麻绳专挑细处断 杨戈原以为,粮价接连上涨的恶果,至少要到年后才能慢慢显露出来。 但他显然小觑了那些烂人对于时间的把控。 也太高看了大魏底层百姓抵抗风险的能力。 几乎是在大麦价格冲破一百文一斗的第二日。 路亭县内就多出了大量的乞讨者。 他们沿着白雪皑皑的长街,挨家挨户的乞讨主家吃剩的残羹冷炙果腹。 但粮价涨成这副模样,哪家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呢?哪有多余的剩饭施舍给他们? 况且,这也不知道,眼下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儿。 而悦来客栈也是打那天起,再未接待过一位顾客。 倒是时常有人上门,可来的不是来借粮的,就是来乞讨的。 刘掌柜仁义,明知道眼下这档口不会再有客人上门来了,还坚持每天早早的就开门,熬上一大锅粟米粥,遇着上门乞讨的就给一碗。 遇上借粮的,他也从不忍心拒绝,总是长吁短叹的说上一句“大家伙儿都难”,然后就让杨戈去后厨拿两斤粮食出来,满心愧疚的亲手交到来人的手上。 前几日高价买回来的粮食,一个铜板都没赚,就散了个精光。 可登门借粮的街坊邻居还是络绎不绝,仿佛大家潜意识里都觉着,客栈做的就是吃食这個行当,肯定屯了很多粮。 但只有杨戈才知道,客栈前几日拉回来的那一批粮食,早就已经没了。 他偷偷从自己家里拿过来的两麻袋粮食,都已经见底了。 这不是,杨戈刚刚打发走一批乞讨者,往日里给客栈送柴火的王德柱就上门了。 能扛着七八十斤柴火走上二十几里山林的硬朗汉子,愣是给逼出了哭腔:“老掌柜,俺属实是没法子了,十里八乡都跑遍了,愣是买不到吃得起的粮,俺家的情况您也知道……” 刘掌柜紧紧的攥着他的双手,红着眼眶回道:“咱知道、咱知道,你是个要强的,要不是实在没法子,你不会来开这个口……小哥儿,快去后院给你王叔儿拿十斤粮来!” 杨戈用力的抿了抿嘴角,转身也不是、不转身也不是。 踌躇了好几息后,他才硬着头皮强笑道:“王叔儿,后院柴火堆塌了,这会儿进不去灶屋,要不您先回家,稍后我给您送过去?” 短短的几句话,他说得分外的艰难,就好像每一个字儿都扎嘴。 王德柱经常往客栈里送柴火,他们相处得也很熟悉。 往回他来,时常会给杨戈带些山林的小玩意儿,像逗弄小孩子一样逗他。 有时候是一小包野果、有时候几颗鸟蛋,还给他做过草蚂蚱、木陀螺…… 可后院,已经凑不出十斤粮食了。 王德柱看了杨戈一眼,本就黝黑的面颊顿时殷红得能滴出血来,他努力挤出笑容,僵硬的摇了摇刘掌柜的手:“是俺来的不是时候,给您老添麻烦了,俺就先走了,再上别地儿想想办法。” 说着,他松开刘掌柜的手就要走。 刘掌柜一把拽住了他,而后转过头来,罕见的对杨戈发了脾气:“杨戈你怎么回事,让你去就去,哪来这么多话!” 王德柱见状连忙摆手:“您莫生气、莫生气,小哥儿也是为了您为了客栈,没啥的,谁都不容易……” 刘掌柜死死的拽着他不让走,睁着双眼瞪杨戈:“还愣着做什么!去啊!” 杨戈左右为难的挣扎了几秒,只得无奈开口:“掌柜的,后院早就没粮了,我从家里拿过来的一百斤粮食,都全借出去了。” 他不想提这个事儿。 但他要不提,刘掌柜这个口子打不住! 客栈里是没粮了,但刘掌柜先前信了他的话,家里还屯了一批,就他老人家这么个散法儿,他们自家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刘掌柜和王德柱都愣在了原地。 好几息后,刘掌柜才重重叹了口气:“你说伱,细胳膊细腿儿的,跟着凑什么热闹!” 杨戈笑了笑:“您家在路亭,我家也在路亭啊。” 刘掌柜闻言,又是欣慰又是无奈的看了他一眼,旋即就回过头,拉着不知所措的王德柱往外走:“走,跟咱上家去,咱家里还有,怎么着咱也得把这个年熬过去……” 杨戈目送二人拉拉扯扯的远去,心头忍不住就想,是不是生意做得越大就越没良心? 这条街上开门做生意的店家,这几日如刘掌柜这般的很多,大家都在力所能及的搭救着上门的乞讨者。 再反观哄抬粮价的三大粮号,真他娘的生儿子没XX啊! “说什么穷生奸计,富长良心。” 他愤懑的拍着大腿:“我看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心烂了,知识越多越反动!” 适时,一对母女出现在客栈门外,畏畏缩缩的小声道:“掌柜的,您能施舍一碗冷饭么,俺闺女已经两天水米没打牙了……” 杨戈看了看面色蜡黄、气息虚弱无力的母亲,再看了看一眼小脸儿冻得乌青、连站都快站不稳的小女孩。 纵然这几日他已经见过许多这样的乞讨者,依然觉得心头堵得喘不过气。 他努力让自己笑的和善些:“大嫂,您进来歇一歇吧,我去灶屋翻翻看,看还有啥吃的,给您和闺女弄一点。” 母亲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按着怀中的小女孩就往雪地里跪:“俺们娘俩谢谢掌柜的大恩大德!” 杨戈连忙迎出来,将娘俩从雪地里拽起来:“当不起当不起,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嘛!” 母亲泪流满面的摇头:“实在是没办法了,她爹年中拉纤累死了,俺一个妇道人家起早摸黑才能落一个水饱,这粮价一涨,她奶奶就绝食去了,家也垮了……” 短短的几句话,杨戈却破了大防。 他鼻腔酸涩得眼泪一个劲儿往外涌,连忙偏过脸去不看这娘俩,只拉着她们往客栈里走,口里无意识的说着些连他自己都不信的言语:“别丧气别丧气,会好起来,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就有未来!” 他将娘俩按进饭桌后,擦着双手快步钻进灶屋里。 当他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粟米粥出来的时候,刘掌柜已经回来了,正红着眼睛安抚着小女孩。 见他端着粟米粥出来,娘俩连忙起身双手来接。 杨戈:“慢着些吃,锅里还有。” “谢谢掌柜的、谢谢老掌柜,您可救了俺们娘俩的命啊……” 杨戈与刘掌柜一起安抚了娘俩,让她们安心的坐下吃。 回过身来,杨戈低声询问刘掌柜道:“您又给王叔儿借了多少粮食?” 刘掌柜:“三斗,他家六口人,这点粮估计也就够他们撑到年根儿。” 杨戈就知道,老头都领着王德柱上家去了,就绝对不会只掏十斤粮。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说道:“您老悠着点,后边还不知道是个啥情况呢!” 老头叹着气摆了摆手:“能怎么办呢?能做多少做多少吧,总不能真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饿死吧?” 杨戈偏过头看了看身后那对母女,她们捧着滚烫的粟米粥小口小口的抿着,眼神里却依旧没有多少生气。 她们,真的还能活下去,有希望、有未来么? 都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 她们是麻绳的细处、也是苦命人。 所以她们最先断…… 可粮价再这么涨下去,似老刘家这种稍粗一点的麻绳,也不一定能顶得住。 破窗效应一旦形成,再想刹车,可就更难了! ‘能做多少做多少吗?’ 杨戈在心头低低的呢喃道。 第49章 张麻子 寒风呼啸锣鼓巷。 绣衣卫正堂内,杨戈给案头的油灯续了些灯油。 跳跃的火光,再度照亮了案几上散落的诸多卷宗。 《永泰粮号路亭分号实记》。 《丰裕米庄路亭分庄详解》。 《富禾粮庄路亭分铺初探》。 《路亭县兵尉官详情》…… 杨戈最后扫视了一遍这些卷宗后,起身脱下身上的大氅,打开一旁的木箱,将所有卷宗扫入木箱内,落上锁,重新贴上封条、盖上自己的总旗印信。 收拾好案几后,他坐回太师椅上,重新披上大氅:“来人,唤谷统来见我!” 门外值守的力士领命离去。 不一会儿,小旗官谷统便裹挟着一股寒气,推门而入:“总旗。” 杨戈抬眼看他,不紧不慢的说道:“方恪回京述职,家中一直都是你主事,我方才翻看了近日的例报,你做得还不错。” 谷统不敢露出喜色,抱拳躬身道:“全赖总旗栽培!” 杨戈摆手:“我现在就要考考你,可还记得我绣衣卫的职责是什么。” 谷统不假思索的回道:“为君分忧、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典诏狱!” 杨戈陡然提高音量:“大点声,我听不见!” 谷统绷直了身躯,大声回道:“回总旗,我绣衣卫因为君分忧而生,主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典诏狱!” 杨戈神色微微一松,颔首道:“我希望你不只是记得这句话,还能理解这几句话,分得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人该帮、什么人不该帮……我等是圣上亲军,不是某些权贵的看家犬!” 谷统闻言心下一紧,连忙抱拳称是。 杨戈挥手:“下去吧,用心做事,我很看好你!” 谷统揖手告退。 杨戈再度静坐许久,才起身从阴暗的角落里扒出一个布包,推门出去。 …… “梆梆梆绑绑。” “五更天啰……” 有气无力的号子声远远的传来。 一处房梁错落的避风处,抱刀和衣而眠的杨戈应声睁开了双眼。 他起身,借着皎洁的月光从怀中摸索出一块半脸面具扣在脸上,而后再取出一个布帽子带在了头上。 穿戴整齐后,他分辨了一下方向,纵身跃起,身姿轻灵、如履平地的快速奔走于高低错落的瓦檐之上,玉白的皎月悬挂在城池尽头,他每一次跃起,都仿佛是要跳上月亮…… 不多时,杨戈便来到了一处院墙高耸的库房边上。 他布帽往脑后一拉,转过来一张九饼面具掩住半脸面具,而后纵身翻过院墙,跳进仓库内,一直轻灵的身法,落地时却发出的“咚”的一声重物坠地之声。 “汪汪汪……” “汪汪汪……” 数道犬吠声,应声响起。 杨戈不以为意的抱起柳叶刀靠墙伫立,放大感知,静心感知周围的变化。 “嗖!” “何方宵小,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破空声与大喝声同时传来。 “嘭。” 杨戈一偏头,一根标枪便擦着他的发丝,扎进了院墙里,木柄颤动不止。 他定眼看过去,就见十余条青衣彪汉高举着火把冲了出来。 杨戈晃眼一扫,目光便集中在了为首者的身上……这人年约四十上下,一身儿黑色窄袖劲装,腰悬一口装饰精美的龙泉剑,行走之间气息沉凝、下盘极稳。 而一众青衣彪汉看清楚杨戈的打扮后,脸上也忍不住浮起滑稽之色。 为首者看了一眼杨戈身侧的标枪,眼神中的凝重之意压下了滑稽之色,他正色的上前拱手:“敢问这位九饼朋友,哪条道儿上的!” 杨戈开口,一腔浓重的巴蜀口音:“初出茅庐,没得道。” 为首者:“那足下来我永泰粮号,所为何事!” 杨戈:“路见不平,杀富济贫!” 为首者一听这个,就知道他是真菜鸟,强忍笑意抱拳道:“杀富富不去,济贫贫不离,不若在下奉上些许盘缠,大家煮酒论英雄、交個朋友如何?” 杨戈:“出门之前,家师告诫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一枪,是你投的?” 为首者皱了皱眉头,放下双手:“正是在下!” 杨戈:“我接了伱一枪,你也接我一刀如何?” 为首者踌躇了几息,一手落到腰间剑柄上:“敢不从命!” 杨戈默不作声的盯着他。 为首者慢慢绷起身躯。 “铿……” 柳叶刀陡然出鞘,刀身化作一道雪线,一闪而过。 那厢身量魁梧的为首者见状亦猛然拔剑,刺出一道剑芒。 “轰。” 杨戈纹丝不动,徐徐还刀入鞘。 为首者长剑坠地、虎口撕裂,身躯向后滑出数尺才稳住身形,再抬起头来时,满脸的惊骇之色……好强的内气、好强的刀法! 场面一时寂静,围住杨戈的众多青衣大汉,悄无声息的往后退了几步……火光越发颤抖了。 为首者深吸一口气,上前捡起自己的佩剑,拿在手中施了个剑礼,郑重道:“多谢兄台高抬贵手,以兄台的武功,我永泰分号予取予求,何须掩面示人?” 杨戈:“你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想,我掩面示人,不是为了保护我,而是为了保护你们呢?” 为首者愣了愣,回过神来苦笑着揖手道:“兄台高义,江左长风凌观……谨受教!” 杨戈盯着他看了几息,忽然问道:“你的命,值多少钱?” 凌观闻言心头一紧,丰富的江湖经验告诉他,接下来的回答将关乎自己的老命…… 他慎重的思忖了许久,试探着回道:“三百、三百两?” 杨戈五指抓刀:“你不妨再想想。” 凌观立马改口道:“五百两!” 杨戈松手:“久闻你们永泰的当铺业务遍布江左,九出十三归的规矩天下闻名,那我就考你一道数学题:五百两的押物钱,三月赎回,到期得支付多少利息钱?” 凌观蓦地睁大了双眼,厉声道:“兄台未免欺人太甚!” 杨戈:“我今岁二十有三,平生嫉恶如仇、睚眦必报。” 凌观瞬间从善如流:“回足下,若以五百两为凭,到期除五百两本金外,还应额外归还利息钱二百二十二两零二百二十二文。” 杨戈颔首:“很好,继续数学题,以当下上京城内粟米二十八文一斗的价钱,这二百二十二两零二百二十二文,能买多少斤粟米。” 凌观心算了许久,才满头大汗的回道:“能买约十一万四千二百六十六斤四两粟米!” 杨戈给他竖了一根大拇指:“真厉害,我都算不出来……你痛快,我也大方一点,那四两的零头就给你抹了,就算你十一万四千二百六十六斤粟米好了!” 凌观嘴角抽搐着抱拳道:“多,多谢兄台高抬贵手!” 杨戈:“最后一题,十一万四千二百六十六斤粟米,我分三月时间取完,每三日来取一回,每回取多少?” 凌观立马答道:“三千八百零八斤八两六钱!” 杨戈笑吟吟的表扬他:“恭喜你,都会抢答了!” 凌观:…… 杨戈放下刀,轻声道:“既然账算清楚了,就去取粮吧,我在这儿等你!” 凌观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回头瞪了一眼左右那些目瞪口呆的手下,厉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一众青衣大汉回过神来,慌忙作转身匆匆的冲向里边的仓库。 凌观松了一口气道,又是戒备又是好奇的上下打量杨戈。 平心而论,三千八百多斤粟米,听着数目是大。 但真不值什么钱。 粮价? 粮价当然是对外人的,似凌观这种永泰粮号内部的执事,当然是能拿到比京城的粮价更为便宜的进价。 纵然是十一万四千多斤粟米一起拿,对凌观而言,也算不得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 至少,肯定是没他的老命的事关重大! 是以,若这点粮食就能将眼前这个武功极高、年岁极少的江湖菜鸟打发了…… 凌观求之不得! 杨戈任由他打量,直到青衣大汉们合力推着五架板车从仓库里出来,他才再次开口道:“往后三个月内,每过三日我会来此地取一次粮,这些粮随后怎么使用,你们很快也会知道!” “倘若你或者王家不忿,有什么手段,尽管使来!” “无论是明枪暗箭、还是下毒迷烟,亦或者上报官府下海捕文书……都可以!” “包括你们给我的粮食里,以及我使用这些粮食的过程中,你们也尽可以给我捣鬼!” “但我要请你们务必记住,你们只有一次机会!” “一次过后……” “但凡我不死,无论是你江左长风、他永泰王家,还是你们身后的那些大人物……” “永无宁日!” 凌观听完他这番话,脸上的肌肉又有些僵硬,旋即便摆手道:“兄台尽管放心,此事乃你我二人君子协定,不关永泰、也不关王家的事,他们也没道理来插手此事!” 杨戈轻笑着摇头:“我来此间,还真不是冲你……你务必将我的话原封不动的转告给王家,无论他们有什么招,我都接着!” 凌观苦笑道:“兄台这又是何必?目的达到了不就成了吗?何苦非要给自己招惹强敌呢?路亭虽是上京门户,于神州十五道之中却也算不得紧要,凌某虽从不妄自菲薄,却也不过区区路亭管事。” 杨戈摇头:“是啊,就是因为你不够坏、也不够强,所以你不够格啊!” 凌观无言以对,只得长叹道:“年轻啊……” 杨戈抱拳:“今夜之事,多谢了!” 凌观摆手道:“凌某自知卑鄙,当不起兄台一句谢,只是时局如此,这三千八百零八斤八两六钱粟米,又济得了什么事呢?” 杨戈:“能做多少做多少吧,若是不够,我再去丰裕、富禾取!” 凌观蓦地睁大了双眼,他忽然就明白,此子为何是三日来此间取一次粮。 合着另外两日,是留给李家和赵家的啊! 一时之间,他心头是既震惊、佩服,又有些幸灾乐祸。 杨戈自是不知凌观心中所想,指挥着一帮推车的青衣大汉往外走。 就在杨戈即将踏出院门之际,凌观突然大声问道:“敢问九饼大哥,高姓大名!” 杨戈止住脚步,很是恶趣味的回道:“鄙人张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