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见习御史,狎妓之嫌 “我,苏景明,狎妓?” 苏良握着一份墨迹新鲜的民间小报,脑袋有些发懵。 “御史中丞王拱辰、监察御史刘元瑜联名弹劾,监进奏院苏舜钦、刘巽监主自盗,以公费聚私宴,邀王益柔、王洙、江休复、苏良等十一名京朝官聚众饮酒,席间有人与妓女杂坐,有人于服丧期宴饮,有人吟亵渎圣贤之诗……” 其中,论述各个京官行为罪责的小字中,有一行字让苏良如芒刺背。 “秘书省著作佐郎、权监察御史里行苏良,履职台谏不过半月,狎妓纵乐、甘酒嗜音,御史台建议除名勒停,永不收叙。” 除名勒停,就是开除公职、削籍为民。 苏良有些慌。 没想到吃顿酒席竟被冠以如此巨大的罪名。 这里是庆历四年秋的汴京城,九月十八日。 此刻,已近午时。 苏良今日休沐,便睡了个懒觉。 哪曾想一觉醒来,御史台察院书写人(吏名)老洪前来告知他,其因涉嫌狎妓,已被宪台停职,并勒令他在家等待开封府传唤。 出于私人关系,老洪将新得的民间小报交给了苏良。 此小报消息始于朝廷内幕,真实无误,每日都会更新朝廷的爆炸性事件。 时效性远高于五日出一期的朝廷官报——进奏院邸报。 进奏院的主官苏舜钦已被传唤至开封府,邸报指定要延期了。 苏良甚是郁闷。 昨晚,他应监进奏院苏舜钦之约,前往汴京城朱雀门外的清风楼吃酒,以贺赛神会。 席间所坐,皆为汴京城的青年俊秀、馆阁之官。 文人聚会,自然是有酒,有诗,有女人。 席上,唤几名妓女歌舞佐酒乃是常情,只要不和妓女“杂坐”,便不违大宋律令。 酒酣之时。 难免有人失礼,与歌伎亲密了一些,也有人开始吟诗吹牛皮。 这是多数年轻官员的常态。 苏良不得不承认。 小报上,有人和歌伎杂坐为真,有人吟亵渎圣贤之诗也为真。 苏舜钦监主自盗也算是真。 昨晚宴席经费的主要来源,便来自进奏院卖废纸的五十贯钱。 不过,进奏院一直以来都有这种陋习,并非苏舜钦独创。 这些罪过,可大可小,就看会不会上纲上线。 而苏良在席上,既没诋毁圣贤,也没说错话,更没有让任何一名妓女靠近他。 他实在不知,所谓的“狎妓”到底是从何说起。 一名不容私德有失的台谏官,若被冠上“狎妓”之名。 无异于自绝仕途。 …… 十二年前。 苏良魂穿大宋,变成扬州城一名十四岁的小乞丐。 其前世平庸,年近三旬,依然忙于考研考公。 除爱读一些杂书,通晓一些新思想,别无所长。 二世为人。 既不会酿酒造香皂,也不擅造水泥烧玻璃,自是攀不了科技树。 幸得一私塾先生收养,日日读书,废寝忘食。 他拼命读书,不是爱书。 而是当下的大宋,普通百姓的日子实在悲惨。 赋役严重,苛捐杂税,名目繁多。 卖柴有柴税、修房要房税、婚假要婚税,使尽所有力气,都难以温饱。 一些公知常讲,大宋是幸福感最高的朝代。 但幸福不属于底层的劳苦大众,只存在于士大夫、大地主、大商人的生活中。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千年前想要逆天改命,跨越阶层,便唯有考公。 宋朝士大夫官员福利待遇之高,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十年寒窗。 二十四岁的苏良,终于在庆历二年(1042)三月,登进士榜第十二名。 同月,被授长清县县令,自此入仕。 四月,苏良娶扬州城【尚文私塾】教书先生唐泽之女唐宛眉为妻。 可谓是大小登科,双喜临门。 庆历三年十月,有治绩,授齐州观察推官。 庆历四年七月,苏良弹劾齐州知州懒政,献《懒官疏》,字字如刀,初露锋芒,得特旨,以秘书省著作佐郎,权监察御史里行,成为京朝官。 大宋朝,官、职、差遣分离。 秘书省著作佐郎是寄禄官官职,权监察御史里行则是差遣。 虽然齐州观察推官和秘书省著作佐郎都是从八品,但意义完全不同。 前者是选人官,后者则是京朝官。 唯有先成为京朝官,才有资格步入朝堂高层。 从选人官跨越到京朝官,非常困难。有官员甚至在选海浮沉一生,都未能上岸。 而苏良的好运,完全得益于那篇《懒官疏》。 此疏,痛骂齐州知州嗜痂逐臭,慵懒无能,如百姓眼中的附骨之疽。 并提出了一个新概念:懒官之害,远甚于贪官。 苏良一疏成名,朝野皆知。 故得了個“权监察御史里行”的美差。 里行有实习之意。 因苏良寄禄官官职较低,在三丞之下,故而只能是里行。 较之真正的监察御史,权限与俸禄都少了一些。 但这已经很优秀了。 大宋最难做的官,便是台谏官。 须是进士出身。 须做过一州通判或地方知县。 须是京朝官。 须不能是现任宰执的亲戚子弟。 须由官员举荐。 还须不爱富贵,重惜名节,通晓治国纲领。 …… 一般情况下,三十岁做台谏官便算得上年轻有为。 苏良二十六岁成为监察御史里行,已是当朝最年轻的台谏官。 仕途,一片光明。 依照大宋目前“重资历而轻能力”的升职制度和台谏官的独特属性,苏良只要不犯大错,依照他的文采能力,六十岁左右,大概率能入中书做个相公。 半月前。 苏良进京赴任,还租好了房屋,本想着年底便将妻子接到汴京城。 哪曾想出了这么一档子倒霉事。 御史台,讲究风闻奏事,尤喜抓官员私德做文章。 苏良本就是御史台之人,若真被坐实了罪名,御史中丞王拱辰绝对会将其往死里弹劾,以展现自己的大公无私。 就在苏良思索着如何自证身清白时。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苏良以为是开封府来传唤了,放下小报,迅速奔出。 他打开门抬头一看,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希仁兄!”苏良拱手。 来者身姿丰伟,微微胖,面色白皙,颌下一缕黑须,长得茂密旺盛。 他不是别人。 正是当下的监察御史,四十五岁的包拯包希仁,苏良的上官,也是他的荐举人。 大宋台谏官有“同罪保举”的说法。 若苏良因狎妓获罪,包拯也会受到牵连。 包拯对苏良的《懒官疏》甚是推崇,且在苏良入职后对其帮助颇大。 他看向苏良,无奈叹气。 眼神里分明写着五个字:景明,你脏了! 一名台谏官私德有失,就相当于未曾婚配的女子丢了贞洁。 极为令人不耻。 “希仁兄,我是被冤枉的,咱屋内细说。”苏良将包拯迎进屋内。 …… 注:台谏,即御史台与谏院。御史监察百官,谏官规谏讽谕。自宋始,台谏合流,职事相混,统称台谏。 第002章:汴京水深,欲加之罪 一进院,厅堂。 苏良将昨晚酒宴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告知了包拯。 包拯微微皱眉。 “你身在宴中,恐怕即使能洗脱狎妓恶名,也难逃结党之嫌。” “我……我……还……结党了?”苏良一脸不可思议。 吓得说话都结巴了! 他虽刚入汴京不久,但也知结朋党的后果有多严重。 大宋的朝堂斗争非常激烈,尤其是这两年。 去年九月,皇帝赵祯开天章阁。 范仲淹与富弼呈《答手诏条陈十事》,庆历新政轰轰烈烈展开。 但持续了不过一年便虎头蛇尾,名存实亡。 今年五月到八月,范仲淹、富弼、欧阳修能等贤臣陆续离朝外放,宣抚边境。 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朋党之祸。 台谏官乃天子耳目,若有结党嫌疑,那必然会被罢黜。 包拯接着说道:“苏舜钦、王益柔等人皆为范相公举荐,这几人在公开场合多次声称:群贤离朝,朝堂宰执皆无作为。章相公(章得象)、贾相公(贾昌朝)、夏枢相(夏竦)、王中丞(王拱辰)等反对变法者,自然认为他们是新党,而你的那篇《懒官疏》,也有讽刺他们之嫌,他们自然认为你也是新党。” “君子坦荡荡。我苏良从未参与过党争,且作为御史言官,自有准绳,不会被任何人驱使!”苏良挺了挺胸膛。 包拯轻捋了一下胡须,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谁都知富彦国(富弼)和石直讲(石介)不可能有造反之心,但还不是被外放了!我预测,王中丞抓到你们的过错,必然会穷追不舍。这些事情若全都小题大做,恐怕你们都会被赶出汴京城!” 包拯长叹一口气。 “新政期间,虽争论不断,但所议之事都是强国富民之策,朝堂一片生机盎然,而今却是死气沉沉。你们这群英气勃发,敢说敢为的年轻人若再被赶出京城,那朝堂就更是一片死寂,更多官员会选择苟且偷安了!” 包拯来此,不仅是为了苏良。 他不忍心看着十余位馆阁之才,因一顿私宴就被重惩外放,那将是朝廷的重大损失。 “我前来主要是想提醒伱,在开封府传唤时,多思少言,莫让人拿党争做了文章。官家虽仁慈,但若知你们结私党,必会重罚。另外,可说不可说的事情就不说,切记!” “愚弟知晓了!”苏良重重拱手。 随即,包拯便快步离开了。 …… 午后。 开封府来人,将苏良传唤到了开封府。 当下,乃是翰林学士吴育,权知开封府。 苏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吴育前期支持新法,后期反对新法,不过不涉党争,以刚正不阿著称,也比较喜欢提携后辈。 一方静室内。 苏良见到吴育,拱手道:“吴学士。” 吴育瞪了苏良一眼。 “你糊涂啊!” 很快,吴育坐于上位,苏良坐到下侧,一旁有两名书吏持笔坐在一旁。 吴育看向苏良,道:“苏良,今日开封府传唤你,乃是问询昨晚清风楼宴饮之事,你务必据实以告,不得欺瞒。” “下官明白。” “本官问你,昨晚,你可是与监进奏院苏舜钦、进奏院右殿班直刘巽、殿中丞王益柔等人一起聚会宴饮?” “确有此事。” “宴席中,可有歌伎?有几人?” “确有歌伎,应该是……是六人吧!”苏良想了想说道。 “你可识得一名叫做秋娘的歌伎?” 苏良摇了摇头,道:“宴饮中,下官未曾与任何一名歌妓有过交流,皆不知名姓。” 吴育微微皱眉,看向一旁的书吏。 书吏拿出一份证词递给了苏良。 “这是歌伎秋娘的证词,她称昨晚与你有过欢合之事。”吴育看向苏良,观察着他的表情。 “欢合?” 苏良一脸惊诧,认真看起了证词。 歌伎秋娘称,昨晚苏良在晚宴后,重返清风楼,与她在二楼包间内赤身相见,行欢合之事,半个时辰后方离去。 “诬陷!这……这是诬陷!” 苏良气愤地站起身来,双眼通红,甚是恼怒。 大宋法令,禁止官员狎妓,但问责轻重则要看狎妓的程度。 苏良若只是与妓女杂坐,手脚不老实。 最重的惩罚也就是将他贬谪到偏远穷县为官,毕竟他拥有着进士身份。 在大宋,进士身份,就是免死金牌。 但若是有淫乐之举、将歌伎拉到床上行苟且之事且还被公之于众,那就极有可能要被削职为民了。 苏良心中甚是不解。 他刚来汴京才不过半个月,人都不认识几个,没想到便有人要陷害他。 汴京城的水实在太深。 “吴学士,这……这绝对是有人栽赃陷害我,我愿与那名歌伎对质!” “你先将昨晚酒宴情景据实写下,是不是诬陷,本官自有论断!”吴育沉声道。 苏良渐渐冷静下来。 其下笔谨慎,无一句欺瞒之语,不过有些不该说的,他也都隐了下来。 吴育看过后,将两名书吏支使了出去。 静室内只剩下他与苏良。 苏良解释道:“吴学士,我刚入台谏,自知狎妓后果。我出身贫寒,十年苦读,才有今日仕途,我怎会做出如此自毁仕途,龌蹉肮脏的事情,那歌伎只是一面之词,她绝对拿不出证据,她是受人指使的!” 吴育微微摇头。 “她能不能拿出证据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能找到证明自己没有狎妓的证据。” 此话,瞬间将苏良点醒。 只要他不能自证清白。 那就是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一旦沾染了这样一個“狎妓”污名。 他即使仕途没有断绝,那也是终生再无光亮。 “今日,本官只是传唤你,并非拘押,你先回吧,想想有没有证明清白的证据,等候二次传唤。若那歌伎所言为真,不仅是你的耻辱,更是朝廷台谏官的耻辱,你们这群年轻人,真是自找麻烦!” 吴育面色冰冷,怒其不争。 当下,苏舜钦、刘巽、王益柔三人已被拘押,苏良属于可拘押可不拘押的情况。 吴育便将他放了回去。 一方面是想看看苏良能否自证清白。 另一方面也是想看一看官家和朝堂宰执们如何看待此事。 若是从严重判,这群馆阁之士、青年俊才,朝堂的未来之星,恐怕就要被一网打尽了。 第003章:流言满城,拘押入狱 日近黄昏,苏良回到了家。 一路上。 他都没想明白到底是谁要陷害他。 他初来汴京,莫说得罪人,就连熟人都没有几个。 如果非要找个理由。 那恐怕就是有人以为他是新党,故而在将这些馆阁才俊一锅端的同时,顺便也为他罗织了个罪名。 入夜。 苏良出门吃了碗面,突然想起一人,然后奔往朱雀门东的麦秸巷。 麦秸巷内。 有一家毫不起眼的书铺,名为:刘记书铺。 书铺掌柜,人送外号:刘长耳。 此书铺,看似只售卖圣贤书籍、笔墨纸砚这类寻常之物。 其实真正的盈利买卖是民间小报。 汴京城内,出版民间小报者有大几十家。 大多都是无名黑作坊。 因内容一旦涉及朝政机密,惩罚甚重。 不过,小报对朝廷邸报内容有传播作用,也是底层官吏和百姓了解时事的一個窗口。 故而朝廷对民间小报的管制时严时松。 此行当甚是暴利。 现已发展成为了一个非常庞大的产业链。 两府三司、部、寺、监、知杂司、进奏院等衙门几乎都有吏员充当贩卖信息的探子。 御史们风闻奏事的情报,有一部分便是来自小报。 苏良知晓这位刘长耳的小报买卖,乃是来自察院书写人老洪的介绍。 他径直走到柜台前,看向一位身穿灰衫,脖子上挂着一块八卦图木牌的山羊须中年人,问道:“可是刘掌柜?” 刘长耳微微点头,笑问道:“客官,要买些什么?” “我是察院书写人老洪的朋友,想打听一些事情。” “里面请!” 刘长耳拉长声音,脸上的笑容灿烂起来。 卖消息可比卖书赚钱多。 少顷。 二人来到后方的茶室中。 刘长耳笑着说道:“你既然是老洪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给你便宜一些!” “我想打听一个女子,她是个歌伎,名为秋娘,昨晚还在清风楼为苏舜钦、刘巽等一众官员跳舞,我想知晓她与汴京城哪些官员有来往?” 听到此话,刘长耳突然打量起苏良。 “你是监察御史里行苏良吧!” “你……你怎么知道?” 苏良没想到对方一下子就猜中了他的身份。 “察院老洪的朋友,二十来岁,又来问询进奏院宴饮之事,不难猜,不难猜!” 刘长耳盘着手里的八卦图木牌,一脸兴奋地问道:“我很欣赏你那篇《懒官疏》,秋娘称昨晚与伱有欢合之举,到底是不是真的?” 刘长耳一脸八卦的表情。 苏良没想到对方知晓的这么多,当即黑脸道:“纯属造谣!是你问我还是我问你?” 刘长耳放下好奇心,伸出一根手指。 “一贯钱。只需一贯钱,我立即就告知你歌伎秋娘与哪位官员有来往!” 苏良出门前,知晓要花钱,故而随身带了两贯钱。 他将一贯钱放在桌子上。 刘长耳收起钱,当即爽快地吐出五个字:“枢密使夏竦。” “近年来,夏竦培养了数十名歌伎,那秋娘便是他的人,若秋娘所言为假,那定然是夏竦指使的。” “夏竦?我与夏枢相并不相识,他为何会诬陷我一个后辈?”苏良一脸不解。 刘长耳顿时笑了。 “我知道!” “为何?” “一贯钱。”刘长耳伸出一根手指。 啪! 苏良面色焦急,将仅剩的一贯钱也放在桌上。 “因为你的《懒官疏》呗!此文章传到汴京时,百姓们都以为是骂夏竦的。自从夏竦兵败西夏后,便成了百姓心中的懒官代表。估计就连夏竦都以为你骂了他,夏竦心胸狭窄,锱铢必较,寻到这个机会,自然要栽赃你!” “见过捡钱的,还没见过捡骂的!”苏良有些无语,没想到自己无意中就得罪了当朝枢相。 他细思极恐。 如果真是如此,那此事一定会被人推波助澜,闹得越来越大,官家定会下令严办。 苏良已预感到,明日自己可能还会被传唤到开封府。 不过不是问话,而是拘押。 苏舜钦是名臣苏易简之孙,岳丈还是当朝相公杜衍。 王益柔是名门之后,他爹王曙也做过相公。 其他参与酒宴的人,不是官二代就是官宦子弟,人脉颇多,自有人说情。 唯独苏良,没有任何靠山和背景。 若被拘押,绝对是无人说情,无人来救。 唯一可能会替他说话的监察御史包拯,也会因避嫌,而不能参与此事。 苏良可不愿仕途就这样完了,名节就这样坏了。 唯有自救。 他想了想,道:“刘掌柜,你能不能帮我办件事?” 刘长耳笑容灿烂:“只要钱到位,保您满意。” “我想让贵店小报将歌伎秋娘是夏竦所养姬妾之事透露出去,并暗指我乃是被诬陷的,务必让全城百姓都知晓。” 刘长耳捋了捋山羊须,道:“可以,后日见报,如何?” “行。” “十贯钱。”刘长耳说道。 “我身上的……钱不够了,稍后你寻人跟我回家去取即可!” 苏良月俸(正俸、添支、职钱、薪碳衣粮等总和)不过五十贯左右,今晚就花了十二贯钱,不由得有些心疼。 但为了仕途和名声,别无他法。 …… 翌日,近午时。 苏良来到大相国寺附近的一座茶馆。 汴京城内的最新消息,一方面来自小报,另一方面来自茶馆。 大宋百姓,最喜欢唠的便是官员们的花边新闻。 苏良也曾来过一次。 没想到这次来,聊天的主要对象竟变成了自己。 他到茶馆时,里面已经坐了近八成满。 所聊之事,正是前天晚上的进奏院案。 “那位以汉书佐酒的苏子美,仕途算是完了,监主自盗可是重罪,估计要被削职为民了!” “苏子美算什么,集贤校理王益柔才是捅破了天!那句‘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实在太过于猖狂,让帝王当他的拐杖,让周公、孔圣人做他的仆人,放在他朝,都能凌迟处死了!” “王益柔酒后失言,其实是在叹自己不得志啊,可惜了!”一位年轻书生感叹道。 这时候,一位手拿小报的中年人兴奋地开口了。 “列位,你们可注意到那位年轻的台谏官,就是那个写下《懒官疏》的苏良,他在酒宴上没出错,但在酒宴后,却与一名歌伎有了鱼水之欢,还被歌伎举报了,台谏官狎妓,仕途可是彻底完了!” “我还听说,他是因狎妓不给钱,那歌伎才去开封府揭发了他,空有一身好文采,却做如此下流之事,真是愚蠢至极!” “那名歌伎唤作秋娘,我见过的,身段妙曼,一双眸子极为勾人,没几个男人能不动心!” …… 茶馆的讨论者们,从不在乎得来的消息是真是假,他们只图一乐。 并且有人很会编故事。 正所谓三人成虎,很快就将“苏良狎妓不给钱”的虚假之事落实了。 不多时。 苏良就被骂成了一个吝啬、好色、贪财的衣冠禽兽。 坐在其中的苏良,脸色铁青。 流言如刀,辩解已徒劳。 他预计不到午时,自己狎妓不给钱的无耻行径就会传遍全城。 甚至传着传着,还有可能变成“霸王硬上弓”。 更可怕的是—— 一些朝廷官员习惯于将这些民间撰造的无根之语,当作弹劾的证据。 若苏良不能自证清白,这些流言足以彻底毁掉他。 苏良不愿再听下去,当即返回了家。 他刚到家没多久,开封府便来人将他带走了。 这一次。 不是传唤问话,而是拘押。 苏良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有人给官家上了眼药。 此案要严查严办了。 吴育将参与酒宴的十三名京朝官全关进了府牢。 他不再审讯,而是将每人都单独关押,然后给了一份笔墨纸砚,让众人自诉罪状。 苏良思索片刻后,蘸墨提笔,喃喃道:“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目前,他最大的本领,便是能用前世的思想结合当下时事,写得一手好文章。 第004章:我,苏良,一心求死 九月二十日,近午时。 汴京城内,秋高气爽,进奏院案依旧在发酵。 这时,一条小道消息以近乎光速般,在汴京街头传播开来。 “枢密使夏竦包养多名姬妾,其中一名姬妾秋娘疑似在进奏院案中作伪证!” 此消息,远比一名见习御史狎妓更具话题性。 很快便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然后在一些闲散读书人的修饰解读下,又有了深意。 “进奏院案乃是枢密使夏竦精心设计的一场阴谋,目的是将朝堂支持新政的年轻官员一网打尽。” 事情要闹大了! 一场青年官员公款吃喝、私德有失的案件,竟变成了一场性质更加恶劣的朝堂党争。 监察御史包拯听到此消息后。 当即呈上章疏,弹劾枢密使夏竦包养姬妾,蓄意打压年轻官员。 垂拱殿,御座之上。 皇帝赵祯看完包拯的弹劾奏疏后,面色阴沉。 “年轻官员不修私德、监主自盗、污蔑圣贤;当朝枢相包养姬妾,诬陷同僚,结党内斗,这还是我大宋的朝堂吗?” 自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人走后,朝堂气象便死寂一片。 这一点儿,赵祯体会颇深。 他已厌倦了朝臣内斗。 一刻钟后。 首相章得象、副相贾昌朝、枢密使夏竦、枢密副使韩琦、御史中丞王拱辰,监察御史包拯全都奉诏来到了垂拱殿。 赵祯刚抬起头。 夏竦便出列拱手道:“官家,那歌伎不过是我府曾经的一个丫鬟,民间小报胡编乱造,将其说成我包养的姬妾,更有一些人还称我是为了打击新党,制造了这样一场阴谋,要将这些年轻官员一网打尽,臣实在是冤枉啊!” “那苏舜钦监主自盗、王益柔污蔑圣贤,王洙与歌伎杂坐、苏良宴后狎妓,这……这岂是我能使人栽赃出来的事情吗?分明是有人居心叵测,欲栽赃陷害,来减免自己的罪责!” 夏竦不愧是老狐狸,一上来就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他解释完毕后,大殿内一片安静。 首相章得象爱装糊涂。 官家若不点他的名字,他绝不会站出来搭话。 副相贾昌朝是个骑墙派,没看明官家心思前也不会贸然开口。 当下中枢唯一一位支持新政的枢密副使韩琦率先站了出来。 “官家,臣建议将此事也揽入进奏院案中,交由开封府详查,得出结果后,该怎么惩罚便怎么惩罚,自不会冤枉了任何一個人。” 韩琦的立场很简单。 一切都看证据。 这时,御史中丞王拱辰站了出来。 这家伙,是个天生的反对派。 滕子京、欧阳修被贬离京,都是他弹劾的功劳。 “官家,臣以为韩副使所言不妥。进奏院案是进奏院案,夏枢相是否包养姬妾则是另一桩案子。进奏院案使用朝廷款项吃喝已有实据,所有参与者都应重罚,至于夏枢相是否被冤枉,官家再指派其他官员去查即可。” 听到这话,包拯微微皱眉。 “王中丞,此言差矣。夏枢相已涉及进奏院案案情之中,怎可分开去查,若那歌伎真是受人指使,著作佐郎苏良便是遭人陷害,这说明,其他人也可能会有冤情!” 御史中丞王拱辰虽是包拯的上官,但在御史台,监察御史可直接面圣弹劾,根本不受上官约束。 听到此话,夏竦不满了。 “冤情?包御史,你的意思是本官操纵了进奏院案,意图将这群清高狂妄的年轻人全部赶出汴京城?” 包拯眼珠一瞪,面色严肃地说道:“并非无这种可能,须等开封府严查!” “包希仁,著作佐郎苏良便是你举荐的吧,按照常理,你应该回避!”王拱辰抓到了其中一个漏洞。 “下官只是在言说夏枢相之事,并无违犯台令!” 包拯一句话将王拱辰撅了回去。 “并无违犯台令?本官看你就是害怕那苏良被问罪,连累了你,说话才如此偏私,我堂堂枢密使,无缘无故地去陷害一个小小的著作佐郎做什么!” 夏竦当即给包拯扣上了一个“包庇”的帽子。 朝堂上,官员们最擅长两件事。 一个是扣帽子,扣大帽子。 另一个是被扣帽子后立即还嘴。 大多士大夫官员,在生活中都难保证白璧无瑕。 所以,人人都练就了一张好嘴。 不然稍微被针对,可能就被贬外放了。 “是不是陷害,开封府一查便知,不知夏枢相在紧张什么?” “本……本相何时紧张了?此等小事本就子虚乌有,本官看来,你包希仁已无台谏官的赤城忠正之心,理应自请去职!” …… 夏竦与包拯争吵了起来。 坐在上座的赵祯,听着下面的争吵,脸色越来越黑。 曾经的大宋朝堂,也经常辩论。 但辩的是军事民生,是强国富民之道,而现在,却是一屋子的苟且之事。 赵祯突然感觉很心凉。 满朝文武,沉于党争,竟无一人为他分忧,忧思国事。 就在这时,小黄门来报:“官家,翰林学士,知开封府吴育请求觐见!” “宣!”赵祯摆了摆手。 下面的争吵顿时停了下来。 吴育大步走进殿内,手里捧着一叠纸张。 其朝着赵祯拱手道:“禀官家,臣经多方问话探查,已确认苏舜钦、刘巽监主自盗为实,王益柔辱没圣贤为实,王洙与歌伎杂坐为实,所有人以公款聚私宴为实,唯有苏良宴后狎妓尚存疑窦。” “臣令涉案的十三名官员写下认罪状,其中有十二人皆在辩解,一些辩解之辞也有些道理,臣有些拿捏不住尺度。此外,权监察御史里行苏良不但没有辩解,反而在罪状书内列下了自己四宗大罪,一心求死,罪名内容令人泪目。” “臣听说,民间传闻苏良乃是被人陷害,此事又涉及到了夏枢相,故特呈上这十三人的罪状,请官家定夺!” 当即。 内侍张茂则将吴育手中的认罪书呈到了御案上。 韩琦、包拯等人听闻此言,都不由得甚是好奇。 苏舜钦等十二人的辩解之言,他们能猜到。 但苏良不但不辩解,反而列下自己的四宗大罪,还一心求死。 这让他们无比意外。 夏竦搓着衣袖,心情有些忐忑。 进奏院案并非他策划,但苏良狎妓却是他指使秋娘诬陷的。 御座上的赵祯,拿起认罪状看了起来。 第005章:群臣辩斗,官家暴怒 哗啦!哗啦! 赵祯面色认真地翻阅着十三张认罪状。 苏舜钦称,历任进奏院主官都有卖废纸作宴饮之费的举动,其行为算得上陋习,却不能称为监主自盗。 王益柔承认作诗辱没了圣贤,但为自己辩解是酒后失言,轻狂所致,心中甚是懊悔。 王洙承认与歌伎杂坐,但他称并非是自己主动。 其他青年官员也都承认以公款聚私宴有错,但皆以不知情,恳请宽恕。 十二名官员全都是辩解之言。 这些话语,全在赵祯的意料之中。 最后,赵祯翻到苏良写的《自罪书》,不由得神情一滞。 其面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不多时。 脸色阴沉,表情越来越凝重。 殿下众臣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由得对苏良的认罪状愈加好奇。 “唉!” 赵祯看完后,长叹一口气。 “你们都看一看苏良这份《自罪书》吧!” 当即,众臣开始传阅起来。 半刻钟后。 众臣皆阅,表情不一。 包拯和韩琦无奈摇头。 夏竦紧皱着眉头。 首相章得象面无表情,副相贾昌朝不时望向赵祯。 御史中丞王拱辰仰着脖子,似乎有话要说。 苏良这份《自罪书》并不长。 约四百字,皆为文言,翻译出来,大致如下: 臣苏良,初入汴京,不知朝堂风云诡谲,经此横祸,清誉已毁,自辩已无言。 思之想之,臣有四宗大罪,可判死刑,望官家恩准。 其罪一:臣蒙圣恩,登进士金榜,入朝为官,本应匡扶社稷、为民谋福,怎奈仕途戛然中断,受君恩而不能为君分忧,此为不忠。 其罪二:臣本乞儿,幸得师长相助,本应令师长以己为荣,今却使之心寒,此为不孝。 其罪三:臣为台谏官,有治狱定夺刑名之责,却不能去己身狎妓之嫌,此为无用。 其罪四:臣有良妻,以臣为光,而臣染污名,于妻有愧,实无颜见之,此为无情。 大道如青天,吾独不得出。 罪臣苏良,不忠不孝,无用无情,已心若死灰,一心求死! …… 此《自罪书》便是苏良自救的方式。 他深知,若去辩解,尚无实证,且只要沾了狎妓的污名,依照当下的官场风气,他必将丢掉京官职衔,可能这一生都再无进京可能。 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故而,他反其道而行。 此文无一句辩解之言,但字字都是讲朝堂上“污人清誉”的危害。 仅仅一个“狎妓”之名。 即使难以坐实,也将会毁掉一名官员的仕途、声誉、甚至家庭。 其害大焉。 当下,污人清誉,已成为朝堂党争的工具,且屡试不爽。 滕宗谅被污挪用公款,被贬到岳州,后来查实是被冤枉的。 范仲淹因新政被污结私党,无奈外出巡守,宣抚边境。 富弼、石介更是被挂上造反的名头,查无实据后,还是被贬离京。 这些事,就发生在今年。 苏良在赌。 凭他前世对赵祯的了解,这位皇帝心地仁善,耳根子很软。 他赌皇帝赵祯会对他生出怜悯之心。 赌赵祯已厌倦了朝堂上这种因党争而污人清誉的卑鄙行为。 赌赵祯不会让朝堂已满是旧党的官员们继续得势。 赌赵祯在看到他的《自罪书》后,会意识到“污人清誉”对朝堂的巨大破坏,将此案从宽处理。 …… 赵祯看向下方。 “一个尚未查实的“狎妓”之名,竟将一名年轻官员逼到心如死灰、一心求死的地步,字里行间,朕看到的是他对朝堂的失望,不能自辩的无助,你们说,这是朕之错,还是你们的过错?” 王拱辰上前一步。 “官家,苏良此举乃是因不能自证清白,故而以死来威胁官家,实属大不敬,此举甚毒,应重罚!” 赵祯缓缓站起身来。 “自证清白?你让他一个来汴京刚满半月的小官如何自证清白?他官卑言轻,有撑腰之人吗?有取证的钱财吗?他除了能表达绝望外,什么都做不了!” 赵祯虽居深宫,但依靠着皇城司,消息也甚为灵通。 当民间传来苏良乃是被夏竦指使的姬妾陷害时,他已经相信了一半。 因为那篇《懒官疏》,他第一遍看时也以为是骂夏竦的,更莫提百姓的议论了。 这时,夏竦站了出来。 “官家,此案已清楚明了,其余十二人皆可定罪,至于苏良到底是否狎妓,开封府定能查出真相,但苏良亦参与到公款私用的宴席里,按律应受惩戒,此影响较为恶劣,他已不宜待在御史台!” 夏竦不说此话还好。 说了之后,让赵祯愈发觉得苏良是被陷害的。 夏竦的目的就是将苏良赶出御史台。 他看向夏竦,道:“夏枢相的意思是,苏良无论是否狎妓都不宜再待在御史台了?” 夏竦一愣。 “官家,臣……臣乃是依照朝堂规矩而言,并……并没有针对苏良,臣与其根本不相识!”夏竦已经听出赵祯有些不悦,故而赶忙解释道。 这时,王拱辰又跳了出来。 “臣以为,夏枢相所言有理,此案除苏良狎妓有疑外,其他人已经证据确凿,可依照法令处置了!” 赵祯望向王拱辰,从上面缓缓走下来。 “依照法令?依照法令,苏舜钦监主自盗,应该处以极刑,王益柔辱没圣贤更是大罪,王中丞是要将朝堂官员驱逐一空吗?”赵祯走到王拱辰面前,厉声道。 “臣……臣……臣不敢!”王拱辰连忙低头拱手,不敢再言。 垂拱殿内。 气温降到了冰点。 赵祯虽以仁善著称,但发起脾气来还是相当可怕。 这时,韩琦站了出来。 “官家,近两年,朝廷污人清誉之事,时有发生,大多都是无中生有。官员为避嫌,只得恳请外放,此举对朝堂政事极为不利。臣以为,苏舜钦等人不过是年少轻狂,导致犯错,其品性并不差,恳请官家宽大处理!” “臣附议!”包拯站出来说道。 “臣亦附议!”一旁的吴育紧随着说道。 随即,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首相章得象,慢悠悠开口了。 “官家,此事涉及年轻官员太多,一时之错不应放大,臣亦恳请轻判。至于苏良,他可能并不知宴席乃是使用公款,此乃无心过错,算不得有罪。至于有没有狎妓,就需开封府尽快查出结果了!” 章得象刚说完。 副相贾昌朝便紧跟着说道:“臣赞同章相的看法。若苏良未曾狎妓,便是无罪。其笔锋犀利,乃是台谏官的好人选,绝不可因这种虚无之罪,便将其逐出御史台!” 贾昌朝已看出,皇帝赵祯对当下“污人清誉”的诽谤之言产生了厌恶,且因《自罪书》对苏良产生了一些好感。 故而,他便顺着赵祯的意思去讲。 听到章得象和贾昌朝的发言,赵祯的脸色不由得好了许多。 他看向吴育。 “吴学士,朕命你在三日内查清苏良狎妓是否属实,至于其他人,皆从轻处理吧!” “臣遵命!”吴育拱手。 当即,赵祯便起身离开了。 包拯黑着脸,有些无奈。 君臣讨论了半天,将他弹劾枢密使夏竦包养姬妾,蓄意打压年轻官员的事情全都丢在了一边。 包拯很清楚,官家不是忘了,而是在为夏竦保留体面。 第006章:开封府审案,真相大白 翌日清晨。 开封府大堂。 吴育身穿官服端坐于上方。 清风楼掌柜王洪海、小二张来福、歌伎秋娘,站于一侧。 稍倾,苏良缓步走了过来,站在另一侧。 他一眼便认出了三人。 歌伎秋娘为原告,掌柜王洪海与小二张来福则为证人。 吴育高声道:“权监察御史里行苏良狎妓案,已惊动官家,官家严令,务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接下来,本官问话,任何人胆敢有一句谎言,本官必重罚!” 此话落后,歌伎秋娘三人都不由得低下了脑袋。 “歌伎秋娘出列!如你前日供认那般,是否与你对面之人在酒宴后于清风楼二楼丙字房,行欢合之事,约一个时辰后,二人方才离开?” 秋娘生得一副媚相,未语先落泪。 其抽泣道:“启禀官人,确实如此,他见奴家美貌,便勒令奴家在房中等他,奴家不敢得罪他,便……便只能从了他,请……请官人为奴家做主!” 秋娘一边说一边哭。 其演技精湛,极易令人生出怜悯之心。 “张来福出列!” “你可见到对面之人在酒宴后去而复返,上了二楼,进了秋娘房间?” “见了,见了!这位……这位苏御史很猴急地上了二楼,当时还撞了我一下呢!”张来福一边说,一边还表演式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 “他在撞你时,可还有其他旁观者?”吴育又问道。 张来福想了想,道:“当时已是深夜,大厅内,就只剩下我和掌柜的了!” 吴育看向清风楼掌柜王洪海。 “王掌柜,张来福所言可是实情?是你亲眼得见对面之人上了二楼,约一个时辰才离开吗?” 王洪海点了点头。 “是,我不会看错的,另外,房费都是秋娘付的呢!” 三人的回答严丝合缝,无半点漏洞。 听到这里,苏良不由得摇头一笑。 这三人明显连说辞都商量好了。 一個受害者,两个见证人,周边又没有其他人。 苏良又是独居,也无人为他作证。 吴育淡淡一笑,又看向歌伎秋娘。 “秋娘,既然你称与苏良行了欢合之事,那自然是赤身相见,本官且问伱,其胸口可长有绒毛?” 歌伎秋娘眼珠一转,回答道:“可能……貌似……好像有吧,那日灯光较为昏暗,奴家……奴家没看清楚。” “没看清楚?那么一大片绒毛,难道你都看不到吗?”吴育反问道。 “有……似乎是有的!”秋娘顺着吴育的话语说道。 啪! 吴育拍下惊堂木,厉声道:“到底有没有?” “那晚……那晚……他……他甚是粗暴,奴家都吓着了,所以没有注意到这些,应该……应该是有的。”秋娘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苏良,解衣!”吴育高声道。 当即,苏良将衣衫解开,露出白皙而健硕的胸膛。 其胸膛前并无一根绒毛。 但自脖颈下却有一块巴掌大的青色胎记,甚是醒目。 秋娘不由得大惊失色,辩解道:“奴家……奴家想起来了,那晚奴家看到了这样一片青色胎记,当时……当时还被吓了一跳呢!” 听到此话,苏良笑了,吴育也笑了。 “取热水毛巾来!”吴育喊道。 很快,热水毛巾出现在苏良的面前。 苏良以毛巾蘸水,开始擦拭胸膛,片刻功夫,身上的青色胎记便消失不见了。 这是他和吴育早上商议出的计策。 秋娘三人吓得脸色惨白,双腿不由得止不住打颤。 砰! 惊堂木再响。 “秋娘,你可知一个贱籍女子构陷朝廷官员是何罪?你若再满嘴胡言,本官可将你立即杖毙于衙前!” 吴育瞪着眼睛,官威十足。 “还有你们两个,若查实做了伪证,不但自身有罪,还将连累家人,你们真以为靠着某位大人物就能免于刑罚吗?” 噗通! 清风楼掌柜王洪海、小二张来福同时跪在地上。 “官人,我们……我们招,我们招供,那晚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是有人给我们十贯钱,另外威胁我们若不……帮忙便让我的店铺倒闭,我们……我们才……才不得已作伪证的!” 二人说出此话后,一旁的歌伎秋娘也瘫坐在地上。 苏良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这真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他终于清白了。 半个时辰后。 清风楼掌柜王洪海、小二张来福、歌伎秋娘重新写了证词。 证词中,他们乃是受夏府管家刘忠指使,夏竦始终未曾出面。 但这已经足够了。 苏良很明白,靠着此事将夏竦绊倒很难,但却能让他离京外放。 当即,吴育将案宗整理一番后,便进了宫。 与此同时,得到消息的监察御史包拯和两位谏官,也开始写章疏,弹劾夏竦。 …… 翌日,近午时。 进奏院案的处置结果公布了出来。 罪名最重的三人,监进奏院苏舜钦、进奏院右班直刘巽和集贤校理王益柔皆被外放。 一人任苏州通判,一人任湖州长史,一人监复州税。 天章阁侍读王洙也被贬知濠州。 其他人,都被口头警告一番,并未惩处。 苏良亦是。 此结果,已经非常好了。 若无苏良那篇《自罪书》,恐怕好几人都会被削职为民,成为党争的牺牲品。 这一日。 性情刚毅的包拯,连上五道奏疏,弹劾夏竦包养姬妾。 但皆被皇帝赵祯留中不出。 所谓“留中不出”,其实就是让夏竦体面离职。 很快,夏竦自请离朝。 赵祯命其仍以同平章事之职,判大名府。 与此同时。 苏良的《自罪书》也传播到了民间。 此乃皇帝赵祯的意思。 意在以民声,遏制朝堂这种“污人清誉”的陋习发生。 一时间,百姓们对这位权监察御史里行苏良的风评大改。 大赞其性格刚毅,宁折不弯。 更有人送赞语:大宋台谏官之骨,当如苏良苏景明!” 百姓们就是这么可爱。 虽对事不擅辩真假,但却知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忠,什么是奸。 苏良经过此事也逐渐明白。 朝堂水深,非黑白二色可论之,日后做事须步步为营,不然随时都有可能跌入深渊。 …… 注:依史料,苏舜钦因进奏院案被削职为民,后闲居苏州,建沧浪亭,撰《沧浪亭记》,最终英年早逝。本书将其贬谪苏州,意在让其仍能写《沧浪亭记》,为当代高中生保留这篇需全文背诵的散文。 第007章:御史日常,看报喝茶弹劾 庆历四年秋。 九月二十三日,五更,天微微亮。 苏良从家出发,过州桥,一路向西,途径鹿家包子铺买了两个包子。 边走边吃,用了约两刻钟,来到了御史台衙门。 污名已消。 他自然要正常上班了。 御史台,台长为御史中丞。 下辖三院,分别为:台院、殿院和察院,由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和监察御史分辖。 不过有些人是兼职,并不在御史台办公。 苏良所在的察院,有监察御史六人,当下在汴京城的只有刘元瑜和包拯。 监察御史里行有两人,一个是苏良,一个名为周元。 其余还有主簿、检法以及相关吏员。 此刻,朝官们都在上朝,身在御史台内的皆是小官与吏员。 …… 御史台察院。 是一個有着八间房屋的破旧大院。 院内柏树槐树参天,枝杈上筑着许多鸟窝,以乌鸦居多。 一进院子。 便能闻到一股浓郁的书墨香。 苏良步入东侧一间约四十平的房屋。 屋内有两个工位,一东一西,前方有个茶台,其余地方堆积的满是书刊报状。 茶台旁。 另外一名监察御史里行周元,正在泡茶。 周元,字子雄,三十七岁。 今年年初从地方调到汴京,在汴京没有什么靠山背景,也是写得一手好文章。 “呦,景明老弟,回来了!” “一封《自罪书》,名扬汴京城,遭此诬陷仍能秋毫无损,厉害厉害!” 苏良无奈一笑,道:“子雄兄,莫调侃愚弟了,侥幸保住官职而已。” 二人关系不深,闲聊数句后,苏良也倒上一壶茶,在工位坐了下来。 苏良的日常公务,就四个字:看报,弹劾。 看似简单,其实也挺繁琐。 他需要翻阅进奏官每日递交上来的公关文报,整理一些吏员交上来的一些小道消息。 有时,甚至还要处理上官交下来的台参辞谢以及去其它衙门取索一些案卷书簿。 苏良需从大量的信息中,挖掘出可弹劾的内容。 然后撰写章疏,向中枢或皇帝论奏。 换用前世上班族的的说法:弹劾章疏,就是苏良的工作业绩。 撰写的弹劾章疏越多、越优质。 他便会被提拔的越快。 同屋的周元,一月至少能写十份弹劾章疏,合三日一份。 但所写内容,基本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 某位官员在朝会时礼仪有失打了喷嚏。 某位官员的家仆亲戚惹上了官司。 某位官员的衙内去勾栏听了曲之类的。 …… 大宋讲究风闻奏事。 御史们只要听见风声,什么都能写,且还不用讲明出处。 不过这些信息,大多都被中书或御史台压了下去。 太鸡毛蒜皮了! 但却能为周元换来一个“勤勉”的好名声。 这也正是他所想要的。 先以量取胜。 御史台官员,只要建立了好名声,升迁速度甚快。 王拱辰就是靠着弹劾奏疏堆积起来的功绩,稳坐御史台头把交椅。 苏良坐在工位上。 上午一壶茶,中午一顿饭,下午又是一壶茶。 直到黄昏下班,也没从高过头顶的公文报状中挖出一条弹劾内容。 他实在不愿去写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回家后。 他便给远在扬州的妻子唐宛眉写信,让其坐船前往汴京城。 二人聚少离多。 而今苏良在汴京城算是稳定了,自然要将妻子接来,看一看汴京城的繁华。 …… 五日后。 苏良依旧没有写出自己台谏生涯的第一道章疏。 那些公文报状的事情都太微不足道了。 根本不值得他动笔。 午后,阳光灿烂。不时传来几声鸟鸣。 苏良正在翻阅几张民间小报,外面突然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 “咱台院九月,最多者撰章疏二十七份,最少者……竟然……竟然为零,我担任监察御史近两年,还是第一次见过这种情况。御史台乃是谏诤君主、监察天下,纠举违失的重要衙门,不是某些人尸位素餐,喝茶混日子的地方!” 苏良站起身来,朝着门外望去。 说话者正是监察御史刘元瑜。 其在院内高声说话,还面向苏良这屋,明眼人一听便知是针对苏良说的。 刘元瑜乃是弹劾达人。 今年四月,因反对新政还曾创下了一日一弹劾的记录。 将赵祯气得半死,却又无可奈何。 御史写弹劾奏疏,无论持什么观点,都是敬业的体现。 他还专门将自己的弹劾奏疏都留有副本。 意在年老之时,装裱成书,流传后世。 说罢,刘元瑜就站在那里,探头看向苏良所在的屋子,确认后者有没有听到。 他要表达的意思很明显。 苏良入职近一月,却一份章疏都未曾写,乃是给御史台丢脸了。 再加上进奏院案,苏良大出风头,让刘元瑜甚是不满。 其性格有点像御史中丞王拱辰,睚眦必报。 且有一种“整个朝堂,唯我一人是君子”的迷之自信。 一旁的周元看向起身的苏良。 “景明老弟,刘御史向来都如此,喜欢在院内发表见解,指桑骂槐,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你莫放在心上。” 苏良淡淡一笑,大步走了出去。 大宋朝堂上。 所谓的低调,所谓的韬光养晦,都是针对那些相公们的。 小官员必须锋芒毕露,不然永远难出头。 尤其是台谏官员,做的乃是弹劾宰执、讽谏君王的事情。 一旦传出怯懦之名,便离去职不远了。 不过,苏良并未去找刘元瑜理论。 而是抬头看向一棵柏树树梢上的鸟窝,高声道:“这些该死的乌鸦,大中午的还在聒噪,真是讨厌极了!” 指桑骂槐。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刘元瑜气得嘴唇发颤,也没想到如何反驳。 当即甩袖离去。 另一间屋子内的包拯,恰好听到二人说话,不由得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然后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随即,苏良也回到了房间。 周元笑着说道:“你……你入台谏近一月,确实无一份弹劾章疏,若到了年底考核,奏疏太少,恐怕会有人给你穿小鞋的。” “多谢子雄兄提醒,我再想想能写些什么。” 苏良本来脑袋空空。 但是监察御史刘元瑜这么一吆喝,他突然知晓自己要写什么了。 …… 注:大宋台谏官言事主要分两种方式:小事呈章疏,大事入对廷奏(与皇帝面谈)。 第008章:一日三连奏,新人整顿职场 十月初一,清晨。 苏良台谏生涯的第一道弹劾章疏终于滚烫出炉。 他将此章疏直呈禁中,且又抄录一份,命吏员送往了中书省政事堂。 这道弹劾章疏,弹劾的不是某个人,而是大宋的整个台谏系统。 其名为:《台谏官害病疏》。 苏良认为,当下的台谏官已呈现病态化弹劾趋势。 一些人完全是为个人清誉而弹劾,为仕途高升而弹劾,为党同伐异而弹劾,而忘却了为“正君臣扶社稷”而弹劾的初心。 他将此风气定义为:某些精致利己官员的病态化诡辩表演。 此病症不治,大宋难兴。 他建议,应肃清台谏纲纪,不以章疏多寡定升迁贬黜。 苏良这一奏。 可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自太祖开国以来。 台谏官一直掌控着朝堂的话语权,也有互相弹劾者,但无人认为台谏风气不正。 像苏良这种直斥御史台和谏院风气不正的奏疏。 还真是大宋头一道。 很快。 此章疏便从政事堂传到了枢密院、御史台、谏院等多個衙门。 那一句新颖的言论“某些精致利己官员的病态化诡辩表演”迅速传播了出去。 谁是精致利己的官员? 谁在朝堂上进行病态化诡辩表演? 免不了一些人会对号入座。 监察御史刘元瑜看过此疏后,当即就炸毛了。 立即写章疏弹劾苏良,称其沽名钓誉,小题大做,侮辱台谏之名。 …… 苏良深知,一道《台谏官害病疏》并不足以引得官家重视,甚至会进行大事化小的冷处理。 午后,他的第二道弹劾章疏出炉。 名为:《台谏官害事疏》。 这份奏疏的中心论点为:某些台谏官员进言,往往本末倒置,经常以私党、私德为由头,将朝廷政事转为对某个官员的人身攻击,逼其不得不请辞外放。 其心在阴暗沟渠,而非大宋朝堂。 此心思,不但会贻误国事,还会导致官家与宰执们对某些政事做出误判。 这种心术不正的臣子,理应驱离出台谏。 这一奏。 连御史中丞王拱辰都坐不住了。 他亲自撰写章疏递向禁中,亦是认为苏良在哗众取宠,小题大做。 王拱辰乃是御史台主官。 御史台的任何过错,他都有失察之责。 中书省的相公们看到这两份奏疏后,心情都是高兴的。 他们最喜欢看到的就是台谏官员内斗。 这样就没功夫去找他们的麻烦,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与此同时。 监察御史包拯看过苏良的奏疏后,大为赞赏,认为台谏确实存在此等陋习,当即也撰写奏疏,力挺苏良。 还没完。 黄昏时分,苏良第三道弹劾章疏出炉了。 名为:《台谏官害命疏》。 相对于前两道章疏。 这道章疏的名字都有些吓人。 此道章疏的核心要义为:台谏官的弹劾章疏占了朝堂奏疏的近七成,其中大部分为涉及鸡毛蒜皮小事的无用章奏,这大大消耗了皇帝赵祯的时间精力。 以无用之事使得君王乏累,相当于害命,还是害官家之命,此罪当诛! 三道章疏,皆为苏良的肺腑之言。 一方面,他确实是看出了当下台谏的问题,不吐不快。 另一方面,他明白自己若想在台谏之职上有所建树,必须先纠台谏风气。 而今的大宋,元气在台谏。 台谏若一直存在这种弊病,朝堂岂能安稳?大宋岂能兴盛? 作为一名大宋人,苏良实在不愿看到几十年后靖康耻悲剧的发生。 他呈递完这三道章疏后,便心情愉悦地下班了。 依照苏良目前在台谏的地位。 只负责捅窟窿。 补窟窿乃是官家和那几位相公的事情。 苏良照常下班。 但进奏院的书写人可是忙坏了。 皇帝赵祯看完苏良的《台谏官害命疏》,眼带泪光,俨然共情了。 身为官家,他看似权力无限,但整日都在加班批阅奏疏。 其中最难缠的便是台谏的章疏。 有时,赵祯不得不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无病呻吟的进言奏疏上,昧着良心,批注一句:卿所言有理。 如果不这样做。 那台谏官的第二道章疏立马就在送来的路上了。 苏良一下子道出了赵祯的委屈,后者甚是感动。 由于官家的眼带泪光和中书相公们的传阅,想看者甚多,书写人只能连夜抄录此三道章疏,将其送到各个衙门中。 翌日上午。 苏良的三道弹劾章疏传遍了整座朝堂。 可谓是振聋发聩。 《台谏官害病疏》,叱责台谏风气不正,弹劾言事已呈病态。 《台谏官害事疏》,指控台谏官员舍本逐末,贻误国事。 《台谏官害命疏》,怒斥台谏官呈无用之疏,使得君王劳累。 苏良笔锋犀利,用词精准。 三道弹劾奏疏,层层递进,字字如刀,一下子捅进了台谏系统的心窝里。 将沉闷的大宋朝堂瞬间搅弄得热闹起来。 …… 很快,御史台的兄弟单位,谏院也有动静了。 知谏院蔡襄和右司谏孙甫率先上奏,力挺苏良这三疏。 亦上奏恳请官家肃清台谏纲纪,驱逐无德的台谏官。 此二人。 本是比包拯还能上奏言事的谏官。 只因范仲淹、富弼等人出朝,新政受挫,他们才变得萎靡不振,对朝廷愈加失望。 苏良的一日三连奏,让他们再次打起了精神。 一时间。 皇帝赵祯的御案上堆积起了如小山般高的奏疏。 这些奏疏内容,几乎都与苏良的“一日三连奏”相关。 有人认为,苏良小题大做,是以此来博得清誉。 有人认为,苏良所言便是当下御史台的常态,理应改革风气。 有人认为,苏良敢言他人而不敢言,实乃大宋台谏之幸。 还有人认为,苏良乃是在报御史中丞王拱辰、监察御史刘元瑜弹劾其狎妓之仇。 …… 众官员议论纷纷。 不过大多数都站在了苏良这边。 因为台谏官的人缘大多都不好,许多官员深受其害。 如今台谏官内斗,他们自然想要踩上一脚。 亲政十余年的赵祯已深谙为君之道,所有的奏疏都是留中不发,甚至没有批阅。 他想让这三道弹劾章疏再飞一会儿,听一听更多人的想法。 第009章:朝堂大炮仗,包拯包希仁 翌日。 苏良的“一日三连奏”依旧在发酵。 朝堂官员已开始纷纷站队表态。 枢密副使韩琦、监察御史包拯、知谏院蔡襄和右司谏孙甫四人,皆力挺苏良,认为台谏急需变革。 御史中丞王拱辰、监察御史刘元瑜、还有两名言官,则认为苏良是为索清誉,吹毛求疵,令台谏缄口。 近午时。 一向不爱发言的首相章得象突然表态。 他称此三道章疏是:虽字字珠玉,但言过其实。 章得象一表态。 一些喜欢骑墙跟风的朝臣顿时有了方向,与王拱辰、刘元瑜等人站成了一派。 对此,苏良丝毫不意外。 自庆历新政损害了许多官宦贵族的利益后,这位章相公对任何需要变革改新的事情都持反对态度。 …… 很快,苏良的同屋同僚周元也表态上奏了。 令苏良意外的是,周元竟然选择力挺自己。 不过他细细一想也就明白了。 朝廷一旦按照苏良的想法对台谏进行变革。 那与苏良所言相背而行,三日一奏,所奏皆为小事的周元很大概率会被罢黜。 他力挺苏良,即使台谏维持原状,他大概率也能无恙。 这就是大宋朝堂的生态。 大多数官员对事情的表态,都非出自公心,而是优先权衡个人的得失与利弊。 两日后。 赵祯下令,命中书省、御史台、谏院,三大衙门相关官员,前往垂拱殿廷议。 正所谓,小事呈章疏,大事入对廷奏。 廷议,说明此事已经闹大了。 午后,垂拱殿。 首相章得象、副相贾昌朝、御史中丞王拱辰、监察御史刘元瑜、包拯、监察御史里行苏良、周元,还有谏院的知谏院蔡襄和右司谏孙甫,各个身穿官服,来到殿内。 大宋朝堂较为人性的是,廷议奏对,官员都是可以坐着的。 章得象、贾昌朝、王拱辰、蔡襄坐在第一排。 刘元瑜、包拯、孙甫坐在第二排;苏良和周元官职较低,坐在了第三排。 片刻后。 皇帝赵祯身穿一袭枣红色圆领窄袖袍,来到御案前。 众臣齐齐拱手行礼。 赵祯环顾下方,特意看了苏良一眼,缓缓坐了下去。 众臣也随之落座。 “近日,朝堂甚是热闹,朕的御案已快放不下奏疏了,苏景明一日三连奏,尽道台谏陈规陋习,到底是他言过其实,还是台谏确需肃清纲纪,变革规矩,诸位论一论吧!” 唰! 赵祯的声音刚落。 御史中丞王拱辰便“蹬”的一下子,站起身来。 “官家,自我大宋开国以来,台谏便被赋予风闻言事的权力,历任台谏官员兢兢业业,上谏诤君主,下监察百官阙失,怎么到某些人嘴里,台谏官却成为了害群之马!” “《台谏官害病疏》,污台谏之名,台谏有进言之责,若因呈递奏疏而被称为病态化诡辩表演,那朝廷要台谏官何用?” “《台谏官害事疏》,更是将台谏官当成贻误国事的罪臣,试问一句,台谏官有独裁朝政决策的权力吗?做主者乃是官家与诸位相公,这哪里是在辱骂台谏害事,分明是在质疑官家与诸位相公的决策!” “《台谏官害命疏》,更是舔上媚主,无耻至极,若台谏人人缄口,朝堂言路堵塞,官家日日清闲,就能证明我大宋正值盛世吗?” “官家,此三疏句句毒辣,诬台谏之名!令臣更为痛心的是,撰写者竟然还是台谏官员,臣监管不足,实在是心中悲痛,不能自已!” 王拱辰不愧是状元之才。 话语一气呵成,句句锋利,将苏良的三疏尽皆反驳,且还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受害者。 知谏院蔡襄是個急性子,不由得站了出来。 “王中丞,此三道奏疏何曾提过让台谏缄口,何曾质疑过官家决策,又何曾要堵塞言路,你莫要混淆视听,乱扣罪名!” 蔡襄一语中的。 将王拱辰的话语漏洞一下子刨了出来。 他继续说道:“而今,台谏的问题是,风闻奏事已变了味道,失了公心。弹劾奏疏不再是正君臣扶社稷的工具,而变成了仕途升迁的倚仗,有疾便要医,而今台谏出现问题,我们便要直视病症,祛除顽疾。臣以为,监察御史里行苏良的三道奏疏不是为了弹劾某人,而是为了让台谏变得更好。若今日台谏不改陋习,那明日台谏便是朝堂官员勾心斗角、贪腐营私之地!” 此番话一出,整个垂拱殿的温度似乎都降到了冰点。 令人窒息。 文官之嘴,远利于武将之刀。 苏良只感觉四周杀气弥漫,似乎到了金戈声响、箭矢漫天的战场。 这时,监察御史刘元瑜站了出来。 “依照蔡谏院之意,台谏应仿照去年新政,彻底革新一番,像我这种弹劾过多的官员,那自然是要清除了,若如此颠倒黑白,以‘不做无错,多做总会错’来矫正台谏之风,臣愿请辞!” 听到此话,苏良微微皱眉。 刘元瑜实在是阴险。 蔡襄乃是去年新政时提拔起来的,他先提起去年新政,暗指蔡襄也是结党之人。 此后又以自己弹劾章疏甚多来表功,并以此请辞,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台谏官员,最常用的便是请辞谏。 这几乎是台谏官的必杀技。 大宋从来不会以言事而罢黜官员,赵祯自不会让其请辞。 一时间。 大殿内又安静下来。 皇帝赵祯的脸色也阴沉下来。 刘元瑜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场面,不由得转身看向苏良。 “苏景明,我倒要问问你,你在章疏中所言的某些精致利己官员的病态化诡辩表演,到底是指何人?若无实指,你这三道章疏便是无稽之谈,只为赚得清誉!” 刘元瑜咄咄逼人,语气甚是冷厉。 苏良不由得皱起眉头。 此刻,他若直指王拱辰和刘元瑜,没有任何证据,很容易被当成是报复二人前些日子的弹劾之举。 若说不出来,那就更落入下风了。 就在苏良思索着如何说时,监察御史包拯站了起来。 “刘御史,这算是问题吗?擅长病态化表演的精致利己官员代表,正是你刘御史!” “包希仁,说话要有证据,你如此坏我名节,还像是一名熟读圣贤书的士大夫官员吗?” 包拯微微一笑,看向龙椅上的赵祯。 其拱手道:“官家,据臣统计,从年初到昨日,刘御史共呈章疏185道,其中,有68道弹劾官员及亲眷私德不正,有55道弹劾官员结党营私,有32道弹劾官员有造反之嫌,还有30道乃是不值得一提的鸡毛蒜皮小事,据查,这185道章疏,有98道弹劾有误,有62道查无实证,不了了之,剩下的25道,更是马后炮式的随大流做法!” “不得不说,刘御史的弹劾数量乃是我台谏最佳,但对朝堂是否有益、是否有用,不言自明。臣所讲述的这些数据,官家皆可详查,臣保证绝无半分错漏。” 顿时,刘元瑜傻眼了。 他以弹劾章疏多而为傲。 其实心中清楚自己的章疏并没有多少含金量。 今日被包拯揭了老底,一时间无言以对。 蔡襄、孙甫、苏良都向包拯投以崇拜的目光,不愧是被称作台谏大炮仗的包希仁。 这种丢证据类的反击,实在是给力,解气,大快人心。 第0010章:朝堂小炮仗,苏良苏景明 包拯此番话。 可谓将监察御史刘元瑜的脸面一下子踩在了地上。 刘元瑜面红耳赤,竟无言以对。 这时,御史中丞王拱辰站了出来。 “包御史,咱们台谏官做得便是防微杜渐之事,若以成败定台谏官的章疏优劣,那谁还敢风闻奏事,你是要堵住所有台谏官员的嘴吗?” “前些天,你一日连上五道奏疏,弹劾夏相公包养姬妾,不也是查无实证,以无用之疏,使得官家劳累!” 听到此话,包拯胸膛一挺,眼睛瞪得甚大。 “我包拯所奏乃是出于公心,非鸡毛蒜皮之小事!” 王拱辰见为刘元瑜拉回了一些脸面,便不再想与包拯论辩。 整个朝堂,没有一名臣子愿意招惹包拯,后者私德白璧无瑕,行事作风又无可挑剔。 简直就是一块撰写着“廉洁奉公”的活招牌。 王拱辰转脸看向赵祯,道:“官家,臣总领御史台近两年,不敢说是从无缺漏,但自认也是瑕不掩瑜。监察御史里行苏良如此诋毁台谏,称台谏‘害病、害事、害人’,臣万万不能接受。臣以为,是其初入台谏,年轻气盛,对台谏认识不足所至,亦或是听信了一些奸人之语。” “台谏所奏,皆有祖宗之法可依,并未逾越,若按照他的说法,台谏官以后奏事弹劾,莫不是还要寻求证据?此三道章疏夸大其词,易造成台谏官员有事而不敢言,臣万万不能接受!” 王拱辰再次将矛头转向苏良。 其话语颇含深意。 在座的大多都是老狐狸,当即就听明白了。 “听信一些奸人之语”暗指苏良乃是受到那些被贬的新党官员授意,才写出了这三道弹劾章疏。 “祖宗之法”更是他的护体盾牌。 祖宗之法有言,不杀士大夫及言事者。 其中“言事者”三个字单独列出,可见大宋历代帝王对言事的重视。 赵祯自然也听出了王拱辰的深意,他甚至也有些怀疑苏良写下这三道章疏是否受人指使。 “苏良,你可有话说?”赵祯问道。 苏良站起身来,朝着赵祯拱手道:“官家,台谏官讲究直言相谏,王中丞所言,无非是指臣乃是受人指使,以此三疏污台谏,别有用心,党同伐异!” “臣为自证清白,只好讲一讲为何撰写此三疏了!” “王中丞认为臣之三疏夸大其词,其实,臣已经很是收敛了。臣认为,我朝掀起的党争之乱,罪魁祸首便是御史中丞王拱辰。” 哗!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苏良。 这顶帽子太大了! 若扣不到王拱辰的头上,那苏良的台谏生涯必将在今日结束。 此时的苏良气势十足,接着说道:“台谏之职,承皇权接相权,意在牵制百官,避免任何一方势力做大。但近两年来,台谏之奏疏,皆是以道德之名,行人身攻击之事。一道模糊的道德罪,便能让一名朝廷重臣去职外放。御史中丞王拱辰乃是此行为的引领者,不但没有将党争消弭于无形,反而激化党争,为朝廷增加了内耗,具体事例,朝野皆知,臣便不再赘述。” 今年,王拱辰大出风头,新政官员大多都是被他弹劾外放的。 “台谏官可风闻奏事,但风闻之前,可否想一想是否出于公心,是否为朝廷社稷着想?而不是为个人谋私,为官家添乱。朝廷赋予台谏官如此神圣的权力不是让其以弹劾为乐,以罢黜官员来升迁功绩的!” “近几日,臣认真学习了王中丞的奏疏,发现大多弹劾官员的也都是捕风捉影的小毛病,甚至连道德有失都不算,但在王中丞的字里行间里却充满了“奸邪群小、豺狼当道、奸臣在朝、好名欲进”的文字,此害大焉。” “臣作为一名台谏官,弹劾台谏章程制度,不是为污台谏之名,而是为兴台谏。台谏兴,我大宋方可涤清污垢,盛世有望!” 说完后,苏良重重拱手。 一旁的包拯、蔡襄、苏甫心情激动,若不是在官家面前,他们可能都要击掌称赞了。 首相章得象、副相副相贾昌朝也不由得变了脸色。 他们从苏良的话语中,看到了更加年轻、更加有攻击性的范仲淹、富弼和欧阳修。 赵祯则是面带喜色。 他在苏良的身上看到了大宋朝的朝气。 当今朝堂,就缺少这类敢说、敢做、敢于逆流而上的年轻官员。 苏良一旁的周元,屁股一直只坐椅子一角。 其甚是紧张,在苏良发表这番言论后,他庆幸自己站在了苏良这一方。 王拱辰想要反驳,但竟不知要说什么。 他本以为苏良是個软柿子,拿捏了苏良,便能占据上风,且可将苏良驱逐出御史台。 哪曾想。 苏良的论辩攻击力丝毫不弱于包拯,简直就是朝堂的另外一个炮仗。 这场辩论,包拯将刘元瑜怼的哑口无言,苏良将王拱辰怼的哑口无言。 人品、格局、文采…… 高下立判。 这时,赵祯想了想,坐直身子,准备说话了。 “论辩至此,朕心中已有准绳,章相与贾相留下,其他人都先退下吧!” 朝廷最终的决策权,还归于皇帝与中书的相公。 不过依照赵祯的性格和对文人的优待,此事大概率还是会大事化小。 当即,苏良等人便走出了垂拱殿。 殿外。 知谏院蔡襄、右司谏孙甫和包拯、苏良、周元三人走在一起。 王拱辰和刘元瑜则是步履急促,很快便走远了。 苏良等人出垂拱殿,走至一处无人的石道中。 向来性格爽朗的大胡子蔡襄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其看向苏良,道:“景明贤弟,你真是一鸣惊人,从今日起,御史台可是有两个大炮仗了,实乃我大宋朝堂之幸也!” 包拯一愣。 “除了景明,御史台还有如此敢说敢谏之士,我怎不知晓?” 此话一出,苏良四人齐齐看向包拯,面带笑意。 苏甫笑道:“御史台内,苏景明只能算小炮仗,论大炮仗,自然还是你老包!” 包拯脸色一红,衣袖一甩,道:“休拿老夫取乐!” “哈哈哈哈……” 众人再次笑出声来。 第0011章:周元的弹劾章疏 翌日。 中书省下发诏令,向台谏提出三项改进措施,即日执行。 其一,进言奏疏,严禁无病呻吟,小题大做。 其二,台谏官升迁罢黜不再以奏疏数量为参考依据。 其三,涉及官员私德之事,查有实据方可进谏。 紧接着。 朝廷令御史中丞王拱辰和知谏院蔡襄以身作则,推进此三项措施落地。 监察御史刘元瑜则是在王拱辰的授意下,自请外放,去了邓州。 这个结果,苏良还是较为满意的。 他弹劾的目的,不是为了将王拱辰和刘元瑜拉下马,而是希望台谏能更加良性的运转。 唯有此,他才有施展才华的空间。 才有可能将大宋的国力与思想往上拉一拉,避免后续那些耻辱之事的发生。 经过此事,苏良也算是在御史台坐稳了位置。 官员们也都知晓了他的能力与脾气,谁再想污蔑陷害他,恐怕首先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了。 …… 十月初六,黄昏时分。 天气逐渐转冷。 苏良坐在州桥南侧的马家羊肉汤馆内,一边欣赏着汴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一边喝着热情腾腾的羊肉汤。 心情尤为舒畅。 不愧是倾天下财力发展出来的汴京城。 美食丰繁,娱乐项目繁多,好吃好玩的项目令人目不暇接。 宛若身在一片温柔乡。 就在这时。 一个八卦木牌突然晃荡在苏良的眼前,随后一人坐在了他的对面。 不是别人。 正是刘记书铺掌柜刘长耳。 “苏御史,好久不见啊!一日三连奏,着实了得,在下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您绝对有宰执之姿!” “刘掌柜的消息可是够快的!”苏良笑着说道:“吃饭没?我请客!” 若没刘长耳提供消息,苏良可能已经被贬到外地了。 故而,他将对方已当作朋友。 “小二,来一大碗羊肉汤,再来……两个烧饼!”刘长耳高声道, 稍倾,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端了过来。 刘长耳喝了一口,说道:“苏御史,给你说句心里话,在我大宋的士大夫官员中,我最不喜欢的便是台谏官,但我喜欢你这样的台谏官,敢说敢干,一点不怂!” 说罢,刘长耳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 “这是我从书摊淘来的,不知作者名姓,但感觉应该对你有用,送你了!”刘长耳将小册子推到苏良的面前。 苏良朝着封面一看,不由得来了兴趣。 书名为:《台谏官六谏法》。 他翻开册子,仔细一看,发现册子上记录了六种进谏方式,分别为:抱腿谏、拦辇谏、请辞谏、血书谏、撞柱谏、抬棺谏。 都是歪招,但绝对实用。 上面还简述了不同招式的使用场景、条件,以及产生的利弊,还有如何克治这六种进谏的方式。 “有点意思,此书我收下了!” 呼噜!呼噜! 这时,刘长耳已经吃了两张饼,喝了大半碗羊汤。 其面带笑容,道:“苏御史,以后咱们合作一番如何?不涉及金钱,只涉及消息,你给我放一些朝廷官员能够博眼球的信息,我给你提供一些伱想知道的,如何?” 苏良细细一想,作为台谏官,确实需要一個探子,这与风闻奏事的性质是一样的。 且朝堂那些花边新闻,对朝廷无用,但让民间百姓解个闷还是挺好的。 他有翻阅各种奏疏报状的权利,拿到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去交换,并无大碍。 “可以。”苏良笑着点了点头。 “好嘞!”刘长耳将剩下的羊汤一饮而尽,然后放下一串铜钱,道:“这一顿,我请了!” 说罢,便快步离开了。 根本不给苏良结账的机会。 接下来的几日。 因三项改进措施的施行,御史台的官员们逐渐轻松下来。 下面的官员也不再呈递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台谏官员们也都不再急着硬写弹劾奏疏。 苏良明显感觉到,御史台官吏们的脚步没有以前那般匆匆了。 这日午后。 苏良正在书桌前打瞌睡,监察御史里行周元突然走到他的面前。 苏良刚睁开眼。 就见周元一脸认真,朝着他深深鞠了一躬。 吓得苏良瞬间清醒,连忙站起身来。 “子雄兄,你这是……这是做什么?” “愚兄上午又欣赏了景明贤弟的那三份奏疏,钦佩之情溢于言表,愚兄受到启发,觉得作为一名台谏官,不能再混日子了,应当有所作为,故而也写了一封奏疏,想让景明贤弟看一看。” 说罢,将奏疏递向苏良。 苏良连忙双手接住,笑着说道:“子雄兄,你先坐,我这就看,这就看!” 苏良打开奏疏,认真看了起来。 片刻后。 苏良一脸兴奋地站起身来。 “子雄兄,大才也,此弹劾章疏若送到御前,官家一旦点头,恐怕整个中书都要不安了!” “我也是实话实话,此事在心里憋很久了,不吐不快!” 此章疏,弹劾的乃是当朝首相章得象。 周元弹劾其久居相位,无所作为,且年事已高,应当退位让贤。 章得相已六十六岁高龄。 庆历新政期间,其一言不发,保持沉默,为了相位而不涉党争。 近两年来,也发言甚少,宛如一个隐形相公。 正是因为他居首相,才让朝堂变得没了生机。 苏良面色激动,道:“子雄兄,此奏疏言辞真切,无一不实,显然是做过功课的,于我大宋朝堂甚益,请受我一拜!” 周元不是无才,而是没有一个良好的环境展现其才华。 而今台谏的环境氛围一变,将周元的才气见识也激发了出来。 就在苏良要鞠躬时,周元连忙拉住了苏良的手,道:“不可不可,这是折煞我呢!” 这时。 书写人老洪抱着一摞文书走了过来,恰好看到苏良与周元手拉着手,且都是一脸笑容。 老洪不由得一愣,迅速扭过脸去,道:“我……我什么都没看到啊!” 苏良和周元旋即分开。 “老洪,你看到啥了?我和子雄兄在闲聊呢!” 老洪嘿嘿一笑。 “啥都没看到,俺老洪也是读过书的,先秦魏晋便有断袖之风、龙阳之好,文人风流嘛,算不得毛病,我不会对别人讲的。” 说罢,老洪放下文书,便笑着离开了。 苏良和周元甚是尬尴。 周元喃喃道:“看来今晚咱们要请老洪搓一顿,给他讲清楚了,不然照他那张大嘴,明日不知道传出什么呢!” 苏良无奈一笑,有些误会,越解释越像是真的。 第0012章:不加班!准时应卯,准时放衙 当日。 监察御史里行周元便将弹劾首相章得象的章疏经由银台司呈递到了禁中。 台谏最牛的地方。 便是可越过中书,将章疏直呈君主。 随后,在周元意料之中,赵祯审阅后,选择了留中不出。 两日后。 大宋朝堂每年几乎都会发生的【君臣极限拉扯类礼仪大剧】开始上演。 首相章得象以年老体弱,落齿有五,不能胜任首相之职,乞请去职,皇帝赵祯不允。 章得象再次请辞,赵祯仍不允。 章得象接着请辞,赵祯依旧不允。 章得象又又请辞,赵祯还是不允。 …… 臣子拼命请辞,皇帝死活不让。 此乃朝堂上的经典节目,这种请辞分两种,一般都出现在老臣或重臣身上。 其一,演戏类请辞。 官员知晓皇帝不可能罢黜自己,但因某事与皇帝产生了间隙或想要达到某种目的,便以此向皇帝施压,最后基本以皇帝低头而结束。 其二,就是真心不想干了。 皇帝面对这种情况,为展现自己的贤德、仁善、君恩,便须装作不同意,诚恳挽留。 在臣子写了数道请辞奏疏后,皇帝才会以“朝廷痛失贤才、朕甚是悲伤”等语词,勉强应允。 章得象,显然是第二种。 今年年初,他便有退隐的打算。 五日内。 章得象连上十余道请辞奏疏。 一些臣子也开始陪着演戏,纷纷上奏表示,朝廷不可缺少了这位柱石之才。 赵祯在奏疏上批注,表明自己的不舍与悲痛。 这样闹腾一番,证明了君贤臣忠后,赵祯才免去其首相之职。 一番厚赏之后,让其以检校太傅、同平章事为镇安军节度使。 这样做,也是为了让其它臣子看到君恩厚重。 只要为朝廷出力,便能名利双收地安享晚年。 紧接着,中书职位变动。 枢密使杜衍成了首相,参知政事贾昌朝成了枢密使。 在大宋,枢密使和参知政事调个的情况很常见。 枢密使之职,几乎是拴条狗都能干。 与此同时,赵祯欲提拔知青州的陈执中为参知政事。 听到这个消息后。 谏院的蔡襄和孙甫顿时坐不住了。 在大宋。 朝堂官员有一条很严重的鄙视链。 进士出身的官员看不起恩荫出身的官员,恩荫出身的官员看不起吏人出职的官员。 而以上三者,皆看不起靠军功补授的武官。 陈执中的父亲乃是太宗真宗期的宰相陈恕,其以父荫入仕,当下的名声官绩都很一般。 恩荫出身之人,大多只能得个闲职,除非有大功绩。 像苏舜钦这样的官二代,恩荫为官很容易。 但还是拼了命读书,以考中进士为荣,就是这個道理。 中书相公、枢院三司要职,那都是为进士出身的官员预留的。 蔡襄和孙甫认为陈执中“资浅自负,不学无术,非宰相器”。 二人入垂拱殿,与皇帝赵祯理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也没有辩出一个结果。 …… 御史台,察院内。 苏良与周元自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此时的周元,因弹劾首相章得象成功,斗志昂扬,对朝政之事甚是上心,俨然找回了自己的为官初衷。 “景明,谏院弹劾陈执中,我以为甚有道理,咱们是否跟上?” 苏良想了想,微微摇头。 “跟之无用。此事结果已定,蔡谏院所言,很大程度上只因陈执中乃是恩荫入仕,理由不足,我对此并不认可,非进士出身者,为何便不能为相呢?” 听到此话,周元不由得吓了一跳。 “景明,此话可说不得,我朝历来主张君王与士大夫官员共治天下,非进士者担任宰执除非有大功,否则自然会引人非议!” 苏良微微一笑。 “子雄兄,你莫忘了,陈执中可是有大功绩的,并且还是从龙之功。” “从龙之功?” 周元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宋真宗执政期,陈执中多次上奏,恳请朝廷早日建储,而后赵桢才被立为了太子。 此功绩,完全算得上从龙之功。 这也是陈执中一直以来仕途顺利的关键。 “这……这……不是倚仗皇恩走……走捷径吗?我们更要弹劾才对!”周元挺了挺胸膛说道。 苏良再次摇头。 “官家已经表明了态度,且当下也并没有人比陈执中更合适,若去谏言,除了能让官家不悦,没有任何好处,我苏景明,从不谏无用之谏。让官家为难,于社稷无利,不如不谏。” “貌似……是这个道理!”周元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台谏官们大多爱钻牛角尖。 对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也要争个对错。 苏良可不愿让自己变成一个口舌如剑,剑剑损人还不利国的杠精式、反对型人格的台谏官。 当下,御史中丞王拱辰便是个反例。 自以为是正义公平的化身,与自己政见不一的人和事,都以为是别人的错,都要争个胜负。 其实是一叶障目,夏虫语冰。 苏良望了望窗外。 “哎呦,又到放衙时间了,子雄兄,咱们明日见!”苏良起身便朝着外面走去。 放衙,就是下班。 周元望向苏良的背影,不由得露出一抹颇为玩味的表情。 御史台的御史们大多都是板着脸,提着笔,不苟言笑,走路猎猎生风,不在弹劾的路上,便在思考弹劾的路上。 但这位苏景明。 章奏如刀斧般犀利,人却如春风般和煦。 整日都是脸上带笑,宛若一个心无烦事的公子哥儿。 并且在没有紧急公务需处理的情况下,从不夜直(加班)。 准时应卯(上班),准时放衙(下班)。 周元在刚入职台谏时,那几乎是日日熬到深夜。 有时甚至没有公务,也要硬熬,只为得到一个勤勉的名声。 “做官应如苏景明,如此才潇洒,如此才潇洒啊!” 周元正欲下班,突然看到御史中丞王拱辰走进院内,进了对面的房间。 他不由得又连忙坐了下来。 周元见王拱辰坐在屋内久久不出,他也装模作样地忙碌起来。 他也知这是表面文章。 但此举带来的益处却甚是明显,他不得不做。 第0013章:官家若怂,一怂怂一国 翌日。 谏院蔡襄和孙甫再次呈递奏疏,列出了十余条陈执中不配为参知政事的理由。 言语甚是锋利。 赵祯大怒,气愤之下,直接绕开中书,命内侍带着诏敕赶赴青州,将任命直接传给了陈执中。 此行为,依照赵祯往常的性子来讲,做得略显任性了。 但诏敕已发,岂有朝令夕改之理! 蔡襄和孙甫知晓此消息后,也是相当犟,当即双双请辞,求罢为外官。 二人就是看不上陈执中。 这种和皇帝闹情绪的臣子,放在其他朝代即使不流三千里,也被贬谪到偏远之地为官了。 但这位皇帝是以“仁”著称的赵祯。 再加上新任首相杜衍为二人说好话,认为谏官无故外放,非仁君所为。 赵祯只能生闷气,拒绝了二人的请求。 另一方面。 杜衍、贾昌朝、王拱辰等人还去劝解了蔡襄和孙甫。 不劝可能还没事儿。 一劝将大胡子蔡襄的脾气顶了起来。 蔡襄再次呈递奏疏,称双亲年迈,又不愿在汴京生活,他欲回家伺候双亲。 大宋历来重视孝道。 这个理由即使是赵祯都不知该用什么理由驳回。 赵祯被气得半死。 其将奏疏朝着旁边一扔,身着便服、坐着马车来到汴京城的大街上。 作为大宋的皇帝,他登基二十余年,还从未离开过汴京城。 想要实地了解民间,也只能在汴京城内走一走。 四年前。 宋与西夏起战事,他本想着效仿太宗(高梁河车神)御驾亲征,诏书都草拟好了,却被晏殊那一句“官家无子,不可离京”,无奈打消念头。 虽是官家,但他万事不自由。 他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此时。 坐在马车上,听着喧闹的叫卖声,感受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和热闹的烟火气儿。 此刻,正值黄昏。 恰是街道上最热闹的时候。 不到片刻,他的烦闷便消了大半。 这种“溜街式消遣”对他来讲,弥足珍贵。 这时。 外面的张茂则敲了敲了车窗,小声道:“官家,前面便是曹婆婆肉饼了,要不要来一份?” “要的要的!”赵祯兴奋地说道。 当即,他打开车窗,望向前方的曹婆婆肉饼。 一道浓郁的肉香传来,令人食欲大开。 就在这时。 赵祯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都排好队,女孩站前面,男孩站后面,每人一个,不准多拿!” 赵祯探头朝前望去,在曹婆婆肉饼的铺门前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正是苏良。 此刻,苏良手拿一竹篮的肉饼,正在给一群小孩子分发肉饼。 这群孩子大多衣着破旧,一看就是穷人家的孩子。 每个小孩子拿到肉饼后,都会甜甜地喊上一句:谢谢苏哥哥! 而苏良高兴地应和着,笑容无比灿烂。 这时。 一個十岁左右的男孩在接过肉饼后,朝着苏良拱手,拉长了声音说道:“多谢苏员外!” 苏良一把将其拽过来,道:“不能喊我员外,叫哥哥,我才十八岁呢!” “苏哥哥!”男孩喊完后,苏良才笑着将其放走了。 赵祯也不由得被逗笑了。 此刻的苏良。 可是与那个朝堂里一日三连疏、被私下唤作小炮仗的苏良苏景明完全不同。 赵祯不由得有些羡慕。 他也想在大街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但他的身份却不允许。 官家,看似高高在上,其实甚是孤独。 稍顷。 张茂则将肉饼递了过来,赵祯道:“等苏良发完肉饼,将他叫到马车上。” “是。”张茂则点了点头。 片刻后。 苏良心怀忐忑地上了马车。 赵祯笑着说道:“这里不是宫内,无须拘束,坐吧!” 当即,苏良坐了下来,然后连忙解释道:“官家,臣本乞儿出身,在附近认识了这群孩子,有时吃肉饼时也会给他们都买一张,在街头……街头上做此事,不失仪态吧?” 赵祯笑着白了他一眼。 “你以为朕是寻你的错来了?朕碰巧看到你,便想着与你闲聊几句。” 听到此话,苏良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还以为自己仪态有失,官家要责罚他呢。 “最近在御史台如何?那三项改进措施可还让你满意?”赵祯笑问道。 苏良尴尬一笑,挠了挠头,道:“满意,满意!” 天底下还从未有哪个皇帝说话如此随和。 这让苏良受宠若惊。 二人闲聊几句后,赵祯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要问苏良的事情。 “你觉得朕任用陈执中为参知政事有错吗?” “实话实说,冒犯了朕也无妨!”赵祯看向苏良,一脸真诚。 苏良想了想,道:“臣以为,官家没错,蔡谏院和孙司谏也没有错。官家有官家的想法,他们也有他们的准则。但此事闹到这般地步,实在是……” 苏良欲言又止。 “唉!朕甚无奈,那蔡襄以照顾双亲为由,非要离朝,这……这不是与朕置气嘛!他将朕的脸面放在哪里了?”赵祯有些生气地说道。 “臣以为,有些解不开的疙瘩,放一放,没准儿就自动解开了。臣子请辞,官家能留则留,不能留,外放也无妨。” “外放一段时间,官家若再想重用,召回即可。若陈副相入中书后政绩斐然,为官家赚了脸面,蔡谏院必然会向官家致歉。” 苏良见赵祯微微点头,似乎是听了进去,当即又说道:“官家,恕臣直言,若您要将每一件朝堂事都做得甚是公允,那就太累了,也是不可能的!” “有些事情,您就装个糊涂或者霸道一些,无外乎一些官员会发牢骚说您不够体恤臣下、不喜纳谏,但那又如何?” “您要做的,是证明您的决断是对的,而非被‘纳谏方为仁君之举’所裹挟!” 此话,一下子说到赵祯心坎里了。 其不由得喃喃道:“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 苏良已经说得很委婉了。 直白来说,苏良是希望赵祯能够强硬起来。 前世,他便知赵祯仁善,在近期的相处中,苏良没想到这种仁善远远甚于常人。 这对一名帝王而讲,已不是仁,而是软。 性格软,耳根子软,决断力软。 这也是导致当下文官们敢于窝里斗的根本原因。 帝王若怂,一怂怂一国。 赵祯若不雄起,那大宋将会一直软弱可欺。 面对虎视眈眈的西夏和辽国,讲道理没用,唯有亮拳头。 苏良自知三言两语不可能让赵祯成为雄主,只盼着能够带来潜移默化的影响,让大宋变得强硬一些。 第0014章:我,苏景明,被弹劾了! 汴京街头,夕阳西下。 车如流水马如龙。 街道两侧的彩楼欢门陆续点燃起灯笼。 苏良与皇帝赵祯聊完关于陈执中的任命之事后,便闲谈起来。 从汴京街头美食到苏良在长清县做县令时的趣事,从宫内一些臣子的花边新闻到苏良撰写《懒官疏》的缘由…… 二人相聊甚欢。 最后,赵祯见天色已晚,突然朝着苏良问道:“苏良,你可愿兼经筵官?” 苏良一愣,连忙道:“臣,秩卑资浅,恐怕……” “不,朕认为你可以,你便可以。”赵祯看向窗外,道:“今日就聊到这里吧,朕要回宫了!” 苏良当即拱手,下了马车。 所谓经筵官,即为皇帝讲解史书经义的官员。 大多由中书省、翰林院、馆阁的饱学之士担任,不过也有台谏官兼任经筵官的例子。 比如贾昌朝在担任御史中丞时,便被特召为侍讲。 监察御史包拯也兼过数日经筵官,但去了两次,赵祯便给他别的差遣了。 毕竟,谁也不喜欢一个大炮仗在耳朵边轰轰隆隆地响一两个时辰。 经筵官分为翰林侍学士、翰林侍讲学士、侍读、侍讲、崇政殿说书等官名。 依照苏良目前的级别,只能担任崇政殿说书。 这可是个美差。 虽说官职并没有得到明显擢升,但常伴圣驾前,好处颇多。 苏良目送皇帝赵祯的马车远去,脸上带着一抹灿烂的笑容。 苏良最高兴的是,兼经筵官,能够给他带来一大笔额外的收入。 这笔收入相当高。 并且时不时还会有赏赐。 比如:笔、墨、纸、砚,文玩玉器、赵祯的飞白书等。 这些御用之物,尤为珍稀,卖到市面上非常值钱。 整体收入,足以让苏良很快在汴京城买下一座两进的院子了。 苏良有扶宋之志,但前提是能够先给家人一個温暖的家。 租房,哪有自家的房子舒服。 圣人也都是在吃饱喝足后,才能够成为圣人,毫无功利之心的人,是因为已拥有了名和利。 在这点儿上,苏良活得很通透。 …… 第二日。 赵祯果断批下了蔡襄的外放奏疏,放他回福州为官,右司谏孙甫改任知谏院。 同时,太常博士钱明逸入谏院供职,任右正言。 紧接着,赵祯将任命苏良兼崇政殿说书的诏令下发到了中书。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中书将诏令扣留,拒不执行。 随即,首相杜衍上疏。 他认为苏良任京官还不足半年,尚未通晓台谏之职,资格尚浅,不足以兼任崇政殿说书。 继而,枢密使贾昌朝进言。 以苏良年少气盛,学识浅薄为由,反对其担任经筵官。 而后,翰林学士承旨丁度、现任的经筵官首官,也以苏良秩卑资浅,出言反对。 御史中丞王拱辰、谏院右正言钱明逸听闻到此消息后,乘势而上。 开始弹劾苏良贪图安逸,勤勉不足。 理由是:苏良日日卡在点卯之时入御史台,放衙之时一到,必是离开御史台第一人,此劣风不可涨。 …… 赵祯这道诏令,就像是捅了马蜂窝,被十余位官员联合抵制。 当然,也有支持苏良的。 包拯和孙甫称:经筵之职,历来都有特召先例,苏良虽为庶官,但乃进士出身,又有做地方官的经验,更是撰写文书的一把好手,完全有资格担任经筵官。 可惜,二人势单力薄,在众多奏疏中完全占据劣势。 赵祯比较好面子。 这一次的表现较为强硬。 在朝会时,召集官员,直接为此事论辩了起来。 贾昌朝、王拱辰、钱明逸三人,言语锋利,吐沫横飞,张嘴便称:苏良资历不足,学识不够。他若为经筵官,实乃乱了官纪、废了规矩。 最后气得赵祯直接开口道:“你们若认为苏良资历不足,那朕便先将其提为监察御史!” 此话一出,硬气倒是硬气了。 但却没有起到正向作用。 一个年约二十六岁,从八品,担任权监察御史里行还不足五个月的年轻人,要提拔为从六品的监察御史(此职,既是差遣,又为寄禄官)。 这在众臣眼里,乃是违背祖宗家法的事情。 循常规。 苏良若想晋升为监察御史,至少要经过两年。 即使有大功绩,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升数级。 这也是赵祯被逼急后,说的气话。 众臣没想到赵祯如此看重苏良。 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 一些本来保持中立的官员,也成为了反对方。 包拯和孙甫二人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赵祯一口难敌众口,强硬片刻,便软了下来。 只得作罢。 他只是想找个志趣相投的年轻人人聊聊天,随便知晓一些民间的趣闻。 没想到竟然这么困难。 …… 苏良并未参与到这场朝会,但朝会一散,他便知晓了内情。 他可以想象出当赵祯说出那句“你们若认为苏良资历不足,那朕便先将其提为监察御史!”后,群臣吐沫横飞的场景。 苏良也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人反对。 依照他的职位,兼崇政殿说书,并不算违制。 所谓的资历不足,学识不够,都是托辞。 苏良是进士出身,又以擅于文书而之名,完全够资格。 很快,他便想明白了。 之所以会遭到如此强烈的反对,还是因为他的“一日三连奏”。 因“一日三连奏”导致的台谏改革,让朝堂的很多臣子已将他归入新党了。 将一名新党之人放在官家身边,他们自然不愿意。 苏良想了想,心情也没有很郁闷。 虽未兼上经筵官,但至少让官家欠了自己一个人情。 当即,他上疏致歉。 称自己资历不足,学识尚浅,确实不适合担任经筵之职。 至于王拱辰和钱明逸的弹劾,赵祯根本没有理会。 苏良则是哭笑不得。 对方弹劾其卡点上班,下班就走,还真是挑不出他的其它毛病了。 此事就像个闹剧,很快便结束了。 这也让苏良有了证明自己才识的动力。 在朝堂上,若想站得稳,拥有一定的话语权,靠官家垂青没用,还是要有足够耀眼的功绩。 第0015章:包拯:景明贤弟,汝乃神人也 十月三十日,官员旬休之日。 一大早,身穿一袭青衫的苏良便出现在汴河码头上。 依照他对妻子唐宛眉的了解,后者定会掐好时间,在其休息之日,抵达汴京城。 自七月份二人在齐州分别,一人前往汴京,一人前往扬州老家,已近四个月未见。 从扬州坐商船可直达汴京,约大半个月便可抵达。 苏良已打听过,上午会有一艘从扬州来的商船抵达码头。 故而他便早早在此等候。 他与唐宛眉可以称得上是自由恋爱。 唐宛眉比苏良小三岁,乃是扬州城【尚文私塾】教书先生唐泽之女。 唐宛眉生得花容月貌,气质温婉,自十六岁时,上门提亲者便踏破了门槛。 甚至不乏一些官宦巨富之家。 唐宛眉皆看不上,却对当时一穷二白的苏良一见钟情。 苏良也因此有了足够的动力读书,然后在考中进士后,便立即娶了唐宛眉。 …… 约半个时辰后。 一艘巨大的多桅帆商船靠岸。 苏良立即从码头旁的茶棚站起,让租赁的马车马夫在一旁等候,然后他朝着码头走去。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 商船上开始陆续有行人下船,苏良站在一個高处眺望,很快便看到了唐宛眉。 唐宛眉身材高挑,面容精致,皮肤尤为白皙。 步伐优雅从容,气质温婉恬淡。 在人群中很易被一眼认出。 此刻的唐宛眉,身穿淡绿色窄衫长裙,发插玉簪,脸颊微微泛红,明显是刚涂了胭脂。 后面跟着她的贴身小丫鬟,刚满十三岁的小桃。 苏良兴奋地大力招手。 唐宛眉很快就发现了他,二人相视一笑,然后双向奔赴。 片刻后。 苏良来到唐宛眉和小桃跟前,将二人的行李全都揽在身上。 二人四目相对,满是柔情。 “瘦了!”唐宛眉满眼怜惜地说道。 苏良贴近唐宛眉的肩头,小声道:“相思使人瘦嘛!” “讨厌!”唐宛眉白了苏良一眼,然后忍不住掩嘴笑起来,露出两个甚是好看的酒窝。 随即,三人便坐上马车,朝家赶去。 苏良与唐宛眉并肩而坐,一只手与其十指紧扣,然后向二人介绍起窗外的街市。 约大半个时辰后。 三人终于回到了宅院。 苏良所租的这套住宅虽为一进院,但房间并不少。 坐北朝南,正房有三间。 中间为正厅,左边为卧室,右边为书房。 还有东西厢房各一间,用作厨房、仓库、茅房的耳房各一间。 三人住在这里,可谓很宽敞舒服。 稍作休息后,三人便去了附近的会仙楼就餐。 娇妻来京,苏良自然要带着她搓一顿。 茶足饭饱后,三人在附近转了转,便回了家。 唐宛眉是个闲不住的人,见苏良屋内甚是凌乱,便与小桃整理起来,一直忙到黄昏。 然后,唐宛眉亲自下厨,为苏良做了他最喜欢的粉煎骨头和雪霞粥。 苏良吃得津津有味,顿时觉得,这才是家的感觉,温暖而美好。 入夜。 唐宛眉洗漱完毕,刚走进卧室,便被早就饥渴难耐的苏良一下子揽入怀中。 苏良挑起唐宛眉的下巴,喃喃道:“我媳妇真好看!” 唐宛眉面色微微赧红。 “夫君,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呢,要不咱们先……” “办完正事再说!”苏良一把将唐宛眉抱起,朝着里面走去。 唐宛眉也紧紧搂住了苏良的脖子。 …… 翌日,五更天。 唐宛眉和小桃便为苏良做好了早餐。 苏良吃罢后,便赶往了御史台。 穿越十余载,他早已习惯于五更天起床,入夜后便歇息。 苏良哼着小曲,心情愉悦地来到御史台衙署前,抬眼便看到一名中年吏员,手拿纸笔,站在门口。 此人名为马大山。 乃是御史台前司的一名引赞官(吏员名,掌管朝会、典礼殿下班次导引)。 “苏御史,你来得可真及时,再晚片刻便迟了!奉中丞命令,以后我将在台院前日日点卯(考勤),凡迟到早退者,皆夺一月俸,麻烦签一下名字吧!” 苏良微微撇嘴,将名字签上,道了一句:马引赞辛苦,便入了台院。 官署点卯,算是常例。 但平常都是间歇点卯,而今却变成了日日点卯,显然是王拱辰有意为之。 苏良也不在意。 他虽然总是御史台最后一个来,第一个走的,但还未迟到过。 接下来,一连数日。 苏良依旧是按照自己的生物钟,约提前半盏茶到,然后准时下班。 又一日,午后。 包拯见周元外出,来到苏良的工位前。 “景明,我看了御史台的卯册,每日都是你的坐衙时间最短。如今坐衙时长可是算到考绩里面的,你莫因与王中丞置气,便逆着台令做事,这会影响仕途的!” 苏良微微一笑,他明白包拯的好意提醒。 “希仁兄,不是我不愿为公事晚归,而是每日的公务都不多,我很快就完成了!” “不多?怎么可能,你莫不是搪塞我,将你本月的御宝印纸拿来!” 包拯的面色变得严肃起来。 御宝印纸,即台谏官撰写奏疏、批注公文官报的专用纸张。 其能够反映台谏官日常工作的数量与优劣。 每月的御宝印纸都会回收。 乃是考核台谏官升黜的主要依据。 另一个重要依据,便是台谏官的弹劾章疏。 翰林院编有一本台谏章奏簿。 皇帝将其放在御案旁,经常翻阅,作为考核台谏的一种方式。 苏良曾一日三奏且皆被采用。 此成绩,足以抵得上别的台谏官努力半年。 其在弹劾章疏上的考核自然是优等。 若御宝印纸撰写的内容和弹劾章疏都做到优等,坐衙时间长短根本不足挂齿。 不过御宝印纸的内容优劣,基本是和坐衙时长挂钩的。 像周元,还有那位新晋的谏院右正言钱明逸,几乎是日日忙到深夜。 用后世的话来讲: 点卯是考勤。 御宝印纸的批注内容相当于日常作业。 弹劾章疏则相当于月考成绩。 包拯非常清楚苏良的工作量,不加班加点,几乎不可能做好。 但在看过苏良的御宝印纸后,他不由得傻眼了。 很快,他翻阅到苏良今日所撰写的御宝印纸,并拿出一旁进奏官早上呈递过来的公文报状。 “这么多内容,伱……你是如何做得又快又好的?” 今日的进奏院报状,内容繁多,即使让包拯来批阅,忙到黄昏都难有苏良当下的进度。 并且,苏良的批注格式准确,详略得当。 他都自愧不如。 堪称台谏官中的模板。 用时最短,效率最高,内容又堪称台谏第一。 这简直打了所有台谏官的脸! 待年底考核台谏官绩效时,官家若看到苏良的御宝印纸。 莫说苏良日日踩点上下班,即使经常迟到早退,都能为他的考绩评为优等。 包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苏良,道:“景明贤弟,汝乃神人也!” 第0016章:王拱辰:苏良乃台谏第一懒 御史台,察院。 监察御史里行坐衙处。 包拯拿着苏良的御宝印纸,激动地问道:“景明,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苏良对包拯自然不会藏私,从一旁又拿出数张纸。 纸张上图文并茂。 图形皆以黑色线条勾勒,有似树状、有似鱼骨、有似蜘蛛网,文字较为简单,基本都是不超过五个字的词汇。 包拯看得一头雾水。 苏良解释道:“我在任长清县县令时,公事繁杂,案宗甚多,便在摸索中总结出来了一套脑图。 “何为脑图?” 苏良拿起一张纸张,指着上面的图形,道:“这便是脑图,我将其还分为了鱼骨图、树状图和网状图等,用途皆有所不同。” “这种是鱼骨图,主要用于因果分析。以这篇大理寺的官员贪墨劄子为例,鱼头为判罚结果,鱼脊骨为案件脉络,小骨则为各种证据细节……” “这种为树状图,可划分类别主次,将民间小报的消息、公文官报、案卷公事迅速分门别类,一眼就能看出可舍弃哪些无用的信息……” “这种网状图,则适用于一些繁琐的卷宗,可迅速找出主因或结果,而后再添加各种细枝末节,形成闭环即可……” …… “我只需将所有的报状资料快速浏览一遍,然后用这些脑图,便可省时省力又精准地做好批阅。此方法亦适用于复核一些复杂案件或记录会要,也可用于读书,都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苏良耐心地解释道。 其实,这就是后世的思维导图。 一种简单、高效、便捷,可辅助思考的图形思维工具。 但放在现在,绝对是一项非常了不得的发明。 汉唐之前,书写工具多为竹帛之物,价格昂贵。 让读书人养成了惜纸惜墨的习惯。 虽然自宋始,随着印刷术的革新,造纸业迎来了大爆发。 但仍没有人会在纸张上乱写乱画。 并且,当下读书人的表述皆以文字为主,在学问研究上,只知下苦功夫,却不知找巧办法。 根本想不到还可以用偏视觉化的简图来辅助阅读和思考。 苏良说完后,包拯又认真研究了片刻,忍不住说道:“此脑图甚好、甚好!应立即呈予官家,让此脑图在全国推广,以此增加官员们的做事效率!” 苏良挠了挠头。 “希仁兄,我愿将此法贡献出来,不过若我拿着此脑图在官家面前自卖自夸,似乎有些邀功之嫌,不如麻烦你将此法先说给官家吧!” “没问题。”包拯拍了拍胸脯。 包拯做事向来都是雷厉风行,当即便拿着苏良的御宝印纸和画着脑图的纸张奔向禁中。 …… 而此刻,垂拱殿内。 御史中丞王拱辰和谏院右正言钱明逸正在进言。 王拱辰将近日台谏的卯册呈递给了赵祯。 他称苏良是台谏第一懒。 此等“点卯方至、放衙便走”的慵懒作风,简直就是一粒老鼠屎毁了一锅粥,强烈要求将苏良逐出台谏。 钱明逸则是来帮腔的。 他称谏院有吏员得知苏良之举后,大多也都开始效仿,做事效率明显下降。 “官家,苏良带来的此等歪风邪气,危害大矣。若人人如他这般钻空子,那我大宋将会多出一群只会吃闲饭的慵懒官吏!”王拱辰无比气愤地说道。 赵祯翻阅着卯册,微微皱眉。 大宋自开国以来,向来讲究勤勉。 从太祖、太宗、真宗,以及到了赵祯这一朝,即使是皇帝,也是日日加班,不敢懈怠,根本不可能做到天黑便歇着了。 苏良此举与整个朝堂之风都相背而驰,确实有错。 不过,赵祯很欣赏苏良。 再加上前几日他许诺的经筵官之事未能做到,便想着将此事化小一些。 “咳咳!” 赵祯干咳一声,道:“苏良此举,确是有失。王中丞,你代朕训斥他一番便是,多交给他一些公事,日后他必会有所收敛!” 听到此话,王拱辰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官家,这……这并不是小事儿啊!台谏官本就公事繁多,加时加点尚不能完成任务,苏良放衙便走,怎能做好一名台谏官,有此等陋习者,一定要将其逐出台谏!” “是啊,官家,台谏官若只想着清闲度日,那还如何监管百官,臣亦不愿与此等人为伍!”钱明逸一脸严肃地说道。 赵祯一脸无奈,就在不知如此做的时候,小黄门来报,监察御史包拯请求觐见。 “宣!”赵祯不由得大喜。 包拯乃是苏良的上官,其对苏良也甚是推崇,以包拯的口才没准儿能够压制住王拱辰和钱明逸。 很快。 包拯拿着一大叠纸张来到殿中。 赵祯问道:“包卿,朕见你手握大量御宝印纸,是为何事而来?” 包拯拱手道:“官家,臣今早翻阅御史台卯册,发现监察御史里行苏良,坐衙时长远少于其他台谏官。” 听到此话,一旁的王拱辰和钱明逸的眼睛顿时亮了。 王拱辰更是激动地朝着包拯拱手道:“包御史,咱们想一块儿去了,本中丞刚向官家汇禀过此事,正恳请官家严惩呢!” 一旁,钱明逸也甚是兴奋,心中喃喃道:不愧是台谏的大炮仗,铁面无情,对事不对人,有他的参与,今日定能将苏良逐出御史台!” 包拯朝着王拱辰礼貌一笑,继续看向赵祯。 “臣本以为苏良过于懒散,便欲劝诫他一番,没想到却是误会他了。官家,苏良实乃良才,台谏有他,朝堂有他,乃是我大宋之幸也!” 此话一出,不但王拱辰和钱明逸迷糊了。 赵祯也迷糊了。 一向冷脸做事的包拯,可从未如此夸赞过某个人。 包拯将手中的御宝印纸举起,道:“官家,这是近日来苏良撰写在御宝印纸上的内容,请您先过目。” 赵祯面带疑惑,翻阅起了御宝印纸。 片刻后,他忍不住笑着说道:“苏良确实有大才,此批注精准细腻,文笔出众,实乃台谏官的模板。莫不是苏良表面上是点卯方至、放衙便走,实则是在家中忙碌?” 赵祯非常清楚台谏官的工作量,日日都有新公务。 苏良这几日的批注,甚是详细。 没有足够的时间,根本无法完成。 包拯摇了摇头,道:“不是。是苏良悟了一种妙法,此法若施行,对我大宋官员处理政事来讲,有事半功倍之效。” “是吗?速讲,速讲!”赵祯心中无比好奇。 第0017章:主讲苏良,御史台公开课 垂拱殿内。 包拯连说带比划,用近半个时辰讲述了苏良的脑图之术。 虽不够精细,但却将脑图原理与好处都讲了出来。 赵祯听完后,啧啧称奇。 然后拿起一本奏疏,用鱼骨图的方式画了出来,画完后,不由得连呼三声:妙哉!妙哉!妙哉! 一旁的王拱辰和钱明逸也大致听明白了。 二人经常阅读与撰写条陈文书,自然知晓此法为官员带来的巨大裨益。 简言之:省时、省力,提质增效。 “原来苏良坐衙时间短,不是懒惰偷闲,而是做事效率高!”赵祯捋了捋胡须,甚是高兴。 前几日,一众官员驳了赵祯让苏良兼经筵官的旨意。 而现在,苏良以自身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卓越,证明了赵祯没有看错人。 这相当于给官家露大脸了! 赵祯自然开心。 包拯拱手道:“官家,臣以为,此脑图之术应让百官习之,而后推至各个州府县衙。” 赵祯点了点头,看向王拱辰。 “王中丞,朕决定命御史台在院内设讲案,特诏苏良为主讲官,于三日后为各衙门的执事官员讲述脑图之术,为期三日,而后由翰林院编订成册,你觉得如何?” 王拱辰强挤出一抹笑容。 “那自然是极好的,此脑洞之术确实神奇,值得推广,值得推广!” 依照目前苏良的资历与官职,完全不具备在御史台设案主讲的资格。 但整个大宋朝,恐怕只有苏良精通此术。 他不讲还能让谁讲。 王拱辰根本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那此事便交给御史台了,你令苏良做好准备!”赵祯想了想又说道:“开讲首日,朕也会到场,到时,在京的各個衙门至少去两人,不得缺席!” “臣遵命!”王拱辰重重拱手。 听到此话,包拯那长年如冰山的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一抹细察可见的笑容。 官家亲至,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若官家不来,那些相公们、学士们,大多会派遣官吏来听,毕竟苏良官职低微,在汴京城算是垫底的存在。 但官家亲至,那这些自视甚高的相公、学士们便不得不来了。 …… 很快,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里行苏良将作为主讲官,为各个衙门讲解脑图之术的消息便传播了出去。 很多人都大呼不可思议。 但王拱辰、钱明逸、包拯等人将脑图之术夸赞得甚是神奇,不由得将引起了许多官员的好奇。 一时间,苏良变成了朝堂红人。 苏良得知此消息后,不由得有些紧张,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然后,便开始制作讲义。 这乃是一次证明自己的大好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三日后,御史台前院。 一处长桌摆在最前方,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桌后还有一处高约一丈的木板,乃是苏良专门让木匠师傅定制的,木板上可悬挂数张大纸。 长桌前面,则是听众席。 一把红木大椅摆放在最中间,乃是赵祯落座之处。 后面还有近五十把椅子,供各衙门主官落座,至于来晚的或官职低的,便只能站在后面了。 片刻后。 各个衙门的官吏陆续到场,苏良也站在讲案旁候场。 稍倾,皇帝赵祯带着一众大臣走了过来。 有首相杜衍、副相陈执中、枢密使贾昌朝、翰林学士承旨丁度、枢密副使韩琦、御史中丞王拱辰等十余人。 这些人后面还跟着学士院、三司、宣徽院、大理寺、国子监,崇文院等衙门的官吏们。 苏良抬眼望去。 一眼便看出翰林学士承旨丁度黑着脸,其后面崇文院(昭文馆、史馆、集贤院)的数名中年学究也是黑着脸。 立案讲学,本是他们所长。 而今二十六岁的苏良却站在主讲台上,官家亲至聆听,还勒令让他们来听讲学习。 此等待遇,他们自然是有些酸。 今日,若苏良讲得完全是小儿科、不入流的玩意。 这群人绝对率先上奏,将苏良骂的无法在朝堂上立足。 不多时。 院内便站坐了一百多号人。 赵祯环顾四周,朝着前方站在讲案旁的苏良道:“苏良,可以开始了!” 苏良深呼一口气,走到讲案中间。 讲史论经,苏良可能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但若论讲脑图之术,苏良有信心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苏良先朝着下面鞠了一躬,然后开口道:“何为脑图?脑图乃是我们将脑海中抽象的学识形象化展现出来的一个过程,首先……” 苏良的准备工作尤为扎实。 讲说起来,甚是流畅。 且不时妙语迭出。 因他讲得内容新鲜,且对在场的人都有用处。 不多时,便将所有人变成了自己的忠实听众。 “接下来,我以图为例,带诸位先看一看鱼骨图的使用场景!” 说罢,苏良将一个早就描摹好的鱼骨图悬挂在身后的木板上,开始进行详细剖析。 苏良毕竟是接受过前世文化洗涤的人。 偶尔在说话时,还会不经意冒出一些时髦的词语,比如:闭环、肌肉记忆、思维可视化等。 好在他都能解释通透,大家也能听得明白。 这里坐着的,大多都是科举入仕的饱学之士。 本身就聪慧过人。 待苏良将脑图的逻辑讲明白后,他们很快就明白了脑图的好处。 翰林院的数名官员,手持毛笔迅速地记录着苏良的每一句话。 转眼间,一个时辰过去了。 苏良终于将脑图之术全部讲述完毕。 王拱辰为他规划的是,一日讲两场,三日共讲六场。 其讲完后,朝着下方,深深躬身。 赵祯忍不住称赞道:“好一句‘掌控脑图者,即掌控了时间’,讲得好!” 随即,院内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当然,也有一些老学究还是撇着嘴,这些人过于传统,接受不了新鲜事物。 在他们眼里。 这套脑图之术,不过是奇技淫巧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 不过,绝大多数官员都看出了此术的好处,知晓若勤加练习,那以后的官员功课将能节省下大量的时间,且考绩将会有明显进步。 后面也有一些没有听太明白的吏员们,他们望着台上的苏良,眼中满是羡慕。 一个男人的一生,有这么一次高光时刻,便不算是虚度此生了。 第0018章:这是夸我?这是将我架在火上烤! 御史台前院,午后。 距离苏良首日的第二场讲演还有小半个时辰,院内便挤满了各个衙门的官吏。 御史台,向来都是被诸多衙门所不喜,无事绝不登门。 而今门庭若市,实乃非常罕见的现象。 这一场,皇帝赵祯和诸位相公都不在,官员们却依旧围在这里,且呈现出越来越多的趋势。 自然是被苏良的脑图之术所吸引。 院内槐树上经常聒噪的乌鸦都被这阵势赶到了别处。 此术,学之有用,极利于仕途。 大家自然是接踵而来。 接下来的两日,许多官吏们更是不请自来,将御史台的地砖都踩坏了。 苏良讲的甚是精彩。 不时旁征博引,金句频出,展现出来的才华,令许多官员都惊叹不已。 …… 汴京城宫墙虽高,但几乎是没有秘密的。 很快,苏良的脑图之法便率先在汴京城传开,引得无数读书人盛赞。 与此同时,他演讲的一些金句也传播开来。 其中,有两句传播最广。 第一句:何为最烂之官?句句有回应,事事无着落。 第二句:以小人之心观人,则人尽皆小人。 正所谓,人红是非多。 汴京的读书人,闲着没事,就爱瞎研究、乱分析。 有好事者拿苏良这两句话做起了文章。 有人称,苏良那句“何为最烂之官?句句有回应,事事无着落”乃是讽刺现在的宰执能力不足,期待着外放的范仲淹、富弼归朝。 当下。 范仲淹和富弼虽然被外放巡边,但各自还担着参知政事和枢密副使之职。 历时一年多的新政。 虽只是“小雨过,地皮湿”,但若此二人归来,那将意味着新政将会继续展开。 对新政,百姓是欢喜的。 因为罢免了诸多官员,对底层乃是有利的。 但朝堂士大夫官员们却大多都反对。 更是将范仲淹、富弼等人当作扰乱国法的奸诈之臣。 苏良说出此话,又被划入了新党的派系中。 而对第二句的解读就更神奇了。 苏良说此话的语境,乃是对一件案件结果的分析,并没有指其他。 但将其单独摘出来。 硬是被解读成了对欧阳修《朋党论》开篇那句“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的支持。 要知道,赵祯并不喜欢这篇《朋党论》。 在他眼里,无论是君子还是小人,结党都是误国害民的大罪。 苏良一脸无奈。 民间那些读书人的解读实在是太扯了! 这时。 知谏院孙甫又在公开场合称,身在河北的欧阳修给他的信件中,盛赞苏良之才,称其有宰执之姿。 刚传出苏良出言支持欧阳修的《朋党论》,就立马传出欧阳修写信称苏良有宰执之姿。 这不就是朋党间的相互恭维嘛! 这还没完。 前国子监直讲、因涉嫌谋反被外放的石介,在某个讲学场所也开口了。 他说了一句:御史台苏景明,新君子也。 一时间。 苏良被民间读书人称为青年新君子领袖。 这些人都没有什么坏心思。 乃是觉得苏良既能一日三连奏,又能创造出脑图之术,实乃青年官员的楷模。 但却都是猪队友。 尤其是石介,文采高但情商极低。 在去年新政之初,他写了一篇《庆历圣德颂》,看似歌颂新政改革的气象。 其实这篇文章是诸多官员控诉范仲淹等人结党的导火索。 结党人名单,皆在文章上。 文章上被夸赞的人,大多都被贬谪或外放了。 苏良哭笑不得。 这些人哪里是夸赞自己,分明是将自己架在火上烤呢! 这些夸赞之语。 只会让朝廷很多官员认为苏良是新党之人,意欲再次掀起变革。 …… 在汴京的这些日子。 苏良也对党争有了些许了解。 所谓的革新派和保守派,其实并没有对错,只是政见不同而已。 以范仲淹、富弼、欧阳修为首的革新派,认为唯有改革变法,才能富国强民。 范、富二人提出的十项改革主张,也皆为强国之策。 但却极大地损害了士大夫阶层的利益,且由于执行不到位,出现了各种后遗症。 于是乎。 吕夷简、章得象、夏竦、贾昌朝、王拱辰等人出言反对。 这些人觉得,士大夫官员乃是大宋的重中之重,动了他们,就是动了国本。 双方的利益产生了冲突。 价值观严重不合。 论搞新政,范仲淹等人很强,但论玩谋略,就是保守派的优势了。 一個结党的大帽子砸下来,革新派便近乎分崩离析了。 一言以蔽之: 革新派一片好心想打造大宋盛世,但却没有成事;保守派坚决捍卫士大夫官员利益,不愿妥协。 这才导致了党争乱象。 王拱辰和钱明逸想将苏良搞下去,不是有私仇,而是将苏良当成了革新派。 苏良有意兴宋。 但对范仲淹等人的策略并不是完全认同。 正所谓,重疴不能用猛药。 新政变法之初,便先动吏治且势头过猛,注定会遭到很多官员们的反对。 难以成事是必然的。 至于皇帝赵祯,当下的态度是: 他自认无力打造大宋盛世,又未完全妥协,但对结党之事,却是零容忍。 作为一名台谏官。 苏良既不会加入革新派,也不会加入保守派。 但现在。 他必须尽快将自己是“革新派青年领袖”的帽子摘掉。 不然依照皇帝赵祯的软耳朵性格,听信一些诬告后,极有可能将苏良调入馆阁任职。 苏良可不愿意余生都去啃书修史; 那样,生活就变成一滩死水,非他所愿。 而此刻。 王拱辰和钱明逸坐在一座茶楼包间内,简直乐坏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苏良如此高调地力挺革新派,革新派人士又不断夸赞苏良,双方眉来眼去,官家能不怀疑他结党吗?”钱明逸笑着说道。 王拱辰轻呡一口茶水,道:“官家仁善,有可能并不会理会这些言论,让他继续留在台谏,我们还需要再加一把火。” 说罢,二人小声低语起来。 这二人的价值观一致,以弹劾为荣,皆认为,每位被弹劾掉的官员都是助力他们名留青史的铁证。 第0019章:官场复杂,包拯出招 两日后。 苏良的新君子之名继续在汴京城传播着。 甚至还有一些喜欢拍马屁的官员上疏,举荐苏良兼崇政殿说书之职。 但这次,却被赵祯干脆果断地驳回了。 不过基于苏良贡献出脑图之术,奖励了他一些锦帛、书籍和字画。 这些奖赏,可抵得上苏良一年俸禄。 由此可见,大宋的士大夫官员是有多幸福。 苏良也看出,皇帝赵祯已受到民间舆论的影响。 不一定怀疑他结党。 但却感觉他对范仲淹、富弼等人有结好之意。 黄昏,放衙时。 苏良刚走出御史台,便看到刘长耳站在不远处的马车前,把玩着胸前的八卦木牌。 近日,苏良为他提供了几条颇有噱头的花边消息,让其所赚颇丰。 “苏御史,咱们车里说话!” 苏良意识到刘长耳有正事要说,当即上了马车。 马车内,二人相对而坐。 刘长耳从怀里拿出一张手抄小报,递给苏良。 苏良展开小报,看了起来。 很快,他就皱起眉头。 “这……这是哪个直娘贼用屁股写出来的破烂玩意儿,完全是无中生有、凭空捏造,满嘴喷粪,我要弄死他!” 苏良黑着脸,忍不住爆了粗口。 小报上,誊写着一篇文章,名为:《新君子苏良,范相公的及时雨》。 及时雨,指的便是苏良。 此文从苏良往日奏疏和前几日的讲话内容中,筛选字眼,断章取义,找了多处证明苏良不满当下朝政,支持范仲淹等改革派的话语。 称苏良在讲述脑图之术时,夹带私货,表现出了对当下朝堂宰执的不满和对范仲淹等改革派的推崇。 有结党之嫌。 上面还预测道:不久后,范仲淹和富弼必将还朝,再兴新政。 到那时,反对新政的相公们都将被贬外放,朝堂将会呈现另外一种气象。 令苏良感到最为气愤的是—— 文章最后还附了一幅鱼骨图,详细标明了他那些有影射当下朝政和结党之嫌的话语。 此文若传到朝堂,传到官家面前。 苏良不一定会受罚。 但台谏官肯定是做不成了。 当下朝堂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结党或涉嫌结党者,不可做台谏官。 苏良眉头紧锁。 狎妓之事,他能自证清白。 但这种断章取义的文字陷阱,完全是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欲辩无言。 且越解释越让人觉得欲盖弥彰。 苏良再一次见识到了文人的嘴和笔的厉害。 朝堂的水太深,害他的人太毒。 刘长耳搓着八卦木牌,道:“尚不知是谁写的,但此小报在城南的多个黑作坊已抄写出近万份,预计明天便会传遍汴京城。” 汴京城的小报黑作坊甚多,且背后都有势力。 依照苏良目前的能力,想要将这些小报拦截下来,显然不可能。 “要不要写一篇文章为自己辩解?”刘长耳问道。 苏良微微摇头。 他基本已猜出是何人指使,想要将他撵出台谏的,必有御史中丞王拱辰。 …… 片刻后。 苏良走下马车,一边思索着如何摆脱结党嫌疑,一边徒步回家。 没多久,一辆马车在苏良旁边停了下来。 车窗推开,露出一张正气凛然的白皙脸庞。 正是包拯。 “上车,咱们去喝点儿。” 苏良顿时露出笑意,上了马车。 整個御史台,他真正能视为知己的,也只有亦师亦友的包拯包希仁。 稍倾。 二人来到一处小酒馆,找个包间坐了下来。 数杯黄酒下肚后。 包拯道:“景明,民间读书人都称你支持新党,你莫不会真有向官家上疏,恳请范相公、富相公回朝的打算吧?” “如果有,我劝你立即取消这个念头!” “当下,新政已难以再续,范相公、富相公等人的结党之事几乎已被官家相信,你若替他们说话,亦有结党之嫌。王中丞等人若再上疏奏弹劾你,恐怕你就要离开台谏了!” “如今的朝堂,乌烟瘴气,满朝的青年官员,我觉得也只有伱能撑起未来的台谏,台谏职重,你万万不可搅和进党争去,不然将是朝廷的巨大损失!” 苏良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也不愿参与党争,可有些人想将我推进这个漩涡啊!”苏良将怀中的小报拿了出来,递给包拯。 包拯认真一看,不由得大怒。 “这是哪个狗彘鼠虫之辈写的,简直是无稽之谈,若让我老包查出来,非扒了他的皮不可!”包拯也气得爆出粗口。 “官家可能不会信这些,但经不起一些人添油加醋地弹劾啊,做京官,真难!” 苏良喝下一口黄酒,嘴里和心里皆有些苦涩。 官场实在太复杂。 包拯看向苏良,道:“景明,说心里话,你到底如何看待新政的条陈十事?” 若苏良打心里就支持新政。 那包拯多说无益,苏良早晚会因此离开台谏。 苏良想了想,认真回答道:“起初我挺支持的,也很兴奋,以为新政可富国强兵,有机会收复燕云十六州,有机会使得西夏臣服,甚至再创盛唐气象,但哪有那么简单。历朝历代的变法改革,都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对当下的大宋而言,范相公走的这条路已经不通了。我认为大宋需变革,但并不认同范相公的变革之法……” 待苏良将想法讲完,包拯不由得眼前一亮。 “精辟!此论断实在是精辟!明早你便拿着这张小报去觐见官家,不辩解自己是否结党,只诉说你对新政的理解,要足够真诚。你的这些认知足以打破一切谣言,只要官家相信你,谁弹劾都没用!” “可行?”苏良面带疑惑。 “绝对可行!” 包拯说完后,又补充道:“俯耳过来,我还有几个小技巧,一并教给你。” 苏良听完包拯的小技巧后,不由得惊讶道:“希仁兄,你也用这种登不上台面的烂招?” 包拯胸膛一挺。 “你以为我仅仅靠着一身正气就能坐稳这监察御史的职位?有些招虽烂,但实用。” “受教,受教了!”苏良的心情不由得轻松起来。 第0020章:朝堂小妙招,装悲苦与撂挑子(跪求追读、月票) 深夜。 苏良家中。 书房内,烛光明亮。 一袭红色薄纱裙的唐宛眉端着一盘栗子糕走到苏良面前,道:“今晚,真不睡了?” “嗯嗯,不睡了。” 苏良将唐宛眉拉到怀中,朝着其白皙的额头吻了一下,道:“你快去歇息吧!” 唐宛眉撇了撇嘴,勾住苏良的下巴。 “那明早我给你做鱼羹,好不好?” 说话间,唐宛眉将一块栗子糕喂到苏良嘴里。 “好!”苏良一脸笑意,朝着唐宛眉白皙透亮的脸蛋儿上轻轻捏了一下,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脸。 唐宛眉甜甜一笑,朝着苏良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方才离开书房。 今晚,苏良准备坐在书房中,瞪眼到天亮。 包拯教给他的第一个小技巧,名为:装悲苦。 真诚很重要,但套路也不能少。 赵祯心地仁善。 苏良明早若顶着一双黑眼圈、面容憔悴地去见君,只需拿出那张小报,然后朝着那里一站。 赵祯便能觉察出苏良的委屈。 当即,苏良便开始思索,明日应该如何说,才能让赵祯完全相信自己无半分结私党之意。 翌日,四更天。 苏良望着铜镜,不由得大喜。 神色萎靡,黑眼圈明显,俨然一副悲苦之色。 他洗了把脸,然后喝了一碗温热的鱼羹,便奔向皇宫。 今日无朝会。 但在天亮时分,赵祯基本就坐在垂拱殿批阅奏疏了。 半个时辰后,天微微亮。 苏良已站在垂拱殿外等候多时。 半盏茶后。 苏良被召了进去。 赵祯抬起头,看向苏良,不由得一愣。 “苏良,朕观你脸色不太好,可是生病了?”赵祯关切地问道。 苏良举起手中的小报,道:“禀官家,臣并未生病,只是昨日看到一张民间小报,上面的内容简直是要致臣于死地,臣无心睡眠,想与官家深聊一番。” 一旁的内侍立即将小报呈递到赵祯面前。 赵祯接过小报,认真阅读起来。 稍倾,赵祯微微皱眉,朝着一旁的内侍道:“赐座!” 此小报若是有别的臣子呈递到他面前。 他必然会火冒三丈。 因为上面对苏良结党的指控甚为具体详细,更何况前几日欧阳修、石介等人还出言夸赞了苏良。 但苏良亲自呈递上来,再加上那一副憔悴的面容。 让赵祯不由得觉得,此事可能是有内情的。 当即,苏良坐了下来。 “官家,小报所言,臣不愿过多辩解,辩解亦无用。今日,臣只想讲一讲臣对这两年新政之策的看法。” “首先,臣对范相公、富相公等变革者是充满敬意的,我大宋好男儿谁不想大宋强盛,谁不想让西夏称臣,谁不想收复燕云十六州。这也是最初很多人支持变法改革的原因。但实际情况却是,我们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答手诏条陈十事》确为良策,但却没有完全考虑实际情况,事实已经证明,此变法之策乃是错误的!” 苏良说完此话。 一旁站着的内侍张茂则不由得猛地哆嗦了一下。 赵祯的面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自去年九月,新政纲领《答手诏条陈十事》推行以来,反对者最多也就是弹劾范仲淹等人结私党、有造反之嫌、利用新政排除异己等。 但无人敢说,新政已经失败了。 因为新政是赵祯点头的。 在他未曾宣布新政失败前,谁敢说这种反对朝廷总纲领的话语。 但苏良不但说了,接下来他还有充足的理由。 “臣得益于台谏官可翻阅各个衙门资料的权利,详细查阅了《答手诏条陈十事》的执行情况。臣发现,此策在执行中过急、过猛、过度,存在诸多问题,失败乃是必然。接下来,臣将从数個方面,以具体事例论述新政为何注定失败。” “其一,重疴不宜用猛药。改革变法最忌讳的便是急于求成,迫于一蹴而就,然而新政却欲想在一两年内变百年之局……” “其二,内耗严重,争论不止。改革者过于清高,保守派过于重利…… 其三,官员上下不能一心,难以做到上行下效。自改革吏治始,朝廷便未考虑地方官员的认知情况……” …… 苏良几乎是一口气,将他看出的新政弊病结合一些事例,全都讲了出来。 “臣相信,范相公、富相公等人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朝廷,曾经的吕相、章相反对变法也是为了朝廷,只是认知不同、立场不同。臣以为,我朝仍需要变法变革,但须缓缓图之,而当下的新政已经被证实,是失败的。” 赵祯听完,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好一句:我朝仍需变法,但须缓缓图之!” 他对苏良的说法非常认可。 在赵祯眼里,范仲淹、富弼等人就是好心办坏了事情。 另外,改革派确实风头太劲,有结党嫌疑。 自大宋立国以来,便将相权一分为三,中书、三司、枢密院三大衙门,政、财、兵完全分离。 同时,负责监管的台谏官地位不断提高。 便是为了遏制相权。 可一旦呈结党之势,朝堂上全是一家之言,那将会极大地威胁到君权。 这是赵祯所忌惮的。 这时。 苏良站起身来。 “官家,臣做的所有事情,皆出自本心,至于结党,臣实在是欲辩无言。官家若有疑,臣请求离京外放!” 这是包拯教给苏良的第二个小技巧:撂挑子。 此技巧的关键在于:展现过自己的能力后,再撂挑子。 听到此话。 赵祯不由得笑了。 他从不怀疑苏良的正直与真诚。 只是因很多年轻官员空有一腔热血,听到范仲淹等人提出要富宋强兵,便脑子一热,疯狂支持。 将任何反对者都当成奸臣,根本不知新政对朝廷内部的破坏。 他才对苏良产生了些许怀疑。 而现在。 苏良将新政存在的各种缺陷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 赵祯自然不再相信苏良是新政派的无脑吹。 此小报上的内容,自然是守旧派担心改革派卷土重来,故而刻意来打压苏良。 朝堂之事,赵祯的心里似明镜一般。 怎会将这位敢言他人而不敢言的台谏官外放! 他直接将小报一撕为二,然后看向苏良,道:“此种民间小报,为获利而胡说八道,朕自然是不相信的。” 苏良不由得长呼一口气,他终于又逃脱一次结私党之嫌。 第0021章:驳条陈十事书,官家是我靠山 垂拱殿内,赵祯面带笑容。 “苏良,你刚才所讲,朕甚是认可。朕准备让你将刚才所言,编撰成文,传于百官阅览,至于名字,便叫做《驳条陈十事书》吧,朕许你三日时间撰写,如何?” 驳条陈十事书? 听到此名,苏良明显一愣,然后兴奋道:“官家,还是您……您老谋……你睿智啊,这真是一道良策!” 苏良心情激动。 差点儿没有吐出“老谋深算”四个字。 《驳条陈十事书》一出,意味着官宣了新政失败。 避免了赵祯亲自宣布新政失败的尴尬,也让半死不活的新政有了一个还算体面的结局。 新政之败,不在策,而在执行不利。 范仲淹、富弼等改革派读懂圣意后,必然会主动辞去宰执之职,接着请求外放。 此文,给了官家台阶,给了范仲淹、富弼等改革派台阶,可谓是解决了朝堂的大麻烦。 另外,对苏良也有莫大的好处。 自此以后,无人再会传言苏良与改革派结党,因为苏良一文亡新政,可称之为新政的覆灭者。 唯一的负面影响,可能就是苏良会遭到一些对新政无脑支持之人的辱骂。 但这些,苏良根本不在乎。 他有官家当靠山呢! 他相信。 待范仲淹、富弼等人看过此文章后,不会认为苏良在打压新政,而是会反思新政的问题所在。 这对当下的大宋,有巨大裨益。 这一刻,苏良对这位向来以仁善著称的帝王,又有了新的看法。 这位官家,谋略深远着呢! 苏良只是为了自救,哪曾想竟将大宋摇摆不定的新政问题解决了。 “臣一定好好写!”苏良再次拱手。 赵祯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小黄门来报。 御史中丞王拱辰与谏院右正言钱明逸请求觐见。 赵祯笑着看向苏良。 “此二人定然是来弹劾你的,你听一听再走,朕给伱出口气!” 苏良顿时乐了。 这种被靠山撑腰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 他感觉写完《驳条陈十事书》后,自己至少能在御史台横着走大半个月。 苏良当即拱手,站在一旁。 很快。 王拱辰和钱明逸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大殿。 这一次,他们可不是风闻言事。 民间小报中,对苏良讽刺朝政、恭维新党的话语都标注出来了。 欧阳修、石介夸赞苏良,又有结党嫌疑。 民间百姓已快将苏良当成了范仲淹的接班人。 二人觉得,今日必然能将苏良逐出御史台。 可当他们看到苏良就站在旁边,不由得一愣。 赵祯端坐于上方,道:“何事?” 当即,王拱辰开始弹劾苏良。 从苏良在奏疏与讲演中对新党的恭维、对当下朝政的讽刺,讲到欧阳修、石介等人对苏良的夸赞。 又从民间百姓的流言,讲到当下官员们对苏良的议论。 最后,还将数张不同黑作坊的小报都呈到了御案上。 钱明逸在一旁不断补充。 二人的功课做得尤为充足,足足讲了大半個时辰。 苏良强打着精神,差点儿没有睡过去。 二人讲完后,一脸期待地看向赵祯。 赵祯翻阅着各种类型的小报,喃喃道:“这几张小报的脑图做得不错,文笔也不错,进奏院应该多学习学习,文字再接地气一些……” 听到这些话,王拱辰和钱明逸都有些发愣。 这不是重点啊! “官家,苏良谤讪朝政、结党谋私,无论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产生了极为恶劣的影响,臣请求罢黜苏良的监察御史里行之职,或外放,或让其入馆阁,他已没有资格再做一名台谏官!”王拱辰重重拱手。 “王中丞、钱正言,我朝言论自由,从不以言获罪,更何况苏良还是一名台谏官,他说一些关于朝廷新政的话语,就算是谤讪朝政了?” 此话,一下子将王拱辰和钱明逸问住了。 当朝言论开明。 汴京城瓦舍里的说书人曾指名道姓地辱骂夏竦和韩琦,都算无罪。 更不用说,一名台谏官发表意见了。 此罪名压根不成立。 王拱辰立即转移话头。 “官家,苏良谤讪朝政,乃是因他欲结私党,助他推崇的官员成为宰执,台谏官有此行为,已失了公允之心,理当重罚!” 结私党,可是大罪。 赵祯从上面缓缓走下来。 “苏良欲结私党?和谁结?范仲淹、富弼、欧阳修?” “你可知,就在刚刚,苏良从八个方面,结合新政的实际事例揭露了当下新政存在的缺陷。他认为,新政过急过猛,理应停止!这是一名力挺改革派的官员能讲出来的话吗?” 赵祯的语气变得锋利起来。 “朕主张风闻言事,乃是欲防患于未然。但你们呢?罔顾事实,就用这么几张民间小报,便想将一位昨晚一夜未睡,研究新政之失的青年官员拽下马,你们吃饱喝足之后,就不能干一些正事吗?” 赵祯如此发脾气,非常罕见。 王拱辰和钱明逸都懵了,他们根本想不到苏良会批判新政。 二人一时不知如何辩解,只得低头拱手。 赵祯再次走到御案前,冷声道:“苏良是否结私党,三日后,你们自然能知晓。没有其他事情,便先退下吧!” 王拱辰和钱明逸碰了一鼻子灰。 只能无奈退了下去。 苏良朝着赵祯拱手,道:“多谢官家了!” 赵祯露出一抹笑容。 “这是你应得的,好好干,若有问题就像今日这样直接找朕,无须顾虑太多!” 苏良重重点头,拱手谢恩。 赵祯最看重苏良的地方,其实是苏良发自内心的真诚。 没有虚伪,没有阳奉阴违,言行如一,对其更是没有任何隐瞒。 这让他觉得和苏良颇为投缘。 曾经,赵祯对一名青年官员也产生过这样的感觉,但如今那人被战事、被朝堂党争,摧残得已经像是一名无情的政客。 那人,便是当下的枢密副使韩琦。 赵祯不希望苏良为官几年后,也失去赤子之心。 大宋朝,这样既真诚又有治国之才的官员实在是太稀缺了。 第0022章:一文成名天下知 三日后。 苏良的《驳条陈十事书》火热出炉。 洋洋洒洒近九千字,笔锋犀利,文采斐然。 论述了新政纲领《答手诏条陈十事》在执行过程中出现的问题。 此文,有详尽事例可依,有扎实数据可考,无主观臆断,皆据实以言,将新政以来存在的各种缺漏尽数道出。 当然,苏良对一些可保留的政策也不吝赞美之词。 最后得出结论:新政之法,策为良策,然执行过急过猛,如跛脚急奔,重疴用猛药,实难长久,宜废弃,再寻变革之道。 赵祯看过此篇文章后,在朝会上盛赞了一番。 令国子监、大理寺、进奏院、崇文院等衙门的刻书机构,加班加点刻制抄录此篇文章。 这下子,京朝官们都明白了官家的意思。 历时一年有余的新政要落幕了! 当日,便有官员上奏,恳请废弃新政,一切政令皆以新政之前的旧令执行。 新政涉及大宋各个州府,关注者甚多。 不到五日,《驳条陈十事书》便传遍了整个大宋。 对此文,民间百姓风评不一。 有人认为,新政落幕,意味着强宋之策失败,这是大宋的悲哀,日后必将还活在西夏与辽国的欺辱中,收复燕云十六州更是痴人说梦。 也有人认为,新政其实早已经实施不下去,如今快刀斩乱麻,也算是减少了内耗。 不过,没有人再认为他结党营私了。 …… 无论褒贬,此文已让苏良名满天下。 无数人都记下了这位年轻的监察御史里行。 有骂其奸佞者,将他归入保守派的名单中;也有夸其文笔卓越,称赞此举乃是为国止痛。 …… 西北边境,一处宅院中。 一位面容肃穆的中年儒士正在阅读苏良的《驳条陈十事书》。 一旁,一位青年不满地说道:“范公,这名叫做苏良的台谏官实在是太过分,一篇文章便将您的变法功绩全盘否定,这……” 这位中年儒士,正是奉命巡守西北的范仲淹。 范仲淹摆了摆手,打断那青年的话语。 “此文言之有据,道透了新政真谛,是我范仲淹固执了,固执了啊!若要强宋,还须另寻新路,令大宋跛足急奔,实乃我之过也。” 范仲淹可谓是大宋士大夫官员中的第一流人品。 此文虽然会造成他仕途不畅。 但他完全不在乎。 在他眼里,好文章便是好文章,有道理便是真有道理。 …… 河北东路,大名府。 一座书房内。 宣抚河北的富弼阅读着《驳条陈十事书》,双手微微颤抖。 “此文妙哉,妙哉啊!变法之路,九死一生,路不通,理应转身。这场新政,不全是守旧派的阻拦,吾亦有错!吾亦有错啊!” 富弼想了想,泼墨执笔,写起了请辞书。 …… 河北大名府,一座豪宅大院内。 两个身材曼妙、面容美艳的年轻女子正在为一名中年人按腰捶腿。 此中年人看罢《驳条陈十事书》,喃喃道:“哼,老夫就知新政长不了,此文定然是官家令苏良所撰,这個苏景明,官家还真是看重他!” 此人正是被外放的夏竦,如今在大名府过着半退休的豪奢生活。 …… 而此刻,在河北真定府。 河北都转运按察使,权真定府事的欧阳修已将《驳条陈十事书》通读了十余遍。 “苏良苏景明,此小友有大才,有大才啊!此文不是在讲新政之败,而是在纠错,纠变法之错,纠大宋官场之错,越看越觉有深意,不行不行,我定要将感受写下来!” 欧阳修满脸兴奋。 自出使河北以来,欧阳修先后写出了《河东奉使奏草》《河北奉使奏草》等系列文章。 其身不在朝堂,但言论却总能在朝堂飘荡。 他对写文章有瘾,乃是大宋朝最具攻击力的斗士,看到此文,他只遗憾此文不是出于自己之手。 …… 两浙路明州,鄞县,一方田埂旁。 一名头发脏乱、衣衫上满是油污、年约二十来岁的青年,坐在一块土旮瘩上。 一边啃着一个冷馒头,一边阅读着苏良的《驳条陈十事书》。 “不愧与我王介甫为同科进士,景明兄真乃国之栋梁,改革变法,不可先行吏治,若让我来主持,必然从民间财赋入手!” 其语气笃定,形象虽邋遢,但听其说话,便知不是普通人。 他不是别人。 正是与苏良位列同一进士榜的王安石。此刻的他,正在鄞县当知县。 …… 与此同时。 在眉州眉山的一座宅院内。 一名中年儒士将两份《驳条陈十事书》分别放在两个孩童的面前,手拿戒尺。 “轼儿、辙儿、你们今日的功课便是背诵并默写此文,为父晚上来检查进度,切记,一字不可拉,即使不懂,也要记在脑子里!” 小苏轼和小苏辙翻看着这篇近九千字的长篇大论,不由得都郁闷地撅起嘴巴。 兄弟二人默默记下了一个名字:苏良。 …… 很快,赵祯便收到了范仲淹和富弼的请辞书。 赵祯就坡下驴。 免去范仲淹参知政事之职,命其知邠州,兼陕西四路缘边安抚使。 免去富弼的枢密副使之职,命其知郓州,兼京东西路安抚使。 二人皆有兴邦安国之才。 与其让他们在朝堂内斗,还不如放在边境发光发热。 …… 这几日。 苏良作为汴京城的当红辣子鸡,明显感觉到了不一样的氛围。 多名与他并不相熟的官员邀请他品茶喝酒。 外地一些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官员也给他写信叙旧情。 台谏那些曾不怎么搭理苏良的小吏,隔着百米远都开始朝着他热情地打招呼。 甚至,一向不喜他的王拱辰和钱明逸也对其点头露笑脸,不时称呼一声:景明老弟。 苏良二世为人,自知在官场上最不能做的便是:飘。 他一如往常。 准时点卯,放衙便回家。 除了偶尔与包拯喝顿小酒,聊聊闲篇,几乎不外出交友。 家有娇妻的他,根本不喜欢外出应酬。 …… 十二月初五。 中书下达诏令,命苏良兼任经筵官,任崇政殿说书。 这一次,朝堂之上,无人反对。 不过当下已是腊月,经筵已停,到二月份才会重开经筵。 赵祯此举,意在让苏良多领一些俸禄,算得上对其的一种奖赏。 赵祯提倡节俭,但对官员们的奖赏从不吝啬,这是大宋帝王惯常的做法。 第0023章:年关将近,奏疏满天飞 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 转眼间便到了腊月初十,汴京城愈加热闹,多了许多购买年货的外地人。 官员们手头的公务也都少了许多。 午后,冬阳灿烂。 苏良和周元正在屋内整理文书,书写人老洪快步走了进来。 “二位御史,不好了!就在刚才,知谏院孙甫在垂拱殿外将翰林学士承旨丁度揍了,丁承旨当场昏厥,御医都过去诊治了!” “什么?” 苏良和周元都不由得惊讶得站起身来。 苏良问道:“你确定是孙谏院揍了丁承旨,而不是互殴?” 揍人和互殴,性质可是不一样。 “不是互殴,这话是陈副相说的,他就走在二人后面,看得真切呢!” 听到此话,苏良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无奈。 孙甫要完了! 垂拱殿外殴打朝廷官员,乃是重罪。 而副相陈执中作为证人,肯定不会说孙甫的好话。 后者在官家升陈执中为副相时,多次称陈执中没文化,不配为相。 陈执中即使再有肚量,也不可能为孙甫说情。 苏良和周元好奇的是,丁度到底是怎么招惹了孙甫,竟然让孙甫忍不住动手。 …… 半个时辰后。 苏良和周元经过多方探听,终于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三日前,官家诏翰林学士承旨丁度问事。 其间问了一句:朝廷用人,应以资为先还是以才为先? 意思是,选用官员到底应该任人唯才还是论资排辈? 丁度回答道:承平宜用资,边事未平宜用才。 对此回答,赵祯非常满意。 通过此番新政,赵祯已明白。 论资排辈较为公平,而以才为先,易生贪腐之风。 一些官员所谓的“才”都是用“财”铺设出来的。 如今大宋边事已渐渐平复。 确实需要选用一些有丰富经验的正直官员。 孙甫知晓此对话后,当即上奏弹劾丁度,称其是借机谋求大用,用心甚是功利。 丁度任经筵官十余年。 专讲历史经义,没有担任过要职,也几乎没有涉及过政事。 他听到孙甫如此污蔑他,不由得甚是恼怒,当即便上疏中书,要求与孙甫公开对质。 丁度,将名声看得比命都重要! 随后,他的奏疏传到首相杜衍手里后,杜衍将其压了下来。 杜衍认为这种小事,不值得惊动官家。 孙甫乃是杜衍举荐,丁度得知奏疏被扣压后,认为杜衍在包庇孙甫,不由得大怒。 当即将杜衍和孙甫都弹劾了。 洋洋洒洒四千字,将二人骂得狗血喷头。 今日午后。 杜衍、陈执中、丁度、孙甫被官家叫去了垂拱殿。 赵祯一年到头,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调解臣子间的矛盾。 他向来喜欢将大事化小。 他最后的处理结果是:双方皆有过错,各自回家自省即可。 丁度和孙甫率先离开了垂拱殿。 二人一边走,一边争论,吐沫横飞,吵得不可开交。 孙甫是个急性子。 在怒火之下忍不住推了丁度一下子。 哪曾想后者没有站稳,滚下了台阶,当即脑门见血,昏厥了过去。 走在后面的参知政事陈执中,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 很快。 一大堆奏疏便堆满了御案,全都是弹劾孙甫和首相杜衍的。 知谏院孙甫在禁中殴打朝廷重臣,有大不敬之罪;首相杜衍涉嫌包庇孙甫,且扣压丁度奏疏,有专权之罪。 丁度苏醒后,继续写奏疏,弹劾杜衍和孙甫,要求二人向其道歉。 副相陈执中紧随其后。 称孙甫之恶行有损朝堂颜面,应当重惩。 枢密使贾昌朝则是称首相杜衍私自压下多道奏疏,专权霸道。 随后,王拱辰、钱明逸等人也陆续上疏,弹劾杜衍和孙甫。 紧接着。 枢密副使韩琦、监察御史包拯也纷纷上奏,为杜衍和孙甫说话。 事情越闹越大,参与的人数越来越多。 腊月的朝堂,骤然变得热闹起来。 苏良很快就看明白了。 这已经不单单是一件斗殴事件。 而是守旧派在新政落幕后,要对在京革新派的一次彻底清除事件。 杜衍是支持新政的,孙甫也是支持新政的。 这一次。 孙甫输理,杜衍确实有包庇之嫌。 若杜衍被罢去相位,孙甫离开知谏院,那朝堂便是贾昌朝、陈执中、王拱辰等人的天下了。 韩琦和包拯正是看明白了此事,才纷纷上奏为杜衍和孙甫说话。 苏良也是微微皱眉。 若中书没了杜衍、台谏没了孙甫,那朝堂以后恐怕又是死气沉沉一片了。 所有事情都将按照大宋的祖宗之法、条文律令进行,顽固不化。 那样的朝堂,会将整个大宋带垮的。 孙甫作为台谏官,怎会容忍别人这样拿捏自己。 当即,他也上疏了。 孙甫一口气写了一篇三千余字的弹劾奏疏。 骂丁度迂腐贪清誉。 骂陈执中圆滑市侩。 骂贾昌朝窥觊首相之位。 骂王拱辰、钱明逸二人甘做中书走狗,毫无台谏官担当。 …… 在当下的大宋朝堂,有时比的不是谁有道理,而是谁喊的声音大。 对于台谏官呈上这种奏疏,官家一般不会责罚的。 更难听的,赵祯也看到过。 如果仅仅都是这些骂人的话,孙甫或许可以为自己找回一些脸面。 但是,孙甫的最后一段话却犯了大忌讳。 孙甫认为,中书首相、副相能力一般,皆擅于阴谋算计,范仲淹守边无法归来,但富弼并非居于要职,应让其入中书,做宰执。” 此话换作非台谏官员来讲,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是台谏官,是禁止举荐宰执的。 此话一出,便已注定孙甫是不可能再待在谏院了。 孙甫是救不起来了,必然会被外放。 但杜衍仍可救。 苏良可不想着朝堂被一群擅于权谋,却不通治国之策的官员把持着。 就在他正准备撰写奏疏为杜衍说话时,周元递给他了一张纸条。 苏良认真一看,不由得傻眼了。 “杜衍多次扣留官家为宗戚近幸发出的内降诏书,为官家所不喜,相位难留。” 苏良紧皱眉头,喃喃道:“这事儿难办了!” 第0024章:以退为进,拯救杜衍的相位 所谓内降诏书。 即皇帝赵祯绕开中书直接批示的诏书。 这种做法其实是有违大宋祖制的。 但自真宗起,这种内降诏书却逐渐增多。 因为这是皇帝权力的体现。 皇帝私下对一些臣子外戚进行褒奖、体桖、甚至降低惩罚,以显圣恩。 赵祯十三岁称帝,但二十三岁才亲政。 期间章献太后(刘娥)垂帘亲政,甚是强势。 这种原生家庭的压迫感,导致赵祯亲政后,多次内降诏书,彰显皇恩浩荡。 尤其是对宗室贵戚,尤为恩宠。 这种类型的诏书,其实对朝政影响不大。 赵祯做的也很有分寸感。 前丞相吕夷简、章得象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但是首相杜衍却认真了! 他从银台司拦截这些诏书,还给了赵祯,让其走正规程序。 这种做法,表面上彰显了杜衍的贤相之风,但其实打了皇帝赵祯的脸。 相权过重,且有专政之嫌。 苏良不由得一脸无奈。 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知谏院孙甫揍了翰林学士承旨丁度,又逾矩举荐宰执,定然是要被外放了。 而今,杜衍扣押丁度的奏疏,自身又有专政之嫌。 官家本就对他不满,在王拱辰那些人的弹劾下,杜衍极有可能丢了相位。 杜衍一旦失势。 像韩琦、包拯、苏良等与贾昌朝、陈执中等人不和的官员,日子定然就不好过了。 苏良本欲写奏疏替杜衍、孙甫求情,突然不知该如何写了。 …… 翌日。 孙甫因打人和逾矩举荐宰执直接被勒令停职。 垂拱殿变成了一个辩论场。 杜衍称自己乃是行相公职权,无任何逾越之举。 王拱辰、钱明逸质问他私扣丁度奏疏该作何解释,杜衍称如此小事,不值得惊动官家。 二人来了一句:奏疏无小事。 贾昌朝、陈执中、包拯、韩琦等人全都参与到了此事中,纷纷上疏。 不过大家都有一个底线:闭口不谈官家内降诏书。 因为此事确实不合规矩。 若在朝堂放大处理,整不好官家都要写罪己诏了。 …… 近午时。 苏良抬头看向窗外,见包拯正拿着一道奏疏大步向外走去。 显然又要去上疏了。 苏良想了想,快步追了出去。 “希仁兄,留步,请留步!”苏良喊道。 包拯顿时停下脚步,看向苏良。 “希仁兄,可是去为杜相公说情?” 包拯点了点头。 “景明,你也快写奏疏,孙谏院定然是要外放了,若官家再将杜相公罢相,中书可就再无贤臣了!” “敢问希仁兄,为杜相公说情的理由是什么?” 包拯胸膛一挺,道:“我朝大臣,当以杜相公为法,中书不能失去这么一位朝堂柱石!” 大臣当以杜衍为法? 苏良不由得哭笑不得。 “希仁兄,此话没毛病,但这样上疏,只会让杜相公罢相来得更快一些!” “为何?” 苏良环顾四周,然后与包拯走到前方的槐树下。 “官家以仁德著称,其仁德宽厚之名,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来自内降诏书,这点你是否同意?” 包拯微微点头。 “官家为一些宗戚近幸减免罪责,私下恩赏可影响朝政?” “几乎不影响。” “既然不影响,为何要死揪着官家行展现仁德之名的事情呢?”苏良反问道。 包拯微微摇头,道:“但这种做法坏了规矩,杜相无错,其扣压丁度的奏疏也不算有错,此非专权,而是尽职尽责!” “我知杜相无错,章相公、王中丞等人也知道杜相不算有错,但他们还疯狂地弹劾,源于一点:杜相阻碍了官家成为仁君的路!” 包拯面带疑惑。 “官家已年近不惑,自亲政以来,我们与西夏三战全输,被迫增加岁币求平安,军事上毫无建树;而今新政又以失败告终,朝堂上亦无建树;且官家还没有儿子,这可是顶着不孝的名头,令天下百姓都说不出口!” “如今他好不容易博得一个‘仁’的名头,习惯于宽仁待人,私下恩赏减罪,以得人心,还要被臣子掐断,他能不生气吗?” “官家虽仁善,但不是圣人,咱们想着青史留名,官家何曾不想?这种内降诏书的小事,既然不影响朝政,让官家做了又如何,何必要较真呢?” 包拯听得苏良这么一说,才突然意识到官家竟然过得这么可怜! 被朝臣监管。 被后宫催生。 天下百姓过得不如意了骂他反他。 西夏辽国缺钱了便想方设法从他的口袋里挤钱…… 苏良已经说得很委婉了。 简言之: 赵祯亲政十余载一事无成,好不容易博得一個“仁”的名头,杜衍还阻止他行仁善之举。 包拯无奈地揉了揉脑袋。 顿时明白苏良为何说他手里的奏疏将加速杜衍罢相了。 赵祯是个顺毛驴。 包拯挺杜衍,就相当于助杜衍干涉赵祯的那一点点皇权自由。 这是赵祯绝对不能接受的。 “那……该如何是好?就眼看着杜相被排挤出朝堂?” 苏良想了想,道:“我有一法,可以一试。” “快快道来!” “咱们稍后便去寻杜相,让其向官家上疏认错,承认扣压丁度的奏疏有错,但绝对不承认是为了包庇孙甫,如此一来,大错就变成了小错。” “内降诏书的事情,官家自然不会公开来说。杜相一旦表态认错,官家便知杜相以后不会再扣压他那些对朝政没什么影响的诏书了。” “接下来,我们保持沉默,让王拱辰那些人使劲弹劾,然后杜相还可用出你教我的那招装悲苦。官家仁善,必生怜悯之心,再考虑朝堂情况,没准儿不会罢相!” 包拯点了点头。 “不过……不过……杜相认死理,一旦认定的事情,恐怕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此事关系着他的贤相之名,恐怕不会妥协。” “个人名声还能比我大宋的江山社稷重要?孰重孰轻,杜相心里必然有一杆秤,我们道明情况,谋事在人,成事只能看天了!” 这是目前苏良能想到的,唯一可保住杜衍相位的办法。 此外,苏良拦下包拯去上疏还有一个理由。 孙甫外放,谏院主官的位子应是包拯的,但包拯要硬挺杜衍,惹得官家不悦,可就不一定了。 第0025章:斗士欧阳修,人未到而奏疏先行(求追读) 放衙后。 包拯和苏良寻到杜衍,三人聚坐在一座茶楼的包间内。 起初,杜衍相当硬气。 声称:宁愿在大庆殿撞柱而亡也不愿认错妥协。 苏良与包拯劝说了半个时辰后,站起身来,弯腰拱手,道:“杜公,当下的中书不能没有你,就像西北不能失去范希文。” 此话,一下子打动杜衍了。 杜衍心知,当下朝堂,最适合总领中书的其实是范仲淹和富弼。 但二人外放,短期根本不可能归来。 唯有他,才能遏制贾昌朝、王拱辰那些精致的利己主义阴谋家。 翌日一大早,杜衍便去面圣了。 认错。 痛哭流涕。 承认扣压诏书有错,但绝不承认为相专权。 紧接着。 赵祯便将贾昌朝、陈执中、丁度、孙甫这四人也都叫到了垂拱殿。 令杜衍和孙甫向丁度道了个歉。 丁度也算大气,得了脸面,便也不再说什么。 很快,中书下达诏令。 杜衍处理章疏有缺失,罚俸三个月,以儆效尤。 至于孙甫,殴打同僚在先,违规举荐宰执在后,被外放到了邓州,年后赴任。 包拯则得以高升,以天章阁待制,知谏院。 苏良看到这条诏令后,心情甚是愉悦。 王拱辰、钱明逸等人则是很不开心,继续弹劾,但奏疏都被官家留中不发。 就在苏良以为接下来能平平安安地迎接新年时。 诏令下达的第二日。 韩琦一纸奏疏,突然将杜衍弹劾了。 不仅包拯、苏良等人傻眼,就连王拱辰、钱明逸都傻眼了。 要知,韩琦可是一直都在力挺杜衍。 当苏良看到韩琦的奏疏内容后,不由得哭笑不得。 “杜衍无骨,降颜屈体,乞怜求和,不堪为相,琦不愿与之为伍,请求外放!” 韩琦见杜衍服软认错,认为杜衍丢失了耿臣气节,是在与他人同流合污。 若苏良初到大宋,一定会对韩琦这种行为万分不解。 但现在他已经完全理解了这种士大夫官员为官风气。 在大宋。 大多数有志于匡扶社稷的文官,都是这個尿性。 不论得失,只分对错;做官为人,气节为上。 认死理! 天子皇权都无法与他们心中的道义相提并论。 即使那些所谓的“道义”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有失偏颇的。 韩琦力挺杜衍。 是因杜衍刚正,扣压皇帝赵祯的内降奏疏没有过错。 韩琦弹劾杜衍。 是因为杜衍无错而认错,为相位低头,故而他感到不耻。 并且,在韩琦上奏后,还有数名官员跟风弹劾。 这些官员也都是新政遗留下来的勤政官员。 苏良一脸无奈。 韩琦根本不知杜衍是为了朝堂稳定而舍去了个人脸面。 包拯、苏良与韩琦关系一般,自是无法私下告知这种计策。 这一次,苏良和包拯已经不准备再去救韩琦了。 韩琦在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人离朝时,一直很萎靡,心中早就想着外放了。 此刻,心情最烦闷的还是赵祯。 今年下半年来,范仲淹、富弼、欧阳修、蔡襄、再加上即将离朝的孙甫,已经够他糟心的了。 如今又多了一个韩琦。 他也知民间所称的“众贤离朝”对他也是一种讽刺。 但他也无可奈何。 此事闹腾了三日后,赵祯与韩琦单聊了半日,而后宣布:免去韩琦枢副使之职,外放扬州,年后赴任。 从外放的地方看,赵祯还是非常看重韩琦的。 扬州乃江南富裕之地,比孙甫所去的邓州要强多了。 …… 腊月二十三,小年。 唐宛眉和小桃已开始忙着置办年货。 净庭户、换门神、钉桃符、买新历、置新衣…… 忙得不亦乐乎。 汴京城也迎来了一年中最繁华的时段。 西夏、辽国、高丽、交趾、大理等国的使臣都来到了汴京。 一些江南的富奢之家也举家来到汴京过年。 各种勾栏瓦子、茶楼酒肆、通宵营业,迎来了一年最忙碌、最赚钱的时候。 苏良也终于变得清闲起来。 按照大宋历来的规矩,元日(春节)七天假,元宵七天假。 对台谏官而言,除非在元日大朝会中有临时差遣,不然在腊月二十七后,基本就能开启假期了。 不过也需要有人在衙门轮值(值班)。 周元较为积极。 在元日大朝会活动中讨了个监察班序的差事。 苏良向来都没有加班的喜好,腊月二十七一到,便开启了自己的假期。 当晚,他就拉着媳妇的手在汴京街头上吃吃喝喝买买买了。 除夕夜,苏宅,灯烛通明。 苏良、唐宛眉和小桃围坐在屋内的炉火前,天南地北地闲聊着。 面前,有果子蜜饯、茶水果酒、还有两大盘吃了大半的饺子。 按照习俗,今晚屋内的灯烛要通宵不灭,守夜至少要守到子时才能睡觉,寓意着赶走一切瘟疫病疾。 …… 庆历五年,元月一日。 大朝会如期举行,声势浩大,尽显大宋富庶之风。 苏良官位低微,并未参加大庆殿朝会,而是选择陪唐宛眉逛街。 元月二日。 苏良带着唐宛眉,分别去孙甫、包拯家拜了年。 在晚间。 苏良还带了礼物去了周元、老洪、刘长耳等人的家里,喝茶饮酒,以贺新年。 后者也都纷纷回礼。 大宋的新年,最热闹的不是元日,而是元夕,即元宵节。 从正月初十,汴京街头便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彩灯,各种花灯百戏表演,目不暇接,精彩绝伦。 元夕当晚,皇帝赵祯将亲临宣德楼看灯,与万民同乐。 那是真正的灯山烛海,万人空巷。 一百多万人口,聚在一起,吃喝玩乐,堪比盛唐气象。 这个假期,苏良也感受到了士大夫官员的优越性。 有钱有地位,真的可以很舒服地享受生活。 在大宋,当你成为一名在汴京供职的士大夫官员,你便不会羡慕任何人。 …… 正月十六。 御史台,察院。 苏良刚坐在红木椅上,还没来得及喝口茶,便见周元走了过来。 他将一份奏疏,放到苏良的面前。 “欧阳永叔近日将回京述职,我本以为他回来后,定会因韩副使外放而向官家求情,没想到人未到奏疏已经到了。” 苏良接过奏疏,打开一看:《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 如果将包拯比做炮仗,欧阳修就是一记夏季暴雨夜的响雷。 一份奏疏便能让汴京城震三震。 这位笔尖上的斗士一旦回京,恐怕朝堂又要热闹了。 …… 依照史实,欧阳修所呈奏疏为《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但因苏良保下了杜衍,故而更名。本书主脉络依据史实,但不会困于史实,因苏良的出现,历史会发生蝴蝶效应般的翻转。(为防喷,特此声明) 第0026章:为朕解忧者,唯有苏景明(求追读) 苏良面色认真地阅读着欧阳修的《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 读罢。 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额头上竟泛起细细密密的汗珠。 这是他第一次读文章,竟读出了一身汗。 不愧为当朝的文坛领袖。 太能言! 也太敢言了! 此文,乃是欧阳修为范仲淹、富弼、韩琦、孙甫四人被相继外放而鸣不平。 他在文中称: “臣闻士不忘身不为忠,言不逆耳不为谏。故臣不避群邪切齿之祸,敢干一人难犯之颜。” “正士在朝,群邪所忌,谋臣不用,敌国之福。” “今此四人罢去,而使群邪相贺于内,四夷相贺于外,此臣所以为陛下惜之也。” “群邪争进谗巧,而正士继去朝廷,乃臣忘身报国之秋,岂可缄言而避罪?敢竭愚瞽,惟陛下择之。” …… 全文可分为两部分,一赞一损。 赞范仲淹、富弼、韩琦、孙甫四人的品性、口碑、为官期间取得的功绩。 损当下朝堂宰执们的迂腐、内斗、无能、贪婪自私,并将他们统称为:群邪。 笔锋携杀气,字字似刀剑。 一怼便怼了一整窝。 虽未直呼群邪的名字,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他骂的是谁。 苏良读完后,顿觉神清气爽。 宛如炎热的夏日喝了一碗拔凉拔凉的井水一般,甚是舒服。 但细细一想。 感觉此文大概率是欧阳修激愤时所写,或酒后成书。 写时一时爽,但后续却会招来祸端。 首先,当下的宰执们都没有犯错,朝堂也非常稳定。 根本没有任何罢黜的理由。 其次,范仲淹、富弼、韩琦都是自请外放,孙甫则是有逾矩之错,不能再担任台谏之职。 故而,欧阳修的批判根本站不住脚。 完全是在诛心。 最后只能让守旧派们找到他的把柄,再次指控他与范仲淹、富弼等人结私党。 苏良看向周元。 “官家看到此谏书,应该留中吧,为何会流传出来?” 周元无奈一笑。 “欧阳永叔可能猜出官家会将谏书留于内廷,不予理会。故而在向官家呈递时,他又抄录了一份呈到中书,昨晚,此谏书便到了,现在应该已满朝皆知了!” 苏良微微皱眉。 依照欧阳修的智慧不可能不知凭借这份谏书,不但不能绊倒当下的宰执们,还会为自己制造结私党的麻烦。 他依然这样做,只有一种可能: 他对朝堂已经极度失望,也欲贬职外放,去做一个闲散的地方官。 前不久。 翰林学士、知开封府的吴育入中书,成为了参知政事。 按照常规,欧阳修述职完毕后,定然会补上翰林学士的缺儿。 顿时,苏良全明白了。 欧阳永叔的真实目的,是在求贬谪外放。 一旁,周元感叹道:“接下来,恐怕朝堂又要掀起一场风雨了!” …… 而此刻。 垂拱殿内。 皇帝赵祯一脸怒火,气得直想撂挑子不干了。 他本想着冷处理欧阳修的谏书,没想到欧阳修呈递给中书的还有副本。 此文章,已满朝皆知。 “这个……这个……欧阳修,不是……不是在逼朕吗?难道朕只有听他的,才算是明君?” “字字句句都是忠君爱国,其实都是为了一己清誉,为了一個诤臣的名号,孰奸孰忠,谁适合留朝堂,谁适合做外官,难道朕不比他清楚吗?” “他若有能耐,朕就让他将朝堂的宰执职位全兼任了,朕倒要看看他能够做出什么样的功绩,能否让我大宋朝堂再无争端!” …… 午后。 贾昌朝、王拱辰、钱明逸、还有新任的监察御史李京就开始上疏了。 这些人,嗅觉极为灵敏,抓到了欧阳修的漏洞,自然要下狠手。 他们称,欧阳修的《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居心叵测,勒令君主要以他的好恶选拔朝廷宰执,其罪大焉! 另外,欧阳修事事皆称朝堂离不开范、富二人,有结私党嫌疑。 这两宗罪名,便足以将欧阳修压得抬不起头了。 紧接着。 陆续有臣子开始上疏,大多都没有站在欧阳修那边。 欧阳修的文辞过于犀利。 攻击面实在太大。 他的这篇文章,用一句话可归纳为: “当下的宰执官都是废物,朝堂离了范仲淹、富弼、韩琦、孙甫四人,根本无法运转。” 这句话的攻击性,几乎覆盖了汴京城的所有京朝官。 对于大多都自恃清高的士大夫官员而言,这是一种赤裸裸的鄙视和侮辱。 难道大宋朝只有你欧阳修是贤臣能臣? 难道只有范仲淹、富弼、韩琦可做宰执? 难道大宋朝离开你们几人就要灭亡了吗? …… 群臣激愤,奏疏如雪花。 有人骂他欺世盗名,有人骂他故作清高,有人骂他是害国之臣。 还有人称他实无大才,只是靠着蝇营狗苟的文字换来了青云直上…… 骂者如云,甚是毒辣。 欧阳修还未到京,弹劾他的奏疏便堆有五尺高了。 …… 这时,垂拱殿内。 翻阅了诸多弹劾欧阳修奏疏的赵祯,不由得一愣,思索了片刻后,喃喃道:“莫非欧阳永叔的这道谏书不是为了弹劾别人,而是想要自己贬谪外放?” 赵祯心思细腻,一下子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越想越觉得可能就是如此。 前日,赵祯命人已将敕封欧阳修为翰林学士的草诏都拟好了。 想到这里,赵祯不由得感到甚是心寒。 朝中贤臣不愿在朝堂效力,却欲外放担任地方闲官。 他这位皇帝难道就那么不堪吗? 赵祯又气又急。 但却束手无措。 朝堂贤吏能臣并不少,但真正懂得他这位官家苦楚的却没有一个。 赵祯望着满桌的奏疏,心口发疼。 此刻,一种巨大的孤独和无助感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他的肩头,令他痛苦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眯了一会儿。 睁开眼后,突然看到了苏良呈上的奏疏。 赵祯打开奏疏,慢慢看了起来。 片刻后,赵祯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 不多时竟露出了一抹笑容。 其喃喃道:“满朝臣子,知朕且能为朕解忧者,唯有苏景明!” 第0027章:五连击,骂懵欧阳修(求追读) 苏良所呈奏疏。 并未力挺欧阳修,反而弹劾起了欧阳修。 苏良称,《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语辞骄横,狂悖自傲,实非君子之言,定是欧阳修的仗气使酒之作。 望官家严惩不贷,遏制朝堂官员这般酒后乱言的不正之风。 此弹劾,与赵祯御案上的奏疏全然不同。 表面是抨击欧阳修,实则是在为其找台阶。 赵祯心知,苏良定然已看出欧阳修的真实意图是求贬外放,故欲以此奏疏挽贤。 众所周知。 欧阳修自号醉翁,非常好酒,常有酒后失言之举。 若将欧阳修的此谏书归于酒后狂言,那事情就简单多了。 欧阳修的“辱骂宰执,结私党嫌疑”之罪,便变成了“酒后乱言”之错。 罪过变成了过错。 只要欧阳修承认此错,赵祯便能最大程度上减轻他的惩罚,将其留在朝堂。 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堵住那些弹劾者的嘴。 如今,朝堂急缺能臣,赵祯自然不愿将欧阳修外放。 当下的关键,就变成了如何说服欧阳修,让其承认酒后乱言之错,而后甘愿留在汴京。 这需要赵祯表现出足够的诚意。 更需欧阳修能明白赵祯的一番苦心。 赵祯想了想,看向一旁的内侍张茂则,问道:“欧阳永叔大概何时抵京?” “明日午时前后。” “明日,你带上苏良这份奏疏和敕封欧阳修为翰林学士的草诏,去城外拦住他,他看过这两篇文,自然能够明白朕的心意,若还是留不住,也就罢了!” 张茂则重重拱手。 作为君主,赵祯此举已算是贤德宽厚。 若欧阳修还是执意要在汴京大闹一场,然后离京,那赵祯也没有挽留的必要了。 赵祯翻阅着苏良的奏疏,又细细一想,拿起御笔,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一行小字。 “将此纸条交给苏良,明日让他与你一同拦下欧阳修,他看到纸条内容,自然知晓该如何说话!” “臣,遵命!”张茂则将奏疏接了过去。 …… 当日晚。 张茂则将纸条交给了苏良。 还让其看了敕封欧阳修为翰林学士的草诏,并告知他了官家的口谕。 苏良打开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心在朝堂,则留;胸无大志,则放。” 苏良顿时明了。 心中对赵祯不由得升起一抹崇敬之意。 官员们拥有这样一位皇帝,实乃天大的福气! 苏良呈此奏疏,一则是为朝挽贤。 二则是他实在不愿看到朝堂再起内斗,这种争吵,除了加剧党争,对大宋没有任何裨益。 至于是否可行,就看明日了。 …… 翌日,近午时。 苏良与张茂则坐马车,来到汴京城北的新酸枣门外。 二人在官道旁的一处凉亭坐了下来。 欧阳修从河北归来,必经此门。 此刻。 距离新酸枣门不足十里路的一条官道上。 一辆马车正在疾驰向前。 车厢前挂着一块迎风飘扬的红色木牌,上面篆刻着“欧阳”二字。 马车中坐着的,正是三十八岁的欧阳修。 其身材高大,体态清瘦,颌下一缕漂亮青须。 一看便知是一位风流文士。 当下的他,任龙图阁直学士、河北都转运按察使,权真定府事。 欧阳修靠在软榻上,手里提着一个酒葫芦。 不时,呡上一口酒。 他并不立即咽下,而是任由酒水在口中打转。 如此打转片刻。 一篇锦绣文章也就打好腹稿了。 没多久。 欧阳修便已想好了如何与那些与他政见不合的官员们论辩。 论政事,他不敢自视过高。 因为范仲淹和富弼过于优秀。 但论文采与口才,欧阳修自认在大宋朝,无出其右者。 欧阳修此次返京。 表面为述职,其实就是来干仗的。 他已经想好了。 此次定要在朝堂上大闹一场,将群邪骂遍,然后拂袖离去。 即使不能将那些庸碌的官员罢去,也要让他们惊出一身冷汗。 让官家明白,何为贤,何为庸。 他那篇《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说的都是心里话。 自范仲淹、富弼外放,他便有了“与贤同退”的想法。 此刻的欧阳修,就像一记在团团雷云中蓄势已久的响雷,即将在朝堂炸开。 片刻后。 马车勒停缰绳,停了下来。 欧阳修掀开窗帘一看,见有二人站在前方,不由得连忙下了马车。 此二人正是张茂则与苏良。 欧阳修不识苏良,但却识得张茂则。 这位内侍,可是官家的心腹,出宫办事,大多都是带着官家的旨意。 张茂则笑着拱手,道:“欧阳学士,我们可静候您多时了!” 欧阳修当即拱手回礼。 苏良也拱手道:“下官苏良,见过欧阳学士!” 欧阳修不由得一愣,兴奋道:“你就是写下《台谏三疏》《驳条陈十事书》的苏良苏景明,好文章,好文章啊!” 说罢,也朝着苏良回了一礼。 张茂则率先开口道:“下官奉官家之命,将此草诏与苏御史的奏疏交给欧阳学士,望欧阳学士看罢再入城。” 欧阳修略带疑惑地点了点头。 随即,三人同坐于凉亭下。 欧阳修率先打开那份草诏,一看便知官家心意,而后又翻开了苏良那份奏疏。 顿时,他全明白了。 官家想让其承认那篇《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乃是酒后乱语,以此为他保住朝职,避免外放。 欧阳修思索片刻,抬头看向二人。 眼中已泛起泪光。 “官家用心良苦,对修恩泽有加,修已知其意,心中甚是感动,然修心已不在朝堂,实难遵从!” 说罢,欧阳修将草诏和奏疏推到二人面前。 张茂则看向苏良。 苏良早已猜出欧阳修会拒绝,他缓缓站起身来。 “欧阳学士,若天下臣子都如你这般洁身自好,不愿与奸佞同流合污,那我大宋还有什么未来?” “你口口声声称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但如今却想龟缩在某个州府里做个闲散官员,这不是品性高洁,而是胆小怕事,懦夫行为!” “你作为天下读书人的领袖,却带来了这样一种坏风气,与伱所言的那群朝堂奸邪有何区别?” “你著《朋党论》,痛骂小人因利禄财货而聚是奸党。然如你这般为博虚名而白食君禄,不为君分忧反为君添乱的做法,与小人之党有何区别?” “范相公和富相公自请外放,是不愿朝堂内斗,而你此番归来,一篇《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将官员骂尽,出尽风头,除了令官家头疼,令朝堂不稳,令党派之争更甚,还能带来什么好处?” 苏良瞪着眼睛,面色冰冷,一口气五连击,句句在理,直接将欧阳修问得懵住了。 第0028章:君臣演戏,重罪变笑谈 苏良如此骂。 并不是想着一顿骂就能让欧阳修改变想法,而是先让对方将骨子里的那份清高放下来。 欧阳修缓了缓,并未动怒。 其看向苏良,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景明老弟,曾几何时,我也如你这般意气风发,但而今新政已废,朝堂之上,尽是守旧之臣,政见不同,与其在朝堂处处遭受排挤,事事难为,不如外放造福地方。” 苏良摇了摇头。 “范相、富相、韩副使、孙谏院皆可去造福地方,但欧阳学士却不能!” 欧阳修一愣,道:“我……我为何不能?” “新政落幕,并非失败,而是还未寻到可行之路,范相等人都是去寻新路了。若欧阳学士再离朝,恐怕范相等人就很难回朝了!” “很难回朝?”欧阳修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苏良接着说道:“当下的朝堂要员,除杜相外,皆不支持革新变法,而杜相又过于慈和。若无欧阳学士在朝中言事,为那些有志革除大宋顽疾的新晋官员撑腰,为各种不平之事伸张正义,揭露朝堂中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官家定然会受到蒙蔽,我大宋中枢的根儿一旦腐烂,范相等人即使在地方上尝试出新政策恐怕也无法惠及全国……” 欧阳修听进了心里,又问道:“为何非我不可?我的脾气不适合留在朝堂。” “不,如此重任,唯有欧阳学士可担之!” “朝堂百官,论谏事能力、文才风华,欧阳学士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更是天下读书人的领袖。你嫉恶如仇,敢说敢做,对政事甚是了解,唯有您留在朝堂才有足够的震慑作用,范相等人才有再回朝堂重启变法改革的可能!” “朝堂若变得一团和气,那恐怕就是一团糟了!官家也盼着有一位耿直之臣能够让朝堂时刻保持着一股蓬勃向上的精气神儿,当下,唯有欧阳学士可担当。” “这也是官家的托付。”苏良轻声道,然后看向一旁的张茂则。 张茂则一愣,旋即拿起一旁的奏疏与草诏,点头道:“对对对,官家确有此意,欧阳学士万万不可离朝啊!” 此刻的张茂则,脑子有些懵。 他刚才明明听到苏良在痛骂欧阳修,哪曾想此刻一回味儿,苏良已快将欧阳修夸到天上了。 苏良见欧阳修有些动摇,当即郑重拱手。 “欧阳学士,造福一方自然是好事,但护住朝堂变革图新的火种,培养更多有用之才更重要。待某日,范公等人归来,定会感谢您的……” “苏良作为台谏官,担谏言之责,实不愿看到朝堂毫无生气,众臣将官家逼得束手束脚。欧阳学士在朝,实乃是为君分忧,为天下谋富强,为大宋未来去夯实基础,此功绩大焉!” 最后一句话,苏良主要是说给张茂则听的。 张茂则是官家的耳朵。 他听到的事情,官家自然也能听到。 苏良必须让官家感受到他的拳拳爱国之心,所做之事,皆为朝廷,以此排除结私党嫌疑。 赵祯耳朵太软,太喜欢外放京朝官。 他不得不处处谨慎。 顿时,欧阳修陷入沉思中。 他望向远方的官道不时疾驰而过的马匹,思索了许久后,缓缓转身,看向前方的汴京城。 其将胡子一捋,高声道:“走,回汴京,认错!” 苏良和张茂则相视一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 当日晚。 欧阳修的认错奏疏便出现在赵祯的御案上。 赵祯不由得大喜。 他并未立即告知中书,而是打算在明日的朝会上宣告此事,打那些人一个措手不及。 翌日,天微微亮。 官员们身穿各色朝服、陆续进殿。 欧阳修也身穿朝服,出现在队列中。 而此刻。 王拱辰、钱明逸、李京等台谏官,已经打好了弹劾欧阳修的腹稿。 片刻后,群臣站定。 赵祯坐于御座,率先开口。 “近日,欧阳修的《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闹得满朝皆知,朕的桌子上摆满了弹劾他的奏疏。” “朕很纳闷,依照欧阳永叔的文采与习惯,怎会写出羞辱朝堂宰执的文章来。且还没有实证,都是空话虚话,文辞虽好,但言之无物!” “昨晚,欧阳永叔向朕呈递了第二份奏疏,朕一看,顿时明白了,原来那谏书是欧阳修的仗气使酒之作。” 在赵祯的话语停下后,欧阳修立即大步出列,重重拱手。 “官家,那份《论范仲淹韩琦等罢政事状》确实是臣酒后失言,当不得真,臣对此谏书造成的不良影响,向诸位同僚道歉了!自即日起,臣将戒酒半年,以此自罚!” 欧阳修说完。 赵祯根本就不给其他臣子说话的机会。 “欧阳修,这也不算是什么大错,但以后若是再犯,朕定不轻饶,虽然你及时认错,情有可原,但还是对朝堂造成了不良影响,朕对你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臣知错,臣愿领错!”欧阳修再次拱手。 朝堂上。 所有臣子都听傻了。 辱骂宰执,结私党嫌疑之罪,转眼间就变成了酒后乱言之错。 并且,官家当场就定下惩罚了。 这也太儿戏了。 这不是在演戏吗? 令众臣感到更不可思议的是,斗士欧阳修竟会低头认错。 这位大学士,那可是刀架在脖子上仍要骂你几句的人。 他竟然认错了? 这好比是母鸡打鸣,铁树开花。 御史中丞王拱辰舔了舔嘴唇,欲言又止。 他三更起床,在家想了多条压制欧阳修的狠话,但都是基于欧阳修辱骂宰执和涉嫌结党。 而现在,此谏书作废,变成了酒后失言。 他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朝堂上的臣子也都不是傻子,很快就看出官家是在袒护欧阳修。 此刻,若逆着官家心意弹劾,必须要有足够的理由。 而欧阳修这个酒后失言的借口,很符合他的性格。 此时再去考究真假根本没意义。 官家认为是真,那便是真。 贾昌朝也是一脸郁闷。 上朝前,他还想着要轻喷欧阳修,将他赶出汴京就算了。 喷得太狠,官家可能会不高兴,因为执行新政的官员几乎是被一锅端了。 朝堂顿时安静下来。 谁都不愿当这个出头鸟。 这时,一脸笑容的陈执中慢悠悠地出列了。 他笑着道:“官家,欧阳永叔嗜酒好文,酒后的谏书当不得真,此事就算作一個笑谈吧!” 陈执中的为政方略非常简单。 一切都顺着官家的心意去做,便不会错。 第0029章:兼职经筵官,苏良开讲 朝堂之上。 在副相陈执中将欧阳修的酒后谏书称作一桩笑谈后,枢密使贾昌朝也站了出来。 “陈相公所言,甚有道理,臣附议。” 两位相公都称不追究此事,王拱辰、钱明逸、李京等台谏官细细一想,也都没有再张口。 随后,首相杜衍、副相吴育也纷纷表态,支持皇帝赵祯的处罚决定。 此事,就这样戏剧化地结束了。 三日后。 欧阳修因在河北都转运使之位上功绩卓著,擢升为翰林学士,知制诰、掌撰内制。 翰林学士、三司使、知开封府和御史中丞,被称为四入头。 首相、副相大多都是从这四个职位中升迁而得。 身居这四个位置者,皆仕途无量。 与此同时。 赵祯令翰林学士承旨丁度,兼任枢密副使。 后者数次上疏请辞,但皆被驳回,只好接受。 丁度兼任要职,非有功绩,而是赵祯在向外释放一种信号。 丁度曾提出:承平宜用资,边事未平宜用才。 去年年底。 西夏元昊在大宋增加岁赐后,去帝号,被封为夏国主。 双方设榷场、开贸易,已无边事之忧。 赵祯是在告知众臣,新政已罢,朝廷当下需要的是有资历、有经验,能够维稳朝堂的能臣。 今年的主基调就两个字:平稳。 这一点,从当下的两府(中书省和枢密院)宰执亦可看出。 杜衍为首相,陈执中、吴育为副相,贾昌朝为枢密使、丁度擢为枢密副使。 这些人的共同特点,便是能力虽一般,但是好用、相对听话。 …… 二月二,龙抬头。 经筵开讲。 当下的经筵,分为两個阶段。 一为春讲,二月起,端午止;二为秋讲,八月起,冬至止。 避开寒暑。 经筵官有数位,有人主讲《春秋》,有人专讲《周易》,有人讲解《论语》…… 章得象、贾昌朝、丁度、王拱辰、欧阳修等都是讲读经义的高手。 苏良这个崇政殿说书,乃是经筵官的最低级别。 他对枯涩的经义不感兴趣,本想着随便整个讲义也就蒙混过去了。 哪曾想。 一个时辰前,张茂则特来告知苏良。 官家特召苏良明日午后于迩英阁独讲,要求是: “不听朝堂政事,不听书史经义,无须准备讲义,提前拟一个话题即可。” 这可将苏良难住了。 经筵课,本就是为帝王讲经说史而设,不讲这些,还能讲什么? 很快,他便想明白了。 若真是讲经说史,官家也不会找他,朝中的大儒多着呢! 官家就是想和他唠唠闲嗑。 但这个闲嗑,也有要求。 既要符合经筵的规矩,又要使得官家听而不厌,最后还要有一定的教育意义。 苏良认真思考起来。 讲民间故事? 肯定不行。民间故事虽有趣,但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都是乡村小寡妇地痞之类的,且容易开黄腔、爆粗口。 苏良今日讲完,估计明日就会被弹劾。 聊才子佳人? 这个更不行。最擅长吟诵才子佳人故事的那位柳七先生被赵祯所厌,现在还在选海沉浮,仕途失意呢! …… “好不容易成为官家近臣,自不能将这个改变官家思想的机会浪费了,要改变官家思想,该讲些什么呢?” 直到放衙,苏良依旧还在思索中。 就在这时。 周元从外面走了过来,笑着说道:“景明老弟,都放衙许久了,你还没走呢,这可不常见啊!” 苏良朝着窗外一看,天色已晚,温度也降了下来。 “这就走,这就走!”苏良站起身来。 周元善意提醒道:“前院的墨缸洒了,结冰后将地面冻得又硬又滑的,你注意些,千万别滑倒了!” 听到此话,本已离开座位的苏良,突然眼前一亮,又回到了桌前。 唰! 苏良提笔蘸墨。 在淡黄色的宣纸上写下一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其端详片刻,然后朝着周元打了个招呼:“子雄兄,明日见。” 说罢,苏良笑容灿烂地离开了。 周元满是不解,朝着苏良的桌上探头一看,乃是一个大大的‘硬’字。 其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这个硬字,写得确实很硬,但怎么感觉怪怪的?” …… 翌日午后。 苏良身穿官服,来到了迩英阁。 片刻后,赵祯带着一丝困意坐在御座上。 在宋初,经筵讲读官乃是坐讲,但后来至仁宗期就变成了站讲。 这还是比较考验体力的。 苏良站在一旁,精神抖擞。 赵祯饮下一口茶,笑着看向苏良,道:“苏景明,今日你准备的是什么话题?” 苏良微微拱手。 “臣今日想与官家探讨一个问题,自秦以来,我大宋之前,这千余年来,涌现了多个朝代多位皇帝,谁可称得上千古一帝?” “谁可称得上千古一帝?” 听到此话,赵祯眼泛亮光,坐直身体,一下子精神起来。 他第一次听到“千古一帝”这个词语,但听后,内心是极为震撼的。 为帝者,谁不想成为千古一帝。 苏良见到赵祯的反应,不由得庆幸自己的问题还是有一定吸引力的。 他已确立了自己讲经筵的方向——《改变官家思想,从让官家变得强硬开始》。 唯有赵祯先强硬起来,大宋朝才有可能变得强硬起来。 此种话题,意在引起官家的好胜心。 随即。 赵祯的眼神又黯淡下来。 他想到了大宋的前三位皇帝和他自己。 太祖黄袍加身,得位不正,被人诟病。 太宗,高粱河之战丢尽脸面,成为民间笑谈。 真宗历经澶渊之耻,泰山封禅又被百姓称为粉饰太平…… 一位不如一位。 而他还不如前面三位。 自他亲政以来,连败西夏,新政又以失败告终。 更严重的是,连个儿子都没有。 除了得到一个“仁”字,可谓是一事无成。 距离“千古一帝”就更远了! 别人不敢说这些,苏良也刻意将宋朝四帝排除在外。 但赵祯的心里如明镜一般,清楚着呢! 苏良一眼便看出了赵祯的惆怅。 “官家,以古为镜可知兴替,官家尚处青壮年,未来一切皆有可能!” 此话,一下子将赵祯的情绪提了上来。 “苏景明,那你先讲一讲,在你心中,谁可称得上千古一帝?” 第0030章:苏良受赏,老泰山催生 “始皇帝。”苏良脱口而出。 赵祯微微皱眉,道:“秦皇暴政,嗜杀戮、重刑罚、大兴土木,致民不聊生,实乃天下第一暴君,怎可称得上千古一帝?” 赵祯对苏良的答案完全不赞同。 “那官家以为,谁算得上千古一帝?”苏良反问道。 “朕以为自是唐太宗李世民,其二十四岁平天下,神武如魏祖(曹操),对外开疆扩土,对内以文治天下,虚心纳谏,创贞观之治,又有万国来朝,除玄武门之变有所瑕疵,几乎算得上亘古未有之圣君。” 苏良听到此话并不意外,因为他已经猜到了。 赵祯一直都有御驾亲征的梦想。 可惜次次都因无子困在汴京城,自然崇尚十八岁便能领兵打仗的李世民。 李世民登基后,以文治天下,广纳贤才,厚待儒士。 更是与大宋的祖宗之法相契合。 而始皇帝则是以法治天下,过于严苛,与大宋历代君王的治国之道截然相反。 故而,赵祯的理想型自然是李世民。 苏良接着道:“唐太宗文治武功,冠绝天下,唐三百余年基业,又以贞观之治最盛,确实亘古未有。论一朝荣耀,唐太宗或许不弱于始皇帝,但若考虑对后世的恩泽,显然始皇帝大焉。” “唐太宗之功绩,利在盛唐;始皇帝之功绩,利在千秋。” “若无始皇帝统一华夏,令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行同伦,地同域,多国割据之战恐怕会延续到如今。 “若无始皇帝筑长城、扩疆土、北攻匈奴、南平百越,恐怕我华夏之中,多被蛮夷侵占,礼崩乐坏,处处都是野蛮剥削,哪会有读书人的盛世!” “若无始皇帝开创封建王朝郡县制,建立三公九卿制度,奠定华夏政治制度,哪会有汉唐之盛,我大宋之兴!” …… 苏良一口气,罗列了数条始皇帝的功绩。 所有论证,皆是放眼千年,以长远眼光论始皇帝功绩。 赵祯微微点头。 这样一比,确实是始皇帝更胜一筹。 “当然,人无完人,圣人尚且难以完美,更遑论系天下命运于一身的帝王。臣以为,有些功过是非,在当下看起来或许很有问题,甚至遭到多人反对,但千百年之后,凡有利于千秋之事,后世自有公论。比如:始皇帝之长城、秦直道,隋炀帝之大运河!”苏良最后总结道。 苏良最后的总结,其实带有暗示之意。 宋真宗与辽定下澶渊之盟,赵祯去年与西夏和议。 本质上都是担心战争会劳民伤财,最后落一个穷兵黩武、好大喜功的名头。 所以,他们厌恶打仗。 殊不知,这样很短视。 若赵祯知晓八十余年后靖康之变发生。 皇帝被掳,大量皇族、后宫妃嫔、朝臣等三千余人受尽屈辱,令整个大宋都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他绝对不会这般仁慈,以为花钱就能永保平安。 当然。 苏良也没想着一次经筵讲学就能让赵祯脱胎换骨,变得强硬起来。 改变思想,必须要细水长流,在潜移默化中,将赵祯打造成处事强硬的帝王。 这场经筵讲解足足聊了两个多时辰。 直到内侍提醒天色已晚,赵祯才停了下来。 赵祯是一位能虚心接受各种建议的皇帝。 苏良的想法很独特,他不一定完全认可,但却能吸收里面他认为好的意见。 今日,苏良为他打开了看待事物的另一种思路。 帝王目光,理应放眼千年。 宋代皇帝皆爱惜羽毛,崇尚名声,赵祯自然也想名垂千古。 即使无法成为千古一帝,也想成一代明君。 他对苏良非常满意。 朝堂之中,这种有见识的青年官员实在是太稀缺了。 这样的对谈,也比苦涩的经义解读有趣多了。 经筵讲读,多有奖赏。 苏良离开时,赵祯赏赐了他一条金带、一块徽砚、还有一盒名为龙团凤饼的稀有贡茶。 件件价值不菲。 …… 入夜,苏良回到了家。 饭桌上,四菜一汤,一壶果酒。 唐宛眉在苏良洗把手的功夫便全部安排妥当。 苏良和唐宛眉在齐州时,本是一日两餐,午后不食,最多晚上吃些糕点填填肚子。 大多数百姓也皆如此。 但而今,汴京城的酒肆客栈都是通宵达旦营业,就将很多人的饮食习惯培养成了一日三餐。 二人也不例外。 …… 饭毕。 苏良舒服地将双脚放在唐宛眉刚端来的洗脚水中,唐宛眉站在后面,温柔地为其揉捏着脖颈。 长期伏案,苏良的脖颈总是有些酸疼。 但此刻,他享受着古代大多数男子都拥有的奢靡,不由得如同行走在云端。 哪也不疼,哪也不酸,一脸享受的模样。 这时。 唐宛眉从一旁拿起一封信,递给苏良,柔声道:“爹又来信了,特地写给你的,你看看。” “我老泰山肯定又想我了!”苏良笑着说道,然后打开了信封。 看完信后,他不由得笑了。 老泰山在催生。 苏良的岳父唐泽在扬州城经营一家尚文私塾,也兼任私塾先生。 他在信中称,几位老友都在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 甚至有两個老友的孙子都能去他的私塾念书了。 而他至今连个外孙子都没有,在老友面前,实在是抬不起头…… 苏良将信放在一边,抓住唐宛眉那白皙的玉手,道:“咱在齐州时,华大夫给咱俩瞧过,身体都没毛病,我估计还是次数不够,次数多了,概率也就大了!” 听到此话,唐宛眉调皮地朝着苏良的耳朵捏了一下。 “这种事,哪能是说有就有的,是咱爹太心急了!” 苏良打趣道:“要不我托人给咱爹找个老伴?” 唐宛眉刮了一下苏良的鼻子,道:“去你的!这话让爹听到了,他绝对能拿着戒尺跑到汴京城来揍你!” 苏良认可地点了点头。 “咱爹这辈子就活个面子,这样吧,明日我将官家所赐的那盒贡茶托人给爹送去,让他低下的头抬起来几天!” “哈哈……还是你懂咱爹!”唐宛眉忍不住笑出声来。 其笑声清脆,整得苏良心里痒痒的,忍不住说道:“眉儿,咱该做正事了!” 说罢,苏良一把将唐宛眉揽入怀中。 第0031章:朝堂之上,打太极的好手(求追读) 二月,天气逐渐回暖。 朝堂中枢,因斗士欧阳修的归来,多了几分生机。 或许是赵祯太仁太善。 或许是士大夫官员们吃得太好太饱。 无论谁担任宰执,都能将朝堂变成一座辩论场。 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吵得热火朝天。 两府的长官们,也有一条鄙视链。 首相杜衍觉得陈执中非科举出身,执政能力一般。 陈执中觉得枢密副使丁度只会吊书袋,纸上谈兵。 丁度觉得贾昌朝、陈执中过于市侩,八面玲珑。 贾昌朝觉得杜衍做事磨叽,无半分首相气魄,副相吴育像块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吴育觉得枢密使贾昌朝献媚宫人宦官,只知迎合圣意。 …… 至于欧阳修,谁都看不上。 不满就上奏。 奏疏写得是又好又快。 台谏官们则是紧紧盯着这些相公们,谁有错就弹劾谁。 不过,整个二月都是小打小闹,并无大事发生。 这也是赵祯心情愉悦的一个月。 除了朝堂较为安宁,他的快乐源泉大多都来自苏良的经筵课。 苏良五日一讲,次次都有新意。 君臣二人,每次都是从午后聊到天黑,羡煞了一众经筵官。 …… 三月三,春光大好。 汴京城繁华依旧,车水马龙。 南薰门外柳枝绽绿,还未被某些喜欢送别的文人折走。 这一日,垂拱殿上又吵起来了! 根源来自于三司使张方平呈上的一道奏疏。 随着新政落幕,诸多新法皆被废除。 其中就包含已经实行了大半年的科举入学预试之法。 此法为考究学生人品,更好地为朝廷选取德才兼备的良士。 要求天下学子必须在学校学习一段时间,才能应举。 因此法推行。 朝廷出钱,各个州县都开始立学,建设州学、县学。 州学、县学属于半公益化官学,很多穷县都没有实力建设县学。 此法虽废,但各個州县的州学、县学都已经盖起来了。 有的甚至已经开始招生运营。 “官家,各地州学县学已立,若立即废除,已花的钱算是白扔了;若不废除,那还须继续投钱,亦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说话者,正是三司使张方平。 三司,掌天下财权。 三司使,看似风光无限,是个大肥差,其实是个出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大宋商贸繁荣,赋税不少,但根本禁不住花。 官员俸禄、皇室开支、军队补给、夏辽岁币…… 一年到头,捉襟见肘,入不敷出。 根本不够花。 张方平平日里基本不露面。 因为各个衙门的主官看到他,都想伸手问他要钱。 不了解实情的以为他是财神爷。 了解实情的都知道,汴京城各个衙门都是他的债主。 如今,新法已废。 盖好的州学和县学应该如何处置,成了大问题。 若弃之不用,前期的投入便浪费了。 若继续使用,还要朝着里面砸钱,且还有继续行新政之法的嫌疑。 张方平做不了这个决定,故而上呈到赵祯面前。 赵祯也很头疼,便召集诸臣来议。 枢密副使、经筵首讲丁度率先站了出来。 “我朝历来崇文重教,教化乃是功在千秋之事,怎能轻易废弃,臣以为,新法可废,但州学、县学绝不可废!” 丁度刚说完,贾昌朝便站了出来。 “丁副使,此话有些危言耸听了吧!新法之前,各地州县并无太多州学、县学,难道教化便停滞不前了吗?我朝就无法科举取士了吗?” “当下,民间私塾、家学昌盛,臣以为新建的那些州学、县学只是补充,最好废弃,早早止损!” 首相杜衍微微摇头。 “贾枢相,此言差矣。州学、县学可兴教化,多多益善,特别是对穷苦人家大有裨益。” 这时,欧阳修站了出来。 “臣同意杜相公的说法,不是所有人都有钱上私塾和家学的。” 王拱辰听到此话,也发言道:“臣赞同贾枢相的观点,不过不主张废弃州学、县学的房屋,可将其作为刻印书籍之处,如此做,既没有浪费钱,后期还能盈利,何乐而不为?” 王拱辰一脸兴奋,对自己提出的这个主意甚是满意。 丁度则是恶狠狠地瞪了王拱辰一眼,眼神里写着四个字:“一身铜臭!” 欧阳修一脸鄙视地说道:“王中丞,本官觉得你更适合去做三司使,都活到钱眼里面了,教化之事岂能以盈亏论之!” “咳咳……” 御座上的赵祯及时咳嗽起来。 若不咳嗽,二人一旦吵起来,至少要半个时辰。 赵祯看向陈执中,问道:“陈相,你的意见呢?” 因陈执中有从龙之功,且事事皆从赵祯的角度考虑,故而赵祯非常尊重他的意见。 陈执中想了想,道:“臣以为,各位相公所言皆有一定道理。但州学、县学都极为耗钱,朝廷率先考虑的应是三司是否能够承担起这笔费用?” “若三司有余钱支撑,可继续办学;若无余钱,则可按照王中丞的办法,改设为地方书局。” 陈执中此话,说了和没说一个样。 主打一个谁都不得罪。 赵祯听到此话,却觉得甚有道理,当即望向三司使张方平。 此刻。 张方平的脑子里如有上千匹草泥马狂奔而过。 “老子就是不知道如何做才上奏的,怎么转了一圈还要老子做决定?三司有没有钱,你们哪个不清楚!” 张方平眼珠一转。 “若诸位都觉得继续办学是一件好事,三司从别的地方挤一挤,还是能拿出这个钱的。” 张方平的言外之意就是,如果大家认为新法遗留下的这个事可为,我就去做。 他又把问题抛给了众臣,可谓也是打太极的好手。 紧接着,众人再次吵了起来。 议论半个时辰无果后,便散了朝,赵祯希望官员们群策群议。 此刻,赵祯心里是犹豫的。 废弃也好,保留也罢,他需要有人能给出一个足以让天下人都能信服的理由。 目前的理由都不行,都会被百姓痛骂。 …… 很快,州学县学是否废立(新政期间新建,并非废除所有)的问题便传到了整个朝堂。 官员们纷纷上奏,表达自己的观点。 苏良也认真思考起来。 第0032章:赵祯:朕应该强势一些(求追读) 三月初四。 午后,垂拱殿。 御案上摞起两叠奏疏。 高约近二尺的那一摞,主张废除新政期间建设的州学县学,改造为书局。 高约半尺的那一摞,主张保留州学县学,继续投入经费,使得民间更多穷苦人家有书可读。 官员们大多都支持废除州学县学。 理由基本为两点。 其一,为朝廷节省开支;其二,这是彻底废除新法的一种体现。 赵祯思索一番后,内心其实是倾向于保留的。 他已被苏良那句‘放眼千年看世界’所影响。 从长远眼光来看—— 庠序之教,功在千秋。别的能省,但教化之钱绝不可省。 但是,当下的反对的声音太多了。 主要原因还是:朝廷没钱。 当下,大宋的国库并不富裕。 开支项太多。 三司使张方平多次表示自己恨不得将一文钱掰成两半花,但仍然不够用。 一想到这里。 赵祯便再次陷入纠结中。 赵祯揉了揉太阳穴,突然想起一句话:朝堂之事,答案或在民间。 此话,还是苏良说的。 “茂则,备马车,朕要出宫。” …… 半个时辰后。 身穿一袭月白色长衫的赵祯与张茂则出现在一座名为“贾家茶馆”的大堂中。 周围有十余名便衣护卫,安全无虞。 汴京城读书人甚多,且喜欢议论朝政。 很多家中有钱的书生闲来无事,便总喜欢泡在茶馆中,高谈阔论。 这座位于御街道东侧的贾家茶馆,便是很多读书人讨论政事的据点。 每日下午都是格外热闹。 州学县学的废立争论已在朝堂传开。 民间百姓自然也会议论。 赵祯刚坐下,周围一群书生的议论便已进入白热化。 一位身材瘦长的中年书生,高声道:“那些新政期间建立起的州学县学必定会被废弃,因为范公新政损害的是绝大多数官员的利益,后者自然不愿新政还遗留有成果。而咱官家一向虚心纳谏,定然会听从多数官员的意见。” “非也,非也。你莫忘了,朝堂上的杜相公、丁副使还有欧阳学士都是支持保留的。”另外一名青年书生反驳道。 “他们支持又如何?若新政没有终止,或许还可维持。但现在,州学县学废立的关键在于朝廷愿不愿意花这笔钱。前两年,我们与西夏打仗,消耗甚多,去年年底又追加了岁币,三司根本没有那么多闲钱!”又一人站起来说道。 “没有闲钱?官员俸禄削减一成,用半年时间,什么都有了!”一个看着也就十七八岁的青年带着一脸怒气说道。 中年书生摇了摇头。 “年轻人,我朝向来主张君王与士大夫官员共治天下,官员的利益自然是首位的,新政为何失败,诸位难道不清楚吗?” 其话语刚落,一旁一位老者便站起身来。 “许三郎,莫要瞎说,我朝虽崇尚言论自由,但你也不能说没谱的事情,官家的心里还是有百姓的,在未曾建设这些州学县学前,百姓不也能正常过日子吗?” “正常过日子?底层百姓只能叫活命。” “科举是穷苦百姓改命的唯一机会,而州学县学是能够参加科举的保障,若无机会读书认字,那穷人的孩子如何出头?” “依照这样的趋势,恐怕十年以后,官户的儿子还是官户,农户的儿子还是农户,乞丐的儿子只能是乞丐。那些当官的,真拿我们百姓当人看吗?” “官家身在深宫,只知汴京繁华,却不知偏远穷县卖儿鬻女,食不果腹,我大宋看似繁华,实则是外强中干,官家除了占个‘仁’字,还有什么功绩?” 说罢,那名叫做许三郎的男子便拂袖离去。 大堂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也太敢说了! 这时。 刚才那個十七八岁的青年突然开口道:“官家太仁,有时也不是好事,咱们官家若强硬一些,没准儿此事以及朝堂的很多事就不会日日讨论而难有结果了!” 听到此话,很多人都陷入沉思中。 此刻。 赵祯的脸色也是阴晴不定。 一旁的张茂则,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一只手按着桌子,生怕官家一恼火,将桌子掀了。 片刻后,赵祯的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自己的“仁”并不是好事。 他心知,百姓所讲的“仁”已不是“仁”,而是“软”了。 自亲政以来,他一直都很谨慎。 做事如履薄冰,瞻前顾后。 处处听取朝臣的意见。 一直坚信江山稳固比开疆扩土更重要。 他比谁都想收复燕云十六州,比谁都想将西夏击溃,比谁都想让辽国变成大宋的养马之地。 但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说过这种话。 他活得其实也很压抑。 他怕犯错,怕一旦犯错,便是国之大错,无法挽回,成为千古罪人,甚至是亡国之君。 这时,赵祯的脑海里突然又浮现苏良所讲的一句话: “但凡天下雄主,既能虚心纳谏,也能圣裁独断,秦皇汉武皆是如此。” 想到此处,赵祯有一种甚是轻松的感觉。 “仁若无用,便应展现帝王气势!”赵祯喃喃道,突然知晓自己该如何做了。 …… 临近黄昏,赵祯回到了皇宫。 刚坐下,便发现了苏良呈上的奏疏,他不由得来了兴趣。 他猜测,苏良定然是支持保留州学县学的。 他打开一看,不由得面露狂喜。 苏良的奏疏可总结为一句话:留之,盗寇减,民不反,国无内忧之患。 此条理由,简直是绝了。 赵祯直接兴奋地站了起来。 贾昌朝等官员主张废除州学县学的最有力理由便是朝廷无钱。 而苏良讲,若穷苦人家无庠序教化,大概率会被迫成长为盗贼、流民。 镇压流民和盗贼可是比建设州学县学花钱多了! 而这几年,大宋境内流民造反的事情时有发生,是个大麻烦。 参与者皆是不识字的穷苦百姓。 赵祯轻捋胡须,笑容满面。 “这个苏景明,真乃奇才也,朕就缺这么一个强硬的理由了!” 赵祯望向殿外金黄的夕阳,一股雄主之气油然而生。 其喃喃道:“朕即使让三司砸锅卖铁,也不绝不让一座州学县学倒闭!” 第0033章:朝堂辩论,火力全开 翌日上午,垂拱殿内。 两府宰执,三司、翰林院、御史台、谏院等三十余名官员,分站两列。 苏良也被召入殿内,站在最后的位置。 赵祯大步走到御案前,缓缓坐下。 他环顾下方,道:“这两日,关于州学县学废立之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朕思虑再三,认为州学县学宜当保留。” 唰! 此话一出。 众臣都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当下朝堂,明明是主张废弃者占据着绝对优势。 杜衍、丁度、欧阳修、包拯等人,先惊后喜。 贾昌朝、王拱辰、钱明逸、李定等人则是脚迈半步,已准备开口阻拦。 他们在等赵祯给出理由。 赵祯缓了缓,目视下方。 “朕的理由有三,其一,庠序教化,兴国之本,如此废弃,不合我朝崇文之道;其二,州学县学已建,改造为书局,百姓易心生怨愤,其三……” “其三,也是最终让朕下此决定的一条原因,苏景明,你来具体说一说。”赵祯看向角落里的苏良。 当即,苏良出列。 众臣都不由得看向苏良。 眼神里有羡慕、有欣赏、有愤恨、有嫉妒、也有不屑…… 这位年仅二十七岁的青年官员,近日来得隆恩甚重,出尽了风头。 许多官员私下称其:已有宰执之姿。 苏良站在大殿中央,拱手高声道:“臣以为,新政期间的州学县学不仅不应废弃,而且应继续扩张,多多益善!” 此话可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种说话方式乃是苏良向一位周老先生学的。 欲想开窗,必先言拆屋。 苏良接着说道:“州学县学,看似只是使得贫苦百姓有书可读,其实还有一个更大的作用。” “可防流民造反,可免于天下盗贼匪徒滋生,可使得天下安宁。” “近年来,我朝青州、密州、永州、钦州等地,多有流民暴乱。山林之中,剪径者甚多,究其本源,还是因未经读书开蒙,天性愚昧,易受蛊惑,才脑子一热做了蠢事……” “诸位细想,若扩建州学县学,予以教化,可将此隐患消灭于萌芽之中,是否为花小钱而办了大事。镇压暴乱所需军费可比建设州学县学的费用多出几十倍呢……” 听到此话,杜衍、欧阳修、包拯等人的眼睛都亮了。 州学县学可消弭匪患与流民暴动于萌芽之中。 这个理由实在是太硬了! 当下大宋最大的麻烦,就是流民暴动。 不远处。 一直眯着眼睛的三司使张方平听到这个理由,突然觉得真要花了这笔钱,也不是那么心疼了。 镇压暴动所耗军费,他最清楚不过,那真是一個天文数字。 说罢,苏良便退到了角落。 他的任务已然完成。 这时,王拱辰大步出列。 他先是瞪了苏良一眼,然后厉声道:“简直是一派胡言!” 这位反驳型性格的御史中丞,习惯于一开口便先将对方的言论无理由地推翻。 “照你这样说,若天下全是书院,全都是读书人,那天下便没有盗贼、没有反民了吗?” “官家,臣以为,我朝当下的私塾书院已经为数不少,增多无益。我朝的读书氛围已然很浓,若人人都去读书,都去参加科举,那若干年后,进士还有什么荣光。谁还去种地?谁还去经商?恐怕所有人都想着去读书,都去考取功名,民间的秩序就大乱了……” 这时候。 听得一肚子火气的包拯,大步出列。 其胡子一甩,高声道:“王中丞,此话我可不敢苟同。难道读书就是为了科举,就是为了做官吗?” 这时,有两名官员的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心中喃喃道:难道……不是吗? 包拯捋了捋袖子。 “我辈读圣贤书,乃是为了解惑明智,懂是非,通晓礼义廉耻,知何可为,何不可为。学而优则为仕,学而不忧,亦可懂圣贤之道,不盲从,不行违背礼法之事……” 包拯乃是个天生的大嗓门。 再加上那副“大公无私、光明磊落”的气质,让整个朝堂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他讲的都是大道理。 王拱辰张口欲言,但又无法辩解。 他的本意是想说天下的读书人已经够多了,哪曾想情急之下,为反驳苏良,话语间竟有了漏洞。 这时候,贾昌朝站了出来。 他们这些人之所以拼了命地反对保留新政期间建立的州学县学,其实是担心新政会死灰复燃。 一旦官家再起变革之心,范仲淹、富弼等人归来,他们只能退位让贤。 但这种理由又不能直说,故而只能编排其他的理由。 贾昌朝很聪明,他并未接着包拯的话去讲。 他拱手道:“官家,臣以为,新政期间所建的州学县学是否废除与是否需要扩建州学、县学乃是两码事。《条陈十事》既然已经废除,那这些新政期间的遗留问题自然也该废弃。至于要不要扩建州学县学,我们可以后再议,毕竟,如今朝廷确实是资费不足,钱应该花在刀刃上。” 贾昌朝逻辑清晰,一下子说到了点子上。 “臣附议,确实应该一码归一码,我们应先解决新政的遗留问题,后续的事情可再议论!”一名臣子附和道。 “臣附议!”陈执中也站了出来。 这时候。 一直都未说话的欧阳修,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 “何为两码事?明明一次就能解决的事情非要讨论两次甚至多次,我大宋就是被你们这样的官员拖出了各种毛病!” 欧阳修说话一针见血。 其说完后,还环顾四周。 他的攻击性实在过强。 贾昌朝、陈执中都不由得将脑袋扭到一边,不敢与之对视。 这时,谏官钱明逸站了出来。 “欧阳学士,这不是拖,而是我朝当下确实资费不足,难以执行,你必须要考虑实际情况才是!” “哼!”欧阳修轻蔑地哼了一声,根本不愿理会钱明逸。 钱明逸一拳打在空气上,气得将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欧阳修看向赵祯,拱手道:“此事全凭官家定夺!” 赵祯坐直身体,道:“在朕眼里,此乃是一件事,今日必须要议出一个结果!” 随即,赵祯看向下方。 “三司使,朕再问你,若继续兴建州学、县学,资费可足?” 张方平一脸生无可恋,心中喃喃道:你们吵了半天,怎么……怎么最后还是要我拿结果?” 第0034章:贻笑大方的撞柱谏 三司使张方平想了想,拱手道:“启禀官家,资费确实不是很足。” 听到此话。 贾昌朝、王拱辰等人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笑容。 钱不够,对方再坚持都没用,这场争论,他们赢定了。 这时。 赵祯缓缓站起身来,微微皱眉:“不是很足?” “不是很足,那去年十月开封府要花两千贯钱修缮主簿厅,三司怎么立即就拨款了?” “不是很足,去年十二月份登闻鼓院要五百贯整修庭院,三司怎么当日就给钱了?” “不是很足,今年二月份枢密院要一万贯加盖禁军营房,三司怎么无一人向朕提出资费不足?” …… 赵祯面色阴沉。 “怎么一到为百姓做事,就一文钱都挤不出来呢?” “臣……臣……臣有罪!”张方平拱手认错,脸上满是委屈。 他没想到赵祯竟翻起了旧账,且每笔都记得如此清楚。 但这些都是中书批下的,张方平只是一个执行者。 而此刻。 贾昌朝、陈执中皆是老脸一红。 依照历来不成文的规矩,朝廷的钱都是先用于官员,然后才是民事。 这是不能放在台面明说的事实。 首相杜衍也不由得低下了头,有些还是他批准的。 赵祯亦知其中隐情,当即看向下方。 “朕决定了,新政期间未曾建完的州学、县学继续修建,已建完的立即投入运营,地方州县可向当地富人募捐,若依然难以维持,便由三司拨款!” “朕不管三司用什么办法,即使去挤,也要将这笔钱挤出来!” 赵祯的语气非常强硬。 苏良不由得抬头看向赵祯,心中喃喃道:今日官家似乎强硬了许多,莫非我的经筵课起作用了? 就在张方平准备拱手称是,表态三司定能凑足钱时。 谏院右正言钱明逸快步走到大殿中央。 “官家,万万不可啊!那些州学县学乃是《条陈十事》留下的恶果,若不废除,不足以明朝廷废除新政之意,将会寒了许多地方官员的心,臣恳请官家重新考虑,再听一听地方州府官员的意见,这些州学县学的开支,对朝廷是一个沉重的包袱,对他们亦是一个沉重的包袱啊!” “臣附议。”监察御史李定站出来说道。 “臣附议!” “臣附议!” …… 当即,以贾昌朝、王拱辰为首的二十余名官员都站了出来。 他们反对的原因已经很明显了。 新政若因这些州学县学的效果而重起,他们的仕途就到头了。 钱明逸大喜,高声道:“官家,殿内反对者的人数明显比赞同者多,求官家收回成命!” 苏良顿时露出无奈的笑容。 这是朝堂官员们经常对赵祯使用的一种方式——人海战术。 赵祯冷着脸色。 “人多就意味着正确吗?朕今日便逆着你们的心意了!” 听到此话,欧阳修、包拯不由得大喜。 官家终于硬气起来了。 这时,钱明逸突然看了李定一眼,二人有一個眼神的互动。 这一幕,恰好被苏良捕捉到。 钱明逸往前踏出一步。 “官家,历代明君都应虚心纳谏,官家难道是要违背祖宗之法吗?请官家收回成命,莫让一些小人的短浅之见,蒙蔽了圣听!”钱明逸直接跪在了地上。 这也是朝堂官员经常对赵祯使用的一招:以祖宗之法压制赵祯。 往日里,这一招可谓是屡试不爽。 赵祯听到此话,瞪眼道:“钱明逸,你是在威胁朕吗?” “君有过则谏,此乃台谏官之责!官家若不听谏,完全无视大多数臣子的想法,那臣便只有死谏,希望臣的鲜血能让官家清醒!” 钱明逸说罢,骤然站起身来。 其脑袋一歪,就朝着角落处的大红柱撞去。 台谏撞柱死谏,他并不是首例。 这时,苏良忽然想起刘长耳送给他的那本《台谏官六谏法》。 其中便有撞柱谏。 上面写道:撞柱谏有两种,一种是真撞,一种是假撞。 所谓真撞,是与官家意见相悖时,为了心中坚守的信念,一心求死。 所谓假撞,其实就是演戏。 嘴上称撞,但最后会被人拦住,大多有人配合,但只要有了此行为,便能博得一个“诤臣”的美誉,且会让皇帝妥协。 这时,苏良看到李定准备去拦钱明逸。 不由得恍然。 这二人定然是在演戏。 苏良不由得感叹:这个钱明逸为了赚得一个“诤臣”之名,是真拼啊! 巧合的是,钱明逸去撞的那根柱子正好在苏良旁边。 就在监察御史李定快要抱住钱明逸时,苏良突然伸出脚来,拌了李定一脚。 “噗通!” 李定趴在了地上。 而此刻。 钱明逸距离柱子就剩下不到两米的距离。 他意识到李定没有拦他,当即身形一动,脑袋连忙抬起,擦着大红柱的边缘冲了过去。 砰! 钱明逸的脸与后面的门窗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如腰粗的柱子,色彩又那么明亮,怎么可能瞄不准。 周围众臣都看到钱明逸在最后改变了方向。 怂了! 一些臣子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演得实在是太假了! 钱明逸刚才如果直直撞在柱子上,撞个头破血流。 即使没能让官家回心转意,也能得到一个“诤臣”的名头。 传到民间,更是一桩美谈。 但他太惜命了,直接成了朝堂上的笑柄。 监察御史李定不由得瞪了苏良一眼,这个仇算是结下了。 赵祯站在上方,看得是清清楚楚。 “丢人现眼的东西,朕主意已定,谁若再反对,可递辞呈,朕必准!” 说罢,赵祯长袖一甩,大步离开了垂拱殿。 门窗处,鼻青脸肿的钱明逸满是悔恨,悔恨自己没有撞上去。 这下子,丢人丢大了。 这时,监察御史李定朝其走了过来,故意放大声音说道:“钱正言,你若不是有眼疾,恐怕今日就命丧垂拱殿了,钱兄面君死谏,此等气魄,令愚弟甚是佩服!” 李定说罢,还朝着钱明逸眨了一下眼睛。 钱明逸立即会意,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找补着说道:“我……我要再写奏疏,谏言君上。” 二人尬尴地演着戏。 一旁的其他人根本没有搭理他们,纷纷走出了垂拱殿。 第0035章:苏良之策,合班论谏 翌日。 中书省下发诏书。 新政期间建造的州学县学将继续保留使用,一切费用由三司与地方州衙县衙共同承担。 自赵祯丢下那句“朕主意已定,谁若反对,可递辞呈,朕必准!”后。 无一官员再上奏疏。 谏院右正言钱明逸因脸部受伤请假治伤,根本不敢再上奏反对。 他已然明白,自昨日起,自己的脸就掉在了垂拱殿上。 这辈子可能都捡不起来了。 此事过后。 贾昌朝、王拱辰、钱明逸、李定等人恨欧阳修、包拯、苏良三人恨得都快咬碎了后槽牙。 但出于成年人的基本修养。 彼此见面时,依然都是面带笑容,客客气气。 …… 三日后。 因一封升迁诏书。 知谏院包拯将当下后宫最受官家宠爱的张美人和他的伯父张尧佐弹劾了。 诏书内容为:开封府推官张尧佐,将被提拔为三司户部判官兼副使。 要知。 张尧佐在开封府推官任上干了还不到一年,且政绩一般。 而今,一下子就要从一个肥差跳到另一个更肥的差事。 与他外戚身份绝对有关。 依据大宋官员晋升规则—— 普通官员在相同岗位若无大功绩,至少干够两年才有被提拔的可能。 一些底层文官(选人官),甚至要经历三任六考。 再加上自身履历出身优秀、上官评语上等、得以京朝官举荐等层层考核,才能升迁。 像苏良,乃是特召为京朝官。 其能被特召,除了考绩优秀外,主要是他的出身好。 进士榜第十二名。 这个金光闪闪的出身将会伴随着他的整個仕途。 苏良当下的差遣为权监察御史里行。 他要升迁为监察御史。 在没有甚为突出的功绩下,至少要干满两年,且考绩需特别优秀。 后面有一大群符合资格的官员都在排着队呢! 包拯弹劾张美人承迎惑君,为抬高张家门第,多次在官家枕边吹耳边风。 他又弹劾张美人的伯父张尧佐,升迁过快,有悖朝廷官员晋升规则。 其实,这种现象早就有迹可循。 后宫之中,赵祯独宠张美人。 在庆历二年便为张美人追赠三世,以提高其祖上地位。 张尧佐更是受尽好处。 短短几年里。 从以殿中丞,知犀浦县,到担任开州知州,再到判登闻鼓院、开封府推官,而今又要担任三司户部判官兼副使。 可谓是官运亨通,步步登高,一岁三迁,扶摇直上。 依照着当下的形势。 再过个三五年,张尧佐在三司使的位置上镀镀金,就能够拜相了。 张尧佐通晓大宋法令,有一定的刑判能力。 但只能算是中等能耐。 其升迁如此快,完全得益于他独特的外戚身份。 当日,包拯的弹劾章疏便被仁宗驳回。 包拯气不过,当即直言面君。 他与赵祯在垂拱殿内足足论辩了两个多时辰。 内侍称包拯情绪激动,将唾沫都喷了赵祯一脸。 最后,赵祯也怒火中烧,直接道:“朕之所为,只为能诞下一个龙种!” 说罢,拂袖而去。 包拯根本没有被这个理由说服。 官家要生龙种,根本无须专找张美人,更无须因此事给予张尧佐特权。 在他眼里,没有任何事情能凌驾于大宋法令之上,包括皇权。 当即,包拯便开始一日一奏。 与此同时,张尧佐上奏辩驳。 称自己的功绩足以担任三司户部判官兼副使,包拯所为,实乃为博直名。 而后,御史中丞王拱辰也力挺张尧佐,怒斥包拯小题大做。 王拱辰之所以第一个跳出来,乃是因他的妻与张美人关系甚好。 他帮助张尧佐,便是帮自己。 这一次,两朝的相公们都没有发声。 包括杜衍、吴育、欧阳修三人。 他们大概也是觉得,此种事情无须太较真。 官家本就因无子嗣而烦闷。 为了让张美人心情愉悦便对张尧佐皇恩重一些,也算不得什么。 但是,包拯就是那个较真的人。 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 苏良了解过张尧佐的一些履历后,顿时明白,包拯的较真是对的。 这种事情必须较真。 张尧佐本是庸才。 这样的人当上了三司户部判官兼副使,那将是百姓的悲哀。 大宋不出贪官,是因俸禄与恩赏太高。 但却出了许多平庸之官。 正是这些平庸的官员,将大宋朝堂弄得乌烟瘴气。 当即,苏良也上疏弹劾张尧佐。 可惜他的奏疏也直接被驳回。 这一次,台谏诸官,唯有他二人上疏,根本没在朝堂上掀起什么浪花。 …… 这一日,黄昏。 一座茶馆中。 苏良与包拯相对而坐。 二人连碰三杯,杯杯一饮而尽。 包拯长叹一声道:“景明老弟,让我感到悲哀的不是官家护着张尧佐,而是朝堂众官员明明知晓此举有错,却如此放任,此乃我大宋朝堂腐烂之始也。” “实在不行,明日我去死谏!” 听到此话,苏良连忙拦截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包拯要死谏,那必然就是抱着必死之心去上谏了。 依照目前的情况,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苏良想了想,道:“希仁兄,我以为,此事可用合班论谏之法!” “合班论谏?” 包拯摇了摇头。 “王拱辰第一个就不答应,李定和钱明逸视咱们为敌,也不会答应啊!” 合班论谏,乃是台谏官一种独特的言事方式。 即在正常弹劾或言事遭到官家反对时,全体台谏官员共同论事和劾人。 简言之:全体台谏官齐发声。 合班论谏,有些极端。 但却可增加言事的份量,引得官家足够的重视。 “除了王拱辰之外的合班论谏!”苏良笑着说道。 王拱辰这种反驳型人格,俗称杠精,再加上他与后宫有利益联系。 苏良根本不愿与其合作。 而钱明逸、李定二人,并非是王拱辰的忠实属下。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驱使,他们必然也能参与弹劾。 苏良想了想,道:“李定、钱明逸、周元三人交给我,其他台谏官交给希仁兄,如何?” “可以。”包拯点了点头。 他见苏良挑选了李定和钱明逸那两个不好啃的骨头,便知苏良心中必定已有良计。 第0036章:台谏官联名奏疏,缺谁谁尴尬 三月十五日,午后,阳光灿烂。 御史台隔壁,谏院。 苏良大步走进院子,一眼便看到了正坐在不远处竹椅上晒太阳的钱明逸。 其脸上,结痂的两道长疤在太阳下甚是显眼。 如同遭受了黥刑一般。 钱明逸听到脚步声,扭脸一看,没想到竟是苏良。 他当即将头扭过去,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若不是苏良故意绊李定一脚,钱明逸也不会落了个“假撞柱官”的称号。 假撞柱官,乃是民间小报为他起的外号。 如今已经被百姓叫火了。 瓦舍里的艺人还以此事为主干创造了一个诙谐有趣的皮影戏故事。 观者如云。 都快传遍整个汴京了。 这对钱明逸的仕途,负面影响甚大。 他觉得自己的台谏生涯可能就要结束了。 他恨透了苏良。 若不是他觉得以自己的身板打不过苏良,可能已经抡起椅子动手了。 苏良面带笑容,径直走到钱明逸的面前。 “子飞兄,在这里晒太阳呢!愚弟有事需找子飞兄帮忙,可否聊两句?” 说罢,苏良从一旁搬了把竹椅,坐在钱明逸旁边。 两人距离不到三尺。 钱明逸扭过脸来,面色阴沉,道:“苏良,道不同不相为谋,能离我多远就离多远,我不会帮你任何忙的!” 说罢,他又将脑袋扭了过去,且闭上了眼睛。 苏良预料后者就是这個反应。 他自顾自地说道:“近日,希仁兄和我都在弹劾外戚张尧佐,但遇到了一点难处。我二人准备组织一场合班论谏,使得台谏官集体发声,劝诫官家。当然,此事不包括王中丞,不知钱正言可有兴趣?” 听到这话,钱明逸不由得斜眼看向苏良,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合班论谏?哼,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谁做谁是傻子,你当我脑子撞坏了吗?老子即使被罢了官,也不可能与你们为伍!” 苏良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子飞兄,你细想。此事可是对你好处多多!” “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都将成为我朝台谏官们的一桩美谈。即使不成,官家责怪的也是希仁兄和我,你不过是从众参与而已。” “但若是成了,那就是所有台谏官的功劳,民间百姓谁不夸赞咱们台谏,合班论谏的皮影戏定然会很快更新,此事也会将‘假撞柱官’的名头压下去,没准儿能让伱将丢的脸面全拾起来呢!” “此事对你,可是百利而无一害!” “若你、王中丞、李御史三人没有参与,民间百姓如何编排你,想必你能够猜到吧!” “这可是一个彰显台谏官铮铮铁骨的好机会。此外,我朝惯例,与外戚为伍可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你若不参与,大家自然会将你当成张尧佐一派的人,你的官位可是远远没有王中丞稳固!” …… 钱明逸听着听着,不由得有些动心。 自从他“撞柱谏”的事情发生后,无论是御史台谏院、还是其他衙门对他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尤其是御史中丞王拱辰。 已经不是看不起他,而是他站在王拱辰面前,王拱辰都装作看不到他。 台谏官,一旦没了骨气。 那就像是无爪的虎、断角的牛,彻底失去了攻击力。 人人都不屑与其为伍! 钱明逸虽做了蠢事,但脑子还是较为灵光的。 他认真思索起来。 依照包拯与苏良的能力,通过合班论谏,必然会将此事闹得很大。 而官家在这种情况下,大概率会妥协。 合班论谏的杀伤力,可是远高于他的撞柱谏。 钱明逸迟疑了片刻,道:“我答应你,愿意联名弹劾张尧佐。” 苏良正欲开口。 钱明逸又补充道:“你放心,我定然能说服李定。” 苏良不由得大喜,当即站起身来,微微拱手,然后离开了谏院。 这一次,王拱辰将要万分尴尬了。 …… 随后,苏良回到御史台察院找到了周元。 周元此人很有意思。 既没有与包拯、苏良过于亲近,也没有与王拱辰、李定等过于亲近,对谁都是客客气气。 他的仕途目标也很纯粹。 升职加薪,平平安安,不想离开汴京。 苏良将“合班论谏”的事情朝着周元简单一说,后者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 因为在苏良提供的人员名单上,就剩下他和王拱辰。 这种事情,缺谁谁尴尬。 翌日。 由包拯与苏良联合撰写的弹劾章疏顺利完稿。 御史台的御史们、谏院的谏官们全都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除了还不知情况的御史中丞王拱辰。 此弹劾章疏跨过中书,直接送往了禁中的银台司。 紧接着。 包拯等十余人便齐齐奔向了垂拱殿方向。 官家看完此联名奏疏后,定会召见他们。 苏良等人走后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御史中丞王拱辰来到了察院。 他见院内一片安静,屋内无人,不由得甚是疑惑。 “人呢?人都去哪了?” 这时,书写人老洪抱着一堆文书走了过来,看到王拱辰,不由得装作满脸惊讶。 “王中丞,你……你怎么在这里?此刻不应该是在垂拱殿谏君吗?” 王拱辰一脸迷惘。 “谏君,谁去垂拱殿了?” “今日……今日不是合班论谏吗?为了外戚张尧佐的事情,所有台谏官员都去面圣了啊!难道王中丞不知道?” 老洪故作惊讶,就想看着王拱辰出丑。 “什么?合班论谏?王拱辰大惊失色。 他作为御史中丞,乃是台谏官名义上的老大,比知谏院包拯还要高出两个级别。 但现在,合班论谏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不知道。 简直是贻笑大方,丢人丢大了。 王拱辰想了想,快步朝着外面走去。 老洪望着王拱辰那慌张急促的身影,不由得笑出声来。 …… 注:台谏正常言事手段有章奏、廷对两种,非常规方式有合班、留班和伏阁等。 合班论谏,即全体御史和谏官共同论事或弹劾;留班论谏,即在退朝时堵住文武百官继续在殿上论谏;伏阁上疏,乃是在言路被堵绝时,堵在官家大殿门口要求论辩。 第0037章:集体出动,垂拱殿谏君 垂拱殿内。 赵祯看着御宝印纸上的弹劾章疏以及台谏官们的联合署名,气得直想掀桌。 “朕这个皇帝,真是万事不自由!” 合班论谏,乃是台谏官对皇帝处事不满表现出的一种强烈抗议。 这种较为极端的方式,一年都不一定出现一次。 可一旦出现,赵祯就必须重视,必须要进行廷议。 自真宗起,台谏的地位逐步提升。 起初是为了制衡相权。 但在祖宗之法的加持下,台谏对皇权也有一定的约束作用。 赵祯很清楚。 唯有皇权、相权、台谏三方相互制约,才能打造一个清流的朝堂。 故而,台谏此举,他无理由苛责。 张茂则见赵祯的脸色缓和了一些,轻声道:“官家,台谏官们已在外面等候了!” “宣!”赵祯说道。 稍倾。 包拯、李定、钱明逸、苏良、周元等十余名台谏官,身穿朝服,昂首挺胸地走进大殿中。 知谏院包拯率先出列。 他高声道:“官家,吾等联名弹劾三司户部判官兼副使张尧佐。” “其无特功,考绩中等偏下,但却一年数迁,有悖朝廷法令。此外,自古以来,外戚专权,皆会损害国体,请官家收回升迁诏令,交由中书重新处置!” “请官家交由中书重新处置!”后面的台谏官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声音洪亮,余音绕梁。 赵祯皱着眉头,再次看向御案上的弹劾奏疏。 众人弹劾张尧佐的理由有两点。 其一,升迁过快,不合大宋法令;其二,外戚专权,有损国体之危。 赵祯很为难。 他在龙床上已答应张美人要为张尧佐升官。 诏书都下达了。 若就这样撤去,不仅让他很没面子,张美人在后宫恐怕也会再生事端。 但若不撤,这群台谏官的口水能淹了垂拱殿。 赵祯思索片刻,看向下方。 “众卿所请,朕已然明了。” “但中书提交的案宗显示,张尧佐在知州任上、登闻鼓院以及开封府推官任上,皆无任何过失,事事处置妥当,朕以为甚是难得,理当嘉奖!” “张美人在后宫,虽未诞下龙子,但也为朕生下两位公主(生三女,皆早夭),张家有此功绩,朕自当不能恩薄。” “至于你们所言的外戚专权,完全是杞人忧天,毫无可能。如今的两府三司哪有张尧佐说话的地方,且他本人向来低调,从未用外戚的身份作威作福!” “朕的后宫之事,亦是国事,朕难道就不能下特旨令其擢升吗?” 说到最后,赵祯几乎是商量的语气。 “不能!” 包拯朝前走了两步,面色冷清。 声音之大,令钱明逸和李定都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包拯接着说道:“我朝立国不易,守国更难。如今,高丽、辽国、西夏等周边各国都在迅猛发展,官家绝不可做出任意一种有损朝政、处置有失偏颇的决断。” “如欲展现圣恩,可多给赏赐,断断不可封官进爵,视官位晋升为儿戏!” “若让百官知晓靠关系升迁更快,谁还会认真做官,此特例一开,距我大宋亡国不远矣!” 包拯瞪着双眼,直视赵祯。 赵祯气得无可奈何,却实在不知该如何反驳。 此刻的苏良,也不由得对赵祯生出一抹同情。 做仁君实在太难了! 这时。 谏院右正言钱明逸看出官家的想法已然松动,当即大步走了出来。 他自然不会错过这个难得的露脸机会。 “官家,臣以为包谏院所言甚有道理,自古以来,盛世君主皆虚心纳谏,官家今日若纳谏,此事必然会成为流传天下的一段佳话!” “臣附议!”监察御史李定连忙站出来说道。 苏良等人此刻若不表态,就显得怪异了,当即也纷纷拱手,道:“臣附议。” 就在赵祯纠结之时。 外面一個小黄门汇报道:“官家,三司户部判官兼副使张尧佐请求觐见。” “宣!” 很快,一个体态发福的中年人步伐急促地朝着殿中走来。 怀里还抱着一堆文书。 赵祯问道:“张副使,怀内为何物?” “禀官家,朝中台谏官员合班论谏,弹劾臣德不配位,升迁过快。臣特找出了这些年来做官所取得的功绩,请官家御览!” “呈上来!”赵祯有些兴奋地说道。 只要找到一个扎实的理由,赵祯便会保下张尧佐。 当即,张尧佐将文书呈了上去,然后拱手道:“臣虽为外戚,但在做官时夙夜为公,不敢有丝毫懈怠,为官一方,自当造福一方百姓!” “臣从无封侯拜相之愿,只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为官家分忧。身为外戚,臣自知要守的规矩比别人多,不能为官家添乱。” “但臣明明是正常晋升,却因外戚的身份被弹劾,臣觉得不公,更为很多外戚鸣不平,难道就因为我们是外戚,就不能正常升迁吗?” 听到此话,苏良不由得抬头瞧了他一眼,心中喃喃道:“真是长了一张好嘴,怪不得能官远亨通呢!” 赵祯翻阅着一叠叠文书,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文书中的功绩虽都不大,但胜在量多。 唰!唰! 赵祯翻阅着文书,喃喃道:“不错不错,将这些文书拿给他们看一看!” 当即,台谏官们接过一份份文书,认真看了起来。 苏良翻起一页文书,当即就笑了。 张尧佐将在任知州时帮助某个孤寡老太寻狗的事情都写了上来。 他翻了几页,大多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官家称赞不错,显然是又想将此事含糊过去呢! 包拯看过后,更是不屑一顾。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朝随便找出一位官员都能拿出这样一份功绩!” “你……”张尧佐转头怒视包拯。 包拯不容张尧佐说话,便问道:“敢问张副使,我等合班论谏之事,乃是保密进行,如今才过去了半个时辰,你是如何知晓的?” 张尧佐顿时愣住了。 他刚才在进门时,过于紧张,说出了“合班论谏”四字。 此刻,赵祯的脸色不由得变得铁青起来。 张尧佐来的太快,准备的又充分。 若宫中无内应,他怎会能如此快速地赶来。 张尧佐的脑子飞快转圈,见台谏官中没有御史中丞王拱辰,当即说道:“是……是王中丞告知的。” 其话音刚落。 殿外的小黄门汇报道:“官家,御史中丞王拱辰请求觐见!” “宣!”赵祯面色阴沉地说道。 第0038章:欧阳修出事了,要出大事了! 垂拱殿内。 台谏官们与张尧佐分列两侧。 王拱辰大步走来,直接行至大殿正前方。 他拱手道:“官家,台谏合班论谏,怎能少了我这个台长。包谏院等人考虑到拙荆与张美人关系甚笃,便想让我避嫌,隐瞒了此事。” “臣知晓后,便立即赶来面君,臣亦认为张尧佐升迁过快,有倚仗外戚之利的嫌疑,恳请官家收回升迁诏令,交由中书重新处置!” 王拱辰语速很快。 一口气说完了他在路上便组织好的语言。 在他知晓除他以外的所有在京台谏官都去合班论谏时,心中甚是慌张。 只剩他一人不去。 那岂不是坐实了他与张尧佐、与后宫有勾结。 故而,王拱辰一进门便立即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以此让官家明白—— 虽然其妻与张美人经常走动,关系甚好,但是他依旧是大公无私的。 他已经想好了。 待论谏后见到张尧佐,他便将所有的罪责推到包拯和苏良身上。 由于他没有在台谏联名章疏上签字。 张尧佐绝对会选择相信他。 如此一来,他的御史中丞之位不会动摇,又不会得罪张尧佐。 两全其美,实乃好计策。 苏良强憋着笑意,望向一旁的张尧佐。 “咳咳……” 就在这时,王拱辰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咳嗽声。 他扭头一看,发现张尧佐就站在不远处,黑着脸,想杀了他的心都有。 王拱辰顿时尴尬了。 他没想到张尧佐就在殿上。 这下子要将张尧佐彻底得罪了! 赵祯脸色阴沉,问道:“王中丞,朕听你的意思,此番合班论谏乃是瞒着你进行的,朕且问你,你是如何得知台谏官集体合班论谏的?” “臣乃是听御史台察院书写人老洪所言。” “你可将此事告知过张副使?”赵祯又问道。 “不要扭头看向别人,立即告诉朕!”赵祯的语气甚是严肃。 “臣知晓此事后,便立即赶来垂拱殿了,并未告知过任何人。”王拱辰如实回答道。 此话一出,包拯、苏良等人不由得都笑了。 张尧佐要完了。 赵祯再次看向张尧佐,厉声道:“张尧佐,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张尧佐欲哭无泪,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道:“官家,臣……臣有罪,臣有罪!” 张尧佐能得到这个消息,靠的自然是宫里的内应。 赵祯本来想保下张尧佐。 但没想到对方竟然在宫内安插内应,并且大概率还是在垂拱殿值守的内侍。 这在大宋朝,是绝对不允许的。 台谏官们见张尧佐跪在地上,瞬间便明白事实的真相了。 这个家伙如今又多了两条罪名。 欺君和在禁中安插内应。 任意一条,都能扒掉他身上的这身官服。 赵祯想了想,道:“此事朕自会命中书省重新调查,众卿合班论谏有功,朕甚是欣慰,今日便到这里吧!” 当即,台谏官们便纷纷拱手,退了出去。 官家已经给足了面子。 他们若再逼迫官家重惩张尧佐,那官家的脸便要丢完了。 王拱辰擦了擦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庆幸自己保下了御史中丞之位。 至于张尧佐,他笃定对方会被外放。 一旦外放,他便对王拱辰没有太多作用,得罪他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两日后。 中书省下达诏令。 张尧佐倚仗外戚身份,礼仪有失,冒犯君上,特贬谪至荆湖南路,知郴州。 而包拯等人的合班论谏故事也都很快传到了民间,成为一桩大宋百姓茶余饭后经常提起的美谈。 事后,苏良听说张美人在后宫闹了起来。 不过在赵祯驱逐了数名梳头宫女和小黄门后,张美人便不敢再闹了。 很显然。 有内侍在为前朝的臣子们传递消息,张美人也是知晓的。 赵祯虽然仁善。 但这种事乃是犯了大忌讳,他自然不会轻饶,并立即命曹皇后严查起了宫内内侍的问题。 整体而言,大宋朝堂正在慢慢变好。 …… 转眼间,到了四月中。 汴京城日日车水马龙,很多勾栏瓦舍通宵达旦,一直热闹到清晨。 若只在汴京城待着,定会觉得已经迎来了大宋朝的盛世繁华。 强汉盛唐,亦莫能比之。 南薰门外的柳枝已被送别的官员文人几乎薅秃。 有官员意气风发地入京为官。 也有一些心情失落的官员被外放到穷山恶水之地,可能此生都再难归来。 因大宋的官职与差遣不同,官员的工作变动非常频繁。 赵祯执政二十余年,截至目前,仅仅首相便换了十余位。 朝堂之上,依然热闹。 杜衍做事务实,陈执中八面玲珑。 吴育和贾昌朝经常争论的面红耳赤。 枢密副使丁度沉迷于研究学术…… 欧阳修经常以一敌多,有输有赢。 不过辩论的事情都不算大。 台谏官们经历过合班论谏后,接下来处理的都是一些小事情。 钱明逸和李定因合班论谏被御史中丞王拱辰所恶。 不过二人却也因此博得了一些敢于直谏的美名。 二人并不在乎王拱辰的好恶。 在台谏,没有真正的上下级,任何人都能成为他人弹劾的对象。 …… 汴京城的朝堂氛围如同四月的天气,渐渐变得明媚而美好起来。 苏良也愈加闲适,且变得越来越会享受生活。 除了台谏的日常工作,除了五日去一次的经筵课,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妻子唐宛眉身上。 春光大好,自然不宜待在戾气十足的御史台内。 苏良带着唐宛眉赏景、郊游、看滑稽戏、观蹴鞠,品尝美食…… 但凡休沐之日,都过得尤为丰富多彩,心情甚是愉悦。 就在这时。 一首名为《望江南》的暧昧小词传遍了汴京城的大街小巷。 词曰: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著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据传小词作者是欧阳修。 这首词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问题。 但如果是欧阳修写给自己的外甥女,借此表达爱慕之意。 问题就大了! 翰林学士欧阳修出事了,要出大事了。 第0039章:不但诱色,而且骗财? 数日前。 欧阳修的族侄欧阳晟回京述职,其发现妻子张氏竟与仆人陈谏私通。 被戴了绿帽子的欧阳晟大怒。 当即将张氏与陈谏告到了开封府。 张氏的母亲早逝,父亲张龟正续弦,娶了欧阳修的妹妹欧阳氏。 但不久后,张龟正便因病去世,欧阳氏便将年方七岁的张氏带回了欧阳家。 欧阳修算作是张氏没有血缘关系的娘舅。 张氏在开封府受审时,爆出一个大猛料。 她称在出嫁前,曾受欧阳修引诱,二人有一段不正当关系。 并亲口诵出了欧阳修写给她的词:《望江南》。 主人公还是名满天下的文坛领袖欧阳修! 此事简直惊世骇俗。 一时间,汴京城的小报满天飞。 《望江南》里的“叶小未成阴”“莺嫌枝嫩不胜吟”更是被无数百姓争相吟读。 此事,瞬间成为汴京城最大的桃色丑闻。 街头巷尾,人人议论纷纷。 欧阳修年轻时,便有狎妓宴饮的风流事迹。 其作过多首艳词。 也有诸如“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样的风流词句。 故而,很多百姓都信以为真,声称欧阳修必定做过此事。 一代文宗,斯文扫地! 与此同时。 台谏官们也出动了。 王拱辰、钱明逸、李定三人,早就恨透了欧阳修,如今找到机会,自然是拼了命地弹劾。 台谏曾立下规矩:涉及官员私德,不可风闻奏事。 但此事,人证是张氏,物证是《望江南》。 几乎都快要实锤了! 欧阳修人缘本就不好,很多官员也纷纷上奏,垂拱殿御案上的奏疏堆积的如小山一般高。 …… 御史台,察院内。 周元一边将数张关于欧阳修乱伦之事的小报递给苏良,一边说道:“若此事为真,欧阳学士恐怕就完了!” 苏良一脸无奈。 他考虑的是后续的事情。 若欧阳修真因此事离朝,那对朝堂的伤害几乎是致命的。 在苏良眼里,没有欧阳修的朝堂就是一潭死水,而能让两府三司的相公们勤勉起来的,唯有欧阳修。 这是台谏官们做不到的。 “希望是假的,不然所有的士大夫官员们都将因此蒙羞!”苏良喃喃道。 他相信欧阳修的人品,但心中又没有那么笃定。 自古文人皆风流。 若欧阳修真做出了那事,恐怕谁也救不了他。 不过若是被冤枉,苏良一定倾力相救。 因为他非常清楚名誉被污到底是有多么难受与无助。 当日午后。 赵祯便勒令欧阳修停职在家了。 欧阳修也做了辩解,称《望江南》不是他所写,不伦之举纯属子虚乌有。 但此时,他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禁中,垂拱殿内。 杜衍、陈执中、吴育、贾昌朝四人站在下方。 杜衍率先拱手道:“官家,欧阳学士涉嫌乱伦之案,兹事体大,民间流言甚多。但当下权知开封府府事的杨日严曾被欧阳学士弹劾多次,二人有些矛盾,不宜由他来调查此案,应立即委派专人去查,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赵祯微微点头。 “那便令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接手此案吧!” 杜衍等人都没有异议。 苏安世确实是调查这种案件的能手,效率甚高。 这时,贾昌朝缓缓出列。 “官家,此案涉及朝廷重臣,为保公正,理应派人监勘,臣提议内侍王昭明,其精通《宋刑统》,也能代表官家予以震慑!” 听到此话。 杜衍、吴育都不由得皱起眉头,暗叹这个老东西实在是太鸡贼。 欧阳修在巡按河北时,官家便曾让内侍王昭明同行。 欧阳修称:与内侍同行,臣实耻之。 二人乃是有过节的。 贾昌朝明显是要王昭明公报私仇。 但恰好的是,此类案情,内侍之中,唯有王昭明监勘最合适。 “可以。” 赵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下了头。 吴育想了想,拱手道:“官家,臣建议再委派一人,权监察御史里行苏良亦可前往,行监视之责。 贾昌朝眉头一皱。 “苏良秩卑位浅,且无任何刑狱断案经验,让他去有何用?替欧阳修狡辩吗?” 赵祯没有理会贾昌朝,看向吴育,问道:“理由呢?” “御史台本就有监察百官之责,但派王中丞或御史去,官衔过高,恐影响公正。苏良秩卑,可监视,却不影响案情进展。他与王兆明一起监视,相得益彰,更显公正!” “准了!赵祯直接干脆地说道。 赵祯既明白贾昌朝的用意,也明白吴育的用意。 这二人,一人想令欧阳修罪重,一人想保欧阳修。 赵祯也想此事能够公正地调查出结果,于是便不偏不倚,全都准了。 贾昌朝本想反驳,但赵祯大手一摆,根本不愿听他再讲。 当即只能不说话了。 …… 翌日,苏良便奉命去了开封府。 他将张氏的证词看过一遍后,发现张氏与陈谏的通奸之事已确定无疑。 但欧阳修与她的“奸情”,已过去多年,细究起来,并没有什么人证物证,全凭张氏的一面之词。 午后。 苏良和王昭明正在屋内检查此案的案情卷宗。 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一個中等身材的中年人大步走了进来。 “二位,有新发现。经查,张氏的父亲张龟正曾为其女儿留下一笔财产,作为奁产。但欧阳永叔用这笔钱购置了田产,田契署名不是张氏,而是欧阳永叔的妹妹欧阳氏,张氏成亲后,未曾归还。” 听到此话,苏良和王昭明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所谓奁产,即女子以嫁妆的名义从父家那里分到的财产。 这笔钱在女子成亲后,应归此女子所有。 而今,此笔钱挂在了张氏的后娘欧阳氏的名下,且还是欧阳修经手做的。 这是违背大宋民法的。 这两大罪名足以将欧阳修此生的仕途彻底毁掉。 第0040章:各怀心意,案情蹊跷 很快。 欧阳修涉嫌“以张氏资买田立户”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作为朝廷的翰林学士,不但有乱伦之举,而且还侵吞了外甥女的彩礼钱。 此消息一出,民间更是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百姓们可不辨真假,他们只负责骂。 欧阳修名声扫地。 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他的文章、书法也被一些激愤的书生们撕毁焚烧。 一代文宗,眨眼间成了衣冠禽兽。 谏院右正言钱明逸乘势而上。 当即就递上弹劾奏疏,称欧阳修“私于张氏,且欺其财”,理应重判。 贾昌朝、陈执中二人当即上奏,亦请求重判欧阳修。 这些奏疏,明显在给主审的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压力。 很快,苏安世便拿到了欧阳氏的田契,并确认了此田契确实是欧阳修用张氏的嫁妆所换。 证据对欧阳修越来越不利。 …… 入夜。 苏良离开开封府后,并未回家,而是租了一辆马车来到欧阳修府邸的后门。 其头戴斗笠,身穿黑衣,敲响了欧阳家的后门。 苏良作为监察欧阳修乱伦案的监管官,私下见欧阳修其实是不合规矩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亲口问一问欧阳修。 为苏良开门者乃是一名中年人。 他见苏良戴着斗篷,面色又陌生,不由得问道:“敢问公子是?” “苏良苏景明请欧阳学士一见!” 苏良虽然官不大,但在汴京城的名头还是不小的。 “请苏御史稍候。” 当即,那名中年人便快步朝着里面汇报去了。 片刻后。 苏良被引至后厅。 头发枯槁,神色疲倦,看上去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的欧阳修缓步走了出来。 “苏小友,你作为监审,此时偷偷来见我,不合规矩,万一被人发现,会毁了你的前程的。”欧阳修说道。 苏良正色道:“欧阳永学士在苏良眼中,是当下大宋朝堂的骨气,是天下书生的榜样,苏良前来,只想请欧阳学士亲口告知,与张氏乱伦,可为实情?” “唉!” 欧阳修长叹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 “老夫如今即使浑身都是嘴,恐怕也解释不清楚,我欧阳修再混蛋无耻,也不可能做出如此龌蹉肮脏的事情啊!”欧阳修近乎哽咽。 此时,他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这种无奈令他几近绝望。 听到此话,苏良心中稍安。 “《望江南》可是……” “绝非吾所作!” “那……那……以张氏资买田立户呢?” “此事……此事确实是老夫的过错。吾妹早年失夫,心情抑郁。而那张氏,夫家富贵,我便想着将这笔钱当作吾妹的养老费用,哪曾想……唉,我是一文钱也未曾侵占啊!” 听到这里,苏良全明白了。 与张氏乱伦为假,以张氏资买田立户为真,但欧阳修未曾贪墨一文钱,皆是为欧阳氏所置。 苏良选择相信欧阳修。 二人闲聊了数句后,苏良站起身来。 “欧阳学士,我已知实情,也愿意相信您,定然不会让您蒙受不白之冤!” 说罢,苏良便快步离开了。 …… 翌日,黄昏。 主审官苏安世将整理好的案宗交给了内侍王昭明和苏良。 二人一看,都不由得皱起眉头。 苏良还未说话,王昭明便先开言了。 “苏判官,如此断案是不是草率了一些?” “凭借张氏一人口供,你如何就能断定甥舅乱伦?那《望江南》如何能确定是欧阳学士所写?” “而‘以张氏资买田立户’立的可是欧阳氏的户,而非欧阳修的户,能定欧阳学士侵吞张氏财产吗?” “今日你这样定案,明日官家若细究起来,你不怕死,我还怕丢掉官职呢!” 此番话,一下子将苏安世说懵了。 欧阳修乱伦之罪,证据其实不足,但这种时隔数年的陈年旧事,根本找不来证据。 他只能将张氏所言以及那首《望江南》当作人证物证。 此举,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官家也自会有论断。 至于欧阳修贪墨外甥女的彩礼钱,因有田契在,欧阳修是逃不过惩罚的。 苏安世也算是据实上奏。 只是言语间,还是有些偏向于重罚欧阳修。 毕竟,此事造成的负面影响太大了! 而内侍王昭明的一番质问,明显是在护着欧阳修。 苏安世和苏良都是聪明人。 二人略微一想,便全明白了。 能在禁中待五年以上的内侍,那绝对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 王昭明怎么会看不出贾昌朝举荐他监察此案,乃是想让他公报私仇,判欧阳修重罪。 他若真重惩,就中了贾昌朝的计。 王昭明在官家身旁多年,甚会揣摩圣意。 他知晓官家是不愿重罚欧阳修的。 且知苏良因与欧阳修有旧,也会护着欧阳修。 故而,他才敢如此偏袒着欧阳修说话。 王昭明又补充道:“那些个陈年旧事,既然没有确切证据,便写上查无实据!” 王昭明也知欧阳修的骗财之罪难消,故而便想着将他的诱色之罪消减掉。 苏安世看向苏良,问道:“苏御史以为呢?” “我不相信欧阳学士有乱伦之举,我建议苏判官再去审一审张氏,看其是否被某些人利用。此案若查不出张氏为何会在自己的私通案上非要将欧阳学士与她的陈年旧事供出来,绝对是不可能结案的!”苏良非常笃定地说道。 苏良一下子便说到了重点。 此案,本是张氏与陈谏的私通案,张氏在招供期间却突然供出与欧阳修有私情,本就蹊跷。 “那……那本官便再查!” 苏安世点了点头,苏良的回答令他有些意外。 苏良不但相信欧阳修无罪,还笃定必然是有人在栽赃陷害欧阳修。 …… 注:据南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欧阳修因“坐用张氏奁中物买田立欧阳券”被贬为滁州太守,是否与外甥女有乱伦之举,没有定论。在本人眼中,欧阳修虽风流,但不至于做出此等龌龊肮脏之事,且当时欧阳修是在朝堂的最后一个支持新政的官员,故将此事当作是欧阳修政敌的诬陷。 第0041章:审案小窍门,张氏吐真言 开封府监牢。 烛光昏黄,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刺鼻的霉味。 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端坐于桌前。 内侍王昭明与苏良分坐两侧。 前方则是身穿白色囚服、犯下通奸罪的张氏。 “张氏,你声称在成亲前与翰林学士欧阳修有苟合之事,可记得发生在何日何时何处?” 张氏缓缓抬起头。 “民妇……民妇……不是……不是已经招过了吗?” “本官问话,你只管作答,莫言其它!”苏安世面色冰冷,甚是威严。 “发生在六年前,立夏后的第二日,子时以后,在……在欧阳家,我的卧房内。” “你可记得当时欧阳修穿什么衣服?” “当时……屋内黑暗,我……我未看清楚。” “你们有过几次这样的关系?” “一次。” “《望江南》是何时所写?” “事发第二日,他念给我听的。” …… “此事已过去多年,你为何此时才说起?” 听到此话,张氏哽咽起来。 “奴家……奴家当时名节受损,但迫于欧阳修的权势地位,不敢说出真相,但……但今日铸成大错,心中有恨,故而……故而便想让世人都知晓欧阳修的禽兽行为!” “你可知,仅凭伱的一己之言以及那首无法确定到底是否为欧阳修所著的《望江南》,是无法证实此事的,若你所言乃是诬告,罪责将比通奸更为严重!” “奴家……奴家……没有……没有诬告啊!奴家……奴家……我……” 张氏顿时抽泣起来,越哭声音越大。 苏安世无奈地看向苏良和王昭明。 审讯之前,苏安世便告知二人。 这个张氏最多审问半盏茶的功夫,便会开始哭,后续根本无法再问话。 苏良看向张氏。 若他不知张氏是个荡妇淫娃,这种可怜兮兮的哭相还真能让人相信她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苏良缓缓站起身来,示意二人出去说话。 当即,三人来到隔壁的一间房内。 苏安世道:“三次提审张氏,证词全都一样,基本无含糊之处,此事可信度极高呀!” 苏良微微摇头。 “苏判官,我倒越来越觉得张氏所言像是假的。” “假的?”王昭明一脸不解。 “不可能吧!假的怎么能说的如此细致,她不仅记得何时何地何处发生,甚至连举报的目的都说的如此毫无破绽!”苏安世说道。 苏良微微一笑。 “如果是有通晓刑律的高手在背后指点呢?” 二人不由得一愣,随即脱口而出:“杨日严!” 权知开封府府事的杨日严,被欧阳修多次弹劾。 二人矛盾极大,朝野皆知。 而此案最初,本就是杨日严的主审。 苏良摆了摆手,笑着道:“我可没说是谁啊,只是觉得他背后可能有人指使!” 苏安世和王昭明都不由得白了苏良一眼。 此子年龄不大,心眼倒是比谁都多。 作为主审和监察官,没有证据,确实不能指认任何人。 “那……那接下来该如何审?” 苏安世甚是无奈。 从张氏的嘴里根本就问不出别的东西,且对方的哭,简直就是個大杀招。 “二位,俯耳过来!”苏良将自己的想法讲给了二人。 说完后。 苏安世的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似的。 “不行不行,我等作为朝廷官员、又主理刑案,怎么能用如此歪招!” 而一旁的王昭明却是眼前一亮。 “我认为可行,此案有别于其他,若无法还欧阳学士清白,即使查无实证,欧阳学士也将身败名裂。” “对,只要结果正确,没人在乎过程的。”苏良说道。 苏安世是个很好的审判官。 就是太正了。 办案手段也太正了! 若一直这样循规蹈矩,此案大概率查到最后还是不清不楚,最后皇帝赵祯和稀泥,欧阳修黯然离开朝堂。 苏良可不希望出现这样的结果。 若欧阳修是清白的,他便一定要保下欧阳修。 苏安世想了想,犹豫了片刻后,才不得已点了点头。 …… 入夜,牢狱内。 一名狱卒推着餐车来到张氏面前,开始为其打饭。 待张氏来到跟前后,狱卒半掩着嘴巴,轻声道:“官人说了,你做得不错,只要不松口,答应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兑现!” 张氏听完后,微微点了点头。 这个狱卒自然是苏良派去的。 苏良的第一招,便是诈一诈张氏。 《宋刑统》曰:诸奸者,徒一年半;有夫者,徒二年。(北宋末期刑罚更轻,徒两年可折换成脊杖十五,然后当场释放) 目前。 张氏的通奸之罪也就是二年徒刑,其奸夫,是一年半徒刑。 张氏若真是受人指使诬告欧阳修,那促使她这样做的,定然是钱财。 毕竟,张氏出狱后,便与夫家没有关系。 其被驱逐出户,最缺的便是钱财。 故而,苏良便想着诈一诈。 哪曾想,一句话便诈出来了! 张氏点头,便意味着她背后绝对有人。 于是,苏良与苏安世、王昭明二人联合演起了第二招:吓唬。 翌日,午后。 张氏再次被带到了审讯牢房。 “啪!” 一份供状摆在张氏的面前。 苏安世面色冰冷地说道:“张氏,你的案情已调查清楚,共犯有通奸罪与构陷官员罪两种,不日将流放琼州,你签字画押吧!” “流放琼州?”张氏傻眼了。 她虽为女流,但长期住在书香门户,自然知晓琼州是个什么鬼地方。 流放到那个未曾开化之地,与判死刑没什么区别。 她低头看向供状,不由得花容失色。 “官……官……人,民女……我……我只涉通奸之罪,最多徒两年,我……我没有构陷官员啊,怎么能流放?”张氏看向苏安世。 苏安世面无表情地说道:“根据《宋刑统》,孤证不取,你的口供不足以证明遭受了欧阳学士猥亵,故而本官认定你有构陷官员之罪!” 一旁的王昭明也随即补充道:“张氏,欧阳学士乃官家重用之臣,岂能容你这种荡妇构陷!直到此时,你还不知罪吗?” 王昭明那独特的嗓音,一听便知是内侍。 苏良站在一旁,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苏安世和王昭明都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不过。 这足够让张氏信以为真了。 张氏听出王昭明是内侍时,心就彻底慌了。 内侍代表的乃是官家。 王昭明的话给她一种感觉,官家是站在欧阳修那边的。 欧阳修即使有罪,官家也会保他。 张氏也是读过诗书的人。 她想明白后,彻底慌了。 一旦被流放到琼州,得多少钱财都没机会花。 “签吧!”苏安世再次说道。 一旁有狱卒已将笔墨端到了她的旁边。 张氏咬了咬嘴唇,突然将笔墨掀翻,道:“我……我和欧阳修没有发生过关系,是有人出钱让我攀咬他的。” 听到此话。 苏良的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心中喃喃道:歪招就是好用。 先诈,后吓唬。 这些歪招都是苏良在地方任县令的时候研究出来的。 百姓间的矛盾大多都很扯皮。 若一板一眼地审讯找人证物证,猴年马月也破不了案。 但一旦知晓了他们的动机,顺藤摸瓜找破绽,一切便简单多了。 第0042章:朝堂论理,苏良的气场 半个时辰后。 一份崭新的供词出炉。 张氏称其被关押期间,有一个遮着大半张脸的黑衣男人前来探监找她。 许诺给她一千贯钱,让其宣称在成亲前与欧阳修有过不正当关系。 那人还教了她应付官差问询的话术,且让她背下了《望江南》。 之后,张氏的奸夫陈谏在汴京的表姑崔氏来开封府探监,告知张氏,有人给了她三百贯钱,令其替张氏保存。 张氏还称,她与陈谏乃是真爱,只想着在徒刑后拿着这笔钱远走高飞。 …… 当即,苏安世便令人将崔氏抓到了开封府。 后者供认不讳,并交出了那三百贯钱。 而给她钱的黑衣男人,她却没有看清长相。 苏安世、苏良、王昭明深知,此事背后的指使者精于刑律,想找到那个黑衣男人并不容易。 至于到底是不是杨日严指使,那恐怕就更难查了。 开封府府衙油水甚足,在此当差,不仅获得的情报信息多,还利于升迁。 故而很多官员都在这里塞有自己人。 欧阳修的人缘又是出奇的差,想将他逐出汴京城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不过,当下已经证实,欧阳修通奸实属诬告。 至于诱骗张氏嫁妆之罪,从严格意义上讲,钱财所置田产归欧阳氏,欧阳修也只能算是办了错事,称其骗财就有些夸张了。 三人合计一番后,写好证词,将卷宗提交到了禁中。 …… 第二日,太阳刚刚升起。 两府三司的主官,负责欧阳修乱伦案的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检察官王昭明、苏良。 还有一直弹劾欧阳修的御史中丞王拱辰、监察御史李定、谏院右正言钱明逸都来到了御前。 赵祯坐于御案前,面带笑容。 他举了举手中的卷宗,道:“此卷宗,诸位应该也都看过了,欧阳修通奸实属诬告,至于诱骗张氏嫁妆钱,也不过是欧阳修想将此钱留给其胞妹,不算大罪,诸位认为,应该如何判罚?” 唰! 一心想要将“假撞柱官”这個称号摘掉的谏院右正言钱明逸率先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即使欧阳修无通奸罪,但张氏毕竟是他的外甥女,其外甥女与人通奸,又闹出如此大的笑料,欧阳修有不可推卸的管教之责;此外,张氏的嫁妆钱虽为欧阳氏所有,但也是归于欧阳家,罪过亦在欧阳修,此乃私德有失。” “对晚辈管教无方外加私德有失,两罪并罚,理应重惩!” “臣附议。如今民间百姓甚是激愤,欧阳修难为天下书生典范,已不适宜再做朝中官,望官家将其贬谪外放!”监察御史李定补充道。 李定刚说完,御史中丞王拱辰便站了出来。 “臣以为,管教无方和私德有失都是小罪。当下,只是没有证据证明欧阳修有乱伦之举,但是无风不起浪,他若没有此等癖好,这种事怎么会找到他的头上,作为我朝的翰林学士,曾经的知谏院,品行不正,年轻时便有狎妓宴饮之乐,而今更是传出与外甥女乱伦的丑闻,实乃是给全朝的士大夫官员丢脸。臣以为,不重罚不足以平民愤,不重罚不足以让全朝的士大夫官员们以此为戒!” 王拱辰也是个大嗓门。 他刚说完,贾昌朝便站了出来。 “臣附议!” “官家可知,欧阳修乱伦之事不仅传的民间尽人皆知。很快,辽国、西夏、高丽等国都将知晓此等龌蹉肮脏之事。欧阳修丢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脸,是我朝士大夫官员的脸,他是将我们大宋朝的脸都丢尽了!此等品行败坏又故作清高的伪君子,应立即将其清除出我朝官员之列,不然……不然……太祖太宗、真宗皇帝泉下有知,恐怕也会为之动怒的!” 贾昌朝说完,副相陈执中也站了出来。 “臣附议,欧阳修此事已伤及我朝脸面,更是让天下百姓耻笑,望官家重惩!” 这五人乃是被欧阳修怼的最狠的。 而今迎来了他们最猛烈的报复。 苏良听后不由得额头直冒冷汗。 钱明逸和李定还只是想将欧阳修赶出汴京城。 王拱辰则是想要将欧阳修贬为庶民。 而贾昌朝和陈执中就更狠了,二人完全是要将欧阳修置于死地! 这时,一旁的吴育忍不住站了出来。 “贾枢相、王中丞、陈副相,你们未免言过其实了吧,卷宗上已经写得明明白白,欧阳学士并未有乱伦之举,既无此举,何谈丢了所有士大夫官员的脸,丢了大宋的脸?” 王拱辰立即反驳道:“事虽未做,但恶劣影响已经造成,吴副相难道没有听到民间的百姓是怎么议论的吗?” 贾昌朝更是长袖一甩,道:“官家,臣绝不与这种丢朝廷脸面的官员同朝为官!” 贾昌朝和王拱辰的话语咄咄逼人。 有心想为欧阳修辩解的杜衍和吴育皱着眉头,实在想不出该如何辩解。 这时,苏良终于忍不住了。 依照这些人的逻辑,判欧阳修凌迟都是轻的。 苏良大步出列,拱手道:“官家,臣有要事汇报,此事比欧阳学士乱伦之案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何事?快说!”赵祯面带疑惑,其他人也都纷纷看向苏良。 “臣要弹劾贾枢相、陈副相与王中丞,结伴狎妓,宿醉瓦子中!” “据臣的线人汇报,上月初九,贾枢相、陈副相与王中丞三人于桑家瓦子宿醉未归,当夜共有六名女子伺寝,还有一名女子遭到了贾枢相的殴打,多处隐私部位受伤!” 苏良此话说完,整个大殿都安静了。 随即,传来贾昌朝愤怒的咆哮声。 “苏良,你放屁!” 在垂拱殿当着官家面前骂粗口的相公。 贾昌朝还是头一个。 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三司使张方平,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喃喃道:“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他俨然已经信以为真了。 “苏良,你疯了,你完全是胡乱攀咬,本官的家人完全可以证明那日本官并未外出!”陈执中气愤地说道。 一旁的王拱辰撸起袖子,眼睛血红,几乎就要和苏良干仗了。 苏良微微一笑。 “臣刚才所言,确实是杜撰。” “但我若去桑家瓦子找六个歌伎,一人给她们百贯钱,就能让她们来开封府告三位相公狎妓、施暴、还不给钱,有多龌蹉就有多龌蹉。想必第二日我朝三大相公结伴狎妓的消息便会传遍汴京城。” “三日后,开封府彻查一番后为三位相公证明了清白,但是此等丑闻已经传出,并且肯定比欧阳学士的乱伦事件更能吸引人。” “王中丞,你刚才说,事虽未做,但恶劣影响已经造成。那敢问如果发生此等情况,三位可算丢了我朝士大夫官员的脸面?丢了咱大宋朝的脸面?三位是应该辞官回家,还是自杀谢罪呢?” “若按照此逻辑,那谁若想陷害与自己政见不合的官员,花钱请一个歌伎就行,太简单了!” “这不就是诸位刚才的无赖逻辑吗?以攻击私德为名,意图使得欧阳学士身败名裂,你们眼里还有我大宋律法吗?” 苏良扭头看向贾昌朝等人。 此刻的垂拱殿,异常安静,静得能听到急促的心跳声。 第0043章:欧阳修,留朝还是外放? 垂拱殿内。 空气近乎凝固。 苏良这番话,将贾昌朝、陈执中、王拱辰、钱明逸、李定五人的面子、品性、智力全都狠狠踩在了地上。 就差指着脸骂他们无耻了! 王拱辰忍不住回嘴道:“苏良,莫要顾而言他,我们此刻论的是欧阳修的案情,你杜撰出这种情形无任何意义。此外,你在官家面前恶意侮辱当朝相公,实为大不敬!” 王拱辰声音极大。 企图用话语挽回一些脸面。 但此刻的苏良,回想起自己当时被污狎妓的无奈,心情正值悲愤。 当即就怼了回去。 “敢问王中丞,你胡乱攀咬朝臣、挟私报复,难道就无罪吗?” “我朝的翰林学士、天下读书人的精神领袖,在名声被污被证清白后,你们想的不是如何为他恢复名声,而是踩他贬他骂他辱他,这就是我朝相公的胸襟气度吗?” “此种行径难道不丢朝廷的脸,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苏良望着王拱辰。 眼中宛若有两团火在燃烧。 “你……你……伱……”王拱辰气得说不出话来。 贾昌朝和陈执中自知再与苏良辩驳,只会自取其辱。 当即将脑袋朝着领口一埋,就当作此事与己无关。 这时,赵祯终于开口了。 “够了……够了,都别吵了!” “苏良所言,合乎逻辑,但杜撰的这一情况,确实有所不当!”赵祯说罢,还看了苏良一眼。 众臣听到此话,便知赵祯已经偏向了苏良。 苏良很聪明,就坡下驴,朝着三人微微拱手。 “贾枢相、陈相、王中丞,苏良刚才只为讲明情况,冒犯之处,还请恕罪!” 苏良一道歉。 将贾昌朝三人整得就更被动了。 他们若不选择谅解,那今日就是输理又输人。 且还会让官家难堪。 贾昌朝面无表情地道:“无妨无妨,我们都是为了大宋的江山稳固。” 贾昌朝还不忘朝着自己的脸上贴金。 陈执中和王拱辰也朝着苏良略微拱手,表示不计较此事。 一旁。 杜衍、张方平、吴育三人,望着苏良,眼中满是赞赏。 朝堂上,又直又冲的青年官员并不少,但如此有谋略的却只有这么一个。 “咳咳……” 赵祯接续说道:“欧阳修涉嫌乱伦之事,现已调查清楚,无需任何惩戒。至于他用张氏的嫁妆钱置买田产,归于胞妹欧阳氏,实属有过。苏判官,应如何判罚?” 户部判官苏安世当即出列。 “受托人擅自使用受托物,皆应以坐赃罪论,然欧阳学士乃是将田产归于其胞妹,其胞妹又是受托人之继母,故又不能完全定义为坐赃罪,综上,应轻判,予以贬降。” 贬降。 听到这两字,贾昌朝、陈执中、王拱辰、钱明逸、李定五人,眉头微微舒缓。 即使不能将欧阳修逐出官员之列,让其离开汴京也是极好的。 欧阳修在朝堂,好多官员的日子都不好过。 赵祯微微皱眉。 显然不愿欧阳修离开朝堂。 论草拟诏书,无人能比得上欧阳修。 钱明逸见赵祯皱眉,当即大步走了出来。 “官家,官员坐赃,罪加一等。欧阳修虽情况特殊,但毕竟实犯此罪,若轻判,不足以明法令,不足以让官员们信服,请官家从严从重惩罚!” 赵祯本来打算给欧阳修安排一个路转运使、安抚使或提举常平司之类的路官。 但若依照钱明逸的话语,可能就要将欧阳修撸成某州的知州了。 就在赵祯犹豫不决时,苏良又站了出来。 “官家,臣以为,绝对不可将欧阳学士外放,此案若不从轻从宽处理,日后必生出多种麻烦!” “为何?”赵祯疑惑地问道。 “臣的理由有三。” “其一,那名陷害欧阳学士乱伦的幕后指使者,精通法令,自然知晓靠张氏一人之口无法绊倒欧阳学士,其目的便是让欧阳学士离朝外放,若遂了他的心愿,那此人若想陷害其他朝臣,亦可使用此法。” “其二,欧阳学士若被贬职外放,民间百姓必以为欧阳学士乱伦之举为实,欧阳学士还会是身败名裂,这也是朝廷的损失。此外,西夏、辽国、高丽的使者若知欧阳学士外放,那定然会坐实了欧阳学士乱伦的举动,这才是有损我大宋天威!” “其三,欧阳学士若未被外放,只是从宽从轻处理,相当于告知那些企图通过卑劣方式陷害朝臣的小人知晓,此路不通,不然此等陷害人私德的不正之风将经常发生,最后的结果便是,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我大宋朝堂危矣!” “从宽从轻处理,不但是对欧阳学士名声被污的一种补偿,更能告知天下人朝廷的态度,有罪必罚,无罪必不牵连,这才是彰显我大宋律法严明之策……” 苏良说完后,首相杜衍大步走出。 “官家,臣以为,苏良所言甚有道理,污人名声如同伤人性命,欧阳永叔被百姓痛骂,语词污秽不堪,他才是此案最大的受害者,理应从宽从轻处理!” “臣附议!”吴育站了出来。 “臣亦附议!”三司使张方平也开口道。 赵祯想了想,道:“确是这个道理。朕决定,责令欧阳修归还张氏之财,免其知制诰衔,罚一季俸。另外,中书出具公文,将此案细节告知天下,还欧阳修清白。” “如此处理,众卿可有异议?” “臣无异议!” “臣无异议!” “臣无异议!” “臣无异议!” …… 杜衍、吴育、张方平、苏安世、苏良等纷纷表示赞同。 贾昌朝等人有些傻眼。 辩着辩着,欧阳修竟然成最大的受害者了。 但此时,他们深知再论已无意义,不由得都纷纷拱手,表示赞同。 赵祯甚是满意,看向苏安世。 “苏判官,你联合大理寺、开封府,继续追查此事的幕后主使者,有情况立即上报。” “臣遵命!”苏安世拱手。 苏良不由得长呼一口气,心中暗叹:总算将欧阳修保下了! 片刻后。 众臣纷纷离开了垂拱殿。 苏良的后背已被汗水浸湿,喉咙也已嘶哑。 这场辩论,让他感觉比在汴河旁去当一天的纤夫都要疲累。 走在后面的苏安世,一脸崇拜地望着苏良的背影,喃喃道:在朝中做官,有张好嘴实在太重要了。 …… 注:依据史实,因“甥舅乱伦案”,欧阳修被外放至滁州,而后在滁州写下千古名文《醉翁亭记》,考虑到广大初高中生背诵并默写全文的需要,欧阳修如今虽未被外放,但也会在一次出差中经过滁州,写下《醉翁亭记》,若有机会,我会在番外篇为诸位细表。 第0044章:勤勉,可强宋乎?可灭夏辽乎? 翌日。 监察御史里行苏良智斗三大相公(路以上级别官员皆可称相公)的事迹便传到了汴京街头。 尤其是苏良杜撰的“三大相公结伴狎妓、宿醉瓦子”的内容。 民间小报所写与苏良在垂拱殿所讲,几乎是一字不差。 这些消息的源头。 可能来自垂拱殿的内侍们。 赵祯有时甚至会授意他们放出一些朝堂消息。 也可能来自杜衍、吴育、张方平等人。 君子亦喜看政敌丢人现眼。 随着真相水落石出,欧阳修在民间的风评也迎来了反转。 很多百姓都称,欧阳修遭此劫难,乃是因嫉恶如仇,在朝堂上直言敢谏的缘故,而大宋或缺的正是这种耿臣。 这就是朴实无华的大宋百姓。 喜听流言、人云亦云、易被人利用。 但也心地善良,正义感十足! 苏良再次名声大振,“小炮仗”之名,妇孺皆知。 很快,苏良还收到了一些朋友的信件。 有来自大胡子蔡襄的,有来自邓州孙甫的,还有来自苏舜钦与王益柔的,皆大赞苏良保下了欧阳修。 欧阳修也亲自带着礼物感谢苏良,这已经是苏良第二次将其保在汴京城了。 …… 转眼间,到了五月份。 户部、大理寺、开封府三大衙门联合,也没能查出栽赃陷害欧阳修的凶手。 露面那名黑衣人,无人知其真面目。 找不到他,也就无法往下查。 苏良对此事已在意料之中。 当下的断案手段有限,更没有什么技术手段。 很多案情进展都靠人证物证,这样的案子只能熬时间,等待着凶手自己现出原形。 …… 五月五,端午日,朝臣休假一日。 随着天气变热,汴京街头上的各种冷饮子陆续上新。 苏良闲坐家中,品茶、饮酒、看闲书、享画眉之乐。 他最欣喜的不是迎来了假期。 而是经筵课的春讲结束了。 自端午起到七月底,皆为暑假,差遣钱照发。 八月初,秋讲才会开始。 苏良在经筵课上,为赵祯讲了自己对始皇帝、汉武帝、光武帝、隋文帝等帝王的独特了解。 主打一个思想核心:为帝者必须要强硬。 而今,他脑海里的知识储备已经不多了,需要思索一番,秋讲应该讲些什么。 …… 五月初六,天气晴朗。 苏良拿着进奏院呈递上来的文书。 当看到其中一条消息后,不由得乐了。 知谏院包拯呈递了一份《休假札子》,称官员节假过多,影响公务,建议删减。 并称,像元日、寒食、天庆、冬至等七日节,放假三日即可,官家可不上朝,但官员们必须要去衙署办公。 包拯可不是沽名钓誉,装装样子。 他是一个真正的工作狂,且是个极度较真的工作狂。 他这种要求,放在后世会被无数人骂。 而放在当下,也有很多人骂他。 苏良猜测,估计看到此奏疏的官员,至少有一半都会骂他。 而一旁。 周元看到此条奏疏后,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忍不住称赞道:“包谏院果真勤勉,吾等假日确实太多,理应减免,我这就写奏疏附议!” 苏良有些哭笑不得。 周元日日都是深夜方归,五更即来。 苏良特别想提醒他一句,这样干下去容易英年早逝的。 但一看到周元身旁悬挂着的那個写着“勤能补拙”的条幅,顿时又忍了下来。 周元如此勤勉,其实与苏良也有关系。 他太优秀了! 苏良知晓包拯的本意是好的。 但他深知,靠勤勉强不了宋。 最后,他决定保持沉默,不发表任何意见。 大宋官员的假期确实很丰富。 每月有三天旬休,雷打不动。 大节日放假七日,重要节日放假三日,小节日放假一日。 加起来大概有一百一十多天的假期。 此外,每三年还有一个月的探亲假,还有婚假、生育假等。 自五月到八月,由于天气炎热,工作量近乎减半,而俸禄却分毫不少。 这也是很多人拼了命读书,读到胡子白了都要当官的缘由。 考公,确实香。 令苏良意想不到的是,除了周元上奏附议包拯的请求外,还有二十余名官员要求缩减假日。 并且有官员称,如今西夏、辽国与大宋已无战争,正是大宋图强的大好时机。 只要足够勤勉,便能够免受西夏与辽国欺负。 这个理由,苏良用膝盖去想,都不相信。 有这个时间,他还不如去陪陪妻子,想着如何造孩子呢! 赵祯也是勤勉之主。 正所谓:天赋不够,努力来凑。 他见到如此多的臣子申诉,不由得甚是欣慰,当即褒奖了这些人。 随后让负责指定节假日的祠部,将元日,元宵、寒食、天庆、冬至五个大节的七日假改成了五日假。 相当于减少了十日假期。 一些衙门的小节日假也随之取消。 这种事情,谁反对谁就是怠惰慵懒,反对者们也只能无奈接受。 …… 黄昏时分,放衙后。 苏良从御史台走出,刚走到门外,就看到一名吏员与老洪走在前面。 那名吏员问道:“老洪,你觉得,勤勉,可强宋乎?可灭夏辽乎?” 老洪抿嘴一笑,道:“嘿,老母猪撵兔子,精神可嘉呗!就是让官家看着高兴!” “哈哈哈哈……”二人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苏良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二人可是老吏员了。 对台院中谁喜欢摸鱼,谁喜欢做表面文章,再清楚不过了。 除了包拯、周元等少数官员,大部分官员做的都是面子活儿。 只是自欺欺人,图着高官厚禄罢了。 大宋若不改变机制,靠着勤勉富强,恐怕问题会越来越大。 不过,此举动还是有一些好处。 至少让各个衙门的风气焕然一新,有人是真勤勉起来了。 五月底。 在宋夏和议中立功的庞籍回到汴京,被擢升为枢密副使。 外出监察的殿中侍御史刘湜也回到了御史台。 苏良从赵祯的官员任用上看出,这位官家心里还是想着让朝堂有一些革新气象的。 但因前期的新政失败,顾虑过多,又始终迈不开大步子。 第0045章:《武将忠勇论》与《武将死战论》 又一日。 御史台,察院。 书写人老洪拿着一份文书来到苏良与周元的屋内,高声道:“二位,出大事了,石元孙活了,石元孙活了!” 周元一愣。 “石元孙?开国大将石守信的孙子,曾经的鄜延副都部署,他……他不是五年前在三川口之战中殉国了吗?” 老洪微微摇头,将文书放在周元面前。 苏良对这位抗击西夏的将领也有印象,当即也起身,走到周元旁边。 文书内。 有一份西夏释放人质的名单。 其中,便有鄜延副都总管石元孙。 还有一人,是鄜延、环庆副都部署副总管刘平。 他也未殉国,而是成了俘虏,不过却在两年前病死在了西夏。 周元喃喃道:“这不是闹呢,朝廷都追封过了啊!” 刘平和石元孙还有一个身份。 一个是三川口之战的统帅,一个是三川口之战的副统帅。 三川口之战发生在康定元年(1040年)。 是西夏的立国之战。 也是大宋尤为耻辱的一战。 大宋一万多名士兵在三川口全军覆没。 当时,参与战斗的主将除了刘平和石元孙外,还有一人,鄜延路驻泊都监黄德和。 黄德和临战脱逃,是导致宋军全军覆没的主要原因。 其逃走后,还诬陷刘平与石元孙叛变。 当时的殿中侍御史文彦博亲审此案,最终为刘平和石元孙平反。 赵祯大怒,对黄德和施行了罕见的腰斩之刑。 而后。 赵祯追封刘平为朔方节度使,谥号“壮武”。 追封石元孙为忠正军节度使兼太傅,并特旨恩准他的子孙为官。 当时还有很多百姓泪洒街头,纷纷悼念这两位为国捐躯的英勇将领。 但现在,突然来了反转。 两位殉国的大英雄竟成了西夏的俘虏。 刘平已死,不用处置,但石元孙归来,可就尬尴了。 怎么处置他,成了一個大问题。 …… 翌日,朝会。 因石元孙的“死而复生”,朝堂上直接吵的炸开了锅。 众朝臣竟出现了三种不一样的意见。 其一。 副相陈执中、枢密副使丁度、殿中侍御史刘湜、右正言钱明逸认为: 武将战败被俘,理应以死殉国。 石元孙贪生怕死,成为西夏俘虏,苟活五载,有损朝廷颜面,理应在边境斩首,剥夺所有敕封,家人亦应获罪。 其二。 首相杜衍、三司使张方平、翰林学士欧阳修、知谏院包拯、监察御史李定认为: 石元孙战败敌国,辜负朝廷,但罪不致死,可剥夺敕封,不再许以军职。若处死,则易伤天下武将之心。 其三。 枢密使贾昌朝、副相吴育、枢密副使庞籍认为: 石元孙乃是战败被俘,而非投降,战役失败的主责亦不在他,不应加罪。 贾昌朝还拿出一本《魏书·于禁传》,称自古以来,前方将领打仗全军覆没后归来,都不应该加罪。 并且石元孙作为名将之后,军事能力卓著,深受边境士兵爱戴,理应恢复他的职位,否则将寒了许多边境士兵的心。 贾昌朝作为枢密使,心中还是偏向于武将的。 …… 赵祯听得脑子都快要炸开了。 当即散朝,称改日再议。 从这三方意见的支持者可以看出,宋朝的臣子还是较为坚持自我的。 比如,枢密使贾昌朝和副相吴育。 那是见面就吵架的政敌,但如今却是意见一致。 而谏院右正言钱明逸和监察御史李定,关系好的都快要穿一条裤子了。 二人的意见却完全不同。 这也是赵祯无法在朝堂上分出孰忠孰奸的主要原因。 苏良思索了一番后,也上呈奏疏。 支持杜衍、欧阳修、包拯等人的意见。 石元孙浴血奋战,是战败被俘,而非投降被俘,其战败有罪,但主因不在他,绝对罪不致死。 而此刻,朝廷三衙的武将们,无一人开口说话。 武将地位较低。 说对说错都易被喷,故而无人敢开言。 但……这不代表他们心里没有想法。 …… 与此同时。 石元孙不曾殉国而是被俘的消息也传到了民间。 民间百姓的反应也很不同,众说纷纭。 有人主张斩首示众,有人认为不应加罪但应收回敕封的荣誉…… 闹得汴京城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此事。 翌日朝会。 此事依旧没有讨论出一个答案。 同日。 创作欲望甚是旺盛的欧阳修,写下了一篇文章。 名为:《武将忠勇论》。 此文论述的核心为:武将者,忠于国而勇于伍,败之俘之,朝廷宜应轻罪矣。” 欧阳修认为,一名武将,只要在忠君爱国与勇敢杀敌上没有问题,即使被俘,打了败仗,朝廷也应该轻罚。 很快,此文章便传到了民间。 大多数汴京百姓们都认为甚有道理。 赵祯也较为赞成。 但是在殿中侍御史刘湜和右正言钱明逸的极力反驳下,还是未能形成定论。 …… 深夜,一座宅院的书房中。 刘湜奋笔疾书,钱明逸则是在一旁为之磨墨。 片刻后。 刘湜面色兴奋地吹干一张宣纸上的墨痕,道:“钱老弟,速来看看我这篇文章如何,是否能压得住欧阳修那篇《武将忠勇论》?” 刘湜所写文章,名为《武将死战论》。 此文论述的核心为: “武将死战,自古已然,兵败被缚,岂能贪生,兵败亦当自杀谢罪,不死即为大奸,身死方为忠勇!” 刘湜文采斐然,字字如刀。 将石元孙描述成了一个贪生怕死、奴颜媚骨的降将。 文章里还有一句非常经典的话语。 “我大宋兵丁若为战而死,死得其所。若因败偷生,不若狗彘。” 钱明逸借着灯光,读完后,不由得赞叹道:“好文章,好文章啊!” “刘兄此文,微言大义,有家国情怀。文官死谏,武将死战,本应如此。” “此文一出,必定能让百官信服,将那欧阳修反驳的一无是处!” 刘湜捋了捋胡须,甚是兴奋。 他对自己的文采相当自信。 若此次能压欧阳修一头,没准儿此文便可流传千古,而他也能青云直上,步步高升。 第0046章:惹谁也别惹穷老百姓(求追读) 这时。 钱明逸想了想,道:“刘兄,此文最好不要呈递禁中。” “官家看后或许会将其压下来,毕竟官家向来仁慈,不喜杀人。” “不如,我们将此文率先公布于民间,待由民间小报宣传起来,官家定然会知晓。” “这篇文章,道尽家国大义,尽显我大宋将士骨气,必然会引得无数百姓追捧,到那时,民意滔滔,官家自然会站在我们这边!” “有道理,可以!可以!”刘湜认可地点了点头。 其面带笑容。 已经在想像此文问世后,民间百姓疯狂追捧的场景了。 钱明逸眼珠一转,又说道:“刘兄,此文可否也署上我的名字?” “刘兄莫误会,我怕到时此文一出,那些反对者都会攻击你,若署上咱俩的名字,我也能为你分担一些压力。”钱明逸补充说道。 刘湜的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他岂不知钱明逸的目的。 不过,他还是答应了下来。现在的他,需要帮手。 翌日一大早。 刘湜便寻了三十余位抄写工,将这篇《武将死战论》抄录起来。 午时刚过。 此篇文章便在汴京城的大街小巷流传开来。 欧阳修看过刘湜和钱明逸的《武将死战论》后,不由得勃然大怒。 “竖子只为得谏名,却丝毫不懂武事!” 欧阳修虽未曾领过兵、打过仗,但却也受到了范仲淹和富弼的一些影响。 对大宋当下武将、特别是边境武将的情况非常清楚。 三川口之战。 错不在刘平、石元孙,当时的情况是谁去谁输。 若此次朝廷斩杀了石元孙,将会导致一系列严重后果。 大宋有能力的纯粹武将并不多。 若打了败仗,要么战死、要么被俘自杀,那一旦宋辽开战、必然会有武将为了活命而投敌。 如此重惩武将,俨然就不把武将当成人。 武将需有骨气,需有死战之志,但若未战死而被俘就是辱国,就应当自杀明志,保留气节,那谁还敢去打仗! 以后,哪个正经人还会去入伍! 恐怕那些流民、闲汉宁愿当乞丐都不愿当兵了。 这将严重破坏大宋的武官生态。 文官死谏,谏后升官发财,武将死战,只能是白白浪费性命。 大宋的制度导致帅不知兵,兵不知帅,文臣内侍干涉军政,外行领导内行。 能赢才怪呢! 这根本就不是兵与将的问题。 刘湜将此文传于民间,明显有让民意裹挟官家的意思。 用心甚是险恶。 当即,欧阳修又开始写奏疏了。 …… 很快,《武将死战论》也出现在苏良和周元的手上。 苏良看完后,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旁的周元不由得一脸疑惑。 “景明为何发笑?此文章写得极好。站在家国大义角度,令武将死战,恐怕朝堂很多官员都会赞同此观点,官家也会动摇!”周元认真地分析道。 苏良笑着摇了摇头。 “官员们可能会支持他,因为这个观点乃是假借家国大义之名令武将赴死,但百姓一定会骂他!” “为何?”周元心中甚是不解。 “走,咱们去大街上转一转,去了你便知道了!” 御史也无须天天坐在衙署。 偶尔可去街头视察情况,只要不饮酒作乐,便算不得有错。 一刻钟后。 苏良与周元来到了州桥附近的一座茶馆。 此茶馆,一大碗茶才要两个铜板,甚是实惠。 不过,也较为难喝。 一般都是一些船夫、纤夫、或一些穷书生来这里。 此刻。 一名身穿破旧长衫的中年书生站在桌前,脸色铁青。 他手里举着的,正是刘湜和钱明逸共同署名的《武将死战论》。 “这是用屁股写出来的文章吗?两個狗彘鼠虫之辈!” “不死即为大奸,身死方为忠勇,这是什么狗屁话,死了就忠勇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还有这句‘我大宋兵丁若为战而死,死得其所。若因败偷生,不若狗彘’,打不赢难道怪士兵吗?凭什么要他们死,为什么不让那些做决策的相公们去死!”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他们的儿子若也去当兵,他们就不会这样说了,这种文章真是龌蹉肮脏至极!” …… 而在中年书生的周围,都是一些不识字的百姓们。 听到此处。 周元终于明白民间百姓会骂这篇文章了。 这篇文章的核心是:倡导天下将士为国死战,宁死也不做俘虏,战败便以死明志。 表面看上去没问题,其实有大问题。 在边境打仗的士兵,大多都是穷苦百姓的孩子。 百姓们只求自己的孩子能平安归来,而不是战争失败,自杀谢君。 在穷苦老百姓的眼里,这篇文章就是让他们的孩子送死求死。 他们怎能不恼火! 刘湜的表达,看似为了江山社稷,家国天下,其实将百姓们都得罪了。 好在这里是汴京,百姓们也就是骂一骂。 这篇文章若是让山东青州那群擅于剪径绑票的百姓知晓,绝对能将刘湜和钱明逸打个半死。 他们的儿孙当兵,只为吃粮,图个温饱。 至于吃谁的粮,他们其实无所谓。 第二日,一些百姓闹开了。 特别是一些渔夫、小贩儿、纤夫等家里有当兵的百姓。 这些百姓对大宋法令的尺度尤为清楚。 他们不去官署找事,也不去开封府告状。 他们选择了一种很丢人但效果甚好的方式——站大街上扯着喉咙骂。 他们骂,《武将死战论》一文是要让他们的儿孙死绝! 他们骂,钱明逸和刘湜是要让大宋的士兵们都去造反、当强盗! 他们骂,钱明逸和刘湜这辈子都生不出来儿子,生出女儿也会被送窑子! …… 粗话脏话,信口拈来,有些简直无法入耳。 甚至有些百姓还朝着他们两个的宅院中扔石头,最后引得开封府不得不派人来保护。 要抓的人太多,也就没法抓了。 刘湜没想到民间百姓竟然是这种反应。 他想不通,依旧没有想通。 “我所言无错,我要再次向官家谏言,向所有人证明,我才是对的!”刘湜咬着牙说道。 唰! 他在桌前铺好一张宣纸,想了想,决定这次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谏君。 第0047章:两朵奇葩,假撞柱官和真血谏官 午后,御史台。 天气炎热,槐树上的乌鸦叫个不停。 苏良和周元抱着一摞文书,刚路过殿院,便见门口围了许多吏员。 其中,书写人老洪也在其中。 老洪踮着脚尖、探着脑袋,不断朝着里面张望。 “老洪!”苏良喊道。 老洪扭脸,看到是苏良和周元,不由得快步走了过来,脸上甚是兴奋。 “这……这是看什么呢?”苏良问道。 老洪未说先笑,小声道:“殿中侍御史刘湜写血书谏君,写了一百多个字,因失血过多,昏厥过去了!” “血书谏君?危及性命否?”周元问道。 “已被医官抢救回来了,现在两名医官在盯着他,以防他咬破手指继续写!” 说罢,老洪看向苏良和周元。 “二位,刚才其中一位医官可说了,若要写血书,最好不要超百字,超百字易昏厥,若超三百字,便会有性命之危了!” 苏良笑着说道:“这是常识。自古以来,写血书者大多都是写个口号或留個遗言,最多几十字而已,谁还能长篇大论?” “里面这位估计就是要长篇大论呢,这是在瓦子里听忠臣谏君的故事听多了!”一旁的周元打趣道。 这位殿中侍御史刘湜,向来都是以写长文见长。 “哈哈哈哈……” 三人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殿中侍御史刘湜血书谏君的搞笑程度,丝毫不亚于右正言钱明逸的“撞柱谏”。 很快,此事便在各个衙门传开了。 有好事者也为刘湜起了个外号:真血谏官。 此外号与钱明逸的“假撞柱官”遥相呼应,二人俨然成了台谏中的两朵奇葩。 …… 与此同时。 真血谏官和假撞柱官联合署名的《武将死战论》,彻底引爆了百姓们的情绪。 武将当死战。 这一点,百姓们还是有这个觉悟的。 但那句“我大宋兵丁若为战而死,死得其所。若因败偷生,不若狗彘”,实在是不将士兵们当人看。 将士大夫官员的优越感展现的淋漓尽致,令人作呕。 百姓回怼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怎么不让你儿去死! 百姓的嘴,无形的碑。 大宋官员最惧的不是台谏官的弹劾,而是百姓戳脊梁骨。 一时间,民情汹汹,怨愤越来越大。 大宋禁军虽然地位较低,但也容不得如此被侮辱。 一些武将也终于忍不住,纷纷上奏,表示受到了侮辱。 垂拱殿内。 皇帝赵祯坐于上方。 首相杜衍、副相陈执中、吴育,还有枢密使贾昌朝与枢密副使丁度、庞籍,都坐在下方。 “官家,《武将死战论》语辞偏颇,已惹众怒,若此文章传至边境,恐怕会造成动乱,望官家对石元孙之事早下定论,以安抚民心!”吴育率先开口道。 赵祯想了想道:“石元孙战败被俘,是败将而非降将,斩首则刑重,不加罪则刑轻。这样吧,剥夺其所有敕封,因其受封赏的子孙,皆取消恩泽。让石元孙去许州,做个文官吧!” 赵祯说完后,众臣都没有提出异议。 当下民间怨气甚重,安抚民心比如何处置石元孙更重要。 “那如何处置刘湜和钱明逸呢?”杜衍问道。 听到这二人,赵祯便感觉到胸口疼。 刘湜写血书谏君昏厥之事,赵祯已经听说了。 他不但没有感觉到一丝谏官的耿直勇敢,反而觉得刘湜的脑袋是被驴踢了。 “此二人,导致民怨沸腾,实乃愚蠢至极。将他们外放到青州军营,磨练半年,让他们体验体验士兵们的辛苦!”赵祯气愤地说道。 赵祯此话刚落。 枢密副使丁度便站了出来。 “官家,万万不可!此惩罚有违祖宗之法,台谏官风闻言事,不必对言行负责,此二人的本意也并非利己,只是话语偏激了一些,实在不应如此惩戒!” 祖宗之法,四个字,一下子将赵祯整得没有脾气了。 所谓祖宗之法。 其实是大宋历代皇帝在执政时定下的一系列政策。 比如:限制宗室、外戚、宦官权力;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杀言事朝臣;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等。 丁度认为,钱明逸和刘湜只是在尽台谏官的职责,并无大错,故而不能贬谪。 赵祯无可奈何,说道:“那……那二人各罚一季薪俸,总可以了吧!” 丁度点了点头。 这时,贾昌朝站了出来。 “官家,如此做,恐怕难以压住汹汹民意,百姓会以为,那篇文章是官家的意思。” “朕的意思?朕有那么愚蠢吗?会撺掇着自己的士兵去死!” 赵祯想到这里就生气。 这时,杜衍缓缓出列。 “官家,臣以为,可再寻一人,写一篇文章,驳斥《武将死战论》,只要笔锋尖锐,言之有据,言之有气势,定然能盖住《武将死战论》带来的戾气!” 听到此话,众臣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百姓们大多都是随风倒,只要言之凿凿,定然改变风气。 “臣举荐翰林学士欧阳修!”吴育率先开口道。 其话音刚落。 陈执中、贾昌朝、丁度、庞籍四人全都站了出来,显然要提出反对。 陈执中道:“不可,欧阳永叔受甥舅案影响极大,名声有损,不适合写这种文章!” “臣附议!” 贾昌朝、丁度、庞籍三人同时拱手。 “臣推荐知谏院包拯!”吴育有开口道。 贾昌朝想了想,道:“臣举荐御史中丞王拱辰。” 此事乃是个美差,做好了,对仕途大有裨益。 赵祯略带嫌弃地摇了摇头。 “王拱辰笔锋犀利,但气势略显不足,且不够了解百姓。” “而包希仁,气势倒足,也了解百姓,但……但朕恐怕他写出来,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将矛盾激活,引发更大的事故!” 包拯若下笔,那绝对能骂得刘湜和钱明逸这辈子都在朝堂都抬不起脸来。 就在这时,赵祯脑海里出现一人。 “苏良如何?”他看向堂下众臣。 杜衍不由得兴奋地说道:“臣以为可行!” “臣附议!”丁度、吴育、庞籍三人同时说道。 陈执中和贾昌朝想了想,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压根想不出更好的人选,当即也拱手道:“臣附议!” 第0048章:以文人笔,唤醒武人刀! 翌日,清晨。 苏良早早来到御史台,泡茶、研墨、且又读了一遍《武将死战论》。 然后大笔一挥,写上了文章名:《驳武将死战论》。 两个时辰后。 苏良面前的宣纸上,仍只有一个文章名。 苏良苦读十余年圣贤书,再加上后世的一些知识体系加持。 写这样一篇主旨明晰的文章并不难。 只需夸赞一番大宋将士。 虚抬其地位。 再将《武将死战论》的一些过激观点一一反驳,便可减少民间怨气。 但是,苏良觉得这样还不够。 他觉得他还可以多做一些。 《武将死战论》中,处处充满了对大宋士兵的鄙视。 这不仅仅是刘湜和钱明逸的傲慢,还有大宋的武将士兵们确实不争气。 大宋采取募兵制。 军人类型可分为禁军、厢军、乡军、藩兵。 真正有战斗力的,只有禁军。 其他的兵种,完全就是凑数打杂。 家庭贫苦可入伍,破产百姓可入伍,流民乞丐可入伍,盗贼造反者依然可被招安入伍…… 他们的工作内容,基本就是修建城堡、制作兵器、修路搭桥、运粮开荒等。 和当老百姓没什么区别。 除了少数胸怀大志但却无处施展的将领外,大多数将士入伍的目的都是为了吃粮。 什么保家卫国,什么建功立业,什么马革裹尸,什么战死沙场…… 他们连这些字都不一定认得。 在大宋,什么是好男儿? 能够金榜题名,跨马游街,赴琼林宴的那群人才是好男儿。 其余的,都是低人一等。 大宋的将士们地位低下,大多都是在混吃等死,毫无斗志。 想到这里,苏良顿时有了灵感。 别的他做不了。 但至少能给大宋的士兵们提提气,增加一下他们的责任担当与荣誉心。 以文人笔,唤醒武人刀。 苏良打好腹稿后,拿起一支狼毫笔,快速写了起来。 唰!唰!唰! 不到一个时辰。 一篇将近千字的《驳武将死战论》便写好了。 核心思想有两重。 其一,论述了何时应死战,何时应惜命。 “兵者,应忧国如家,为父母妻子、为寸寸山河,以死相搏,乃为好男儿。然为虚名而自亡,为战败而愧亡,为顶罪而不得不亡,实乃帅之错也。” “兵者,应不畏死,但须惜死。被俘后求生,若可救国,可护同胞,可卷土重来,自当忍辱负重,偷生回家,亦不失为大英豪。” …… 其二,论述了一名士兵的担当与责任。 “兵者,国之利器,民之壁垒。在太平世,应护每一寸土,守同族安稳;在乱世,应冲锋陷阵,显万夫不当之势,此为真英雄。” …… 苏良写完后,又通读了一遍。 顿觉甚是满意,心中甚至涌起一股征战沙场的豪气。 当即,他便将此文送去了禁中,交给赵祯御览。 赵祯看后大喜。 苏良不仅反驳了《武将死战论》的一些偏激观点,且还肯定了武将们的地位和担当。 并且这個尺度拿捏的极为精巧。 既不会让文人们觉得这有违大宋“崇文抑武”的国策。 也不会让将士们觉得此文都是虚浮之言。 苏良真正将他们的重要性呈于纸上。 读后让人不由得生出一股豪气。 武将士兵们若能通晓此意,定然能斗志昂扬,涌起几分报国之志。 …… 苏良不求士兵们看完此文,能够立即涌出一股拳拳爱宋之心。 只求能够让一些人做出些许改变。 这就能让大宋腐烂得慢一些了! 随即。 此文便送往进奏院抄写刊印。 进奏院来分发宣传,造成的效果自然要比民间小报宣扬出来的《武将死战论》强多了。 不到一日,汴京城便全民皆知。 …… 欧阳修府邸。 欧阳修拿着苏良的《驳武将死战论》,喃喃道:“此文若让我来写,恐难如苏景明!” “好一句‘兵者,应忧国如家,为父母为妻子、为寸寸山河,以死相搏,乃为好男儿’,老夫看罢都想要投入军伍了!” …… 御史中丞王拱辰的家中。 王拱辰看过苏良的《驳武将死战论》后,直接将其撕了个粉碎。 “天圣八年,吾举进士第一名,登庚午科状元及第,人人都言吾不如二甲十四名的欧阳修;而今日,我掌管御史台,却又比不上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里行,真是气煞人也!” …… 而此刻,在殿中侍御史刘湜家中。 场面更加精彩。 右手五个手指都缠着纱布的刘湜,望着苏良的《驳武将死战论》,硬生生将其撕碎咽进了肚子里。 其眼光黯淡,喃喃道:“我还是输了,文采不如人,见识不如人,不但没压倒欧阳修,连一个年轻人都压不住,若《驳武将死战论》流传千古,那我肯定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 钱明逸看完此文章后,直接出了门。 他四处奔走,告知同僚,那篇《武将死战论》乃是刘湜所写,与他无关。他署名乃是因刘湜说一人难以抗衡欧阳修,才骗住了自己。 …… 至于民间的百姓们,那真是一片顺风倒的庄稼。 当得知此文乃是进奏院所出,且是夸赞他们那些当兵的儿郎时,不由得大喜,直接帮着宣传起来。 有的还将此文放入信件,直接寄送到西北边境去了。 有些书商,甚至将两篇文章抄写在同一张纸上,直接卖脱销。 …… 七日后。 眉州眉山,苏宅。 七岁的苏辙和九岁的苏轼,望着眼前的三篇文章,白嫩的小脸上,满是无奈。 三篇文章分别是:欧阳修的《武将忠勇论》、刘湜的《武将死战论》和苏良的《驳武将死战论》 苏洵手拿戒尺。 “轼儿、辙儿,今日的任务,便是将这三篇文章全都读通背熟,为父在晚饭时来检查。” 小苏轼和小苏辙,看到“苏良”二字后,不由得都撅起嘴,没想到又是此人的文章。 这时。 小苏轼拿起刘湜的《武将死战论》,道:“父亲,此文文采最差,看法也甚是偏激,为何还要背它?” 苏洵胸膛一挺,正色道:“为父乃是为了让你们知晓,什么是引发全民怒骂的烂文章,以后莫要写这种!” “是,父亲!”二人恭敬地回答道,然后开始大声朗诵起来。 第0049章:正旦使,我举荐知谏院包希仁 庆历五年,七月六日。 一大早。 汴京城的天气便非常燥热。 中书省向各个在京衙门下发了举荐契丹正旦使的布告。 京朝官们可举荐,亦可自荐。 所谓正旦使,即去庆贺辽国新年的使臣。 自澶渊之盟以来,宋辽互贺正旦,已成惯例。 因两国有上千里之遥,故九月便需出发,次年三月方归。 而今年,情况又有所不同。 布告上多了一句话:贺正旦,兼察边事。 庆历二年,辽国趁大宋与西夏交战,趁火打劫,重兵压境,向大宋索地。 赵祯大惊,派富弼为使和谈。 最终,宋增岁币十万两、绢十万匹,结束了这场争端。 史称:庆历增币。 此事,也让赵祯见识到了辽国的狼子野心。 澶渊之盟并不能让宋辽永葆太平,辽国依旧还是想着侵占大宋国土。 这两年,河北边境也增设了许多禁军。 去年,宋夏和议,西夏向宋称臣,结束了长达数年的战争。 但西夏与辽国仍有冲突。 三国亦敌亦友。 任意一方都担心另外两国联盟,攻打自己。 介于这种情况,今年的正旦使在出使辽国时,还需要了解一番辽国君臣对大宋的态度及边境军事情况。 可谓是职责重大。 …… 很快,朝堂举荐便开始了。 依照惯例,大宋历来派遣的正旦使,品级都不是很高。 两府三司的主官们、翰林学士、各路主官都不会入辽。 但这一次,枢密副使丁度和庞籍,纷纷自荐。 有人举荐监察御史李定,有人举荐户部判官王尧臣,还有人举荐御史中丞王拱辰。 而脸皮甚厚的殿中侍御史刘湜和谏院钱明逸也纷纷上奏自荐。 甚至还有人举荐苏良和周元。 …… 这一日,午后。 苏良看向周元,问道:“子雄兄,你觉得谁最有可能成为正旦使?” 周元想了想,笑着说道:“别人,我不清楚。但咱们两个,肯定是没希望。” “不,我没希望,但子雄兄你还是有可能的。” 苏良所言并非谦虚。 他太年轻了。 二十七岁的他,面容白皙,本就显得比同龄人年轻。 若以他为正旦使,辽国还以为大宋无人,派遣这样一个毛头小子来糊弄呢! 万一辽国某個公主看上他,要让他入赘。 依照大宋目前的能力,还真难将苏良救回来。 至于周元,则比苏良多了一丝可能。 他年龄符合。 虽然官职较低,但大宋擅于以假官出行,给他封赏一个假官阶,便能成为正旦使。 真宗期常用此法,以此展现宋为正统,辽只是胡虏而已。 “别取笑愚兄了,我自知没有这个能耐,依我看,这次很有可能派遣其中的一名副枢密使作为正旦使。”周元说道。 苏良摇了摇头。 “我倒觉得二人没机会,你要知丁副使已经五十四岁了,庞副使更是五十六岁了,二人的身体本就不好,此番辛苦,他们经受不住!” 正旦使,看似是个美差,其实非常辛苦。 宋与辽的国都相隔上千里,仅路途上便需要三个月。 九月份,北方逐渐变冷,到了十一月份,那已经是寒风刺骨,滴水成冰。 没有一个好身体。 若一下子病倒在辽国,耽误了朝贺,不但丢人,甚至要丢官了。 其次,辽国的山路非常崎岖难行,处处都是深沟。 并且不时有野兽出没,甚至有生命危险。 再则就是契丹人造成的麻烦了。 使团入辽后,便会有辽国的接伴使来迎接。 这些接伴使,大多都喜欢看宋使出丑,并且阴招频出。 比如:大宋使团每经过一座驿站,对方都会摆上酒宴。 辽人嗜酒,且贼能喝。 宋使入席,不喝是对主家不尊重。 而一旦喝酒出丑,或说了些不合礼仪的话语,做了某些不该做的事情。 回国后,必遭重罚。 曾经,还有接伴使带着大宋使团绕远路。 两百多里的路,硬是走了近千里。 而对方的目的是向宋使展现辽国国土的博大。 总之,出使辽国,处处是坑。 一名正旦使若没有足够的定力和魄力,必会丢人。 周元继续道:“若两位枢密副使因年纪大无法成行,那恐怕最有希望的便是御史中丞王拱辰和户部判官王尧臣了,还有……监察御史李定,他的优势是能讲契丹话!” “这些人,我……我都不觉得不是很好。” “王拱辰心胸狭窄,在辽主面前恐难展现我大宋国威,而户部判官王尧臣太过书生意气,性格温文尔雅,恐受辽臣欺负,至于李定、钱明逸、刘湜三人,他们根本就不配!” “那你以为朝中何人可出使辽国?”周元好奇地问道。 苏良胸膛一挺,一脸认真地说道:“当属知谏院包希仁。” “噗嗤!” 周元刚喝下一口茶水,然后全吐了出来。 “景明,莫要开玩笑,若是宋辽开战,包谏院在阵前叫骂,我相信定能杀对方几分锐气,但如今可是正旦使,包谏院会不会突然动怒,朝着辽主喷口水?” 苏良顿时也乐了。 “有这个可能吧!但我还是觉得无人比他更合适,我举荐他的奏疏已写好,这就送去!” …… 黄昏时分,垂拱殿内。 赵祯翻阅着朝臣送来的举荐奏疏,一直皱着眉头。 他始终没有找到最合适的人选。 丁度、庞籍年迈。 李定、钱明逸、刘湜等人不足以代表大宋形象。 王拱辰对外并不强硬,王尧臣又太过于书生气…… 赵祯最中意的其实是苏良。 有斗志,有拼劲,有头脑,关键还有一口伶牙俐齿。 可惜,苏良太年轻了,资历也浅薄。 还不能用。 就在这时。 赵祯看到了苏良的奏疏,不由得大喜。 “苏景明会举荐谁呢?”赵祯翻开奏疏,仔细一看,不由得哭笑不得。 “这个苏景明,简直胡闹嘛!若让包希仁担任正旦使,整不好,宋辽都过不好这个年了!” 御案上的上百份奏疏,无一份举荐包拯。 就连包拯自己都未曾自荐,而是举荐了户部判官王尧臣。 所有朝臣都知晓,包拯压根不适合做这个。 正旦使需要圆滑,需要客套,需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这些特点,包拯皆不具备。 赵祯将苏良的奏疏扔到了一边。 他不知道的是,苏良并非儿戏,此刻已经去寻包拯,劝说其自荐了。 第0050章:我大宋不可欺,我大宋不惧战 谏院,茶室内。 苏良与包拯相对而坐。 包拯眼珠一瞪,胡子一扯,白皙的脸上满是惊诧。 “景明,你让我自荐去做正旦使?你是不是疯了?我最不能做的便是这种八面玲珑之事!” 苏良为包拯倒上茶,笑着说道:“敢问希仁兄,本次正旦使的职责是什么?” “贺正旦,兼察边事。”包拯脱口而出。 苏良摇了摇头,看着包拯认真说道:“我认为是察边事,兼贺正旦。” 包拯一愣,旋即明白了。 两事一翻转,意义完全不同。 贺正旦只是走形式,年年都是一个样。 其实委派谁去都不会出大问题。 但若是勘察辽国军情,包拯比其他人都要强上许多。 包拯在地方任上时,曾多次对朝廷禁军的招募与训练提出过看法,并有数项被采纳。 他是真正懂军事战略的。 “敢问希仁兄,到了辽国,你会朝着辽主喷口水吗?你会因某些事与辽臣争论不休吗?你会在某些重要场合做出失仪之事吗?” 包拯连连摇头。 他若为正旦使,那自然是不卑不亢。 辽主又不需要他进谏,他自不会朝着对方喷口水。 至于与辽臣争论,只要不涉及侮辱大宋国威,他也不会主动寻麻烦。 包拯主打一个: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苏良又说道:“希仁兄,你应知王拱辰、钱明逸、李定等人的性格。若他们为正旦使,一定能将庆贺正旦之事做得很漂亮。但让他们勘察辽国军情,恐怕他们根本不会尽力。” 包拯微微点头。 作为正旦使,庆贺正旦无失礼仪,便算成功。 而若没有勘察边事,官家根本不会责罚。 做此事,全凭本心。 想到这里,包拯顿时捋起青须,道:“此事舍我其谁,我这就去写奏疏自荐!” …… 翌日。 包拯的自荐奏疏和苏良二次举荐包拯为正旦使的奏疏,几乎同时送到赵祯的面前。 赵祯看完后,若有所思。 包拯和苏良皆认为,贺正旦并不重要,大宋臣子皆有能力完成,但是若查边事,包拯更能胜任。 包拯还称:他若去,必能够比其他人更能彰显大宋国威。 赵祯相信包拯有这个能力。 但他也有些担忧,怕此次将与辽国的关系搞砸了。 他前思后想,徘徊许久,最终决定将苏良召来问一问。 …… 午后。 蝉鸣阵阵。 天气愈加炎热。 苏良从御史台走到垂拱殿,衣衫已完全湿透。 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不过,他一到垂拱殿,空气便骤然变得凉爽起来。 垂拱殿四周,放置着诸多冰盘。 降温效果极佳。 在大殿中央,还放置了一個大大的方形冰鉴(大宋冰箱),内有冰层,藏有水果、饮子等。 张茂则见苏良一身是汗,便将其引到了偏室。 其命一个小黄门拿来毛巾,另一个小黄门则是端来了两碗冰镇的杏酥饮。 这可是两府三司的主官们才有的待遇。 苏良擦罢脸,喝了两碗杏酥饮,顿时觉得舒爽无比。 片刻后。 苏良来到赵祯的面前。 赵祯道:“朕看过伱与包拯的奏疏了,有一定道理,但朕还是有所顾虑!” “此次还是以贺正旦为主,察边事为辅,若因察边事而导致贺正旦有失,有损我大宋体面,便得不偿失了!” 苏良听到此话,不由得重重拱手。 “臣的想法恰好与官家相反。若能勘察到辽之边事,失了礼仪也无妨!” “邻国无友,我们与辽之间必有一战,无可避免!” “啪!” 赵祯朝着桌子拍了一下,面色变得严肃起来。 “放肆!自澶渊之盟以来,宋辽为兄弟之邦,边境设榷场,双方百姓互通有无,安居乐业,朕绝不允许再起战事!” 赵祯缓缓站起身来。 “苏景明,你应知,自先帝签下澶渊之盟后,民间多讥讽之言,嘲讽我大宋无胆,以岁币保平安,但天下人怎知,这对我大宋而言乃是一件好事!” “岁币不过区区几十万两,我大宋通过边境榷场很轻松便能将这笔钱赚回来。如若打仗,无论输赢,消耗的钱财都将超百倍不止,朕不愿意看到无数好男儿丧命,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苏良早就知赵祯是这种想法。 赵祯只希望国泰民安,再无战乱发生。 而从未想过要开疆扩土,要将辽国与西夏灭掉。 但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官家所言,确有道理,若无先帝与官家坚守此想法,也不会有这几十年来的宋辽之间,平安无事!” “但是,辽国乃虎狼之族,我大宋土地肥沃、百姓富庶,处处远胜于辽。辽主怎能不会生出南下侵略之心。” “臣以为,以战止战,方为良策,不然我大宋越富有,商贸越繁荣,百姓越幸福,辽国便越有侵略的可能!” “臣举荐包希仁,并非想要掀起战事,而是我大宋以往的使臣过于和气。” “比如宴请之时,辽人请酒,我宋使婉拒又如何,会得罪辽国吗?会引得辽国南下攻宋吗?我们对辽国太讲礼数了!” “包希仁出使辽国,是告知辽国:我大宋不可欺,我大宋不惧战。而不是告诉辽国:我大宋甚懂礼仪!” “当下,我们有这个实力和资格说这种话,我们唯有表现出强硬,辽国才会更加尊重我们,我们不是西夏和辽国的钱袋子!” “孰重孰轻,烦请官家定夺!”苏良重重拱手,不再多言。 赵祯坐回龙椅上,认真地思考起来。 “我大宋不可欺,我大宋不惧战,而不是我大宋甚懂礼仪!”赵祯喃喃道。 苏良的这番话,让他陷入沉思中。 这样的话语,他从来没有听过。 莫说现在朝堂上的那些宰执。 即使是庆历新政时,范仲淹、富弼等人也没有说过这话。 赵祯不愿战,乃是为了大宋天下。 而苏良则告诉他,我们能战敢战,也是为了大宋天下。 赵祯思索了半刻钟后,朝着苏良摆了摆手,道:“你先退下吧,容朕再好好思考一番!” 苏良躬身后退,他已尽到了臣子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