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踏足山巅,猛坠地狱 傍晚,料峭春寒笼罩着九重宫阙。 崇政殿,三年一度的科举殿试即将落下帷幕。 文武百官手持朝笏分列丹陛两侧,扭头观察身后三百个紧张不安的新科进士。 “谁会荣获三鼎甲?” “哪家门第高居金榜之上,崔氏?亦或河东裴氏?” “一朝登顶状元身,睥睨天下读书人,诸君且看大乾文道的麒麟儿!” 群臣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每逢科举,状元永远是最耀眼的存在。 “圣人驾到——” 随着偏殿传来宫婢清脆悠扬的嗓音,满殿鸦雀无声。 俄顷,绝美女帝缓缓走上御座,一袭曳地凤裙,整个人显得高贵而典雅。 八名紫袍大学士紧随其后,手中捧着殿试卷。 姬扶摇俯瞰朝殿,不紧不慢地说道: “经朕掌卷,有一篇策论字迹遒劲、见解独特,论述精道,堪称经典,特此钦点状元身。” 大学士相继颔首。 状元归属毫无争议,不止是陛下,他们八位也折服于这篇策论。 “拆封。”女帝轻言。 所有进士屏气凝神,注视着宫婢手中的弥封卷。 依照惯例,为了维持公正,大乾科举采取糊名誊录制。 宫婢拆封后看着籍贯姓名,她的表情慢慢凝固,在庄严肃穆的朝殿罕见失态! 女帝眸光微诧,她好奇地问: “谁?” “回陛下……”宫婢勉强遏制震惊的情绪。 史无前例! 前所未有! “邬县,顾家村,顾平安。”宫婢抑扬顿挫。 霎时,朝殿死寂。 群臣互相交换眼神,都能察觉到对方眼底的骇然之色。 三百进士,其中有两百一十八个来自世家门第,八十一个出身寒门,剩下最后一个是为庶民。 而他,就叫顾平安。 寒门好歹祖上阔过,只不过没落了,而庶民则是世世代代的平头百姓。 今日,一介草民亲手缔造奇迹! 进士们如遭雷击,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 特别是众多门阀士子,藏在袍袖里的双手都在剧烈颤抖。 他们彻底沦为家族的耻辱! 大乾自立朝以来,三十五位状元全部出身门阀望族! 而这一届科举,门阀栽培的读书人却被庶民狠狠踩在脚下,只配仰望他的背影。 丢尽颜面尚且不说,更可怕的是,将会带来何等恶劣的影响? 一百多年前,大乾太宗皇帝为了打破门阀垄断选材,力排众议创立科举制,一批又一批寒门学子涌入庙堂。 可那又怎样? 状元郎永远出自高门望族! 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 门阀传承永远高于寒门庶民,这是不可逾越的阶梯! 可现在呢? …… 朝殿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安静得只能听到铜漏水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人群中,顾平安目光恍惚,隔着重重叠叠的宫殿,仿佛看到了顾家村那个五岁稚童,从小山沟走啊走,一路趟过激流爬出深坑,终于用十五年的时间踉踉跄跄地走向王朝都城。 这一刻苦尽甘来。 “宣,新科状元顾平安。”御座上传来慵懒的嗓音。 顾平安趋行出列,迎着一道道尖锐的眼神,慢慢走向丹陛。 “学生见过陛下。”他恭谨地躬身,进士皆是天子门生。 女帝一言不发,居高临下审视着这位状元郎。 过了很久,她满意道: “风骨其身,毓秀于形,内里惊涛骇浪也能克己自持。” “朕自即位大统,你是第一个状元,你可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她给予了极高评价。 顾平安情绪翻涌,铿锵有力道: “学生愿以忠诚之心报效陛下。” 女帝轻点下巴: “善!” 诸多门阀官员包括紫袍公卿在内,望向那道年轻挺拔的身影,都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苍生百姓可能不知道六部尚书是谁,但顾平安的名字即将传遍大乾十六州! 二十岁,以庶民之身登顶状元。 门阀望族引以为傲的光环将被撕碎! 从此,天资聪颖的读书人不再选择附庸于高门,而是遵循着状元郎的脚印,一步步踏入朝堂。 太可怕了,滴水穿石啊! 第一滴水必须堵住,否则后患无穷! 朝殿衮衮诸公表情变幻莫测,可最终又生出无力感。 陛下钦点,八位翰林院大学士统一认定,绝对的实至名归。 怎么驳斥? 难道要陛下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皇帝口衔天宪,就算是错的也是对的。 事后针对顾平安更是无济于事。 杀死他的躯体,也改变不了状元郎的头衔。 陡然。 朝殿响起沙哑的声音。 “陛下,微臣有要事相奏,恳请移步。” 一个蟒袍老人快步出列,正是内阁次辅崔怀贞。 女帝盯了他半晌,率先踱步到偏殿。 崔怀贞回头看了一眼某个御史,后者会意,竟然直直离开朝殿。 “恭贺顾小友。”崔怀贞颤巍巍经过顾平安身边,露出善意的笑容。 顾平安注视锃亮的地板,没有接话,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 “老臣听说状元郎会试答卷有猫腻,请陛下明察。” 刚进偏殿,崔怀贞便语出惊人。 “荒谬!”女帝不为所动,甚至都没回过头来。 此时门阀望族官员在想些什么,她会不知道吗? 糊名誊录,公平公正! 登基以来第一个状元竟是庶民身,不仅颠覆了科考历史,也意味着女主乾坤迎来新气象,这绝对是好兆头。 崔怀贞双目浑浊,双眼挤在一层层的皱纹里,沉默许久,恭声道: “陛下,老臣年事已高,请求告老还乡。” 说完扑通跪倒在地。 女帝神色骤变,死死盯着这个顽固不化的老东西,眸光闪烁着惊喜之色。 天赐良机! 自两年前登基,她一直想剔除父皇留下的班底,安插自己的心腹,通过一系列谋划,内阁四个坑位也只占了其一。 帝王统御四方,但面对这些位极人臣的老狐狸也束手无策,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凡手段过激,届时朝堂满目疮痍。 万万没想到,崔老东西主动卸任! “崔阁老,朕可没有撵你走的意思。”姬扶摇打趣了一声。 崔怀贞满脸憔悴,不想再绕圈子了,索性直言: “礼部尚书裴尽忠渎职枉法,他也该退位让贤了。” 这场交易,门阀愿意下血本! 有些恶劣先河,绝对不能开启,必须扼杀萌芽! 女帝嘴角上扬,精致完美的玉颊满是笑容,可突然想到那个沉稳清俊的庶民状元,笑意渐消。 别怪朕,你的价值远远不如一个阁老和一个尚书,帝王就该权衡利弊,就该冷血无情! 她几乎没有考虑,沉声问: “你是说顾平安牵扯舞弊?可有证据?” 崔怀贞装都不装,低声说道: “臣已经安排妥当,顾平安串通会试主考官泄题,以他的真才实学本不能通过会试。” 殿试结果无法改变,但可以在会试上做文章。 若非作弊,你连进士都不是,更别说踏入皇宫参加殿试,成绩通通废除! “琅琊山那座金矿,姬氏皇族理应参与开采。” “陛下,老臣希望处死舞弊者以儆效尤。” 崔怀贞图穷匕见。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付出巨大代价也要彻底摧毁顾平安。 以此警示那些妄图凌驾于门阀望族之上的宵小,自古规矩铁律不能触碰,谁碰谁死! 女帝没有否决,她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迷离的雨雾出神。 条件太过丰厚,根本无法拒绝。 朕不得不借你头颅一用,不要怨恨朕,朕也是为了大乾社稷啊。 第二章 女帝心如铁,必要的牺牲罢了 天色昏沉,雨势未消。 朝殿一片死寂。 群臣面色各异,心中大抵有了猜测。 崔阁老开出什么条件,能否打动陛下? 他们相继注视着丹墀下单薄的身影。 可惜了…… 你为何偏偏是第一呢? 哪怕是榜眼、探花,门阀皆能容你,唯独状元不行! 后悔吗? 如果时间倒回清晨,你会在殿试卷上倾尽全力吗? 对于一介庶民而言,能考上进士主政一方就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何苦爬上山巅,那里的风景根本不属于你。 殿外彷徨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众人的思绪。 一位瘦削的青衫老儒匆匆赶来,匍匐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地板,声嘶力竭道: “陛下,臣罪大恶极!” 满殿骇然。 来者正是国子监的大儒李相为,同时还有另一层身份—— 会试主考官! 妙哉! 听闻声音,女帝和崔怀贞恰好一前一后从偏殿走出。 姬扶摇悄悄瞥了一眼顾平安,那双清澈的眼眸再无光芒,她很快转移视线,面不改色坐上御座。 能走到今天,状元郎岂是愚钝之人? 可纵然猜出又何妨,这是朕的决定! 牺牲你一人巩固皇权,你的牺牲无上光荣! 女帝调整情绪,冷声问: “何罪之有?” 李相为心如刀割,一想到全家性命都系于他人之手,又如何能违背对方的意志。 “微……微臣滥用职权,营私舞弊,开考前主动泄题给顾平安,微臣甘愿引颈待戮,向大乾读书人谢罪……” “这是证据。” 李相为跌跌撞撞跑向丹陛,朝宫婢递去折叠好的宣纸。 满朝文武垂手低头,三百进士大多幸灾乐祸,极少数寒门士子感到悲哀。 庙堂第一课,残酷而血腥。 以至于分明没有鲜血,却又手持一把利刃,狠狠插进状元郎的心脏。 顾平安一如既往地沉默,不做辩解,反驳没有丝毫作用,他只是觉得很冷。 这是来自他体内的一种冷,一种与生俱来带着宿命感的寒冷,这就是穷人的命格。 女帝展开宣纸,纸上空无一字,她瞬间勃然变色,怒斥道: “无视王法,公然舞弊,此举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传诏,将李相为革职,打入天牢!” 话音落罢,御林军冲入朝殿,将李相为拖拽出去。 与其说拖拽,更不如说李相为自己主动爬出去,他羞愧到了顶点,从始至终不敢看那个年轻人。 女帝见势,语气再无半点温度,寒声道: “顾平安,你太让朕失望了!凭借卑鄙无耻的手段站在这里,连朕也险些遭你蒙蔽!” “亏朕还对你寄予厚望,不曾想竟是一个狡诈恶徒!” “革除会试成绩,剥夺状元功名,秋后问斩以儆效尤,不重典不足以震慑天下,谁敢再走歪门邪道,顾平安便是下场!” 无情的声音在殿内响彻,门阀重臣如释重负,终究还是控制住了局面。 顾平安如遭雷击,此时此刻,比绝望恐惧更难以忍受的是对自己人格彻头彻尾的凌辱。 “你可要辩驳?”女帝死死盯着他。 顾平安笑了笑,轻声呢喃几句,环顾金碧辉煌的殿宇,以自嘲的口吻说道: “记得七岁时,一个打完猪草的傍晚,我拖着猪草,娘亲抱着捡来的柴火,告诫我说,‘平安你不能枯烂在泥里,一定要走出去,你要独自走很远很远的路。’” “就在那一年草原蛮子南下,村里的壮丁都被拉去战场,我爹回来时只剩一抔骨灰,我娘也病倒了,那天是我最后一次痛哭流涕。” “我很听话,可这段路真的太苦了,因为没有束脩,大冬天我只能趴在私塾窗台,手掌冻僵也不敢动一下,其实身体的折磨不算什么,我最委屈的是,衣服破破烂烂,没有娘亲给我缝补了。” “所幸后来我学会做木雕,夜里干活白天读书,平常累了就去爹娘坟茔前坐一坐,山野两三方斜斜的暖阳,足以让我感到满足。” 沉默了很久,顾平安摇头失笑: “你们以为我在诉苦博取怜悯吗?” “不,直到现在我都不觉得漫漫求学路是个笑话,轻舟已过万重山,我对得起曾经努力过的自己,我无愧于爹娘的祈盼,纵然尊严肉身倾覆,我依然为自己感到骄傲。” 满殿压抑,诸多官员悲恸动容,甚至潸然泪下。 少年立志出乡关,十年寒窗赴黄泉。 他从来没有错。 错的是荒唐的朝政,错的是御座上的帝王。 女帝悄悄攥紧了拳头,又陡然松开,脸颊的哀容一闪而逝。 如果她是二十七岁的普通女人,她会羞愧难当。 可她是山河帝王,皇帝就应该铁石心肠,优柔寡断又岂能统御苍生黎庶? 必要的牺牲罢了! 待朕创造一个辉煌的盛世,自会为你翻案,让你在九泉之下瞑目。 有谏臣再也按耐不住怒火,双眼通红咆哮道: “黑白颠倒,正邪易位,陛下听信小人诬陷之辞,与指鹿为马又有什么区别!” “非但不遏制门阀嚣张气焰,反倒推波助澜,何其无耻又无能?” “天下万民的耳目,又岂能轻易蒙蔽?天良不可丧,人心难永欺,顾平安虽死英明不坠,陛下此举则遗臭万年,一辈子都要为今日而付出沉重代价!” 一石激起千层浪。 霎时。 “附议。” “附议!” “附议!!!” 几十个官员悍不畏死,堂堂正正出列。 “放肆!”女帝怒拍御案,语调森森: “若是纵容舞弊者登顶金榜,朕才会悔恨终生,立刻将顾平安打入天牢,朕一刻也不想见到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顾平安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 “你是不敢看我吧?你很清楚自己的内心有多么肮脏。” 说完主动走向殿外御林军,没有惶惧,亦没有颤抖。 他撑起了最后的高贵与尊严,同时也用一种平静的嘲讽表达了对女帝彻头彻尾的蔑视。 姬扶摇脸色难堪到了极致,满朝文武大气不敢喘,余光目送着那个被押解的身影。 “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 朝殿同时响起高亢的声音,随即应和者众多,门阀官员发自内心地敬佩陛下的非凡魄力。 至于舞弊者? 要怪就怪自己不自量力! 但凡聪明一点,就不该觊觎状元之位,否则怎有杀身之祸? 这是命中一劫,怪不得旁人。 姬扶摇余怒未消,抬手抓起那叠殿试卷,直接撕烂封弥线,扫了片刻。 “状元崔彻,傍眼澹台煜,探花王叔同。” “退朝!” 随着女帝离开,殿试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落下帷幕。 第三章 久经沙场的悍将,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春雨淅淅沥沥绵绵不绝。 女帝立于殿檐下,裙裾在风中款款拂动,她的脸蛋完美无瑕,只是略带愤怒之色。 “都大半个月了,皇城还有官员伏阙死谏,你的手段卑鄙到让哀家恶寒!” “先帝在位,梦寐以求一个寒门状元,可你却亲手摧毁,当着天下人的面,侮辱别人十几年的努力,人世间最恶毒的事情不过如此!” 雍容端庄的太后此刻满脸涨红,破口大骂。 “不一样!”姬扶摇迎着母后的视线,尽量心平气和道: “母亲,女儿根基不稳,能继位大统除了皇嫡女的身份,更多的是依靠您背后的轩辕氏和诸多世族,否则女儿早就在争储中人死身灭了。” “等女儿巩固权势,无所顾忌之时,必定剪除世族羽翼,届时会涌出五个十个庶民状元。” 太后翕动嘴唇,劝道:“可是对于那孩子而言,未免太过残忍,放他一命吧。” 帝王手段,谈什么残忍不残忍,一切从利益出发……姬扶摇却不敢顶撞母后,只得轻言轻语说: “既然做了,必须彻底,等外界舆论消停了,赐一杯毒酒,毫无痛苦地瞑目。” “女儿立誓,未来一定会主动翻案,给顾平安追赐爵位、评定谥号,再替他重修一座墓殿,风风光光。” 说着表情严肃,斩钉截铁地问道: “母后,儿臣自登基以来,可做过一件不利于皇权的错事?” 太后欲言又止,没有反驳。 就在此时。 “陛下,蒲阁老觐见。”太监禀报。 太后不想干涉政务,在宫女簇拥下离开了。 “何事?”女帝脸上洋溢微笑,注视着她前两天刚刚提拔的内阁重臣。 “陛下,西蜀急信,称愿意拿裴将军来交换顾平安。” 蒲嵩言简意赅。 “谁?” “裴家裴擒虎。” “哦?”女帝想起来了,怒斥道: “就是六年前兵败被俘的废物?十二万精锐倾覆于无能鼠辈之手,他还有脸归朝?” 蒲嵩略默,而后开始滔滔不绝地分析: “陛下,裴将军经历大大小小三十场战役,在草原金帐逞过凶威,镇压叛乱更是势如破竹,虽说一世英名葬送西蜀,但铁骨铮铮誓死不降,若能归朝,大抵会知耻后勇,他还是适合去打北方蛮夷。” “天下十九州,西蜀蜷缩三州之地,却要抵御十万大山的南蛮子,民众素来勇猛尚武,那里不是诗书经义的土壤,如今交换顾平安,希望有个读书苗子。” 女帝眯起眼眸,在殿廊左右踱步。 “朕绝不资敌!”她断然否决。 以庶民之身登顶状元,怎么可能平庸?万一惊才绝艳,届时天下人要背地里嘲笑她有眼无珠。 似乎猜出了女帝的顾虑,蒲嵩毕恭毕敬道: “陛下,圣贤书只能读,拿来办事百无一用,立朝以来,殿试三甲鼎能位极人臣的屈指可数,况且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孩子,靠什么指点江山?” “西蜀方面也并不看重他,如果真想委以重任,那筹码不会是一个俘虏,大抵只想借顾平安的名头标榜学术之风。” 女帝点了点精致下巴,想法跟她不谋而合。 蒲嵩补充道: “对了陛下,三十年前,西蜀费劲千辛万苦,不惜折掉几个大宗师,也要救走不周山凤雏,结果呢?那位名满天下的凤雏三个计谋反倒断送两州疆土,最终羞愧难当,自刎于蜀山。” “十位大儒教出的学生,号称经天纬地之才,尚且无法抗衡大势,一个乡下放牛娃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女帝扯了扯嘴角,轻笑一声: “朕怎会担心顾平安,只是不想接纳无能之将……” 说着她突然停住。 可以跟河东裴氏谈条件啊。 对于朝堂而言,裴擒虎跟鸡肋差不多。 但一直以来,裴家都因为嫡系兵败疆场而沦为笑柄,他们肯定迫切希望裴擒虎归朝,征战北境一雪前耻,重铸裴家荣光。 若是条件不错,可以交换。 省得母后整天在耳边念叨放过顾平安一命,那朕宽宏大量,送他一生平安。 …… 牢房简陋阴暗,墙壁到处是深褐色污渍,显然是鲜血干涸的痕迹。 狱卒倒是没有虐待顾平安,只是扔在牢房不闻不问,二十多天以来,好像他被遗忘了。 顾平安盘膝坐在干草堆里,怔怔望着窗户那一只只爬动的白蚁,在努力地啃噬木板,木板边缘已有拇指大小的窟窿。 蝼蚁虽小,亦能憾木。 “可笑自己八尺男儿却连蝼蚁都不如。”他喃喃一声。 如果世间有邪魔,他愿意立刻献祭灵魂和血肉。 顾平安永远忘不了朝殿那一幕,自己十几年的努力、自己的尊严人格,都被一个女人轻飘飘摧毁。 可又能怎样? 满腔积攒的仇恨和怒火从何宣泄? 咯吱—— 牢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蓦然出现,冷淡道: “你有活路了,跟杂家走。” 顾平安反笑一声:“找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处决我吗?” “你也配杂家亲自动手?”老太监盯了他几秒,转身离去。 顾平安惊疑未定,却没有犹豫跟了上去。 等待死亡的日子终究难熬,不如来个痛快。 天牢外。 顾平安走上马车,老太监靠着车厢,一双眼瞳灰暗而冷冽。 “记住,你能活着,是陛下天大的恩赐,以后在西蜀最好心存感激,倘若敢学那些文人写文章诽谤陛下,那杂家可要剁你头颅用来装酒。” 说完五指伸出车外,豆大的雨珠竟悬在掌心三寸之上,只轻轻一推,雨珠砸进路边的石块,石块迸裂开来。 顾平安敏锐捕捉到对方言语里“西蜀”二字,瞬间推断出了原因。 是交换吗? 这一刻,劫后余生的情绪疯狂涌入心头,他感激于西蜀施以援手,他太需要这根救命稻草了。 如何甘心这般屈辱地死去,只要有一线机会,他都渴望活着,去颠覆一切! …… 沿街酒楼人满为患,裴将军归朝的消息早就传遍京师,尽管兵败被俘,但无法抹去其征战蛮夷之功。 跌倒了,爬起来便是,终有一天,裴将军会率领大乾铁骑洗刷昔日屈辱! 一名魁梧男子撑着黑伞出现在城门口,他遥望着巍峨宫阙,视线扫过京师每一片瓦砾,突然重重跪在地上。 “好!” 各处响起喝彩声,混杂着噼里啪啦的雨水,巡街铁甲驾马迎接,构造出一副将军雨中凯旋归来的图景。 老太监闭目养神,察觉到城外一股强大的气机,冷冷吐出一个字: “滚。” 顾平安走进了雨幕,微寒的雨水打湿脸庞,顺着单薄的囚衣哗哗往下淌。 “娃啊,咱们虽然穷,以后别再走邪门歪道了,要被戳脊梁骨。” “为了虚名违背良心,何苦来哉,无论贫富贵贱,做人都要清清白白。” “你也是好孩子,就是走错了路,只要改过自新,咱还是有机会回京师效忠天子。” 一些百姓面露不忍,或是撑着油纸伞,或是递过一篮子鸡蛋。 都是穷苦人家,没必要对这孩子恶语相向。 顾平安一颗心支离破碎而渐渐冰冷,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可这几十步走得实在太艰难。 望着他孤零零的背影,许多知情人面色悲恸,心脏一阵抽痛。 百姓自以为是的淳朴善良,实则在诛心啊! 为了实现年少时许下的愿望吃了太多苦,走了很远的路,到底错在哪里? …… 城外。 一个两鬓斑白、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静静立在树下。 “公主殿下。”他只说了四个字,声音嘶哑像被割断了声带。 顾平安怔了怔,抹去脸颊的雨水,默默接过对方递来的斗笠。 第四章 商江郡,决定命运的考验 一路无话,骏马日夜兼程,九天后抵达商州。 西蜀商州与大乾洛州仅一江之隔,连日暴雨洪水泛滥,两州边境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流民,商江郡五座城门也搭建起简易粥棚。 走进郡城,许是天气阴沉的缘故,街道人烟稀少,唯有江湖侠客悬刀持剑匆忙赶路。 “殿下在等你。” 偏僻寂静的小巷,中年男人丢下这句话便疾步离开。 巷子尽头有座木质窄楼,顾平安一步步走到檐下,郑重躬身: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绝境黑暗中的那一缕曙光,不止是拯救性命,还给了自己复仇的机会,言语根本无法描述内心的感激。 楼内焚香鸣筝,“咚咚咚”高低错落的琴声与细雨化为一体。 过了很久,传出清冷的嗓音: “本宫之所以救你,只是因为本宫同情你的遭遇,你一路颠沛流离,结局不该是冤死于乾帝屠刀之下。” “你现在可以走了,寻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安度余生。” 顾平安一动不动,恳切道: “名声前程尽毁,尚且还能安慰自己天意难参、命格如此,可尊严被践踏到直至崩溃,余生都将活在煎熬之中。” “愿为殿下效死,求一条青云大道。” 冗长的安静。 “先证明自己有这个资格。”楼内人无动于衷。 随后,一个肌肤水嫩的鹅蛋脸女子从窗户跳了下来,她掸了掸裙角的灰尘,抬起头浅笑道: “我叫司琴,殿下的侍女。” 接着她审视顾平安片刻,轻声说: “公子,眼下有个考验,做不到,给你盘缠走人。” 顾平安颔首。 后者不紧不慢地说道: “郡城闹饥荒,可府库储备粮完全不够,各大粮商豪族哄抬粮价,百姓无力购买,民怨很大。” “府衙已经急得焦头烂额,却拿那些贪婪的粮商毫无办法。” “边境重地,手段绝对不能过激,倘若武力威胁富绅豪族,极易失控引发混乱。” “你需要做的就是让百姓都能低价买到粮食,安稳度过灾荒。” 司琴内心其实不抱希望。 以治政安民著称的齐知府都束手无策,一个从未接触政务的仕子又能做什么? “还有,”她又补充了一句: “边境几千流民,多是大乾百姓,你需要安置他们……” 近乎是重重困难相叠! 府库购买粮食的钱财都远远不够,哪有闲钱。 富绅豪族连粮食降价都千般阻拦,怎么可能大发善心接济流民? 殿下的考验,未免也太艰巨了。 但正如殿下所说,公主府不想招揽空谈经义道德的书呆子,满腹经纶终究要付诸于实事上。 能人所不能,方可重用! 顾平安只是“嗯”了一声,问道: “府衙会配合我吗?” “会。” 不知何时,蜀国长宁公主姜锦霜站在窗前,青丝如瀑随风轻舞,五官精致绝伦,美得令人窒息,唯独气质冰冷。 “府衙全权听命于你,你只有十天时间,十天后本宫返回朝歌城。” 顾平安看向绝代风华的女子,恭敬道: “好。” 司琴愣了一下,答应得这么果断? 长宁公主深深凝视着他,冷言: “天下人都在看着你。” “本宫需要一份完美答卷。” …… 马车里散发熏香芬芳,顾平安把手搭在右侧窗棂,手指轻轻敲击。 司琴见他表情平静殊无焦虑,疑惑道: “喂,你是不是还没意识到任务的困难?” “不难。”顾平安随口应了句,注意力在街边粮铺,百姓哄抢挤兑。 司琴越来越迷糊,这位究竟是胜券在握还是自不量力? 她严肃了几分,板起脸说: “姬扶摇和门阀望族的无耻行径,西蜀权当看笑话,是殿下突然提出交换,遭到朝野驳斥,殿下一意孤行勉强说动圣上。” “咱们知道科考真相,但天下百姓眼里,你还是舞弊者,殿下为你赌上了声誉!” “你若庸碌无能,那些人可都要讥讽殿下识人不明。” 顾平安沉默半晌,坚定地说: “我会是公主府的家臣,只效忠殿下。” “你……”司琴翻了个白眼,气鼓鼓道: “不用强调你的忠心,拿出你的手段!” 马车缓缓停靠府衙,她掀开车帘,嘱咐道: “露脸还是现眼,就看你了。” …… 官吏们工作忙碌,埋首于无数卷帙之间,衙里只听见卷轴被展开的唰唰声。 “齐府尊,去岁干旱,粮食欠收,若非咱们慷慨济粮,早就遍地饿殍。” “今年雨滂洪涝,老朽实在是有心无力,但凡还有一石粮食,二话不说无偿捐献。” “是啊是啊,家里几百口人,快揭不开锅了。” 正堂,几个华服锦袍的豪商叫苦不迭。 齐府尊还欲劝说,幕僚前来低声耳语。 片刻,齐仁轨独自走进偏衙。 “见过府尊。”顾平安笑着施礼。 齐仁轨神情委顿、憔悴不堪,也没有寒暄的意思,点头后直截了当问: “殿下有言,府衙全权听命于你,敢问公子有何良策?” 顾平安提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要求: “关闭粮仓。” 司琴本以为他会长篇大论,没想到就这么四个字。 齐仁轨皱眉,自己作为正四品官员,没必要跟对方客气,当即反驳道: “书上空谈毫无裨益,公子虽才学渊博,可实践躬行却不切实际!” “开仓放粮,粮价都涨成这样,一旦关闭,粮价变本加厉,再难遏制!” 顾平安无动于衷,坚持己见: “府库储备粮不够,迟早会消耗殆尽,现在立刻关闭。” “胡闹!”齐仁轨气得脸都黑了。 原本就境况窘迫,现在一个毛头小子还要夸夸其谈。 “是,你读圣贤书厉害,本官比不得你,可处理民生可不是动动嘴皮子!” “倘若民怨沸腾,本官绝不担责。” 他撂下这句话,直勾勾注视着司琴。 能,就放权。 不能,一边去! 司琴思索片刻,念及殿下的交代,只得撇嘴道: “请府尊放心,事态失控,殿下会露面承担。” “好!”齐仁轨甩袖离开。 第五章 博弈较量,姬扶摇倨傲且自信! 商江郡。 韩家园苑,楼宇林立,花卉周环。 湖心亭中几名姿色上等的舞姬载歌载舞,长袖飞扬,好不热闹。 “韩老,您怎么看待这张衙门文书,官府意欲何为?” 富绅粮商齐聚一堂,纷纷看向正中央的韩家家主。 韩老摆手屏退舞姬,待四周安静下来,他沉吟道: “一百二十文一斗粮食……” “怪哉,府衙非但不调控粮价,反倒刻意高价收粮,打的什么算盘?” 众人同样一脸疑虑。 没错,府衙主动上调了粮价! 洪涝灾荒之前,商江郡的粮价普遍维持五十文一斗,而今粮价涨到九十,百姓已经负担不起。 然而。 府衙还要将市场价格抬到一百二十文! 真不怕民愤滔滔,甚至持械强闯府衙? “顾平安……”韩老起身来回踱步。 消息早就传遍了郡城,由大乾弃子全权负责赈灾。 “从底层爬起来,不至于这么草包吧?他又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门阀子弟,难道不知民生之艰难?” “莫非大乾女帝没有弄虚作假,他确实是凭借蝇营狗苟才能进入殿试。” “咱们西蜀武夫强悍,文官青黄不接,但也不能什么人都要啊,大乾阶下囚,却成西蜀座上客,专门收拾破烂?” 富绅们低声讨论。 “绝对是棋行险招!”韩老言辞笃定,“千万别卖,卖就上钩了!” 几个大粮商神色纠结。 一百二十文一斗啊,这该赚多少银子? 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沉气!”韩老拍了拍桌角,怒斥道:“抵住诱惑,囤积居奇,攫取暴利!” “你们要是倾销出去,那些小商铺闻风售粮,市面上有粮了,届时再议价格便无优势。” 一个白胖粮商拱拱手,忧心忡忡道: “顾平安身后肯定有奢遮人物,不然齐仁轨那个老狐狸怎么可能放权?万一大人物上门,我们这些蝼蚁除了屈服还能咋办?” “是啊韩老。”众人附和。 韩老却淡淡道: “不会。” “为何?”有人问。 韩老气定神闲: “边境重郡,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对内使用武力,否则引发混乱,给了大乾可乘之机。” “再者一点,若是抄家恐吓,那顾平安和那个大人物岂不是沦为笑柄,半点本事没有,你来西蜀丢人现眼吗?”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 “那咱们静观其变?” “善!” “接着奏乐接着舞。” …… 大乾皇宫。 芙蓉苑鸟鱼翔泳,清渠萦回。 女帝神态慵懒恣意,弯腰蹲在池边给花卉浇水。 近几天好事接踵而至。 内阁多了一位心腹重臣、北边传来重击蛮夷的捷报,幽州叛军覆灭,皇族长辈突破境界…… 自她登基以来国运昌隆,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未来她势必把这个王朝推向至高的盛世,创造更多辉煌! 将名字烙印在煌煌青史之上,令后人颤抖而顶礼膜拜! 千古一帝,还会远么? “陛下。” 女官手捧彩鸽,疾步前来。 “何事。”姬扶摇轻启朱唇。 女官取下鸽腿绑着的信纸。 姬扶摇接过查阅,嘴角浅浅的笑容慢慢消散。 一到西蜀,就开始折腾了? “传召蒲嵩!” 略顿,姬扶摇突然笑了: “还有状元郎崔彻。” …… 太极殿。 蒲嵩二人觐见。 女帝端坐御座,面无表情注视着蒲阁老,沉声道: “说说洛江郡的情况。” 蒲嵩一时语塞,大乾十六州几百个州郡,陛下怎么突然关心起洛江郡? 不过他熟练政务,思索片刻后一五一十介绍情况,包括洪水泛滥、流民四起的困境。 女帝轻轻点头。 大乾洛江郡与西蜀商江郡仅一江之隔,灾荒情况也大致相同。 她沉声道: “芸芸疾苦,朕皆系于心,听到百姓流离失所,朕心痛难忍。” “听说顾贼正在商江郡主持赈灾,科举舞弊案,朕遭到朝野舆论的诋毁,特别是那些自诩忠臣的腐儒,至今还喋喋不休。” 蒲嵩垂头不敢言语。 他知道后一句才是重中之重。 崔彻领悟圣意,主动请缨: “陛下,微臣愿意前往洛江郡,惩治贪腐之风,势必让百姓家家有粮!” 说着他神色激昂,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进洛江郡。 他虽为状元,却未受到状元应有的名望和荣誉。 怎会甘心啊! 趁此良机,他要明明白白告诉天下人—— 谁是那颗璀璨的明珠! 谁是王佐之才,谁是平庸之辈!! 他要天下人发自内心地认同自己。 崔家崔彻,无愧状元! 女帝很满意他的反应,慢条斯理道: “崔彻,快马加鞭赶到洛江郡,这是你捍卫声望的机会,也是仕途的试金石,朕等你的好消息。” 只要对比,就会高下立判! 一旦顾平安暴露自己的真实水平,那些舆论自会消散。 届时,腐儒还有什么理由讥讽朕?只会歌功颂德,高呼陛下英明。 崔彻紧攥双拳,勉强遏制情绪,颤声道: “必定不会辜负陛下的厚望!!” 女帝挥袖,“都下去吧。” …… 走出金碧辉煌的太极殿,崔彻步履庄重而缓慢,一缕清风吹过,长袖飘摆,越发自信勃勃。 “赈灾说到底就是劫富济贫,如何让富商豪族心甘情愿掏出钱粮,那就要看贤侄的手段了。” 蒲嵩提点了一句。 崔彻赶紧搀扶阁老走下白玉阶梯,“晚辈知晓,定会办得干净利落。”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从容中又带着一丝高门上府的矜持。 蒲嵩颔首,先不说清河崔氏作为隐世家族之下的一流门阀,走到哪当地豪族都会给几分薄面,况且崔家公卿重臣不知凡几,耳濡目染之下,崔彻理应有解决灾荒的能力。 “办得好,很可能升官;办不好,只能在翰林院熬资历。” 末了,蒲嵩补充一句: “做不好也没关系,比顾平安优秀就算无功无过,你必须踩在他头上。” 崔彻重重颔首。 去政事堂拿过手诏,回府简单收拾行囊,牵上千里马,火急火燎奔赴洛州。 顾平安啊顾平安,面对崔氏门阀与生俱来的治政能力,你将会感到绝望! 第六章 一方失控,一方稳定 连续几天,府衙外面都挤满了鸣冤叫苦的百姓,大门被堵得水泄不通,足见民愤之大! 各级官吏疲于应付、焦头烂额,以齐府尊为首的衙门长官只能避而不出。 “市面上的粮价已经涨到一百六十文一斗,别说百姓了,衙门里的小吏都已经买不起了!” “府尊,这可如何是好?!” 通判都急得嘴巴长疱,一说话生疼。 府衙推官粗暴地宣泄愤怒,大声咆哮道: “他以为把粮价调控到一百三十文,那群富商就会一股脑倾销?他低估了人心贪婪!现在一百六都不卖!这个烂摊子怎么收拾?” “依卑职看,顾平安就是大乾奸细,故意激起民怨,搞垮咱们商江郡!” “过分了!”齐仁轨似是受到侮辱般皱起眉头,寒声道: “他只是严重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幸好暴露真实水平,否则朝堂要是重用不啻于一场灾难。” 一众官吏苦笑。 也对,从某种意义上说,提前止损了。 只能算商江郡倒霉。 “府尊,卑职总觉得这盘棋没这么简单,万一盘活了呢?”一个官员小心翼翼说。 齐仁轨没好气道: “他要是能将粮食恢复到洪涝前的价格,本官投江自溺!” “到最后还是要府衙收尾。” 怎么收尾? 万不得已,只能手持屠刀,直接劫富济贫。 “府尊大人,隔壁传来消息,新科状元崔彻入主隔壁衙门,彻夜清查账簿文书。” 一个黑衣男子快步走来,低声禀报。 齐仁轨表情僵硬。 众官吏一言不发,既尴尬又愤怒。 隔壁自然指的是大乾洛江郡。 诛心啊! 别人日夜兼程,屁股还没坐热就开始投入政务,自家那位从始至终都没看过一页文书。 “不蒸馒头争口气,”齐仁轨幽幽喟叹,“抢了原本属于你的荣耀,回过头还要隔江狠狠羞辱你……” 虽然他对顾平安全无好感,但大乾所作所为,却是无耻到顶点。 可那又怎样? 胜负已分。 一府之尊的面子都比不了崔氏门阀,当崔彻走进洛江郡,当地豪族富绅必须给面子,粮价必须降。 …… 僻静小楼里。 “还真以为自己运筹帷幄呢?”司琴撅着小嘴,一脸埋怨地看向楼下的顾平安。 她刻意拉长语调: “接手时粮价九十文一斗,现在是一百六十文,眼看每隔几个小时涨五文钱,顾公子真的太棒啦!” “得此贤才,蜀地之幸呢。” 顾平安笑了笑,没有理会,继续翻阅手中的竹简。 “无可救药!”司琴彻底不抱希望,踱着碎步走进小阁。 姜锦霜盘膝坐在软塌,身上气机有条不紊的流转。 “殿下,他辜负了您的信任。”司琴说。 姜锦霜睁开眼,吹弹可破的脸颊没有一丁点情绪波动,嗓音清冷: “本宫相信,他不会错过证明自己的机会,本宫也不会看走眼。” 司琴撇撇嘴,打心底不认同殿下,但又不敢反驳。 赌输了可要损失声誉! “司琴姑娘。”楼下传来温润的声音。 司琴不搭理。 姜锦霜冷冷盯着她。 “喊啥?”司琴踩着小皮靴子,跑到窗前一下子跳了出去,怒声道: “有屁快放!” 顾平安心平气和道: “希望姑娘调遣一队人手,夜里悄悄前往仓库,用麻袋装泥土,能装多少装多少。” 司琴没好脸色: “为啥不用衙役?” 顾平安说:“自古官商不分家,府衙肯定存在内外勾结哄抬粮价,尽量隐秘吧。” “好!”司琴甩脸走人:“我可提醒你,还有四天时间,殿下就要回朝歌城了。” …… 洛江郡,府衙。 崔彻略显疲惫,也只是揉了揉眼睛,继续翻阅案上的文书。 身后的知府一脸钦佩。 崔公子前夜抵达府衙,整个郡城的粮价从一百文降到八十五文! 没错,骤降十五文! 这便是豪族富绅对于崔氏门阀的尊重。 只要你来了,我们再怎么贪婪,该有的礼节必须要有,因为你身上流淌着高贵的氏族血脉。 “崔公子,你一天一夜没睡了……”知府轻声提醒。 “无妨。”崔彻摆摆手,笃定道: “粮价八十五文一斗,百姓依然负担不起,必须降到五十。” 知府犹豫片刻,还是适时泼一盆冷水: “怕是很难,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富绅豪族也是高价吞并小粮商,他们迫切要趁着灾荒饱吃一顿。” 见崔公子表情逐渐阴沉,他转移话题: “对面粮价逼近一百八十文了,粮市彻底失控,百姓沸反盈天。” “他能和我相提并论吗?”崔彻恢复仿佛理所当然,随后平静道: “降不了也得降!传唤钱家、孙家主事人。” 知府立刻领命,他做狗腿子毫无怨言。 崔公子可是人中龙凤,前途无量,多少人想巴结都没机会。 一个半时辰后。 崔彻手攥账册,面无表情盯着堂下两个豪族主事人。 “我对于账目上的任何蛛丝马迹都很敏感。” 暗示过后,他提起桌上的鹤嘴小壶,斟了两杯酒,淡淡道: “当然,也可以既往不咎。” 钱家主和孙家主面色苍白,互相对视不说话。 知府不由得自惭形秽,他终于领教到了名门贵子的厉害。 堆积如山的账本,只要抽丝剥茧,就能查到灾荒前府库储备粮的不正当交易。 换做对面的顾平安,他知道大宗交易的流程么,知道各级官吏责权范围么? 一介庶民和高门的能力差异就是在这里分野的! 崔彻索性挑明了说: “拔出萝卜带出泥,我不愿节外生枝,尔等先做个表率,粮价以五十文一斗的价格倾销。” 孙家主艰难蠕动嘴唇,似乎还想为自己狡辩。 “不想体面吗?”崔彻语气森森。 “降……降价。”钱家主看了一眼账本,双腿抖如筛糠,立刻服软。 “五十文一斗,就按状元郎说的。” 钱家主也不敢反抗,一方面是崔氏门阀的压迫力十足,另一方面丑事败露,不得不顺从。 崔彻打了个响指,满意点头: “谨记,别一下子降到五十文,你们两家慢慢降价,你降五文,他再降五文。” 知府略疑,片刻后恍然大悟。 绝! 倘若两家同时以五十文一斗的价格倾销,那粮商肯定能猜到两家被招抚了,这批贪婪豺狼绝对会事不关己作壁上观。 唯有打价格战,才能给外界造成一个假象,难道储备粮足够?难道再不卖就砸手里了? “遵命……” 两个家主挤出一抹苦笑,便告辞离开了。 崔彻抿一口香茗,催促道:“现在带我去看看流民的情况。” “公子不休息吗?”知府有些担忧。 “不必了。”崔彻起身披上锦袍,回头说道: “陛下心善,见不得百姓受苦,不止是我大乾子民,等降价恢复正常,还要给商江郡运去二十船粮食。” “这不是资敌吗?”知府大急。 崔彻似笑非笑,意味深长道: “陛下乐意见到这样的情形。” 知府瞬间反应过来,对于主宰乾坤的帝王而言,一郡灾荒重要么? 给殿试舞弊案盖棺论定,狠狠羞辱顾平安和有眼无珠的西蜀,证明陛下那个决定是对的,这才是迫在眉睫的大事。 第七章 无比残忍,这就是小人物的可悲面目 商江郡笼罩在沉沉阴霾之中。 粮价疯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随着舆论的发酵,顾平安这个名字臭名昭著,人人喊打。 主城长街空荡荡,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沉寂蕴含着百姓无尽的怒火! 最迟两天,恐怕会有大事故! 而且万事之间最怕的就是对比,为什么仅一江之隔,对面就能以八十文一斗买到粮食,我们却要两百文? 谁是始作俑者? 顾平安! “你闹够了没有?你真想看到商江郡满目疮痍?” 齐府尊不得已来到木质窄楼下,对着顾平安怒声咆哮。 后者双手拢袖,无动于衷,只是轻声问: “渡口可有外郡粮商?” 齐仁轨气得脸色铁青,谩骂道: “废话!两百文一斗的粮食,天底下哪个商人不想前来占便宜,别说外郡粮商,大乾商贾都带船扎堆,不止要赚我们的钱,还要憋足了劲看你笑话!” 顾平安面不改色,继续说: “劳烦府尊下令,铁锁拦江,七天后解除封锁。” “你……”齐仁轨愈发觉得不可理喻,粮价都控制不了,还要费劲力气去做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 “是罪我扛。”顾平安看了他一眼。 齐仁轨怒气渐消,不置一词。 你扛? 你拿什么扛? 到最后无非是削弱公主殿下的声誉,这就是信任你的代价! 齐仁轨心力交瘁,转而问道: “城外流民窜乱,施粥棚都被哄抢砸倒,府衙百般劝说,富绅豪族就是一毛不拔,你怎么安置?” “我正想提这件事。”顾平安从袖中取出一张商江郡的舆图,指着商江东侧: “这里曾是军事重镇,如今废弃了,连年开采乱伐导致地形下沉,这里必须重修一条大堤坝,西侧修建五道出水口泄洪,而圈起来的地界用以填石……” 听着不急不躁的声音,齐仁轨平复情绪,一边听一边点头,比自己的想法策略更加完善,而且考虑到往后有可能发生的洪涝。 然而,正当他有所改观的时候。 一句话让齐仁轨毛骨悚然。 “将所有流民驱赶到那里,对外放出话去,两天后悉数坑埋。” 齐仁轨瞳孔骤缩,死死盯着他。 楼上旁听的司琴不寒而栗,再也忍受不住,冲了出来。 “你真是一个冷血残忍的家伙!” 她的声音尖厉,还带着点哭腔。 原本就失望透顶,现在俨然变成绝望,公主殿下看重的谋才,竟然如此狠毒,他怎能轻描淡写说出“坑埋”两个字? “殿下,您决定吧。” 齐仁轨摇了摇头,不曾想到安置流民的方式竟然是“一劳永逸”?跟这样没有良心的读书人,还有什么好交流的? 气氛沉寂很久。 似乎殿下已经动摇。 “高鱼,你负责,确保百姓无恙。” 楼内传来冰冷至极的语气,其中又暗含一丝失望。 “好。”中年男子从巷子走出来,声带嘶哑。 齐轨仁松了一口气,再怎么考验,底线还是要有,否则愧对苍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 傍晚。 郡城外面,四座城门恢复了往日秩序,数千流民分批次前往安置点,几十个训练有素的骑兵维持纪律,衙役捕快等人负责清理垃圾,避免瘟疫传染。 “莫非顾公子已有良策?”通判等人聚在府尊身边。 “良策个屁!”齐仁轨罕见爆粗口,他环顾四周,恨声道: “姓顾的准备将流民悄悄坑埋!解决不了问题,索性直接把无辜民众都牺牲掉。” 什么? 犹如晴天霹雳。 府衙主官们愣住了,一脸匪夷所思,随即一股彻骨寒意席卷全身。 “府尊莫要开玩笑。” “荒谬么?这就是事实,姓顾的丧尽天良!” 诸官头皮发麻,无法想象一个人竟能残忍到这种地步。 “禁止泄露消息。”齐仁轨严厉叮嘱。 然而,只是亥时三刻,消息如插上翅膀飞遍郡城,犹如巨石砸入深海,掀起惊涛骇浪。 文人墨客、山野侠士,富绅豪族全部炸开了锅,更有甚者直接汇聚于府衙要生擒顾平安,喊出“敲骨吸髓,剥皮揎草”的口号。 讽刺的是,几天前府衙登门拜访,各个对流民视而不见,如今却义愤填膺,仿佛每个流民都是他们的心头肉掌中宝。 整个商江郡陷入鼎沸之中,顾平安上升为恶贯满盈的大魔头! …… 清晨。 当夜行千里的彩鸽抵达御花园的时候,女帝正跟太后用膳。 两封急报。 姬扶摇用锦帕擦拭唇角,在盆里净手后,展开第一封信,其中详细汇报了两郡的粮价情况。 她难掩美眸笑意,乐呵呵道: “母后,那个叫顾平安的丑态百出,贻笑大方呢。” “崔状元略展身手,洛江郡粮价控制在八十文一斗,您猜西蜀商江郡的粮价是多少?” “九十?”太后说。 女帝一字一顿: “两,百,文!” 太后震惊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母后,你还责备儿臣吗?连一郡之地都能失控,指望这种腐儒经世治国?” “相反,崔彻快刀斩乱麻,局面很快稳住,颇有能臣之姿。” 女帝勾起嘴角,漫不经心地说道。 “一事归一事,哀家能辨别善恶,难道顾平安处政无力,就能否认他状元身份吗?”太后面无表情。 “儿臣只看结果!”女帝说完展开第二封急报,神色瞬间变得愕然,疑惑,最后是庆幸的笑意: “母后,您好好瞧瞧,看看什么才叫蛇蝎心肠!什么是天生残忍!” 太后接过,看完久久无言,心口像是被堵住了。 “已经准备坑埋流民了!” “为人者,宁可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 “卑贱的出身造就了他扭曲狠辣的性格,幸亏儿臣能凭借直觉辨别忠奸善恶,儿臣看到顾平安第一眼,就觉得此人心肠歹毒。” “果然,试图屠戮无辜百姓,其行径与畜生何异?” “若是有朝一日大权在手,别说解民于倒悬之苦,苍生黎庶将覆灭在他一己之念。” 女帝言语间难免沾沾自喜。 事实已经证明,她的选择是那么英明果断,为何她能女主乾坤,她能成为天下之巅的神凰? 正是与生俱来的辨人能力! “庶民寒门掌权,不是一朝一夕,父皇太急了,迫不及待想看到寒门高居庙堂,想看到门阀根基瓦解,但有些事只能循序渐进,而儿臣便做得很好。” 得意之余,女帝甚至还比较起来。 太后无语凝噎,事实狠狠打了她的脸,可怜之人真有可恨之处,亏她当初还自责愧疚。 “扶摇,你是对的。”她服气了。 女帝哼了一声鼻音,随即高声道: “来人,将消息散发神都书院!” “遵命。”太监趋行领旨。 太后颔首。 神都书院,虽名为书院,里面却鲜少读书人,而是大乾那些惊才绝艳的武道天骄。 论重要性,其实远远大于培养文臣的国子监。 科考舞弊案,舆论反响最大的就是神都书院,练武之人本就热血刚烈,极易被挑拨情绪。 皇帝一月一次的视察,这回本来不想去,如今只要公布顾平安的罪行,那些天赋绝伦的年轻人应该会明理知晓大义。 …… 然而,她们不知道的是,商江郡形势一夜扭转。 第八章 竟能如此完美?府尊惊呆了! 就在商江郡怨气到达顶点、民变在即的时候,城内到处张贴“开仓济粮”的文告。 原本百姓是不信的,可消息有鼻子有眼,于是乎连夜提袋赶到郡城仓库,一包包粮食从里面运出,仓库外排起了长龙。 真的免费发放救济粮了! 百姓惊喜,而闻讯赶来的府衙主官们,则是傻眼了。 “哪来的粮食?”齐仁轨询问部下。 “不知道。” 府衙官吏各个摇头。 齐仁轨快步走到视线开阔处,望向热闹忙碌的仓库,里面粮食堆积成山,压根看不到尽头。 这肯定是姓顾的计划之一。 可关键问题是—— 粮食从哪来的? 不可能从天而降,也不会变戏法变出来。 “这些粮食能改变糟糕的境地吗?”通判询问。 只见府尊大人来回踱步,还不时以手撑额,仿佛隐隐察觉到玄机,细想却又看不透。 如果顾平安真有能力弄到粮食,他为何要让粮价暴涨? 目的到底是什么? 砰—— 齐仁轨猛然锤了锤墙壁,朗声道: “去江岸渡口,顾公子大才,大才啊!” 他想到了铁锁拦江。 一众主官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突然称呼顾公子? 如此残忍歹毒也配大才? “走,有好戏看!”齐仁轨已经急不可耐。 十步外的马车里,司琴怒火攻心,对顾平安的不满已经上升到讨厌。 这里面的粮食七八成是泥土,是她派人做的。 “最多救济到中午就会露馅,到时候不仅让百姓空手而归,还败坏府衙的信誉,你究竟要祸害到什么时候呀。” 司琴双眼通红,瘪着嘴都快气哭了,反正离十天期限只剩一天,姓顾的有多远走多远,别再害公主殿下了。 …… 商江渡口,晨雾氤氲。 朝霞初起,可见沿岸几里帆船如云,蔚为壮观。 一则重磅消息打破了沉寂。 府衙开仓济粮! 而且储备粮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稀少,仓库已经堆满。 “谣言,都是谣言!”一些粮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蚱,汗如雨下。 “小的亲眼所见,断然不敢作假。” 各大商行的伙计一脸沮丧,谁知道这些粮食从哪来的。 “咱家囤积的粮食怎么办?” 粮商们头晕目眩,所幸看到渡口那么多粮船,好歹心宽了一些。 为啥都来商江郡? 粮价从九十文涨到两百文,但凡有生意头脑,都会囤粮前来攫取暴利。 收购成本才四十文一斗,抛去来回路费和人工费,还能赚得盆满钵满! 可今天府库开仓,一旦家无米粒的百姓都领到救济粮,如果朝廷早已调粮…… 咋办? “粮价跌不了,若是有足够的储备粮,官府怎么可能高价收购?” “一切不合常理,官府在弄虚作假,大家别担心,死扛着!” 大商行的掌舵人开始安排人手,四处振奋士气,必须齐心协力,死死顶住官府的压力。 然而。 他们亏得起,可那些只有几条破船的小商贩怎么办? 形势陡变,敢做赌徒吗? 现在售出,能捞一点薄利。 继续僵持,要么饱餐;要么带着粮食原路返回,不仅亏了人工费租船费,而且积粮卖去哪里? “赌不赌?” “赌啥啊,俺婆娘和娃娃还等着俺带钱回去呢,赶紧卸货。” 小商贩率先扛不住,陆续有粮车进出码头,而百姓也齐奔菜市场准备囤粮。 当然,在百姓眼里,官府已经有粮食了,这回不用着急抢购,必须讨价还价,价格低廉就能买。 于是乎,菜市场吵得不可开交。 而这一次,主动权已经不在商贩手中,他们迫切想要出手,而百姓都认定官府有粮不必太慌。 拉扯半天,第一批粮食以六十三文一斗的价格成交。 随着小商贩抛售,那些中等规模的粮商也按捺不住了。 最现实的困难摆在眼前。 铁锁拦江,七天后解除江面锁链,也就是说七天内不能返程。 招募伙计的工钱、损耗包括关税都算开支,而且一旦粮价一天一降,那可不是薄利的问题,而是血亏! 早知道不该起贪念,费劲力气运到商江郡图啥啊? 恐慌会蔓延! 当小商贩回笼资金的时候,粮商已经开始恐惧了。 …… 府衙官吏赶到码头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瞠目结舌。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售粮的牌子,到处都是扛粮的百姓,老弱妇孺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多少买的?”衙役拦住一个汉子。 “五十九文一斗,俺家有七口人,还是早买早安心嘞。” 汉子咧嘴笑道。 “五十九?” 官员们骇然。 粮价跌得让他们猝不及防! 昨天还在山巅,今天何止是腰斩啊! “快,快通知仓库,及时关闭,明晨继续放粮。” 齐仁轨大喜过望,扯破喉咙嘱咐推官。 他要是再猜不到,那就不配为一府之尊了,仓库里至少有一大半麻袋不是粮食。 “难怪一开始就不让开仓救济,难怪放任粮价暴涨,就是为了吸引外地商贾,难怪铁锁拦江,就是在给紧迫感!” “反其道而行之,实在是太绝了!” 齐仁轨抚掌大赞。 所有官吏都沉默。 确实厉害。 玩弄人心于手掌之间。 若是不贪婪,那计谋失效了,商江郡将崩溃。 可人怎会不贪婪? 换做他们,听说商江郡官府高价收粮,粮价涨到垂涎欲滴的程度,也会屁颠额驾船前来分一杯羹。 而人心又是容易恐惧的。 在面临未知险境的时候,会选择一条最安稳的逃生路线。 若是渡口粮商众志成城,就是不卖,计谋同样失效。 可每个人的家底不同,怎么会一条心呢? “不对啊府尊大人,粮价还是虚高一点点。” 一个小官员问了一圈,粮价维持在五十八文一斗不再下降。 “蠢货!”齐仁轨瞪了他一眼,沉声道: “最恐慌的是谁?本地的富绅粮商!他们彻底栽了!” …… 没错,此时此刻,以韩家主为首的豪族富绅如丧考妣! 园林压抑得如同墓窖。 “外地的狗畜生不讲商法!” 韩家主脖颈一根根筋脉轻微跳动,表情阴郁如锈迹斑斑的铁器。 “顾平安,欺人太甚!!” 他想到始作俑者,顿时间目龇欲裂,整个脸庞都狰狞了。 富绅们憔悴沮丧,无能狂怒解决不了问题,他们被耍得团团转。 “我早就说了,官府开一百二十文的时候,就应该倾销,是韩老说什么静观其变,赚钱的机会白白溜走。” 一个白胖商人低声抱怨。 “你若真想卖,岂会因老夫一言而改变念头?” 韩家主语气粗暴,情绪都快失控了。 众人沉默。 太贪了,导致陷入难堪的境地。 继续囤粮不卖? 那是不可能的。 自家除了做生意,名下还有难以计数的良田,每年都会产出粮食,今年不卖明年更加难以脱手,而且还要资金投入其他产业。 眼下只能打价格战,必须比外地粮商更低,方能倾销。 “全烧了!” 韩家主歇斯底里: “两败俱伤,谁也别想好过!” 众人悚然。 其实他们也冒出这个荒诞的念头,宁愿血本无归,也不能看着一介庶民玩弄权术! 可仔细一想,自己烧粮,岂不是便宜外地粮商了? 除非两方联合起来,统一目标,宁愿烧毁也坚决不卖。 “很多商贾已经脱手了,咱们就别光耗着,告辞。” 一个粮商起身离开,外地商人卖五十八文,他要趁还能卖五十七文的时候全部出售。 “告辞。” 离席者众多。 第九章 操控人心,叹服! 短短一天,整个郡城大大小小的乡县,粮价都一跌再跌,直至跌到四十八文一斗,要知道洪涝前的正常粮价都是五十文啊! 外地粮商为了快速脱手,价格压得极低,本地富绅苦不堪言,却不得不狠下心继续降。 这便是贪婪的代价,但凡之前懂得收敛,就不会有亏本的下场。 与此同时,关于顾平安恶魔的言论愈演愈烈。 据说安置点已经出现了好大几颗人头,流民要么被坑埋,要么尸横遍野,总之死状凄惨,恶魔无情狠毒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悠悠苍天,薄幸于民!” 府衙正门,竟高高悬着白绫,整个郡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带着滔天的憎恨。 素有名望的大儒、传承几百年的衣冠士族,以及官宦世家,他们怒气冲天,简直完全没有了理智。 “一个疯狂的屠夫,一个嗜血的恶魔!顾平安必须自戕谢罪,他将钉死在史书耻辱柱上!” “尔等虫豸,国之贼也,竟也沦为恶人的帮凶,你们会遭到报应!” “如此无情践踏着道德正义,如此视百姓性命于草芥,姓顾的你就不惧梦魇缠身吗?” “一个从底层艰难爬起来的人物,怎么就不理解百姓之艰难,怎么就如此良心败坏?” 愤怒的声音几乎要掀翻府衙,差役和官吏根本就拦不住。 “齐仁轨,滚出来!!”一个垂垂老矣的大儒奋声咆哮。 齐仁轨本想避而不见,可奈何这群人实在是分量十足,不得不露面。 “姓齐的,你睁开眼看看,这就是庶民掌权后的丑陋嘴脸!” “老夫会向朝歌城谏言,必须将顾恶魔千刀万剐!” 大儒脸庞颤抖,死死揪着齐仁轨的衣裳,继而痛声道: “赶紧派人去救百姓,老夫家贫,也能凑出百两银子,人生在世,不能像顾恶魔那样啊。” 齐仁轨只得赔笑,可内心却觉得对方行事前后矛盾,当初府衙上门三请,硬是一个铜板都不捐。 “我们景氏也带钱来了,还有刘氏,杉禹书坊,尹氏宗族……” 随着一道道怒吼,各家衣冠氏族都带着银钱来了,口中还不停咒骂着顾庶民道德败坏,应该碎尸万段。 “好好好,诸位息怒,我亲自前去安置点。” 齐仁轨勉强脱身,赶紧去牵马匹,往东边疾驰而去。 “控制粮价的难度是一座山峰,相较而言,安置流民的难度却只是小田埂。” “府尊,您说顾公子谋略惊人,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呢?” 随从无意间的几句闲话,却险些让齐仁轨从马背上坠落下来。 他呆呆望着天边,心脏如擂鼓砰砰作响。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就是顾公子设计好的? “您说这群人也是,当初怎么就那般吝啬抠门,说破了天也不愿捐善款,眼里哪有百姓,现在一口一个百姓……” 随从很疑惑,实在搞不懂。 齐仁轨突然勒住马缰,目光恍惚,过了很久才沉声道: “因为他们丝毫不在意流民性命,但太想要顾公子身败名裂,太想要以此衬托士族的高尚情操。” “因为他们现在终于能站在阳光下,站在道德最高处,终于能朝着他们眼中的“庶民之恶”而落井下石。” “如果没有极致的恶,如何反衬他们伟大的善?” “这也是顾先生一步棋吗?” 随从似懂非懂,只觉得最后一句话很对。 如果不是顾公子放出话要坑埋流民,也许这些贵族们永远不会施以援手。 齐仁轨低下头,突然笑得很大声,笑人心之恶,笑顾先生之才,更笑自己的愚昧无知。 最高的谋略,原来就是把控人心。 怀着复杂的情绪抵达安置点,血腥味浓郁,外面还悬着密密麻麻的人头,而几座大铁皮里面是几千个安然无恙的流民。 “府尊,这些都是作乱的山贼,还有混迹其中的通缉犯。” 一个铁骑近前汇报。 齐仁轨点点头,望着乌泱泱的流民,突然间情绪翻涌。 粮食全部解决了,安置的钱财已有,也许这批人出去后也会跟着舆论痛骂顾先生吧。 可又有几个人知道,那是恩人。 …… 木质窄楼内。 顾平安被头发丝弄醒了,睁开眼昏昏沉沉,正好看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一动不动盯着他。 “我睡了多久?” “十四个小时,你太累啦。”司琴声音软糯,从桌上端来一碗鸭子肉粥,香味四溢。 “你想毒死我吗?”顾平安对她反常的态度感到讶异。 司琴不接话,正打算亲手喂给他。 “我消受不起。”顾平安自己接过粥碗,随口说: “都解决了?” “是啊,你太厉害了!”司琴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梨涡,声音带着满满的歉意: “顾公子,亏我还误会你,不让你吃饭,给你摆脸色……” “别。”顾平安倒不介怀。 “你真的……” 司琴激动得蹦蹦跳跳,反正她就觉着顾公子真的运筹帷幄,在暖阁里睡觉也能轻易让局面颠倒,一切都逃不出他的算计。 “你让本宫刮目相看。” 长宁公主出现在门口,嗓音依然清冷如珠玉落盘,绝美精致的脸蛋还是没有表情。 “殿下,考验通过了么?”顾平安问。 “你觉得呢?”姜锦霜反问。 顾平安喝完粥,看了一眼天色,“那动身朝歌城吧。” 姜锦霜盯了他好半晌,迈着优雅的步伐转身离开,背对二人时,她轻轻扯动唇角,露出一抹能倾倒众生的笑意。 真是完美的答卷。 “到了公主府,吃香的喝辣的……对了,你快说说,你一开始是怎么想的。” 司琴暴露自己叽叽喳喳的话痨本性,追着顾平安问个不停。 …… 等齐仁轨率领官吏来到木质窄楼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 唯独石桌上留着一封信。 “别白养流民,让他们就地修筑堤坝,挖通三道泄洪口,以工代赈。” 官吏们看完后久久无言。 真正的事了拂衣,不计功名。 什么都安排好了,却连一声感谢都不愿意听。 “有朝一日,顾先生绝对是搅动风云的大人物。” 齐仁轨喟叹,真正的敬佩。 “对了府尊,你不是说顾公子能办成事,你就投江自溺吗?”通判心情甚好,免不了调侃一句。 齐仁轨面色燥热,随即义正辞严道: “本官确实要前往渡口,给洛江郡准备十船粮食,感谢大乾送来的惊世良才!” “十船?不,三十船!” 第十章 崔彻暴怒,颜面尽失,宰相张太岳的认可 洛江郡。 园林内群贤毕至,歌舞升平,诸多豪族主事人围在崔公子面前推杯换盏,气氛热烈而张扬。 “多亏有崔状元,咱们郡城的粮价才能控制在七十文左右,若是没有您,百姓将饱受饥荒之苦呀。” “崔状元,我敬您一杯。” 世家族人上前献殷勤。 崔彻来者不拒。 “敬陛下。” “敬大乾盛世。” “敬苍生黎庶。” 他做足了姿态,随后一饮而尽。 粮价跌幅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虽然处理艰难,但每一步都没有超出掌控。 预计再有十天半月,整个洛江郡的粮价将跌到六十文。 见时机成熟,崔彻轻轻咳嗽一声,旋即朗声道: “在下不才,想要在府衙立个青石善人碑,凡是捐银者,皆能铭记于石碑,善举传遍郡城。” 这是他苦思冥想的妙计! 捐款无非图名。 想要名气简单,直接立碑! 筹到钱银建立慈善堂,安置好流民。 “这……” 富绅豪商有些犹豫,但碍于崔公子面子,不好当面反对,怎么着也得略表心意。 诸多世族主事人暗地里摇头,崔公子做事雷厉风行,假以时日有能力位极人臣,可现在还是太年轻了。 捐款立碑,名声倒是有了,可往后要是再有什么灾患,百姓不得查名字一个个跪在府门口求助,那得多晦气? 今天捐钱,无非是看在崔氏门阀的面子上。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继续饮酒。” 崔彻大手一挥,尽显气度。 谁料知府火急火燎赶来,脸色难看,低声道: “崔公子,借一步说话。” “无妨,都是自己人,说吧。”崔彻微醺,笑容爽朗。 知府的眼神渐渐变得同情而怜悯,只是一言不发。 你的仕途完了啊! 你让陛下在天下人面前颜面尽失! 你其实不差,真的很优秀了,可跟对方一比较,简直单纯得像个傻子…… 崔彻意识到不对劲,随着知府走到僻静的廊尾。 “商江郡粮价稳定了,四十二文,没有涨,也不会跌。” “那边流民全部安置完毕,顾平安已经动身前往朝歌城。” “公子,你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知府的语气不复恭敬。 此一时彼一时,这位应该是废掉了,只顶着门阀身份,仕途肯定灰暗无光。 太快,快到让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崔彻面无表情,身体踉踉跄跄,不知是醉了还是浑身颤抖。 “你……你开玩笑吧?”他失笑一声。 知府只是看他,不说话。 崔彻四肢冰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霎那就要坠落万丈深渊。 “我不信。”他声音撕裂,像是从肺部吼出一样。 “我也不信,但这是事实。”知府重重叹了一声,随即阐述过程。 崔公子根本就没有犯错,甚至日夜不眠,堂堂一流门阀的嫡脉,竟能放低姿态陪着豪族富绅喝酒。 可他就是输得惨烈。 原因在于什么? 他依然是棋子,总想着破局,左歪右扭,寻找赢的机会。 可顾平安是弈棋之人! 随时可以掀翻棋盘,想怎么赢就怎么赢,到最后还能以身化作棋子。 不惜背负滔天骂名,就赌那群衣冠士族人性之恶。 其实不是赌,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会赢。 如果不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残忍恶毒的反派,那些自诩正人的君子之家又如何衬托自己的光辉伟岸? 太过惊艳了! 根本不需要请喝酒吃饭拉拢关系,更不需要搞什么善人碑,顾平安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啊! 这边弯腰陪笑依靠门阀脸面堪堪筹到三千两,而那里一动不动却足足筹齐了五万两。 绝望的差距! 这才是大乾历史上第一位庶民状元该有的风姿。 可惜,让陛下弄丢了。 知府在思绪,崔彻早已暴怒透顶,他的骄傲在一瞬间被击溃,他变得脆弱崩溃。 偏偏这个时候,一个世族醉汉摇摇晃晃来了,大声道: “崔公子,咱们继续喝啊。” 崔彻双眼通红,死死盯着他,歇斯底里道: “喝你娘个头!” “别急,我也喝。”醉汉还举着酒樽,笑呵呵。 崔彻面容扭曲,一把抓过酒樽,继而狠狠砸在醉汉天灵盖,一下又一下。 “我急了吗?” “我急了没有?” 醉汉头顶血肉模糊,额头都被贯穿了,一命呜呼。 园林瞬间安静。 崔彻双手是血,五指成拳将头颅砸成稀巴烂,咆哮道: “顾平安,你以后也会是这个下场!我才是大乾状元郎!” 见崔公子突然发狂,当众撕碎温良恭谦的面具,众人赶紧作鸟兽散。 …… 小舟顺着商江漂流。 蓑笠翁坐在船尾,独自垂钓。 “张相。”白发飘飘的佝偻太监走近前来,望着他钓竿直钩怔怔出神,状似无意般问了一句: “你怎么看?” 蓑笠翁没有回头,淡淡道: “很厉害,人心算透,万事迎刃而解。” 佝偻太监不再说话。 能从西蜀宰相张太岳口中听到极高的评价,无疑是对顾平安最大的认可。 二人本在江南处理一桩陈年旧事,给了公主殿下十天期限,正好返程途径商江郡,这边却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收尾。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既然贪婪,索性利用贪婪,一步妙手。” 佝偻太监自言自语,而后却凝重道: “后一步棋妙至绝巅,但凭他的能力,其实可以处理得更好,为何偏要背负骂名,偏要玩弄人心之恶?” “你担心什么?”张太岳笑问。 老太监沉吟稍许,坦坦荡荡道: “其实我们心里都很清楚,顾平安不是西蜀之臣,而是公主殿下的家臣。” “所图为何,争储吗?决意要跟三位皇子你死我活?” 张太岳继续垂钓,悠悠道: “你认为顾平安是毒士?只认结果不在乎过程对错。” “你也不想想,他那么努力走到金銮殿,却被一句舞弊罪否定了十几年的心血,摧毁了所有的希冀。” “自此往后,你觉得他会在意过程?” 话音戛然而止,一条鲤鱼上钩了。 “是福是祸……”老太监呢喃低语。 “天知道。” 蓑笠翁笑了一下,将鲤鱼扔回江中,水面泛起涟漪。 第十一章 差距之大,女帝怒火攻心,这是自我羞辱么? 神都书院。 临崖山上,云雾翻涌,数千株桃花开得正盛,宛若锦霞蒸蔚。 立于其中,花香氤氲萦绕,呼吸可清涤肺腑。 山腰坐落着一座沧桑斑驳的殿宇,殿外高台八十一位青衫剑客,长剑齐齐出鞘,一剑递过一剑井然有序,于上空形成密匝的剑阵。 “新生初入气血境,就能娴熟掌握八十一剑阵,朕心甚悦。” 女帝高坐凤辇,青丝随风轻舞,脸上带着由衷的笑意。 四年前与草原金账那场旷世大战,父皇御驾亲征战死,大乾武脉损失惨重。 可朽木会抽新枝,枯枝会爆新花,终究会有萌芽撑起漫地桃花。 演练完毕,一个青衫少女不顾师兄师姐的阻拦,快步走到凤辇前,高声道: “敢问圣人,可会内疚?” 周遭书院各峰的老人闭目养神,不予训斥。 书院千年历史,向来推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精神,对待不公敢于呐喊,这是正确的修心之道。 女帝面不改色,笑吟吟道: “朕何愧之有?” 青衫少女面对社稷之主难免紧张,半天说不出话来,可她仍旧较真认死理,鼓足勇气道: “众目睽睽之下颠倒黑白,擅权辱民,玷污科举,摧毁了顾平安,岂能不愧疚?” 女帝权当对方还是小孩不懂事,她并不动怒,轻描淡写说: “舞弊证据确凿,尔等受谣言蛊惑当面质问君上,朕不怪罪。” “你们应该听说了,顾平安在西蜀胡作非为,纵容粮价,屠戮流民,一无是处却又不择手段。” 突然,她喟叹道: “朕确实错了。” “错在心软,错在没有及时铲奸除恶,西蜀百姓虽不服王化,可他们何其无辜。” 书院学生互相颔首,脸庞露出崇敬之色。 这就是君上! 眼光何其超然,提前识别顾平安的本来面目,察觉到此人的蛇蝎心肠。 如果没有揭穿,没有驱逐,纵容顾平安平步青云,那将是一场灾难! 小人物一朝得势,恣意妄为,朝堂乌烟瘴气,天下民不聊生! 相反。 听说崔彻一到边郡,做事有理有据,赢得百姓喝彩,这才是大乾所期待的能臣,状元郎实至名归。 “圣人在混淆视听吗?暂且不论真假,就算顾平安是无恶不作的屠夫,但他凭借真本事成为您钦点的殿试魁首,事实不容抹黑!” 青衫少女还在坚持内心的真理。 就事论事那么难吗? “荒谬!”女帝也渐渐不耐烦了: “若非会试舞弊,他配进入殿试吗?所谓由朕钦点自然作废。” “到此为止。” “圣人……”青衫少女还欲再辩。 “退下!” 远处传来声如洪钟的声音,剑峰长老面色阴沉盯着她。 长辈发话,青衫少女抱拳,不甘心地退回人群中。 女帝不以为意,武夫一根筋太正常了,她正要摆驾离开。 “陛下,急报。”太监趋至辇车前,压低声音。 “哪里的?”女帝问。 太监回答:“两郡。” 听到两郡,女帝嘴角不自觉上扬,想到书院这些不明事理的年轻人,这下要让他们知道何谓差距。 “念,大声念出来。”女帝故意抬高声调。 太监展开信纸,扫了一眼表情瞬变。 女帝察觉到不对劲,可高台上青衫剑客都在屏气凝神听着,书院长老也投来好奇的视线。 “要不要念……”太监小心翼翼。 女帝顿感后悔,这肯定不算好消息,但话已经放出去了。 再坏能糟糕到哪里? “念。”女帝淡淡道。 太监很尴尬,低着头尽量把声音压到最低,快速念道: “大乾洛江郡,崔彻通过分化瓦解,将粮价稳定在六十八文一斗,继而以立青石善人碑的方式,筹得一部分善款用于安置流民。以其怀柔手段,再过五天,粮价还会再降,百姓困局已解,各方无不赞叹崔公子。” 女帝满意颔首。 这算什么坏消息? 她从来就没指望崔彻能将粮价调控到灾荒前,这绝对不可能,趋利是商贾本性,就算镰刀悬在脖颈,临死前都想再捞一把。 对于刚入仕途的崔彻而言,这已经是卓越的成绩了。 “但是……” 听到但是,女帝眯起眸子。 “但是西蜀商江郡粮价是四十二文,顾平安玩弄谋术……” 太监声音细不可闻,一五一十地阐述详细过程,包括以身为棋戏耍衣冠士族。 末了,他颤颤巍巍地说道: “商江郡知府赠送了我们三十船粮食,称这是谢礼。” 气息凝结,一片死寂。 一丝声音都没有,这种安静近乎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风渐渐紧了,桃树簌簌作响,可高台仍旧安静无声。 女帝死死抿着嘴,下意识拉下凤辇帷幔,不至于暴露她脸上的惊慌失措。 “不可能……”她反复念叨,声音嘶哑,双手死死抓住扶手,木质扶手隐隐开裂,可见力道之大。 天方夜谭! 哪个畜生假传情报,该斩! 朕的眼光绝不会错! 尽管太监声音很低,可习武之人耳目何其灵敏? 学生们垂头不语,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的情绪根本无法平复。 什么叫差距? 真正令人绝望的差距不是你很差,我很好。 而是你已经做得足够出色,挑不出多少瑕疵,你真的尽力了,但在我面前还是显得那么可笑。 恍惚间,学生们仿佛看到一个平静沉稳的男子坐在阁楼里,他只是轻轻挪动身体,外界就天翻地覆! “你们根本就不知道穷人为了买到一本书卷该付出多少血汗,你们不知道从小山村走出来击溃所有门阀望族是多么伟大的成就,你们竟然真的相信顾平安是舞弊者,你们蠢到无药可救!” 青衫少女激动难耐,对着身边的师兄师姐宣泄情绪。 真相是一柄快刀,狠狠劈碎了他们的自以为是,狠狠给了天子一巴掌。 你可以杀死一朵花,但永远阻止不了整个春天! “经天纬地之才……” 剑客学生,包括一些书院长老都不得不叹服。 历史上第一位庶民状元,近乎是碾压之势力! 文章策论,崔彻不及;谋略之道,崔彻更是看不到背影。 “摆驾!” 从始至终女帝都怒火攻心,内心在滴血,她感觉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顾平安羞辱了。 众人表情怪异,目送着辇车离去。 陛下逃离这里,能逃得过天下人的议论吗? 殿试舞弊案,真相呼之欲出! 陛下为了一己私利,亲手将大乾状元郎丢到西蜀,这样的举动堪称…… 自以为无关紧要的错误,也许真的会影响深远。 “背后有高人指点,一定是这样,就是为了让朕出丑。” 女帝翕动嘴唇,尽力说服自己,她绝不相信一个弃子有这样的谋略手腕。 凤辇缓缓驶离,女官内侍们惶惶难安,别说陛下了,就算是她们都尴尬到无地自容。 怎么堵住悠悠众口? 非但没有遏制舆论,反而火上浇油…… 崔彻,此等虫豸脓包,丢尽崔家的脸面! “让朕出丑,你很得意吗?” 女帝咬牙切齿,绝美玉颊遍布恨意,这种失控感让她愤怒。 愤怒之余,内心竟滋生一丝悔意。 如果成全了顾平安的梦想,他会不会一心一意为朕效力? 当然,这种悔意转瞬而逝。 文人终究翻不起大浪,玩弄人心在大势、在绝对武力面前又算什么东西? 除了恶心朕以外,能伤朕分毫? 凤凰展翅九万里,岂会在意地上的蝼蚁。 劝你好自为之,胆敢再挑衅朕,别怪朕狠毒。 第十二章 遍寻无果,道观悟功 天光荫翳,雨水绵绵洒落。 西蜀坡岭山道比比皆是,积水泥泞,赶路速度难提起来。 长宁公主向来性情冷淡,而顾平安也沉默寡言,一路甚是沉闷。 “喂,你好像不开心。”倒是司琴一直主动搭话,见顾平安不吭声,她瘪嘴埋怨道,“闷葫芦,你想要啥就说呀。” “我想学武。” 两人本是隔着车厢说话,司琴闻言突然撩开车窗帷幔,怔怔望了他一眼,又下意识看向殿下。 姜锦霜放下书卷,盯着他说: “玄脉闭塞,练武已晚。” “是呀。”司琴啄了啄脑袋,这都是常识了。 任何人在十岁前都能疏通身体玄关,继而打磨体魄脏腑,凝练真气。 十五岁,玄关渐渐堵塞,但还有些许缝隙缺口,需要高人以力破之。 超过十八岁,玄关彻底闭塞,神仙难救。 所谓穷文富武,练武打根基需要昂贵的药材,顾公子走圣贤书这条路都千辛万苦,更遑论习武了。 “殿下,已是绝路吗?”顾平安问,语气虽然一如既往的平静,可姜锦霜仍然听出了一丝恳求。 她略默,缓缓点头: “绝路。” 顾平安笑了笑,他明白自己在妄想,可是终归还是不甘心。 司琴一脸困惑,不满地说道: “顾公子,谋士运筹帷幄,以天下为棋盘,杀人诛心于千里之外,远比腰配剑鞘更威风霸气!” “你别怕生命危险,我可以随时保护你,再说你是殿下的人,谁敢动你?” “有劳司琴姑娘了。”顾平安报以笑容,随后勒住马缰继续赶路,有些话难以付诸于口,也许说出来都显得可笑。 我希望门阀在我面前低下高傲的头颅,我想要攻守易势,站在金銮殿居高临下地审判女帝姬扶摇。 更确却地说,有机会回到大乾神都的那一刻,我不想做温文尔雅的儒生,我只想做一个双手沾血的莽夫。 望着顾平安萧瑟沉郁的背影,司琴叹了一口气。 她何尝不希望对方能念头通达,既有谋略又有武功,可这不现实,天赋绝伦如殿下都对此无能为力。 姜锦霜思索片刻,冷声道: “转道去蜀山,一些门派传承渊源,或许有法子。” 此话如听天籁,顾平安转过身来,下马深深一揖,恭敬道: “多谢殿下。” “本宫不喜听这些。”姜锦霜面无表情。 倒是司琴撇撇嘴,“哎呦,刚刚还一副颓废模样,现在就差欢呼雀跃了。” 说完她正儿八经道: “你可别报以希望,权当去蜀山散心游览风景。” 希望越大,挫败打击感越大,她可不愿看到顾公子一蹶不振。 开脉几乎不可能,这有违自古以来的武道常理。 …… 蜀山位于西蜀东疆,十天后抵达山脚。 只见两侧苍山相对而立,仿佛随时要倒下来似的,遮住了大半片青天,但中间却有一条长长的青石阶梯,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行人拾阶而上,山间瀑布飞流喧腾,鸟兽齐鸣。 约莫半个时辰,顾平安见到一座掩映在葱笼林的寺庙,隐约能见金碧辉煌的檐角轮廓。 一位清癯大耳的高僧从寺院走出,看着高贵典雅的长宁公主,双手合什恭称道: “贫僧静空寺住持普照,见过殿下。” 姜锦霜轻拂裙袖,也没有入寺的意思,直截了当说: “帮他开脉,本宫念静空寺一个人情。” 普照大师抬起头,仔细打量了顾平安半晌,很快给出结论: “贫僧无能为力。” 玄脉堵塞的程度已然是滴血不进,连一缕气都不通。 “走。”姜锦霜毫无拖泥带水。 “恭送殿下。” 普照大师目送一行人离开,只是看着顾平安时,明显能察觉到温润气质下隐藏的滔天戾气,忍不住规劝道: “贫僧愿公子珍视生灵、收敛杀业,心怀大度,方能成就无量功德。” 顾平安停下脚步,点点头似是赞同道: “真是圣僧,天下应该给你立雕塑。” 也许听出了讽刺,普照大师摇摇头,轻轻诵一声阿弥陀佛。 又一个时辰,来到闻名天下的峨嵋剑宗。 副宗主是一位优雅丰腴的中年美妇,福礼时双手都有丝丝缕缕的浅青色真气,渐渐凝聚成一柄虚幻匕首。 不由分说,匕首直接插入顾平安体内,没有鲜血涌出,只是撕裂般的痛楚在搅动五脏六腑。 司琴龇牙咧嘴,看着都觉得心疼。 寻常人难以承受之苦,顾平安却无动于衷,只是盯着峨嵋副宗主,希望从她脸上看到情绪波动。 美妇略显遗憾,慢慢收回匕首,轻声道: “公子,笔墨和刀剑不可兼得。” 身在江湖,消息灵通,她很清楚对方经历过什么。 可惜武道这条路,错过就是错过了。 顾平安勉强站稳,身体疼痛慢慢消去。 司琴搀扶着他,皱眉道:“何苦呢,要不算了?” “无妨。”顾平安依旧不甘心,坚定道:“落后了可以追赶,偏偏起跑的机会都没有,我想再试试。” …… 天色昏暗,连续去了五家武学渊源的门派,甚至见到了典籍中记载的传奇人物,但结果都是一样。 几人来到一座深山道观,连牌匾都没有,墙面也被雨水剥蚀得很厉害,看上去斑驳不堪。 观外没有迎接者,却是司琴主动叩门阐明来意,显然道观来历不俗。 “见过道长。” 姜锦霜主动施礼。 观外竹林小径,一个倒骑黄牛的道士慢悠悠赶来,身穿绣阴阳八卦的玄色道袍,黑发童颜,最独特的是两眉雪白,双目炯炯有神。 “殿下。”白眉道长颔首,随后从袖中取出一支新鲜采摘还沾满泥土的古参,稳稳落在顾平安怀里,随后淡淡道: “能否开脉,看你造化了。” 司琴面露期待之色,蜀山之行最有希望的地方就是这儿,万一有奇迹呢? 况且顾公子本身就擅长缔造奇迹,自古门阀垄断三鼎甲,还不是被顾公子亲手颠覆? 哼哼,倘若顾公子文武双绝,倒要看看乾帝作何感想?! …… …… 第十三章 他是你的亚父 观里不算冷清,几个道士在竹林深处打坐,一些小道童在驱赶鸡鸭入笼,顾平安跟随门僮来到一间静舍。 静舍点着几盏油灯,桌上摆放一本《通玄内景经》,门僮端来一盆清水便离开了。 窗外月明星稀,乌鹊南飞,顾平安闭目养神,仿佛回到了年少时秉烛夜读的岁月,等彻底静下心来,他开始翻阅道家经书。 内容看似玄妙,于他而言却通俗易懂,只是关于经脉穴位只能自己摸索。 顾平安将古参茎须冲洗干净,而后咬下一小段嚼食,味道极苦,起先凉意慢慢渗透四肢百骸,紧接着身体有灼烧感。 欲练此经,先让气血充沛。 他继续咀嚼古参,沉浸在道经里,按照一步步指引,学着涤除秽浊,净化形骸。 时间流逝,已近一更天,顾平安身体也出现了异常的变化,握拳时明显感觉到力道十足,气血相较之前愈加浓郁,应该是古参的效果。 不同于峨嵋副宗主以匕首刺之没有反应,这一次他能感知到玄关,仿佛像经脉之间的一堵南墙。 尽管学着随息与存想配合运用,伏气于丹田,酝酿这股气使劲去撞玄关,可始终以失败告终。 无数次尝试。 皆是失败! 这堵墙就是破不了! 三更天,顾平安面容憔悴,喃喃自语: “年少时挥出的刀,十五年后,刀尖正中心脏。” 五岁时,一个闲云野鹤的高人途经顾家村,彼时高人笑呵呵说“小娃娃可愿意跟老夫习武,你必有大出息,再不练晚咯。” 孩童拒绝了,拉着一车猪尾草头也不曾回过,只是丢下这句话: “我要读圣贤书,我要成为娘亲口中名垂青史的大人物嘞。” 孩童梦寐以求的是金榜题名,高居庙堂,是效忠大乾江山社稷,他才不愿意到处漂泊风餐露宿呢。 若是回到那个晚霞氤氲的傍晚,他会不会义无反顾地跟着高人? 顾平安摇头自嘲,环顾四周,找来了角落里的笔墨宣纸,试着将《通玄内景经》简易化,按照自己的理解也许会柳暗花明。 …… 清晨。 明媚的日光从窗台空隙洒进来,却不能带给他哪怕一点点振奋。 以前无论多么繁杂晦涩的经义策论,他多读几遍总能融会贯通,甚至领悟出独到见解。 可文武终究殊途不同归,无论怎么努力尝试,无论怎么接近,玄关之墙就是撞不破。 顾平安死心了,继续坚持只会白白浪费公主殿下的人情。 他推开柴门,呼吸了清新空气,疲惫虽一扫而空,沮丧总归难免。 循着来路走出去,长宁公主等人正在观外等候多时。 司琴一脸失望,顾公子气血磅礴,但玄脉始终未开。 若是能轻易创造奇迹,那还叫奇迹吗? “你别气馁,说不定能一朝顿悟呢,你知道吗?曾经有个人平庸了半辈子,却在不周山看了一夜雪,却突然开窍了,朝北海而暮苍梧,从此云游天下,打响赫赫声名。” 司琴只能举例子安慰。 “殿下,司琴姑娘,咱们回公主府吧。”顾平安踱步至跟前,露出释然的笑意。 姜锦霜点了点精致下巴,一行人走下青石阶梯。 …… 一个梳着一根冲天小辫的道童捧着扫帚走进静舍,师父整天安排扫地功课,真是讨厌呀。 他像往常一样敷衍了事,见桌上干干净净便不准备清理,可突然又扭头看了一眼《通玄内景经》。 不,是旁边的宣纸。 画满了经脉内穴,密密麻麻写上注释。 “咦?”小道童丢下扫帚,走过去好奇地浏览。 仔细一瞧,大惊失色! 是整个小脸蛋都布满了骇然之色,仿佛遇到了可怕的敌人。 “敌袭!” “他挑衅道观!” “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你们快救我!” 小道童撒丫子就跑,一边跑一边喊叫。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竹林走出两位清俊道士,一把揪住小师弟,怒斥道: “谁敢挑衅道观,你莫非是惹祸了?” 小道童许是胆小,一个劲躲在大师兄背后,哭丧道: “肯定是敌人,这厮还会改良咱们的基础道经,很可怕,是故意挑衅师父。” “说清楚一点!”大师兄大声呵斥。 小道童从头到尾讲一遍。 两位师兄面面相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刻前往静舍。 当看到宣纸的刹那,表情彻底僵硬,显然被震撼得不轻。 这本道经可是非凡之物,只要连通上元宫、中元宫和下元宫,就能在武道初期拥有三倍气血! 但想要贯通,异常艰难,要浪费非常多的时间。 而宣纸上竟然给了另外一种捷径。 索性直接创造一个大元宫! 不仅拥有三倍气血,而且就能开辟在玄关左侧,便于真气流淌。 “何方宵小,滚出来!” 大师兄神色凌厉,这绝对是跟师父同一级别的巨擘人物。 小道童躲在桌子底下,眼神示意赶紧求援。 “何故大惊小怪?” 一声嘹亮通透的嗓音传来,白眉道长负手立在柴门前。 “师父您瞧。”二师兄指着手上的宣纸。 白眉道长隔空取来,波澜不惊的脸色骤然变了,变得十分怪异,世间很少有事情能让他惊奇。 而今天,恰恰遇见了。 极其恐怖的悟性! 是的,足以称之为恐怖!! 他分明未曾开脉,却能推演功法,《通玄内景经》传承千年啊,都可查缺补漏,何等的惊世悟性? 按照这条路去修炼,绝无差错! “师父?”小道童大声问。 白眉道长瞪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 “小东西,你有福了!” 说完就追出山门。 小道童一脸懵。 两位大师兄疑惑,继而面露憋屈之色,最后喟叹道: “中元宫闭塞精门,唯有突破指玄境方可行房事。” “我等可怜,已无法重修,也无缘尝试男女之欢。” “如今三宫归于一体,既然师父认可,这条路肯定能走,意味着不必遵守戒条,想放纵就放纵。” 小道童还是仰着脑袋,听都听不懂。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这是何等滔天的恩情,称一声亚父都不过分。” “你萧家得给他立碑!” 大师兄幽幽道。 第十四章 广散英雄帖,开脉者,赠予血戟! 清晨的蜀山,寒气颇重,应是服用古参的缘故,顾平安感觉身体暖洋洋,目力也改善了许多。 司琴如山中鸟雀一样叽叽喳喳,顾平安偶尔回一两句,不似之前那般沉闷。 “殿下请留步!” 白眉老道清越的嗓音如黄钟大吕。 他倒骑黄牛,如履平地,牛脚一踏几十个阶梯,转眼就近前来。 姜锦霜微微侧目,冷淡的语气略有情绪波动: “可有转机?” 很显然,她也极其希望顾平安能如愿以偿。 “贫道无法给公子开脉。”白眉老道摇头,随即深深凝视着顾平安: “道经注释,是公子所悟?” 顾平安怔了怔,以为对方兴师问罪,于是拱手抱拳道: “是晚辈愚钝鲁莽,让道长见笑了,晚辈无意间亵渎了《通玄内景经》。” 白眉老道扯了扯嘴角,手中的浮尘也差点掉了下来。 你管这叫愚钝? 你管这叫亵渎? 真是身怀宝藏而不自知! 他索性直言: “公子,你的武道悟性,惊世骇俗!” 霎时,姜锦霜猛然看向顾平安,觉得匪夷所思。 “啊……天赋比我还好吗?”司琴瞪大眼睛,这老道士有点不着调。 “你?”白眉老道嗤笑一声,毫不留情道: “你这样的,西蜀一抓一大把。” “他是颠覆道统级别的天赋,只要能开脉,只要不中道崩殂,他的未来不敢想象。” 颠覆性! 无法想象! 听到近乎荒诞的评价,冷静如姜锦霜都心神一颤,绝美眼眸满是困惑之色。 司琴更是瞠目结舌。 几个侍从甚至笑出了声音,倒不是嘲讽,而是觉着老道疯疯癫癫。 顾平安不知所措,很难分辨对方是在开玩笑还是确有其事。 “老道绝不妄言。” 白眉道长语气严肃。 他阐述了一遍改良后的道经。 其中关于真气流转、三元宫冲突听得顾平安云里雾里,但姜锦霜却死死盯着他,像是重新认识一遍。 气氛沉默很久。 司琴发呆,不知道说些什么。 姜锦霜扭头望着山间飞流,眸光失神。 白眉老道也五味杂陈,亏他看淡世俗,也难免被这种悟性给震撼到。 “公子,可愿拜入道观,贫道踏遍万里山河,也要为你开脉。” 他发出诚挚的邀请。 顾平安笑着摇头,只是看了一眼长宁公主: “昔日处境之绝望,唯独殿下伸出援手。” 姜锦霜冷冷注视白眉老道。 老道一脸遗憾,他猜到会被拒绝,但总得开口问问,万一呢? “请帮忙保密。”姜锦霜说道。 老道颔首,随即拍了拍牛背,一步一回头念念不舍,好久才晃晃悠悠离去。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为微澜之间。 如此悟性,一旦开脉,未来必定是翻江倒海的人物。 可惜贫道无缘呐。 “你们管好自己的嘴,胆敢泄露,休怪本宫无情。” 姜锦霜环顾几个随从。 随从们赶紧点头,他们知晓轻重。 本就是状元身,拥有经天纬地之才,倘若再让外界明晰顾公子武道悟性逆天,那将成为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走吧。” 姜锦霜无故低头一笑,很快恢复了冷漠,只是瞬间的风情远远胜过漫山盛景。 “嘻嘻,拿裴擒虎去交换一个书呆子,殿下捡大乾不要的破烂货,真是有眼无珠呢。” 司琴想起朝歌城那些风言风语,顿时眼睛眯成月牙状,笑得很大声。 大乾女帝? 她以后一定会悔青肠子! …… 走出蜀山。 “高鱼,广散英雄帖,谁能给他开脉,西蜀公主府赠予一柄北海血戟。” 姜锦霜看向伫立在马车旁的中年男子。 后者瞳孔骤缩,声音嘶哑不堪: “殿下,血戟可是至宝,娘娘留下的遗物。” “顾公子根骨平庸,纵然侥幸冲破玄关,也将止步于金刚境,根本不值得付出血戟。” “我意已决。”姜锦霜态度强硬,不容置疑。 倒是司琴迈着碎步近前,骄傲地扬起下巴: “高公公,顾公子悟性极佳,那位倒骑黄牛的老道士都想收他为徒呢。” 高鱼罕见违背殿下的命令,执拗道: “再高的悟性都比不过这柄血戟,我并非对顾公子有意见,只是娘娘生前唯独钟爱它。” 姜锦霜面无表情,冷声道: “他值得。” 说完看向司琴,“你去找一本武学,让他开开眼。” “好勒。”司琴溜进车厢翻箱倒柜。 片刻后找到一本《碎铁掌》,再寻常不过的掌法。 “你练过吗?”高鱼看向其中一个宫婢。 宫婢点头。 “去试试。” 宫婢领命走到树桩前,深呼吸一口,运气于丹田之上,气血涌入右臂,手腕往外转了一个幅度,掌心狠狠推出去。 咔嚓—— 树桩开裂。 《碎铁掌》毕竟是烂大街的掌法,威力也止步于此。 “顾公子,看你的了。” 高鱼根本不相信对方有多少悟性,大抵是殿下为了笼络人心,连至宝都愿意付出,还伪造白眉老道相中的谎言。 顾平安接过掌法走进车厢,情绪谈不上紧张忐忑,相反很是从容。 依白眉老道所言,看来自己按照注释经义策论的方式去领悟武学这条路没有错,那他就有自信。 过了两个时辰,顾平安走了出来,将改良后的武学递给高鱼。 高鱼随手翻了几页,波澜不惊的脸色彻底变了,那一笔一画,那些经脉气血之间的交转图,看得他满眼惊骇。 “嘁!”司琴哼了一声鼻音,“咋样?” 高鱼没有答复,只是丢给宫婢,“你快练练。” 嘶哑的嗓音带着急迫。 宫婢略显紧张,但幸好这只是基础掌法,她早已娴熟掌握,蹙着眉头看了一炷香时间。 走向另一个树桩,同样是汇聚气血,但这回手腕没有扭动,反而轻飘飘垂下,发力点不再是掌心,而是掌背筋骨! 砰! 一掌挥出,树桩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缝,木屑横飞,手掌接触的地方,里面碎木都化作齑粉。 “威力大了两成!”宫婢惊呼。 顾平安眼神羡慕,若是不能开脉,自己空有理论而无法实践。 高鱼一脸震撼地盯着他,随后竟头也不回地离去。 “高公公,你去哪里?”司琴急声问。 “去江湖悬赏!” 高鱼一步一残影,转瞬消失不见。 别说一柄血戟,十柄都值! 公主府拥有这样的贤才,娘娘在天之灵都会欣慰。 真正的金矿,只是缺一把锄头罢了,锄头再难找寻也要找到。 “变脸变得真快!” 司琴撇撇嘴。 …… 由于绕路去了趟蜀山,半个月后才抵达都城。 苍茫原野盘亘着一座雄伟城池,宛如一尊横卧的巨身菩萨,恢宏而不失秀美,通往主城门的十里道路全用黑砖铺就,似乎连车轮碾压的声音都显得浑厚肃穆。 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进朝歌城,顾平安掀开车帘,游览繁华街景。 卖货郎吆喝,茶楼戏伶板正唱腔,各式小吃香味四溢,让他感受到久违的烟火气。 第十五章 姬扶摇:荒谬可笑,让他给朕认错 御花园,晚风轻柔,夕霞灿然。 女帝悬于湖面之上,满头青丝随风肆意舞动,抬手间湖水翻涌,一道道巨浪涌上半空,形成晶莹剔透的水幕。 “何事汇报?”她闲庭信步走到湖心亭。 亭中站着一个脸庞黝黑的紫袍官员,额头到唇边还有两道殷红的刀疤,正是靖安司副司长金奎,专门负责收集江湖情报。 见他三缄其口,女帝顿觉不悦,加重语调: “说!” 金奎蠕动嘴唇,低声道: “启禀陛下,是关于顾平安……” 他知道陛下很厌恶这个名字,可陛下曾经吩咐过靖安司,有消息要及时汇报。 果然。 女帝脸色渐冷。 周遭宫婢内侍也大气不敢喘。 神都书院之行,陛下颜面尽失,狼狈离开,一切源头就是姓顾的! “卑鄙的舞弊者又闹出什么动静?”女帝沉声问。 金奎如实回答: “西蜀长宁公主府放话,谁能帮他开脉,赠送一柄血戟。” “据说血戟乃北海至宝,价值不菲。” “哦?”女帝眼尾轻挑,从话里捕捉到很多讯息,非但不怒反倒戏谑道: “朕先前还觉得奇怪,西蜀虽是蕞尔小国,但以张太岳为首的裱糊匠们也算治世能臣,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收留一个德行有亏的弃子。” “原来是姜锦霜开始为夺储做准备。” 金奎不敢接话。 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实。 蜀帝病重,公主府招揽家臣为自己出谋划策,暴露了自己争储的野心。 当然,天家内斗,不争是死,拼命争取尚且还有一线生机。 女帝愈发觉得讽刺: “还想学朕凤凰临巅,凭你也配?” “妄想撼动巨龙,却寄希望于一只蝼蚁,真是愚蠢又可笑的女人。” “几年前,世人拿你跟朕相提并论,而现在,却是仰望朕的资格都没有!” 金奎垂手恭谨,这里面牵扯到不可提起的旧闻。 几年前的江湖胭脂榜。 陛下第二。 榜首是西蜀长宁公主。 而百晓生评定武道天赋,长宁公主始终压陛下一头。 可那又怎样? 君上天命所归! 权力巅峰的那一刻,山河星月都做贺礼,大乾龙气环绕,社稷国运傍身,那是世间最最尊贵的女子。 女帝嘴角微扬,淡淡问: “二十岁通玄关,你觉得天底下谁有这个本事?” 二十岁玄脉已经闭塞,再打通不可能。 金奎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一会,才滚动喉头说: “听说轩辕氏族有超然手段。” “放肆!”女帝闻言勃然大怒,厉声道: “朕的母族,岂会助他?” 金奎扑通跪倒在地,冒着风险谏言: “朝廷需要有庶民立足之地,自打殿试……殿试舞弊案后,国子监的门阀仕子愈加嚣张跋扈,师长公然偏袒贵族,寒门贫苦的读书人像被抽断了脊梁唯唯诺诺,为了前途不得不投靠贵族,先帝苦心维系的科举制俨然有崩塌的苗头。” “既然顾平安有意武道,请陛下爱惜贤才……” 女帝脸色阴沉,当即截断他的话语: “你再说一遍?” 金奎一脸惶惧,死死低着头: “微臣不敢。” 只要陛下肯承认自己的错误,给顾平安开脉的机会,也许他就会回到大乾效力,重振寒门黎庶的信心。 反复欺骗自己有何意义? 顾平安就是货真价实的状元! 他不是死读圣贤书的书呆子,在商江郡利用人心贪婪、人心之恶的手段何其惊艳,庙堂衮衮诸公多少人明面上唾弃贬低,暗地里不得不称赞?门阀望族多么庆幸他被剥夺了状元身? 为什么誓要将一个满腹经纶的年轻人推向敌国? “滚出去!”女帝声音冰冷。 “是。” 金奎内心叹息,面上毕恭毕敬施礼,趋行离开。 …… 慈宁宫。 殿廊,女帝踱着碎步。 昭告天下人,说自己冤枉了顾平安? 笑话,帝王威严何在? 况且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趁机向门阀攫取利益一步步巩固皇权,为了大局牺牲一个小人物,何错之有? 这是彰显非凡魄力! 她不指望世人理解,天底下任何人都没有资格理解帝王! 不过,金奎一席话却让她想到一条妙计。 “母后躬安。” 走进殿里,姬扶摇微微福礼。 殿中熏香缭绕,太后斜卧锦塌,姬扶摇上前想要捶肩捏腿。 “哀家消受不起,有什么事直说。”太后白了她一眼。 姬扶摇故作随意问道: “母后,如果一个人二十岁想要打通武道玄关,轩辕氏族有办法吗?” “有。”太后语气平淡中略带矜持。 终南山轩辕氏,没有什么不可能。 姬扶摇只是点了点下巴。 “你问这个作甚?”太后疑惑。 姬扶摇含笑不语,扯开话题聊家常。 两炷香后,她走出慈宁宫。 “你去一趟朝歌城。” 面白无须的内侍屏气凝神。 女帝继续说: “找到顾平安,直截了当告诉他。是想与煌煌大乾为敌,做一个不齿于人的走狗贰臣,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还是默默效忠于朕?” “只要肯写一封认错书,朕既往不咎,不仅宽恕你叛国之罪,还帮你打通武道玄关,且暗中资助气血药材。” “往后潜伏于西蜀,替朕打探隐秘,搅乱蜀国局势,只要立下功劳,必赐顶级功法秘笈!” 说完,姬扶摇绝美玉颊浮现一抹由衷的笑意,仿佛胜券在握。 她始终坚持己见,顾平安翻不起大浪,就是芸芸众生中的蝼蚁。 但事实也不能否认,这只蝼蚁比崔彻更有能耐,也更会操纵人心。 洗刷舞弊罪名归朝想都别想,这将激起门阀望族的怒火,也会大大折损帝王威信和名誉。 倘若你幡然悔悟,认错臣服—— 朕给你一次机会,做朕棋盘里的一枚暗子! 只要默默付出,表现卓越,该赏的都会赏。 如果关键时刻能给姜锦霜狠狠捅一刀,你将会是朕的亲信心腹! “遵命!”内侍领命而去,脸上难免露出羡慕之色。 圣人天大的恩情,姓顾的小子怎么可能拒绝,只会感激涕零。 …… PS:单机没人看……求推荐票,求月票。 第十六章 散步谈心,十九巷藏书楼 “早。” “早。” 天初破晓,公主府的仆役开始一天的忙碌。 “外面多少双眼睛盯着,那位入府三天却闭门不出。” “有说他是卑鄙的舞弊者、大乾弃掉的破烂货,也有人夸他拥有算透人心的谋略,是搅动风云的毒士。” “反正要么贬低唾弃,要么就捧到天上去呗。” 宫婢们拎着扫帚水桶窃窃私语。 “咳咳……” 听到咳嗽声,她们赶紧屈膝执礼。 “别嚼舌根!”司琴狠狠剜了一眼,迈着轻盈的步伐离开。 一炷香时间,她行至西楼花园,顾平安坐在石凳上翻阅竹简。 “住得还好吗?”司琴走到身边。 顾平安回头看了一眼暖阁,雕窗幔帏、珠帘香鼎,笑着说道: “太过奢华精致,有些不习惯。” 司琴白了他一眼,随即拿出一串钥匙,正色道: “库房钥匙,以后公主府事务,你一肩挑了。” “钱财来源主要是丝绸产业,几乎遍布天下十九州,包括大乾神都最名贵的衣料商铺,其掌柜也是咱们的人。” “开销呢?”顾平安问。 司琴低声说: “娘娘在世时,曾是凉州揽月宗宗主,如今宗内七百弟子需要的练武资源,都依赖于殿下,今年钱财状况捉襟见肘。” 顾平安“嗯”了一声: “我会解决。” 司琴嘴角浅浅上扬,听到这话就安心,她相信顾公子的能耐。 “对啦,你听说过十九巷吗?” 顾平安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向往之色: “知道,朝歌城十九巷有一幢七层藏书楼,坐拥天下最丰富的圣贤典籍和功法秘笈。” 小时候他就曾经许下愿望,有朝一日成为大人物,定要阅尽十九巷。 司琴攥紧拳头,笑嘻嘻问: “猜猜里面是什么?” 说完松手,空无一物,变戏法般摆动裙袖,白里透红的掌心出现一个绿色小葫芦。 司琴递给他,徐徐道: “拿着它能去一二层,至于更高层楼,殿下也无能为力,立朝以来就有铁律,必须给朝廷立功或者为蜀地百姓做出贡献,才能登上第三阶梯。” “听说第七层不仅有春秋时代的禁书,还有绝顶秘笈,随便丢出去一本都能在江湖掀起血雨腥风,就连隐世家族都极为觊觎。” “陛下九五之尊都止步于第六层,把守门户的是蜀国柱石巨擘,三十年未曾露面。” 顾平安摩挲小葫芦,说太多感谢显得客套,可他真的感激于殿下的信任。 在尊严崩塌,名声尽毁、沦为阶下囚的那一刻,他从未想过自己能有今天。 “公子,你一定会打通玄关!” 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司琴一脸笃定,骄傲道: “届时你的惊世悟性会震撼十九州,天下武者会嫉妒到疯狂,总有一天,你会证明大乾姬扶摇当初多么可笑卑鄙,你会让她钉在史书耻辱柱上!” “门阀望族永远也遮掩不住煌煌大日的光芒,顾平安这个名字,将是他们撕扯不掉的梦魇!” “世人将无比崇拜殿下,昔日眼光何其毒辣!” 司琴说着自己都热血沸腾,激动得脸蛋红扑扑的,像熟透的樱桃。 顾平安情绪翻滚,他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失去的尊严名誉必须亲手夺回来,公主府这条船绝对不会沉! “殿下。”司琴抬头看见远处走来的身影。 “陪本宫走走。” 姜锦霜一袭雪白曳地长裙,宛若一株高贵圣洁的莲花。 “好。”顾平安起身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漫无目的地走着,花园树枝廊檐都挂着串串风铃,晨风吹动清灵悦耳。 姜锦霜突然止步。 “父皇面若枯槁,有时浑浑噩噩,看样子最多还能强撑三年。” 顾平安没有接话,只是做倾听者。 病魔如刀,昔日震慑南夷的一代枭雄竟已沦落到这般田地。 那场旷世战争,大乾先帝姬无涯在草原战死,蜀帝深陷十万大山,身负重伤逃回朝歌城。 “如果没有娘亲挡在他前面,那他早死了。” 姜锦霜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 可顾平安分明听出了竭力克制的哀伤。 “打我记事起,娘亲就无所不能,出身贫苦的农家女一路名震江湖,再到蜀国皇后,我从未认真想过她有一天会死掉。” “其实我没有匡扶社稷之志,也未曾有过开创姜氏荣光的念头,有娘亲庇护,我只想修炼绝巅,能遨游于北海、揽月倒悬山之上。” “可她死了,一切由不得我。” “我不争,等父皇驾崩,我会死,娘亲那些旧友部下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她的名誉也会被执笔史官污蔑。” “我必须争。” 相识以来,姜锦霜第一次说这么多,也第一次没有称本宫,说完继续往前走。 顾平安亦步亦趋。 蜀帝立过两任皇后,第一任是倒悬山澹台氏族,诞下三个皇子。 第二任,揽月宗宗主黎舞,也就是殿下的娘亲,殿下也是皇嫡,符合春秋以来的礼法继承。 天家争储最是残酷,何况同父异母,无论其中哪个皇子登基,长宁公主府的下场都会无比凄惨。 时间很紧迫,最多三年。 天色渐橙,双方似有默契般放慢脚步,观赏着朝阳升起。 “殿下,死了的话就看不到晨曦落日了。”顾平安轻笑一声。 姜锦霜勾动唇角,慵懒道: “所以,还是让别人死吧。” …… 马车缓缓驶向十九巷。 巷子只够容纳两辆马车并排而行,偏偏左右种满了槐树和紫荆花,巷尾坐落一头梼杌铜像。 视线开阔,巍峨古朴的藏书楼映入眼帘,顶端仿佛直插云霄,门前白玉阶梯结伴而行的硕学鸿儒,各个身如渊渟岳峙,孑然一身的武夫亦是气机绵长。 当顾平安缓缓走下车厢。 三层之上有人俯瞰。 周遭冷眼旁观。 殿下为了满足此子的小小任性,不惜悬赏北海血戟,相比而言,藏书楼通行证算什么? 仗着自己受到殿下信任而骄横不可一世,说难听点就是愚蠢。 来西蜀第一件事,不说轰轰烈烈惊天动地,至少也要尽善尽美吧? 而你却闹出二十岁开脉这种笑话! “顾公子,其实老身本来很同情你的遭遇,也敬佩你在商江郡展现的惊艳手段,可你偏偏为了一己私欲要挥霍一件至宝,何苦呢?” “以你低劣的天赋根骨,通玄了又能怎样?” 楼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忍不住质问,她并无恶意,只是难以理解。 顾平安颌首为礼,一言不发擦肩而过。 第十七章 涉猎颇广,领悟一剑,纸上得来终觉浅 藏书楼。 越过门槛感受到岁月沧桑的压迫感,内里清幽安静,只能听到翻阅书页的“沙沙”声。 顾平安拎一个书篓,走到最近的竹书架前,上面摆放着各种绸卷竹简,用各色布签标明了类型。 多为经史子集,他挑选其中几本放进书篓,便到处闲逛起来。 浩瀚书海,应有尽有。 直到…… 第九排书架,他看到一本《梦中游记》,署名顾平安…… “敢问?”顾平安拉住来回巡视的襕衫男子,这位负责第九区域。 后者斜了他一眼,字正腔圆道: “就是你的原稿。” 顾平安神色怪异,实在想不到几年前自己随手编了一本精怪民俗故事,竟然会出现在名震天下的十九巷藏书楼。 当初为谋生计卖了七两八钱银子。 “有人借阅吗?”他好奇。 “除我之外就三个。”襕衫男子面无表情。 顾平安颔首。 也对,大家好不容易来藏书楼,不去借阅功法秘笈经世典籍,谁会傻乎乎看这个? “是谁?”若有机会,他倒要认识一下那三个傻子。 襕衫男子一边整理弄散的书架,一边说道: “公主殿下以前爱不释手。” “张相,贾国师也看过好几遍。” 顾平安表情僵住。 宰相张太岳,国师贾似真? “确实很精彩。”襕衫男子不忘给予评价。 “谬……谬赞了。” “对了,怎么会出现在藏书楼?” 顾平安临走前忍不住刨根问底。 襕衫男子倒是直言不讳:“国师游历凉州时购置,原稿应该转了好几手。” “多少钱?” “整整六百两。”襕衫男子说完又问:“你多少卖的?” 顾平安险些站不稳,气愤道: “七两八钱!” 襕衫男子脸部肌肉明显抽动了几下。 顾平安默默走开。 收拾乱糟糟的心情,他去了专门置放修行知识的书架,将《修行五境简述》、《气血之炼脏锻骨》,《天地元气感应篇》这三本丢进书篓。 而后踱步到静室,找个临窗位置,慢慢翻阅。 之前他的视力不是很好,需要费力趴在边缘前探身子才能看清。 自打在蜀山道观咀嚼吞服了古参,目力极佳,连远处树杈虫卵孵化都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他更想探究修行世界,去挖掘自身的奥妙。 两刻钟后,顾平安认真看完了《修行五境简述》。 统一分为后天两境、先天三境。 气血境,金刚境,是为后天。 感应到天地元气化作己用则是先天,划分指玄境,蜕凡境,山海境三境。 至于更高的存在,已然超脱了春秋以来固有的修行体系,绝巅人物都在领悟追求本我大道。 “问道隔山海,山海不可平,一指断江、飞天遁地的大能也难敌万个精锐甲士。” 顾平安颇为感慨。 三年前中原跟蛮夷的国运之战,折损了十个山海境巨擘。 一万个气血武夫凭血肉之躯硬生生熬死神明,真正诠释了弱小蚍蜉联合起来有撼动苍天大树之威。 …… 一个角落,一盏茶,一坐就是一天,顾平安却津津有味。 案几上摆放着各式剑谱,掌法,拳法等等武学典籍,包括佛功道经,甚至连《五毒诡招》这种偏门都有,总之涉猎驳杂。 贪多嚼不烂? 对他而言,没有这样的道理。 集众家之所长,推演领悟属于自己的武学! 无论多么绝顶的功法秘笈,所谓的门阀传承道统,世人抢破脑袋的盖世神功—— 不会凭空产生,终归是由人创造。 为什么我不可以? 自己创造的武学,永远是最契合自己。 正思量间。 一个体态丰腴的襕衫妇人踱步近前,敲了一下案几,轻声说道: “外面有人找。” “好。”顾平安颔首见礼。 藏书楼外天色昏暗,司琴掀开车幔招手,手里还拎一个饭盒。 “顾公子,我就猜到你今晚不回府,我亲手做的。”司琴笑着将饭盒递给他,随后也不逗留。 顾平安目送马车离开,返回藏书楼。 “真真开了眼,那可是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这厮是来朝歌城享福吗?真把自己当成公主府顶梁柱了?” 附近的贵族儒生见状颇有微词,低语间难免妒忌。 他们费劲千辛万苦攀关系,才能暂借一只小葫芦通行证,在外面排队等待,一个人只能待半个时辰。 可姓顾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如今,柔美娇媚的殿下侍女还生怕他饿了,大老远跑过来送膳。 “英明果断如大乾女帝,若非掌握此人的卑鄙品行,又怎会驱逐抛弃?” “德不配位,才不堪任,必有余殃,等着看他出糗!” 不同于朝歌城各势力作壁上观,作为读书人,却十分抵触这个人。 殿下为何要接纳宠信一个大乾弃子? 西蜀无才乎? 我们在座哪一位不是满腹经纶,胸有锦绣? …… 回到静室,顾平安打开饭盒,里面是香喷喷的炖老母鸡汤、一碟嫩笋香菇,还有几只肥嫩满黄的蒸螃蟹。 他边用膳边翻阅剑谱,顺带抄录做注释。 晨昏日暮,已过十日。 顾平安每隔两天回府整顿账目,其余时间都窝在藏书楼。 通过总结各种剑谱心得,他渐渐有所领悟,脑海里甚至开始演化出一招剑式。 对,就是一剑。 如今仿佛胸中积攒一口气,憋着非常不舒服,他要发泄。 急需打通玄关,试试这一剑究竟有几分威力。 “有人找你。” 襕衫女子入室提醒。 走出藏书楼,司琴迎了上来,兴奋地说道: “公子,几个奇人异士已经抵达府邸,既然敢接悬赏令,想必他们很有信心。” 说话时,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裙袖,情绪略微紧张,她也怕期待落空。 悟性震古烁今,可玄关闭塞,一切都是空谈。 一旦成功,天高任鸟飞,大鹏展翅九万里! 如果失败,眼睁睁看着金矿而不能发掘,只怕会抱憾终生。 “好。” 顾平安快步走进马车,表情还是那么平静,可衣衫一角高高飘起,暴露出他内心的踊跃。 …………… 第十八章 北海花瓣,人情之债,半盏茶的等待 公主府。 外殿阙台立着一柄青铜重戟,气势森煞,枪尖戈刃绣蚀变形,戟身猩红,存放几年仍然散发浓郁的血腥味。 几个方士目光火热,抬手轻轻弹了一下戟身,反震之力顿时让腕臂发麻。 “至宝!” 此行就是为它而来。 敢接悬赏,当然信心十足。 姜锦霜身边立着一个矍铄健旺的老太监,气息如渊似海。 他看向顾平安,沉声道: “感到不适,立刻说。” 话音落罢,一个矮脚虎抢占先机: “顾公子,某先!” 此人用两根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卖弄道: “当初被戳瞎了,靠它治好。” 边说边掏出一个小瓶子,里面的水滴是琥珀色,类似于市井黄醅酒。 遭到指玄境所伤,都能祛除毒素重见天日,区区玄关武脉轻而易举打通。 顾平安摊开掌心,矮脚虎倒了两滴。 见殿下眸光示意,顾平安便不再犹豫,如吃豆子一样丢进嘴里。 入口甘苦,四肢渐渐冰凉,气血毫无征兆地衰弱。 老太监察觉不妙,手掌真气结印,迅速拍在顾平安后背。 两滴催出。 顾平安心跳飞快,赶紧弯腰平复呼吸,自己差点生机衰竭。 他撸起衣袖,小时候砍柴误伤留下的疤痕,竟然神奇的消失了,手臂很多伤痕也无影无踪。 “是某考虑不周。” 矮脚虎抱拳致歉,心有余悸。 以长宁殿下对顾公子的宠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肯定死得很惨。 他将两滴收回瓶子里,念念不舍地看着血戟。 “没有好东西就别来献丑!” 刺耳的笑声,一个碧眼鹰钩鼻的外夷方士龙行虎步,先抱拳鞠躬,而后同样取出一个瓶子。 里面是一滴血。 “东岛湖中蛟龙之精血!”他自信勃勃。 矮脚虎惊诧,质疑道: “真蛟龙?别拿巨蛇精血忽悠大家。” 江湖传言,年过花甲的老头服用蛟龙精血,都能体魄强健,握拳有斗牛之力,夜御数女不在话下。 外夷方士懒得搭理,看向高贵典雅的女人,毕恭毕敬道: “殿下,蛟龙精血其精髓在于一个“冲”,气势如滚滚洪流,如铁锤怒砸,以蛮力打通缺口。” 他显然有备而来,条理清晰。 只要有缺口,就能凭借外力击溃。 姜锦霜眉心微动,司琴一脸紧张。 “来。” 顾平安盘膝而坐。 老太监在身后护法,气机聚成乾坤阴阳。 外夷双手合十祈祷,必须成功,否则自己损失惨重。 一切就绪,顾平安吞服精血。 眨眼间,体内一股狂暴的力量在肆虐,像满是齿尖螺旋的钻头阵阵搅动,刮得脏腑剧烈疼痛。 老太监御气机指引精血,慢慢循着玄关脉的位置。 轰然撞击! 顾平安浑身燥热宛若在烈阳下烤了几个时辰,疼痛感减缓,明显察觉到玄关屏障摇摇欲碎。 将破不破。 来回几次冲撞,精血蕴含的力量越来越小,直到被身体吞噬殆尽。 失败。 阙台气氛沉闷。 府邸宫婢唉声叹气。 她们小时候随便打通玄关,花几两银子去武馆找高人拍几下就好。 二十岁倾尽一切代价也难以做到,世间没有如果,错过了只能遗憾。 “你……” 外夷如鲠在喉,心疼到面部抽搐。 我那么珍贵的一滴蛟龙精血,打水漂了? 其余方士望而却步。 他们带来的异物远不及蛟龙精血,要不要赌?顾公子该不会在骗吃骗喝吧…… “你们呢?” 司琴环顾奇人异士。 众人打退堂鼓,付出没有回报的交易,谁愿意做? 顾平安悄悄摆动手臂,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力,可他突然觉得很累,是精神上的疲惫。 按道理,他经历那么多,绝对不会轻易受挫,也许是长久以来的压力积攒所致,也许是满腔希冀落空之后对自己的失望。 就在此时。 一个风姿卓越的道姑缓缓走来,步步生莲。 姜锦霜早就注意到她,倒并非因为对方不食人间烟火的超然气质,而是一身蜕凡巅峰的修为。 “您是?”老太监语气略带敬重,这位距离山海境仅一步之遥。 道姑面无表情: “我是谁不重要。” 她挥起宽袖,精致小盒子安稳落在老太监手中。 “里面是一片北海花瓣。” 方士们面面相觑。 众所周知,北海乃是天地元气最浓郁的圣地。 同为北海之物,这片花瓣一样价值连城,怎么舍得拿出来? 道姑看向长宁公主,又指了指顾平安,轻描淡写说: “开脉不成,我取走血戟。成了,我什么都不要,他欠我一个人情。” 闻言,老太监面露焦急之色。 “好。”姜锦霜毫无迟疑。 方士们惊骇于殿下的魄力非凡。 这都肯答应? 而且四境巅峰的存在,需要一介书生欠人情债? 道姑颔首,伫立在一旁闭目养神。 她自己也疑惑,明明平平无奇,莫非白眉老道打诳语? 没错,她之所以前来公主府,全是因为白眉老道的飞鹤传信,说什么以花瓣换人情,许多年以后,人情债胜过任何稀世至宝。 再细究却又三缄其口。 亲眼见过顾平安后,她大失所望。 对方根骨体质都很平庸,估摸着这辈子能够到达金刚境界,就该烧高香了。 迎着道道目光,顾平安坐定,收拾杂念作一念寂然,整个身心放空,将雪白花瓣咀嚼吞咽。 老太监平渡气机,将花瓣灵蕴指引到玄关脉位置。 没有丝毫动静。 一片死寂间。 顾平安身躯猛震。 道姑阖眼,北海灵物果不虚传。 “开了!”老太监大喜。 顾平安眼眶霎时间布满血丝,身体经脉扩张,带动全身窍穴的气血,一起出现剧烈动荡。 玄关通,万窍开。 仿佛挣脱了束缚,气血在四肢百骸翻涌,再无窒涩。 姜锦霜扯了扯唇角,一抹笑意美得惊心动魄。 “万丈高楼平地起!”司琴欢呼雀跃。 道姑表情无波无澜,甚至有些遗憾。 大话放出去了,以她的品行,不可能反悔。 原本还能带着血戟走,现在倒贴了一件灵物。 突兀。 她顿感惊奇。 在座方士和府邸宫婢,死死盯着阙台上的身影,气血还在疯涨,毫无偃旗息鼓之意。 顾公子准备直接跨入气血境? 太鲁莽了! 自春秋以来,武者通玄关之后都要夯实根基,短则半载,长则三年,树苗深深扎根,方能茁壮茂盛。 莫非是明知上限不高,索性破罐子破摔? 老太监翕动嘴唇,多次想开口劝阻,最终还是一声不吭。 且随他去,反正也无望先天指玄境,没必要在乎根基。 顾平安气沉丹田,气血有节律地上下升降,慢慢凝聚大元宫。 没错,就是自己改良蜀山道观的《通玄内景经》。 摒弃上中下三元宫,创造大元宫。 如今暂时用基础道经,等先天感应元气后再修功法。 他早已掌握所有细节,仿佛排练过很多次一样。 约莫半盏茶时间,大元宫圆润如磨盘,似镜中月般悬于丹田一侧。 元宫初成,周身气血翻涌游走,势如奔腾,气蒸大泽,还在节节暴走。 “怪胎……” 方士们瞠目结舌。 这么快就气血境了? 而且气血磅礴,细细感知的话,能察觉到一股勃勃生机往外溢出。 他们开始意识到—— 顾平安绝不简单! “是通玄内景经?又好像不是,莫非蜀山道观还有更深奥的功法?” 道姑呢喃细语。 陡然。 她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 “春雷。”老太监当场失态。 第十九章 春雷七响,安敢狺狺狂吠,可怕的剑道造诣 宣仁坊,太白楼。 一个美鬓飘飘、却身着僧袍的怪异老人凭栏而立,表情变幻莫测,沉声道: “春雷。” 大皇子姜宴臣听到这两个字,手指死死捏住酒樽,指节发白,直接碾碎。 “春雷?” 几个跟随者目光惊悚,有些不敢相信。 世间天赋绝伦的武者,会在气血境就能感应到一缕天地元气。 元气涌来,但经脉丹田窍穴根本承受不住,因为连金刚境九重都接纳不了元气,所以身体会本能排斥抗拒,碰撞间发出的声响,唤做早春之雷。 民间有惊蛰春雷始鸣,生机盎然,而修行世界里,气血境鸣响春雷者,天赋绝顶。 “好一个顾平安,恭喜。” 姜宴臣声音轻快,可脸上殊无笑意。 “出乎意料。”美鬓老人脸色阴沉。 不同于外面冷嘲热讽,他们心里很清楚,若非对自身极有把握,顾平安会大张旗鼓要开脉吗? 历史上第一位庶民状元,岂是恃宠而骄之辈?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怎么也想不到,天赋会高到这种程度。 “长宁怎么得到他的,裴擒虎那个俘虏?”姜宴臣突然笑了,笑得前俯后合,拍案道: “胸藏滔略,工于心计。天赋异禀,春雷始鸣。这样的人物要么重用要么及时杀掉,大乾女帝这个蠢货!区区败军之将,都能换来?” 说着笑容消失,脸上笼罩着寒意: “给本王树敌吗?” … 公主府。 阙台之上,感应而来的天地元气聚拢于天灵盖,盘膝入定的身影气息节节攀高。 顾平安早已将《天地元气感应篇》背得滚瓜烂熟,此刻并不惊慌,循规蹈矩剔除体内元气。 “殿下英明。” 老太监彻底折服,亏他还敢质疑殿下的眼光,实在惭愧。 轰—— 顾平安经脉百窍齐齐作声,身体排斥元气,犹如闷雷炸响。 “气血震天两岸惊,春雷滚过山河鸣,此行不虚。” 几个方士抚掌赞叹,亲眼目睹春雷始鸣,何尝不是一种荣幸,以后也是行走江湖吹嘘的谈资。 道姑眸中异彩连连,心中倒是感激白眉臭道士。 血戟哪里比得上人情债? 她已经是四境巅峰,当初气血境的时候也没有春雷始鸣。 师门三百年历史,天资卓越的弟子如过江之鲫,可春雷始鸣总共就几个独苗,最终成就都跨过五境领悟自身大道。 顾公子的未来成就不言而喻。 要知道任何一个春雷始鸣的武者,如果愿意加入隐世家族,可视为嫡系对待,有望成为继承序列。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顾平安的天赋。 轰轰! 阙台中央又两声巨响。 紧随其后连续四声,春雷始鸣足足七次。 感应到的天地元气越多,与体内磅礴气血碰撞的次数也就越多。 足足七响,方才归于寂静。 顾平安缓缓睁开眼,第一时间看向殿下,姜锦霜心照不宣地点了点下巴。 没必要彻底暴露天赋,冰山一角就足够了。 她很清楚,七响远远不是顾平安的极限。 以他的惊天悟性,定能推演出天地元气和磅礴气血相冲突却又契合的临界点,阴阳互斥,两极相融。 只要愿意,八十一响都可以。 “是我猜错了么?” 道姑隐隐有种荒诞的念头,顾公子不止打出七响春雷,可又觉得天方夜谭。 要知道顶尖天赋亦有差距,差距之处就在于春雷始鸣的次数。 “公子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道姑刻意提醒,相较之前生硬的语气,如今格外亲近。 说完飘然离去,脚步轻快很多。 一众方士也抱拳离开,原本冲着血戟而来,现在看都没看一眼了。 世间每多一个惊才绝艳的武者,天下气运就多一分,对苍生黎庶都是好事。 他们很期待顾公子踏入指玄境,届时才能探究天赋极限。 感应天地元气,脑海里所幻想投映,究竟是一井还是一潭,或是小溪江河? 公主府归于平静。 老太监笑得一脸褶皱,顾平安倒是不骄不躁有如寻常。 “哼,意料之中罢了。”司琴昂起脸蛋,矜持中带着骄傲。 美艳不可方物的长宁殿下又恢复了冷淡,不紧不慢道: “藏书楼祖训,为激励后辈,西蜀春雷始鸣的武者记两阶。” “哦?”顾平安诧异。 通往第三层只有三块木质阶梯,言下之意,自己还差一块阶梯的贡献就能去第三层书楼。 一层之差,不啻于天堑,第三层书楼的典籍功法,足以让蜕凡境武者趋之若鹜。 又聊了几句,顾平安独身前往府库处理事务、清点账目。 春雷始鸣没什么值得庆祝,因为这还只是开始。 …… 连续三天,朝歌城掀起热议风暴,蜀地本就尚武悍勇,如今冒出一个春雷始鸣的天赋怪,本身还是文道状元,两层光环加身。 “状元之才有多高有多深,看不见摸不着,但春雷始鸣是实打实的。” “大乾女帝真是有眼无珠,为了裴家俘虏,竟然放弃顾公子这块璞玉,相反咱们殿下慧眼识珠,任外界怎么嘲讽,始终坚定不移。” “若非仰仗轩辕氏族及几个隐世家族扶持,姬扶摇怎么权倾十六州,未登基之前,她哪一点比得过殿下?” “如今凤凰临巅统御社稷,还能闹出这么大的笑柄,说到底就是德不配位!” “等着看吧,迟早有一天会揭露殿试舞弊案真相,让世人看看一国之君是多么无耻!” 喧闹酒楼里,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江湖武者,都拼桌在一起讨论。 没啥好避讳的,大乾朝廷又管不到他们。 角落里,面目无须的内侍目龇欲裂,气得嘴唇发抖。 一群贱民,安敢妄议陛下?! 他其实十天前就到了朝歌城。 一直作壁上观,就是等着悬赏令相继失败,舞弊者彻底绝望的时候,他再以高傲施舍的姿态露面。 可万万没想到。 真打通玄关了,还是春雷始鸣,足足七响,陛下当初都只有三响…… 消息肯定会传进神都,他都不敢想象陛下会有多么愤怒失态,舆论会多么汹涌,骂声会多么难听。 商江郡只是牛刀小试,掀不起多少浪花,这回可真是石破天惊了。 陛下交代的任务怎么完成? 焦头烂额时,一个皂衣小厮快步走来,压低声音道: “公公,他出府了。” 内侍调整情绪,只能硬着头皮走一趟了,希望舞弊者识时务明晰大势。 临近傍晚。 马车前往藏书楼的路上被一人拦住了。 顾平安撩开车帷,便见到一个面白无须的内侍。 后者笑容满面: “顾公子,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说完,内侍察觉到一道阴森森的视线越过宽街,在他身上来回扫了几回。 护道者。 “滚!”司琴毫不客气,这死太监许是来自哪座皇子府。 顾平安冷冷盯了他一眼,突然想到什么,笑着颔首。 “公子,你……”司琴倒不担心安全,她相信古奶奶那缕气机能随时锁定。 “无妨。”顾平安跃下马车,率先走向潮湿的暗巷。 内侍赶紧跟上。 巷尾满是青苔,顾平安停住脚步,看了一眼他衣领处织绣的蝴蝶图案,平静道: “姬扶摇派你来的?” 胆敢直呼圣人名讳,内侍强忍着怒气,声音微不可闻: “君上说了,你若愿意修书认错,可重新接纳你,给予你修炼资源。” “你侥幸开脉,听说是一朵花瓣?只要立下功劳,陛下会恩赐更多北海至宝!” “回头认个错,君上既往不咎,难道你不想有朝一日前往不周山轩辕氏朝圣?难道你不想光宗耀祖,整个州郡前往顾家村顶礼膜拜?” “是,你有一点小小的委屈,可作为土生土长的大乾子民,万不该埋怨君上,更不可背叛国家,你不怕后人戳脊梁骨吗?” 内侍一连串说个不停,显然早就准备好的措辞。 顾平安笑意未减,一言不发。 “机会只有一次,你别以为自己有几分天赋就沾沾自喜,君上若想杀你,你绝对活不过第二天。” “幡然悔悟还不晚,赶紧修书认错臣服君上,效忠国家。” 内侍语气急促,他琢磨不透舞弊者脸上的笑容,是满意还是嘲讽? 顾平安注视着他,只一个字: “滚!” 内侍面色阴沉,眼角几乎裂开,牙缝里挤出五个字: “给脸不要脸!” 顾家村的庶民贱种,骤然富贵,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谁不要脸。”顾平安反笑,扭头朗声道: “司琴姑娘,借你一剑。” 隔着很远,司琴听到声音,从锦塌拿起自己的幽绿长剑丢出去。 茶肆古氏老妪张开五指,一条圆柱气机拖着剑身,眨眼间飞向暗巷。 司琴提起裙角,立马疾奔而去,那个太监是气血境后期,她担心公子有生命危险。 剑柄恰恰好好落在顾平安怀中,妙至毫巅。 “你必死。”他的语气简短而有力。 内侍下意识退了十步,转身碰到赶来的司琴。 “你敢动杂家?”他双腿抖如筛糠。 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狗,顾平安无意辱骂逞口舌之快,只是握紧剑柄。 瞌睡来了枕头,正好试试观摩数十本剑谱推演领悟的那一剑,自己创造的剑法。 内侍退无可退,骨骼咯吱作响,自额头到脖颈一条条青筋凸显,竭力克制恐惧准备以身搏命。 他虽然死死盯着司琴,但身形却迅速掠至巷尾,五指做鹤擒状扑了过去。 顾平安袖管之间,浩浩荡荡的气血之力涌出。 单论气血,在吸收蛟龙精血以及与天地元气碰撞打磨之后,根本不虚气血中期。 他只是向前递出一剑。 很慢很轻。 其实翻阅剑谱,大多剑式追求快准狠的同时华丽繁杂。 而他这一剑。 极其单调。 兴许在剑客眼里,既不气派也不威风,反倒有点像孩童手持刚抽牙的树枝在打闹。 两步。 一步。 咫尺之间。 内侍手掌差点就擒到温热的脖颈,可剑身那一弯,就像毫笔在宣纸一撇,墨迹浸染。 内侍蜷曲的手指无力垂下,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领血迹斑斑,又抬手抚摸脖颈,一条深嵌血肉的痕迹。 “派一个人将头颅送回神都。” 顾平安转身就走,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司琴目瞪口呆,她注视着太监。 那颗头颅突然坠落,而后在巷尾滚了好几圈,仿佛是被直接摘掉! 顾平安脚步如常,将长剑递回给她。 仇恨和未曾洗刷的屈辱早已盖过平生第一次杀人的不适。 远处的古氏老妪喃喃自语: “究竟还会带来多少惊喜?” 这一剑,连她都感到极其惊艳! …… 深夜,镇武司接到消息赶来巷尾。 一具无头尸体。 “胯下无物,是太监。”属下汇报,有些惶惧不安。 能够豢养太监只能是皇室,难道上层暗中角力都开始上升到厮杀了? 两个上司蹲在尸体旁边,丝毫不忌讳。 “挺高的剑道造诣。”腰悬短剑的俊朗青年看向旁边容貌姣好的女子,称赞一声: “不比你差。” 女子摇头失笑,指着尸体脖子,反问道: “你觉得他是怎么死的?” 青年仔细打量,“一剑劈开,尸首分离。” 女子沉默很久,语出惊人道: “是轻轻一递的动作!” “千钧力道,飘起鹅毛,磅礴杀意,毛毛细雨,不甚用力,已透十分!” 她笑容苦涩,喟叹一声: “不比我差?我远远不如,我的剑术还停留在矫揉造作,这位剑道大家俨然是自成一派。” “那种轻松写意,仿佛是晚饭后林间散步,抬手轻轻扫掉头顶一片落叶。” “真的很强,我连望其项背的资格都没有。” 俊朗青年哑口无言,他不擅使剑,真看不出有这么夸张? 他只能宽慰道: “这位肯定沉浸剑意几十年了,有朝一日,你也能做到。” “希望如此。”女子点头,略有些遗憾,“可惜不能见到剑道大家,否则能请他指点一二。” …… PS:新人新书,大章求月票,求追读,有打赏必加更! 第二十章 女帝愤怒滔天,如果之言,有何悔? 翰林院。 数十名新科进士埋头忙碌着。 “春雷始鸣。” 一位书吏忍不住议论,清晨上衙之前,这个消息已然传遍神都城。 就算开脉主人公唤作李平安、陈平安,凭此武道天赋依然声名远扬。 而他刚好就叫顾平安,神都城舆论鼎沸! 衙室陷入难堪的安静,气氛压抑得喘不过气。 那个庶民好像笼罩天空的阴霾,怎么都撕扯不掉。 他们清晰地记得殿试那一幕。 “纵然尊严肉身倾覆,我依旧为自己感到骄傲。” 原以为是绝望之下拼命想挽回一丁点尊严,如今回想这句话,竟惊天霹雳,振聋发聩。 “殿试舞弊盖棺论定,谁也休想翻案,他靠着歪门邪道在殿试大放异彩,也能饲养魔物搞个春雷始鸣!” 角落里,崔彻越说越激动,手掌不住捶着桌角,直到声嘶力竭。 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怕,但死对头的成功更让他恨欲发狂。 一众进士目光怜悯,自打两郡斗法之后,崔状元就遭到冷落,人虽在翰林院,可论撰文史、稽查录书等清贵事务通通轮不到他。 说实话,殿试当天,真的很羡慕崔彻,能够“最终夺魁”,无上荣耀加身,成为读书人心中的执牛耳者。 现在则是庆幸,幸亏不是自己! 哪里是状元? 分明是活靶子!! 活着一天,就会拿来对比。 越比越屈辱。 崔彻再受不了同僚怜悯的眼神,脸色阴沉地离开翰林院。 半个时辰后来到裴府。 “裴将军为何不在官署?”崔彻捧着一盏香茗,低声问道。 裴擒虎额头青筋暴起,死死盯着他: “明知故问,贤侄特意前来羞辱裴某?” 崔彻恨声道: “同病相怜。” 裴擒虎一脸铁青。 自己归朝以后渐渐被世人遗忘,其实沉寂下来更好。 偏偏姓顾的小子在西蜀闹出个春雷始鸣,这一下,自己成为舆论的焦点。 败军之将、一个俘虏却换走了土生土长的大乾天才,未来有望登顶五境的武道天骄。 骂声如潮,哪还敢去官蜀面对一双双眼睛? 甚至有更恶劣的言论—— 什么一块生锈的假金锭竟然能交换一座金山。 “某何错之有?”裴擒虎忍不住怒吼,内心的憋屈无法宣泄。 “裴叔,慎言!” 崔彻训斥一声。 你没错,难道是圣人的错? 裴擒虎自知失言,沉默片刻,冷声问: “贤侄是何来意?” 崔彻直接挑明了说: “借助家族力量,做掉舞弊者,圣人肯定乐见其成。” “再不动手,等这个贱民羽翼渐丰声名大震,你我就等着被神都城一口一个唾沫给淹死!” 裴擒虎起身来回踱步,眼神渐渐怨毒,谁也不希望自己时刻沦为笑柄,必须及时扼杀。 “怎么筹划?” …… 御书房。 “狼心狗肺之辈,奴颜婢膝之徒!” “逆贼才事二主,小人才做贰臣,即便侥幸得天眷顾,也会遗臭万年。” “你真的卑鄙,明明有武道天赋,你若说出来,朕岂会把你打入天牢?你从一开始就没把朕放在眼里。” 砰! 御案一片狼藉,女帝精致绝美的脸庞阴云密布,胸腔积攒着滔天怒火。 “姬氏几个老东西骂你有眼无珠,说下次做事要三思,别再让皇族遭到世人非议。” 太后推门而入,面无表情盯着她。 “母后……”女帝竭力克制情绪,恢复了高贵优雅的姿态,平静道: “朕做事,哪容这几个老东西指指点点?” 太后不怒反笑,一字一顿道: “春雷始鸣七响,你当初才三响!” “他的天赋放在我轩辕氏,都能进入嫡脉,而他祖祖辈辈,都是我大乾子民,他的父亲为大乾战死草原,她的母亲是大乾千千万万个为生活奔波努力的妇女,他打小读书都是立志报效朝堂!” “哀家对你太失望了!” 女帝脸色难看。 太后不依不饶,掷地有声道: “一个如浮萍,孤苦无依、无家无根的孩子,他没有走过捷径,他费劲千辛万苦走到金銮殿,若是先帝尚在,定会给予他应有的荣耀!” “满朝衮衮诸公,哪个没在结党营私谋求私利?哪个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要么家族利益,要么门生旧吏!” “没有家族背景没有人脉羁绊,你如果信任顾平安,将会得到千倍万倍的回报,他的目光向下是百姓,向上独独你一个君上,这是真正的股肱重臣!” “届时姬氏轩辕氏给予他修炼资源,文能治理朝政,武能横推心怀不轨者,这样的臣子你都能随手丢弃?” “难怪外界赞美西蜀姜锦霜,人家真是眼光超然,魄力非凡,而你呢?亏坐拥江山社稷,真如井底之蛙!” 太后滔滔不绝,这次真的怒火中烧。 状元之才尚且还能宽慰自己说谋略都是虚的,而七响春雷可是实打实的天赋。 女帝深呼吸一口气,美眸毫无情绪波动,冷冰冰道: “大乾又不是没有七响春雷之上的武道天骄,他们再怎么桀骜不驯,在朕面前都只能跪下毕恭毕敬称一声君上,朕想要他们死,他们不能活!” “这就是帝王,朕的眼里是山河社稷,不在乎跳梁小丑。” “至于姜锦霜,跟朕提绣鞋都不配,母后不必激怒儿臣,儿臣现在很平静。” 太后看了一眼地板上散乱的奏章,无意揭穿她的伪装,只是问道: “你后悔吗?” 女帝眸光恍惚了片刻,记忆仿佛回到了那场殿试。 事实上,她前夜就得到消息,彻夜难眠时也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时间倒流,会不会做出相反的决定? 悔意转瞬而逝,仅一丝丝罢了。 姬扶摇语气平缓而有力: “有何悔?不能为大乾效力,去蕞尔小国闹腾,不能得到朕的认可,该遗憾的从来不是朕。” “若非需要西蜀做中原门户抵御十万大山,大乾早就将西蜀灭了,连一个国家都随时倾覆,他一介蝼蚁又能翻出什么浪花?顺者昌,逆者亡!” “还是那句话,现在认错为时不晚,朕愿意接纳他,等到皇权彻底稳固清算门阀的时候,朕甚至能帮他洗刷舞弊罪名。” “他若敢着手危害大乾利益,朕让他见不到第二天的晨曦!” 说完拂动裙袖,“母后,儿臣疲了,先行告辞。” 说完迈着轻盈的步伐离开,脚步越来越快,显然心绪紊乱。 太后重重叹气一声,她当然知道,让皇帝承认错误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其实谁也想不到,一个五岁开始读十五年圣贤书的孩子,竟然拥有春雷始鸣的天赋。 “希望适可而止吧,否则扶摇的名声越来越差……” 终究是自己的亲女儿,是大乾的主宰,太后也不愿看到顾平安继续声名远扬,他的名声越大成就越高,那扶摇永远是世人口中有眼无珠,德行有亏的皇帝。 一个皇帝但凡牵扯上没有眼光,德行不好,对于统治而言就是灾难! 第二十一章 孤篇横绝第二层,十月桂花香,骑鹤下神都 藏书楼,第二层。 顾平安提着书篓,在一片片书架来回走动了一个时辰,却没有借阅哪怕一本。 巡视的襕衫女子走到他身边,忍不住问: “你在找什么?” 顾平安颔首为礼,随后笑道: “听殿下无意间提及,有本残卷可谓孤篇横绝第二层。” 襕衫女子闻言点头,“跟我来。” 走动东南檐角,女子踮起脚尖从书架最上面取下一叠残卷,解开水晶环扣,将无人问津的古朴残卷递给他: “《凤凰六变真经》,第二层楼最珍贵的武技,出自姬氏太祖之手,姬氏不传之秘。” 顾平安看着上面经年灰尘,困惑道: “无人借阅?” 女子解疑,慢条斯理道: “若是全篇,足以放进第七层,偏偏它只是半式,连第一变且听凤吟都残缺,根本不能修炼。” “再者,纵然是完整的第一变,修炼条件非常苛刻,必须是气血境以肉身感应天地元气,简而言之,只适合春雷始鸣者。” 说完她看着顾平安,劝告道: “千万别浪费时间在上面,第一变只有半式,有头有尾偏掐去中间法诀,擅自修炼极可能倒行逆施。” “以你的能力,只要为蜀地做出贡献,就能前往第三层楼,那里的武技秘笈威力比第二层高了数倍。” 顾平安喜怒不形于色,内心踊跃面上也毫无波澜。 难怪公主殿下极力推荐,几乎是量身打造! “多谢前辈提点,在下谨记于心。”他说着接过残卷放进书篓。 而后专门去找关于凤凰的典籍注释,还真有几本秘笈有详细介绍。 顾平安坐在静室一卷一卷地翻阅着,手指滑过粗糙的纸边,小篆一行行跃入眼帘。 一盏茶,一坐就是大半天。 通过半式推演第一变且听凤吟异常艰难,首先他没亲眼见过一头凤凰,其次诡异的驱动气血的方式也闻所未闻,最棘手的是,这半式有前有后,唯独缺少中间最重要的部分。 当然,所谓的倒行逆施,也就是江湖闻之色变的走火入魔。 对于顾平安而言,一点都不麻烦。 因为他修炼了《通玄内景经》。 没错,自创元宫! 另辟蹊径,再创一个小元宫积攒气血,用这个小元宫去修炼且听凤吟,失败了元宫破裂,对自己毫无影响。 屡败屡战,尝试无果一千次,他能创造出第一千零一个元宫。 这就是他义无反顾选择这本基础道经作为修炼根基的原因,无比契合,能够随时试错而不伤身。 “迄今为止,悟性方面最大的考验。” 顾平安呢喃自语。 凤凰六变真经,每一变都是各个境界最强的武技之一。 第一变且听凤吟威力巨大,无论耗费多少精力,也必须推演成功,届时真想看看姬家会是什么反应。 有了短期目标,顾平安没有执拗于其余剑谱拳法,见天色已晚,便离开了藏书楼。 …… 公主府。 在府库处理完事务,已近凌晨两更时分,顾平安反倒没有睡意,径直走到主楼宫殿,殿檐灯盏随风飘扬。 等了半炷香时间,姜锦霜才走下二楼,她披紫色丝绸睡袍,满头青丝散开,似乎是刚被宫婢叫醒的缘故,完美无瑕的脸蛋满是慵懒倦怠。 “你有几分把握?”姜锦霜抿了一口香茗,淡淡问道。 显然是指孤篇横绝第二层的半式且听凤吟。 她对顾平安再有自信,也深知想要推演出一变极为艰难,近乎不可能。 顾平安没有作答,反问道: “殿下从府库搬走了十一万两银锭?” “对。”姜锦霜点了点下巴,“本宫还想明天跟你说这件事。” “暗地里打造甲胄,豢养甲士?” 姜锦霜微诧,怔怔盯了他半晌,美眸异彩连连,“这都能猜到?” “殿下,你太急了!”顾平安完全否决,沉声道: “撤销这个决定。” 姜锦霜眉眼冷了几分,“父皇病重,不知何时就撒手人寰,本宫势弱,若不趁早豢养死士,几无胜算。” 顾平安尽量心平气和道: “争储之事,不用大火爆炒,只用小火慢炖。” “咱们越是势弱,就越要让出一条道来,给他们先行,并非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而是看他们动作慢慢拆招,皇帝病危他也焦急于储君之位,焦急于子女自相残杀,那三位皇子更急,急得想证明自己,越急破绽露出来的越多。” “他们都是同一个母亲,若是殿下动作过激,澹台氏会率先出击,三人为了争取母族势力,不得不放下矛盾先对付你。” “你方唱罢我搭台,先看看野心之辈的表演,越是精湛动听的戏曲,越是最后登场,咱们静下心做看客。” 略顿,顾平安轻声道: “我想和殿下活到最后,就算努力过后失败,至少也要死在黎明前夕,而不是刚走几步夜路就死得不明不白。” 姜锦霜下意识撅了撅嘴,很快察觉到自己失态,重新恢复了冷淡。 “哦,是本宫鲁莽了。”她语速飞快。 顾平安松了一口气,临走前说道: “殿下,腊月初九,镇南王姬渊六十寿辰,这是关键人物,我们要亲自前往江南。” “镇南王?”姜锦霜起身来回踱步,美到令人窒息的脸蛋一片困惑之色,但她没有细究,而是提起另一桩事。 “十月,神都书院桂花盛开,师父她老人家照例前往赏花,本宫也去,若是你同往,那刚顺路去一趟江南。” 本不想提起,毕竟顾平安只要现身神都城,肯定会迎来挑衅辱骂和各种不必要的纷争。 “十月,还有半年时间。”顾平安颔首,“我肯定去,神都之行结束,刚好前往江南。” 见他要走。 “你等等。”姜锦霜走到偏殿,抱着一个大箱子出来,里面都是补血益气的珍贵药材,药香浓郁。 “提升气血,早日进阶。”她丟了过去。 顾平安接住,百年古参、几百年何首乌、不周山雪莲子等等应有尽有。 他抬起头。 “多谢殿下。”姜锦霜面无表情,冷声道: “本宫听腻了,回阁睡吧。” 顾平安笑了笑,慢悠悠离去。 第二十二章 欲往三层寻典籍,杀叛将,获贡献 翌日,鸡鸣破晓。 顾平安浑身疲惫,眼睛充满红血丝。 数次尝试修炼且听凤吟,刚一开始就气血逆流,换做常人轻则残废重则丧命,他依靠着通玄内景经创造元宫不停试错,虽说根基无恙,但也消耗很大的体力。 大乾姬氏传承宝典,威力盖世的同时修炼起来困难重重,就算拥有完整的法诀,姬家能练成的也屈指可数,何况是半式残卷就要推演第一变。 “必须去第三层楼。” 顾平安呢喃自语。 听殿下说起,第三层楼有北海、倒悬山、不周山等圣地的相关典籍,元气浓郁的地界,才存在凤凰出没。 第三层楼肯定有关于凤凰习性动作各方面的详细记载。 唯独亲自熟读这些卷轴,才能在脑海里形成清晰认知,结合半式残卷,总结演变出一套行之有效的仿生术数。 但藏书楼规矩森严,无论是谁,都禁止将抄录手稿带出去,包括皇亲血脉。 他无法靠殿下,只能自己前往。 楼内祖训有言,为激励蜀国武者,春雷始鸣者记两阶。 总共就三块阶梯。 他还差一块的贡献。 “先休息。” 顾平安揉了揉眉心,他深知修炼需要张弛有度。 于是褪下衣袍在圆桶里药浴,通过药材滋养肉身补充气血,半个时辰后回到暖阁沉沉睡去。 …… 晌午。 顾平安刚出西楼。 “公子!” 司琴踩着小红靴迎面走来,今天她是一身紧身武袍,身段凹凸有致,英姿飒爽又不失娇媚。 “听殿下说,十月份的神都书院之行,你也要去?” 她劈头质问。 “怎么?”顾平安疑惑。 司琴板着脸蛋很严肃,一字一顿道: “你可知道,那是以轩辕氏、澹台氏为首的门阀盛会!” “几个皇子的母族就是澹台氏,他们也会参加,每逢门阀盛会之后世事都有变故,殿下以防消息滞后于人,不得不借赏花名义邀请师父她老人家同往。” 略顿,她急切道: “隐世家族尚且自持矜贵,而清河崔氏、河东裴氏等门阀肯定针对你,甚至辱骂你,冠冕堂皇的贵族其实最记仇,永远忘不掉你曾经将他们狠狠踩在脚下!” 顾平安脸上几分笑意: “凭什么要避?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见他执拗,司琴瘪着嘴小声说: “可我不想公子受委屈,那儿四面都是可恶丑陋的嘴脸。” 顾平安看着她,语气温和: “我若平庸无为,任凭他们栽赃狗吠而无动于衷,那才是真的委屈。” “好吧……”司琴深知劝不动他,也只能往好的方向去盼望,“届时公子的悟性,必将震撼天下人!” …… 用完午膳,顾平安驱车前往十九巷。 藏书楼。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戍边抵御十万大山的蛮夷,通过积攒军功。” “亦或朝廷为官,上书言事,积极献策。” “以你的能力,别说第三层楼,就算第四层也只是时间问题。” 襕衫高个不紧不慢地说道。 高居庙堂,一个好政令就会给百姓带来裨益,为蜀国做出十足贡献。 上阵杀敌,凭借春雷始鸣的气血天赋,在疆场也大有可为。 顾平安不予回应,心底否决了两个提议。 前者需要漫长时间,而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是公主府幕僚私臣,更不会掺和朝局,过早入局做闯棋违背他的最初计划。 “我只差一阶。”顾平安看向二三层之间的木质楼梯。 襕衫高个颔首,阐述藏书楼规矩: “政事堂对面,你一去便知。” “多谢。” 顾平安正要转身离去,突然见到两个气势森煞的武将结伴从楼梯走下来,他一下子似乎联想到什么,思绪瞬时开阔。 政事堂也就是蜀国宰相台,坐落在皇城东南角,气氛庄严肃穆,百官手持文书来回进出,在看到顾平安的第一眼放缓脚步。 长宁殿下的心腹亲信,公主府这艘船的幕后掌舵者。 啧啧,这位自打来了朝歌城,还是首次在除公主府藏书楼以外的第三个地方露面。 顾平安微微揖身,随后面无表情地走向对面小楼。 红漆圆柱,门前摆放着梼杌铜像,跟十九巷巷尾那尊一模一样,内部的官员同样一身襕衫。 门僮领路,转了几个昏暗走廊,来到偏僻衙室,里面坐着一个貌似和蔼的老头子。 顾平安颔首为礼后,直叙来意: “去年七月,商州两个官员举家叛逃西蜀,投靠大乾。” 老头说话浑浊温吞: “你怎么知道?” 顾平安也未隐瞒,娓娓道来: “去年乡试夺魁赴神都城准备会试,在国子监借读,我虽踽踽独行,但也听说同个学室两位蜀人遭师生嫌厌,因其父背叛西蜀。” 老头没说话,似乎他自己都不甚清楚,起身去隔壁,那里摆放密密匝匝的案牍卷宗,按照标签寻找,也找了足足半盏茶时间。 “刚好有。” “一个商州原东路防御守备吴大寿,正六品武官。” “一个是原东路录事参军秦鸿,从八品文官。” “你运气不错,杀了秦鸿,功劳恰好够一个阶梯。” 顾平安反问: “秦鸿?” “没错。”老头看着卷宗介绍,沉声道: “虽有两个半品佚差距,但秦鸿实际上危害隐患更大,此人久在商州东路担任军中文职,较为了解防御工事,至于吴大寿,杀了口头嘉奖,不会计入藏书楼功劳簿。” “不能刺杀。”顾平安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若是能暗杀,这个任务很难遗留至今,秦鸿人头也远远不值三层楼一个阶梯。 “对!”老头打了响指,跟聪明人聊天就是不费口舌,怒声道: “必须使计让乾朝廷主动杀了秦鸿,以此威慑警告商州东路那些心怀鬼胎的文臣武将,第一个叛徒的同僚既被故土戳脊梁骨,又被他们所谓的煌煌大乾无情对待,前车之鉴!” 说着他突然摆手: “劝你别接这个任务。” 顾平安迎上他的视线。 老头没有犹豫,直言不讳: “老夫不是质疑你的能力,而是这卷宗隶属兵部,朝堂做事都要按照流程走,你得先去兵部衙门报备。” “六部权力中枢,鱼龙混杂,眼线无数。” “你信不信,你的人前脚在神都城执行任务,后脚就有飞鸽传书向乾朝廷泄密?” “叛徒死不死根本不重要,让你顾平安灰头土脸最重要。” 他隐隐暗示了朝堂糜烂的局势,事情对错放一边,立场决定所有。 顾平安却笑了,顺手拿走了吴大寿的卷宗: “有劳提点。” 短短几天就能前往第三层,岂会错过这样的好事? 望着修长的背影,老头深深皱眉。 怎么就不听劝呢,多少人恨不得让你丑态毕露,偏偏还要主动给机会! 他低头看到还落下的秦鸿卷宗,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十三章 女帝嗤笑,想利用朕的猜忌?不过如此! 神都城,绵绵雨丝。 少妇推开窗户,一只彩翼飞鸽叽叽喳喳,她取下信纸。 遒劲潦草几行字。 落笔,顾平安。 纸背戳了公主府章印。 少妇仔细看完,柳眉蹙起。 倒不是任务艰难。 相反,太过于简单。 没有丝毫风险,甚至都不需要费心思。 “小严。”她喊了一声。 “来了。”俄顷,一个小厮跑进来。 “公主府。”少妇压低声音。 小厮立马表情严肃。 少妇吩咐道: “你去国子监丙院,找人打听一下吴昔和秦弘博的情况。” “遵命!”小厮记住两人名字,拔腿就走。 少妇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小册子,翻看很久才找到“吴大寿”这一行,后面有记录住址。 …… 午后,少妇撑着油纸伞来到一座偏僻宅院。 神都寸土寸金,一个不受待见的武官显然也捞不到什么油水。 宅子虽小,倒也有门房。 “吴府老爷订购几味药材。”少妇微微福礼,将药包递过去。 “多少钱?” “九百文。” 门房拿走药包,丢下一句话: “你先等着。” 书房里,体态微胖的中年男人正在独自品茶。 “老爷,你订的药材到了。”门房站在外面。 吴大寿皱眉: “我没订。” “那是谁,夫人吗?”门房奇怪。 “老爷,我拆开瞧瞧呗。” 丫鬟不声不响走到门房身边。 吴大寿神色自若,似乎习惯了丫鬟没规矩。 他心里很清楚。 这位绝对是靖安司安插在吴府的眼线! 大乾靖安司,专门监视百官搜集情报。 而自己作为降臣,必然会受到“重点关照”。 与其找借口驱逐丫鬟,不如堂堂正正让她监视。 走得正,有何畏惧? 叛逃西蜀的那一天起,我吴大寿誓死效忠煌煌大乾! 丫鬟打开药包翻了底朝天,眼神突然变得凌厉,强忍着怒火,状似无意道: “老爷,纸上有六个字,潜伏以待时机。” 啪嗒! 吴大寿如遭雷击,吓得茶杯摔成稀巴烂,他的脸色也肉眼可见的苍白。 他跌跌撞撞跑出书房,药包底下果然有六个蝇头小字,抬起头一看,丫鬟快步离府。 “谁害我!”吴大寿脸庞狰狞,死死揪着门房的衣领,咆哮道: “诬陷,绝对是诬陷!” “西蜀使计除我!” “她应该还在……在外面。”门房嘴唇发抖。 府外,少妇早已无影无踪。 …… 仅仅半个时辰,靖安司副司长金奎进宫。 御书房。 “吴大寿,何许人也?” 女帝埋头处理政务,不甚在意。 金奎毕恭毕敬道: “回禀陛下,他曾是西蜀商州东路防御守备,去年举家投靠大乾,在朝廷担任从六品振威校尉一个闲职。” 女帝轻点下巴,平静道: “潜伏,以待时机,莫非是假降?先打入天牢严刑逼问。” “是。”金奎领诏。 就在此时。 “陛下。”宫婢趋行入殿,汇报道: “皇城彩鸽楼一封信。” 大乾以外的势力想要传达讯息,鸽子会降落在彩鸽楼。 金奎先行告退。 女帝接过信纸,展开一看,仅有四个字—— 顾欲杀吴。 “慢着!” 女帝完美无瑕的脸蛋在一瞬间笼罩寒霜,如万年玄冰。 金奎在殿廊听到声音,赶紧折返回来。 “借刀杀人?”女帝怒极反笑,将信纸递给金奎。 后者扫一眼,顿时明晰。 顾、吴是谁? 联想到刚刚发生的西蜀降臣吴大寿事件。 任何巧合都是有意为之。 顾极有可能是指顾平安! “拙劣的伎俩,安敢在朕面前卖弄?”女帝缓缓踱步到窗前,身影高贵而典雅,戏谑道: “自以为运筹帷幄,利用帝王猜忌多疑,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心思,想让朕下令宰了吴大寿。” “卑鄙可憎的叛国者,你完全低估了朕的英明睿智,纵然没有这封信,朕也不会杀吴大寿。” 金奎垂手恭谨。 会不会杀,他猜不到,也不敢揣摩帝王心思。 “打入天牢审问只为威逼恐吓,朕自有分辨能力,真的间谍不会如此明目张胆。” 女帝清澈的嗓音带了几分笑意,仿佛隔着几千里看到了顾平安气急败坏的样子。 自以为是一条凶狼,向朕炫耀血腥的獠牙,实则只是气焰嚣张的野犬,若非朕宽宏大量,你当初连窝囊逃离神都的资格都没有! 烂泥里的杂草野蛮生长,还真以为自己是一朵鲜花? 胆敢派人杀皇宫内侍,遣送头颅挑衅朕,你已有取死之道! “雕虫小技还是给陛下识破了,终究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金奎很合时宜地称赞。 女帝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语气却异常冷漠: “他也配跟朕比较?朕从未将他视作对手。” “凭这点本事也敢参与西蜀争储,天下人竟敢骂朕有眼无珠,鼠目寸光?等到那一天,世人终究会知道姜锦霜信任了一个无能之辈!” 金奎深知陛下在宣泄情绪。 春雷始鸣,给陛下带来的打击很大。 不过也是,顾平安在西蜀恐怕会被权力的博弈吞噬殆尽。 比如这桩小事。 必然有两只彩鸽一前一后飞出朝歌城,顾平安的彩鸽找到隐匿神都的公主府拥趸,而泄密人的彩鸽直接飞往皇城楼。 想要达成借刀杀人计?西蜀内部都想目睹顾平安出丑。 “让吴大寿觐见。”女帝轻拂裙袖。 “遵命。”金奎退下。 女帝迈着轻盈的碎步,就要前往慈宁宫探望母后,可细想也没必要炫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君临天下的帝王,岂会以踩死地上的蝼蚁为荣? 三刻钟左右。 吴大寿在殿外跪地磕头,在路上听金副司长提及,他近乎濒临绝望中获得曙光。 “陛下英明,顾平安太卑鄙了,微臣对大乾社稷的忠诚日月可鉴,有朝一日战死疆场,死后亦是大乾忠魂!” “陛下揭穿顾平安的阴谋诡计,微臣感激涕零。” 吴大寿磕得额头破皮,声音也哽咽带着哭腔,他是真的吓个半死,走出府邸双腿软绵绵的。 女帝高坐御座,面无表情道: “顾平安?黑白颠倒的无耻之徒,因朕没有包庇他的舞弊罪,就嫉恨上了朕,朕对他了如指掌。” “雕虫小技,轻易识破。” “起身。” “叩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吴大寿重重磕头,这才站起来。 这个诡计虽然简单,但换个昏庸皇帝,他肯定一命呜呼了,幸亏当今圣人无比英明。 想借圣人刀斩我的头颅威慑西蜀官吏,你还太嫩了。 女帝俯瞰着他,淡淡道: “念你忠诚可嘉,朕决定……” 说着戛然而止。 她本想予以重用,不仅能羞辱顾平安拙劣的计谋,更重要是让那些意志不坚定的蜀臣知晓,弃暗投明顺应大势。 可转念细思,朝廷武将非军功不轻易升擢,如果一个降将未立寸功反倒提拔,那些中层将领肯定抱怨。 不能因为一个人而坏了武将升擢规矩。 任何事都比不过朝政稳定,比不过巩固皇权! 既然赏不了他,就恩荫其子。 “听说你儿子……”女帝故意只说半句,她今天之前甚至都不记得吴大寿这个人。 吴大寿受宠若惊,他也深谙朝廷规矩,自己很难升,但儿子能有机会入仕,异常恭敬道: “犬子在国子监读书。” 女帝颔首: “令子去靖安司做个八品总旗,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退下。” 吴大寿喜不自禁,又跪地磕了几个响头: “微臣告退。” 世事无常,因祸得福! 顾平安,咱该恨你还是感激你呢? 第二十四章 戏曲挑拨阴暗人性,借汝人头助我平步青云 傍晚,吴府。 吴昔身着御赐的飞鱼袍,腰悬横刀,走出门槛时特意转了两圈。 “威风赫赫,掌人生死,看谁还敢轻视我?” 吴昔一跃上马,春风得意。 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能披上这层皮。 从普通的监生直接擢升为八品总旗,还是权势颇盛的靖安司衙门! “感谢英明神武的圣人,感谢伟岸的父亲,感谢曾经的同窗顾平安,但你何苦要针对吾父?” 吴昔一扬马鞭,忍不住想起那个很有礼貌却又孤僻独行的同窗。 彼时国子监借读的时候,根本没有谁正眼瞧过这个庶民。 万万想不到,如今天壤之别。 而国子监同窗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了。 远处的酒楼。 少妇和小厮临窗而坐。 “因父辈携手叛逃的缘故,吴昔和秦弘博成了挚友,可自打一个女子出现,两人翻脸决裂势如水火。” “一年前,吴昔对女子一见钟情死缠烂打,可偏偏女子相中了英俊潇洒的秦弘博,秦弘博也不顾及吴昔的感受,直接和女子夜宿客栈,两情相悦十分恩爱。” “自此往后,吴昔恨上了秦弘博,国子监丙院人尽皆知。” 小厮将打探来的消息一一汇报。 少妇颔首。 顾公子还在国子监借读的时候,应该也听说过两人这点龌龊事,双方敌对关系直到现在没半点缓和。 “就是他。”小厮指着街角。 一人骑马慢吞吞的,仿佛刻意向百姓显摆自己的飞鱼服腰间刀。 少妇瞳孔骤缩。 “怎么?”小厮奇怪。 “你看。”少妇取出急信,指着上面一行字,声音都有些沙哑。 小厮边瞧边念: “吴大寿安然无恙,他的儿子吴昔会有官职,既无功名又无功劳,只能在靖安司,吴昔应该会第一时间去找心爱的女子。” 小厮头皮发麻。 为什么猜得这么准? 仿佛亲眼目睹。 这就是算透人心的黑暗术吗? 太可怕了…… “去找那个女子尚且能理解,吴昔是情痴,有所成就必然会向女子炫耀,希望得到刮目相看。” “可顾先生怎么就能料到吴大寿逃过一劫,朝廷非但不猜忌,反倒会让他儿子做官?” 少妇打了个寒颤,声音带着敬畏。 当信纸落笔之后,顾先生似乎早已知道结局。 … 王家。 一个翠色裙子的女子走出来,其面容姣好,气质绰约。 “王姑娘。” 青石街另一侧,吴昔负手而立,象征权柄的飞鱼服格外醒目。 “吴公子,你入靖安司了?恭喜。”王氏浅笑,微微福礼。 吴昔自矜得意,心爱之人的赞美犹如天寒地冻的一盆暖炉,浑身舒畅。 “王姑娘,这是我专门为你买的簪子。” 他快步走了过去,从袖中拿出一只紫檀木发簪。 王氏却没有伸手接,反倒略带歉意道: “谢过公子好意,可我早已跟秦郎私定终身。” 吴昔掌心僵住,慢慢攥紧了发簪,他指着自己腰间的横刀,大声道: “靖安司总旗,我已不再是那个监生了!” “以秦弘博的能力,别说考上进士,连举人都是痴人说梦,他一辈子都别想做官,而我有俸禄有地位,你们王家碰上什么事报我名号,谁敢刁难?” 王氏低头,对他的纠缠感到不满,拔高语调道: “从见到秦弘博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他,你死了这条心吧,就算你封官拜爵,我也不稀罕!” “王姑娘!”吴昔心脏抽痛,灼热的目光慢慢变得黯然,最后是浓浓的悲哀: “就因为他英俊,嘴甜会哄你?可你知不知道,他在西蜀强抢民女,向百姓放贷,你为何就是看不穿他的虚伪面目,这样对我公平吗?” “如果他真的优秀,我甘愿退出,可他真是一个空有皮囊的孬种,你叫我怎么狠心把你推向火坑?” 王氏越听越生气,咬着嘴唇怒声道: “你不要污蔑秦郎了!” “况且喜欢这种事,谈何公平,愿公子早遇良人。” 转身进府,头也不回。 “王姑娘……” 吴昔痛苦地握住拳头,原以为自己风风光光,在她心里,却仍然比不过那个虚伪无义的狗东西。 秦弘博! … 坊市戏园子人满为患。 “来了。”小厮在角落里,指着渐行渐近的飞鱼服。 这位吴公子几乎每天都会听戏,以排解忧愁,今天也不例外。 少妇转身去了戏园后台。 戏伶们正在抹彩定妆,或是开目养神,戏班主见人乱闯,就要喝退。 “你家曲目呢?”少妇递过去一百五十两银票。 戏班主顿时两眼放光,一天能抵半月,他弯腰笑道: “您说唱啥就唱啥。” 少妇颔首。 几出戏,只为一人独唱。 喧闹的园子,吴昔大口饮酒,他满腔骄傲都被击溃了,希望也被摧毁,自己荣华富贵,王姑娘都不会回心转意。 他不恨她。 而是秦弘博这个畜生! 你根本配不上她! 台上戏伶开腔,两袖飘舞,唱腔委婉动听,一曲《比翼双飞》唱出了恋人郎情妾意,如烈火烹油般炙热。 吴昔面色惨淡,愈加痛苦。 其实他以前很喜欢听双宿双栖之类的戏曲,在脑海里幻想自己和王姑娘多么琴瑟和鸣。 可今天,他知道戏中情戏永远不属于他。 曲终,台上换了几个男戏子,唱起了《同室操戈》,唱腔浑厚而杀意重重。 看客们叫嚷以示不悦,吴昔倒是沉浸其中,很自然联想到仇恨对象秦弘博,以往自己胆小懦弱,如今可是镇武司总旗,恨不得以权谋私一刀宰了那个畜生! “真的唱到我心坎里去了,可是杀了畜生,王姑娘也不会喜欢我。” 吴昔身心俱疲,眼角不知何时有泪水划过。 台上几曲过后,看客走得差不多了,戏子唱起了《好汉上山》,断绝后路纳投名状,山上便无疑心。 吴昔听得入迷,突然如梦初醒。 他猛得腾起身,隐隐约约想到什么。 内心的仇恨仿佛被唤醒,最阴暗的想法再也遏止不住,一个念头渐渐在涌现。 没错! 没错,就是这样! “我有大智慧……”吴昔放下几块碎银,“好曲,有赏!” 于是迅速离开。 二楼上,少妇注意到吴公子的脸色格外阴郁狠辣,如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她又展开信纸,内容最末尾。 【点燃他人心隐藏深处的恶,给他指一条路,此事已成。】 “这就成了?”少妇迷茫。 她只做了两件事。 第一就是去吴府送药材、而后蹲守在吴昔常来的戏园。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 吴府,书房。 “爹!” 吴昔一脸激动,颤声道: “赶紧检举秦鸿贪污受贿,网罗罪名,让他去死!” 逆子语出惊人,吴大寿头晕目眩,咆哮道: “你疯癫了?那是你秦叔,爹的拜把子兄弟!” “爹知道你跟弘博之间的芥蒂,大丈夫何患无妻,你现在是官员,就等着媒婆上门提亲吧。” 吴昔依旧兴奋,尽量放缓呼吸,慢条斯理道: “爹,必须交投名状。” “你为何遭到排挤?你为何没机会领兵打仗?是因为你是降臣,还有一个原因,你没有彻底断绝后路!” “为何整天跟秦鸿两个降臣抱团取暖?检举他,告诉朝廷自己跟过去掰断关系,国子监时常流传一句话,中举第一刀,先斩意中人,重新开始势必要告别过去。” “况且,爹你肯定有秦鸿贪污的证据,而你们的关系,秦鸿必然也有你的把柄,他临死前会交给朝廷。” “把柄交出去其实更好,受制于人,英明神武的圣人才会重用你,让你带兵打仗立功劳。” 吴大寿怒意渐消,在书房来回踱步。 他跟秦鸿一起举家叛逃西蜀,情同手足,他自然清楚秦鸿在太仆寺担任主簿贪污的手段。 “你怎么会想到这些?”吴大寿死死盯着他,这可是权谋之术,连他都愚钝不知。 吴昔没有隐瞒,老老实实说: “戏院在唱好汉上山,同样也是纳投名状当山贼……儿子便联想到了,这一想,念头通达。” “最重要的是什么?儿子初入靖安司,也需要一桩功劳站稳脚跟啊!” 吴大寿继续看他,冷笑道: “还有呢?” 吴昔掷地有声道: “作为秦家独子,秦弘博必然会流放边疆,王家肯定不容许女儿跟着,在她最悲伤绝望的时候,儿子会照顾她,慢慢获得她的芳心,这辈子非她不娶。” 说得坦坦荡荡。 一箭三雕! 如果直接杀秦弘博,事发后先不说自己有牢狱之灾,王姑娘肯定也不会原谅他。 但秦鸿贪污处死牵连儿子,那就怪不得旁人了。 吴大寿没说话,他知道昔儿是情痴,无药可救的那种。 “爹,你觉得呢?”吴昔问。 吴大寿沉默很久,念头萌芽而迅速茁壮生长,抬起头坚定道: “昔儿,做官要狠。” “借秦老弟项上人头,助我吴家平步青云!” 第二十五章 姬扶摇晨时倨傲,暮时阴沉,她被戏耍 两仪殿。 金奎低头站着,吴大寿跪身。 他没资格直接求见圣人,只能劳烦金副司长。 “微臣检举太仆寺主簿秦鸿,其任职一年贪污受贿已逾千两,视律法于无物,他酒后多次妄议圣人重用佞臣疏远贤臣,抱怨自己不受朝廷待见,还说圣人驱逐顾平安是在资敌。” “微臣敢有半句假话,甘愿千刀万剐而死。” 吴大寿慷慨恳切。 “臣子胆敢妄议君上?”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帝冷冷俯视着他。 吴大寿不敢对视,颤声道: “微臣没有添油加醋。” 身边金奎的略有所思。 太仆寺又被坊间戏称畜禽寺,管理天下牛羊马匹,主簿虽是芝麻绿豆点的文官,捞千两油水还是轻轻松松。 至于姓吴的目的。 作为臣子,他小心翼翼提醒道: “陛下,秦鸿跟吴大寿私交莫逆,两人一起叛逃西蜀。” 女帝面无表情。 以她的玲珑心智,轻易就看穿吴大寿的算盘。 小人物为了往上爬,不惜自断一臂宁愿背负不义的骂名。 “金奎,派人抄家,若证据确凿,直接处死。”女帝漫不经心说。 “遵命。”金奎领诏。 …… 当天傍晚。 “发生什么事了?” 秦鸿大脑一片空白,被拖入诏狱。 不一会人头悬楼,靖安司张贴布告,以此警示文武百官贪婪不知收敛的下场。 当然,路过靖安司的官员不以为意。 朝中当官,没有背景没有靠山,一旦犯罪,严苛律法的绞索就套在脖颈。 但是庙堂有诸公力保,别说区区一千三百两赃款,贪污十万两的大有人在! 靖安司。 金奎背靠太师椅,桌上摆着一个账本,在秦府搜查到的,上面记录了吴大寿敛财渎职的证据。 狗咬狗罢了。 但吴大寿这条狗有价值。 他的存在,能让陛下羞辱顾平安拙劣的伎俩。 “借刀杀人失败,你的下一步是什么?” 金奎陷入沉思。 若非西蜀有势力泄密,吴大寿很可能死于圣人猜忌之下。 但顾平安工于心计,会猜不到朝歌城四处漏风吗? 如果…… “如果那封泄密信也是他写的。” 金奎突然有个荒诞的念头。 霎时他摇头失笑,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司长。” 属下叩门,将卷宗递给他,“吴昔的档案。” 入职靖安司,必须打探具体信息。 金奎随意翻阅,看了一会,神色骤然凝重。 一年前,吴昔跟顾平安都在国子监丙院,还是同个学室。 “你先出去!”金奎屏退属下,来回踱步。 不对劲。 昨天借刀杀人计,今天秦鸿丧命,顾平安跟吴昔、秦鸿之子曾是同窗,一切都太巧了。 仿佛有无形之手在操控。 “吴昔跟秦弘博一年前已经决裂,而彼时顾平安还在国子监借读,显然也知道这一节。” 金奎继续翻看档案,渐渐不寒而栗。 如果顾平安想杀的从来不就是吴大寿,而是秦鸿!! 为何吴大寿忽然检举秦鸿? 难道他真是内奸,得到顾平安的授意? 金奎始终理不清思绪,怒声道: “来人,让吴大寿父子面见本官!” … 一刻钟后。 金奎脸庞阴沉,双眼如一柄利刃,死死盯着父子俩。 逼问很久,吴昔吓得面色苍白,连吴大寿都惶惶难安。 别看金司长在皇宫唯唯诺诺,但在朝野可有着疤面判官的称号,行事风格狠毒无情。 金奎冷声问: “告诉本官,为何突然起了检举秦鸿的念头?” 吴昔强镇心神,哆哆嗦嗦开始坦白。 也就是一箭三雕的计谋,包括他对王姑娘的情谊也悉数告知,没有半点隐瞒。 “权谋之术,谁告诉你的?” 金奎紧扣重点。 “戏院听曲,联想到己身处境,一下子豁然开朗……”吴昔解释。 金奎愈加觉得恐慌,一切好像有预谋般。 “来人,带吴昔去戏园子,问清楚上午的情况。” “是。”属下抱拳。 吴昔一同前往。 “金司长,怎么了?”吴大寿焦急问。 金奎沉默不答。 快马加鞭来回半个时辰,属下回禀道: “一个年轻妇人塞给了戏班主一百五十两银子,指点这些曲目……” 金奎如遭雷击,他双手撑着桌角,表情也变得骇然。 如果自己的推测没错,顾平安的目标就是秦鸿。 那一切都解释得通! “你知道借刀杀人计谋会败露、你知道陛下非但不会惩处吴大寿,反而赏赐、你也知道陛下为了平衡赏罚制度只会恩荫其子。” “你知道昔日同窗会受挫,特别是当官得势后的挫败更加煎熬,你清楚他内心渴望什么,你一步步引诱挑拨吴昔的阴暗人性,通过戏曲指引着他,暗示他这就是最有利于吴家的一条路。” “秦鸿死了。” 金奎汗毛倒竖,莫名惊悚。 他不愿相信自己的推测,那未免太可怖了。 但商江郡已经证明了顾平安精通操纵人性。 任何复杂的权谋都有破绽,而琢磨透人性,知道吴昔想要什么,只需火上浇油,隔着几千里就能完美掌控他。 近乎是提线木偶! …… 御花园。 女帝和太后正在湖心亭赏景。 “借刀杀人,母后你说拙劣不拙劣,笑死儿臣了。” 女帝还是忍不住说起,带着炫耀的意味。 太后斜了她一眼,“若没有密信提点,以你的猜忌,肯定入套。” “母后!”女帝笑意渐淡,认真道: “朕说了多少遍,你太高估那个卑鄙的舞弊者了!” “你也太小觑朕了,朕虽秉承着满朝皆疑的执政手段,但吴大寿一案,朕会打入天牢审问,绝不会轻易杀人。” “好好好,哀家信你。”太后也笑了,她也希望顾平安不过如此,否则真成扶摇的心魔。 就在此时。 “圣人,靖安司金奎请求觐见。”宫婢趋步上前。 “宣。” 金奎在亭外止步,先向太后躬身,随即恭敬道: “陛下,臣有理由怀疑秦鸿之死,才是顾平安的最终目的。” 女帝盯着他,眉眼一冷: “胡言乱语!” “金奎,婉儿她不在靖安司主持大局,朕看你难堪大任。” 金奎苦笑,这话无力反驳。 靖安司赫赫威名不是他打出来的,而是轩辕氏嫡脉轩辕婉儿,多智而近妖,陛下的绝对心腹。 “哀家倒想听听你的见解。”太后慢条斯理道。 金奎看向女帝。 姬扶摇厉叱: “说!” 金奎整理思绪,将自己的猜测分析一一回报,事无巨细,包括每个细节。 湖心亭一片寂静。 太后捏紧手帕,越听越玄乎,好像在听别人编好的故事。 女帝轻轻地笑了,绝美脸颊胜过漫天晚霞,放慢语调道: “计中计?” “你怎么不说你、朕,满朝衮衮诸公都是舞弊者的提线木偶,都被他操控了?” 金奎立刻跪地。 “微臣不敢。” “你不敢?”女帝怒意难遏,寒气森森道: “把卑鄙的叛徒吹得天花乱坠,千里之外下棋,每一步都算无遗漏,以此证明朕有眼无珠?你也觉得朕没有珍惜叛国者,你也想让朕沦为世人笑柄?” “够了,金卿尽忠尽责,只是鲁莽罢了。”太后故作生气,沉声道: “往后可别夸大其词。” 金奎可是先帝老臣,对社稷的忠诚毋庸置疑,但是为人耿直较真,只适合靖安司。 正说着,又一个内侍前来禀报。 “圣人,彩鸽楼来信。” 女帝接过。 太后和金奎同时注意到纸背戳了章印,是一只异兽图腾。 澹台氏! 信的主人应该是三个皇子势力其中之一。 女帝看了一眼,玉颊再无任何表情,她死死抿着嘴唇,眸光渐渐阴沉。 不可能! 欺朕太甚! “怎么了?” 太后担忧,抢过信纸一看。 “顾平安欲借你之手除掉太仆寺秦鸿以达成任务,他只将吴大寿卷宗给了兵部,极有可能施展声东击西的计谋,切记,不能让他如愿。” 信纸飘落在地,金奎飞快扫过,内心激起惊涛骇浪。 他没有猜错。 是借刀杀人! 但里外有好几柄刀! 湖心亭气氛僵硬,逐渐压抑。 女帝静静伫立,脸色越来越难看。 太后瞠目结舌,过了很久才喟叹,“哀家猜测,那封密信有可能出自顾平安之手。” 金奎低头告退,害怕目睹帝王暴怒的场景。 毫无疑问,肯定是顾平安之手。 真正的泄密,应该是有戳印的,就比如这一封,有印才可信。 而那一封仅仅四个字——“顾欲杀吴” 而且时间点太凑巧了! 前脚吴大寿闹出动静,后脚就来了。 唯有一种解释,两只彩鸽同属于一个主人,同时抵达神都城,后一只故意放在皇城彩鸽楼。 为什么不利用陛下的猜忌,直接说“顾欲杀秦”? 因为顾平安很清楚,一旦打入天牢审问,不过一两天,朝歌城泄密者就到了,届时满盘皆输。 而他又赢了。 不仅完成任务,还狠狠羞辱了陛下…… “绝……” 金奎重重叹息。 亲历诡异的人心算计,才知道有多恐怖。 陛下竟然能抛弃这样的人物,偏偏还成了对手。 没了外人在场,太后直言不讳: “扶摇,你被顾平安彻底玩弄了,戏耍于股掌之上。” “你若直接杀了吴大寿,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你若不是想要羞辱顾平安,故意给吴家恩荫……” 说着太后摇头: “你玩不过他的,如果不是皇帝身份,你会被吞噬殆尽,连渣都不剩。” 女帝雪白的脸蛋涨得通红,怒火滔天,声音都变得嘶哑不堪: “朕是社稷帝王,他只是一条擅长阴谋诡计的恶犬!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都是笑话!” “他还不配让朕下场陪他博弈,他的主子姜锦霜给朕提靴的资格都没有!” 太后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道: “你说的没错,可如果有朝一日权在手,你作何应对?” “世人常骂王侯肉食者鄙未有远谋,你当初为了眼前利益而违背良心,如此侮辱一个人的尊严,想要置人于死地,现在可会后悔?” “如果他是你的臣子,为你出谋划策,有了足够权力资源布局西蜀,接二连三的手段摆出去,以最低的成本获得滔天的利益……” “别说了!朕从来没有过后悔!”女帝愤怒地截断太后的言语,一字一顿道: “朕唯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及时杀了他!从此往后,就算跪在朕面前求饶也没用了,朕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母后,你永远记住,朕的野心是千古一帝,岂会被蝼蚁草芥给影响到?” 说完女帝迈着貌似优雅的步伐离开。 但太后还是听到远处竭力克制的咆哮声: “传诏,给朕宰了吴大寿父子,一群废物!” 太后怔怔出神。 一步错,步步错。 扶摇自以为微不足道的小事,恐怕会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 …… PS:求追读,求月票,求推荐票 第二十六章 藏书楼第三层,气血中期,九十九次失败 公主府,旭日东升。 襕衫老头立在阙台,发自肺腑地称赞道: “清晨收到飞鸽传书,秦鸿已死,头颅高悬靖安司。” “小友静坐书楼之中,决控千里之外,老夫叹服。” “谬赞了。”顾平安轻言: “恰巧与秦吴两子是同窗。” 老头知道他在自谦,开口问: “兵部衙门四处漏风,内敌泄密这一环,也在你意料之中吗?” 顾平安没回答。 老头注视着他,突然笑了。 难怪世人常说,宁可与凶横狠戾的武夫结仇,也别轻易得罪谋术家,因为你死都死不明白。 而眼前这位,不仅是深谙操控人性的智者,更是天赋绝伦的武夫! 很难不庆幸于乾朝女帝鼠目寸光。 如果他是西蜀的敌人,未来将会很可怕! 老头自袖中取出碧色小葫芦: “春雷始鸣两阶,完成任务一阶,这是第三层的通行令牌。” “多谢。”顾平安接过。 回到大殿。 “公子,你太棒了!”司琴眼尖看到小葫芦,眼神难掩崇拜,喜悦道: “计谋环环相扣,毫无破绽,既戏耍姬扶摇,还借刀诛杀一个无耻叛臣!” 姜锦霜点了点精致下巴。 顾平安在她们面前倒是直言不讳: “有破绽。” “什么?”姜锦霜好奇。 顾平安说: “若是王氏女薄情善变,因为吴昔擢升官职而改变心意,那一棋之差满盘皆空。” “如果真发生了,公子肯定能及时补漏。”司琴很笃定地说。 顾平安笑而不语,显然是默认。 姜锦霜嘴角微扬,她很欣赏顾平安的行事作风,要么无动于衷,一旦决定出手,就不会给敌人任何退路。 …… 藏书楼,第三层。 相较前两层,这里更宽阔素净,书籍少了很多,但擦肩而过的都是朝歌城赫赫有名的人物。 顾平安没有走马观花,而是带目的性的去寻找关于介绍凤凰的书籍。 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一层楼之隔,差距天堑。 短短半炷香时间,书篓里就放了二十多本,《凤凰傲意图》、《凤凰涅槃见闻录》、《凤凰起舞遗闻轶事》、《不周山闲居笔记》等。 其中《凤凰傲意图》乃是画技大家的真迹,在倒悬山蹲守数年之久,终于一窥凤凰真身。 临窗位置,泡一盏茶。 顾平安沉浸在典籍中。 突然。 体内气血陀螺似的旋转向上。 顾平安放下卷轴,闭目养神,无师自通地将体内气血按规律循环了几个小周天,慢慢汇聚于元宫之中。 片刻,气血偃旗息鼓归于平静。 但经脉壮大,百窍蓄气的速度也快了几分。 气血境中期! 顾平安不足为喜,武道一境本就是比拼资源,也就是民间所说的穷文富武,需要足够多补气益血的药材滋养。 他在开脉时就吸收了一滴蛟龙精血,这段时间又是服用人参玉芝何首乌,又是几十种材料药浴,突破水到渠成。 傍晚时分,顾平安才看完书篓里的典籍,仔细阅读前人笔录,没有放过任何细枝末节,而后逐字逐句推敲半式卷轴法诀,他的目光不再迷惘。 读书似水能寻脉,他开始领悟到凤凰真经第一变这条脉络。 只需一次次推演试错! …… 公主府。 朝霞夜月,三天时间已过。 而顾平安依旧没有走出练功房。 “殿下,该不会走火入魔了吧?”司琴小脸苍白。 姜锦霜直接踹开殿门。 只见顾平安满脸憔悴,气血衰竭,五脏六腑内有一股暴躁气息充盈,房里的药材也消耗殆尽。 “无妨。”他挤出笑意。 姜锦霜冷冷盯着他: “本宫很担心你。” “要不咱放弃吧。”司琴苦心相劝。 “总是差一点。”顾平安声音有些沙哑。 九十九次尝试,破碎了九十九个元宫,皆以失败告终。 从第七十次开始,他近乎推演到了门槛,还是无力推开那扇门。 姜锦霜沉声道: “姬氏传承秘法,除姬氏嫡脉以外,自古无人能练成第一变。” “何况是半式残卷,你若执拗于其中,毁了自己的道心!” 顾平安没有接话,却是问道: “三天后清明节,朝廷会照例举办祭祀祈福大典?” 姜锦霜嗯了一声,继续冷叱他: “你答应本宫,别再练了。” “是呀。”司琴在旁边补充道: “殿下的本意是让你依靠绝顶悟性,通过半式残卷法诀演变其余武技,就这样都极为艰难,没想到你直接上手且听凤吟。” 顾平安沉默,他是不可能气馁的。 “若是眼前的坎坷难迈就放弃,那往后争储厮杀,重走一遍神都城,我还有一往无前的魄力吗?” “大皇子在朝堂极有威望、二皇子至今还在十万大山疆场,军中半数武将是他潜在的忠实拥趸、三皇子势弱,但也是澹台氏冢虎,最得家族青睐的继承人,还跟轩辕氏族有联姻。” “我不想与殿下死在黑夜,死后还得被掘坟鞭尸,青史执笔者将我们描述得臭名昭著,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 “除了刀尖起舞,同样需要一股气,升起永不坠,朝前走就一定要走到终点!” 也许是屡次失败内心难免有压抑,顾平安罕见说了很多,他这二十年来除了父母只在公主府找到归属感,人受挫后总是会跟亲近的人多说说话。 “金銮殿上,十五年的努力,那些日夜奋斗的理想信念被一句话轻飘飘摧毁,汗水血水凝聚的求学路竟是以尊严无存为结尾。” “我必须重走离开时的道路,堂堂正正站上金銮殿,问一句凭什么。我要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 “我顾平安既然有这个天赋,必会攻破眼前难关。” 姜锦霜眸光渐渐柔和,怔怔望了他好一会,轻声道: “本宫相信你。” 司琴也深受感染,为何她们还总想着放弃呢,既然决定做了,就要走到底! 她挥舞拳头附和道: “自古无人做到,公子就做那个人!” 顾平安露出久违的开心笑意,“这就对了,你们应该相信我。” “走吧,用膳。”姜锦霜迈着轻盈的碎步离开,似想起什么,扭头看他: “你为何提起祭祀祈福大典?” 顾平安反问: “是不是在城外离山举办,同时为了祭祀娘娘,公主府的高人都会参加。” “是,他们都是我娘的部下。” “如果有人要暗杀我,会选这一天。”顾平安平静说。 姜锦霜止步,浑身散着寒气。 藏书楼的巨擘大能,这一天会去祭祀大典。 而公主府的护道者,也会去娘亲的皇后陵殿。 防卫空虚! 想杀他的势力太多了。 这一想,可能性极高! “是本宫粗心。”姜锦霜有些后怕,如果不是顾平安提起这一茬,她根本想不到。 “有备无患。”顾平安很珍惜自己的性命,他也十分有把握自己的推测。 人性如此,要想达成暗杀目的,只会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 “瓮中捉鳖就好了。” 第二十七章 且听凤吟,宰治级别的武技,女帝喜迎捷报 天蒙蒙亮,细雨飘飘。 马车驶出朝歌城。 顾家村的习俗都是清明节提前三天扫山挂纸,顾平安蹲在一方旷野,往地上洒了几杯黄酒,呢喃自语道: “孩儿不孝,不能回乡扫墓,旧坟覆新土,也不知何时。” 烧完纸钱,他静立了很久很久,而后没有回府,却是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田野中。 司琴撑着油纸伞跟在身边。 “究竟哪一步错了?” 顾平安没有头绪。 看过那么多本关于凤凰的典籍笔录,他的脑海里有清晰认知,他近乎将法诀推演到了极致,更找到了脉络,尝试过九十九次,为何皆是失败? 摸到的门槛是真的能通过这扇门吗? 雨滴啪啪地打在伞的边缘,一只蝴蝶落在司琴的玉簪上。 “公子,你看。”司琴一脸欢喜,小心翼翼生怕惊走蝴蝶,她低低说: “民间传言,蝴蝶是往生的挚亲,对我们始终牵挂。” 蝴蝶又飞到司琴肩膀上,最后爬在手心。 司琴缓缓伸出手,绵绵雨丝不停歇,掌心渐渐湿润。 蝴蝶怕雨,赶紧躲到手背,很快又飞走了。 顾平安骤然停步。 “王侯凤凰,贫家蝴蝶,翻掌。” “翻掌!”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 “错了,错了!” “什么错了?”司琴奇怪。 “一开始就错了,藏书楼收藏残卷的前辈也错了,半式残卷根本就不是掐去中间,而是掐头去尾只留中间。” “一切都要推翻倒转,我所谓尝试九十九次摸到的门槛根本就是通往死门,第一步就走岔了。” 顾平安灵台清明,心中瞬间推演一条崭新的脉络,而后立刻盘膝入定,任凭雨水打湿浑身。 司琴不敢打搅,怀着惊疑退后了几十步远远看着,悟道期间,旁边一个呼吸都可能紊乱节奏。 顾平安这回无比自信,放空心神,想象着一头凤凰就在眼前盘踞,推演着每个动作。 时间流逝,暴雨倾盆。 一个人如雕塑般静止。 雨雾遮蔽了司琴的视线,可她仍然看到一抹血色自顾公子头顶升腾而起。 气血如决堤般外泄? “古奶奶,快救救他!”司琴大声叫嚷。 只要一出公主府就默默跟随的护道者古老妪撑着伞立在树下,她没有动弹。 这不是身体“倒行逆施”的情况,而是在挖掘潜藏的东西。 顾平安陡然牵动气血,身体随之震颤如响金石声,浑身都在蒸腾血雾。 霎时。 体内仿佛燃烧起来,筋骨若条条山脉遭到灼热,气血翻涌如气蒸大泽,有着波憾巨城之势。 “唳!” “唳唳!!” 气血发出三声唳鸣,格外沧溟大气,在天地间回荡着。 “且……且听凤吟?” 古老妪满脸震骇。 可声音又不对。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她曾与姬氏皇族有过战斗,且听凤吟只会发一声“锵”。 而这是更高亢狂暴的声音。 足足三声! 但气机形态,一模一样,甚至远甚。 老妪近乎脚底离地,以极快的速度掠到司琴身边,急声问: “他一直在修炼凤凰真经第一变且听凤吟?” “是,就是第二层楼的半式残卷呀。”司琴绷着脸,不知公子练成了没。 老妪竟感到毛骨悚然。 不是第一变法诀。 而是那式无人问津的残卷。 这几乎颠覆她对武道的认知,简直无法用震撼形容。 “怪物。” “绝对的怪物。” 老妪勉强镇定心神,可还是有些昏头转向。 姬家五个春雷始鸣者,也就一个能修炼第一变,而且还是长辈悉心传授经验,手把手喂饭。 而半式残卷,连完整法诀都没有啊!竟然练成了威力更大的且听凤吟? 老妪指尖涌起气机,旷野石块离地而起,朝顾平安砸了过去。 顾平安气血慨然雄浑,打开百窍,气血运行的动作无比流畅,仿佛排练过无数次,直到手臂毛孔有血雾溢出。 他攥紧五指,挥动拳头。 伴随着体内气血的唳唳声,拳头狠狠轰向迎面而来的石块。 轰! 不是裂开,而是直接化作齑粉! 这一拳,不仅是狂暴不可阻的力量,更有化万物于无形的柔韧,两者结合起来,堪称宰治级别的武技! “好!”古老妪大喝,兴奋难以抑制。 姬氏太祖靠着夺苍生气运,借社稷龙气,屠戮六头凤凰,创造一门血脉传承的秘法。 而今,你们皇帝口中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通过奇迹般的方式领悟了你们的不传之秘。 届时曝光,姬氏该是何等滔天反应? 真期待啊。 “威力有点低……”司琴昂着下巴,皱眉故作失望。 古老妪急了,大声骂道: “你这妮子坐井观天,那是公子修为低,他这一拳能直接砸碎金刚境武者,就算到了修行五境,且听凤吟也是最最顶尖的武技!” “嘿嘿,我是替公子骄傲呢。”司琴丢下伞跑了过去。 一拳过后,顾平安气血衰竭,他缓缓张开双臂,迎着暴雨灿烂一笑。 所谓困难,迎面闯过去,轻舟必过万重山! …… 同一时间。 神都城,九重宫阙。 一个面容清癯的长者踱步到两仪殿外。 “宣。” “何事?”女帝看着姬氏长辈。 长者开怀大笑道: “陛下,卜线有动,又有姬氏天骄练成了且听凤吟!” “当真?”女帝笑靥如花。 长者颔首。 以往都是如此,这门秘法牵涉到玄之又玄的气运,每逢族人修炼成功,卜线都会有响应。 至于是谁,应该在不周山终南山等圣地潜修,就不打搅他了。 女帝嘴角上扬,凤眸眯成了月牙状,笑着说道: “朕自统御江山以来武道昌盛,社稷生机勃勃,大时代象征着盛世降临。” “流淌着姬氏血脉的盖世奇才,意味着未来跟草原金帐旷世大战,又多一位能坐镇一方的武夫。” “是极是极!”长者也同样欣喜。 毕竟要想修炼的前提都是春雷始鸣,气血境就要感应过天地元气。 春雷始鸣者何其稀少? 何况就算天赋如此卓越,能炼成秘法的五不存一! 长者告退。 女帝难掩喜色,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作为帝王,该着眼于苍生黎庶,没必要为了一点捷报就忘乎所以。 不像某些蝼蚁,春雷始鸣仿佛一下子拥有了整个世界,恨不得到处宣传,以此证明凤凰临巅者目光短浅。 谁更可笑? 不言而喻!! 就在此时。 “陛下,崔彻请求觐见。”宫婢汇报。 女帝笑容逐渐消失,她极度厌恶这个名字,若非顾及到是自己殿试钦点的状元,在商江郡一事过后,早就给他贬回家了。 废物,还有脸见朕? 俄顷,崔彻趋行入殿,毕恭毕敬施礼。 “说。”女帝冷漠。 崔彻很清楚自己不受待见,所以必须重新获得帝王信任,否则一辈子都郁郁不得志。 “陛下,舞弊者一定会死。”他铿锵有力地说。 “就凭你?”女帝睥睨着他,讥笑道: “怎么,在两郡输得不甘心,还想再次给崔氏丢人现眼?” “当初朕对你寄予厚望,你就是这样报答朕的?” 卑鄙的叛国者再无耻,比崔彻还是要强的,这一点她也不能否认。 崔彻低着头,笃定道: “陛下,他的头颅一定会高悬神都城墙!” “有何谋划?让朕听听。”女帝面无表情。 崔彻不疾不徐说: “早在舞弊者春雷始鸣传到神都的那一天,我跟裴擒虎将军就已经在谋划暗杀手段。” “再有三天,是西蜀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舞弊者并非黎皇后的旧臣,也并非朝廷官员,他不可能去离山。” “那一天朝歌城的高手都在离山,除了皇宫潜修的姜氏老古董,但这些人根本不会出宫。” “宰杀舞弊者的绝佳手段!” 女帝盯了他半晌,淡淡道: “每逢朝廷典礼,为了维护秩序稳定,避免失控存在,连续几天都会加紧盯防九道城门,你委派的高手连城门都进不去!” “陛下。”崔彻目光恭敬,可语气却极度自信: “早在半个月前,崔裴两家的高手就抵达了朝歌城,一直潜伏着,九位蜕凡,二十七位指玄,包括裴将军本人,他会亲手带回舞弊者的头颅,以堵住苍生悠悠众口!” 女帝在御案前来回踱步,表情不再是不以为意,思索了片刻,重重拍案: “春雷始鸣消息之后,你就开始谋划了暗杀计谋?就等着祭祀大典这一天?” “不错。”崔彻颔首。 “妙!”女帝凤眸含着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妙就妙在杀手早已就位,且摸清楚了叛国者的行程。 朕给过你道歉认错的机会,你非但不珍惜,还杀了朕派遣的内侍,你自己把归朝的退路给堵死了! 朕的仁慈只有一次机会,是你自己太傲慢了。 况且愈加放肆不知收敛,唯有扼杀。 “朕会给你庆功!”女帝掷地有声道。 言下之意,带回头颅直接擢升,本就在翰林院最清贵的衙门,这一升官必然是中枢六部一些关键位置了。 崔彻重重点头。 他从来就很清楚,舞弊者不死,他就没有前途可言。 为了登顶庙堂高位的梦想,为了匡扶社稷拯救百姓的大义,他必须得到圣人重用,也必须宰杀舞弊者! 蹲守等待大半个月,就是为了一击致命! 第二十八章 提前修炼邪功,姜锦霜无语,蓄势待发 大殿。 姜锦霜安静地凝视窗外,青丝随风舞动,美到惊心动魄的脸蛋没有一丁点表情。 “这就会且听凤吟了?”她说。 司琴努力憋住笑。 殿下也颇受打击。 春雷始鸣十七响,十九岁先天指玄境,真正的天之骄女。 可在公子面前,似乎有差距呀。 “殿下,你要学吗?”顾平安笑问。 “本宫有自知之明,且不说要推倒重修通玄内景经,单单悟性推演这一关,本宫无力逾越。” 姜锦霜说着走到他身边,神色渐渐凝重: “祭祀大典当天,你应该随本宫前往离山皇陵,或者整整一天就待在藏书楼。” “纵然有九成九的胜算,本宫也担心你以身犯险!” 顾平安莞尔,轻声说道: “若是大乾势力,恰逢天赐良机没有杀掉我,会就此罢休饮恨离去吗?毒蛇盘踞在侧,往后每天都不自在。” “倘若是朝歌城某方人物,咱们能否沿着藤蔓找到瓜果?谁先耐不住性子,这种人张牙舞爪往往威胁最小。” 姜锦霜不置一词,精致黛眉没有舒展。 顾平安宽慰她,“揽月宗高手坐镇还不够,那咱们邀请倒骑黄牛的白眉道长。” “咦?”司琴好奇。 “飞鸽传书,我欠他一个人情。”顾平安气定神闲说: “换别人肯定嗤之以鼻,但道长很清楚,等我迈入指玄境,我是有能力改善先天道经不足之处,于道观而言,这个人情价值不低。” “劳烦他多带几个人,入城时隐蔽气机坐公主府的马车,城门不会检查。” 姜锦霜扯了扯唇角,忧虑消除大半,提醒了一句: “人情债难还。” 顾平安字字珠玑: “人情往来频繁,关系就会紧密几分,况且改善道经,我很擅长。” 司琴撇嘴,公子现在倒是骄傲起来了,不过她也得意洋洋。 完美的权谋,首先是谋身。 如果真有暗杀者,你们这一刻就已经死了,无非是三天后再埋葬! “我也有私心。” 顾平安突然说。 “什么?”姜锦霜疑惑。 “我准备找本邪功,推演一招邪术,等刺客死了,直接炼化尸身百窍储藏的气血内力。” 顾平安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姜锦霜愣住,凤眸不眨地盯着他。 司琴张大嘴巴。 一时间宫殿格外安静。 以为她们担心,顾平安笑道: “无妨,我对自身有绝对的控制力,别说走火入魔,但凡滋生苗头,我随时能掐灭。” “不是……”姜锦霜哑口无言,只是眼里笑意盎然。 自从娘亲死后,她感觉生活枯燥无味,冰冷毫无色彩,如今却遇到那么有趣的人。 司琴被震得晕头转向。 人未至,尸体已经处理完毕? “还有镇武司,许千户是公主府的暗棋。”顾平安无故提起一个人名。 祭祀大典,朝廷寥寥几个衙门不会随驾,其中之一就是负责维持城内安全的镇武司。 至于公主府暗棋分布,他自然了如指掌。 姜锦霜一点就透: “让他当值,率队收尾,白捡的功劳!” “殿下太聪明了。”司琴及时夸赞。 姜锦霜微扬下巴,努力让笑容浅淡。 顾平安略默,还是委婉地说道: “那暗棋就显现了,事后许多势力会起疑心,为何偏偏是许千户立功?秉承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心思,他一定会死得悄无声息。” “上次他来密信,称镇武司仇千户对他行事诸多掣肘,且把持着卷宗档案室的位置。” “皇陵祭祀前一夜,我会去信给许千户,教他怎么让姓仇的当值。” “仇氏一死,许千户做事方便很多。” 话音落罢,姜锦霜沉思后,凝视他认真说: “有你在,是公主府之幸。” 司琴眼神难掩崇拜。 在暗杀者心里,公子必死无疑吧? 可公子考虑的是怎么攫取更多利益! …… 天微凉,雨雾缠绵。 有人推开半扇窗户,居高临下俯瞰着喧闹街道,视线始终停留在那一辆马车。 马车渐远,裴擒虎关窗。 屋内一群黑衣人神情肃穆,皆不言语。 “没错,朝歌城是我一生无法洗刷的屈辱,可只要我能重掌军权,疆场斩获荣耀,世人反而会称赞一句卧薪尝胆真豪杰。” “但顾平安不死,我永远会钉在历史耻辱柱上!” “包括崔彻,舆论的谩骂几乎摧残了一位满腹经纶、志在报国的年轻人,草芥般卑微的贱民,凭什么能跟清河崔氏嫡公子做比较?” “诸君,三天后行动!” 裴擒虎声音低沉,表情晦暗如锈迹斑斑的铁器。 在场都是裴崔两家自己人,压根不需要动员,悉数面露杀机。 裴擒虎快步来到案前,打了个响指示意大家聚拢,随即指着朝歌城舆图,寒声道: “这里是叛国者的必经之路,两个蜕凡巅峰一人镇守一条小巷,以性命挡住有可能赶来救援的高手、八人分别看守两座镇武司巡捕房,就算一只蚂蚁想爬过来,也给我踩死,任何微不足道的力量都不能渗透进来。” “其余人随我蹲守这家茶楼,一看到叛国者立刻蜂拥而上,他身边肯定有一个护道者,宁可负伤也必须先宰了叛国者。” “倘若他在公主府闭门未出,上述作废,直接杀进府内,祭祀大典那天,黎皇后旧臣一定会在离山伏陵。” “裴将军。”有人截住他的话语,低声道: “如果他一直在藏书楼呢?” 气氛瞬间紧绷。 众人面面相觑,情绪压抑。 没错,这是顾平安唯一的活路。 藏书楼就算九成巨擘前往皇陵,他们也不敢硬闯,第七层有两尊柱石级别的存在! “连续盯梢半个月,他从没有在藏书楼留宿,难道偏偏那一天?” 裴擒虎很快否决,并铿锵有力道: “没有带回叛国者的头颅,某绝不归朝。” “且不说私心,为臣者必为君上分忧!” “陛下在等捷报,誓要将首级呈给陛下,以此换取龙颜大悦,换取我和崔贤侄仕途通畅。” 众人纷纷颔首。 没有抓住祭祀大典这一天,再想暗杀难上加难。 换做平时,只要护道者拖住那怕半盏茶时间,四面八方的高手就汇聚而来了。 “事成之后,咱们从这道城门逃窜。”裴擒虎又指着舆图,显然计划极为缜密,胜券在握道: “我早已安排了一些运送木材的商贾,届时闹出动静吸引城门兵甲的注意,咱们强闯出去!” “喏!”众人遵命。 裴擒虎冷笑一声,缓缓吐出四个字: “瓮中杀鳖!” …… 一间潮湿昏暗的粮油铺子,灯火矮小如豆。 瘸瘸拐拐进来个老先生,他看着笔直站立的鹰钩鼻,反复叮嘱道: “三天后先观察公主府队伍,有没有那几个老东西,但凡少两个以上,立刻取消行动。” “为何?”鹰钩鼻费解。 老先生捻着山羊胡子,反问道: “意味着顾平安察觉到危机,否则几个老东西不去祭拜黎皇后?” “怎么可能?”鹰钩鼻难以置信。 他不信对方心思如此恐怖,毕竟入蜀以来,没有遭到任何人针对,完全处于相安无事的环境,就好像在平坦路上走了很远,会突然躲避天降碎石? 老先生表情严肃: “切记,倘若队伍没有少人,立刻行动,别留痕迹。” …… 藏书楼第三层。 顾平安随手翻阅卷轴,有些邪功简直触目惊心,他连尝试的念头都没有。 直到书架最下方那一本秘籍,顾平安扫了一眼放进书篓,顺带拿走了旁边的竹简。 就它了。 《血染春秋平千里》! 很有意境的功法名字。 顾平安坐在静室,仔细阅读竹简,上面记载着五百年前的人物。 【春秋乱世,陈秉出自贫苦人家,从小天资聪慧奋苦求学,于二十七岁那年满怀壮志准备入仕。 彼时没有科举,门阀把持选材,当真是口含天宪,一言决定庶民的命运。 州郡望族司马氏担任中正评议官,陈秉恰好那天感染风寒,他只是克制不住咳嗽了几声。 “德行败坏,下下品。” 来自司马望族的评价。 最低等,无异于盖棺论定。 努力了二十多年,最后连当个小吏的资格都没有。 陈秉绝望地回到家乡,豪族富绅得到消息,更肆无忌惮地吞灭良田,恶邻也不知收敛,父母向上鸣冤被乱棍打死,陈秉悲痛之下疯疯癫癫。 所幸开脉早,尽管只是气血境界,但他一夜自封三十六个窍穴,主动让经脉厥逆,体内形成一个能汲取外部气血真气的漩涡。 “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趟过崎岖之路,血染春秋平千里,狂笑风轻雪如绵!” 可惜陈秉终究没有走出黑夜,于蜕凡境殒命在司马氏庄园。】 顾平安放下竹简,喟叹道: “五百年历史,司马郡望世家在每次抉择中都赌对了,已然跻身终南山圣地,成了最顶级的门阀之一。” 也许是相似经历有所触动,但更多的是因为这门邪术的潜力。 他只看了一遍法诀,就察觉到不下十处瑕疵歪路,窍穴气血运行完全契合正常功法,却与邪功漩涡逆置的奇异之举背道而驰。 推演完善,威力会暴增五倍以上。 顾平安闭目养神,阖眼时轻声开口,像是对自己说,更像一个誓言。 “我会翻过那座山,站在司马氏千年牌匾之下,他们一定会听到你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唤作陈秉的穷书生,创造了一门名叫血染春秋平千里的功法,向诸君讨个公道。” …… 三天时间悄然流逝。 临近晌午,顾平安从暖阁走出。 他抬起掌心,只要驱动体内逆置漩涡,掌心就显现三个细微小红点,对应着少海穴、神门穴,劳宫穴位置。 “能吸多少?”顾平安迫不及待想要尝试。 别人“一潭”气血,能炼化“一眼”就足够,储藏在逆置漩涡,与敌人交战时出其不意。 特别是且听凤吟,一拳砸出自身气血衰竭,但漩涡气血却汹涌而出。 这就是邪术最大价值,辅助于且听凤吟,只要储藏的气血足够,一拳再接一拳,威力可想而知。 而且推演改良了,施法手段非常简单,不需要触碰尸体,离几步远随意抬掌就能吸收外泄的气血。 “公子。” 司琴站在殿廊,低低说: “殿下谒祭长陵了。” “嗯。”顾平安审视她半晌,笑着问: “你很紧张?” “一点点。”司琴比划了一个手势。 “有如寻常就好,万一我猜错了呢。”顾平安大步流星。 “肯定不会。”司琴跟上脚步。 第二十九章 楼内煮茶翻书,血溅七十步,雨中缓慢而行 宣仁坊。 往日喧闹的坊市在清明这一天显得空荡安静,百姓都去了城外扫墓,大街小巷冷冷清清。 裴擒虎巷间迈步,左手撑着黑伞,右手攥一张青铜面具。 “能死在清明节,离山万千纸钱飘洒,你在黄泉路上趁机分一杯羹,裴某待你不薄!” 裴擒虎的视线穿过朦胧雨雾,仿佛看到自己带着头颅回到神都城,正在殿外聆听圣训。 “竭诚尽力,功效特彰,朕深明裴卿之至诚,卿勿忧前程,往后无人敢奚落你。” “叩谢陛下隆恩。” 他怀着满腔慷慨踏出小巷,近二十个黑衣死士汇聚而来。 “快到目标地点了。”有人汇报。 裴擒虎一跃至屋檐,踩着瓦片朝远处急掠而去,他步步生威,将平常人家的房顶踩出一个个窟窿。 过七条巷子,已经能看到街道右侧那一辆马车,悬着铃铛慢悠悠行驶。 长街尽头骤然响起怒吼声。 “顾公子,快退!” 古老妪现身,她抬起头注视远方,浑浊的目光闪烁精芒。 谁能想到贼子敢在西蜀京师行刺杀之举? 谁能精准推测到危险之日? 真正的算无遗策! 古奶奶如此精湛的表演,司琴也不禁装出一副惶惑姿态,抓着顾平安手腕跳下车厢,直奔最近的酒楼。 “斩首!” 裴擒虎戴上面具,语调森森。 突兀。 他瞳孔微缩,死死盯着一街之隔的茶肆大堂。 死士纷纷止步。 大堂里七人并立,身着藏青色衣袍,气息不低于蜕凡境。 一瞬间,双方气机互压互盖,反复交错。 在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中,鹰钩鼻眼神闪烁,率先开口: “诛顾?” 裴擒虎也示好道:“是友非敌。” 鹰钩鼻面色阴郁。 一刻钟前得到消息,黎皇后老部下都在皇陵,少了古氏在意料之中。 顾平安必死无疑! 可眼前一幕让他惴惴不安。 既然这方势力能敏锐抓住祭祀大典这一天,擅长操纵人性的顾平安岂会对危机没有预感? 所谓的绝佳良机,是机会吗?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走!”鹰钩鼻拍碎桌案,目标直指酒楼。 “先抢到头颅。” 裴擒虎低声嘱咐部下。 对方是谁不重要,想杀舞弊者的势力太多了。 但头颅是权势富贵的阶梯! 两方人无声无息,气机却有排山倒海之势,距离酒楼越来越近,裴擒虎使了个眼色,他与麾下疾步如飞,怒拳轰开大门。 裴擒虎身躯僵住,再不能进寸步。 大堂伫立九人,四位道士盘膝而坐,中心有一道乾坤阴阳阵法屏蔽气机,白眉道长坐在角落饮酒,紫裙妇人浑身环绕一条粗如树桩的磅礴剑气,身后三位老妪望着他们笑容诡异。 霎时屋内死寂,空气凝结。 裴擒虎毛骨悚然,五脏六腑险些移位,手臂不由自主地颤抖。 两个五境! 身后死士头晕目眩,浑身热血还未沸腾,就被冰凉的冷水给浇灭。 瓮中捉鳖,谁是鳖? 鹰钩鼻头皮发麻,他突然抬起头看向三楼,一个年轻人临窗而坐,面无表情跟他对视,眼神无波无澜,像看一个死去很久的人。 “酒馆打烊,不待客,咱们走吧。” 裴擒虎声音如风中落叶簌簌而颤,说完转身疾速逃窜。 “留步。” 紫裙妇人微笑轻言: “尝尝揽月宗的血酒。” 周身雪白剑气浩浩荡荡,如漫天大雪铺天盖地压来,笼罩方圆七十步。 地板龟裂,裂痕迅速蔓延,临近几条街道,泥水飞扬四溅。 白眉老道把酒壶高高地提了起来又无奈放下,本意抗拒掺和世俗纷争,可修行者有了牵挂就有破绽,道观传承壮大是他无法拒绝的诱惑。 顾小友不愧是顶尖的聪明人儿,简单一个人情债,他屁颠屁颠下山。 “大道巍巍,宵小退散!” 老道一点真气,灌注拂尘,然后一气呵成,雪白剑气之中又笼罩一层阴阳真气,气机更甚。 “杀!” 紫裙妇人毫不拖泥带水。 气机碰撞,呈碾压之势。 “天要亡我!” 裴擒虎等人既绝望又悲哀,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做局,自己反成局中困兽。 三楼之上,小炉茶壶鼎沸,司琴提起斟茶。 顾平安眼睛清澈,坐在窗边翻阅卷轴,姿势和往常没有区别,他又重读了一遍《天地元气感应篇》抄录本,如今能亲眼目睹先天真气以上的战斗,更能加深领悟,演变独特的方式。 酒楼至街道沦为一边倒的屠杀,高高在上的指玄修士,死起来跟村里的老人哭嚎的样子没什么区别,踉踉跄跄想多爬几步,也无非眼睛圆睁的下场。 这就是他执意练武的原因。 无论棋盘大小,无论黑白棋子运用得多么精妙,偶尔也要以身化棋亲自下场,若还是一介文弱书生,那自己永远是最容易失控的漏洞。 “好大一颗头颅。”司琴指着飞向半空的鹰钩鼻脑袋,从天灵盖到下郃被剑气贯穿,死状极为凄惨。 半盏茶时间,酒楼外血雾弥漫,四面八方的气机逐渐收紧。 远处传来急促奔腾的马蹄声,镇武司各巡铺嘹亮钟声响彻。 “差不多了。”顾平安放开卷轴走下楼梯,慢慢驱动体内的倒置漩涡,袍袖里的手掌显现三个红点。 “顾小友,贫道不宜久留。” 白眉道长站在门槛,杀了十几个道袍不沾血迹。 顾平安颔首为礼,笑着说道: “在下迈入先天,一定前往道观,与诸位蜀山悟道。” 几个道士会心一笑,白眉老道注视着他的笑容,猛然觉得这小娃娃真的可怕。 倘若能完善先天道经还了人情债,那道观会不会贪图更多? 比如五境之上本我之法,那势必有求于顾小友,蜀山道观很可能绑死在公主府这驾马车! 贪婪一旦被利用,就沦为一枚棋子了。 白眉老道不由失笑,几步生莲花,消失在街道尽头。 望着他们远去,顾平安低头看脚下的尸体,抬掌摧动血染春秋平千里,丝丝缕缕的残存精血涌入三窍穴,逆置漩涡吸收炼化后储藏半滴。 如此重复,途径近三十具尸体,漩涡存有十九滴,且蕴含磅礴之力,差不多够且听凤吟所需要的气血。 “收获怎样?”司琴跟在身边,一脸期待。 顾平安小声说:“三境四境的精血果然浑厚,如今我能连续施展两拳且听凤吟。” “什么?”司琴喜不自禁,赶紧揉了揉脸蛋,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且听凤吟是天下绝顶武技之一,一拳气血衰竭。 但公子能连续打两拳! 况且推演领悟的招式威力更强,现在又提了一倍,嘻嘻,真不知道姬家到时候会有多么崩溃…… “公子,其中一方势力使用了澹台氏的秘法。” 紫裙妇人阔步而来,说完就率领几个老妪迅速离开。 虽初次见面,却压根不需要寒暄客套。 揽月宗诞生于黎皇后,整个宗门誓死效忠公主府,而顾公子是公主府这艘船的掌舵手! 镇武司一众高手疾驰而来,还有闻讯赶至的各部衙门留守官员,以及藏书楼的襕衫老人,他们纷纷在二十丈外止步。 尸横大街,五境残留的气机还在肆掠,方圆七十步地面塌陷,泥水与血水混杂,唯独只剩一个面具男子在地上挣扎蠕动,两臂硬生生被剑气削去。 周遭死寂如墓窖,众人望着酒楼门前的年轻人,顿觉不寒而栗。 很明显,一场暗杀与做局的博弈。 祭祀大典,朝歌城防卫最空虚,公主府老人在离山谒陵,细想起来这真是斩首的绝佳机会。 可面对的是他。 当胜负尘埃落定,所谓的刺杀计划显得多么荒谬可笑。 顾平安借过司琴的佩剑,平静走到面具人身边,若是陌生脸孔,没必要戴面具遮掩。 他提起剑尖撩开面具,居高临下俯瞰着一张怨毒悲愤的脸庞,突然觉得有趣: “被俘虏两次,滋味不好受吧。” 裴擒虎几近崩溃,整张脸彻底扭曲。 顾平安扫视着他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轻轻地笑了一下,平静道: “我时常想起那一天,雨真的很大,你好像就是用现在这样的眼神看我,你一个俘虏走得龙行虎步,像个凯旋归朝的得胜将军,我呢?踉踉跄跄勉强站稳,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而狼狈。” “还不够?我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偏要杀了我?” “某……某又做错了什么?”裴擒虎狂呕出鲜血,声音嘶哑: “天下人一直拿你来侮辱我,贬低我的一切,我的尊严支离破碎,我分明与你没有交集啊!” “谁的错?”顾平安问。 裴擒虎翕动嘴唇,“圣人”两个字到死也不敢付诸于口,他还有妻儿老小。 顾平安挥剑,劈碎头颅。 长街安静无声,静静凝视着滚动几圈的脑袋,他们当然认识这个人。 世事就是如此荒诞。 西蜀用裴擒虎交换得到的顾平安。 而他死在顾平安手上。 众人一想到恨不得笑出声音,戏曲唱的奇葩事也没有现实来得更精彩。 大乾女帝是做生意的“妙手”啊! 镇武司其中一个女百户紧攥马缰,娇媚的脸颊露出震撼之色,呢喃低语道: “是他!是他!” 身边的青年看向女子,奇怪道:“你在说什么?” 女子眼眸异彩连连,近乎是难以遏制激动,颤声道: “暗巷那一剑的主人不是什么沉浸剑意几十年的宗师,就是顾平安,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剑道造诣!” “怎么可能……”青年都觉得她癔症了,笑着说道: “很简单的劈砍,只要是气血武夫,略通剑术,都能做到。” 女子没有出声,解释再多对方也不会相信,但她笃定以及肯定。 其中神韵绝不会错,气血隐递的痕迹不会错,千钧重力,毛毛细雨,山岳之威,轻如纸薄! 真正的开宗立派级别的天赋! 就在此时。 那边传来温润的声音。 “诸位,大乾女帝勾结十万大山南蛮子,欲暗杀我。” 众人瞠目结舌。 至于是不是大乾女帝重要么? 反正朝歌城会立刻放出消息,一口咬定那位帝王指使裴擒虎,堂堂社稷之主,竟然行如此下作的手段! 至于南蛮子,那绝对不可能。 顾公子胡编乱造的用意是什么? “记得赔偿店家一车气血药材。”顾平安看向司琴,又指了指满目疮痍的酒楼。 后者小脸蛋绷紧,欲言又止。 周遭无论是镇武司还是各衙门官员,都被惊骇得面面相觑。 足足一辆马车的气血药材,这里面是何等价值?一根几百年人参就足以买下整座酒楼了! 究竟在暗喻什么? 他们久在朝堂争权夺利,一时间竟也琢磨不透这步棋的用意。 唯独藏书楼几个襕衫老人互相交换眼神,这位年轻人深谙权力的平衡与妥协。 陛下尚在位,背地里暗流涌动,明面上也必须恭谨和谐! 说难听点,以陛下凋敝之躯龙驭宾天只是时间问题,真到了那一天,皇嫡在宫内直接举兵厮杀都行。 但帝王在,谁也不能越线,儿子女儿都是朝殿之臣! 很明显,有人逾矩了。 真要顺藤摸瓜查清楚源头,公主府趁机大闹要说法,平衡被打破一切都摆在明面,陛下威望尽失,朝臣也无心做实事都想着站队,万事秩序不存。 公主府能否查到“南蛮子”的真面目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位南蛮子敢赌吗? 万一暴露,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必要遭受口诛笔伐和帝王的针对。 因为你过线了! 引而不发,最具威胁。 如今一车气血药材,就能换取平安无事,大家面上继续和和气气。 你刺杀成功,如愿以偿。 失败,必然要有代价。 这就是无声的妥协。 “今晚,肯定有一辆马车停在酒馆外。”一位襕衫老人笑了笑,又望着雨中背影怔怔出神。 如果你不是衣冠贵族没有天生的阶层矛盾,也没有利益冲突,那你很难不欣赏这个年轻人。 做事说话极有分寸,从不显露锋芒也不退步示弱,分寸掌握得妙至毫巅。 而他按照正常的轨迹,本应该是大乾利器,在翰林院蛰伏几年后必然成为女帝的心腹重臣,届时这柄利器一定会狠狠捅向西蜀心脏! 谁也不知道顾平安掌握权力、有调遣朝野棋子的能力之后,会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庆幸大乾女帝做了一件足以彪炳青史、沦为后世笑谈的事情!! 第三十章 让朕背负骂名?无能虫豸!残忍毒蛆! 是夜。 寝殿檀香袅袅。 今天同样也是大乾的清明祭祀典礼,忙了一天,女帝略感疲倦。 她身穿红色睡裙静静坐在妆台,铜镜映出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玉颊,肌肤细腻到吹弹可破。 女帝似乎想起什么,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轻声道: “顾平安,你现在应该躺在盒子里吧?这就是跟大乾为敌的下场,自作自受罢了!” “在死的那一刻,你可曾后悔?死在异国,你连祖坟都葬不进去!” “世人拿你讽刺朕目光短浅,五年十年之后,谁又会记得你?而朕永远是天下至尊,没有谁敢不敬姬扶摇这个名字,等成就千古一帝的伟业,万世史书都会传颂朕的名字!” “而你?也许会在青史留下只言片语,一个不敬女皇的叛国者。” 女帝微扬下巴,记忆回到殿试那天。 “如果你告诉朕你有武道天赋,朕一定不会想杀你,只是剥夺功名,朕暗地里却会悉心栽培你,你会得到朕的认可。” 母后不理解她。 但她始终不后悔做出那个决定。 智慧如她深谙一个真理,推倒雕像的和塑立雕像的,往往是同一拨人。 得到门阀世族的鼎力扶持登顶至尊宝座,没有彻底巩固皇权之前,一定不能显露打压势族的念头,否则会遭到反噬。 并非畏惧,而是没必要赌。 押宝在一个草芥般卑微的人物身上,他配吗?浅薄的见识根本撑不起波云诡谲的朝政局势! 给他圣眷恩宠,在门阀针对的时候始终支持他,他配吗? 大乾门阀势力扎根,赌赢的机会微乎其微,为何要冒风险去做一件希望渺茫的事情? 姜锦霜那个有眼无珠的东西之所以毫无保留,是因为她除了公主头衔什么也不是!她没有号令文武的权力,她不懂俯瞰众生又高处不胜寒的滋味! “你死了,对朕的名誉很重要!” …… 一夜好眠。 翌日清晨,两仪殿。 “传诏崔彻觐见!” 女帝一袭凤裙高坐御座,嗓音清越又暗藏着一丝迫不及待。 彩鸽传书,捷报一夜足够抵达神都了。 等待了足足近两个时辰,崔彻趋行入殿,死死低着头,身体剧烈颤抖。 女帝以为他激动所致,笑着说道: “崔卿请坐。” 帝王赐座,这是重用的信号。 宫婢搬来一个小锦墩。 可崔彻非但没有谢恩,反而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白玉地板。 女帝笑意渐冷,脸上笼罩着寒意: “别跟朕说失败了?” “裴……裴将军死了,都死了,舞弊者有所预料,设局埋伏……” 崔彻目眦欲裂,声音嘶哑。 他收到传信的那一刻,整个人几乎崩溃,心在滴血。 女帝紧紧攥住御座扶手,松开后讥笑道: “你说的天衣无缝。” “你说的志在必得。” “两次机会,都要被叛国者踩在脚下,如你这样的无能虫豸,安敢觍觑朝堂之位?” 突然,她意识到一个问题,情绪彻底爆发,愤怒再难遏制。 裴擒虎死了。 死在朝歌城。 那意味着她拿叛国者交换俘虏的举措,势必成为天下茶余饭后的谈资。 “圣人,蒲阁老请求觐见。”一个内侍站在殿外。 女帝收拾情绪,故作平静道: “宣。” 片刻后,蒲嵩疾步入殿,只是扫了崔彻一眼,沉声道: “陛下,清晨神都谣言四起,应是西蜀间谍刻意煽动。” “说。” 蒲嵩犹豫了好一会,才艰难开口: “西蜀朝廷称,陛下勾结十万大山的南蛮子,派人刺杀顾平安。” 大殿一片寂静。 女帝在狞笑,凤眸如淬了毒般阴冷。 蒲嵩蠕动嘴唇,低低道: “所谓串通南蛮夷自是无稽之谈,朝野无人会信,这是西蜀无耻的泼脏水手段。” 说完沉默了。 言下之意,朝野得知消息,全部相信陛下暗中派遣了死士。 影响太恶劣了! 自古朝堂权力之争,诸臣势如水火但也不会搞暗杀,江湖门派之争,推崇的也是堂堂正正,刺杀下毒为人所不齿。 何况是统御江山的帝王? 顾平安为了杀死太仆寺秦鸿,都是用借刀反间连环计谋,而不是直接暗杀。 “害朕!!!” 女帝怒火冲天,抓起鎏金砚台,直接砸向崔彻。 砰! 崔彻不敢躲避,也避不了磅礴气机,整个面门鲜血淋漓。 “是……是微臣自作主张……”崔彻强忍着剧烈痛楚,恳切地看向蒲阁老,哽咽道: “真的与陛下毫无关系。” 蒲嵩连忙称是。 尽管他是陛下提拔到内阁,忠心无须质疑,但就这一事,连他都很难分辨与陛下没有干系。 崔彻,陛下钦点的状元郎。 裴擒虎,陛下换来的。 而暗杀对象恰好是顾平安…… 女帝一脸阴沉,她万万没想到平白无故,帝王声誉就被肆意诋毁。 “叛国者这条毒蛆,安敢陷害朕?!” “谁陷害你?” 殿外传来声音,宫婢内侍簇拥着太后快步走进大殿。 她先看了蒲阁老一眼,先强调道: “哀家不是在干涉政事,大早上身边婢女去采购香料,听说了皇帝暗中指派杀手,专门挑清明这一天。” “凤凰临巅者,竟然要给世人留下阴险狡诈的印象。” 太后语气平淡。 可她既然当着外人的面说难听的话,可见有多么愤怒。 下作的暗杀伎俩,你到底是宫廷妇人还是天下至尊? 女帝眸光冰冷,再怎么愤怒滔天也尽量维持着帝王仪态,只是一字一顿道: “他们两个恶徒阴蓄奸谋,与朕有何关系!连母后您都不信朕?” 崔彻心如火焚,急声道: “太后娘娘,此事真是微臣和裴叔擅作主张,圣人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个计划。” “闭嘴!”太后厉叱,讽刺了一句: “你让哀家相信,天下人会信吗?” 第三十一章 激烈争吵,帝王意志始终不改 两仪殿气氛降至冰点。 “自古帝王率先垂范,一人正而天下正,帝王行下作手段,社稷蒙羞,万民谴责!” 太后怒骂,毫不留情。 一股滔天怒火伴随着委屈和耻辱蹿上女帝心头,她慢慢走到窗前,背对着太后,厉叱道: “你说是,那就是,朕没必要向任何人解释!” 蒲阁老心中喟叹。 要是暗杀成功还自罢了,偏偏失败闹得人尽皆知。 崔彻脸庞血流不止,眼神惶恐,哽咽道: “太后娘娘,微臣敢拿清河崔氏列祖列宗的名誉发誓,微臣不是在顶罪,圣人从未下过命令,一切都是微臣擅作主张,是卑鄙的舞弊者栽赃圣人!” “况且半个月以来,罪臣只有前天来了一次内城,娘娘可以去查登记簿,短短一天,如何派遣死士?” 太后冷视着他,愤怒渐渐消失,又看向窗边,“真不是你暗中授意?” 女帝沉默,陷入极度的难堪。 连母后都不信她。 太后表情变幻,随即扫视蒲崔二人,吩咐道: “蒲阁老,立刻钳制舆论,让靖安司抓几个贪官下诏狱,公布罪行,转移神都城民众的视线。” “至于你,写一封忏悔表呈交内阁,讲述自己与裴擒虎的谋划经过,谁也休想给圣人泼脏水!” 女帝蓦然转身,眸光如一柄利刃,咆哮道: “滚出翰林院,忏悔表上再加十二个字—— 身体抱恙,无心仕途,归隐田园!” 崔彻头晕目眩,心脏阵阵抽搐,颤抖着身体。 “都退下。”太后冷言。 蒲嵩躬身告退,同情地看了一眼崔彻。 说好听点是回家休养,其实就是彻底抛弃,前程尽毁,这辈子都别想入仕。 崔彻踉踉跄跄走出大殿,整张脸血迹斑斑又逐渐扭曲,显得格外可怖。 他不怨恨圣人,这是他咎由自取,失败的代价。 侥幸留得一命,已是圣人开恩。 顾平安,你毁了我高居庙堂的野望,毁了我经世治国的理想,从此不惜气机堕魔,也要将你碎尸万段! 殿内,太后屏退了宫婢内侍,低声说: “看来是哀家误会你了。” 女帝一言不发,没必要朝亲生母亲发脾气,过很久咬牙切齿道: “裴擒虎死在叛国者手上,朕已经沦为笑柄。” “你也知道?”太后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涨红的脸颊,气不打一处来: “自食恶果!纵观史书,也没有比这桩交换更亏本的买卖,哀家不想伤口上撒盐,有多丢脸你自己清楚。” “所谓天衣无缝的暗杀计划,却是顾平安棋盘上几只跳梁小丑,他精于操纵人性,更擅长谋身。” 略顿,太后幽幽道: “哀家突然想到,殿试上他绝对能预料到自己登顶状元以后,会面临门阀望族的全力围剿,糊名誊录下,他却交出一份完美的策论答卷。” “那一刻,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去跟门阀博弈,有能力在庙堂站稳脚跟,他不惧风雨险阻明枪暗箭,他要为大乾寒门庶民走出一条青云大道。” “只要你愿意信他。” “他把所有的一切都赌在了你身上,最终的结局却是尊严扫地,狼狈不堪,理想被你亲手摁死在黑暗!” 太后说着语气悲伤。 如果顾平安愿意,他可以藏拙只取探花席位,再朝着门阀党派奴颜婢膝,借机迎娶氏族嫡女,摇身一变就是门阀女婿,凭他的能力在庙堂如鱼得水,成为权臣都不算夸张。 女帝睫毛微颤,凤眸竟然有一抹悔意,但很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永远不会将朝政皇权押注在一个出身低微的贫民身上,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赌博!! “你想说什么?”女帝漠然。 太后盯着她,掷地有声道: “拟诏,向天下坦白殿试舞弊案真相,还顾平安一个清白!” 轰! “你疯了?”女帝绝美脸蛋阴云密布,寒声道: “叫一个帝王认错,母后你竟然说得出口?” “朕立志成为千古一帝,有史以来最圣明的君王!” “如今舆论的指摘不理解只会是帝王功绩中的过眼云烟,一旦朕下过认错诏书,它会是华丽辉煌的篇章中醒目的污点!” 太后直截了当:“那哀家下一道懿旨。” “你说跟朕说有什么区别?”女帝乾纲独断,决然道: “别让女儿疏远你!母后要是越过皇权直接向内阁下懿旨,女儿终生不会踏入慈宁宫。” “你……”太后失望透顶,指着她滔滔不绝地怒骂: “及时反躬自省,否则越陷越深,只要你主动低头认错,且弥补原本就属于他的荣耀,无论顾平安怎么想怎么做,从此往后你就能站在道德高点。” “姜锦霜争储势必失败,等她死了,大乾付出巨大代价要回顾平安,从此你们君臣也是史书美谈。” “哀家知道你绝不是昏庸之君,但你太倨傲自负了,没错,现在顾平安所作所为只是挠痒,万一哪天真戳到你痛处,你连后悔都没机会,须知小卒子过河了,也能直面威慑将帅!” 女帝突然气笑了。 特别是付出代价要回一个叛国者,真真在侮辱她的人格,践踏她的帝王尊严。 “小卒子过河?那天殿试,他只能毕恭毕敬瞻仰朕,你叫他有勇气直视朕的眼睛吗?” “朕不知道母后在担心什么!” “春雷始鸣很了不起?论武道天赋,前几天咱们姬氏天骄练成且听凤吟,叛国者跟姬氏血脉相比,提鞋都不配!” “论谋略之才,朕的心腹轩辕婉儿至今在北海,游说离间草原金帐反叛势力,她在谋划利在千秋的大事,相比而言,叛国者就是小儿嬉戏!” 女帝情绪始终激愤。 “哀家怕什么?”太后审视着她的脸庞,摇头道: “殿试之前,你如宫苑牡丹美艳绝伦又朝气蓬勃,如今时不时阴沉着脸,宫婢服侍你时大气都不敢喘,生怕遭受无妄之灾。” “哀家是想让你幡然醒悟祛除魔障,专心裁决朝政事务!” “他还不配成为朕的魔障。”女帝面无表情,淡淡道: “他活不过十一月。” 太后脸色骤变,“你不会又在谋划什么?” 女帝跟她对视: “两只无能虫豸让朕背负骂名,朕确实希望他被斩首,省得他像只苍蝇一样嗡嗡乱叫,但碾死他有更完美的方式。” “十月神都书院桂花宴,澹台家族和姜氏皇子都会到场,届时朕双手不沾血迹,就能让叛国者死在朝歌城九重宫阙,而且朕还能得到好名声。” 末了,她补充了一句: “母后,这是婉儿给朕的密信,真正的无解阳谋,朕看完都惊呼绝妙。” 听到轩辕婉儿的名字,太后脸色好了很多,婉儿从来不会失手。 她正想说什么。 女帝截住她的话,干脆利落道: “母后,没有转圜余地,他杀朕身边内侍的那一刻,就把退路堵死了,他在朝歌城污蔑朕勾结南蛮夷,直接把脑袋伸进了绞刑架,朕但凡要点脸,也不可能再仁慈了。” “这段时间,朕不会再关注他,堂堂八尺男儿躲在蕞尔小国才敢狺狺狂吠,让他继续栽赃污蔑朕!” 太后勉强遏制心绪,良久无言。 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女人,那绝对会唾弃鄙视这种无耻举动。 但她是大乾太后,再怎么愤怒失望,既然扶摇意志坚定,难道她真的为了顾平安跟扶摇决裂吗? “万一他也来神都呢?”太后反问。 几年一度的书院桂花宴,门阀势族的盛会,无论避世大儒还是闲云野鹤的高人都会到场,三年前跟蛮夷的旷世大战,先帝就是在桂花宴上得到各方鼎力支持,十二年前的倒悬山圣地归属,也是桂花宴上尘埃落定。 这一次,西蜀长宁公主姜锦霜肯定也会来。 “无论他在哪,只要还在西蜀羽翼庇护之下,阳谋就会生效……” 女帝反应过来,话音也戛然而止,阴郁的脸庞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戏谑道: “儿臣没听错吧?” “哀家随口之言。”太后否决。 绝无可能,谁会甘愿受辱? 以扶摇的恨意,倘若顾平安敢来,他好不容易重拾的尊严必然又是崩溃轰塌,这比死都煎熬。 第三十二章 嫩竹叶冠绝剑冢,陡生变故!! 藏书楼。 顾平安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本卷轴。 每当翻过一卷,他就看一眼窗外,密集的雨珠攒射溅在青石板上。 万物皆可推演解析,倘若自己体内的逆置漩涡积攒足够多的气血,且听凤吟能做到拳拳递进,如雨雾般连绵不绝。 “回府。” 见天色已晚,顾平安提起书篓,将典籍卷轴放回原处。 第一层木质楼梯口,有一个女子踮起脚尖张望。 终于见到顾平安下楼,她略显紧张地上前,小声喊: “顾公子。” “你是?”顾平安疑惑。 “我叫秦央央,镇武司百户……”女子不施脂粉的脸颊白里透红,鼓足勇气才说道: “大半个月前暗巷那具无头尸体,还有劈死裴擒虎那一剑,公子剑道造诣无与伦比,恳请公子指点剑术。” 似乎怕他拒绝,秦央央从裙袖取出一只小风铃,双手递过去: “我是先从公主府过来,殿下给了我信物。” 顾平安接过风铃,颔首为礼: “谈不上指点,相互请教。” 说完踱步到就近的静室。 殿下答应,自有道理。 “多谢……”秦央央兴奋难遏,差点尖叫出来,赶紧揉了揉脸蛋让自己冷静。 只有真正沉浸于剑意,才会明晰那一剑多么惊艳震撼! 她托关系找到怀安郡主,再由郡主引荐到公主府,最后面见顾公子。 静室里。 秦央央有些拘谨。 “坐吧。”顾平安随手拿起羊毫笔蘸墨,在宣纸上轻描淡写,只见墨迹穿透案几。 “笔锋如剑,对,就是这样的神韵。” “轻轻一点,已透十分,毛毛细雨,力摧山岳!” 秦央央眼中异彩连连,继而恭敬问道: “顾公子,您能否指点迷津,小女子感激不尽。” 顾平安注视着她: “你先说说你对剑道的理解。” 秦央央赶紧点头,娓娓道来: “我来自秦家剑冢,打小见过太多剑术大宗师,十岁练剑……” 她说了整整一炷香时间。 顾平安沉默,笑了笑: “你十五岁追求人剑合一,十八岁又想着万物皆可为剑,二十岁离开剑冢在世俗磨炼,你希望做到心中无剑,可你无意看到我那一剑,又开始质疑自己,你好像从未坚定过自己的选择。” 秦央央一脸迷茫。 “说说我小时候两件事,你权当一笑。”顾平安望着窗外,温声细语道: “记得八岁时,一位致仕官员在私塾讲课,他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我当时趴在窗外偷听,越听越生气,忍不住大声说你的策论是歪理!” “老官员暴怒:‘黄口孺子,安敢大放厥词?’,拿着戒尺追了我五里路,吓得我鞋都跑丢了一只。” 秦央央莞尔一笑,她能想象到那副画面,边笑边感慨。 来之前,她误以为顾平安就是外界所说的冷淡疏离,甚至孤僻阴鸷如蓄势待发的毒蛇。 可分明不是。 他温润有礼,谦和克己,气质干净得像书卷里的人物。 “每天傍晚,我娘都会让我到河边赶鸭子,别家早早驱鸭入笼,偏偏我喜欢拿着树枝让鸭子排成一排,临近天黑勉强回家,每次必要挨骂。” 顾平安见她听得津津有味,轻笑道: “几年后的县试,我又碰到了那个官员,他只说了一句,你是对的。” “别家的鸭子经常丢,可我家的鸭子很听话,一月养七十只小鸭崽,四月就能收到七十只的鸭钱。” 秦央央猛然怔住。 “剑冢来了一个大宗师,你就想学他,隔天再来一个,你又质疑自己昨天的选择,你从未坚持过做自己。” “你觉得风很温柔,那就多逗留一会。你觉得云很美,那就多看几眼,千万不要去追,你有自己的路。” 听着清澈的嗓音,秦央央如梦初醒,笼罩她经年的迷雾好似被轻轻拨开。 为何自己天赋卓越,练剑也快,可始终难以逾越障碍? “也许这条路走向深渊,但你得坦然接受自己的结局,不要后悔说自己不该走这条路,旅途会遇到很多人,你只需要停步向他们请教,然后继续往前走。” “先找到路,再来问我。” 顾平安言止于此。 秦央央呆呆如雕塑,许久回过神。 “听顾先生一席话,我……”她一时语塞,根本无法描述内心的感激。 茫茫无际的黑暗,孤身前行。 有人递灯。 让她去找寻前方的路。 灯盏的光芒微弱,却足以灿照她的剑道生涯! “府中事务繁忙,先行告辞。” 顾平安只是点头,随后转身离开。 “顾先生!”秦央央立刻追了几步,问道: “你听说过秦家剑冢吗?” 顾平安嗯了一声,“位于大乾洛州,曾经是春秋乱世葬剑之地,有缘者皆可取剑。” 秦央央迟疑半晌,她本意想给一本高级剑谱当做听课的束脩,不曾想收获如此巨大。 “剑冢埋葬着一柄似竹似剑的利器,三百年前,它本是北海圣地一根嫩竹叶,祖宗将它带回扔进剑冢,不曾想茁壮生长,如今剑气浩荡,无人能拾起。” “顾先生,以你的剑道造诣,且去一试,它虽是剑冢子弟的执念,也是我毕生所追求的野望,可若是你能取走它,那证明它本就该属于你!” 秦央央有练剑之人的洒脱,她补充道: “剑冢虽在大乾疆土,却不归朝廷管辖,但你的身份敏感,家主和张相是老友,你持张相的举荐信,肯定能进入剑冢。” 顾平安凝视着她,诚挚躬身: “多谢告知。” “是我该谢谢顾先生。”秦央央抱拳,目送他走出藏书楼。 顾先生人如其剑意,就像迎面而来的轻柔晚风,让旁人不由地露出笑脸。 “亏我那时真相信顾先生是舞弊者,主宰江山的一代女皇怎么可能颠倒黑白?如今看来,她真的会那么无耻,迟早会受到惩罚!” 秦央央撇撇嘴,心里嘀咕。 …… 公主府。 姜锦霜斟一盏茶递给他,漫不经心道: “秦家剑冢的背景,所以便让她找你了。” “有意外收获。”顾平安抿了一口香茗,淡淡道: “一柄竹剑冠绝剑冢。” 司琴本在殿外跟狸花猫逗趣,听到这话哒哒哒跑来,问道: “公子,是传说中那柄北海嫩竹叶吗?” 顾平安颔首。 “难如登天,剑冢的老怪物都做不到……” 司琴咕哝了一句,又坚定地说道: “在公子面前,没有奇迹可言,但主要是从埋葬之地找出契合剑意的那一柄需要很长时间,破土而出又得慢慢等待,短则三月,长则数载。” “公子,要不你别去神都桂花宴了,专心在剑冢悟剑?” 司琴又提起这一茬,桂花宴满堂皆衣冠贵族,天下瞩目,她很担心公子受到联合压迫。 “必去。”顾平安声音简短而有力。 姜锦霜眼睛不眨盯着他,那种明知很可能万劫不复却仍旧义无反顾,非常有感染力。 “小棋子也能以身做局。”顾平安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神都桂花宴之后转道江南镇南王府,要么毁灭,闯出去整盘棋就活了。” 他不再多谈,转而道: “下个月去一趟剑冢。” 姜锦霜点了点精致下巴。 司琴欲言又止,不敢口出狂言。 主要她想起一桩旧事。 七年前,还是公主的姬扶摇来到剑冢,凭借姬氏轩辕氏两家剑修的鼎力相助,耗费八八六十四天勉强取走冢内十二王剑之一的龙渊剑,她得意而张狂,不仅传告天下,还将剑名改为天命凤凰之剑。 倘若公子能带走剑冢至尊北海嫩竹叶,那该多解气,狠狠羞辱姬扶摇引以为傲的剑道天赋! 当然了,她也知道希望极其渺茫,况且公子执意参加神都桂花宴,在剑冢待不了多长时间。 突兀。 “轰!” 顾平安浑身窍穴嗡鸣,体内气血自元宫起有气蒸大泽之势,条条经脉扩张,气血流动渐渐呈螺旋式上升,几个眨眼间偃旗息鼓。 姜锦霜扯了扯唇角。 司琴无语,说话的间隙就突破到气血境后期了? 难怪古奶奶说他是个怪物! 毫无窒涩,如履平地,公子对身体的掌控程度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啦。 “你这几天吃了多少补气益血的药材?”司琴忍不住问。 暗杀事件当晚,果然有一辆马车停在酒楼,车厢装满了气血药材! 公子简单一句话,躲在阴暗角落的某个皇子就选择妥协。 “好几斤。” “公子,修炼要循序渐进,打好根基,别急于求成……”司琴下意识觉得这简直有违武道常理。 姜锦霜冷冷睥睨她,“你也敢来教他?” “这是殿下您教我的呀。”小侍女委屈巴巴。 “闭嘴!”姜锦霜满脸寒意。 顾平安笑了笑。 所谓的修行常理,终归也是由前人总结的经验,他秉承敬畏,但也不会视为煌煌真言,没有谁会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哪一步该快该慢,自有分寸。 …… 朝阳初升,日渐西坠,晃眼已过半月。 “公子!” 司琴推开库房半扇门。 顾平安埋头整理账目,“何事?” “圣旨,你的!” 顾平安蓦然抬头。 司琴罕见看到公子一脸凝重。 “是坏事吗?”她很疑惑。 “八九不离十。”顾平安放下算盘,缓缓走出库房。 阙台,长宁公主一袭雪白长裙静静屹立。 礼部侍郎死死攥着金色卷轴,他不敢想象殿下听到诏书内容会有多么愤怒。 俄顷,顾平安阔步而来。 礼部侍郎翕动嘴唇,又缄默很久,才抑扬顿挫道: “圣谕,顾平安丰神俊逸、人品贵重,且未有家室,今工部尚书澹台敬文之嫡女,值及笄之年,容姿端丽,故朕钦定为顾平安之妻。” “诏到奉行,择日成婚。” 话音落罢,公主府霎时死寂。 司琴花容失色。 姜锦霜凝然站在那里,绝美精致的脸颊笼罩森寒,眼底再无一丝温度,字字顿顿道: “你给本宫再念一遍!!” 礼部侍郎头皮发麻,小心翼翼提醒道: “回禀殿下,圣旨由政事堂拟定,陛下口谕。” 恭喜顾公子,圣人赐婚,圣眷正隆这句话实在说不出口。 因为谁都知道,澹台氏是世间最顶级的门阀,更是几位皇子的母族! 皇帝口含天宪,圣旨已然传遍京师各大衙门。 是谁的阳谋? 为何陛下会答应? 直插公主府心脏,要么抗旨不遵,顾平安下场凄惨;要么跟殿下决裂投奔澹台氏。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三十三章 朝游碧海而暮苍梧,女帝又得意起来 太白楼。 姜宴臣双手撑着栏杆,一身红袍织绣山水画,他的心情亦如衣裳般热烈而张扬。 “王爷,不出半天,朝歌城都会知道你是幕后主使。” 身后站着一个美鬓飘飘,灰色僧袍的谋士。 姜宴臣反笑了一声: “本王光明磊落,不遮不蔽。” “牵姻缘线何错之有?普天之下谁能以此诘责本王?” “不像某个暴躁拙劣的武夫,授意死士暗杀,事败后老老实实送上一车药材,丑态毕露,无能尽显!” 僧袍谋士莞尔。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他们怀疑就是二皇子,很符合其急躁的性子。 姜宴臣俯瞰着长街,悠悠道: “你一个出身卑微的庶民能迎娶澹台氏嫡女,也算功成名就、光耀门楣,做人要学会知足。” “你若嫌弃尚书之女不够美艳不够温婉,再挑一个钟意的,这是澹台氏最大的诚意。” “从此倒悬山澹台氏给你撑腰,曾经高高在上将你逼出金銮殿的衣冠士族,往后也得恭敬称一声顾公子。” 僧袍谋士迟疑半晌,低声道: “他应该会拒绝。” 姜宴臣面无表情,也许是早有预料,他并不恼怒。 “抗旨不遵?重则身死。” “当然,父皇绝不会因为单单抗旨就冤造杀孽,这太残暴了,况且顾平安本就是舆论风暴里面的人物,父皇也不想遭受口诛笔伐。” “那就只有一条路,公然违背帝王意志,既然君令都管不到他,那蜀国没有他容身之地,天高任鸟飞,终生别再踏入蜀地。” 略顿,姜宴臣笑着说道: “他走了,就对本王没有威胁了,有朝一日异地相逢,也许能同饮一壶酒。” 僧袍谋士抚须而笑。 真正的阳谋,手段堂堂正正,明知是坑,不得不跳。 “本王希望他能附庸母族,但也想瞧瞧一个庶民究竟能骄傲到什么地步。” …… 阙台安静得像空山幽谷。 宫婢内侍面如死灰。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顾公子迎娶澹台女,那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公主府被圣人摒弃了! “殿下,臣告退。” 礼部侍郎不敢久留。 顾平安接住圣旨,看了一眼冰冷至极的姜锦霜,隐约能察觉到杀机酝酿,他走过去低声道: “殿下,遏制住自己的情绪,天塌不了。” 姜锦霜缓缓闭上眼眸,她近乎失控,但听到这句话,仿佛一阵风让她归于平静。 顾平安一如既往地冷静,步伐稳重,朝着大殿而去。 司琴浑浑噩噩,麻木地跟着步伐。 公子娶澹台女,公主府怎么办,抗旨不遵,公子怎么办? 殿内陷入冗长的死寂,窗台风铃轻微作响。 “遵从诏旨,本宫不会有任何怨言,真的。” 姜锦霜打破压抑的气氛,她的嗓音很冷很轻,却很坚定。 她直直凝视着顾平安,继续说: “我一直以来都心怀愧疚,是我让你卷入漩涡。” “那天我准备了很多交换筹码,只是先抛出裴擒虎,实在没想到姬扶摇竟然答应了,其实我所能给的肯定比不过政事堂,如果晚几天,我没有那么焦急,张相张太岳或许也会出手。” “命运截然不同,你不必绑在沉舟之上,你会拥有很多选择……” “殿下!”顾平安断然截住她的话语,沉声道: “我当初那么狼狈受到万众唾弃,是你带来了一缕阳光,我很喜欢待在公主府,也从未想过其余选择。况且你为何觉得眼下这点坎坷都算绝境?” 姜锦霜一言不发。 无论抗旨还是成婚,她都不能接受! “本宫立刻找父皇要个说法,何以偏袒至此?!” “殿下!”顾平安摊开圣旨,语出惊人: “你把澹台嫡女这四个字换成长宁公主,能想通么?” “本宫?”姜锦霜猛然转身。 司琴一脸震骇。 “诏旨明面上在逼我,内里却是让你做选择。” “看穿这一点,你再想想自己该怎么做。” 顾平安条理清晰。 “本宫愿意。”姜锦霜脱口而出,似乎觉得不对,撩起散乱的青丝掩饰自己的失措,一脸无谓说: “婚姻只是表象,以前怎样以后还是怎样。” 顾平安望着她美到惊心动魄的脸颊,斩钉截铁道: “暗藏的利刃就在这儿!” “依照礼法继承制,殿下一旦嫁作人妻,就剥夺了储位继承权,在你没有执掌大权、没有颠覆规则的能力之前,你只能妥协。” “争夺皇位,本就是几只蛊虫不断蚕食吞噬,最后只留下最强大的毒蛊,无论它是哪位皇子,都符合姜氏、澹台氏的利益,而殿下永远是澹台氏的眼中钉。” “陛下是蜀国君王,也是你的父亲,他只是觉得你毫无胜算,他想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让你及时抽身远离蜀国。” 姜锦霜眸色恍惚,既震惊又觉匪夷所思,只能久久无言。 …… 御花园。 晚春时节,蜀帝却披着厚厚的鹤氅,拄拐慢行。 昔日孑然一身杀穿十七座蛮山的盖世枭雄,如今遭到病魔无情地折磨,瘦到只剩皮包骨,脖颈里面隐约可见几只浅色小蚁,气息断断续续。 他身边跟着一个其貌不扬皮肤黝黑的老人,若是撸起袖子手拿锄头,任谁都觉得他的乡野农夫,而非名震天下的毒士贾似真。 “陛下,长宁公主来了。”老太监轻语。 片刻。 姜锦霜冷冰冰走进御花园。 “他要么迎娶澹台女,要么娶我?” 她直截了当问。 蜀帝佝偻着身子咳嗽一声,反而看向身边: “国师,他很厉害,姜宴臣比他差太多。” 贾似真低头,不敢接这句话。 能猜到陛下真实用意的,朝堂不过五指之数,而身处险境非但临危不乱,还能迅速揪出暗藏机关,顾平安非常可怕。 而他仅二十岁。 “怎么,朕的宝贝女儿下嫁给他,他敢不答应?” 蜀帝接过太监递来的雪白莲子,吞咽后勉强能多说一会话,他笑着说道: “暂且不提尊贵的身份,霜儿,朕虽不喜江湖好事者排出的胭脂榜,他们凭什么妄议朕的女儿,但每一年你都是榜首,容貌气质冠绝世间,配他顾平安绰绰有余了。” 姜锦霜寒声道: “父皇,你应该知道儿臣话中之意。” 蜀帝脸庞笑容逐渐消失,歪歪斜斜走了两步,喟叹道: “朕如今徘徊于尺寸之地,即将老死于宫阙之中,朕多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们很年轻,天地之大随意闯荡,朝游碧海而暮苍梧,问奇于名山大川,看遍秋月春风,世间美景尽收眼底……” 蜀帝再度弯腰剧烈咳嗽,莲子失效,声音也愈加浑浊嘶哑,颤声道: “是的,要么娶你,要么娶澹台女,没有第三条路……” “他敢违抗圣旨羞辱澹台氏,朕不保他,你觉得澹台氏会怎么做……” “朕……朕疲惫了。” 说完在贾似真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离开。 姜锦霜正要追上去。 “殿下,请回。”老太监拦住她。 …… 翌日。 两仪殿外。 金奎踌躇了好一会。 明知陛下极度厌恶听到“顾平安”三个字,也下达命令别再关注,可现在是一条重磅消息,再过两天就会传遍天下,知情不报乃是严重渎职! 宫婢走了出来,小声说: “陛下问,是关于卑鄙的叛国者吗?” “是。”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金奎缄默,重重颔首: “捷报。” “觐见吧。”宫婢说。 金奎趋行入殿。 女帝正在翻阅奏章,头也没抬道: “先想清楚,别破坏朕的心情。” 金奎深呼吸一口气,铿锵有力地汇报: “西蜀姜宴臣向朝廷提议一桩婚事,顾平安迎娶澹台嫡女,那位病虎下了圣旨,婚约板上钉钉。” “顾平安只有两条路,背叛公主府屈服于澹台氏或者抗旨不遵,后者下场要么驱逐,要么打入天牢。” 话音落罢,女帝紧紧攥住笔杆子,指节发白,片刻后又抬手轻轻拨弄发梢,激昂的情绪无法克制。 “再重复一遍。”她说。 金奎低头,又汇报一次。 女帝完美绝伦的脸蛋展露一抹笑颜,亦如窗外灼灼绽放的牡丹。 “他如草芥般低贱的出身,能娶到澹台氏嫡女,也算祖坟冒青烟!” 女帝声音透着戏谑,随意挥袖道:“退下吧。” “遵命。”金奎恭敬告退。 宫殿沉寂了很久,女帝嘴角微微翘起,再也控制不住得意之色。 “朕要跟母后分享喜悦。”女帝抬起雪白下巴。 “喏。”宫婢登时前往慈宁宫。 一炷香时间,太后姗姗来迟。 听到蜀国病虎拟定的圣旨内容,太后微微愣神。 “母后,无论叛国者怎么选,都会证明朕的眼光无比卓越,世人全部误解了凤凰临巅者!” “他要是迎娶澹台女,谁有眼无珠?谁鼠目寸光?是姜锦霜!她所谓的信任,全部给了白眼狼,回过头还要反插一刀,她是彻头彻尾的笑话!” “当初朕抛弃他,证明朕英明果决,千古明君独有的非凡魄力!” “如果朕悉心扶持他对抗朝堂势族,一旦遇到生命威胁,他绝对毫不犹豫地背叛皇权,投入势族的怀抱,狠狠打朕的脸!” 女帝越说越激动,笑吟吟道: “他抗旨不遵,眼里没有王法的逆徒,那就一定会被驱逐,大乾弃子,又被西蜀抛弃,所以朕当初做错了吗?” 太后竟一时语塞。 只从结果来说,确实没错。 “诡辩!”她冷叱。 女帝在殿内优雅迈步,裙尾轻轻飘扬,风轻云淡道: “当然,他还有一条活路。” “屈节以事蛮夷!祈祷十万大山派遣说客,茹毛饮血的野人空有蛮力而无智慧,肯定很欣赏这种一肚子阴谋诡计的狡诈恶徒!” “能够背叛生他养他的大乾,也能背叛整个中原大地,死心塌地成为蛮夷走狗,也许还有重新崛起的机会。” “扶摇,过分了!”太后眼含薄怒。 “过分?”女帝冷笑: “他杀皇宫内侍,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栽赃陷害朕的名誉,怎么没想到自己做得太过分?” “如今,他纵然在大乾边境跪十天十夜,国门不开!!” 太后毫不隐讳,盯着她直言道: “你越贬低痛骂,无非是心中一种情绪驱使,你害怕他崛起,害怕自己陷入悔意?” 女帝不露痕迹地避过视线,只是笑着讥讽: “现在谁在后悔,恐怕是姜锦霜吧?无论遵不遵旨意,世人都会恍然大悟,原来凤凰临巅的那位明君,从来就没错。” 太后柳眉微颦,思索了很久,幽幽道: “哀家觉得,话别说太满,等到尘埃落定,再庆祝也不迟。” 她始终觉得此事反常,蜀帝不至于糊涂绝情到打压公主府,那个挡在他前面赴死的女人唯一的孩子。 如果单纯厌恶顾平安,绝不会是赐婚的方式。 “那就拭目以待!”女帝笑靥如花。 第三十四章 朝殿毛骨悚然,最极致的事功 一轮弯月凄清地挂在宫阙飞檐。 月光惨白,烛火摇曳。 两人站在窗前。 姜锦霜注视着他: “父皇的态度很强硬,要么娶本宫,要么娶澹台氏。” 顾平安沉默片刻,很直白地说: “殿下,我不会迎娶澹台女,我可以抗旨离蜀。” 姜锦霜突然别过脸,语速极快: “那本宫呢?公主府需要你出谋划策,只做名义上的驸马。” 顾平安看着她精致的侧脸,轻声道: “我本身败名裂、将死之人,别说公主殿下美艳绝伦又聪慧善良,就算平庸丑陋,配我也足足有余,从来都是我高攀了殿下。” “你别妄自菲薄。”姜锦霜冷了他一眼。 顾平安继续说: “若嫁作人妇,殿下就丧失了争储权。” “其实不该怨恨你父皇,他是疼惜你的,他想趁着自己还能掌控局势,让你尽快逃离漩涡,避免驾崩后女儿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姜锦霜没有反驳,只是沉默了许久,寒声道: “第一任皇后澹台容病死之前,你知道她的遗言多么无耻癫狂吗?” “父皇在侧,庙堂诸公跪在殿廊,她歇斯底里骂。” “那个出身低贱的女人是红颜祸水,你们三个是我儿子,无论谁继承大统,第一件事就是诛杀黎舞母女,屠尽她的部下,让她遗臭万年!” “所以我必须拼命去争。” “有朝一日,我也祈盼着率领千军万马扫荡十万大山,替我娘亲复仇,完成我娘的遗愿,让蜀地百姓安居乐业。” “何况……” 姜锦霜盯了顾平安半晌,认真道: “我也想让你重回神都,不再是踽踽独行,我要让姬扶摇、我要让他们仰视你,我要整个大乾疆土呼喊你的名字,我从来都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这一切,都需要争。” “就如你曾经说的,就算是死,也得死在路上!” 暗殿沉寂很久。 “死局能破吗?”姜锦霜直勾勾盯着他。 顾平安颔首: “能。” 姜锦霜唇角微扬,积蓄已久的压力荡然无存。 仿佛没有什么能难倒他。 顾平安殊无笑脸,声音低沉徘徊: “这里是朝歌,陛下病入膏肓,但他还是社稷主宰。” “无论姜宴臣阳谋还是澹台氏的婚约,说到底,一切都由陛下而定。” “只要你父皇愿意妥协。” “怎么做?”姜锦霜嗓音清越。 顾平安看向窗外,躲避了她的视线,字字顿顿道: “手段很残忍,挖坟。” “谁的坟?” 半炷香后,姜锦霜双眼通红,脸颊有泪痕。 这是顾平安第一次看她哭。 哭得很可怜。 亦如当初他安葬娘亲时,独自坐在坟茔泪流满面。 这条路太难走了。 …… 清晨,朝会。 满堂文武手持朝笏立于大殿两侧,龙椅前有一道帷幔遮住了视线,但能听到竭力压制的咳嗽声。 群臣心中哀叹。 陛下病躯每况愈下,不知还能撑多久。 三位皇子都是人中龙凤,且野心勃勃不甘示弱,势必会掀起腥风血雨,谁会笑到最后? 朝会总是枯燥无趣,群臣难免又想起最近热议的大事。 圣旨赐婚,顾平安决定攀高枝,还是宁可被驱逐也不弯脊梁? 煊赫天下的倒悬山澹台氏,平常人努力一辈子的终点远远到不了澹台嫡脉的起点,该满足了。 骤然。 “陛下!” 一个御林卫不经通禀,火急火燎地闯入朝殿。 “长宁公主正在皇后陵殿,她手持北海血戟想要砸穿陵殿,她说迟早有一天会被外人掘坟,不如本宫自己来,好带着尸骨离开蜀国。” “还说自古女儿掘母墓,谁……谁有资格阻拦?” 御林卫表情震怖,一口气说完。 朝殿空气凝结,顿时陷入无边无际的寂静。 群臣毛骨悚然,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看见同僚也是一副惊骇的神色。 掘坟! 丹墀下方,宰相张太岳闭目养神,国师贾似真脸庞轻微抽搐了一下,眼底有不易察觉的笑意。 龙椅上,蜀帝纹丝未动。 殿内气氛僵硬如铁,群臣甚至不敢喘气。 可以怒骂殿下没有人伦、丧心病狂,但如她所言,除了陛下没有谁能阻止。 她是黎皇后唯一的孩子。 赐婚圣旨之后,朝野都猜测公主会施展苦肉计,比如自缢威胁陛下,宁死也不肯让顾平安与澹台氏缔结婚约。 这是最有效的手段。 只要陛下还疼惜这位女儿,大抵会收回旨意。 但也是最短视的做法,懦弱尽显无疑。 万万没料到,竟然是如此极端的方式! 毋庸置疑,肯定出自顾平安之手。 究竟是何等极致的信任,才会让公主殿下锥心饮血地走向皇陵? 抛开立场而言,在群臣眼里,顾平安入蜀以来并没有半点逾矩之举,遭遇暗杀息事宁人,维持明面上的平衡。 在藏书楼偶遇,对方温谦有礼。 武道春雷始鸣,文道以庶民身登顶状元。 这样一个年轻人,也该倨傲气盛吧? 他没有。 直到现在,这潭湖水猛然激流汹涌! 就是要用最极端的掘坟之举,告诉天下人里面躺着的谁。 是公主殿下的娘亲,是皇帝的亡妻! 更提醒整座朝歌城,在蛮荒战场谁替皇帝挡了致命一击? 她的女儿被逼到困境,皇帝您总该退一步吧? 只退一步。 群臣思绪纷杂。 黎皇后之死,是陛下灵魂之殇,是内心最深处的伤痕。 这一次,顾平安极致的操纵人性,目标竟然是蜀国大帝! 何等惊世骇俗的勇气? 很多时候,勇气往往比能力更值得震叹。 当长宁公主朝皇后陵墓挥动血戟的时候,他已经赢了。 黎皇后之死是陛下的绝对弱点,这一步必退! 但只是赢在这一步,一件事不能做两次,往后处境必然更加凶险! 至于暴怒之下诛杀顾平安? 先不说长宁公主会一口咬定是自己一意孤行上皇陵,何况毫无保留的信任意味着一旦顾平安被帝命处死,她必定掘坟带着黎皇后的尸骨离开蜀国。 果然。 龙椅上传来嘶哑的嗓音,打破了冗长死寂: “让霜儿停下,传诏顾平安觐见。” “喏!” 御林卫急急忙忙奔赴离山。 “退朝。” …… 群臣走在长长的白玉阶梯。 “春秋乱世,一个毒士极力宣扬事功学说。” 有御史小声说话。 身边同僚一点就透: “不在乎过程对错,只追求结果。” 御史压低声音,幽幽道: “事功的极致是什么?无一物无一人无一事,不可为我所用!” “下到贩夫走卒,上到五境之上的求道者,同时包括统御天下的帝王!” “只要你被我抓住弱点,我就敢赌。” 同僚闻言失笑: “这门学说现在无人问津,历史上很多谋士推崇,结果都是既没达到最终目的,还背负恶名遭受唾弃。” “不可否认顾平安惊才绝艳,但他没有顶级门阀的背景,在这个世道注定深陷淤泥。” “倘若他出自轩辕氏,那未来势必呼风唤雨,怀中棋盘能笼罩天下,可惜命格如此,苍天薄幸。” 御史觉得言之有理,忍俊不禁道: “若他是轩辕氏血脉,那就轮不到西蜀了,早成大乾女帝的香饽饽,没有掣肘,也许能缔造最极致的事功学。” 二人相视而笑。 之所以感慨,也是敬佩顾平安这个人,无论陛下赐婚的真实意图是什么,无论未来会面临什么险境。 至少当下,他让皇帝妥协了。 文武百官走在皇城御道,相继看到一道孤零零的身影前往内城。 背影几分单薄,每一步都走得缓慢。 风渐紧,吹在年轻的脸庞。 群臣恍然间意识到—— 他才二十岁。 第三十五章 面见蜀帝,一年之约,九阳曜日功法! 御书房。 蜀帝身披鹤氅,整个人瘦得干瘪,像坐在御座上的骷髅。 顾平安微微施礼,恭敬道: “陛下躬安。” 蜀帝没说话,只是拿起玉盘上的雪白莲子,一次吞服了十几颗,气息渐渐绵长。 “坐吧。”他指了指下首的椅子。 顾平安坐定。 “药味很重,别介意。”蜀帝先是笑了一声,以唠家常的口吻说道: “霜儿很崇拜她的母亲,或许在你身上看到她的影子,出身贫寒孑然独行,其实你更彻底,亡妻是在江湖杀出血路,而你挑了一条最残酷最艰难的道路。” “正因如此,如果霜儿要嫁人,应该只会嫁你。” “朝野说朕针对公主府,其实你一听到圣旨就知道,朕想让你们走,远离名利纷争。” “朕丝毫不关心你的死活,朕只在意霜儿。” 顾平安只听不说。 蜀帝目光浑浊,直勾勾盯着他,沉声道: “你听清楚,朕是向亡妻妥协!揣摩帝心揭帝王灵魂之殇,朕是因为霜儿才继续容忍你!” 顾平安不卑不亢,只是低头道: “草民知晓,恳请陛下息怒。” “一口一个草民。”蜀帝不怒反笑,直截了当道: “你无非想要喘息之机,你和霜儿还不甘心?” “朕只退半步!” “一年后,你和霜儿成婚,必须离蜀,不,远离整个中原大地。” “只有一年,届时不管你想做什么,不走就一掌击毙!” “答应,朕就收回那道赐婚圣旨。” 话音落罢。 “好。”年轻人答得痛快。 蜀帝没有移开视线,依旧看着他的眼睛,平静道: “一年期间,发生任何事,朕不会关照你。” “就算标榜自己是道德高阁的圣贤在此,也不敢说外人比儿子更亲。” 顾平安颔首称是。 蜀帝突然笑了,语气不亲近也不疏远,淡淡道: “若朕身子健朗,还能征战四方,蜀国一定重用你,可惜……” 说完他轻轻叩动御案。 老太监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个陨铁打造的密匣子,上面林林总总七个钥匙孔。 “亡妻生前偶得一本至阳神功,她跟朕说,若是霜儿遇上心仪的男子,且朕看得顺眼,就将功法赠予他,钥匙在霜儿那里。” “她许是怕朕有私心,还特别弄了七个钥匙,你说朕会偷拿她的东西吗?” 蜀帝说起亡妻,瘦骨嶙峋的脸庞露出哀伤缅怀之色,嘶哑嗓音也温柔了几分。 “你收下吧,切记等先天指玄再修炼,否则一定会爆体而亡。” 老太监将密匣递给顾平安。 顾平安沉默很久,双手接过。 “多谢。”他看着密匣,呢喃了一声。 蜀帝挥袖: “记住一年之约,退下吧。” 顾平安躬身行礼,离开了御书房。 走过几座宫殿花苑,远处一座假山下站着一位丰神俊朗的男子,正目视着顾平安离开。 两人视线相对,微笑着颔首。 等顾平安走远,姜宴臣笑容逐渐消失,自言自语: “你好像能轻松应对迎面而来的疾风暴雨,只是这一次靠挖坟让父皇妥协,下一次挖坟还有奇效吗?” …… 公主府。 司琴踮起脚尖张望,终于看到熟悉的身影。 他如寻常从藏书楼回来一样,走得不快不慢。 “公子,前脚宫里来人了,拿回了圣旨。”司琴赶紧说。 顾平安情绪不高,看着一旁眼眸红肿的长宁,轻声道: “对不起。” “没有。”姜锦霜勉强挤出一丝笑颜,低落地说: “其实我娘在天之灵,也会理解赞同我,我只砸了一角,已经派人修缮了。” “我现在去祭拜。”顾平安让车夫转道。 “一起。”姜锦霜顺势跟着他。 车厢里。 “父皇怎么说?”她问。 “只有一年。”顾平安注视着她,“殿下,咱们能否逆天改命,就看这一年了。” “凭借极端的方式勉强获得喘息之机,一年很短暂,要做的事情太多,咱们走在崎岖道路,偏偏风雪交加,一步踏空坠入万丈深渊。” 姜锦霜憔悴的脸色恢复不少,浅浅抿一口茶,坚定地说: “你跟本宫提过那门邪功,创造者不是说过一句话吗?” “血染春秋平千里,回头笑问,为何风轻雪如绵?” 顾平安轻轻颔首,他从未质疑过身后的每一步脚印。 …… 深夜。 大殿灯火通明。 姜锦霜拿来七个钥匙,耗了很长时间将密匣打开。 里面只有一本秘笈,上面经年灰尘,翻开薄薄的扉页只有六个龙飞凤舞的小篆。 《九阳曜日神功》。 至刚至阳! 初窥门径,气罡就附带刚猛的烈阳之威,气机呈横推之势。 融会贯通以后,真气溢出如煌煌大日般灼热璀璨,可化为十丈烈火瞬间将江河沸腾气化。 倘若修为到了五境之上,能够领悟本我大道,功法登峰造极已臻化境,真气能凝聚成一轮大日,将同等级别的巨擘连血肉骸骨直接焚烧吞噬。 姜锦霜粗略浏览一遍,将它递给顾平安,不急不躁道: “这本功法足以位列藏书楼第六层,比姬家《凤凰六变真经》差一个半等级,比我姜氏《梼杌凶煞真经》略差半筹,但绝对堪比圣地门阀的传承功法。” “但修炼条件很苛刻,最好是沙漠,或者趁每日午时烈阳当顶。” “记住,必须是指玄六重以上,身体百窍满是元气才能修炼,就算春雷始鸣的后天境也不行,身体承受不住爆裂而亡。” 姜锦霜加重语调,希望他能斟酌利弊,别冒风险。 顾平安却是很平静,几乎没有任何迟疑: “我明午领悟推演,争取七天之内能够修炼。” “顾平安!”姜锦霜罕见发怒,冷冰冰直视着他。 顾平安跟她对视,坚定不移道: “殿下,我承娘娘之恩,亦愧对娘娘之墓,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公主府。” “我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提升的机会,前人爆体而亡,我就必定会重蹈覆辙吗?” “前车之鉴给予警示,我能推演出最适合后天境修行的方式。” “殿下早点休息。” 说完离开大殿。 第三十六章 再次震惊神都,姬扶摇有些恍惚 神都城。 内阁。 “陛下旨意,挑选国子监一批优秀的监生前往各部衙门旁听政务,这是名单。” 蒲嵩坐在圆桌,将诏书和宣纸放在中间。 首辅闻人守礼白发梳得一丝不苟,最独特的是一双重瞳,四瞳灰蒙蒙的。 他没有看桌面,只是皱眉道: “不符合朝廷规矩。” “陛下态度坚决!”蒲嵩着重拔高语气。 另外两个阁老面面相觑,相继扫了一眼名单。 果然不出所料,上面没有一个属于势族姓氏。 破格让国子监的寒门旁听政务,方便以后直接提拔到各州郡做小吏? 闻人守礼沉默半晌,笑着说道: “利于社稷的好政策,谨遵圣人旨意。” 余下两位阁老也颔首赞同。 这些小试探,就别尝试忤逆帝王之威了。 如果触及底线,必须拒绝,千古铁律不可逾越。 “内阁没意见,安排各部衙门执行吧。”蒲嵩说了一声,接着又想提另一项政务。 “诸位阁老。” 一位书吏毕恭毕敬地走进来,将密信呈上去。 闻人守礼展开览阅,脸庞肌肉轻微抽搐了几下,一双重瞳隐有惊骇之色。 “什么?” 三人好奇,凑过来瞧。 这一看表情陡变。 “挖黎皇后之陵墓,直逼西蜀帝王退回圣旨!” 蒲嵩声音沙哑。 他第一反应就是—— 这是何等滔天的胆量? 不管输赢,敢在朝歌城赌帝王心性,勇气无与伦比。 不是谁都有勇气同帝王下棋。 如果说以往还是小打小闹,这一次着实震撼到他。 “最精准的判断力,极快的反应能力,宁可背负滔天骂名,也要掘坟争取缓和之机。” 闻人守礼由衷称赞,但脸庞毫无笑容。 他很庆幸。 殿试之上,崔怀贞与衮衮诸公几个眼神交流就下定决心。 虽说门阀势力对外拧成一股绳,但内部争权夺利、矛盾重重。 拉拢顾平安,该附庸哪家高门?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直接驱逐! 原本以为小题大做,现在才发觉,崔怀贞立下泼天之功! 真到了动摇门阀把持朝政根基的时候,悔之晚矣。 自春秋以来,世间死敌化干戈为玉帛之事屡见不鲜,但唯有阶层矛盾不可化解。 …… 御花园。 女帝泛舟游湖,一袭华丽凤裙随风飘扬,青丝漫舞尽显高贵典雅。 画舫里坐着太后,还有一个雍容端庄的妇人,额间有梅花印记。 “朕知道很多武夫想挟江湖之威跻身庙堂,大乾社稷需要他们拳拳报国之心,朕准备成立一个密司,专门收拢这些人,由你负责。” 女帝语调轻描淡写。 “好。”妇人毕恭毕敬。 “不错。”太后赞许一声。 女帝矜持地扬起下巴,指着荷叶上的小虫子隐喻道: “慢慢蚕食才是正道,妄想一口吞掉,它轻则噎死,重则坠湖淹死。” 她索性直白道: “朕已经让内阁安排寒门学子前往各部衙门旁听政务,让势族党派甘愿让利,慢慢蚕食,寒门在朝堂才有立足之地。” “朕不是圣贤明君,那谁是?” “须知西蜀裱糊匠张太岳,真正不世出的能臣,他一力主导新政,扶危定倾,花了多久走到现在?” “整整三十年!” 太后扯了扯嘴角,其实有时候想想也对,走得太急也许会赢得盆满钵满,但也会输得惨淡,家大业大为何要赌? 只是执行的手段太恶劣无耻了一点。 “陛下,金副司长请求觐见。”宫婢站在岸边。 “宣。”女帝心情轻快。 可金奎走过来时心事重重,低着头不敢言语。 每逢他这副表情,太后就知道是坏消息了。 “说吧。”女帝语气不变。 金奎整理情绪,咽下喉间苦涩,将西蜀朝会之事叙述了一遍。 他本以为陛下会暴怒失态。 没有。 画舫上安静无声。 女帝一瞬间眸光恍惚。 太后震惊之余,敏锐捕捉到扶摇眼中的那一缕迷茫。 为何迷茫? 是顾平安让西蜀病虎退一步的勇气! 不是被迫挽回尊严的勇气,而是主动向疆域至尊落下一棋的非凡魄力!! 太后仿佛能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走在满朝公卿的皇城御道,亦如他一步步从小山村走到神都金銮殿,可这一次,他赢了皇帝半子。 他宁愿以最极端的手段,也不会屈从澹台门阀。 他始终忠于公主府,没有弯下脊梁。 姬扶摇面无表情,心中不受控制的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如果一开始愿意赌他,愿意给他撑腰,结尾一定是输吗? 也许真能高高盘踞在峭壁悬崖,守护着她这朵绚丽耀目的红色牡丹。 “糊涂,朕怎么会有这种荒唐可笑的想法,且让尘土里的杂草继续叫嚣蹦跶!” 思绪只在霎那,女帝绝美的玉颊很快笼罩冷冽之色。 太后盯着她,面带愠怒道: “扶摇,你得意得太早了,还看姜锦霜笑话,这回天下人都要敬服他俩。” “虽说此事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但世人难免会遐想,如此顶级魄力,这样义无反顾的勇气,如果凤凰临巅者给予信任,他会畏惧跟门阀势族打擂台吗?” “他绝对不会退半步,他永远会站在女皇前面,只要你不在背后插刀,他会是朝堂势族撕扯不掉的梦魇!” 妇人恭谨低头,余光只敢看湖面。 简直说进了她的心坎里。 为什么就不肯相信顾平安呢? 只要你信他。 就如长宁公主一样。 别说背叛了,他誓死捍卫公主府的利益。 女帝再无心情泛舟,浑身气机涌起,踏着湖面远去。 “母后记住一句话,上天欲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他活不过十一月!” …… …… PS:三章求追读,没有追读就没有推荐啦,萌新很需要推荐,再求月票,求推荐票~ 第三十七章 初夏至,蝉鸣天籁,神功破解之法! 两仪殿。 殿角漏刻“滴答滴答”。 女帝愈加心烦意燥。 如母后所言,这事确实跟大乾没有半点关系。 但她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从未想过,卑鄙的叛国者竟然没有背叛公主府,还有胆量向帝王落子? “不!”女帝驱散心中那一抹令她厌恶的情绪,冷声道: “一定是病魔侵蚀了姜渊的心智,昏庸糊涂!否则怎么会被一介小卒给拿捏?” 这时。 “陛下,金奎请求觐见。”宫婢趋行入殿。 “他还没走?”女帝思索片刻,“宣。” 金奎站在殿外。 他执掌镇武司诏狱,审讯过中枢重臣、也拷问过江湖高手,虽说不擅谋术,但分析问题的能力还算透彻。 蜀帝赐婚圣旨,应该暗藏玄机。 作为社稷忠臣,有所猜测必须向圣人禀报。 “唉,差距犹如天堑。” 金奎低声自语。 事情都结束了,自己绞尽脑汁堪堪分析出脉络,有什么用? 顾平安的恐怖之处在于—— 接到圣旨的刹那,就看透了本质! 世间权术博弈、阴谋诡计,甚至是政变兵谏,往往是跟时间角逐。 你这边刚刚想通第一步棋的破解之法,那边已经连落十子。 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说。” 一进殿,女帝俯瞰着他。 “陛下,微臣以为西蜀皇帝的真正意图是……” 金奎深入剖析,有理有据。 话音落罢。 “朕心知肚明。”女帝面无表情。 金奎眼角抽动了一下,不敢反驳。 “退下。” “遵命。”金奎恭敬离开。 待他走后,女帝在窗前来回踱步,渐渐认可金奎的推测。 她冷笑一声: “原来如此。” “姜锦霜,朕突然觉得你好可悲!” “你父皇都知道你参与争储必死无疑,能力不足!” “帝王嫡女,竟然喜欢一个卑鄙的叛国者,也对,你娘出身贫寒,与他经历相似,恋母恋到他身上去了?有眼无珠!” 女帝唇角微扬,笑意浅淡,声音渐渐戏谑: “朕随手抛弃的东西,你竟然奉为至宝?多么可笑。” “你以前的骄傲,你的目中无人呢?” “曾经世人拿你跟朕比较,萤烛之微安敢与皓月争辉?” “日月所照之地,哪个男人有资格跟朕并肩而立?他们配吗?” “所以你从来都只是女人,而朕是盖世女皇!” “煌煌青史上,你只会留下只言片语,西蜀长宁公主,貌美而目光短浅。” “而朕呢?那本厚厚的史书,姬扶摇将是最荣耀的名字,历史长河因为有了千古一帝而熠熠生辉!” 女帝毫不掩饰得意。 顾平安是谁? 一心一意想效忠朕,朕弃之如敝履。 而你姜锦霜,曾经妄图跟朕一较高低,结果只是将朕不要的东西捧在手心里。 可悲亦可怜。 “陛下,尚工局请求觐见。”又有宫婢汇报。 女帝被打断思绪非但不怒,反倒笑靥如花。 “宣。” 俄顷,一位女官入殿。 她手捧一张图纸,展开后毕恭毕敬道: “请陛下御览。” 纸上画着一袭曳地七尺有余的长裙,裙面有百鸟朝凤图案,有日月星辰、山川河流。 女官继续说:“陛下,尚工局三百九十六位心灵手巧的宫女准备就绪,随时开始织绣。” 女帝看得很仔细,下巴轻点: “不错,尽快让朕见到成品。” 她从来都追求简朴,以身作则,杜绝民间奢靡风气。 但这次不一样。 十月桂花宴! 自统御社稷以来,第一次举办天下盛会,这场大筵不仅关系着利益划分,还有皇权能否进一步扩张! 全天下的门阀势族、经学大儒,东海各个岛屿的名宿,以及盖世天骄,甚至是满腹珠玑的山间隐士,悉数到场! 他们会叩拜大乾帝王! 届时自己屹立阁楼之巅,以最霸气惊艳的凤裙,展现女皇无与伦比的高贵! 耀眼璀璨,隆重而无尽光环,高高在上睥睨着群雄英杰。 顶级门阀须弯腰,桀骜枭雄尽低眉。 权力之巅。 宰治天下。 这才是女人最最辉煌的时刻! 女帝完美无瑕的脸蛋勾勒一抹陶醉般的笑意。 “做好了,朕重重有赏。” “遵命!”女官大喜。 …… 藏书楼。 顾平安临窗而坐,安静读书,心无旁骛。 案几放着一堆竹简卷轴,《纯阳纳气法》,《阳关窍穴精妙之道》,《春秋呼吸法》,《至阳至刚体魄淬炼图谱》等典籍秘术,皆是为了领悟九阳曜日神功做准备。 静室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姜锦霜推门而入。 “如何?”顾平安放下卷轴。 “略有所得。”姜锦霜嗓音如珠玉划过丝绸般清脆。 她没有迟疑,拿起笔墨宣纸,飞快地写了一小段法诀。 顾平安凝视着她雪白精致的侧脸,低声道: “辛苦殿下了。” 没错,他们在钻漏洞。 藏书楼规矩不可违。 殿下在第五层楼。 他在三层。 来回走,凭借死记硬背的方式。 姜锦霜面无表情,淡淡道: “称不上辛苦,只是本宫笨拙迟钝。” 她天赋绝伦,悟性上佳,只是相较顾平安而言,确实很难记住繁杂法诀和图谱。 姜锦霜一口气写完,看了他一眼,委婉地说道: “本宫从来都相信你,但本宫也不质疑娘亲的眼光,她始终强调修为不到指玄六重,千万别触碰九阳曜日神功。” 末了,她补充一句: “我娘是五境巅峰,离本我大道半步之遥。” 顾平安沉默没有接话。 “在本宫面前,不必避讳。”姜锦霜直言。 顾平安“嗯”了一声,反问道: “凭借半式残卷都能推演出第一式且听凤吟,那是姬氏血脉传承之法。如今拥有完整的法诀,你觉得我不行么?” 姜锦霜语塞,转移话题道: “要不先去秦家剑冢?” “事要一件件做。”顾平安坚持己见,轻声道: “等修炼成功,再去试试能否取走力压世间十二王剑的冢中至宝。” 见他执拗,姜锦霜不得不放下爆体而亡的担忧,冷了他一眼走出静室。 临近日暮,两人才离开藏书楼。 …… 晴,好日。 宽敞的练功房里,姜锦霜青丝漫舞,一缕缕冰寒气机缭绕周身。 隔壁的司琴闭眼入定,气血渐涨渐衰,很明显没在认真修炼。 “你一整天心不在焉!” 姜锦霜口吻冷冽。 “殿下……”司琴走了进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咬着嘴唇说道: “殿下,婢子……婢子能为公主府做贡献。” “什么贡献?”姜锦霜奇怪。 司琴一脸扭捏,怯声道: “古奶奶悄悄跟婢子说,公子阳气鼎盛,久蓄不泄恐伤根基,婢子愿意挺身而出。” “你想得挺美?”姜锦霜眸光渐渐森寒,语调也透着几分怒意: “好好修炼,别再懒散懈怠,更别胡思乱想,他自己修炼心里有数。” “可是过犹不及呀。”司琴小心翼翼说,鹅蛋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忧心忡忡道: “整整十天,公子已经入魔了,疯狂服用极阳温热的气血药材,一百五十年的雄鹿鹿角啊,指玄修士都慎之又慎,他竟然碾成粉末直接咀嚼……” “还有每天中午都要观想太阳,阳气层层相叠,古奶奶断言,再持续五天,极阳反噬必定丹田爆裂。” 司琴说着都要哽咽了,“公子背负着沉重的压力,他非得把自己逼到绝境不成。” 姜锦霜果断起身,态度坚决: “本宫让他停下!” …… 阙台。 顾平安盘坐于蒲团之上,两手放在膝盖,摊开掌心,掌心朝天,反复呼吸三十六次。 几个老太监深深皱眉,宫婢们驻足观望。 “顾平安!” 姜锦霜远远冷叱,俨然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 顾平安缓缓睁眼: “我悟了。” 姜锦霜走了过来,直直盯着他: “你若会考虑本宫的感受,立刻停止。” 顾平安起身,会心一笑,困难迎刃而解。 “磅礴大雨,截留一滴水珠就足够了。” 说着慢悠悠走回大殿。 姜锦霜眸光疑惑,一言不发跟在后面。 殿内。 “春雷始鸣。” 顾平安只说了四个字。 姜锦霜一点就透,“你想说夏蝉天籁?” “没错。”顾平安颔首。 司琴却很迷茫。 她当然知道“夏蝉天籁”。 自古天赋绝顶的武者,在气血境能够春雷始鸣。 而十个春雷始鸣的天骄,又有一半在突破金刚境之时会出现异象,唤作夏蝉天籁。 同样的道理,破境时能感应天地元气,但身体承受不住,元气与气血在每个窍穴间碰撞挤压,发出的声音类似于蝉鸣。 蝉鸣听久了烦扰,但对于气血武夫而言,犹如天籁! 寒蝉蛰伏地底,破土而出,一朝枝头鸣,登高声振远。 姜锦霜沉思许久,美艳绝伦的脸颊罕见出现惊讶之色,不可思议道: “你的打算是,在夏蝉始鸣时,截留天地元气,继而化为真气,用以充沛九阳曜日功法所需要的各个窍穴?” 真的疯狂,后天境就敢接纳天地元气? “殿下聪明。”顾平安笑了笑,“功法确实需要真气,我只留下几滴,就足以演变。” “你的气海穴会炸裂!”姜锦霜拔高语调。 顾平安倒是不急不躁,波澜不惊道: “还是那门邪术,血染春秋平千里。” “他是怎么做的?体内一个逆置漩涡,吸收他人气血储藏其中。” “世间修炼之道,万变不离其宗,找到脉络就行。” “我为何不能在各个阳关窍穴里面创造一个小漩涡?以此截留天地元气?” “于我而言,沙漠里只要有一滴水就足够奔赴煌煌大日。” 闻言,姜锦霜面不改色,她不想一次次露出惊骇的神态,可她情绪激荡,手指轻轻捏住裙袖,白皙手腕还是微微颤了一颤。 她无法用言语形容。 若是娘亲在世,也会震撼到瞠目结舌吧? 他的悟性就如谋略一般,将看似毫不相干的东西,悄然整合一起,只要一个小破绽,等你恍然大悟时,他早已在路上走了很远。 破境,截留天地元气,在窍穴里创造漩涡!! 姜锦霜回过神,低声问:“你近来吞服气血药材,是为了突破?” 顾平安露出笑脸: “我本就在气血后期,这段时间不停补气益血,如今离金刚境只差一层窗纸,随时可以捅破。” “殿下,我早说了,山在前不必绕路,劈开就是。” 姜锦霜绷着脸蛋。 第三十八章 金刚境,一百零八声蝉鸣,气血大日 公主府在离山有一座避暑别院,昔日黎皇后所建,坐落于山巅,空气清新,最适合闭关潜修。 风微凉,阳光洒落庭院,眺目远望就是蒸腾的云雾。 顾平安闭目入定,精神充盈,准备冲击金刚境。 所谓金刚不坏之境,打磨整具身躯,锻造体魄,体魄如水缸,越坚固越宽敞,待先天指玄之时,才能承受浩大元气。 “本宫想看看你的极限,上一次春雷始鸣,未见异景,本宫始终遗憾。” 姜锦霜静静站立,她今天穿了一袭紫裙,青丝挽起,露出精致的锁骨,阳光照耀下的雪白肌肤宛若透明一般。 “是呀是呀。”司琴眼底饱含期待。 古老妪及几个老太监有如寻常,可全身紧绷如拉满的弓弦,暴露他们内心的紧张。 殿下提过几次,春雷七响,只是冰山一角。 他们相信顾公子在藏拙。 可殿下接着暗示,他真正的天赋,应该是五十响之上。 简直骇人听闻,颠覆认知! 换做谁都会觉得荒诞。 众所周知,有了第一次元气入体的经历,第二次驾轻就熟,世间天赋绝伦的武者,夏蝉天籁都会比春雷始鸣多出十响。 譬如殿下,春雷始鸣十七响,夏蝉天籁三十响。 那意味着什么? 在殿下心里,顾公子的天赋能够达到夏蝉天籁六十响之上! 而青史记载,蝉鸣次数最多的是大乾太祖,足足五十九响。 轩辕氏、澹台氏门阀最出众的族人,止步于五十五响,未能缔造历史。 紧接着便是东海桃花岛第一任岛主、姜氏太宗,皆为五十三响。 距离上一次出现五十响以上的武者,还得追溯到一百七十年前啊! 殿下之言,纯属天方夜谭! 似乎猜到他们心中所想,姜锦霜扭头看了一眼,慵懒道: “要不打赌?” “殿下,赌什么?”古老妪笑问。 “那一枝焦木。” “好!”古老妪不带迟疑。 雷电是世间至阳至刚之物,而那半截焦木被雷劈过,至今残留至阳之气。 如果顾公子真能修炼九阳曜日神功,殿下不说,她也会主动赠予。 其实最让她欣慰的是,曾经冰冷孤僻的殿下,如今开朗了许多。 “殿下,你觉得多少响声?”司琴悄悄问。 “六十。”简短两个字,姜锦霜却说得很坚定。 “真的?”司琴半信半疑。 姜锦霜懒得多言,唯有天赋到达一定境界,才更会知道顾平安的恐怖。 “要突破了!”司琴猛然激动。 姜锦霜眸光凝滞,死死盯着庭院中的身影。 顾平安一动不动。 体内气血如风暴席卷肆虐,根根经脉扩张,整个脊柱由下向上一节一节颤动,连带着骨骼肌肉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天地元气。” 古老妪抬头,察觉到铺泄而来的至纯至净气机。 毫不意外,她始终相信顾公子能够夏蝉天籁,关键是几声,每多一声,就愈加契合大道。 天地元气沿着天灵盖而下,如一滴滴清泉流往身体窍穴。 “嘒!” 初夏,自蝉鸣始。 体内激烈碰撞之下爆发一声蝉鸣,在山间回音不绝。 嘒嘒嘒—— 此起彼伏,一呼百应。 顾平安身心放空,借助血染春秋平千里推演创造,各个阳关穴微小的逆置漩涡缓缓而动。 突破不重要,能否截留天地元气,事关功法成败! “十八,十九!” 司琴默念,她突然觉得扰人的蝉鸣是多么悦耳。 几个老太监面色红润,浑身舒坦,十九声天籁之音,所谓的绝顶天骄,能看到顾平安背影吗? 渐渐的,他们神色狂热。 蝉鸣声还在继续! “三十一声……殿下,已经超越你了。”司琴手舞足蹈,激动得发簪都掉了。 姜锦霜冷冷盯着她: “不用强调!!” 蝉鸣不止,顾平安承受着剧烈的煎熬,四肢百骸像被针线挑穿,身体痛到没有知觉,意识浑浑噩噩。 他始终没让自己昏厥。 功亏一篑这种残忍经历过一次足够了。 元气如水银泻地般渗透进蛛网式的狭窄窍穴,逆置漩涡仿佛圆形漏斗,任凭元气穿透。 封! 顾平安驱动腰间阳关穴,逆置漩涡缓缓收紧,一瞬间严丝合缝。 一滴元气如雨珠,静静躺在里面。 截住了! 他在藏书楼早已将《天地元气炼化篇》倒背如流,明悟简易出炼化的方式。 如此重复,其余阳关窍穴也相继储藏一滴天地元气。 而古老妪等人的眼神空洞,表情早已麻木。 是的,麻木感。 当震撼到一定程度,就会像提线木偶一般做不出任何反应。 “六,十,七,响。” 老太监嘴唇颤抖,眼角有热泪划过。 人这一世,能亲眼经历一次震古烁今的奇迹,那种冲击力会让情绪失控。 “七十二了……”古老妪浑身血液沸腾,皱纹密布的脸庞不断抽搐。 前所未有的天赋,夏蝉天籁历史第一人大乾太祖皇帝,已经被他踩在脚下了…… “七十六,七十七……八十三。”司琴天旋地转,脚软到差点站不稳。 世人为之癫狂的异景,在公子面前轻松到仿佛从藏书楼回家,只是走了八十三步而已。 天地安静,唯有蝉鸣。 几个老太监表情复杂,除了极致的兴奋以外,甚至有遗憾。 遗憾什么呢? 虽说西蜀跟大乾不死不休,但他们也是中原人,是苍生黎庶之中的一员。 中原修行者,最大的梦想就是北镇草原,南定十万大山,谁能做到,谁就是煌煌青史第一人。 若是顾公子还在大乾,拥有调遣天下的权力资源,拥有最安稳修行的环境,以他的文道谋略武道天赋,他是很有机会成为那个力挽天倾者,为中原开太平。 姬扶摇迟早会知道,她很可能错过了成为千古一帝的机会! 但顾公子在西蜀,这条路太难太难了,陛下只给了一年时间,争储希望渺茫,盖世枭雄如陛下、不世出的能臣张太岳,他们终生也难以突破大乾和十万大山的围击。 为中原而遗憾! 他们脸上的遗憾之色悄然消逝,眼神慢慢变得坚定。 就算没有公主殿下,他们能跟顾公子并肩作战,也会慷慨沸腾。 何况他是公主府这艘船的掌舵者,从此往后,公子有令,必死战在前! 有他在,身处绝境深渊,或许都有奋力一搏的机会!! 蝉鸣声渐终。 止于一百零八响。 甚至还不是极限,因为突破到金刚境,天地元气已经消散。 顾平安缓缓阖眼,体内气蒸大泽,体魄力量无比浑厚。 他首先看向长宁公主,轻轻笑了笑: “殿下,身体如海纳百川,怎么流动还是得自己领悟。” 他抬起掌心,一缕微乎其微的气机浮现。 阳关窍穴里的元气炼化为气机。 司琴已经扶着树桩勉强才能站得稳,揉了揉眉心脑袋还是晕晕的。 后天境,拥有真气,虽说近乎于无。 但他是后天境啊!! “你是在向本宫炫耀吗?”姜锦霜美艳脸蛋没有情绪波动。 顾平安笑而不语。 成功总是想跟亲近的人分享喜悦。 不仅破境,窍穴里还缭绕一滴气机,明天朝阳初升,就能开始修炼九阳曜日神功。 “嘚瑟。” 姜锦霜转身走回庭院,背对他时,脸颊露出灿烂的笑容。 高鱼率先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司琴,嗓音极度嘶哑: “在蜀山之时,某人好像信誓旦旦,说我要保护顾公子,你一个金刚境六重,现在怕是打不过人家咯。” 声带受损之后,破天荒说这么多。 司琴撇撇嘴,掩饰眼底的尴尬。 她虽然也是修炼上乘功法,但连公主府内部,都不知道公子的战力到达什么程度。 “哼……”司琴又哼了一声鼻音,心中突然想到十月桂花宴。 她很纠结,既怕公子受尽门阀望族给予的百般屈辱,又非常希望公子展露天赋,她太想看到天下人惊骇疯狂的样子了。 …… 辰初,艳阳天。 朝阳升起,一人盘坐在山巅巨石之上。 掌心朝天,意念观想大日,深呼吸三十六次,如此反复,当腰间阳关穴涌动之时,全身处处如在浓烈的火焰之中。 虽说有了完整的法诀,但顾平安不会遵前人之路,而是以自己独特见解一次次推演。 唯一的困难是,窍穴里的元气微乎其微。 他十几年埋头于笔墨纸砚,几乎没有思考就悟出解决方式。 一滴墨滴入水中。 水会染黑。 若是有指玄六重以上,他怎么会走捷径,毕竟被染黑的水比不过一瓶浓墨,可为了尽快提升实力,必须将这门堪比圣地传承的功法练成! 姜锦霜站在十步之外,抬头望着眼前一片橙红色,心中莫名有踏实感,也许是漫天朝霞,也许是朝霞下的人。 “给。”她走了过来,丢出半截焦木,慢条斯理道: “古奶奶随我娘去过一趟北海,我娘拿走了血戟,她拿了这枝焦木,天雷劈断,如今已过十三年,里面还有磅礴不散的至阳之气。” “好。”顾平安没有客套。 他将焦木放在膝头,腰阳关的逆置漩涡启动,黑黝黝的焦木缓缓裂出一道缝隙,浩荡的至阳罡气,像无形丝线一般没入窍穴中。 焦木又裂成两截,顾平安体内灼热,狂暴的力量与气机呈咫尺之遥的对抗状态,头顶冒出血雾,他立刻闭目入定,开始修炼九阳曜日功法。 只是半炷香时间,焦木便沦为齑粉,跟普通树枝再无区别。 姜锦霜没有打扰,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向几丈外的巨石,也开始进入潜修状态。 日暮时分。 一人面朝落日,身上偶现红光;一人青丝漫舞,气机冰冷阴寒。 两人一天不曾说话,却并未感到孤独。 …… 持续十天的静坐修炼,在一个烈阳当空的午后。 姜锦霜早已移步到葱郁大树下,世间女子皆是爱美,她也不能免俗,很难接受在太阳底下暴晒。 突兀。 轰! 顾平安浑身各窍穴积蓄的灼热气机轰然溃散,有如雷鸣。 “怎么?”姜锦霜起身,凝视着他。 顾平安陡然脱下衣袍。 姜锦霜浓密的睫毛微颤,脸蛋渐渐染上红运,下意识别过脸去,双手无处安放。 见她始终不说话,顾平安困惑: “殿下,你没发现什么?” “你是至阳之气鼎盛而必须……”高贵绝美的女子嗓音罕见紧张。 “我让你看我的后背!”顾平安加重语气。 姜锦霜挪过视线,心绪初平复,又被眼前的一幕给惊讶到了。 顾平安慢慢驱动气血,隐约在后背皮肤上看见一轮煌煌大日。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还是能感受到那种无以名状却又摄人心魄的强横力量。 气血偃旗息鼓,大日又消散了。 冷静……姜锦霜状如无事,只是漫不经心道: “是成了,我娘说过,唯有修炼到融会贯通的境界,才能有此情况。” 顾平安重新穿上衣袍,声音略带轻松,“等到了指玄境,气机大日能悬于头顶,将对手直接焚烧。” “哦。”姜锦霜面无表情,维持着平静姿态,过了很久才彻底镇定下来。 她弯腰拿起树下的药盒,里面是透明的膏药。 “你的脖子,你的脸都晒黑了,本宫给你擦一下。” “没必要。”顾平安不甚在意。 姜锦霜直直盯着他。 顾平安只好走过去。 “别动。”姜锦霜指尖沾了一些,悉心往他脸上涂抹。 顾平安感受到冰凉的肌肤,鼻翼两侧萦绕着幽香,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精致脸蛋,又挪开了目光。 姜锦霜一言不发。 两人都沉默,心照不宣。 这条路太难走了,一年时间这柄利剑悬于头顶,四面八方都是密密匝匝的敌人,要想重拾理想与尊严,轻舟要过万道荆棘,只能将多余的情绪暂时存放内心深处。 如果真有苦尽甘来的那一刻,山月星河都做贺礼。 “好了,几天就恢复了。”姜锦霜面不改色。 两人并肩而行,回到庭院。 傍晚,一行人下山。 如此惬意安静的十几日,往后恐怕不会再有了,前路迷雾遮蔽万箭齐发,也得坦然向前。 第三十九章 举荐信,大势如潮浩浩荡荡,朕早不在意他了! 清晨的阳光把九重宫阙照亮。 单薄的身影缓缓走在皇城御道,在宰相台楼外止住脚步,递上拜帖,安静等待。 此行为举荐信而来,不知能否拿到。 剑冢秦央央有言,剑冢虽不隶属大乾朝廷,但终究是在洛州,张相和秦家家主是挚友,唯有张相亲笔,他才能踏入门槛。 巍峨阁楼外,诸多文臣武将擦肩而过,顾平安颔首为礼,众人也笑着回应。 但在感知体魄力量的霎那,难免悄悄皱起眉头。 金刚境? 唉,欲速则不达,适得其反。 气血突破金刚很容易,疯狂吞服气血药材就行了,可按照顾平安的心智,理应会深谙拔苗助长的道理。 往后非但没有稻穗,反而枯槁,浪费春雷始鸣的天赋。 当然了,这位年轻人志不在此,他想的更多是杀人不见血的权术博弈。 温润恭谨,一动不动。 只要动,必是杀招! 很期待他主动出击,会缔造何等滔天波澜。 “丞相召见你。” 这时,一位书吏走出来。 “多谢。”顾平安点头,在书吏的领路下,绕过十几间衙室,来到台阁。 阁内坐着一位紫袍老人,头发花白,脸庞瘦削,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仿佛能勘破世间万物。 身旁站着一位儒袍年轻人,宰相唯一弟子赵水澈。 “在下久仰张相大名,如今有幸得一见。”顾平安躬身执礼,诚心诚意。 这世上让他敬佩的人不多,张太岳就是其一。 三十年前,不周山凤雏入蜀,羽扇纶巾间授意先帝发起国运之战,惨败告终,精锐悉数葬灭。 若非大乾指望着西蜀用全部家当牵制十万大山南夷,蜀早已亡国,最终割让整整两州疆土,勉强苟延。 这样的烂摊子,张太岳站了出来,扶危定倾,做义无反顾的拯救者。 整整三十年,走遍西蜀每一寸土地,变法深入家家户户,于蜀国社稷有泼天之功。 张太岳注视他许久,虚扶一把: “后生可畏。” 他指着椅子示意落坐,随后又笑呵呵问: “何时续写那本《梦中游记》?老夫喜欢那些天真烂漫的精怪,喜欢一个个无所畏惧的凡夫俗子。” 说完看向赵水澈,“就在藏书楼第一层,你应该借阅,保你会有感悟。” 赵水澈惊讶,不过很快笑着颔首。 顾平安倒是坦坦荡荡,轻声回答: “如今心境难平,又为名利束缚,晚辈再想不出天马行空的故事。” “可惜。”张太岳叹息,深深看了他一眼,问: “何事?” 顾平安如实道: “晚辈欲前往剑冢,厚颜请张相写一封举荐信。” 张太岳没说话,也不知答不答应,只是打开抽屉,取出三份档案,温声说道: “老夫刚好有一事苦恼,吏部有三位官员争夺右侍郎之位,老夫心仪其中一个,他声誉颇隆,能力卓越,但资历尚浅,若擢升恐会引发弹劾,宰相台如何不惹争议,且能让他顺利提拔?” 顾平安接过档案没看,不带半点思索,笑着道: “同时提拔其余两人,有虚职而无实权,刻意冷落他,届时朝野肯定会打抱不平,舆论够了,宰相台抛出侍郎之位,众臣下意识会推选他。” “当然,前提是他能沉住气,踏实做事。” 张太岳沉默,打了个响指,“给老夫拿笔纸。” “是。”赵水澈心惊。 就一瞬间。 这是何等惊天的反应能力? 直接提拔,必然遭受眼红嫉妒,人之常情。 但人性就是如此奇怪,一旦看到踏实做事的官员不受待见,总会有人仗义执言诉说他种种优点。 洞悉人性,处理事情快速且不拖泥带水! 张太岳接过毫笔宣纸,纸笔一撇一捺毫无敷衍,先寒暄末尾提及顾平安,最后戳上宰相章印。 “好了。” 顾平安接过,恭敬道: “多谢张相。” 他知道这是由头,宰相台不可能没有处理擢升的方法。 张太岳端起茶杯。 顾平安告退。 等他走后,赵水澈抚掌而笑: “老师,轻描淡写啊。” 虽说他也有想法,但相较而言,远没有顾平安之计那般简单。 张太岳没说话。 但赵水澈还能窥探到老师眼底的惋惜之色。 就晚了一步。 若是那天公主殿下没有出手,宰相台一定会拿出利益诱惑大乾女帝,以此要走顾平安。 命运彻底走向另一条路。 不必卷入漩涡,安心在朝堂历练,争储谁赢就跟谁,澹台氏也不敢让老师掺和。 西蜀在夹缝中求生存,踏实做事勉强维持现状,要想改变局面,真的需要敢于落子的顶尖毒士。 …… 顾平安回到府邸,整整一天闭门不出,晨昏日暮静坐书房。 他写了九封信,安排高鱼寄往天下各地,为十月桂花宴做准备。 虽素未相逢,但只要造势诱之,天涯海角也能是朋友。 随后起身走出阁楼。 “殿下通知了揽月宗的前辈,她们会在边境等候。” 司琴踩在鹅卵石路上,笑吟吟说道。 “出发?” “殿下已经在等你啦。” 顾平安点头,剑冢之行,希望如愿。 …… 御花园,天空湛蓝。 女帝坐于湖心亭,身边围绕着十几个端庄贵妇,皆是勋贵夫人。 她们眉飞色舞地献着殷勤,女帝矜持高贵,不时露出笑意。 每个月,她都会召见一批勋贵夫人,显示帝王圣眷。 大乾勋贵,军功封爵,只依附于皇权,勋贵集团是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拱卫帝王,制衡门阀势族! 衣冠世家只尊祖先和血脉,但勋贵的富贵资源都是皇帝恩赐,若皇帝坍塌,他们就会被新的一批人代替,所以安敢不誓死效忠? 靠庶民能掀翻苍天大树?多么幼稚单纯才会有这种念头! 当然了,勋贵也有不知上进的蛀虫,她早已制定考察制度,依靠她的明睿果决,轻松剔除跗骨之疽! 况且,她还创立了密司,让一批英勇之辈挟江湖威势跻身庙堂,只要忠心耿耿,就能安插京营,慢慢替换那些腐朽不堪的勋贵武将。 朕不是千古明君,谁是? 世人竟以为凤凰临巅者有眼无珠,凡夫俗子,岂能揣测到朕的深谋远虑,朕的眼光不止在当下,还在十年后,三十年后! “陛下……” 一个嘴角有痣的妇人欲言又止。 “宣平侯夫人,何事?”女帝嗓音清脆,又问道: “你家麒麟儿,修行可顺利?” 勋贵集团,唯独宣平侯之家最受命运眷顾,一儿一女天赋惊人。 妇人环顾一众贵妇,脸上有一抹骄傲之色,字字顿顿道: “臣妾犬子,前日夜晚在府中突破境界,夏蝉天籁九响,特向圣人报喜。” 话音落罢。 “这怎么可能……” “天赋绝伦,恭喜宣平侯夫人了。” 众贵妇震惊之余,很难遏制住满满的嫉妒。 女帝唇角微扬,身为帝王,治下有天骄问世,怎能不喜? 夏蝉九响,在这一年金刚武者中能排进前二十! “你女儿好像在书院修行,去岁腊月,她感应到天地元气,秋霜笼溪,以一条小溪铸就先天之境。” “一门双天骄,可喜可贺,来人,将朕那株牡丹花送给宣平侯夫人。” 女帝语气透着几分欣喜。 扑通—— 妇人跪地叩恩。 侯府不缺金银,唯独缺圣眷,赠予一株亲手栽种的牡丹花,足以表明帝王的心意。 女帝摆摆手,风轻云淡道: “还有,令子前往轩辕圣地潜修,朕会给母后打招呼,悉心栽培。”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妇人就等这句话,叩谢三次,激动难以自持。 光耀门楣,从此海阔鱼龙跃! 其余贵妇酸涩羡艳,谁让人家命好呢,两个孩子都是盖世天骄。 女帝缓缓踱步,凝视着湖面美景,情绪渐渐激昂。 看来父皇龙驭宾天前说的那句话没错—— “扶摇,后二十年前是气运大世,请一定要顺着浩浩荡荡的大势之潮,开创丰功伟绩,若不能扩疆拓土,也要做好守成之君。” 如父皇所言,气运之世! 登基三年以来,涌现很多武道天骄,而且都是大乾子民。 “守成之君?” “父皇,您太小瞧朕了,您和皇祖父奠定偌大的基业,一定会在朕手里走向无上辉煌,日月普照之地,皆是大乾臣妾,姬氏因太祖而荣耀,却会因为凤凰临巅而成为世人眼中的神明。” “天下事,人间事,最终无非是我姬扶摇掌心之事。” “独断乾坤!” 女帝内心慷慨,根根青丝飘起,蝴蝶闻香而来,美艳气派到犹如一幅画卷。 众勋贵夫人相继告退。 一炷香后,靖安司金奎请求觐见。 “陛下,是关于顾平安……”他战战兢兢。 “嗯?”女帝看他,有些疑惑道: “他是谁?” 金奎低头不敢答话,虽说一个半月没有消息,但就算五十年,圣人也不可能忘记这个名字。 应该是彰显漠视不屑的态度吧。 片刻,女帝恍然大悟,淡淡道: “朕记起来了,原来是卑鄙的叛国者,怎么?消停这么久,又在朝歌城蹦跶?” 金奎摇头,如实汇报道: “陛下,他离开蜀地,看线路应该是前往咱们洛州,目的不明。” 女帝面无表情,没有任何暴怒的倾向,她内心确实不以为意。 待桂花宴,澹台氏和姜家皇子抵达神都,叛国者纵然躲进蜀帝病房,他也难逃一死! 婉儿顶级的阳谋,就是无懈可击。 所以,何必在乎他呢? 自以为的惊天动地,到头来还是蝼蚁草芥无谓的抗争。 “陛下,距密探汇报,他好像金刚境了。”金奎一五一十,不敢隐瞒。 女帝笑意浅淡,讥讽道: “朕为姜锦霜感到悲哀,竟然喜欢一个沽名钓誉之辈,好大喜功之徒!” “吞服一堆药材以此向姜锦霜炫耀?这样一个卑鄙小人,确实喜欢猎取名声,应该很享受朝歌城的赞美,什么春雷始鸣的天骄,果然修炼飞快。” “殊不知战场上一个气血后期的小卒,足以一拳击溃他!” “得势而飘飘然,莫过于此!朕早就说了,时间是无情利刃,会揭穿任何伪装面目,暴露出丑陋模样,也会验证对错是非!” 金奎呐呐称是。 “退下。”女帝拂袖。 第四十章 恶意捧杀,剑冢悟剑【求追读!】 大乾,洛州。 细雨朦胧,一行数十人纵马疾驰于山间小道。 司琴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撩开车帘注视雨雾,咕哝了一句,“好讨厌下雨!” 烈日当顶,公子才能修炼功法,偏偏连续多日天公不作美。 顾平安独自下棋,左手执白,右手执黑,神态很专注。 姜锦霜盘膝坐在榻边静修。 陪他弈棋无趣。 要么敷衍谦让,逼他认真,则是一副赶尽杀绝的姿态,几下就把她生吞活剥。 山路上,揽月宗紫裙妇人勒住缰绳,等马车驶近,笑着问道: “公子,山里有一股匪贼势力,要不你顺手剿灭,以厮杀锤炼体魄?” “不必了。”顾平安拒绝。 紫裙妇人略有些惋惜,但心里愈加好奇。 古老妪吹得天花乱坠,什么一旦出手,世间天骄黯然失色,包括史书上鼎鼎有名的金刚武夫都不可逾越,甚至指玄境都要瞠目结舌。 夸张到离奇的地步! 不曾目睹,如何能信? 顾平安手置棋格,慢条斯理道: “气升而不坠,若坠,必流转八百里,酣畅淋漓。” 姜锦霜扯了扯唇角。 “殿下,公子到底有多强?”司琴饶有兴致。 “不知。”姜锦霜惜字如金,她确实猜不透。 司琴掰着小指头,低声窃语道: “一,夏蝉天籁一百零八响,天地元气流转周身,单单凭借气血体魄,越两级没问题吧?” “二,姬家且听凤吟,世间最顶尖的功法,公子练得炉火纯青,领悟过后威力数倍,况且加持《血染春秋平千里》这门邪术,上次暗杀过后储藏了他人气血,轰出一拳后气血不衰,接着一拳!” “三,九阳擢日神功,比肩门阀圣地传承武学,公子已经融会贯通,后背显现大日!” “四,公子自己推演了一剑……” 司琴越说越兴奋,鹅蛋脸红扑扑的。 随便拎出其中之一,就已经非常恐怖。 姜锦霜也听得眸光凝住,片刻后补充道: “他金刚境就有气机。” “对对对,差点忘了。”司琴鼓囊的胸脯起伏不定,笑嘻嘻道: “若能在剑冢取走一柄趁手利器,那一剑威力暴涨!” 顾平安不骄不躁,继续落子,平静道: “以身入局,武道的作用微乎其微,最重要是造势,大势如成,桂花宴必定满载而归,但凡有一棋之差,则死无葬身之地。” “胡说!”姜锦霜神色蓦然冰冷,寒声道: “师父她老人家领悟本我大道的实力,还保不住你么?况且藏书楼第七层的擎天柱皆会到场,他们不能袖手旁观,既有一年之约,父皇绝对护你。” 顾平安看出了她眼底的忧虑,沉默许久后,不紧不慢道: “大势溃散,天底下没人能保住我,我一定会死在神都书院,挫骨扬灰都算是好下场。” “大势聚,我一步步走向九重宫阙,衣冠门阀无人敢动我,姬氏皇族只会愤怒瞪着我。” “胜算极低,但一步都不能退。”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冷静,像述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司琴咬着嘴唇,心头堵得慌。 “本宫陪你死!”姜锦霜铿然有声。 …… 秦家剑冢,位于洛州西边,一行人来到一座小镇。 恰逢梅雨时节,往来剑客皆撑着油纸伞,青衫打湿不要紧,腰间佩剑不沾雨珠,更有竹杖芒鞋一身蓑衣的剑道大宗师,浑身如开满剑窍,步步剑气浑厚。 镇口竖着一座石碑。 司琴默念碑文: “主人死后,请谴家眷好友归剑于冢,不答应,莫入此镇,规矩不可违。” 顾平安笑了笑。 难怪春秋葬剑之地,直到现在还有无以计数的利剑,只是暂借一生,死后不能当传家之宝,剑冢会派人取回,等待下一个有缘者。 “长宁公主殿下,请。” 只半炷香时间,秦家族人来到镇口,主动迎接。 剑冢位于大乾边境,却不属神都朝廷管辖,与西蜀相交甚好,皇族嫡女降临,必须郑重接待。 小镇两旁店铺的男女老少纷纷侧目,惊叹于高贵冷艳的公主殿下,无愧胭脂榜榜首美誉,容貌确实冠绝当世。 几位剑客却只是盯着那个气质温润干净的男子,他们情绪鼓荡,竭力克制着激动。 殿试之前,他们也是手捧圣贤卷的书呆子,梦想着有朝一日高居庙堂,拯救苍生倒悬之苦。 朝廷栽赃舞弊案后,理想轰然倒塌! 人中龙凤尚且举步维艰,我等鱼目又岂能一路顺遂? 真正出身贫寒之家,才能深刻理解历史第一个庶民状元有多么艰辛,走过的每一步都是血水浇灌! 除了十五年如一日的奋苦,还需要最绝顶的聪慧。 市面上能买到的书籍粗制滥造勉强接受,关键还缺卷少字。 举一隅反三隅? 不! 唯有举一反十! 顾平安的理想都湮灭在金銮殿,他们还追求什么功名利禄? 若非西蜀惜才,顾公子惨死天牢! 朝廷几乎是在暗示贫苦读书人,仕途之门永远不会为你们敞开,撞得头破血流也没用。 还追求功名利禄? 不如几文钱买一柄木剑,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苍生洪水滔天! 几个剑客渐渐平复心绪,没有上前结交的意图,他们始终坚信,有些光芒永远掩盖不住,总有一天,他们在遥远天涯,也会听到顾公子的赫赫盛名,那时开怀畅饮,举杯相贺。 …… 秦府。 顾平安递上举荐信,片刻后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走出来。 “顾公子,随我前往剑冢。” 他说着停顿,迟疑稍许后叹气道: “年轻人有锋芒是好事,但过犹不及,事后让人贻笑。” 姜锦霜察觉到讽刺意味,冷冷注视着他: “秦长老,何出此言?” 秦长老皱眉,“殿下,你们公主府事先口出狂言,说顾公子在剑冢如履平地,王剑之下,唾手可得。” 他越说越气愤: “剑冢整整两年无一品宝剑问世,而顾公子视一品宝剑如探囊取物,何等目光无人,是在蔑视秦府子弟吗?” 顾平安波澜不惊。 姜锦霜眸光冰冷,沉声问: “哪来的消息?” “朝歌城!誓言早已传遍剑冢,希望顾公子能让老夫开开眼界!” 秦长老语气含枪夹棒,剑修就是直来直去,面对天潢贵胄,也不委婉。 “殿下。”顾平安低语。 姜锦霜怒气消散,恢复平静。 而司琴等人脸色铁青,简直比吞了苍蝇还恶心。 公主府分明没有说过。 哪个皇子这般歹毒? 刻意营造舆论,恶意捧杀! 就等着公子出丑,再狠狠践踏名声。 真是卑鄙无耻,只会躲在阴暗角落,看行事风格,绝对是谋划刺杀的那位! 呸,懦夫东西! 秦长老愤愤难平,面红耳赤: “不需要你尊重秦家,但至少要敬畏这座春秋埋剑之地,敬畏先辈泣血剑魂。” “大乾圣人还是公主时在剑冢悟剑,来之前都没有这般不可一世,取走龙渊剑后昭告天下,但这是应得的荣耀。” “你呢?” “人未至,狂言已然呼啸而至。” “无非春雷始鸣给予的底气,你想向世人展现自己强势睥睨的姿态?” 闻言。 顾平安只是笑了一声:“走吧。” 他从不浪费时间在口舌之争。 姜锦霜精致黛眉轻轻挑起,跟顾平安相处久了,她也学会一点洞悉人性之术。 纵然没有这桩捧杀谣言,剑冢的态度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终究是大乾境内,为了避嫌,装也要装出厌恶。 何况有人火上浇油。 …… 半个时辰后,众人来到一处幽暗深渊,无边无际,沧桑恢宏的岁月痕迹。 悬崖边上每隔三十步都有阁楼,便于悟剑。 凭栏俯瞰,剑气团团簇蔟如浓烟翻滚,隐约能看到深渊密密匝匝的宝剑,有的锈迹斑斑,有的萦绕光芒,越往下越不可名状,看久了双目刺痛,气血衰竭。 身边蓦然大风席卷,顾平安袖袍猎猎作响,袖管之间都侵染了几道剑气。 第四十一章 狂妄到极致,朕教教他怎么做人 “王剑之下,如探囊取物?” “卑鄙的叛国者,气焰熏天,朕从未见过如此愚蠢狂妄之徒,大乾境内,岂能容他犬吠狺狺?!” 御花园里,女帝玉颊冰冷,眸光森森。 太后捏着锦帕,讶异之余觉得荒唐。 金奎汇报完,就低头站在亭外。 他也被这个消息惊骇到了。 王剑之下,如摘草拾花,一品宝剑,予取予求! 狠话放出去,洛州人尽皆知,秦家剑冢坐观成败。 “狂给谁看?” “他悄悄回到大乾境内、他去剑冢悟剑的消息,朕连听都懒得听,社稷帝王何必在乎一个跳梁硕鼠?” “可他嚣张跋扈到不知收敛,剑冢是大乾剑修的圣地,他竟公然蔑视先辈英灵,在他眼里,一品剑之下的都是废物不成?” “朕说过,时间会证明一切,有些人迟早暴露丑陋面目!” 女帝语调激昂,凤眸却含着丝丝笑意。 果然,只要不搭理卑鄙的叛国者,他自会丑态百出。 帝王何须向世人解释? 世人只要眼睛不瞎,就知道女皇多么明睿果决! 金奎迟疑许久,才鼓足勇气上前,毕恭毕敬道: “微臣推测,应是朝歌城某些势力猜到他前往剑冢,故意高高捧起煽动舆论。事后将顾平安塑造成气焰张狂的小人,若公主府谋士如此不堪,那必然不会有跟随者。” 话音落罢,太后稍加思索,点头道: “金卿言之有理,不然无法解释性情大变,在朝歌城规规矩矩,如今突然不可一世。” “因为他恨朕!”姬扶摇冷笑,几乎斩钉截铁道: “站在女皇统御的疆土上,他无比盼望着做出一件大事,不足几月突破金刚境,证明此人的急功近利,他太想披上一层金光闪闪的外衣,他幻想着光芒璀璨,以此万众瞩目,让朕颜面尽失,恨意逐渐蚕食他的理智,使他变得癫狂!” “人贵有自知之明,可他没有,他认不清自己只是米粒之光!” 太后抿唇不语。 金奎沉默,无法反驳。 虽然陛下想法偏激,但人心叵测,谁也不是顾平安肚子里的蛔虫,兴许陛下真猜对了。 太后端庄雍容,漫不经心道: “权当一笑,与朝政无关。” 岂料。 “君王愈让,小人愈妄。”女帝侧脸美艳,轻轻翕动嘴唇,平静道: “剑冢先辈惨遭侮辱而无动于衷,岂是君王所为?” “想要耀眼夺目?” “朕会告诉他,在真正的剑道天骄面前,他那点可怜的自尊有多么卑微!” 太后顿惊,感觉似曾相识。 “你欲如何?”她沉声问。 女帝冷淡道: “宣平侯府麒麟儿,夏蝉天籁九响,六岁练剑,十五岁悟出剑意,谴他去一趟剑冢。” 金奎脸庞抽搐了一下。 洛州,崔彻。 这一幕何其熟悉? “君不见崔彻覆车之鉴?”太后眼含薄怒,低叱道: “两郡之后跌落谷底,刺杀失败精神崩溃,听说现在堕魔了,以血肉喂养邪气,那样一个满腹经纶的年轻人,你钦点的状元,未来势必占据六部尚书之位,如今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女帝面不改色: “无能懦弱之辈,遇到一点挫折就不堪承受,趁早滚出庙堂更有利于苍生黎庶。” 说完,她迈着优雅的碎步走到母后身边,字字珠玑道: “母后,你相信叛国者能取一品剑?千万别引朕发笑。” “哀家不信。”太后否决,简直天方夜谭,她肃声道: “何必多此一举?” “你自己说了,等澹台氏姜氏抵达桂花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以绝后患。” “他猖獗到这种地步!”女帝直截了当道: “朕意已决!” “一来狠狠羞辱他,好让秦家族人欣慰,同时告诉天下人,大乾剑修向来恭谦知礼,唯有叛国者才会如此狂妄嚣张。” “再者,试试宣平侯府麒麟儿的剑道天赋,若不能取走二品剑,待他去了轩辕圣地,就别拿核心弟子栽培。” 太后摇头失笑。 她认可第二点。 但其一纯粹是扶摇私心作祟,想证明大乾从来不缺武道天骄,抛弃顾平安毫不可惜。 “陛下,顾平安应该是夏蝉天籁十七响……” 金奎低声提醒了一句。 春雷始鸣七响,既然突破了金刚境,夏蝉鸣动会高十响,单论武道天赋,宣平侯府麒麟儿略差半筹。 女帝眯起凤眸,盯着他怒喝: “当初五境的剑道大宗师于冢内悟剑,却是空手而归。” “而朕呢?强势带走天命凤凰王剑!” “剑冢深渊,只论剑意天赋!” 金奎哑口无言,恭敬道:“陛下英明。” 女帝轻轻拂袖: “传朕旨意,召宣平侯夫人及其幼子觐见。” 说完似想起什么,粲然一笑,唇角勾勒出绝美的弧度。 卑鄙的叛国者,臣服朕的念头早已根植在你的灵魂深处! 就连做梦都不敢完整,你幻想着自己能取走一品剑,为何不提王剑? 因为你的躯体在倔强,但你的灵魂害怕僭越! 你终于暴露了内心的想法,再怎么疯狂,你也清楚朕是尊,你是卑! 能跟在朕后面,已然是你最极致的理想。 可惜,没有挽回余地。 公然污蔑朕的名誉,彻底走向灭亡! …… 两仪殿。 嘴角有痣的贵妇满脸喜色,她身边站着一个十九岁锦袍少年。 女帝注视母子俩,轻笑道: “君子如剑,内藏于鞘,外露于风,风乍起,名震三万里。” “此去剑冢,可有信心一战扬名?” 江久哲恭敬躬身,抑扬顿挫道: “回禀君上,论谋略文才,微臣远远不及顾平安,但剑意天赋,微臣势必碾压他!” “倘若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不能功成名就,微臣如何实现年少时许下的志向,手持三尺青锋,在草原征伐北莽?” 女帝瞳色瞬间冷了下来。 宣平侯夫人见状,赶紧用手肘推了推儿子,一心修炼不够圆滑。 在圣人面前,万万不能夸赞卑鄙的舞弊者。 “微臣失言。”江久哲诚惶诚恐。 “无妨。”女帝嗓音清脆,笑吟吟道: “事不宜迟,即刻动身。” “记住,在剑冢态度恭敬,莫要有傲气!” “请陛下放心,犬子向来谦虚。”贵妇连连保证,随后屈身执礼,带着儿子告退。 殿外。 贵妇火急火燎,拉着袍袖儿子小声叮嘱: “哲儿,快马加鞭赶路,娘亲等着你的好消息。” “圣人旰食宵衣勤于政务,大乾天骄如过江之鲫,圣人能记住几个?若非上次为娘入宫,圣人压根想不起你。” “如今简在帝心的机会摆在眼前,一定要把握住!” 江久哲重重颔首,脸上殊无焦虑,显得自信勃勃。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崔彻惨败两郡因为什么? 论才华谋略,其本身就不及顾平安! 岂有不败之理? 但论剑道天赋,一百个顾平安,都不够他另眼相待。 第四十二章 只是看了七天七夜的书 剑冢。 悬崖边阁楼。 阁内灯火通明,地板中间凿开了一条通往深渊的青石阶梯。 走下阶梯就能观想悟剑,能凭借目力看到的都是三品以下的青锋,三品以上,深葬渊底,唯有凭借剑意唤醒。 顾平安斜靠墙壁,有微弱的光线从木板间隙流泻下来,他手捧古朴卷轴,认真观阅。 这是春秋大战遗留至今的先辈手稿,讲述着一柄柄剑的来历,包括每柄剑所蕴含的剑气。 “公子……” 司琴推开门,手里拎着饭盒。 为了不打扰公子悟剑,她们在客栈休息。 见她一脸气愤,顾平安问:“怎么了?” “嘴贱的卑鄙小人,害得公子落下狂妄名声,到处都在议论,说公子枉读圣贤书,眼里没有丝毫敬畏。” 司琴越说越生气。 顾平安亦如寻常,慢条斯理道: “简单一句谣言,不费精力,就能把我捧上山巅,冷眼注视着我坠落,何乐不为?” “人嘛,往往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他们本就认定我狂妄无礼。” 司琴怒意消散,美眸眯成月牙状,突然笑得很开心。 她戏谑道:“某位小人真是料事如神,他还真猜对了。” 王剑之下,予取予求? 你低估公子了! 顾平安笑而不语,他有绝对的自信拿走一品剑,初登悬崖,两袖剑气滚荡,意识观想到深渊底部。 也就是说,他抵达剑冢的霎那,就能取走一柄一品剑。 但不是他的目标。 “公子,何时下去?”司琴看了一眼青石阶梯。 “不急。” 司琴疑惑,“你自己说了,只会在剑冢待十天。” 顾平安望着她,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听过祭剑吗?” 司琴啄了啄脑袋,悠悠道: “走入歧途的剑客会以身殉剑,以血养剑,据说几百年来,深渊安葬着很多癫狂的悟剑者,甚至还有五境剑道大宗师。” 顾平安继续盯着她。 司琴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剑身残留着一丝气血,经年不散,一丝一丝积攒起来,磅礴浩荡!” “血染春秋平千里,以邪术吸收气血,储藏在逆置漩涡!” 顾平安颔首赞许。 “我好激动……”司琴手忙脚乱,差点打翻了饭盒,勉强镇定,清美脸蛋红扑扑的。 公子最厉害的秘术,就是这门血染春秋平千里! 准确来说,是公子推演改良过后的。 任何姬氏血脉在金刚境时施展且听凤吟,一拳后都会气血衰竭,一拳定生死。 能想象吗? 当公子一拳接着一拳,持续不断,对手该是何等的窒息? 震撼中绝望! 况且九阳曜日这些顶级功法,也非常消耗气血。 这门邪术,至关重要! “能吸收多少?”司琴眼巴巴。 顾平安简而言之: “暗杀那天吸收‘一眼’,我估计现在能吸收‘半井’。” 司琴抚摸自己的眼眸,又张开怀抱比划了水井大小,眼睛瞪得像铜铃,鲜嫩的嘴唇颤来颤去。 “这……这……” “走吧。”顾平安觉得好笑,叮嘱道: “你没领悟剑意,别在深渊久留。” 司琴晕头转向,想着赶紧跟殿下汇报喜讯,提着裙角快步跑了出去。 半井!!! 能挥出多少拳? 待她走后,顾平安打开饭盒,安静用膳。 剑冢之行应该是迄今为止最大的收获,但他内心没有掀起多少波澜,轻舟唯有淌过桂花宴,才能站在舟头回忆旅途的喜悦。 一边咀嚼菜肴,体内始终驱动逆置漩涡,掌心三窍穴红点闪烁。 距离越远,效果越弱。 但这是他有意为之,经年不散的气血杂质太多,必须缓慢剔除。 …… 六天后。 三百骑日夜兼程抵达秦家剑冢。 朝廷靖安司副司长金奎亲自率队! 他记得临行前圣人交代—— “叛国者失败后恼羞成怒,兴许会授意公主府大开杀戒,以他的阴险狡诈,保不齐会在洛州边境放火烧天。” “金卿,你亲自坐镇洛州,莫要让叛国者阴谋得逞。” “记得言语揶揄姜锦霜,称赞西蜀嫡公主眼光超然,觅得贤才。” 金奎无奈应下。 圣人向来英明睿智,可针对顾平安时,恨不得摧残躯体再侮辱灵魂,仿佛他罪恶滔天。 急促马蹄声,小镇陷入安静,来自天南地北的剑客噤若寒蝉。 就算洛州封疆大吏在此,也得向金副司长低头。 执掌诏狱,疤面判官!! 多少四境强者进了诏狱,也得跪在判官面前痛哭流涕。 巍然站立,压迫感十足。 仅半炷香,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带领族人亲自迎接,正是当代秦家主。 秦家主无愧剑道巨擘,以霸道剑意踏入五境,周身剑气如蛟龙摆尾,刻意收敛依然横溢四方。 “金司长,有失远迎。”秦家长负手在后,嗓音如黄钟大吕。 金奎抱拳执礼,笑着说道: “金某陪着宣平侯府麒麟儿前来试剑。” 秦家长审视着江久哲,颔首道: “是剑道苗子。” 寒暄过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剑冢。 两人并行在前,金奎压低声音问: “秦老,顾平安情况怎样?” 秦家主面不改色: “在阁楼看了七天七夜的书籍,至今没有试剑。” 外界指摘谩骂,他心里门清。 张太岳欣赏的人物,岂会虚浮? 他很熟悉老友,几乎不曾赞扬过后辈,信中却足足提了好几句。 不过剑冢位于大乾境内,秦家做表面功夫也得推波助澜。 金奎走近几步,悄悄问: “秦老,你觉得他能唤动什么级别的利剑?” “谁问?”秦家主抬了抬眼皮。 若是圣人问,他只会答“黄口孺子狂妄跋扈,一定空手而归”。 “金某私问,绝不同外人提起。”金奎表情严肃。 秦家主注视他半晌,一字一顿道: “二品。” 金奎面色骇然:“何出此言?” “站上悬崖,剑气入袖,却未环身,三品之上,一品之下。” 秦家主语气平淡中又透着笃定。 金奎脸颊的疤痕扭动了几下,心绪剧烈起伏,嘶哑问: “秦老,确定吗?” 秦家主不置一词,他不会留下话柄。 但沉默表明了态度。 金奎脊骨发寒。 刚到剑冢,胜负已定? 他都不敢想象圣人会是何等滔天震怒!! 二品剑,绝对是江久哲的极限。 其实能取走二品,俨然剑道悟性超绝。 可一个是打小练剑,侯府聘请宗师教导;一个是几月前刚刚开脉。 同是二品,天赋层面差距犹如天堑啊! 金奎摒弃思绪,只能摇头苦笑,寄希望于秦老判断有误。 否则,圣人又给自己挖坑。 第四十三章 突感无趣 江久哲面朝深渊,入定观想。 迷雾之中,剑器铮铮齐鸣。 只是几个呼吸间,一柄柄利剑陆续升腾起来。 皆是四品以下。 江久哲脸庞无波无澜,此行若带着五品剑归京,那不是铩羽而归,而是奇耻大辱! 君命在身,勋贵之家,岂会让女皇失望? 况且剑冢之地英才荟萃,他更是亲眼见过传闻中的剑道巨擘,少年自有凌云志,他也盼望着名扬天下! 不远处,金奎面如沉水,眼前的一切让他索然无味。 悬崖一侧,每隔几十步一座小阁楼,许多剑宗势力凭栏眺望。 一位妇人称赞: “如此惊艳的剑道奇才,实乃我辈剑修之幸事。” “半炷香悟五品剑,其剑意凌厉无匹,此子为何籍籍无名?” 亲信笑着解惑:“宣平侯府麒麟儿,奉圣人旨意前来剑冢。” “太早了。”妇人略有些惋惜,“指玄境体内蕴有气机,最适合取剑。” “宗主,您也不看看谁来了。”亲信轻声说。 妇人低头思索,随即莞尔一笑: “咱们这位女皇,非要赶尽杀绝,恨不得方方面面侮辱状元郎。” “社稷共主,口含天宪统御万民,所行之事远远称不上坦荡,乾纲独断错就错了,谁敢逼她下罪己诏?非要证明自己精明睿智,何必呢?” 亲信满脸紧张,提醒道: “宗主慎言,疤面判官也在剑冢!” “还能因言获罪不成?”妇人语气讥讽,两袖之间剑气滚荡,又冷声道: “不过顾平安也太狂妄了,一品之下,皆为残废,看看他拿什么撑起傲慢。” 骤然。 剑意随风起。 深渊底部传来轻微的嗡鸣声。 “有剑破土而出!”妇人惊讶。 三品以上,葬在地底。 锵! 一剑缓缓冲破迷雾,剑身旋转三圈,锈迹剥落,剑身泛着光芒。 江久哲蓦然阖眼,意识里的剑意涌现,无比契合。 他伸出右手,剑柄恰好飞坠掌心,片刻归于安静。 “三品。”江久哲略有些不满。 殊不知,诸多年轻剑客望了过来,眼神羡慕。 肉眼可见的天赋,真正的剑道好苗子,就是如此轻松写意! 江久哲察觉到无数目光在盯着自己,他想起圣人叮嘱的话语,便一脸淡定地攥住剑柄,重重一掷,丢回深渊。 “抱歉。”他双指执剑礼,态度谦卑。 并非嫌弃你,只是我需要更好的。 这一幕,落在许多人眼里,包括秦家族人,纷纷颔首赞许。 八尺男儿躯,可以浑身傲骨,但不能嚣张跋扈! 就如宣平侯世子这般,从不口出狂言,只用行动引人瞩目! 而那一位,至今避而不战,是畏惧露怯吗? …… 转眼间,五天流逝。 江久哲依旧在悬崖边悟剑,期间斩获九柄三品剑器,甚至有一剑堪比二品,但他始终无动于衷。 他永远不会接受二品以下。 差一分一毫都不行。 阁台之上。 金奎迎着猎猎狂风,看向身边的秦家主,恭声问: “秦老,顾平安怎样?” 秦家主白发飘扬,凝视着迷雾深渊,自言自语道: “难道是老夫看走眼了?” “何意?”金奎稍显急迫。 秦家主深深皱眉: “清晨,族人去其阁楼添几盏灯油,顾平安已至深渊悟剑,至今五个时辰没有动静。” 金奎长松一口气,积攒的压力顿时消散,露出久违的笑容。 秦家主来回踱步。 秦家世代守护葬剑之地,他更是见过难以计数的剑道天骄,按理说不会判断失误。 譬如圣人。 当初屈尊降临剑冢,以她的剑意天赋,一开始就注定会带走一品宝剑。 圣人不甘心,举两大顶级门阀之力悍然撬动地底,八八六十四天之后,龙渊剑破土而鸣,举世震撼。 彼时,他亲眼目睹异景。 如今,顾平安两袖入剑气,剑气呈溪水的流动速度,分明是取走二品剑的天赋。 可偏偏没有动静。 …… 御花园,湖心亭。 “请圣人御览。” 小太监递上信笺。 女帝展开一看,懒洋洋道: “宣平侯麒麟儿,若止步于三品剑,那朕很失望。” 她嘴上虽责备,但眼底却喜孜孜的盈满笑意。 取走二品剑只是时间问题。 家世清白、誓死效忠皇权,剑道天赋一流,必须重点栽培,假以时日必能镇守北莽疆场,荡平一方蛮夷! 念及于此,女帝勾起一抹冷笑: “无能蛆虫!” “朕竟然高估了你!” “在朕看来,你之所以趾高气昂,大抵有一些底气,或是姜锦霜给了你剑符,亦或你真几分微薄的天赋,至少能唤动四品剑器吧?侥幸的话,能碰碰三品剑的影子。” “朕不想看到一个叛国者在洛州疆土大出风头,所以才派遣宣平侯府麒麟儿,就为了狠狠镇灭你的嚣张气焰!” “哪里能想到,你连一柄七品剑都拿不起来?如此,反倒显得朕气量狭隘。” 女帝轻启朱唇,笑意渐渐消失。 原本设想中—— 叛国者费劲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取得三品剑,正要欣喜若狂、大肆庆祝的时候,江久哲风轻云淡间二品利剑问世,让叛国者知道何谓差距! 让他绝望,气急败坏! 好叫天下剑修看清楚,效忠大乾的天骄永远能胜过蕞尔小国所谓的春雷始鸣! 可现在是直接碾压。 她突然觉得有些无趣。 “朕真的觉得你有那么一丁点本事,但你暴露了自己如此不堪。” 女帝凤眸轻扬,又生兴致,朗声道: “取剑!” “遵命。”宫婢急忙前往寝殿。 半刻钟,两个宫婢捧来了一柄王剑。 剑身幽黑沧桑,紫气环绕,剑柄处雕刻了一头倨傲壮美的凤凰。 女帝摊开掌心,慢慢握住了剑柄。 一霎那,剑气浑然天成。 紫色气机自手腕流转剑尖,又蕴含着龙气和国运等摄人心魂的伟岸力量。 女帝裙玦飘扬,青丝漫舞,踏入湖中如履平地,挥剑怒而斩向湖边栽植的梨树。 落叶一片,两片,片片坠落。 剑气横扫,梨树轰然倒塌,四分五裂。 湖面溅起滔天巨浪,水珠一串串形成水帘幕,女帝优雅穿过,凤裙未曾湿染。 “卑鄙的叛国者,你知道朕为何如此恨你?朕已经低下头让你回来,你杀朕内侍,而后污蔑朕的名誉!” “倘若你已经效忠朕,王剑之下,予取予求!” “如今枯坐剑冢一无所获,你可曾后悔?” 第四十四章 太阿与桃枝,剑冢陷起滔天巨浪,载入剑道史书! 小阁青石板梯通往深渊。 顾平安盘膝坐在蒲团之上,放眼望去,四面八方笼罩迷雾,除了剑气肆掠,还有经年腐臭味,深渊埋葬着无数祭剑尸骸。 “开始悟剑。”他低声自语。 这几天一直都在近距离吸收气血,体内逆置漩涡已经储藏了“半井”。 其实还能继续容纳,但他极有分寸,不会妄想炼化五境残留的气血,过犹不及免伤根基。 入定闭眼,身心五蕴皆空。 顾平安将自己想象成一柄剑,剑意自窍穴经脉溢出,缓慢有秩序推向迷雾,逐渐向深渊底部坠落。 很快,他察觉到三道如渊峙岳的气息。 一个五官歪斜的畸形侏儒盘坐在一角、一个佝偻着背、衣衫褴褛的老乞丐睡卧在巨石之上,还有老妪背着七个剑匣到处搜寻。 剑冢老怪物在深渊潜修。 顾平安在一瞬间思索很多,而后继续观想,意识越过数百柄青锋,继续往下沉沦。 观想世界。 有帝王高居九重宫阙,手持青锋号令群臣。 有侠客双指成剑状,截断大江滔滔之水。 有稻田地里辛勤劳作的老农,以木剑当作扁担。 还有官道上来往的读书人,各个腰间悬剑。 陡然。 剑意轻轻一递,像戳破水泡般微乎其微的力道。 “别来阻我。” 顾平安一直坚定前方的道路,从未有过动摇,在分岔路口继续往前。 剑意同样如此。 毛毛细雨坠落,亦能摧毁巍峨山岳。 观想画面的虚影各个破碎,紧接着清晰看到深渊埋葬的剑器,也看到了那一株北海嫩竹。 它出现了。 三节竹节,通体呈绿,仿佛坚不可摧,又蕴藏着无穷无尽最最纯净的天地元气,尽管深渊有太多剑气,可竹身没有半点痕迹。 从未有人能够带走它。 冠绝剑冢,名不虚传! 最极致的剑,不是先辈用过的,也绝不能沾染他人剑意,唯有自己锻造自己注入剑意慢慢养剑。 太符合了! 顾平安一如往常地冷静,己身剑意流淌而去,渗透深渊底部,慢慢靠近北海嫩竹。 竹身一动,几乎就要拔地而起! 刹那,顾平安指尖涌出一点气机,气机顺着剑意灌注嫩竹,嫩竹又重新扎进地底。 他赫然睁眼,起身离开。 当走上楼梯的瞬间,深渊异变陡生。 …… 悬崖边,江久哲还在悟剑,他从始至终都坚信自己都带走一柄二品剑,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就差契机了。 突兀。 锵锵锵—— 万剑齐鸣! 几乎是鲸饮吞海之势,又如浩荡百川流,铺天盖地的剑气自地底涌上悬崖,眨眼间笼罩半空,密密匣匣的利剑高悬,呈一字排开。 深渊几里外,传来惊天震地的吼声: “王剑问世!” 王剑! 江久哲蓦然起身,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目光悚然地环顾四方。 他当然不会荒谬到以为是自己,悟剑是有感知的。 哪位剑冢大宗师? 王剑问世,载入剑道史书啊! 上一柄王剑是大乾凤凰临巅者,再上上一柄要追溯到三十年前。 秦家族人悉数奔赴悬崖,各家剑宗势力瞠目结舌地盯着深渊异象,还有无数剑客闻讯赶来。 轰! 一剑破土而出。 “霸道兼王道,王剑之首太阿剑!” 秦家主静立如雕塑,神色无比震撼。 悬崖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不是深渊,而是身处恐怖墓窟。 一切声音都停止,只剩太阿王剑破土而出,撞碎青锋传来的煌煌帝王之音。 太阿剑上一任主人,大乾太宗皇帝! 更上面的主人皆是春秋诸侯,同时贯彻王道兼霸道的治国理念,将其转化为剑意。 大乾太宗皇帝死前不愿违背剑冢规矩,将太阿剑葬回深渊,他也期待着姬氏子孙有朝一日能亲手取出。 如今,太阿剑问世! “是公子吗?”司琴脸蛋绷得死死,紧张地攥住殿下的手腕。 姜锦霜抿住唇瓣,坚定道:“绝对是他!” 古老妪等人天旋地转,浑身血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燃烧沸腾。 “王剑之首……”揽月宗紫裙妇人娇躯微颤,她经历过大风大浪,竟也会如此兴奋到无以复加。 四境以上,已然能感受到有残留的龙气缭绕。 太阿剑! 片刻,一柄五尺九寸的铁剑悬于半空,面铸日月星辰,背铭山川河流。 一剑出,万剑相继而坠。 时空凝滞。 无数剑客眼神癫狂,在电光火石之间,又仿佛被一双手攫取心脏,毛骨悚然! 他们看到了一个单薄的身影。 金奎凭栏而望,手臂青筋暴绽,死死摁住木质栏杆,开裂的栏杆亦如他溃散的心绪。 “顾,平,安。”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三个字。 太阿王剑。 陛下梦寐以求所不能得之物。 而陛下眼中“卑鄙的叛国者”,轻而易举带走。 这将在人世间掀起多大的舆论? 悬崖寂静,顾平安缓缓抬头,注视着剑柄落在掌心,他无视所有目光,只是闲庭信步地走向高贵典雅的身影。 “殿下。” 他将太阿剑递给姜锦霜。 姜锦霜怔怔盯着他。 沉稳如秦家主,此刻都脸庞轻微扭曲,根本无法接受这一幕。 究竟是什么剑意,能击溃霸道王道之剑? 王剑之首,为何能甘愿送给别人? 无数剑客双眼通红,嫉妒得五脏六腑都险些移位。 “本宫……”姜锦霜罕见无措,她看到了顾平安眼里的认真。 仿佛在说,这不是我需要的剑,我也不愿接受帝王之剑,一旦手持太阿,西蜀舆论将吞噬公主府。 任何东西都比不过我们的理想! “好。” 迎着无数道目光,姜锦霜接过了沉重的太阿剑。 就在此时。 “桃花枝问世!” 深渊底下,传来恢宏而亢奋的声音。 顾平安面无表情,早有感知。 秦家族人内心翻江倒海,胸膛都快要炸裂! 所有剑道势力艰难扭头,望着一柄柄青锋横向排开,他们彻底陷入无与伦比的羡慕。 桃花枝。 十二王剑之一。 五十年前,大乾凉州女剑神踏入本我大道,万里横枝探北莽,三杯拔剑斩龙脉! 尽管身负重伤半个月后在不周山殒命,但她斩断了草原金帐其中一条龙脉。 桃花枝,剑身弯曲细如一株桃枝,虽埋葬深渊五十年,却未沾染腐烂气息,落在年轻人怀中,依稀还有深深藏进剑身的酒香味。 是那位嗜酒如命的女剑神留下,彼时靠着三杯入肚,毕生气机劈碎了龙脉。 “喏,给你。”顾平安将桃花枝递给司琴。 轰! 宛若晴天霹雳。 所有剑客目光空洞,已经惊骇到麻木了。 金奎仰起头,深深闭眼。 一个婢女都有王剑? 昔日圣人荣耀,岂非被狠狠践踏? 何止是滔天屈辱! 简直是当着天下人的面,重重甩了圣人一个耳光。 “我……我不配。”司琴下意识后退两步,满脸通红。 顾平安笑了笑: “区区一件器物,有什么配不配。” “我用不了呀……”司琴嗓音带着哭腔,不知道是感动到哭,还是第一次万众瞩目惶恐难安。 顾平安将桃花枝塞进她的怀里,轻声道: “多悟,学习那位女剑神。” 众人神色麻木,死死凝视着清丽婀娜的少女不情不愿接过桃花枝,然后死死抱在怀里。 今日,彻底颠覆了认知。 从未想过,有一个人的剑道造诣高到惊世骇俗的程度! 万物皆可为剑! 以身为剑! 当他手握笔杆,就是三尺青锋。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皆是剑式! 他从小山村艰难地走向王朝金銮殿,每一步都是剑痕! 他叫顾平安,是文道状元顾平安,也是未来的剑道魁首顾平安。 有剑冢注史者秉笔直书,将顾平安三个大字载入厚厚的典籍中。 岁月流逝,只要你是剑修,就应该知道很久以前,有那么一个人,一日唤动两柄王剑! 而他当时只有二十岁。 悬崖寂静无声,沉默震耳欲聋。 金奎目光恍惚,凝视着那道挺拔的身影,记忆回到殿试那天。 他站在丹墀下,其余门阀仕子黯然失色。 亦如现在,他依然静静伫立,却能让所有剑客为之疯狂。 有些光芒,永远永远也遮盖不住。 第一次震撼十九州,竟是以如此前所未有的方式。 圣人造孽!! 江久哲摇摇晃晃,情绪几乎崩溃,对方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来一眼。 甚至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哈哈哈,我是多么的可笑无知……”江久哲嗓音嘶哑,这一天的溃败感永世无法遗忘。 枉以为会惊天动地,自己能堂堂正正将顾平安踩在脚下。 然而。 江久哲是谁? 没有人在乎。 为什么要在乎? 悬崖气氛僵硬如铁,过了很久,秦家主率先回过神来,情绪复杂道: “殿下,请谨记剑冢规矩。” 他特意提醒道: “几百年来,无人违抗。” 姜锦霜点了点精致下巴,突然露出几分笑意,环顾整座深渊: “且不说公主府从未口出狂言。” “再者,王剑之下,探囊取物,狂有何妨?” 刹那,深渊传来浑厚的声音: “理所应当。” 秦家主深深注视着顾平安,一边苦笑一边颔首: “该狂。” 顾平安面不改色,摆手道: “走吧。” 说完转身离去,公主府众人没有迟疑。 无数剑客呆呆地望着。 没有庆贺,没有逗留,头也不回地走了? 仿佛来一趟剑冢,只是为了给西蜀长宁公主取一柄太阿帝王剑,人世间最浪漫的事情不过如此。 你突然想要太阿剑,所以我就来了。 而这个人,原本应该属于大乾凤凰临巅者! 剑道魁首之姿啊! 这比什么春雷始鸣来得震撼千倍! 何谓魁首? 剑修这一派的领袖! 未来须以肩扛起剑道,有望登顶的盖世剑意! 原本以为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可许多年后,他们始终会清晰地记得今天。 万剑高悬,两柄王剑坠入怀中! 无数只玲珑彩鸽自阁楼窗户腾越而起,朝天下各州飞去。 数千只飞鸽浩浩荡荡,带着惊骇万分的消息奔赴天涯海角。 …… …… 秦家小镇。 顾平安缓慢而行,眼神制止了司琴跃跃欲试的冲动。 直到傍晚,一行人默默疾驰在山路。 “公子,北海嫩竹尝试无果么?” 司琴憋得慌,终于问出口。 什么? 揽月宗众人吓得缰绳一抖。 原本以为两柄王剑,就足以震古烁今了! 压根无法想到,公子的目标却是剑冢明珠,不得已只能勉强拿走王剑,不至于空手而归。 姜锦霜眸光柔和,委婉地说道: “无妨,等你到了指玄境,再去试剑。” “到手了。”顾平安笑了一声,很满意道: “一剑能当百万剑,铸剑后威力无法言喻。” “剑呢?”紫袍妇人脱口而出。 顾平安略默,平静道: “带不走,我笃定深渊里面三个老怪物一直在领悟北海嫩竹,若它问世,剑冢绝对会撕破脸皮,我不愿在桂花宴之前徒添波折。” 古老妪骇然。 真契合了剑冢明珠? 最恐怖的是,极致的克制能力! 面对巨大的诱惑无动于衷。 换做她,必定不会考虑后果。 司琴既兴奋又失落,颤声道:“公子,那咋办呢?” 姜锦霜笑得很灿烂,慢条斯理道: “别忘了,他虽金刚境却有气机,剑意涌入,气机蕴养北海嫩竹。” “桂花宴上,秦家剑冢也会参与利益划分,届时深渊老怪物同往,他牵动气机,嫩竹破土而出,横越数千里坠落神都书院。” 顾平安会心一笑,“还是殿下了解我。” “我……我……我好激动!!” 司琴差点又站不稳。 冢中明珠横跨数千里,这样的场面比两柄王剑带来的冲击力还要强过无数倍! 那可是北海嫩竹啊! 从古至今,无人能唤动! 紫裙妇人已然哑口无言,扭头看了一眼古老妪,语重心长道: “你说的对,顾公子确实是怪物。” …… PS:错别字先更后改,求推荐票,求月票。 第四十五章 女帝情绪崩溃,愤怒嫉妒与悔意交织 清晨第一缕霞光。 金銮殿。 女帝神采奕奕,明艳不可方物,居高临下睥睨着满朝文武。 蒲嵩手持朝笏,翕动嘴唇说着“盐铁改制、各州刑狱度支”等政务,声音渐低,微不可闻。 女帝脸色不悦,半开玩笑半责备道: “蒲爱卿,身体抱恙?” 蒲嵩欲言又止。 群臣眼神恍惚,心不在焉。 一刻钟前,他们在皇城阙下候朝,听到一个万分震撼的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雳。 秦家剑冢,两柄王剑出世。 取剑者—— 顾平安。 天下十九州,兴许有很多人名唤顾平安,但也只有一个顾平安。 群臣下意识望向丹墀。 他们至今还记得,顾平安理想破灭后没有崩溃,没有歇斯底里,只是轻声诉说他一路走来的种种艰辛,然后用一种平静的赴死姿态表达了对金銮殿彻头彻尾的蔑视。 当时毫不在意。 可此时却毛骨悚然,每一帧画面清晰地浮现在他们脑海里。 那一天,悲哀的不是他。 是那些肮脏的灵魂。 毁了十几年的努力,却熄灭不了璀璨的光芒! 只是快到令人猝不及防。 才多久? 春雨滂沱,如狼狈的一条流浪狗。 夏末时节,他轰动天下! 王剑破土而出,仿佛一轮煌煌大日缓缓升起。 剑道魁首之姿啊! 满朝文武,又有几人能在青史上留下只言片语? 可顾平安这个名字,在无比辉煌的剑道史中,亦能镌刻华丽的篇章! 御座上,女帝察觉到朝殿极度压抑的气氛。 难道是有人作乱? 或者暗地里筹谋什么? 亦或哪位社稷重臣病入膏肓? 她心绪不宁,沉声喝道: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满殿寂静。 片刻后,女帝缓缓起身,在宫婢内侍簇拥下离开。 群臣死死低着头,他们不敢想象圣人待会是怎样的惊天暴怒。 在世人面前,丧尽脸面! 帝王的神圣威严,顷刻间坍塌。 昔年引以为傲的夺取王剑荣耀,悉数沦为无尽屈辱。 太阿剑,求而不得的王剑之首,还是大乾太宗皇帝的佩剑,它不在凤凰临巅者手上,也不在姬氏血脉手上,而是落在敌国公主怀里。 最难以忍受的是什么? 长宁公主的婢女,都能拥有一柄王剑。 婢女啊…… 曾经昭告天下、肆意庆贺夺取龙渊剑,如今回想起来,整个大乾都会感到莫名的羞耻。 这些舆论尚且还能咬牙承受。 关键是顾平安。 他原本应该誓死效忠圣人,圣人却像丢掉破烂一样随手抛弃,而他反过来拿到圣人梦寐以求的太阿剑,送给另一个女人。 世事如此残酷而荒诞。 丢掉顾平安换来的是什么? 一个俘虏,早已命丧黄泉。 换做谁听闻都会捧腹大笑。 朝殿里,以首辅闻人守礼为首的蟒袍公卿们面无表情,相继离开金銮殿。 他们准备找时间探望一下颐养天年的崔怀贞。 那一天,那一刻,崔怀贞几个眼神,真的值得门阀族人顶礼膜拜。 试想,若是顾平安高居庙堂,一己之力挑起寒庶崛起的重任,又以剑道天赋无与伦比的强势姿态,向天下苍生证明庶民也能璀璨耀眼。 内有皇权鼎力相助,外有苍生默默信赖。 绳锯木断,衣冠贵族垄断的秩序必将面临巨大的挑战。 幸亏陛下心明眼亮,深谋远虑,及时扼止。 不愧是圣贤明君,很清楚一旦秩序不存,乱世将至。 “既然不在大乾,哪管它洪水滔天?” 一个公卿重臣挤出笑容。 闻人守礼一双重瞳精芒迸射,沉声喝道: “继续放纵,日后必成大患!西蜀澹台氏忌惮病虎在位不敢动公主府,各大圣地门阀还要冷眼旁观吗?攫取利益时张开血盆之口,该维护秩序的时候又千拖万拖!” “顾平安留不得,须尽快毁其肉体!” …… 两仪殿。 “传召蒲嵩。” 女帝脸色难看。 她要问问什么情况。 不料。 内侍纹丝不动,颤声道: “圣人,刚刚收到金副司长的密信,关于剑冢……” 女帝玉颊渐冷,社稷大事,哪有心思羞辱一个丧家败犬。 “快说。” 内侍咬紧牙关,含糊道: “王剑。” “亡剑?”女帝黛眉轻蹙,思索了半晌,语调森寒: “是那柄三品泣血剑,凉州剑修称为亡剑,血腥杀戮,一个卑鄙的叛国者,竟然能唤动这柄剑?” “宣平侯府麒麟儿呢?是二品吗?” 内侍双腿抖如筛糠。 见他这副模样,女帝绝美的脸庞笼罩寒霜,勉强控制怒火。 江久哲,辜负朕的信任! 只能唤动三品剑,还妄想圣地重点栽培? 可恨,又让卑鄙的叛国者狂妄起来了。 “传召蒲嵩!”她加重语调。 扑通—— 内侍跪倒在地,哽咽道: “圣人,是王剑之首太阿。” 刹那,女帝满脸惊悚,凤眸隐隐狰狞,厉声咆哮: “再说一遍?” 内侍不停磕头,恐慌到哭了出来,“太阿剑,太阿剑……” 这一瞬间很短,又像是无比漫长。 女帝头晕目眩,手腕撑住御案,脸颊再无一丝一毫的表情,她只觉得自己的胸口痛得近乎无法呼吸。 “谬……谬言。” 她脸色逐渐苍白,声音无比暗沉,怒吼道: “天方夜谭!一个出身卑贱的草芥,安能镇压霸道王道之剑?一个品德低劣的叛国蛆虫,哪来的天赋?” “谁在欺君?!” “金奎是突发癔症了吗?他怎敢胡言乱语!” 帝王尖锐的嗓音响彻,内侍吓得差点窒息,颤抖着将密信上呈御览,赶紧爬出两仪殿。 女帝双眸通红,没有低头去看密信,她只是感觉到骄傲支离破碎,慢慢变得脆弱。 过了很久,她艰难扭头,密信一行行小字,仿佛榔头一下下敲击她的心脏。 “呵呵,金奎疯了。” 女帝轻笑一声,从容不迫地走出大殿,凤仪之姿高贵而典雅。 她走得很慢,凤裙曳地,青丝随风舞动。 可她浑浑噩噩,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回到熟悉的寝宫,大门重重关上,走到窗前拉上帘子。 女帝彻底崩溃,抄起瓷器将一盏盏琉璃灯砸碎。 “世世代代的大乾子民,却对着敌国女人奴颜婢膝,你这个天理难容的畜生!” “剑冢深渊瞎了狗眼,顾平安,这世上从来没有谁敢这么侮辱朕,朕要将你碎尸万段!” “姜锦霜,还朕的太阿剑,两个贱婢也配拿王剑!” 寝殿陷入黑暗。 “叛国者,朕好恨你,朕要碾碎你的头颅!” 女帝精致的玉颊扭曲,她将嘴唇咬出血迹,滔天怒火伴随着无尽的屈辱感。 还有一丝嫉妒,嫉妒愈发强烈。 姜锦霜什么都不做,凭何能手持帝王之剑? “它本应是朕的,朕是社稷之主,朕统御万民……” 女帝恨到目眦欲裂,紧随而来的是一种她竭力排斥抗拒却又疯狂席卷的悔意。 恍惚间,她慵懒而惬意地说道: “顾爱卿,朕突然想要一柄剑了。” 身后传来笑意。 “好。” 只是一个任性的要求,也只是一个简单的回答。 十几天后,他带回了两柄剑,太阿王剑高悬九重宫阙,置于凤凰雕像之上。 大乾太宗皇帝,姬氏子孙有人做到了。 盖世女皇,从来就应该手持太阿帝王剑,开疆拓土扫荡四荒。 “你告诉朕你有剑道造诣,朕一定宠着你,朕让你荣耀加身睥睨天下,你为何不说,你一直都没想过效忠朕。” “姜锦霜贱婢,你抢了朕的忠臣,朕有朝一日吞灭西蜀,一定亲手将你掐死!” 女帝崩溃到浑浑噩噩,太多念头闪过。 轰—— 寝殿突然被推开。 太后一言不发,环顾着满地狼藉,眸光落在姬扶摇脸上,绝美的玉颊憔悴苍白,唇角渗出猩红的血迹。 她一脸恨铁不成钢,厉声道: “哀家记得二十年前,那些宫斗失败的妃子困在冷宫歇斯底里,你这幅样子跟她们有何两样?” “时刻谨记,你是江山帝王!” “纵是天塌地陷,也要面不改色!” 女帝安静蜷缩在角落,她不介意在母后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 “这一次,戳到你痛处了?”太后冷声问。 “可笑!”女帝凤眸冰冷,骤然起身踱步到妆台。 她死死盯着打碎的镜子,而后轻轻挽起散乱青丝,别上凤簪,竭力遏制情绪道: “两柄王剑罢了,莫说一个后天境的跳梁小丑,就算五境之上的剑道大宗师又何妨?还敢持剑威胁大乾社稷?朕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沧海桑田,万物变迁,多少无知者自诩剑神妄图掀起风浪,可终是被浩荡大势碾成灰烬。” 知女莫若母,太后悄然喟叹,可言语依旧锋利: “整个神都城沸腾,大街小巷都在议论你,他们不顾律法不顾尊卑,公然妄议九五至尊,一个婢女都有王剑,你被顾平安狠狠羞辱了,你沦为苍生黎庶眼中的笑柄,屈辱永远伴随着你!” “这一切,都是你自食恶果!” “春秋乱世,诸侯求贤若渴,一些王侯在雪中静立三天三夜,只为求一个治世能臣,你十七岁时信誓旦旦跟哀家说,若有朝一日继承皇位,绝对不会怠慢任何王佐之才。” “扶摇,至高无上的权力腐蚀了你的心智,你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话音落罢,女帝突然笑得前仰后合,笑意渐渐森寒,尖声讽刺道: “母后,站在道德高地羞辱儿臣的滋味挺痛快吧?这是规劝吗?” “那一天,你为何不更坚定一点?” “你没有懿旨吗?你不能越过皇权直接暗示诏狱放人吗?昔日轩辕族人犯错,你下过懿旨的。” “卑鄙的叛国者如今大出风头,所以你谩骂朕有眼无珠,倘若他平庸碌碌无为,你会记得这个名字吗?” “你不会!!” “满朝衮衮诸公、书院、勋贵世家,国子监,包括在野养望的正气大儒,除了为数不多的寒门官员伏阙死谏,这里面又有几个人站出来仗义执言了?” 太后蓦然哑声。 寝殿沉寂很久。 “所以你现在是后悔了?”她问。 女帝暴怒至极,斩钉截铁道: “他也配?” “剑冢轰轰烈烈是他这辈子最辉煌的时刻了,待他死后,朕要让澹台氏交出尸体,挫骨扬灰!” 太后看穿了女儿的伪装,蠕动嘴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只能苦笑一声。 走到这步没有转圜余地,必须在桂花宴施展阳谋,让顾平安饮恨而亡,再不扼杀,真要危害江山利益,成长的速度恐怖到难以想象。 如果哀家当初更坚定一点。 “如果”这两个字,真是世间灵魂之殇。 女帝别过脸去,眸中深藏的悔意敛去,只剩遭受屈辱过后的仇恨。 顾平安,你原本能成为朕最信任的心腹重臣,你为何要以这种方式侮辱朕,你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 …… 第四十六章 真正的剑意,再临蜀山 御书房。 蜀帝佝偻身子,双手拢袖,笑着说道: “太阿剑,朕这将死之人也难免羡慕,不知姬氏女皇作何感想?” 宰相和国师闻言笑而不语。 蜀帝咳嗽几声,嘶哑着嗓音道: “三更天,澹台氏掌舵者递来密信,让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条件极为丰厚。” “朕拒绝了。” “且不说姬扶摇前车之鉴,纵然顾平安庸碌无为,就凭他是霜儿认定的夫婿,朕也不会动他,朕更不想死后被百姓戳脊梁骨!” “张相,你放出话去,只要顾平安没有过界,蜀地心怀鬼胎之辈,趁早给朕打消念头。” 张太岳颔首:“好。” 蜀帝吞服两颗雪莲子,沉声道: “朕一言九鼎,约好一年就不会中途变卦,一年之后,顾平安还妄图参与争储,朕亲手摁死他!” “国师。” “臣在。”黝黑老头轻言。 “国师……”蜀帝双目浑浊,死死盯着自己最信任的心腹,半命令半哀求道: “一年后,他们夫妻履行诺言离开蜀国,朕活不了那么久,你给朕看死他,不能让霜儿的争储念头死灰复燃。” “她绝对赢不了,会死得很惨。万一顾平安真有人定胜天之筹谋,那朕三个儿子悉数殒命。” “其中一个儿子登基,澹台氏会保住剩余两子,流放边疆也好,关进禁地也罢,至少能苟延度过余生。” 贾似真沉默很久,颔首应下。 蜀帝松了一口气,走了几步重重喟叹: “为父者,最最煎熬莫过于此,手心手背都是肉。” …… 离开御书房,两位老人并肩而行。 贾似真突然问道: “张相,既能收服太阿剑,何等剑意盖过霸道兼王道的帝王理念?” 张太岳望着他: “明知故问?” “请解惑。”贾似真作揖为礼。 张太岳低头,抬手指向鹅卵石小道边的几株野草,意味深长道: “真正支配煌煌青史,是王侯将相?还是翻江倒海的五境强者?” “都不是。” “是贩夫皂隶,是田间农夫,是疆场小卒,是背着竹篓上山采药的樵夫,是孤灯下苦读的蒙童,这些蝼蚁般的升斗小民,寂寂无闻,青史无痕,却堆砌出一条浩荡的历史长河。” “他们单个力量很轻,但总会出现一个人,让历史认真倾听他们的声音。” 略顿,张太岳感慨道: “这是顾平安的剑意。” 贾似真情绪翻涌,其实他有所猜测。 多么无畏的勇气,才会走这条路。 不仅要成为天下第一,武力比肩神明,轻易镇压世间枭雄,比之更艰难数倍的是颠覆千年秩序。 孑然一身,满目皆敌。 无异于天方夜谭! 贾似真摇头失笑,曾经年少的自己,也拥有掀桌子的魄力,可惜被一座座山给压垮了骨头。 自古没有人能走到尽头,顾平安同样如此,只会撞得头破血流,届时义无反顾还是选择弯下脊梁呢? …… 太白楼。 姜宴臣一身白袍,俯瞰着喧闹大街。 “宴儿,陛下拒绝了。”身后站着澹台氏长老。 “意料之中。”姜宴臣很平静。 长老语出惊人: “要不咱们直接动手吧?” “谁?”姜宴臣蓦然转身,脸庞阴云密布,直勾勾盯着他: “父皇在位,本王胆敢酿造骨肉相残的血案,长宁一旦陪着他赴死,本王轻则剥夺储位继承人的身份、发配边疆沦为庶民,重则被父皇处死!” “母族是要牺牲本王,成全两位御弟吗?” 长老一惊,赶紧摇头否决。 “谁会舍己为人?”姜宴臣语调森森,恨声道: “顾平安洞悉人性,他非常清楚这种微妙的平衡,这就是公主府可趁之机。” “他太恐怖了,如今连王剑都轻易唤动,俨然一副剑道魁首的姿态……” 话音戛然而止,姜宴臣压低嗓音: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父皇死得越晚,公主府就越能掀起风浪。” 长老幽幽道: “你们三个兄弟就不能摒弃前嫌联合起来,难道陛下狠心弑三子?民间亦有法不责众之说……” “说的简单。”姜宴臣截住他的话,冷笑道: “联合起来,谁做主谋?万一有虫豸背刺怎么办?人心叵测!你永远要记住,你能想到,顾平安早就想到第二步了。” 长老皱眉深思,忍不住咒骂: “大乾女帝,愚不可及,既已沦为笑柄,为何还不动手?” 姜宴臣眼神凝然,缓缓道: “本王推测,她应该在等桂花宴,届时亲自问她,本王不信轩辕婉儿会无计可施。” …… 蜀国东疆。 夕阳西下,老树昏鸦。 夏日傍晚蝉鸣不绝,顾平安特意走在晚霞映照的田野里,一边迈步一边修炼九阳曜日功法,透过清凉的薄衫,依稀可见后背浮现气血大日。 司琴落在后面,手持桃花枝舞来舞去,她能通过剑身遗留的剑意慢慢开窍,只要挥动王剑的次数够多,总会捕捉到一丝神韵吧? 她天赋其实不差,但性子懒散,如今她一个小婢女能得到十二王剑之一,羡煞天下人,再不努力就对不起公子啦。 “不回朝歌城了?”姜锦霜青丝挽起,露出细嫩的粉颈,两人走得很近,顾平安能闻到沁鼻的体香。 他“嗯”了一声,轻轻道: “怀念上次离山的恬静生活,这最后两个月,就不跟他们钩心斗角了,好好在蜀山道观潜修,如今体内有气机,能尝试改良先天道经,我眼下也急需这门功法。” 姜锦霜点了点精致下巴,似想到什么,问道: “你让高鱼寄出九封信,至今没有回信。” “无妨。”顾平安早有预料,平静道: “素未相逢,在这些势力眼里,我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凭什么回信呢?但他们一定会注视着我,看这张网能织多大,若利益足够诱人,他们会拼尽全力替我造势。” 姜锦霜凝视着他的眼睛,不再过问,她甚至都没看过密信的内容,但她始终相信眼前这个男人。 顾平安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笑着问: “殿下,蜀山宗门林立,若能集众家之所长推演一门招式,你觉得威力如何?” 第四十七章 改良《大洞九宫真经》,进补凶兽血肉! 蜀山。 同样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青石阶梯。 昔日拾阶而上无人问津,如今山道两旁人影绰绰,各大宗派以掌门为首,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弟子。 谁都想亲眼看看未来的剑道魁首人物。 “当初为了开脉寻遍蜀山,而今一夜间轰动天下,顾小友前程似锦,公主殿下目光如炬!” “老夫早就断言,顾小友绝非平庸之辈,怎料,能如此璀璨耀眼!” 诸多江湖掌门人相互议论,刻意拔高声调,显然有阿谀逢迎意味。 司琴抱剑慢行,小嘴撇了撇。 彼时同样这批人,那些话她还记着呢。 “命已定盘,顾公子学不了武道。” “开脉,纯粹的赤子妄想。” “纵然侥幸打破玄关,终生止步金刚境,请公主殿下莫要逆天而行。” 司琴哼了一声鼻音,扬起精致下巴,故意拎着桃花王剑炫耀了几圈。 这还只是公子的冰山一角,甚至微不足道! 顾平安亦如寻常,只是在看到倒骑黄牛的身影时,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顾小友……”白眉老道感慨万千,一时竟语塞,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一行人前往道观。 白眉老道略感奇怪。 顾公子没有回朝歌城接受歌功颂德,也没有想要攫取声望、趁机笼络江湖剑客为己所用,而是专门来一趟道观。 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顾平安低声说: “还人情债。” 白眉老道皱眉困惑。 顾平安也不藏着掖着,轻轻拍了拍牛背,两袖涌出浅淡气机。 白眉老道瞳孔骤缩,手掌死死攥紧拂尘,红润的脸庞抽搐了好几下。 在剑冢笑纳两柄王剑,还能解释剑道造诣横绝当代。 可后天境就截留了天地元气,彻底颠覆亘古以来的修行认知。 呆愣许久,白眉老道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哑声道: “改良先天道经?” 顾平安颔首。 “欲速则不达。”白眉老道颇为关切,他情愿晚一些,别影响顾小友的修炼之路。 顾平安沉默,没给予回答。 时间紧迫,意气升得再高一些,坠落的时候更酣畅淋漓。 “贫道依你。”白眉老道不多问。 …… 观内竹林。 “亚父好!” 一个挑着扁担的小道童跑过来,小心翼翼稽首为礼,很快又溜走了。 “认爹是何故?”姜锦霜眉心微蹙。 白眉老道笑着解释通玄内景经改良前的弊端。 姜锦霜美眸含笑。 正说话,一群气息浑厚的老道走了过来,皆穿乾坤阴阳道袍,其中有两位道姑,一人丰腴端庄,一位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天生丽质,身段曼妙。 顾平安看向丰腴道姑,难怪当初会带着北海花瓣前来公主府。 他郑重施礼: “多谢真人打通玄关之恩。” 道姑笑靥如花,发自肺腑称赞道: “金鳞潜伏池底,风乍起,化龙翱翔于九天。” “纵然没有花瓣,区区关隘也阻止不了公子,算起来,我赚大了。” 说着她赶紧介绍身边绝代风华的女子,“顾公子,这是我师妹,道号清雪子,以至阴功法踏足指玄境,道家讲究阴阳平衡……” “玄梅真人!”见她越说越不对劲,白眉老道怒喝一声。 “师姐!”清雪子紧锁深眉。 气氛稍显尴尬。 特意强调至阴功法,你以为谁看不出来顾小友阳气鼎盛? 姜锦霜面无表情,凤眸透着深寒。 “清雪子,胭脂榜第六……”司琴眼神闪烁,蓦然想起这个名字。 玄梅道姑目光灼灼,人情往来哪比得过撮合姻缘。 “你好。”顾平安只是看了清雪子一眼,便回头注视白眉老道: “道长,可否一观先天功法?” “稍等。”白眉老道带着众人离开。 顾平安凝视他们的背影。 他听殿下提起过,道观原属不周山圣地。 所谓圣地,天地元气眷顾之地,读书静心养神、事半功倍,修炼更是如鱼得水。 山上本无主,有德者居之。 除了道德声望,更重要的是暴力。 很显然,道观被无情驱逐。 几個分支散落大乾各州,唯独白眉老道落宗在蜀山。 道观的功法相较于圣地门阀传承,其实差不到哪里去。 最重要的是,他急需不停推演试错,而这一脉功法近乎量身打造。 “看得入迷?” 身旁响起冰冷的嗓音。 顾平安笑了笑,“殿下,我可没心思。” 司琴偷偷窃笑,她都嗅到醋味啦。 姜锦霜浓密的睫毛风情万种地煽动,片刻后也不禁莞尔,她们如履薄冰不知能否走到对岸,哪有情绪念及这些,可世间女子没有不吃醋的。 …… 观内密室。 白眉老道焚香敬师,随后自祖师爷画像中取出一本道经,古朴泛黄,扉页是《大洞九宫真经》六个小篆。 其余道士却瞠目结舌,包括玄梅真人和清雪子。 金刚境,气机?! 简直是怪物一般的武道天赋! “切记保密,嘴巴要严,否则必遭顾小友疏远。” “历代遗愿都是打回不周山,咱们这一脉能否复兴,能否重铸荣光,顾小友很关键。” 白眉老道语气严肃。 众人重重颔首,断然不会泄密。 白眉老道又斩钉截铁说: “贫道准备赠送三瓶凶兽精血,帮助顾小友磨炼体魄,突破小境界。”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否决。 武道一境需要补气益血的药材,但到了金刚境,药材效用微乎其微。 除了每日锻体以外,捷径就是吞服炼化凶兽精血。 世间唯有各大圣地存在凶兽出没,道观离开不周山带走十七瓶,至今只剩三瓶,毫无保留地赠予顾小友。 他值得! 虽不指望现在就能改良《大洞九宫真经》,只要有恩情,等先天指玄境慢慢领悟,总有一天会成功。 “玄梅真人,你乱点鸳鸯谱!”白眉老道狠狠剜了一眼。 玄梅道姑面不改色,有力驳斥道: “唯有大乾女帝这样有眼无珠的人,才会对至宝弃之如敝屣,只要接触过顾小友,就知道他多么优秀!” “联姻让关系更紧密,何错之有?师妹国色天香,顾小友文道睥睨十九州,武道天赋更是高山仰止,若能阴阳融合……” “师姐,你太口无遮拦了。”清雪子表情冰冷。 “长宁殿下在场,安能无礼?”白眉老道瞪着玄梅道姑,“往后休提此事!” 第四十八章 明堂生紫烟,简直闻所未闻,突破金刚境三重! 静室。 “多谢道长。” 望着桌上的三瓶凶兽精血,顾平安诚挚施礼。 “小事。”白眉老道不以为意,随后叮嘱道: “三丹田、三元宫及三洞枢机,合为九宫,修炼成功,两眉之间,入颅一寸,也就是明堂,施功会有灰气缭绕。” “先天功法古奥精妙,很难解其旨要,况且你未至指玄境,气机如檐下几滴雨珠,无法领悟很正常,你万万不可倒行逆施影响根基。” 怕他执拗,白眉老道又强调了一遍: “气机稍逆,及时停止。” 顾平安点头称是。 “小友现在炼化精血,我等悉心护法。” 白眉老道起步离开。 室外一圈青竹篱笆,几个老道盘膝入定,磅礴气机结成阵法,白眉老道坐于中间。 “殿下,好像不需要我们。”紫裙妇人轻笑一声。 道观之所以热情,一方面是公子展现的惊世悟性,还有剑冢之行暴露的剑道造诣。 姜锦霜凤眸幽幽地泛着波光,以身入局,九死一生,只要能活下来,公主府一定不缺跟随者。 静室,顾平安没有翻阅经书,平静盘坐蒲团之上,血瓶置于膝头,打开一饮而尽,两个呼吸间喝完三瓶。 凶兽精血入体,狂暴的力量席卷四肢百骸。 开脉前吞服过一滴蛟龙精血,如今倒是驾轻就熟,尽管筋脉承受着万般痛苦,但他仍然保持冷静。 体内气机化十剑,剑剑斩断磅礴精血,化散的精血力量涌向身体经脉和各个窍穴,如铁匠挥锤一次次磨炼,经脉扩张,窍穴气机流转速度更为迅速。 如此重复。 仅半炷香时间。 骨骸一节节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气血螺旋升起,伴随着窍穴嗡鸣不止。 轰! 轰! 身体传出连续两声巨响,皮膜鼓动渐渐偃旗息鼓,筋骨愈加强健。 顾平安双目明亮,驱动逆置漩涡,将体内残余肆掠的精血吸收殆尽,绝不浪费。 “这就金刚境三重了,我们在做什么?” 玄梅道姑面露惊骇之色。 完全自我吸收炼化,这是多么恐怖的控制能力? 清雪子立在篱笆边,美眸闪烁着异色,面对这样的武道天赋,不得不敬佩。 “走吧……”白眉老道苦笑。 姜锦霜扯了扯嘴角,虽说连她都猜不到顾平安的具体战力,金刚境一重还是三重天应该没什么区别,但突破进阶总归是开心的。 …… 深夜,顾平安点燃两盏油灯,捧着道经认真阅读,已经看了第五遍。 《大洞九宫真经》同样也是在通玄内景经基础之上改良,所以理解起来并无窒涩,依托于三元宫,再连接三丹田和三洞枢机。 没错,他脑海里已经有初步构想。 说来也巧,与造势并无两样! 譬如通玄内景经,三元宫连接,索性直接创造一個大元宫。 但大洞九宫真经又不一样,涉及到九个方位,搭起一条桥之后,还得继续搭桥。 如何让看似毫无瓜葛的九家大势力联手? 共同的利益! 足够有诱惑且根本无法拒绝。 利益一致,天涯海角皆是朋友。 顾平安缓缓阖眼,心思澄明,吐纳调息。 …… 清晨,旭日初升。 “公子!” 司琴一身浅粉色裙子,踮起脚尖站在窗前张望。 顾平安趴在桌角浅睡,听到声音后抬起头。 司琴推开门,浅笑道: “今天会是大太阳,特别适合修炼九阳曜日功法呢。” 顾平安一动不动,只是驱动体内气机,流转于九宫,最后止于两眉之间。 司琴拉着他手腕,可一瞬间身子僵直,双眼瞪得很大,死死盯着公子眉心。 紫气! 有紫气萦绕!! “我好激动……”司琴又站不稳了,软绵绵一屁股跌落在顾平安怀里,拿掌心摩挲公子眉心,紫气擦不掉,额头也没有印记。 “我……我去禀报殿下。”司琴兴奋得满脸红晕,勉强镇定心神,喜滋滋离开。 顾平安摇头失笑。 仅半炷香时间,所有人都来了。 白眉道长近乎疯狂,哪还有什么仙风道骨,只趿了一只鞋子,披头散发飞奔而来。 玄梅道姑等人不遑多让,内心掀起惊涛骇浪,整个心坎都一颤一颤。 他们修炼《大洞九宫真经》,只能做到明堂显灰气。 而紫气…… 自古以来,任何道家典籍里,紫气都是最最尊贵。 明堂生紫烟? 若殿下侍女没有撒谎,何止是改良,简直脱胎换骨! “顾小友!” 白眉老道情绪激昂,声音都极度嘶哑。 顾平安走出静室,眉间有紫气缭绕。 周遭死寂。 眼前的一幕,众人心潮澎湃,狂热到难以自持。 顾平安倒是很淡定,紫气敛去,慢条斯理道: “其实很简单,你们见过九孔箫吗?” “一根长箫搭起三丹田、三元宫,三洞枢机,箫管上凿出九孔,分别对应九个方位,以此凝练真气,接着九孔之间再连接一根箫管,再凿九孔,如今循环往复,反复磨炼真气,直到再不能继续,最极致的真气呈紫,显于两眉之间。” “贵观功法确实奇异。” 略顿,他沉默很久,直言不讳道: “这需要极强的天赋,近乎完美的推演能力,我不想自谦,但更不愿让贵观弟子走火入魔,除我以外,应该没有第二人能做到。” “但方式是对的,你们可以循环两遍三遍十遍,没必要追求极致,切记,量力而行。” 姜锦霜屹立阳光下,静静注视着挺拔的身影。 她低下头,唇角勾起绝美的弧度。 开心的不止是炼成了先天功法紫气萦绕,更多是他浑身开始散发着自信的光芒,在桂花宴上,世人会看到真正的顾平安。 “多谢小友……” 白眉老道近乎哽咽,直接屈膝双手撑地,以拜师礼的方式表达内心的感激。 清雪子等人也相继而跪。 她们都修炼了大洞九宫真经,听闻此言如闻天籁,这条路绝对能通往更高的山巅。 体内搭建九孔箫,再嵌一个,如此循环凝练真气。 而且顾公子是如此善良温和,此番提醒必定要铭刻在祖训。 第四十九章 集众家推演本我之法,智囊归来,女帝笑得灿烂!! 箫凿九孔,对应九宫,九孔再搭箫管,反复循环,周而复始。 听起来简单,但每一步都慎之又慎,且要把控气机凝箫的细节,以及循环速度如何不伤根基。 顾平安蘸墨提笔,在宣纸上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的诀窍,认真绘画几十张图谱。 “师姐。” 清雪子看向玄梅道姑。 道姑两眉之间萦绕着浅赤色真气,她悟性很高,按照顾小友教导的方式,一气呵成。 顾平安将宣纸图谱递给白眉老道,随后注视着玄梅道姑,轻声提醒道: “小周天搭建六根箫管而气机停滞,千万不能勉强,一旦尝试第七遍,轻则坠魔,重则爆体而亡。” “倘若心有不甘,还想继续往前走,那就坦然接受自己的结局。” “多谢小友。”玄梅道姑郑重福礼,既感动又觉得万分惊骇。 亲身经历,才知道何谓差距。 她的天赋悟性最多循环十遍,要做到明堂生紫烟,至少一瞬间流转千遍,凝炼极致! “气机威力暴增!”玄梅道姑向众人分享喜悦。 白眉老道真情流露,近乎老泪纵横。 先天道经是道观传承之本,如今提升数个等级,且天赋越高,真气的强度越大。 原本以为打回不周山圣地是痴人说梦,如今竟然看到希望,终于有机会完成历代祖师的遗愿。 “道长。”顾平安回到静室。 白眉老道悄然抹去泪花,跟了进来。 顾平安直言不讳: “在下想观阅蜀山各大宗派的秘笈,自古千两黄金不卖道,技不外传,此事很难办,虽然他们会卖公主殿下面子,但涉及隐秘之法,肯定断然拒绝。” 白眉老道深深皱眉,犹豫道: “小友,有几家宗门跟道观极为亲近,贫道亲自上门,应该能抄录,但……” 顾平安突然说: “残卷也行。” 他指着窗外的大树,“只需要几根枝桠就足够了。” “那好办。”白眉老道松了一口气。 傍晚。 姜锦霜和白眉老道带回来几十本残卷,《紫薇空冥轻身术二十四式》、《游龙爪》、《须弥三拳》、《峨嵋剑法》、《无定巨阙魔功》等等皆是上乘战技,有的只有几页,有的掐头去尾。 似乎还觉得不够,白眉老道又往返于各大宗派,用几本祖传道经说服掌门人,这些道经的价值远远不及《大洞九宫真经》,但交换残卷绰绰有余。 …… 时间缓缓流逝。 晨昏日暮,朝霞夜月,顾平安在山间潜修,集众家之所长推演本我之法。 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云卷云舒之时心淡如水。 …… 神都城。 九重宫阙。 “轩辕司长!” “轩辕司长!” 御道来往官员纷纷躬身施礼。 尊贵女子走得不疾不徐,面带微笑。 一身紫蟒官袍,乌黑青丝盘起,全身除了木质发簪再无首饰,眸光清澈澄明,气质干净温婉,又透着古典书卷气。 轩辕婉儿走到两仪大殿,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帝站在阙台迎接。 “陛下。” 女帝粲然一笑:“婉儿,陪朕去尚工局。” “好。”轩辕婉儿笑着点头。 君臣二人闲庭信步,女帝唇角微扬,赞许道: “婉儿,你在草原金帐做得极好,朕心甚悦。” 轩辕婉儿没有为自己请功,只是轻声道: “陛下,神都舆情哗然,各州怨声载道,十月就是桂花宴了,再不钳制舆论,恐会影响陛下威望,边荒势力本就不服王化,他们一定会拿此事做文章。” 女帝笑意渐渐消失,精致宛然的眉眼笼罩寒意,沉声道: “卑鄙的叛国者唤动两柄王剑而已,那么一丁点成就,世人就谩骂朕愚昧荒唐,还说什么因为朕的一己私欲给大乾树敌?” 声音戛然而止,她注视着心腹亲信,字字珠玑道: “婉儿,三年前朕带着九百亲信发动政变,一夜屠戮两座皇子府,黎明前夕清洗朝堂七十六位皇子党羽,亲手拎着他们的头颅踏向九五至尊宝座,朕懦弱,缺乏非凡魄力吗?!” “因为朕知道,出身卑微的草芥,就算满腹经纶又怎样?他绝对不可能撼动门阀!” “朕若赌他,必定输得血本无归!与其如此,不如笑纳内阁和尚书之位。” “是,朕确实低估了他,用裴擒虎交易彻底沦为笑柄,可世人也不想想,先帝执政最后两位状元现在处境如何?一个是知府,一个还在翰林院!文道魁首做不到九卿,都堪称潦倒失败!” “因为他显露锋芒,所以天下人以结果来论定朕有眼无珠,谁更可笑?” “婉儿,朕真的很委屈啊!” 轩辕婉儿只听不说,过了很久才含蓄地说道: “陛下,没必要赶尽杀绝。” 女帝蓦然止步,没有责备,只是愤怒道: “殿试之后,朕跟母后说过,有朝一日定会帮他洗刷罪名,拟定谥号及赐予爵位,修缮一座金碧辉煌的墓陵,叫大乾子民永远记得他。” “春雷始鸣,凤凰临巅者主动低头叫他回来,他呢?不仅击毙朕派去的内侍,还厚颜无耻地将头颅送回来,这不是挑衅,而是侮辱朕!” “刺杀案,朕根本没有暗中授意裴崔二人,他却公然污蔑朕的名誉,简直可憎到极点!” “你说朕还能宽宏大量吗?朕是帝王,再善良再仁义也要有一個分寸吧?” “婉儿,朕跟你说心里话,其实这些都有挽回余地。” “但叛国者呢?你是不知道他对着姜锦霜献媚的样子!” “他取走太阿剑,姬氏太宗皇帝佩剑,但凡他心里还想着效忠朕,只要将太阿剑赠予朕,朕一定既往不咎,可他心里只有仇恨,刻意将王剑送给婢女,无非狠狠给朕一个耳光!让朕被苍生黎庶给耻笑!” “朕必须将他挫骨扬灰,谁也阻止不了!” 轩辕婉儿闻言始终冷静自持。 就算那天她也在金銮殿,同样劝不住乾纲独断的圣人。 一开始就错了。 但为了铲除不利影响,及时扼杀仇恨的火焰,顾平安必须消失,否则后患无穷。 “陛下,婉儿有个计谋,陛下能否先答应臣一个请求?”她恭敬地说道。 “说。”女帝点了点精致下巴。 轩辕婉儿略默,坦然道: “待顾平安死后,让西蜀交出尸体,由大乾安葬于顾家村,落叶归根。” “陛下,人死如灯灭,恳请给予他尊重,莫要残害尸身,更别提什么挫骨扬灰。” “朕咽不下这口气!”女帝绝美玉颊没有表情波动。 轩辕婉儿轻声细语道: “他一死,陛下立刻颁布圣旨昭告天下,其实顾平安一直都是大乾忠臣,是您安插在西蜀的一枚棋子。” “那天殿试,衮衮诸公协力施压,您是担心他惨遭门阀围剿,不得不忍痛做出那个决定。” “当西蜀长宁公主提议交换,您主动找上了顾平安,让他潜伏伺机而动,以参与争储的方式搅乱西蜀,如此不需一兵一卒,就有可能让内部崩塌。” “春雷始鸣,正是您暗中派人送去北海花瓣,世人会相信轩辕氏族有这种手段。” “暗杀案,也是您悄悄向顾平安泄密,否则天衣无缝的计划怎么会失败?” “太阿剑赠予长宁公主,正是以巨大的利益取信于公主府,让西蜀相信他忠心耿耿。” “您宁愿背负骂名,也不想暴露这枚棋子,只是每天深夜一想到顾平安被朝野辱骂,就不禁潸然泪下。” 温和的语调落罢,女帝凤眸闪烁着惊疑之色。 既震惊于婉儿的毒计,又犹豫不决。 她冷声道: “朕违心颁布圣旨,叛国者岂不是成了大乾歌功颂德的英雄?一个黑夜里的独行者?” 轩辕婉儿面不改色,嗓音平静: “陛下,纵然他身死道消,世人的记忆也不会抹去,社稷帝王不求美誉之声溢满天下,但也不能留下德行有损的骂名。” “唯有如此,世人会知道您当初的苦衷,朝政局势艰辛,外敌窥视,您忍痛启用顾平安这枚棋子,可惜苍天薄幸于他,最终死在黑夜,没有陪着陛下见证盛世山河,但他永远活在苍生心里。” 女帝情绪翻涌,她从不屑于撒谎,她从来就没有看得起顾平安,潸然泪下更是笑话!! 但不得不承认,婉儿之计,确实有利于帝王声誉,但同时也将卑鄙的叛国者衬托到无比光荣的位置。 轩辕婉儿诚恳地说道: “陛下,通往圣贤明君的道路无尽绵长,何必执着于眼前,帝王声誉至重。” 女帝迈着步伐走到宫廷掌苑,抬头凝视着苍穹,反复斟酌,最后简短而有力道: “好!” 叛国者,你应该对朕感激涕零,你如此不敬朕侮辱朕,朕还让伱死后享受万民敬仰,帝王胸怀莫过于此! 当然,颁布圣旨的前提是阳谋生效,叛国者死在西蜀屠刀下。 轩辕婉儿紧随陛下的脚步,朝着尚工局而去。 她永远不会背叛皇权,更不可能背叛自己轩辕嫡女的阶层身份。 她同情顾平安,甚至钦佩他,但一定要杀死他。 尚工局。 耗费两个半月,由三百九十六位心灵手巧的宫女织绣的凤裙终于完成。 十七位女官高高托举,晚霞照耀下,裙面数百只鸟禽栩栩如生,高贵典雅的凤凰无比倨傲,百鸟隐约立于深渊之上,而深渊埋葬着真龙。 百鸟朝凤,凤凰踩踏真龙! 裙的背面,绣满了天下名川,有倒悬山不周山终南山等轮廓图案,更有一条条河流贯穿,山河之上是五颜六色的星辰,以及俯瞰大地的煌煌烈日、皎洁明月。 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睥睨五湖四海! “如何?”女帝问。 轩辕婉儿由衷称赞道: “美到极致,尊贵到无以复加!” 女帝捕捉到婉儿眼里的异彩,婉儿向来以冷静沉着著称,能如此赞美,这件凤裙无与伦比! 再有一个多月,她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华丽姿态站在阁楼之巅,俯瞰着天下枭雄英杰的俯首低眉,那是何等的荣耀? 女帝笑得灿烂,沉醉其中。 第五十章 西蜀会筵名单,极其醒目的名字 八月末的黄昏依旧滚荡。 西蜀皇城已经有了几片落叶,公主府古老妪走进宰相台。 她递上了笺纸: “张相。” 张太岳起初不以为意,直到在公主府名单上看到一个极其醒目的名字,而且是在第一行。 顾平安! “确定?”张太岳表情严肃。 古老妪轻轻颔首。 张太岳目光渐渐凝重,连他都始料未及,顾平安怎么敢前往桂花宴? 沉默许久,老人问道: “孤身入局,惧否?” 古老妪笑着说,“我等忧心忡忡,但公子义无反顾,他说万丈深渊下去也是鹏程万里。” 张太岳摆摆手,目送她离开后,自己独自走到窗前,悄然喟叹: “又一年秋。” …… 御书房。 蜀帝瘦骨嶙峋,仅过两个月,脖颈里的蚁蛊已经爬到下颌,等到啃噬头颅之际,就会龙驭宾天。 几座暖炉旁站着三位皇子。 “这么热的天,你们倒也能待得住。”蜀帝揶揄了一声,而后幽幽道: “记住,你们姓姜,不姓澹台,无论身处何地,必须维护西蜀社稷的利益,朕听说前两年天地元气眷顾梧桐山脉,这次主要是角逐圣地归属,以及针对草原北莽的策略。” “倘若神都书院有谋划西蜀的迹象,告诉天下人,朕虽病危,但寸步不让!” 他再度强调,警告道: “桂花宴上,西蜀一切事宜由国师定夺,而不是澹台氏,你们给朕听清楚,霜儿是朕的嫡女,你们谁敢玩弄借刀杀人的拙计,朕必将主谋碎尸万段!” 三位皇子异口同声: “谨遵父皇教诲。” 安静了片刻,姜宴臣意有所指道: “二弟,听清楚了吗?” 二皇子姜万里魁梧健壮,只是腿有残疾站着一高一低,久经沙场浑身散发一股浓烈的煞气。 三皇子姜无疾容貌俊朗,刚从圣地闭关而出,气质出尘,说话时略带戏谑: “究竟是谁谋划暗杀长宁的心上人?又是谁恶意捧杀,说什么一品剑探囊取物?可惜,某人鼠目寸光,甚至低估了顾平安。” 姜万里面无表情,不屑于口舌争辩。 就在此时,老太监入殿禀报: “陛下,顾平安欲随长宁殿下前往书院,名单已呈宰相台,要发往神都朝堂吗?” 蜀帝目光骤变,有些匪夷所思。 三位皇子面面相觑,眼底闪烁着骇然之色。 没听错? 顾平安要去桂花宴? 你忘了曾经遭遇的屈辱吗? 十五年的理想在神都碎了一地,尊严倾覆,狼狈不堪如丧家之犬,莫非觉得意犹未尽,还想再体验一次? 金銮殿,尚且还有寒门官员仗义执言,甚至伏阙死谏,可桂花宴上,放眼望去皆是衣冠贵族,你站在那里都是一种罪孽! 蜀帝自言自语道: “伱有胆量向朕落子,那是因为霜儿是你的底气,你去了桂花宴,朕保不住你。” 他看向老太监: “张相之意,要朕劝阻?” 老太监点头,否则不会特意询问陛下。 蜀帝沉思许久,吞服几颗雪莲子,斩钉截铁道: “偏要闯荡炼狱,霜儿肯定哀求过很多遍,她拦不住,朕难道要给他带上手镣脚铐?” “你叮嘱藏书楼诸位前辈,一定确保霜儿安然无恙,至于顾平安,作壁上观不必插手。” “朕并非绝情,而是此子洞悉人性,擅长借势,西蜀掺和他私人恩怨,就会让大乾势力师出有名趁机生事。” 老太监趋行离开。 姜宴臣低头笑了笑,不得不敬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气魄,勇气比任何力量来得都更有冲击力。 结果注定,顾平安必死无疑,而且是钉死在耻辱柱上,身与名俱灭。 但他很期待过程。 曾经以为的心腹大患,万万没想到选择这种方式。 宁可轰轰烈烈奔赴死亡,也不窝窝囊囊的苟延残喘,短暂绚烂亦是永恒,真正诠释了读书人风骨,武夫的英勇无畏。 三位皇子相继告退,姜万里扯动脸庞肌肉,讥讽道: “好事全给大乾女帝占了,自诩得天命眷顾凤凰临巅,想来真有几分气运。” “是啊。”三皇子轻笑着附和: “大乾先帝唯一的嫡嗣,母族还是轩辕氏,外有衣冠贵族鼎力相助,势如破竹登顶皇位,登基之初各州欣欣向荣,武道天骄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 “终于跌个跟头,这下得臭名昭著吧?顾平安一日不死,世人就要骂她有眼无珠,骂她昏庸糊涂,顾平安聪明点的话,潜伏大乾十六州,到处使计搞破坏,叫她不得安宁!” “有勇有谋,偏偏是個莽夫,不会忍辱负重,太着急去洗刷冤屈,可他拿什么讨公道?向天下势力哭诉吗?” “哭有用的话,这个世界要权力、要拳头做什么?” 闻言,姜万里意味深长道: “咱们看戏便是。” 姜宴臣负手离去。 虽然两位御弟都是虫豸蠢货,但这话倒是没错。 拔掉顾平安这颗钉子,公主府再无威胁! …… 七天后,神都城。 内阁收到西蜀参宴名单。 虽是敌国,但面上礼仪必不可少,桂花宴上,西蜀理应有一席之地,以姜氏澹台氏为首,都应安排在瞩目位置,其余势力就去犄角旮旯地了。 首辅闻人守礼随意翻阅,重瞳蓦然一缩,一字一顿道: “顾平安,怎么可能?” 蒲嵩急忙凑过来,同样看到了明显突出的名字。 “首辅大人,他意欲何为?” 闻人守礼有些不敢相信,西蜀方面一定是确认过了,才会添这个名字。 捣乱? 蝼蚁之力再是声色俱厉,也只能沿着槐树蠕动,他连捣乱的资格都没有! 控诉? 不惜以性命为代价,向天下人揭露衮衮诸公丑陋的一面,以无畏牺牲的方式让世人记忆深刻,牢牢铭记大乾圣人的所作所为? “哭坟吗?” 蒲嵩想到了一个极其精确的描述。 就是哭坟。 坟墓,是顾平安曾经的理想宏愿,是他心里遭遇的不公待遇。 世间哭坟无非是哭给外人看。 他就是想在万众瞩目的盛会,声嘶力竭控诉圣人? 可此举又完全违背他的性子! 奇怪,琢磨不透! “我先进宫。”蒲嵩没有犹豫,立刻前往两仪殿。 若是陛下没有防备,真让顾平安来一场撕心裂肺的控诉,在那么庄严恢宏的盛会,可真要闹出大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