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老庙、夜雨、江湖 “轰隆”一声,苍白的冷电撕裂了绵绸的雨幕,檐下挂起的雨线中,一团暗沉沉的刀光倏忽乍亮,也照亮了一块沁着油渍的老旧招牌。 徐家肉铺。 雨势来的突然,街上行人纷纷抱头鼠窜,避雨的避雨,咒骂的咒骂,顽童蹦跳,黄狗在叫,还有长街两旁伙计的吆喝,渲染出一副市井烟火,众生百态。 剔骨挑筋,剥肉分拣,刀随肉走,刃随刀行,百十斤的半扇猪肉,不消几息就被屠户处理妥当,供檐下的买客挑肥拣瘦。 “乖乖,老九,你这剔骨的手艺越来越利索了。” “真他娘利落。” “给我切一斤臊子,肥瘦参半。” …… 老板一一招呼着,手里满是油光的刀子下刀如飞,刀口一过,刀尖一挑,一块块或肥或瘦的肉已被轻巧割下,用荷叶包好,递了出去。 雨势渐大,肉案前的买客来来去去,越来越少。 眼瞅着快要收摊了,徐九忽然一顿割肉剁骨的刀子。 “叮咣”一声,却见一枚韵味十足的古钱轻巧自檐外飞进,落在了肉案上,嗡嗡转个不停,晃出一团惹眼青光。 一双黑靴跟着步入肉铺。 “听说你们这一带有个人的剑很快,不知在不在?” 来人头戴雨笠,一袭灰衫劲装,紧勒的绑腿勾勒出了腿肚修长结实的轮廓,嗓音不疾不徐,听着很轻。 徐九头也不抬地说:“你来错地方了,我这儿只卖肉,不晓什么剑法。” 来人轻声道:“换上你的剑。” 徐九置若罔闻,沾满油膏的粗粝右手犹自挑拣着剔下的骨头,但那檐下“滴答”的雨声却在此时变得极为清晰,宛如滴滴钟漏。 每响一声,徐九的右手便变化一丝,原本苍白的皮肉渐渐变得生铁一般,筋骨毕露。 古币转势已缓,恰在躺倒的瞬间,肉案之上,一团夺目光华自徐九袖中飞急蹿出,快吐如蛇,腾动间已咬向来者咽喉。 他看也不看,剑光已在飞去,仿若听其声便已知对方身高几何,咽喉所在。 袖中藏剑。 剑光亮起,也照亮了那斗笠下的一双眸子。 剑光快急,眼看便要取人性命,不想那来人蓦然单足一点,腾空而起,人已飘然退出肉铺,撤出雨檐,倒飞进雨幕。 徐九单掌一按肉案,满身赘肉的肥圆身子竟轻巧的惊人,一蹦一跳,宛若一颗弹起的肉球,剑光直追,眼神狰狞,森然厉笑道:“够不够快?” “轰隆”一声,又是一道惊雷。 电光之下,再起一团灰蒙蒙的刀光,自来人腰间拔出,快如电闪,刀身之上,雨珠溃散,远望如流云飞雾,在雨中拖过一道冷芒。 一把快刀,破空而出。 来者右手握刀,左手还有刀鞘,寒刀横空,而刀鞘竟也往前一送,鞘口竟瞬间将那夺命快剑收了进去。 刹那,锋芒顿收,二人交错一过,“噌”的一声,寒刀复又归鞘。 徐九提剑踉跄一稳,双目圆睁,嘴唇翕动,似是还想说话。 但话未出口,一团血雾已自他右颈喷薄而出,于雨中绽放,染红半边脸颊。 …… 一间老庙,陈旧破落,庙里没燃尽的柴火还散着最后的余温,暖着火堆旁的乞丐和那不知立了多少个年头的神像。 庙外雨氛绵绸,却见一道灰影飘忽而至,闪身步入。 骨碌碌…… 滴血的头颅抛落在地,裹上一层尘灰,落到了乞丐面前。 刀十二摘下了头上的斗笠,抓起火堆旁烤制多时的野兔,坐在地上大口撕咬,细腻咀嚼,吃的慢条斯理。 老乞丐倏然开眼,盯着那颗近在咫尺甚至犹有余温的脑袋,拨了拨额前的乱发,然后从身下的草垛里取出一袋银钱,嘴里冷淡道:“你受伤了?” 只见刀十二右侧腰腹的位置正渗着血水。 那人不光会使剑,还会使刀,他只拦住了剑,并未拦住徐九手里的剔骨刀。 但一伤一死,这個买卖,可谓稳赚不赔。 老乞丐见刀十二只顾吃肉,又提起徐九那死不瞑目的头颅,嘿嘿笑道:“这个叛徒的命总算收回来了。” 末了,又伸手从怀里拿出一面古拙令牌,正色起身,冲着刀十二说道:“天魔无相,万妙无方,上天入地,唯吾独尊;奉副教主法旨,刀十二听令,自今日起你正式由本教弟子晋升为四护法之一,赐号’雷使‘,负责策应圣教东进之事宜……” 话说一半,刀十二抬起自己那双刀子似的狭长冷眸,好奇调笑道:“雷使?风雷水火,排行第四么?上一任’雷使‘呢?我听说那是个很厉害的角色。” 老乞丐被打断话语,面上升起一抹不悦和怒色,叱道:“还不接令?” 刀十二闻言不紧不慢的嘬了口骨头,随手一丢,这才在老乞丐几要喷火的眸光下接过那面暗沉沉的令牌。 遂听老乞丐眼神阴郁地道:“上一任雷使死在了’青龙会‘手中,希望伱不会步他的后尘。” 刀十二瞟了眼外面的雨氛,眯眼间,笑的像是只狐狸:“怎么死的?” 老乞丐冷哼一声:“是为了一个女人才暴露的行踪。” “女人?”刀十二听的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双肩抖颤,“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等他笑完了,再回正目光,眼前已空空荡荡,哪还有什么乞丐。 庙外天色已昏,风雨漫天。 但就在这时,半掩的庙门突然炸开,翻飞的木屑中,一道人影倒飞而回,将那欲灭未灭的火堆撞散成一团火星。 竟是适才离开不久的老乞丐。 几在刹那,刀十二眼底精光乍现,一翻斗笠,忙将扑向面门的飞灰拦下,而后蹬地冲天而起,意欲遁走。 可腾空刹那,但见四面八方尽是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声,一枚枚闪烁着寒光的暗器简直比那疾风骤雨还要密,劈头盖脸的朝他罩来。 铁钉、飞针、铁蒺藜、飞镖、流星镖、飞刀、飞枪…… 眨眼一瞬,他已辨出十数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暗器,悚然心惊。 眼见避无可避,刀十二当机立断折身而回,几步如流星赶出,一把抓向那老乞丐,想要借对方来拦挡那铺天盖地的暗器。 屋瓦碎裂之声,木柱撞击之声,暗器的破空声,以及刀十二提气时的怪叫,在这一刻被那风吹雨落揉在一起,化作一副惊心动魄的场面。 可刀十二的脸色却骤转苍白,白的仿佛不见半点血色,眼睛也红了。 只因那摔进来的老乞丐这时转过头来,露出了一张陌生的脸孔,一个丑陋可怖的老妪;满脸斑块,独目泛着冷光,半张脸还生着一块巨大的青记,比厉鬼都要丑陋三分,正露着得逞的讥笑。 “嘿嘿。” 耳听低笑,刀十二乍觉剧痛,一把匕首已捅在了他的腹部,吃痛一瞬,背后又中数枚暗器,旋即惨呼一声翻滚了出去。 尘埃落定。 他艰难抬头,双眼沁着血色,哑声问:“你……你是谁?” 老妇一解身上的破衣烂衫,不曾回应,反是对着门外恭声道:“启禀大堂主,属下幸不辱命。” 风雨晦暗,凄迷的雨夜中,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飘了进来:“咳咳……很好。” 刀十二挣扎瞧去,借着那时隐时亮的雷光,依稀可见雨中人影绰绰,俱是黑衣劲装打扮,头戴雨笠,背负刀剑,睁着一双双冷眸,满含肃杀,又像是一群勾魂的鬼。 为首之人,身裹黑色披风,而最显眼的是其头顶的笠檐下,一张狰狞怪戾的青色面具若隐若现,神秘莫测。 刀十二登时了然,双眼圆睁,嘶哑道:“青龙会!” 语罢,头颅一垂,已无气息。 大堂主迈步而入,架起柴堆,等到火光再亮,才不轻不重地瞥了眼刀十二的尸体,开口吩咐道:“搜!” 老妪闻言不敢耽搁,忙走到那尸体前,正欲摸索,冷不防一抹毒蛇般的刀光暗中而起,就在她翻动尸体之际,刀光已自刀十二身下飞掠到半空。 呃…… 这下换成老妇瞪大双眼了,眼前一花,便捂着喉咙踉跄跌坐在地,不敢置信的望着重新活过来的刀十二,张了张嘴,而后脑袋一歪,就此毙命。 一刀建功,刀十二不假思索,眼泛冷芒,平地翻身如鱼跃空,单刀飞急直劈近在咫尺的青龙会大堂主。 大堂主对这个结果似乎毫不意外,仍是不紧不慢地轻咳了两声:“软甲么?很好……咳咳……很好!” “受死!” 刀十二一刀斩出。 可凌厉刀光落在那堂主的右肩竟不见半点血水溢出,破开的衣衫下甚至连伤口都没有。 刀十二这下是彻底动容,勃然色变,失声道:“童子功?” “识货!” 大堂主歪着脑袋称赞了一句,斗篷如云一掀,已横在二者之间,杀机陡起。 刀十二心惊一瞬,忙抽刀回防招架,可立觉胸口袭来一股磅礴力道,手中钢刀寸寸爆碎,人已倒翻出去,嘴里大口咳血。 大堂主慢慢落回双手。 那双手,不见皮肉,也不见筋骨,只因其上戴着一双由西域冰蚕丝织就的手套,乃江湖奇宝之一,刀枪不入,不惧水火。 再看刀十二,五脏俱碎,终是难逃一死。 “散!” 大堂主一字吐出。 雨中所有身影立如鬼魅般隐入夜色,没了踪影。 看也不看脚边的尸体,大堂主自地上拾起一块令牌,低低一笑:“魔教?” 然就在他细看之际,庙外突的闯进个背着书箱,冒冒失失的人。 这是个书生,瞧着落魄,冒雨而入,一身洗的发白灰衫被淋湿大半,活像个落汤鸡,慌慌张张间一面揩着袖上的雨水,一面招呼道:“风雨太大,多有打扰,还望……” 可等看清庙内的情形,书生眼皮一跳,一个激灵。 更奇的是,地上死的那个居然跟他一模一样,真是见了鬼。 空气凝固,气氛古怪。 来不及细想,书生扭头就跑。 “再见!” 2:酒色财气 枯松怪岭,荒山野地,寂寥的雨中,李暮蝉背后书箱早已不知遗落到了何处,连滚带爬,跑的飞快。 但他突然又一屁股摔坐在地,惊恐看着前面拦路的身影,跟着双眼上翻自地上爬起,像是个瞎子一样胡乱摸索前行,嘴里还自顾自低声道:“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大堂主蹲在一块怪状的青石上,撑着右腮,饶有兴致地眯眼笑道:“哈哈哈,妙极,妙极,要是再把你那一对招子挖下来,你就演的更像了。” 李暮蝉闻言一个激灵,脸色煞白,却是不敢再装了,忙道:“大爷饶命,小子无意闯入,什么也没看见。” 大堂主瞧着他满身泥泞,灰头土脸的模样,更乐了:“叫什么?” 李暮蝉忙道:“李暮蝉。” 话起话落,已有人拾捡起他掉落的书箱,恭敬递到了大堂主的面前。 大堂主随手翻了一翻,待看清上面歪歪扭扭像极了虫爬般的字迹不禁“噗嗤”一笑:“就你这一手污人肉眼的破字,也妄想着考取功名?” 没理会李暮蝉窘迫的反应,大堂主长身而起,对着手下冷冷吩咐道:“带上他。” …… 洛阳。 一间雅室被一扇翡翠屏风从中隔开,墙角还搁着一尊金蟾吐珠样式的紫金兽炉,缕缕烟气自蟾嘴溢出,氤氲缭绕。 “李暮蝉,二十有三,祖籍为关中人士,三年前随流民逃难至洛阳,先是于市井中混迹,做过客栈的伙计,送信的信差,赶车的马夫,杀猪的屠户,还守过义庄……前后拢共换过十七种活计,白手起家,第二年便赚下万贯家财……可惜被人侵占,投告无门;后流连于勾栏瓦肆,曾留下几篇词赋,得人赏识,颇具才名,无奈又遭青楼女子骗光余财;走投无路之下,遂撰写小说,怎料竟被人安了个暗讽朝廷的罪名,差点身陷牢狱……哈哈哈哈……你也太倒霉了,真是笑死我了。” 大堂主的声音自屏风后响起,拍案而笑,笑的嗓音都变了。 李暮蝉则是坐在屏风前,有些诚惶诚恐,坐立不安。 成名确实太难了。 打从稀里糊涂闯入这個江湖,即便是以他现代人的认知也走的千难万难,稍有不慎,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个江湖,刀光剑影还是其次,至少那些肉眼还能看得见,能察觉;真正要命的是那些看不见的手段,能毒死你就不会刺死你,能背地里下刀子绝不会搁在明面上;兴许前一刻还和伱耳鬓厮磨、缠绵欢好的人,翻脸就要了你的命。 何况,他还是个不通拳脚,不懂武功的人。 如履薄冰。 大堂主问:“你知道庙里死的那个叫什么吗?” 李暮蝉摇头道:“不知。” “呵呵,”大堂主笑声犹在,“你若事前知道也就不会有命说话了,但现在知道,却恰到好处。” 李暮蝉迟疑了一阵,才问:“他是谁?” 大堂主道:“你来说。” “是!” 角落里,又起人声。 但见一个满头华发的枯瘦老者走了出来,锦衣华服,松垮的脸皮上堆满了褶皱,还有笑意。 竟是庙里的那个老乞丐。 他非但没死,还换成了人上人的活法。 老乞丐娓娓道来:“那人无名,乃中原人士,自幼为魔教所掳,后经其培养成了横行一方的杀手,善使魔教“七十二路追魂刀”,后得名’刀十二‘,潜入中原,为的是谋划魔教东进之事,内外策应。” 李暮蝉深吸了一口气啊,他突然明白对方留自己活着是为什么了。 他有些局促的搓了搓双手,哑声道:“我不会武功。” “你的字虽不堪入目,但放榜的时候你必榜上有名;‘秋闱’之后,尚有会试、殿试,状元或许离你还有些远,但探花、榜眼,足够你挑了。”大堂主的话自屏风后响起,不紧不慢,却无形中散发着一种身居高位,大权在握的气魄,“你不妨再推开窗户往外瞧瞧。” 李暮蝉在疑惑中迟疑起身,然后将那半掩的花窗推开,这一看之下,他双眼蓦然瞪大,瞳孔震颤,忍不住“啊”了一声。 只见外面的绵绵细雨中,一颗颗脑袋被整整齐齐摆放在院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俱是死不瞑目。 他嘴皮发颤:“这些是……” “这些,便是得罪过你的人,欺骗过你的人,还有陷害过你的人。”灯火之下,大堂主的影子在屏风上映衬的煞是清晰,端坐不动,犹若神像,“而且,你若活着,我便不可能留他们活着。” 大堂主的声音继续慢悠悠地响起:“武功可以慢慢练,魔教的耳目暗桩我已拔除的差不多了,你不必担心暴露身份,不到最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也不会轻易动用你,你会很安全,至少在中原武林,我‘青龙会’将会是你最大的靠山。” 老乞丐在旁低声笑道:“放心,这些年为了谨慎行事,魔教的命令都由我传话,除我以外,旁人根本不知道你是谁,就连魔教中人也少有知道刀十二的存在。” 李暮蝉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脸上冷汗涔涔,嘴唇咬出血来,低声道:“我从来就没恨过他们。” 大堂主不以为然道:“不重要了,恨不恨,他们都已经死了。你现在该想的不是这些,而是好好斟酌一下,到底是做个榜眼,还是探花……李探花……哈哈哈哈,昔年李寻欢独步天下,冠绝武林,你倒是沾光了。” 老乞丐在旁似笑非笑地道:“你应该庆幸你长了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一张脸,便能换来泼天富贵,比起你窝窝囊囊的活着,可算一步登天。” 李暮蝉紧按扶手,瘦骨嶙峋的十指变得青筋毕露,眼神挣扎良久,终于嘶声开口:“好。” 大堂主闻言长身而起,只是晃眼的功夫,屏风后已无身影,唯剩一句:“聪明。” 老乞丐仍然立在李暮蝉面前,拂灭了桌上的灯盏,转身绕到屏风后,玩味笑道:“来吧,来看看大堂主对你的赏赐。” 李暮蝉失魂落魄的起身,双腿犹在发软,步伐虚浮的跟了上去。 他都打算庸庸碌碌,不再挣扎了,怎料如今连生死都不能自主。 只等绕过屏风,李暮蝉才见后面居然还有一扇朱红木门,上面雕花绘凤,手艺精细,雅致非常。 李暮蝉跟在老乞丐身后,穿过木门,走上一条笔直长廊,约莫行进百步,视野豁然开阔,但见绵绸的雨氛下,坐落着楼台水榭,另一侧则是一片烟波浩渺的平湖。 二人一前一后,走上那楼台。 李暮蝉才见面前竟开有四扇色彩各异的门。 当先是一道绿门。 门内是一方巨大的木桌,上面摆满了常人穷极一生都看不到,甚至是听不到的珍馐美味、琼浆玉液;简直囊括了五湖四海的吃食、天南地北的奇珍,而且还都热着,香味扑鼻,令人口舌生津。 然后是一道红门。 李暮蝉只瞥了一眼,顿是脸色通红,神情呆滞,忙收回视线。 却到为何? 原来门后竟是一方碧池,池中沁满粉色花瓣,几个身披薄纱的曼妙身影正在其中嬉戏玩闹;既有腰身纤秀的汉人女子,也有肌肤赛雪,赤发碧眸的胡姬夷女,传着莺莺燕燕的旖旎笑声;还有人莲臂伸展,朝他勾着指头,香风袭来,熏得人骨头都快酥了。 而第三道门是一扇黄门。 门内灯火莹然,火色之下,是堆放无数的金银明珠、古董字画、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的让人目眩神迷。 至于最后一道门,是一扇最普通的木门。 门内是一本本一册册数不清的典籍,看不尽的书山字海。 太多了,连空气中都飘散着一股墨香,还夹杂着一股子潮湿的霉味儿。 “这里面,便是当今江湖近甲子以年来有名有姓的武林门派、江湖高手,以及黑白势力、绿林大寇的兴衰变化、崛起没落的记载;还有诸多奇闻异录、武林辛秘。”老乞丐如数家珍般指点着屋内的一切,跟着又点亮了角落的风灯,“既是想要做到以假乱真,那便得毫无破绽,武功急不得,但对于这个‘江湖’,不说了如指掌,也得洞悉七分。” 李暮蝉站在原地,脸颊忽的微红,跟着眼神躲闪地小声道:“那些金银珠宝,塞外胡姬怎么办?” 老乞丐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顿时瞧得李暮蝉耳根发烫,浑身的不自在。 遂听老乞丐鄙夷道:“瞧你这窝囊样,真当自己可以衣食无忧的快活了?你瞧那儿。” 李暮蝉顺其手指的方向瞧去,才见那地上还躺着一具尸体,正是刀十二。 “给你三天时间办一件事,你必须把他浑身的刀伤剑疤都找出来,还要留神他面部轮廓的细节,眉眼的深浅,以及双手老茧的位置,最好里外都摸透他。”老乞丐已退了出去,临了还不忘敲打一番,“记住了,只有三天,三天一过,倘若我来时你什么都没有做,那你就下去陪他吧……或者,这上面有吃有喝有女人,你大可尽情享受三天,然后,去死。” 说罢,老乞丐面无表情的退了出去。 只是他却没瞧见,恰在出门的时候,李暮蝉那窘迫躲闪、胆怯畏缩的眼神已不知何时变得深邃、沉凝,宛如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默然望着地上的尸体。 3:锁骨销魂天佛卷 入夜。 楼台之外,撩人的夜色下,湖上依稀荡漾着一艘木舟,舟头悬着一盏孤灯,在烟雨中沁出一团朦胧模糊的灯色。 李暮蝉坐在地上,望着雨中出神,旋即又瞧瞧刀十二的尸体。 不消一天的功夫,这具尸体已开始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一旁刀具早已备齐,而尸体的衣物也被褪尽,苍白的胸膛凹下去一个触目惊心的大坑,骨茬外露,泛着一片骇人的青紫。 内伤。 想来是被带有雄浑内力的重掌所伤。 李暮蝉用布条堵住鼻孔,眼神晃动,他虽履足此间已久,但对所谓的武功还是知之甚少。 曾几何时,他也拜访过江湖上的一些门派,以为自己是什么天命主角,气运深厚之辈,必然有所奇遇;亦或是得遇高人,再次点,误入什么古穴山洞,巧得奇功,结果……全是狗屁。 那些小说中的情节桥段不过是臆想罢了。 他年过双十,根骨已成,就算练武恐也难成气候,若无意外,一生十有八九也就只能这样了,充其量富足一点。 可对钱财李暮蝉压根就没放在眼里过,他挣那万贯家财为的也只是遍寻江湖上的灵丹妙药想着重塑筋骨,习武练功。 没有武功,钱越多,死的便越快。 惜身到如今,不想竟卷进了江湖上最可怕的两大势力之间。 青龙会。 魔教。 前者乃是横行中原武林,为江湖上最古老,最神秘莫测,也最可怕的存在;后者则是称霸江湖,无敌西方,连西域各国都要闻风丧胆的恐怖势力。 而这个江湖,小李飞刀李寻欢早已绝迹江湖。 昔年如日中天,横扫武林的“金钱帮”也成了过往云烟。 飞剑客隐遁山林。 荆无命销声匿迹。 但并不意味着这个江湖已不再精彩。 相反,江湖各势风起云涌,各路高手层出不穷,你方唱罢我登台,却偏偏没有他李暮蝉安身立命之处。 李暮蝉双拳紧握,十指扣入手心,眼神也阴沉了下来,宛如两滴散不开的浓墨,匿在灯影之中。 他几乎尝试过一切能出人头地的办法,想尽了一切手段,可惜全无作用。 但老天现在却和他开了個莫大的玩笑。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这个刀十二,李暮蝉早已见过。 半个月前,亦如眼前的这场雨,就在洛阳城外的一座竹亭内,他遇到了此人。 那时他心灰意冷,本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了百了,亦或是挑个山清水秀的去处绝了这江湖梦,孰料竟遇到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在看见彼此的时候,双方只愣神了片刻,便从愕然再到惊奇,最后相视一笑。 二人并无交谈,只是望雨兴叹,各有心思。 但刀十二临走之际却说半个月后的夜里让他来城西十里外的“菩萨庙”,还说要送他一样东西。 李暮蝉起初还有疑惑,但许是出于好奇,便一直留意着时日,可哪想应约而至居然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莫非对方要送他的,便是自己的身份? 眼神变幻良久,李暮蝉起身走到那尸体前,仔细打量了起来。 对于死人他并不陌生,甚至比这还要惨的死相他也见过。 浑身共有五十七处外伤,新伤九处,腹有一道血口,背有八个血洞,疑为暗器所致;旧伤四十八处,为利器所留,长短各异,深浅不一;后背刺有一块花绣,双耳坠有西域工匠所制铜环,面颊轮廓精悍,右侧眉角藏有一道狭长刀口,体魄匀称,双臂奇长,两手虎口生有老茧…… 目光游走,凑近风灯,李暮蝉已开始留意尸体上的细节。 可等他目光扫过那团花绣的时候,眼神忽然起了变化。 灯色一映,他视线一斜,原本看似平坦的皮肉居然有一片极是细微的轮廓,边缘齐整,像是藏着什么。 他又仔细摸索了一下那片花绣,才发现其中居然也有一道狭长伤口,极是细微,而且缝合的也甚是巧妙,又经花绣遮掩,轻易难以觉察。 果然如此。 李暮蝉暗呼出一口浊气,眼神复杂,看来对方早有布置。 但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理由,能让一个人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他并没有急着取出皮肉下藏着的东西,而是又将尸体仔细检查了一番,待到再无遗漏,方才取过一旁的刀具,在迟疑中破开了尸体的胸腹。 一股浓烈的血腥混杂着脏器散发的臭味儿,瞬间扑面而来。 李暮蝉脸都绿了,强稳住发抖的双手,双唇紧抿,等将切口一点点分开,才犹如泄了力般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定睛瞧去,就见刀十二的五脏六腑多已损伤,犹以心肺的伤势最重,上面居然落有一只清晰掌痕,渗着血水。 “好恐怖的内劲。” 他还是第一次直面江湖高手所带来的震撼。 只是哪怕李暮蝉把鼻子塞的再紧,也还能感觉到胃部在疯狂蠕动,胃里更在翻江倒海。 可当眼神扫过,他眸光倏然定住,直勾勾看着那露在空气中的肾脏。 李暮蝉双手发颤,小心翼翼的将肾脏割离了出来。 盖因上面竟长有一颗丑陋的恶瘤。 原来如此。 李暮蝉瞧得默然,心中疑惑顿解,原来是害了要命的恶疾,而且病情必定已到了难以遏制的地步,就算没死在庙里,恐也活不了几天。 这人分明是有心求死。 想到这里,李暮蝉终于动手去取刀十二藏在皮肉中的东西。 刀尖轻巧挑过,立见皮肉下开出一道血口,里面的东西也被李暮蝉小心取出。 那竟是一块质地奇异的白绢,被鲜血染透,其上以金线勾勒出一枚枚蝇头小楷。 借着灯色,李暮蝉只瞟了一眼,瞳孔猛的一缩,双眉耸动,右手触电般忙又收紧,好似生怕这东西飞走了一样。 他心神一稳,留意了一下四面的动静,旋即深吸了一口气,复又一点点将那血红的白绢摊开。 “城西老庙,菩萨座下,置‘罗浮秘录’一卷,内藏数百年前不世奇人只眼郎君所著《锁骨销魂天佛卷》之下落;欲得此书,当于佛前三拜九叩,与吾结为八拜之交,吾泉下有感,自当奉上。” “锁骨销魂天佛卷?” 李暮蝉双眼徐徐大睁,原本苍白的脸色莫明多出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他扭头看向刀十二那双死灰寂然的黯淡眸子。 此人只怕另有重托,至于所托为何,想来当是与那“罗浮密录”同见天日。 一面之缘,也敢轻信? 李暮蝉眼神如火跃动,气息渐缓,然后仰头合眼,眼皮急颤,如在权衡利弊,手中的白绢亦是紧攥。 这些年他最大的收获便是懂得如何惜身自保,家财被夺时他不曾反抗,遭人羞辱时也未有争辩,受人构陷更是只求脱身免祸,从未想过报仇。 但如今…… 李暮蝉猛的唇齿轻启,长长舒出一口气;那是一口郁结于心胸多年,意不能伸,志不能展,束手束脚,不得快意的煎熬之气。 他睁眼,眼中跃动的如火光华似有高涨之势,望着面前的尸体呢喃道:“好,形势至此,已无路可退……也罢,从今以后,你我便是八拜之交,无论你所托为何,只要我李暮蝉不死,上天入地,也定会了你所愿。” 语气一顿,李暮蝉复又深吸了一口气,眼中光华已是大盛,他一边合上刀十二的双眼,一边轻声道:“倘若他日我有幸能跻身绝顶,必为你报今日之仇!!” 轰! 窗外惊雷一响,风雨闯进,灯火俱灭。 4:金钱帮遗宝 三天后。 当老乞丐再次推开那道门,即便他混迹江湖多年,见惯了无数厮杀,看遍了刀光剑影,可入门的一刻,也还是差点把刚吃的燕窝鱼翅吐了出来。 一股恶臭冲鼻而至,熏得人头晕脑胀。 老乞丐看着地上零星散落的肢体,强压恶心,脸色发青,尤其是瞧见腐烂脏器中钻进钻出的蛆虫,喉结已不受控制的蠕动,眼珠子都快像死鱼一样凸了出来。 他脸色铁青,叱道:“你这是做什么?” 灯色下,李暮蝉蹲在地上,背对着门,正将肢解的尸体从上到下依次摆好,然后转过头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的人毛骨悚然。 他嗓音嘶哑道:“不是你说让我把这具尸体摸透么?我从外到内,连心肝脾肺肾都没放过,够不够透?” 老乞丐嘴角抽搐,但很快又笑了起来,抚掌道:“很好,你的眼神已经有几分像他了。” 李暮蝉此时形神枯槁,这三天他米水未尽,天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至于另外的三道门,更是从没进去过,想都不敢想,谁知那些山珍海味中是不是下了剧毒,那些妩媚女子会不会是杀人不眨眼的狠手。 一个人若想活的长久,自知之明是必不可少的,倘若真就仗着一点利用价值而不知死活的肆意妄为,那才是取死之道。 何况他如今夹在魔教、青龙会之间,若要保全自己无疑是如履薄冰,步步凶险,当慎之又慎。 老乞丐自袖中抽出一块锦帕,轻掩口鼻,垂着眼皮,轻声道:“总算还有些值得培养的价值,记好了,这回是试一试你的潜力,若只是一个贪图享受的窝囊废,无论你和那人再像,也不值得我们下本钱……现在,你该回去自己原本待的地方了。” 李暮蝉疑惑抬眼,似是不解其意,问:“什么?” 遂见老乞丐那双露在锦帕外的苍老眸子突然浮现出一抹狡诈笑意,背在身后的左手悄然一翻,已无声息的将一口短刃刺进了李暮蝉的胸膛。 错愕、茫然、痛苦…… 李暮蝉愣愣瞧着对方,感受着那股钻心之痛,他第一个想的便是自己露出了什么马脚?还是对方发现了他和刀十二早就认识?亦或是发觉了“罗浮密录”的存在? 看着李暮蝉缓缓倒下,老乞丐才慢条斯理的用锦帕擦拭着带血的刀子。 “伱该不会杀了他吧?” 大堂主的声音自外面悠悠响起。 旋即仿若有一阵清风拂进,屋内已多了一人。 不同于之前的雨夜,此人如今身着一袭红袍,身披雪色斗篷,面罩青铜面具,身形纤秀之余又显挺拔,步履无声,分明是倏忽而至,轻功之高,实属当世罕见。 正是青龙会大堂主。 老乞丐忙恭敬行了一礼,眯眼笑道:“不会,那刀十二浑身的伤口我知道的最是清楚,最要命的也是这一刀,但我已偏了他心口半寸,只会疼,不会死,剩下还有四十七处,得等他昏死后才方便下手。” 说完,他才不紧不慢的连封了李暮蝉胸口几处大穴止血,又取出早已备好的金疮药敷了上去。 “堂主,依属下之见,不如找個精通易容的弟兄乔装改扮一下,岂不省事太多。”老乞丐俯身之际,另一只手又摸出一口短剑,游走如飞,在李暮蝉身上留下一道道或深或浅的伤口,“这人文不成,武不就,一无所用,一无所有,注定难成气候。” 大堂主淡淡道:“在此之前,已有九位一等一的易容好手照你说的那么做了,结果全是有死无生……况且你说错了一件事,此人心志坚毅远超常人。” 老乞丐听的颇为意外,下刀之势一顿,诧异道:“他?” 大堂主的双眼似是亮了一亮,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道:“一个人连着换了几十种活法,还连番受挫,偏偏还想继续活下去,这种人,你觉得普通么?” 老乞丐仍是不解其意,疑惑道:“不普通么?” 大堂主像是个很有耐心的智者,继续解惑道:“一无所有有什么不好?这世上,谁不是从一无所有开始的,而一无所有往往才是拥有的第一步;有的人一辈子都在失败,但也许他只要赢一次,就能脱胎换骨,登峰造极;有的人一辈子都在赢,可只要输一次,便一蹶不振,万劫不复。” 他似是对满屋的尸臭无动于衷,反是眼中带笑,犹如那一湖碧水,深不见底。 顿了顿,大堂主复又意味深长地道:“而且,这江湖生死成败,可不是单凭武功就能定胜负的。尔虞我诈,风起云涌,刀剑再利,充其量不过三尺,如何决断千里之外?最厉害的,莫过于人心;昔年林仙儿一介女流,便能将兵器谱上的一众高手玩弄于股掌之间,连李寻欢都几乎身败名裂,呵呵。” 一声讥笑,似是在表露着他心中的不屑。 老乞丐此时已在起身,徐徐吐出一口气,地上的李暮蝉也已浑身染血。 他嘿声笑道:“大堂主说的倒也不假,天底下的武林高手、江湖好手往往都是栽在自己亲近之人的手中,昨天还名震天下,后天兴许就死在了臭水沟……也好,那就看看这小子能走到哪一步了。” 大堂主对老乞丐的反应很是满意,他很享受这种别人认同的感觉。 但他话锋再转,幽幽道:“可是查到了‘小李飞刀’传人叶开的下落?” 提到“小李飞刀”,两个人的眼神都变了,仿佛这四字有种摄人心魄的魔力。 老乞丐已开始给李暮蝉敷着伤药,嘴里的话也是惊人:“回禀大堂主,此人行踪不定,但一个月前南边传来消息,说有人发现了叶开,不止如此,还有‘飞剑客’。” “飞剑客,”大堂主呢喃着这三个字,如在细细咀嚼,面具下的眸子也似那狂风中摇曳的火烛般时明时暗,“他要做什么?” 老乞丐神色已变得极是恭敬,回道:“大概只是在江南偶遇……依您之见,咱们眼下还要对那一双母女下手么?” 大堂主并未立即回应,而是将目光落向外面的那方绿湖,嘴里思量般地吐出四个字来:“上官小仙!” 老乞丐在旁补充道:“据说当年飞剑客也曾为林仙儿的裙下之臣,会不会惹其出手?” 大堂主沉吟片刻,头也不回的缓声道:“那就先等等,毕竟除了一个飞剑客,还有荆无命这位金钱帮旧臣,两位昔年的剑道翘楚,如今只怕皆已登峰造极,而且还有蠢蠢欲动的魔教,似乎也在打‘金钱帮’遗宝的主意。” 老乞丐点头:“属下明白了。” 应声一毕,他就见眼前的大堂主宛如一缕青烟般掠出了楼台,如惊鸿踏雪般歇在湖面之上,落足瞬间又如蜻蜓点水般飘忽远去。 直到背影不见,原本满是恭敬的老乞丐猝然低低一笑,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怪笑道:“呵,好厉害的身法。” 这句话里,饱含了不少东西,既有讥诮,又有嘲弄,还有诸多别样意味。 回头看了眼李暮蝉,老乞丐面无表情的丢掉锦帕,冲着外面吩咐道:“来人啊,把这里打扫干净,顺便把这小子送到他之前待的地方,真是臭气熏天。” 说罢,他便以不愿再多待一刻的速度飞蹿了出去。 也就在老乞丐走后不久,原本昏死多时的李暮蝉却缓缓睁开了一双幽深的眼眸,眼仁通红一片,布满血丝。 那是疼的。 但他的眼神却很清明,前所未有的清明。 装死,也是他多年来锻炼出的手段之一,保命之技。 “叶开,飞剑客,林仙儿,上官小仙?” 他脑海中逐一浮现出这些名字,尤其是最后一个。 昔年“金钱帮”以雨后春笋之势一朝崛起,横扫南七北六十三省,称雄黑白两道,江湖各势无不俯首称臣,上官金虹更是独霸武林,连“天机老人”亦败亡在那双环之下。 而这个人,正是林仙儿与上官金虹的女儿。 “金钱帮富可敌国的遗宝?” 5:再逢魔教 洛阳,一个在江湖上最是不同寻常的地方。 于兵家而言,此乃四战之地,必起纷争;于底蕴而言,古往今来共有一百零五位帝王在此定鼎九州;道学发源于此、儒学兴盛于此、佛学首传于此、理学光大于此,为“天下之中”,乃十三朝古都。 望古观今,也不知有多少能人奇才自这里走出,而后封侯拜相,位极人臣。 数不清的门阀世家曾在此名满天下,盛极一时,但也在这里没落衰亡,惊心动魄。 那于江湖而言呢? 龙潭虎穴。 便是昔年席卷天下、不可一世的“金钱帮”,也要避开洛阳,心存忌惮。 这座城,藏着太多不可思议的东西。江湖上最厉害的兵器有大多出自这里,最厉害的武功自这里传出,武林中最厉害的高手十个有七个便是从这里走出,还有天下间最漂亮的女人,最有钱的人,最有权的人…… 太多了。 无数之最,造就了“洛阳”不一样的地位。 但这些都是看得见的,还有看不见的。 便是那些自古以来,世代传承,尽管名声不显,但却无人可以轻视的武林世家。 昔年“百晓生”取天下高手排“兵器谱”,除魔教中人未曾入榜,洛阳城中亦有诸多高手同样未能榜上有名。 而榜上留名的寥寥几位,却已力压群雄,名震天下。 一個便是当年乃至如今都威震江湖的“嵩阳铁剑”。 嵩阳铁剑并不是单一的指一个人,无论是当年死于荆无命之手的“兵器谱”排名第四郭嵩阳,还是如今的郭定。 他们所代表的从来都不是自己,而是郭家。 尽管其以“嵩阳”为名,但曾几何时,他们正是从洛阳走出。 另一个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为昔年的武林第一,江湖神话。 那便是孙家。 纵观江湖过往甲子,孙姓且还天下第一的唯有一人。 天机老人,孙白发。 即便这个人已败亡在上官金虹手中,但时至今日,其名犹盛。 事实上,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在天机老人棍倾天下之前,居然无人知晓江湖上会有孙家这么一个武林世家;即便它已没落,但谁又能肯定洛阳城内没有第二个孙白发,亦或是第三个郭嵩阳。 无数年的岁月沧桑,造就了这座城难以想象的底蕴。 是故,江湖上有不知凡几的后起之秀、年轻俊杰,趋之若鹜的赶赴这里,想要在此名动天下。 而李暮蝉就是其中之一。 除了武功,他这些年已尝试过很多东西;若是杀猪,他已能找准最好的位置下刀,一刀毙命,还能利落的将之剔骨分割,放血剥皮,肢解干净;若是送信,他无疑是洛阳城里所有信差之中腿脚最快的;若是客栈的伙计,他的嘴也是讨喜的;即便是装死,他也能像真死了一样,和那些乱葬岗的尸体躺上一夜。 他几乎磨炼出了满身的技艺,可惜,除了武功,唯有武功。 …… 冷月高悬,时至深夜。 等李暮蝉再次惊醒的时候,他已离开了那座藏有酒色财气的楼子,回到了自己该待的地方。 木窗半掩,窗纸破烂,几缕朦胧模糊的月华自窟窿里透进,斜斜打在他那张苍白冷硬的脸上。 窗外是一片乱糟糟的坟茔,几块老旧墓碑歪歪斜斜的插在月光下,随着碧幽幽的磷火亮起,立时将本就凄惶的坡地染上一抹诡异。 痛! 李暮蝉艰难起身,回过神来的一瞬已开始检查起自己身上的伤口,见血口竟都已结痂,这才舒了一口气。 等他将床脚的油灯点亮,一间屋顶见月,墙角见洞的破烂木寮立时显现在了灯色下。 除他被带了回来,连同那一屋子的书也被堆在了角落,瞬间将本就空荡的木寮堆满大半,还有那股子让人作呕的尸臭也一起来了。 身旁,一本簿册横放在床头,还压着一把三尺来长的刀子。 “三十六式追魂刀!” 看着刀谱,李暮蝉有种做梦般的恍惚。 但感受着皮肉上依稀传来的痛楚,他忽然抿嘴笑了一笑,笑的很浅。 这个江湖,真是一言难尽呐。 际遇陆离,身不由己。 但比起那浑噩的过活,如今他总算有了活着的感觉。 哪怕夹在魔教与青龙会之间,哪怕朝不保夕,哪怕九死一生……十死无生又如何? 于他而言,活着若不能活得精彩,那便全无意义,哪怕如流星一般转瞬即逝他也不在乎,绚烂过,便足够了。 一瞬的绚烂,总好过一世不生不死的过活,这世上从来不缺活人,也不缺死人,缺的是在生死间大放异彩的人。 就像那位大堂主说的,一无所有才是最好的开始,也是拥有的第一步。 因为一无所有已没什么可以失去了,无路可退。 这时,李暮蝉抿了抿发干的唇,原本望向窗前烛火的眸子忽然抬起,瞧向窗外。 只见那坟地间的蜿蜒小径上,一盏灯笼晃晃悠悠的飘了过来。 临近还能听到一声抱怨:“哎呦,真是要了我的老命了,怎得住在这种鬼地方,吓死姑奶奶我了。” 拎灯笼的是个妇人,花枝招展,浓妆艳抹,入秋的时节还穿着一袭鹅黄色的透纱长裙,露着大片大片的皮肉。 但看到来人,李暮蝉的脸色反是难看了起来,那是一种源自生理上的不适,比之前看见那一堆残肢烂肉还要来的猛烈,简直让人忍不住快要吐出来。 “李公子!” 妇人先经窗户,一张白的像是涂了厚厚一层墙灰的大脸已贴着两扇木窗往里挤蹭,刮下的脂粉簌簌落了一地,两颗大眼就像山魈野怪般在眼窝里不住转悠着,如在找寻着李暮蝉的影子。 这人没有脖子,腰如水桶,颈上堆满了几层肉褶,面如脸盆,浓眉相连,一张大嘴开合间登时露出两排乱钉般的烂牙,还不忘朝着李暮蝉痴痴笑着。 如此一幕,但凡胆气弱的只怕都得声嘶力竭嚷一声“妖怪。” 晃眼间的功夫,这人就已到了门口,臃肿的身体瞬间将门缝外的月光挡了个干净,就像堵了一座大山。 “李公子,怎得这些天不见您去‘翠芳楼’消遣了啊?楼里的姑娘可都惦念着您呢。” 但奇就奇在这人的声音极是悦耳动听,清脆的宛如一位妙龄少女。 这位便是洛阳城内第一青楼“翠芳楼”的老鸨,手下三大花魁艳冠群芳,名满洛阳。 李暮蝉将刀谱和刀子藏好,心里却有些疑惑。 他之前流连于勾栏瓦肆,为的也只是替一些花魁写词作诗,换点银钱,搏个雅名,可最后遭人惦记,这才故意将所有积蓄豪掷散尽,装作被人骗光钱财,假借脱身。 按理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在那些红楼画舫中可是见惯了人心,这些老鸨更是一副势力嘴脸,怎得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居然会来找他。 李暮蝉抵着摇摇欲坠的木门问道:“刘妈妈可是有事?” 别说,这人不只是胖,气力也大的惊人。 但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脸色不禁一变,心绪乍动,头脑瞬间清明起来。 青龙会已将当初那些得罪过他的人都杀了,其中好像就有“翠芳楼”的姑娘;这个时候,像老鸨这种活成人精、视财如命的货色应该惜身自避才是,怎么会大半夜的找他这么一个一无所有人。 另有目的? 李暮蝉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难道已经猜到那些人的死是因他而起? 冲着青龙会来的? 魔教? 此时此刻,李暮蝉再看门外刘妈妈那恐怖的体魄,脑海中不禁想到了江湖传闻中“魔教”最凶名赫赫的几大魔功之一。 嚼铁神功。 6:魔教天王 错不了,一定是魔教。 李暮蝉强稳心神,死死挡着两扇门板,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语气却如平常那般道:“刘妈妈,您还是别进来了吧,这大晚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嘿嘿嘿……” 话一出口,门外遂听一阵尖细怪笑,只把李暮蝉听的手脚发冷,脑门子上都见汗了。 既然这老鸨是魔教中人,那翠芳楼里的那些姑娘、伙计只怕也绝非善类。 他不禁想到了近些时候城里一些死因离奇的江湖中人,心中顿时生出一阵后怕。 幸好他进出那些烟花巷柳的地方从来都是与人为善,没有为难过那些赚皮肉钱的姑娘们,不然指不定前脚出门,后脚就得身首异处,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刘妈妈像是泄了几分力道,娇笑道:“哎呦,李公子瞧您这话说的,好像我能把你吃了一样。你放心,你为人老实,没欺负过楼子里的姑娘,我出门的时候大当家还特意叮嘱过了,万莫怠慢,只是请您过去小酌几杯。” 听到此话,李暮蝉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一阵头大。 青龙会那边还没理清楚呢,这边魔教又找上来了。 还有那大堂主不是说过已把魔教的暗桩耳目清理干净了么? 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眉头一皱,此举十有八九是那大堂主故意为之。 或许压根就没指望过他能以假乱真,而是想要反其道而行,卖以破绽,为的是让魔教将计就计。 要了命了。 这分明就是拿他的命去赌啊。 李暮蝉一耸双眉,看来一日未能登峰造极,一日便命贱如草、卑微如蚁,任人践踏。 既是避不过,他便只好打开了门。 一张煞白煞白的大脸立马凑了过来,近的都快贴上了。 刘妈妈眯着笑眼,笑吟吟的先是瞟了眼屋内的一切,这才重新打量他,忽道:“李公子受伤了?” 李暮蝉神情僵硬,强颜欢笑道:“小伤,不碍事儿。” 他顿了顿,又道:“既然大当家相邀,李某自当赴约。” 刘妈妈绾了一个当下时兴的坠髻,横插着一根玉簪,圆滚臃肿的身体竟然丝毫不见迟缓,反是透着灵巧。 见李暮蝉竟然应了邀约,她顿时眉开眼笑,笑声像极了银铃,娇声道:“就知道李公子是个爽快人。” 说话间已“啪啪”拍掌相击,然后让开了身子,遂见那鬼火四起,墓碑斜立的坟茔间竟然飘来一顶黑色轿子。 确实是飘过来的。 只因抬轿的四名轿夫居然都是罕见的轻功好手,肩上扛轿,双脚凌空划动,于草木之上借力腾飞;四人头脚俱黑,黑衣黑裤、黑鞋黑袜,就着头顶的毛月亮,远远瞧去简直就像无常夜游,阎王出殿,好生骇人。 李暮蝉面上故作惊慌之色,哑声道:“这是……” 可未等回应,他就觉身子一轻,已被那老鸨推手送出,径直落入飘到近处的轿子里。 真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啊。 不过,既然对方没有在第一时间杀了他,那便说明一切尚有转机。 夜风凄冷,李暮蝉坐在轿中,就觉窗外景物飞快倒流,呜呜风声不住刮入。 待到风停之时,轿子已无声坠地。 “李公子,咱们到了!” 更奇的是那刘妈妈居然跟了上来。 轿帘一掀,一抹撩人的灯影已自不远处的亭中散出。 那凉亭四角,四面围满了花圃,亭柱之间还垂有四张半卷的竹帘,上面以玉石宝石粉饰,在灯下色彩斑斓,隐放奇光。 亭中置有一方玉案,其上檀香袅袅,驱着蚊虫。 而那玉案前则是左有一人,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可惜此人头戴笠帽,帽檐下挂有面纱,难见真容。 “刀十二,你可知背叛圣教是何下场?” 李暮蝉前脚堪堪站稳,后脚便有一道嗓音自亭内幽幽飘出。 那声音听着娇柔似水,但又有种透进骨子里的冷意,生人勿近。 李暮蝉苦笑道:“我不知大当家的此言何意?” “呵呵,”亭中女子咯咯一笑,“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一旁的刘妈妈这时突然取出一块令牌,恭敬奉上。 而李暮蝉在看到那块令牌后,心里已将那位青龙会大堂主的祖宗十八代齐齐问候了一遍。 刘妈妈笑吟吟地道:“这是从李公子你那座木寮里搜出来的。” 亭中人接过话茬,嗓音一提,声色厉茬道:“大胆雷使,竟敢勾结青龙会,还不知罪?” 李暮蝉眼神连连变幻,心思急转,忽然抱拳行礼道:“属下刀十二,拜见教主。” “教主?哈哈哈……”然而亭中人却笑了,笑的花枝乱颤,如同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李公子啊,李暮蝉,哈哈哈,你可真是個有意思的人,不过伱猜错了,我可不是什么教主,吾乃圣教四大天王之首的‘孤峰天王’。” 李暮蝉脸颊一颤,低下的双眼瞳孔骤缩。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要是他没记错,这“孤峰天王”非是旁人,正是上官小仙。 这人竟然就在洛阳城内,还是在翠芳楼中。 一瞬间,李暮蝉脑海中已在飞快回想“翠芳楼”里的大小人物,一张张或老或少、或丑或美的面孔逐一在眼前浮现,直到停在一个憨傻痴呆的少女身上。 上官小仙。 这人他已然见过,甚至还施舍过。 昔年江湖第一美人林仙儿据传先遭上官金虹玩弄利用,又遭阿飞舍弃,余生穷困潦倒,下场凄惨,沦落风尘。 而上官小仙正是在妓院里长大的,痴傻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把戏罢了。 毕竟,谁会对一个傻子起疑心。 联想到种种,李暮蝉深吸了一口冷风,自己还是太嫩了。 亭中人双手娇柔的端着茶杯,轻抿了一口,慢悠悠地笑道:“唔,你居然拜错了教主,你猜猜那位坐于神山绝顶的白教主知道此事后会作何感想?” 李暮蝉眼皮一跳,抬头愣愣开口:“白教主?” 亭中人随意道:“自然是白教主,还是圣教五百年来不世出的奇才,听说练就了一套惊神骇鬼的刀法,足以无敌天下。” 李暮蝉狠咽了口唾沫,忽然道:“刀十二已经死了。” 亭中人斜睨了他一眼,食指摩挲着茶杯的杯口,不咸不淡地道:“我知道……我还知道他是被自己人出卖了。不过,这不重要,不是还有你嘛,不管青龙会许了你多少好处,我都能给你更多,金银珠宝、武功秘籍、名剑美人,应有尽有。” 李暮蝉面上战战兢兢,心里却很无奈,怎么都喜欢玩这一套? 他眼神仿若犹豫不决,迟疑道:“大堂主动的手。” 亭中人却低低一笑:“还真是谨慎。看来你还不知道啊,青龙会多年以前就没有什么大堂主了,只有‘七大龙首’统摄江湖。” 李暮蝉有些愕然,但心里却没多少意外。 无论对方是谁,是男是女,亦或是天下无敌的绝顶高手,都不是他现在能揣测的,也不是他该想的。 抛开青龙会、魔教不算,如今又冒出个金钱帮。 这女人显然也不是什么安分之辈,好歹是上官金虹和林仙儿的女儿,岂会甘心屈居于人下。 这下是真热闹了。 江湖上最可怕也最惊人的三大势力,如今全凑一起了。 三方角逐,偏偏把他夹在中间。 李暮蝉并不担心那位大堂主会怪罪,对方本就是利用他,甚至巴不得他能这么做。 明争暗斗,愿者上钩。 亭中人继续道:“你这种人,虽未习武功,但城府不浅,又有急智,倒是适合做军师一流的人物,不如替我出谋划策吧。” 野心已现。 7:上官 “我可以拒绝么?”李暮蝉低声道。 这江湖波云诡谲,谁都在算计着,心术权谋,明争暗斗,真是防不胜防。 亭中人浅浅笑了笑,悠然道:“你能拒绝么?如今你既是魔教中人,又是青龙会的人,还是我的人,三方角逐,你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 李暮蝉双肩一震,怔愣开口:“你的人?” 亭中人施施然起身,素手轻拨,拂动着面前袅袅燃起的一线檀香,轻叹道:“唉,李公子,我可真是有些心疼你。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对魔教而言,已算叛徒;对‘青龙会’而言,已是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就像街边的蚂蚁,随时都会被碾死。但我已说过,伱可以替我出谋划策,我座下还缺一位军师,这是你唯一的生路。” 莹然灯火,映着女子面纱下如雪一样的细腻肌肤,如玉一般的剔透骨肉,还有那纤瘦的双肩,纤秀的脖颈。 但就是这么一个明明瞧着弱不禁风的女子,尽管不见面目,然负手而立的瞬间却流露出一股无言的霸道。这种霸道不是后天养成,而是先天而生的,流于血脉,融于神髓,霸骨天成。 宛如有股勾魂夺魄的魔力。 昔年上官金虹称雄一世,黑白两道无不叩首拜服,会不会就是这样的霸道? 李暮蝉幽幽一叹:“你想让我做什么?” 他当然不会相信这个人的话,但形势既已这般发系千钧,只能舍命向前了。 亭中人唔了一声,说道:“那你就好好活着吧。” 话甫落,轻笑入耳,一股香风已是袭来。 李暮蝉只闻了一口,顿时手脚酥软,迎风就倒,没了知觉。 “帮主,就这样放他回去?青龙会那边会饶了他么?”刘妈妈笑眼微眯,说话间自腰间拔出一柄短刀,宛如寻常吃饮般咬进了口中,“这小子也真够倒霉的。” 金石摩擦的咀嚼声很快从刘妈妈嘴里发出,像是磨牙嚼骨一般,令人头皮发麻。 这人一面大口嚼着,浑身肥肉竟如波浪般开始颤动,腹中更传出阵阵异响,宛如风啸,时起时伏,乱钉般的烂牙犹自不停碰响,极是怪异。 只等金铁入口,那异响再变,宛如肚中有金珠铁丸滚碰。 “噗!” 但见刘妈妈喉咙蠕动,臃肿的身体陡然似是紧绷成了磐石,猛然转头张口一吐,喉舌间竟飞出一抹乌光,径直射向墙头。 一声闷哼,遂见一条身影自黑暗中摔出。 等到刘妈妈将那已然毙命的尸体拎到灯色下,才见那是個身穿夜行衣的人。 正是青龙会的暗探。 此人咽喉已碎,喉咙上还嵌有一枚不甚圆滑的小小铁丸。 亭中人仿似浑不在意,慢慢走出亭子,走到李暮蝉的身边,看着那张苍白虚弱,哪怕昏迷也仍是双眉郁结紧锁的冷硬面容。 许久,她吩咐道:“把他送回去吧。” 刘妈妈当即抓起李暮蝉宛如一颗弹起的圆球,几个起落,已投入了黑夜。 也就在他们离开不久,园中的一角,一个锦衣华服满头苍发的老叟缓缓踱步走出。 灯火一映,老叟狡诈笑道:“帮主这一手将计就计实在是高明啊。” 这人居然不是别人,正是那出卖了刀十二,又投靠青龙会,还将李暮蝉割了几十刀的老乞丐。 亭中人已回到亭中,“哦”了一声,笑吟吟地问:“那你说说,将的是什么计?就的又是什么计?” 老乞丐笑的似是个成了精的老狐狸:“那人已是探明了李暮蝉与帮主早已相熟,还有几分交情,故而以其为饵,以此试探帮主。但帮主非但没杀了李暮蝉,还让他好好活着,想来那人定会以为帮主是心系李暮蝉,自觉抓到了把柄。” “胜机从不是等来的,而是创造出来的。”亭中人双手捧壶,轻柔无比的斟了一杯茶,幽幽道,“敌暗我明,想要占得先机,唯有示敌以弱、以守待攻,才有机会找到对方的破绽。” 老乞丐立在花圃间,笑赞道:“一个人离成功最接近的时候,往往也是他最容易失败的时候,帮主这一手实在是高明。” 亭中人忽然拂手,纤秀玉指轻拨一送,那杯茶已滴溜溜的飞旋急转,横飞出亭子,直去四五丈,然后停在老乞丐身前,悬空不坠,慢悠问道:“可是探明白了那位‘大堂主’是哪一位龙首啊?” 老乞丐急忙接过飞转的茶杯,看着杯中犹自急旋却不洒半滴的茶水,收敛了几分笑意,恭声道:“此人极是谨慎,非但不曾显露相貌,连嗓音也刻意遮掩,连性别都难以探明,甚是棘手。” “这才有意思,否则他若早早露出马脚,岂非浪费我这么多的心思。”亭中人看着天上的月,也不知是明眸映月,还是明月映眼,眸光如水流转,“你看这明月像不像一柄刀啊?” 明月像刀? 老乞丐也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本是不明所以的眼神蓦然生变,竟无来由的感受到一股寒意,干瘪的两腮蠕动着,讪笑道:“属下不敢说。” “哈哈,”亭中人笑了,不再是那种收敛的轻笑,而是一种张扬狂放的大笑,然后长吟道,“小楼一夜听春雨!” 老乞丐哆嗦了一下,双肩紧收,本就干瘦的身子骨愈发显瘦了,仿佛这几个字有种要命的杀机。 亭中人望月而笑叹:“听说那人还很年轻,这个江湖真是英杰辈出啊,中原的‘青龙会’,西域的‘魔教’,如此风起云涌,若能与天下群雄争锋,才不枉人世走上一遭。” 她忽然闪身,竹帘已卷,人影翻空,仿若要登临苍穹云端,俯瞰人世大地,而原本只有一轮冷月的夜空之上不知何时竟多出两团璀璨金光。 金光高悬,宛若太阳。 日月争辉。 老乞丐瞳孔发颤,忙低头垂眼。 借着脚畔的池水,他依稀瞧见那哪是什么太阳,分明是两只金环,于天地间追逐,在那两只素手间翻飞,倏忽乍现,倏忽急隐,鬼神莫测,天地失惊。 昔年上官金虹凭着这对天下奇险之兵而登峰造极,败亡“天机棒”,威服“兵器谱”上一众江湖高手,天下皆惊,席卷武林。 而今,双环再现,欲望再现,权利再现,金钱再现,上官再现,昔年“金钱落地,人头不保”之不世凶威又能否再现? 蓦然,亭中人已远。 “你,退下吧!” 8:杀机 翌日。 随着一声呻吟,木寮内的李暮蝉这才从他那张咯吱作响的老旧床板上悠悠转醒。 窗外时已残秋,草木萧瑟。 “你小子再不醒来我可就吃独食了。” 正自回神,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忽从门外闪出,布衣草鞋,笑呲着几颗孤零零的大黄牙,腰间还系着一个酒葫芦,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 老汉是个罗锅,背驼腿瘸,脑门上顶着一撮稀疏的白发,瘦骨嶙峋的不成样子。 他手里拎着两只油汪汪的烧鸡,边往里走边朝坟茔里的两座新坟扬了扬下颌,蹦跳嬉笑道:“嘿嘿,这回死的可是两個名头不小的剑客,祭品还不少,我守了老半天了,林子里的老鸟都没能啄上一口。” 老汉无名,就叫“老瘸子”,是洛阳城内的收尸人,专收无主尸骸,尤其是那些想着一朝扬名天下惊却横死的江湖中人。 两只烧鸡不算,但见老瘸子在身上一阵摸索,旋即就跟变戏法一样,空荡荡的木桌上不多时已堆满了各种吃食,还有一壶陈年佳酿。 这人不但贪吃贪饮,还是色中饿鬼,极是贪恋女色。 只因当初李暮蝉在勾栏瓦肆中豪掷挥霍之际,曾请此人在“翠芳楼”快活了七天七夜,故而相识。 本以为二人再无交集,不想他走投无路,穷困潦倒的时候,这老瘸子反是把他带到这里,暂时栖身。 李暮蝉缓了缓,跟着晃晃悠悠的站起,再看看屋内的摆置,像是被人打扫过一般;屋顶也被修补好了,墙角的老鼠洞也堵上了,满屋子的书也摆放整齐了。 老瘸子见李暮蝉瞧来,嘴里已塞满了酒菜,忙含混道:“你别瞧我,今早我来时这里就大变样了,话说你昨晚去哪儿风流快活了?嘿嘿嘿,身上脂粉味儿可是够重的。” 老瘸子边说边从裤裆里掏出一只荷叶包裹的酱肘子,递到他面前嚷道:“尝尝”。 李暮蝉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刘妈妈昨晚来找过我。” “噗……咳咳咳……”老瘸子一个激灵,仿似想到了什么,顿觉不寒而栗,“我以为我已是来者不拒,没想到你比我还厉害,那种货色都能下得去嘴,你小子果然是人中龙凤,将来必成大器。” 李暮蝉却抓起酒壶灌了一口酒,辛辣入喉,顿时清醒不少,转身就往外走。 老瘸子瞧得一愣:“你不吃啊?” 李暮蝉啐了一口,径直走远,嗓音传回:“伱自己留着吃吧,我得出去一趟。” 老瘸子大感扫兴,嘟囔道:“嘁,真没口福,这些山珍海味还是我一人享受吧。” 走出坟茔的李暮蝉脸色却渐渐阴沉下来,后背仿似生出一层冷汗,被林中凉风一吹,不禁一个寒颤,连步调都变得有些僵硬。 因为老瘸子前些天他见过。想是多年与尸体为伍,加上岁数大了,染了尸毒,就剩半条命,浑身散发着一股迟暮将亡的死气。 而那个人,绝然不是老瘸子。 他生生忍住了回头的冲动。 看来青龙会与魔教已要动手了。 还有那两座新坟,适才从旁经过的时候,他已见坟包旁的堆土不多,那坟坑必然也不深,只怕里头埋得就不是死人。 活人? 埋伏。 李暮蝉脑海中很快便闪过几个字眼,联想到昨晚的一幕,顿时眉头紧皱。 以青龙会那般手眼通天,恐怕已探清了他与上官小仙早已相识。 这是要以他为饵? 李暮蝉心中不禁暗叹,真是步步紧逼啊,真正的老瘸子只怕已经死了。 那现在的这个老瘸子又是谁? 大堂主? …… 时近傍晌午,李暮蝉先是在洛阳城内转悠了几圈,然后走进一家赌场,用仅有的几枚铜钱赢了三两碎银,接着出门左转,又吃了七个包子,最后去城里最好的医馆“回春堂”,让里头的大夫仔仔细细把了把脉。 等没发现什么蛊毒之类的隐患,这才放心离开。 长街喧嚣,行人熙熙攘攘、来来往往,街边的客栈里不少江湖中人豪饮畅谈,正自说着江湖上近些时候发生的大事。 昔年百晓生品评排名天下高手的“兵器谱”重现江湖,小李飞刀传人叶开名列第一。 还有, 傅红雪。 李曼青。 薛青碧。 神剑山庄。 七星塘。 …… 一个又一个被江湖中人奉为侠圣剑仙的名字在流散的人群中回荡。 李暮蝉突然止步,而后闭目深吸了一口气,胸腹间无来由的似有一腔热血涌上,耳边充斥着那些江湖上最惊才绝艳的名字,宛若入定老僧。 这个江湖…… “他妈的,哪来的傻子竟敢挡大爷的道,赶紧滚!” 一声不耐烦的怒骂乍起,李暮蝉瞬间睁眼,看着面前凶神恶煞的魁梧汉子,连忙在告罪声中狼狈逃开,惹来一阵哄笑。 直到暮色初降,日头西沉,李暮蝉才从一家客栈里走了出来。 然后直奔城外老庙。 这半天的功夫他并不是漫无目的,而是在试探身后跟踪之人,还有城内两方势力的眼线暗桩,想来明里暗里,两拨人马已在交手。 因为有的面孔他已见过多次,有的面孔却只见过一次。 这些人穿着打扮也不尽相同,客栈的伙计,说书的先生,叫卖的小贩,揽客的龟公,贩夫走卒,市井九流,简直无所不有。 果然手眼通天。 看来等不到当探花的那天了啊。 李暮蝉还想着过过金榜题名的瘾呢,但照眼下这架势,双方已水火不容,现在还只是兵对兵,用不了多久就是将对将,王对王了。 他也不能坐以待毙,眼下唯一的希望只能是刀十二留下的“罗浮密录”;对方既然故意把自己的身份送出来,便极有可能考虑到这般处境,说不定会留下一些保命的手段。 李暮蝉也从没像现在这般渴望活下去过,只要能熬过这一劫,挺过去,那他眼前的天地就会变得不同。 暮色已深,步伐渐近,遂见李暮蝉自枯松怪岭间的小路赶出,看着隐于阴影中的老庙,他不自禁急喘了几口,心肺似是都在膨胀。 但想到身后必然有人跟踪,他又压下了这种血脉贲张的异样,沉重的步伐忽然踉跄,然后飞快跑了进去,嘴里还不忘惊慌道:“有鬼啊!” 昏暗的庙宇中,看着神像那模糊的轮廓,李暮蝉走到近前,毫不迟疑的扑通一跪,对着神像便三拜九叩。 额头触地的声响极是沉闷。 但事实上未等九叩碰地,李暮蝉就觉自己身前一块地方塌了下去。 他像是早就猜到这个结果,拿起了其中的东西,然后手忙脚乱的将之塞进怀里,又把浅坑重新掩上。 庙外昏黑一片,凄惶幽静,但却隐隐飘来一股血腥味儿,还有呜咽之声,重物扑倒之声。 还在厮杀…… 9:幽冥秘籍,梅花针 坟茔在北,在洛阳城北。 但就是这么个葬尸埋骨的地方,却偏偏有个十分动听的名字。 百花林。 想是那些花草以尸体为养分,每每总能开的极是艳丽,花期也很长,长的都快入冬了仍能嗅到花香;未等花谢,又见寒梅吐艳,独冠群芳,故而一年四季花株不败,绵延不绝。 月上中天。 李暮蝉额上见汗,脸色煞白,估摸着是奔走的太快,身上一些本已结痂的伤口又撕裂了开来,尤其是胸口的那一刀,不时传来阵阵隐痛。 这条路他已走过无数回,但从未有现在这般煎熬过。 山影笼罩,月影迷离,荒山野径独他一人快步急行。 四面周遭也没了昔日的虫鸣鸟叫,寂静的可怕。 杀机!! 饶是他不会武功,也已感觉到一股犹如实质的切肤冷意,漫于四野,散于八方,紧随着他,像是附骨之疽般。 李暮蝉也已经不在乎了,因为他确信这些人现在还不会杀他。 但这种感觉却令他浑身筋肉都在不受控制的颤栗。 也不知走了多久,李暮蝉终于看见远处的一座矮丘上亮着灯火,自叶隙树缝间飘了出来。 他急喘着呼息,脚下发力,连滚带爬的向着百花林冲去,然后跑进木寮,在老瘸子疑惑的表情中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神色惊恐地颤抖道:“有鬼……有鬼在追我。” 老瘸子十分懒散的坐在木案前,留了一桌的鸡骨头,吃的满嘴油膏,喝的满身酒气,闻言哈哈一笑:“你小子胆子还是这么小,都落到住坟茔的地步了,还怕鬼?” 见李暮蝉喘的上气不接下气,面无人色,老瘸子眼底隐约闪过一抹不屑的笑意,然后打了个酒嗝,拿起酒葫芦就朝外走去,微醉微醺地嚷道:“鬼在哪呢?你瞧我把它们全收拾了。” 这人只一出门,脚步声倏忽已远,门外已无动静。 李暮蝉坐在床边,眼神也阴郁起来,趁着对方出门之际,他已将怀里的东西取出。 那是個长条状的檀木匣子,里面的东西不多。 一本卷起的簿册,还有一件奇异物事,乃是个黑沉沉的铁筒,长约七寸,径阔寸许,一端有许多蜂孔般的窟窿。 窗外血腥又起。 李暮蝉双手发颤,将那本簿册小心打开,就着腾跃摇曳的灯花,双眼已在睁大。 “既已三拜九叩,当为我刀十二八拜之交,册为当年‘幽灵门’不传之秘《幽灵秘谱》,乃邪道奇功,阴毒诡谲,无需根基,取阴寒尸气成劲,进境奇快,一日千里;器为昔年‘梅花盗’赖以成名之暗器‘梅花针’,针锋淬有奇毒,扣筒尾机括发动……得此二物,先图自保,再取‘罗浮密录’,方能全我所托……” 看到这里,他原本颤动的瞳孔渐渐平稳了下来,像如释重负,苍白的面容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宛如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幽灵门?” 昔年阴山群鬼横行江湖,凶名之盛已达惊神骇鬼之地步,黑白两道无不退避三舍,直至“九州王”沈天君携七大剑派掌门与之决战阴山,方才尽数铲除。 后“幽灵秘谱”又为“幽灵宫主”白飞飞所得,号令群鬼,凶名赫赫。 至于“梅花针”,当年“梅花盗”一案牵扯甚多,此人武功或许算不得绝顶,然独仗“梅花针”却令一众武林高手谈之色变,威力可见一斑。 他慢慢平复下气息,将两物贴身收好,果然啊,那刀十二果然是有重托,还有后手。 幽灵秘谱。 邪功?比起活着,邪功又如何。 事实上刀十二留下的白绢也有玄机。 其上所言“罗浮密录”置于神像之下,但既已事先告知,又何须三拜九叩? 因为这防的是另一种结果,倘若得到白绢的不是他,亦或是他未依遗言所做,一心贪图神功,那他便不值得托付,而神像下埋得,必然是要命的东西。 “八拜之交!” 李暮蝉坐在床板上,嘴里呢喃着这四个字。 刀十二应该也在赌,之所以如此,大抵是已无选择了吧。 余愿未了,又没有值得相信之人,再害恶疾,眼看将死之际,突然遇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在那亭中俱是望雨兴叹,失意落魄,便索性随了叛徒的意,求死而败。 这一切,都是为了推他李暮蝉一把,绝他后路,让他不得不步入这偌大江湖。 李暮蝉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眼神也沉寂如死水,看着自己的手指低声自语道:“我不怪你,相反,我还要感激你。” 这世上,有的人即便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夜照面,也是做不成朋友,当不得知己的;而有的人,仅仅一面,萍水相逢,却能成为八拜之交,生死弟兄。 至此,李暮蝉已决心为此人报仇,为他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八拜之交报仇。 “嗝……”老瘸子又打着酒嗝走了回来,“你小子,净胡说八道,外头哪有鬼啊。” 李暮蝉不急不缓的自桌上抓起一把炒花生,然后慢条斯理地捻破花生壳,抛进口中,细细咀嚼了几下;两腮的蠕动,口中的咸香,令他有些麻木的身体逐渐恢复知觉。 随后在老瘸子渐渐生变的眼神中,他掀起眼皮,以一种嘲弄的语气讥笑道:“你心里不就有鬼!” 他静静地盯着老瘸子那张堆满褶皱的脸,眼中也是嘲弄。 “呵呵。”老瘸子扬了扬眉,笑声也变了,变得雌雄莫辨,果然是那大堂主,“我该说伱聪明还是说你傻呢?既然看出我是假扮的,为什么不逃啊?” 一瞬间,他的背也不驼了,腿也不瘸了,只是笑吟吟的坐着。 李暮蝉面上没有多少表情,但手脚已在发冷,气息又有急促的迹象,他坐在灯影下,五官被光暗交割的界限分成两半,轻声道:“我回来说不定还有生机,若是逃了,必死无疑。” 他想活命。 以青龙会这等江湖势力,又能逃到哪去。 何况魔教也不会放过他,还有一个金钱帮。 大堂主眼神亮了一亮,赞叹道:“你确实很聪明,而且很谨慎,从我看到你那么多郁不得志的经历我就知道了;甚至,我还真就想过栽培你,但你不该和一个人有关系。” 李暮蝉此时反倒很坦然,既然已不打算畏畏缩缩,委曲求全,那说话做事自然就无所顾忌。 “上官小仙!”他道。 大堂主抚掌大笑:“看来你知道的事情还不少。” 李暮蝉眼神幽幽:“谈不上什么关系,我不过是在‘翠芳楼’救了她娘俩一次,从未想过别的。” 大堂主感叹了一声,有些意味深长地道:“这还不够么?你不妨想想,这天底下的人,进出妓院的嫖客那么多,有几个肯停下脚步,去看一个痴呆的傻女,更别说救她,你真是一个好人。” 李暮蝉面无表情道:“你也说了,她是个傻女,对你并无威胁,何必赶尽杀绝呢?” 大堂主却摇头:“魔教中人已是动手,我若再不动作,岂不错失先机,何况你不早就和刘妈妈见过面了,呵呵,那人的‘嚼铁大法’比当年的大欢喜女菩萨都要厉害三分。” 李暮蝉听到这些话忽然觉得这位大堂主应该离死不远了。 他居然真把上官小仙当成傻子。 李暮蝉又深吸了一口气,他紧张的时候总喜欢这样来平复心绪。 但迎着大堂主的那双眼睛,他忽然一字一顿语出惊人地道:“要是……她不傻呢。” “碰!” 话语一出,大堂主手里的酒葫芦轰然于指间炸碎。 10:白骨追魂掌 “不傻……” 大堂主的眼中刹那似是生出一抹奇异赭色,就像两滴未干的血,又像是两朵幽幽鬼火,忽明忽灭,深浅莫测。 而在那酒葫芦粉碎的刹那,李暮蝉隐约得见对方紧攥的指间竟有一团骇人紫芒升腾,但转瞬复又隐去,映的人眼睛都在泛紫。 话起话落,大堂主右手当空一拂,大袖一挥,原本四溅的酒浆竟又凭空不见,如被抹去。 “很好。”他拢了拢袖子,五指一张一揉,手心再次摊开,已见一粒粒冰渣坠落在地,眼神如在重新审视李暮蝉,带着笑意,“不得不承认,你让我很意外。” 倘若那上官小仙不傻,那这句话无疑是救了他一命,甚至是救了很多人的命,而且还带来了扭转乾坤的胜机。 李暮蝉忽然问道:“我现在可以活下去了么?” 大堂主扬了扬眉,微笑道:“可以,仅这一句话,哪怕你没有这张脸,也有资格换取荣华富贵,不过……” 李暮蝉轻问:“不过什么?” 大堂主瞧了眼窗外已至中天的月,用一种近乎漫不经心的口吻说:“我还不能相信你,但不妨碍我欣赏你。倘若上官小仙不傻,那此人城府心计之深实在可怕,说不定她早已得了上官金虹留下的武功,还有魔教……嘶……既然如此,你去把她引出来,想来她应该也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一决胜负的机会。” 李暮蝉也看向了窗外,望着云收万岳,望着青山绿水,也望着那一座座寂然无声的坟茔,干脆果决道:“好……但是,该如何引她出来呢?” 大堂主仿佛早有考虑,微微一笑,起身的同时开口道:“你们不如成亲吧,如何?既然她自以为骗过了天下人,那就如她所愿,明天我就去翠芳楼给她赎身。” 说完这些话,大堂主眼里已藏满了狡黠的笑,像是对这个想法满意极了。 不等李暮蝉回应,他已拍了怕手,大笑道:“就这么说定了,给伱十天时间准备,这十天我给你想要的一切,就在这里,有吃有喝有女人,随你享受,十天一过,你便与她成亲,我要在她大喜之日,亲手了结她。” 这個结果李暮蝉不是没想过,既然他将上官小仙装傻的秘密说出去,借此换得喘息之机,那自然要选择面对上官小仙。 而与之成亲,无疑九死一生。 真要动手,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大堂主又笑吟吟地补充道:“只要你挨过此劫,本龙首保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李暮蝉合上了双眼,沉思片刻,仿佛认命般开口:“可以,那便依你所言,不过这十天你让你的人退出百花林,我不喜欢被人监视,你大可让他们在山下守着。” “成交!” 话音坠地,人已飘远。 李暮蝉双眼复又睁开,望向窗外,只见那两座刚立不久的新坟忽然从中破开,两道凌厉身影自月下腾空蹿起,如飞鸟盘旋,随着大堂主掠出了百花林。 果然埋的是活人。 夜已深。 灯火阑珊。 李暮蝉静坐良久,见外面再无动静,起身提着门口的铁铲走到众多乱坟之间,开始将那一座座坟茔逐一刨开。 直到次日天亮,见坟中躺的无一活人,而是一具具尸骸,这才彻底放心。 整整睡了一天,直至天黑,他将那卷簿册重新取出,仔细看了起来。 “我本为江南武林世家传人,奈何遭魔教所掳,九死一生,得魔教长老看中,收其座下,后重入中原,策应魔门东进之事宜;然我记忆未改,仍晓家族父母,暗中几番追寻,不想世事无常,家中竟已族灭人亡;心如死灰之际,又染恶疾,便蒙生死志……” 看着刀十二所留遗言,李暮蝉一时默然,哪想此人竟如他一般。 他叹了一声,遂往下看。 “自我握刀之后,共杀三百七十九人,满手血腥,自知罪孽深重,而今种种,亦属报应,无甚不甘,但唯有一憾;昔年我纵横西域之际,曾与一位江南女子一见钟情,有过一夜欢好,自此再无相见;但半个月前得密信一封,那人曾为我生有一女,如今更是身陷魔教……我时日不多,自知营救无望,又无信任之人,走投无路之时,许是老天怜我,竟途遇一位与我相貌相同之人,遂舍命一赌……” 李暮蝉眸光晃动,眼神复杂,这几日的诸多疑惑也都悉数了然。 当真世事无常。 但是…… 他眼底骤现森然冷意,起身自桌上斟了一杯酒,面朝明月,举杯倾倒于地。 酒水飞溅,李暮蝉轻声道:“放心,我若不死,誓会西行走上一遭,恩怨情仇,一刀了之。” “噗!” 油灯乍灭。 月华之下,唯剩簿册翻动之声,许久,只听一个幽幽嗓音响起。 “幽灵秘谱,白骨追魂掌!” …… 没到三天,洛阳城内便生了一件趣事儿。 那“翠芳楼”里憨傻痴呆的少女居然要成亲了。 人都喜欢凑个热闹,尤其是“翠芳楼”出去的姑娘,以往那可都是花魁,身价千金,世家弟子、达官显贵都挤破了头,惹得无数男子艳羡。 但现在却都在调笑,而更多的是笑李暮蝉。 这人也不算俗人,满身技艺,还薄有才名,在勾栏瓦肆中名头最盛,模样也是不弱,若肯开口,保准有那娇俏女子委身下嫁,可如今也不知是不是疯了,居然要娶个人人欺负的傻子,凭白惹了天大笑话。 而百花林里。 遍地坟茔已被尽数掘开,尸骨外露,本就萧瑟的天地立时又漫起阵阵阴气,一到晚上,鬼火四起,阴风逐野,还隐有鬼哭魂泣之音传出,吓得过路之人一个个哭爹喊娘,屁滚尿流。 转眼,十日已过。 原本破破烂烂的木寮里多出不少新置的木具,张灯结彩,贴着囍字。 大堂主还是易容成老瘸子的模样在忙里忙外张罗着;进进出出的人瞧着穿着各异,但步伐俱是沉稳,堆满笑意的脸上是藏的极深的冷意。 全是青龙会的人。 反倒是李暮蝉闲在一旁,原本略显蜡黄的脸色如今不知为何变得有些白,像是久不见阳光,仿若染上病色,夕阳之下白的如能看清筋骨脉络,微垂的双眼眼仁泛青,眸若鬼火,幽幽摄魄。 但这一切很快又都隐去。 “咳咳,”他故作感染风寒般轻咳了几声,眼神倏忽一落,望向山下的小路,瞧见一顶晃晃悠悠的轿子,眼皮一颤,“来了!” 是生是死,是就此魂归离恨,身归黄土,还是就此跻身江湖,与天下群雄争锋,就看今夜。 11:杀劫 “来了!” 大堂主也笑眯眯的说了一句。 来的不光是人,还有杀机。 木寮里众人的眼睛立马就同闻到肉腥味儿的狼犬一样,亮的吓人,头也抬起来了,脖子也竖起来了,身上的杀机将露未露,欲显未显。 也在这句话过后,李暮蝉已无人问津,他就像是一颗弃子一样,没了价值,被弃如敝履,仿佛屋子里已没有他这个人,谁也看不见他。 所有人已开始蓄势待发,等候动手。 但在动手之前,他们至少要看见轿子里的人走出来,走进这百花林。 抬轿的只有四个人,四个又高又瘦的长脸汉子,一袭黑衣,面黄肌瘦,却绝没有半点人瘦弱的感觉,反是有种说不出的精悍,颧骨突出,双眼凹陷,一双大大的眼睛外鼓,焦黄的两腮绷的极紧,然步伐却是轻飘飘的,踏着被夕阳染红的大地,来的飘忽。 花轿前,刘妈妈正扭着她那圆滚滚的身子,手里拿着手绢,乐的合不拢嘴,步伐轻快的蹦跳着。 李暮蝉识趣的缩了缩双肩,退到一旁,坐在角落里,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这场即将上演的恶战。 明明他才是新郎官,可现在又好像一切都和他没关系了一样。 窗外残阳如血,残秋萧瑟,残花遍地,还有那已经被填上抹平的坟茔,外露着几块零星的白骨,在降临的暮色下泛起点点磷火幽光。 李暮蝉眼神平静,他也在等,等候生机。而他将上官小仙装傻的秘密说出来从来都不是为了给“青龙会”表忠心;他只是想让这两個人的权谋心计,布设的陷阱都变得无用,不至于那么快分出胜负,最好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但这一切都只是他的臆想。 因为生机从来不是等来的,而是自己创造出来的。 李暮蝉心里也百感交集,这几天可谓一波三折,变故迭生,身不由己。 但如今,他想要自己把握一切。 “哈哈哈,新娘子来了!” 随着一声银铃般的娇笑传来,大堂主看也不看李暮蝉,好像他才是新郎官一样,乐呵呵地道:“快请进。” 刘妈妈望着屋子里的人,笑声蓦然变得有些尖细,眼神却很玩味。 这个时候,花轿里忽然冲出个人来,一个美的有些惊心动魄的人,纯真懵懂的双眼噙满了泪珠,一身红衣,伸开双臂,踉踉跄跄的冲进木寮,扑在了李暮蝉的身上,啜泣道:“小虫子,他们都是坏人,抢走了我的泥娃娃……呜呜……” 所有人原本蓄势待发,想要动手,可看到这一幕,全都气息一滞,愣在原地。 这女人简直美的不可方物,两腮酡红,肌肤欺霜赛雪,细腻的像是羊脂油膏,眼睛又圆又亮,乌色的瞳孔泛着一层水汽,红红的小嘴半撅着,妩媚的能把人魂都勾走,可又天真稚嫩,单纯无邪。 少女模样娇嫩不说,身子更是散发着一种妇人般成熟的韵味,像是每一分,每一寸都有种致命的吸引力,宛如一株令人不可自拔的毒花。 可谁又能想到,这个“翠芳楼”里人人欺负,人人厌弃,只有七岁智商的痴傻少女,暗中不但已跻身魔教四大天王之尊位,更掌控了金钱帮富可敌国的无尽财宝。 而且,还练就了一身惊世绝俗的武功。 李暮蝉也是一呆,往日此人灰头土脸,瞧着肮脏,像极了臭水沟的老鼠,人人避之不及,不想竟生了这副天香国色的容颜和如此勾魂摄魄的身段。 当年他还未像今日这般看透世俗,心有满腔热血,结果初入翠芳楼,见这对母女遭人羞辱,忍不住挺身而出,下场就是被打断两根肋骨,然后自此相识。 这丫头不知“蝉”字何解,只以小虫子唤他。 原来都是装的。 他嘴唇翕动,脸上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五官僵硬,但考虑到此时的处境,伸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背,嗓子发干地问:“你母亲呢?” 少女把在李暮蝉怀里的脑袋抬起,伤心道:“我娘生病了,说过些天会有一个叔叔来接我。” 这句话一出口,大堂主脸上的笑容已是淡了。 “生的什么病?”他忍不住问。 刘妈妈站在一旁,轻声道:“多了,身子已开始溃烂,背后生了毒疮,连饭都吃不进去了,只能灌些流食。” 言外之意,便是时日无多,要死了。 那来接上官小仙的只可能有两个人。 一个便是当年“上官金虹”的心腹手下,左膀右臂,荆无命。 一个便是“飞剑客”阿飞。 而李暮蝉在看到大堂主这副模样,问出这句话后,不禁暗叹一声,这人真不是成大事的料,形势既已这般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哪管之后如何,眼下当然要施以雷霆手段,一决胜负。 他看着上官小仙那故作娇憨痴傻的模样,忽然微微一笑,抬手拭去对方脸颊上的泪,俯身弯腰,凑近了对方的耳朵,轻声道:“还装呢,他已经知道你是装傻了。” 上官小仙啜泣的模样不改,还是满眼懵懂:“小虫子,你在说什么呀?” 李暮蝉的声音虽小,但在这个时候却格外清晰,尤其是对大堂主这等高手而言。 他耸了耸眉,看着上官小仙那副痴傻之态脸色已阴晴不定起来,再看向李暮蝉的眼神更是阴晴不定,然后又瞧瞧满脸笑意的刘妈妈。 刘妈妈这时也忽然称赞道:“刀十二,你做的很好!” 大堂主双眼微眯,脸色阴沉如水,道:“你敢骗我?” 这句话自然是对李暮蝉说的。 李暮蝉叹了口气,他忽然感觉这人才是真的傻子,同时也佩服起了上官小仙的心机。 生死之争,若错估了对手,而且还将上官小仙这等可怕存在遗落在一旁,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而他也已看见上官小仙眼底的那抹狡猾甚至是调皮的笑意。 大堂主却不想再猜了,他冷冷道:“动手,一个都别放过!” 刹那间,屋内的一干青龙会弟子已朝着那四个轿夫和刘妈妈扑去;外面的坟地里,一条条身影相继破土而出,为首之人正是那个老乞丐。 “杀!” 刀光剑影,瞬起于方寸之间。 那刘妈妈立于刀阵剑锋之下,浑然不见动作,只是冷笑连连;可诡异邪门的是,刀剑加身,竟不见半点血色,只有一道道浅浅的白印,浑身肥肉宛如变成了金铁。 看也不看身畔的一干喽啰,刘妈妈两腮鼓荡,遂听“噗噗”两声,喉舌间已有两枚铁丸打向大堂主。 而那剩下四个轿夫也是手段古怪,身上黑衣呼的一解,顿时就如四片黑云在木寮内展开,跟着一扬一抖,数十颗暗器寒芒已无差别的飞向八方。 惨叫声顿时此起彼伏,血腥弥散四野,一个个人影捂脸哀嚎。 大堂主面无表情,袖中右手猝然一吐,掌心赫然就见紫芒耀眼,将那铁丸连同飞来的暗器悉数接入手中。 刘妈妈双眼怒张,尖声叫道:“大紫阳手!” 而李暮蝉呢,他也觉察到了杀机,就见那老乞丐居然先扑向了他。 怎会先杀他呢? 难道这是上官小仙的人? 李暮蝉心念一转,眼神阴沉,便已将怀里的上官小仙推开,转身一头撞破了木寮,朝着山下跑去。 上官小仙眼神幽幽,冲老乞丐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杀了他。” 12:杀 逃!逃!逃! 李暮蝉顺着山丘上的沟壑连滚带爬滑落下去。 他一边夺路奔逃,一边红着双眼低吼道:“不关我的事啊!” 时已薄暮,伴随着天边的夕阳落尽,乍见狂风大起,乌云汇聚,天愁地惨间,云中已有雷气酝酿,隐放光华。 大雨将至。 “唉,是不关你的事,但你既然已知上官是在装傻,便注定活不下去。”老乞丐不紧不慢跟在后面,背负双手,双足轻点,身体徐徐上下起伏,宛若一羽凌空,踏草而飞,“而且,我也不可能留你。” 李暮蝉身上的新郎服早已被山间的荆棘树杈划的破破烂烂,脸颊上也不知沾着哪个倒霉鬼的血,鞋子还跑丢了一只,披头散发,狼狈至极。 他像是也来了戾气,恨声道:“你先叛魔教,又叛青龙会,注定死的比我还惨。” 老乞丐反是笑脸盈盈,宛如猫捉耗子般在后面缀着,身形飘忽,像是风雨中游荡的孤魂野鬼,一双眼睛却泛着凶意,淡淡道:“我本就是青龙会送入魔教的暗桩,可我换来了什么?除了满身的伤疾和不知年月的隐姓埋名,活的不人不鬼。而且他们已当我是颗弃子,只待金钱帮遗宝到手就是我的死期,因为我知道的太多了。” 这人说着说着,心中的恨意已流露于形,面目狰狞,眼泛凶光,嗓音嘶厉道:“所以我只能先下手为强。” 二人一追一逃,已渐渐远离了百花林。 骤然, 轰隆!!! 雷声大作,电照长空。 风雨相和,沁寒凉意简直入骨入髓。 李暮蝉眼中的慌乱不知何时已化作一抹阴冷,森然的眸子竟在这一刻染上碧色,宛如两团幽幽寒火,于风雨中高涨大盛。 他眼神游走,亡命奔逃,紧抿唇间早就咬出了血腥味,丝丝痛楚刺激着他的意识。 “我很好奇啊,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能逃到哪去儿?”老乞丐道。 李暮蝉哑声道:“是你出卖了刀十二。” 在这一刻,老乞丐竟然从那只顾逃跑的背影身上感受到一股杀意。 老乞丐不急着动手,而是慢悠悠地道:“是又如何?我本有意邀他与我共同进退,可惜那人性情乖张,又桀骜难驯,还总是瞧不起我,只能杀了。” 李暮蝉抿了抿腥甜的唇,嘿声笑道:“换我我也瞧不起伱,你这种人,活的窝囊,杀人也只敢用那般不见光的手段。” 一句话,瞬间点燃了老乞丐心中的杀机。 刹那间,李暮蝉就觉身后劲风来袭,顿时心头一凛,忙前扑一翻,倒地滚了一圈。 饶是如此,他肩头还是中招,传来阵阵火辣辣的痛楚。 李暮蝉逃的更快了,双眼倏忽一亮,却见那凄冷的岗岭间隐隐约约落着一座老庙。 又到了这个命运转折,一切开始的地方。 “哈哈……”老乞丐笑的更大声了,“你不会还想着求菩萨保佑吧?哈哈哈。” 哗啦啦…… 豆大的雨滴开始坠落,落在山野岭岗、枯木老树上,敲出一片骤急的声响。 李暮蝉冲着老庙急去,嘴上还不忘嘲弄道:“原来你也害怕上官小仙败亡。” 这人既能一直跟着他走的这般远,必然是对上官小仙没有足够的信心,如此一来,也能找机会脱身,给自己留后路。 “你懂什么?”老乞丐面颊颤抖,眼中竟有恐惧浮现,“青龙会远比你知道的要可怕,就算大堂主输了心计,但不代表就会输,而且在其之上,还有六大龙首,俱是雄踞一方的绝顶人物,更别说那大龙首……” 他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气息自牙缝中挤出,化作一声尖锐如沸水烧开的啸叫,像是对这人害怕到了极点。 而李暮蝉已奔进了老庙。 老乞丐笑個不停,步步逼近:“哈哈哈,真是蠢到家了,居然逃进一条死路,现在我就是想放你都没办法了。” 李暮蝉背朝神像,步步后退。 可忽然,变故横生。 “咯咯,妙的很,居然逃进了死路。” 风雨中冷不丁飘来一声女子的娇笑。 老乞丐和李暮蝉俱是心神一震,忙凝神瞧去,但见瓢泼大雨中有一团烈火横空飞进,落在庙内没燃尽的柴堆上,嗤嗤作响。 腾跃的火光中,几名女子宛如扭动的乱蛇,款款走了进来。 看到这些人的瞬间,老乞丐脸上再无笑意,只有苍白和惨然。 盖因这些人赫然就是之前湖畔小楼里的那几个美艳女子,既有胡姬夷女,也有汉人女子,足有五人。 李暮蝉突然低低一笑,眼底尽是快意和冷意:“老鬼,这下你也得死了,你倒是继续笑啊。” 老乞丐面色铁青,眼神阴郁,眼珠更是急转,如在想着对策。 门口当先一人闪身蹿进,宛如一只野猫,迈着轻巧莲步。 这人乃是个赤发夷女,生着一双绿眸,雪白肌肤简直像极了牛乳,在火色中泛起一抹细腻光华,眉眼间充斥的野性极致展现了异域风情。 如果这人手中不是拎着一颗尚在滴血的头颅,肯定更加迷人。 而剩下的四人,或娇小可人,或蜂腰豪ru,或腰身曼妙,俱皆姿色动人。 但那恐怖的杀意却仿佛已令庙里的空气凝结,化作冰山。 赤发夷女先是带着几分挑逗意味的瞧了李暮蝉一眼,舔舐着红唇,然后又看向老乞丐,娇声道:“念你这些年也算立下不少功劳,留你个全尸,你自尽吧。” 说的竟是一口纯正地道的汉话。 老乞丐惨然一笑,已在步步后退,似是被吓破了胆。 李暮蝉轻声道:“说你窝囊还不服气,对付五个女人都畏畏缩缩,你刚才那劲头呢?” 被言语一激,老乞丐两腮筋肉不住颤跳,咬牙切齿怪道:“小子,你别急,这五女练就的可是采阳补阴的邪法,别说是你,就是二十个龙精虎猛的江湖好汉落她们手里,不出三天,一个个都能被吸成人干。” 李暮蝉闻言暗自一凛,反呛道:“老鬼,你好歹也是江湖高手,功力不俗,要不舍身饲虎,没准能挺过来呢,到时候把她们伺候舒服了……” “去你娘的,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老乞丐脸颊抽搐,退步间猛的一把抓向李暮蝉,像是要拿他挡刀,“我先送你小子上路。” 李暮蝉哪会不提防他,忙缩身就躲,闪到一旁。 只这刹那,那五女右手一抖,但见“呜”的一声,手臂上竟蹿起一条乌蟒般的急影,如毒蛇吐信,卷向了老乞丐。 居然是五条软鞭。 刹那间,火光急颤,庙内鞭影翻飞,如群蛇乱舞,噼啪炸响不绝于耳。 这软鞭放长击远不说,劲力灌注竟有断石分金之威,声势好不吓人。 老乞丐以一敌五,双拳难敌四手,交手不过数招便已左支右拙,混乱间被一鞭抽碎右耳,疼的龇牙咧嘴,惨叫一声,忙想腾空破瓦而逃。 可他不提纵还好,只双脚甫一离地,那五女腾挪一闪,五条长鞭已快吐如灵蛇,将他两脚一卷,缠个正着,腰腹亦被裹住;惊慌之际,一道鞭影又凌空而来,如有千钧之力,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抽向他胸口。 老乞丐亡魂皆冒,双手招架一探,以鹰爪擒拿连忙接住这要命的一击。 然而不待喘口气,另有一娇小女子如燕抄掠飞起,软鞭当空盘旋将他脖颈一绕,又在那梁上一翻,将其悬吊半空,右膝更是于他后腰重击一砸。 老乞丐登时哇的吐出口逆血,双目瞬间赤红,忙伸手紧抓软鞭,不住奋力挣扎。 但就在这个时,又起变故,一声急促惨叫在庙内响起。 “啊!” 那惨叫之声是由女子发出,还是两个人同时开口。 老乞丐挣扎着垂目瞧去,顿时瞳孔骤缩。 火堆旁,只见两名胡姬竟已被人凭肉掌穿胸而过,自后背而入,贯穿前胸。 而二女身后,就着急颤的火光,一张面无表情却又阴冷森然的苍白面目慢慢显现。 那人竟是……李暮蝉!! 13:邪功 老乞丐瞅见这一幕,只似活见了鬼,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人居然是李暮蝉? 这人怎么能是李暮蝉呢? “你……居然……会武功?” 李暮蝉神情紧张,脸色冷白,鬓角见汗,他虽下手果断,但初次杀人的感觉着实不舒服。 他也明白,只这一动手,从今往后便算是入了这波涛汹涌,阴险诡谲的江湖了。 森然厉目轻轻一颤,旋即已是变稳,前所未有的稳;而那沉着的眼眸中,一点碧幽幽的寒火却在高涨,仿似连眼眶都染的发青,沁寒带青,眼仁还弥漫着猩红血色,让人不寒而栗。 惨叫一起,剩下的三女当即就已反应。 “你该死!” 两道鞭影立如狂蛇匹练,灵巧如活物,绕过那两名胡姬,在惊怒厉喝中卷向李暮蝉。 李暮蝉仿若早已料到这一幕,一振双臂,双手倒抽而退,闪身后撤,毫不拖泥带水。 他穿的灰衫,袍袖宽广,此时一振,宛如迎风而起的两扇鹤翼,一展一翻,两只苍白带血的肉掌刹那间自袖中吐出,且青筋浮露,皮肉下游走的气血间如有浓墨溢散,将双手瞬间染上一抹令人心惊肉跳的青黑之色。 翻掌之间,更将席卷面门的一道凌厉鞭影击退。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短暂交手,俱是惊疑。 二女攻势调转,老乞丐反而得以喘息,忙吞下一口血,挣脱了缠绕脖颈的软鞭,踉跄一稳,盯着鬼气森森的李暮蝉骇然失声道:“啊,幽灵门?你何时学得幽灵门的邪功?” 李暮蝉眼中的寒火却愈发炽盛,轻声道:“老鬼,别误会,我可不是救你,因为我觉得既然要替人报仇,怎么着也该亲自动手,不然你就是死上千次万次,我也不会觉得快意。” 他想亲手宰了这老东西。 “你还在我身上割了那么多刀,让伱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你,”李暮蝉背靠神像,双手自然垂在身侧,十指舒展,眸光流转,望向那五女,“况且,她们身上阴气极盛,比那百花林中的四十多具尸骸都要浓郁,我……我也想杀了她们。” “报仇?”老乞丐闻言一愣,“你是说刀十二?你难道和他……” 话到这里,老乞丐忽然不说了。 他突然发现这个自己眼中的窝囊废非但不窝囊,反而城府极深,心机更是深重。 他又看向李暮蝉的双手,眼中不免浮现出忌惮之色。 这是毒掌,取尸毒为劲。 好在气候尚浅,不然李暮蝉也不会拖到现在才偷施暗手,分明是没有把握;而且适才出手也尚显笨拙,连身法都还不入流。 但这双手……老乞丐眼露贪婪,他已能肯定李暮蝉练功的时日必是极短,但数日之功竟能招架那断石分金的软鞭,何其惊人。 那两名胡姬一招重伤,如今躺在另外三女怀中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不消片刻,便已殒命。 而伤口之上还隐有黑气弥漫,血脉筋络像是墨线,分明中了尸毒。 老乞丐忽然眼神一亮,他却是瞧见了李暮蝉身侧右手在轻轻颤抖,原来还是不敌,嗤笑道:“小子,你这初学乍练的气候还差的远!” 说话间,破空之声骤起,但见那三女凤眼含煞,再度出手。 这次出的却非软鞭,素手一抖,袖中已见数十枚绣花小针“嗖嗖”朝着李暮蝉和老乞丐找来。 老乞丐啐了一口血沫,眼神阴沉,伸手已将身上锦衣呼的解下,单手一掀,锦衣飞旋一转,竟将漫天针雨悉数兜住。 他手上振衣拦针,脚下也是不停,贴地猛扫,燃起的柴堆顿时散飞成漫天火雨,同时顺势将那锦衣于身前一抖,兜住的飞针顷刻倒飞而回。 三女冷哼一声,想都不想,长鞭急卷,已将那两具胡女的尸体卷到身前。 而老乞丐接针抖衣一气呵成,连李暮蝉也被罩了进去。 李暮蝉的反应却把众人骇了一跳,针雨来时他双脚脚尖点地,双臂于身侧平展,身体直挺挺倒了下去。 眼看就要触及地面,但就差那么几寸,反是生生悬停半空,只凭脚尖支撑,身形斜斜直挺,恍惚瞧着犹若悬空,像是一具僵硬的尸体。 老乞丐眼神骤凝,怪叫道:“好小子,连‘幽冥无影僵尸步’都学了。” 但李暮蝉悬停不到片刻,人就啪的摔在地上,惹来老乞丐一阵怪笑:“学艺不精……先杀这阴险狡诈的小子。” 那三女似乎也恨极了李暮蝉,鞭影急转,直袭而至。 老乞丐屈步挤进的同时更是翻肘转腕,不过几步双手便已变幻出十数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近身杀招、擒拿绝技,一时间火光里尽是层层铺开的爪影。 李暮蝉不慌不忙,干脆就地一滚,人已滚到了神像后面。 “死来!” 老乞丐绕转急追。 赤发夷女眼神阴狠,挥鞭甩舞数圈,索性发劲将长鞭一抖,如蟒展身,鞭身立被抖得笔直,旋即携骇人劲风当空抽下,如刀如斧,来势极汹。 另外二女的手段几乎与前者同出一辙,三条长鞭如在半空交织出一张大网。 这三鞭,不但把老乞丐和李暮蝉罩了进去,就连那神像也被罩了进去。 庙外电闪雷鸣,庙内乍见三道如电匹练悍然劈下。 毫无悬念。 “轰!” 一声炸响,泥塑的神像顷刻爆碎当场,寸寸瓦解。 可暴乱的尘嚣中,却见那最先扬鞭出手的夷女踉跄而退,妩媚动人的脸上插满了一支支短矢暗箭,眼中带着浓浓的不敢置信,退出不过几步,便已咽气倒地,就此而亡。 老乞丐一瘸一拐倒退连连,满脸痛苦,肉掌之上多了数个血洞不说,大腿还被一支暗箭洞穿,同样是不敢置信地嘶声叫道:“啊,这是哪来的暗器?谁人打的暗器?” 剩下的两女也是好不到哪去儿,浑身多了数个血洞,吐血连连。 待到尘烟散去,所有人心头一突,方才看清,原来那神像座下空空竟然藏有要命杀机,全是暗器。 “你……你……”老乞丐哀嚎不止,看着一旁灰头土脸爬起的李暮蝉,愣是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早就埋伏好的? 这暗器自然不会是李暮蝉所埋,而是刀十二埋的。 那二女一为汉人女子,一为塞外胡女,此刻身受重伤自知已无胜算,哪还顾得了其他,忙转身就逃。 风雨扑进。 李暮蝉墨发飞扬,双肩未动,双手未动,双膝未动,臂没举,脚没抬,但就在老乞丐瞪圆双眼的注视下,他人已直挺挺的滑了出去,双脚脚尖触地,在地上带出两道浅痕,掀起阵阵阴风,追随着二女飘入雨中。 老乞丐两腮发颤,挣扎着赶忙起身,想要逃命。 只是未等站稳,随着庙外一道电光乍亮,一团风雨登时涌入。 火星飘摇欲灭,老乞丐再次跌坐在地,忙眯眼急瞧,旋即头皮发麻。 但见雷光电闪之下,滂沱大雨中一道瘦削身影已立足门口,双手一左一右各拎着一具已是毙命瘫软的尸体,眼若鬼火,鬼气森森。 李暮蝉沐雨迎风而入,轻声道:“你想……怎么死?” 14:青年,女子 老乞丐面如死灰,他怎么也没想到此番活下来的既不是他,也不是那五位女子,而是李暮蝉这个从头到尾都没人瞧上眼的窝囊废。 他翕动着嘴唇,本想求饶,然话到嘴边竟发觉无话可说,也没有求饶的理由,李暮蝉更没有放过他的理由。 再看着李暮蝉那双手,老乞丐脸已经发绿,像是气息堵在喉咙中,嘎声道:“白骨追魂掌!” 据说中了这种掌法的人浑身会遭尸毒侵体,流入四肢百骸,可以不用即时要命,却能让人由内而外血肉腐烂,生不如死。 他气息急促,看了眼庙外的滂沱大雨,忍不住问道:“你和刀十二到底是什么关系?” 李暮蝉并未答话,而是快步走到神像的底座前,看着里面残损的暗器,随手将其拨开,旋即又往深处的土中摸索了一番,从中取出一方暗沉沉的木盒。 木盒之上汇有诸多佛经梵文,当中赫然镌刻着七枚古韵十足的小字。 “锁骨销魂天佛卷。” 老乞丐早已看傻了眼,但当他望着那木盒,看到上面的几个字后,他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魔教横行西方,为图中原,近些年也曾收集过不少江湖上的神功绝学。 诸如昔年威势足能与“金钱帮”争雄的“神刀堂”堂主白天羽所习《白家刀法》;还有当年“兵器谱”上最神秘莫测之高手胡不归的剑法;再有西方“星宿海”的不传之秘《密宗大手印》;甚至传闻连“千面公子”王怜花所著奇书《怜花宝鉴》与那“九州王”沈天君的武功皆为魔教所得。 老乞丐近乎呻吟般的躺倒下去,仿佛不再挣扎,语气虚弱地呢喃道:“数百年前‘只眼郎君’所留绝世神功原来是真的……小子,今日你如若不死,将来必是那翻云覆雨的绝顶人物……可惜……魔教不会放过你,上官也不会放过你,青龙会……罢了,你动手吧,我会在黄泉之下看着你,看伱能走到何种地步。” 可李暮蝉却迟迟未近身取命,反倒退出一截,沉默片刻,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刚才那几支暗箭你应该接住了吧。” 言语坠地,老乞丐原本引颈受戮的模样已然大变,变得狰狞难看,满目杀机,于瞬息间转变。 他腿上中箭,双掌撑地凌空翻起,而指缝间赫然拿捏着几支短矢暗箭。 李暮蝉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先前未曾听到暗箭贯身之声。 上面血迹斑斑,正是洞穿了老乞丐手掌的暗器,竟被其趁乱藏了起来。 “小子受死……” 老乞丐身形凌空,目眦尽裂,像是恨不得要将李暮蝉生吞了一般,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吼,双手青筋暴起,箭口血水狂飙,正是临死反扑。 如他这种人,一辈子郁不得志,未享权势,未得名利,连女人都不曾纵情享受过,怎甘心看着李暮蝉这种随意碾死的小人物得此泼天奇遇,成为最后的赢家。 死都得拉其陪葬。 可他飞起的快,落下去的更快,暗器未及打出,眉心陡然没入一道十分不起眼的乌光。 刹那间,老乞丐眼中歇斯底里、穷途末路的恨意也随之烟消云散,又重重摔了回去。 “梅花……针!” 带着难以置信的眼神,老乞丐双眼染血,死不瞑目的盯着李暮蝉,眉心一点猩红血迹飞快扩散。 李暮蝉面无表情的收起梅花针,不曾犹豫,只将老乞丐一把丢进火中,随后抓起两具胡女的尸体大步奔向风雨。 但不多时他复又回还,将剩下的三具尸体也一并带走。 庙外风雨更甚,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也不知过去多久,似有一缕清风拂进,定睛再看,庙内那未燃尽的火光下已站着一道身影。 但不是一道,而是两道。 盖因火光照不到的阴影中响起个轻低却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唔,血还没凉透呢,叛徒死了,她们五個也死了,谁活了?” 站在火光下的那人迈步走到神像前,一撩衣摆,大马金刀的坐在了泥台上,一袭得体华服宛如世家公子,玉冠束发,身姿挺拔修长,一手轻按右膝,一手则是垂于半空轻颤着修长的五指。 这是个年轻人。 而这人指间还有一柄飞刀,灵活的像极了一只上下翻飞的蝴蝶。 火光摇曳明灭,照亮了此人的面目,那竟是一张由青铜所铸的龙首面具,狰狞怪异,却又尽显神秘,森然可怖。 面具之下,一双年轻的眼睛正忽明忽暗,深邃难测。 这人的声音也很年轻,缓缓开口道:“城里的魔教教众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去‘百花林’把剩下的余孽一并铲除。” 话音一落,庙外风雨中隐见一道道鬼魅般的身影自那透出的火光中连连晃过,仿若飞蝗过境,直扑百花林。 阴影中的声音再度响起:“你的那个替身估摸着也死了吧。” 青年把玩着飞刀,不以为然地道:“他死的很有价值。” 原来,那大堂主既不是堂主,也不是所谓的“青龙会”七大龙首之一,有的只是个替身。 一个替身,便将洛阳城内的一众魔教中人尽数引出,确实很有价值。 阴影中的那个声音不禁称奇道:“如此说来,那上官小仙果然是在装傻。” 坐在泥台上的年轻人随意道:“这没什么值得意外的,当年‘金钱帮’横行天下,树敌无数,上官家的后人若不装傻,就算荆无命和飞剑客寸步不离的守着,恐也难保她周全。而且,她不就是幼时遭到袭杀才趁势藏拙么,小小年纪已有如此心机,连她那亲娘都蒙在鼓里,骨子里果然流着上官金虹的血。” 火势一斜,却见阴影中的那人飘了出来,竟是一名白衣胜雪的女子,面上同样也有一张怪诞可怖的龙首面具。 但细看之下二者所戴面具又各有差别,细节纹理俱皆不同,像是铸就时刻意留了区分的痕迹,前者邪气凛然,后者阴柔诡谲。 女子双眸熠熠生辉,有若明月,腰身纤秀,肤色白如美玉,看了眼老乞丐早已化作焦炭的尸体,忽然开口道:“你猜她会不会也得了上官金虹的武功?” 青年把玩飞刀的动作一顿,嗓音拔高些许,冷冷笑道:“那就更好了,这江湖风起云涌,英杰辈出,缺了‘龙凤双环’岂非无趣?况且世人都传小李飞刀本不敌龙凤双环,若非上官金虹太过自负,必不会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她若敢亮双环,我便要一试飞刀,小李飞刀能败它,我这把飞刀也能败它。” 女子忽然话锋一改,嗓音清寒道:“洛阳之势你且顾好,魔教东进在即,江湖各势又都纷纷崛起,稍有差池,此役便万劫不复。” 像极了叮嘱,女子说完已飘然掠入雨中,径自远去了。 “龙凤双环?” 青年则是徐徐起身,手中飞刀倏然不见,而雨中已多出一道难以形容的璀璨寒芒,转瞬即逝。 只是回神回身再看,庙内已空空如也,不见人踪。 15:变数 一夜风雨。 只待天明,百花林外,趁着天色将昏未昏,欲亮未亮,那泥泞的的山道上,忽见一道身影正以一种轻巧无声的步伐偷摸进了乱堆的坟茔。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暮蝉。 如今“魔教”与“青龙会”火并,这等险要关头,但凡与二者有关系的只怕都会想着远遁千里之外,远远逃开,可他偏偏要反着来。 洛阳城内也翻了天。 一夜之间,不少江湖好手,无论黑白正邪,俱是死伤无数。 而且沿途还有厮杀,简直步步凶险。 走在路上,兴许路过的商贩能刺你一刀,买菜的大娘能送几发暗器,送碳的老汉有可能是江湖上最可怕的杀手,蹦跳的孩童都能是苗疆“五毒教”的传人,个个都能要人性命,防不胜防。 他本想赶回洛阳城,但还是留了个心眼,暗地里事先观望了一翻,只是不看还好,这一看李暮蝉遍体生寒,最后还是决定回返百花林。 李暮蝉也觉得自己错估了“魔教”与“青龙会”的势力,而且是大错特错。 这两方如今已无孔不入,遍布于洛阳城内,市井九流、豪绅富户、贩夫走卒,竟然都有人马,数不尽的明争暗斗,可怕。 风消雨散,挥不去的是那股浓郁血腥味儿, 李暮蝉小心翼翼的先是静候许久,见木寮内没有动静,才提着一口气贴了过去。 屋内狼藉一片,四散喷溅的血迹,刀痕剑伤,还能瞧见几根散落的断指,以及折损的兵器、遗落的暗器。 居然没有一具尸体。 李暮蝉疑惑间蓦然翕动着鼻翼,嗅了嗅,然后绕过木寮,来到了后面的坟茔。 弥漫的晨雾里,乱坟早已被推平,化作一片数丈见方的空场,露着翻新的旧土。 李暮蝉眼神变幻,迟疑中抬脚将那旧土拨开一些,立时就见一张死灰惨白,双眼圆睁的脸正面朝上与他隔空对望着。 这人他还有印象,应该是上官小仙的那四名轿夫之一。 “咦?” 正瞧着,李暮蝉猛的面露惊疑,俯身望向尸体的眉心。 那是一处小小的创口,伤口上窄下宽,长短不过寸许,很不起眼,已发紫泛青。 李暮蝉却扬了扬眉,用一种疑惑的语气自语道:“刀伤?飞刀。” 前两個字是疑问,后两字却已肯定。 李暮蝉若有所思的起身,看来昨夜他逃开之后这林中必然还有人来,而且还是不得了的高手,属于“青龙会”的人。 但…… 上官小仙应该没死,甚至还没输,不然城中的那些人马早就偃旗息鼓了。 结果尚未分晓,要么两败俱伤,要么难分胜负。 而李暮蝉对这些没有半点好奇的心思,他现在就只想活下去。 至于谁赢谁输,还不是他现在能想的。 而李暮蝉回到这里另有一重考虑…… 他望着面前这座掩埋了数十具尸体甚至是更多的巨大坟坑,眼中退却不久的幽森鬼火已有再起之势,身侧双手已在轻颤,指尖青黑之意浮现。 那《锁骨销魂天佛卷》既是神功,修炼起来定然不易,他可不会单纯到觉得神功到手就能天下无敌,眼下为图自保,只能先行邪法。 而且这场厮杀对李暮蝉而言简直就是天赐良机,正好用来提升功力。 既然已经卷进了这个江湖,一味退缩可不是他的性格,迎难而上,逆境求生,于刀光剑影中步步登高,才是酣畅淋漓的快意。 但如在顾虑着什么,李暮蝉忽然在那满是血腥的泥地里滚了一圈,然后飞快赶到坟茔西南角的一个隐蔽方位,伸手扣进土中,等再提起,一个棺材盖就被揭了开来。 棺材埋得不深,放的极浅,上面只覆了一层层薄薄的草皮,掩了一层碎土。 这是李暮蝉之前练“幽灵秘谱”的所在,比起外面狡诈叵测的人心、波云诡谲的江湖,他反而觉得不如几尺棺木来的安全,也睡的更舒服,更安心。 甚至他情愿和那些腐烂发臭的尸体同床,也不想和活人为伍。 棺木埋得虽浅,但里面的空间却比寻常棺材大上一倍有余。 昨夜风雨,里面已积了一层泥水。 李暮蝉想也不想伸手自其中摸出一口三尺长刀,旋即横身钻了进去。 一夜的惊心动魄,连日来的担惊受怕,他此刻可谓心力憔悴,别的不想,先养足精神再说。 …… 时辰渐逝。 白日里,李暮蝉缩在棺材中抱刀入眠,时不时被外面的动静惊醒;偶有几声急呼,但也多是寻常人发出,想是城中送尸的人手被这修罗场般的可怕景象所骇,吓得哭爹喊娘,屁滚尿流。 一日无话,转眼又是天黑,百花林里又添数十座新坟。 甫到晚上,鬼火四起,尸臭盈野,阴风大动,那没燃尽的纸灰和遍地洒落的纸钱登时随风尽起,在林中飞旋飘卷,激的魂幡猎猎作响,恍惚间令人如陷黄泉,好不骇人。 只说时近三更,李暮蝉才从棺中悠悠转醒,见外面毫无动静,他遂将棺材轻启出一道缝隙,一缕皎洁的月华立时透进,还有阵阵微风。 外面月已上中峰,像是白天经过日头的暴晒,百花林中的尸臭愈发浓郁了。 可就在李暮蝉正准备去寻尸练功的时候,他猛的神情一紧,又缩了回去,急忙屏气凝息,小心谨慎的透过缝隙朝外望去。 但见不远处的一座新坟这时竟然轻轻震颤了起来,跟着土石滚动,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往外钻爬。 李暮蝉静静瞧着,不敢发出一点动静;不多时,他双眼已在徐徐眯起,盖因那坟头上居然伸出了一只手,接着是头,然后是身子。 这人披头散发,浑身脏兮兮的,活像个乞丐,正在往外爬。 “嘶……” 但李暮蝉却心头暗震,瞳孔急缩。 若是旁人或许认不出此人是谁,但他却绝不会分辨不出来,因为这人不是别人,竟然就是魔教的“孤峰天王”,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怎会在这里? 李暮蝉心念急转,很快便想明白了。 这人难道是输了,然后诈死被当作尸体送到百花林,想要借此脱身,逃脱“青龙会”的剿杀? “想不到以此女的手段和心机竟也败了,真是冤家路窄,看其虚弱的脚步,大抵还受了伤……” 李暮蝉心中已在暗自盘算着要不要趁其命,取其命,杀了此人,以绝后患。 但他这些诸多念头转瞬又都烟消云散,盖因夜色中乍听一声轻笑响起:“呵呵,你果然藏在这里。” 又有高手来了。 16: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月上中天。 坟茔之中,李暮蝉凝神静瞧,心弦紧绷,握紧了手里的刀。 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人措手不及。 来者想都不用想,必然是“青龙会”的人马,而且极有可能是真正身居高位、幕后布局的大人物。 毕竟,大人物总喜欢最后出场,如此才能展现自己的分量,定鼎乾坤。 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回头再看,李暮蝉突然发现好像这一切已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确实没有关系了。 比起这般惨烈的江湖争斗,他就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生死都无人在意;而且此役落幕之后,只怕更加无人记得他。 刀十二死了,老乞丐死了,上官小仙也要死了,至于那位大堂主,想来也是棋子。 而他是谁,对结果已不重要。 李暮蝉不禁苦笑,他费尽心思的求生,在别人眼中,也不过是只可有可无的蝼蚁罢了。 “来了!” 倏然,一抹白影凌空荡过。 李暮蝉心神一紧,盖因他借着那道缝隙实在难窥全貌,但上官小仙却闻风色变,凝神看向了木寮的顶上。 不光是一个人,还有另一个人。 那個大堂主。 他居然还活着,但右臂已齐根而断,右眼也被暗器打瞎,披头散发,露着一张五官普通,最是让人记不住的寻常相貌,黝黑的肤色似极了风吹日晒的货郎,粗粝极了。 不知为何,看到这个大堂主竟然还活着,李暮蝉反而觉得哪里好像出了问题。 “属下参见七龙首!” 大堂主的声音传来。 那来人居然就是“青龙会”的七大龙首之一。 果然是不得了的大人物。 上官小仙突然脆声道:“我已知道你是谁。” 她的嗓音既没了那俯瞰江湖,手握生杀予夺之势的霸道,也没了憨傻痴呆的傻气,就像个最是普通,最是寻常的小姑娘,明明眼眸有着胆怯和畏缩,架势却是迎敌之势,故作倔强,仿若一头走投无路,不得不拼死反扑的雏虎。 “那又如何?”七龙首好似对上官小仙很有兴趣,非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兴趣,而是杀意、战意,以及浓浓的压迫感,“没想到你居然还是魔教中人,莫非是以‘金钱帮’遗宝换来的?” 杀机已现。 李暮蝉虽未见其人,但已觉察到一股切肤的寒意在夜风中弥散开来,激的人肌肤起栗,毛骨悚然。 这二人要做最后的一搏了。 他尽量控制着呼吸,不知为何,看到如此一幕,李暮蝉反而有种身处局中的紧迫感,像是也为这两股不住碰撞的杀气所感染。 忽有风来,一道身影自屋顶飘然落下。 李暮蝉终于看见这个人了。 此人锦衣华服,身姿挺拔,脸戴龙首面具,双手垂于身侧,已不紧不慢站在了上官小仙对面二十步开外的地方。 夜风徐徐,坟茔伫立,遍地枯叶被杀气一冲,顿时漫天飘散。 竹林簌簌作响,风急月明,肃杀陡起。 那人双脚一稳,冷淡道:“算了,对死人的话,我没多少兴趣知道。” 上官小仙红唇紧咬,右脚后撤半步,似是欲退。 见此情形,七龙首双眼骤凝,但他忽然又似记起什么,开口道:“那个叛徒死了。” 上官小仙一愣,她很聪明,聪明到立马便明白对方说的是老乞丐,但神色如常,并无异样。 因为对方既然一去不回,十有八九凶多吉少。 但七龙首接下来的话却令上官小仙的眼神起了一种十分微妙的变化。 “我的人也死了。”七龙首有些好奇,“活着的是谁啊?” 上官小仙眸光闪烁,宛如带着迟疑,轻柔道:“那人是我相公。” 她还看了看布置喜庆的木寮,眼中有过留恋,还有向往。 七龙首问:“那人叫什么?武功很高么?” 大堂主在旁恭敬道:“那人……” 七龙首忽又摆手,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吩咐道:“算了,不管他是谁,找到他,提头来见。” 而棺材里的李暮蝉脸色早已阴沉,这女人实在是好毒的心思,死都得拖上他。 猝然,七龙首竟大步再进,气势嚣狂霸道,不过数步,便已拉近了与上官小仙之间的距离,矮身腿扫落叶,攻其下盘。 上官小仙连连后退,眼见对手紧逼,只得腾空一跃。 七龙首乘胜追击,运掌起势之间,掌心紫芒吞吐,自下取上,狂风大作,直袭上官小仙要害。 上官小仙神情紧绷,双掌当空招架,与之连对数掌。 砰砰砰…… 只似惊雷骤起。 可未等她翻身落地,七龙首人已双脚凌空,如飞鸟滑翔,飘然后退。 然飞退之间,一抹杀机悄然乍现。 恍惚一瞬,两者之间的枯叶黄纸宛若缓了缓,停顿了那么一刹半瞬。 李暮蝉口干舌燥,瞳孔先缩后扩,眼中一切悉数不见,只有一柄飞刀。 那飞刀于七龙首手中初现,一现之后,已在上官小仙的眉心。 诡异无端,莫测难防。 但飞刀未中。 上官小仙立足在地,原本空无一物的双手中已多了两样东西。 那是两团暗沉沉的光,金光,不甚耀眼,却让人惊心动魄,不甚沉重,却如有万钧分量。 龙凤双环。 这代表了无上地位,无上权势,无上武功的奇兵,如今被两只纤秀娇嫩甚至有些小巧的玉手握着,而且握的很稳,稳的七龙首已勃然色变。 因为他的飞刀已被挡了下来,宛若被磁石吸附住了一般,留下一声嗡鸣。 金环横于面前,上官小仙的双眼透过环口,仿若在笑。 她发笑时明眸已在飞快亮起,长发无风自动,一股深藏于骨子里的霸道一点点如火升腾,再现于世。 李暮蝉也已看见龙凤双环,那双环好像并无出奇之处,而且对上官小仙来说甚至有些过于巨大,环如碗口,环上龙凤环绕成纹,握在一个娇柔的女子手中实在有些怪异。 可正因为在上官小仙的手中,这不甚出奇的双环已有种说不出的可怕魔力。 天下兵刃,正险奇诡,以环为器,当得“奇”、“险”二味,故而“不稳”。 不稳在于难以驾驭。 江湖上擅使奇兵之人,要么是绝顶高手,要么就是不知死活的愣头青。 这等兵刃想要练出火候已是极难,想要登峰造极更是难如登天。 而此女竟把这世上一等一的奇险之兵器由“不稳”练至稳如泰山,由奇化正,由险化明,简直不可思议。 连李暮蝉都感觉到一种无言的震撼。 “唔……噗……” 一声呛咳吐血之声起的突兀。 李暮蝉却仿若早已猜到这个结果,眼神只有深沉,并无异色,因为……上官小仙要赢了。 至少是赢下了这一局,先下一城。 定睛瞧去,月华之下,那吐血的正是七龙首。 而动手伤他的居然就是一旁的大堂主。 一记重掌,正中七龙首后心。 七龙首怒道:“你敢背叛我?” 而大堂主的话就连李暮蝉听的都头皮发麻,有些头大。 大堂主阴险笑道:“我本就是金钱帮的人,何来背叛之说?你就从没想过,我这个大堂主有可能会是真的?” 说罢,他闪身急撤,已与上官小仙成夹击之势。 这人居然是“金钱帮”的人。 七龙首眼神急变,又恨又惊地冷笑道:“洛阳城内的魔教教众已被连根拔除,就算你费尽心机,也难有胜算。” 上官小仙很是赞同的点点头,似乎并不否认对方的这句话,但她一点也不慌张,反而笑了:“所以,你杀的只是魔教的人,而我的人,是‘金钱帮’,想来现在那些‘青龙会’的暗桩耳目都已经被连根拔除了。” 在剿杀魔教的时候,这些人皆已现踪,无路可逃。 “金钱帮?”七龙首这下真的是彻底动容,也终于回过味儿来了,大堂主这些时候一直对付的都是魔教,收拾的也都是魔教,并没有违背他的命令,“原来如此,伱已是‘金钱帮’的帮主?” 上官小仙昂然道:“你‘青龙会’七大龙首个个神龙见首不见尾,藏的太深,身份也太过神秘,我若不装作穷途末路,怎能把你引出来。” 她看向大堂主,这个人不是“青龙会”的大堂主,但却是她“金钱帮”的大堂主,为了谋划这出好戏,已是舍弃了一条胳膊,一只眼睛。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如今洛阳城内,“青龙会”与“魔教”的人马已两败俱伤,她实在不想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你太骄傲了。” 一个清寒的嗓音蓦然飘来。 上官小仙仿若并无意外,只是负手擒环,慢悠悠地看向那声音的源头,望着那个立于树梢顶端,随风摆荡的白衣女子。 这个人的脸上赫然也有一张龙首面具,白衣胜雪,脱俗超然。 上官小仙眼神睥睨,双环一放竟离手而转,其声颤鸣如龙:“两大龙首齐至,我上官何惧?” 白衣女子沉吟了一会儿,若有若无的瞟了眼坟茔的西南角,并未接话,而是冲着七龙首说道:“退吧。” 七龙首眼神惊怒,但形式至此,已一败涂地,当即被不甘至极的冷哼一声,转身随那白衣女子急退。 大堂主迟疑道:“帮主,还追么?” “大局已定,穷寇莫追。”上官小仙眯眼微笑,“撤!” 只是临走之际,她同样不着痕迹地瞟了眼坟茔的西南角,神色变得沉默,旋即双环顿收,长啸一声飘然远去。 17:魔教来人 尘埃落定,厮杀落幕。 直到两方人马悉数退场,李暮蝉才从棺中走出。 月已西沉,林中结上了一层秋霜,染白了草木,消残更甚。 他脸上并无劫后犹生的喜悦,反是沉默着走了几步,站在上官小仙临走前回望时所站的地方,然后若有所思的也故作回望之势,看向自己先前藏身之处。 从这里看去,只见草木。 但李暮蝉却对这个女人有种说不出的直觉,此人城府极深,心机更是极重,谨慎狡猾,武功又是当世一流,简直可怕。 这样的人,没理由发现不了,必然是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不光是上官小仙,连同那个白衣女子也发觉了。 正因为如此,那两大龙首方才退去,不然只怕还有一战,毕竟就算洛阳城内的局势虽定,但只要杀了上官小仙这位欲要趁势崛起的“金钱帮”帮主,届时群龙无首,自然树倒猢狲散。 但正因为他们拿捏不准李暮蝉的存在,这才不得不暂避锋芒。 “这个江湖,真是……”李暮蝉抬头望了眼天边的月,神情逐渐平静下来,“英杰辈出啊!” 面对这一役,这惊心动魄的江湖纷争,没有人可以平静,他也不能,他脸上平静,胸腹间的气息却如熊火升腾。 这还只是两方势力彼此试探,点到为止。 不然,这场厮杀绝不会在暗地里进行。 但上官小仙的处境也不乐观。 毕竟青龙会只出了一人,便已令其费尽心机,施尽手段;别忘了剩下还有六大龙首,俱是坐镇一方不可一世的可怕人物,又岂是轻易能对付的。 何况,还有魔教。 这個时候趁势崛起,委实是个不太明智的选择。 但若是换作李暮蝉,他也会这么做。 因为无论是青龙会和魔教,所拥有的根基和底蕴都非上官小仙眼下所能抗衡,彼此的差距更非阴谋诡计所能弥补,这个江湖,说到底终究还得实力说话。 而现在魔教与青龙会势同水火,明争暗斗,已然无暇分心他顾,所以上官小仙只能这么做,但代价就是看似先下一城,实则已陷入被动的局面。 无论最后是青龙会赢,还是魔教胜,只要腾出手来,金钱帮便会首当其冲。 所以,这个时候若不趁势决断,那她也难逃一死。 金钱帮富可敌国的遗宝,试问谁不动心。 她想要称雄武林,也是为图自保,只能行此破釜沉舟之举。 绝了后路,不胜则亡。 想来上官小仙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用上官金虹留下的那些东西招兵买马,稳固根基,以图江湖。 而洛阳城内,最不缺的就是武林世家。 这个女人果然不简单啊。 能以上官金虹女儿的身份活到现在,本身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何况还能那勾栏瓦肆里,神不知鬼不觉的练就了如此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 到了这个时候,李暮蝉才由衷的对此人产生一种莫大忌惮。 心性、才情、智谋、武功,无一不是出类拔萃。 此四类,一个人单是拥有一种便足以不凡,四类兼备,不敢想象。 但明明已是发现了他,为什么没有动手呢? 不过,都不重要了。 只要他还活着,就足够了。 且自今夜之后,他定能活的更好,活的痛快!! 这一刻,李暮蝉像是一瞬间卸下了万斤重担,轻吁了一口气。 他还是头一回经历这诸多险象环生的波折,实在是…… 突然,李暮蝉即将吐尽的气息刹那顿住,止住,屏息敛声,停的很是突兀。 他的脸色也僵硬起来,眼神也古怪起来,顺着斜斜的月华,望向木寮,望着那扇破落的窗户,望进那被照亮的半张木桌。 桌面上静静地放置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文钱,黄澄澄的,泛着一团浅柔的金光。 金钱。 不对,是两样东西。 金钱下面还压着一本簿册。 李暮蝉沉默了许久,才终于走进木寮,走到木桌前,拿起了那枚金钱。 钱上有字。 “役鬼通神!” 李暮蝉压制多时的气息这一刻又再一次生变,他深吸气,眼泊中仿若也映出了两枚金钱的影子,闪着光。 这便是昔年“金钱帮”称雄南北十三省,号令黑白两道,掌握无数人生杀予夺的标志。 骇鬼惊神,役鬼通神。 李暮蝉又拿起了那本簿册,居然是……《三十六路追魂刀》。 追魂刀共有七十二路,青龙会给了他上半册,如今这个女人又给了他下半册。 李暮蝉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冷,因为这是上官小仙特意留给他的。 这个女人不但觉察到坟茔里藏人,还知道藏的就是他。 李暮蝉拿着秘籍,把玩着那枚金钱,眼神逐渐阴郁起来,居然没有杀他。 窗外,夜已深,月已沉底。 …… 转眼,时近岁末。 洛阳下了几场大雪。 百花林里,早先的凌乱尸骨和那铺天盖地的尸臭已尽皆消弭,林中寒梅吐艳,傲视群芳,犹有花香。 白雪皑皑,大大小小的坟包伫立如旧。 但不知何时,这花色烂漫的好地方落在洛阳城百姓口中已变成诡邪骇人的“百鬼林”。 实在是埋骨太多,都说每一株花根下都葬着一具尸骨。而且近些时候不知为何阴气越来越重,哪怕艳阳高照此地也终日弥漫着一股切肤般的阴寒冷意,飞鸟绝迹,人畜无踪,令人毛骨悚然。 寂静的坟茔中,忽听异响。 两条身影有若游鱼,轻灵快急,踏雪而来。 这二人一袭黑衣,一个高瘦的有些吓人,一个体魄雄壮,俱是黑布掩面,不露真容。 前者腰挎双剑,且那双剑竟非寻常样式,而是一对极为罕见的奇门兵器弧形剑,剑尖内弯,犹如铁钩,十分少见,像是屠夫肉案上的剔骨尖刀一般。 后者瞧着雄壮,然发如银霜,分明是个上了岁数的老者,双手却极是宽厚巨大,掌心泛红,掌背犹如生铁,十分骇人。 二人轻如鬼魅,飘忽一闪,已立足空场之上,激得满地霜雪翻飞。 “听说两个月前洛阳城凭白多出不少尸体,应该是本教弟子,而且大都埋在此处了。”老者率先开口,眼神威严,扫视着面前一座座高矮各异的坟头,然后沉声道,“挖出来,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几大龙首的线索。” 高个子双眼深凹,双手瘦骨嶙峋犹如鹰爪,用一种十分沙哑的嗓音戏谑笑道:“用不用先找雷使?我可听有人传消息说刀十二还活着。” 老者点头道:“自然要找他,此番谋划事关重大,听说叶开已赶来洛阳了,而且还在江南与飞剑客见过面,应当是为上官小仙而来……” 也就在这二人踏足百鬼林的同时。 坟茔深处的一口棺材里,缓缓睁开了一双鬼气森森的眸子…… 18:水、火二使 “万一他要是叛教了呢?”高个子同样也在打量眼前的坟茔,目光游走,说的有些漫不经心,“既然活着,为何没有与教中弟子联络?” 老者脚下飘忽,先围着木寮转了一圈,见屋中尘灰厚积,已无人气,才冷漠道:“既入魔教,生死难逃,他只要还活着,就注定要听圣教摆布,况且此番咱们是携教主密令,足能调动中原各处暗藏的高手。” 高个子阴恻恻的一笑,不再就此事多说,而是变转话锋,道:“小李飞刀的传人,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传说中那么厉害?上官小仙再立‘金钱帮’,江湖上居然没有丝毫消息走漏,这女人的手段委实了得。” 老者不光手大,脚也大,洒鞋落在雪中一步一踏,那积雪竟四分五裂,偏偏鞋底未沾半点。 落地分金。 他张了张嘴,正准备回应,但蓦的轻咦一声,虎目微张,背后双手顺势放下,双眼已在警惕的打量四周,然后重新看向自己的前方。 “啧啧啧,”高个子也停下步伐,双手搭上剑柄,看似有些懒散随意,双眼却如鹰如隼般在眼窝里打转,嘴里呵的一笑,“可惜了。” 冰天雪地,但见二人面前的乱坟中竟横放着五口破败的棺木,里面各是躺着一具腐烂见骨的尸体。 五具尸体,还是五個女人。 高个子仿若色中饿鬼,眼神登时变红,急忙凑近,趴在棺材上,来回看了又看,眼露痴态,还不忘伸手抚过女尸裸露在外的脸骨,品头论足般地叹道:“如此骨相,生前必是上品,上品啊……可惜,也不知是哪个不懂怜香惜玉的糙汉,居然这么浪费……糟蹋了……” 他凑的很近,宛如那尸臭都成了沁人心脾的香味儿,很是陶醉。 然目光游走间,高个子仿似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痴迷之色霎时隐去,往后一撤,直勾勾地盯着尸体的胸口。 那腐烂的皮肉上,竟落着五个若隐若现的指洞。 不只这一具,剩下的四具尸体胸口居然也都是如此。 老者只看了一眼,便语速飞快地断定道:“这是死后才留下的。” “咔咔……” 正这时,适才高个子抚摸过的女尸突然起了不同寻常的变化,脸骨竟脆薄如纸,碎裂了开来。 高个子摩挲着自己的指肚,惊奇道:“这尸体死了恐怕不及百日,骨头怎得这么脆弱?” 老者瞟了眼五具尸体,眼中透着浓浓的惊疑,沉吟了一会儿,猛的像记起什么,阴沉道:“鬼爪攫魂?幽灵门?” 高个子动容道:“莫不是江湖外家功夫中,最神秘阴毒的白骨追魂掌?” 老者垂目低眉,眸光闪烁,幽幽道:“这几个指洞俱是落在心脉的位置……我记得多年以前,幽灵群鬼为祸江湖,起初便是取尸练功,后来丧心病狂竟敢以活人练就邪法,被沈天君和白道众人灭于阴山……可那一战几派掌门亦是死伤殆尽,又经‘快活王’一案,白道势力至此大损,我魔门才有东进之机,才有‘金钱帮’崛起之机。” 话到最后,老者已如临大敌般看着四面密密麻麻的坟冢,凝声道:“小心,说不定咱们这是闯进别人练功的地方了……找出来!” 当机立断,老者闪身急掠,大步奔走,手背筋骨毕露,血脉贲张,只在一座坟头上一压一按,顿见坟土下塌,其内棺木闷声炸开。 “嘿嘿嘿,想不到竟有意外……”高个子低低发笑,另择一方,转身正想掘坟,却惊觉面前阴风骤起,一口棺材忽从坟冢间立起,径直飞来,顿时眼皮狂跳,双剑倒拔出鞘,厉声狞笑道,“杀!” 这人出招的同时已腾空跃起,横身拔剑,两柄弧形剑交错一碰,形如大剪,截向面前的棺木,在飞扬的霜雪中带出两抹寒光。 可剑光之下,棺材无声而断,其中空空如也。 高个子眼神骤凝,猛的惊觉后颈发寒,想都不想,挥剑再斩。 但剑势只去一半,他眼角余光惊见身侧多出一道鬼魅黑影,正想变招,不料耳边遂听一声凄厉如鬼哭神嚎般的厉啸。 “啊!” 这啸声诡异无端,一入耳中,竟能断人呼吸,胸口发闷,气息难顺。 老者沉声提醒:“小心,这是幽灵门的‘鬼哭神嚎’,以‘音’伤人。” 高个子眼露凶光,嘿声笑道:“放心,老子没那么废物。” 双剑在手,他不退反进,剑势巧取偏锋,非是寻常刺挑之招,而是以那剑身弯钩处勾拿两肋、腋下、脖颈、手脚等要害处,剑影伸缩攻守,变化快急无影。 老者亦是赶来援手,右掌一提本就厚大的手掌顷刻血气充盈,只似又大了一圈,掌心平坦居然不见掌纹,殷红一团,直取黑影后心。 那黑影以一敌二,本是瘦削的身体倏然斜侧一倒,横身一滑,身下雪花冲天而起;迷人双眼的同时,他反手一握,一口雪亮长刀已在手中,顺势一挑迎上双剑,另一只手同时运掌,掌心黑气弥散,招架那飞来的一掌。 老者眼角抽搐,本想再提劲力,可看到黑影施展的刀法,忙大喝一声:“且慢动手!” 刀剑争鸣,雪花四散。 三人各自于雪地上撤开。 老者趁机复又声色厉茬地道:“雷使,你莫不是要叛教不成?” 高个子原本眼透凶光,跃跃欲试,可闻听此言,眼中凶意立如潮水退去,大感无趣般嗤笑一声:“没劲儿!” 二人定睛瞧去,只见那漫天飞扬的霜雪中,一道颀长瘦削的身影正侧身端立于坟茔之间,宽大黑袍迎风而涨,墨发披肩,两只大袖垂于身侧,藏着双手,只露半截寒刀在外,冷白如霜的面容似是不见丁点血色。 李暮蝉转过头,眼神幽暗的看着这两个人,沉默了数息,忽然自怀中取出一块暗沉沉的令牌。 见此令牌,老者才彻底放下心来。 高个子犹不死心的扭头怪笑道:“确定是这个?照我说杀了算了。” 老者眸光一烁,颔首道:“错不了,这人当年我见过,与过去虽有些许变化,但还能看出几分以往的的形貌,况且眼下正值用人之际,莫要再起冲突。” 说罢,他同样取出一块令牌,正色道:“天魔无相,万妙无方,上天入地,唯吾独尊;奉教主法旨,刀十二听令,令你与水、火二使前往长安截杀前‘孤峰天王’上官小仙,务必夺得金钱帮遗宝,此令一发,陕西、甘肃、山西三省圣教教众皆可调动,不得有误。” 寒霜扑面,李暮蝉看着这两个人,终于像是明白了过来。 “那人可不好杀啊!”他轻声道。 高个子低低一笑:“不光不好杀,还有小李飞刀传人叶开护持,听说‘青龙会’也有动作,正好会他们一会。” 老者解下面巾,露出一张异族人的相貌,面生黄须,鼻若鹰钩,叱道:“还不接令?” 四目相对,李暮蝉气息轻吐,眸若鬼火,低声道:“好,雷使接令!” 19:魔教公主 夜,无云无月。 天气愈发的严寒了。 百鬼林里,在找到李暮蝉这个“雷使”之后,魔教“四使”已聚其三。 老者为“水使”,性子人如其名,平和稳重,顾全大局,便是内劲也绵柔如水,心思深不见底。 而那高个子则是“火使”,看似阴诡,却性如烈火,杀心极重,动辄便想取人性命;而且这个“火”还有另一层意思,想是此人练就的武功有奇异之处,欲火奇强,短则一日,长则三日,需得寻女子阴阳调和,否则双目血赤,气血贲张,状如邪魔。 这便是李暮蝉自二人藏进百鬼林后所发现的。 但这一切终究是肉眼所见,他已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至少在这些人变成尸体前,都不值得轻信。 而现在是第五天。 本是冷清的坟茔现在反倒成了掩人耳目的好地方。 林外乍见人影掠动,十数道鬼魅般的身影悄然飘至,俱是狡猾非常,或隐于林中,或歇于树梢上的阴影中,或匿于黑暗中,全都将自己藏的很好。 直至水使开口,亮出了魔教教主密令,才见这些人自夜色下现身,如游鱼浮水,露出身形。 “怎得挑了这么個鬼地方?” 这些人男女老幼皆有,穿着打扮也是各异。有得好似和和气气的老财主;有得却布衣草鞋,背着一捆伐好的木柴,活像个樵夫;还有拎篮提筐的老妇、脸戴猴面的侏儒、伙计打扮的青年、邋里邋遢的道人、满面油光的和尚…… 而其中有几位女子却鹤立鸡群,独占一方。 说话之人正是其中为首的一位中年美妇,狐裘罗裳,木簪绾青丝,走的不紧不慢,杏眼顾盼,言语中似乎对这个地方有些嫌弃。 水使神色冷淡,招呼道:“我身旁这位便是雷使。” 说罢,他又替李暮蝉介绍道:“这些人是近些时候自各省潜入洛阳,负责打探消息的教众,而她……” 水使望向那美妇,语气一顿,眼神晃动,轻声道:“便是圣教四大公主中的一位。” 这两个多月以来,李暮蝉也并非是一心沉浸于修炼邪功,那些记载了江湖诸多隐秘,以及各方势力分布的密卷他没少看。 其中魔教就有不少。 除了他们四大护法,还有四大长老,四大公主,以及四大副教主。 而唯一的一位,便只有魔教教主,至尊至威。 这些人俱是率领诸多魔众坐镇一方,威慑西域各国,与那青龙会的“七大龙首”一般,皆非同小可。 不过这“四大公主”对中原武林不算陌生。 昔年“神刀堂”称雄一方,论威势绝不在“金钱帮”之下,堂主白天羽更是仗之《白家刀法》孤身力阻魔教东进,于天山连挫群魔,就连魔教教主都败在其手。 后“大公主”花白凤受命潜入中原,伺机接近白天羽,以图《白家刀法》,怎料竟日久生情,爱上此人,从而叛出魔教。 而且花白凤还有两个不得了的儿子。 一个便是如今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小李飞刀”传人叶开。 另一个则是当今武林中最可怕的人物,“刀圣”傅红雪。 中年美妇瞥了眼李暮蝉,不温不火地道:“雷使?那个负责传递消息的老东西叛教不说,还把洛阳城的据点都给卖了,再加上上官小仙这个叛徒,本教弟子都死了个干净,怎得偏偏他活了下来?水使啊,我看你分明是岁数大了,老眼昏花,居然相信这种人。” 她只一开口,身畔的几名侍女,连同那些形形色色的三教九流,尽数散开,将李暮蝉围困其中,大有一言不合就地格杀的架势。 水使脸色铁青,本就迫人的一双大眼倏然圆瞪,简直快要掉出来一般,冷声道:“你想违背教主法令?” 中年美妇妩媚一笑,眨了眨眼睛:“别拿教主压我,我也是替圣教着想,何况此番事关重大,稍有不慎,咱们这些人可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李暮蝉静静站着,并没说话,心里却在权衡谋算着。 此次叶开与上官小仙联袂而行,他想的已不是怎么动手,而是想着如何活命。 开什么玩笑,凭这一群嫌命长的货色,就想去截杀那两个人,更别说还有“青龙会”,估摸着都得交代了。 但这时,水使原本温吞的模样渐渐生变,变得郁燥不安,眼神也开始阴诡起来,手脚轻颤,像是魔怔了一般。 李暮蝉和火使不约而同俱是感受到一股阴冷寒气袭来。 火使怪笑着连连后退,已在撤开。 李暮蝉眼中精光一烁,亦是闪身拉开距离。 中年美妇笑容渐收,杏眼微眯,惊疑道:“老东西,你……” 她话没说完,水使须眉之上已结了一层浅浅的薄霜,闪身一晃,探手抓起近处的一名侍女,便纵身飞掠向坟茔之间,遂听一声凄厉惨叫。 “啊!” 待到众人赶过去。 就见水使正扣着那名侍女的双肩,与之口齿相贴,如在亲吻。 但可怕一幕随之发生,侍女娇嫩动人的容颜居然飞快黯淡下来,就像是褪尽了活人的颜色,变得死灰苍白,双眼上翻,转眼已是不活了。 所有人俱是脸色狂变,暗暗后撤。 李暮蝉也瞧得心神大震,暗呼这老东西练的什么邪门功夫,怎么感觉比他的“幽灵秘谱”都要邪乎。 随着侍女丧失生机,反观水使竟又恢复如常,浑身溢出缕缕水汽。 美妇柳眉倒竖,娇叱道:“放肆!” 她正想出手,可身旁忽觉异样,但见一道身影已悄无声息的贴了过来,仿若情人耳鬓厮磨般低声耳语道:“你可不要乱动啊,三公主。” 美妇娇躯一颤,屈步腾挪急转,回身望去,火使双剑已勾着两名侍女的雪白脖颈,如刽子手般将二人踩在脚下,像是待宰的羔羊。 其余人见状无不动容失色,忌讳莫深。 火使抬脚将两个早已吓傻的侍女踢开,手提双剑,一双深凹的阴厉眸子骨碌打转,低低笑道:“别以为有人给你们撑腰就敢肆意妄为,我这些年剑下处决的叛徒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敢搞事情不介意再加上你们,正好省的挑地方了。” 水使慢慢悠悠的走了过来,又恢复了那副平和的模样,而那具女尸则是被其像破布一样丢进了坟茔里,看都不看一眼,随意道:“这地方阴气太重,一不留神忘了自己还有老毛病。” 李暮蝉目睹这一切,留意着火使先前的话,看来魔教也不是上下齐心啊;而且这水火二使敢情是各修了邪门奇功,以癖好习惯命名。 中年美妇气的面如寒霜,但很快忽又转为笑颜,弯眼娇声道:“不过是一个随手掳来的小姑娘罢了,权当铁姑的见面礼了……先前多有得罪,还请雷使见谅。” 铁姑,原来这位魔教三公主名唤“铁姑”。 李暮蝉望了眼那具尸体,重新看向一干魔教中人,与铁姑对视片刻,眯眼笑道:“无妨!” 水使浑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见所有人再无异议,满意道:“既是如此,‘南海娘子’如何了?” 他问的是铁姑。 铁姑笑道:“自然是死了。” 这南海娘子昔年曾于中原武林横行一时,颠倒众生,凶名之盛令无数人闻风丧胆,但却是魔教的叛徒。 水使点头道:“很好。此次不光要杀上官小仙,夺金钱帮遗宝,叶开也不能放过,他不但是花白凤的骨肉,还学了‘小李飞刀’,如此神功绝学,焉能不替教主收入囊中……雷使,伱觉得如何?” 李暮蝉面上不动声色,眸光微闪,轻声道:“好主意!” 水使颔首道:“那就好,便由你谋划主持此事!” 李暮蝉:…… 20:天青如水,飞龙在天 让我来? 李暮蝉眼底闪过异色,然后观察着在场所有魔教教众,仿佛要清晰记得他们的容貌,接着非常认真仔细地问:“你确定由我主持?” 水使负手而立,大大的两只手像是藏着某种可怕的杀机:“你进入中原多年,还和‘青龙会’与‘金钱帮’打过交道,自然比我们更合适。” 这话倒也没错。 而且李暮蝉还瞧见这个人居然冲他笑了笑,但笑容里似乎藏着某种奇怪的意味,让人很不舒服。 不过,既然这样,那他就不客气了。 至于退缩,害怕什么的,那是不存在的。 金钱帮势头暗自高涨,青龙会其势通天,魔教东进在即,三方角逐,想要趁势崛起的何止上官小仙一人啊,他李暮蝉焉能错过。 而且这两个月他早已想的很清楚,考虑的很明白,眼下既是最险恶的困境,也是最好的时机,但更好的时机还需要他自己去创造,机会已在眼前,趁着三方角逐,大有可为。 至于抱着神功隐没山野,暂避锋芒,他从未曾想过。 武功练的再高又能如何,青龙会称雄中原,魔教横行西域,教众弟子恐怕不下数万,甚至会更多,届时倘若席卷江湖,大势之下,试问谁人可挡? 何况,他早已过够了那种不生不死,郁不得志,难以出头的日子。 退了,说不得余生再无这般良机,那才是生不如死。 而且若想退缩,他哪还用等到现在。 试问一个人若无勇猛精进,逆风搏浪之心,还练什么武功?都不用别人动手,干脆自己一刀抹脖子算了。 这天下高手无数,强者为尊,然而武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儿罢了,就像是通往绝顶的手段,固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还得看自己有没有胆魄和决心,千锤百炼,矢志不移。 人活着,若不能活的精彩,一切便毫无意义。 李暮蝉幽暗的眸子亮了亮,沉吟了半晌才道:“那我便却之不恭了,上官小仙是否已离了洛阳呢?叶开又是否到了?” “消息传来,据说林仙儿已然病故,叶开还有三天估摸着就该到洛阳了。”有人接话道。 李暮蝉忽然问:“为什么要去长安啊?” 铁姑接话道:“不知,而且金钱帮宝藏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江湖上不少势力都想分一杯羹,已暗地里前往长安。” 李暮蝉像是深思熟虑了一番才说:“看来上官小仙已经招揽到不少人马了。” 火使嘿嘿笑道:“何出此言?” 李暮蝉望向他:“若无足够的人手,十足的把握,她岂敢轻易走出洛阳?而且,又如何去拿金钱帮的遗宝啊。” 水使眼神一亮:“你的意思是,金钱帮遗宝就在长安?” 李暮蝉十分平静地道:“去长安应该是她决定的,消息十有八九也是她放出去的,她不光想要拿得宝藏,还想再下一城;要知道长安城里的武林世家不比洛阳城少,而且还能邀江湖各势尽入彀中,自相残杀,她反而可以装傻置身事外,由叶开这些人先替她挡挡势头,最后么……” 听到李暮蝉一口气将局势分析的头头是道,说的十分清楚,火使啧啧称奇道:“这女人好毒的心思,果然不同凡响……不过,呵呵,我可听说此人生的绝色无双,是天下少有的神品,到时候,谁都不准跟我抢。” 说到最后此人气息已是急喘。 李暮蝉自然晓得对方口中“神品”是何意,有这個心思,打的还是上官小仙的主意,想来也活不了几天了。 他眼神幽幽,站在寒霜中,静悄悄的像极了一只毫无生气的鬼,再看看面前的这些人,估计能活下来的也没几个。 话已至此,李暮蝉最后说道:“事不宜迟,诸位就动身先去长安着手吧。” 水使用一种近乎嘉奖赞赏般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旋即才吩咐道:“都听清楚了么?即刻动身前往长安,在他们赶到之前先布置好一切,至于那些不知死活妄想分一杯羹的,杀无赦。” “领命!” 一时间,林中人影又都如鬼魅般星散四方,来的快,去的更快。 非但这些人走了,水火二使也当机立断,火使双眼赤红如火,尖啸一声便掠出了百鬼林,水使皱眉头紧皱,追赶而去,临了还不忘交代道:“雷使,你也速速动身。” 众人散尽,林中又归寂静。 良久,李暮蝉抬手接过半空洋洋洒洒飘落的雪花,苍白纤长的五指轻攥,低声呢喃道:“一个个都等不及的去送死啊。” 他可不想死,上官小仙或许会败,叶开也有可能会死,但绝不会败在这么一群人的手上。 李暮蝉也当机立断,像是做了某种决定,转身进屋,取过一把发旧的伞,掸了掸上面的落灰,撑着伞,终于迈出了百鬼林。 夜深人静,洛阳城内除了更夫哆哆嗦嗦吆喝的动静,还有便是时而冒出的犬吠,以及那些勾栏瓦肆中传出的叫人面红耳赤的声响。 李暮蝉迈步在幽静的长街上,迎着凛冽呼啸的寒风,如今再看,当真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他步伐迈的极是舒缓,但走的却不慢,双膝不屈,双脚不提,只一掂足尖,人已直直飘出一截,荡出一截,落地一瞬复又再起,仿若足不沾地,犹如孤魂。 霜雪扑面,李暮蝉在洛阳城内大小巷道、街道走了一圈,最后来到一个名为“铜驼陌”的里坊,这里便是洛阳城最为出名的八景之一,“铜驼暮雨”的所在。 此处南襟洛水,西傍瀍河,北边再去一截便是洛阳城最热闹的市集。 他找不到那片平湖,所以只能找有水的地方。 青龙会之所在。 夜色晦暗如墨,风雪弥天,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李暮蝉手中的伞也是不堪重负,在寒风中被撕碎脱手,卷入夜中。 又走了一截,忽然,李暮蝉眼中似是泛起了不一样的光彩,漆黑的眸子也跟着亮了,只见那河畔一颗粗壮的老槐树下,居然开着一家溢着热气的豆浆铺子。 而门头上,忽见幡布卷动,猎猎作响,而后随风一荡,白底的旗帜上,一条张牙舞爪的青色长龙正在雪中飞扬,宛如即将破云而去。 天青如水,飞龙在天。 他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轻声道:“打扰了!” 21:青龙会 豆浆铺子不大,暖暖的热气混着豆香,仿若隔绝了外面逼人的风雪,令人暖和不少。 煮豆浆的只有一人,一个布衣挽袖的中年汉子,满面风尘,皮肉粗粝黝黑,宛若炉中烧红的老碳,脸颊上还生着一层浓密青黑的胡茬,沉默寡言。 这人一面熬着豆浆,一面擒握着一根三尺长短的擀面棍擀着馄饨皮,而且是单手操持,一手握勺,一手握棍,棍身碾过案板,那些早已切好的面剂子立马摊成一张张晶莹透光的面皮。 只这一手,进店坐下的李暮蝉忽然又想退出去。 他看向对方的双手,十指居然没有指甲,指骨粗硬如铁,虎口已磨出一层晶莹如玉的肉茧,掌心不见掌纹,掌肚如饼。 这不禁让他想起水使的那双手。 此人必是精于掌上功夫的霸道货色,而且是练到了极为可怕的境地。 不止如此,此人的棍法恐怕犹在掌功之上。 天底下何时有这般棍棒高手? 有。 放眼江湖前后甲子光景,用刀用剑之人犹如过江之鲫,高手也是层出不穷,但以棒法名震天下的,唯有一人。 那便是天机老人,孙白发。 这人当然不会是天机老人,但既是在洛阳城里,李暮蝉已联想到太多可能。 竟然敢在上官小仙的眼皮子底下挂旗迎风,且还好端端的活着,此人必是极不简单。 汉子瞧着有些老成木讷,浓眉大眼,就连声音也给人一种老实巴交的感觉:“你是何人?” 李暮蝉坐在那里,原本他心里已想了很多说辞,但被对方这么一问,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 足足沉默了十个呼吸,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才说:“我是上官小仙的相公。” 话一出口,汉子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门外弥天的风雪呼的如被一股杀气所惊,纷纷向外排开,如有一条妖龙在其中兴风作浪。 可李暮蝉又继续慢条斯理地道:“我是魔教四大护法之一的‘雷使’。” 汉子已转过身来,杀气顿消,风雪涌入。 李暮蝉话还没完,再一次轻声道:“我见过那位大堂主,他曾对我许诺过不少好处,结果不知怎的,人都找不到了。” 一碗豆浆,端到了李暮蝉面前。 “你就是庙里活下来的那人。”汉子说。 这人实在太不起眼了,就像一个种了半辈子地的庄稼汉,浑身上下没一处出彩的地方。 李暮蝉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豆浆,拍了拍身上的雪花,然后抬眼望向对方,缓慢且低哑的开了口:“我来这里没别的事情,就一件,我觉得可以再多要些好处。” 就着莹然的灯火,此人反是有了不一样的变化,背光而立,一张干瘦黝黑的面庞只若裹了一层铜皮,双眼微鼓,眼泛赭色,两腮深凹下陷,满头焦黄的乱发在风雪中飞荡,活脱脱的一副雷公脸。 看着端坐的李暮蝉,汉子突然呲牙笑了,笑声尖细极了,像是自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原本木讷的五官顷刻间随着面部筋肉的扭动彻底被拉开了,瞳中光芒顿寒,“唔”了一声,他道:“你反叛魔教,又要算计上官小仙,现在还敢来找我们?” 李暮蝉忽然问了一句让人意想不到的话:“尊驾可是姓孙?” “嗯?”汉子脸上的笑容瞬间不见,宛如凝成了冰,“你不该说出这句话。” 李暮蝉无动于衷道:“你既是青龙会的人,就不该说什么背叛和算计。这江湖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生死成败,谁不是挣扎其中,世事如棋,说到底咱们都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罢了。” “说得好。” 蓦然,铺子里又传出個声音。 这声音非是李暮蝉身前大汉所说,而是透过里面的一张帘布送了出来。 这是个男子的声音,很年轻,更加从容,是李暮蝉从未听到过的。 神秘人语气不疾不徐,淡淡道:“好,就凭你刚才的那句话,姑且给伱一次机会,既然你有意来找我,想必已经准备好了令我满意的价码。” 李暮蝉语气平淡道:“一位魔教公主怎么样?” 屋内之人轻轻一笑:“不够,听说另有一位魔教天王也暗中去了长安,提头来见。” 此人话语一顿,再度悠悠道:“至于好处嘛……此事若成,且你还能从长安城活着走出来的话,唔,要不要来我这儿做个龙首试试啊?” 李暮蝉眼中精光一烁:“当真?” 神秘人并未正面回应,还是用那副随意的口吻说:“此次天下高手云集,各方势力也都闻风而至,龙争虎斗,金钱帮秘宝花落谁家姑且不说,谁但凡能活下来,相信已无人可以轻视。” 李暮蝉忽然眯眼,一抹绿影已从帘布后飞出,他抬手凌空一接,定睛瞧去,手中赫然已多出一枚龙形玉佩,通体翠碧生辉,龙纹雕工精美,栩栩如生,一看便知非是凡品。 神秘人道:“你若能活着出来,可拿此物去我‘青龙会’分舵,不过我建议你下次最好不要以真面目示人。” 李暮蝉拿捏着手里的龙纹玉佩,深深看了眼帘后若隐若现的神秘身影,旋即不再多说,转身步入夜色。 良久。 布衣汉子望着李暮蝉离去的方向,沉声问:“你真的相信这小子?此人气机阴诡,分明走的邪道路数,浑身阴气冲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坟里爬出来的老鬼呢。” “有何不可?”帘布后的人慢声道:“想不到能在这里看见幽灵门的武功。这人野心极大,但放眼江湖谁没野心,而且他很聪明……李暮蝉,一个事事失意、郁不得志的人,居然能活到最后,还练就了一身邪功,足以说明他是个人才。” 此人竟然已是知道了李暮蝉的身份。 “李暮蝉么……呵呵,你知道‘蝉’字何意么?”便在汉子重回木讷的眼神中,帘布倏然一卷,一道披着纯黑斗篷的身影走了出来,“这种虫子匿于泥间能活很久,可一旦破土而出便活不过半月,一切只是为了爬上高处,叫上几声。” 风霜挤入,斗篷下隐有几缕白发扬起。 神秘人站在门口,临风沐雪而立,赞叹道:“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人活着不就该是如此,活的精彩就够了;这俗世苍生,有的人看似活着,但和那一草一木有何区别,他们充其量只是在这片世间存在过,百年之后,风吹而散,无人记得;而我们,要真真切切的活过。” 深深感叹了一声,神秘人再次悠悠开口:“此行不虚,上官小仙果然不愧是上官金虹的女儿,这李暮蝉也是不凡,竟敢在此关键时候图谋时机,江湖之所以精彩,正因为有这两种人的存在。” 布衣汉子若有所思,并未言语。 神秘人头也不回地道:“撤吧,既然上官赢了,此处也就没什么好留恋的,命各处青龙会子弟即刻赶往长安,金钱帮秘宝务必收入囊中;此事若成,不待魔教东进,便可行‘青龙换世’之举,我要反守为攻,履足西域,踏平魔教。” 布衣汉子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些什么。 但神秘人却已步入风霜之中,斗篷之下,白发如雪,飘然远去。 人远,其声未远。 “天意森冷,世道无情,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22:赏功罚罪,护教绝学 长安。 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雪仿佛掩去了这片江湖的肃杀,令天地尽白,也藏了血腥,埋了刀光剑影,只向世人展现着它诱人的一面。 留香阁,楼高三层,坐北朝南,乃是城内生意最红火的青楼;据说里面有最上乘的佳肴,最醇香的美酒,还有最漂亮的女人,更是一等一的销金窟,天下男人皆梦寐以求的地方;哪怕再厉害的英雄豪杰,进了此间,就什么豪情远望都抛诸脑后了。 门外大雪封天,门内却热火朝天。 一门之隔,如两方天地。 世人只晓青龙会有“青龙旗”,可令黑白两道退避三舍,掌江湖生杀予夺之权;却少有人知魔教亦有“唤魔令”,令传八方,群魔叩拜,闻风而至。 而此时,楼顶之上,燃有一团熊熊烈火,势如狼烟,即便是在雪夜之中也能清晰得见,长焚不灭,引动着黑夜中的无数道身影,如燕归巢,纷纷来投。 而那些能看出门道,知晓隐秘的江湖宿老,早已是吓得亡魂皆冒,魂不附体,远远的逃开了。 莹然的灯火下,一张张面孔逐一显现,步入其中。 这些人,任何一人拿出来都能是江湖上的好手,都能闯出不俗的名头,而且还不乏一些武林中有名有姓的大侠,有头有脸的人物。 连同一些江湖门派中的弟子,还有武林世家的供奉,以及绿林道上的豪杰,甚至是官府中人,白道高手。 而这一个个神秘莫测的身份之下,他们都有一个称呼,便是魔教中人。 这就是潜于三省的魔教教众。 风雪中,一道身影撑伞而至。 来人面色苍白,黑袍贴身,身姿修长,雪白的狐领上落着不少雪瓣,瘦削的两肩上也有湿痕,满身风尘;黑白二色相互映衬,黑袍更黑,脸色更白,浑身上下狂飙着一股阴嗖嗖的邪风,狭长而幽暗的眸子正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非是别人,正是从洛阳赶来的李暮蝉。 他呼出一口热气:“还好,赶上了。” 四面红灯胜火,看似热闹,黑暗中却暗藏杀机。 门口还站着两尊铁塔般的魁梧巨汉,仿若巨灵神一般,皆头戴斗笠,穿青衣劲装,敞开的衣襟下是铁一样结实的胸膛,笠沿垂着缕缕珠帘,不见真容,无形中散发着一股恐怖的压迫感。 一旁的的雪地上已并排躺着十二具冷透的尸体,仿佛在说无人可越雷池,不守规矩。 李暮蝉收了伞,将独属于他的那面令牌拿了出来。 二人只望了一眼,旋即侧过身子。 只是他们这么一动,李暮蝉就见二人适才站定的地方居然有两個下陷寸许的清晰脚印,瞳孔不由缩了一缩。 他走了进去。 一瞬间,一道道隐晦的目光已从四面八方落了过来,如在打量审视着他。 楼下坐满了人,楼上也站满了人,还有人在往里进。 这些人也都不是真容,有的戴着面具,有的画着脸谱,还有披着斗篷,易容改面。 群魔乱舞,乌烟瘴气。 李暮蝉也一样,他的脸上也有半块面具,只露着口鼻往上的半张脸。 看着满座的人物,饶是李暮蝉早有准备,也难免心生震撼。 但震撼不等于惧怕,如此场面,若是以往,只怕他到死都见不到,也遇不到。 如今置身其中,自是心绪大动。 这便是魔教图谋中原武林,多年来暗中谋划布置的人马,兴许还只是零星一片,冰山一角。 环顾扫视了一圈,尽管俱皆藏着真容,但李暮蝉还是从身形上依稀辨出了之前在百鬼林见过的几人,连同那位魔教公主,尽皆齐至。 “静!” 乍听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在楼中响起。 李暮蝉站在角落里,翘首望去,就见一名大手大脚的老者正负手自楼梯上步步而下。 在座众人,唯此一人显露着真面目。 正是水使。 而在其身后,还有二十四个劲装汉子,人皆戴着小鬼面具,身形魁梧高壮,裸露的两臂肌肉块块隆起,乃是传闻中的金刚力士。 这些人两两一组,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木箱,压的楼梯都在“咯吱”作响。 “诸位,此次赏功罚罪之事宜由老夫主持。”水使抱拳和气开口,嗓音中气十足,落入众人耳中,“见过了。” 场下无人说话,但所有人的眼神已开始放光,直勾勾盯着那十二口巨大的木箱。 历年来,每逢年中、岁末,为稳固教众人心,魔教便要行赏功罚罪之举,散发奇珍异宝,武功秘籍,还有名家利器,以及绝美女子。 这也是为何无法无天的魔门弟子在踏足中原之后,仍然遵循魔教法令的缘由之一。 除此以外,更多是畏惧魔教的手段;而且对魔教之人,中原武林一直视作虎狼,一旦身份泄露,下场可想而知,加上还要面临“青龙会”的追杀,可谓有死无生。 如此一来,魔教便是这些人唯一的依靠。 李暮蝉心中感慨良多,这江湖路当真有进无退啊。 而场中,在一声声哗然中,那十二口巨大的木箱已被依次打开。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大了。 但见数团珠光宝气在灯色下大放异彩,晃得人眼花缭乱,俱皆惊呼连连,大为震撼。 而那木箱内赫然堆放着金银珠宝,古董字画,还有诸般极为罕见的奇珍异宝;有南海的明珠,波斯的宝石,三尺高低的翡翠观音,药龄数百年的灵芝,完美无瑕的玉璧…… 太多了。 所有人俱是瞠目结舌,看的傻眼,议论纷纷,热闹非凡。 就连昔年名噪一时的“藏剑山庄”所藏名家剑器都收录了足足五柄,皆为当世少有的宝剑。 但真正令人动心的是后面几口大箱子。 木箱大开,众人凑近了一瞧,俱是心跳加快,气息急促;其中居然是几名美艳动人的塞外胡姬,个个天香国色,腰若拂柳,肤如凝脂,面罩薄纱,缩身其中,像是一只只受惊的兔子,令人喉舌蠕动。 李暮蝉只瞟了一眼,便已瞧出这几人分明身怀武功,眼神看似躲闪,但哪有半点畏惧之色,究竟是谁是狼谁是兔子,只怕还要另说。 他原本还想瞧个明白,冷不防面前忽然挤出个人来。 这人身披斗篷,手持木拐,弯腰驼背,却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妪,脸上还生着一堆麻子,也是探头探脑的往里钻着,然后扭头冲着李暮蝉呲牙一笑,一口烂牙。 李暮蝉原本不想理会,但迎上此人的眼睛,他却无来由的生出一股似曾相识之感,正皱眉沉思,场中的最后一口木箱已被打开,顿时惹起一片失声惊呼,动容色变。 “啊,竟然是护教神功!” “嚼铁大法!” “摩日弄月大摘星手!” “天绝地灭大乾坤手!” …… 水使嗓音一提,眸中生辉,鼓动人心道:“此番不同以往,只因我圣教弟子近几次折损过多,教主特意挑选此三本护教神功赏于有功之臣。” 所有人口干舌燥,什么金银珠宝、美人利器都抛诸脑后了。 这天底下名利名利,名在利字之前,想要搏名,自是实力为尊,武学秘籍入手,待功成之后,想要什么没有,而且这还是活下去的底气。 李暮蝉却盯着那老妪的背影缓缓后退。 盖因他已认出此人是谁,除了上官小仙还能有谁。 真是阴魂不散。 果然艺高人胆大,竟敢挑在这个时候潜入魔教据点。 仿似察觉到李暮蝉的反应,老妪眨了眨明眸,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似笑非笑地问:“你说她们好看还是我好看呀?” 李暮蝉面无表情,身侧双手十指悄然内扣,顿时邪风大盛。 而场中的水使则是环顾众人,突然冰冷一笑,淡淡道:“诸位既非我魔教中人,还请现身吧!” “逃!” 闻听此言,立有急呼,数道身影如离弦之箭,纷纷投向窗外。 “嘿嘿嘿,哪里走!” 火使闪身而出,双剑勾魂,就见半空剑影一晃,顿见当空二人尸首已分,断颈血水冲溅如吼,泼洒半空。 “杀!” 火使剑毙二人,杀心大盛,正自狂笑,不想此时灯火俱被人以劲风打灭。 昏暗中混乱一片,只是灯火很快复又再亮。 水使神色冷漠,右掌之下,一人跪地而亡,天灵尽碎,七窍流血。 但等他凝神一看,脸色顿时铁青,但见那木箱中的三本秘籍已不翼而飞。 “给我追!” 23:杀心初动 “追”字一落,群魔俱动,门窗“呼”的大开,伴随着一团团骤急的风雪卷入,楼内众人已如鬼魅般各施各法,急欲掠出青楼,想要去追适才逃遁的几人。 毕竟那可是魔教赖以屹立江湖,称雄武林数百年而不倒的根基之一;十大护教神功,万金难求,得一便能纵横武林,何况还是三大神功,谁若夺得,足能另创势力,哪怕脱离魔教也不在话下。 如此机会,试问谁不动心。 但水使脸色阴沉,又连声大喝一声:“慢!” 他说慢,那些魔教教众又都悉数退了回来,不敢随意动作。 水使眯着自己那双比刀尖还要锋利的眸子,如同审视一般扫视过在场所有人:“在我未允许之前,谁都不准离开。” “呵呵,你难道怀疑是我们这些人拿的?” 突然一个冷幽幽的嗓音自角落响起。 众人寻声望去,就见灯下坐着一个身材高瘦,黑袍花脸之人。 那人脸上涂的花花绿绿,一双眼睛黑多过白,长脸疏眉,面露讥笑,笑容很是吓人,像极了城隍庙里的勾魂小鬼。 此人不但坐着,怀里不知何时已搂着一名娇喘连连的胡姬,叫声惹得人面红耳赤,心跳加快。 水使神情木然,冷冷道:“你是何人?” 那人冷哼一声,将不住挣扎的胡姬放开,翻起一块令牌,顿时又惹起一片惊呼。 “啊,四大天王的令牌?班察巴那?” 这人岁数不小,气态却尤为不俗。 “你既然一路上护送那三本秘籍,又离得最近,难保不会贼喊作贼;大伙儿都知道,教主但凡赏赐神功绝学,秘籍之中必留有手脚,圣教法令森严,一旦谁擅自翻阅,绝难隐藏,可是要视作叛教之罪论处。”花脸人嗓音一提,嗤笑道,“你该不会监守自盗,眼下为图保命,故意给大伙儿演这么一出戏吧。” 不得不说此人撩拨人心的手段尽管老套,但却很有用。 财帛动人心,何况是神功秘籍。 一群人看向水使的眼神都开始有些不对了。 提到叛教之罪,水使脸色骤白,额头见汗,低吼道:“你放屁。” “不是他。”说话的人居然是李暮蝉,迎着众人的视线,他笑吟吟地起身,走到一具尸体前,在其衣襟摸索了一下,等再拿出去,指间已捻着一枚金钱,“刚才我好像瞧见上官小仙了。” 话一出口。 “他娘的,又是金钱帮。” “秘籍定然被她拿走了。” “她不是跟叶开在一起么?”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楼内瞬间吵翻了天,摩拳擦掌,咬牙切齿。 水使如蒙大赦,朝李暮蝉投来感激的眼神,然后信誓旦旦地道:“诸位,不如这样,此次事宜暂且延后几日,大伙儿就在长安城尽情享受,所有花销我全都包了,等我追回秘籍,一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如何?” “那就姑且给水使一個面子。” “嘿嘿,反正我们也是拿钱享受,那就在留香阁多快活几日。” …… 一群人伱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附和。 转眼间,留香阁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楼上一个个花枝曼妙的姑娘们在老鸨的招呼下鱼贯而出,顿时满楼春色。 李暮蝉却早早退场,出了留香阁。 临风沐雪,他找了家街边还在开着的鸡毛小店,一面坐下叫了几样小菜,一面轻拭着脸颊上适才沾染的血珠,低声道:“真是拙劣的手法啊。” 呵出的热气也在风中化作一团团寒霜。 上官小仙拿的? 李暮蝉心中嗤笑,这人适才就在自己眼前,而且灯灭灯亮只在一瞬,加上水使这位深不可测的高手守着箱子,怎么可能得手。 这些天他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日子,毕竟功力尚浅,再有大雪封天,又要时时刻刻沿途提防,比这些人晚到了三天。 三天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商量很多事情了。 那秘籍十有八九还在楼内。 “啊呀,小虫子,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聪明了?” 忽听一个熟悉的嗓音响起,带着惊喜和调皮,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赞赏。 李暮蝉侧身望向门外的雪中,但见一个披着斗篷的老妪缓步走了进来,满身落雪,走的很慢,正是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撩下兜帽,露着满头白发,坐在了李暮蝉身旁。 李暮蝉对这女人的表现无动于衷,只有深深的的忌惮,他道:“如果这种伎俩也能被称之为计谋,那天底下就没有蠢货了。” 上官小仙好奇道:“这么说来,你难道对魔教的护教神功和那几大箱的金银财宝不感兴趣?” “不能说不感兴趣,”李暮蝉很坦然地道,“但还没有令我动心的地步,等他们死了,东西自然都是我的。” 那秘籍不光还在青楼里,而且他已能肯定是水使贼喊捉贼。 秘籍要么在对方身上,要么还在箱子里。 至于那枚金钱,是他故意放进去的。 “其实,”李暮蝉望向上官小仙,望着这个曾几何时还装疯卖傻的女人,“就算没有这件事情,我也没打算留他们活着。” 这些人无法无天,又都视人命如草芥,他早就受够了,还是两个怪胎。 随后,李暮蝉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杀了这几个,我才能以‘雷使’的身份号令群魔。” 上官小仙低低笑道:“你虽练就了邪功,但进境就是再快也抵不过别人数十载的气候,想要铲除水、火二使和三公主,无疑痴人说梦。” 李暮蝉很赞同地道:“我知道,所以不是还有你么。” 上官小仙慢慢抬起了头,笑容已有些淡,眼里仿佛闪过了比冷剑寒刀还要锐利的光:“我?” 李暮蝉沉吟了一会儿,十分认真地道:“你现在腹背受敌,四面楚歌,胜算有几成啊?杀了他们,你便能暂缓一口气,而且我也能帮你一帮,毕竟这是在中原,‘青龙会’之势如日中天,谁知道到时候会有几位龙首亲至。” 四目相对,上官小仙笑了笑:“我还当我是藏的最深的,不想你才是深藏不露,别人藏的都是武功,你藏的却是野心,我已忍不住想要杀了你。” 她脸上在笑,眼神却已生出一种如猛虎被挑衅了一般的凶狠,以及一股难以形容的森然杀机。 说实话,李暮蝉的心里已有些害怕,尽管这一步他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经过了深思熟虑,但对于上官小仙这种喜怒无常、狡猾善变的女人还是有些捉摸不透。 但怕不是什么坏事,人正因为知怕,才会图强。 他习惯性的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你那晚给我留下刀谱,不也是为这一层考虑的,你大抵是希望我能成长起来;今夜现身,应该也是为了此事吧,你想要把我一点点推举成魔教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我实在不想受你摆布,只能先开口了。” 说完,李暮蝉微微一笑。 上官小仙也眯着长而晶莹的凤眼,盯着他,忽然展颜笑了,扬扬眉:“唔,三个人我可对付不了。” 李暮蝉会意般点头道:“那就由我收拾火使吧。” 他说杀,眼中已见滔天杀意。 24:长鞘短刀 时至深夜,李暮蝉才返回留香阁。 如今这长安城既是马上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他自然要熟悉一下周围的一切,大意不得。 何况既然已经决定了动手,那水、火二使便非杀不可。 必须要死。 只有这两个人死了,或者说除他以外什么护法、天王死干净了,中原武林剩下的魔教教众才能为他所用,以他马首是瞻。 这一次,这至关重要的一次。 只要能活下来,活到最后,那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了。 青龙会那边是否能成为龙首暂且不说,魔教这边他必不能再身陷被动。 至于上官小仙,这个女人如今的处境和他其实是差不多的。 尽管已有一些实力底气,但比起“青龙会”仍然胜算渺茫,所以上官小仙之前才会留下那本刀谱,为的就是如今,想要将他培植成魔教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人不但想要中原武林,连西域都动了心思。 可惜,李暮蝉实在不想再藏拙装傻了。 所以眼下双方只是彼此利用,彼此成就,对方帮他夺势,而李暮蝉则是暗中助其与“青龙会”争锋。 不过嘛,上官小仙刚才既然说想要杀他…… 想到这里,李暮蝉的眼神立时阴戾了下来,她今天能说出这句话,改天迟早是要付诸于行动的。 对于这个女人,他只有忌惮,从未相信过。 但形势至此,便犹如箭在弦上,别无选择。 上官小仙没得选择,他也没有。 而且这可是大好良机,岂能错过,就看谁技高一筹了。 雪正浓,夜正深。 李暮蝉回去的时候,已有人在等他。 等他的是留香阁里一位漂亮姑娘,像等了很久,倚着柱子打着哈欠,瑟瑟发抖,见他回来,顿时巧目一亮,几步迎上。 “其他人呢?”李暮蝉问。 姑娘走在前面,将他领到二楼的一個雅间,而后声如蚊虫地说:“那位爷只说让我们等您回来,伺候好了,多的没说。” “你们?”李暮蝉扭头看向床上,才见被子里还有一个和面前姑娘一模一样的少女,露着脑袋,把自己裹得像个鹌鹑,他拂着肩上的落雪,笑道,“不用了,你们先去歇息吧。” 等二人悻悻然的离开,李暮蝉才十分警惕的在屋内转了一圈,然后快步走到床前,借着桌上放置的灯火,伸手将床上犹有残香的褥子揭了开来。 那床底居然藏着一件蓝布包袱。 李暮蝉伸手取下,等看清里面的东西后,已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就着灯火,里面居然正是那失窃的魔教三大护教神功。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留恋,他已将包裹抛出了窗外。 也就在一前一后,留香阁忽然多出很多动静。 门被人推开,水、火二使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还有那位魔教的三公主,铁姑。 三人脸色不善,身后还领着几名魔教教众。 火使嘿声笑道:“雷使,你背叛圣教,窃取护教神功不说,还与青龙会有所勾结,该当何罪啊?” 李暮蝉扬了扬眉梢,他还正想着该如何下手呢,没想到这些人反倒自己先找上门了。 三人进门一瞬,已各自分站一方,拦住了门窗。 李暮蝉则是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双手揣袖,腿上横刀,手里实则已将那梅花针暗藏其中,不慌不忙地问:“证据呢?” 水使脸上瞧不出多少表情,淡淡道:“搜!” 几名魔教弟子立时冲进来对着房间一阵翻箱倒柜,直到把褥子掀开,看到底下空空,水使的眼神才微妙起来。 李暮蝉笑的古怪,幽暗深邃的眼眸中有着不加掩饰的嘲弄之意:“看来是没有证据了。” 三公主铁姑冷淡道:“我们这些人里你来的最晚,而且先前还有闲心出去,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啊。” 李暮蝉却不紧不慢地起身:“没办法,领着一群蠢货,又想要赢,只能自己多出力了。” 他此言一出,屋内的气氛已有些微妙,一个个脸色骤寒,眼露冷意,还有一股酝酿的杀机。 “咳咳,”李暮蝉却不慌不忙地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先别动手,我已收到消息,得知了金钱帮秘宝的下落。” “当真?”水使眼神一亮,杀机顿消,“消息是哪里来的?” 李暮蝉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你以为就你们有暗桩耳目?我若一死,伱们私窃圣教神功,还暗中图谋的消息就会传出去,想来教主也不喜欢看到你们几个护法和公主搅在一起吧。” 他嘴上说着,后心实则已有些发冷。 而他对面几人脸上的神色尽管看似镇定,但气息也都变了。 四人视线相交,彼此相望,各自的表情已在灯下被映照的忽明忽暗,忽正忽邪,然后又都俱是发笑。 水使忙道:“误会,误会!” 火使接话笑道:“得罪,得罪!” 就连铁姑也掩口一笑:“还望见谅!” 看到这一唱一和的三个人,李暮蝉脸上也在笑,笑的人畜无害,他取下了面具,随口道:“我可听说叶开已到‘冷香园’了,何时动手啊?” 四人突然间又像是同进同退的好友般坐到了桌前,斟茶倒水,瞧着熟络极了。 “此事全由雷使你说了算,”水使换上一副老神在在的和气模样,双手揣进棉袖中,笑眯眯地道,“除了叶开和上官小仙,长安城来的人马已有保定城卫八太爷,‘嵩阳铁剑’郭定,‘飞狐’杨天,‘红魔手’伊夜哭,以及东海玉箫道人,还有‘风郎君’丁麟……” 一连串的人名说下来,李暮蝉也不禁面露凝重,这些以往对他来说只存在于传闻中的鼎鼎大名的大人物,如今都要和他交手了。 铁姑柔声道:“这些人要么是一方手眼通天的武林巨擘,要么就是横行一方的江湖高手,不容易对付啊。” 火使照例先怪笑两声,才道:“雷使,你说何时动手?我们都听你的。” 李暮蝉看着这群人的嘴脸,苍白瘦削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过身旁的刀,漆黑的眼睛转望向桌上的灯,轻声道:“那就明天吧,明天动手。” 水使忽然问:“那不知道金钱帮秘宝的下落?” 李暮蝉斜眼看向他:“你也说了是秘宝,既是秘宝,光知道地方也不一定能拿到,你开门好歹也要找对钥匙,上官小仙就是打开秘宝的钥匙……比起你们贪图的那点小玩意儿,里面才是真正的好东西;昔年上官金虹无敌天下的武功,还有他搜刮的各门各派的绝学,加上富可敌国的财宝……” 话到这里,几人的气息已急促起来,眼睛也都红了起来。 水使当机立断道:“好,就明天动手。” 商议好了一切,三人又都匆匆忙忙的离开。 李暮蝉坐在桌前,听着窗外呼啸不止的风声,半晌才轻叹一声,缓缓拔刀出鞘。 他拔出来的并不是什么百炼钢刀,而是一口有些奇怪的刀子。 刀鞘少说三尺有余,可那刀子却短上很多,刀柄裹布,刀脊厚实,刀身乌黑,刀口泛着寸许长的冷芒。 寒刀出鞘一瞬,乍见冷芒破空,再次瞧去,那一点火苗竟无声无息的飞到了刀尖之上,如在起舞。 不知不觉,他虎口之上已结出了一层硬茧。 不,这些硬茧本就存在。 事实上,他对“刀”并不陌生,甚至很熟悉,这些年他做过很多事情,最熟悉的器刃恐怕也就是刀了。 不是所谓的“追魂刀”,而是杀猪刀。 他握刀的手也很稳,稳得超乎寻常,苍白的右手独手擒握,指骨清晰分明,筋络贲张,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精悍。 武功并不一定就是指内力,还有技巧。剑招、刀招说到底也都是技巧;那种一次次不停磨合,又日夜琢磨,在皮肉间切割游走,随心所欲的技巧。 他来时的路上特意去了趟当年学人杀猪时的那位屠户家里,买了这把用惯的刀子。 昔年谁都当荆无命是个贯用左手的剑客,可谁又能想到他的右手剑法更快更狠,独步武林。 而现在这些人都当他是刀十二,是个精通“七十二路追魂刀”的高手,可他这长刀刀鞘之中谁又能想到藏的是一口夺命短刀。 至于那“锁骨销魂天佛卷”,李暮蝉到现在都没看上一眼,因为时间不允许,他怕自己看过之后,大半的心思都用来琢磨这门武功了;而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活着,用“幽灵秘谱”自保足矣,然后一心一意以迎强敌。 “呼啦!” 乍见木窗大开,风霜挤入,火光瞬灭。 李暮蝉斜睨了一眼,身体顿时犹如风筝般迎风而起,荡到半空,刀尖一送一搅,风雪成旋,片片飞雪已是粉碎。 刀光一亮即收,木窗已闭,刀已归鞘。 只待天明!!! 25:我也想杀了你 翌日清晨。 绿窗半掩,窗外鹅毛大雪飘飘洒洒,稠如柳絮,绵如轻烟,落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 雪大,风却不大。 李暮蝉走出了留香阁,身后是水使和火使,以及几个负责传令进击的魔教弟子。 而剩下的那些魔教教众,早已悄然隐于暗处。 李暮蝉撑着伞,黑袍之外还有一件绒领的白色披风,想是习惯了坟茔中不见天日的过活,又或是练了那阴毒邪功的缘故,他已有些厌光,或者说有些不喜欢站在阳光下,就好像将自己暴露于明处,太危险了。 他嗅了嗅晨风中飘来的味道,轻声道:“冬至了啊!” 水使也是叹道:“是啊。” 火使深凹的眸子转了转,隐有泛红的迹象,青色脸皮绷的极是精瘦,眼窝更是发青,眼仁满布血丝,仿佛昨夜没有睡好。 他盯着李暮蝉的后背,同样嗓音阴恻恻地接话道:“最适合杀人了。” 一夜的功夫,二人只像是真就以李暮蝉马首是瞻,听他发号施令。 但李暮蝉知道,这两个人只怕早已在心中替自己想好了无数种残忍的死法。 “二位对上官小仙了解么?”他忽然问。 水使冷淡道:“城府极深,深藏不露,但说到底不过一介女流;就跟她那娘一样,满肚子的阴谋算计又如何,到头来不还是一败涂地,呵,沦落风尘。” 李暮蝉撑的是一顶天青色的桐油伞,伞顶已落了一层薄雪,一手撑伞,一手藏在那条有些长有些大的黑色袖子里,头也不回地道:“我是说她的武功。” 火使怪笑连连,笑的如疯如魔,面孔扭曲:“就她那打小活在妓院里,能练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武功;该不会是她娘在床上接客,她躲在床底练功吧,啊哈哈哈。” 这人不光心毒,嘴更毒。 水使思忖了一会儿,道:“此人既然被教主许下天王之位,说不定还真有可能暗中得几门圣教绝学,再加上上官金虹的武功,兴许真能成气候呢。” 话到这里,李暮蝉清了清嗓子,转了转手中的伞柄,随口道:“城里发现‘青龙会’的踪迹了么?” 身后一名魔教弟子回禀道:“没有,您来之前我们这些人已将长安城摸了个透,未有任何发现,就好像一個个都凭空消失了一样。” “这样啊,”李暮蝉缓缓迈步在长街上,“那就准备动手吧,水使主防,领教众弟子散于‘冷香园’四周,以防‘青龙会’来袭;火使与我主攻,伺机动手,再加上三公主,咱们速战速决,先拿下上官小仙。” 他说完,身后的水使方才冲着几名魔教弟子使了个眼色,几人立时会意,忙应声而散,隐入了风雪。 水使又与火使对视一眼,旋即深深看向李暮蝉的背影,留下一句“小心”,当即也不见了。 长街落雪,天色欲亮未亮,尚显昏黑,但那烟火味儿却早早地散开了。 一些个小店已开门做起了生意,昏黄的灯火溢出,在雪中沁染出一团团亮色;还有街上叫卖的小贩,以及推送粪车,家家户户收着恭桶的老汉。 火使腰挎双剑,焦黄细柔的头发随风翻飞,双臂看似当胸环抱,实则两手暗自下垂,已做好了随时拔剑之势;他衣衫单薄的似是浑然不惧严寒,高瘦的像根竹竿,而且他对李暮蝉那副病弱苍白的模样似乎鄙夷极了,一对充血的黄睛死死盯着,生怕眼前人飞了一样。 二人一前一后,朝冷香园走去。 眼下正逢隆冬,这冷香园便是长安城最好的去处,园中万千株梅花开得正艳;其中还有二十一座院子,十四座楼,七间大厅,二十八间花厅,两百多间客房,正是赏梅的好地方。 而叶开与上官小仙据说已在其中。 三公主铁姑也早早的进去谋划了。 李暮蝉走在前面,听着身后那压抑克制的呼吸以及一种隐而不发的冰冷杀意,轻声道:“你又要犯病了?” 火使嗓音沙哑道:“听说武林三大世家之一,丁家的大小姐,丁灵琳也跟着叶开来了,此人生的极是貌美,姿容无双,当为绝世神品。” 李暮蝉实在想不明白这般色中饿鬼是如何活到现在的,他走在雪中,脚下传来咯吱咯吱的动静,语气带着些许好奇:“你有此异样,莫不是练功所致的?” 火使嘎嘎一笑,笑如山魈,灯影下的影子仿佛也变得有些怪诞:“没错,不光是我,水使也一样,只因我们错练了一门功夫。” 他居然毫不在意的回答了。 二人一问一答,脚力却是不弱,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已嗅到一股扑鼻花香。 火使忽道:“你昨夜说过,你也有暗桩耳目,是在金钱帮还是青龙会啊?不妨喊出来瞧瞧。” 李暮蝉看着不远处的冷香园,突然停住了步伐,答非所问地平淡道:“我记得之前在‘百鬼林’初次见面的时候,你好像对我动了杀心,说干脆杀了算了。” 火使闻言一愣,似乎对这句话有些措手不及,但他随后阴笑不止:“没错,我是这么说过,而且我到现在还是这么想的,老子若杀心一动,绝不易改,天王老子都要杀了他。” “很好,”李暮蝉点点头,然后又重复了一句,“很好!” 火使双手交叠下落搭上剑柄,盯着李暮蝉背影的眼神已泛起残忍的赭色,咧嘴笑道:“你觉得很好?” 而李暮蝉里的话却是:“不凑巧,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语气顿了顿,很快又十分认真地补充道:“我也想杀了伱。” 话音一落,两柄弧形剑已截断了风雪,自后袭来将李暮蝉拦腰斩断。 “这么说来,你那耳目暗桩还有什么金钱帮秘宝都是假的了?” 火使狞笑提剑,可鲜血飞溅、肚肠坠地的场面却没出现。 他斩断的只是披风,两截披风无力坠入雪中。 “嗯?” 电光火石之间,火使当机立断,瞪眼耸眉,纵身翻空,双剑自上向下,冲着眼前的油纸伞当头下劈。 然而剑刃之下,不想竟传出一声清晰刺耳的金铁交鸣。 这伞的伞骨居然是精钢所铸。 铁伞坠地,一道身影已如鬼影般飘出,并非是冲着火使出手,而是掠向了“冷香园”,黑袍迎风鼓荡,墨发飞扬,去势极快,身后卷起滚滚雪浪。 “自然是真的,就怕你没种跟上来。” 听到李暮蝉的嗓音传来,火使面容扭曲,口中发出一声夜枭般的沙哑戾叫,高瘦身体瞬间拔地腾空两三丈,双剑如勾,宛如飞天夜叉般俯空扑下。 26:火使亡 …… 却说翻飞骤急的雪幕中,火使飞天而起,又俯冲而落,紧盯着前方的李暮蝉,宛如寻食的秃鹫一般,双眼整个凸出,化作一道黑影无声无息的扑进了冷香园。 感觉到身后惊天杀机,李暮蝉提纵起落,翩然闪入一株株梅树之间,劲风掠过,顿见漫天梅花飘飞,混入霜雪,难分彼此。 猝然,他惊觉后颈一抹刺骨杀意飞袭而至,顿时直直扑倒在地,等翻身站起,脚畔已多了一缕断发,一道黑影落于眼前。 火使回身瞧来,眼神阴森,似笑非笑:“刀十二,你好歹也是咱们这些人里数得上的好手,如今居然不战而逃,嘿嘿嘿,真是让人大失所望。” 李暮蝉脚下不停,身形横移,步伐不紧不慢,他并未说话,眼神却阴戾下来,脸色也冷厉起来,本就苍白的皮肉变得更白了,浑身邪风大涨。 与那老庙中偷施暗手不同,今日他要正面试一试这江湖的生死厮杀。 火使脚下亦动,冷冷笑道:“倒是挑了个埋骨的好地方。” 突然,李暮蝉止步,他看着火使,挑衅般说道:“进!” 火使咧嘴狂笑,双剑一横,身如游龙挤进,所过之处梅花飞旋,霜雪激荡,梅树更是惊的震颤连连,枝叶摇晃。 李暮蝉乍见眼前一花,两抹勾魂急影径直飞了过来,一剑取他脖颈,一剑封他下盘,双剑连连勾取,如那勾魂无常一般,浓郁杀机令人毛发皆耸。 他身形一斜,双脚沾地,身如陀螺于雪中一转,人已闪到火使身侧,飞起的袍袖中,一只苍白左手探其腰腹,指尖青黑如墨,掌心黑意缭绕。 白骨追魂掌。 此乃外家功夫,当取死尸心口一缕至阴至寒的尸气而练就双掌,以锻炼食指的手少阴肺经为主,炼肺金之气,成金生水之势,壮那阴寒之劲。 火使经验老道,见李暮蝉展臂斜倒便已窥见先机,当即冷笑一声,双剑如钩,剑身一横,斜斜斩来。 李暮蝉见势撤招,身形后倒,飘然急退。 火使紧追不放,振臂腾空,使得赫然是江湖上烂大街的“燕子三抄水”功夫;可身法虽说寻常,但由此人一经施展,却是大大的不同凡响。 一扑一掠,此人已在四五丈开外,闪身便到了李暮蝉身前,如夜叉天降,双剑勾魂,勾的正是李暮蝉的琵琶骨。 李暮蝉薄唇紧抿,眼看双剑飞来,右脚后踢背上刀鞘,刀鞘登时腾空,震脱了绑带,与那双剑撞在一起。 二人至此各是撤开。 火使站定之后双眼已在冒光,仿佛沁上了两点殷红血色,笑如恶鬼,如同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森然道:“小子,你真是有种,竟敢冒充我魔教中人,说,你到底是谁?” 果然是老江湖,只这一交手便瞧出了端倪。 李暮蝉肩抗刀鞘,左手按柄,望了眼上面的剑痕,也咧嘴笑了起来:“我是你爹!” “嘿嘿嘿,”火使杀心大盛,蹬地一跃,人已横身如毒龙飞出,双剑随身当空飞旋,转出两团可怕剑光,“我要活剐了你!” 李暮蝉心头一凛,如坠冰窟,他只觉那两团剑光上下飘忽,左右往复,端是虚实莫测,防不知该如何防,攻不知该如何攻,仿佛四面八方俱是杀机,无孔不入,令人窒息。 漫天梅花被卷碎成尘。 霜雪扑面,杀机袭来,李暮蝉眼仁泛红,嘴里也咬出了腥甜,这就是江湖高手的杀招么? 他脚下急退,眼神却在闪动,眸光一斜,忽然望向火使身后,厉喝道:“还不动手?” 火使此时杀性大盛,闻言脸色一寒,凌厉狠辣的剑势竟随之一缓。 可他这一缓,李暮蝉横刀在手,竟不退反进,面露狠色,长刀带鞘,脚下走转,贴近的刹那已斩向对方胸膛。 “咔咔!” 然而,火使双剑如勾,立在身前,不偏不倚已将那刀鞘截了下来。 二人四目相对,相距不过一尺,片片雪花于彼此之间飘洒。 火使却瞳孔骤缩,变了脸色。 盖因李暮蝉终于拔刀出鞘,“噌”的一声,这本不该属于长刀的出鞘之音已是急促快急的在雪中响起。 刀柄一拔,已露出一截灰蒙蒙的短刀。 他面孔扭曲,不知是笑是怒,喉舌间发出一声满是嘲弄的尖啸,左手分出一柄弧形剑,几在同时便欲拦挡那一刀,右手提剑,一斜刃口,沿着刀鞘刮下,勾向李暮蝉脖颈。 “小子,给我……” 此时火使的眼中简直是满怀快意,那种得以满足的笑容简直让人颤栗。 可下一瞬,他脸上表情骤然凝固,双眼急剧凸出,带着浓浓的难以置信,颅顶上的头发都似根根立了起来。 因为李暮蝉还有右手。 他右手久藏,倏然探出,竟在生死存亡之际,电光火石之间将对方的左手剑给接了下来,拦在半空,短刀顿时化作一道晦暗的急影,往前一送,掠过了火使的脖颈。 李暮蝉一招得手,翻身前扑,滚了满身雪花和梅花,然后站起。 火使还是惊,更加怒,他回身死死盯着李暮蝉的右手,因为那只手已不是血肉之躯,也不是什么幽灵门的邪功,而是变得犹如冰魄一般坚硬,冰冷,剔透。 那更不是什么绝世神功,而是……戴上了一只如寒冰冷霜般轻盈且透薄的手套。 火使喉结蠕动,额角青筋暴起,含混呜咽般的从喉咙里挤出四个字来:“大搜神手!” 这便是魔教之中,传说可破万物,金刚不坏的“大搜神手”。 而李暮蝉站定瞬间,后背衣衫刺啦绽裂,一蓬血雾喷薄而出,露出了一道自左肩斜飞往下的狰狞剑伤,皮开肉绽。 这一剑若再快上一些,斩的正是他的脖颈,火使右手的那一剑。 “噗!” 紧跟着,火使双剑脱手,紧绷粗涨的脖颈上猝然浮现出一缕血线,他双手紧扼咽喉,仿佛想要将那疯狂外溢的热血给堵回去。 只可惜,随着血液自指间流失,他的生命也在流逝,双腿一软,已“扑通”跪倒。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忘死死瞪着李暮蝉。 感受着后背传来的剧烈痛楚,李暮蝉面色苍白的转身,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眼神平静且认真地道:“你是我真正意义上凭一己之力所杀的第一個对手,哪怕将来我跻身绝顶,我也会好好记得伱的,好好记得这道剑伤。” 说罢,他眼神重归阴戾,带着一种狷狂放诞,横刀在手,自火使身旁走过,飘然没入风雪之中。 火使脸色青紫,恨怒到了极致,双目充血,喉咙里呜咽之声宛如鬼哭,指缝间血流不止。 他本不该败的,但如今…… 火使慢慢垂下头颅。 风雪弥天,呜咽已断。 27:奼女迷魂大法 “什么?老二跟着‘雷使’进去了冷香园?” 冷香园外的一家茶寮内,水使听着手下教众的回禀,顿时脸色一沉。 那名教众复又迟疑道:“而且我们还见火使好像……好像和雷使动起了手,是追着雷使进去的。” 听到这里,屁股还没坐热的水使腾的长身而起,一张脸阴沉的如能滴出水来,双眼也是阴晴不定,连番变幻,手里刚刚端起的茶杯已在指间化为簌簌散落的瓷粉。 不曾迟疑,他已朝着自己的几名心腹使了个眼色,冲着冷香园快步赶了过去。 里面的局势不明,何况还有上官小仙和叶开这等绝顶高手,本就凶险万分,再有火使与李暮蝉相斗之言,他已觉察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水使扭头冲着其他魔教弟子吩咐道:“你们守好此处,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旋即转身便领着一群人扎进了白茫茫的雪色中。 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不明所以。 可就在水使离开不久,雪中又有人来。 当先一人体魄臃肿浑圆,满身肥肉,脸上涂着厚厚一层脂粉,煞白煞白的,张开的嘴里是一口乱钉般的烂牙。 这人手里还拿着半截断剑,一面放在嘴里嚼的咔咔作响,一面往那门口一杵,立时就像堵了一座小山,双眼大如铜铃,似笑非笑的盯着所有人。 屋内十几号人瞧见这一幕,无不骇然色变,头皮发麻。 “啊,嚼铁大法!” 而女子身旁还站着一名独眼独臂的锦衣汉子,面黑如铁,大步跨进了茶寮,左手之上赫然戴了一只轻薄晶莹的手套,暗藏杀机。 不曾多言,厮杀骤起。 大汉直如虎入羊群,肉身之下气劲游走,锦衣鼓荡,内里如有风云涌动,竟刀剑难伤;独手更是为一众兵器的克星,碎金分铁,金刚不坏。 有人妄想破窗而逃,可一旦腾空便被满身肥肉的女子口吐暗器给打了下来。 一近一远,眨眼横尸一地。 不多时,随着里面的动静消散,独臂大汉方才走了出来,然后他还笑吟吟地说了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只要再杀了雷使,中原魔教就要以水、火二使两位大人马首是瞻了,谁能想到,那两位大人会是我‘金钱帮’的堂主。” 胖女人嚼着断剑,还不忘附和道:“嘿嘿,是极,是极!” 二人说罢便径直离开。 而那满地的尸体间,一名魔教教众则是突然睁眼,又恨又惊,然后满身是血的逃进风雪。 …… 与此同时,水使正待步入留香园,可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眼神骤凝,沉声道:“回去!” 他怕的是冷香园内藏有埋伏。 倘若那所谓的“雷使”真有问题,进去反而身陷险境。 “看来你还算有些脑子,可惜明白的太晚了。” 回身之际,却见来时的路上已有一人拦路走出。 明明看似不甚高大的身躯,却充斥着一股令人心惊肉跳的霸道,和无与伦比的威势。 正是上官小仙。 她怀里抱了一个几岁孩童才有的泥娃娃,身穿一袭素简衣裳,木簪布衣,单薄纤瘦的双肩已落满雪花,普通的浑似一个平平无奇的邻家女。 可那一张脸却美得惊心动魄,冷白胜霜,晶莹赛雪,宛如冰魄般散发着一股切肤寒意。 杀机!!!! 望着这個不请自来的人,水使先惊后笑,眼神阴厉:“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风雪甚急,冷霜扑面,上官小仙自长街一侧缓缓走出,侧头斜眼一睨,娇媚笑道:“地狱?” 水使面无表情道:“杀!” 杀声一落,他身旁数名心腹已疾步冲着上官小仙掠去,刀剑出鞘,争鸣之声清越冷冽,缕缕寒芒于长街一闪即逝。 但也只是一闪,兔起鹘落间,这些人突然又都停了下来。 上官小仙本是舒缓的步调倏然一提,闪身一晃,人已越过那几名魔教教众,朝着水使走去。 而她身后,那几道僵立在风雪中的身影猛然间胸口心脉爆开,冲出一注注血箭,将地上积雪染的滚烫。 到了这个时候,水使的表情已诡异起来。 但见上官小仙如今整个人浑似罩上了一层难言的魔力,青丝飞扬如雾,腰如拂柳,娇媚动人,宛如那画中仙女,浑身上下仿佛都散发着一股难以抗拒的热力,令人在这冰天雪地中忍不住想要靠近。 上官小仙媚眼如丝,娇笑连连,笑声如能勾魂摄魄。 “奼女迷魂大法!” 水使咬牙切齿,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几个字,即便是他,此刻也不由神摇意荡,丢失战心。 他猛将舌尖一咬,强稳心绪,双掌虚提,身畔风雪登时如浪迫开,两只宽大肉掌转眼竟又膨胀了一圈:“若是传说中的《锁骨销魂天佛卷》我姑且要退避三舍,但仅凭这天仙魔女的魅功就想败我,痴人说梦!” “且看我大摘星手!” 冷笑之下,水使双掌势如推山,脚下屈步而进,掌劲勃发,长街之上的积雪顿时冲天激起,化作一片白色汪洋。 四面景色,尽被淹没。 水使不由分说,寻着上官小仙先前的位置,右掌一运,呼的隔空劈出,本是绵绸的飞雪顿见塌下一道骇人掌印。 然而劲力直去,却无动静。 就在他惊疑之际,飞雪骤然狂乱如惊涛骇浪,一抹金光如朝阳乍现,于雪中横飞而至。 龙凤双环。 “来的好!” 水使身子一耸,啊呀一声怪叫,提掌相迎,欲要凭掌心雄浑劲力硬接此招。 “砰!” 金光来势极汹,水使接环一瞬,右脚后踏,顿将脚下石板踩的粉碎,而他手心已然拿着一枚凤形金环,本是冷白的脸色多出一抹不正常的潮红,但却狂笑起来。 “哈……” 只是笑声刚起,又一抹金光凭空冒出,乍然一现,已在身前。 避之不及,挡之不及,只在水使瞪圆的双眼中,那后至之环已撞在了凤环之上。 水使笑声未绝,双脚轰然下沉,后背更是猛的一鼓,衣衫炸碎,浑身筋骨移位,噼啪作响,竟是寸寸摧折。 看着雪中抱着泥娃娃缓缓走出的娇媚女子,水使仰天喷出一口血雾,血中尚且夹杂着不少肉糜,却是五脏已被那雄浑霸道的内力给尽数震碎,旋即直直栽倒,死的干脆。 而龙凤双环在坠地之前忽受牵引,倒飞而回,倏忽隐去。 上官小仙走了几步,居高临下看着那已然气绝的尸体,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之前的两个字:“地狱?” 随后,她轻呵出一团白雾,长吟般呢喃道:“我就是地狱!” “咳咳……” 风雪中轻咳再起,正是回转的李暮蝉。 李暮蝉望着水使那犹如一滩烂泥般的尸体,眼瞳缩了一缩,然后才看向上官小仙,看着这个隐忍蛰伏多年,一鸣惊人,欲要一步登天的女子。 二人四目相对,于雪中互望一眼,而后各自错身走过,消失在雪幕深处。 28:夺势 破晓。 天色灰蒙,风停雪住,留香阁门首上的灯笼不知何时已经熄灭,高挂的招牌结着一层层厚厚的冷霜。 李暮蝉满身是雪的走了进去,他一进去,顿见楼内拔剑之声不绝于耳,一柄柄剑刃刀身也都在森冷的空气中散发着刺骨寒意。 一个个魔教教众自阴影中现身,俱是眼神冰冷的看向他。 “是雷使。” 有人低声嚷了一句,但很快又被无形中的杀机骇的缩了回去。 李暮蝉脸色苍白,并非吓得,而是装的。 他脸色本就白,如今背后又有剑伤,自然要装作一副身受重伤的模样。 迎着一双双质疑的眼神,李暮蝉闭上眼,用一种很复杂也很无奈,还有怒意和恨意交织的语气哑声叹道:“你们难道也要叛教?” 他站在阴影中,半张脸颊显露在微弱的天光下,沾着还没来得及擦拭的血迹。 “雷使切莫误会,实在是弟兄们发现水、火二使已另投了金钱帮,这才在此埋伏,你……你受伤了?” 有人嗓音嘶厉,语带恨意的开口,但话说一半,忽然看见李暮蝉背后那道触目惊心的剑伤,不由惊呼出声。 “一看就是火使那龟儿子的弧形剑所伤。” “好狠啊!” “好毒啊!” …… 众人恨的抓狂,叫嚣连连。 李暮蝉轻叹了一声,狭眉微蹙:“原来如此,往日我虽与他心生间隙,但一直以为还没到刀剑相见的地步,不想今日被他偷施暗手,唔,不过他也中了我一刀,绝不会好过……咳咳……” 他咳了一阵儿,才又道:“水使人呢?” 一个满身是血的汉子阴狠道:“哼,那老东西十有八九已经躲起来了,此事定要回禀教中刑堂长老,他妈的,非得把这两個孙子千刀万剐不可。” 李暮蝉虚弱道:“眼下咱们两员大将已是叛逃,三公主素来又与他们亲近,恐怕也……” 话到这里,一群人的脸色俱皆难看起来。 “呵呵,”一声轻笑忽然不合时宜的响起,“如今既是大战在即,但凡一个聪明人绝不会这个时候暴露马脚,换做是我,往往生死存亡的时候,才足够致命。” “咳咳,你想说什么?” 李暮蝉连连轻咳,不知为何,自从练了那幽灵秘籍之后,许是太过贪图进境,他最近时常觉得肺部有些发痒,总是忍不住想咳嗽。 说话的是个白衣人,白衣胜雪,但脸上却戴着一张青铜所铸的魔神面具。 这人瞧着很斯文,也很秀气,但目光闪动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傲孤漠之意,他说:“我想说就算他们是叛徒,但这个时候动手很不明智。” “哼,人心叵测,何况我亲耳听到,难不成还能作假?”那满是是血的汉子厉声嚷道,“莫非你跟他们也是一路货色?” 不想李暮蝉反是看着那人点头赞同道:“你说的很对,这个时候动手绝不算明智,但如果是我发现他们私窃了圣教的神功呢?伱就是多尔甲?” “啊,多尔甲?” 本是意欲动手的一群人又都如遭雷击般纷纷缩了回去,如见鬼魅。 白衣人目光闪烁,冷淡笑道:“不错!” 魔教四大天王,分别是以“布达拉”为号的“孤峰天王”,以“班察巴那”为号的“爱欲天王”,和名为“多尔甲”的“权法天王”,最后是名为“碟儿布”的“智慧天王”。 四人皆以西方密宗密文为号,俱是深藏不露,身份神秘,且皆为当世高手。 除了“碟儿布”,如今四大天王已现其三。 白衣人深深瞧了眼李暮蝉,玩味笑道:“都说你雷使追魂不留情,不想心思也这般细腻。呵呵,无怪乎他们会动心,毕竟那三大神功之中可是藏有两门不同寻常的武功,乃是《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里的绝学,谁人不想瞧上一眼。” “可是圣教一直流传已久的镇教绝学?” 人影闪动,就连昨夜的那位“爱欲天王”也现出身形。 此人如今换上了一身宽大道袍,脸上同样戴着一张魔神面具,神秘非常。 《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便是传闻中魔教最可怕的绝学。盖因其上记录了七种天底下最邪门的武功,传说书成之时天雨血,鬼夜哭,就连著书之人也都咳血而死,耗尽心力,不详至极。 白衣人言语古怪道:“镇教绝学?若真是如此,当年也就不会被白天羽堵在西方了。” 道人意味深长地说:“倘若他们当真私窃神功,那东西应该不会放在身上。”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已闪身上楼。 李暮蝉则是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昨夜那三人意图嫁祸陷害他,曾将三本秘籍藏在床下,但李暮蝉却有七成把握肯定秘籍不是真的。对方来的那么快又那么急,压根就没打算给他辩解的余地,真要撞见,哪管真假,十有八九格杀当场,兴许还会找个机会将假秘籍毁掉。 所以他才会毫不犹豫的将其抛出窗外。 若如没猜错,那真秘籍必然被水使藏了起来。 一行人陆续赶到水使的房间,只见两大天王已开始四下摸索寻找起来,果不其然,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在木柜后面发现一处暗格。 里面放着的正是那三本秘籍。 “看来那两人果然是叛徒!” 物证、人证俱在,立时坐实了水、火二使叛徒的身份。 然而瞧着暗格内的秘籍,两大天王却没敢轻举妄动。 二人各是退到一旁。 所有人也都看向李暮蝉。 这四大天王虽说身份尊贵,又都神秘莫测,然却是魔教为了意图东进方才招揽的中原高手;但如李暮蝉他们这些护法则是于西域久经征伐,替魔教铲除异己,纵横各国,可谓是出生入死的心腹手下。 此物谁敢轻易沾染,说不准连命都要搭进去。 而且谁又能肯定里面没有什么暗器机关。 李暮蝉不知道从哪儿取了一块白帕,轻掩口鼻,走了上去,语带试探般地说:“此物既是圣教重宝,想来绝非简单的嘉赏,应是教主许以二位出手的好处吧,你们何不自取?” 白衣人与道人的眼神俱是微妙起来。 不想李暮蝉居然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点破这一桩桩事情背后的关键之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武夫自是贪图绝学神功。 他们在江湖上的身份皆非同一般,名利不缺,地位已有,只有魔教数百年的底蕴积攒、诸般神功绝学才能令他们动心,投身魔教卖命。 原本他们藏于暗处本不想现身,只需以魔教中人的身份拿取这两门神功即可;可哪料水、火二使监守自盗,动了心思,打乱了计划。 李暮蝉笑了笑,对二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白衣人见状当即两腮一鼓,嘬嘴猛一吸气,顿见暗格内的三本秘籍唰唰飞出。 道人目中生辉,同时拂袖一卷,便将其中的“大摘星手”裹入袖中。 白衣人拿取的却是“大乾坤手”。 唯独“嚼铁大法”落于桌面,无人问津。 神功到手,二人顿时气息缓和。 李暮蝉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雪景,轻咳道:“如今水、火二使俱已叛教,那此次谋夺金钱帮秘宝之事又该如何啊?” 道人眼珠一转:“依我之见,不如就由雷使主持大局吧。” 白衣人也跟着笑道:“是极,雷使心细如发,身手更是不俗,相信此次定能大放异彩。” 见两大天王都这般言语,余下的魔教教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盯着李暮蝉,异口同声道:“吾等愿以雷使马首是瞻!” 李暮蝉沉吟了片刻,眼露怅然,也有些如释重负。 这第一步啊,他迈出来了。 “如此,那我便当仁不让了。” 29:进击 夜色深沉。 “三更天了,夜防走水,小心賊盗!” 街面上响起了更鼓的敲击和更夫的吆喝。 孤灯残烛,自浓稠的夜色中映出了一间老旧祠堂的轮廓,破落,腐朽,沧桑,像是个油尽灯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老人。 在这古老的长安城里,到处都有这样的祠堂,代表着昔年某个家族,某个世家曾兴盛过,至少存在过。 灯影下,李暮蝉盘坐在一個褪色的蒲团上,徐徐睁眼。 而他面前,是五口横放排开的陈旧棺木。 棺盖不翼而飞,里面躺着五具干枯的死尸,正散发着一股恶臭,莫说是活人,就连虫鼠野狗都远远绕开,避之不及。 李暮蝉白天已做了很多事情。毕竟熟悉魔教教众也需要一些时间,加上他受了伤,还有诸多善后的事宜,处理完也要费很大功夫,连同那几大箱的金银珠宝,唯恐一群人再起心思,他已当着众人的面全都分了。 每个人都有。 眼下人心不稳,两大护法又都叛教,他也只能先安人心,再图其他。 而且他实在不喜欢“留香阁”那种地方,不舒服,也不安全。 所以他才挑了这里。 既方便练功,也方便一个人想很多事情。 譬如“锁骨销魂天佛卷”。 白天上官小仙与水使一战他虽未曾赶上,却听到对方提及了这门武功,还有“奼女迷魂大法”。 他记得很清楚。 莫非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这个问题他已经想了很久。 如今上官小仙虽说与他相互成就,但用不了多久,一旦这个女人站稳脚跟,必然不会放过他,迟早是对手。 而且此人心机狡诈,性情乖张,倘若有更好的选择,那他只怕死的更快,不能不提防。 尤其是在目睹如水使那等高手竟然都死在上官小仙的手中,还死的那么干脆,那么惨烈,李暮蝉心中的危机感几乎攀到了顶点,彻夜难眠。 说到底还是实力不够啊。 李暮蝉轻叹一声,思来想去,自蒲团下扣开一块青砖,从中取出了那个藏有“锁骨销魂天佛卷”的木匣。 他如今身陷三方势力,周旋来去,自然不会将此物带在身上,所以早在进入“留香阁”前就藏在了这里。 还是看一眼吧,不然日后若遇上那劳什子迷魂大法,他恐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木匣轻启,就见里面躺着一本色彩斑斓,极为怪异的书册,与他之前见到的那些神功秘籍皆不一样。 李暮蝉小心取出,翻开了色彩艳丽的封面,可一看之下他却傻眼。 就见上面整整齐齐写着一行行浅浅的小字,皆是手抄的小楷,而当先一句竟是:“美人有态有情有趣有神,唇檀拂日,媚体迎风……” 李暮蝉脸颊僵硬,眉角抽搐,表情顿时古怪起来。 这哪是什么神功秘籍,分明是yin词烂调。 他定了定神,再往下看,眉头已然大皱。盖因后面的话语更是不堪,简直都能比的上他早些时候在青楼妓院从那些色鬼嘴里听来的下流话,而且一句比一句艰涩深奥,简而言之就是不说人话。 “难不成秘籍是假的?刀十二在骗我?” 李暮蝉心绪乍动,喉头一鼓,已捂着嘴不由自主地剧烈呛咳了起来。 没理由啊。 此人谋划诸般,不惜以命铺设,而且那神像之下确实埋了诸般暗器,藏有杀机,怎么可能是假的。 莫非其中另有玄机? 李暮蝉深吸气,小心翼翼将秘籍凑到灯火前,烘烤了一番,秘籍却是如常。 难道要用水? 他又咬破指肚,于纸页上轻轻一涂。 可就是这一涂,李暮蝉暗自“咦”了一声,眼中显出惊奇之色,如同窥见了什么秘密。 他伸手又在纸面上一番摸索,眼神越来越亮,这字迹下居然暗藏隐文,有凸出的痕迹,肉眼难见;可被血迹涂过,就像拓印一般,显现出了一些。 “好像是一门内力吐纳导引之法。” 然而越往后看,李暮蝉的呼吸陡然止住,双眼从凝神微眯到一点点睁大,瞪圆,仿若瞧见了什么难以言说的东西。 却说为何? 原来纸页上已多出不少鲜艳画像。 更邪门的是这些画像皆为身无寸缕的绝美女子,色彩艳丽,在灯下惟妙惟俏,活灵活现。 李暮蝉越看表情越是诡异。 但见这些女子或坐或卧,粉臂雪股,莹莹生光,体态姿势各尽其妙,就连眉眼口鼻都尽数绘就的极为精细,端是生动鲜活。 李暮蝉这些年几番蹉跎,也算在市井九流摸爬滚打过,这般图书倒也见过,多为那些世家公子,纨绔子弟手中流散出来,但如眼前这般却是首见。 他呼吸略有急促,只觉耳烫胸闷,神摇意荡,但好在随着气息吞吐,所带来的异样又都逐渐平复下来。 李暮蝉稍作歇息,遂又往下看了看,逐字逐句摸索着。 确实生动,画中女子个个眉梢眼角,隐含春意,面目之间,更满含荡意,有的乌发乱洒,胸雪横舒,有的金针轻拈,绣橱斜卧…… 不行!! 李暮蝉蓦然将书册一合,胸腹已宛如风箱般不住起伏,心跳之声剧烈震耳。 “这玩意儿会是绝世神功?” 而且他已觉察到,这书页上似乎散有一股淡淡的异香,嗅之清雅,透纸而出,仿若画中女子所散发,却能令人气血加快,心肺蓬勃,意识都有些迷乱。 李暮蝉意识到不对,忙翻身跃到一口棺木上,右手成爪,探入死尸心口,行功运劲,随着一股阴气透过食指流入体内,这才一个寒噤,如得解脱。 好生邪性,难不成是被人动了手脚? 李暮蝉眼神变幻,迟疑了片刻,又将秘籍给翻开了。 大敌在前,如能克制上官小仙,说不定生死之际能有妙用。 随着封面再翻,这一次居然又有了不一样的邪异变化,李暮蝉瞳孔急缩,却见画中女子颦笑百媚,一个个居然从书中飞了出来,如仙如魅,围着他不住起舞,耳语连连,耳鬓厮磨,尽是书中那些锁骨销魂之话。 “这是……幻象?” 李暮蝉心绪大动,但意识却还没彻底丧失,他骇然发现这些女子身姿变化竟和上官小仙那《姹女迷魂大法》极为相似,而且恍惚一变,所有女子的相貌竟然尽数化为上官小仙的模样。 “遭了!” 脑海中只冒出这个念头,李暮蝉紧绷的神情蓦然生变,时而痴笑,时而癫狂,眼仁却红的如能滴出血来,目眦尽裂,牙关紧咬,浑身颤抖不停。 正是心绪跌宕,心神失守的征兆。 发系千钧,险要关头,李暮蝉眼前重重幻象忽又悉数不见。 一刹那,他就像泄了气一样,瘫坐在地,披头散发,整个人汗流浃背。 定睛瞧去,原是祠堂内的油灯已到油尽灯枯的地步,灯火已灭,四下漆黑。 良久。 “呼!” 李暮蝉发出一声长长的吐息。 正在这时,祠堂外忽听一阵急促的动静响起。 那脚步声来的极快,掠至门前轻一敲击,语速飞快地道:“雷使,时辰到了!” 李暮蝉见状将木匣重新埋入青砖下,又将秘籍贴身收藏,这才推门出去。 祠堂外是一条深巷。 他一出去,巷弄中已见自巷口到巷尾,密密麻麻,站着百十号人物,人皆负刀背剑,煞气弥天。 时辰到了。 自然是进击的时辰。 青龙会迟迟不见动作,他却不想再等了。 只要上官小仙到手,有金钱帮秘宝为饵,不怕“青龙会”不现身。 而且…… 他望向这些人,其中保不准就有青龙会的耳目。 夜风肃杀,寒意如刀。 李暮蝉抖了抖披风,眸光一烁,轻声道:“动身吧!” 刹那间,深巷里的百十道身影悉数如鬼魅般隐入夜色,不见行踪。 30:天魔驾临,众生退避 保定府。 这个地方曾走出过很多名震天下的人物。 譬如昔年的天下第一,“九州王”沈天君,“乾坤第一指”横绝人间,无人可敌;再有其子“名侠”沈浪,傲笑八方,纵横江湖;还有李家,“小李飞刀”李寻欢,冠绝武林,江湖绝唱。 而卫八太爷也是保定府走出来的。 这个江湖上,但凡能被人称为“太爷”的,江湖地位可想而知。 他原名卫天鹏,曾与另七个志同道合的结义弟兄闯荡江湖,驰骋武林,合称“中原八杰”。 而如今,另七人死的死,退隐的退隐,唯他一人,名震河北。 此人座下尚有“十三太保”,既是其收的十三個义子,也是十三个弟子,名头俱是不弱。 …… 夜色浓稠,无云无月。 冷香园后面的一间草棚里,一驾黑漆马车正静静停着。马车里是一个秃顶鹰鼻、满面红光的威严老者,身穿锦袍,宽大厚实的手掌中握有两颗分量极重的铁蛋,正来回滚动。 而他身旁还有一个唇红齿白,穿着狐皮坎肩的俊俏郎君。 除二人以外,马车外面还有一人,留着两撇小胡子,白白净净,穿着青布棉袄,面容却有些古怪,歪鼻斜嘴,只似被人打了一拳。 俊俏郎君有名字,正是那“十三太保”中的老幺,西门十三。 车夫也有名字,乃是卫八太爷手底下第一号厉害的人物,令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铁锥子”韩贞。 而老者自然便是名震河北的卫八太爷。 三人正自聊着什么,可忽听一声异响,卫八太爷神情大变,忙撩开帘子往外一瞧,就见黑夜中一点火星带着尖锐的呼啸直上高天,然后在他骇然动容的注视中绽放出一团耀眼的碧绿色烟火,连带着他那张威严的老脸也染绿了。 剩下的西门十三和韩贞一个茫然不解,一个面色苍白,冷汗涔涔,浑身哆嗦。 “这是什么?”西门十三下意识道。 卫天鹏双眼大张,一把抓起他的衣领,厉声道:“你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韩贞嘶声道:“天魔无相,万妙无方,上天入地,唯吾独尊……魔教!” “魔教”二字出口,西门十三也面无人色了。 适才还大名鼎鼎,威震河北的卫八太爷,如今满脸惊恐。 “天魔驾临,众生退避,速逃!” 他二话不说,抓起西门十三已撞破了马车,意欲远遁。 韩贞则是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掠向了另一头。 可三人分开不久,又都一个个退了回来。 不光他们退了回来,夜色中,就见一个个同他们一样的江湖人,悉数煞白着一张脸,一步步退缩而回,不敢再随意动弹 “卫天鹏?” 夜色中传出个有些轻淡的嗓音。 卫八太爷面色难看铁青,身侧的双手青筋外鼓,他已经很久没听别人直呼过他的名字了。 但他还是嘎声道:“在。” 然后像是木偶般站在寒风中,一动不动,不敢动。 “韩贞。” “在!” “西门十三。” “在!” 另外西门十三与韩贞也是同样的动作,随着黑夜中传来声音,二人仿佛不会走路了一样,艰难摆动着双肩,一步步挪到卫八太爷的身旁站定。 “风隼腿,高恨。” “离魂剑,高通。” “在!” “在!” “昆仑派,白云道人。” “在!” …… 随着一个个江湖人物的名字被点出,所有人全都仿佛成了铜像般退到一旁,不敢有任何异动,就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清风剑客,吴奎。” “神剑山庄,谢晚玉。” “魔教妖人,人人得而诛之,仅凭三言两语就想让我们夫妻二人俯首称臣,简直妄想……亏你们还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真是一群懦夫。” 忽然,不一样的声音冒了出来。 却见江湖众人之间,一男一女提剑闪出,女子义愤填膺叫嚣的同时还不忘回头痛骂那些低头俯首的江湖人。 “咳咳……” 一声轻咳响起。 所有人强忍恐惧,扭头瞧去,就见黑夜中忽然走来一道不甚清晰的人影。 来人墨发披肩,一袭宽大黑袍宛如与黑夜融为一体,迎风而动,苍白的面孔上,一双狭长眸子既像冷刀,又像冰魄,更像两团碧幽幽的鬼火,邪风四溢,阴嗖嗖的。 这人身后还有两尊魁梧高大、头戴斗笠的身影,来的俱是飘忽,仿若无常夜游一般。 魔教驾临,无人敢动。 李暮蝉缓步走过,但他忽然又停在了那女子面前:“神剑山庄?” 女子身披白狐披风,发髻斜立,劲装提剑,年岁约莫二十出头,杏眼桃腮,模样不错,就是眼神里那股傲气凌人的劲头让人很不舒服。 女子虽脸色发白,但言语仍是硬气:“哼,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谢氏大小姐谢晚玉,你待如何?” 李暮蝉迟疑了一下,问道:“你可听过谢晓峰的名字?” 谢晚玉脸色一变:“你如何知晓我小弟的名字?” 李暮蝉听到回答后接着朝冷香园走去,头也不回地道:“里面的东西不是伱们该觊觎的,现在离开,便留你们一命。” 不想那谢婉玉反是自觉被轻视,耍起了大小姐的脾气,娇叱道:“我就算进去你又能奈我何,你既知我……” 李暮蝉已是走远,却有声音传回:“杀了她。” …… 冷香园内除了万千株梅花,还有几百颗苍松,几千竿修竹。 夜风拂过,林海听涛。 不同于早上,那时李暮蝉是逃进来的,而如今他是走进来的,光明正大。 踩着梅花,李暮蝉来到了园内的“听涛楼”外。 楼内灯火莹然,三公主铁姑看着李暮蝉这般举动很是不解。 她已在此假借“南海娘子”的身份谋划多时,不明白这般举动又是何故? 铁姑诧道:“雷使,你……” 而李暮蝉接下来的话却令其勃然色变:“三公主伙同水、火二使私窃神功,意图叛教,就地格杀。” 铁姑的嗓音瞬间就变了,脸色也变了:“你敢!” 可惜她说话的同时已在狼狈躲避,但见那如潮的黑夜中,一道道身影悄然现出,双眼冰冷,宛如在看一个死人。 李暮蝉不喜欢记仇,也不喜欢恨一个人,因为恨意味着连报仇的资格都没有,那是弱者无能的表现,恨得咬牙切齿又如何,终究只是空想,没有实力,什么都做不到。 所以他从来不会去恨别人。 与其长久的恨,不如一瞬的杀。 水、火二使既然已死,那此人也是绝不能放过的。 一刹那,几乎已有十数道身影朝着这位魔教三公主扑杀而上。 李暮蝉已没有去看场中的厮杀,而是冲着楼内温言说道:“久闻小李飞刀大名,在下魔教护法,今日来此,无意横生枝节,只为接一个人。” 楼内猝然冒出个惊奇的嗓音:“你要接谁?” 李暮蝉道:“上官小仙!” 那人迟疑了一下又问:“你是她什么人?” 李暮蝉微笑道:“相公!” 31:青龙乍现,刀光剑影 一声相公,顿时令楼内之人陷入沉默。 好像这个回答太过出乎意料,更是让人诧异。 李暮蝉走了进去,登了楼,上了楼。 楼内有一间佛堂,堂上供奉着一尊白玉般的观音像,堂角燃着龙涎香,堂内还有几名铁姑的侍女,以及一个被人男扮女装的人,全都坐在蒲团上。 李暮蝉对那人很和煦地道:“见过了。” 对方瞧着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脸上已被涂了不少胭脂水粉,换了一身女人的衣裳,身段瞧着秀气,被这么一番打扮居然比那些侍女还要有姿色。 “所以她不是南海娘子?” 青年坐在蒲团上,问的是铁姑。 李暮蝉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笑意,轻声道:“不重要了,无论是南海娘子,亦或是铁姑,都已经是死人了,重要的是你是谁?‘风郎君’丁麟?还是小李飞刀的传人叶开?” 短短一年,这位“风郎君”便以冠绝当世,独步武林的轻功名震天下。 不单单是“风郎君”,近一年间,江湖中至少有四五位声名鹊起的年轻俊杰为此人所扮,干下不少侠义之事。 但谁又能想到,这些全都是一个人,小李飞刀的传人,叶开。 这人居然就是叶开? 李暮蝉望着面前既是有些腼腆,又有些羞涩的青年,不知为何已没了当年的憧憬,心里只有说不出的平静。 人都是喜欢崇拜偶像的,他也不例外。小李飞刀被奉为“武林神话”,为白道尊崇,为黑道惧怕,为武林敬重,他自是心向往事之。 曾几何时,他也想做一名豪侠,仗剑醉酒,名动天下。 但也只是曾经。 这世上并不是每個人生来便带有天之骄子的光环,有雄厚的家世底蕴,有高明的师父,有无敌的武功,一出场便能力压群雄,技惊四座。 江湖梦,终究只是一场过于美丽的幻梦。 比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血肉交织,刀光剑影才是本相;生死厮杀,尔虞我诈才是寻常……最后,能以微末之身登临绝顶,才是豪雄。 看着面前气机阴邪、面容苍白的李暮蝉,叶开眼睛不着痕迹地亮了亮,无奈道:“你如何识破的我?” 李暮蝉扬眉道:“你藏了么?人都说丁家大小姐丁灵琳与你形影不离,你又化名‘丁麟’,偏偏还和叶开同是一年前崭露头角,扬名江湖,而且你还在这‘冷香园’内,天底下哪有这么多的巧合,看来伱是真的很喜欢丁小姐啊。” 叶开脸颊一红,但马上又变了脸色,起身便要朝着后院赶去。 “放心,丁小姐很安全。”李暮蝉道。 江湖上都知道飞剑客已将上官小仙托付给了叶开,相对的,也都会下意识认为上官小仙身边的人就是叶开;可实际上那个叶开不过是丁家小姐假扮的罢了,叶开则是化身“风郎君”藏于暗处。 也正是因为如此,上官小仙才能三番两次脱身来找他。 不然凭叶开的武功和心思早就露出了马脚。 “叶开,我没事!” 果然,楼下很快冲上来一个人,那人与叶开恰恰相反,是女扮男装,灯火一映,容貌之美,竟有种辉煌至极的感觉,美的宛若天人,身段之妙,竟比上官小仙来的还要惊心动魄。 适才她已听到了李暮蝉的话,如今脸颊绯红,眼若春水般瞟了眼叶开,但好在还没忘记自己的处境。 对于魔教,江湖中人谁不是闻风丧胆,她虽为武林三大世家之一丁家的大小姐,如今也花容失色,心怀忐忑。 而丁灵琳身后还有一人,怀里抱了个泥娃娃,畏畏缩缩,又天真懵懂;可这人一看到李暮蝉,竟出人意料的跌跌撞撞小跑着扑了过去。 叶开见到这一幕不由叹了口气啊。 这一路他已遇到不少变故,想过很多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也早已留好了应对之策,唯独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若对方刀剑相向,明着来,他倒也容易招架,但谁能阻止一个丈夫去接回他的妻子,而且看样子上官小仙似乎也很喜欢这个人。 丁灵琳见叶开沉默无语,眼珠一转,微笑着哄弄道:“小仙乖,他是谁啊?你告诉姐姐好不好?” 上官小仙扑在李暮蝉怀中,像是一只缩着脑袋的鸽子,用带着三分羞涩三分依赖以及四分欢喜的语气道:“他是……是小仙的相公。” 看着这个女人如此一副人畜无害,天真单纯的模样,李暮蝉脸上也露出了笑意,然后十分亲昵的在上官小仙那雪肤桃腮般的脸颊上狠狠捏了捏。 这本是二人商量好的,如今“青龙会”虎视眈眈,又隐于暗处,只能上官小仙以身为饵,用金钱帮秘宝将其先诱出来,然后再和李暮蝉一起动手。 李暮蝉也不得不为此人的深谋远虑所惊,得了洛阳的一瞬间,便已想到下一步;那天夜里就仿佛料想到了如今的局面,步步为营,简直可怕。 可惜,“青龙会”的那几位也不是易于之辈,尤其是那晚“铜驼陌”所见到的神秘人,高深莫测,绝非等闲,而且极为厉害,能让孙家人都沦为陪衬的存在,岂是凡俗。 答案只有一个,对方既然能许诺他龙首之位,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便是“青龙会”中最神秘可怕的“大龙首”。 就算上官小仙智无一失,真要对上,也只有饮恨而败。 所以她才会这般急于寻求同盟,增加胜算。 “相公!” 上官小仙又羞涩无比的唤了一声,往他怀里一撞。 这一撞李暮蝉顿觉五脏都在发颤,背后的剑伤似又渗出血来:“想来叶公子不会阻拦我们夫妻二人团聚吧。” 叶开笑容僵硬,张了张嘴:“不会,但你是魔教之人!” 李暮蝉扶着上官小仙的腰,沉吟道:“我记得令堂似乎也是魔教中人,还是叛徒;而且,名动天下的叶开,难不成会去强迫别人?” 叶开苦笑道:“不会。” 李暮蝉含笑点头:“那就好!” 可过了一会儿,叶开忽然抬头:“你怎得还不走?” 李暮蝉指了指铁姑剩下的那几名侍女:“她们你可以带走,但她……” 他指着其中一人:“得死!” 那人正是铁姑的女儿。 少女藏在一众侍女中,闻声娇躯一颤,俏脸煞白的瞬间忙看向叶开,嘴里还急促尖叫道:“上官小仙她……她……” 只是这人话说一半,整张脸已涌上一片青紫,肉眼可见的肿起,旋即扑倒在地,身子犹在抽搐,但很快便气绝而亡。 “现在我走,”李暮蝉终于牵着上官小仙转身,颔首点头,“再会!” 叶开脸色已是难看无比,对他而言,任何一条生命都值得珍惜,值得被拯救。 他几步赶到少女尸体前,等凑近一瞧,才见这人的咽喉多了一个十分不起眼的血点,而且这才眨眼功夫,尸体就已发黑发紫,不禁骇然动容。 “好可怕的毒针!” 楼外,一群魔教教众也有些傻眼,但李暮蝉却给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回去再说!” 上官小仙这时一张手臂,眨着大眼,天真嚷道:“抱!” 李暮蝉的表情已变得有些平静而且温和,他抱起了这个女人,轻声道:“我记得当年好像也这么抱过你,似乎也是冬至这两天,你那时穿的很单薄,为了一碗饺子被人踩在脚底下,冻得都快要晕过去了,难道也是装的?” 上官小仙眼中的天真一扫而空,但还是带着笑,趴在他肩头,用一种悄悄话般的语气小声道:“我乃‘金钱帮’帮主,岂受人怜?” 嗓音冰冷的让人颤栗。 李暮蝉点点头:“那就好。” 上官小仙问:“好什么?” 李暮蝉抱紧了她,笑道:“你我互不相欠,岂不很好。” “啊!” 且说他们正打算离开,冷香园外,一声惨叫陡然惊破寂然的夜色。 李暮蝉不惊不慌,好似早有预料地道:“来了啊。” 如今魔教既是现身,青龙会自然不会再藏着掖着。 一时间,冷香园外已连起一片撕心裂肺的惨叫,到处都是刀剑交锋之声,还有骤急的脚步声,冷冽如刀的杀机如潮水铺散开来。 “嗖”的一声,一缕黑影破空而至,不偏不倚,钉在了听涛楼上。 李暮蝉回头瞧去,但见一杆白色大旗迎风而卷,一条栩栩如生的青色长龙随之展开,在冷风中猎猎作响,张牙舞爪,仿若随时能跃出旗面,破入九天,令观者无不悚然。 杀机袭来,李暮蝉只觉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脸色也更白了。 这应是他的第二劫。 只要熬过去,撑过去,活下去,天地便有不一样的色彩。 他深吸气:“杀!” 32:血战 “青龙会!” 即便是身为“小李飞刀”传人的叶开,在看到那面大旗的时候也不禁失声动容,脸色白了白,瞳孔也缩了缩,就连鬓角都见汗了。 对于这个江湖上几乎最古老最神秘的势力。叶开就是从李寻欢的口中都鲜有耳闻,知之甚少。 但知道的少,不代表他不了解“青龙会”的可怕。 就好比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有黑就有白,有昼就有夜,善与恶对立;而“青龙会”就是这个江湖的影子,属于黑暗的部分,见不得光,却无处不在,无所不存,藏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令人恐惧。 没有人知道“青龙会”何时出现的,几百年前也曾有人这般想过,但同样没有答案,仿佛江湖出现的那天起,它就已经存在了。 独立与黑、白两道之外,却又凌驾其上,神秘且强大,至尊至威,不可揣测。 而近些年最为江湖人所熟知的,便是当年名侠沈浪与其妻朱七七连同熊猫儿等人挫败“快活王”,免除了一场江湖血劫;青龙会与各大派为感沈浪之德,遂取快活王宫中的一块天外陨铁,铸造了“德”、“隆”、“望”、“尊”四块铁令,并将至高无上的“尊”字令牌赠予沈浪;更是放言沈浪或是沈氏后人有朝一日若有需要,可凭借“尊字令”驱策江湖,号令群雄。 也是经此一役,青龙会的可怕才逐渐暴露于世人的眼中。 丁灵琳也吓的不轻,能在一天之内,既是遇到了“魔教”,又撞上“青龙会”,她可真是太幸运了,幸运的都快要哭出来了。 叶开当机立断地道:“走!” 强以他此刻也不得不退避三舍,避而远之。 而另一头。 就在青龙会现身的刹那,冷香园那百十间客房,几十个院子,还有梅林覆满花瓣的地底下,已有许多早已埋伏好的人手陆续窜出。 但情况却不容乐观,因为李暮蝉已看见那自黑夜里冲起的火光中,三道不可一世的身影飘掠而至,各居一方,俱是面戴青铜龙首面具。 七大龙首竟然来了三個。 三道身影傲立于修竹苍松之上,在焚天火浪的背景下被映衬的宛如神魔一般,衣衫猎猎,正远远向他们投来冰冷的目光。 李暮蝉原本平静的面容顷刻已变得阴戾起来,沉眉低眼,上掀的眸子已散发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冷光,像是穷途末路的独狼,碧幽幽的,恨不得要择人而噬。 若是之前他或许会选择退缩,但如今还能退么? 如此大的阵仗,就连他怀里的上官小仙都仿佛一瞬间绷紧了身体,哆嗦了一下。 二人都已到了逆境乃至是绝境的地步。 上官小仙蓦然展颜笑道:“相公,咱们今天莫不是要同生共死了?” 她的眼里也泛出了光,还有水汽,那是一种幽暗的光,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埋葬着人的生机,散发着滔天的寒意以及杀气。 然后上官小仙当着那三大龙首的面,趴在李暮蝉耳边,狡黠道:“相公,金钱帮秘宝就藏在……” 到了这个时候,这个女人还不忘算计他。 李暮蝉忽然在她腰间软肉上掐了掐,温言道:“放心,此役你我同进同退。” 上官小仙媚眼如丝的娇哼一声,人已自李暮蝉怀中跳下,凤眼斜睨那三大龙首,啐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别人夫妻两个亲热么?看的眼都不眨,真下作,呸。” 话是这般说,可此人眼里的寒意几乎已到了令人颤栗的地步,果真性情乖张,喜怒无常。 三大龙首俱是一愣,但很快就听一阵笑声响起:“嘿嘿嘿,都这个时候了,你们居然还有心思卿卿我我,也好,那就送你们一起下去作对亡命鸳鸯吧。” “帮主。” 上官小仙的身后,那位独臂独眼的大堂主,连同刘妈妈,以及众多金钱帮近些时候笼络的江湖高手,尽数到场。 而李暮蝉身后,一众魔教教众也都悉数到齐,包括了“情欲天王”和“权法天王”。 李暮蝉道:“都看清楚了,先杀青龙会的人,然后再行突围。” 哪怕此时两方人马联手,李暮蝉也手心见汗,心觉胜算渺茫。 实在是“青龙会”的势头太大了,四面八方到处都是杀机,到处都有人影,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想来早已包围了整个冷香园,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上官小仙步步行进,手中泥娃娃当空粉碎,顿见两团耀眼金光乍现,落在了她那晶莹纤秀的十指之间。 “杀!” 李暮蝉则是轻咳道:“上!” 霎时间黑暗中人影跃动,杀气冲霄,三大新老势力的交锋至此拉开序幕。 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刀剑交鸣声以及此起彼伏的惨叫,李暮蝉却是一面急咳,一面飘然急退,因为他忽然发现那两大天王不知何时已成犄角之势将他夹在其中,看似是护持,但他实在不喜欢这样的方式。 而且他这一退,二人立马跟了上来,眼神里仿佛带有讥笑嘲弄。 “原来如此,”李暮蝉神情紧绷,蹙眉道,“你们这是要叛教?” 那个戴着魔神面具的道人嗤笑道:“呵呵,说起叛教,雷使好像是最该死的那人吧。你设计杀了水、火二使不算,又除掉了魔教三公主,真以为做的天衣无缝?” 那个白衣人趁机接话道:“我们不过是做了和你同样的事情罢了,怪只怪伱野心暴露的太早,而且引得某人心生忌惮……比起你,她似乎更放心和我们合作。” 李暮蝉闻言看向几乎要被刀光剑影淹没的上官小仙,表情有些复杂,他知道对方会等不及,没想到这么等不及。 二人的嗓音很低,声音很轻,说话间就要动手,而且他们似乎已知道了李暮蝉的身份,甚至是知晓了他的武功,在这个时候将他趁机除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魔教已被拉下水,加入了这场血战,而李暮蝉的价值也没了。 至于他的武功,微乎其微,不足道也。 不给李暮蝉过多反应的机会,混战之中,这二人已顺手劈掌打杀了两名青龙会子弟,同时运掌扑来,嘴里还不忘嚷道:“雷使勿慌,我们来助你!” 李暮蝉匆忙后退。 二人见状眼神顿时亮了一亮,果然没错,这人是假冒的,当即去势更急。 李暮蝉叹了口气,怎么又是这场面。 却说正自急退,他忽然步调一缓,神色僵硬的看向二人身后,仿佛瞧见了什么极为惊人的东西,眼神闪烁不定。 此刻草木皆兵,道人与白衣人见状俱是气息一窒,然后毫不犹豫回身劈掌。 然而掌劲之下,花瓣翻飞,空空如也。 二人当即反应,忙转头瞧去,但见李暮蝉只剩下道背影,一头扎进了夜色中,而且还挑衅似的招了招手,像是让他们跟上去。 “追!” 33:金钱帮秘宝 这冷香园占地极广,其内别院众多,尽管青龙会意欲围杀两方势力,但短时间也难以将此处尽数占据。 李暮蝉身形急展,干脆舍了半吊子的僵尸步,一味发足狂奔,脑海中已在不停想着对策,同时在一间间别院内腾挪奔走,目如鬼火,不住急转,仿若在找寻着什么,嘴里不住呢喃道:“应该不会错,绝对错不了,可千万别猜错啊!” 不知不觉,残夜骤寒,天地间又飘飘洒洒落起了零星雪瓣。 “小子,看你往哪逃,天上地下你也难逃一死。” 听到身后饱含杀机的话语,李暮蝉心头一突,可眼神却猛的一亮:“富贵别院,就你了!” 当即冲着一间十分雅致的小院藏了进去。 窗外杀声即便隔着老远也仍能听见,夜风拂过,送来的除了梅香还有浓郁的血腥味儿。 别院内,李暮蝉缩在窗下阴暗的角落里,手里已拿好了“梅花针”,还有戴好了那只名为“大搜魂手”的手套。 这手套本为一对,乃是上官小仙赐予那位大堂主的奇宝,可惜那人偏偏断了一只手,唯恐他身手不行,能耐不够,上官小仙这才借了此物。 真要说起来,那“幽灵秘籍”就算再厉害,可短短不足百日,又能练出多深的气候啊。 哪怕他将“百花林”底下的尸骸遗骨掘了个遍,也从未妄想过正面打赢这些江湖高手。 火使之所以死,那是因为他轻敌在先,又错估了李暮蝉的手段,搏命而杀,岂容大意。 李暮蝉静静地缩着,身子早已暗自绷紧,如开弦之弓,蓄势待发。 借着窗外落进的微光,他一边留意着外面的动静,一边不经意地将目光落在了左手的手指上,尤其是五指指甲,不知何时竟已变成了黑色,青黑如墨,反是把手指映衬的极是苍白。 想是那阴气尸毒集聚而成。 李暮蝉暗暗叹息:“果然是邪门功夫。” 他已觉得近些时候的轻咳,肺部发痒,或许就是因为这门毒掌造成的。 上一位练就此功的人叫白飞飞,正是那飞剑客的母亲,好像也是病亡。 心里想着,外面倏然响起一阵破空声,跟着是两道飘忽轻微的脚步,踩过沙砾,踏过青石,落在了院外。 李暮蝉眼神平静,垂下双眼,嘴唇无声翕动,已在默数着二人越来越近的步伐。 白衣人的声音响起:“那人定是躲起来了,外面还有青龙会的人,绝计走不远的。” 道人却说:“不管了,咱们分头找,真要留这等心机之人活着,咱们可就得日夜提防了。” 很快,动静似是远去。 但李暮蝉仍然毫无动作,仿似睡着了一般,可他半垂的双眼已在上掀,幽幽地看向屋顶,如同隔着屋瓦窥见那房顶上正静趴着的二人。 别院叫作“富贵别院”。 老套,俗气,但不妨碍这天底下有太多人喜欢这个名字。 像是久无人居住,屋内积了薄薄的一层浅灰。 “嘎巴!” 蓦然,屋瓦生裂。 紧跟着一条黑影当空扑下,带着数十片爆碎的瓦砾,还有漫天尘嚣。 但李暮蝉留意的是自窗外掠进的那人。 一人在上,一人在下,二人仿似料定了他在这座别院中躲着。 李暮蝉暗道大意,定是他奔走时靴底带上了沙土,沿途留下了痕迹。 从窗外掠进的是那道人,谨慎非常,先用石子隔空敲开窗户,方才掠了进来。 也就在此人掠窗而过的刹那,李暮蝉开了口:“啊!” 一声凄厉刺耳的厉啸,像是鬼哭神嚎般在其身旁炸开。 道人身法轻灵,本是极为飘逸,可听到身旁冷不丁冒出个声音登时一個激灵,差点魂不附体,嘴里怪叫一声,袖中闪电般抖出一支玉箫,已连戳带点寻声打向李暮蝉。 而那下扑的白衣人,闻声一瞬,便单足借地一撑,如鱼跃空般飞刺而来。 确实是刺,此人手中握有一口三尺长短的剑器,青芒沛然,剑气锐旺,剑尖之上还有一抹青光流转,仿若一泓清水,逼人眉睫,来势极汹。 恐怖的杀机已令李暮蝉手背上的寒毛都根根竖了起来。 但他并没有攻,只是守。 昏暗中李暮蝉凭那手套连连拦下眼前玉箫的攻势。 此人以萧做杖,用的乃是寻穴、打穴的手法。 然后他便倒飞撞了出去,如遭重创,嘴里还喷出一口热血。 但恰恰就在他受创之际,原本朝李暮蝉直刺而来的剑光俄尔急转,剑尖急颤,居然转向了那名道人。 “哼!” 道人似早有防备,袍袖一拂,袖筒中已嗖嗖嗖发出几枚寒星般的暗器。 白衣人长剑一横,剑花一挽,出手凌厉快急,但闻“叮叮”两声,剑光稍纵即逝,剑身上已多了四枚青黑色的铁莲子。 “想不到东海玉箫居然会投身魔教。”白衣人长剑一振,将那暗器悉数打入一旁的木柱,随后冷漠道,“把‘大摘星手’交出来。” 道人嗤之以鼻:“白衣剑客,吕迪!” 李暮蝉趴在地上,听到这两个名字内心微微一惊。 盖因这二人的来历皆不同寻常。 前者东海玉箫乃是“玉箫道人”,昔年百晓生排“兵器谱”,此人位居第十;而后者吕迪,则是那位列“兵器谱第五”的“银戟温侯”吕凤先之侄,更是当今江湖后起之秀中的翘楚,人称“白衣剑客”。 “很好,”吕迪瞟了眼地上一动不动的李暮蝉,转而又看向玉箫,“你又给了我一个杀你的理由。” 玉箫道人眼中亦是杀意大盛:“就凭你?哼,伱那叔父是个窝囊废,你也好不到哪去儿,昔年吕凤先败于上官金虹之手,如今你却替上官金虹的女儿卖命,真是笑话。” 眼见二人已是剑拔弩张,吕迪忽指着李暮蝉道:“动手之前,先杀此人。” 玉箫道人颔首道:“我亦有此意。” 不想李暮蝉突然虚弱开口:“我还有话说。” 吕迪仿似早已没了耐心,提剑就要上前,但李暮蝉又飞快道:“你就不想知道金钱帮秘宝的下落么?” 吕迪神色冷淡:“我想知道,但我不相信你知道。” 他说罢就要下手,但玉箫道人却拦阻了他,横萧挡剑,沉声道:“几句话的功夫还是有的,姑且看看他还能耍出什么花样,要是敢胡言乱语,死前就先让你尝尝分筋错骨的滋味。” 李暮蝉艰难撑地,背倚墙壁:“这几天我一直在想金钱帮秘宝会在哪里,呵呵,没想到就在眼皮子底下。” 玉箫道人面具后的双眼微眯:“你什么意思?” 李暮蝉道:“上官小仙为什么一来长安就藏进了冷香园?” 吕迪冷声道:“因为她在这里早就做了埋伏。” 适才那些埋伏的人马他们也都看在眼里。 “不错,”李暮蝉点头,“我也是先前才想到,天下人都在找寻‘金钱帮’富可敌国的财宝,可谁会想到就在自己的脚底下;再有冷香园每日观景赏花的人来来往往,谁会把这里当成藏宝之地啊。” 吕迪眼睛一亮:“所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 玉箫道人已忍不住开口:“在哪里?” “就在这里。”李暮蝉轻声道,“我适才奔逃之际就曾留意到,这里别院众多,但许是因为其中藏有埋伏,所以尘灰很少,有的甚至很干净,但唯独此间,积灰甚多,居然没有供藏兵之用,定然有其不同寻常之处。” 他说话间已直勾勾看向那被打上了几枚暗器的木柱。 “你们就没有发现,适才暗器打入柱子的声音有些不对劲么?” 吕迪不等他说完,人已几步走到柱前,提剑冲着那柱子斩出一剑。 剑锋斜削,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但见微弱的光亮下,那切口竟然泛出一抹金色…… 34:三败俱伤(求月票,求月票,求月票) 看到这抹金色,玉箫道人连同吕迪尽皆动容。 二人浑似忘了先前发生的事情,自袖中取出一个火折子,吹了吹,就着火光往前一凑,顿时面露狂喜,气息都为之一颤。 金的。 这柱子竟是金的。 “原来如此。”吕迪呢喃不停,“怪不得这么多年‘青龙会’将整个江湖翻了个底朝天,可死活就是找不到金钱帮秘宝的下落,原来在这里。” 玉箫道人也是癫狂大笑:“哈哈哈,发财了,发财了。” 两人不约而同开始在屋内走转,时而撬起一块地砖,时而刮下一层墙灰,然后再看看其他几根柱子,等发现全都是黄金所铸,都痴笑起来。 只是李暮蝉却已感觉到两股杀意正在酝酿,而且在急剧攀升。 “好好,这么多的金子,咱们哪还用得着替别人卖命,不如你我分了,到时候天王老子都管不着。”玉箫道人感慨连连,提议道。 吕迪忙点头:“不错,这里的金子足够令一個世家长盛不衰了,哈哈,我吕氏一族也终要崛起了。” 玉箫看向李暮蝉:“那他呢?” 吕迪冷笑道:“好不简单,自然是杀了。” 玉箫颔首:“好主意!” 二人嘴上说着,可却无一人动手,像是彼此都在提防着对方。 生死较量,谁都怕把后背暴露出来。若说先前他们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惧于局势,也许还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但现在,已是非杀一人不可,非死一人不可。 李暮蝉贴墙坐着,嘴里咳嗽连连,看着真是虚弱极了,又像是引颈受戮、闭目等死一样不再挣扎,只剩下艰难的喘息。 玉箫道人忽道:“一起出手?” 吕迪不假思索地开口:“好!” 然而话音一落,双方齐齐暴起发难,不约而同,各是向着彼此出招。 玉箫道人脚下奔走,忽变幻方位,绕着一根金柱盘旋一转,左腿缠着柱身,一手端萧,另一手猛的一压,萧管中顿见一蓬牛毛细雨般的飞针喷吐而出,居高临下冲着吕迪罩去。 飞针在前,他人已振臂扬袖,如飞燕腾空,长萧在手中凌空点出,连戳带打,萧影顿是化作一团迷蒙的青色光影,奇幻瑰丽,触目惊心。 只这一手,既有那三十六路夺命判官笔的笔法,又有大擒拿中扣穴拿穴的打法,还有剑法的变化,棍法的走势,简直就是糅杂了万千变化。 萧孔中更有劲风掠过,带出一阵呜咽之声,乱人心神。 窗外雪势渐大,已下起了鹅毛大雪。 那吕迪正待出剑,乍听暗器破空之声,顿时腾身一跃,同时将手中三尺长剑一抖,刹那如有千百颗繁星点亮,剑身运转之下,一连串激荡的金铁之声已在黑暗中回荡。 飞针之后又是玉箫。 长萧亦有三尺来长,瞬间便与长剑斗在一处。 可倏尔,李暮蝉瞳孔一颤,就见吕迪手中的长剑竟然变长了。 不是真的长,而是那剑身上的青芒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暴涨,三尺来长的名剑,刹那间恍若变成了四尺,剑上青芒吞吐,伸缩不定,而后如水般涌于剑尖,化作一团灿烂夺目、锐旺无匹的青色寒芒。 玉箫道人“啊了一声,手中长萧竟寸寸而断,双眼圆睁,嘴里“咯咯”有声,像认出了这般手段,可他注定已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喉头已钉着一口长剑,旋即跪倒在地。 李暮蝉也跟着失神,这竟是江湖中鲜有剑手才有的剑芒。 但事情到此尚未彻底结束,不想变故横生。 窗外飞雪中,一道灵动奇诡的身影无声无息的飘进,身法之高明着实当世少有。旁观瞧去,此人就好像随风而起的飘叶,足不沾地,横身而入,又好像一道鬼影,在吕迪一剑刺中的瞬间一掌按在了他的后背。 “唔!” 吕迪身受一掌,顿时前扑一翻,喉舌间呛出一口血箭。 而那偷袭之人悠然站定,抖袖掸雪,就是落脚也无声无息,似笑非笑地道:“这里好热闹啊。” 吕迪像是识得此人,只闻其声便已阴沉道:“飞狐,杨天!” “飞狐”杨天。 李暮蝉记得这个名字,此人便是如今江湖上被誉为轻功最好的几人之一。 而且这人还穿着一件杏黄色的衣裳,这是“金钱帮”当年席卷江湖时的装扮,赫然是上官小仙的人,而且地位还不低。 杨天满是贪婪的盯着露出本色的金柱,嘴里啧啧称奇:“真是厉害,连我这位堂主都猜不到秘宝藏在哪里,居然被你们找到了。” “话多费神,死来!” 不由分说,吕迪眼透凶光,手中剑一抖,屋内顿见晃过一道骇人青光,剑尖寒芒吞吐,快如灵蛇,嘶嘶的剑风声不绝于耳,剑气更是飙射,纵横交错。 杨天不急不缓,脚下只如横移般掠出两丈,然后又飘然而起,荡向空中,同时翻身倒转,右掌一压,按在了吕迪的天灵盖上。 一切只发生在转瞬半刹之间。 实在是杨天的身法太过高绝,吕迪重伤之下几乎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眼前一花,剑下已空空如也,失了对手。 吕迪脸上的面具“咔啪”粉碎,露出一副几乎涨红充血的面容来,额上青筋暴起,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楚。 然而就在这紧要关头,不想杨天陡然厉声一叫,言语中还夹杂着一抹惊怒以及痛苦。 本就垂死挣扎的吕迪猛的眼放精光,如火一般燃烧了起来,手中长剑一弃,近在咫尺,瞅准时机,双掌以擎天之势狠狠拍在了杨天的胸口。 “噗!” 血雾喷出。 二人各是撞飞出去。 怎料飞狐杨天落地瞬间竟带着一股怨恨,人如蛇窜般扑向角落里正自站起的那人,奈何扑出不远又瘫坐在地,难掩吃惊地嘶声道:“梅花针?你从哪儿得来的梅花针?” 李暮蝉已站了起来。 “呵,居然三败俱伤了么?”他笑了。 吕迪也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粗声吼道:“你没事?你被玉箫打中心口几处要穴怎会没事?” 李暮蝉扬了扬自己的右手,那透薄轻盈的手套已令二人脸色生变,他吐了口血沫,轻声道:“装装样子罢了,别当真。” 话音一落,他晃身一掠,飘到吕迪身前,左手屈三指一探一抓,便扣住了对方咽喉,神色平常的用劲一扭:“唉,勾心斗角,两面三刀,不入流。” 杨天见状大骇,哪还顾得了这屋内的宝藏,挣扎起身便欲夺路而逃。 可慌乱中,这人也不知碰到了哪里,但见其身下的地面咔咔居然从中分开了一道裂缝,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掉了下去。 徒留李暮蝉愣在原地。 35:陷阱 “居然还有机关暗道,果然狡兔三窟。” 李暮蝉走到杨天先前所在的位置,幽暗的眼瞳已飞快扫过周围一切有可能藏着机关的地方。 但见四面空空荡荡,却无一物。 与此同时,外面的雪夜中,已有杀声传来,还有惨叫声,溃逃之声,以及求饶急呼之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越来越近。 如此说来,上官小仙应是败了。 但败不等于输。 李暮蝉的神色也紧张起来,他望着地上那一块块地砖,伏身手脚并用,飞快的按压着;先前杨天瘫软在地,若说哪里有机关,只能是这一块块地砖了。 但他突然又迟疑一下,眼神阴晴不定。 不对。 万一这下面不是什么暗道,而是布满暗器的绝境死路呢? 而且这些地砖也不乏黄金浇铸的,上官小仙却将机关藏于其中,分明有意为之。 难道这是个陷阱? 对付谁的? 想都不用多想,一定是对付那几大龙首的。 他心里迟疑,手脚下压的速度反是更快了,因为外面拼杀的动静越来越近。 李暮蝉本是鬼火似的眸子已变得有些发红,额上也已见汗,胸腹间的心跳也越来越剧烈。 咔咔! 突然他下按的右手一沉,地面上果然裂开了一道裂缝。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不管了!” 李暮蝉眼神阴戾,面露狠色,是不是险境只能以身一试了,跳下去说不定尚有一线生机,留在上面只能死路一条。 拼了!! 而在跳进去之前,他忽然似想起什么,疾步走到那吕迪和玉箫道人的尸体前,从其怀中摸出了两本秘籍,然后毫不犹豫的打开暗道,投身跃入。 随着暗门关闭,李暮蝉的心神瞬间紧绷到了极点,他在飞速下坠,伸手一探,四面的墙壁光滑非常,竟难以着力。 “唔!” 当机立断,他喉结蠕动,口中兀自深吸气,一缓下坠的速度,右手则是凭借着大搜神手以及他近些时候凝练的指力,在狰狞狠辣中冲着一侧墙壁生生抓了下去。 霎时间,即便隔着手套,李暮蝉也觉一股钻心剧痛沿着手指席卷全身,令他两腮的筋肉都在不停抽搐;但指劲之下原本光滑的墙壁赫然已被他扣入了三根指头,身体登时悬于半空。 这个时候,李暮蝉才在那彻骨的痛楚中小心打量起了暗道。 暗道漆黑,不知是圆是方,他另一手往外摸索也难以触及其他三面墙壁,但暗道尽头,也就是下方,李暮蝉低头瞧了一眼,居然依稀有一些十分微弱的光亮。 而暗道的轮廓也显现出大概,丈许见方,形状方正,直直往下。 “少说二十丈深浅。” 心里暗自估量了一下,李暮蝉再一提气,右手三指一松,人已直直飘了下去。 但下坠堪堪三丈,他右手又再次冲着墙壁狠狠抓下,一时间手臂青筋根根暴起,血脉贲张,疼的李暮蝉冷汗涔涔,但眼神反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以他如今的身手,三丈可保万无一失,再深的话,下坠的冲击力或许难以延缓,说不准就掉下去了。 而且他还要提防杨天,万一此人没死,冷不防给他一下,可真就死不瞑目。 稍作喘息,顾不得太多,李暮蝉复又第三次故技重施,纵身一坠。 而在下坠的过程中,他也留意到这墙上涂抹的东西极是光滑,似油非油,似膏非膏;若非拿捏不准,李暮蝉早已凭着身上的短刀做借力之用了,但如果真是陷阱,这东西保不准能要人命。 只说连着下坠了五次,李暮蝉这才看清底下的光亮是什么。 居然是一颗发光的奇石。 而在奇石四面八方,早已铺好了一排排骇人的钉板。其形如笋,足有一二尺长,一个個锋利无比,闪烁着寒芒,看的李暮蝉头皮发麻。 而那“飞狐”杨天,此刻正静悄悄地趴在上面,死的不能再死了,千疮百孔,满身窟窿,身下血迹已染红了钉板。 李暮蝉小心翼翼地踩在尸体上,环顾四周,不禁皱起眉头;盖因这居然就是一个看似简简单单的陷阱,只有入口,没有出路。 可事实真是如此么? 当然不是。 他只瞟了一眼就已瞧出端倪。 太深了。 若说杀人有千百种办法,那这种方法无疑是最笨的。 而且杀人何必费这么大的功夫,凭上官小仙的手腕心机,她绝对有比这还要狠毒百倍千倍的法子。 若是别人,李暮蝉或许不会起疑,但没办法,谁让他已见试过上官小仙的手段,深深了解这个女人,这个对头。 他不敢犹豫,飞快在底部摸索起来,观察起来。 算算时间,那些青龙会弟子大抵已闯进了“富贵别院”,说不准已经发现了满屋的黄金,而发现这个陷阱暗道也是迟早的事情。 到时候,砸都能被砸死。 果然。 他脑海中前脚刚冒出这个念头,后脚就听头顶迅速逼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险之又险的在他面前摔开,就好像一颗熟透的红果,重重砸在了钉板上,飞溅的血迹溅了李暮蝉一脸。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四个人几乎同时掉了下来,全都摔死当场。 李暮蝉手指一颤,神情也不复镇定,气息急喘,脸色煞白,眼仁已红的像是两滴未干的血,死死在昏暗的光亮下飞快找寻着有可能存在的生路、任何线索。 “啊!” 又是一声,急促的惨叫变得尖利且短暂,一闪即逝。 然后那人在他右侧坠下,头颅当场爆开。 李暮蝉身子再是一颤,手指摩挲过墙壁,一寸寸摸过…… 可时间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次跳下来的人更多。 这些人自以为轻功不俗,便能借力腾挪,可一触及墙壁才变了脸色,一个个手忙脚乱,各施各法,做了李暮蝉先前没敢做的。 但见有人扬手一抖,打出了数杆短枪,想要将之钉入墙壁,以图借力。 然而,枪尖撞向墙壁的一瞬,一点火星乍亮,跟着迅速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化作一团铺天盖地的熊火,席卷整个陷阱,那人纷纷在半空被点燃,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李暮蝉脸色顿时死灰。 “出口呢?一定有出口的……嗯……” 突然,他望向自己的手指,只见上面居然沾有一只蚂蚁。 哪儿来的蚂蚁? 李暮蝉心神剧震,甚至连头都不曾抬起,眼神死死看向自己刚才摸过的一面墙壁,随即咬牙一头撞了过去…… 熊火咆哮而下,将整个陷阱染的火红,一声惊怒非常的厉啸更是自陷阱中传出。 “啊!” 而那陷阱外面,一众搜金刮银的青龙会子弟就见脚下地面猝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然后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喷涌而出的赤红火色。 “轰!” …… 36:地穴 奇迹。 李暮蝉以前从不相信奇迹之说,因为他觉得这种东西只是空想,属于弱者的空想,当一个人无能为力的时间,总是习惯性的把希望寄托在这两个不切实际的字眼上。 但现在他有些信了。 李暮蝉躺在地上,蜷缩着身体,浑身筋肉抽搐不停,犹在颤栗痉挛,背后的痛楚,连同右手五指那钻心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令他煎熬,也让他清醒, 可他却在笑,咧着嘴,无声而笑,眼角笑出了泪,身体颤抖个不停。 因为他还活着啊。 在这一环接一环的重重杀劫之下,几乎九死一生的陷阱中,谁能想到他这样一個本该最没可能活下去的人,居然还好端端的活着,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李暮蝉撑起身,额上已因适才的舍身一撞流下了一行血线;他费力的将手套摘下,五指也早被磨得血肉模糊,指甲断裂外翻,甚至能看见骨头,惨不忍睹,触目惊心。 惨烈!!! 李暮蝉深吸了一口气,痛是真的,活着也是真的,但他现在有的,更多的是一种说不上来的酣畅淋漓,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一种憋屈已久的释放。 他沉寂的实在太久了。 倘若他一无所有,一无所学,一无所知,那他就算老于乡野,居于东篱,死于市井也绝无怨言,因为他从不知道外面的天地。 可他偏偏磨炼了满身的技艺,养出了一腔的豪情野望,岂能苟活。 比起那种无风无浪,一成不变,一眼看不到头的平庸活法,李暮蝉宁愿选择这种有血有肉,刀剑交织的惨烈厮杀。 哪怕即刻身死当场,魂归离恨,也不在乎。 这才是他想要的……江湖!!! 李暮蝉擦拭着嘴角的血迹,看向了不远处的石壁,石壁上有个窟窿,那是他适才脱身的出口,或者更应该说是门户,一道被藏起的的暗门。 滚滚火浪不住溢出,那陷阱此时就像一尊巨大的烘炉,焚烧着其中的一切生机,无数焦尸在里面化为灰烬,适才的惨叫犹在耳畔回荡。 李暮蝉不敢迟疑,站起身,小心留意着周围的一切。 这里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像一条长长的穴道,墙壁上每隔数步便嵌有一颗拳头大小且会发光的奇石,散出一团微弱的光华,蓝紫相间,十分奇异。 李暮蝉当即挑了个方向,提着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掠了出去。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忽听穴道深处传来一阵流水声,精神立时为之一振,下意识放缓步调,谨慎非常的摸了过去。 直等走到尽头,眼前视野豁然开阔,李暮蝉的眼睛也随之睁大了。 “这……这是……” 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处奇异地穴,四壁以明珠点缀,其中还立有数盏古韵十足的石灯,长燃不灭,明终不尽。 但最令人震撼的是在那灯火之下,堆积着数不尽的金银玉器,还有一箱箱早已锈蚀斑驳的兵器。一杆结了蛛网,落了尘灰的杏黄色大旗斜斜插在顶上,显露着三个已有些模糊的字迹。 “金钱帮!” 李暮蝉眸光一烁,心绪大动,看来这才是所谓的“金钱帮秘宝”。而外面的那些,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的障眼法罢了;让所有人都觉得那才是上官金虹留下的宝藏,至此无人再想。 望着盈满地穴的珠光宝气,李暮蝉也觉震撼,相比之下,上面的那些恐怕只有这里的十之二三,舍小取大。 这就是昔年称雄武林,号令黑白两道,横扫十三省的“金钱帮”所积攒的雄厚底蕴么? 他眸光游走,越看越是心惊,此间财宝实在太多了,多的已非数量可以算计,谁若得手,莫说富可敌国,裂土封王只怕都非虚言。 而那水声则是因为一侧挂有一道宽两丈,高三丈的水帘,自上坠下,汇入暗流,哗哗作响。 太不可思议了。 居然有人能在长安城下挖出这么一处地穴,而且还能引入活水,令空气流通,实在是……鬼斧神工。 不过若是“金钱帮”的话或许不难想象。 别忘了那金钱之上的四个字:“役鬼通神”。 财能通神,如此泼天的财富,什么能工巧匠不能为其所用。 李暮蝉屏住呼吸,先是在地穴中转了一圈,确定只他一人,这才放下大半戒备,仔细打量起来。 除了金银珠宝,一侧的巨大石壁上还被人凿出不少坑洞,用来摆放诸般奇珍异宝。粗略一扫,少说百余件,甚至底下还配上了每样东西的名字。 李暮蝉啧啧称奇,这其中不但有一些稀世珍宝,还有武功秘籍,以及神兵宝器。 “华山派,清风十三式。” “星宿海,密宗大手印。” “昆仑派,飞龙大九式。” “巴山剑庐,回风舞柳剑。” “云梦仙子,天云五花锦。” “名剑,鸦九。” “名刀,大夏龙雀。” …… 李暮蝉狠咽了一口唾沫,这可都是各家奇技,镇派绝学。 好在并不是每样东西都位居其上,百余个窟窿只有小半填满,不知是被人取走了还是未曾放上去过。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惊人了。 “这是在嘲讽么?”李暮蝉暗暗思忖。 自然是嘲讽,天下间无数人奉若珍宝,万金难求的东西,如今就像货物一样被一件件摆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蒙尘落灰,无人问津,岂不就是嘲讽天下人。 恍惚间,李暮蝉几能看见昔年上官金虹端坐高椅,以霸绝天下、惊心动魄之气魄,轻蔑不屑的俯瞰着这个江湖上芸芸众生的争名逐利,视天下英雄如无物。 “太惊人了!” 只这一面墙,也足够掀起一场江湖浩劫,泼天动荡了。 他随手拿起那口名为“大夏龙雀”的刀,拔刀一瞬,刀身只一出鞘,竟绽放出一抹碧绿色的冷冽刀光,映的李暮蝉面上一寒,肌肤起栗。 这刀制式奇异,乃直刃长刀,几近四尺长短,刀身宽愈两指,刀柄环首,其内龙雀成纹。 “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 刀上还有铭文。 “好东西啊!” 却说李暮蝉正自惊叹,那来时的穴道中,忽听一阵打斗声传了过来。 李暮蝉脸色一变,飞快扫视了一圈,想找藏身之处,可他最后却将目光落向了一侧的水帘;盖因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他才发现后面居然亦有一盏石灯,隐隐约约似另有空间,当即拂袖一横,将那水帘从中截断,飘忽闪入。 竟是一处女子闺房。 铜镜红烛,软榻香床,还有屏风幔帐,布置的极是奢华。 而打斗的动静也越来越近。 “轰!” 两团金光径直飞入地穴,顿时将那金山撞出一个缺口,一枚枚金钱四散激飞,爆射八方,击出无数清脆的声响。 李暮蝉前脚躲进水帘,后脚就听一声嗤笑在地穴中响起:“上官小仙,你的路,尽了!” 37:绝境 来了!! 李暮蝉暗自凝神,匿在水帘后的闺房内,躲在一道幔帐后,小心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看样子上官小仙败了啊。 他暗叹一声,强以这般心机、手段的可怕人物,也终究不是“青龙会”这等庞然大物的对手;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李暮蝉并没有去看,而是缩在幔帐后用听的,静静等候着“金钱帮”的彻底消亡。 过了今日,不单单“金钱帮”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就连“上官”二字也将被彻底抹去。 这昔年席卷江湖,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姓氏,终是迎来了它的最后时刻。 地穴内,两大龙首联袂而至。二人望着眼前数不尽的金银财宝,眼神全都在放亮发光,气息也急促起来,心跳也在加快。 财帛动人心。 上官小仙此时浑身血染,但容貌还是那样的娇艳妩媚,少女般的眉眼明艳如旧,一双凤眸却充满了嘲弄和不屑。 她像极了一位高傲的帝王,即便肩头中剑,身上见伤,仍然仰着尖尖如莲瓣的雪腻下颌,露着鸽子一样洁白的细颈,手中握有龙凤双环,如猛虎顾盼般踱步走转,霸气天成,俯视着那两位龙首。 “青龙会的龙首,不过如此。”她如是说道。 淡淡的嗓音满含轻蔑。 两大龙首皆为青壮,满身霜雪。一人体魄魁梧,紫衣紧绷;一人则是一袭宽松灰袍,身段瘦削挺拔,墨发束于脑后,周身流散着一股锐旺惊人的气机。 剑气。 灰袍男子冷声道:“别以为你巧布陷阱杀了一位龙首便自觉可以轻视吾等……不过你一介女流,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算是异于常人,不同凡响了。” “嘿嘿嘿,”紫衣大汉阴恻恻地笑道,“到底是上官金虹的种,不但继承了他的武功野心,连林仙儿那烂货的阴狠歹毒也得了。” 他眼神不住在上官小仙的身上来回扫量,复又戏谑道:“啧啧啧,姹女迷魂大法?没想到一个打小在妓院长大的野种居然还留着处子之身,真他娘稀罕;待会儿老子先把你手脚折了,看看你和你那贱骨头娘到底是不是一个滋味儿。” 见上官小仙浑似不曾听到那辱人至极的言语,灰袍男子语气冷漠地接过话:“听说林仙儿死的蹊跷,该不会是你动的手吧?” 上官小仙闻言“噗嗤”一笑,扬了扬手里双环,毫不遮掩:“自然是我杀的……到死她都不相信是我动的手,我到现在还记得她那难以置信的眼神,嘴里还唤着我的名字。” 这句话前半句还算回答,后半句已变成了呢喃。 她笑的花枝乱颤,前仰后合,笑的如疯如魔,满头乌发尽皆激荡扬起,眼角湿润,也不知是融化的雪,还是飞溅的泪;癫狂的笑声忽高忽低,仿佛痛苦的呻吟,又像是凄厉的嘶吼,疯邪的模样连那两大龙首也不由心生忌惮。 “我早就想杀她了,谁叫她总说我的出生是一个错误,”上官小仙纵声狂笑,眼仁赤红,说话的声音却很轻柔,“尤其是当我看到那些臭男人,一個个从她那张床上提着裤子起来,我已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杀了她;比起她在那满身毒疮浓包的折磨中生不如死,日夜煎熬,还不如我亲手送她一程。” 听到如此轻描淡写的弑母之言,灰袍人只觉一股莫名的寒意袭来:“果然够狠。” 紫衣人也没了那副色欲熏心的模样,正了正色,凝神寒声道:“可惜伱注定活不过今天。” 上官小仙不以为然道:“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无非是等着外面的青龙会弟子进来。可惜太晚了,这地穴只有一条路容人进出,你们在等,我也在等。” 瞧着两大龙首飞快变幻的眼神,她笑如邪魔,凤眼妩媚地走向那一口口看似堆放兵器的箱子,随手打开了一个。 只这箱子甫被打开,两大龙首嘴里已有倒吸气的声音,然后飞退、爆退,毫不迟疑的舍弃了近在眼前的上官小仙,提纵如飞,退如闪电。 因为,那箱子里居然是一个个漆黑的圆球状物事,大如海碗,上留引线,居然是……火药!!! 上官小仙眼泛水汽,仍是自顾自地柔声道:“这里面,可是藏了蜀中唐门的火药,虽然不多,但足够将咱们都埋葬于此了……我可以败,但绝不会认输。” 那两大龙首退的快,回来的更快,就听“轰”的一声,穴道内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霎时地动山摇。 二人转眼已灰头土脸的赶回来,看向上官小仙的眼神如能吃人一样。 这女人果然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竟然绝了生路,将那穴道给炸塌了。 而躲在里面的李暮蝉此时眼神也和两大龙首差不多。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怎么每次看似要脱险之际,总能撞到这个女人,而且处境一次比一次凶险。 上官小仙握着环,娇艳的脸颊已有些白,眼中更有决然,还有讥诮,不屑,最后眼神透过面前染血的乱发,冷视两大龙首。 “不如,我成全你们,可好?”她趁着二人离开的时候,已走到了一盏石灯前,而且是距离火药最近的石灯,目光垂落,瞧着灯盏内腾跃的火焰,大有掀倒的架势。 紫衣人忙说:“别别别……” 灰袍人也急声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也不是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 紫衣人急接过话茬:“不错,咱们不如好好商量一下,罢手言和,等外面人把穴道掘开,我们只取这里的东西,你大可离开,可好?” 二人全然没了先前的气焰,生死当面,反是紧张起来。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没了这些东西,我还能去哪儿呢?呵呵,我可不想再屈居人下。既然我姓上官,便只有生死成败,没有苟且偷生。” 她说的斩钉截铁,已像完全疯魔了一样,无所在乎,带着狷狂放诞的轻笑:“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 紫衣人眼珠急转:“不该死的是谁?万一他没死呢?” 上官小仙却笑了,在两大龙首那勃然瞪圆双眼的注视下,她已抬脚将那盏石灯扫倒,里面的火油顿时蔓延向那些放满火药的箱子,就如同铁了心的要同归于尽。 紫衣人嘶声尖啸道:“你……” 回应他们的则是两团夺命金光,上官小仙猝然拔地飞起,身如离弦之箭,双脚凌空划动,身法劲急凌厉,腿影扫动,直扑二人。 “救火!” 灰袍人眼瞳颤动,急促开口的刹那纵身而起,右臂一抖,一口泛着湛蓝冷芒的长剑倏然自袖中吐出,剑尖崩挑,剑势圆转,闪电般将那两团金光穿于剑身之上,运剑再抖,回身一送,又将双环送了回去。 紫衣人则是赶忙去扑灭火焰。 上官小仙此刻像极了一只被逼入绝境的雏虎,双手一接双环,衣裙一荡,双环竟离手而旋,飞旋而转,步伐轻灵如蝶舞,然双环过处,却有碎石分金之能,如日月相拥,遇石石碎,遇木木催,一切种种摧枯拉朽。 “受死!” “我先让你死!” 那灰袍人长剑翻飞来去,快到化作一幢蓝色剑影,竟将两团飘忽来去,霸道无匹的金光悉数格挡招架下来,空中一时火星四溅,光华夺目,气劲弥漫四散。 交手数招,上官小仙嗤笑一声:“呵呵,谢氏神剑?” 灰袍人脸颊一颤,剑势愈发凌厉狠辣,反手一招,左手竟隔空摄来一口神锋,双剑在手,杀机暴涨。 且说二人酣战之际,一旁却乍听一声尖叫。 “啊!” 38:神剑山庄 尖叫的是谁? 尖叫的除了那紫衣人还能有谁。 这人原本正因扫灭了火势,心有余悸的缓了口气,然后看着上官小仙满目杀机,正待出手,可哪想身后的水帘里冷不防飞出一抹急影,耳听破空风声,顿时惊了一跳,怪叫躲闪。 “有人!” 一声急呼,连那交手的二人也都飞身撤开,惊奇望去。 遂见水帘里,一人有些无奈的走了出来。 上官小仙眼神一亮,那两大龙首却脸色阴沉。 盖因走出的正是李暮蝉。 李暮蝉揉着眉心,似乎有些困扰,然后冲着上官小仙笑道:“我说,咱们能不能先别点这些火药啊,我还不想死呢。” 上官小仙瞧见他,仿似有着满腹的委屈,泪眼婆娑,柔肠百转地嚷了一声:“相公!” “你可是真是害惨了我。”李暮蝉脸上带笑,眼中却无半点笑意,他再不出来,这女人倘若被逼上绝路,真要同归于尽,自己也得跟着陪葬,“就是你们把我夫人伤成这样的?” 紫衣人眼神透过面具,冷视着李暮蝉,讥笑道:“小子,你就剩半条命了,也敢出来找死?” 李暮蝉如今瞧着凄惨,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满身的血污,岂不就是半条命了。 “这你就不懂了,半条命总好过没命。”眼见两大龙首目透杀机,他忽然视线一转,看向那灰袍人,略作思索地道,“想不到‘神剑山庄’谢氏一族,居然也跟‘青龙会’有关系。唔,适才进入‘冷香园’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女人,自称什么谢家大小姐,模样不错,还跟着一位少年侠客,可惜就是性子太傲了,不讨人喜。” 灰袍人手提双剑,眼中寒芒大涨:“你把他俩怎么样了?” 李暮蝉顺手摘过那口名为“大夏龙雀”的环首刀,慢声道:“不喜欢,自然是杀了。” 灰袍人登时气的双眼微凸,面具后面更有咬牙切齿的声响。 李暮蝉笑了笑:“你是谢氏一族的哪位人物啊?莫不是当今的庄主谢王孙?也不对啊,如今谢家三少爷既已出世,谢王孙定然寸步不离的守着那个宝贝疙瘩才对。” 灰袍人眼神已幽深无比:“伱还知道什么?” 李暮蝉拔刀出鞘,一边打量着精致古拙的刀身,一边轻声道:“我还知道那位三少爷惊才绝艳,生就一身天成的剑骨,未习剑法,然甫一握剑便能与‘谢家神剑’人剑合一,被称为‘剑中帝皇’,呵呵,好生惊人。” 他看向对方,似笑非笑道:“看来久闭山门,多年未曾插手江湖事的‘谢氏一族’如今也按耐不住了,当真对那位三少爷寄予了厚望啊。” 听到有人未习剑法便能达“人剑合一”之境,就连那位紫衣人和上官小仙都十分隐晦的变了眼神。 天下间的能人奇才不在少数,但真正能成长起来、崛起的却少之又少。 上官小仙这些年哪怕装疯卖傻、满身污浊,也险象环生,几番遭人刺杀,无时无刻不在遭人惦记。 而这几要销声匿迹的“神剑山庄”,不曾想竟出了这么一位天资绝俗的后嗣,还想趁势崛起;消息真要传了出去,绝计和上官小仙的下场一样,甚至更惨。 上官小仙再强,终归只是一人,但“谢家”可就不一样了。谢氏一族这些年养精蓄锐,族人几乎不问世事,一直韬光养晦,暗中恐怕早已积蓄了一股十分可怕的势力,再等“三少爷”长成,届时真就是一朝得势,直上九天任翱翔。 而且“谢家”昔年可是出了“天下第一”的人物,哪怕时隔久远,但作为江湖上最深不可测的几大武林世家之一,本身就非同小可。 紫衣人忽然冷淡道:“我听说谢王孙当年曾有位胞弟,二人长得一模一样,于剑道皆有不俗的见解,只是兄长当了家主,弟弟却负气出走了……看样子是故意放出的消息,好让人觉得你们是兄弟反目,然后遭青龙会招揽。” 他娓娓道来,说的慢条斯理,但话音刚落,竟已满目狰狞的闪电般出手,暴起发难。 这人当然不会是冲着灰袍人出手,而是冲着李暮蝉出手。 他手腕一转,手中只似变戏法般从袖中滑出两颗龙眼大小的铁胆,银光灿亮,抖手一振,一道锐急的破空声已照着李暮蝉脑门打去,又准又快,又狠又毒。 李暮蝉岂会不作防备,他早就留意到此人双手腕粗掌厚,可手心却无硬茧,分明是善使暗器的好手。 只这人转腕瞬间,他已轻飘飘的斜飞荡起,身如鬼魅般贴上一侧墙壁。 而那铁胆一击落空,去势不减,竟化作一道灿亮银光陷于石壁之上。 一击不中,紫衣人腾空一跃,另一颗铁胆顺势打来。 李暮蝉见机躲闪,在那墙壁上连连翻转,腾挪借力,忽上忽下。 而上官小仙与那灰袍人亦是有了动作,二人闪身一动,便已悍然撞于一处,如天雷动地火。 双剑起招竟然将一套剑法分以左右手施展出来,既添变化,又增凶险;自昔年“夺命剑客”荆无命以双手剑技名震天下,这江湖上也不知凡几的剑手效仿练剑,但眼前人却能一心两用,施以双剑,可见天资着实不凡。 这边难分难解,另一头的李暮蝉可是叫苦不迭。 那紫衣人铁胆打完,忽又一解衣裳,摇身一转,紫衣一抖一振,如一朵紫云飞旋,竟抖出数十枚寒星点点般的暗器急雨,朝李暮蝉劈头盖脸的罩去。 一时间墙上尽是金石碰撞之声,火花四溅。 外袍一解,此人内里乃是一身劲装,但见腰带,绑腿,两袖,连同后背,尽皆藏满了诸般奇巧夺命的暗器飞镖,双手连取连发,毫不间断,密集如雨。 李暮蝉许是一时不慎,忽然头一歪就直挺挺的栽倒了下去,落在了一堆金银后面。 紫衣人昂首大笑,几步赶进,双手自绑腿中抽出两把短匕,作势就要上前彻底了结李暮蝉。但他堪堪走近五步,原本倒地的李暮蝉陡然弹起,还抬手朝他小心翼翼丢来一块五颜六色的锦帕,嘴里不忘嚷道:“接我暗器!” 紫衣人下意识运劲发刀,两把短匕不偏不倚,“嗖嗖”两声,正中李暮蝉胸膛。 而那锦帕则是不急不缓,晃晃悠悠,紫衣嗤之以鼻,抬手就接,不想耳畔忽听那灰袍人急声提醒:“蠢货,那是当年云梦仙子的‘天云五花锦’,奇毒无比,莫要沾上。” 但还是晚了,紫衣人下意识伸手,嘴里还不忘嘲道:“小子,没练过暗器吧!” 可听完灰袍人的话,紫衣人脸都绿了,盖因他右手已将那锦帕当空接住,而后毫不犹豫,左手取刀将右臂生生斩断,疼的是撕心裂肺,厉啸不止。 反观李暮蝉,身中两刀,竟又活生生站了起来。 紫衣人满是不敢置信,可他就见李暮蝉戏谑笑着顺便抬手指了指石壁上的一个窟窿,一旁还刻有三個清晰小字。 “金丝甲。” 李暮蝉一面取出衣襟里垫着的软甲,一面冷笑道:“真不知道该说你蠢还是该说你厉害,这都敢接。” 39:斩敌 即便是自断一臂,紫衣人仍不放心,强忍剧痛连封贴近心脉的数处要穴,指尖连点,一对招子更是死死盯着李暮蝉,恨不得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这“天云五花锦”乃是昔年“天下第一女魔头”云梦仙子的独门暗器,奇毒无比,内里杀机无穷,天下间也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命丧这一方锦帕之下。 果然,那断手坠地不消顷刻,已通体青黑发紫,看的人后脊发寒,毛骨悚然。 李暮蝉则是飞快将金丝甲穿在了身上。 这东西当年曾因“梅花盗”一案名噪一时,为天下人梦寐以求的宝物,亦是诸般暗器的克星,刀剑难破,不想居然在这里遇见。 李暮蝉扬了扬眉:“你现在就剩一只手了,再打几发暗器试试?” 紫衣人气的是三尸神爆跳:“小畜生,老子非得一刀刀剐了你不可。” 李暮蝉却不急不缓,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指向石壁上的另一个坑洞,悠然道:“我现在还有一发暗器,你要能接住,我就服你。” 那紫衣人顺其手指的方向瞧去,这一看之下顿时亡魂皆冒,瞳孔骤缩,却见那坑洞一侧刻着三个足以令天下高手都闻风丧胆的三个字。 孔雀翎! 紫衣人眼皮急颤,心神大乱,他身上即便藏有一百种暗器,只怕也抵不上这一种。 “这怎么可能?” 正与上官小仙交手的灰袍人瞧出端倪,心中暗骂的同时忍不住再次出言:“他是骗你的,千万别上当。” 只是分心之下,眼前乍见一道金色环影,招架不及,忙缩身避闪,面上的龙首面具立被扫碎当场,满头灰白相间的乱发也在空中散开,露出了一张威严古板的老脸。 紫衣人闻言更是怒火中烧,左手一翻,指间已多了四枚流星镖,作势就要打出。 李暮蝉突然抬手厉叱道:“看暗器!” 这句话如今对紫衣人似是有种无形的威慑力,一听到这三個字,他浑身筋肉已下意识紧绷,如临大敌。 惊弓之鸟。 也在这时,李暮蝉眼中凶光大盛,身形一矮,似贴地急飞,提刀直迎,近身挤上。 紫衣人也瞬间反应,飞身腾空后撤,同时抖腕振臂,手中的暗器已祭了出去。 李暮蝉腰身一扭,身如蛇游,又似鬼魅,闪躲之际手中长刀只若一条昂首青蛇,刀上青光流淌,刀剑上挑,化作一道青色匹练,似是要把这厮一挑两半。 可那紫衣人紧张的神态蓦然一改,嗤笑一声,双腿凌空一扫,不但一脚扫开了面前的长刀,顺势回身急转的同时,双脚已冲着李暮蝉的胸膛连环踢出。 不想这人还有一招凌厉狠辣的腿法,来势凶猛,劲如狂风。 “砰砰砰砰!” 一连串的闷响声下,二人一上一下,一进一退,直飞出数丈之远。 “噗!” 李暮蝉胸膛连遭重创,眼前尘飞土扬,只像是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尚在半空,嘴里已大口吐血,直直撞在石壁上,摔得七荤八素。 “堂堂魔教雷使,敢情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紫衣人眼中尽是得意,还有残忍和快意,“就你这样也敢冒头?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的。” 他说话间双腿凌空一跨,步步逼近,还不忘出言扰乱上官小仙的心神:“瞧好了,我这就废了伱的相好,待会儿当着他的面,嘿嘿,好好招呼你。” 李暮蝉眼神冰冷且平静,他狼狈翻起,一手背在身后,忽然抬手又一声叱喝:“接我孔雀翎!” 紫衣人前进的步伐为之一缓,但旋即来势更快,杀意更甚。 李暮蝉嘴里还是说道:“接我孔雀翎!” 紫衣人眼露凶光,仍然心存忌惮,他脚下没停,但浑身筋肉却为之一紧;眼见李暮蝉只是叫嚣的厉害,并未真正打出暗器,顿时恨的咬牙切齿:“老子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把戏。” 李暮蝉看着越来越近的紫衣人,仍然不停重复着发射暗器的姿势。 三番五次被戏弄,紫衣人眼中怒火中烧,心神躁动。他仿似窥破了李暮蝉故弄玄虚、装腔作势的手段,也没了耐心,干脆闪身一扑,提腿如鞭扫出。 李暮蝉见势忙翻向一旁,只觉耳畔碎石崩飞,好似钢刀刮过,脸颊立有温热流淌。 一击未中,紫衣人双脚一划,蹬墙走璧,快急凌厉,连着在石壁上奔出两丈来高,反身自上攻下,右腿绷的笔直,如毒龙钻心,狠狠扎向李暮蝉的心口。 李暮蝉嘴里还是嚷着“看暗器”,同时横刀在手,千钧一发,忙用刀身将那一脚给招架拦挡下来,可一腿在前,其后还有一腿。 这人腿法高绝,且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李暮蝉乍见眼前一花,胸口又是一痛,整个人立时向后倒翻出去,滚出一截。 “小畜生,你倒是发暗器啊!” 紫衣人嘴里放着狠话,狞笑连连,正待逼近,他却瞧见李暮蝉艰难杵刀而起,嘴角血线不绝,然后指了指他的右腿。 “还在装神弄鬼,”紫衣人冷笑连连正想开口,可他猛的一住步伐,双眼随之一颤,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右腿,就见那腿肚子上,不知何时扎着一枚极是细小的飞针,当即变了脸上,“你……” 顾不得多说,他已连忙拔针逼毒,可等看清那飞针他心都凉了,嘶声道:“这是……梅花针!” 李暮蝉没理会他的反应,而是抬起那双幽幽的瞳,面无表情的将手中长刀松开,然后自一旁的墙壁上、箱子上,拔下一枚枚飞镖暗器,旋即满脸狰狞,阴戾凶邪的朝对方走去,咬牙切齿道:“笑啊,你倒是继续笑啊,哈哈哈!” 紫衣人面如死灰,到了这个时候,眼中也爆出了歇斯底里的凶光,尖叫道:“我要你的命!” 说罢,反手一抽,拔出最后几枚飞镖,抖腕振臂,冲着李暮蝉运劲打出。 而就在对方取镖之际,李暮蝉双眼微眯,两手之中攥满了各类暗器,就像是投掷石子一样,原地转身借力,盘旋飞转两圈,将一枚枚冲着对方砸了过去,运足了气力。 “杀!” 刹那间,二人之间火星四溅,叮叮之声不绝于耳,寒影急飞如流星四散。 李暮蝉眼睛眨也不眨,数道急影贴身擦过,带出缕缕血箭。 而那紫衣人浑身血花噗噗乱冒,千疮百孔,四肢躯干之上已多出不少窟窿,终是踉跄跪倒。 许是李暮蝉不通暗器发劲之法,虽伤其身,却未能致死,紫衣人面具下血水狂涌,大开喘气;但下一刻,一截刀尖,猝然自他后脑穿入,自口中穿出,洞穿唇舌,斜指地面。 李暮蝉不知何时已立于其身后,手按短刀,抵着刀柄缓缓下压,刀尖下沉,刀身上立时血流如注,飞溅于地。 看着犹在抽搐挣扎的紫衣人,他面无表情地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冷声道:“下辈子,少说废话。” 旋即刀身一退,拦颈斩过,血雨冲天。 40:惨烈 一刀斩首,李暮蝉顿时犹如泄气般坐在了紫衣人的尸体上,大口喘息着,嘴里呛咳吐血,血线不绝。 适才那几脚,就算有金丝甲在外护着,他也仍觉五脏似是移了位,心肺仿佛生了裂,疼的太阳穴都在不停抽动,手背上的青筋时隐时露,痉挛不止。 “哇!” 但堪堪坐下,还没来得及缓上几口气,一旁乍见有道身影倒飞撞来,尚在半空便已大口吐血,落在他身前。 居然是上官小仙。 灰袍人如今真容已露,瞧着似是青壮,但不想乌发下还掺杂了不少花白头发,模样威严,宽额长脸,上唇留有两撇短髭,眉眼阴鸷,如鹰如隼。 他手提双剑,眼神冷冽,看着李暮蝉和上官小仙,冷冷道:“到头来,你们还真是做了一对亡命鸳鸯。” 李暮蝉看向一言不发,红唇紧抿的上官小仙,才见她的伤势竟比自己还要惨烈;肩头已被一剑刺穿,后背还有暗器击打的痕迹,左臂已是骨折,而且腿上,身上,早已负伤无数。 他这才想起来,这人以一敌三,力敌三大龙首,而且还用陷阱诱杀一人,能坚持到这里,简直就是奇迹。 看来真被逼到绝路了。 上官小仙独手支撑着单薄的身躯,手握金环,指缝间血流不停,但狭长的凤眸里尽是倔强和不屈。 “唉!”李暮蝉叹了口气,抄过一旁的长刀,另一手握着尚在滴血的短刀,然后起身,双刀轻撞,冲着灰袍人招呼道,“来吧!” 灰袍人突也一掠,纵声长啸,厉声道:“受死!” 双剑刹那飞来,剑光如惊雷掣电,剑影如能遮天,幻化重重,难辨虚实,转瞬便将李暮蝉和上官小仙齐齐罩进了绵密的剑势中。 李暮蝉顿觉四面八方尽是杀机,眼前全是层层剑影,遍体生寒,头皮发麻。 这便是剑道高手的剑技么? 生死当面,上官小仙似也不装了,凤眸含煞,厉声道:“我先让你死!” 她身法迅疾如雷,金环在手,忽五指轻拨,那金环立时悬空不坠,急旋飞转;说来也奇,这金环一出,李暮蝉顿见眼前的无穷剑影尽数冲着金环而去,如万川归海,似阴阳相吸。 不光那剑影,就连他手中的双刀也都一改刀锋所向,震颤不已,而后挣脱双手,冲着金环飞去。 古怪。 但双刀脱手瞬间,那灰袍人的双剑赫然也离手而去。 刹那一瞬,李暮蝉横身一扑,蹬地借力,浑身邪风大涨,眼中鬼气森森,双掌一提,掌心立见两团黑气弥散,直逼灰袍人胸膛。 而几在对方双剑离手的同时,上官小仙一擒金环,再是一抛,金环顿如金色流星般横击撞向石壁,遂听“轰”的一声,再看去,金环已生生嵌入其中。 金环在前,然无形中似有一股莫大吸力牵引,那双刀双剑竟也随之飞离远去,如牵线之鱼,颤鸣不止,纷纷没入石壁。 卸去兵器的刹那,上官小仙右掌一摊,掌心顿见紫芒暴涨,如擒一轮紫日,亦是直逼灰袍人。 大紫阳手。 灰袍人两腮一紧,脸颊已被映的发紫,眼神却沉凝不改,飘然后撤数步,兀自嘬嘴深吸,如长鲸吸水般猛一提气,双脚下沉,长发衣摆无风自动,竟也在发系千钧之际运起双掌。 他这一掌可不同凡响,双臂如拨似揽,本是挺直的手臂只摆了两摆,竟像化成了风中拂柳,又宛若没了骨头,十指亦是轻摆运劲,看似轻柔舒缓,然那两只手顷刻间竟变得剔透晶莹,犹如蒙上了一团水汽。 上官小仙眼露惊色,脱口道:“化骨绵掌?” 灰袍人嘿声一笑,冷厉道:“不错,正是化骨仙人的‘化骨绵掌’。” 电光火石间,灰袍人以一敌二,掌对二人。 四掌当空相击,如惊雷霹雳。 李暮蝉顿觉堪堪平复的心肺忽然如被大力挤压,登时喉中一甜。 但他手上还有“大搜神手”,竟然凭借此物短暂的支撑下来。 上官小仙则是与之对掌较劲,顿见二人掌心如有一团奇花火焰明灭闪烁,劲风连连掀起,激的几人面部筋肉都在扭曲。 然而更令人意想不到是,二人身后又见杀机。 那适才飞出去的两把剑,不想竟然争鸣一颤,剑身当空一转,复又原路而回。 原来钉在墙上的只是李暮蝉的双刀,那双剑全无半点影响。 上官小仙俏脸煞白:“离手剑!” 灰袍人眼中杀机大涨,狞笑连连:“早就防着你上官家的龙凤双环呢,我这双剑,非是铁剑。” 李暮蝉还想抽身而退,可掌上连绵不绝的劲力几乎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仅是支撑便要了他半条命,而自己体内那点孱弱的内力,早已油尽灯枯,岌岌可危。 难不成今天当真是他的死劫? 一旁的上官小仙也到了强弩之末,娇躯摇摇欲坠,鬓角已分不清是汗还是血,想是承受了灰袍人大半的内力。 但李暮蝉却不甘心,他怎能甘心死在这里。 “死吧!” 眼看夺命剑光逆飞而回,灰袍人大笑不止。 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暮蝉竟然撤掌舍身,他撤的是右掌,但左手却径直迎上,换掌接力,余劲强提。双掌一对,李暮蝉顿觉一股剧痛席卷半边身体,而他的右手,竟然侧身往后抓去,抓的是一口飞回的长剑。 “啊,你给我死!” 李暮蝉目眦尽裂,双眼圆睁,形如厉鬼,大搜神手只是一攥,竟当空抓住一道青虹,“嘎嘣”一声,长剑寸断。 然后在灰袍人那错愕,惊诧,恐惧,骇然的眼神中,李暮蝉手握半截残剑,面容狰狞,狠狠扎进了他的咽喉。 “噗嗤!” 而一旁,上官小仙被一剑贯胸而过,终是悲鸣出声。 三个人,三道身影,至此俱是踉跄倒退,吐血的如血,咳血的咳血,惨烈至极。 灰袍人双目怒睁,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是这么个死法;随着断剑被拔出,本是沉稳的步伐已虚浮无力,踉跄耸肩,满是不敢置信的看着李暮蝉,看着这个杀他的人,一双眼睛顷刻充满血色,从喉咙里嘶声挤出话来:“神剑山庄……唔……会……会找你报这……血海深仇的……” 李暮蝉面无表情的一步一步挪到对方面前:“成王败寇,生死有命。” 说罢,他右手轻提,已狠狠按在了对方的天灵盖上。 只等这人栽倒在地,李暮蝉才急忙看向地上的上官小仙,用仅存的气力艰难走过去,强自挤出一抹笑来:“娘子,没事儿吧?” 上官小仙张了张嘴,奈何却呛出一口逆血,回落染红了苍白的脸颊,然后笑的好生嘲讽,眼神恍惚地呢喃道:“咳咳……这虚伪的江湖,肮脏的世道,终于可以逃开了……相公,你陪小仙一起走吧!” 李暮蝉瞳孔一颤,双眼森然,脸上的笑容刹那支离破碎,嘶声道:“告诉我,出口在哪里?我知道伱这种人绝对留有后手,这地穴中肯定还有生路……告诉我!!!” 41:脱身 “先别死……快说,出口在哪儿?” 李暮蝉有些气急败坏,同时已在手忙脚乱的替她止血。 这个女人绝对不能死,她若一死,自己可就跟着死了。 而今诸事已毕,诸劫已渡,青龙会三大龙首尽皆身死,“金钱帮”元气大伤,他若能活着出去,走出去,不说一步登天,起码也能脱胎换骨。 岂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而且这里距地面少说二十丈,就算外面的青龙会弟子真能掘开,只怕也猴年马月了,到那时,他早就饿死了。 何况以上官小仙的性子想来也绝不会布置一处陷阱,谁敢轻易犯险。 上官小仙朝他痴痴一笑,眼角既是流血也在流泪,嘴里囫囵着吞下口逆血,用一种哀婉到让人心颤的语气说:“相……相公,小仙其实记得……记得你当年对我的好,虽然只有……只有一次,但从小到大,没人……没人抱过我,咳咳咳,连我娘都不曾……” 李暮蝉森然的眼神猛地一僵,嘴唇也随之一颤,眼神更是生变,变得阴晴不定,如在挣扎,然后面无表情地轻声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演戏。” 他起身,走到那一箱箱火药前,将其中的火药取出。 “我不信你,”李暮蝉也快到力尽气竭的地步了,他怅然一叹,取刀将石灯内的火油挑了一些,然后指向那些火药,极是认真地说,“把生路说出来,我……不杀你,绝不杀你,还送你出去。” 上官小仙阖目流泪,她口中气颤发颤,断断续续笑出了声:“果然,咳咳,伱从未信过我,可我却信……你。” 她说完只似被伤尽了心,伤心欲绝,然后闭上眼睛等待死亡。 李暮蝉没有说话,他的神色很平静,抬手便将冒着火焰的刀身伸向了引线。 四尺,三尺,一尺,五寸…… 随着火焰缓缓触碰到引线,一股刺鼻的气味已开始在地穴内散出,刺啦的声响更是十分清晰,引线开始燃烧。 上官小仙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真的死去,李暮蝉蹙了蹙眉,眼看引线即将燃烧殆尽,他奋起一脚,将那火药扫进了穴道中。 “轰!” 遂听一声炸响,一股烟尘漫了进来。 李暮蝉并未罢手,他的眼神也狠了起来,这一次,他将十数颗火药的引线悉数扭在一起,又将一颗火药打开,把里面的药粉倾倒成线,一直延伸到上官小仙的面前,点火引燃。 做完这一切,李暮蝉如释重负般走到上官小仙的身旁躺下,也像是做好了等死的准备。 上官小仙不再说话,一动不动。 李暮蝉深吸一口气,忽然死死抱着她,抱着这个女人,抱着这具有些发冷的娇柔身躯,眼神发狠到近乎癫狂,咧嘴狂笑,如妖如邪,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中,咬牙切齿地笑道:“好,你我夫妻二人既是生不能同衾,那便死当同穴,咱们一起上路,黄泉路上,我陪着你。” 谁都别想跑。 火药燃烧的动静仍旧持续着。 李暮蝉也合上了双眼,但他的心跳却很剧烈,毕竟等死的滋味不好受。 时间一点点过去,火药也快燃烧至尽头。 但他忽然有一丝异样,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一根根无形的钢针扎在了自己的脸上,透骨冰寒,而且暗藏恐怖的杀意。 李暮蝉已在狂笑,无声而笑,他睁眼,眼前是一双好看且冰冷的眼眸,就好像凝结的霜雪,冻结的寒冰,正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上官小仙。 她用一种和之前截然不同的语气冷冷道:“把火药灭了。” 终于,这個人的嘴里出现了一丝慌乱,还有急切。 人都是怕死的,尤其是险象环生,死绝而生,明明是必死之局,结果反而搏得了一线生机,她岂会甘心就这么死啊。 她若想死,适才就不会说那么多的话了。 李暮蝉毫不犹豫,急忙起身,将燃烧的引线扑灭在身下。 上官小仙继续冷淡道:“先替我止血。” 但李暮蝉这下反倒有些犹豫,既然适才一切都是装出来的,那便说明这人还有余力,或许就连伤势也不像表面看上去的这么重。 但他还是很快做出了决定,十分费力的将上官小仙抱到了水帘后的那张香床上,然后又在对方的指引下找到了几瓶伤药。 接下来,李暮蝉先是用大搜神手截断了插在她后背的剑,然后神情木然的将其早已破破烂烂的衣裳自衣襟领口一撕到底。 然而,这一看之下他也不禁深吸了口凉气。 满身的伤。 剑伤,刀伤,拳印,掌痕,还有未来得及逼出的暗器…… 本该惊心动魄的躯体,如今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李暮蝉缓着气息,没理会上官小仙的反应,伸手拿着剩下的半截断剑,面无表情的往外一拔,顿时带出一注滚烫热血,冲了他一脸。 看着床上颤栗蜷缩的躯体,来不及多想,他已将瓶中的伤药急忙敷了上去,同时将那些几乎入骨的暗器也都小心取了出来,鲜血瞬间染红床榻。 做完这一切,李暮蝉扯下一旁的幔帐,撕成布条,飞快替对方包扎着伤口。 上官小仙任由李暮蝉来回翻动,随手施为,始终沉默不语,双眼却一直紧盯着对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苍白的脸颊依稀重现了几分桃色,耳垂更是火红的厉害,眼中水汽朦胧。 直到一切作罢,李暮蝉将一件衣裳抛在床上,这才自顾自的给自己敷起了伤药。 不试不知道,只这伤药触及伤口的瞬间,李暮蝉身体瞬间紧绷,牙关紧咬,青筋暴起,疼的龇牙咧嘴,倒抽着凉气。 上官小仙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不咸不淡地道:“生路就在那些箱子下面,其中一个放置兵器的箱子连接着暗道。” 李暮蝉慢声道:“我知道。” 只因适才走向那些箱子拿取火药的时候上官小仙曾看了一眼,那时他便有所猜测,但碍于对方的心机,李暮蝉也不敢冒险,万一藏有暗器机关呢。 上官小仙眼泊晃动,忽然痴痴笑了起来:“我从来只当自己才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没想到你总能给我意外之喜,还有‘青龙会’,这个江湖,果然人杰辈出啊。” “你是不是得到了那两本魔教神功?”她突然话锋一改,“给我好不好?” 李暮蝉闻言一愣,然后似笑非笑道:“你用什么来换?” 二人此刻全都精疲力尽,身负重伤,说话的声音也很喘,很缓。 上官小仙虚弱极了,好一会儿才道:“这里的东西随你挑。” 李暮蝉也喘的厉害,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坐在床榻旁。 他环顾看了一眼,沉吟片刻,说出的话却令上官小仙大感意外:“我想要你的‘姹女迷魂大法’。” 上官小仙无神无主的眸子似是颤了颤,短暂沉默过后,她有气无力地道:“你去把那面铜镜打碎,后面藏有一个暗格,其中有你想要的东西。” 李暮蝉却不为所动,他眼神猛然一烁,忽然起身,然后在上官小仙有些惊慌的神情中躺在了床上,而且还用一种十分暧昧的姿势箍住了对方的脖颈,揽住了对方细滑的腰身。 上官小仙的眼中却露了急色,秀眉紧蹙:“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要反悔?” 李暮蝉却笑了:“怎么会,我以前勉强算是个好人,将来或许会成为一个恶人,但无论我变成什么样的人,我李暮蝉绝对一言九鼎,说放你,就一定会放过你。” 上官小仙问:“那你现在做什么?” 李暮蝉呼出一口气,轻声道:“自然是离开这里。” 上官小仙的脸上已瞧不出表情,只有寒霜般的冷冽:“你不是说已经知道生路在那些箱子下面么?” 李暮蝉玩味儿一笑,狡黠道:“你难道记错了?出口分明在这张床榻下,或者说有一条生路藏在这张床榻下。” 他说罢,眼神四下一扫,最后将目光落向榻前一个精致无比的木质雕花上,在上官小仙那有些气急败坏的眼神中伸手按了上去,接着轻轻扭转。 遂听“咔啪”一声,香床从中分开,二人已不见踪影。 42:荆无命 夜尽天明,雪满长安。 作为江湖上底蕴最深厚的几座古城之一,长安城里除了一间间早已萧条没落的宗族祠堂外,还有诸多无人问津,荒废多年的老宅。 顶着天地间纷纷扬扬的落雪,城西一座老宅子里,就在后院的那口枯井中,一道身影正艰难费力地从井口爬了出来。 园中落雪厚积,几株长势歪斜的梅树扎根其间,花开正艳。 李暮蝉抓起一把雪囫囵塞进嘴里,然后又紧了紧背上的人。 到了这般几乎山穷水尽的地步,二人已没了之前针锋相对的锐气,也没了对彼此的猜忌,重伤之躯也都被冻得瑟瑟发抖,嘴唇泛紫,冷的直打哆嗦。 “娘,别赶小仙走,我会听话的……” 听着背上人含混不清的言语,李暮蝉已懒得去分辨真假了,反正都出来了,就是这人的身子骨烫得厉害,像火炉一样,想是重伤大病染了风寒。 “也不知道冷香园那边怎么样了?剩下的人该不会被……” 他吞咽着嘴里的雪,背着上官小仙,心里已在暗自盘算着,可念头堪堪冒出,李暮蝉却突然间顿在原地,表情已不自然僵硬起来,一股前所未有的彻骨寒意令他忍不住颤栗。 因为,那适才还一无所有的几株梅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一名斗笠客。 此人来的无声,站的无声,神出鬼没,笠檐压的极低,背后还有一副满是风尘的灰布斗篷,于风雪中寂然不动。 这是个剑客,因为他腰间挎剑,而且他挎剑的姿势与寻常剑手不同,乃是剑柄向左;一双死灰色的眼睛自笠檐下瞧来,死气沉沉,宛如不属于活人,看不出表情,也没有生机,就那么嵌在蜡黄干瘦的眼窝里。 不光这一个人。 刘妈妈已从另一头飞快冲了过来,没了往日那副邪异瘆人的模样,反而极是紧张,浑身带伤,踉踉跄跄。 她当然不是担心李暮蝉,而是担心上官小仙,三步并作两步,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停下,冲着上官小仙轻声唤了一句:“小姐!” 李暮蝉没敢动作,任由刘妈妈将上官小仙抱下。 但他陡然惊觉右肩生出一股痛楚,扭头瞧去,上官小仙似恢复了意识,又好像清醒了一些,正趴在他肩上,低头咬了一口,咬的都渗出了血,银牙染红,还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神迷离,含混喘息道:“姓李的,你要记得,这道疤,是我留下的。” 这個女人,到现在还想着争。 李暮蝉“唔”了一声,强自笑道:“好,我记得了!” 斗笠客睨了眼李暮蝉,转身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走!” 就连嗓音也无悲无喜,仿佛已淡漠了生死,令人发抖。 这人说走,刘妈妈忙诚惶诚恐地抱起上官小仙快步跟了上去。 “夺命剑客,荆无命?”李暮蝉站在原地,面无表情,手背上的汗毛却已根根立起,后背也已被冷汗打湿,“好厉害啊。” 他擦试着肩头的血,又扶了扶腰间的刀,轻咳了几声,长呼出一口气。 只是不曾想刘妈妈忽然又掠了回来,臃肿的身体像极了一颗蹦跳的圆球,只是几闪,人已在他面前,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册。 李暮蝉有些不解,但接过一瞧,却见书里居然是一幅幅画像,而且都是美人图,千姿百态,颠倒众生,一旁还附有诸多口诀,居然就是《奼女迷魂大法》。 他会意般从怀中取出了那两本魔教的神功。 刘妈妈看都不看他一眼,取过秘籍便又飞也似的离开了。 李暮蝉收好书册,眼神已有些奇怪,凭上官金虹留下的武功,何须再练魔教法门,莫不是其中藏着什么秘密? 但他已没去细想,谁何尝没有秘密,他适才就已发现了,那《姹女迷魂大法》上的武功,居然跟《锁骨销魂天佛卷》隐有互补相生之势,之前很多不明白的地方,都在这一瞬间通晓明悟。 李暮蝉笑了,他闭上眼,感受着天地间的雪落霜飞,刺骨寒风,笑容逐渐张狂起来。 而后,睁开眼大步迈入雪中,朝着和上官小仙相反的方向走去。 …… 三天后。 时已入夜,寒月当空。 冷香园外,凄冷的风霜中,一家不知何时新开的豆浆铺打开门做起了生意。 自打三天前冷香园烧过一场大火,死了很多人,这里便日渐冷清,少有人来了。 而那铺子门口却不合常理的立着一根又高又大,独擎天空,俯视长安的朱红旗杆。 灯火一亮,乍见一道身影以一种极是诡异的身法,宛若身无骨头,如灵蛇盘绕,围着旗杆直上顶端,随后挂上了一面巨大的旗子,嘴里更是发出一声狼嗥般的厉啸。 一声长啸动八方。 正是“青龙会”的掌旗之人。 刹那间,长安城大大小小的巷道街口,一些原本行走于街上叫卖吆喝的小贩,纷纷一改步调,本是寻常的步伐倏然变得轻灵奇诡,或翻身跃上飞檐,或纵掠隐入黑夜,留意着四方的动向。 而那豆浆铺子前,一道人影走了过来。 这人是李暮蝉,他已换了身衣裳,换上了一件斗篷,脸上也罩了一副面具。 他一接近那家孤零零的豆浆铺,夜色中已不知有多少道饱含杀意的眼神投了过来;但随着李暮蝉自怀中取出一块令牌,这些杀意又都如潮水退去,隐于无形。 小店里,还是那个疑似孙家传人的老实汉子照旧在煮着豆浆。 看到李暮蝉居然还能活着,对方似乎很惊奇,还很贴心的端了一碗豆浆。 不单单是这一个人,李暮蝉前脚进来,那夜色中倏然多出一抹急影,步伐走转,身形霎时变幻莫测,仿若由一化二,于街灯的微光下来势飘忽,未及看清,只见炉火摇曳一晃,角落里已坐着一个人。 此人身形高瘦,一言不发,脸上遮有龙首面具,立着衣领,青袍曳地,难辨岁数。 接着是第二个,未闻脚步,然月下一人好似敦煌壁画上的神女飞天,自远方纵身凌空,飞掠而来,洁白缎带随风而起,飞过长街,掠过头顶,最后施施然落座。 这是当日那“百鬼林”中的白衣女子。 第三个是一顶轿子,一顶极是华丽的轿子,珠光宝气,奢华无比。 轿子飞在半空,远远飘来,而抬轿之人则是四名足能仗之轻功名动江湖的好手,此刻却都成了轿夫。四人双脚踏空,于屋顶檐角上点足借力,倏忽一闪,轿子宛若横移般已飘到半空,而后缓缓落下。 未等落地,轿中已有一人飘然飞出,落座。 好像是一位老者。 而第四个是一个有些落魄潦倒的男子,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现在门口的,等发现他的时候人已在店里;发旧的靴子,发旧的剑鞘,却穿着一件崭新的袍子,白袍胜雪,长发披散,身上还有酒气,手里还有一柄剑器。 最后一位,则是当日李暮蝉在“百鬼林”瞧见的那名锦衣华服的青年,来的不紧不慢,走的慢慢悠悠。 不,这不是最后一个,那位大龙首还没来。 “诸位,久违了!” 果然,嗓音飘来,李暮蝉只觉身旁有一缕白发荡过,小店里已多了一人。 这人似乎认得出李暮蝉,开口便问:“你手里拿着什么?” 李暮蝉没有说话,他只是将带来的包裹打开,两颗人头霎时呈现在了灯火下,正是魔教四大天王“东海玉箫”以及“吕迪”的头颅。 那人颔首点头:“很好,从今往后,你便是青龙会七龙首。” 七龙首? 李暮蝉先是一愣,而后悚然一惊,怎么会是七个? 地穴中不是已杀了三个,青龙会怎得还有七位龙首? …… 与此同时,在长安以外的某个地方,上官小仙的伤势也恢复了一些,她立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月,映着红润不少的脸颊,乌发流散,身骨单薄,裹着披风,身前还搁有一个碳炉。 上官小仙搓了搓手,叹了口气:“这一次,没能试探出青龙会的深浅啊。” 刘妈妈诧道:“怎么会,小姐您不是杀了三个龙首么?” 上官小仙低低一笑:“哪能啊,没有人知道那几大龙首的身份,除了一个洛阳萧家,剩下的几个一个比一个藏的深,而且深不可测。所以,我不妨大胆推测,死的那三个,不过是戴着面具,自以为是龙首的短命鬼。” “这一步,着实高明啊。”她叹了口气,“大堂主呢?” 刘妈妈回禀道:“折在了冷香园。” 上官小仙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没关系,我已物色到新的大堂主人选。” 说完,她又很认真地道:“荆大哥觉得他怎么样?” 而上官小仙身后的黑暗中,一双死灰色的眸子徐徐抬起:“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很可怕的野心。” 刘妈妈终于回过味儿来:“小姐,您是说那个窝囊废?” 上官小仙噗嗤一笑:“一个看似最不可能活下来的人偏偏活到了最后,好厉害啊,设身处地,恐怕我都不一定有他这样的结果。” 说到最后,她眼中放光,一字一顿道:“我要定了他!” 43:长生剑 …… 怎么还有七位龙首呢? 瞧着几人脸上的那张面具,李暮蝉忽然明白过来,也醒悟了过来。 七大龙首,或许代表的不是七个人,而是七方势力,七个门派,亦或是七个不同凡响的家族;再或者,只要谁能戴上这七副面具,然后活下来,兴许就能成为“青龙会”的龙首。 太可怕了。 李暮蝉深吸了口气,由衷感叹。 因为那面具后藏着的已非某個单纯的存在,个体哪怕势力,而是无穷无尽的欲望。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青龙会”能存在这么久了。 只要人有欲望,就都会想要坐上这七个位子,成为龙首。 只要欲望不绝,“青龙会”就会一直存在,哪怕面具后的人生生死死,但谁又会在乎呢。 就像一条毒龙,吞食着无数贪婪之辈的欲望,日夜壮大;或许曾几何时它也只是一股不起眼,微不足道的小势力,但时至今日,它已积攒下了雄厚的底蕴,金钱、武功、权势,要风得风,唤雨得雨。 到了这般地步,已非“人驭势”了,而是“势驭人”。 “你好像遇事总喜欢深呼吸,”大龙首坐在灯影下,说话的语气很斯文,听不出情绪,“不好的习惯,多会成为破绽,戒之。” 李暮蝉颔首:“受教了!” 大龙首似乎很欣赏他:“你觉得上官小仙如何?” 李暮蝉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轻声道:“城府很深,心机很重,手腕高明,而且够狠;但看似老辣,却还有些稚嫩。她太年轻了,一个年轻人总有不足的地方,因为很多事情她还没有经历过,还不够老成。” 大龙首点点头:“不错,我们每个人都在不断成长,没有谁生来便完美无缺,所以有时成大事便不能只是一个人,需要相互扶持,而如今上官小仙身边便多了一个足能令她无敌的人。” “荆无命?”那位锦衣青年冷哼一声,“他一个人,竟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 李暮蝉顿时了然。 原来如此,怪不得几位龙首悉数到场,却是因为荆无命。 那位白衣女子的嗓音很轻:“你错了,荆无命的剑法或许已足够高明,但还没有真正达到天下无敌的境地,更没有让咱们这些人倾力出手的资格;真正可怕的是他与上官联手。” 锦衣青年诧道:“有多可怕?” 白衣女子娓娓道来:“或许你们还不知道,曾几何时,上官金虹也同咱们这些在座之人没什么区别,而且举足轻重。” “嗯?” 此言一出,豆浆铺子里的人已有大半动了动手,眨了眨眸。 这句话的意思,便是上官金虹也曾为‘青龙会’的人。 大龙首轻叹道:“不然,你们以为他如何能同雨后春笋般一朝崛起?须知凡事都是需要本钱,他‘金钱帮’昔年的根底,有大半归‘青龙会’所有。” “嘿嘿,有意思,”角落里那名最先来,端坐如松的青袍客怪笑道,“真有意思,老子背叛‘青龙会’,女儿又叛‘魔教’,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锦衣青年忍不住提醒:“到底厉害在何处?” 白衣女子复又道:“因为荆无命是上官金虹一手培植调教出来的,他的剑法便是为了‘龙凤双环’而生,换而言之,他生来就是为了弥补上官金虹的破绽而存在。” “一个没有破绽的人?”几大龙首中的那名老者呢喃低语,“可怕。” 上官金虹与荆无命。这两个人,当年一个杀了“天机老人”,一个杀了“嵩阳铁剑”,单独一人已令江湖谈之色变,联手之下,试问谁人可敌? 老者继续叹道:“可惜,上官金虹死于狂妄自大,明明离称雄江湖只差半步,明明与荆无命联手足能天下无敌,却偏偏想要一试小李飞刀,以致霸业成空,一场徒劳,如今就是不知道他那个女儿会不会重蹈覆辙。” 谈论间,却见门外有人单膝一跪:“禀大龙首,地下的穴道已被打通了。” 李暮蝉一直只是听着,听着这些他本没有资格得悉的江湖隐秘,奇闻异事;但当听到地下穴道竟这么快就被打通时,还是不免有些意外。 想来“青龙会”手底下应是藏有不少能工巧匠,而且人数不少,才有可能如此神速。 “里面的东西呢?”大龙首问。 那人回道:“没了。” 大龙首微微一笑,吁了口气:“白跑一趟啊。” 锦衣青年却道:“咱们的耳目已遍布整个长安城,东西大抵还在城中。” 大龙首漫不经心地道:“那样就太麻烦了,万一她若把财宝深埋地下,咱们难不成也要把长安翻个底朝天么?而且说不定还有陷阱……让人盯着吧,那些东西总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说罢,居然就这么起身离开了。 大龙首前脚刚走,那位白衣女子连同从未说过一句话,满身酒气的落魄剑客也跟着走了出去。 豆浆铺子里,剩下的几人仍是自顾自坐着。 “啧啧啧,”乘轿来的老者突然啧啧称奇,笑声连连,眼神则是瞧着落魄剑客手中的那柄剑,眼中精光爆现,“也不知大龙首从哪儿招揽来这么一位不得了的人物。” 锦衣青年还是那副傲气凌人的口吻:“他很厉害么?” 老者嘿嘿笑道:“人厉不厉害我不知道,但那柄剑却实打实的厉害,而且非同小可,甚至当年这把剑的主人可比飞剑客、荆无命都要厉害。” 青年追问道:“当年是是什么时候?” “有些年头了,”老者穿着打扮有些文雅,像是个老儒生,双手极是细腻光滑,老神在在地回应着,“大概在‘九州王’沈天君成名之前。” 青年悚然动容道:“第一?” 老者笑道:“自然是第一。” 话到这里,此剑的来头已呼之欲出。 因为青龙会收录的诸多江湖隐秘奇闻中,便有关于这柄剑的记载。 “长生剑!” 青袍客的嗓音有些沉,也有些哑,像金石摩擦,刀剑抨击,穿透力十足,沉甸甸的坠在铺子里,落在所有人的耳中,直透心肺。 听到这个名字,几个人都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李暮蝉有些不一样,他缩了缩肩似是觉得有些冷,眼神却藏着惊奇,惊叹,还有惊疑。 因为这柄剑,早在沈天君名动江湖之前就已剑倾天下,堪称无敌。 那时,还没有七大龙首,只有十二个堂主。 但始终不变的,永远是大龙首。 老者的眼神已从充满笑意变得有些诡异:“想不到连‘长生剑’都重现江湖了。” 说话间老者已起身离座,掠入轿中,去的飘忽。 至此,铺子里剩下的几人也都相继离去,除了李暮蝉还坐着。 “这些人可真是神秘啊!” 他感叹着,旋即扭头看向那始终不发一言,甚至连头都没抬,只顾煮豆浆的孙姓汉子,最后将目光沿着对方手里的木棍望向锅里的豆浆。 只这一看,李暮蝉瞳孔骤缩,他只知对方是高手,没想到居然这么高。 但见棍身搅动,豆浆仿若被一股奇异劲道推挤向铁锅外围,露出了中间黑黑的锅底,而那豆浆并非是漩涡状,也不是漏斗状,就像一个舞开的白色幢幡,围着木棍飞旋急转,无声无息,且越升越高。 突然,李暮蝉后撤一步几要惊呼出声。盖因身前人手臂上的筋肉陡然一鼓,棍捎顺势一挑,那一锅重达百余斤的豆浆竟被不可思议地尽数挑出,在空中先如一条长龙盘旋,随后又似一团白浪翻飞卷动,其内的一些豆渣豆皮更是刹那被碾碎的无影无踪,最后又一滴不洒的滑入锅内。 神乎其技。 他才记起来,这小店里天下第一的传人不止一个。 “难道这就是天机棒?” 这句话李暮蝉没有问出口,他只是苦笑着转身离开,门外早已有一驾华丽的马车在等他,车上还有一个十分精致的玉匣。 匣内放着一张龙首面具,以及一块令牌,和一封早已准备好的密信。 他坐了上去,换上了面具,随着马车缓缓远去。 良久,夜风中飘出一声轻叹:“终于要开始了啊!” 44:天佛降魔掌 金陵。 暮春,微雨。 街市上,报喜的汉子敲锣打鼓,顶着绵绸的雨霏,然后挤过瞧热闹的人堆,又越过一众眼巴巴的读书人,手中锣响震天,一头便扎进了一家名为“状元楼”的客栈,扯着嗓子高声叫嚷出一个个名字,顺便讨着赏钱。 “啊哈,我中了,我中了啊,我是榜眼了,我是榜眼了!” 众人瞧着热闹,却见个半百岁数的老翁在听到自己高中后,先是两眼茫然的在簇拥中往前挪了两步,然后嘴角一抽,痴痴发笑,旋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疯疯癫癫。 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正这时,就见有人箭步冲出,捋着袖子,抬手拎起老儒生就是几個大耳刮子。 只把那榜眼抽的眼冒金星,叫苦连连。 有人欢喜有人愁,再往前走上两步,秦淮河畔,就见也有人吆喝着:“哎呦,大伙快来瞧啊,这有个读书的要跳河,新鲜呐。” 顿时惹得一阵鸡飞狗跳。 河上烟雨行舟,河畔桃红柳绿,而在那随波而行的一叶孤舟内,撑船的橹工正冲着篷下人好奇道:“公子也是来赶考的,不知是否高中啊?” “呵呵,”一声轻笑自乌篷下响起,“名落孙山。” 风雨飘入,忽见大袖挥卷,定睛瞧去,那篷下人原是一位貌似双十的青年,身穿儒袍,白衫长袖,模样瞧着温文,然而就是脸色有些苍白,清瘦冷峻,薄唇狭眉,眼若刀锋,骨子里似是透着股寒意。 青年坐的随意,手里还拎着壶酒,似在阖目小憩,又像是在听岸边传来的勾栏小曲,和那些温柔乡里姑娘们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 “好可怕的杀机!”青年呢喃道。 橹工是个年逾花甲的老者,披蓑戴笠,打着一双赤脚,听闻杀机,不由一愣,四下张望瞧了一眼,只见岸边锣声不绝,青楼画舫里的姑娘们更是翘首连连,然后不明所以地问:“公子,这大好的日子,何来杀机啊?” 青年双眼一掀,眼尾翘起好似狐眸:“多少人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今朝,虽不见血,论凶险却也不输那江湖上的刀光剑影。” 老叟还是不解。 青年随手掸了掸身上的雨沫,微笑道:“武夫所争,看似争的是武功秘籍、金钱美人,但归根结底不过是争名图利;而这些读书人也差不多,赢的人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输的人名落孙山,就像是一场押注,有人赌光了一辈子,赌尽了所有,最后熬的皓首苍颜,又有几年好活啊。” 老叟听的一时语塞,但很快又讪笑道:“公子说笑了不是,这读书人再苦,总好过那江湖厮杀,动辄拔刀见血不是。” 青年扬扬眉,喝了一口酒,瞟了眼外面的风雨,只是轻轻一笑,并未回应。 老叟忽的似记起什么,看向青年的身旁,只见那里放着一个长条状的灰布包裹,像极了兵器,当即噤声,不再多说。 且说孤舟随浪又荡出一截,挤进一处停满了画舫楼船的河岸,青年方才起身,搁下几枚大子,将包裹夹在腋下,矮身快步钻进了雨中。 红楼。 这是个名字,只是一座楼船的名字,和金陵城内一众供男人消遣的去处没什么区别。 楼角红灯高挂,每每入夜,便会离岸而行,沿途接揽着客人。除了那些搔首弄姿挣着皮肉钱的风尘女子,上面还可以吟诗作对,谈论风雅,也可以有龌龊低俗,干一些见不得光的买卖;往来之人既有达官显贵,也有市井九流,既有江湖豪侠、白道掌门,也有邪魔外道,绿林好汉,总而言之,有钱就什么都有。 见青年冒雨而回,有些狼狈,不少趴在栏边翘首以盼的姑娘们顿时露出失望之色。 在这些人眼中,青年模样极是不错,而且谈吐也好,还薄有才名,写过几首小曲,往日没少走动亲近,大都盼着一朝得中,说不得借此能有脱离这勾栏瓦肆的机会。 可如今愿望落空,又都当机立断去盼另几位还未回还的读书人。 青年浑不在意,走的极快,来到了二楼的一处厢房。 窗外时已薄暮,烟雨朦胧,两岸陆陆续续点亮了诸多彩灯,映的河面都变了颜色,再配着雨中靡靡之音,还有一些所谓的大家、名妓的琴声曲声,顿时勾勒出一副鲜活的秦淮夜景。 青年长呼出一口气:“落榜了啊。” 且说青年是谁? 除了李暮蝉还能有谁。 对于这个结果他倒是不那么的意外,即便凭借“青龙会”的通天手腕可轻而易举的高中探花,李暮蝉也并没有那么做。 对他而言同样的一样东西,一件事情,自己达成、亲自取得,和别人施舍完全是两码事儿。 结果在李暮蝉看来不过是个为之努力的目地罢了,真正有价值的,是结果本身所带来的挑战性,更是在达成结果的一瞬间而产生的成就感,愉悦感,以及征服所带来的快感。 就好比一个人想要站到高处,首先就要吃苦流汗,虽然艰险,但当他立足顶峰,俯瞰群山的时候,他就会发现,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如今,距离当初在长安城聚首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 李暮蝉没有在落榜的问题上过于纠结,而是凝神打开了带回来的包袱。 里面原来是一幅画。 画中有山有水。山为峭拔高山,绝壁千仞,高耸入云,形似一口举世无双的神锋,奇幻瑰丽,气势磅礴;水为绿水,绕山而转,与世隔绝,不知深浅。 便在这高山绿水之间,还夹着一座矮山,背倚绝壁,面朝绿水。 而在那矮山之上,林木深处,隐隐约约坐落着一座恢宏大气的山庄。 画下一角还有一行字。 “四月初九……翠云峰下,绿水湖畔,神剑山庄三少爷谢晓峰……”仅仅是看到这几个字,李暮蝉握画的手已随之一紧,而最后的两字,更是令他神色生变,因为那是,“生擒!” 青龙会居然打算对神剑山庄动手? 李暮蝉眉头紧皱,如此行事,理由并不难猜,无非是大龙首有意用谢晓峰来牵制神剑山庄,甚至是控制。 更离奇的是,随着画卷打开,不过十几个呼吸,画上的一切居然尽数隐去,消失不见,徒留一副白纸画卷。 李暮蝉眼底泛着精光,这三个月他都快忘了自己是“青龙会”的七龙首了,除了读书就是练功,又好像那位大龙首将他忘记了似的,不想不动则已,一动惊人,居然打上了“神剑山庄”的主意。 对于此事他倒不觉惊慌,谢晓峰尚未长成,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去儿,此役真正的对手,应是“神剑山庄”所积攒的底蕴。 而且也绝不可能只让他一位龙首行事,必然还有高手前来。 “有意思了。” 寂静的夜色中,随着窗外的灯火越来越多,李暮蝉身前不知何时已摆放着两本书册,夜风拂进,两本秘籍簌簌颤动,书页翻卷,其上所绘就的人像已尽数鲜活,如要跃纸而出。 字迹光韵流转,人像随风变幻,只在李暮蝉幽暗的眼中,这一切种种逐渐汇聚出几个字来。 “天佛降魔掌!” 45:只眼郎君,燕姓少年 不光是掌法。 这“锁骨销魂天佛卷”内的画像看似邪异非常,但李暮蝉辅以“姹女迷魂大法”的诸多变化从旁印证,将这一百零八幅“天仙魔女”的画像逐一拆解,又逐一拼合后,居然从中分别得了三门非同小可的武功。 分别是一套高绝无双、旷古绝今的掌法“天佛降魔掌”,一套灵巧无比的身法,名为“无色无相身”,最后是一套变幻万端的步法“千幻飘香步”。 更奇的是,这掌法竟能以剑代之,握剑便是一套震古烁今的剑法,天佛降魔剑。 李暮蝉心觉震撼,除了这三门堪称武林绝响的绝学,书中暗藏的隐文更是堂皇大气,乃武林正宗的内功心法,为佛家无上法门。 “只眼郎君,果真惊才绝艳!” 这“只眼郎君”本是数百年前的一位不世奇人,只眼非是独眼,而是取“独具只眼”之意。据说此人貌比子都,曾为江湖第一美男子,性情乖张,非黑非白,行事亦正亦邪,又因武功高绝,故而横行天下,罕逢敌手。 但此时他尚未跻身绝顶,然武学天赋超绝,心性坚毅,已达不为外物所动的地步,且心气极高,欲跻身绝顶,后闭关苦悟,枯坐数个寒暑春秋,终是悟透内家妙谛,妙参天理,得悟绝顶奇功。 此诀一出,群魔大动,江湖上的黑道好手,邪道中人,魔道高手,尽皆闻风而至,意欲阻其功成。 不想只眼郎君竟孤身独斗群魔,杀的天昏地暗,血战七天七夜,败亡无数高手,眼看生死玄关将通,性命交修之际,不想魔道亦有奇人出手;一位习得《姹女迷魂大法》的魔女,此人貌若天仙,颠倒众生,交手间终是破了只眼郎君的心境,以致其功败垂成,走火入魔。 生死存亡之际,幸得另几位江湖奇人驰援而至,败退群魔,又联手阻其伤势,这才侥幸不死。 而此劫之后,只眼郎君身留隐疾,无缘奇诀最后一关,抱憾终生。 但这门“锁骨销魂天佛卷”却在江湖上掀起数次泼天浩劫,比当年快活王所编造的“无敌宝鉴”带来的祸患犹有过之,每每现世,必是腥风血雨,杀劫无数。 只是后来,光阴流转,此诀几经易手,终遗落不知,为武林绝响。 李暮蝉回神再看此诀,又有了不一样的感受。这上面栩栩如生的“天仙魔女”画像,未尝不是只眼郎君留给后世传人的考验;若连这画中死物都难以抗拒,迟早也要步其后尘,难逃走火入魔的下场;试问心性不坚,又如何能踏破最后一关,跻身绝顶。 这段时间李暮蝉也暗中搜集了不少关于“只眼郎君”的事迹,对这门奇诀已了解甚深。原来传闻中若想修炼此法,需得同那“姹女迷魂大法”的传人合练,如此方能功成。 但李暮蝉却觉此言有些不实。 盖因只眼郎君当年参悟此诀在前,而遭遇天仙魔女在后,又结破功之仇,岂会留下这等摒弃前嫌,共参大道的话。 除非是只眼郎君心高气傲,不服当年心境被破,想要以后世传人争胜,故而引双方再聚。 要么,这传言就是有心人暗中散播,意图引出如李暮蝉这般得到“锁骨销魂天佛卷”的人。 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不可不防。 看着画中那一幅幅色彩斑斓,栩栩如生的天仙魔女画像,李暮蝉眼泊蓦然一颤,脑海中居然时有冒出上官小仙那张雪肤桃腮、娇艳如花的脸,以及她不着寸缕,满身血染的场景。 李暮蝉呼出一口气,眸光一烁,毫无犹豫的将秘籍凑到了灯盏上,静静看着这本无数人为之生,无数人为之死,埋葬了诸多英雄豪杰的绝世奇功在火焰中一点点燃起,化为飞灰。 就算是真的,他也不会与此人合练。在没有绝对的实力前,任何暴露底气的想法,都是自取灭亡;而且,这说不定会成为他最大的底牌,岂能轻易示人。 如今这掌法、身法、步法连同内功心法,他已悉数圆融通贯,了然于心。 灯火一灭,扬尽纸灰,李暮蝉翻身跃上床榻,跌迦而坐,是否真如传言所说,正要一试!!! …… 次日清晨。 秦淮河畔,已有人起个大早,推着粪车,沿途敲着动静;还有青楼妓院里的姑娘们已在梳洗打扮,时不时透过窗户逗一逗过往的熟客;渔夫已开始在河中撒网,捞着昨夜放下的鱼篓;小贩已在吆喝叫卖,来往的马车踏出哒哒哒的马蹄声;还有老鸨刻薄尖酸的骂声,惹得一阵狗叫…… 众生百态,市井烟火,尽数罩于一川细雨之中。 红楼之上,二楼的一间厢房内,那盘坐一夜未动的身影骤然起了某种玄妙变化,身上的儒袍倏忽一震,而后一点点充盈鼓起,但很快又塌了下去。 如此不住轮换,几番变化,但见李暮蝉身上的长衫白袖已无风而动,内里如有龙蛇游走,风云鼓荡。 “呼!” 只是随着一缕绵长的浊气吐出,一切异样又都平复隐去。 气息吐尽,李暮蝉徐徐睁眼,眼中光华如水晃过。 传闻是真是假? 他默然许久,如在愣神,又似不敢相信,最后望向自己的双手,眼神复杂至极,近乎呻吟般呢喃道:“终于,不用再如履薄冰了。” 这便是答案。 静坐许久,缓了缓神,李暮蝉方才起身。 他看了眼窗外昏沉沉的天色,忽然似记起什么,自床下取过长刀,用灰布裹好,旋即撑伞下了红楼。 只说沿着秦淮河一直往上走,约莫两三盏茶的功夫,李暮蝉来到了一处长满杂草的院落。等他从中穿过,后面原是一间破败消残的老旧祠堂,抬头见天,残垣颓瓦,四面的墙皮早已剥落的不成样子。 角落里,一块折断成两截,斑驳褪色的匾额上还依稀显露出“燕氏”二字,被雨水淋湿大半。 而在这破败的废墟中,一名身形瘦削的黑衣少年正手持一截细竹,视其为剑,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不知疲惫的挥斩、挑刺,剑锋直指身前雨幕,如要将之劈成两半。 李暮蝉手里还拎着顺道买的烧饼、包子,随口招呼道:“兀那小子,吃饭了!” 少年瞥了他一眼,本是有些面黄肌瘦的脸颊竟然流散出一股机锋峻烈之意。 “我有名字,我叫燕十三!!” 46:燕十三 李暮蝉哑然,随手将包子搁在地上,也不多说,而后取出那把“大夏龙雀”,走到一旁自顾自地练了起来。 四面杂草高长,加上坍塌的废墟,仿若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黑衣少年也不客气,抓起包子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嘴里含混道:“你比往常晚了半个时辰。” 李暮蝉握刀在手,刀未出鞘,只是端举,轻声道:“遇到点事情,耽搁了。” 二人相识已有两月,李暮蝉那时初至金陵,安顿好一切后本想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练刀,结果连着换了好几处都不甚满意,最后干脆一头钻进这无人的废墟,不想一进来就看见有个少年在雪地里挥着竹棍。 他起初还当对方只是個贪耍的孩子,能有几分耐性,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就会离开,便隔天再来,不想数日后这人居然还在。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同样的时间,李暮蝉干脆天天来,他惊奇发现少年雷打不动,风雨无阻,竟一直在此练剑。 如此,怎能不无兴致。 好奇之余,李暮蝉某天先对方一步早早地过来。 没想到少年反是如他一般,见有人在此,也是一连来了数次,可发现李暮蝉压根没有离开的意思,次日便来的更早。 如此一来二去,两人便起了争胜的心思。今天你比我早,明天我比你早,斗着斗着,硬是从清晨熬到了半夜三更,熬的大雪飘飘也没退缩。 李暮蝉索性抱了被子床褥过来,不想少年居然和他想的一样。大半夜的,两人在祠堂里相顾无言,愣是瞪着眼睛互望了一夜,谁也不愿服输,最后……各练各的。 不过,最让李暮蝉诧异的,还是对方说出自己叫燕十三的时候。 这江湖上曾几何时有个名叫“燕七”的好手,还有个名为“燕五”的高手,二人皆乃剑道好手,名噪一时,可最后都死了。少年便说他自觉比两人加起来还要厉害一些,便叫“燕十三”。 就这么着,两个多月的功夫,一个在这头练剑,一个在另一头练刀,互不打扰;练的无聊时,少年便时常找他拆解招式,渐渐熟络。 其实说是少年,但燕十三少说已有十七八岁,就是模样瘦弱,身子骨瞧着远比同龄人单薄。 不同于往日,燕十三原本吃着包子,心里还在揣摩一些剑法上的晦涩之处,可不经意间瞥见李暮蝉施展的刀招,眼睛立时就亮了起来。尽管心知观摩别人练武是江湖大忌,可他视线只一移开,便又难耐蠢蠢欲动的心思,忍不住回头再看。 瞧了一会儿,他小脸紧绷,低声道:“你这刀招真是越来古怪了,怎么瞧着像一套极为高明的剑法,刀使剑招么?” 这环首刀刀身狭长,似剑非剑,似刀非刀,明明是刀,但此时施展剑招居然不见半点滞涩,反而凭添了几分莫测诡谲,走转之势还融入了刀法的狠辣霸道,本该大气磅礴的剑式居然有些沦为邪门的势头。 “你太贪心了。”燕十三皱眉,看向手里吃饭都不愿放下的竹棍,平淡道,“无论于刀于剑,你的心都不诚。” 这个人,居然妄想将刀招、剑式融于一手,纳于一器。 李暮蝉不为所动,神情温文,手中长刀随势走转:“心诚?呵呵,伱握剑又是为了什么?“” 燕十三沉声道:“自然是为了武学巅峰。” 李暮蝉笑问:“什么是巅峰?” 燕十三眸光闪烁,仿佛对这个问题早有答案:“我不知道。但江湖传言昔年上官金虹曾达‘手上无环,心中有环’之无上境地……或许,那便是巅峰,所以我也想站在和他同样的位置瞧瞧。” 李暮蝉停了下来:“所以,是否心诚,不在于手中之器,而是在心。刀剑再利,不过死物,何须心诚?我只需对自己心诚便足矣。” 燕十三眉头皱的更深,咽下嘴里的包子,沉声道:“那你终其一生恐怕都难及‘人器合一’之境。” 李暮蝉迎风冒雨,袍袖飞扬,微笑道:“你错了,我从未想过与这等死物心意相合,我充其量只是想要驾驭它。你要知道,兵器在手,乃是以人御器,而不是以器御人,或是人器相御;我只要它顺从我,而它永远只是我的陪衬,须知无敌的永远都是人,而不是器;我若无敌,它自然无敌,我若不中用,它也只是一截好看点儿的烧火棍罢了。” 燕十三听完这些话,不禁变了脸色:“你太自负了,而且……太极端了!” 李暮蝉沉默了一会儿,轻声且郑重地道:“这不是自负,因为我只信我自己,哪怕是我手中的兵器,也不值得我托付太多。” 燕十三往日只觉李暮蝉气态温文,性子和善,只以为想法也会偏于柔和,不想竟这般的决绝,而且不留余地。 把所有一切悉数倾注于己身,要么一路高歌猛进,要么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生死一线。 “听说翠云峰下的‘神剑山庄’有个比我还要小的孩子,第一次握剑,便已人剑合一。”燕十三突然话锋一改,“天底下真有这样的人么?” 李暮蝉扬扬眉,没想到“谢晓峰”的消息居然已经散出去了,他笑道:“唔,大概有吧,其实我也没亲眼见过,但那又怎样?我只会期待迈过他时的滋味,相信一定毕生难忘。” 燕十三听完沉默不语。 “神剑山庄!” 李暮蝉渐渐收敛了笑,嘴里蓦然呢喃了一句,握刀右手猝然一松,但见长刀当空急旋,他右手旋即化为剑指,一沾刀柄,往外一引,风雨中顿见一抹青虹亮起。 燕十三入神的模样倏然大变,瞳孔急剧收缩。 他就见眼前忽有青芒流转,若惊鸿乍现,眨眼不见,而那雨幕已仿佛变成一块遭人裁剪的幕布,本是绵绸的雨丝竟然在这一刻四分五裂,当空无声截断,显现出几道清晰的狭长斩痕。 而后风雨再合,斩痕不见,犹如梦幻。 好快的刀!!!! 燕十三心神大震,往日切磋二人只拼招式,你来我往,遇招破招,见招拆招,想法也都天马行空,随性而来,他出剑式,李暮蝉出刀招,点到为止。 但印象中,这人从未显露过如此身手,不想今日竟这般不同凡响,想是得了一门高深剑法,心血来潮之故。 “嘟!” 突然,青虹飞来,如电掠过,一头扎在了木柱上。 李暮蝉忙快步来追,歉然苦笑道:“抱歉,抱歉,一时没拿住,手滑了,看来功夫还是不到家。” 燕十三忽然留意到李暮蝉的双手,但见那苍白的两手手心除了握剑的右手虎口布满老茧外,左手不知何时竟也生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 一瞬间,他瞳孔先缩后扩,犹记两个月前二人初见时,李暮蝉这双肉掌尚且光滑,如今不知不觉,悄无声息,竟已有此变化。 不用想,此人必是暗中进行了某种难以想象的苦练,那肉茧都已被磨得晶莹剔透,显然不止脱落了一次。 “认识这么久,你还没说过你的名字呢?”燕十三突然正色问道。 李暮蝉温言道:“李暮蝉。” 话到这里,二人已是撤开,一人练剑,一人练刀,重复如常。 时间一点点过去,转眼又是傍晚。 燕十三早已离去,只剩李暮蝉一人还在微雨中不知疲惫,一次又一次习练着刀法。 直到。 “咻!” 晦暗的风雨中,乍闻一声尖锐急促的破空声在远方拔高,直冲天际,而后绽放出一团绿色的火花。 李暮蝉这才停下了手里的刀,有些意外的仰头瞧去。 “魔教!” 47:谢二少爷,魔教长老 秦淮河上。 一艘奢华的画舫内,随着头顶的那团绿色焰火在空中绽放,两岸乍见数十道人影纵掠如飞,好似惊鸿踏水,于河上几番点足借力,脚下轻灵如燕,踩过那翻起的浪花,最后悉数落于船上。 船上有人,轻歌曼舞,长发裸足。 几名娇俏动人的女子正随着曲声起舞,红唇艳抹,媚眼勾魂。 一眼瞧去,其中既有赤发绿眸的夷女,也有黄发雪肤的胡姬,还有动人妩媚的中原女子。 而在这些女子的前方,在那两盏精致绝美的琉璃灯盏下,有一个人正坐在一张华丽的太师椅上,身下铺着一张价值千金的名贵薄毯,端着玉杯,喝着美酒。 “属下参见长老!” 数十号隐于市井中的人物,齐齐单膝一跪,恭敬见礼。 “唔,”这人轻轻吁了口气,咽下了酒,缓缓将那张隐在阴影中的面孔往前探了探,伸了伸脖子,审视般的用比剑锋还要锐利的眸光扫过座下一干魔教教众,“起来吧。” 年轻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可一世的威严。 不光声音年轻,这人的容貌也极是年轻,似是双十之数,白皙的手指正握着那尊精雕细琢的白玉杯,倾倒尽了最后一滴酒液。 而这人面前还有两个正在蠕动的黑色布袋。 有人见状上前将其打开,里面原来是两个人,一对年轻男女。 想是被掳的时候交过手,吃了苦头,二人皆披头散发,尤其是那名男子,半边脸颊都已高肿起来,嘴角溢血,白衫凌乱,狼狈不已。 白衫男子手脚被缚,眼中先是闪过慌乱,等看清身旁女子安然无恙,他才叱道:“你是谁?你可知道我是谁?” “谢龙腾?想不到堂堂神剑山庄的二少爷,居然……嘿嘿……背地里会和侍女私会,若非如此,我还真得费点功夫。”那坐在太师椅上的男子一面把玩着玉杯,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听到对方道破自己的身份,谢龙腾再看看四下几十号穿着各异的人物,蓦的似想起什么,脸上已难看起来:“魔教?” 太师椅上的人缓缓放下玉杯,阴鸷的眉眼斜斜一睨,缓声道:“在下魔教长老,慕容英,见过了。” 谢龙腾脸色已是大变。 慕容英抬手令人递上纸笔:“适才你那谢氏剑法使得不错,画下来,我便留你二人一命,如何?” 谢龙腾冷笑一声:“原来前些时候便是你闯山门,嘿嘿,我神剑山庄的剑阵不好受吧?” 慕容英并未回应,而一旁已有魔教教众会意般的抓起那名侍女往后拖去。 谢龙腾挣扎欲起,开口怒斥:“伱们要做什么?” 只是不待慕容英回应,忽听“啊”的一声惨叫,寻声瞧去,才见那动手的教众居然已捂着咽喉倒地,双眼暴凸,反是那名看似被吓傻的侍女夺剑一劈,已凌厉迅疾地将谢龙腾手脚上的绳套挑开。 看着一众瞬间围上的魔教教众,侍女急声道:“二少爷,你先走!” “好厉害啊!”慕容英却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他低低一笑,“区区一名侍女居然也有这等身手,神剑山庄果然深藏不露,所图甚大。” 他这一摆手,才见其身后竟然负有一個极为古怪的物事,那是六柄制式各异的长剑,六剑散如扇骨,尽数纳于一鞘。 侍女将谢龙腾护于身后,声色俱厉道:“哼,魔教妖人,人人得而诛之,来时路上我已留下痕迹,庄主他们用不了多久就会来援,你们难逃一死。” 慕容英却不惊不慌,轻笑道:“谁都知道三少爷惊才绝艳,可有几人知晓他这二少爷的名字啊?和一个女人私会居然还偷偷摸摸,真是活的窝囊。眼下神剑山庄腹背受敌,‘青龙会’也蠢蠢欲动,谢王孙若敢离庄半步,呵,明天天亮,江湖上可就没有‘谢氏一族’了。” 侍女俏脸紧绷,眼神坚毅,她回头一瞧谢龙腾,露出一抹凄苦笑容:“少爷,是我害了你。” 说罢,居然提剑杀向了慕容英。 画舫中曲声未绝,一众舞女浑然不惧这刀光剑影,仍是轻盈舞动着曼妙诱人的身体。 慕容英全无动作,只是冷视着上来送死的人。 事实上这人还未走到他面前,只在经过那几名舞女的时候,但见裙飞袖荡,长衫摆动,晃眼间的功夫,等几名舞女变幻着美丽的舞姿,地上已多了一具尸体,千疮百孔,一声惨叫也无。 谢龙腾瘫坐在地,双眼空洞,脸色煞白。 慕容英皱眉嫌弃道:“真是窝囊,同样一个爹,怎么一个是龙,一个是虫,丢人现眼。” 谈笑间,他又自斟自饮般倒了一杯酒,看似轻抿,然忽一抖手,酒杯已斜飞掷出,化作一抹急影,穿透雨帘,直击画舫顶上那悬灯挂旗的木杆。 “长老客气了。” 酒杯飞出,一声轻笑随之响起。 闻声瞧去,但见那杆头竟然立有一道瘦削身影,头戴雨笠,一身儒袍迎风鼓荡,白袖飞扬,腰间长刀斜斜垂下,只抬腕反手一拨,酒杯竟已原路而回。 慕容英抬手接杯,斜睨瞧去:“你是何人?且报上名来!” 那人一手轻按头上雨笠,迈步一跨,人已如一叶轻羽般自风雨中飘然落下。 “属下雷使,见过长老!” 慕容英双眼微眯,似笑非笑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轻声道:“原来是你这叛徒,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闯进来,正愁找不到你呢。” 来人笠檐一抬,露着苍白的下颌,温言道:“长老此话何意?恕雷使不明白。” 正是李暮蝉。 慕容英嗤笑道:“呵呵,长安一役,两大护法先后离奇被杀,三公主也遭你毒手,两大天王也死在了你的手中,你居然还有脸说不知何意。” 灯火下,慕容英身边忽然走出两个人来,两个头戴斗笠,高大魁梧的身影,赤膊劲装,浑身筋肉仿佛生铁浇铸,压迫力十足。 这二人李暮蝉见过。 当初“赏功罚罪”时便是这二人把守门户,之后冷香园一战也有踪影,不想居然还活着,看样子也是另怀心思。 他不慌不忙,解释道:“属下也是迫不得已,实在是身受重伤,不得不暂时隐匿行迹,加上‘青龙会’虎视眈眈,便一直藏于暗处,如今长老亲至,属下必效犬马之劳。” 慕容英笑的讥讽:“当真?” 李暮蝉同样回以笑容:“自然是真。” 慕容英沉吟良久,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相信李暮蝉,他忽然又笑道:“你还不曾认识我身旁的这两位吧?他们便是‘风使’。” 李暮蝉倒是没想过这风使居然有两个人,而且看样子应是外家功夫的高手。 “见过二位!”他微笑着招呼道。 那二人却不予回应,像是两个哑巴,又像是两尊神像。 李暮蝉也不在乎,而是好奇问道:“长老何时来的中原?” 按理说这等人物,青龙会也该收到消息才对。 “我是随西域使臣来的,”慕容英喝着酒,漫不经意地瞥了李暮蝉一眼,“你问这些,该不会是想着如何杀我吧?” 李暮蝉眯眼笑道:“长老说笑了。” 慕容英嗤笑一声,正欲接话,突的扭头一瞧,但见河面上竟驶来数十艘快舟,舟上各是立有一名脸色冷沉的剑手,俱是一袭黑白相间的劲装,脚上是搬尖儿洒鞋,绑腿层层紧束,手中撑着一截青竹,如离弦之箭,划破一川烟雨,来势极汹。 见此一幕,慕容英不惊反笑,搁下酒杯,按桌而起:“神剑山庄,本座久候多时了!” 48:乱战 “魔教妖人休走!” 风雨渐急,乍闻冷哼,但见一搜快舟急追的同时竟借着群波翻涛之势“呼”的自河面高高跃起。 舟上人纵跃凌空,双腿一屈,双脚已离了木舟。 而那木舟余势不减,扎透风雨,裹挟着千钧之力,带出一阵可怕的劲急风声,直冲慕容英撞去。 慕容英却不动作,他看了眼地上失魂落魄的谢家二少爷谢龙腾,直朝船头走去。 他没动,然眼看木舟就要撞上,陡见那两尊神像般的魁伟身影脚下一转,并肩挡在慕容英身后,竟单纯的凭强横肉身拦下木舟。 而那离舟之人提剑一跃,犹如飞鸟,落足画舫的刹那身形乍动,宛如一缕青烟,蹿到木舟的舟尾,单掌灌以深厚掌劲,重重拍了上去。 两名风使环臂而立,以身相迎,脚下纹丝未动,仿佛不是血肉之躯。 “轰!” 木舟夹在二者之间,霎时寸寸爆碎,化为漫天木屑。 这出掌之人乃是一名灰发老者,为谢氏长老,面相冷峻威严,看了眼瘫在地上的谢龙腾眉头先是紧皱,单掌一揉,已如撼山摧岳般朝两名风使拍去。 但奇的是,这二人动是一起动,出手也是一起出手,二人各是推掌相迎,看似为两掌,实则无论出手的速度,角度,连同气机都完美相融,好似一掌。 三掌相对,犹如当空炸响一声炮仗。 谢氏长老连退数步,反观那两尊魁梧身影,仍是不动如山。 便在这片刻功夫,又有数道身影紧随跃上画舫,而剩下的谢氏子弟一撑青竹,快舟立时自两旁与画舫破浪并行,竟结成阵势,杀机暗藏。 眼见来的既不是谢王孙,也不是三少爷谢晓峰,慕容英的脸色已冷了下来:“哼,派几名长老就想把我打发了。” 李暮蝉则是识趣的退到一旁。也就在两方势力欲要交手之际,他突的眼皮一颤,似有所觉般瞧向那些舞女当中,看着其中一个身段极是动人的女子,愣了愣,然后扬扬眉,仿佛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布阵!” 风雨中传来一个饱含杀机的嗓音。 慕容英轻蔑一笑,反手自背后抽出双剑,嘴里吐出一字:“杀!” 刹那,雨中尽是剑锋颤鸣之声,紧跟着画舫两侧的谢氏子弟尽皆提剑跃起,身如风隼,也不知是人随剑飞,还是剑随人动,竟然横击交错,灿烂剑光在烟雨中交织出一片可怕剑网,如飞虹掣电,一晃而过。 剑阵。 剑光瞬飞,船上魔教弟子有人尚能招架,有人已被那可怕剑阵当场绞碎,血雨泼洒,尸首两分,肠肚流散一地。 这些谢氏子弟一左一右,共分两拨,以两侧木舟腾转借力,一个個只似不住扑掠的鹰隼般围杀着画舫上的人,剑势如浪,一浪盖过一浪,剑锋所指,当真摧枯拉朽,无物可挡。 但那慕容英也并非凡俗,双剑在手,剑光挥斩如云,剑影笼罩周身,防守之间,双剑连刺连挑,立见几名谢氏子弟如折翼飞鸟般落在船上,转眼就被一众魔徒劈斩成泥。 李暮蝉退到一旁,看到如此场面,一面故作旧伤未愈般咳了两声,一面留意着剑阵的变化。 依谢龙腾所言,这位魔教长老已闯过“神剑山庄”的山门,可惜无功而返,也是吃了剑阵的亏,而距离四月初九还有两天,他自然要上心一些。 可这时,忽有香风袭面,李暮蝉但觉眼前一花,一只白皙玉手已悄无声息地抓向了谢龙腾。 慕容英一边剑下连连毙敌,一边留意着场中形势变化,见此一幕,顿时大喝道:“拦住她!” 出手的居然是众多舞女中的一位。 那女子乌发流散,面罩白纱,裸足轻舞,裸露的肌肤细腻白皙,好似羊脂美玉,又像洁白的牛乳,在灯色下泛着一种晶莹玉色,宛若鬼斧神工般的造物。 可这人一动,五丈之内,无论是魔教教众,亦或是谢氏子弟,所有人尽皆像是着了魔一样,全都痴痴发笑,仿若魔怔。 慕容英先是一愣,旋即动容失声,眼神阴沉道:“姹女迷魂大法?” 连他自己也不敢多看,忙飞快避过视线,冲着李暮蝉寒声道:“雷使,你还不动手!” 李暮蝉如今眼前也是乱象纷呈,但好在这些时候他久居青楼,于那勾栏瓦肆温柔乡里动中取静,磨炼意志,已是初见成效。 心神一定,他对着面前这个老熟人轻声开口:“退!” 开口瞬间已扬刀在手,同时暗暗凝神,这女人的魅功当真越来越不得了了。 却说为何? 扭头瞧去,就连那些夷女胡姬等一众女子居然也都着了道,一个个眼泛春水,媚眼如丝,口中娇喘不止,全无半点抵抗之力。 而这名舞姬除了上官小仙又能是谁啊。 “呵呵,”忽听娇笑,一个轻柔中透着狡黠的动人嗓音仿若耳语般落在他耳畔,“想我没?” 这人居然弃了谢龙腾,转身飘然一荡,仿若融入风雨,化为一阵香风,闪身一晃,已到了李暮蝉的身边,似是挑衅般的在他耳旁轻轻吹了一口气。 李暮蝉眼神平静,几在刹那,长刀一横,划破风雨。 刀未出鞘,可刀势狠辣,倏忽一瞬,面前风雨无声而断。 自长安一役,这三个月来“金钱帮”就好像彻底销声匿迹了一样,上官小仙也生死不知,下落不明;李暮蝉虽知此人绝不会就此消停,如此野心,如此武功,岂会甘于寂寞,只当对方是回还洛阳,另做图谋,不想居然在江南再遇。 果然冤家路窄,看来“金钱帮”也想插手神剑山庄一事。 这“神剑山庄”几百年的底蕴积攒,试问谁不眼红?何况还有“谢晓峰”这尊未长成的“剑神”;这些野心勃勃之辈,恐怕都已心生忌惮,岂能容忍对方彻底崛起,自是心思各异,相互博弈。 眼前青丝如雾掠过,李暮蝉双眼微眯,但见他长刀刀尖之上,那烟雨中,上官小仙正自翩然歇落,玉足轻点,体轻如无物,一双美眸顾盼生姿,眨眼含笑,美的惊心动魄,不似凡人。 李暮蝉单手握刀,看着这个立于刀尖上如要迎风起舞的绝美女子,神色平淡地温言道:“小心,裙子飘得太高了。” “呸!”岂料上官小仙先是啐了一口,然后委屈道:“你这坏人,看了人家的身子,占尽了便宜,结果一声不吭的就跑,我不管,你得赔我!” 李暮蝉扬扬眉,脸上忽然浮出困扰苦恼之色:“唉,我就知道,人长得好看总是容易惹麻烦,但你也不用这么明目张胆,姑娘家还是乖巧点比较好!” 这下轮到上官小仙愣神了,然后娇笑连连。 且说正自这时,李暮蝉眼神骤然转冷,一振刀鞘,顿见一抹青虹于风雨中乍现,倒拖而出,罩向了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却不过多纠缠,闪身一晃,避过刀锋,然后附在李暮蝉耳畔说道:“我会再来找你的,相公,不,应该是我的大堂主。” 说罢,人已在娇笑声中投入雨氛,去的飘忽。 大堂主? 李暮蝉听得眉头大皱,这女人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来不及深思,那河面上陡听又有人高声传话。 “华山派华少坤在此,尊驾今日怕是走不了了。” “神剑山庄谢凤凰在此,速速放了我侄儿!” “七星塘慕容正在此!” …… 听着一个又一个有名有姓的江湖人物,李暮蝉眼珠一转,看了眼正大开杀戒的慕容英,突然“啊呀”一声便如遭受重创般扑倒在地,同时还极为夸张的大吐了一口血,倒地不起。 49:深藏不露谢龙腾 秦淮烟雨,夜色撩人。 两岸曲声琴声动人,可河上却是杀机无穷。 李暮蝉趴在一地尸体间,一副将亡未亡,快要断气的模样,眼神则是留意着周围的变化。 岂料一看之下,他不禁心神暗凛。 神剑山庄果然所图不小,居然已联合了江南几大武林世家共同进退。 那慕容正正是大名鼎鼎的“江南大侠”,亦是“七星塘”之主,名震一方,乃绿林巨擘;华少坤则是“华山派”近年来新崛起的高手,被视为最有望继承华山派掌门之位的人,还和“神剑山庄”谢凤凰结为了夫妻。 而且显然不止这一个,李暮蝉不由想起了当初长安城杀的那名谢姓女子。 这“谢氏一族”一面背地里积蓄实力,一面又与各方大势大派联姻结亲,届时只待三少爷长成,振臂一呼,岂不就能号令江湖,剑震天下。 只说他这边刚躺下,不远处正自厮杀的两名谢氏子弟登时眼神一亮,立马就赶了过来,分明是想趁他病要命。 李暮蝉看着那二人箭步上前,嘴里还嚷着魔教妖人受死的话,脸色一冷,眼下时局不明,他却不愿太早动手,但自寻死路就另当别论了。 二人只当他是重伤垂死之人,出招也不见什么章法,提剑一赶,剑锋所指,双剑登时朝他心口直刺而来。 可剑出半途,二人脸色勃然大变,但见一只晶莹如冰魄般的可怕左手快如闪电般探出,翻掌转腕,两口精钢百炼的三尺青峰居然已像破铜烂铁般被绕上手腕,扭成了麻花。 二人来不及惊呼,剑尖已断,抹过了他们咽喉。 前冲之势不绝,这两名谢氏子弟又踉跄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扼着咽喉扑倒在李暮蝉身旁。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又悄无声息,极其隐晦,却是无人察觉。 李暮蝉出手甫毕,已在警惕周围,但环顾扫视了一圈,他忽然愣了一愣,却将目光落在了谢龙腾的身上。 此人瘫坐在地,而且离他最近,怀中还抱着句尸体,无人问津。 但不知为何,看着这个人,李暮蝉忽然似记起什么,眼神为之一烁。 昨日放榜,那榜上的榜眼好像就叫谢龙腾。 一个武林世家的传人,居然想要考取功名。 李暮蝉原本还啧啧称奇,只当对方如“李探花”一般,但他的眉头却很快皱了起来。 有些不对劲儿啊。 这人外表怯懦,而且谢氏一族的反应也佐证了这一点,到现在一群人只顾厮杀,居然浑似忘记了这位二少爷,可见此人在“神剑山庄”的存在感极低。 想想也是,出了一個三少爷这样的手足兄弟,所有光辉被夺尽,喜欢一个侍女还要偷偷摸摸的,地位必然极低。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窝囊废,毫不起眼的人,为什么上官小仙适才有意动手? 对于这个女人,李暮蝉已了解甚深,每一步绝不会无的放矢,必然有所图谋,或是有所谋划。 而且神剑山庄纠结了这么多高手,分明早有准备,他思虑片刻,双眼渐渐眯起,暗忖道:“难道这位二少爷是谢氏一族用来诱敌的诱饵?” 很有可能。 真是可怜,地位低也就罢了,居然还被家族当成了诱敌的棋子,这么说来,那位侍女或许也是故意与之私会的。 可为什么上官小仙要对这样一个毫无价值的人出手呢? 李暮蝉绞尽脑汁,思来想去,突然好像发现了什么关键的地方。对方虽然怯懦,但好歹也是有几分身手的,先前应该能发现他,为什么无动于衷呢?难道是心如死灰,不想活了? 还是不对。 这人实在太不起眼了。 若说只是生在一个寻常人家,他绝不会如此多心,但生在谢氏一族,仅仅是眼下这些人所展现出来的,便已流露出一颗极为可怕的野心。这些人可不单单是想着重振“神剑山庄”的威名,势力盘根错节,大有气吞江湖,统摄武林的野望。 试问在这样一个家族中长大的人,怎么可能甘于平庸。 而且对方居然还考取了榜眼,分明就是不想输给他那个……嘶…… 蓦然,李暮蝉瞳孔一震。 “等等,榜眼?” 他脑海中忽有记忆浮现,想起了某位已死之人说话过的一句话。 那人曾这样说过:“……状元或许离你还有些远,但探花、榜眼,足够你挑了。” 李暮蝉眼皮一跳,旋即缓缓垂下了眼眸,幽暗的瞳中已有精光在一点点亮起。 这个人,不简单呐。 如果真是这样,上官小仙或许也已经发现了对方的身份,甚至他不妨猜的再大胆些,这二人已达成了某种交易,或是已经联手。 又或者,他真的猜错了,想多了。 但有一条李暮蝉可以肯定,这个人绝不普通,深藏不露,藏拙示人。 也就在他低下眼皮的同时,他忽然觉察到一股森然刺骨的冷意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就像冰锥冷箭般隔空而至,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杀机。 那是一道目光,冰冷的目光。 但这道目光转眼又消失隐去。 而李暮蝉也终于咧嘴发笑,无声而笑。他忽然翻身跃起,手中刀光出鞘,已扑杀向近处的几名谢氏子弟,绝不能让对方发现他的异样。 李暮蝉刀势凌厉,刀招狠辣,长刀之下,风雨开合,但见他身形飘忽一掠,立见身后三名谢氏子弟脖颈喷血,跪倒在地。 见到这一刀勾魂的“追魂刀”,慕容英见状眼中警惕才卸下几分,那两位风使也都侧目看了一眼。 只是他这一动,四面八方立有剑光飞刺而至。 一位美艳妇人趁机掠至谢龙腾身旁,看着对方抱着尸体,脸上有的非是担忧,而是皱眉不悦,旋即二话不说,拎着对方掠下了画舫。 李暮蝉横刀一荡,拨开面前的一众剑光,左手之上陡见黑气弥散,邪风大涨,当空一攥一拧,立见一柄柄剑器在他手中变形拧转,化作麻花。长刀再顺势横过,恍惚间,烟雨中宛如亮起一轮青色弧月,刀光一闪而过,面前一众谢氏弟子已呆立当场。 直到李暮蝉越过他们,一个个脖颈上方才浮现出一条条血线,血雾喷薄,瞪着双眼倒地气绝。 忽然。 “撤!” 有谢氏长老发出一声急令,所有谢氏子弟立时纷纷飞撤。 慕容英则是以一敌二,力敌慕容正与华少坤两大高手,不落下风。 那风使则是与一众谢氏长老斗得正酣。 眼见族中弟子陆续离开,这些江南武林的高手才抽身而退,毫不恋战。 李暮蝉终于明白,这些人救得压根不是“谢龙腾”,而是谢家的脸面,以壮声威,借此拔高江湖地位。毕竟魔教可不是谁都能轻易招惹的,如此一来,这“神剑山庄”便能声势高涨。 他一抖刀上血水,一面擦试着刀身,一面瞧着谢氏一族远退的方向,眼神变幻不定:“谢龙腾么?果然没一个简单的。” 50:雨夜伏杀 厮杀已毕。 “适才的那名舞姬是谁?你居然把她放走了。” 画舫之上,满地狼藉,慕容英却浑似不减半点雅兴,继续坐回他那张名贵的大椅上,喝着美酒,听着舞曲,但言语中已有问罪之意。 李暮蝉不卑不亢,不急不慌地笑道:“长老心中既然已有答案,又何必多问呢?不是我放她走,而是我应该庆幸她没杀我,毕竟身怀‘姹女迷魂大法’,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慕容英审视的眸光一改,忽然低低一笑,看向自己手里把玩的玉杯,有些玩味儿地道:“那可真是个绝世尤物,媚到骨子里了。嘿嘿,就是不知床上功夫如何?听说她打小是在妓院里长大的,大概多少懂点讨好男人的本事吧……我想要她。” 言语之间,分明已经猜到那名舞姬就是上官小仙。 “是么?” 听到慕容英说出这些话,雨中的李暮蝉笑容更甚,但他一边发笑,一边已不着痕迹地伸手压了压自己的斗笠,将剩下的半张脸也罩进了阴影中。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种按耐不住想要杀了对方的冲动,尤其是最后的那四个字。 这种感觉很奇怪,并不是代表着他对那个女人动了心,无法接受别人的觊觎;而是对于上官小仙,李暮蝉心里已有了一种想要赢她、胜她,征服她的欲望,就好像这是他必须要跨过的一道坎,视其为对手,彻底打败她。 人总要分個胜负。 他好胜心很强,极其的强,犹记当年哪怕和小孩猜拳他也能猜一下午,只为赢。 和燕十三也是如此,比拼毅力,他绝不认为自己会输,他只想赢。 赌场之中也是如此,他从不会输。 对李暮蝉而言,一件事情要么不做,要做那一定要成为最后的赢家,无论对方是谁。 而现在,他不但想赢上官小仙,还想赢那大龙首,连同魔教教主,以及谢晓峰。 这偌大江湖,群雄并起,英杰辈出,他如今既已有了立足的资本,当然要更近一步,更往前走。 而走到如今,他也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忽然,慕容英把玩玉杯的动作一缓,意味深长地睨了他一眼:“你动杀心了啊,莫不是喜欢上了那个女人?” 李暮蝉垂着头,看上去仿佛很恭谨,“我也想要她,赢她,杀她。” 慕容英的眼神已变得晦涩起来,悠悠地道:“你可真不懂得怜香惜玉啊。” 李暮蝉轻问:“接下来怎么做。” 慕容英瞧了他一眼:“四月初九,对神剑山庄发起总攻,可不要错过了。” 四月初九? 岂不就是“青龙会”动手的日子。 李暮蝉眼神微动,并未多说,而是拾起自己的那把伞,转身离开。 临了,慕容英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顺便再告诉你个好消息,教主神刀将成,快要破关而出了。” 言外之意,便是魔教东进快要来了。 一瞬间,李暮蝉心中如有惊雷炸响,感受到一股莫大危机,脑海中更加浮现出几个字。 “小楼一夜听春雨!” …… 李暮蝉离了画舫,并没直接回红楼。 如今各方势力齐聚金陵,只为“神剑山庄”,保险起见,他还是走了几段绕路,避过了人多的地方,脑海中更在梳理今天发生的一切,尤其是那位谢二少爷。 老实说,在今天以前,他还不知道谢氏一族有这么一位人物,甚至江湖上都很少有人知道这么一位神剑山庄的二少爷。 如果这人的怯懦和窝囊都是装出来的,那就太可怕了。 长街微雨,夜已三更。 万家灯火之下,李暮蝉撑伞漫步于静谧的街道,踩着斑驳陆离的石板,听着夜色中的滴答雨落,显得格外寂寥。 但走着走着,他忽然瞥见前方的街角多出一个小摊儿,摊前撑着一顶破旧的羊皮伞,伞下是一个架着锅炉的木板车,锅前则是站着一位驼背佝偻的老妪,正费力的握着铁勺,似在搅动着什么。 风雨中飘来一股浓郁的肉香。 李暮蝉嗅了嗅,走近了一些。 但见昏黄的残灯在夜雨中沁出一团不大不小的灯色,以至于老妪那满头的银发都能根根瞧个分明,凌乱稀疏,沾满雨沫。 老人实在太老了,颤颤巍巍,双手瘦骨嶙峋,宛如晒干的橘子皮,低垂着眉眼,松垮的面皮上长满了褐色的斑点,让人见之动容,心存不忍。 李暮蝉叹了口气,曾几何时,他也这般做过小本买卖,结果遭人惦记,差点连衣裳都被扒了。 他走了过去,温言问道:“老人家,你这是卖的什么啊?” “肉汤,新鲜的羊肉!”老妪缓缓抬起她那张脸,苍老的面容上,一颗独目泛着冷光,而另一只眼睛也不知是被剑捅瞎了,还是被暗器打瞎的,皮肉外翻,筋络密布,结成了一块丑陋难看的老疤,乍一打量,比恶鬼还要吓人,“嘿嘿,公子,你要来一碗么?” 李暮蝉撑着伞,眸光瞟向对方熬住到滚沸的汤锅,抿了抿唇,看着里面乳白色的飘着油花的汤头,忽然皱眉道:“太寡淡了,我当年做这买卖的时候可是费了好大心思,吃过的人都说好,别看生意虽小,但里头全是门道。” 老妪一愣,显然没料到李暮蝉会说出这么一番话,睁着独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李暮蝉则是自顾自地继续道:“看看伱这汤,血沫都没撇净,又腥又膻,而且煮过头了,肉都烂了,关键是你这汤头一滚,底下的头发全浮起来了,一点食欲都没有。” 他说的头头是道,脸上挂笑,眯起的长眸已见冷芒。 而在木板车的后面,一具早已血肉模糊的尸骨正躺在地上。 他再一扭头,来时的路上,还有前方要走的街面上,已多出一些人来。 这些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女的既有浓妆艳抹,酥胸半掩的青楼女子,也有大手大脚,麻衣粗布的农妇,还有这卖汤的老妪;男的既有书生,也有公子,还有乞丐,商贾…… 这些人都撑着伞,青色的纸伞,缓缓朝他走来,来的不紧不慢,却暗藏杀机。 李暮蝉倒吸了一口冷风,眼神已阴戾下来。 “青龙会!” 他没说出来,但心中已然笃定。 而紧跟着李暮蝉心里又冒出一个名字。 “谢龙腾!” 只能是这个人,也唯有他。 看来这人非但深藏不露,而且还极为可怕,因为倘若连“青龙会”七大龙首之一都不算可怕的话,试问天底下还有可怕的人么? 李暮蝉也没想到哇,他只猜到对方有可能是“青龙会”的人,不想还是小看了这位谢二少爷。 若非是青龙会的龙首,如何能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调动如此多的杀手? 这哪是什么虫,分明是条蛰伏多年,欲要吞吐天地的毒龙。 会是哪一位呢? 李暮蝉已在回想自己适才哪里露出了马脚?亦或是对方觉察到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 但无论如何,今夜终究还是难逃一场恶战。 李暮蝉收起伞,将伞靠在了木板车上,慢慢走到街心。 今夜,他不想再退,当直面本心,一展野望。 这个江湖,终究还得实力说话。 “嘿!” 一声沉喝,陡见摊前的老妪满脸狰狞的以一种不符合岁数的身手,如猿猴般灵巧翻起,双手一送一缩,立见袖中“嗖嗖”吐出两枚飞针,直射李暮蝉。 李暮蝉长身而立,看也不看,手中刀翻腕一转,叮叮两声,飞针已被扫向一旁,不远处一个老乞丐登时应声而倒。 老妪一击未中,身在半空,还想出手,可下一刻,她双眼倏然外鼓,但见一截刀鞘破风穿雨,快如乌光,无声无息地插进了她的喉咙。 “噗!” 喉骨尽碎,老妪喷出一口血雾,人已倒在李暮蝉脚下。 他抬了抬笠檐,右手一压刀柄,顿见刀鞘再沉一截,已是贯穿了老妪的咽喉,没入石中,仿若扎根于地,直立不倒。 “噌!” 随着一声颤鸣,长刀已在李暮蝉手中徐徐倒拔出鞘,青芒吐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