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苏寒山 清晨时分,天光透亮。 远处有鸡鸣的声音传来,枝头的鸟儿,也叽叽喳喳的叫了起来。 苏寒山坐在轮椅上,推开了房门。 他的房间没有门槛,就是为了方便轮椅进出,洗脸的铜盆和毛巾都放在没有知觉的双腿之上,用手转着车轮,到了院子里面。 院中有井有桶,井口用石板封住了一部分,只是恰好能容那个小桶穿过。 苏寒山虽然坐在轮椅上,但打水并不困难,将轮椅侧对着井口,单手抓着井边的绳子一抖。 小桶砸落在水面上的声音,带着几分清澈感,在他耳边回荡。 洗漱之后,苏寒山把盆里的水泼在院子里的老树底下,又拿桶打了半盆水,准备把毛巾泡一泡,搓一搓。 毛巾入水,他看着铜盆里的水面渐归平静,映照出自己的面容,不知不觉有些走神。 水上照出的是一张少年人的面孔,眉发浓黑,唇红齿白,气色其实还不错,单看这张脸,很难看出这是一个双腿瘫痪了五年的人。 当然,更看不出这个人的灵魂,实际该算是三十多岁了。 前世在地球的生活,便利的二十一世纪,似乎已经有些遥远。 这一世他恢复意识的时候,还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可能是脑子尚未发育好,非常嗜睡,一天里能保持清醒思考的时间也不多。 到了六七个月大,他才弄明白,这里是大楚王朝,而他这一世的父母,是雪岭郡、沧水县,松鹤武馆的馆主夫妇。 成年人的思维套在一个婴儿的壳子里,本来是挺别扭的,但他很快发现了一个最大的乐趣。 这个世界的武功,像是武侠小说里的那种,能练出内力,隔空移物,能施展轻功,登萍渡水。 对这种超凡能力的渴望,加上婴儿的身体没有别的乐子。 苏寒山在两岁的时候,就已经有意识的学会了基础的吐纳之术,让他爹又惊又喜,呼为天才。 其实,所有人在七岁以前都是一个飞速发育的时期,如果能在这个阶段打好内功吐纳的基础,以后的好处,不言自明。 但是正常的孩子,这个年纪看什么都新奇,很难长久专注的学习吐纳这种枯燥的东西,就算是那些大家族强制培养自己的后代,在幼年期,效果也未必会有多好。 苏寒山占了这个便宜,在同龄人中就显得异常厉害,加上周边人的夸奖,让他十分开心,越练越勤。 等到他十二岁的时候,虽然在招式上,还只学了一些基础的拳脚功夫,但是在内力上,已经胜过武馆里面不少成年弟子。 然后,就在这一年的灯节,苏寒山跟家里长辈上街游玩之时,中了一根毒针。 命是保住了,毒素却淤积而下,损害血肉筋腱,使他的双腿失去了知觉。 就算有成年人的心智,苏寒山那最初的一两个月,也有点心态失常,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后来他渐渐适应了,也尝试振作。 毕竟这个世界有内功,或许练得更深一些,更强一些,就可以恢复健全的肢体呢? “呵……” 苏寒山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开始搓洗毛巾。 五年过去,他的内力没有能够让自己站起来,但是内功的运行,好歹让他的双腿没有出现异样的萎缩,从外观上来看,这副腿脚同样随着他的年龄在生长,铜盆放在腿上,还算稳当。 而且内力的加持,让他的上半身可以发挥出超常的力量,经过练习后,自己就能处理吃喝拉撒之类的琐事。 比如茅房里面,茅坑旁立了一根木桩,木桩上又横着嵌入了一根木棍。 苏寒山上茅房的时候,只需左手抓在木桩之上,就能维持整个身体的平衡,用右手将两条腿依次放到那根横着的木棍上,再去方便。 就算要去别的茅房,他也只需要带长短两根木棍,临时扎一个类似的架子,灌注内力,使木头暂时具有更强的承受力。 洗漱完成后,苏寒山把铜盆送回屋里,还没转身,就有个高大的身影进了门。 “哈哈,小山,你看看这条鱼!我今天早起无事,到河边抛了一竿,你猜怎么着,第一竿下去,这鱼就傻乎乎的上钩了,哈哈哈哈。” 苏寒山把轮椅转过来,一条约有五尺多长的大鳇鱼,差点晃到他眼前,腥气扑鼻。 “二叔。” 苏寒山偏着头,看向苏铁衣,只见这宽额虎目、蓄着短须的雄壮大汉,穿着潮湿的一身黑衣,鬓发也有些乱,几缕发丝贴在额上,裤腿和鞋边都沾着些草叶。 黑衣仅是潮湿,湿得又很均匀,显然是在雾深露重的地方待久了,有些青草的汁液已经在裤腿上变了色,沾染上去的时间已经不短。 这条鱼是今天第一竿? 说是昨晚的最后一竿还差不多。 “果然好大的鱼,二叔钓鱼的水准是越来越高了。” 苏寒山竖了个大拇指,笑道,“再过一阵子,就该到今年的秋猎了,二叔钓了这么大的鱼,今天让后厨做了,该让师兄弟们都尝尝。” “正好,再好生看看,他们这阵子练得如何,赶在秋猎之前,给他们规划好今年的分队,培养培养默契。” 苏铁衣恍然:“哦对,今年的秋猎又快到了。” 最近是该多指点指点他们,白天要有充足精神,就先别通宵钓鱼了。 大嫂在小山幼年的时候就病逝,大哥本来才是馆主,前两年却受一个镖局好友的邀请,出去走镖,结果整个镖队都没了音讯。 苏铁衣每一想到自己现在是松鹤武馆的馆主,也是仅剩的一个教头,就会提醒自己,正事上面万万不能轻心大意。 去年他是头一回以馆主身份率人参加秋猎,倒是没有大意,只是今年,安稳的日子稍长了些,他心态就不免有些放松了。 还是不够严谨啊。 “好,我这就把鱼送到后厨去。” 苏铁衣爽朗道,“削肉做酸菜鱼片,鱼骨头炖汤,弄好了我就先给你送一份过来。” 话音未落,他拎着鱼,大步流星的走了。 鱼送到厨房,苏铁衣当即去武馆前院看了看。 十几个弟子,有的在静坐吐纳,有的在演练拳法。 这时天色尚早,武馆的弟子已经来了大半,任谁都不能说他们不刻苦,但苏铁衣隔着院门看了片刻,心中却有些想要叹气。 沧水县是附近几个县最富庶繁华之地,有水陆交通之便利,百业兴旺,富户不少。 能在这个县里开办下来的武馆,馆主自然都是有硬本事的,也不愁生源。 松鹤武馆最兴盛的时候,有接近两百名弟子,秋猎中的表现,连着好几年,都是最优异的一家。 富户行商之时,山水迢迢,丛林中多有险恶之处,除了自家青壮、家丁、商铺伙计等等,往往还要临时雇佣大量武馆弟子,充当护卫。 究竟往后一年里,雇佣哪家的人手,基本都是看秋猎的表现来决定的。 地方上的豪门,为嫡系长者雇佣护卫、为儿女聘请教习,也都要把秋猎的表现纳入考量。 所以那个时候,松鹤武馆的名头,近乎是整个沧水县的招牌,门前车水马龙,宾客云集。 可是,自从苏寒山瘫痪,另外几家武馆,也不知道是早有预谋,还是觉得自己肯定会被怀疑,索性先下手为强。 他们竟然在那一年的秋猎中,摒弃前嫌,联合起来,打击松鹤武馆的弟子。 不少弟子,被打成重伤,或多或少的落下了病根,乃至是残疾。 之后那几家还不顾规矩,直接打破底价,宁可自己也吃些亏,揽走了那一年武馆行业相关的生意。 松鹤武馆连着被排挤了三年,馆主亲自走镖的时候又失踪,剩下几个教头,也被高薪挖走,带走了他们自己的嫡系弟子。 等到苏铁衣接手武馆的时候,本身就是日薄西山,积重难返了。 他去年带队参与秋猎,挣扎到最后也是个垫底的成绩,甚至被倒数第二拉开了一大截。 今年他下意识的回避秋猎相关的事情,也是因为看不到什么指望。 “要是退出,武馆的名头就彻底倒了,剩下的弟子也难有出路。” 苏铁衣面色木然,双手环抱在胸前,心中沉郁万分,“他们硬是留到今天,我不能对不起他们。” “可要是还去参加,说不定他们之中,也会有人步了小山等人的后尘。” 终身的残疾啊,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而是他这五年来,亲眼看到自己的侄子,看到那些亲如子侄的武馆弟子们残疾后的生活,在心中垒起来的万钧重压。 “还是得参加!!” 苏铁衣努力让自己压下那些杂念。 不能颓废,不能认输,武馆的名头不倒,多少还能接到点生意,赚到点银子,照顾那些残疾的弟子。 要是彻底倒了,那就真的都没出路了。 第二章 小周天 旭日东升,阳光逐渐浓烈。 苏寒山也没有关门,就坐在轮椅上,面朝着门外,开始修炼内功。 松鹤武馆的拳脚、兵器功夫,有好几套,但是内功心法就少得多。 武馆弟子,吐纳培养气感,气感化为内力之后,多半练的都是松鹤纯阳功。 这门武功练出来的内力醇厚,气脉悠长,耐力惊人,适合推动松鹤武馆大多数的武学招式。 苏寒山练的也是这门内功心法,且功力已极为深湛,用功片刻之后,内力在经脉中鼓荡到最快的速度,肤色显得愈发细腻,恍若没有毛孔,而头顶浓密的发丝之间,却飘起几缕白烟。 只是他的内力每当运行到双腿区域的经脉之时,就会产生莫名的滞涩,速度减缓不少。 又过了片刻,他感觉到双腿部分细小的经脉,已经有明显的酸胀,知道过犹不及,便主动放缓了内力,把大半的功力导回丹田之中。 苏寒山缓缓睁眼,按了按自己的膝盖。 多亏了内力的刺激和滋养,这双腿才能够在外观上保持着正常的生长状态,可是这种经脉负担过重带来的酸胀感,非但是短暂的,还有几分虚幻。 正常状态下,他的双腿仍是没有任何知觉。 “别急,别急!” 苏寒山自言自语,“有酸胀感就是好事,用五年让这双腿有酸胀感,也许再有五年就能恢复痛觉,再过五年,就能好起来……” 前一阵子,刚感受到这种酸胀的时候,他险些克制不住,不顾经脉负担的常识,想要一直把内力催动下去。 就算是负面的感觉,至少是有了感觉,比僵硬麻木好得多。 那种负面的感觉,在他心里甚至都成为了一种令人愉悦的享受。 要不是苏铁衣发现得及时,制止了他,可能他就真要完成“自残”,给自己的双腿带来二度伤害了。 就算现在,他心里还是有些蠢蠢欲动的苗头,所以才自言自语,排解情绪。 “嗯,我好几个月,没有测过自己的境界了。” 苏寒山想到了另一个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情,转动轮椅,到衣柜里,找出了一个小巧的摆件。 这东西,像是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玉葫芦,雕工非常精美,玉质也很好,内部却有水银色的光泽流动。 这是青玉颠倒钟,里面的水银没有装满。 当水银处于其中一端的时候,把它倒过来放置,满的一端朝上,空的一端朝下,水银会自动向下方空间沉降。 所有水银完全沉降下去,需要“一息”的时间。 其实就是个计时器。 要想测出自己现在的武学境界,这个计时器,必不可缺。 大楚王朝的武道,有公认的种种境界,其中第一个境界,被称之为“气海”。 只要通过吐纳,培养出气感,再把气感壮大,变成能够真正加大自己肢体力量的内力,就算是踏入了第一个境界。 但是同属于这个境界的人,实力也会有很大的差别,所以在漫长历史中,出现了一些更细致的检测方法。 人体内,有十二正经,奇经八脉,这些是最主要的经脉,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隐秘、细小的分支经脉,奥妙无穷,说之不尽。 普天下的内功心法,之所以能够练出不同性质的内力,就是因为涉及到的经脉不同、运行方式不同,对经脉造成的锻炼效果,负担之高低,自然也有差距。 然而却有一种运功方式,被视为基础中的基础,不管是哪家哪派的习武之人,都懂得此法。 哪怕是刚培养出气感的人,都能够完成一次这个运功路线。 那就是,小周天! 周天就是循环,小周天者,就是人体中一个小循环,只涉及到人体中轴的任督二脉,最为简单明了。 内力从下丹田出发,经会阴,过而向后,沿脊椎督脉,通尾闾、夹脊和玉枕三关,到头顶泥丸。 再由两耳颊分道而下,会至舌尖,与任脉接,沿胸腹正中而下,还于丹田。 如此,就算是完成了一次小周天。 而测量武学境界的方法,就是要在不损及经脉的前提下,看一个人在“一息”之内,能够完成多少次小周天。 这个考验,可以反映出内力的纯度、强度,经脉的韧性。 反映出武者发动内力的速度、对经脉负担的把控程度,等等等等,可以说,是一种既简单又全面的测验。 约定俗成的说法是,一息之内,能够完成多少次小周天,就视为气海多少转。 据说,达到气海三十六转之后,就可以踏入武道中更高的境界,所以三十六转,被称为气海圆满。 气海小成,就是对应十二转,大成,是对应二十四转。 苏寒山反手甩了下青玉钟,把它放到桌面上。 下一瞬间,他双手微按丹田,眼帘垂落,只留了一线余光,观察青玉钟的计时情况,体内功力急速运转起来。 三转,五转,九转,十二转,十六转,十八转…… 眼看一息时间快要到了,他内力运转愈趋迅猛,全神贯注,把握着自己任督二脉的情况。 因此苏寒山没有注意到,他左手腕内侧,有一个图案发出了微光。 那是一个青红二色的太极图,小巧玲珑,像是用颜料精心绘制上去的。 但这其实是个胎记。 因为有个穿越的经历,胎记图案又很特殊,小时候苏寒山也想过,这会不会是他的金手指? 然而这么多年,这个胎记一直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就连当年,他中了毒针,濒死之时,这胎记也没有出现任何反应,所以苏寒山的心思也早就淡了。 没有想到,今时今日,在他已经不会寄希望于这些东西的时候,这个小小的太极图案,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神秘之处。 “二十四转!” 青玉颠倒钟的计时完结之时,苏寒山豁然睁眼。 他已经完成了二十四次小周天,还多运行出去一段距离。 “哈,原来我也已经算是气海大成了!” 苏寒山脸上刚露出笑容,忽觉左腕一坠,好像有什么重物挂在了左手上。 低头看去,只见他手腕内侧的那个太极图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彻底的化为黑白二色,旋转了起来。 虚空之中,似乎有玄妙的光芒流转而至。 嘎! 轮椅上空空荡荡,车轮晃动了一下。 苏寒山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第三章 平阳城 苏寒山只觉得眼前一花,身边的景物突然变化,已经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出现在一条街道上。 这条街,黄土铺地,两边的屋舍都是土墙黑瓦,有酒旗在风中招展,商铺门板紧闭。 不知道是凌晨时分,还是已经入夜,天色昏暗,看不到太阳,路上没有什么行人。 ‘又穿越了?!’ 苏寒山扭头看了看,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摸上了那小巧的太极图案。 他右手的指腹摸到太极图的时候,那触感完全不像是碰到自己的皮肤,有一种清凉如玉的感觉,一闪即逝。 苏寒山脑子里突然明白了些东西,非常奇妙,并不是听到什么声音,或者看到什么文字,但却比听和看来的,更加深刻,毋庸置疑。 他知道了自己可以在这个地方停留十天,已经懂得当地的官话,也知道了,他在这里有极大机会找到自己渴求的东西。 ‘我渴求的东西,治好双腿的办法?!’ 苏寒山心潮起伏,死死盯着那太极图案。 看来这果然是个金手指,不过,当他再去触摸这个图案的时候,传回的触感,已经是正常的皮肤,没有了刚才那种清凉光润的感觉,也没有得到新的讯息。 ‘没有更多的线索了?’ 苏寒山深吸了口气,望着眼前这条街道,喃喃道,“那好歹把我轮椅带来呀……” 只说在这城里,能有不小的几率,治愈双腿,但到底是指这里有神医,还是有奇药? 苏寒山呆坐思索了片刻,冷不妨一阵稍大的风吹来,卷起尘土,呛得他咳嗽了两声,连忙挥袖扇了扇。 背后的屋子里,可能是有人听到他的咳嗽,传出一个年轻的声音。 “谁呀?这么早就来了。” 又有一个苍老些的声音响起:“人家大清早来医馆,肯定是有事,别啰嗦,快去把门打开。” 吱嘎! 门内挂锁响动了两声,老旧的木门被拉开,苏寒山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手上拿着毛巾的年轻伙计,站在门槛内。 原来这是一家医馆,难不成治腿的事就着落在这里? 苏寒山回头的时候,伙计也打量了他两眼。 武馆里的人没那么多讲究,苏寒山身体又不好,衣物也没法换得太勤,平时穿的都是一身粗布衣服,耐寒耐脏。 可是他这身衣服,针脚整齐绵密,袖口、手肘、肩头、膝盖,都没有太多磨损褪色的痕迹,浑身上下更没有一处开缝。 这就跟平阳城当地的老百姓有些差异了。 好像是外地人,那怎么跑平阳城这种地方来求医? “哎哟,你怎么坐在地上。” 伙计弯腰想把苏寒山搀起来,不料拉了一把,手感沉重,正要再说什么,脑壳已被敲了一下。 “你这小子,我说多少回了,有的病人犯了急症,也许不能随便移动。” 头戴方巾、脸颊消瘦的老先生,怒气冲冲,瞪了伙计一眼,仔细观察了一下苏寒山。 神态清醒,气色不错,呼吸并不短促。 “你是要看病吗?” 老先生蹲下来,给苏寒山号脉,“是觉得哪儿不舒服?” 苏寒山说道:“我是腿脚不好,没有知觉。” 这老先生和伙计,说的都像是前世祖国的某种方言,如果让以前的苏寒山来听,只会觉得半懂不懂的。 可他现在不但能听,还能说,虽然并未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多出大量语言知识,但就是能听懂这些人的话,自己说的时候也很流畅,犹如多了一种本能。 “腿脚没知觉?” 老先生面露狐疑之色,朝空荡荡的大街瞧了瞧,“那你是怎么来的?” 苏寒山面不改色的编瞎话:“我家里人送我来的,这趟出来寻医,去了好多地方都没治好,带的银钱不够了,就先把我留在这里,说是去找附近的亲戚借点。” 老先生跟伙计对视一眼,也不知脑补了些什么,沉吟片刻后,脸上已经多了些怜惜之色。 “年纪轻轻的……唉,我们先把你搀进去吧。” 老先生招呼伙计,合力把苏寒山架到屋里。 医馆内部没有铺砖,但好像铺过一层碎石,夯得很严实,地方挺宽敞。 除了对着正门的柜台和布满了整面墙的药材橱柜,柜台前面还放了两张长条凳。 右侧有一扇门,布帘垂落,大约是通向后院,左侧的墙角处则有一张方桌,一张方凳,一张座椅。 那张椅子,本来是老先生,也就是这医馆掌柜兼大夫用的,平时客人来一般是坐凳。 不过苏寒山直接被送到了椅子上,腿脚不好的人,坐在有靠背的地方,才能坐得稳些。 接着老先生又拿了个小木锤,敲他膝盖,按他小腿,问他腿坏了几年,再用银针尝试,进行了一系列苏寒山当初都经历过的流程。 可惜苏寒山的腿还是毫无感觉,他心中有些失望,想着,大约太极图所指的治愈之法,并不是在这间医馆里。 “你别急,针灸总是要过一阵子,才知道有没有效果的。” 老先生把银针留在了苏寒山身上,起身说道,“这么早过来,还没吃吧,我去给你弄点粥。” 他转身去了后院,伙计看了苏寒山一会儿,也跟去了后院。 “掌柜的,这人是被他家里人丢了吧?” “别乱说。” “什么叫乱说?咱们平阳城四面荒野,再往西去点,直接就塞外荒漠了,全城就咱们这一家小医馆,正常要治病的,谁闲的没事从外地跑到这里来呀。” 伙计的声音其实压的很低。 可苏寒山这几年,简直把练功当成唯一的寄托,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运转部分心法,内力自然而然使五感提升,清楚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伙计还在说话:“他一个男子,肯定不会刺绣,腿脚又不好,家里没人的话,以后也不知道在咱们这破地方要怎么生活下去。” “唉,看他那身衣裳,家境本来应该也还不错,走一步看一步吧。” 掌柜的顿了顿,说道,“这人脉象挺奇怪的,虽然腿脚不好,脉象却好得出奇,要是闭着眼,我还以为是个力大如牛的壮汉呢。之后问问吧,假如他手稳,体力也好,倒是可以留在咱们店里,帮着处理药材。” 苏寒山听到这里,靠在了椅背上,思考起来。 掌柜的是好心人,而他也确实需要这份好心,因为他没钱。 之前他住在武馆里,基本不出门,偶尔出去,也必然有二叔等人跟着,根本没必要往自己身上塞钱。 行动不便,纵然他有些武功,这十天里,也不可能漫无目的的在城里游荡,找个容身之处是很有必要的。 况且,要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到治愈双腿之法,能请当大夫的本地人,帮忙留心相关的消息,机会才更大。 呼,还好刚穿越过来,就遇到了好心人啊。 过了一会儿,掌柜的果然端了一碗粥出来。 苏寒山谢过之后,把粥慢慢喝了,等他喝完,天也亮了,街上多了些行人。 正当苏寒山寻思着,要怎么开口,打听当地的更多消息,耳中却意外听到了些与众不同的脚步声。 十几个人的脚步凑在一起,个个都显得颇为轻健迅捷,应该是有些轻功根底的人物。 而这十几个人中,又有几个人的脚步声,显得沉重而紧密,应该是身上负担很重,还要急着赶路,正快步前进。 这样一群人在离医馆还有十几步的时候,突兀的停下了。 苏寒山微微皱眉,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个方向,仔细分辨。 有个阴柔的声音在说:“平阳城,是于家子女流放至塞外的必经之路,也肯定会是那些反贼最后一搏的地方。而这家医馆,是全城唯一一家医馆,咱们抢先到这里布局,那些反贼一旦受伤,进了这里找药,就是待宰的羊羔子。” “四档头高明,我这就去把医馆里的人除掉!” “蠢!都说是全城唯一的医馆,大夫肯定是城里这些人的熟面孔,要是都杀光,反而打草惊蛇。” 那四档头叮嘱道,“待会儿进去,你们几个挡着门口,你!再找个不算太重要的抹了脖子,杀鸡儆猴,也就行了。” 第四章 动如鹰 听着那些人的脚步重新响起,靠近门口,苏寒山默默伸手,把自己腿脚上的银针,一根根拔了下来。 “咦,你这是做什么?” 医馆掌柜的看见这一幕,连忙走过来,“还没到时间,不要乱拔。” 他想阻止苏寒山,但苏寒山拔得很快,他又怕胡乱伸手的时候,按到针尾,一时犹豫,竟然已经被苏寒山把银针拔完了。 “你这……” 掌柜的还要说话,就觉光线一暗,门口接连涌进来十几个汉子,挡住了阳光。 尤其是走在最后的四个人,刚一迈入门槛,就把自己挑着的木箱放下,八口箱子垒起来,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整个医馆里,只剩下窗户透进来的光亮,阳光被窗格分割之后,形成斑驳光影,照在人的侧脸上,更显得众人脸色晦暗。 掌柜的和伙计看他们人多势众,就有些害怕。 伙计站到了柜台后面,掌柜的也后退了半步,嘴上说道:“各位好汉,大驾光临,是、是要店里的药吗?” 这些人全是劲装打扮,除了挑箱子的四个人之外,其他每人后腰横着一捆草席,风尘仆仆,仍显得健壮有力,看着就不像一般行脚商人。 居中的一人,看似二十多岁,相貌有几分俊秀,手上还捏了个帕子,掩在口鼻前,视线扫了扫,就落在苏寒山身上,低笑一声:“就这个了。” 从嗓音判断,这就是那个四档头了。 苏寒山扎针的时候,裤腿折叠,挽到了膝盖的位置,现在还没有放下去,四档头眼力何等毒辣,一眼看出这是个病人,还是个外地人。 宰了这个,最合适了。 他竟然没有半点跟医馆里的人搭话的意思,与苏寒山素昧平生,毫无了解,却已经判决了对方的生死。 猴子留着还有点用,但人怎么会跟鸡交谈呢? 四档头话音刚落,就有个皮肤黝黑的汉子迈步,右手往后腰那捆草席里一抓,抽出一把钢刀来。 掌柜的和伙计见了那刀上反光,骇然失声。 另外也有几个人抽出刀,准备上前把掌柜的和伙计控制住,免得他们待会儿大喊大叫。 就在这时,苏寒山高声说了句:“四档头!” 这些人没想到,一个偏远小城穿粗布衣服的草芥小民,竟认得他们,能喊出这个职位,脚步下意识一停顿。 嘭!! 就在这时,苏寒山捏着的那把银针全打了出去,挥手的速度太快,还发出了一声震耳的气爆。 按理来说,细小的银针如果没有击中穴位、眼球之类的要害,对人的伤害非常有限。 苏寒山也没有学过使用银针的暗器手法,打不准那些要害。 可是他用话术,让近处这些人暂且停步不动,至少能保证银针不会打到空处,又从这些人进门之前,就在运转心法,蓄势待发,每根银针之上,都灌注了强悍的内力。 这些针打中人体之后,直接穿透皮肉,刺在了骨头上,甚至在针尖崩断后,后半截针体,依然朝骨头上钉了过去。 有的针,因为苏寒山手法拙劣,是横着打在人身上,破开皮肉,深可及骨之时,伤口更显狰狞,激发出破了音的惨叫。 有的针,穿透一个人之后,竟还有余力射向后面的人。 “什么?!” 四档头左手一晃,食指中指,夹住了一根差点打在他肚子上的银针,针上的力道,令他手指微痛,心中一惊。 而站在他前方的五六个汉子,已经因为剧烈的疼痛,捂着伤处跌倒在地,活活疼晕了过去。 四档头前方视野为之一空,但骤然间,又被一个猛烈抛掷过来的方桌给填满。 他来不及躲闪,双掌齐出,拍碎了这张桌子。 苏寒山撑了下座椅的扶手,内力充盈周遭,体轻如箭,身形倏然飞去。 方桌破碎的那一刻,他已经飞身而至,两只手好似是铜浇铁铸,撞开碎片,抓了过来。 四档头身手非凡,在这个紧要关头,还来得及退了半个身位。 苏寒山的双手,本来直取他胸腹要害,因为他这一退,只来得及翻手扣住他的胳膊。 嘶啦一声!! 苏寒山那一根根手指,在内力灌注下,抓破人的皮肉,就像抓破纸张一般轻松,从四档头肘部以上,一路撕开衣袖和肌肉,留下血流如注的爪痕,直至对手的腕部,顺势锁住双腕,用力向下一拽。 “不好!” 四档头嗓音尖利,痛叱一声,初招失利,双臂疼痛间,习武之人的本能更让他不愿意失去身体的平衡,沉腰立马,双臂用力向上一振,想要挣脱束缚。 苏寒山一扑后交手至此,身体已经该有下坠之势,却借对手一振之力稳住身体高度,两手快若无影,交错缠腕,把刚才撕下来的破布条当做绳索,将对手双腕捆住。 刹那之间,苏寒山左手死抓这个绳结,将四档头的双臂往侧面一扯,右手向前一探。 这一次,四档头再也躲不过去,被苏寒山用拇指扣住锁骨上方,其他四根手指抓住肩膀,指尖如铁钩般嵌了进去。 咔!! 这一把拿稳,指力透体而入,四档头筋骨如遭雷劈似的一麻,双膝一软,已经跪在地上。 苏寒山双手为支点,身体略微前倾,镇压在四档头的上方,如虎视羊,如隼擒蛇。 三十六路金睛铁鹤擒拿手! 正是与《松鹤纯阳功》契合程度最高的一门功夫。 到了这个时候,四档头身后的那些属下,才刚把自己的刀从草席里抽出来。 他们眼睁睁看着武艺高强,深得厂公器重的四档头,在弹指之间,被打得跪在那个少年人面前,刀虽在手,已经不敢贸然砍上去了。 反而是那四档头,跪下之后,刚好看到苏寒山小腿皮肤不正常的苍白,虽然脚掌触地,却似虚浮,好像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自然垂落,又思及这人之前针灸双腿,多半腿脚有疾。 ‘功力这么高,腿却这么弱,是个残废?!’ 电光火石间,他心里已经明白过来,就想在猝然之间弯个腰,把苏寒山摔在地上。 然而,苏寒山左手扯住他双臂,右掌压在他肩上,掌心一吐劲,好大一股刚猛沉凝的内力,便已从他左肩节节贯彻下去,通达至左膝。 这股力量从内而外的膨胀感,反而使四档头的身子一震,又挺直了几分,接着更令他大半个身子,都陷入一种麻痹、僵硬的状态。 原来却是,苏寒山把他的身体,当成一个不怎么稳当的木头架子,加固了一下。 气海三转以下,人的内力,只能用来暂时性增加自己身体某个部位的强度。 三转以上,内力就可以作用于外物,用法多种多样,可以灌注于内,可以包裹于外,可以用于破坏,也可用于保护。 而利用内力对物体实行加固,是苏寒山这五年来,天天都能用到的技巧,熟得不能再熟了。 “小子,你下这个手,可掂量清楚了!!” 那些还站着的人,疾声厉色,脚步挪动,想要形成包围。 但因为四档头受制于人,苏寒山只是眼珠子动一动,这些人就投鼠忌器,动作犹豫起来,最后只形成个半圆,没敢走到他身后去。 “你要是害了四档头,就算是没有爹妈长辈、三族亲戚,以后凡是你的朋友,也都得凌迟处死!” “你要是现在悔悟,看你这么好的身手,指不定因祸得福,还能在咱们这儿有个前程!” 初次跟这么多怀有杀意的人对战,苏寒山本应感到紧张。 但因为克敌制胜时,用上了无比娴熟的日常技巧,他的心情,竟迅速平静下来。 他的视野囊括着这些人,态度从容自若,似乎,这些凶神恶煞的刀手…… 也不过就是茅房里的木头桩子。 第五章 此方天下 “放下你们的刀!” 苏寒山现在高度跟这些人相仿,却仿佛在俯视着这些人,语气平淡而不容置疑。 他发现自己之前好像太高估这些人,或者说太低估自己了。 就算自己双腿不便,凭一身内力,双臂撑打地面、墙壁、门框、敌人身体,借力来回腾挪,应该也能击溃这些人。 但如果其中有人想跑,自己却未必能全部拦下。 既然有个四档头,多半还有一二三,若是跑了几个人,后续怕是麻烦更大。 所以,苏寒山右手五指掐得更紧了些,在四档头惨叫的同时说道:“话不说三遍,放下刀,否则我右手一变招,就抓碎他的喉咙。” 苏寒山并没有指望这些人全都言听计从。 但只要其中有部分人动摇,放下长刀,他就会暴起发难。 先把还拿着刀的那几个击倒,再反过来对付那些想要重新捡刀的人。 可是,连苏寒山也没有想到,就在那些人中,刚有两个人放下刀的时候。 站得最外围、靠近门口的那个汉子,突然出手了。 那个汉子手里拿的刀,长度、重量,跟其他人是一模一样,但出手的时候,拿刀的手法已为之一变。 他右手握刀柄,左手在靠近刀尖的地方,捏住刀背,双手配合,如持短矛。 因为身材本就精瘦,杀人之时,他身体伏低,更活脱脱是一只灵猴似的,左右突刺,眨眼之间,就把他前方几个人都刺了一遍。 只靠左手前方留出的三寸尖锋,从其他人背后刺入,由下而上,刺破肝脏,一放即收。 这些人哼都没能哼出一声,四肢抽搐了下,就纷纷倒地。 两个手里没刀的人这才察觉不对,惊骇回头,恰好被那汉子舒展长刀,一招封喉。 “好刀法!” 苏寒山双眉一挑,有些诧异。 因为视角的原因,他其实看不到那个汉子刚开始动手的情况。 但是从最后,那个汉子变招前一瞬间的姿势,苏寒山也能猜出个大概。 这人的功夫比起四档头,也只是略逊一筹,要是生死搏杀,甚至可能有一半的赢面。 “刀法要是真好,我也不用到今天才动手了。” 那汉子直接丢了手里的刀,抱拳说道,“我叫朵拉,多谢你,要不是你擒住了路小川,制造出这样的机会,我还得再忍下去。” 苏寒山被某个熟悉的读音吸引住:“哆啦?!” “是朵拉。” 那汉子笑道,“你们可能觉得名字有些怪,我是草原上东边的鞑靼人,自幼仰慕中原的教化,立志要到中原来。” “我十八岁的时候,明朝的皇帝跟草原西边的瓦剌人打仗,被瓦剌人抓走,但是有于谦大人他们,坚决不肯因为皇帝被俘而投降,拥立了另一个王爷,继续打仗,我就在那时候参军。” “后来于谦大人掌权,把我们一批人调到锦衣卫里当差,可惜……” 朵拉的笑容消失,脸色难看起来,“那个被抓的皇帝回来之后当了几年太上皇,发动宫变,夺回皇位,杀了于谦大人,我也只能在东厂手底下听差遣了。” 医馆掌柜的原本被这场变故吓得瞠目结舌,这时听到于谦的名字,竟主动说道:“于谦大人,是那个于少保大人吗,他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朵拉说道:“那是正月里的事情,现在已经三月初一了吧。” “这、这,于大人是好官啊。” 掌柜的愣了一会儿,气愤道,“我们这里靠近塞外,以前也不安稳,要不是于大人当初扛住了外邦的进攻,哪来景泰年间,这七八年安稳日子?” “那个太上……那个谁,不也是因为于大人有本事,才能回来的吗,他为什么要杀于大人啊?!” 朵拉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苏寒山并未全然相信朵拉的话,但对方态度很好。 他又自忖,在医馆内只剩一个敌人的情况下,朵拉就算想破窗而逃,他也有把握将之拿下。 于是苏寒山左掌一翻,拍在四档头脑袋上,在把路小川打昏的同时,也借力而退,飘然落回座椅之上。 “既然你们是东厂的人,跑到这偏远小城,对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亮刀子,是什么意思?” 苏寒山之前已经听到,这些人是准备对付于谦的子女和“反贼”,但他不准备暴露自己耳力绝佳的事情,所以多问了一下。 朵拉有问必答,并未撒谎。 原来于谦掌权多年,既有令人钦佩的风骨,手段也是不俗,自然有很多忠心耿耿的旧部下。 于谦死后,这些旧部也受到朝廷的清洗,死了一部分,但仍有一部分得以脱身,隐藏起来。 朝中目前,大太监曹吉祥一系的人手,势力最大,对斩尽杀绝这件事情,也最为上心。 曹吉祥有拥立太上皇夺回皇位的功劳,被称为内相,现在更掌管京城三大营的兵马,就连皇帝本身也要对他忌惮三分。 但曹吉祥毕竟年老,如今真正在他们这个派系中起到顶梁柱作用的,是他的一个义子,现任东厂督主。 那东厂督主就定下一个计谋,把于家子女流放,又做出一副要暗中派人,把于谦这家杀成绝后的模样,诱使于谦隐匿民间的那些旧部出手,好一网打尽。 苏寒山越听越耳熟,好像前世看过一部很有名的老电影,跟这个故事有不少相似之处。 “这个东厂督主……” 他想了一会儿,“是叫曹少钦吗?” 朵拉惊讶的看着苏寒山:“他拜曹吉祥为义父之前,名字里是有个钦字,不过那时候他应该不姓曹。” “现在他那令百官胆寒的名字,是叫曹武伯,就连皇帝给他封的爵位,都呼应他这个名字,封为昭武伯。” 朵拉心中对这个少年人的来历是越来越好奇了。 武功这么高,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平阳城,又知道关于曹武伯的小道消息,怎么看都不像是无意中被卷进来的人。 苏寒山心中大感棘手。 平阳城只是偏僻小城,现在看来,他治愈双腿的事情,不是着落在这个小城里,而很有可能,是着落在那些即将赶来这里的人身上。 东厂的人物,于谦的旧部,肯定会在这里有一场碰撞。 可是,后续来的人,不可能都像今天这个四档头的手下一样好打发。 苏寒山双腿不便,搅和进去,风险难料啊。 他沉默良久,朵拉等人也都没有说话。 虽说大家相识未久,但刚才苏寒山那一战,已足够取得决定性的话语权。 “东厂这些人身上应该都带了钱吧,朵拉,请你把他们身上的钱都搜集起来,不要有特殊标记的那种。” 苏寒山等了一会儿,收到一堆钱袋,里面基本都是碎银子,没有铜板,却也没有整锭的元宝和银票。 他看向掌柜的,摇了摇手里的钱袋,问道,“这些钱,能买下这家医馆吗?” 第六章 恨积如山 这些碎银子,不但足够买下这家医馆,其实还多出了很多。 掌柜的只要了两个钱袋,苏寒山多给了他一袋,掂量着手里剩下的分量,摇了摇头。 “既然有这么多钱,大可以用钱让人听话,呵,非要动刀,明明后者更容易打草惊蛇。” 朵拉说道:“东厂番子敛财的手艺虽然不少,但除了肯在京城那些地方花钱,肯为送礼花钱,别的地方,都是只进不出的。” 番子就是密探,东厂这些人本来就有监督官员、探查私密之事的职权,靠着他们手上拿捏的消息,私下里敲诈勒索自不必提。 对那些走了霉运、但还不足以抄家的官员来说,东厂番子一两句话的轻重,笔下一两个用词的差别,就可能使他们往后一段时间的生活环境天差地别,为此向家属收钱,更是成了一种明着来的规矩。 尤其是最近两个月,于谦死了之后,朝中格局有一个大的变动。 上上下下不知多少文武朝臣受了牵连,即使不是于谦的嫡系,也要被敲打敲打,东厂这些人都趁机狠赚了一大笔。 曹武伯为了斩草除根,让这些人出京城向边疆而来,在这些东厂番子心中,实则都是苦差事,比起留守京城的同僚,少了太多赚钱的机会。 也就是东厂规矩严酷,加上事成之后有大笔的奖赏,才让这些人不敢有什么怨言。 但想让他们自己主动,在办这个苦差事的过程里,向几个边城草民出钱…… 上到四档头,下到小番子,他们脑子里就不可能有这个念头。 “那我们去后院收拾一下,这就走了。” 老掌柜的看看地上的尸体,又看看苏寒山,“你们,多多保重啊。” 让他留下他是不敢的,虽然他见过生疮、骨折,乃至身死的某些病人,胆子比一般人大点。 他也同样为于谦的事情义愤填膺,恨不得做些什么,但他毕竟不像苏寒山那么有本事。 他和伙计,还都得顾着自己的家小性命啊。 等掌柜的和伙计收拾好包袱之后,是从医馆后门走的。 前门还被箱子堵着,况且前屋里躺着那么些尸体,要是挪开箱子的时候,被路过的人看见了,也是个麻烦。 朵拉撸了撸袖子,道:“平阳城衙门,一共才八个衙役,筋骨稀松,惫懒成性,倒是不必在意,不过尸体就这么放着,也不是个事儿,我去后院挖个坑吧。” 他掀开布帘,去后院时。 苏寒山左手往医馆西墙上一按,右手还抓着座椅的扶手,就连人带座椅,腾空而起,落在东墙处。 座椅落地,只发出轻轻的一声“笃”,布帘还未完全垂落,重新被苏寒山左手撩起,可以看清后院的景致。 朵拉回头一看,顿时吃了一惊。 他并不意外于苏寒山会盯着自己,本来他也没想跑,所以动作并不快。 可是苏寒山太快了。 之前战斗的时候,苏寒山没有看清站在最外围的朵拉。 朵拉因为身材精瘦较矮,加上不愿意给东厂办事,也没集中精神,所以同样没有看到战斗全程。 现在苏寒山带着自己的座椅移动,居然还能来得这么快,落地声音这么轻。 才让朵拉深刻意识到,这个人的功力,到底有多么精纯、深湛! 四档头路小川,在弹指之间就被这人生擒,原来也不只是因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啊。 ‘此人双腿若是完好,东厂招惹了这么个对头,也许能让姓曹的寝食难安了。’ 朵拉心中觉得有些可惜,也没多说什么。 因为临近荒原,气候冷的时候,风大而干燥,平阳城冬天多有沙尘天气,到二三月份,才会渐渐平息。 当下这个季节,就到了可以在自家门前屋后种些小菜的时候了,院子里的土今天刚翻过,锄头和铁锹,都靠在墙角处。 朵拉正好拿来就用。 东厂番子活的时候,自家住的地方,少说也得比普通百姓大几倍,死了就没那么多讲究。 朵拉先翻开一小块地方的土,往下深挖,试了试土质。 苏寒山看得好奇:“怎么才只挖一小块地方,却挖那么深?” 朵拉今天弄死东厂这些人,也觉得自己终于做了个决定,脱开枷锁,心情松快不少,不吝言辞的解释起来。 各地土质不同,有的地方,越想往深处挖,就越费劲,把铁锹踹坏都没用。 想埋人的话,只能挖浅一点,把地方扩大一些,坏处就是等尸体腐烂了,臭气很容易透出地表。 而有的地方,土下没有石头,土质软润,就比较适合挖深一些。 苏寒山说道:“东厂还教这些东西?” “东厂管杀不管埋,这些是我以前当兵的时候学到的。” 朵拉试完土质,开始往旁边扩大范围,说道,“我们鞑靼人,以前也常跟瓦剌人打仗,可当初保卫京城那一战,感觉是真不一样。” “人太密了。白天挤在城墙上,晚上也挤,那时候我中原话说得还不太好,但他们都喜欢跟我搭话,黑灯瞎火,每个人说自己老家的东西。” “仗才打了一小半,我就认识了好多人。” 朵拉越说越开心,只是刚笑了两声,笑容就淡了。 仗打完之后,活下来的,却大多都是不怎么在晚上说话的人。 老兵都不会在晚上多话,偶尔还会训斥他们这些新兵,等新兵真懂得这个道理的时候,往往也没了爱说话的同伴。 “那个时候,好歹我们打赢了,即使掩埋尸体,我们也还有底气跟土里的人聊天。” “我体力好,挖得快,尸体放的也整齐,有人还开玩笑说,以后要是死了得让我去埋,不用怕在地底下睡得扭了脖子,或者被野狗扒出来叼走。” 朵拉直起腰来,活动了一下脖子,握着铁锹的双手,像在握一把长枪。 他在草原上从小练刀,不过也是到了战场上,被同伴的鲜血糊了一脸后,才悟出来一个道理。 当兵的人,平时可以用刀,但不能不会用枪。 活人会因长短的对比而害怕,长枪才是硬道理。 死人如果有知,长枪也是最像幡旗的东西,可以给他们一份祭奠。 “嘿,想不到我今天用这个手艺,来埋东厂的番子。” 朵拉敲了敲土,声音低哑,“又有谁能想到呢,赢了的人,被自己人砍掉脑袋,输了的人,却能继续当皇帝,我拼出来的前程,变成一个只能给伤天害理的人当走狗的职位……” 苏寒山听出了朵拉的仇恨和迷茫,一个远离家乡的少年人,经过战场的打磨,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生活,光明前程,却被飞来横祸毁于一旦,只能忍受变故。 这是大仇,也能深恨,可他只是个小卒子,要怎么做,才能报这仇、雪这恨? 痛苦本不可细细体察,更不可用于比较,但仇恨与迷茫交杂的感觉,却似乎有所共鸣,带来本能的联想。 虽然没有关于战场那样沉重至极的过往,可这五年里,苏寒山也有自己的那份恨意和茫然,日日夜夜,做每一件事的不便,都能想起自己的残疾,恨死那个凶手,甚至也恨自己,可他甚至不知道当初到底是谁动的手。 后来,那些会把自己当成亲弟弟一样对待的师兄师姐们,也有人在秋猎中落下了残疾,甚至伤重染病而亡,苏寒山才有了报仇的具体目标。 可他,同样没有报仇的能力。 他这么一个残废,要怎么做,才能在有生之年,报复那些真正有实力的仇家呢? 坐着轮椅过去,展示一下自己这五年练成的吃喝拉撒的绝技,指望能把那些人给笑死吗? 苏寒山喉咙里不自觉的嗬了一声,指节已然收紧,抓得扶手咔咔作响。 朵拉的仇恨他帮不了,但他至少要抓住上天给自己的这次机会。 治好腿,站起来!倘若四肢健全,他在今年之内,就能开始报仇!! 第七章 县中一夜 平阳城可谓是边疆最偏远之地,夏秋之时,会有行商的人路过这里,或多或少借住些日子,看起来还好一些。 冬天春天,没有商队来往,就会看出来,当地百姓的数量其实不多,而且人口是逐年减少。 很多人养不活孩子,自己活到三四十岁也就撑不下去了,人死而房在,所以如今这城中,甚至有不少房屋,都已经是空屋。 朝廷流放犯人,喜欢往这些偏远的地方去,一来是为了惩罚犯人,二来,也是尽可能的为了给这些地方填充点儿人口。 往东去,要越过好几座县城,路过那些小镇、村庄,走过大片大片的荒野河谷。 才能见到一座在边地百姓所见所闻之中,最为繁华的大城,高河县。 那里每个月都有大集市,每三五天都有行脚商人进出城门,县衙里的衙役、捕快加起来,有大几十号人手。 据说县令大人,还常常会邀请附近统帅四百多兵马的“把总大人”,来县衙里做客。 今天晚上的高河县县衙,也是灯火通明。 县令和把总都在此处,却没有座位,战战兢兢,侍立在大堂下,小心翼翼的打量堂上的那位。 东厂督主曹武伯,坐在公堂大案后面,坐的正是县令最爱惜的那张太师椅,不过却把原本的垫子撤了,另加了丝绢垫子,铺了一层锦缎。 “自从于家的杂种出了京城开始,咱们派出的人手就不断遭到阻挠,加派人手仍然会被拦下。” 东厂大档头皮绍棠,在曹武伯身边扶剑而立,低声说道,“那些也就罢了,可最近咱们大股队伍离了京,那些人居然敢来袭扰咱们一千多人的队伍,拖延咱们行进的速度,真不知道他们背后究竟还潜藏了多少势力。” 站在另一边的锦衣卫千户白琦,则开口说道:“要不是有这许多人贼心未死,督主又何必用于家的三个饵,费心费力,把他们调出来呢?” 曹武伯今年四十多岁,但发丝银亮茂密而有光泽,面容如同青年,整张脸红光焕发,奇人奇貌,气血充沛至极,不怒自威。 他看着桌上的一张张密信,淡然说道:“这些明着冒头的不足为虑,脑袋迂腐,跟于老匹夫一模一样,凭咱们这趟的阳谋就能钓出来,真刀真枪的杀干净了。” “那些还躲在朝廷里面,暗中给他们提供消息和便利的,才更麻烦些。” “这一路上咱们遇到的事情,桩桩件件,你们都要记下来,整理清楚,等回到京城之后,咱们再跟京城那边最近记录的消息,逐日逐条的对比,不怕揪不出他们的狐狸尾巴。” 皮绍棠脸上露出由衷的钦佩之色,盛赞道:“督主英谋远略,运筹帷幄,上察庙堂,下探江湖,这些人跟督主作对,就是自寻死路,绝翻不了天的。” 千户白琦也连忙说道:“这高河贫瘠,县衙也是简陋不堪,但督主的住所,我已经派人去重新安置,用的都是咱们从宫里带出来的东西,赶路劳苦,请督主将就一晚吧。” 县令的卧房没被瞧上,却是书房被大肆整改了一番,里面原本的东西全被清理了出来。 锦衣卫把自己运来的那些东西挑挑拣拣,安放了进去,靠墙的柜子上,摆满了孤本古籍和赏玩的玉器,墙角的恭桶、夜壶,都是错金银的纹路,里面还事先铺了干燥的香料,即使起夜的时候,也嗅不到一点臭味。 桌子上放了一座香炉,是宣德三年,以金银铜十二炼,皇帝亲自过问,铸造而成的上品香炉。 炉内燃的是安眠养神的贡品香料,跟这些桌椅、锦被、古籍的香气,混同而逸,形成一个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氛围,一门之隔,仿佛两座天地。 曹武伯进了门来,舒展双臂,暗暗点头,果然都是用熟了的物什。 属下为他宽衣解带,等他上床之后,就都退了出去,轻轻关门。 等到躺在床上,闭目片刻之后,曹武伯才想起这房里缺了点什么。 缺了美人啊! 他虽然是个太监,却喜欢赏玩美人,还喜欢新鲜,在京城里的时候,这点要求自然不难满足,想来也是这高河县,实在没有能入眼的,白琦他们才没有安排。 也罢,等这一趟事情办成之后,回去京城,再好生补偿一番吧。 他正要再度闭眼,忽然脸色微动。 哗啦!!! 瓦片破碎,椽子断裂,碎片中混着一道人影,轰然坠落下来,把整张床榻,打得四分五裂。 刺客这一招威力十足,却瞧出床上已经没人,不假思索的将手一抖。 他手上那把看似粗铁棍的兵器,顿时撑开,原来却是一把黑色大伞。 伞面把他整个上半身都给遮住。 桌子上的茶壶,被曹武伯一掌震碎,碎瓷片如同千百点夺命暗器,全打在伞面之上,却没有一块瓷片能够打穿。 雨打芭蕉般的声响中,反而有好几块瓷片被弹开之后,仍然能够钉在墙砖之内。 瓷片本来脆弱,却能够有这样的表现。 只能是因为,曹武伯在刚才手掌与茶壶接触的一刹那,就把自己的内力,布满了茶壶内外的每一个角落,才能使反弹之后的瓷片上,仍有内力未曾消散。 这个东厂督主的功力,赫然已经到了刚柔并济,寄气不散的程度,放眼当今武林,遍属朝野正邪,能做到这一步的,也屈指可数。 可那把大黑伞和那个持伞的人,亦绝非凡物。 大伞如同昙花盛放,刹那撑开之后,急推向前,又顺势合拢。 空气中传出“呜”的一声裂响,刺客手中的伞,如同一个大铁锥,以千军辟易之势,冲撞过来。 这伞开之时,曹武伯看不到伞后之人的具体动作,合拢的又太快,使人的眼睛,来不及接受这种变化。 敌情不明,曹武伯不愿硬接,身子一晃,已经肩靠墙壁,探手抓上了书柜侧面的宝剑。 他并没有准备抽剑,因为他的转轮王剑,剑身比一般的剑更长,质地坚硬,仓促间抽剑,需要的时间也更长一些,很可能给敌人留下破绽。 因此他这一抓,是直接把剑鞘侧面的系带扯断,准备连剑带鞘,当一根棍棒使用。 谁知,在曹武伯拿到自己兵器的时候,那个刺客根本没有继续向他进攻,只略微变了一点方向,直接撞碎了房门,一鼓作气,冲杀了出去。 曹武伯来到门口,那道人影已经在远处房梁上跳了下去,消失不见。 门外只剩下两个刚才被刺客撞飞的守卫,跌在地上吐血。 “一击不中,远遁千里……” 曹武伯眼睛眯起,整张红润的脸,更赤了几分,“好刺客!” 皮绍棠和白琦匆匆赶来,正要说话,却听到城外有异响。 皮绍棠大惊:“爆炸?这些人连火药都能弄到?!” 白琦侧耳倾听:“这点动静,不算什么,应该只是民间弄到的一点火药。” 曹武伯脸色却阴沉了少许,若有所思。 很快有人飞奔来报。 他们白日因为人多,是在城外安营扎寨,刚刚有人乱箭突袭,箭上有火,锦衣卫动作之时,又有人攻击马厩,利用火药,惊散了马群。 白琦脸色很是难看,这附近已经是荒野地带,这么多马在荒野上跑散,想要找回,也不知道需要多少时间。 恐怕他们直接靠两条腿走路,追上流放队伍的可能性,都比找回马匹更高。 “这些逆贼,真是不择手段,奸计百出。” 皮绍棠冷笑道,“不过他们怎么也不可能想到,早在京城的时候,除我以外,其余四大档头,就都已经乔装改扮,率人出动,前堵后追,等他们上钩。” 之前跟那些人交过手的,最多是寻常的锦衣卫,还有五档头曹添、三档头毛宗宪,分别率领的人马。 二档头贾廷跟踪的距离放得较远、四档头路小川则绕到前面守株待兔,都没有暴露过。 “只要他们还想救于家的人,必然会被拖在平阳城,足够我们赶到了。” 第八章 两方到来 三月初四,平阳城中。 大早上的,就有人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热水和馒头。 城里虽然贫瘠,但有些人是当年被流放的犯官后代,耳濡目染下,还是乐意从自己辛苦赚来的铜钱里面拨出一两枚,换些清晨的享受。 卖水的从门前路过时,医馆的门也打开了,照旧是买了三包馒头,两壶热水。 “二哥,昨天城里还是没有外地人出没吗?” 苏寒山坐在柜台后面,接过馒头的时候,问了一句。 卖水的汉子,叫水二郎,城里年轻些的人就叫他二哥,闻言连忙说道:“没有。放心,我们城里大把没事干的,早晚都盯着呢,要是有,按你说的,清晨、入夜两个时间,会有人来告诉你。” 苏寒山接过馒头,点头道:“多谢。” “哎哟,我们也都是收了……嘿嘿,苏小哥,你出手也太阔绰了。” 水二郎出去挑起担子,说道,“中午还是照旧,让老王家小酒馆的送几样饭菜过来?” 苏寒山嗯了一声,挥手与水二郎道别。 朵拉从后院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苏寒山眉头紧皱的在那里啃馒头。 水二郎做的馒头,虽然不算松软,还有点发黄,但嚼两口却能吃出一股香甜的味道。 多吃两口之后,倒一碗热水咕嘟下去,整个人都舒坦。 每天只早上吃这么一顿,就算连着十天如此,也不会腻。 苏寒山当然不是嫌弃馒头的口味不好,只是他心中太焦躁了些。 他在这里,一共也就只有十天的时间,现在已经过去三天多、快四天了,治愈双腿的事仍然没有什么进展。 费尽心思审那个四档头,能问的都问尽了,最后也只是能初步判定,东厂没有什么人或物,能够治愈一个双腿瘫痪五年的人。 苏寒山又不敢大意的,仔细打听了平阳城当地的种种消息、逸事、传说,果然当地也没有什么线索。 那么希望大半就落在于谦旧部那些人身上。 可于谦的旧部怎么还没来呢? “你们赶路的时候,到底比于家子女超前了多少?” 苏寒山沉声说道,“提前好几天跑到这里来设伏,也太可笑了,真就笃定那些人不会跑到别的路线上去吗?” 朵拉愈发肯定,苏寒山跟于家关系匪浅。 “是你太着急了。” 朵拉啃了一口馒头,“从平阳城再往西就是荒漠,他们如果直接从东边城镇绕过平阳城,闯到荒漠里面,食水不够,夜里骤寒,最后必然死在荒漠中。” “而东边,有东厂的人马,加上他们调动的各地县衙、卫所的士兵,罗网状的巡回排查,逼迫于谦旧部,向西而来。” “所以他们绝对要在平阳城休整一番,补充食、水、药、衣,说不定还要买些当地的骡子、骆驼,才好继续西行,借荒漠摆脱追兵。” 苏寒山前两天,就已经从四档头嘴里听过差不多的解释,也知道这些道理,只是时间紧迫,他的耐心已经快要煎熬殆尽。 “急也没用。” 朵拉又给他倒了碗水,劝道,“这里就你我两个人,就算我们主动向东去找,又能查看多大范围?只怕反而弄巧成拙,跟他们擦肩而过。” “你若想雇那些百姓帮忙,也不成。出城搜索之难,可不比只在城里传传消息,想让他们出城这么大动作,再怎么样也会让当地人感到蹊跷的,你的银子也不够。” 苏寒山真要气的笑出声了。 在武馆里熬了五年,幸运万分的触发了金手指,穿越了世界,治愈双腿的希望,好像就已经到了眼前,现在却还是要继续熬,被动的等待着。 他从刚穿越的时候,就把情绪憋着,尽量让自己平静点,不敢太过惊喜,生怕事后落空,落差太大。 现在想想,那时的自己果然是够明智。 可惜,心情这种东西,不是想压就能压得住的,这几天里,他的患得患失还是越来越严重。 苏寒山沉着脸,把嘴张到最大,两口咬掉了一个大馒头,默默的灌了一碗水下去,闭上眼睛,开始练功。 把心情的起伏,全部宣泄到内力的运行之上,维持表面的平静,是他五年里养成的好习惯。 虽然这几天,这个习惯的效果大打折扣,但好歹还是让他心口火急火燎的感觉,降下些许。 他练一练,缓一缓,中午吃了一顿,上了趟茅房,回来继续练。 门外日头西斜,到了下午,苏寒山耳朵一动,突然睁眼,死死的盯着某个方位,视线缓缓的移动。 好像他的目光能够穿透医馆的墙壁,看到街面上逐渐走来的人。 进门的是一个头裹棕巾、身材敦实的短须汉子,和一个头戴斗笠、脸颊微圆的青年人,两人都是劲装打扮,有些憔悴的痕迹。 那汉子两只手,各拿着一件灰蓝粗布缝制的长条口袋,明显是装着兵器,青年人手上则抓着一张药方,放在柜台上一推。 “请看看有没有这些药,凡是有的,全给我们包上。” 苏寒山看了一眼朵拉,朵拉微微摇头。 这个意思是他不认识。 于谦旧部多了去了,朵拉只是早年在于谦帐下当过兵,不认识也正常。 而东厂那边,当初夺门之变的时候死了一大批,后来从各方面抽调人补充进去,朵拉才进了东厂。 除了同属四档头麾下的人,朵拉也就只能认出曹武伯、白琦和几个档头的脸罢了。 “你等会儿,我看看。” 朵拉拿着药方,转身对照药材橱柜上的那些铭牌。 苏寒山则跟那两人搭话:“两位看着有些劳累啊,是远方来的吗?” 短须汉子道:“我买药,你卖药,反正我给得起钱,别的别多问。” 斗笠青年则打量了一下这家医馆,所有物件都很老旧,医馆里两个人的年纪却都不大。 地面原本应该铺过碎石,又多铺了层黄土,却还是隐隐能看出一些斑驳的痕迹,不像是水泼造成的。 病人的血?一般病人不会流这么多血吧,还分在好几个地方。 斗笠青年心生警惕,笑道:“我们是远道而来,探访亲戚,每三年都会来一趟,记得上回来,好像还是另一位掌柜的?” “是吗?” 苏寒山好不容易等到外地人,对这试探有些不耐,正准备提几个重要的名词,切入正题,门外却又传来不一样的脚步声。 有个看着四十多岁、方巾黑须的学究,带个背着书篓的仆从走了进来。 那学究看了看医馆里的客人、主人,视线也从地上扫过,笑着从怀里取出一张药方:“麻烦帮我照这个方子,抓三副药。” 朵拉转过身来,又转过身去。 得,又不认识。 要么不来,一来来两波,倒是成功让苏寒山压住了心里的急躁,露出一点笑容。 “请等一会儿,要先帮那边的客人抓药。” 学究打量着朵拉拉开抽屉取药材的动作,看出有些生疏,面上则笑道:“我家有些急事,不知道能不能先给我抓。” 他身后仆从心领神会,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递在柜台上,朝另外两个客人推了推。 那短须汉子扭头看他:“怎么,有钱了不起?我家也有急事,先来后到不懂吗?” 斗笠青年拉了大汉一把,歉然道:“我家的事确实也颇为紧急,这钱,我们不能收。” 学究略一沉吟,又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连着柜台上那块一起捏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 叠在一起的两块碎银,被他两根手指一捏,顿时扁了下去,压成了一个整体,指痕宛然。 短须大汉脸色一变,被这个学究的指力所惊。 银子虽然比铁器柔软,但一般人也要用牙齿去咬,才能在表面留下齿痕。 像这样仅用两根手指,把两块碎银直接捏扁,指上的刚劲,着实是非同小可。 “加一倍份量,能不能换我家先来?” 学究笑盈盈的把银子递过去。 斗笠青年接过那块银子,双掌交叠,将之握在手心里,过了数息之后,手掌一搓,抛在柜台上的,已经是一个圆滚滚的银珠。 银珠弹跳之时,斗笠青年又用一根手指压下,把银珠嵌入了柜台之内。 “呵呵,好本事,可惜伤了主人家的柜台。” 那学究眼神一凛,左掌在柜台上一拍,银珠突然崩射出去。 斗笠青年左手猝然一动,捉住银珠。 学究右手翻掌探出,五指成爪,掌心向外,抓向斗笠青年左手肘弯内侧。 他已经从斗笠青年刚才的反应看出,对方是个左撇子,这一手抓下去,倘若抓实了,必然能抓断对方手肘上一根大筋,损及骨骼,这条手臂,也就算是废了。 这两边人马来历不同,各自都心怀戒备,却也都有所忌惮。 之前言语交锋,手上展露本事,都是浅尝辄止,算是各有保留的示威和试探。 没想到这学究突施辣手,翻脸之快,使斗笠青年就算早有防备,也不能完全避过了。 就在这时,一只拳头突然打在那学究掌心之中。 第九章 武道差异 苏寒山右手握拳,食指指节向外突出。 这一拳打中,让那个学究觉得一股酸痛,直透手背,中指和无名指都突然弹直,爪不成爪,索性翻手变招,并掌如刀,切向苏寒山小臂。 苏寒山手臂一缩,食指中指同时弹出,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 两根手指的指甲,正好弹在了学究手腕处,凸起的那块骨头上。 每个人手腕处那块骨头都会略微凸起,有时不小心磕到,也得缓好一会儿。 这下陡然被击中,学究只觉自己的骨头,好似被铁弹珠打了一下,右手整个小臂都痛得暂时无力。 接连两下吃亏,学究生怕对方得势不饶人,穷追猛打,连忙右手一收,左掌呼的一声,运足功力,拍了出去。 苏寒山还是一只右手迎敌,横掌一拦。 只听砰的一声震响,学究被震退一步,蓦然侧身疾走,眨眼间离开医馆。 “哈哈哈,好本事,药方留着,明天我来拿药。” 那仆从始料未及,脸色惊恐,踉跄了两步,匆忙逃了出去。 斗笠青年盯了苏寒山一瞬间,也一把拉住大汉,三两步退到医馆外。 “药材日后来取,再会!” 他们反应都快,朵拉人在柜台后面,没来得及阻拦。 “你怎么就让他们走了,还看不出究竟……” 朵拉回过神来,“对了,他们两边都不可能只有这点人手,既然分不出来历,不如让他们各自去跟身后的人会合。” “平阳城中已有你的耳目,到时看双方各有哪些成员,也就能分出来历了。” 苏寒山愣了一会儿。 朵拉刚才说的,确实是他为了应对双方人马,做的一些准备。 不过他刚才没有继续出手,也不只是因为这些理由。 还有部分原因是,刚才双掌相对,毫无花哨的内力接触之时,苏寒山猛然察觉到一些东西,脑子里闪过些稍纵即逝的念头。 那个学究模样的人,功力之深厚,如果放在大楚王朝那边,应该也有气海十六转左右的水准,可能还要更高一些。 但是他的内力性质,实在是太“柔软”了。 双方对拼一掌,那人虽然不敌,但竟然也没有当场吐血。 而苏寒山的手掌,更是没有出现半分被撼动的感觉。 这很不合常理。 要知道,在大楚王朝那边,正常气海十六转的人,对拼气海二十四转的人,即使弱的那一方练的是阴柔功力,也该在一招之间被震伤内脏。 而强的那一方,则也必然会被撼动。 就好像用铁汤勺去敲铁块,汤勺的振感会很明显,更容易受损,但铁块作为强大的一方,也是会振动的,只是幅度更小罢了。 “奇怪,太奇怪了。” 苏寒山说道,“朵拉,你觉得刚才那个学究的武功路数,是刚是柔?” 朵拉说道:“显然是迅捷猛烈,走刚硬路数的。” 苏寒山:“那我的武功算什么路数?” 朵拉满是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出手的时候,功力刚强得不可思议,这还用问吗?” 松鹤纯阳功,本身就是以中正平和,醇厚绵长而著称的武功,可是与这个世界的武功心法一对比,竟然显得无比刚猛霸道。 苏寒山不自禁的回忆起一段往事。 前两年,苏寒山这一世的父亲刚失踪的时候,松鹤武馆的情况雪上加霜,苏寒山心中实在难以忍耐,曾经也想要为武馆做些什么。 那时候他功力已经不浅,用绳索缠绕双腿,绑成一个盘膝的姿势,另一端系在腰上,避免累赘,然后手持两根拐杖,代替双腿行走,来去之间,也颇为迅捷,可以持续运动小半个时辰,并尝试以拐杖演练一些招式。 苏铁衣一开始对此,并没有多说什么,可是在苏寒山觉得自己已经熟练了新的运动作战方式后,苏铁衣怕他贸然出门,跟其他武人争斗。 于是,苏铁衣先从自家武馆选了个弟子,让他跟苏寒山对练。 那个师弟的功力,比当时的苏寒山低了六转左右,练的也是平和绵长的松鹤纯阳功。 可是苏寒山的拐杖跟那个师弟的拳头刚一碰撞,木质的拐杖就直接炸碎了。 两招之后,两个拐杖全碎,那个师弟,只是双手上多了两道红印而已。 如果二者继续交手,苏寒山以掌拍地移动的速度,根本比不上那个师弟施展步法的追逐。 苏寒山那时候还很不服气,觉得是拐杖材质太差,来不及发挥出自己功力上的优势。 苏铁衣就请人给他打造了两柄镔铁拐杖,再次跟那个师弟交手。 那师弟手里,只拿了两根木质短棍。 铁杖与木棍相撞,这次碎的是师弟手里的棍子。 可是苏寒山也因为铁杖上的反震之力,直接被震得倒跌在地。 当时他虽然还有左手的另一支铁杖杵在地上,却根本止不住那股反震后仰的力道。 拐杖所能带来的稳定性,比起健全的双腿,终究还是差得太多了。 如果苏寒山分出更多内力,在拐杖插入土中的时候,把拐杖周边土壤也一并加固,倒是可以更稳固些,可是这样做,另一只手剩余的内力,又怎么扛得住对手的攻势呢? 苏铁衣那时才告诉他,自古以来,不是没有气海境界的残疾武者,利用双拐代腿行走。 但那也就只能用来对付些气海三转以下的人物,对上稍高一点的武者,就难以拿下。 而且常用双拐,会导致内力运行的习惯产生本能的变化,久而久之,双腿也就彻底坏死无用了。 那之后,苏寒山坐回了轮椅,再也没用过拐杖,那段时间也不愿意说话,甚至感觉自己比刚瘫的时候更不知所措。 可是今天,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拐杖打法。 朵拉刀法很凌厉,是从小在草原上摸爬滚打练出来的,内功上则并不多么精通,路小川又不是风格硬朗的人,被拿下得也很快。 苏寒山跟他们接触,虽察觉到彼此内力的不同,却只觉得是他们功力低微。 然而刚才一战后,苏寒山审视起自己之前忽略的东西。 原来不是路小川功力太低,而是这个世界的内功心法,练出来的内力,比起大楚王朝的功法来说,普遍的“柔和”了一大截吗? 若是这样的话,是不是只凭拐杖提供的稳定性,苏寒山也能够跟这个世界的武人交战,不必拘泥于之前靠双手移动的方式了? 那手段可就能灵活太多了。 “朵拉,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曹武伯能够以隔空掌力,在两丈以外把人打成重伤。” 苏寒山口干舌燥,问道,“而且他虽然懂得刚柔并济的上乘武学宗旨,真正作战,其实还是偏刚硬的路数?” 朵拉点点头:“怎么了?” “那我做个假设……” 苏寒山组织了下语言,“如果他手上没有兵器,也不方便躲闪,有一根几百斤重的木头,被铁链悬挂在半空,朝他撞过来,他会怎么做?” 朵拉不假思索道:“那肯定是沉肩活腕,略微后仰,用柔韧手法抵消冲劲啊。” “我当初见过类似的情况,曹吉祥和姓曹的,一起审问犯人,那犯人是个横练的高手,本来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样,不知道是不是临死潜能爆发,居然挣脱束缚,一头撞了过去,姓曹的下意识就是这么应对的。” 习武之人的本能,大半都是长年修炼武功培养出来的习惯,与所练武功的根本风格相接近。 这个世界的武功心法,果然跟大楚王朝的武道体系,有本质上的不同。 不仅仅是在于上限,更在于内力的特质。 一个人既然内力深厚到能在两丈以外伤人,换了大楚王朝那边的武者,就算是个修炼阴柔武功的,也会毫不犹豫的直接一掌按停那区区几百斤的木头,纹丝不动,绝不考虑什么柔韧卸力。 根源上的风格差异,虽然不代表本质柔和的一方,战力就一定比不上另一种风格的同境界武者。 但却代表,苏寒山这个身体不便的人,在利用拐杖跟两种风格的人交战时,会出现大相径庭的结果。 “我拐杖呢……” 苏寒山呢喃道,“把菜刀拿来,找两根好木头,不,直接拿铁锹和锄头的柄吧,我要削两根拐杖!” 黄昏时分,好几个无论怎么看,都普普通通的当地百姓,来到了平阳医馆,七嘴八舌的阐述他们各家在门窗后面看到的景象。 朵拉汇总着这些消息,得知那个短须大汉和斗笠青年,身边还另有十几个人。 十几个人中,有人抱着一个女孩,很是小心,还有人抱着个男孩,暂时住在北城门没人打理的将军庙那块儿。 而那个学究和仆从,去了有不少空屋的城西。 另外有人看见,不少外地人之前也去了城西,加起来可能有三四十个。 朵拉已经可以判断出哪一边是于谦的旧部了,就转头看向苏寒山。 苏寒山同样听到了所有的消息,却完全不像这几天一贯的焦躁模样,反而很是沉静,似乎非常爱惜的,拿菜刀修整着身边的两根手杖,把手杖顶端,修成圆球的形状。 不知道是不是朵拉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苏寒山的眼睛在发亮。 第十章 双杖凌空 满天黄云,西方残霞。 平阳城的暮色,别有一番滋味,但东厂的人,并没有这个心情去观赏。 “你是说,老四那伙人可能出了岔子,本来应该由他负责的平阳医馆,现在落在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手里,那人的武功还在你之上?” 三档头毛宗宪坐在桌边,额头饱满,两颊有肉,下颚棱角分明,面相威武,却总带着几分煞气。 “明明咱们东厂才是猎人,想不到进了这城,局势反而变得不明朗了。” 学究模样的中年人也坐在这里,正用药油搓着自己的腕骨,口中说道:“这些叛贼要不是有这样的本事,也不至于要督主大动干戈,设下这么一局了。” “我看,袭击督主营帐、惊散马群,劫走于家儿女的,还有如今平阳医馆的人,甚至可能是三批人马,彼此之间也未必熟识,但相同的是,他们都要在这件事情里面,跟我们东厂作对,都是逆贼。” 他话音刚落,五档头曹添就一拍桌子。 “既然如此,咱们先集中人手,把其中一股灭掉!” 这话狠劲十足,却让学究摇了摇头。 “平阳医馆那边的人,底细很不明朗,具体有多少人也很难弄清,但能对付了小川他们,就不可小觑。而劫走于家子女的那批人,在这一路上,跟你们俩斗了不止一回了,同样是劲敌。” “咱们要灭其中一股,并没有十足把握,还可能要被另一伙人占了便宜。” 毛宗宪也点头说道:“我们没必要跟他们硬拼,只要把他们拖在城里,等督主的大股人马一到,不愁他们还能翻得了天去。” 学究问道:“你那边办的怎么样了?” 毛宗宪说道:“我部下已经把城里能出售大量干粮、净水的店铺,都做了标记,找出了卖骆驼的,给那些骆驼下了药。” 学究点头道:“好,那他们就算要走,也不能轻易换乘,还得让自己的马养足了气力,这就足够拖他们一段时间。” “等他们准备走的时候,咱们再突袭他们一波,不求伤人,只求伤马,一得手就撤,跟他们游斗。” 曹添说道:“把他们逼急了,难道他们不能自己背粮食和水?” 学究一笑:“所以咱们做事要有度,一步一步的来,不能一下把他们逼得太急。只要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肯只凭自己的脚力进荒漠的。” 毛宗宪却迟疑道:“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有人能拖住督主的脚步,有人能提前到平阳城占住医馆,这些都是咱们想不到的事情。” “那现在城里这伙人,会不会也有什么咱们意料不到的手段?” 学究嘶了一声,抚须沉思,良久不语。 曹添有些不痛快,故意找茬:“你这一路上要跟在咱们后面,充作后手,不出力,戴面具,也就算了,如今大伙都会合了,这面具怎么还戴着?” 学究也不动怒,伸手揉了揉脸侧,没一会儿就从脸上揭下一层人皮面具,露出一张老了十几岁,也更显清瘦的脸来。 此人正是东厂的二档头,贾廷,倘若他当时在医馆里用的是这张脸,朵拉一眼就能认出来了。 “是该多防着点。” 贾廷有了决断,“咱们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当做定金,再请一批人来帮忙。” 毛宗宪疑惑道:“这附近还能有什么可用的人吗?” “呵呵,你们到底年纪小了点,有些事情不那么清楚。” 贾廷颇有些自得,“我那阵子,带人跟在你们后面,可不是每天就干等着看戏,也是有重任在身的,四面八方的动静,都要体察清楚了,随时准备接应你们。” “也就因此,发现了一个熟人。” 十几年前,有个号称天下第一的杀手组织,名为“黑石”,耳目众多,手眼通天,势力之大,遍布大江南北。 那时就连朝中大臣,都有不少人跟“黑石”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时常给“黑石”送钱。 不过那些人在北方做事,天子脚下时,往往还收敛着点,行动的时候都蒙面藏身,而负责江南生意的人,行事就比较嚣张。 “黑石”分派在南方的第一高手,号称飞龙,刀法极快,杀人就从不蒙面,都是快马奔腾,从大街上肆意闯过。 后来“黑石”处于京城的总部瓦解,老首领身亡。 飞龙结仇太多,没了组织背后的关系支撑,被江南的官府、黑道一起通缉围杀,只好销声匿迹,逃到西北边疆,做了马匪。 他们那伙人,本来应该是在高河县附近出没,毕竟那边还算是有点油水,再往西,想抢也抢不到什么了。 可近日东厂大队人马的靠近,引起了他们的警觉,主动向西逃窜。 “我跟你们会合之前,几次探查到那伙马匪的踪迹。” 贾廷说道,“他们现在,就在平阳城东南方不远的那座溪谷之中藏身,只要带上足够的银子,再加上咱们东厂的身份,让飞龙来帮个忙,应该不是难事。” 曹添年少时也听过飞龙的名声,对此并无意见,只道:“定金而已,没必要把咱们自己腰包都掏空,让手底下人凑一凑吧,等事情办成后,大可以让他领朝廷的赏银。” 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下。 贾廷让自己的心腹三人,带着银子,单刀快马,趁天黑之前出城。 他们大略知道,于谦旧部是在北城门附近盘踞,所以特意让这三人从南城门而出。 于谦旧部的人数,毕竟不如东厂的人多,连日苦战跋涉,必然不能顾及全城。 事实也确实如此。 于谦旧部对这件事毫无察觉。 入夜时分,他们自己捡柴生火,在将军庙荒废的后院中吊起几口锅,烧了些热水,还在火堆边烤了几串干粮。 其中一个较小的锅,里面放了些盐巴和切碎的野菜,烧开之后,丢了几个饼子进去,做成野菜糊糊。 “来。” 斗笠青年把一碗糊糊递给了于冕,让他去喂自己的小弟。 于谦有二子一女,长子于冕早已成年,次女于欣十三岁,小儿子于康才十岁。 斗笠青年自己也盛了一碗糊糊,走到于欣身边。 扶着于欣的是个瘦高中年汉子,名叫铁竹,眼中满是担心:“我们的金创药快用完了,你们没拿回药来,这姑娘的伤今后该怎么办?” 他们跟东厂番子作战的时候,有支袖箭,险些射中于康。 于欣小小年纪,居然眼明手快,撞开弟弟,自己左肩却中了那一箭。 她年纪尚小,箭头刺入却深,斗笠青年等人不敢贸然拔箭,只好把箭杆折断,给她敷药,再用绷带固定,希望等找到大夫后处理。 斗笠青年看着嘴唇干裂,眼睛似乎也难以睁开的小姑娘,叹了口气,用木勺给她喂那野菜糊糊。 “医馆那人虽然古怪,但我事后想来,他应该也不是东厂的人。” 斗笠青年说道,“当时情况复杂,我们被他功力所惊,退得太急了,明天我再去一趟看看吧。” 短须大汉名叫朱骥,自小在军中长大,性子粗豪,叫道:“大不了硬抢,我拖住他们,你去拿药。” “不!兄长你明天就别去了。” 斗笠青年名叫朱辉,年纪虽轻,却已经是这伙人的主心骨,不容拒绝的说道,“你性子勇猛,还是留在这里,跟大家互相照看为好。” “我一个人去,临机应变,倘若事有不对,我也比你更会逃跑。” 突然,在院墙上警戒的两个人回头,对他们晃了晃刀子。 众人登时安静下来,手掌摸上了自己的兵器。 夜色四合,天上见不到几颗星星,却有冷月高照。 荒废的庙宇附近没有住人,连虫鸣的声音都没有。 这些于谦的旧部,只能听到近处柴火烧裂的声音,锅中水沸腾的声响。 可很快,耳力最好的几个人,听出了木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朱辉艺高人胆大,左手横剑,右手摸上腰间镖囊,轻声一纵,就上了院墙,却被她看到的东西吓了一跳。 寺庙后方的街道上来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背着个大麻袋,鼓鼓囊囊,沉甸甸的,脚步却很轻快,这也就罢了。 最引人注目的是另一个人,那人好似盘坐在半空,衣服下摆垂落,遮住双腿,仅用两根拐杖点地而行。 是真的“点”地。 约有四尺长的拐杖,就那么轻飘飘的在地上一“点”,一划,整个人就平平的移出去一丈开外。 行云流水般的节奏,让人觉得那个人不是在陆地上移动,而像是坐在船上,悠哉悠哉的摇着桨。 这份功力,稳得令人心头发颤。 第十一章 刀剑试炼 朱辉握剑的手紧了紧,已经认出那两个是平阳医馆的人,率先开口:“两位夜半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送药。” 苏寒山抬头看去,道,“也是送个人过来。” 朵拉把背上的麻袋放下,解开绳索之后,先从袋子里掏出打包好的几份药,然后把麻袋往下一扒。 衣服上沾满土渍,肩头还有血迹的路小川,就暴露在月光之下,歪倒在地。 朱辉皱眉,露出不解的神色。 “这人是东厂四档头路小川,你们有认得他的吗?” 苏寒山此话一出,朱辉等人还将信将疑,院子里的铁竹反应却很大。 他迅速把于欣交给另一个人扶着,两步助跑,跳上院墙,朝外看去。 “路小川?真是他!” 铁竹多看了两眼,激动的一把扯下了头巾,露出一个只有寸长短发的脑袋。 “当初去抄我家的东厂番子,就是这个狗贼带的队,这张脸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当天那几个来饮酒的兄弟,都死在他们手上,只有我一个逃出来,刮了头发胡须,装成和尚,才混出了京城。” 他神情激动,恨不得跳下墙去,却被朱辉拽住。 朵拉一笑,抓住路小川两条手臂,拎起来晃了晃。 那双手臂如粗麻绳一样晃动,里面的骨头,显然是断成好几节了。 朱辉这才放心,松开铁竹,自己也跳了下去,左手剑却并未归鞘,只是反握而抱拳,道:“在下朱辉,父、兄都曾在于大人帐下效力,两位也是为了于大人,对付东厂这些番子吗?” 朵拉说道:“京城一战的时候,我在于大人帐下当过兵,后来调到了锦衣卫,不过路小川,是被这位苏寒山兄弟擒拿的。” 铁竹踹了路小川一脚,听到路小川倒地之后,还发出几声低哼,顿时大喜。 “还没死?好,苍天有眼,让我有机会亲手报这个仇。” 朱辉本欲阻拦,但转念一想,东厂的人抓在手里,也没有什么用处。 一个档头,最多用来威胁他自己嫡系的属下,面对其他档头率领的人手,效果就微乎其微了,带着累赘,杀了也罢。 但人毕竟不是自己抓的,朱辉还是先向苏寒山问了一句。 苏寒山已经把能问的都问过,今夜带这个四档头过来,本就是有拿他祭旗的想法。 铁竹当即抽刀,一刀把四档头剁了。 这厮当日就想杀了苏寒山,今日自己的性命,终于也了了账。 “贺虎,杨大,莫砚,你们泉下有知……” 铁竹念叨了几句,脸上又悲又喜,转身就对着苏寒山跪了下去,直接磕了两个头,“多谢你!” “杀一个四档头,不算什么。” 苏寒山说道,“东厂已经又有三四十个人进了城,里面恐怕不止一个档头。” “今天他们有人来过医馆,定然已看出些端倪,既然结了死仇,我看我们就该先下手为强,突袭他们一波,争取把他们干掉。” 朱辉惊讶道:“你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苏寒山点点头,这时破庙后门打开,朱骥等人也走了出来。 “不过……” 苏寒山说道,“在对付东厂那些人之前,我想先请你们跟我过几招。” 朱辉说道:“这是应有之义。” 她只以为,苏寒山是想考验一下自己这一方众人的本事,并未多想,就示意朱骥先出手。 朱骥白天见过苏寒山的功夫,并不因为苏寒山用着双拐,就轻视了他。 “小心了!” 朱骥连刀带鞘的握在手里,左手握刀柄,右手握刀鞘前半段,用的招数,竟然跟朵拉有六七分相似。 不过朵拉出刀求个快,每一刀其实只用三四分的力道,抽刀、变向、突刺的时候,才能够保证是最迅捷的状态。 朱骥这一刀,则是以一股沉猛的力道,身体前倾,大跨步冲刺似的往前一捅。 苏寒山要依靠双拐行动,如果敌人用劈、扫之类的招数,他挡起来都要更方便一些,只有面对捅刺的时候,相对艰难。 但他先找上友方,就是存了要检验一下的心思,看自己双拐状态在这个世界究竟能发挥到什么程度。 对方攻势有难度,正中他下怀。 嘭!! 苏寒山双手齐动,左手拐杖向身后地面一戳,斜向支撑自己的身体,右手拐杖,笔直的点在刀鞘顶端。 朱骥前冲的身子,骤然为之一挫。 苏寒山右手内力一放,拐杖尖端,像是崩开一小圈稍纵即逝的模糊气环。 朱骥的刀鞘前半段直接炸裂,刀身颤鸣,左手虎口一痛,人高马大的一个汉子,被这股力量崩得连退两三步,还踉跄了下,险些跌倒。 不过就在这瞬间,朱辉的身子一矮,右手飞镖贴地打出,直取苏寒山左手那根拐杖。 苏寒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左手那根拐杖,在快不及眨眼的瞬间一抬,又压了回去。 那根飞镖,刚好在拐杖抬起的时候,进入拐杖原本的位置,又被瞬间压回原位的拐杖,直接打落。 因为这一抬一放的速度太快,苏寒山的上半身,都没有出现半点晃动。 可朱辉发出那根飞镖之后,攻势并无丝毫停歇,直接以一种近似双膝跪地的姿势,旋转着身子向前杀出。 这样前进,比起她哥刚才跨步冲刺的速度,竟然也不慢分毫。 苏寒山右手拐杖向下一劈,刚好与朱辉反握旋斩的长剑撞上。 双方的兵器都灌注了内力,但木质的拐杖并无半点损坏的迹象,还发出“当”的一声。 朱辉早有所料,也没指望靠兵器占便宜。 捉住双方兵器碰撞的一刻,朱辉半蹲着的腿脚突的发力,右手也推住左手,陡然起身,将长剑对着苏寒山横推了过去。 她这一招使出来的时候,无论是内力还是肢体力量,用的都是纯粹的刚力,比她哥哥还强出一大截。 更关键的是,她的力量并不是单一的冲劲,而是混杂着由下而上的“掀劲”。 苏寒山左手拐杖放在身后,面对来自正面的冲击,可以有足够的支点来对抗。 可是,当对方试图把他撞得飞向半空的时候,无论是哪一根拐杖,都不可能给他提供一个向下的力来稳住身体了。 朱辉的谋算,堪称绝妙。 可是有一点,她还是没有料得准。 在她身体挺直的前一刹那,苏寒山右手拐杖上,本该用来与她对抗的力,就已经提前产生了变化。 他的右手拐杖,不再是保持着下劈、下压的力道,而是比对方起身推剑的动作,更早一分的上扬、竖直。 朱辉尚未站直,苏寒山握着球形手柄的右拳,已经从横着的长剑下方打去,击中她胸腹之间,将她推飞出去。 “咳咳咳,好、好功夫!” 朱辉咳嗽了两声,看向苏寒山的目光,又多了几分钦佩之意。 苏寒山的右拐重新落地,目光闪烁,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朱辉的招式、机变,明显比当年跟自己对练的师弟强上不少,甚至功力也要更深厚一截。 她还很懂要怎么针对双拐状态下的苏寒山。 刚才那套打法,实际上就是想要达成,类似当年苏寒山使用镔铁拐杖时的场景。 因为敌我双方刚力的对抗,使苏寒山猝然失衡,倒跌在地。 可是,因为她的内力本质不够强硬,单靠兵器上的内力碰撞,远达不到理想中的效果,她就需要依靠自己的肢体动作,来尽可能的为这一招,增加更多的“刚劲”。 这就是她没能得手的原因了。 肢体的运动带来的刚猛意味,比大楚王朝的武人直接一个意念迸发至刚内力的过程,实在是慢了太多了。 苏寒山彻底肯定了。 假如这个世界,真有那种功力超越他六转以上的高手,可能直接刺穿他心脏的难度,都比一击震倒他的难度低。 “好!” 苏寒山笑道,“那我们现在就去干掉东厂那些人吧!” 第十二章 不可逃脱 东厂番子,名声虽然不好,但确实是训练有素。 他们在平阳城中找了临时住所之后,就已经定好了,分三批轮值,就算是月上中天之时,也有三分之一的人醒着。 而在已经睡着的人之中,还有一半,是陪着马睡的。 他们白天找了两个相邻的院落,把本就残破的院墙推倒,使两个院落和中间的街道,连成了一大片平地,供这些马休息,入夜之后,还给这些马塞了耳朵。 这是他们前些日子,收到高河县那边的消息之后,新加上的防备手段。 其实,如果是在白天的话,大批的马一起冲锋,跑起来之后就有群体的感觉,就算是面对火铳、火炮的声响,也不会畏惧。 而且真正精良的马匹,平日里本身就会经过一些响亮噪声的训练,没有那么容易受到惊吓。 高河县城外的那一夜,之所以会因为不多的火药,就导致群马出逃,主要还是因为,半夜三更的,骑手已经离了马,没有能及时的安抚引导。 而且那些马的成分,也太过复杂。 既有东厂番子驯养的,又有锦衣卫所用的,还有路上需要换乘,从别的县城征调的,更有当时高河县附近卫所骑兵的马匹。 等到有人袭扰营帐,破坏马厩后,还有人直接抢马,朝不同方向领跑,最后才造成了那么大的乱象。 目前他们带到平阳城,这四十匹出头的好马,都是东厂养熟了的,驯马的好手跟着一起睡,绝不会出什么乱子。 饶是如此,毛宗宪还不放心。 他没有睡在屋里,而是靠坐在西半边院落的角落里休息的,怀里抱着一把重刀,身上披了一件斗篷。 更深露重,寒意侵体,让他睡得很浅,基本一个多时辰就会醒一次。 这样的日子当然很苦,但毛宗宪当年做江洋大盗的时候,比这艰辛的日子,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那时候他每次杀人越货,抢到一笔大的,都要去附近最好的青楼,花天酒地,好好享受一段时间。 被招揽到东厂麾下之后,能享受的东西自然是更多了,不仅仅是女人、酒肉、上好的衣裳、大批的仆人,更关键的是,权力。 治地者,草民,治民者,百官。 为官者已经是人上人,东厂却能威慑百官,那是多么痛快的事情! 看着那些一举一动都能影响百姓万民的官员,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送钱陪笑,比睡十个国色天香的女人还要舒坦。 毛宗宪每在外面办差,遇到艰苦的时候,就会想到这些事情,回味在京城的日子,心头便又火热起来。 最近这七八年,因为朝中有于谦那些人从中作梗,内相不舒服,督主不快活,东厂其他人也觉得有些施展不开。 等这回把于谦的旧部全部铲平,那就真是一片坦途,又可以大展拳脚了。 圈地、买奴、收钱,甚至找人著书立传,把自个儿的威名流传下去,加上大大的美誉。 那可是从前做江洋大盗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呀。 毛宗宪心里盘算着这些事情,摸了摸自己的刀柄,觉得有些睡不着,便准备起身走动走动。 院墙残破,只剩不到四尺高,毛宗宪站起身来,大半个身子都高出墙体,突然心头一凛,将刀柄挡在脸部。 叮!! 一根七寸长的弩箭,钉在了刀柄上,扎穿了柄上缠绕的细绳。 与此同时,四个就在西侧院落外值守的东厂番子,几乎同时中箭,跌倒在地。 “起来,有贼杀来了!!” 毛宗宪大喊一声,院子里的番子全部惊醒,两座院落前方屋子里面,也都有了动静。 他拔掉刀柄上的弩箭,一眼就认出那是东厂制作的。 ‘坏了,老四带了八箱子弓弩刀剑,本来是跟我们会合之后,该给我们用的,落在这些人手里了!!’ 毛宗宪心头一沉,动作却不慢,左手握刀鞘挥动几下,连挡了三支弩箭,目光扫去,已经发现西北边屋顶上藏着的那些人影。 这时正好一轮弩箭射完,朱辉等人丢了手弩,翻过屋脊,从屋顶飞扑而下,掠过生满杂草的小巷,踩在矮墙上,跳进院落之中厮杀。 当!! 朱骥居高临下的一刀,跟毛宗宪出鞘的重刀拼在一起,火星四溅。 手长脚长,两百斤的体重,又是从高处扑下,朱骥这一刀的力道,少说也在千斤以上。 然而毛宗宪硬接这一刀,脚底下只退了小半步,厚背大刀横空一震,反而把朱骥推得倒翻出去,落在院墙外。 毛宗宪的刀,长达四尺有余,刀宽如一掌,刀背极厚,就算是横着拍人一下,也能把人骨头拍碎。 若是刀刃砍过去,常常能把一个人的身子劈成两半。 朱骥最初跟他交手的一两次之后,就知道自己的刚猛路数会被对方反压,很容易在短时间内落败,凶险非常。 所以来到平安城这一路上,后续的几次交手,都是朱辉跟毛宗宪对抗,朱骥去拦住曹添。 这回朱骥居然又奔着自己来了,事出反常,毛宗宪心中就多了几分警惕。 震退朱骥之后,他不但没有追击,反而急退,准备跟贾廷会合再说。 可他刚退了一步,就觉空中月光一暗,有个人影直接从对面屋脊后方,飞到院落上空,一杖戳了下来。 杖上的劲风,简直是擦着毛宗宪的鼻梁压下,拐杖末端钉入地下五寸有余。 他若退得稍晚了一瞬,这一杖,就该钉入他的头颅了。 苏寒山算计好的一击,居然没有打中,心中也略微惊讶,右手拐杖却破风直刺,追上毛宗宪的面门。 毛宗宪脚下再退,抬起大刀一挡,准备借力跳到屋门处。 他已经听到贾廷开门、呼喝的声音。 只要两人会合,就算同时对上这个拐杖怪客和朱骥,也能有些胜算,不至于像他孤身面对,如此被动了。 当!!! 拐杖戳在刀身上的时候,毛宗宪已经顺势跳起,双脚离地。 这个时候,院落中原本的几个番子被杀得差不多,但屋子里面冲出了更多的番子。 并且那些早已睡下的马匹,也醒了过来,正一个个从侧卧的姿势站立起身,摇头摆尾,四蹄踏动。 院子里面立时拥挤了许多,变得乱糟糟一片,人的喊杀声,马的嘶鸣声,仿佛把这里变成一片浓缩的战场。 每个人眼里都只有敌人和自己,还有身边的马匹,没有人顾得上他们的三档头。 只有墙外的朱骥,还有毛宗宪自己,清楚的看到了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那根拐杖碰到了刀身之后,并未继续向前,反而向后一拉。 木质的拐杖和精钢打造的大刀,好像突然间被铸造成了一个整体。 就算只有拐杖尖端那一点点的接触面,也牢固无比,不可分割。 正在向后跳跃的毛宗宪,八尺多高,人熊一样的魁梧大汉…… 整个人都被扯了回来!! 第十三章 气海六诀 在大楚王朝,有个气海六诀的说法,意思是说,在气海境界中需要掌握六种使用内力的诀窍。 这六种诀窍,其实是六个不同的用途,理论上来讲,随着自身功力的增长,六种用途中,任何一种都可以不断的精研下去,学海无涯,永无止境。 所以六者之间,也并无绝对的高下之分。 但对于寻常武人来说,因为入门难度的差异,还是给这六种诀窍做了个排序。 隐,震,吞,吐,收,放。 六字诀,从难到易,隐字诀最难,放字诀最简单。 放,就是能把内力用于外物,普遍在气海三转的时候,就可以掌握。 收字诀,难度就要高了不少,指的是出手过程中,内力完全收敛,直到与目标接触的一刹那,才突然迸发出来,集中作用在自己的目标上,最大可能的避免浪费。 最常见的练法,是用一个布袋,装着一扇生排骨吊在半空,让人一拳打去。 布袋并不晃动,而内部的骨头已经被打断、打碎,才算是初步掌握收字诀。 常人可能要气海十二转之后,才能练懂这一步。 吐字诀,相对来说,难点不多,指的只是能够把内力外放,隔空伤人而已,只要按部就班,内力强度够了,自然就能学会。 吞字诀,则又难了很多,是指能够凭内功产生吸力,隔空取物,或者把内力运用于某个物体上的时候,产生极强的粘性。 在大楚王朝,有的人可能到气海三十转的境界,都还弄不懂吞字诀是怎么回事。 苏寒山精修内功,日夜揣摩,勤修不辍,早在气海二十四转之前,就已经摸索到第四诀的奥妙。 刚才出手的那一刻,他就给自己右手的拐杖,赋予了极强的粘性,试图夺走对方的兵器。 没错,他原本只是想要夺走毛宗宪的刀而已。 毛宗宪整个人都被拉回来,属于是意外之喜。 也是因为苏寒山的战斗经验太少,不然的话,他就该考虑到,一个使用重刀的人,战斗的时候一定会把刀握得很紧。 重刀的威力大,却也更难操控,握得不紧的话,很容易反伤自身,或者误伤同僚。 像毛宗宪这种年纪,练了二十多年的重刀刀法,五指死扣刀柄,已经是他战斗状态下的本能。 大敌当前之际,就算他想要松开刀,脑子里的想法也要先克服这个本能,才能够让身体去执行。 苏寒山虽然没有事先料到这一点,却在看到毛宗宪被扯住的时候,就立刻改变了右手发力的方向。 变拉扯为挥舞! 于是,毛宗宪的整个身体,起于苏寒山前方,在空中抡了半圈,掠过头顶,砸向墙外。 朱骥惊醒,连忙把刀一竖,将砸落下来的三档头捅了个对穿。 噗!!! 毛宗宪仰面朝天,吐出一大蓬鲜血,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天上的月亮,四肢抽搐了下。 他从没有发现,月亮原来是这么刺眼的东西。 “老三!!” 贾廷大喊一声,从院落处飞身而起,双腿连环,点在院中乱斗的那些人肩头,或者点在马匹背上、头上。 转眼之间,他就越过了整个院子,舞着一根判官笔,杀向苏寒山。 江湖中常见的判官笔,其实是精钢打造,两端形如笔头,笔杆则一般只有小指粗细,而且笔杆中段,还会铸有一个铁环。 使用这种兵器的人,多半是双手各拿一根判官笔,中指套在铁环之中,四个笔头打人穴位、要害等等。 如果把笔头全都磨尖的话,那就是峨眉刺、分水刺了。 而贾廷的这根判官笔,与众不同,是实实在在按照一根大毛笔的模样,打造出来的。 长约两尺,粗约二指,铸造的材料中七成是熟铜,笔头大如婴儿拳头一般,笔尖却也非常尖锐。 这样一根判官笔的用途,可就多了。 能用来打穴,也能当做短棒、短矛使用,甚至还能当做破甲锤,破人护甲,碎人关节。 因为知道对面是劲敌,贾廷一出手,就拿出了自己的绝技,金雕盘打十三式。 出手之时,判官笔在他双手之间轮换,因为双手动作都快,动作衔接也无比的娴熟。 所以别人肉眼看去,就好像是那判官笔漂浮半空,自动在贾廷身体前后盘旋,从各个角度向苏寒山发动攻势。 如此精妙的手法,迅猛的招式,如果用的是剑的话,那简直就像是传说中的御剑术一样神妙。 反正普通人的眼睛,是看不出来,这些兵器飞舞过程中,有人的手在接触、运作的。 不过如果是剑的话,因为刃口太多,要想做到眼前这种程度,难度大了十倍不止,威力也会更大。 东厂督主曹武伯的剑术,堪称出神入化,也自忖做不到那种程度,所以对贾廷的这套功夫赞赏有加。 他曾经当众说过,单论招式之精妙,贾廷比他也只略逊一筹,胜过其余所有东厂档头、锦衣卫千户。 贾廷也常常因此而自得,可今天,他却有点怀疑,自己追求招式的精巧,是不是误入歧途了? 因为对面那个人,就凭右手一根拐杖,根本没有什么精妙变化,却挡下了他所有的攻势。 就那么简简单单的抽、挑、扫、劈、刺,动作全都简洁明了,也不知怎么,就能守得那么好,甚至反过来截击判官笔的轨迹。 往往在判官笔没能完全挥出去的时候,就已经被木杖截住,使贾廷手腕受挫,只能提前变招,手脚更加局促。 还好,他四肢健全,腾挪后退的时候,苏寒山却需要轮换拐杖,才能变向追击,给了他一些喘息之机。 ‘这小子白天跟我交手的时候,还没用全力!’ 贾廷脚踏八卦,来回之间,终于看出真相。 ‘他根本不是招数练得有多好,全是靠内力够硬!’ 按理来说,人是血肉之躯,运用其他事物的时候,再怎么用力去控制,也会因为身体的本质而出现缓冲的现象,也就会影响精确度。 内力高深者,以内力灌注兵器,视兵器为手脚的延伸,可以一定程度上减少误差。 可内力本身也是一团融洽元气,不可能硬得像铁块一样。 苏寒山的内力,却刚强得有违常理。 所以他运用手里那根木杖的时候,控制力强得吓人,精确到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 贾廷的判官笔再次被提前截住,虎口一颤,迸出了少许鲜血,不禁心生退意。 墙外的朱骥,立刻发觉他脚下的怯意,虎吼一声,将三档头的尸体扔了进来,砸向贾廷。 贾廷侧身一闪,肩头却已经中了一杖。 苏寒山这一拐杖,没有把他打得多退半步,因为力道近乎全在他身体内部爆发。 贾廷只觉浑身一颤,肩骨、臂骨、锁骨,已接连破裂,脖子也传来剧痛,要不是他运聚全部功力对抗,恐怕这一杖,已经把他的颈椎骨也给崩碎了。 “啊!!!” 惨叫声中,贾廷竟然还能看准判官笔从右手跌落的轨迹,左手一拳砸在笔杆上,使这熟铜大笔,嗡的一声射向苏寒山。 苏寒山木杖一挑,把判官笔挑在杖上,甩射回去。 不料贾廷逃走的方法清奇,不顾马蹄践踏的风险,从马腹之下穿过,判官笔只打在一匹马的屁股上,激发一声长嘶。 “撤!快撤!” 院中混乱,一时间也分不清贾廷在哪里呼喊,但他肯定主动攻击了这些马匹。 不少骏马跳过矮墙,想要奔走,有靠得近的东厂番子,便翻身上马去。 “你们逃不成了!” 苏寒山左手内力一沉,拐杖弯曲之后,把他弹上屋顶,右手拐杖挑起瓦片,当空打碎。 碎裂的瓦片,把一个刚上马的番子打落马下。 可是瓦片太脆,苏寒山内力太刚猛,即使存心控制了,一杖过去,大半瓦片也碎成齑粉,只有少量碎片飞出。 朱辉正跟朵拉围斗曹添,扭头看到这一幕,灵机一动,把一具尸体身上的钢刀踢向屋顶。 苏寒山心领神会,一杖抽碎钢刀,刀身碎片,一下把三个上马的番子打杀。 朱骥等人见状,也纷纷寻钢刀丢上去,全被苏寒山挥杖击碎。 每把刀碎裂之后,碎片飞射的方向都不同。 不过苏寒山也只能控制大致的方向,所以不敢直接朝院落内部混战的区域使用。 约有十二三个东厂番子,死于钢刀碎片后,东厂其他人也发现这一点,便继续投身在院内苦战。 苏寒山俯瞰全场,目光扫过人影稀疏了许多的院落,搜寻贾廷的方位。 却在这时,有马蹄声由远及近,火把的光芒拖拽在夜色之中,从城西边缘逼近过来。 第十四章 飞龙谣言 马蹄声来得很快,骑马的人还不断发出猿猴一样怪叫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更加刺耳,令人心慌。 “是马匪?这些人竟然敢在夜里越过荒野闯进城来,必然是破了城门,这么无法无天?!” 朱骥等人心中都十分震惊。 他们早就听说西北一带的马匪猖獗,纵马劫掠的时候,喜欢怪叫以壮声势。 但是这逃亡的一路上,他们只顾着跟东厂的人交手,反而没有碰到过这些匪徒。 没想到,在今天晚上这个紧要关头,真叫他们见到了一伙嚣张跋扈,举火闯城的匪寇。 贾廷也喜出望外,叫道:“来得正好!” 就连他也以为,飞龙等人收到钱之后,起码也要到明天才能入城,却不料这个南方第一杀手逃到西北这么多年,做事还是这么张扬。 张扬得好啊!! 贾廷脸上刚露出笑容,冷不防心头悚然,连忙贴地一滚。 他原本藏身在几匹骏马挨得较为紧密的地方,从上方看,基本看不到他的身影。 就算被猜出这个藏身之处,以苏寒山的状态,凌空下击之后,也会因为周边的骏马拥挤,而有诸多不变。 可是现在打下来的,却是一股锋锐的气劲,直接穿过了马匹之间狭窄的缝隙。 苏寒山人还在屋顶上,掌控全局,右手拐杖劈下去的凌空气劲,隔着两丈多的距离,依然把地面打出一个碗口大小的坑来,尘土四溅。 贾廷这一滚,滚到一个开阔处,周边数尺,都无人无马遮挡,却突然被一个阴影罩住。 “拼了!” 贾廷知道不好,低吼一声,腰间发力,两腿朝天乱蹬。 生死之间,他的腿脚竟然踢出气爆,带起大片残影,犹如一串大炮仗,连环炸响。 而空中飞落下来的苏寒山,双眼冷若寒星,双臂却炽热如火,两根拐杖一起挥出,残影重叠,以快打快,狂风暴雨般的攻势覆盖下去。 砰砰砰砰砰砰!!! 风吹火把,呼呼作响,马蹄声已经到了院落外那条荒废的街道上。 可是风声马嘶,人的怪叫,到了近处之后,全被那一阵陡然爆发的炸响声盖过。 马匪头领吃了一惊,身子一挺,直接站在了马背上,向院中看来。 只见贴近地面的大团残影,在这连串爆响的尾声,倏然消逝。 灰黑衣袍的少年人身形急坠,以一根拐杖,钉穿了地上那人的心脏。 “二档头!!” 混在马匪中的三个东厂番子,也看到这一幕,失声惊呼。 “要死!” 绰号飞龙的马匪头子,一拍光头,“我才刚到,雇主就死了,这买卖还做不做了?” 他话是这么说,可根本没等院子里双方的人做出任何回应,就从马背上一跃而起,腰间长刀出鞘,旋转着杀进了院内。 买卖当然是要做的。 飞龙这伙人之所以会往边疆逃,就是察觉到了东厂的大股人马在朝这边迫近。 当时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才心生警惕,主动避让。 但现在既然搭上了线,就算平阳城里,东厂的人死得只剩一个,飞龙也能靠这场关系,跟东厂真正的大部队勾搭上。 这西北荒漠,穷乡僻壤的,他实在是受够了,如今朝局有变,要是还不懂得抓住机会,那才是脑子被驴踢了。 “铁竹小心!” 朱骥虽然不知道飞龙十几年前有南方第一杀手的名头,但光是看那个人从马上跳过来的距离,就知道这人身手不凡,连忙一把拽开铁竹。 可飞龙来得比他们料想的还快,刀上的寒光好像已经到了面前。 朱骥和铁竹一起出刀,脚下匆忙后退。 铮鸣乱耳,火星四溅,弹指之间,三个人的刀刃已经碰撞了二十几次。 金铁交击的声音,急不可待的闯进朱、铁二人的耳朵里面,塞得满满当当,使人头昏脑胀。 他们两个根本看不清对方的刀刃,只能凭着本能疯狂出刀,想要将对方逼退。 突然,朱骥的后背撞在一匹马身上,心头骇然,怒目圆睁,似乎已经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将要离开自己的身体,要跟这个人生,做一个永久的告别了。 嘭!!!! 千钧一发之际,一抹棕黄色的影子,从朱骥后方劈落下来,硬生生砸进了那团让人眼花缭乱的刀光里面。 朱骥和铁竹,都感觉到前方有一刹那的空气震荡,吹得他们脸皮像水波一般,颤动了一下。 飞龙蹬蹬后退了两步,左手刀横在胸前,右手刀背压在脑后,呲牙咧嘴:“好厉害的残废!” 铁竹手上一轻,手里钢刀断裂,脚也发软,这才发现自己右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条伤口,血流如注。 朱骥手里的钢刀也布满缺口,低头看的时候,有血水滴在了刀刃上,等他抬手一摸,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有一道血肉翻卷的狰狞刀伤。 苏寒山左手拐杖,点在朱骥身后的马背上,眼神死死锁定飞龙,不敢放松。 他平生第一次参加今天晚上这种规模的战斗,已经打得有点热血沸腾,尤其是刚才打死贾廷的一刻,心中振奋至极。 不过看到自己右手拐杖上两条刀痕的时候,他那火热的头脑,好像清醒了些。 飞龙身材不高,花花绿绿的衣服搭在身上,敞着胸膛,胸前的皮肤上布满了刺青,从脖子一直蔓延到半张脸上,匪气十足。 他左耳上还打着四个耳洞,穿满银环,耳垂吊下来一个小铃铛,叮叮作响。 可是这人浑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手上那两把刀。 刀身的弧度如同弯月,刀刃上布满了细小尖利的锯齿,锯齿缝隙间,还卡着些猩红的血肉碎屑,让人光看一眼,都觉得戒惧。 “你比东厂这些人更强,更危险。” 苏寒山忽然想到,路小川虽然证实东厂那边没有治愈双腿的线索,但眼前这人,之前还不属于东厂,本事又不错,又是在最近来到平阳城,他有没有可能掌握什么消息? “但你说我残废,那可未必。” 苏寒山想要捕捉对方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口中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世上有些手段,能够让人残废的肢体恢复完好。” 飞龙愣了愣,眼神变得奇怪起来,忽然大笑:“哈哈哈哈,又是个异想天开的死残废,这么多年了,难道还有人相信那个谣言吗?” 苏寒山眼睛瞪大,呼吸粗了几分:“什么谣言,你说清楚?” “好好好,你把头凑过来,我讲给你……” 飞龙面带笑容,突然出刀。 “听!!” 第十五章 孽龙吐珠 飞龙出刀虽然突兀,可是他对面的人,没有一个放松了警惕。 一把断刀,一把布满缺口的刀,还有一根拐杖,几乎同时砸向他的位置。 可是飞龙出刀后,根本没有向前,而是向侧面杀了过去。 他身体伏低,脚步狂放,所过之处,马腿纷纷被砍断。 东厂番子养的那些马,之前已经有十几匹跳出墙外,现在又被他绕场乱杀一气,顷刻间就有将近二十匹马断腿,摔倒在地,哀鸣不止,血出如泉。 那些东厂番子,各个惊怒交加,却根本不敢靠近,反而还本能的逃避刀锋所在的地方。 朱辉等人,也被他这疯魔般的刀法所震慑,不得不闪。 曹添倒是趁这个机会,脱出困境。 “杀,不必顾忌!” 曹添被两个番子护住,大声呼喊,“只要杀了这些人,无论赔上多少马,事后银子照样加倍!!” 他腰上被朵拉割了一刀,小腿被朱辉刺了一剑,要是再晚一点,必然命丧剑下。 飞龙出刀是为了清场,让其他马匪方便出手,曹添也看出了这一点,当然不会心疼那些大牲口。 而且这五档头,自己也是使双刀的,对这飞龙的刀法之高,体会更深,惊喜万分,只恨不得让飞龙等人立刻把这些叛贼杀光。 墙外的马贼高声呐喊,陆续杀来,朱辉接连放出飞镖,率人阻拦。 而飞龙这时候已经绕了一大圈,从苏寒山背后的方向杀了过去。 如今整个院子里面,只剩下苏寒山拐杖下的那一匹马还站着,却也受惊得不轻,嘶鸣着向前奔跑。 苏寒山为防身形不稳,只好提前从马背上飘下。 飞龙就抓住了他刚落地的那一刹那,刀光卷地,掀起大片的血色烟尘,杀了过来。 苏寒山虽然有心追问线索,面对如此凶险的一幕,却也不得不抖擞精神,大喝一声,将两手拐杖同时抽打出去。 他身体凌空,无处借力,两根拐杖也不知道跟对方碰撞了多少次,身体却已向后弹射出去。 朱骥双手齐推,在他背后一挡,却也稳不住身形,向后滑退一大截。 苏寒山知道朱骥不足以成为长久支撑,抓紧这个机会,运足功力,双杖高举,一并砸下。 杖上劲风,直接把前方烟尘吹得一空,暴露出飞龙的身形,高举双刀扛住拐杖,脚掌却陷入地下三四寸。 苏寒山得到机会,左手一杖刺入土地,稳住身形,右手再攻。 之前苏寒山跟贾廷等人交手的时候,确实没使过什么精妙的招数。 只不过是纯靠内功技巧和练擒拿手锻炼出来的眼力,拦截对手攻势,并攻击对方的薄弱之处。 无论是攻是防,拐杖都是直来直去。 而现在,当他的拐杖速度无法取得优势的时候,他就不得不消耗更多的脑力,运用一些凝结着前人智慧的“招法”。 松鹤武馆,拳脚功夫中最出名的就是铁鹤擒拿手,兵器功夫中最出名的,则是鱼龙枪法。 现任馆主苏铁衣,就是精研鱼龙枪法的大高手,曾经多次给苏寒山演练过鱼龙枪法,讲解其中的关键。 他是觉得苏寒山坐在轮椅上,练拳掌功夫,施展起来并不那么方便,还是练兵器最好,尤其是长鞭、锁链之类的武器。 假如能够悟透气海六诀,就算是坐在轮椅上施展软兵器,也能够比双拐之类的战法好得多,能多些自保之力。 可惜松鹤武馆并没有使软兵器的功夫,所以苏铁衣就靠着自己的理解,想着把鱼龙枪法改编成一套使锁链枪的手段,未来传授给苏寒山。 截止到苏寒山这回穿越之前,苏铁衣的改编计划,还没有完成。 但是鱼龙枪法的本来面目,倒是被苏寒山看得很熟了,也学会了其中小半的招法。 木质的拐杖,有硬度又有韧性,用来施展枪法,也算是比较契合。 苏寒山右臂的内力一分为二,到了腕部,再旋扭起来,灌注到拐杖之中,右手小臂沉收抖刺的四个动作,变化极快。 整个拐杖靠近手掌的那半截,看起来还没有什么异样,可是前半截拐杖,却在他手掌急速收放之间,抖出一个个圆弧。 无论飞龙的双刀连砍有多快,都被那抖成圆弧的棍影,全部圈拦下来,无法突破。 明明是木质的拐杖,抖动的过程中发出的力道,却沉猛得好像将空气都搅动了起来,呜呜的响声,非常震慑人心。 而且每当飞龙想要绕到其他方向攻击的时候,那看起来只会抖成圆弧的拐杖,就会突然刺出,截断他的去路。 那一个瞬间,整根拐杖必然会是笔直如线,从一而终,一刺之力,足以洞穿精铁,根本叫人不敢正面抵挡。 飞龙正面攻又攻不破,绕又绕不过,突然连着几大步,跳跃退后,两只手的镯子往刀柄上一勾。 他的刀柄缠绕的并非常见的细绳,而是钢丝,而且在表面留了一个钢丝锁扣,用镯子勾住之后,就能把钢丝解开。 长达九尺的钢丝,一端被他以手镯锁住,另一端还连在刀柄之上,挥舞起来,如同流星破空,哪怕刮着一下,都能剜掉大块血肉,分外凶残险恶。 这两把刀舞起来之后,半个院子都无人敢靠近。 东厂番子、于谦旧部,甚至就连飞龙自己的手下,都有人被误伤,惨叫不止,连滚带爬的逃出这个范围。 “杀杀杀杀杀杀杀!!!” 飞龙狂笑大喊,身体翻腾跳跃,钢丝在手脚之间缠来打去,带动双刀飞舞,“死瘸子,死吧,死吧,死吧!” 苏寒山右手一根拐杖,左遮右拦,精准的击中双刀,将之砸开,额头却渗出汗珠,心脏怦怦跳动。 不是他气力不继,而是太过紧张,但凡他拐杖有一点偏差,没有打中钢刀的重心,都有可能被乱旋的刀刃,切到身体上。 突然,他左手一晃。 飞龙右手的流星刀,居然找到空隙,缠在了苏寒山用来稳定身形的左手拐杖上,并在钢丝上灌注内力,奋力拉扯。 “死!!” 飞龙大喊一声,眼神狂热,右手扯动钢丝的同时,左手流星刀一抖蓄势,向苏寒山掷出。 钢丝已经切入左手拐杖内部,左手如果不加灌更多内力,拐杖必将断折,但如果右手力道不足,流星刀飞来之时,也将有杀身之祸。 苏寒山瞳孔骤缩,左手松开拐杖,发力一拍,整个人腾空而起。 人在空中,衣袂飞扬,他仅剩的一根拐杖指向飞龙,右手的五指紧扣,稳固如铁,左掌掌根,砸在拐杖末端的圆球上。 苏寒山之前向拐杖中灌注内力的时候,都是将两股内力向右旋转。 而现在,他左手砸出去的时候,同样是两股内力分流,却是向左旋转。 之前的功力,已经积攒了很大一部分在拐杖内部,尚未消散,当后面的这一部分功力涌入的时候,两股相反的内力接触,好似两块巨大的火石对撞。 刚猛无俦的爆炸性力道,使得整根拐杖后面五分之四的长度,全部炸得粉碎。 苏寒山自己用来稳固方位的右手,也被震伤,掌心皮肤火红,痛胀欲裂。 可拐杖尖端的一小截木头,却保持了完整,并在这种狂暴力量的推动下,轰射出去。 飞龙脸上还带着狞笑,脖子抬起的时候,只看到对方手中火光一闪,根本没看到究竟有什么东西朝自己飞过来,就已经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大力击中,被带动腾空,向后摔去。 嘭!!!!! 那一节裹满赤红火光的木头,打穿飞龙的胸腔之后,所有人才听到了刚才拐杖爆裂的声音。 鱼龙枪法,孽龙吐珠! 在大楚王朝的传说中,凡孽龙者,获罪于天,不可显露龙相,欲吐龙珠,必先毁其身。 这一枪,以孽龙的神话传说为立意,也是整套鱼龙枪法之中,杀性最大,最爆裂狂嚣的一招。 那块木头在打穿飞龙的身体之后,还把街对面的墙壁,炸出一个碗口大小的洞来。 假如苏寒山的拐杖,用的不是普通木头的话,恐怕这一击的威力,还要更可怕。 飞龙的身体重重的摔倒在地,右手的钢丝,已经扯断了那根钉在地上的拐杖,左手的流星刀,却没有击中目标,只能伴随着它的主人,一起落下。 “别死!!” 苏寒山的身影落下,左掌在地上一拍,势如虎狼,扑到了飞龙身侧。 只看了一眼,苏寒山心头便是一沉,盘起的双腿直接砸在了地上,毫无知觉,反而胸口如同压了千斤重石一样,嘴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刚才是生死关头,孽龙吐珠这一招,他又是首次用于实战,出手的时候,根本不可能拿捏住分寸。 飞龙脸色呆滞的朝着夜空,瞳孔涣散,胸口已经破开一个大洞,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碴子,还有一些内脏的碎片,估计心和肺,已经全部碎掉了。 显然,这已经是一具尸体。 一具不可能再回话的尸体。 呼!! 苏寒山扭头看向其他马匪,眼中似有血色晕染开来。 第十六章 柳暗花明 天光渐亮,清晨的露珠凝结在瓦片上,荒草之间有些潮湿之气。 将军庙里那些被扑灭的火堆,终于渐渐散尽了余温。 朱辉临走之前,安排了两个人留下,照顾于家子女,他们也非常谨慎,并没有继续留在将军庙中,而是在将军庙附近的一间破屋躲藏。 那破屋墙壁本就残破,他们躲在屋里,就能透过墙上的裂缝,观察将军庙那边的动静。 如果回来的是他们的同伴,那当然最好,如果来的是不速之客,那他们也能够及早警觉。 这一夜里,几个人的心情都非常忐忑,除了于欣因为伤势拖累,支撑不住,昏睡了过去,别的就算是年纪最小的于康也没有能够睡着。 好在清晨时分,他们终于盼到了一个好消息。 “回来了,是他们回来了!” 几人从墙壁裂缝中,看到朱辉等人的身影进入将军庙,纷纷出来会合。 于冕也小心的抱起了自家妹妹,喊了小弟一声,脚步匆匆的离开破屋。 当得知东厂进入平阳城的番子已经被一网打尽,甚至还另有一伙马匪也被干掉,于冕等人看向苏寒山的目光,已经满是惊叹和感激。 可是苏寒山本人的脸色很不好,手上用两把钢刀代替拐杖,盘坐在院落的一角。 飞龙死后,苏寒山特意让朱辉等人在对付其余敌人时,以生擒为主,事后反复逼问那些马匪,想要知道有关飞龙所说的“谣言”的详情。 可是那些马匪,是在飞龙到西北之后,才跟在飞龙身边的,根本不知道飞龙话语中所说的谣言,具体指的是什么。 他们对于能让人残肢痊愈的事物,也毫无线索。 处理了那些匪徒之后,苏寒山回来的这一路上,心里都在反复思量。 飞龙当时的态度不屑一顾,明显不相信存在那种拥有奇妙力量的人或物。 那么他很有可能,只是听说过相关消息,而并没有直接掌握关键的事物。 按照太极图给出的提示,苏寒山是在十天之内,就有希望找到疗愈双腿之法,那么那个人或物,应该是直接出现在城中才对。 最有可能的,果然还是眼前这些于谦旧部。 苏寒山审视着众人,想要看出一些端倪。 朱骥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带了些伤,因为有从东厂那些人身上翻出来的金创药,回来发现于家子女也安然无恙后,便放心的各自坐下,开始敷药包扎。 朵拉虽未受伤,却也累得不轻,正从锅里舀些水来喝。 无论哪一个,都不像是身上有着足以疗愈残肢伤势的宝物。 无论哪一个,也都不像是神医。 但那疗愈双腿之法,如果真是一种奇药的话,那么留作自己压箱底的手段,不到万不得已不拿出来,那也是正常的。 这些人固然都算得上是忠义之士,但没有谁规定,忠义之士,就一定该把自己保命的底牌,送给一个刚结识不久的战友。 苏寒山不是个盲目乐观的人,所以他心里也早有预案。 在朱辉等人刚进平阳城这天晚上,苏寒山就来跟他们交涉,带人奔袭东厂,固然是因为东厂威胁最大,需要尽早除之。 第二层用意,也是要让眼前这些于谦旧部,无暇多做休息,陷入眼前这种满身伤疲的状态。 在这种状态下,苏寒山就有把握不下重手,把这些人通通点穴擒拿,再设法逼问线索。 众人之中,以朱辉武功最高,虽然是个女扮男装的年轻姑娘,但心思也最缜密,若要动手,必然先将她拿下。 苏寒山的目光在朱辉身边徘徊,梳理全局,推断自己动手之后的情况。 朱辉一倒,朱骥就成了威胁最大的,也必然反应最激烈,但他跟朱辉之间相隔较远,所以要先袭击铁竹,将铁竹挑起,去撞击朱骥。 然后是朵拉,尽量在他拿到自己的刀之前制住他,再然后…… 朱辉正在墙角下给于欣换药,众人虽然可信,但于欣毕竟是个女孩,所以朱辉有意识的遮挡在于欣前方,背对众人。 “嗯?” 朱辉因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扭头看去,恰好与苏寒山四目相对。 正在整理绷带的手,不知不觉停止在半空,朱辉微微皱眉,眸子却依旧清亮,坦然地与苏寒山对视。 院落中的其他人都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之处,彼此交谈,忙着自己手上的事,嘈杂纷乱。 可是朱辉却感觉,整个院子都被一层奇异的氛围笼罩,其他人的声音,好像隔了一层浓雾,才传到自己耳边,显得不太真切。 只有苏寒山的动作神态,一丝一毫,都那么清晰。 沉冷,抑郁,紧绷。 苏寒山右手的那把刀,刀身出现了很细微的偏转,刀背转动向前,而他的眼帘即将垂下,避开朱辉的视线。 “啊!” 朱辉心头几乎停跳了一拍,突然站起,手也搭在了腰间镖囊之上。 可她站起来之后,才发现刚才痛呼的声音,是出自身边的于欣。 “欣儿。” 于冕焦急的朝这边看过来,连忙问道,“怎么了?” 朱辉看了看苏寒山,对方视线已经垂下,握着刀柄的手,指节突出,分外显眼,却没有任何动作。 她按下心头刚才莫名的不安,回头检查于欣的情况,脸色微变。 “欣儿伤口的情况又恶化了。” 朱辉说道,“不行,现在一定要把她身上的箭头取出来了,不然伤势会越来越严重。” 其实一个小姑娘,中箭之后这么多天,在这种荒漠天气奔波劳累,只靠了一点金创药,到现在才出现伤口溃烂的迹象,已经堪称是个奇迹。 只是现在,老天似乎不再眷顾这个小女孩。 “那怎么办?” 朱骥之前已听过平阳医馆的事,“苏老弟,平阳医馆里原本的大夫一定是出城了吗?会不会还在城中哪处,没有离开?” 朵拉回答道:“肯定是出城了,况且我这几天,听说过那老大夫的医术,他也不是能治得了这种伤的人。” “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多给她敷些药,看看天意如何了。” 朱辉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心痛怜惜。 可是那箭头太深,拔的人如果不精通医术,不能做足准备,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大出血。 那样的话,拔了只会死的更快。 “给我看看吧。” 苏寒山放下了左手的刀,伸出手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朱辉只有一点转瞬即逝的迟疑,就定住神色,抱起于欣,一步步走了过去。 她的剑还靠在墙角处,双手都抱着小姑娘,也没有机会去摸飞镖,直接跪坐在苏寒山面前,让苏寒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小姑娘的伤处。 苏寒山眉梢微动,手掌轻按在于欣左臂脉门处。 这动作看起来是在号脉,其实却是把自己的内力灌注进去。 这个世界的内功心法因为本性太柔,虽然战斗的时候可以更大程度的减免伤害,却也很难靠内力固化血肉。 所以,即使是某些堪称宗师的人物,也没办法在不做肢体防御的情况下,仅凭腰腹这些柔软之处,扛住小匕首之类的攻击。 可是苏寒山的内力可以做到,他能够让于欣的伤处,暂时得到极大强化,避免拔箭的时候出现二次伤害。 苏寒山低声说道:“你练过飞镖的,手法比我轻巧,你来拔箭。” 朱辉根本不必问,肉眼都能看出于欣伤口周边的肌肤,出现异样的变化,好像毛孔都闭合了一样,显出如玉石般细腻的模样。 她把右手抽出来,稍微活动一下,三根手指捻住断箭,小心翼翼的拔出了箭头。 “趁现在给她敷上伤药吧。” 苏寒山没有放松,但就在箭头离体的时候,他非常意外的感觉到,有另一股内力在于欣体内聚合,自动向着于欣伤口的位置涌去。 这股内力实在浅薄,更柔和得难以言喻,如同春日晚霞照在婴儿肌肤上形成的光晕。 当这股内力开始运作,于欣因伤口而发热的躯体,胀红的肌肤,得到了肉眼可见的缓解。 “这是……” 苏寒山睁大了眼睛,语气低若呓语,“什么?” 第十七章 禅武心法 “你怎么了?” 朱辉紧张道,“欣儿出了什么事吗?” 苏寒山张了张嘴巴,有一种不敢相信的预感,让他发出来的声音异常低哑:“她练过武功,你知道她练的是什么吗?” 朱辉不解道:“她练过武功?” 苏寒山这才回过神来,想到这个世界内力柔和之至,即使灌注到别人体内,也很难体察别人体内的状况。 就像一根细针入水,可能丢针的人,都不一定注意得到水面上的波纹。 可是苏寒山的内力不同,就算他是抱着救治小女孩的目的来运功,仍然像是用一块石头挪进水里,巩固河床,激起来的水浪就显眼得多了。 “她确实练过武功,根基虽然很浅,但是效果却出人意料的好。” 苏寒山看向于家唯一一个成年人,眼神莫名,“她能够撑到现在,应该也跟这门内功分不开关系,如果有人以同源的内力为她治疗,必然能更好的让她度过这个险关。” 朱辉也看向于冕:“莫非于谦大人还有什么家传的内功心法吗?” 朵拉奇怪道:“于谦大人虽然是兵部尚书,但他是文官啊。” 朱骥也说道:“爹跟于大人那么多年交情,没听说于大人练过武艺的。” 众人议论间,于冕却陷入沉思,半晌之后,脸上露出恍然之色。 “莫非是……那个东西?” 于冕解释道,“我家确实没有什么内功心法,但当年京城之战,京中也有不少武林义士参与守城,后来大战落幕,有个使长短双剑的侠士,拜访过父亲。” “他说父亲殚精竭虑,华发早生,既有统兵之心,忧国之思,更该养护身体,所以送了父亲一篇养生功。” “父亲练了好像确实有点效果,也让我们学过,只是我没有练会。” 于冕愁眉不展,苦苦思索,“其实不叫养生功,我记得那里面有些词句,提到的是另一个名字,嘶,具体是叫什么。” 于康忽然说道:“叫罗摩心法,我经常看到姊姊翻看那几张纸,还读给我听过的。” “罗摩?!” 铁竹猛然站起,腿上伤口险些撕开,哎哟一声又蹲了回去,一边抽冷气,一边却说道,“我就说那个土匪头子讲的什么治疗残肢的谣言,有点耳熟,现在想想,可不就是罗摩吗?” 苏寒山追问道:“你知道详情?” “这个事情当年闹得还挺大的,我也是听说的。” 铁竹说道,“据说古代有个高僧罗摩,来到中原弘扬佛法,兼修天竺与中原的内功,很有独到之处,是当时禅武合一的大宗师。” “十几年前,也不知道是谁挖古墓的时候挖出了罗摩遗体,尸体居然还非常完整,后来又有流言说,古老典籍记载,罗摩遗体已经因为生前功力的浸润,永久改变了某些构造。” “只要得到遗体,就能揣摩出罗摩内功,练成此功,目盲可以复明,失牙可以再得,瘫痪的人也能重新站立起来。” 铁竹摇了摇头,“这个事情当时把朝廷里的大官,武林里的正邪两道,民间的富商等等,全都牵扯进去。” “要我说,这种明显是谣言的东西,他们居然也信,后来果然还是被戳破了。” “当时有个首富,因为重病导致两腿瘫痪,花了好些年头,不知道掷了多少金银财宝,得到了罗摩遗体。” “可是他不但没能站起来,反而还在得到遗体后不久就死了,有人说,就是希望落空,受不了打击,给全家都下了毒,死了个干净。” “后来官府还在他家发现了罗摩遗体的上半身,结果却查出来,只是一具伪造的干尸,没有半点稀奇之处。” 铁竹大摇其头,“这个罗摩内功,估计也是创功的人,扯个高僧的名头,给这功夫抬抬身价。” 院中其他的人,只当一段旧时趣闻来听。 苏寒山心中却思潮起伏,激动得牙齿都在打颤,盯着面前这个小女孩,就像是盯着一件稀世珍宝。 就这个小女孩体内的功力,浅薄到连气海三转都算不上,就已经能够很明显的缓解发炎发热的症状。 单论疗伤效果,松鹤纯阳功练到气海十二转,大约才能跟这个表现相提并论。 而且,松鹤纯阳功用来疗伤的话,不能维持太久,不然反而给伤口制造负担。 这个小女孩体内的功力,却绵绵若存,不绝如缕,都在往伤口处聚集。 假如当初她中箭的时候,就有人能帮她把箭头取出来,指不定她现在伤口都快长好了。 以此推论,假如有人把罗摩内功,练到相当于气海二十四转的程度,他的疗愈能力,该达到什么地步? 这个罗摩内功,多半就是太极图所指的那件宝物! 至于铁竹刚才说的那些话,他自己又并非亲历者,道听途说,有所偏差,也很正常。 苏寒山的猜测,很接近当年的真相。 当初确实有真正的罗摩遗体出世,只不过那个首富只得到了一半,另一半被黑石组织的杀手所获。 后来有人制造了半个假遗体,想要钓出那个首富掌握的半个真遗体,结果黑石组织黄雀在后,夺取了首富拥有的那半个真货。 后来两份罗摩遗体,就在黑石组织的几个高层和黑石旧日的仇家之间辗转。 经过连番内外变故,黑石高层身亡,总部瓦解,他们那个大仇家却也看淡了江湖,只愿携妻归隐,成为京城市井间的小民。 直到八年前京城之战,罗摩心法被转赠给了于谦,又传到了于欣身上。 “我要这门内功……我要知道这门罗摩心法的内容……” 苏寒山本来想说些借口,比如于欣还很危险,要知道于欣的内功,才能继续救治等等。 但他心中太紧迫,说话的时候竟然有些忘词,只是干巴巴的重复了自己的要求。 “咳!” 苏寒山回过神来,咳嗽了一声,正要重新整理词句,于欣却开口了。 “罗摩心法么?” 于欣好转了些,刚醒过来就听到几句交谈,竟然不假思索的开始口述罗摩心法的内容。 于谦被斩,于家破灭之后,这个小女孩直到现在,身心才安稳了一些。 身边的人,要么就是一路逃亡中,护着他们的叔叔、伯伯、姐姐,要么就是刚刚救了她的大恩人。 她根本不觉得,什么罗摩心法,能够比得上身边这些人的好心。 “你……” 苏寒山做梦也想不到,到了最后一步的时候,事情居然会变得这么简单、顺利,手指不禁蜷缩了一下,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但他不敢浪费时间,胡思乱想,连忙屏息凝神的聆听着罗摩心法的内容。 “饭六分饱,茶三分足,体感松快,寻一静室,数息四百八十次,呼则平,息则静,静而后能定,存思气感出丹田,入督脉,足少阴……” 于欣说了一遍之后,怕众人没有听清,喝了朵拉送来的半碗水,又开始复述。 苏寒山耳中听着,已经开始改变自己的运功路线。 他本身就有气海大成的修为,对《罗摩心法》开头那些培养气感的阶段,完全可以跳过。 只要改变运功路线,就可以逐步转化内力的性质。 验证这门心法对他的腿,到底是不是有用!! 第十八章 美妙一日 天色已经大亮,城中的一些商铺开了门,路上有了行人。 左邻右舍的闲聊,长辈晚辈的打招呼,酒食铺子叫卖揽客的声音,好像唤醒了这座城市,使这片荒凉的天地也显出了几分喧嚣。 热闹的声音远远的传来,将军庙里的人也隐约可以听到。 耳力最好的苏寒山,却忽略了外界所有的声音,聚精会神的体验着自身功力转化之后的效果。 他的功力浑厚而刚强,目前转化成罗摩心法的还不足两成,但就是这两成功力的表现,已经让他喜出望外。 从前他以《松鹤纯阳功》去滋养自己双腿的时候,不但要注意自己经脉的负担能力,还要时时刻刻小心谨慎,尽最大的努力,将自己的内力分得更细一些,更便于渗入血肉之间。 就像是在拿刀劈柴,就算再怎么努力,最后也最多将这些柴劈的像筷子一样粗细。 而经过《罗摩心法》转化的内力,好像本身就是由诸多丝线组成的,根本不需要自己费心再去剖分。 只要将这种内力运转到双腿之中,它自然而然的就会分散开来,朝着双腿中损伤最严重的那些地方渗透过去。 苏寒山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小腿,腿部的内力,立刻就朝着被他按住的地方流注过去。 千丝成线,千线成面,产生了柔韧的回弹力道。 以前苏寒山用手指戳自己小腿的时候,基本是一戳一个小坑,好久都无法恢复,那是血脉瘀滞,筋肉僵涩的表现,根本看不出有一点弹性。 现在这种弹力,虽然还是靠着罗摩心法的特性,渗入到血肉微末处加持而成的假象,但是却给了苏寒山一种无比真实的预感。 只要继续下去。 只要把这种状态持续下去,要不了多久,他的双腿血肉就会真的拥有更多的活力,开始恢复弹性。 然后恢复更多的知觉,从仅有的酸胀疼痛,变得更加细腻,变得可以感觉出自己的双腿是被刺还是被撞,是被按还是被抓挠。 最后,他的腿将会渐渐的可以活动。 从细微的动作,变成大的动作,从迟缓变得利落,直到最后的最后……可以支撑起他的身体,甚至与双臂一样灵活有力,舒展协调!! 苏寒山呆呆的又戳了戳自己的腿,嘴角咧开,遏制不住的笑意,从胸腔里迸发出来,让他忍不住仰头大笑。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貌若少年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涕泗横流,笑得似乎都没了气,才捂着自己的脸垂下头去,就见肩膀依旧在颤抖。 过了会儿,他又大笑起来。 笑声中的畅快和欢喜,竟是如此浓郁。 令听到这些笑声的人,就算脑子还不明所以,脸上却已经先忍不住扬起了笑容。 欢笑,本来也是这世上极容易触动旁人的一种情绪。 周围众人惊诧之余,心中也有了猜测。 苏寒山双腿残疾,他们自然都知道,罗摩遗体的谣言刚才他们也听过了。 现在苏寒山笑成这个样子,难不成是那罗摩心法的效果并非谣言,而是真有神妙?! 于欣背诵罗摩心法的时候,周围的人也都听了,字数并不算特别多,对于同样练过内功的人来说,更不难理解其中的含义。 当下就有几个人,同样开始尝试修炼。 他们的功力虽然不如苏寒山深厚,但是内功体系跟罗摩心法更为贴近,很快也察觉到这心法,果然别有奇奥。 连夜作战,刀头舔血,惊险过后身心俱疲的感觉,本来最难消除,可是现在运转这套心法,居然明显感觉到,自己身子轻松舒坦了几分。 长途跋涉,露宿野外,不规律的睡眠等等,早就在这些人身上积累出了裹住整个脑子的颓意和烦躁。 即使有机会、有地方让他们休息,他们也未必睡得着,时而会因为莫名的惊悸而苏醒。 可是运转这套心法后,如铁竹等几人,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就彼此依靠着,睡了过去。 苏寒山的笑声也早就止歇,解开缠绕在自己双腿上的绳索,把两条腿放直,笑意难掩地坐在墙根处继续用功,准备把自己的所有功力,都转化成罗摩心法的性质。 这一整天,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昨夜那些匪徒进城的时候破坏了城门,留下大量的马蹄印,在早上就已经被人发现。 但直到中午的时候,城里一直没有什么大动静,才有几个衙役壮着胆子,追随着马蹄印的去向,发现了城西空屋里面那片战场。 平阳城就这么大,昨天朱辉等人进城的时候,虽然态度要好一些,但毕竟也个个骑了马、带了刀剑。 衙役们发现了那片战场之后,第一个联想到的也就是这些人。 可他们不但没有对将军庙这边做出任何攻击性的布置,反而在下午,主动送来了一批现场搜查到的银两,名义上是说,对民间义士们击杀马匪的奖赏。 朱辉正好趁这个机会,提出请县衙帮忙准备大批饭菜、热水、新衣,并打扫破庙附近的几座空屋。 黄昏时分,众人相继醒来,大吃大喝,到屋子里洗浴一番,即使有伤口的,也擦了身子,换上新衣服,各个精神百倍。 只有苏寒山,并未洗漱换衣,晚上也只草草吃了几口,灌了几碗茶,就继续练功,只不过练功地点,是从墙角地面,换到了一张藤椅上。 “舒服!东厂虽然吃住讲究,但跟他们待在一块,就是没有跟你们一起吃喝这么爽利。” 将军庙的院落中,饭菜已经收走,却还留下了桌椅茶水。 朵拉坐在桌边,笑道,“今晚再睡个饱觉,明天咱们就能起程进荒漠了吧。” “到时候绕个圈,重新回中原,天大地大,朝廷也不可能真管到民间每一处,咱们后半生也就自在了。” 铁竹捧着装茶的陶碗,吹开茶叶末子,嘬了一小口,砸嘴道:“我有点门路,到时候给大伙重新弄个身份,住在一块,彼此也有照应。” 有个孔武有力的络腮胡汉子说道:“好是好,不过咱们不当兵,不当官了,以后干什么呢?” “我会养羊,猪的话,也差不多吧,可以做个屠户?” 朵拉呵呵笑道,“实在不行,我还会做法事,当年京城之战后,可有好多和尚道士,络绎不绝的被请过去做法事,看都看会了。” “小地方应该也讲究不了我们是不是真道士,把头发一扎,给他们跳一跳,唱一唱。” 与苏寒山相比,朵拉跟这些人以前虽然也不相识,却熟络得很快,大约是气质相近,经历相似的缘故。 像他刚才说的这话,朱辉听了也只觉得寻常,可朱骥等人,这些当年上过京城战场的,个个都拍着桌子,笑个不停。 仿佛那段话里,藏了什么特别好笑的暗号。 朱辉微微摇头,把座椅一带,坐到苏寒山身边不远,低声说道:“多谢你帮我们袭杀东厂的人,否则我们要跟东厂周旋,绝活不下来这么多个。” 苏寒山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 “他们是把你也当成与于谦大人有关系的人,但我看,你会出现在平阳城,是另有缘故吧。” 朱辉目不斜视,瞧着那些谈笑风生的人,却在对身侧的人说话,“于谦大人对你并无恩义,你却帮了我们忙,所以更该谢你。” 苏寒山道:“于欣,对我有恩。” “那是因为你相助在前。” 朱辉说道,“如今平阳城的事虽然告一段落,但东厂还有大队人马在朝这里前进,你该离开了,请恕我们不能陪你同行。” “你在这里做的事,东厂后面的人还不知道,你可以直接往东去,也不怕被他们各个关卡查问。” 苏寒山原本对此不置可否,但忽然心中微动,转头盯着朱辉看了一会儿,问道:“你们是不是,不准备走?” 第十九章 真实目的 朱辉一愣,似乎没有想到他这么敏锐,不禁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你的语气啊。” 苏寒山说道,“你字里行间,总感觉有一股你快死了,但是我没有受过于家的恩义,所以我不用死在这里的意味。” 朱辉笑道:“你多心了,我们这么多人出动,就是为了救走于家子女,而今已经到了这里,如果不走,岂不是枉费这么多日的血战劳苦?” 苏寒山并未立刻回答,只是看向正在闲谈的那些人。 那十几个人中,有几个人接话接的比较少,脸上的笑容也不太多,显得十分肃然。 爬山涉水,血战至此,终于大功告成,就算是性格再怎么内敛的人,也不该是这样一副模样。 他们那个样子,倒好像截止到目前的事情,都只是前奏,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真正的大事。 “我猜,你们是有一部分人要护送于家儿女离开,另一部分人,才是要留下的。” 苏寒山说道,“而且即将离开的那些人,还不知道另一部分人会留下。” 朱辉不语,也在看着那些人,目光有些怅然。 苏寒山继续说道:“但是我不明白,你们这些人留下是想干什么,断后吗?” “只要我们入了荒漠,他们不可能查清我们具体的行进方向,就算分散兵力,四处追杀,我们聚在一起对抗起来,也更有成算。” “你们把人手分散成两批,只会导致你们这些人被杀光之后,另一边的人手也会更薄弱,更有可能让两边的人,都沦落到悲惨的结局。” 朱辉沉默了片刻,不再否认,说道:“不只是我们这几个人会留下,很快,还会有人来跟我们会合,我们的目的,也并不只是断后。” 苏寒山问道:“那……谁?!” 他突然扭头向东看去,东边的屋顶上正有一个人影跳了下来,众人纷纷拔刀提剑。 朱辉定睛一看,却连忙喊道:“别动手,这也是我们的人,是吴参军的朋友。” 来者大约三十岁,英眉朗目,目光锐利,鼻梁高挺,下巴上的皮肤只能看出少许青色,胡须刮得很干净,身材修长,手里还拿着一把黑伞。 “萧少镃,见过诸位。” 他向众人抱拳之后,目光落在苏寒山身上,笑道,“我们进城之后,就察觉到这里的情况跟预想的不符,东厂派到这里的人,居然已经全部伏诛,想必是多亏了这位少侠。” 苏寒山也向他一抱拳,报上名号。 “原来是苏少侠。” 萧少镃环顾众人,说道,“苏少侠刚才猜得不错,这里的人接下来确实要分头行动,各有去处。” 苏寒山跟朱辉的对话声音不高,那边谈笑风生的一群人,都没有听到他们两个在说什么。 这个人居然在屋顶上听到了,内功造诣非同小可。 但他这句话的效果,比他的内功更惊人。 铁竹等人脸色大变,顾不得身上伤处疼痛,急忙站起,连声追问道:“分头行动,什么意思?” “你们这一批,就是该走的人。” 萧少镃从怀里掏出一张路线图,抛给他们。 “护送于家儿女离开的一群人,要在三月初九之前,赶到吴宁事先在荒漠中设立的那座粮栈,白天警戒,晚上睡地窖,熬到大风沙天气过去之后,再继续赶路。” “至于该留下的那群人嘛,事先都已经知道了,也不用我复述。” 铁竹等人面面相觑,看向桌边那几个一直坐着没动的人,眼中满是惊疑之色。 朵拉也眉头紧锁:“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直接进荒漠,是最好的选择,根本不需要留人断后。” “因为我们不是要断后。” 朱辉淡然说道,“我们是要报仇。” 门外传来一声叹息,约有三十多个人,陆陆续续走进了这座破败的院落。 领头的那人看着五十岁上下,头戴方巾,身穿布袍,身形清瘦,长须花白。 众人一看到他,纷纷行礼,口称参军。 这人,就连朵拉也认得,脸上颇有几分见到旧相识的喜色。 此人正是当年于谦帐中的参军吴宁,曾经坐到兵部侍郎的位置上,也就是兵部的二把手,仅次于于谦本人,堪称位高权重,更兼神机妙算,日日在军中走动。 所以于谦旧部,基本都认得他这张脸,况且他当年当官的时候,也喜欢穿这么一身布袍,配色都没变过。 据说,京城之战结束后不久,吴宁就因为用了太多心计,头脑发热数日,大病了一场,辞官养病。 想不到如今于谦已死,这个早已回归民间的参军,又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吴宁向众人见礼之后,也向苏寒山道谢,而后才对萧少镃说道:“贤弟,你何必这么急着说破?” 萧少镃黑伞点地:“他们明日就要走,今晚必然说破,早些晚些,又有何差别?” 吴宁瞧着于冕那张变来变去的脸,就知道这个侄儿心中有了颇多思虑,心中暗自摇头。 “朱辉说的不错,我们这些人留在城中,不是要断后,而是要报仇,但也不仅是为了报于家的仇。” 吴宁面朝众人,字字诚挚,“朝中忠良,虽以于大人为象征,但其他人,难道就只是于大人衣摆下的木石傀儡吗?” “他们、我们,也都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有心有思,有家有国的大活人。” “夺门之变,阉党奸贼当天在京城内,就戕害大大小小数百官吏,尸相枕藉,惨不忍睹,等清洗的风波牵连到地方上,具体残害了多少人,更已经不可细数。” “在场的人,几乎就都是那次风波的亲身经历者吧。” 朱骥、铁竹等人,都沉默了下来。 于谦的恩义虽广,名声虽大,但有能力、有胆子来参与这场亡命之举,劫走于家儿女的人,确实也基本都是当初在军中有职位的。 他们拼死拼活,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行事无愧的上司,拼出一个前程,却也正因为有了一官半职在身,在夺门之变后,成了最快遭到打击屠杀的那批人。 铁竹当初逃出京城时,死了几个亲如手足的兄弟,梦里都是血和泪,却说不定是在场所有人中,与夺门之变的血仇最轻的一个。 而那夺门之变的罪魁祸首,可以说是太上皇,可以说是曹吉祥,可以说是武将石亨、文臣徐有贞。 但在知道内情的人心目中,最不容置疑的一个罪大恶极之辈,还是那东厂督主,受封昭武伯的曹武伯。 于谦并非不知兵,更并非不知人心,否则他也不能扶立新帝,统领朝政,掌权八年。 他虽为避嫌,不至于做出一些掌控宫城的事情来,可皇城内外各个紧要之处,其实也都有愿意为他报信的人,可以说是他的耳目。 然而在夺门之变当天,于谦居然没能收到任何消息,没能做出任何及时的反应。 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东厂潜藏的势力。 曹武伯暗中培养死士,在江湖上招揽大盗巨枭,在夺门之变当天,劫杀了所有想向于谦一系报信的人手,又搅乱宫廷,使景泰皇帝误以为是于谦想要谋反,错失最后求援反制的良机。 “我们之中有些人还保下了一些牵挂,有些人,却已经只剩下仇恨。” “所以我听说曹武伯要用于家儿女设局,钓出忠良旧部之时,才想尽办法,联络不惜此生,决心报仇之人,有了一个将计就计的谋划。” 吴宁继续说道,“我测算天文,查看地理,翻遍地方典籍记载,上溯至宋元年间,确定今年的平阳城一带,会有一场不同于以往的大风沙,在三月初九开始,连吹七天至十天左右。” “兵分两路,一路劫囚,一路阻挠东厂人马,正是为了做出我们自己已经中计的假象,并顺理成章,拖延他们抵达平阳城的时间。” “等他们到城中之后,风沙大作,两眼难睁,人数再多,也必将混乱不堪,而我们却有事先准备的雪蚕丝蒙面,无畏尘土,可视百丈之物,趁乱突袭……” 吴宁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略显苍老的嗓音中,竟意外生出几分金石般的激鸣,“以我等血肉之躯,闯开乱丛刀枪,直取那昭武伯爷!!” 第二十章 众志一心 “这样的事情,我岂能错过?” 铁竹听得热血沸腾,双手抱拳朗声说道,“我年纪已经大了,护送于谦大人儿女的事情,可以让他们更年轻的人去。吴参军,请让我也留下吧!” 另外那几个本来不知道内情的人,也在争着要留下。 “不行。” 吴宁断然拒绝,而后温和解释道,“你们原来并不知道要向曹武伯复仇之事,这一路拼杀的本意,就是要救于家儿女,事已至此,岂能不有始有终?” “也万万不要觉得你们的行动不重要。我们留下,是要给过去一个交代,你们离开,则是要为我们所有人的将来做打算。” 他摸着胡须,劝说众人之时,胸有成竹,娓娓道来。 “朝廷里面拥护太上皇的那群人,都是私心大于公心之辈,一时或许可以合作,但很快必生嫌隙,甚至是生死仇敌。” “如今曹吉祥的派系势力最大,但曹武伯这个真正的顶梁柱一死,必生内忧,石亨、徐有贞,甚至皇位上那个人,都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曹系一倒,剩下的派系更少,内斗更烈,死得更快,蛀虫咬蛀虫,千古都是如此。” “要不了几年,风向就会转变,到了可以给于谦平反的时机,会有人去找你们,以于谦大人长子这个由头,替而今含冤枉死的所有人,全部洗刷污名。” 吴宁轻声吐气,眼望远方,语重心长,“我们要给他们一个该有的名声,要让他们幸存的亲眷后人,不至于再因为夺门之变的事情,受到律法中的钳制。” 铁竹等人讷讷无言,心中还有些不甘,但又觉得吴参军说的确实大有道理,离开的人肩上也有重担,不知该如何反驳。 “叔父所言,故意抬高小侄的身份了。” 于冕这时已经考虑清楚,正色说道,“夺门之变,冤杀忠良,民怨难以平息,等来日朝局变化,倘若真有平反的机会,朝中自然会有人去做,有没有我这个于家长子,根本没有那么重要。” “先父一生清名,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心,假如我今天真的抛下诸位义士,苟且偷生,才是使先父脸上蒙羞,毁了我于家清誉,九泉之下,都无颜见先父了。” 吴宁掐住胡须,默然不语。 其实他执意要于家子女离开,也是有自己一份私心,想为当年好友留下血脉。 来日为众人平反时,究竟有没有于冕,确实没那么重要。 苏寒山静静的听到现在,突然向于冕问道:“你的妹妹、弟弟,怎么办?” 于冕稍一迟疑,脸上有悲戚之色,慨然道:“既是我于家子女,自然也要见证这舍生取义的一战,魂归九泉,在所不惜!” 苏寒山眼皮子跳了一下,萧少镃似乎也传出一声轻哼。 两人对视一眼,莫名觉得彼此之间熟悉了不少。 只是萧少镃瞧了瞧吴宁,并未开口。 苏寒山却说道:“于欣,没有哪个父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在有得选的情况下,非要走上死路,你愿意走吗?” 于欣迟疑了一下,去看长兄。 于冕朝另一个方向低着头,并未看她。 于欣露出了笑容:“我也要留下。” 你们留下根本没用! 但这句话现在说出来也没用了。 苏寒山眉头一皱,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先问了于冕。 他就该直接出手把那个姓于的打晕,让人可以顺顺利利的把于家这三个带走。 “你们只是小孩子……” 苏寒山低声说了一句,话犹未尽,却没继续说下去。 吴宁叹了口气,默认了于冕、铁竹他们都留下这件事,转身对背后刚来的三十余人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好生歇息。 这帮人一路上多次袭扰东厂的大部人马,压力比朱辉等人还要大,损失也不小。 在确定东厂那边的人,会被拖慢行程之后,他们又紧赶慢赶,抢在今天就抵达了平阳城。 要不是个个心里头都有那份血仇灼烧着,恐怕他们也坚持不下来。 朱辉跟吴宁聊了几句,又出门去找人,准备大量热水和新衣。 苏寒山坐在椅子上闭目调息,就感觉有个人走到自己面前,睁眼一看,正是萧少镃。 “我之前听到了朱辉劝你的话,很有道理。” 萧少镃说道,“你年纪还小,功力却深,大好前程,不该继续搅和在这里了。” 苏寒山随口说道:“我看你也不像是当过兵的,你又为什么掺和进来?” “我嘛,误交损友罢了。” 萧少镃洒然一笑,“吴兄一把老骨头了,居然还有好雅兴,好斗志,要做这种事,我岂能不陪着他?” 苏寒山怀疑道:“他真能算准天气吗?” 萧少镃笃定道:“他做事至少有七成把握,当年在京城就屡次有过预测风向的事迹……” 他话锋一转,“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究竟走不走?” 苏寒山叹气说道:“我也是无奈,就这身子,若是孤身向西,自然不成,若是向东,却也不妥。” “我跟东厂结仇,最开始就是因为他们四档头进店之后,二话不说,要砍了我这个无辜小民。” “如果向东去,就算他们不知道我在平阳城做了什么,也说不定会又蹦出一个东厂高手,看我不顺眼,让人把我围杀了。” 苏寒山拍了拍座椅扶手,“还不如留在这儿,大家相互照应,搏一搏呢。” 假如真有大风沙天气,又成功杀了曹武伯等高层,那他们当然有机会撤退。 萧少镃咳嗽了一声:“小小年纪,啰嗦得像是吴宁一样,就不能坦率一些吗?” 苏寒山还未回答,就看到他又咳嗽了几声,脸色发白,唇齿间隐隐有血色。 “你有内伤?” 苏寒山伸手搭在他肩头,灌输过去一股内力。 萧少镃说道:“我袭击了姓曹的两次,第一次全身而退,第二次他床上藏剑,剑上无鞘,一照面就斩了我一片衣袖。” “之后我要脱身时,他的剑气透过我的伞,给我留下了一些伤势,因为急着赶路,还没能好好疗伤。” 他张开自己的黑伞,伞面上赫然有一个龙眼大小的孔洞,孔洞下方恰好有一根伞骨,能明显看出来伞骨受损的痕迹。 这把伞,是用镔铁为骨架,用异种海蛇的皮,混合铜铁丝线缝制成伞面,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真想不到有一天,会被人以隔空剑气射穿。 “好在当时我将伞张开,挡在背后,剑气打穿伞面,又打中骨架,已经松散钝化了很多,否则的话,我受的就不是内伤,而是穿透肺部的重伤了。” 萧少镃说到这里,察觉自己心肺气息,竟然越说越舒畅,不禁奇道,“你是哪一派的,这内功疗伤,竟有如此奇效?” 苏寒山道:“我这心法也是刚从于欣那儿学来的,她应该不介意传给你们。” “于欣?” 萧少镃恍然,语带笑意,“原来如此。” 第二十一章 指点剑术 众人很快听说了罗摩心法的事,虽然对其效果还将信将疑,但不耽误一起着手学习。 其实,苏寒山还有想过,要不要把松鹤纯阳功教给他们,就当是松鹤武馆在异世界收了一批学徒。 但松鹤纯阳功,比罗摩心法复杂得多,而且内力性质跟他们以前所学的差异太大。 区区几天时间,若是让他们分心学这个,只怕弄巧成拙,得不偿失。 还是让众人专心修习罗摩心法最好。 夜色渐深时,朱辉送来被子,苏寒山这天晚上,也好好睡了一觉。 他的心情已经平复了些,不至于激动得难以入眠,而且练功这种事,过犹不及,如果连日不睡,只顾着练功,反而会有负面的影响。 当太阳再次升起,明亮的光辉洒满这个残破却热闹的院落,已经是三月初六。 “来来来,我按照他们的描述,给你削了两根新拐杖,跟原来的样式应该差不多。” 萧少镃听说苏寒山武艺虽好,却没有多少对敌的经验,就准备跟他练练手。 苏寒山接过拐杖,长度、重量,确实都挺称手:“早饭还没吃呢。” “练一会儿再吃。” 萧少镃笑道,“我告诉你,我剑法很高明的,那天主要还是怕陷入围攻,所以我连伞中剑都没抽出来,不然的话,绝不会那么轻易被姓曹的伤到。” 他握住那把黑伞的伞柄末梢,向外一拧一抽,果然抽出一把雪亮的长剑。 这剑身狭窄,宽不及两指,剑长却三尺有余。 大约是为防止折断,所以剑脊打造得厚实了些,两面都有血槽。 一看就是不太利于斩切,但很便于捅刺的剑型。 苏寒山掀开被子,拐杖一点,翻身落到一丈开外。 用的是他最熟悉的左手拐杖点地,右手拐杖应敌的姿态。 萧少镃靠近过来,长剑和拐杖几次试探性的碰撞之后,他忽然抢上前一步,剑上寒光闪烁,当头劈下。 苏寒山抬杖去挡,陡然发现不对,横握拐杖,往下一沉,正好挡住了刺向他胸前的一剑。 但这一下变化仓促,苏寒山没能完全抵消剑上力道,立身不稳,左手的拐杖在地面滑退,留下一段痕迹后,才加运内力压下,重新稳住。 “好快的变招速度。” 萧少镃赞叹了一声,并未乘胜追击,说道,“我刚才运剑的速度,并没有比你的拐杖更快,但却差点让你没有来得及拦住,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苏寒山略一思索:“假动作?” “假动作,这词倒也贴切,在武林中,是把这种手法,称作剑术中的诱敌之法。” 萧少镃说道,“我刚才用剑劈你就是个假动作,出剑之前就想好了,只做一个劈斩的前兆,立刻转为刺击。” “所以我这一劈一刺,并不是两个动作,而是一个动作。” “而你的拐杖上抬、下沉,却是两个动作,我做一个动作的时间,你要做两个动作,即使实际速度相同,也会显得你慢了一些。” 萧少镃解释道,“这就是剑法中最简单的虚实变化,一虚一实。” 苏寒山回忆之前的战斗,发现自己基本是靠速度和力量压人,就算对手也想用一些虚实变化,但根本跟不上自己的节奏,用不出效果。 只有飞龙用了流星刀之后,速度跟了上来,稍微有些虚实之变,就让自己陷入了险境。 “我明白了,我的招数太直白的话,就只能欺负一些基础素质远不如我的人。” 苏寒山右手晃了晃拐杖,说道,“但我也学过一些很精妙的招数,再来试试。” 他左手拐杖用力一划,整个人突射向前,右手沉肘振腕,一根拐杖,突然打出七道残影,几乎不分先后地攻向萧少镃。 这是鱼龙枪法中的凌波幻影。 苏铁衣演练鱼龙枪法的时候,特别喜欢从这一招开始,枪头一抖,就是七条残影攻向前方。 能把人的头,咽喉,心脏,双肺,脾脏和下阴,都囊括在攻击范围之内。 但其实七条残影中,六条是假的,只有一条是真实攻击。 萧少镃目光清亮,手腕向前一甩,好像手里拿的不是一把铁剑,而是一把柔韧至极的竹枝。 这一甩之下,铁剑就抽打出去,剑尖三寸,力道最大的地方,刚好从侧面抽中了苏寒山的拐杖。 他一眼就看破了,苏寒山只有攻向咽喉的那一记是真实攻击。 苏寒山顺势手腕一晃,拐杖尖端抖个半圆,依旧有两道残影,分取上下两处。 上攻锁骨,下攻肚脐。 萧少镃后退一步,同时还了一剑,拉开两者距离。 “哈,你学的很快。” 萧少镃赞叹,“知道六虚一实,对我无用,就立刻改用一虚一实。” 苏寒山点头道:“但对于你这种高手来说,一虚一实,又显得太简单了。” 跟人交手,当然不是假动作越多越好。 有时候对手实力低,你做的假动作速度太快的话,他可能都反应不过来你刚才做了假动作,自然也不会上当,属于是白费力气。 如果对手实力足够,而你做的假动作太多的话,更可能被对方轻易看破,乃至抢占先机。 所以苏铁衣随手练功,都能用六虚一实。 但苏寒山跟人交手,却远远用不到那种程度的攻势。 “你我交手,一虚一实,三虚一实,混杂着来就够了,这也比较容易形成节奏。” 萧少镃手上挽了个剑花,说道,“天有阴晴,剑有虚实,如果有人的虚实之变,能够练到登峰造极,剑法也就可称出神入化了。” “但要切记,剑法虚实是为了克敌制胜,不能用来束缚自己,否则就舍本逐末,贻笑大方了。” “我师父就是虚实剑法上的大行家,年轻时以剑影纷飞,剑法离奇著称,但他当年在我出师的时候,跟我一战,却剑剑都是实招,并无一记虚招。” “谁又能说,全实无虚,剑剑有效,就不是虚实剑道上的大高手了呢?” 苏寒山心头微震,认真的点了点头。 他们交手时间短暂,交谈也没有多久,但在剑术技击上,萧少镃可以说已经是倾囊相授。 所谓真传一句话,往往就是如此。 接下来究竟能得出什么样的成果,就要看苏寒山自己的练习了。 曹武伯的大队人马,要在三月初九才会到,庙里这些人还有三天的时间,可以休养、筹备。 萧少镃暗忖,有这个时间,自己的内伤,应该也可以疗养完好。 到时候,又有苏寒山这样的高手精进打法,从旁策应,或许真的能在刺杀曹武伯之后……全身而退? 萧少镃扫视众人,心中隐隐泛起了这么一个希冀的念头,喝了早上的粥,便抓紧时间运功调养起来。 可惜他这个念头,没过几个时辰,就被粉碎了。 就在三月初六这天下午,在城墙高处戒备的朱辉,匆匆赶回,带来一个消息。 曹武伯率领的人马,提前到了!! 第二十二章 巡城如风 “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 吴宁虽惊不乱,仔细问道,“来了多少人?” 朱辉语速很快:“看不清,尘土滚滚,少说有几百号人。” 吴宁却松了口气:“马蹄践踏,尘土飞扬,很容易会使旁观者高估那些人的数量。他们实际上有一千多人,假如都已经赶来,你一眼看去,应该会以为有好几千人。” “这么说,他们其实只来了百余人?” 朱辉连忙说道,“但是他们打出了两面幡旗,都是黑底烫金的大字,一者上书,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另一者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看来曹武伯已在其中。” 朱骥手摸刀柄:“迎敌吧!” “即使他们只来百余人,也是我们的两倍了,而且我们之中大多数人,还都没能好好养伤……” 吴宁略一沉吟,果决道,“城西空屋众多,地形复杂,可供利用,我们到那里去。” 众人立刻开始转移。 与此同时,东厂的人马已经到了城门下。 吴宁的判断并没有错,他们实际人数只有一百余人,其余大批人马还留在高河县附近,没能赶过来。 之前为了拖延东厂大队人马的进程,吴宁等人对他们的袭扰异常频繁,甚至派人刺杀曹武伯都不止一次。 可是从前两天开始,这些如影随形,游荡在东厂周边的敌手,好像突然消失,安静得都有些过分了。 曹武伯立刻察觉到其中大有蹊跷,打定主意,只凭刚寻回来的一百多匹马,提前带着百名精锐,动身往平阳城去。 他当然不知道,吴宁推测出三月初九有大风沙天气这种事情,但是他很清楚,对手想做什么,他就绝不能让对手料准了。 虽然东厂和锦衣卫中有些人对此颇为担忧,但曹武伯自忖武功高强,信心十足,对自己的判断更是不容置疑。 经过之前那一路所见所闻,他已料定,对方在平阳城的人数即使集结起来,也远比自己这百余人更少,自然不会把这点风险放在眼里。 可是,他心态如此高傲,真到了平阳城之后,却不像路小川等人那样无视当地县衙,自行其事。 反而在各派十人携带响箭信号,去四方把守城门后,他就主动前往县衙,要当地人协助。 “东东东、东厂,厂公?!” 平阳县令被两个锦衣卫从衙门里拽出来的时候,只见门前大路上,银发红面的威武大汉,穿一身劲装武服,扯了一条黑色披风,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垂来一瞥。 大档头皮绍棠也在马上,从后面丢来一块令牌,道:“你这一介芝麻小官,却还有些眼力,这位确实正是我们东厂督主,朝廷钦封的昭武伯曹大人。” 县令看见那两面幡旗上的大字时,腿就已经软了,根本也无心分辨手上令牌真伪,痛哭道:“下官这些年在平阳城,兢兢业业……” “正是知道你的功绩,曹大人给你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 皮绍棠打断了他的话,“近来有逆贼在你城中逗留,你身为一县之长,该当掌握外来人的行踪,只要你报上线索,此事了结之后,调你回京城为官,也无不可。” 县令顿时呆了。 到京城为官?哪怕当不了官,只是个小吏,京中过的日子,也不是他这么个边关县令能比的呀。 这可不正是平步青云? “外来人,有,有的!” 他脑子还没从这个惊喜中完全清醒过来,嘴就已经开始嚷嚷,“这一阵子确实有好多外来的强人,前几天晚上,他们还在城西动了刀子,杀得血流成河呀。” “其中一方已经死光了,另一方的人反而更多了,可怜我这手底下就几个不中用的衙役,也不敢招惹他们。” “如今他们该是在城北将军庙那片地方。” 皮绍棠脸色一变:“其中一方死光了?” 曹武伯似乎早有预料,脸上并无半点动容,开口道:“活下来的,还有多少人?” 旁边一个机灵的衙役立刻上前,抢先说道:“县令大人是派我跟他们交涉的,早先有十几个,后来又来了三十多个,如今总计有五十个出头,里面还有两个小孩,一个残废,许多人身上带伤。” “看来贾廷他们,当真是已经被这伙人害了。” 千户白琦疑惑道,“小孩定是于家的,那残废却是什么人,他们逃亡时都不忘带上?” 皮绍棠冷哼一声:“应当是在营救于氏子女过程中残废的,连此种拖累都不肯解决,真是可笑,合该受死!” 他弯腰一探,抓住刚才说话的那个衙役后颈衣物,将他提在半空,喝道,“指路!” 那衙役匆忙指点方向。 众人策马奔腾之时,皮绍棠就始终单手将他提在空中,坐在马背上的身子居然十分稳当,没有半点失衡,腰腿、臂膀,如铜浇铁铸般有力。 他们到了城北将军庙附近,还没到庙门口,就发现不少新鲜马蹄印。 一队锦衣卫率先进入庙中查看,果然已经没人。 “咱们进城动静不小,怕是已经被这些人察觉,这就要跑了。” 千户白琦深觉刻不容缓,就要指挥众人调转马头,寻迹追赶。 曹武伯却看到庙中那些换下来的破烂衣裳,两眼一眯,抬手喝止道:“慢着。” “这里换下来的衣裳太多了,你说你们县令派你跟他们交涉,具体是怎么交涉的?” 曹武伯转头看向那个衙役,“他们到底是哪一天晚上跟另一方人拼杀,后面的三十余人,又来了多长时间了?” 衙役被提了一路,耳边风声呼呼,脚不沾地,想要求些好处的心思已被慌乱压过,面对曹武伯的眼神时,只觉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却又不敢不答。 曹武伯听他讲完,略一闭目,再睁眼时,却是气定神闲的模样,低笑了一声,意味难明道:“真是胆大包大……好,好啊。” “听我号令,放慢马速,检查弓刀盾牌。” 曹武伯将手一挥,声若洪钟,没有半点寻常太监的尖细感,对众人下令。 “都不必急,留心观察四周,咱们慢慢的追!” 第二十三章 残酷如火 苏寒山等人来到城西之后,就按照吴宁的指挥,分散到各处屋顶屋脊后面、街道转角处,隐藏起来。 他们把自己带来的那些马匹,刻意安排在多个空旷院落,或者街道交错的地方。 那些地方往往地势平坦,不易被遮挡,一旦有人靠近那些马匹,躲在屋顶上的人,就可以把对方收入视野之中,一览无余。 其实人在高处,看得更远,东厂的人向城西靠近的时候,苏寒山他们远远的就能瞧见了,只是这种距离,还不能发动攻击。 “原本的马蹄声那么急,我们隔这么远都隐隐能听见,现在却静了这么多,他们把速度放慢了很多啊。” 吴宁也在屋顶上,手里拿着一张小弩,趴在屋脊后面,只露出两只眼睛,向那边观望,口中低声感慨。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料敌机先,胆大心细,曹武伯带兵的手段,真是屡次让我刮目相看,倘若他投身战场的话,多半也能成为一代名将。” 萧少镃也在这块屋顶上,凝神观察片刻,说道:“他们人数似乎已经不满百,难道是因为又分出人手到城门处把关。” “这对我们来说,倒是越来越有利了。” 吴宁脸色却并不轻松:“你仔细看看他们这群人,跟我们袭扰他们营帐时,最常见的那些东厂番子,有什么不同?” 下午的阳光有些晒人,萧少镃抬手挡在眼睛上方,远望数息,说道:“都戴一样的帽子,但好像,衣服样式并不相同?” “戴圆帽,穿褐衫,着皂靴,如今进城的这批人,应该基本都是这样的装束吧。” 吴宁喟然道,“那些是厂卫的各级头目,百户、掌班、领班、总旗、小旗、力士,身手都要比寻常的东厂番子厉害不少。” “曹武伯虽然没能把大队人马带来,却把所有的头目骨干,都抽调出来了!” 苏寒山没参与他们的话题,只在心里默默估算距离,这时突然开口。 “我有一招孽龙吐珠,快如雷音,百步距离之内,打穿人体不在话下。” 苏寒山来的时候,除了两根拐杖外,还特意背负了一大堆木棍,这时就抽出其中一根。 “假如我能直接把曹武伯脑袋爆掉,之后的事就会轻松得多吧?” 萧少镃惊讶道:“莫非是朱辉提及的,你杀死马匪头目那一招,那招原来不是碰巧爆发,而是可以反复使用的吗?” 苏寒山诧异道:“怎么可能是凑巧爆发,我打得那么稳,那么准,显然是早有成规的招式啊。” 萧少镃和吴宁,俱是一滞。 吴宁甚至不算江湖中人,但也知道武功方面的常识。 所谓内力,根本宗旨就是人体养生之气,怎么可能会有人专门琢磨某个招式,要把自己的内力,打出火药爆炸一样的效果呢? 那根本不现实啊。 要说是生死关头,碰巧潜能爆发,神来一笔,才更正常吧。 “若是如此……” 吴宁有点惊喜,仔细思忖后却还是说道,“再等等吧,等他们进入其他人也可攻击的范围,你再动手。” 过了一两刻钟,东厂的人马深入城西空屋地带,开始发现那些无主的马匹,分出部分人手,向那些地方靠近。 他们往往五人一组,三人持刀和盾牌在外侧,两人持弓弩在内侧,小心翼翼的向疑似有敌人的区域探索。 曹武伯等人依旧留在街道中,高坐马上,观望四方,总揽全局。 躲在附近的朱辉等人,即将发出弩箭。 苏寒山也在那边调整木棍的方向,瞄准曹武伯,左手向木棍中灌输功力,右手运起相反的内力。 然而他刚刚锁定目标,右掌还没拍出。 曹武伯仿佛未卜先知,突然脸色一变,连鞘长剑横空一扫。 嘭!!!! 木棍炸碎,最前端的木头爆射出去的声音,跟连鞘长剑击中某个物体的声音,好像完全重叠在一起。 音量变得更大、更突兀,好像一声惊雷,突然炸响在东厂的人耳畔。 飞出去的那块木头,粉碎如尘,在曹武伯头顶斜上方的空中,炸开一大团木屑火花。 转轮王剑描金嵌玉的剑鞘,也崩碎开来,倘若放在京城,光是这把剑鞘,就不知道能赢得多少达官贵人追捧,并为这场粉碎而心痛不已。 可是这一击真正的目标,曹武伯,毫发无损! “唉呀!!!”吴宁按碎了一块瓦片。 苏寒山心中却没有太多失望。 孽龙吐珠这一招,在鱼龙枪法中,也向来是用于短距离正面轰人的。 这就足以说明,用这种招式远距离锁定目标,进行偷袭,对真正感知敏锐的武者来说,没什么用处。 否则的话,鱼龙枪法,早就该被开发成全套暗杀枪术了。 在曹武伯纵身立于马上,横剑锁定这个方位之时。 苏寒山的目光刚好与他的眼神碰撞,手上却毫不犹豫的又换了一根木棍。 既然确定了这种打法,对曹武伯没有用处,苏寒山这次出手,就没有完全使用纯阳功力。 他是改运了一成的罗摩内力,先护住手掌,然后再迸发炸裂性的一击。 这样的炸裂力道,比单纯的纯阳内力要逊色些许。 但他这一次瞄准的,已经不是曹武伯这样的高手,而是在扫过东厂所有人的位置之后,选择了一个尽可能碰到更多人的直线。 嘭!!! 又是一声炸响,四人几乎同时坠马。 前两个被打穿胸膛和肩部,第三个被炸飞半条手臂,第四个腰间溅开一朵血花,惨叫出声。 “散开!” 曹武伯大喝一声,身影腾空而起,在几个屋顶上纵跳飞奔,顺手斩落了两根射向他的弩箭。 忽然,他在一处屋檐上转身,双手同时持剑,向院中一挥。 院中有一个刚向他发射弩箭的义士,突然被无色剑气竖着切成两半,血雾迸发,身体向两边炸分开来。 身体崩裂的声音,似乎还混杂着戛然而止的一声惨叫,令人心胆俱颤。 原本曹武伯空手的时候,内力外放,只能在两丈多的距离保持杀伤力。 可是他剑术高超,有一剑在手,内力借助剑刃压缩成一线,劈出去的时候,威力更加凝聚,居然能在四丈之外切开人体。 这时,萧少镃已经主动出击,左手黑伞,右手细剑,杀了过来。 苏寒山不骄不躁,眼神冷静扫过,又是一根木棍抄在手中,炸裂声响,射死两人。 这个时候,朱辉等人也已经向东厂的人发动攻势,可是收效甚微。 那些人果然不是寻常东厂番子可以比拟,居然没有一个死在弩箭之下,全用手中盾牌挡住了。 他们这些人所带的盾牌,并不是常见的那些蒙有铁皮或牛皮的木质盾牌,而是一种藤牌。 制作这种藤牌,要采集山上老粗藤,用油浸泡,编制成圆盘状,中心凸出,周檐高起,圆径约三尺,重不过九斤。 藤牌内侧有两个圆环,可以供手臂挽入其中,非常稳固,刀剑长矛都不易砍破,小型弩箭也可以防御。 就算遇到内力、体力略高于自己的人,他们也可以依靠盾牌的韧性缓冲,稳稳的防住对方攻势而不轻易退却,这是木质盾牌所不具备的优势。 弩箭用过之后,于谦旧部持刀剑杀出时,往往就会被这些刀盾手所阻,然后被盾牌后方的冷箭射中,即使不死,也会被刀手补刀。 双方只是刚刚接触,于谦旧部,居然已死伤六七人之多。 吴宁豁然起身,声嘶力竭的大喊道:“上马!!” 于谦旧部在各处设埋伏的时候,跟他们自己的马匹距离都不远,马儿又放在地势平坦之处,听出吴宁声音,纷纷寻机上马。 这一上马,他们心中豁然开朗。 为组成阵势,探查敌人所在,东厂这些人都是离了自家马匹的。 于谦旧部徒步对上他们的阵势,几乎是送死,可上马之后,刀抽马臀,快马冲锋,却足以冲散对方的阵形。 虽然也不免中上一两根弩箭,却大大减少了被射中要害的可能。 自家必先下马借地形诱敌,才能有后续抢马冲锋的这一步,吴宁是事先就算到这一幕的。 但接下来,却有一个惊喜,一个惊吓,使事态失控。 惊喜之处在于,苏寒山炸碎木棍,连杀多人之后,东厂留在街道上那些人,也因为害怕在马上不能灵活闪避,而纷纷离马。 于谦旧部冲散了最靠近他们的东厂阵势,正好各自策马,再去街上冲锋追砍。 惊吓之处则在于,本该努力朝苏寒山这边杀过来的曹武伯,突然放弃了目标。 萧少镃原本守在他前进方位,向他迎头拦去,他这一折,登时大大拉开彼此距离,转而向更远的屋顶纵跳而去,飞奔游走,接连出剑,竟令内伤未愈的萧少镃,一时追赶不上。 且曹武伯每一剑挥出,必然有一个还在街道上策马的于谦旧部,被剑气斩杀。 要么头颅和半条手臂飞上半空,要么身体斜向断裂,要么半个脑壳被斩掉,死状都惨不忍睹。 铁竹机警,听到各处传来的惨叫,在眼角余光刚瞥见曹武伯的披风时,就全速将身体向马匹另一侧坠去。 然而曹武伯的剑气,却将他勾着马脖子的右臂,连带整个马头都斩落。 “啊!!!” 人和马一同摔倒,滑出去老远,桶泼般的大股鲜血,涂抹在黄土之上,分外惹眼,惨叫骇然。 苏寒山本该锁定东厂其他人的木棍不由一顿,转头看去。 曹武伯刚好扭过头来,对苏寒山露出一个笑容。 他虽然四处奔走,却一直都在屋顶上,好像就是生怕自己不够显眼,故意等着苏寒山重新将目标改到他身上。 第二十四章 短兵相接 在吴宁原本的计划之中,其实已经有了非常惨烈的心理准备。 毕竟是以区区数十人,正面冲击一千多人的东厂精锐。 就算是借着大风沙天气,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实际上也还是需要靠其他于谦旧部,用命拖延,才能够给萧少镃、朱辉等人,争取到刺杀曹武伯的时机。 可是在那个计划里面,因为东厂人数众多,展开混战之后,四下刀兵、风沙袭眼、视野纷乱。 曹武伯等人没有事先准备雪蚕丝蒙眼,最多只能看清身边一丈多的东西,必然不能轻易的远遁。 主动权还是掌握在于谦旧部这一方的,他们每一个人的牺牲,都还是有意义的。 而现在的情况却大不相同。 东厂的部下已经各自分散,灵活游斗,曹武伯更是纵身如飞,身居高处,视野开阔,来去自如。 死在他剑下的不少人,根本没来得及发挥应有的作用。 苏寒山使用孽龙吐珠的时候不能移动,视野中存在不少死角,如果真跟曹武伯比起屠杀对方部众的速度,怕是还真比不过。 但要是苏寒山转移目标,就等于曹武伯一个人牵制了萧少镃和苏寒山两个战力。 时间一长,于谦旧部仍将被压至下风,乃至全灭。 无论是按哪一种局面发展,于谦旧部的败局,似乎都已经注定,区别只在于早死一些、晚死一些。 嚓!! 小巷之中,朱骥一刀斜劈,砍断了对面那人的脖子,鲜血喷了他一身。 他一人搏杀了五个东厂小头目,自己左肩上中了一支弩箭,却无暇去管,而是把目光投向不远处屋顶上的曹武伯。 朱骥虽然性格鲁莽,但对于战场局势的感知,却可以称得上一句敏锐。 那是一种直觉,他几乎没过脑子,就立刻明白,今日能不能有第三种局面,最关键的地方,就在于有没有人能够截住、拖住曹武伯。 只要能够阻拦那么一会儿,萧少镃就足以追上姓曹的,甚至苏寒山都有机会尝试杀过去。 “曹老狗!” 朱骥呸了一口带血的痰,就准备往上冲。 突然,背后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吓得他连忙一刀回砍,却被另一把刀挡住。 “是我!” 朵拉说道,“你这么冲没用,跟我来!” 话音未落,朵拉已带着朱骥快步而走,在一条条街巷之间穿行,时而转向,忽左忽右。 曹武伯已经重新开始移动,孽龙吐珠的炸裂声,也再度响起,每每在他刚落脚的地方,就炸碎大批瓦片,碎屑四溅,尘烟飞腾。 可恨的是,就算是这样,似乎也没能阻碍他灵活的身法。 朱骥焦急的抬头看去,经过某一个巷子口的时候,惊鸿一瞥,似乎看到巷子另一端,千户白琦的侧脸。 白琦是锦衣卫千户,极爱出风头,还曾建议要给于谦罗织罪名、在全国刊印发行,对于谦旧部来说,那张脸比东厂其他档头更熟悉。 看这个狗贼刚才的架势,应该也是在奔跑,而且是一直追随着曹武伯的动向。 朱骥心头一凛,知道自己刚才如果单凭一腔热血,向曹武伯追堵过去,可能还没碰到曹武伯,就会先被白琦拦下。 朵拉果然精明! 然而又过了一会儿,朱骥却发现,自己好像离曹武伯的方位越来越远了,心中焦躁,忍不住说道:“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朵拉不语,脚下疾行的同时,也在抬头打量曹武伯的动向。 突然,他在一座空屋前停下,一脚踹开破木门,拉着朱骥闯了进去。 空屋里面,蛛网密布,地面和桌椅上都积累着厚厚的尘土,木门倒下的时候,尘埃乍起,整个屋子像笼罩在一阵浓雾之中。 朵拉挥挥手,荡开尘埃,打量了一下屋内布局,指向一根柱子说道:“我说动手,你就砍断那根柱子!没空解释,快做准备!” 朱骥不明就里,但刚才那个“朵拉比自己精明”的念头,还在脑子里回荡,就决定信他一把,将左肩的弩箭箭尾折断,迈开弓步,双手握刀,蓄势待发。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就在他刚做好准备的时候,朵拉已经喊出动手二字! 平阳城的屋子,很多都是土墙,用的柱子,也只是一些直径半尺左右的树干而已,可能当初都没刷过漆,年久无人居住,柱子上还生出了小指粗细的裂缝。 要朱骥一刀砍断这样的柱子,不在话下。 而就在他挥刀的同时,朵拉也一跃而起,挥刀砍向了房梁。 事态实在太紧急,朵拉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情解释,不然的话,他可能会带着一点玩笑的语气,损朱骥几句。 比如说,朱骥是将门之子,就算是做小兵的时期,也是跟在他爹身边充当亲兵,即使要上战场,身旁也有早就熟悉的人成群结队,在战场中间来回穿插厮杀。 所以像他这样的人,对战场的边界,是没有那么敏感的。 没错,每一座战场都有边界,战局越大,处在边缘地带的小兵就越多。 对他们来说,好像只要往旁边多跑几步,就能够脱离地狱一样的场景。 但那也就成了逃兵,而且敌人未必愿意给你当逃兵的机会,所以他们总是在边缘上挣扎,心里那条无形的界限,也要比别人明显得多。 今天平阳城这一战,同样也有其边界,朵拉根本不用到高处去看,脑子里就熟练的浮现出了一个范围。 曹武伯刚才就已经接近了战场的边界处,接下来,他的动向必然会有一个极大的转折。 而从之前的惨叫声判断,当曹武伯转回身之后,就会发现,他右前方大片范围的敌人,刚才已经被他杀光了,那么他要继续杀人,就只剩下一个方向。 朵拉带着朱骥前进的路线,看似跟曹武伯越拉越远,其实却已经提前一步,等在了曹武伯转向后,最有可能落脚的方位。 风声呼呼,黑色的披风在空中翻卷。 曹武伯飞身急掠,一眼就看中了一个屋顶较为平整,看起来四方四正,足够结实的落脚处。 他哈哈大笑,旋身横移,又躲开一记孽龙吐珠,随后一步之间,就跨到了那座屋子的屋顶上。 轰哗啦啦!!! 厚底的官靴与屋顶瓦片碰撞的刹那,恰好是屋内柱子房梁一起断裂,柱身偏移,大半个屋顶垮塌下来的时刻。 曹武伯只觉一脚踩空,眼前全是崩裂垮塌碰撞的瓦片,口鼻间全是尘埃的味道,耳中是剧烈的声响。 好像他那一脚,失足跌入了一个腐朽已久、正当天崩地裂的幽暗场所。 但这位东厂督主,大明的昭武伯,即使突逢剧变,身为天下顶尖高手的卓越感官,仍然为他勾勒出了更多的细节。 就在这里,在那幽暗之中,正有两个不甘与过往一同被摧毁的恶鬼幽魂,无视碎瓦片如雨般砸落的痛苦,向他杀了过来。 呛!!! 转轮王剑的剑光爆发开来。 那不是因为剑身真的发出了强光,而是因为曹武伯舞剑太快。 关于恶鬼幽魂的那些念头,似乎只是脑海中白驹过隙的一点浮光幻影,却让曹武伯出剑的时候,更增畅快之意。 把身边一切人的生死大权操之于手,正是他毕生的追求,假如真能杀人之后再杀鬼,岂不快哉?! 在这个仅有幽暗光线的废墟中,他的剑身反光,剑速残影,竟然也足以形成大片常人视线无法穿透的光幕,裹满他身体周遭,密不透风,滴水不漏。 七尺之内,所有的瓦片残骸,全部被粉碎、荡开。 趁乱偷袭的朵拉和朱骥,手里钢刀也碎得不成样子,身上不知各自中了几剑,鲜血迸溅,倒飞出去。 曹武伯仓促出剑,追求速度,剑上劲力自然有些许不足,并无剑气透发,否则的话,他们两个应该已经四分五裂,尸洒当场。 就在圆球般的剑光稍敛,剑气重聚之时,屋外寒光一闪,破墙而入,三支精钢打造的飞镖连成一线,杀向曹武伯的破绽。 第二十五章 废墟喘息 这三支钢镖,恰好间隔四尺左右,是一个不长不短的距离。 一般人挥动兵器,砸落第一镖的时候,也影响不到后面的飞镖,很容易被后面的飞镖击中。 若是用盾牌抵挡,三镖连成一线,会打在同一点上,则足以洞穿天下间绝大多数常见的盾牌。 能把暗器手法练到这种程度的,在江湖中会有一个专门的名头,叫做“阎王索命手,弹指连环弩”。 可曹武伯面对这种有着阎王索命之称的暗器绝学,居然都不必出剑,只是左手扯披风向前一抖。 披风盘旋如涡流,内力灌注其中,更增一种柔中带刚的力道,把三枚飞镖全都裹住。 曹武伯顺手一甩,披风里的飞镖就全都射落在左侧的地面上。 笃笃笃,三声连响之际,对面土墙上破开一个更大的窟窿,发射飞镖的人,持剑闯了进来。 朱辉是左手持剑,但她是个左撇子,左手比寻常人的右手还要灵活有力。 护送于家子女的这么多场战斗下来,只有她身上没有什么明显伤势,可见她武艺之高。 就算是上次跟苏寒山交手,也因为她心中不曾真正存有杀意,所以施展剑术,远不如真正决死搏杀时那么凌厉。 而如今她心中杀气,可以说是有生以来的一个巅峰,甚至忍不住叱喝出声。 甫一进入这座废墟范围,剑影就狂乱如轮,把地面大片大片的碎瓦扫出,如同铺天盖地的暗器,射向曹武伯。 朱辉自己的身影,甚至冲得好像跟那些被扫飞出去的瓦片一样快。 曹武伯倘若还想用披风来抵挡碎瓦片,只怕混在碎瓦中冲刺的朱辉,就会一剑把他披风破开,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好俊的丫头!” 这东厂督主自信不减,笑容不改,手腕微沉,转轮王剑剑刃嗡鸣,向前挑去,霎时抖出一朵朵剑花。 银亮的剑花,好比七八朵硕大的异种芙蓉,并蒂而生,转瞬间盛放的光采,使气流纷乱散射。 剑风不但荡开所有碎瓦,转轮王剑的剑刃,更精准的压住了朱辉的长剑。 两把剑在空中绞动,剑刃相互摩擦,剑身刮蹭,传出一连串刺耳的尖鸣。 有铁块烧烫似的气味,在空气之中弥漫,星星点点的火光,向外崩散。 朱辉虽然也竭力抖出剑花,想要反压对方剑刃,但在呼吸之间,连搅了二三十个剑花之后,剑速、剑劲,终究还是比对方慢了一拍。 手腕的挫痛扭伤,使她五指微松,长剑就脱手而飞。 曹武伯剑尖一晃,就要刺穿她的喉咙。 他喜欢美人,尤其喜欢那种不愿意屈服于自己的英姿飒爽的女子,但他不喜欢有威胁的人。 战事未休,凡是跟他做对的,就只有死人才最好。 这一剑之快,绝无半点杂思。 可是朱辉身子猛然后仰,手臂一挥,脱手而去的长剑,竟突然在半空一滞,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扯动,贴地斩向曹武伯的小腿。 不对,不是什么无形的绳索,而是有形有质的钢丝。 朱辉左手衣袖之下,赫然隐藏着一个手镯,正是飞龙的手镯。 飞龙当时那一手流星刀,险些把苏寒山逼入绝境,令朱辉看了,心中也颇为震动。 她不可能这么快学会流星剑的打法,但借用飞龙精心准备的钢丝手镯,改造一下自己的剑柄,当做一个出其不意的招数来用,却未尝不可。 这废墟里到处都是乱卷的尘埃,曹武伯竟然也没有能够及时发现那根钢丝,令这一招起到了奇效。 他凌空一跃,躲过斩腿的长剑,却也顺势一脚,把朱辉踢飞出去。 轰!! 朱辉撞倒土墙,大口呕血,不知自己断了几根骨头,痛得神志模糊,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恍惚间看到曹武伯落地之后,一剑扫出。 地面裂开一道狭长的缝隙,仿佛有白烟从中喷出。 那其实是剑气在向前推进,沿途的土壤、瓦片,全被整齐切开。 直到一把黑伞砸在地面,震散了那道本该把朱辉身体切开的剑气。 黑伞反弹起来,落入萧少镃手中,陡然张开,伞面旋转着向前推去。 伞上已经有一个洞,但旋转起来之后,也就看不清了。 巨大的伞面,仍然足以遮蔽敌我之间的视线,便于持伞者抢占先机。 曹武伯脸色微变,连退两步,忽然一把将披风整个扯了下来,如同一条长鞭抖出。 披风的末梢死死缠住黑伞的尖端,随着曹武伯左臂一抬,就要将黑伞向上甩去。 伞面抬起,萧少镃如同一只长臂白猿,右手一剑滑入风中,风声微不可闻,剑的速度却比风更快。 曹武伯大喝一声,转轮王剑也朝正前方捅了出去。 他这一剑,十成功力爆发出来,剑尖前方炸开一团白气,剑身笔直的刺了过去。 叮!!! 两把剑的剑尖,分毫不差地在半空碰撞。 废墟之中,陡然安静了一下,地面许多体积较小的碎瓦,却突然弹射起来。 叮—— 双剑碰撞的余音未消,两道身影各自震退。 披风和黑伞也分离开来,披风的一角被撕破。 曹武伯的脸色本就赤红,如今更红得像火炭一样。 萧少镃的脸,则骤然一白,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了一下,手里那把狭窄而剑脊微厚的剑,从中断折。 半截剑刃坠落在地,尖端斜斜刺入土中。 “上次交手之后,你就该知道,论内力,你不如我,若凭剑术游斗,或许还有胜算,可惜……” 可惜,刚才萧少镃身后是两个生死不知,一个肯定没死的同伴,他下意识的选择了硬拼。 曹武伯声音微哑,露齿一笑,喝道,“白琦,绍棠!” 刚才二者毫无保留的对拼,萧少镃固然已是气空力尽,挫伤五脏,不能动弹。 曹武伯却也有些气血反冲上脑的眩晕,正要抓紧调息,呼唤两个得力手下,来解决这些人。 谁知,他喊出这两个名字之后,过了数息,仍未有人闯进这片废墟。 外界的争斗还在继续,人声马嘶,刀剑碰撞,惨叫怒吼,不绝于耳。 因内力反激,气血翻腾,曹武伯目前已无法准确的分辨,外界这些打斗声,分别都是远是近,是什么兵器,是什么人在参与。 但他至少能发现,孽龙吐珠的炸响声,并未再度响起。 皮绍棠和白琦为何没来,似乎也有了答案。 曹武伯长剑撑地,喘息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把药瓶,稍微辨认了下,他就抖了抖手,将另外几个药瓶全部丢掉,只留一个白玉小瓶,拇指推开瓶塞,将药丸倒入口中。 能被东厂督主随身携带的,当然都是最上品的丹丸,有疗伤的,有止痛的,有避毒的,有驱虫的,更有本该专供皇帝享用的“朱仙丹”。 这朱仙丹,在江湖上的名声极大,炼制极难,皇族王公更以为此有重返青春、延年益寿之效,但其实内部有汞毒残余,常人吃了虽然一时振奋,但每年一颗,多吃几年,多半也就没有什么好下场了。 只有内功精深之人,吃下一颗能临时恢复功力,且耳聪目明,头脑松快,六感敏锐,事后更能慢慢把毒性排泄出去。 萧少镃看着他吃药,脸色动了动,试图向前迈步,不料脚尖只挪了一点,便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跌坐在地。 “小苏……” 他声音嘶哑,几不可闻,一句话根本说不完,只能在心中竭力高喊。 再快一些啊!! 这片废墟,还剩下三面墙,其中一面墙,这时又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晃动不休。 曹武伯抚着胸,感受着内力在翻腾回复,耳力将重回巅峰,听到了头骨崩裂的声音,听到了肉体撞墙时的惨叫。 那是白琦的嗓音。 紧接着,那面围墙开始向内倾斜,即将倒下。 就在围墙倾斜的过程中,高度降低,已经能看见外面那个人的头发时。 曹武伯死死盯着那个方位,喘息骤止,豁然出手,剑光如同银练,一剑杀出十步之外。 屋外。 底部已断的土墙,又突然从中间竖着裂成两半,刺眼的剑光透射出来,势不可当,照在苏寒山脸上! 第二十六章 缺陷即杀招 屋外的苏寒山,现在左手依然是一根拐杖,但右手已经不是拐杖,而是一把剑。 剑身有冰裂般的纹理,剑脊平整,护手处是镂雕而成的莲花,黑色的剑柄上缠绕金色的细绳。 那正是皮绍棠的剑。 千户白琦的尸体就在墙根处,皮绍棠的尸体虽然不在这里,但作为一个剑客,随身宝剑都被敌人拿到手了,下场如何,不言而明。 苏寒山搏杀这两个人,也费了不小的心力,一杖将白琦击飞后,正以剑、杖点地,略作调整。 不料那面土墙歪倒之际,竟突然有剑光破墙而出的变故。 当!!!! 转轮王剑的剑尖,冲撞在黑柄长剑的剑身之上。 苏寒山横剑拦住这一击的时候,转轮王剑距离他的面部,已经只剩下不足半尺。 剑锋虽然被挡住,可是这一剑冲杀之力,还是使他整个身子骤然失衡,倒飞出去三丈开外。 曹武伯大步奔行追击,双手握剑,左劈右砍,剑气破空,呼啸连连。 苏寒山在这种局势下根本来不及稳住身形,索性肩背发力,将整个身子一拧。 那一瞬间,他如同横躺在半空之中,然后就以脊椎为中轴,整个身子旋转起来,双臂平伸,一根拐杖,一把长剑,如同大风车一样转动。 当当当当当当当!!! 拐杖和黑柄长剑上透发出去的气劲,跟曹武伯的剑气对抗,空中气爆连连,剑影交错,当当之声,如同乱锤打铁,不绝于耳。 曹武伯察觉对方内力居然依旧雄浑刚强,心头不禁一震,追杀得更加猛烈。 对方是个残废,并不出乎他的预料,早在看到对方能拿一根木棍,打出那么暴烈的威力,但却没有主动移位突袭,他就猜到,对方可能行动不便。 结合衙役的话,推断出苏寒山是那个残废,并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苏寒山用掉那么多根木棍后,刚刚又搏杀了皮绍棠和白琦二人,内功运行依然这么稳定而强势,才不得不让人惊异。 黑柄长剑与拐杖如同风车叶片,急速旋转的同时,气劲也擦过地面,恰如一个比人还高的大车轮,滚动远去。 曹武伯急于追赶,却反而发现,自己竟然被对方多拉开了一点距离,当机立断,停步吐息。 厚底官靴在地面碾出一个浅坑,停稳脚步,曹武伯双手当胸握剑,剑尖指天,深深吸气。 噌!噌!! 转轮王剑的某一处,发出两声轻响,紧接着,声音连贯起来,变成急速拔高的尖锐嗡鸣声。 质地坚硬异常的雪亮长剑,剑身也随着这种嗡鸣响动,而变得有些模糊。 被苏寒山拐杖扫飞的一颗石子,这时恰好撞上了转轮王剑。 明明没有撞上剑刃,只是撞在剑脊之上,这颗小石子却好像遭到了剧烈打击,乍然碎成粉末。 转轮王剑,是存世多年的名剑,自然有其特异之处,此剑在剑身和剑柄衔接的位置,有一个玄铁打造的银白转轮。 如果是寻常状态下,持拿此剑,无论怎么挥舞,那个转轮都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只有按照特定的节奏,向那个转轮的位置灌注内力,才会使转轮启动,发出嗡鸣。 高速旋转的转轮,也会带动剑刃共振,振幅极小,肉眼难辨,但频率极高,整柄剑每一个部位的破坏力都会更上一层楼。 曹武伯自从内功剑术大成之后,光凭剑术奥妙,剑气凌厉,就足以应付平常所遇的任何对手,转轮王剑的这点特异之处,再也没有动用过。 今日却是不得不用了。 况且,一个需要依靠外物来支撑身体的残废,转轮王剑的这种特性,也可以说是正好用来克制他! 苏寒山这时已经去到长街尽头,再远就是一大片院落,不得不停止旋转,剑杖落地,稳住身形。 有风吹过,尘土弥漫,昏黄飘空。 曹武伯和苏寒山隔着尘埃对峙,都没有说话。 他们之间没有对话的必要,更没有余力去开口,因为他们都在竭尽全力的运转自己的内力,锁定敌人的一举一动,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机会。 忽然,远处的马蹄声中,有一部分转移,靠近了最邻近的那条街道,与此处只有一排屋舍之隔。 不知道来的是哪一方的人,不知道是在往这边赶,还是互相厮杀追逐时,碰巧路过。 但就在这个声音靠近过来的时候,曹武伯的身体骤然前倾下沉,脚下发力,如一支离弦之箭,疾射而来。 转轮王剑和黑柄长剑,甫一交锋,就传出一声暴鸣。 苏寒山感受到黑柄长剑猛烈一震,要不是有松鹤纯阳功固化护持,恐怕这百炼精钢的剑身,已经被震碎崩裂开来。 饶是如此,他握剑的指节和虎口,也被震得略微一麻。 可曹武伯不可能给他缓解的机会,转轮王剑如同狂风扫雪,剑身反光极速闪烁。 弹指之间,他已经攻出数十上百剑。 剑身轨迹虽然多变,似乎四面八方都被剑刃扫过,但是每一条轨迹的终点,其实全部都是苏寒山的腰腿部位。 苏寒山双腿不能动弹,移动不够灵活,就只能靠黑柄长剑,来硬接转轮王剑的攻击。 黑柄长剑虽然还没有断,但是剑上传来的反震力道,已经让苏寒山的身体,不得不持续向后推移。 全靠了他左手拐杖在身后乱点,急速更换拐杖点落的位置,才能保证自己在一次次后移的过程中,不至于倒落在地。 可是地面情况也在变得更加复杂。 曹武伯运使转轮王剑时,快如泼天风雪,剑气虽然落不到苏寒山身上,却让四面八方尘土飞溅,多出不少细沟、小坑。 还有街道两侧的屋舍墙面之上,在剑气扫过后,也浮现出一条条裂缝,墙上的碎块迸射出来之后,有的落在苏寒山身前,有的却会落在他的身后。 但这些都还不是最大的麻烦。 最麻烦的是,苏寒山背后,是整个平阳城中,都颇为少见的一座宽敞院落。 这院落的围墙高且厚,并非土墙,而是用大块砖石堆砌起来的,沉重稳固,不可轻撼。 苏寒山左手拐杖向后乱点之时,可以粉碎那些小土块,可以把那些小石块压进土中,但当他的拐杖撞在这一面围墙的墙根时,却无法仅凭左手分得的那点力道,就把围墙粉碎。 他的身影,不得不为之一滞。 曹武伯双眉怒扬,眼中精光四射,脸色红得如同要滴血一般,抓准了这一瞬间的机会,转轮王剑震开黑柄长剑,直取苏寒山心口。 苏寒山万不得已,左手抬起。 木质的拐杖,即使得到内力加持,也挡不住如今这个状态的转轮王剑。 剑尖和杖尾刚一接触,拐杖就从尾部破开,分成两半又炸为粉尘。 苏寒山左手急缩,右手姿势却已一变,反握长剑,剑身紧贴小臂,在生死关头,将转轮王剑架起。 噌!!!! 转轮王剑的剑尖向上划去,中途划破苏寒山左肩,然后才斜着插入那堵高墙之中。 剑刃虽薄,但因高频震颤,在苏寒山肩上留下的伤口,如同被钝斧劈过,足有寸许宽,呲出一抹拇指粗细的血水。 苏寒山痛得脸皮一抽,左手却靠内力灌注,不顾伤势,快如幻影般向胸前一扫。 曹武伯轰来的拳头,被他左手一扫,没有打中他胸口,反而打在苏寒山身体右侧的墙壁上。 但曹武伯功力收发由心,如此之快的一拳,打错目标后,居然没有损坏墙壁,只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左手一翻,与苏寒山左手互锁。 转轮王剑下压,剑刃的嗡鸣声,近在方寸之间,似乎要冲破苏寒山的耳膜,两柄剑剑刃摩擦的怪啸,更加刺得人抓心挠肺。 黑柄长剑已经被切断一半,切口如烙铁通红。 苏寒山脸色扭曲,却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露出一个口齿间满是鲜血的狰狞笑容。 嘭!!! 缠绕在苏寒山脚踝上的布条,突然崩断,右腿破空弹出,正中曹武伯腰腹之间。 曹武伯双眼暴突,始料未及,腰间传出清晰的碎裂声,整个身子像个破沙袋似的飞了出去。 斜对面的一间屋子,被他撞垮了半堵墙,碎土砂石,混着他吐出来的一抹血红,坠落在地。 苏寒山摔在地上,左手握住剑尖,将断了一半的黑柄长剑,彻底折断,双手同时掷出。 躺在土石堆上的曹武伯,胸口接连被两截断剑贯穿,心肺俱破,腰脾已碎,目呲欲裂地昂起头,右手奋尽最后余力,抬起转轮王剑,向前掷出。 第二十七章 凌晨的道别 嗡!! 转轮王剑破空而至。 苏寒山右手一拍身后墙壁,身子陡然移位,翻滚出去。 转轮王剑如刀切豆腐般,穿墙而入,直没至柄,嗡鸣的声音逐渐降低,护手处的转轮,越来越慢,直到停止转动。 苏寒山在地上滚了几圈,浑身脏污不堪,勉强用右臂支起身来,朝曹武伯那边看去。 曹武伯双目圆睁,怒容犹在,但脸色已经僵死呆滞,胸前两处伤口,有大量鲜血淌出,呼吸心跳全无,生机彻底断绝。 苏寒山这才松了口气,躺在了地上。 右腿没有知觉,却时不时的抽搐一下,弄得他有些想笑,便笑出声来。 那是他刚才强行操控右腿弹出,还有些内力流散在骨头血肉之间,正在乱窜,造成的现象。 他的腿还没有恢复,刚才那一击,只能算是他开创出来的一个奇袭招式。 早在苏寒山瘫痪未久的时候,就曾经想过,能不能把没有知觉的双腿,当成一种结构更精巧的拐杖,就像用内力加固木头一样,也用自己的内功操控双腿,行动起来。 但很可惜,人的双腿,内里精细复杂之处,绝非寻常木石外物所能比拟。 松鹤纯阳的内力,灌注在木头里面,可以产生固化增强的效果,但究其根本,却是一种很粗糙的强化手法。 如果用那种强硬固化的手段,在本就有沉疴毒患的双腿之中,让内力溢出经脉,充塞于骨头血肉之间,驱使双腿移动,反而会影响本就微弱的气血运行,可能就彻底使双腿坏死、萎缩。 更有甚者,当场就可能出现皮肉破裂,腿部大出血的现象。 所以,在松鹤武馆的时候,他最多只能让内力在经脉间流动,进行最缓慢的滋养。 至于这个大明世界的内功心法,其质又太柔,也无法使人的残废肢体,突然爆发出极刚猛的力道,曹武伯才未曾防备到这一点。 苏寒山刚才那一腿,看似简单,实乃是以松鹤纯阳为主干,罗摩心法为枝节,兼修两界之学,方才成就的一式奇袭! 虽然只有一击之力,但人的命本来也只有一条。 这一击用在合适的时候,就足够逆转战局,杀死一个自认为凌驾万人之上的尊贵人物了。 苏寒山没能躺多久,就听见马蹄声闯进了这条街道,连忙单手一撑,坐了起来,抬头看去。 原来是个东厂之人,身上有些血迹,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督主!!” 那人一眼就看到曹武伯的尸体,大惊失色,手弩当即抬起,对着苏寒山发了一箭。 苏寒山右手一抬,捉住弩箭,手腕一甩。 短箭破空一闪,再度出现的时候,已经钉入那个人的额头。 那人身子晃了晃,跌落马下。 “都看见你们老大被我打死了,怎么还敢对我动手的?” 苏寒山摇摇头,略作调息,一掌拍地,身体腾空而去,拔出了转轮王剑。 这剑又长又硬,当拐杖倒也正好。 他本要直接去那片废墟之中,看看萧少镃等人的情况,但路过曹武伯身边时,只觉自己左肩疼得不行,一时心头火起,隔空摄起一块石头,把曹武伯脑门也砸得凹陷进去。 废墟中的萧少镃,刚恢复了些气力,起身想要向外观望,恰好就看到了这一幕。 这……想不到权倾朝野的东厂督主,最后不是死在高手剑下,居然是被一块烂石头砸死的? 萧少镃脑海中的纷乱念头一闪即逝,随即反应过来,心中大喜。 “曹武伯死了?” 他叫道,“死得好啊!苏贤弟,你还能纵跃到高处吗,快快把曹武伯的尸体带上高处,告知众人。” 此人一死,东厂众人必然心绪大乱,于谦旧部却会士气大振。 平阳城中这场血战,将以最快的速度终结了。 苏寒山听罢,忍痛伸出左手,抓起那具尸体,右手运剑撑地,将身子弹上屋顶,向各处高声宣告这个消息。 情况果然如同萧少镃所预料的一般。 东厂众人听到消息之后,一看那尸体身上显眼无比的官服,阵形立刻大乱。 有人想直接逃走,隐姓埋名,有人想要抢马,还有人见到苏寒山身上血迹,居然想杀死这个凶手立功。 但最后那部分人,被于谦旧部一通掩杀,就杀了个干净。 最后大约也只有被分配守城门的那些人,得到少数人报信之后,成功逃离了平阳城。 这一战后,于谦旧部只有十四个人幸免遇难,其中还有五个重伤。 朱辉、朱骥、朵拉都昏迷未醒,铁竹断了一条手臂,还有个姓贺的中年汉子,胸口受了一处刀伤,刀口颇深。 吴宁指挥众人互相照料,上药包扎之后,到了第二天,还是决定按照最早的那个计划,启程进入荒漠。 这一次不需要什么兵分两路了,平阳县衙的墙头草们,再次以最恭顺的态度,配合众人准备了足够的食、水、马匹、衣物等等。 吴宁也没有跟他们计较,率领众人,顺顺利利抵达了早先准备的那个粮栈。 三月初九,果然有大风沙。 苏寒山坐在门窗都封死的粮栈里,听着外面风声怒啸,沙尘扑打在外墙上的声音,只觉这样的体验,也十分新奇。 “等风沙过去,我们就会绕道返回中原腹地。” 萧少镃搬了个小矮凳,坐在一旁研磨着药粉,口中说道,“到时候你是准备跟他们一起,寻个村子长住,还是准备到江湖上闯一闯呢?” 苏寒山说道:“在那之前,我应该已经回老家了。” “老家?” 萧少镃好奇道,“说起来你老家是哪里的,官话居然说得这么好,一点地方上的口音都没有,难道你本身就是应天府人?” 明朝以应天府当地语言为官话,但其实应天府很大,就算同属应天府的人,口音也会有差异。 苏寒山会讲这个明朝的官话,纯属是他太极图带来的特殊能力,当然会显得特别标准。 “我应该,算是北方人吧。” 雪岭郡在大楚王朝,就处于北方。 苏寒山想到这里,忽然想起前世,发了一会儿呆,才继续说道,“但也可以算是应天府附近的人。” 应天府,古称金陵,他前世的老家,就在金陵附近,是个县级市,发展得还不错。 “哪有人又南又北的?” 萧少镃只当他在开玩笑,摇头道,“算了,就算你要回老家,以你这个年纪,这身功夫,迟早也会在江湖上出名的。” “我有空就去找你喝酒,希望那时候,吴宁那把老骨头,还走得动路。” 吴宁从地窖里上来,刚好听到这话,微微一笑:“希望那时候,曹吉祥、石亨、徐有贞他们,都已经入土了。” 萧少镃冷笑一声:“你怎么只说这几个,我看最该死的,还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太上皇。他当年御驾亲征那一战,葬送我大明多少同胞,一事无成,还有脸重夺皇位,异日我若了无牵挂,一定要去会一会他。” 吴宁脸色微变:“你不要莽撞,古往今来,哪有草莽中人,孤身刺杀皇帝,能够得手的?” “况且帝皇之身,干系一国之重担……” 萧少镃淡然道:“死一个皇帝,换个新的不就好了,他们皇家够年纪的子嗣,又不是没有,说不定换个新的,能做得好些。不过你说得对,我一个人也过不了宫中的护卫、太监们。” 吴宁驻足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终究长叹一声,回地窖去了。 “萧兄。” 苏寒山眼神微动,笑道,“你剑法很高,但感觉你以前练的内功心法不怎么样啊。” 萧少镃不以为忤,坦然道:“我师门在内功这一项,确实比剑术差些,不过如今我得了罗摩心法,感觉日后也能再有长进。” “罗摩心法在疗伤上是有奇效,可在威力方面嘛……” 苏寒山摇摇头,笑得更开心了,“萧兄日后还要四处闯荡,免不了与人为敌,怎么能没有一套精于杀伐的功法傍身呢?” “今晚我们就别睡了,我口述一套功法,你用剑刻下所有文字、图谱,试着演练几遍。” 萧少镃微愕,有些心动,又有些迟疑:“莫非是指你自家的心法,你年纪尚小,那样的高明心法若要传给外人?” “放心,我有这个资格,大不了你以后兼一个松鹤纯阳派传人的身份好了。” 苏寒山拍拍手,说道,“好了,别磨蹭了,时间不多,在我回老家之前,把这个事情做好。” 大风沙未停,也去不了别的地方,时间应该很充足才对。 萧少镃心中虽有此疑惑,但听苏寒山已经开始口述功法,便不再分心乱想,寻了块木板,刻录起来。 松鹤纯阳功内容不少,其实除了内功之外,还有配套的掌法。 只是那套掌法,需要身、眼、手、步法的配合,讲究力发于地,气行百骸,苏寒山从前的身体状态不允许他多练,所以才会练只靠双手也能发挥八成效果的擒拿手。 现在既然是要传授给别人,他干脆连掌法一并讲了,又解释了内功中许多专有的名词。 等到萧少镃第一次开始修炼这套功法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 三月初十的时候,朱辉醒了,吴宁见她在地窖里面憋得难受,带她上来透气。 苏寒山干脆让他们跟着一起学一学,即使身上伤重,不能立刻就练,先记住了也是好的。 初十晚上,苏寒山见萧少镃练得已经没什么偏差,就打着哈欠,睡了过去。 萧少镃还沉浸在新功法的奥妙中,并未睡着,反而觉得精神更加旺盛。 三月十一,凌晨时分。 苏寒山若有所感,忽然醒来,眼见旁边萧少镃还在来回踱步,演练掌法,不禁招呼了一声。 “萧兄。” 苏寒山清了清嗓子,从躺椅上坐起来,胸腹以下还盖了一条薄被,挥了挥手,露出笑容,“我要回老家了,帮我跟大家也道个别。” 萧少镃露出疑惑之色,正要开口,就见一片玄妙光芒闪过。 等他瞪大眼睛的时候,那同赴过血战的友人、躺椅上的少年郎,已经消失无踪。 第二十八章 松鹤补翼 玄妙光影闪过,苏寒山眼睛眨了一下,就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家里,还是坐在自己房间的轮椅之上。 他有心测试自己能不能从异世界带一些东西回来,所以当时在躺椅上坐起的时候,左手已经扣住躺椅的扶手,食指还勾住了转轮王剑的剑柄。 可是现在,别说躺椅、长剑了,他盖在身上的那条薄被,都没带回来。 但是他这身衣服也是在异世界换的,却都带回来了,左肩伤口敷的药、缠的绷带,也都还在。 “莫非要贴身捆绑吗?” 苏寒山心中略一思索,就把注意力放回眼前。 自己失踪十天了,也不知道二叔他们得急成什么样子。 不对。 苏寒山忽然觉得有些怪,转头观察了一下。 房间里的所有摆设,好像都跟自己刚走的时候没什么两样,连轮椅都还在原地。 如果真的已经过去十天,这房间里至少该多一些灰尘吧。 难道说,大楚王朝这边的时间流速跟异世界是不一样的,异世界过了十天,这边却只过去了一两秒吗? 苏寒山注意到自己脸盆架子上挂着的毛巾,毛巾已经完全晾干了。 看来既不是过去了十天,应该也不只是过去了一两秒。 松鹤武馆,主要分为前院、正厅、天井、内厅、后院,两侧有走廊相连。 天井那个院子,东西两侧有凉亭、荷塘,是武馆弟子们平时休息、聚谈的地方。 内厅两侧,分别是仓库和厨房,后院的东、西、北三边是厢房。 苏寒山的小院,就在后院东侧,他推着轮椅出了自己的小院,顺着走廊往前去。 武馆里现在格外安静,不但厨房里没有人,前院本该在练功的那些师兄师姐,好像也都不在。 苏寒山一直到了前院,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怕是发现我不在,都出去找我了。” 苏寒山想着,要怎么才能尽快通知他们自己已经回来了呢? 他记得武馆里有专门制作的传讯烟火,虽然在上午燃放,不如夜晚使用的效果那么好,但应该也有些用处。 那些烟火平时是放在仓库之中吧? 苏寒山转动轮椅,想要去仓库找找。 恰在此时,武馆大门被推开,外面走进来一个病容青年,穿了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袍,头顶用一条布带束发,发带的两端垂落在耳侧,手掌瘦白,身形单薄。 苏寒山扭头看去,惊喜唤道:“大师兄!” 那人正是武馆的大师兄,周子凡。 他忧心忡忡的推开大门,就听到这声呼唤,抬头一看,顿时激动起来,慌忙几步走到近前。 “小师弟,你回来了!” 周子凡把手搭在苏寒山肩头,似乎要确认一下,眼前是不是个真人。 不过他刚说了一句话,眉头就微微一皱,另一只手下意识的按住了自己心口,脸上没什么血色,肤色苍白,嘴唇却显紫黑,呼吸也变得粗重了些。 “大师兄别急,你不能激动。” 苏寒山连忙抓住周子凡的手腕,口中说道,“真是我,我没出什么事,好端端的在这儿。” 周子凡轻喘了两声,稳住呼吸,说道:“你昨天去哪里了,师叔他们居然完全没发现你离开,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原来是过去了一天的时间吗? 现在好像也是清晨,就是说,异世界过去整整十天,大楚王朝这边过去整整一天,十比一么…… 苏寒山杀了曹武伯之后那几天里,除了练功养伤之外,也思考了不少事情。 像苏铁衣、周子凡这些人,他自然是信任的,但仔细斟酌之后,还是决定暂时有所保留,换一种说法。 “昨天我被一个怪人带走,他说他开创了一个适合残废学习的心法,我的情况,刚好贴近他的构想,所以让我去练着看看。” 苏寒山说道,“虽然时间不长,但我经历了不少事情,他抓的人不止我一个,我还得先跟其他人对战,才能证明有学习那套心法的资格。” 周子凡听了这话,大皱眉头。 大楚王朝本就幅员辽阔,若是放眼整个中土的话,那地域更是大得没边了,地方大,人口多,很容易冒出那种喜欢到处乱逛的习武之人。 所以某地某人,幸运得到路过的高人指点武功,这种事情屡见不鲜,有的徒弟家里,甚至还能借机拉拢师父,壮大自家在当地的实力底蕴。 但是,不声不响掳走一个身有残疾的少年,逼迫其与他人对战,还要练一套草创的心法,怎么听都不像是正道中人的行径。 “大师兄不必担心,那套心法我已经学到手了,没什么问题,反而大有好处,而且那人也并非穷凶极恶之辈,这不是还给我上过药,送回来了吗?” 苏寒山话题转的很快,说道,“大师兄,你收敛一下自身功力,来体验一下。” 周子凡五年前,就已经是接近气海圆满的境界,但当初那场秋猎之中,他先是力斩了两头精怪,又遭遇偷袭围攻,回来的时候,双臂骨折,心肺俱损。 尤其是心脉的创伤,让他当时几度停止心跳,要不是苏朝东和苏铁衣不眠不休为他灌注功力,恐怕他已经深眠于九泉之下。 现在他空有一身浑厚功力,却根本不能跟人交手,甚至情绪一有激动,都会心痛如绞。 苏寒山事先提醒他一句,也是怕直接给他灌输内力的话,会引得他的内力本能反抗,又刺痛心脉。 周子凡略一迟疑后,就尽量收敛了内力。 小师弟自小专注,天赋虽佳,经验却不够,若是那套心法真有问题,他也未必察觉得出来。 还是自己体验一番,看看能不能发觉什么…… 周子凡脑子里这些想法,突然被一股轻松的感觉给打断了。 他低头摸了摸自己心口,眼中满是茫然。 咚、咚、咚…… 他耳中传来自己心跳的声音,这并不新奇,近几年,他每天晚上都是伴着自己乱如擂鼓的心跳,辗转反侧。 可现在这一轮心跳,却不像往日里那样,让人头昏脑胀,心慌意乱,反而很稳定,很有力,让他的头脑也感觉变得清醒了些。 五年以来,周子凡的心脏,就像是变成了一个不堪重负的空壳,根本不足以支撑起他的身体,更别说支撑住他一身武艺的发挥。 松鹤纯阳功若运转稍急一点,那不争气的玩意儿,就会发出纸灯笼架子被压得即将垮塌的声响。 可是现在,一种暖融融的感觉盘踞在他的心口。 那空壳之中,似乎有了一团暖气支撑,虽然依旧远不如往昔完好之时,但比起重伤后的这些日夜,已经是天壤之别。 “这……” 周子凡喉结滑动一下,声音干得不行,“这是,那套心法的作用?” 苏寒山点点头。 周子凡愣了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一个拇指粗细的小竹筒,旋开上下两端的盖子,把下面的引线拔掉,上端朝天。 特制的烟火,从那小竹筒中喷发出去,离地二三十丈。 连着三声吹哨般的尖响后,才是一声沉闷的炸响。 天空中的烟火,形成一个惟妙惟肖的图案。 苍苍郁郁,宛若云朵般的一棵古松之下,有仙鹤引颈,展翅将飞。 第二十九章 迫不及待 特制烟火的效果比苏寒山想的还要好。 烟火信号发出去之后,大约还不到半刻钟,苏铁衣就已经赶了回来。 苏寒山还是那套说词,解释了一下自己失踪的事情。 “当时我就在前院,这么近的距离,居然能够瞒过我的感应,而且带走你的时候,你也毫无反抗之力。” 苏铁衣沉声说道,“看来那个人,要么是掌握秘术,要么就是比我境界更高,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沧水县,不知道后续还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苏寒山说道:“那人武功奇高,站在我面前,我都看不清他的面目,更不知男女,和我一起被抓去的那些人,似乎也并非沧水县的人,我看他应该不会对沧水县内部的事情有多么上心。” “嗯?竟有这么高的本领?!” 苏铁衣听罢,反而直接看开了,“也罢,我们对那人所知太少,猜来猜去,猜不到点子上,就别庸人自扰了。” 他哈哈一笑,“小山你刚才说,那人甚至许你把这种心法传授给别人,行,就先当他是个有怪癖的好前辈吧,有好处咱们就都先拿着。” 苏寒山心中暗想:果然是这种反应。 这二叔性子粗豪,常常有些出人意表的行为,说他鲁莽,他又并非全然鲁莽,说他谨慎周密吧,那实在有点侮辱谨慎这个词。 苏寒山之所以要搞一个怪人传法的说辞,隐瞒真相,可以说有大半原因,都跟二叔的性子有关。 苏铁衣已经在催他把罗摩心法仔细讲一讲了。 周子凡叹了口气:“师叔,小师弟也是刚回来,你让他休息休息吧。再说了,其他人应该也快回来了,我们还要考虑一下,如何解释小师弟昨天失踪的事。” 苏铁衣说道:“咱们武馆都这样了,能剩下的都是自己人,没必要隐瞒吧。” “师叔此言差矣。” 周子凡摇头说道,“同门虽可信任,但如果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消息,表露在外的神貌形态,必然也会有所变化,很可能引起别人的怀疑。” “到时候,假如他们刺探、推断出,我们新得了一门可能使所有人康复的心法,师叔觉得,我们所面临的局面,会变成什么样子?” 苏铁衣觉得有理,点了点头:“那要怎么编这个瞎话?” “我有个想法。” 苏寒山说道,“就说我其实一直没有放弃,暗中还在练习双拐的用法,近日觉得练有所成,常到后山寻一些小兽试手。” “只不过,前几次都比较顺利,所以没有惊动大家,就已经回到武馆。而这一次我出去的时候,遇到一只怪鸟,受了伤,损了拐杖,躲到一个洞穴中才幸免于难,今天早上被大师兄找到,救回来了。” 松鹤武馆就建在一座山峰的南侧半山腰上,往北去,则山势连绵,都是古老丛林。 虽然不如秋猎的那片山区危险,但有那么一两只凶禽路过,也算正常。 周子凡微微点头,觉得这个说法过得去。 “你练双拐就明着练嘛,瞒着我们干什么。” 苏铁衣却摇头道:“你明着练,我们也肯定支持啊,我觉得你这个说法漏洞很大,说出去很容易被人拆穿。” 苏寒山一时无语,平心静气的露出微笑:“二叔,身体不好的人,难免心思敏感,我前两年练拐杖的时候被你狠狠打击过,自己不服气,想继续偷着练,暂且瞒着大家,是很正常的。” “你不要用你那粗神,咳、睿智的想法,揣度其他人。” 苏铁衣疑惑道:“我什么时候打击过你,我只是告诉你,那么练没用啊,小山要真想练,我肯定也……” “师叔!!” 周子凡打断他的话,轻笑道,“就按这套说辞来吧,我也觉得这套说法没问题。” 苏铁衣见他也赞同,就没再质疑。 众师兄师姐回来之后,见苏寒山已经出现在武馆中,都松了口气,听了那个说法,果然也没有什么怀疑。 那个当初跟苏寒山对练的师弟罗平,更兴致勃勃的说道:“苏师兄,你还在练,那可太好了,其实你内功那么好,我当初就想过,可以由我背着你行动啊。” “打一个椅子让我绑好,我们背靠背,练熟了之后,不就好像一个人长着两颗头,四条手臂,四条棍子一起抽人吗?那多厉害!” 罗平如今才十六岁,但生得又高又壮,肤色如同小麦,看着比周子凡还要魁梧结实些。 “平师弟,你们两个功力并不一致,与敌交手,受到的反震力道也大不相同,你那个想法很难实现的。” 周子凡笑了笑,说道,“小师弟身上有伤,该多休息,你们找了一夜,应该也都累了,各自去歇息吧。” 松鹤武馆中,实则有两个人年纪比苏寒山小。 另一个人是左香云,当初约苏朝东出去走镖,结果全体失踪的那个总镖头的女儿。 确切来讲,罗平和左香云,才是小师弟、小师妹。 不过,周子凡算是看着苏寒山长大的,叫他小师弟叫习惯了,一直也没改口。 众人确实也都累了,见苏寒山已经没事,道别之后,就很快散去。 罗平走的时候还有点遗憾,嘀嘀咕咕:“教头嫌我手慢,不让我参加狩猎,但如果我跟苏师兄加起来,这回肯定能帮武馆多收获一些猎物的……” 苏寒山听到这话,眼中有些波澜。 等苏铁衣把他的轮椅推回卧室,周子凡走进来关了房门。 苏寒山却并未继续罗摩心法的话题,而是问了另一件事。 “临近秋猎,沧水县也会变得愈发热闹,大师兄的饭馆这个月的生意怎么样?” 周子凡说道:“确实比往常好一些,我估摸着,够抵八九个师弟师妹的药钱。” 周子凡家,以前就开了一间饭馆,不过他老父母去世之后,饭馆无人打理,他又不舍得卖,就闲置了。 五年前,松鹤武馆遭受重创之后,武馆的积蓄还有武馆弟子们自身的积蓄,都在后续养伤养病中见了底。 周子凡想着不能坐吃山空,就把饭馆重新打理开业。 苏朝东也想给伤残的弟子们找个事情做,有个新的精神寄托,就大力支持,扩张了店面。 现在那家饭馆,基本是所有伤残的武馆弟子在一起运作,利润其实颇为可观,但是他们几十个人吃药疗养的钱,所需更多。 平常时期的饭馆利润,最多能抵上五分之一的药钱,其他的还需要苏铁衣这边的武馆生意支撑。 “我记得武馆中目前有十位师兄,被几个人家雇佣去当护院,按规矩,武馆是该从他们的报酬之中抽取两成。” 苏寒山说道,“但其实,他们给武馆的,远远不止两成吧?” 苏铁衣沉默着,点了点头。 苏寒山继续说道:“如果今年秋猎,我们表现还是那么差,只怕就连那十位师兄中,也有人有被辞退的风险。” 雇佣武馆弟子的人,其实都很看重武馆整体的实力。 这个实力是综合的考量,不仅是指武馆高层的武力如何,也是指你这家武馆,是不是后继有人,门人数量如何,外面人脉如何,财力如何,懂不懂经营,是否有担当? 是否在雇主利益受损的时候,能以强硬的态度出面相助? 而这方方面面的东西,松鹤武馆基本都拿不出手。 也就只剩下苏铁衣本人战力强悍、为人豪勇这一点,还勉强能吸引几个家业不算大的雇主了。 周子凡迟疑道:“小师弟,你说这些,不会是想参加秋猎吧?” “什么?” 苏铁衣回过神来,惊道,“这可不行!!” 第三十章 说服二叔 “二叔你先别急。” 苏寒山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耐心的解释道,“我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基于现实,仔细考虑过的。” “这五年来,松鹤武馆的状况是一年不如一年,就连我这种其实不怎么接触到武馆生意的人,都能够明显感觉出来,只能说明武馆下滑的幅度,比我所感觉到的更恶劣吧。” “人家说可一可二,不可再三,而我们武馆,是连着四次秋猎,表现出的能力全在下降,那些雇主的忍耐,显然已经到了极限,如果今年再没有一点改变,恐怕仅剩的那十位师兄的雇主,也会选择不再续约,转而去谈别的武馆了。” 苏铁衣说道:“可别说你一人了,就算你师兄他们都有好转,一起去参加这次秋猎,我们也不太可能拿回第一。” 苏寒山说道:“我不是要拿回第一,我是要让人看到我们的状况有所好转,给大家一个指望。” 苏铁衣微默:“有人看到我们的好转,会多出希冀,但也有人,会多出敌意……” “因此我说的,只是我一个人。” 苏寒山恳切的说道,“在原定人数之外,就只多出我一个人参与这次秋猎,而大师兄他们,无论好转了多少,都不要表现出来,依旧装作病痛在身,不去参加。” 苏铁衣还在考虑。 “我看小师弟说得有道理。” 周子凡这时也开口了,“武馆真要是彻底没了生意,难道师叔你要亲自带人去应聘护院,接济大家吗?” “沧水县,没有谁敢心安理得的聘请一个天梯境界的高手,作为自己的护卫,师叔你若自降身价,又违背赚钱本意,那就只能离开沧水县,去往郡治之地寻找雇主。” “但你们一走,失去最后这份庇佑,剩下的人,又会是什么样的处境?难道说让众师弟师妹也都背井离乡吗?” 比起苏寒山来说,周子凡这话说的就比较重了。 但恰恰是这样直白的话语,才能打动苏铁衣。 “所以今年在秋猎中做出改变,已经是万般无奈下不可不试的举动。” 周子凡继续说道,“况且,我们的伤残,都是被其他武馆的人亲手制造出来的,伤得如何,他们很清楚。” “唯独小师弟,是被人远远的弹了一根毒针,后续基本没跟其他各家的人接触过,具体伤情如何,只有我们清楚,能把它说重,也能把它说轻。” “他若真参加秋猎,有了优异表现,我们也可以说,在这几年里,是小师弟凭自己的努力,慢慢恢复了行动能力。” “这样一来,暂且隐瞒罗摩心法的存在,既可以做出改变,又可以暗中恢复实力,可谓是仅有的上上之策。” 苏铁衣虽然还没说话,但好像已经被说服,已经在不自觉的微微点头。 “可我说的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 周子凡把目光转向苏寒山,眼神很锐利,“现在距离深秋狩猎,还有不足一个月,你至少要保证在秋猎之前,你的双腿已经恢复到可以不靠内力驱动,自行走上几步。” “否则的话,上面所说的一切,都不能成立,我们绝不会让你参加秋猎,白白送死。” 苏寒山笑道:“我当然是有这个把握,才会主动请缨。接下来我就把罗摩心法讲一讲,让你们能够深入了解它的效力。” 苏铁衣看着他们两个,叹笑了一声,算是同意了这件事情。 其实,苏铁衣心中很清楚,这两个人刻意避开了一种可能性。 假如松鹤武馆的生意,还勉强能撑一撑的话,众人完全可以默默练功调养,多忍一年。 忍到明年,所有人都恢复得更好,再去秋猎中出个风头,挽回武馆的声誉和生意。 那样,风险就会来得更晚,自家底力已经更足,更容易扛过去。 反正,沧水县另外几家武馆这几年也有变故,已经不可能像当年一样,联手针对松鹤武馆了。 然而,正如那师兄弟二人,全然没把这种可能纳入考量,苏铁衣在听他们两个讲了那么多之后,也已经不愿意提出那种做法了。 因为他自己也有些忍不住了。 ‘习武之人,岂能把心气过度压抑?’ 苏铁衣心中暗道,‘就算只是为了让我家这些孩子的斗志不要变了味,提前冒点风险,也值得了!!’ 苏寒山永远不会知道他二叔这时想了些什么,正兴致昂扬的讲解着罗摩心法。 时间不知不觉的流逝。 屋外阳光明媚,枝头鸟鸣清脆。 小院幽清,只有门窗紧闭的屋子里面,传出低语的声音。 时至正午,苏铁衣和周子凡也已经各自演练过几遍罗摩心法,仔细揣摩,体会这套心法的利弊。 “内力,是人身心精气,千锤百炼而成之力,这门心法,却居然能够把内力转化得如此柔和。” 周子凡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语出感慨,“那位前辈虽然不知脾性如何,但至少在武道上的造诣,真是别出心裁,自成一派。” 苏铁衣说道:“我年轻的时候,四处游历,称得上一句见多识广,但也没有见过这么奇特的武功。” “咱们雪岭郡那个郡守,出身世家,家里有一套绝不外传的神功秘诀,叫做《雪海蚕官经》,据说也能够把内力练到如同雪蚕吐丝,柔柔清晖,疗愈伤体有奇效。” 他回忆往昔,口中徐徐说道,“但那套武功,至少要气海圆满境界,才能够开始修练,罗摩心法却是普通人都能着手练习,我倒觉得后者立意还要更高明些。” “只可惜,论起威力的话,同等分量的罗摩功力,比起雪海蚕官真气,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说话的同时,苏铁衣手掌翻了翻,忽然掌心上空气流旋动。 肉眼可见的白色微光真气,在他的掌心里形成一个漏斗状的漩涡,随着他翻手向前一推,那个漩涡就飘然落地,向着苏寒山移动过去,并在此过程中匀速膨胀。 说来也怪,明明这小漩涡转动的时候,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极具力量感,可等它实际膨胀之后,却变得像是一个空梦幻影。 漩涡穿过桌面,桌面没有半点损坏,那些桌椅毛巾脸盆也都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屋子里的气流,甚至还是那样平静。 只有被漩涡笼罩起来的苏寒山,察觉到了不同之处。 这个漩涡看似笼罩他全身,其实因为是呈现漏斗状,所以底部很细,甚至可称尖锐。 而漩涡的底部,实际并未接触地面,却在他双脚之上不断游移,使他的两条腿,感受到无比舒适的温热感,从脚掌向上蔓延。 哪一条腿过热了些,漩涡底部会自行偏移,待其适应之后,再度回归,如此往复。 “这、这也是罗摩真气吗?” 苏寒山惊讶不已,从双腿传来的温热之力,是如此醇厚浩大,竟有一种使他全身都略微膨胀起来的错觉,嗓音中也似夹杂了点回音,“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治疗效果比我自己预估的,怕是还要好上十倍!” 苏铁衣心情大好,笑着说道:“你二叔我,多年前就已经踏入武道第二大境,以我天梯境界的功力,转化成罗摩内力,自然跟你自己转化出来的大不相同。” 他转头看向周子凡,“既然你们商量好,先由小山参加狩猎,那么这段时间,我主要就助他疗养,之后再去帮你们疗伤。” “理当如此。” 周子凡道,“我回去之后,也需要一点时间铺垫,慢慢把心法传给他们,免得他们太过开心,露出马脚。” 说着,他自己却忍不住抚住胸口,露出五年来少有的期待笑容。 第三十一章 团练消息 沧水县,除了松鹤武馆之外,还有四家成规模的武馆,分别是风雷武馆,黄氏武馆,飞王武馆和刘家武馆。 黄氏武馆,是五年前游说其他几家,在秋猎中围攻松鹤武馆弟子,并在后来打破底价、恶意竞争的牵头人,如今在沧水县的名望也是最高,称得上一句如日中天。 虽然他们连着几年,秋猎中的表现都略逊于风雷武馆,只排在第二,但是他们的弟子数量已经超过两百人,比风雷武馆更多。 而且黄家的族亲也善于经营,既有在县衙中办事的书吏,又有开办酒楼、当铺、药堂的,面子很大。 黄家这一代的家主,也就是武馆馆主,叫做黄明礼,刚过五十岁,又是习武之人,气血旺盛,须发都还是全黑,却已经因为养尊处优,生出了几分富态。 近两年他最喜欢的,就是大早上起来,带着个紫砂茶壶,在自家的产业上走动。 沧水县囊括方圆千里之地,但其中大多数地方,都是险山恶水,真正有人常住的地方不多。 而县内这几家大武馆,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原因,选址的时候,基本都选在了城镇边缘,接近荒野的半山腰。 黄家武馆在山脚下开辟了大片的演武场,据说是把原本的土地先夯了一遍之后,铺上碎石,再铺一层土,用青砖覆盖,最后再运来大车泥土,厚厚的铺上一层,夯得如石头一样坚硬。 这样的场地耐用,能经得住功夫深厚的人在此演武,又不容易让初学者伤到筋骨,但也昂贵。 光是这片看似平平无奇的场地造价,就够一般人家盖三四间大屋传下去了。 场地上摆了许多兵器架子,以剑、枪、铁棒、木棒为主,还有很多石锁,杠铃之类的器械。 早上露珠还没蒸发掉,已经有六七十号人在此练功,吐气开声,肃杀威严。 最精彩的是场地中央,身穿皮质护甲,拿着木棍对练的那群人,下手毫不容情,堪称杀气腾腾。 就算木棍顶端都用厚布包裹,对方身上还穿了护甲,但只要稍不留神,被一棍顶中要害,至少也得倒飞出去三四步远,好一会儿缓不过气来。 “不错,不错。” 黄明礼看得暗自点头,“上回教训过他们两句,要他们够狠,一动起手,就当对面全是杀父仇人,看来他们是听进去了。” 武馆正常练功都难免受伤,这样狠练,受伤的概率自然更大,但是黄明礼并不吝惜那些治病买药的钱。 他很清楚,黄家能有现在的局面,根子还是靠了武馆的声势,武馆的子弟培养得好,黄家的基业才能稳得住,才能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反正松鹤武馆衰落的时候,黄家是实际得利最大的一家,凭黄家现在的产业,就算是再多养一百号弟子,也敢说一句养得起。 不过真要是哪家武馆,有了超过三百名弟子的话,县衙那边,恐怕就要坐不住了。 县令在当地势单力薄,但也没谁敢把他逼急了,毕竟他背后可是连着郡守的,能不破坏这份底线,还是不要破坏为好。 黄明礼抬起紫砂壶,壶嘴里飞出一线清泉,落在口中,热气腾腾,暖心暖胃,正准备转身往闹市区走,却看见自家小儿子黄千里从外面回来。 那黄千里身边原本还有几个师兄弟,远远的看见了黄明礼,就急忙散开,去了演武场上,装模作样的演练起来。 “爹!” 黄千里孤身过来,硬着头皮喊了一声。 黄明礼从他身上闻到一股脂粉气,脸色不悦:“你又去睡女人了。” “露琴楼那边新来了几个小娘子,听说是刘家从别的县买来的。” 黄千里讪笑道,“我就去尝尝鲜。” 黄明礼冷哼一声:“千里,我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成为我黄家的千里驹,你从小也没让我失望,不比苏家那小子差多少,二十三岁就练到气海大成,勉强能算一句青出于蓝了。” “可是气海大成之后呢,你最近这两年,功夫进展了多少?只看见你三天两头的,夜不归宿。” 黄千里有些不耐烦了:“苏寒山已经是个废物了,爹,你老提他有意思吗?” “他是废物不错,雷玉竹、雷白石,难道也是废物吗?我看你连雷如龙都斗不过!” 黄明礼动怒,“就算不提雷家,你赢得了王虎楼吗,他也就比你大三岁,还是个乞丐出身。” “天天女人女人,前两年咱们跟飞王武馆闹成那个样子,不就是一个女人惹出来的祸事?” 飞王武馆的馆主王古城,年少的时候,就妻妾成群,却没有一儿半女,就把自己的大徒弟收为义子。 谁料过了四十岁之后,他新纳的小妾,居然给他生了一个儿子,顿时当做心肝宝贝一样宠着,养得无法无天。 十三四岁就色迷心窍,天天眠花宿柳,居然还盯上了黄家的人。 黄明礼的大儿子黄三问,有一门自幼定下的亲事,妻子是书香世家,他甚是喜爱。 婚后夫人郁郁寡欢,常要出去烧香礼佛,黄三问也从未拘束她,反而供她大量金银,打点寺庙上下,算是香火钱。 谁料那次,王古城的儿子从马车帘子吹起的一角,窥见黄家夫人的美貌,一路尾随,在野外下药,将之强暴。 这事被黄三问知道,一怒之下,失手杀了妻子,事后更悔怒交加,在那小畜生进家门前追去,将其活活撕成两半。 黄、王两家,因此结下血海深仇。 黄明礼虽然死保自家长子,但事后暗地里,却常常叹息,觉得要是自己早知道这事,在事发之前,叫那女人自杀,也不至于惹出一连串祸事,影响到黄家的基业。 那样的话,他反而还能拿捏这个事情,让飞王武馆对黄家让利。 “大哥那件事情是冲动了些,但也未必就算什么大祸了。” 黄千里不以为然,“四叔和大哥都已经是气海圆满,但凡他们再有一个突破到天梯境界,咱们就算直接灭了飞王武馆,也未尝不可。” 黄明礼听他说出这样不长脑子的话,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黄千里打了个寒颤,意识到不对,连忙说道:“我这就去练功了。” 他匆匆去了演武场中心,离他这爹尽量远些。 黄明礼深深叹了口气,转身走向闹市区。 他逛到接近中午才准备回家,不料又在演武场,遇到了自己的二儿子黄六合。 “爹你可算回来了。” 黄六合迎上前来,鼻头发红,胡须稀疏的下巴也有些抖,很是亢奋,“我今天在县衙听说了一件大事。” 黄明礼道:“县里能有什么大事,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 “不是县里,是朝廷的命令。” 黄六合压低声音,“听说朝廷从明年开始,要在天下各郡县,新增一个团练防御使的职位,更关键的是,这个团练防御使不是由朝廷派人来担当,而是从当地民间择选。” 黄明礼脸色一变,惊道:“真有这事?” “千真万确,朝廷那边,说是天下各地多有动乱,但民间多有奇人,为了协助各级官衙保境安民,特开恩典。” 黄六合声音短促,期待万分,“当上沧水县防御使之后,手底下可以招募五百兵丁,军饷从当地年税中抽取,团练内部的账务,也都是防御使自己管理,只要每隔一年,抄录一份给县衙就行。” 黄明礼听得失声良久,还有些不敢置信。 这个新设团练防御使的事情,一旦真的落实下来,里面能搞的猫腻可就太多了。 朝廷那边难道都被稻草塞了脑子,才会通过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政令吗? 唔,也说不定这个事情是上层之间博弈的什么副产品。 但大楚王朝这些年本来就颇多乱象,这个事一落下去,不亚于火上浇油,时日一久,只怕还真要酿出些王朝末年的气象了。 黄明礼脑中思绪纷乱,但那些事情离当前都还太远,被他暂且压下,抓住目前的重点。 “县衙里,书佐一系是咱们黄家的人,捕快一系是雷家的人,这个消息雷家只怕也知道了。” 黄明礼深吸了两口气,都忘了手上还有茶可以润嗓子,沉声说道,“你可知道这个团练防御使,具体是怎么择选?” 黄六合说道:“具体择选方式,或许跟山阳郡难民北迁的事情有关,应该要到明年年初才会公示,但今年秋猎的表现也颇为重要,必然会纳入考量。” “爹你看,要不要让大哥也参加这次秋猎,咱们争个第一回来?” 黄明礼斟酌片刻,摇头道:“既然只是纳入考量,而并非一锤定音,那咱们没必要太拼,不然,反而被人提前看破虚实。” “这次还是只让你三弟领队去吧。” 黄六合有些心急:“咱们不争第一,至少也要稳住第二吧,三弟他能稳住吗?” “你大哥在闭关谋求晋升,明年要争防御使,那这个闭关就更重要了,不该浪费他的时间。” 黄明礼一手负在腰后,淡然道,“松鹤武馆已经废了,刘家也废了一半,也就飞王武馆,还算有点威胁。” “你实在不放心的话,你就也去吧,有你和你三弟同去,咱们稳住第二,易如反掌。” 第三十二章 水中掌法 团练防御使的消息被黄家得到的时候,雷家确实也得到了。 不过雷家除了家主雷动天之外,还有四个老一辈的高手活着,身为雷家家主,也不能无视他们四个的意见。 消息传来之后,这五人就关起门来商量了一下午,始终没有商量出什么明确的章程。 吃过晚饭之后,雷家的仆人点燃了连枝灯,把正厅照得明亮如昼。 到了第二天凌晨时分,四老才陆续离开。 雷动天负手而立,望着墙上挂的那幅五龙呈祥图,久久不语。 背后有人进门,开始熄灭那些连枝灯。 雷动天头也不回的说道:“白石,你偷听了一夜,有什么想法吗?” “我可没偷听一夜。” 吹灯的人笑了一声,“我听了不到半刻就睡过去了,老头子们的嗓音,太助眠了。” 雷白石脸嫩,看着仿佛还不满二十岁,蓝色劲装穿在身上,本该英武不凡,领口却被他自己扯开些许,衣裳显得松垮垮的,左手还少了一个护腕,浪荡不羁。 “不过我用脚趾头都能听明白,他们四个,表面上两个想争,两个不想争,实际都只是想试探爹你的态度,然后爹你就跟他们和了一晚上的稀泥。” 雷动天说道:“我本心是不太想争的,风雷武馆已经连着四年夺魁,锋芒太露,不是好事,如果再争这个团练防御使,物极而反,说不定就也要遭了当年松鹤武馆一样的厄运。” “扛不过去叫厄运,要是扛过去那就叫磨练。” 雷白石漫不经心的说道,“假如现在还是五年前,五大武馆并立的局面,爹你想居安思危,韬光养晦,不能算错。” “但现在,松鹤武馆不济事了,咱们要是退下去,上来的就会是黄家那些人。” “以黄家那些人的性子,要是再把团练防御使拿到手,养成了大势,还会给咱们韬光养晦的机会吗?” 雷动天又道:“这么说,你是愿意争一争?” 雷白石正要回答,忽而挑眉,似乎意识到什么。 但雷动天已经笑了起来:“你想让我们风雷武馆去争,那你就得跟你的堂哥,也争一争。你姐带人去护送商队还没回来,今年秋猎,你跟你堂哥一起领人参加吧。” 话音未落,雷动天几个大步就已经跨出门去,心情甚好的哼着小曲走远了。 屋内的连枝灯还在燃烧。 这种灯,外形像是黄铜铸造的一棵小树,有多个枝桠,枝条末梢打造成灯盏的形状,盛着灯油、灯芯。 雷家用的这两盏,合共有七十二处灯油,七十二朵火光。 雷白石刚刚才吹灭了五朵,此时也没心情接着吹了。 “老家伙,原来搁这儿等着我。” 神情郁闷的雷白石,手掌轻轻向外一扇,无形内力将六十七朵灯火精准截断,全部吸起,聚成一个火团。 “行吧,那就玩玩。” 他左手懒懒的抬起些许,用肉掌捏住火团,五指收合,将之碾灭,指缝里冒出几缕青烟,指腹红润干净,没有半点残痕。 没过几天,黄氏武馆和风雷武馆的些许异动,就被飞王武馆与刘家武馆的人,打听出一些端倪。 沧水之地的氛围,似乎进入了一种心照不宣、潜流暗涌的时期。 但这些都跟松鹤武馆没什么关系。 他们人少,没了那么多消息渠道,也不会被分去心思,可以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练纯阳功。 参加秋猎,在他们心中还是一件非常单纯的事情。 就是要争回自家的脸面!! 罗平他们还是一如既往的在武馆前院苦练。 苏寒山最近,却不是一直闷在他的房间里面了,而是被带到了后山的一处泉水之中。 “那门心法疗伤的效果确实不错,又有我来亲自运功帮你,赶在秋猎之前,让你康复起来,已不能算是妄想了。” 苏铁衣站在岸上,脸色是少有的庄重,“但是你已经五年没有用过自己的双腿,就算你能站起来了,也未必能将你的双腿很好地用于战斗之中。” “所以你必须提前适应那种四肢都能投入战斗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是靠做白日梦能够达到的,必然要经过大量重复性的练习。” 苏寒山现在已经泡在泉水里面,全身只穿着里衣和长裤,腰带扎得很紧,裤腿很窄,靠着内力流转,让自己腰部以上都露出水面。 “四肢都投入战斗?” 他疑惑道,“要我用罗摩心法强行控制双腿,在水里做一些动作吗?” “不,那会影响你双腿痊愈的进度,况且罗摩心法用于战斗的话,威力太低了,你如果习惯了靠那套心法在战斗中驱动双腿,很容易吃亏。” 苏铁衣说道,“我要你在这水中,练习松鹤纯阳功的配套掌法,从第一招开始,速度不要太快,次序也不要乱。” 那套掌法要四肢配合,又不让我驱动双腿,现在这个样子怎么练得了? 苏寒山心中仍有疑惑,但还是照做了。 他左手在胸前划出一个半圆,向侧面排开,右掌趁势向正前方推出。 这正是松鹤纯阳掌的第一式。 但是按照图谱来讲,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人的双脚,要成左脚在前、右脚在后的弓步才行。 可他的下半身,却还是浮在水中,没有动作的样子。 谁知,他右手还没有完全伸直,水里忽然有两股潜流涌动,一股冲在他左腿之上,形成向前弯曲的动作,另一股却犹如漩涡,将他右腿向后拉直,恰好是一个弓步。 突如其来的水流,让苏寒山的身子晃了晃,险些侧摔到水中。 “不要慌,继续练。” 苏铁衣双手怀抱在胸前,眼神却非常专注,右脚的靴子在地面缓缓碾转。 他的内力,正从双脚透发出去,穿过土层进入水中,操控水流来影响苏寒山双腿的动作。 苏寒山也明白过来了,勉强稳住身子,在水中使出第二招。 前几招还好说,到了第七招,掌法中却有一个需要武者左脚蹬地,向右冲刺,右手肘撞向敌人胸肋之间的动作。 这个动作,身体倾斜的幅度比较大。 在水流影响之下,苏寒山直接歪到了水里,喝了好几口水,才在水流托举下,重新露出水面,稳住身子。 苏铁衣轻咳道:“二叔也是头一次搞这种练法,还不算太熟练,接下来会配合得更好的。” “不是配合的问题,是我还没适应。” 苏寒山抹了把脸,眼神很亮。 “再来!” 这一天,他在水中泡了五个时辰,即使功力精深,也已经泡得皮肤发皱。 松鹤纯阳掌的开头几招,反反复复,大概练了三百多遍。 可是能把掌法招式全部练完的,却只有五遍。 其余每次都是身体失衡,倒在水中,而重新来过。 第二天,他顺利练完的次数达到了七遍。 第五天,顺利练完十六遍,第十天,顺利练完四十遍。 第十四天,苏寒山双脚已经能够自己屈伸,但还需要水流辅助,每一遍都顺利练完。 第十七天,不依靠水流辅助,顺利练完全套招式。 第十八天,苏铁衣开始操控水流,干扰苏寒山的动作。 第二十二天,距离秋猎开始,只剩下四天时间。 苏寒山没有再去后山的泉水。 这一天,他离开轮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练完了一整套松鹤纯阳掌! 第三十三章 秋猎开场 伏龙山脉,是大楚王朝北部最有名的几条山脉之一。 千霞岭,则是伏龙山脉的外围区域,囊括十几座山峰林地,位于沧水县境内的西南部。 每年深秋时节,当地官府都会组织习武之人,在千霞岭来一场大狩猎,为期三天三夜。 每家武馆,最多可以派出五十人参与。 天梯境界的人,则不得直接参与狩猎,只能陪同县令,在千霞别院中暂住,等待这场狩猎的结果。 沧水县的县令高文忠,九月十五,就已经率领衙门捕快来到千霞别院。 大楚王朝治下,各县捕快衙役人数,并不固定。 沧水县是附近几个县最为富庶繁荣之地,捕快的数量也最多。 有两百名捕役,负责应对大股盗匪、收缴税款,两百名快手,负责各处巡逻、来往运送文书、押解犯人等。 这四百人,合称捕快,只是他们彼此职权,其实多有交错,只要上官有令,其中一方人手,也随时可以代行另一部分人的权力,所以民间百姓,对此分得并不清楚。 不过,高县令历年带到千霞岭来的,都是那二百名捕役。 他们普遍要更精干些,身手更好,便于维持秋猎的种种规矩,预防变数。 九月十五下午,各家武馆参与狩猎的人,就该到齐,并递交今年参与秋猎者的名册了。 所有人在这里住上一晚,等到九月十六的早上,秋猎正式开始。 松鹤武馆往年也都是随大流,今年却特意来早了些,想要尽量避开跟其他几家的人碰面。 没想到,他们刚吃午饭就来,仍然是在千霞别院门口,碰上了另一家武馆的人。 那群人都是长袍广袖,高冠博带,骑在马上,连马鬃毛中都混编了彩色的丝带,迎风拂动。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名门大儒带着学生们出门踏青,绝看不出来有哪里像是武馆弟子。 但放在沧水县,所有人一看到这样的装束,就会明白,这些是刘家武馆的人。 骑在最前头一匹白马上的老者,正是刘家武馆的馆主,刘四太爷。 “苏二今年怎么来这么早,真是巧了。” 刘四太爷已经七十多岁,鹤发鸡皮,腰背却挺拔得很,精神矍铄。 苏铁衣瞅他一眼:“刘老爷子不也来得挺早,一大把年纪,还事必躬亲,真是令人佩服。” 刘四太爷面带微笑,身边的侄孙刘奇峰却说道:“我们刘家养的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早到不足为奇,你们诸位只凭两条腿,居然也来得这么快,才是真本事。” 松鹤武馆以前也养了不少神骏的坐骑,这几年却陆续都卖掉了。 他们练武之人,自恃脚力足,今天也就没有租马,想不到连这点小事都要被他们抓住嘲笑。 刘家武馆这些人,是不是真有鸿儒般的学识,还很难讲,但清谈名士的酸腐刻薄,他们算是已经学到了几分精髓。 刘家众人相视轻笑之时,其中还有个声音说道:“莫说两条腿了,竟然还有个连腿都没有的。” 他们居高临下,清楚的看到松鹤武馆众人之中,有个坐着轮椅的苏寒山。 松鹤武馆的人本来还想忍一忍,一听这话,个个面露怒色。 罗平更是个急性子,手里铁棍往地面一杵,大喝道:“你说什么?” 苏铁衣冷着脸,向前迈了一步。 他跟刘四太爷之间,相隔约有十二步。 就在这段距离的中点处,土壤突然炸裂,湿润的泥土混着大量草叶向上喷发,犹如一股喷泉。 “小辈的玩笑而已,苏二,不至于为这种事情动怒。” 刘四太爷袖袍无风自动,向前飘了一下,又开口了,“寒山的事情,老夫也很惋惜,不过木已成舟,追之莫及,也许这就是命吧。” 他对身后的人低斥了一句,“都笑什么笑,还不去交名册?” 这呵斥语气很轻,显然并非真心,刘奇峰等人却也收敛了笑声,催马上前,进入千霞别院之内。 苏铁衣冷眼瞧着这些人进了别院,回头看了看苏寒山。 苏寒山低眉敛目,面色平静,过了片刻,还抬起头来,向周围关心他的人笑了笑。 “我没事,我们也进去吧。” 同门还不知道苏寒山已经可以站立,但苏寒山自己是知道的。 他以为自己好了之后,就不会再轻易的因为别人嘲讽他残废而动怒。 可是真正遇上了,他才发现,有些人的嘴脸,真就特别能引动他的怒火。 苏寒山深深的盯了一会儿刘奇峰那群人。 松鹤武馆的人交了名册之后,就去了分配给他们的住处。 众人心里都憋着股劲儿,剩下这最后半天也没有放松,默默的练功备战,晚上吃了自带的饭菜之后,就各自入睡。 明天早上,他们还会见到更多其他武馆的人,个个心里都有了些准备。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众人在千霞别院前集结的时候,反而没人明着嘲笑了。 风雷武馆的人瞧见苏寒山,虽然有些诧异,但只是有几句窃窃私语没有多说什么。 飞王武馆的人,则基本都把注意力放在黄氏武馆的人身上。 黄家的人也怒瞪回去,使这两家的气氛最为紧张,没有多少余力关心别人。 刘家武馆的人,今天看到了这三家武馆,脸色也都有些阴沉。 所有人之中,只有黄千里身子扭转,特意找了个角度,多看了苏寒山片刻。 “二哥。” 他低声对黄六合说道,“那个怎么也来了?” 黄六合皱眉道:“人都废了,你关心他干什么,咱们主要是该提防飞王武馆的人。” 话虽是这么说,黄六合却也朝那边看了看,注意到苏寒山的轮椅旁边还有两根拐杖。 “看来是练了拐杖的用法,欺负一些野狼倒也够了,松鹤武馆只剩这么点人,这小子又憋了五年了,想为自家武馆拼一把,也正常。” “他当了五年缩头乌龟,我都习惯了,今天突然一见,看着还有点新奇。” 黄千里嘿声一笑,身子贴近过去,腰间隐蔽的做了个斩的手势,“二哥,不是有那么句话,叫斩草除根。” 黄六合连忙说道:“你别乱来,苏朝东虽然失踪了,苏铁衣这个麻烦还在呢。咱们现在这个时候,可不能真把他逼得拼命。” 黄千里道:“你放心吧,我有分寸。” 就在他们窃窃私语的同时,高县令那些场面话,也已经讲完了。 “……那么,依然秉承着以和为贵的宗旨。” 高县令挥手道,“五大武馆,各选一个山头,进入千霞岭,进入之后,则可自由选择路径。” “秋猎,开始!” 第三十四章 第一声哨 千霞岭最北侧的几座山峰,本来没有名字。 但因为沧水县几家武馆,每年秋猎的时候,都会各选一座山,作为进入千霞岭的路径。 十年前,苏朝东就提议,为这些山头起个名号,立下石碑为证。 于是,就有了松鹤武馆的虬枝峰,雷家的雷声坡,黄家的吞象峰,飞王武馆的飞王峰和刘家的天琴峰。 然后这群人又依照地势,把千霞岭的其他山头,也归入这五个行列。 譬如虬枝峰正南方的那几座山峰,就以虬枝第二峰、第三峰等名号来代称。 习武之人,就是这么务实,很偶尔的时候才会风雅一下。 太阳升起的时候,松鹤武馆的人,已经进入了虬枝峰。 如果按照老规矩,为了提高狩猎效率,每家武馆派来的弟子,都会分成五人一组,四面八方的进行搜索。 但是松鹤武馆一共才二十四个人,经过商议,决定四人一组,分为六组行动。 苏寒山所在的这一组,另外三人分别是罗平、左香云,以及一位师兄陈英杰。 陈英杰身材修长,劲装束腰,长发在头顶盘成一团,用一块布巾扎住,额前没有任何乱发,显得很有精神。 只是他下巴上有许多胡茬,眉间有皱纹,不免多了几许忧郁气质。 分组之后,他就走在最前面,提了一柄长剑,扫开那些挡路的杂草荆棘。 罗平长棍斜背在身后,推着苏寒山的轮椅,与其说是推,不如说是端,双手抓着椅背,轮子基本都没碰到地面,避免了颠簸。 左香云走在苏寒山左侧,长弓和箭筒交叉,背在背上,腰间还配了一把长刀。 她在同龄少女中,绝对算身材高挑的一类,跟苏寒山差不多高,带了这么多武器也并不显得累赘,反而更显干练。 “翻过第一峰之后,各家弟子搜索的范围都会扩大,不同武馆的人将有更大概率相遇、竞争。” 陈英杰的声音传过来,“这几年,我们武馆参加狩猎的时候都秉承一个原则,就是尽量不要跟其他武馆发生争端,能避就避。” “所以只有这虬枝峰的第一峰,是我们可以尽情搜寻猎物的地方,一定要细心,绝不能放过任何体型中等以上的野兽。” 苏寒山他们三个,今年都是第一次参加秋猎,而陈英杰是他们这二十四个人中,经验最丰富的一个。 这四人搭在一起,也是经过考量的。 “可是我听说,第一峰本来就是大型猎物最少的地方吧。” 罗平说道,“而且田师兄说过,去年我们武馆的人,也基本就是盯着第一峰来回搜索,这里真的还能有什么体型中等的野兽吗?” 陈英杰侧过身来,解释道:“伏龙山脉深处,有无数野兽,每年都会有很多猛兽涌入千霞岭,我们年年组织秋猎,也有一层用意,是为了防止这些猛兽继续把活动范围向外扩张,袭扰百姓。” “所以,不管我们去年把第一峰的野兽搜猎得多干净,都会有别的野兽察觉这里是无主之地,跑来占地盘的。” 毕竟武馆狩猎,对松鼠、狍子、兔子之类的东西,是不计入战绩的。 千霞岭外围,这些小型野物没有经过大肆搜猎,对那些山岭深处的大型野兽来说,就是上好的粮仓。 左香云这时抬起头来,琼白的鼻翼动了动,取下长弓,抽箭在手,就向侧面的林子跑去。 她穿着棕色劲装,牛皮护腕,鞋尖微翘的皮靴,跑起来的时候,这像是一只发力狂奔的麋鹿,但比小鹿还要灵动,丛林间的障碍根本不能妨碍她的行动。 转眼之间,她就已经跑出十丈开外,跳上大树的横枝,半蹲身子,一箭射出。 约在三十丈外,惊起了一声野猪的嚎叫,声音戛然而止。 陈英杰等人到了那边,只见灌木丛后方有一块烂泥地,有头大野猪,四肢僵直,硬邦邦的躺在那里,猪身上还插了一支羽箭。 野猪本来就皮厚,又喜欢在泥浆里打滚,身上常有厚厚的泥层,很多猎人用弓箭对付野猪,效果都不好。 因为弓箭力道弱的话,根本伤不到野猪,可要是请力大的人把强弓拉满,又可能一箭直接射穿野猪的身子。 像野猪这种大型猛兽,即使被射穿之后,也不会立刻丧失活动能力,反而会变得更加凶猛,发狂奔走,伤害性很高。 左香云这一箭,必然是正中要害,才能使野猪当场毙命,肌肉失去控制,出现尸体僵直的现象。 “好啊,刚进山就有收获。” 陈英杰取出一个哨子吹了起来。 这是官府统一发放的哨子,无论是哪个武馆,哪一组的人有了收获,只要吹响这个哨子,分散在附近的那些捕快们就会赶过来,把大型猎物运走,回去记录在册。 哨子刚刚吹响,很快就有鹰啼的声音来到他们上空。 县衙驯养的猎鹰在上方盘旋不去,既能为这支猎鹰所属的捕快们点明方向,也是告知其他方位的捕快,这里已经有人处理。 苏寒山看了眼那只猎鹰,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野猪?” 这野猪之前并没有发出什么大动静,又隔了三十丈远,功力精深如苏寒山,都没有听出任何异样。 经验丰富如陈英杰,也没有能提前察觉什么蛛丝马迹。 “我闻到了野猪的臭味。” 左香云只回了一句,就闭口不言,但看见苏寒山还在瞧着自己,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我爹很喜欢让我去闻他运的各种货物的味道,所以我小时候就能分辨出很多野物的气味了。” 苏寒山暗想:三十丈外闻出野猪的气味,这是天赋异禀吧,正常人就算从小练,也根本不可能做到啊。 他正要开口,看着左香云现在寡言少语的模样,心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苏朝东和左龙生夫妇的交情很好,苏寒山和左香云也是小时候就认识了。 不过因为那时候大伙都喜欢夸苏寒山,左香云就看他很不顺眼。 后来苏寒山瘫痪,左香云去看望他,又赶上苏寒山心情很差的时候,因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发怒,把左香云骂了出去,两人就更没什么往来了。 但苏寒山还记得,这姑娘以前是很活泼的性子。 这几年里发生的事,远不仅仅是让一个苏寒山有了变化,甚至也不仅是对那些伤残的人造成了伤害。 应该说是对松鹤武馆相关的所有人,都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苏寒山看向陈英杰,脑海里比较稀薄的印象,不知不觉变得清晰起来。 以前会混在一大群师兄师姐之间陪自己玩,给自己送小礼物的陈师兄,也绝不是现在这种眉头舒展不开的样子。 苏寒山这几年都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对武馆的困境,只是有个总结性的认知而已。 到现在,他双腿康复的喜悦,才彻底被那种沉重感给驱散了。 五年里,很多无心去想的身边小事,纷纷在他脑海里浮现,让他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另一种难受。 几名捕快已经来运走了野猪。 陈英杰过来对他们几个说了什么,苏寒山嗯了一声,脑子里其实都没存住那句话。 但一个不属于同门中人的声音响起时,却一下子把他拉回了现实。 “哈哈,不错呀!” 黄千里从林子中走出来,“这么快就吹了第一声哨。” “难道咱们的大天才重新出场,真的给你们松鹤武馆带来了一点好运吗?” 第三十五章 送上门来 “黄家的人?!” 陈英杰握剑的手一紧,挡在黄千里前方,“你们怎么会在虬枝峰上?” “县令只说进山的时候每家选一条路,没说在第一峰上,就不能改道转向了吧。” 黄千里的语气轻飘飘的。 但伴随着他这句话,后方大树上陆续跳下四个黄家弟子,各个手持长枪,靠近过来。 陈英杰气恨交加:“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我只是来看看我们的大天才而已,怎么能算是欺人呢?” 黄千里侧行了一步,歪头去看苏寒山,语气故作惊讶,“哎哟,我忘了,苏贤弟,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天才了。” “难怪你师兄要说我欺负你,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是条狗从你面前路过,也有欺了你的嫌疑啊。” “毕竟……” 他笑得欢快无比,“就算是我家养的狗,都有四条腿啊!” 陈英杰胸膛起伏,按耐不住,发出一声长啸,脚下快如追风,一剑杀了出去。 他练的是《烟雨苍松剑诀》,内力已经达到气海二十转以上。 出手的时候,剑风一扫,地面大片灌木荆棘,就被他卷入剑光之中,寒芒闪烁间,切成无数碎片。 每一块尖锐的荆棘上都附着着剑气,如同暴雨钢针,向对面迸射而去。 但只见一个黄家弟子手里长枪抖动,白色的枪缨,在空中卷起一个涡流残影,登时就把所有的荆棘碎片,全部扫荡开来,没有一片沾身。 陈英杰的身影已经杀到,另一个黄家弟子,恰好一枪从旁刺出。 黄氏武馆的枪法,叫做白蟒翻身枪,非常讲究利用枪身的韧性来出招,也要求每一枪刺出去的时候,都如同白蟒翻身,枪杆上带有一种螺旋翻转的劲力。 这种枪法,如果刺中目标,留下的伤口,会比枪身直径大很多,就是因枪尖瞬间的搅动形成的。 陈英杰的功力虽然比对方高出不少,但也不敢无视这样的一枪,腰部一转,就试图从侧面斩断枪杆。 然而,之前挡下荆棘碎片的那人,已经再次出枪,刺向陈英杰的脚掌。 这两人连起手来,两杆长枪如同两条会飞的雪白蟒蛇,上下翻飞,破空有声,扑咬抖动,居然硬是把陈英杰逼向一侧。 左香云游走出去,不断更换位置,连连射出羽箭,却全被一名黄家弟子长枪拦截。 另一名弟子更是瞅准机会,直接杀向左香云。 罗平连忙抽出长棍,去拦截那人。 枪棍对撞之下,黄家弟子的长枪嘭的发出闷响,被砸开一大段距离,心中吃惊,急忙后退。 罗平内功虽然只有十六转的修为,但天生蛮力过人,苏铁衣把鱼龙枪法略微改了改,让他当棍法练,就是要发挥他力大如牛,猛砸猛进的强处。 他的长棍,说是铁棍,其实只有棍子中心是拇指粗的一根铁芯,外面都是用油浸的竹片绑紧了之后,刷漆晾晒,缠上细麻绳,反复多道工序,做成八棱棍型。 这种棍子,比黄家弟子的枪杆更蓄得住力,每碰撞一下都能使对面手指更感酸麻。 那个黄家弟子,只能多用吞吐刺击的手段,来跟罗平游斗。 黄千里对周围的战斗,半点也不放在心上,步履悠闲的朝苏寒山走过去,口中说道:“残废就该在地上爬,你居然还坐着轮椅,像什么话?” “来,你爬给我看看,我要是看高兴了,今天就放过你们。” 他停在苏寒山五步之外,看着苏寒山漠然的表情,心中的戏谑嘲弄,就变成了全然的不悦。 “哼!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张脸。” 黄千里笑容淡去,声音一沉,“先帮你减轻点负担,你再爬吧。” 说话同时,他身子一晃,五步的距离一闪而逝,手指已经挖向苏寒山的眼珠子。 黄千里虽然自负,却也有几分巧智,料到苏寒山双腿残废,双手却还能招架。 要是真硬打硬碰,说不定还得纠缠几招,才能将对方拿下。 那在黄千里看来,就太给这个废物面子了。 他非要在第一个回合就让对方见血惨叫,才能舒服,所以这第一手攻击,其实是个陷阱。 现在他用的这个手势,是右手无名指、小指弯曲,其余三根手指成爪,非常像是鹰爪功的手形。 但在他们黄家的拳法之中,这个手势,被称之为蛇牙式。 蛇类柔软而灵敏,触之必有应,身体的中间部分被碰一下,蛇头立刻就会以超常的速度,回咬过来。 苏寒山如果抬手格挡,只要两者手臂一碰触,就会触动黄千里拳法中的蛇类天性。 使他的“蛇牙”,以惊鸿电闪之势,回咬在苏寒山的手臂上,挖出苏寒山的手筋,生生扯断。 可黄千里这手刚探出去一半,突然心生警兆,想也不想的爆发内力,脚下土石凹陷,硬是把前冲之势改为后退。 饶是如此,他胸腹之间还是中了一击,衣服上多出了一个明显的脚印。 苏寒山的鞋子上并无尘土,这个脚印,是因为他刚才那脚踹出去的劲力,把黄千里腰腹间的皮肉打到凹陷下去,形成明显的印记。 那块地方的衣物看似无损,其实已经碎成粉末,嵌入了黄千里的皮肤之中。 “你……” 黄千里这一退,便重重落在七丈开外,脚步砸在地面,瞳孔震颤,惊怒交集,嘴角也渗出血迹。 但还不等他说出第二个字。 苏寒山就像一朵白云飘了起来,破空无声,骤然靠近。 白色的衣袍盖住了黄千里所有的视野,衣袖之间,唯一不同的色彩,就是一只急速变大的拳头。 拳劲好像已经压在了黄千里的眼球上,使他眼皮抖动,却无法闭合,眼珠酸痛,刹那生满血丝。 “啊!!” 黄千里大吼一声,上半身拼命后仰,双手如同困龙升天,巨蟒出洞,要去拦截那一拳。 左手如钢鞭,击打小臂,右手如尖锤,截击手肘。 人的手肘,正常状态本来就该向内弯曲。 任何人的拳法,如果同时被打中这两个位置,就算打击者的双手来不及使出全力,也足以使出拳者的手臂,出现不受控的弯折。 然而苏寒山那一拳,突然变化力道,小臂斜向下沉,硬碰黄千里的左手后,手肘顺势内弯加速,拇指弹出,戳在了黄千里右手手腕内侧。 黄千里右手的手筋,被他这一指直接戳断,双臂都向两侧张开。 苏寒山的另一只拳头,因此长驱直入,毫无阻碍的砸在了黄千里的脸上。 黄千里的鼻梁传出断裂的声音,整张脸凹陷下去,身体拔地而起,撞在一棵大树上。 嘭!!! 大树枝条乱舞,落叶如雨,树干内部传出咔啦啦的声响,缓缓向后断折。 黄千里背靠着树桩,难以置信的瘫坐在地,带血的模糊视线中,还映着苏寒山的身影。 “怎么可能……你就算腿能治好,又凭什么……比我……” 他断断续续说了几个字,颅脑震荡,又气急攻心,嘴里呕出大口鲜血,头一歪,就昏死了过去。 变故发生得太快。 从黄千里出手,到他被打得满脸是血,倒飞撞树,昏死过去。 几乎就只是一眨眼之间的事情。 围攻陈英杰的那两个人,因为听到撞树之声,略一侧目,就看到了令他们骇然失色的这一幕。 苏寒山的身影,这时候才从半空降落,双脚缓缓舒展,左脚鞋底触地,突然身体右倾,侧身撞去。 正跟罗平游斗的那个黄家弟子,刚转过头,就觉眼前白影一闪,自己的身体就飞了起来,两侧的景物飞速远去。 等到他落地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一边肩膀被撞碎的剧痛,还不知断了几根肋骨,痛得他只发出一声闷哼,就大脑空白,晕死了过去。 而在罗平眼中,自己的对手突然飞去,那把长枪,却还没来得及飞走,就被苏寒山一把抓住。 长枪一抖,鱼龙凌波。 苏寒山枪头换了个方向,挺枪杀去,脚掌压过地面,身如怒马凌空,身体周边的空气,像波浪似的晃动。 围攻陈英杰的其中一人,惊恐之下,连忙扫动长枪去抵挡。 那刺向他面门的可怕一枪,在触及他枪杆的时候,突然消散。 他这才察觉,那只是一个幻影。 与此同时,他的左肩已经被真正的枪头刺穿,整个人被挑飞出去。 苏寒山挑飞此人后,立地如生根,腰部一拧,肩膀晃动,长长的枪杆也随之晃了一下。 围攻陈英杰的另一人,被枪杆扫在脖子上,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像个木头人般,砰的一声,侧着身子砸在土中。 陈英杰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眼睁睁看着苏寒山再次转身,目光如鹰隼扫视,把手里的枪高高抬起,投掷出去。 最后一个黄家弟子,迈出去的右腿,刚被这一枪贯穿,左边的膝盖上,又中了一箭,倒地之后,惨叫不止。 “我正想找点什么东西发泄一下……” 苏寒山漠然的脸色,这时才好像有所松动,目光瞥向黄千里的位置,吐出一大口浊气。 “你们这盘前菜,就自己送上门了!” 第三十六章 谁敢死战 “苏师弟!”“师兄!!” 陈英杰等三人都靠近过来,脸上全是惊喜之色。 “师兄你好了?” 罗平大呼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也是直到前几天,才恢复到可以走动的程度。” 苏寒山笑着说道,“之前是为了放松其他几家武馆的警惕,所以才坐轮椅过来,具体的,等秋猎之后我再详细跟你们说说。” 陈英杰急忙问道:“那师弟你的武功现在到了哪一步,黄千里两年前,就已经是气海大成的高手了,你刚才居然那么轻松的击败了他?” “一个月前,是刚过气海大成,现在的话,因为双腿恢复,内力运转更顺畅,又有了些进步,应该是二十五六转的水平吧,也没具体测过。至于黄千里……” 苏寒山轻哼一声,说道,“我就算功力比他低个三四转,只要四肢健全,要打败他也是绰绰有余。” 这个黄千里,虽然修为上达到了气海大成,但是在运用内力的技巧上,怕是还完全没摸到气海第四诀的门槛。 而且他刚才面对苏寒山的时候,心态高高在上,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才会在眨眼之间就惨败。 “罗平师弟。” 苏寒山对黄千里那边抬了抬下巴,“你去把他们手肘膝盖的骨头打碎。” 罗平应了一声:“好!” “等等。” 陈英杰连忙拦了一下,说道,“苏师弟,我也恨他们,但要是让黄千里四肢俱废的话,黄家那个老东西肯定要暴怒,我们松鹤武馆已经不比当年了,恐怕……” 苏寒山反问了一句:“师兄,当年黄家牵头,暗中谋划,让黄王刘三家一百五十个人,在秋猎里突然发难,把大师兄他们害成残疾,他们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陈英杰苦涩道:“当时他们三家沆瀣一气,雷家又隔岸观火,显然有渔翁得利的意思,形势对我们松鹤武馆极度不利,他们就是吃准了我们不敢鱼死网破。” 当年的松鹤武馆,自家就有苏朝东、苏铁衣两个天梯境界的大高手,又有数名教头,还有永信镖局总镖头左龙生这样的强援。 真要是血战到底,最后孰胜孰负,也很难说。 但苏朝东不敢肯定,真要是血战到最后,松鹤武馆还能活下几个人来。 所以他带人在黄家大闹了一场后,还是退却了,没有真正来一场分生死的大战。 “那么,现在局势反过来。” 苏寒山平淡的说道,“黄家敢跟我们鱼死网破吗?” 陈英杰一愣。 黄家现在如日中天是不假,但他们还有风雷武馆这个强大的对手,还有飞王武馆这个结下血海深仇的仇家…… 不,这些其实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苏铁衣还在。 只要苏铁衣还在,就算三家联盟的关系完好,也不敢做得太绝。 不考虑雷家、不考虑县令的态度,光是苏铁衣一个人,就有在三家联盟的压力里,挑个首脑同归于尽的实力。 那几家的馆主都是很合格的馆主,不但实力高,性子也隐忍,王古城亲儿子被杀那么大的仇,他也没有硬要跟黄明礼分出个生死来。 那么,即使秋猎中出了什么事,他们就敢因为自家的损失,拿自己的命去跟苏铁衣对赌了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难道,就这么简单?” 陈英杰怔怔道,“没有哪一家敢轻易赌上馆主、赌上全部门人的性命,所以其实就只有秋猎,才是可以互相伤害的战场。” “也就是说,这五年里,只要我们这些武馆弟子还有能力反击的话,其他几家照样也只能忍了,我们松鹤武馆,根本就不用衰落到这一步?” 但残酷的是,其他武馆当初敢那么做,就是算准了,松鹤武馆最精锐的一批弟子伤残殆尽之后,剩下的弟子在秋猎中已经无力反击。 “师兄。” 苏寒山一只手搭在陈英杰肩膀上,眼神冷冽,“不要为过去的事责怪自己,错的从来就不是我们。” “只要我们还没死,那过去的事情,就只会成为我们的积累,让我们能更有决心,改变困境!” 罗平看陈英杰已经不再反对,兴冲冲过去,砸碎了黄千里的四肢关节。 他性子鲁直,没什么多愁善感,只觉得别人对他好,他就对别人好,别人欺了他家,他就要欺回去。 苏寒山瘫痪的仇,还可以说不清不楚,但周子凡饭馆里,那些师兄师姐的仇,却是明明朗朗。 有些师兄师姐,大好年华,当初就伤重到不得不截肢,罗平这个饭量大的小蛮子,每次去饭馆里的时候,看到那些身影,心里对黄家这些凶手的怒气就更深一层。 他这几棍子,打得实在是痛快,棍头带起残影,干脆利落。 四肢俱废之后,黄千里才痛醒过来,正要吼叫,又被罗平一脚踢得下巴脱臼,喊不出声,只能在树桩那边抽搐蠕动。 左香云原本在看苏寒山,不知在想什么,这时鼻子嗅了嗅,转头看向黄千里那边,走上前去,用脚压住黄千里的躯干,弯腰翻找了两下,从他怀里翻出两个小竹筒。 竹筒的塞子刚才被黄千里蠕动的时候,碾得松了,有极淡的香气,从竹筒中传出来。 苏寒山看到这一幕:“那是什么?” “是伏兽香。” 陈英杰回过神来,一眼就认出竹筒来历,“看竹筒型号,里面装的应该是伏熊香和伏虎香。” 伏兽香是一个统称,指的是所有能够把猛兽引到猎人伏击圈里面的香料。 但是猛兽凶恶,如果一下子引来太多的话,也怕猎人对付不过来。 所以伏兽香之下,细分了多种型号,每种香料只对一类猛兽有效果,对其他猛兽就没有诱惑力。 “好东西啊。” 苏寒山听说过这种香料的用处,接过竹筒看了看,眼中似有寒芒闪动,“别人欺我们,我们要打回去,但这次狩猎的战绩,我们也要有一个大的提升。” “方方面面,我们都要表现出重回巅峰的魄力,这样才算是足够强力的第一波反击。” “外围这些山头上,猛兽不会太多,留给其他组的师兄师姐处理,我们现在就直接深入千霞岭!” 罗平跑回来说道:“那这些人就这么丢在这了?” 陈英杰说道:“飞王峰的第二峰山脚处,有一个很隐蔽的山洞,我们可以把他们丢进那里面去,再用几块石头树木堵住。” 这个沧桑忧郁的汉子,现在脸上也多出了些狠辣之色,“想出来的话,就让他们自己慢慢爬吧!” “飞王峰是要去的,但也不必去什么山洞。” 苏寒山淡淡说道,“我废他们四肢,不是要放他们一条生路,只是要让他们在死之前,也像我们家的人一样,体验伤残者的感觉。” 按照地形来说,千霞岭中,虬枝群峰在最东侧,飞王群峰与之毗邻。 黄家的吞象群峰居中,天琴峰在吞象之西。 雷家群峰在最西侧。 黄千里他们这几个人,居然在秋猎刚开始的时候,就不惜绕过飞王峰,也要跑来寻找苏寒山,真是情深意重。 苏寒山当然要好好的回报他们黄家! 第三十七章 接踵而至 九月十六上午,秋猎开场不到两个时辰。 黄六合就在飞王第二峰,看到了自家三弟的尸体。 进山之后,不久就有黄家弟子向他汇报,说三少爷向东去了。 他心中猜到黄千里的去向,暗骂一声胡闹,叫人赶紧把他找回来。 然后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黄千里已死的消息。 “一定是飞王武馆的人害了千里堂弟!” 有黄家弟子发现了黄千里胸腹之间的那个脚印,“居然能把衣服粉碎之后,碎屑嵌入皮肉之中,这显然是在一脚之间,同时运用了气海前三诀的奥妙。” “除了飞王武馆,还有哪一家的腿法能够有这样的造诣?” 黄六合脸色发青,牙关紧咬,扫视着周围。 这里的树木、山石,有少许被破坏的痕迹,似乎这里就是黄千里战死之地。 飞王武馆的地盘,飞王武馆的武功,事情好像没有第二种可能了,但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三弟本身已经是气海大成的高手,虽然这两年有些疏于练功,但带在身边那四个人,也都是武馆的老弟子了。 五年前,围攻松鹤武馆的时候,那四个人都立过功劳,后来更是得到黄明礼精心指点,学得合击之术。 黄千里就算是迎头遇见了王虎楼率领的人手,也不该连逃都没能逃掉。 “安静!” 制止了周围人的吵闹后,黄六合仔细查看这几具尸体,果然发现了蹊跷。 其中一个弟子,有一条腿上的伤口,应该是箭伤。 虽然这些尸体的关节被打碎,伤口也模糊了很多,但黄六合经验丰富,还是没有漏掉这个线索。 “雷家的雷弧神箭!” 黄六合站起身来,恨声道,“果然如此,我就知道,飞王武馆的人不足以这么快杀光他们,原来是有风雷武馆插手。” “前两年都是雷如龙率人参与秋叶,今年却连雷白石也派出来,原来是暗地里有了这样的谋划!” 他心中很是后悔。 雷家必定是为了团练防御使的事情,要对黄家先下手为强。 他们没有派出雷玉竹,也只是为了迷惑黄家而已,暗地里却是已经跟飞王武馆联手了。 “走,带上三弟他们的尸体,我们速速撤回吞象峰,放烟火召集所有弟子,重新分组,九人一组。” 黄六合疾声厉色道,“想办法联系刘家的人,另外,之后如果遇到飞王武馆的人,就先下手为强,如果遇到雷家的人……” 他话声一顿,牙齿磕碰了两下,脸色阴沉至极,却还是说道,“能避则避!!” 片刻之后,吞象峰上就有烟火冲天,构成了头如鳄、眼如虎、舌无分叉、身形硕大绵长的巨蛇图案。 因为是白天,这图案显得很淡。 至少,身处虬枝第二峰的苏寒山他们,并没有察觉到。 此刻,左香云正半蹲在一棵树上,射杀一头斑斓猛虎。 连射三箭,才把这头百兽之王,彻底杀死。 她的箭术很好,但是虎豹之类猛兽的凶恶声势,还有灵活矫健之处,都并非野猪所能比拟。 左香云被虎啸之声所惊,前两箭才失了准头,而在另一边,陈英杰轻车熟路的凌空一剑,就刺穿了那只豹子的脑壳。 从黄千里身上搜出来的伏兽香,分熊、虎两种,每种里面各装了三份。 伏虎香的效果要看风向,点燃一份之后,下风处五里之内的虎豹类野兽,都会受到吸引。 所以点燃一份后,等上一刻钟,假如还没有虎豹前来,就说明这片范围内,没有这种类型的猛兽。 如果有收获的话,那一刻钟之后,也该换位置了。 “一虎一豹,不错。” 陈英杰笑道,“这才是第一天的上午,就有这样的收获,伏兽香真是好啊。” 伏兽香价格不菲,松鹤武馆已经有三年,没有买过这种东西了。 左香云盯着那只恶虎的尸体,眼神中有些兴奋,平缓呼吸时,却想到另一件事。 “我们不是要挑拨黄、王两家吗,要是之后有人发现,黄千里身上的香料是被我们用了,岂不是要被人识破?” 陈英杰笑道:“香料而已,又没写名字,谁能断定这些香不是我们松鹤武馆的存货呢?” “嫁祸挑拨,不过是随手为之,真有傻子上当固然是好,不上当也无妨。” 苏寒山坐在轮椅之上,开口说道,“毕竟我们要取得更好的战绩,定将暴露自己的实力,到时候怀疑的视线,终归会回到我们身上的。” 他的腿虽然已经可以走动,但强度还远远比不上他的上半身,所以内力灌注双腿作战之后,容易造成劳损。 仅仅是对付这种数量的猛兽,另外三人,足以胜任。 苏寒山就利用丹田中预留的一成罗摩功力,继续温养双腿。 陈英杰吹响了哨子,等看到县衙的猎鹰已经飞到他们上空,才收了哨子,举目四望。 “接下来我们去一个地形高些的地方吧。” 陈英杰说道,“香料的气味,顺风而下,可以散播得更广一些。” 苏寒山等人,很快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 那是在山峰西南侧,有一块四五丈见方的巨大岩石,从山坡上突显出来,向外翘起,看起来如同一处陡峭的平台。 又或者说像是一座小山崖,崖上土层不厚,所以并无高大树木,只有青草和些小杂树。 从高处俯瞰下方,数里之地的山林,都一览无余,倘若有猛兽被吸引过来,也更容易射杀。 九月十六,仅仅是这第一个白天,他们就把两种香料全部用光,收获颇丰。 五只黑熊,一头老虎,四只豹子。 还有左香云靠嗅觉猎杀的一头野猪,陈英杰追查丛林间的线索,发现的狼群,足有三十几匹野狼。 秋猎刚开始的时候,猎物总是很充裕的。 等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涉足其他武馆的山头,去搜寻猎物了。 竞争的烈度会不断提高。 只是苏寒山也没想到,仅这第一天里,除了黄千里跑来挑事,晚上居然又来了一批人。 他们趁着夜色,向这边有篝火的地方靠近,虽然动作小心,却根本瞒不过苏寒山的耳目。 苏寒山坐在轮椅上,装作毫无察觉,接过左香云递过来的刚烤热的馒头,实际却默默将一成的罗摩内力调用到双耳之间,捕捉那些人的动静。 苏铁衣虽然很看不上罗摩内功的实战用途,但苏寒山自己却有一些别的想法。 这段时间,他每天在泉水中练得气喘吁吁、泡得浑身发皱,回来之后,剩余的时间便都在琢磨罗摩内功。 试图把这种能够分散得很细,渗入人体更细微处的内功,与松鹤纯阳心法,那阳气浩大、弥充人体的长处,结合起来。 更大幅度的提升听力,就是他所开发的一个比较次要的用法。 第三十八章 人尽可欺 “六师兄,今年秋猎之前,师父三令五申,要我们全力阻挠黄氏武馆的任何行动,最好能打死打残他们的弟子。” “我们白天好几次遇到黄氏武馆的人,怎么都没有动手,反而主动避开,现在还跑到松鹤武馆的地盘来了?” 幽深黑暗的树林之间,飞王武馆的五名弟子聚在一起,窥探着远处的那团火光,低声耳语。 王古城的第六个徒弟王统,正是他们这一组的领头人。 “你们几个都是跟在我身边的老兄弟了,有些掏心窝子的话,在别人面前我不方便说,跟你们,我就直言了。” 王统说道,“师父跟黄家的仇是结大了,一心要报仇,有什么命令都不稀奇,但是,咱们是不是也该为自己想想呢?” “黄家家大业大,上下一心,高手如云,我看就是风雷武馆,也不一定比得过他们家呢。咱们武馆前几年凭什么那么顺,起码有一半是靠了跟他们黄家的结盟关系。” “现在两家之间是翻脸了,但翻脸也有个分寸,有的人之间翻脸是不共戴天,有的人之间翻脸就只是不相往来。” “咱们要是听了师父的,跟黄家死磕,那也就同样是选了不共戴天这一条,是要被黄家除之而后快的,就咱们的身板,能顶得住吗?” 长篇大论的一番话,声音虽低,却说得另外四个人面面相觑。 有个身形瘦些的汉子说道:“六师兄这话,确实是掏心掏肺了。但咱们要是真干掉黄家几个人,那就是在师父那儿立了大功,师父难道不会保咱们吗?” 王统也就反问了一句:“黄家的人是那么容易干掉的吗?” 这话才是十足真心。 前面那些话加起来,都不如这句话的分量重。 黄家五年之间,声望水涨船高,金银也是滚滚而来,黄家弟子可以不要命的练功,自有大批的大夫、伤药帮他们疗养,自有上品的醇酒美食,让他们享受。 同年收的弟子中,黄家弟子的平均水准,是明显要比飞王武馆、刘家武馆高的。 而黄家选出来参加秋猎的,更是他们家最精锐的弟子,五十个人,至少也是气海十二转以上的老弟子。 功力深,气势足,见过血,敢拼杀。 人数相仿的时候,要胜过黄家弟子,已是艰难,何况现在,黄家的弟子还改成了十人一组在行动。 “下午大师兄发了烟火,可能也是要让我们去改组的。” 矮个弟子犹犹豫豫的说道,“咱们不去,又未必能抓到太多猎物,身上一点功劳都没有,回去怎么跟师父交代呢?” “所以我才带你们来这里。” 王统指了指那团篝火,“咱们不打黄家,把松鹤武馆这帮人打一顿,也算一份功劳。” “别忘了,咱们武馆跟松鹤武馆之间也是有仇的,五年前咱们围杀松鹤武馆的时候,那帮人不要命的反扑,咱们馆子里可也伤了不少人,当时你们几个也都参与了。” 矮个汉子低哼一声:“我是中了一掌,但我踢断了那人一条腿,当时六个围攻他一个,刘家那个可是直接被他一掌震死了,多亏我踢断了他一条腿,剩下几个才有机会。” 精瘦汉子道:“我左臂中了一枪,养了两个月。” 另外两个虽未开口,看脸上神情,显然也回忆起当年的事。 “这就对了。” 王统说道,“我白天看到县衙的猎鹰,有好多次飞到松鹤武馆的地盘上,想来是他们走了狗屎运,收获颇丰,这些战绩传回去,师父能高兴吗?” “只要咱们把这几个人打得不能再狩猎,回去之后,咱们可以说,为了防止松鹤武馆又有抬头的趋势,咱们特地来挫一挫他们的锋芒,多少也算个功劳了。” 矮个子振奋道:“好啊,打不了黄家,难道还打不了他们这个破落户了?” “也不要掉以轻心。” 王统说道,“苏朝东没了,苏铁衣要是想发疯,可就没人管得住。所以咱们不能下死手,把他们毒打一顿之后就吹哨,让捕快把他们运回去。” 精瘦汉子脸上露出怪笑,道:“姓陈的是六师兄手下败将,不足为虑,剩下的,咱们还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那小丫头是左家的吧,放以前,那可是千金大小姐。” 这意思,几个人都懂。 王统也笑了:“不能真给她破了身,你就捏两把,过过手瘾吧。” 林子里似乎有风吹过,飘来一个幽幽的声音,字字清晰,如在耳畔。 “捏什么?” 精瘦汉子笑道:“明知故问,当然是捏……” 话还没说完,一只手盖在了他的脑袋上,五指向内扣紧。 令人牙酸的潮湿破裂声中,那只从黑暗里探出来的手掌,压碎了他的天灵盖。 手掌上方,有个苍白的少年面孔显露出来。 “捏碎你们的脑袋吗?” 半蹲在地的几个人,见了鬼一般暴起狂退。 王统当然是退得最快的一个。 他的功力达到气海二十二转,所练的“飞马别枝腿”,又是极其注重身法速度的武功。 这一退,他的整个身子,就像是被一个拉伸到极限的弹弓,突然弹出去的小石子。 这一刻,与他双腿爆发出来的弹跳力相比,他的体重,简直好像能忽略不计。 但是那个鬼一样来到树林间的少年人,也在瞬间,就从那具半蹲着的尸体上方掠过。 苏寒山身体周围涌动的气流,甚至在他身影飞空而起的刹那,把那个本该半蹲着的尸体,也带动起来,形成一个好像在向前扑击的动作。 空中一道白影展臂直飞,地面一个碎了天灵盖的尸体,起身扑击! 诡绝恐怖的一幕,使王统在那一刹那,都忘了呼吸,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膨胀,血液在奔流。 苏寒山的手掌,就在这时拍在他前额之上,把他整个人拍进树林间的枯叶腐土之中,形成一个大字形。 嘭!! 苏寒山来势太快,击中王统之后也没能停下,直到挥掌击断前方一棵树木,才停住身体。 那棵大树上半截断裂飞出。下半截,却还有齐肩高。 苏寒山双手轮斩,切下三节树干,脚下走了半个圆弧,绕到树桩另一侧,连环三掌,分别打中三块树干。 刚准备逃走的另外三人,分别被树干撞在身上,传出筋断骨折的声音,惨叫着摔在林间。 王统反而像是最幸运的一个,虽然第一个中掌,但因为退的时候速度够快,跌入的又是枯叶腐土层,身上受到的冲击力不大,只略微头昏,吐了口血,就慌忙爬起。 但他刚爬起来,就听到了那三声惨叫,看到了苏寒山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白衣的少年郎,两只手掌泛着纯阳内力的微光,身边还散溢着隐约的气流波纹。 王统身体僵硬,不敢动弹,脑子却从那鬼怪般的惊吓中清醒过来,明白了眼前的这一幕代表了什么。 不是什么鬼怪,而是…… 气海第五诀,震字诀! 很多人接近气海圆满的时候都未必能领悟的内功奥妙。 苏寒山却在如今这个阶段,就已经掌握了。 这不仅是因为他五年里精修内功、苦心孤诣,更是因为罗摩心法的助力。 苏寒山最早意识到大楚王朝和大明世界的武道差别,就在于两边内力性质的极端刚柔之分。 所以,他看待罗摩心法的时候,不仅是把它看成有疗伤效果的奇功,更看成是一种奇柔无比的可控事物。 若纯阳内力是铁石,罗摩功力最多便只是湿泥巴。 正是泥这个字,让他有了更多联想,利用罗摩功力更便于揉捏操控的特质,去尝试一些还无法对纯阳功力做出来的花样。 等到在罗摩功力上积累出了足够的经验之后,再尝试用纯阳功力去完成同样的花式,显然就要简单得多。 震字诀,因此而成,讲究的正是如何利用内力,引发空气的共振。练成之后,一举一动之间,都可以有气流环绕在身边,加强招式的威力,浮空更久,掠空更疾! “震字诀,本是用来给更强的敌人一个惊喜。” 苏寒山眼角的青筋一跳一跳,脸色透着狰狞杀气,“但你们,实在是太该死了!” 王统尖声大喊:“我能帮你们猎到精怪!” 呼隆!!! 夺命的手掌,停在了他额头前半寸,劲烈的掌风,击散了他的发冠,发簪碎裂,满空断发飘散。 良久,王统汗出如浆,瘫倒在地。 罗平等三人此时刚刚赶到林子里面,听到了那声大喊后,陈英杰和左香云的呼吸,都明显急促了些。 陈英杰更迫不及待的问道:“你知道哪里有精怪?!” 苏寒山手掌垂落,食指动了动,俯视着王统:“你最好不要有一个字废话。” 第三十九章 赤火毒蜂 天地辽阔,万物生发,大楚王朝居于中土,其疆域之广大,即使是武道有成之人,穷尽一生,游历八方,也不能领略所有境内风貌。 寻常百姓所能涉足之地,在整个国土之中,所占的分量更小。 而在那些无人居住的地方,野兽的数量之多,种类之广,根本不可测度。 人多了会诞生奇人,兽多了,自然也会诞生奇兽。 那些能够从数量庞大的同类中脱颖而出,展露了独特天赋的奇兽,就在乡野传说之中被称之为“精怪”。 比起寻常的虎豹熊狼,精怪对普通百姓的威胁更大,但如果能够狩猎得手的话,售卖出去,价值也是极高。 伏龙山脉深处,据说是有很多精怪的,往年每一次的秋猎,五大武馆的人,也能够在千霞岭里面,遇上五六头精怪。 可是三年前,梁王发动九郡之乱,朝廷大军平叛虽快,却仍有许多地方沦为战场,伏龙山脉的精怪,自然而然会被那些战场的血腥气息,吸引过去。 叛乱之后,九郡之一的山阳郡,又连着三年大旱,流民逃散,时疫横生,各地纷争,吸引了不知多少精怪,在那片土地上肆虐。 雪岭郡境内的精怪,反而变得罕见了。 千霞岭附近这三年来,都已经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精怪的踪迹。 倘若松鹤武馆能够猎到一头精怪,加上白天的那些战绩,极有可能一跃而稳居前三。 运气好的话,只靠那一头精怪就抢到第一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 “我发现的精怪,是一窝赤火毒蜂。” 王统没敢废话,“就在飞王第三峰和吞象第四峰之间的,那座山谷里面。” “毒蜂?” 苏寒山拧着眉说道,“你既然发现了,自己为什么没有下手?有没有通知飞王武馆的其他人?” 王统一五一十的解释起来。 他们发现那窝赤火毒蜂的时候,刘家的人已经先守在那边了,刘奇峰也在当中。 王统自忖不是刘奇峰的对手,想着若把自家大师兄叫来,自己也难免要卷入这一战,颇多凶险,最后即使精怪到手,功劳也不是自己的。 权衡之下,他就放弃了通报消息的想法,转而准备从是非之地抽身而退,跑到了松鹤武馆的地盘上。 他倒是一心一意的明哲保身,欺软怕硬。 可惜,被他认为可以轻松踩上两脚、消消火气的松鹤武馆,摇身一变,成了索命阎王。 “既然早就有刘家的人发现了那窝毒蜂,难道他们还会只看不动,留在原地吗?” 苏寒山话音刚落,陈英杰倒是解释了一句。 “师弟,赤火毒蜂,每一窝之中,必有一只蜂后,少说身长五寸,翅展八寸,振翅如刀,切金断玉,而且来去无影,凡被其翅刃划伤的人,立刻火毒攻心。” 陈英杰说道,“即使专精身法的气海大成高手,碰上这样的精怪,也可能有性命之危。” “但是,精怪超脱于野兽,却有了比野兽更严苛的习性,赤火毒蜂的蜂后,每晚子、丑两个时辰,必然陷入深眠,对外界一无所觉,仅靠蜂群护卫。” “我看刘家的人,是准备守到子时之后再动手。” 王统连连点头:“对,对,肯定是这样。” 陈英杰又说道:“赤火毒蜂不但本身可以入药,卖出大价钱,蜂蜜更价值千金,对烈火烧伤、督脉暗伤、肺脉损伤、妇人生产急症等等,都有奇效。” 他还有句话没好意思点明。 以松鹤武馆现在的窘迫,哪怕那窝毒蜂,不能助他们抢得第一的名头,只要事后把这个猎物卖了,整個武馆接下来小半年的生活,可能都要宽裕不少。 ‘肺脉损伤……’ 苏寒山心中微动,对王统道:“你在前面带路,若真能带我们找到赤火毒蜂所在,我们就饶你一命。” 王统心中松了口气。 他虽然不信苏寒山的诺言,但只要能拖延时间,就更有可能找到脱身的机会了。 现在离子时,其实至少还有一个时辰,但山中的地形复杂,就算有个大致的方位,又有人带路,真正要找起来,也不知要耗费多久。 众人丝毫不敢耽搁,直接上路。 苏寒山始终跟在王统身后三尺左右的位置,不管对方有任何异动,在这个距离上,都绝快不过他一掌拍出去的速度。 陈英杰则直接走在王统身侧,确保王统的视野里能看到的东西,自己也都能看到。 王统引路期间,几次想要绕路,继续拖延,都被经验老到的陈英杰看出苗头,出言敲打。 无奈之下,他只好老老实实的往那个山谷寻去。 刘家人守在那里,必然跟松鹤武馆这些人产生冲突,到时候,他还是能找到机会的。 夜色深沉,举头望天,天空中几乎不见一颗星子的光芒。 但风吹云走之际,那一弯明月,还是会时不时的,从浓云缝隙洒下冷辉,将山林间的空地照亮片刻。 王统在树林间悄然前进,按照脑海里的印象推算,前面再有二三十丈,就是山谷的入口了。 再往前一些,想办法提早暴露松鹤武馆这些人的存在,到时候……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后颈一麻,就昏死了过去。 苏寒山捏住他后颈,放在一侧的树根处。 这一把,是金睛铁鹤擒拿手中极毒辣的招式,已经抓伤了王统的颈椎,使他脖子以下所有身体部位都失去了知觉。 虽然答应不杀王统,但苏寒山也不会允许这种人,继续保有威胁松鹤武馆弟子的能力。 陈英杰微微一惊:“怎么现在就动手了?” “嘘!” 苏寒山食指凑在唇边,示意他们低声,“香云刚才给了我个暗示,我也听到那边山谷入口的内侧,似乎有人活动,想必就是刘家负责警戒的人。” 左香云点头,发出轻微的气音:“我闻到了赤灵浆的味道,那山谷里确实有赤火毒蜂的蜂巢。” 她虽然对人身上的气味不算太敏感,可是对那些野兽甚至精怪的气味,堪称是敏锐至极。 赤灵浆,就是赤火毒蜂的蜂蜜,香气独特,在她的嗅觉中实在太明显了。 第四十章 云袖盈香 这山谷不大,占地只有四五亩左右,谷中有小溪潺潺,树木不多,却遍地野花。 赤火毒蜂会选择在这个地方筑巢,可能也是因为这里野花最为茂密。 山谷东面的崖壁上布满藤蔓,有几株松柏,从石缝之间横生出来,树干树枝,都显得比生在平地上的树木,更加苍虬有力。 蜂巢就在那几颗松柏之间,离地大约三丈左右。 刘奇峰等人,已经在山谷西面的入口处守了几个时辰,藏身在入口两侧的崖壁之下。 一来是为防有外人闯入这里,二来,也是为了不要过早惊扰到赤火毒蜂。 “子时到了吗?”“还有多久啊?”“别急,奇峰师兄心里应该有数。” 刘家这群人等得无聊,时不时的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哼,黄家那群人鼻孔朝天,叫我们过来做打手,却想不到让我们碰上了这样的好事。” “就是,咱们要是留在自家地盘,还真遇不上这赤火毒蜂,真想看看秋猎之后亮战绩的时候,他们几家是什么脸色呀?” 几个人对视之间,脸上都露出解气的神色。 刘奇峰共带了九個人在身边。 黄六合当时猜测风雷武馆和飞王武馆联手之后,立刻通知了刘家武馆的人,并且要求他们也重新分组,把所有人分为五组。 于是刘家武馆的人,每一组便有十人。 王统会以为黄家是十人一组在行动,其实也是从刘家的变化推测出来的。 他却并不知道,黄家已经有五个人丧命,剩下的人分为五组,每组仅能有九个人而已。 本来,黄家、刘家仍是盟友关系,在秋猎之中共同进退,也并不稀奇。 可是,黄六合直接派人,把刘家的人从天琴峰召到吞象、飞王峰这片区域来活动,多少带了些命令的意味,难免让刘家人心中不服。 刘奇峰双手拢在大袖之中,盘坐在一侧闭目养神,看似稳如泰山,听到那些师弟的言语时,嘴角却勾起了些许。 显然,他心中对黄家白天那个高人一等的态度,也颇有些愤愤难平。 若换了两年前,刘家弟子大有可能直接拒绝黄六合的命令,继续留在自家地盘上,最多就是让人遇上黄家弟子时,互相照应罢了。 可惜如今,刘家已经没有了那样的底气。 昔日联手打击松鹤武馆,刘家武馆不但在秋猎中出力,事后也是最早想到,要挖走松鹤武馆几名教头的。 为了让那些教头跟松鹤武馆离心,他们暗地里可谓是费尽心思,明枪暗箭,威逼利诱,使了许多阴损手段。 譬如其中有一次,刘家人买通一个教头的嫡系弟子,去给苏寒山的汤药里下毒。 下毒当然没成功,但经此一事,那教头却难免疑心,觉得苏朝东日后对自己会不会有嫌隙。 又加上松鹤武馆衰落之势已显,没过多久,那个教头便顺势被刘家给挖走了。 围绕另外几个教头施展的手段,那更是绝不可为外人道。 刘家的这些算计,在那几年里,确实从武馆声势到实际利润等各个方面,都为他们的武馆,带来了极大的增长。 可也让他们家的人,养出骄矜自大的性子。 去年上半年,刘家武馆遇到了一家铤而走险,想要乱中取利的雇主,要雇佣他们武馆四十名弟子,保护商队走山阳郡那条商道。 因为报酬实在是丰厚,刘家人居然真敢接了下来。 久旱之地,大灾之年,会有人盯上他们商队,实在是再正常不过,前前后后,也不知道他们究竟遇上了多少回想要劫货的人。 终究还是应了那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俗话。 刘四太爷的嫡亲儿子、孙子,重金聘请的几个教头,都在那一次远行之中丧生,武馆元气大伤。 去年秋猎,他们虽然是排行第四,依然比松鹤武馆的战绩好得多,但比起前三个武馆来说,却已经有了明显的差距。 今年秋猎,刘奇峰心里其实也没有多少底。 想不到,因祸得福。 白天受了黄家的气,傍晚就在黄、王两家交界的地盘上,发现了赤火毒蜂的身影。 要是有这一窝赤火毒蜂到手,刘家很可能借机遏住颓势,重图振作。 “奇峰师兄。” 有人凑到刘奇峰耳边,“蜂群开始出来了。” 刘奇峰睁眼看去,果然看到毒蜂蜂巢之中,成群的暗红光点飞出。 赤火毒蜂在入夜之后,都会进入蜂巢之中休息。 等进入子时,蜂后入睡,蜂群又会重新出来,在附近巡游护卫。 现在蜂群既然出巢,也就意味着威胁最大的蜂后,已经沉睡了。 “好!” 刘奇峰站起身来,刚走了两步,又道,“再等一会儿吧,现在应该是刚到子时,也许那蜂后睡得还不安稳,多等片刻,更保险些。” 话虽如此,他也没办法再定下心去闭目养神了,索性就站在那里,紧盯着蜂巢的方向。 估摸着又过了一刻钟有余,他解下腰间香囊,从里面倒出一些香粉,涂抹在自己的两只袖子上。 刘家人附庸风雅,衣裳往往都要熏香,香囊更是每日必备,不可或缺。 只是进山之后,山风吹拂,猎杀猛兽,他们身上香气,基本都已被山里的气味同化。 现在他把香囊里的香粉直接倒出来涂抹,才让香气重新变得浓烈起来。 “寻常赤火毒蜂,对你们也是不小的威胁,你们守好入口,我一人先去把这蜂群解决了。” 刘奇峰叮嘱了两句,迈步向东走去,虽然不曾纵跳,但大步流星,脚下已经运上了内力,衣袖飘飘,几个呼吸之间,就靠近了东面的崖壁。 他并没有直接向那些毒蜂发动攻击,而是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然后张开双臂,轻轻抖动衣袖,让衣袖的浓香飘上去。 留守的九名刘家弟子,有四五人都嫌离得太远,看不清晰,不知不觉就跟着走了一段距离,基本走到了山谷中间。 盘绕在蜂巢周边的赤火毒蜂,很快就嗅到了与山谷中的野花,截然不同的花香,既浓且甘。 采花酿蜜的天性,让它们逐渐向下飞去。 这些赤火毒蜂,即使不是蜂后,体长也往往在两寸以上,而且身体坚韧,钢针都难以扎透,与寻常的蜜蜂、马蜂大不相同。 且它们的口器、尾针、翅膀,全带有毒性,杀伤力实在不容小视。 但那二三十只毒蜂打头阵,飞到他眼前来的时候。 刘奇峰从容自若,仅是停止双臂的抖动,静如磐石,没有一丝要动手的迹象。 他的眼神深湛,眼珠轻轻转动,既观察着从他鼻前寸许飞过的毒蜂,也还在关注着蜂巢周边的大股蜂群。 少顷,似乎是那二三十只毒蜂,探出了此处安全,崖壁上的蜂群,终于全部朝刘奇峰的方位飞了过来。 嗡嗡嗡嗡的声音,加上赤火毒蜂天然散发的光芒,如同数百块烧红的烙铁,振鸣而下。 就在这一刹那,刘奇峰的袖袍突然膨胀,双臂舞动。 大袖如云,上下盘旋,袖袍上的香粉被震飞在半空之中,与那些赤火毒蜂的红影混杂起来。 刘奇峰步法轻灵,在眨眼之间,拧身转动两圈,骤然停歇,双袖垂落。 所有的毒蜂,本来都被袖风扰乱了飞行的轨迹,此刻更是都随着他的动作,而跌落在地。 仿佛善于酿蜜的蜂群,已经醉死在那一双袖子的香气之中。 然而,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所有的毒蜂身上,都已经被刺出一个孔洞,落地之后,正在渗出粘稠的浆液。 刘家的云袖剑法,号称“云袖盈香,疾剑无形”! 刘奇峰旋身之际,袖子里面的一双短剑,已经刺出三百余次,杀光了所有身韧如铁的毒蜂,没有一剑落空。 刘家的其他弟子,甚至没有看到他出剑的过程。 “赤灵浆!” 刘奇峰换了口气,抬头看向蜂巢,正要纵身去将其摘下,忽然听到身后几声短促痛呼,兵器碰撞。 他回头看去,只见山谷入口处似乎有人在战斗。 而离他更近些的,山谷中央的那几名刘家弟子,就在他回头的那一刻,几乎不分先后的受到重击,身不由己,向两边侧飞出去。 有一道白衣身影,从那几人之间穿过,强劲的气流,使得周边花草根茎断裂,飘上半空。 月光如束,照在谷内。 刘奇峰的双眼之中,映照出那张让他不敢相信的面容。 苏寒山神色如笑,却杀气昭然,正在急速靠近,后方千百朵野花升高,飘摇在天。 第四十一章 夺尽先机 “你的腿,竟然已经恢复了?” 刘奇峰低喝一声,身体前倾,双手后摆,两柄短剑从袖子里滑落到掌中,向前急奔而去。 “但想胜过我,你是在做梦!” 苏寒山杀入山谷之后,无人可挡,狂奔而来,身上已经养成了一种势如破竹的气势。 如果这个时候选择退避的话,接下来就会完全被对方的气势压过,很有可能要吃大亏。 所以刘奇峰主动迎了上去。 两道身影的速度都是极快,几乎在眨眼之间,就已经碰撞到一起。 四条手臂,在这须臾之间,不知道产生了多少道残影,接连碰撞,空气里仿佛一大堆炮仗被点燃,发出此起彼伏,争先恐后的炸裂声响。 周围的花草,被他们两个交手产生的一层层疾风,吹得紧贴地面,近乎压倒在土壤之中。 远一些的野花,也被吹得起伏不定。 从山谷上空往下看,就好像这座山谷变成了缤纷多彩的水面。 以那两道人影为中心,一圈圈涟漪荡开的时候,把“水下”那些更新鲜的、更清嫩的颜色,也给翻了出来。 嘭!!! 刘奇峰以手肘硬挡苏寒山的一掌,两人各自震退。 苏寒山甩了甩手,手掌略感酸麻,嘴角却在上扬,斗志更浓。 这个对手够强劲,搏击起来的感觉,远不是黄千里所能比拟的。 其实,刘奇峰的硬实力,确实要比黄千里更高一筹,但更关键的是,他没有黄千里那种自傲自大的毛病。 平时会尖酸刻薄,可是一旦战斗起来,他就算是面对蜜蜂都要全速出剑,绝不会有半点轻心大意。 然而现在,刘奇峰心里也有些止不住的震惊。 苏寒山在武道上的天资,人所共知,自幼就名传千里,如若这五年里,他的双腿是在逐渐好转的话,那么他的内功修为,能够达到气海大成以上,也不算是太令人惊讶。 问题是…… 这個乳臭未干,从未远行的小屁孩儿,他在激战之中,是哪来这么稳的心境? 手眼身法的配合,简直像是身经百战的老卒一般。 刚才那番交手,刘奇峰双剑并出,苏寒山只是空手。 可刘奇峰每一次出击,都被苏寒山截住小臂的位置,格挡碰撞开来。 他那一双短剑,没有碰到苏寒山一丝一毫,反而自己的小臂,被对方那双手掌震得发麻。 “看来我们这几家所有人都看走眼了,你的腿早就好了,这两年苏铁衣一直都在暗中带你历练吧?” 刘奇峰深深呼吸,手腕一晃,双短剑旋转,反握于掌中,脸上冷笑连连。 “苏二爷好深的心机,你小小年纪倒也足够隐忍,但还是急了些。” “秋猎第一天你就找上我,倘若两败俱伤,另外几家没有任何人会放过针对伱的机会。” 他脸上神色放缓了些,努力做出柔和的模样。 “你我并没有什么大仇,不如这样,地上这些赤火毒蜂的尸体归你,蜂巢归我,我可以以先父先祖的名义发誓,绝不透露你的实力,我们各赴前程,如何?” 苏寒山笑了一声,似乎要开口说话,脚下却陡然一动,再度扑杀过来。 没大仇?刘奇峰是他师兄的仇人,那就也是他的仇人! 这个仇已经晚了五年,岂能再晚下去? 仇家的所谓誓言,他一个字都不会信。 至于所谓两败俱伤,那也要打完才知道,究竟会不会伤! 震字诀方才的持续调整,使苏寒山现在这一扑之下,威力又有不同,身边的气流竟陡然加速,发出呼啸裂帛的声响。 内力和气流的共振,在他这一掌挥出的时候,隐约于手掌前方,形成了比肉掌更大一号的半透明掌印。 刘奇峰脸色惊变,料不到苏寒山已经把震字诀掌握到这种程度。 刚才自己废话惑敌的时候,对方居然也是在争取时间,蓄势打出了这样的一掌。 当!!! 刘奇峰身形一旋,但来不及避开这一掌所有的威力,右手反握的短剑,只能如开凿山石,砸在那个掌印之上。 剑尖刚一触碰到掌印,就被崩断,断剑却依旧刺在掌印中心。 叮叮叮连环三响,短剑上崩开三节碎片,最后只剩下五寸长的一节剑身,终究凿破了那一个掌印。 但这一剑的速度、力道,也已经下降到了最低谷。 苏寒山手势一变,避开断剑,抓准机会,扯住了刘奇峰宽大的衣袖,连抖两下,直接用衣袖裹住了他的右手。 刘奇峰手中虽只剩断剑,内力催发下,割断衣袖本该是绰绰有余。 可苏寒山那一扯,内力居然已经从指尖完全渗透过去,布满了那条衣袖,硬是把刘奇峰的右手和断剑死死裹绑起来。 刘奇峰旋转的身形因此受阻,左手反握之剑,从侧面插向苏寒山右腿,被苏寒山另一手沉掌砸开。 短剑顺势一旋,变为正握,正要刺出,已经被苏寒山拇指与食指、中指捏住剑尖,一抖之下,整柄剑碎成数十片,射落土中。 刘奇峰瞳孔骤缩,知道自己落入生死一线,脚下连踢带跺,同时左手衣袖被内力震碎,手臂皮肤上青筋爆起。 他的手势连变七下,如同金刚结印,七种印法,七种力道,打向苏寒山头脸胸腹。 可是苏寒山的那只手,仿佛未卜先知,天王架梁,截住了刘奇峰的每一个手势。 手掌残影极速纷乱之间,苏寒山竟然还有一指分出,向下突去。 并指如剑,刺中了刘奇峰右腿腰胯的穴位,让他那一脚没能抬得起来,更是腿脚一软,整个人矮了一截。 苏寒山小臂抖震,剑指上挑,抢在刘奇峰身形下降之际,精准的刺中了他的喉结,前两个指节全部没入他咽喉之内。 刘奇峰两眼痛睁,身体一颤,有血水顺着手指流淌下来。 他最后不甘心的将视线上抬。 月光落在苏寒山的眼睛里面。 在刘奇峰看起来,就好像苏寒山的眼睛那一刻在发光,混合着仇恨、自信、强大的光芒。 他脸颊抖了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死因。 是松鹤武馆那门已经数十年没有人真正练到大成的功夫。 ——金睛铁鹤擒拿手中的“金睛”之境。 金睛铁鹤擒拿手,之所以在武功名字里面有“金睛”这两个字,就是因为这套擒拿手,格外注重眼力的锻炼。 这种眼力的锻炼,分为三个层次,首先是要保证自己在战斗状态下,内力对双眼的润养,不会发挥失常。 很多人在安全、安静的环境之中,内力运行于双眼附近的经脉,就可以增强视力,看得更远、更清楚。 可是如果让他们参加战斗,内力需要同时运行在眼睛和手脚等其他部位,分心多用,有主有次,这就需要长期锻炼,才能够形成正确的习惯。 第二,普通人面对突然攻向自己面门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个小虫子,也会下意识的躲闪闭眼。 这原是一种自保的本能。 可是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这种本能,就很可能变成一个致命的破绽,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所以战斗的时候,除了运行于眼部经脉的内力外,还要有限度的散出内力,用于固化眼睛周围的肌肉,既要能克服这种本能,又不至于伤到眼睛。 第三,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 与敌人搏斗的时候,如果敌人总是左手虚晃,而右手主攻,时间长了,人的注意力就会不自觉的侧重于对方的右手。 这个时候,如果敌人身上其他什么部位发动攻势,己方也完全注意不到,会像个睁眼瞎子一样被打中,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所以金睛擒拿手的第三层窍门,就要求在战斗之中,始终保证对全局的观察。 对方手上的刀剑固然令人心惊肉跳,但就算是危险更低的肩肘、双腿,乃至看似无害的头脸、口舌,以及周边的土石、气流,也全部要注意到。 苏寒山坐了五年轮椅,运动既然不便,对外界的渴望却更深,除了练内功、练双手之外,就全都用来练自己的视觉、听觉、思维。 经过了大明世界的几场生死战经验、虚实之道的点拨,加上回来之后,这一个月的复健沉淀,他也终于能把自己五年苦练所得,都运用在实战之中。 金睛擒拿手的三个阶段,他不但全部掌握,甚至还更进一步。 在他观察敌人的时候,不但能体会全局的动向,还能在脑子里面,“猜”到对方接下来最有可能的动作变化。 这个猜想,本质上是一种推断,是有观察判断过程的。 可是苏寒山专注至极、熬练自我的苦练,已经把这种习惯性的过程不断的深化,近乎可以忽略过去,直接把握答案。 刘奇峰的实力不错,但是从苏寒山蓄势完成,打出那招“震字诀”的时候开始,刘奇峰后续的每一个应变,都已经落在苏寒山的预感之中。 他一步一步,严丝合缝的走到了死亡的一指。 苏寒山抽回手指,把他尸体扔向一边:“看来杀一个你,我根本不会受伤!” 第四十二章 不如天算 咔! 就在刘奇峰丧命之时,苏寒山耳朵动了一下,抬头看去。 他听到了枯枝折断的声音,但那几株松柏之间,蜂巢好端端的悬挂在那里,没有一丝颤动,也没有树枝折落下来。 苏寒山眼神微变,急忙一掠,后退数丈,再抬头看去。 只见这片崖壁的顶端,竟然有几道身影站在那里。 领头的一个,赫然是飞王武馆的大师兄,王虎楼。 此人身材中等,气质精悍,桃簪束发,双眸细长,面如古铜,颧骨高耸。 只要旁人见过他一面,放在人群之中,就很容易将他辨认出来。 这片崖壁,总的高度仅有十几丈,以苏寒山的眼力,当然把对方的相貌看得清清楚楚。 就连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愕之色,也被他捕捉到了。 王虎楼怎么会在这里? 苏寒山心中微沉。 隔着一片崖壁,他不可能对王虎楼发动突袭,反而如果他攀升而上,很有可能被对方抓住机会,迎头痛击。 崖上崖下的两人对视,心中都有些踌躇,一时没有动作。 王虎楼会来到这里,完全是个巧合。 只因白天,黄氏武馆和飞王武馆之间,爆发了多次争斗,双方都没有什么机会狩猎猛兽。 王虎楼想着趁夜色,往千霞岭更深处去走一走,猎几头猛兽下来,也免得秋猎之后,飞王武馆的战绩太难看。 却没想到,他走到这片断崖时,察觉谷中有人争斗,往下一看,就看到了本该是个残废的苏寒山,杀死刘奇峰的那一幕。 以他的城府,那一刻也惊得退了一步,踩断了枯枝,因此被苏寒山发现。 ‘松鹤武馆竟然藏了这一手,但刘家现在站在黄家那边,刘奇峰这一死,对我们飞王武馆,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王虎楼心里衡量着,山谷中这一战,对各家局势的影响,视线略微移动,忽然一怔。 他看到了谷地之中,有些散发暗红光芒的东西,眯着眼睛仔细查看,似乎是赤火毒蜂?! 王虎楼向前一大步,半只脚掌几乎探出悬崖,向下看去。 崖壁之上那几棵松柏,他之前没有在意,现在瞧瞧,分明有一個红褐色泽的大蜂巢,悬在松柏之间。 “果然是赤火蜂巢,千霞岭可是已经三年没有精怪的痕迹了!” 王虎楼眼神一闪,当机立断,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苏寒山见状,立刻闪身冲向崖壁。 王虎楼距离赤火蜂巢要更远一些,但是他从悬崖上直接跳下来,速度却比苏寒山更快。 苏寒山跳上一棵松树,探手去摘蜂巢之时,王虎楼也从天而降,落在另一侧的松树之上,一脚勾走了那足有半人大小的蜂巢。 “放下!!” 苏寒山右手掌心吐劲,凌空一掌,就把那蜂巢打得斜斜飞出,同时另一掌拍向王虎楼。 王虎楼失去蜂巢,右腿并不落下,干脆膝盖一弯,蹬向苏寒山左掌。 飞王武馆的弟子,穿的靴子异于寻常,靴子的前半截,两层布料之中夹了钢板,脚后跟也有小巧机关,一旦内力催动,就能从脚后跟弹出寸许长的四棱钢刺。 这钢刺共有两根,一根向下,一根向后,刚硬尖锐。 苏寒山左手一偏,立掌如刀,劈在他鞋底中段,却感觉自己不是打中了一个人,而是打中了一只不到四两重的麻雀。 王虎楼整个身子已经飞了出去,抓向蜂巢。 活生生一个肌肉分明,筋骨强健的汉子,竟然比春天的燕子还要轻灵。 苏寒山双腿虽然痊愈,在腿法轻功上,到底是比不过这种以轻功见长的高手。 好在这时,连环三箭射来,封堵王虎楼的去路。 王虎楼连踢两脚,砸落利箭,身体却不得不因此而变向。 “臭丫头!” 他骂了左香云一声,却已无可奈何,一脚踢在最后的羽箭上。 仅仅靠着最后那根羽箭,与他脚尖碰撞的力道,王虎楼的身体就飘然而回,又重新回到他原本降落的那棵松树上。 苏寒山这回抓准时机,一步跨到了他那棵松树上,挥掌向他扫去。 王虎楼身子后仰,双腿连环踢出,全被苏寒山挥掌拍在小腿侧面,格挡下来。 他们二人功力相差仿佛,按理来说,腿的力道应该比手更强。 可是苏寒山领悟震字诀,掌力如巨石滚动,自带罡风气流,以手接腿,游刃有余。 第五脚踢出去的时候,王虎楼甚至险些被苏寒山以逸待劳的一爪,抓住脚踝。 ‘不好,这小子招数惊奇,又领悟震字诀,相当于多出三四转功力,刚才刘奇峰恐怕都没能对他造成什么损耗!’ 王虎楼单掌一拍树干,横着的身子,突然拔空而起。 苏寒山早有预料,仰头向天,双手齐出,十指箕张。 吞字诀和震字诀,一同施展开来,气流震荡,把向上飞去的王虎楼硬扯回来。 王虎楼在空中倒转身子,头下脚上,一掌力劈而下,手掌如幻影般,竟然没有产生任何破开气流的现象,却已经鬼魅绝速的接近了苏寒山的面门。 苏寒山心中也是一惊,连忙回手封挡。 两掌对拼,苏寒山只觉得自己掌上的力道,突然不受控的向外一散,手臂陡然挺直,却又没有打中任何东西的实感。 方圆千里内,各家武馆之中,飞王武馆的轻功最为高明。 弟子入门之后,都是先学飞马别枝腿,号称“陆地如快马奔腾,纵身能凌空折枝”,平地一跃三丈高,才算是这门腿法练到了大成。 大成之后,就要把飞马别枝腿,从腿法改成步法,作为之后修炼掌法的基础。 不错,虽然飞王武馆中,有九成九的习武之人,都是以腿法见长,但是所有的腿法,在他们这一派之中,都只是铺垫。 都是为了最后能够有足够的根基,去修炼那套真正的绝技。 “柳絮因风掌”! 除了王古城之外,整个飞王武馆内,王虎楼是唯一一个已经得到这套掌法真传的人。 他跟苏寒山对拼一掌后,整个身子如同一团柳絮,霎时间飘高了五丈有余。 剩下的那段距离,他只将脚尖在崖壁之上连点两下,就直接跨过,彻底翻上了悬崖。 崖上的飞王武馆弟子,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快走!” 王虎楼低喝一声,率先施展身法,带着众师弟纵跃如飞,没入树林之中。 “苏寒山,单打独斗,正面搏杀,我恐怕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要想保住赤火蜂巢,也没有那么容易。” 树林里的声音远远的传过来,飘到悬崖下。 “还有两天两夜,我看你撑不撑得住!!” 第四十三章 取道西行 “好厉害的轻功!” 山谷中陈英杰匆匆赶来,感慨了一声,“这几年听说他内力长进不大,想不到在轻功上,是愈发飘逸了。” 陈英杰也参与过五年前那一战,是当时最为幸运,受伤最轻的一个,那个时候,他就领教过飞王武馆轻功的厉害。 在遭遇了第一波突袭之后,松鹤武馆的人,那时已经警觉,准备汇聚起来,撤出千霞岭。 结果就是被飞王武馆的人施展轻功,拦截缠斗,又落入三家弟子的重围之中。 苏寒山落回地面,说道:“先把蜂巢处理了吧。” 罗平快步赶来,把背后的轮椅往地面一摆:“师兄!” 苏寒山坐了上去,长长的舒了口气。 从攻击王统等人开始,他就没再坐回轮椅上,走了一个多时辰的山路,又历经两场激战,腿脚颇有些酸痒发胀的感觉。 这一坐下来,感觉整個人都轻松了不少。 陈英杰已经把蜂巢剖开一个缝隙,将蜂后取出,趁这只剧毒之物还在沉睡,一剑将之斩杀。 然后他解下外袍,撕了块布交给左香云。 两人先把赤火毒蜂的尸体都捡回来,包成一团,然后又用外袍结成一个大包袱。 把蜂巢和装着毒蜂的小包,都包在那个大包袱之中,搭在陈英杰背上。 罗平问道:“不吹哨让捕快们运走吗?” 左香云摇了摇头:“不能交给他们。” 陈英杰解释道:“精怪的价值,足够王家的人从捕快手上进行抢夺了,只要还没出千霞岭,被王家抢到手,事后就只能算是王家的东西了。” “我们要自己把蜂巢运出千霞岭,才能算数。” 左香云道:“不能走虬枝峰那条路线,那边有其余师兄师姐在,如果他们遭到王家的人攻击,反而令我们陷入被动。” 陈英杰点头:“王虎楼他们肯定没有走远,会一直在我们周围窥伺,我的建议是速战速决,出了山谷,直线向北,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千霞岭。” 罗平:“那我们这就走。” 左香云蹙起眉头,感觉有些不妥。 “不行。” 苏寒山开口了,“如果是平时,我们直行向北,倒也不错。” “但是现在,吞象、飞王两片区域之间,有三家武馆,一百多号人在活动,我们从这里直线向北,很大可能会碰上他们。” 黄、王两家已是死仇。 王虎楼不可能主动引黄家的人,来发觉赤火蜂巢的存在,甚至为了不让黄家的人警惕,他也不会再发烟火,召集自家更多弟子。 可要是苏寒山他们自己碰上了黄、刘两家的人,王虎楼就不得不召集自家的弟子。 到时候三家所有人一起来围堵,将形成最糟糕的情况。 陈英杰被点了一句,立刻想通此中关窍,转而说道:“那我们向西,取道天琴第三峰,再向北去。” 刘家人现在都不在天琴峰,那边是最为空虚的一块地盘。 从那里走,虽然稍微绕远了一些,却是最为稳妥的路线。 几人立刻动身,向西而去。 这一路上,苏寒山还是坐着轮椅,双手压住扶手,脑袋靠在椅背之上,闭目沉思。 他在运功温养双腿之余,也在回忆之前的每一次交手,尤其是跟王虎楼短暂的过招。 其实要论战斗经验,无论是王虎楼还是刘奇峰,甚至黄千里都可能比他更多。 但是苏寒山对每一次战斗经历的总结反思,取长补短的效率,却远远超过了黄千里等人。 他只要闭上眼睛,就仿佛回到了静坐五年的那座小院子里,身心俱清,凝神专一,脑海中条理分明的,列举出敌我双方在战斗中的应变。 在这种状态下,他对外界的动静也会变得更敏感。 除了身边已经熟悉的三位同门的脚步声,呼吸声,附近只要再有一点异动,都会被他察觉到。 王虎楼轻功虽佳,刻意隐藏的情况下,动作之间可以悄无声息,身边的四名师弟,却还做不到那种程度,瞒不过苏寒山的耳朵。 但苏寒山并没有尝试去突袭他们。 相隔十几丈,彼此又都警觉,他如果出手,最多跟王虎楼交手两下,又会被那些人逃走。 与其白费力气,不如把这些时间都用来思考,如何针对王虎楼这种类型的对手。 天蒙蒙亮的时候,陈英杰等人已经来到天琴峰。 天琴峰上多桃树,在深秋时节,枝头上风干了的桃子,都已经落地,但还有许多泛黄的叶子留在树梢。 陈英杰等人走在此间,脚下踩碎了一些野桃,桃林特有的那股香气,好像都变浓了几分。 “停一会儿吧。” 苏寒山睁开眼睛,“昨晚干粮也没能好好吃下肚,重新拿几个馒头出来,配点水,就当早餐了。” 干粮和水囊都挂在轮椅背后,他自己起身解下来一部分,分给另外三人。 陈英杰他们都显得非常疲惫。 不仅仅是因为昨晚没有休息,更是因为这一路上,王虎楼等人会刻意的凑进,利用树木石头发出些声响,让他们的精神变得更加紧张。 苏寒山等人在明,王虎楼他们在暗。 用这种手段耗下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到最后吃亏的绝对是苏寒山他们。 适当的休息,很有必要。 左香云只啃了半个馒头,且拒绝了水囊。 她是个姑娘,就算是在野外,若要解手,也要避远一些。 而现在这种情况,有谁落单,定然会给王虎楼等人抓住机会。 左香云年纪虽然不大,但从小就听父亲讲过很多走镖的故事,里面那些想要劫镖的人,实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可怕的是,那些故事都是左龙生经历过的真事。 所以她深知,万万不能高估敌人的品行下限。 苏寒山本来以为她不渴,过了一会儿,发现她嘴唇其实已有些干燥起皮的迹象,这才意识到她的顾虑。 左香云察觉到他的视线,忽然对他笑了一下:“渴到影响体力之前,我自己会知道弄点水喝的。” “嗯。” 苏寒山只好点点头,自己的水也只喝了一口。 可惜,他无法靠听力分辨出王虎楼那群人中,每一个人具体在做什么。 不然的话,趁着王虎楼拉屎的时候去杀人。 他、他也可以做得出来! 四人不曾多话,休息了约有小半个时辰,天彻底亮了,再继续上路。 他们当然不准备登上天琴第三峰的峰顶,而是准备直接从山脚,沿林木较矮的地方,从半山腰绕到山峰另一侧。 这样路程更短,也避免了在深山里开路,所需要浪费的时间。 只是他们刚走到天琴第三峰的东北侧山坡,左香云就抬手掩住了鼻子,脸上露出嫌恶之色。 “等一下!” 她呛了一声,低声说道,“前面好大的怪味。” 陈英杰仔细闻了闻,好像也闻到什么不同于野桃林的味道。 苏寒山皱眉,向侧面的林子看了看。 他能肯定,王虎楼等人没有机会绕到他们前面去。 众人放慢了速度,谨慎的向前。 很快,苏寒山他们也闻到了那种味道,像是那种杀鱼的贩子,杀了十几条鱼之后的气味,然后又混了檀香似的,说不出的奇怪。 而散发出这种气味的,是躺在野桃林之间的几具尸体。 桃树上的血迹还很新鲜,可是那几具尸体,却已经像是晾了两年的腊肉一样,彻底的干瘪下去。 第四十四章 雷声寻狐 陈英杰忍着怪味,又上前几步。 查看之后,他回头说道:“看衣服,应该是风雷武馆的人。” 风雷武馆和其他武馆之间的态度一向是若即若离,既不会深交为友,也不会明确为敌。 五年前,黄、王、刘三家联盟针对松鹤武馆的时候,也并没有通知风雷武馆。 而风雷武馆那一年参与秋猎的弟子,则在雷玉竹的领导下从雷声坡最深处向东,依次搜猎了天琴、吞象、飞王、虬枝最深处的那座峰头。 四家武馆在那年打的不可开交,风雷武馆则在那年,拿出了足以比拟另外四家总和的猎物。 这两年,雷玉竹不再参与秋猎,由雷如龙率领雷家子弟,每次都要复刻雷玉竹当年的路线。 按理来说,雷家的人,是不会出现在天琴第三峰的。 当然,更奇怪的还是这些尸体的死状。 “他们脖子上都有野兽咬伤的痕迹,可能是被某种精怪吸干了血,才会变得干瘪。” 陈英杰退回来之后,对三个同门说道,“但是奇怪的是,除了野兽精怪造成的伤势,他们身上最重的伤痕,都是非常刚猛的拳法、刀法留下的。” “应该是被同为风雷武馆弟子的人,先打成重伤,然后才被吸干。” 风雷武馆的《雷火奔流功》,本身就是方圆千里之内,最刚猛的内功心法。 就算是最普通的养生拳法,用雷火奔流功的功力施展出来,也会显得霸道绝伦,留下的伤势很容易认出来。 “雷家人自相残杀?” 苏寒山疑惑道,“其中还有一方勾结了精怪?” “不可能,雷家内部虽然有些矛盾,但绝对到不了那种程度。” 陈英杰否决道,“而且越狡猾的精怪越难驯养,跟人勾结,几乎不可能。我觉得,更有可能是这个吸血的精怪,具有某种能让人丧失理智的毒素,咬伤了雷家的部分人之后,使伤者发狂,把同伴杀死了。” 不要说是精怪了,就算是市井间常见的毒物,也有不少,能让中毒深的人变得癫狂。 苏寒山转念一想,也明白,还是陈英杰的猜测,最有可能贴近真相。 但是当他们继续向前去,陈英杰就觉得,自己的猜测不怎么站得住脚了。 因为他们之后,又陆陆续续发现了总共十几具雷家弟子的尸体。 如果真是中毒癫狂的人,袭击了这些已经变成尸体的武馆弟子,那么,在第一批人遭到袭击之后,剩下的人,应该很容易看出发狂者的异样,做出戒备。 再不济,好歹也能逃走,不应该会有这么大的伤亡。 “或许是另一种情况。” 苏寒山说道,“死了的这些人,才是被咬之后发狂的人。” “所以拳头和大刀在他们身上留下的伤势,有重伤,却没有致命伤,而在打倒他们的雷家弟子,去追那只精怪后,那只精怪又绕回来,吸干了这些伤者。” 陈英杰认同了这个说法。 “可如果是这样,雷家人很可能还在天琴峰活动,我们继续向北,会不会遇到他们,或者遇到那只精怪?” 陈英杰思索道,“我们已经有了赤火蜂巢在手,不宜节外生枝,不如我们再绕远一些,从雷声坡……” 他话未说完,前方的林子里面,突然传出大树断裂,倒塌下来的声音。 虽然相隔数十丈,但接连几声闷响之后,明显能看到那边的桃树倒了好几棵。 只见一只棕红色的狐狸,在一棵棵大树的树干上蹦跳转折,脚不沾地,几個呼吸之间,就来到了陈英杰他们面前。 陈英杰下意识的拔剑一扫,旁边野桃树的树枝,被他斩断几根,如同劲矢一般。 尖锐的断枝,射出十步开外,接连插在地上。 那只狐狸前冲之势,骤然停住,浑身毛发蓬松竖立,尾巴抬起,喉咙里发出狰狞的吼叫。 嗷!!! 它嘴里露出满口尖牙,张嘴的幅度极大,跟寻常的狐狸大有不同,闭合的时候,牙齿碰撞,如同两把菜刀,刀背相撞,牙缝间还有些血沫迸射出来。 陈英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看到这只狐狸的牙齿末梢,似乎有小小孔洞,恐怕就是咬人的时候,用来吸干鲜血的。 这时,林中的两道人影,也已经追到二十步开外,停住了脚步。 来得快些的那个,穿深蓝武袍,两手空空,鬓发散乱,正是雷白石。 旁边那个大汉,同样是身穿蓝布劲装,但健硕魁梧,比雷白石足足高了一头,满面虬须,气势威猛,便是雷如龙。 “你们是……松鹤武馆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雷如龙目光扫过陈英杰等人,手里大刀一挥,“不论如何,帮我们拦住这个畜生,事后回报你们三头虎狼猛兽。” 他不认为松鹤武馆的人,有能力拿下这头精怪。 但他对陈英杰还有点印象,应该能拖这狐狸两下,到时候他就可以将这狐狸斩杀。 雷白石的眼神却转了转,在苏寒山身上多停了一会儿,又注意到了苏寒山身后山林间的那些尸体。 “那是……” 雷白石眼神微变,“堂哥,我们留下的人,全被吸血而死了!” “什么?” 雷如龙这才将视线远抬,注意到了那边的尸体,又惊又怒。 “不可能,这只畜生,离我们最远的时候也没超过十丈,怎么会有时间回来,咬死如柱、如醉他们?!” 雷白石冷冷道:“但他们的死状,跟被这只畜生咬死的如痴他们一模一样,看来是同种的精怪,不止这么一只。” 他叹了口气,“我之前就觉得奇怪,如果只有一只,不该有那么多人被咬伤中毒,可惜当时没空细想。” “老子先宰了这只再说!” 雷如龙的身影猝然一动,杀向那只狐狸。 十步的距离,他一抢就到。 雷家的火海百杀刀法,立意就是火灾降临,房屋燃烧,困在屋中的人,提刀杀出一条生路。 练了这种刀法,出手之际,就好像腰臀手臂,倏然被带火的钢针扎了一下,向前扑的速度远超常态,是种能调动潜能的惊爆力道。 可是,那狐狸精怪,灵活得匪夷所思,身子变形般的一扭,就躲开了直劈而下的一刀,还甩头从侧面撞中刀身。 当!! 外翻的獠牙,竟跟刀身碰撞出了火星,传出大块钢铁颤鸣的声响。 假如握刀的人,单臂的力道低于千斤,怕是只在这一撞之下,就要落得一个虎口撕裂,钢刀破碎的下场。 雷如龙手里的刀,却只略微一歪,就使刀尖触地,右脚踢刀背,扫切出去。 狐狸上下腾挪,四面闪烁,血盆大口开合,利爪翻飞,跟挥刀如狂的雷如龙杀成一团。 陈英杰握剑的手紧了紧,略微后退了两步,这才觉得有些后怕。 他刚才能够逼停这只狐狸,是占了偷袭的便宜,现在看到这只狐狸的真本领,才发现刚才自己如果去跟这只狐狸近身搏杀,多半挺不过十招。 陈英杰退到轮椅左前方,扭头看了看苏寒山。 苏寒山双手重叠在腹部,乖乖巧巧,神色安宁,并无任何动作。 实则他现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提防王虎楼等人,一边也在提防对面的雷家兄弟和狐狸。 这时,他却又听到另一种毫无掩饰的杂乱脚步声。 只见吞象峰那边的林子里面,一群手持长枪的黄家弟子,狂奔而来。 他们人还没到,最前面那人已经高举右臂,在奔跑中倾尽全力的掷出长枪。 那一枪破风而至…… 直取雷如龙! 第四十五章 汇聚一处 雷如龙和那只狐狸精怪,斗得正酣,利爪獠牙和大刀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雷白石本来在一旁观察那只狐狸的破绽,却也发现了黄家弟子奔袭而来的动静,手臂忽然一动。 嘭!!! 他出拳很快,收得更快,好像仅仅是身边残影一闪烁,空中就突然炸响。 那杆长枪刚飞到三丈开外,被他的隔空拳劲打中枪杆,当即从中折断。 两截断枪飞射出去,各自插入了一棵桃树之中,贯穿树干,可见刚才那凌空一拳的力道之猛烈。 这样的手段,各家武馆中寻常弟子是望尘莫及的,本该足以起到震慑的作用。 可那些黄家弟子奔跑之势,居然没有半点减缓,个个嘴巴半张,毫无畏惧的冲杀过来。 苏寒山侧目看去,立即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这些人身上似乎个個带伤,衣服上都有明显的大块血渍。 有的是脸上有爪痕,有的是小臂上少了一小块血肉,有的是侧腹处,有曾被两根獠牙咬入的痕迹。 黄家财大气粗,参与狩猎的每个弟子身上都有上好的伤药,受了这样的伤,本该立刻敷药包扎。 可从这群黄家弟子身上看来,他们没有对自己的伤做任何处理。 在狂奔之中,血液流速更快,失血更多,他们也完全没有在意,简直是舍生忘死的想要冲杀雷家这两个人。 “中毒发狂了。” 苏寒山猜到他们的状态,心中更添戒备,“发狂之后,却没有互相攻杀,而是穿过山林,向同一个目标发动袭击。” “这种精怪的毒,不仅仅能让人癫狂,似乎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操控中毒者的行为?” 雷白石之前在对付自家同门的时候,就已经有过类似猜测了,这时候更无迟疑,闪身迎向黄家弟子。 雷火奔流功的配套拳法,名为风雷十二贯,没有太多精巧的变化,而是直来直往,劲发如矢,以追求更快的出手速度。 雷白石跟第一个黄家弟子照面的刹那,那个黄家弟子身上就已经连中四拳,双肩后方,还有两边腰胯后方,都迸射出一条血箭。 那是拳劲穿透他的身体之后,将他的鲜血向后挤压,破皮而出,形成的场景。 这个人的身体被打飞起来的同时,雷白石目光一偏,已经斜向前跨了一步。 这些黄家弟子手上各有长枪,雷白石却是空手,按理来说,应该是持械一方更加凶猛,可是现在的情况却反过来了。 雷白石如同虎入羊群,每一步移动的时候,都以震脚发出刚劲,使整个身子如同床弩大箭,所到之处,必有一个黄家弟子崩飞出去,手下全无一合之敌。 向前则直拳击断长枪,正中敌人胸口,向侧面则手肘砸飞对手,向后则反手一拳砸中头部,使其当场昏厥栽倒。 只在三个呼吸之间,这十个黄家弟子就相继倒飞撞树,坠落在地。 地面上留下了雷白石的八个脚印,脚尖方向不同,但深度都至少在两寸以上,如同刀劈斧凿,混在土壤间的石块,也被压得平平整整。 甚至有一块石头,刚好处于脚印的边缘处,结果直接被那一脚跺得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深入脚印之下,另一部分还留在土壤表面,没有半点下陷的痕迹。 陈英杰注意到了那半块石头,喃喃道:“这样的拳脚,纵然是血肉之躯,也比四五十斤的板斧大锤还要可怕了!” “跺脚如铡刀不算什么。” 苏寒山低声说道,“关键是他发力如此迅猛,真打到人身上的时候,居然还能留住分寸,没有把人的身躯打穿,这就不仅是功力精深了,气海六诀,至少也悟到了第四诀!” 别看那些黄家弟子中拳之后,身上总是迸射血箭,倒飞出去。 其实这反而表明,雷白石的拳劲主要作用在血肉之上,压迫血液破皮,却没有给骨头留下真正不可愈合的伤害。 也就是说,这些人十天半个月之内,会因为筋肉严重损伤而不能动弹,可当时间放到两三个月以上的话,就完全可以休养康复,配合伤药,不留隐患。 由此可见,雷白石之前打伤自家门人的时候,必然也有留手,用心只会更加良苦,可惜那些人已经被精怪吸成了干尸。 苏寒山说到这里时,陡然道:“师兄,挑剑!” 陈英杰手中长剑,本来斜指地面,听到这话,下意识把剑尖向前,上挑。 就在剑身与地面基本平行的那一瞬间,苏寒山快若无影的一拳打在剑柄末端。 陈英杰五指一空,长剑如一道银光,从他手中暴射而去。 原来在雷白石迎战黄家众人之时,跟雷如龙交战的那只狐狸精怪,将大尾巴往地面一扫。 数百片枯叶,大片尘土,顿时扬起,风干的野桃朝雷如龙身上激射过去。 雷如龙一刀斩去,虽然荡开野桃,却被那狐狸看出机会,逃脱他刀势所能影响的范围,向西奔跃。 就在这时,银光暴射而来,从那狐狸精怪侧肋刺入,血光乍现。 铮!!! 剑尖刺入体内之后,似乎遇到骨头,骤然止住,但剑刃还在嗡鸣。 狐狸精怪的身子从半空侧翻,摔落下去。 雷如龙刚好赶上,一刀倾斜上撩,把那精怪的身子从腰间斩断,大片血迹溅射状的洒在地面上。 山间枯叶被血水接触之后,发出呲拉声响,冒起些微白烟。 雷如龙追杀太急,脚下未能留有余地,虽然及时抬手,拦住面目,但左手手掌上也沾了好些血点。 “啊!” 他倒不是害怕手掌被毒血腐蚀的这点疼痛,而是害怕自己也变得如之前发狂的那些人一样。 这虬须汉子,脸颊抽搐,当即把心一横,大刀插地,转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 可是真把匕首抄在手里之后,雷如龙一时倒不敢下手了。 他拿捏不住分寸,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削一层皮,还是削一块肉,总不能直接把左手斩断吧? 可万一毒素已经渗到左手深处,削得少了,没能止住此毒,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这时雷白石已经回来,夺过他手上匕首,白光一闪,就把他左手上削了一层半寸厚的皮肉下来。 雷如龙痛呼一声,左手顿时鲜血淋漓,靠近大拇指根部的伤处,更是可以见骨。 苏寒山瞧见这一幕,也觉得左手有些幻痛,暗道一声狠人。 雷白石也嘶了一声,看看伤口处的血肉色泽,心中有数,连忙丢了匕首,上药包扎止血。 雷如龙疼得想骂娘,脸色苍白,嘴唇哆哆嗦嗦,想要跌坐下去,却不肯在雷白石眼前丢了面子。 他硬是站直了,恨声道:“这种、这种大体型的精怪,即使有毒,毒囊也该在牙齿利爪附近,怎么会全身血液,都带有腐蚀性的剧毒?!” “确实奇怪,我看过很多精怪类的图谱,也没有见过一种能够与这红狐完全对得上的精怪。” 雷白石回了两句,转身看向陈英杰,道:“多谢陈兄刚才出手相助。” 苏寒山声音压得低,刚才出手,又算准他们两个的视觉死角。 雷白石也没有察觉到实情,只以为是陈英杰旁观者清,时机拿捏得好。 陈英杰坦然应下了这句答谢。 正在这时,东面山坡上传来一声暴喝。 “你们雷家这是要彻底撕破脸了吗?!” 黄六合率人飞纵而来,跟之前那批黄家弟子的路线几乎重合。 自然,他们刚到这里,就看见了那群浑身呲血,横七竖八躺着的黄家弟子。 第四十六章 雾起桃林 黄六合纵然城府颇深,如今也多少有些压不住火气。 之前三弟黄千里之死,好歹罪魁祸首是飞王武馆。 雷弧神箭的伤痕,并没有出现在黄千里身上,只是针对了一名黄家弟子,且也不是致命伤。 黄六合那时斟酌之后,还是觉得暂时只能忍气吞声,揣着明白当糊涂,先针对飞王武馆一家。 可是现在看来,雷家是变本加厉,根本没想把最后这点默契维持下去。 “为了抢夺一只猎物,竟然把我们黄家十名嫡传弟子,打得奄奄一息。” 黄六合阴森森的笑了一声,“想必我要是再晚些来,我们武馆的这些人,又要变成四肢俱废的尸体了吧!” “黄二公子这话从何说起?” 雷白石疑惑道,“你没看出来我已经留了手吗?这些人是被精怪咬伤下毒之后,来袭击我们的,我也只是迫于无奈,将他们制住。” 黄六合身边有个弟子拉了他一把,给他指了个人。 他低头一看,发现是个浑身血迹,离他很近的黄家弟子。 虽然那人明显四肢都不能动弹,却还在张嘴想要去咬他,牙齿发出一碰一碰的声响。 这怪异的一幕,让黄六合心头一惊,火气也少了几分。 “之前不是收到消息说,他们这一支人手去追捕一只精怪吗,怎么反被精怪咬成这個样子?” 黄六合环视四周,终于发现,这些黄家弟子身上,都有被精怪伤过的痕迹。 “这么厉害的精怪,他们也敢追?” 雷白石听到这几句话,心中一动,朗声问道:“你们是被一只狐狸精怪引过来的吗?” 黄六合沉着脸,憋了片刻,终究答道:“他们说是遇到了一只黄狐。” “黄狐?” 雷白石侧身说道,“可我们刚才在这里处理的,是一只红狐。” 黄六合上前两步,远远望去,见那地上的尸首确实是一只红狐,脸上不禁露出惊疑的神色。 苏寒山看到这里,悄悄捏住陈英杰的衣摆,声如蚊呐:“让他们知道王虎楼在附近。” 陈英杰心领神会,高声说道:“王兄,想必你也听到了,这足以比拟气海大成的精怪,不止一只,万一你们遇上,闹出动静才暴露出来,反而有失体面。” “干脆还是主动现身吧。” 黄六合一惊,四下看去,果然只见东南方的林子里面,跳下几道人影,缓缓走来。 他再去看雷白石。 雷白石似乎只是眉毛动了动,脸上依旧微笑,看着众人。 王虎楼温声细语的笑道:“谁能想到,刘家的天琴峰上,今日四家齐聚,唯独少了他们自家的人。” 黄六合心头一阵阵的发寒。 ‘他们果然已经联手,竟然还不止雷、王两家,松鹤武馆也掺合进来了。’ 松鹤武馆的弟子虽然是一群废物,但苏铁衣的实力,没有谁敢小视。 假如雷动天、苏铁衣和王古城联手,黄家即使还有刘家这个盟友,也将面对前所未有的压力。 黄六合心中波澜起伏,脸色却愈发木然,双手探向后腰,再伸出来的时候,已经戴上了一双手套。 这双手套,紧贴着皮肤,表面有着蛇鳞般细腻的纹理,呈现碧绿的色泽,十指尖端略微硬化,镶嵌着带有一定弧度的黑色尖锥。 人的手掌,戴上这双手套之后,就变得像是某种鳞甲精怪的利爪。 雷、王等人,脸色都是一变:“翠君神?” 精怪大多天性残忍,自古以来与人相争,以人为食,但也有些精怪,秉性仁善,与人无争,甚至还会在机缘巧合之下,庇佑一方百姓,就会被地方上的人奉为神灵,为其立庙祭祀。 尤其是大楚王朝北方,群峰耸峙,山势雄奇之地,这样的祭祀极其常见,可谓是五里一坛,十里一庙,已经是千古不易的风俗。 翠君神者,指的就是雪岭郡郡治之地的一位蛇神,传说是一条能够吞噬百毒、吐出清香的青鳞大蟒。 而黄家的“翠君神”,指的是两副手套,是当年黄明礼和王古城盟友关系最牢固的时候,黄家翻出压箱底的几件宝贵铸材,请王古城帮他们铸造出来的神兵利器。 在铸造过程中,黄明礼更是亲自以家传的巴蛇吞象心法,来助长火势,浸润在兵器的每一道铸造工序之中。 只要是修炼巴蛇吞象心法的人,戴上这副手套,相当于多出三四转的功力,而且巴蛇吞象的内力灌注到指尖时,能够使无毒的利爪,变为见血封喉的剧毒。 这两副手套,原本一直是黄明礼和黄明智兄弟两个保管,连黄三问都没有用到过。 想不到这回秋猎,黄家居然把其中一双给了黄六合。 苏寒山听了翠君神的名号,心中暗道侥幸。 还好他顺水推舟,引导局势,提前把黄六合这个底牌逼了出来。 不然要是之后他对黄家动手时,黄六合突然取出此物,还真保不准会让战局走向何方。 “既然误会解开了,那咱们现在主要还是该抓住那只精怪。” 雷白石见气氛渐渐古怪,忙开口说道,“实不相瞒,那精怪不止伤了黄家的人,之前也伤了我雷家许多人,此仇不能不报。” “但那精怪本事不俗,又极其狡猾,我们任何一家单独行事,只怕都难以尽快将其拿下,反而会被它伤到更多同门。” “既然现在四家齐聚,正是大好机会,不知道几位意下如何?” 王虎楼慨然道:“秋猎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铲除这些怪物,我们飞王武馆,义不容辞。” 说话间,他眼神不易察觉的,朝苏寒山那边扫了一下。 带着赤火蜂巢的那个包袱,如今放在苏寒山的轮椅后面,又被左香云和罗平的身影遮挡,混在几袋干粮、水囊之中,很不显眼。 有别的精怪吸引注意力,那正好,也免得雷、黄两家,都盯上赤灵浆。 陈英杰说道:“松鹤武馆,也愿意出些微薄之力。” 黄六合死死盯着对面,心中权衡,突然见到对面有人杀向自己,惊的他立刻就要反扑,却在这时,手套上窜起一股冰凉之感,使他头脑一清。 对面众人分明都还在原地,根本没有动作。 怎么回事? 不对,雷如龙也突然抬起大刀,似乎要遮挡攻击,却被雷白石一把按住。 “什么?” 雷如龙愣了一下,“我刚才看到黄家的人向我们杀过来了。” 雷白石眯了眯眼睛:“是老狐精才能使用的控惑之术,常理来讲,也就只能让两三个气海大成以下的猎户,出现短暂幻觉罢了,但刚才却不止影响了你一个人。” “而且……” 他抬起头来,眺望着桃林之外。 “你们有谁注意到,周围是什么时候起了雾?” 黄六合、王虎楼等人,本来精力都放在场间的一些事物上,这时听他提醒,才恍然察觉。 这片野桃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浓雾包裹。 好几个武馆弟子,为这怪异的情况而露出惊怯之色。 只有坐在轮椅上的苏寒山,比雷白石更早一点看向桃林之外。 “剩下的不仅是一只黄狐……” 苏寒山收回视线,默默计算着自己刚才察觉的动静。 “应该有四只精怪,刚才在桃林周边活动,竟然连我的耳力,也是在它们发动这怪雾的前一瞬间,才察觉不对。” 第四十七章 四面埋伏 “莫慌,结圆阵,全部长枪向外,原路撤回!” 黄六合伸手探了探雾气,观看翠绿手套上结成的露珠,见水珠清透,知此雾无毒,当即一声令下,带着自己的手下,闯入东边的迷雾之中。 这雾来得蹊跷,他也能看出肯定是精怪所为。 可是他心中不但无惧无畏,反而还生出一股大喜之意。 精怪的天赋,大多也就是皮糙肉厚,行动迅捷,或者有控惑之术,身带奇毒等等。 这些东西,对寻常武者来说或许是不小的威胁,但是对黄六合来说,却根本不值一提。 因为这些特性,全部都被“翠君神”克制。 “翠君神”能使佩戴者机警不迷,能直接伸手对抗毒爪尖牙,而且指尖还可以凝聚猛毒。 但凡体型稍大的猛兽精怪,作战之时,总比武者更显凶悍,正是因为它们不在乎一些轻伤小伤。 可是,如果伤它们的是翠君神,哪怕只是划破一点皮,也可以叫它们即刻毙命。 又据黄明礼所说,只要开始运功于指尖,凝聚毒力,翠君神其实还能对精怪生出一种震慑作用。 但凡在场还有他方势力,精怪绝不会选择抢先扑咬黄家的一方。 所以,黄六合根本没把布雾的精怪放在眼里,反而把这阵迷雾,视为天赐良机。 他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撤出这个需要同时对抗雷、王等人的僵局,甚至借这阵迷雾,在外围观战,伺机而动。 “不好!!” 雷如龙看到黄家人的举动,也立刻知道了他们的用意。 之前众人之中,黄六合与雷如龙,最先受到控惑之术的影响,并非是他们实力不强,而是因为当时他们两个心中,情绪起伏最为剧烈。 黄六合是满怀恨怒之意,又感觉到对面几家联手对付自家的压力,雷如龙则是左手剧痛不止,导致胡思乱想,心里杂念如麻。 但是从控惑之术中惊醒后,两人却都得以发泄了些许情绪,镇静了不少。 “五年没有精怪的踪迹,怎么今天偏偏遇上了有着布雾天赋的精怪,又偏偏是这回,黄六合带来了翠君神,难道黄家真就如日中天,该继续走大运?!” 雷如龙心里愤愤的念头一转,道,“白石,为今之计,咱们只有真的落实跟王家的联盟,接下来才有对抗精怪和黄家的把握。” 雷白石道:“堂哥或许也该考虑一下松鹤武馆的态度。” “他们跟王家虽然有仇,但跟黄家仇更大,自然知道该依附我们才能活下去。” 雷如龙满不在乎的回了一句,直接走向王虎楼那边。 雷白石瞧着他故作豪气的模样,嘴角撇了撇,去拔起陈英杰的长剑,在狐狸皮上擦了擦,走向另一边。 “刚才那一剑,多谢你们相助了。” 雷白石交还长剑,微笑着看向苏寒山,“群敌环伺,我们三家暂且同路,如何?” 苏寒山道:“有诸位开路,那是再好不过,我们一定跟上。” “只怕王虎楼不敢背对着你们……” 雷白石放慢语速,显得有些意味深长,随即笑道,“也罢,我和堂哥走中间,他们最前面,你们在后面吧。” “如果王虎楼对你三位同门有什么想法,我会尽力拦住,倘若我堂哥遇险,而你们犹有余力的话,也请尽量帮上一把。” 话音刚落,他就走开了。 陈英杰小声道:“师弟,他好像看出你是我们四個中最强的了。” 苏寒山微微颔首:“我们五年没离开过自家地盘,如今却翻过好几座山头出现在这里,而且无伤无痛,本就是个问题,今年跟前几年最大的区别,也不过就是多了个我,怀疑到我很正常。” 黄六合先入为主,以为松鹤武馆是被风雷武馆拉拢,而雷如龙粗疏大意,根本没察觉出什么异样。 只有雷白石表面随意,其实敏锐而冷静,迅速理清各家关系,选择释放出善意。 苏寒山解释这两句时,那边雷如龙和王虎楼也已经聊好。 雷如龙临走之前,还有些可惜的看了看那具红狐的尸体,现在他们的情况,肯定不适合带走这只正在流淌毒血的精怪。 事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找回这精怪的尸体。 三家的人汇集起来,向北而去,很快也闯入迷雾之内。 进入迷雾的范围之后,似乎只有身前十步距离内的事物,可以看清。 超出十步之外,就变得异常模糊,再远一点,直接就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瞧不见了。 “这雾也太怪了。” 左香云是倒着走,左手搭在轮椅扶手上,右手抽出了自己的刀,目视后方,防备有精怪从后突袭。 但这雾气,连她的嗅觉也能够影响到,鼻腔里只剩下那种湿树草丛的气味。 “精怪的手段都是要消耗体力的,我们如果留在林子里,也许更好?” 苏寒山说道:“那雾气其实在向内合拢,我们终究要置身迷雾之中,不如主动尝试,看能不能走出迷雾笼罩的范围。” 左香云不再说话。 他们走了大约三四里的路程,依然没有能够触摸到迷雾的边际。 但走在最前面的人却停了下来,呼唤众人上前去。 罗平推动着轮椅,苏寒山的视野随之向前推移,很快看到了让众人停步的东西。 是脚印! 是雷白石打倒黄家那群人的时候留下的脚印。 苏寒山喃喃道:“鬼打墙?” 难怪他们走了好几里,都没有走出雾气笼罩的范围。 并不是因为那些精怪强大,可以制造出笼罩方圆十里的浓雾,而是因为,众人这一路上,都在最初的那片桃林里绕圈子。 所有人的方向感,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影响。 他们又向周边查看,不出意外的发现了黄家那群中毒之后又受伤的人,已经变成了干尸。 甚至就连那具红狐的尸体,也没有能够逃脱同类的吸食,同样干瘪了下去。 雷白石轻咦一声,发现那红狐尾巴根部,似乎有一圈金环。 红狐活着的时候,气血强健,毛发蓬松,把那金环遮住,现在干瘪了下去,那金环就显露了出来。 雷白石正要上前细看,忽然从那干瘪的狐狸皮囊之下,窜起一道青黑色的影子。 那是一只青黑色的大狸猫,从头至臀,长约三尺,尾长两尺有余,居然在狐狸皮囊之下挖了个坑藏于其中,现在暴起发难。 嘭!! 雷白石出手奇快,一拳截住那团黑影。 可是他本来想打中那只大狸猫的肚子,却被那只大狸猫用爪子挡住,而且在大狸猫的身体倒飞出去的时候,尾巴一甩,缠住了雷白石的手腕。 狸猫的身体倒飞之后,张口咬住了一棵桃树的树干,整个身子和尾巴都拉直,下一刻脖颈发力,背部弓起,硬生生用尾巴将雷白石拉得双脚离地,甩了半圈,砸向桃林深处。 “什么?!” 雷白石万万没有想到,世上居然还有这样奇怪的打法,人已经飞出去砸断了两棵桃树,落入迷雾深处,在地面急速翻滚。 凄厉刺耳的猫叫声响在耳畔,青黑色的影子扑击下来。 雷白石手肘一撑,顺着翻滚之势,腾空而起,一脚踹向那只狸猫。 就在这一人一猫打入桃林深处的时候,白色的狐影在两名王家弟子身上擦出大片血花。 血液尚未落地,惨叫刚刚响起,王虎楼的身影已经闪过。 他的速度,竟然比那只白狐精怪还犹有过之,拦在剩下两名师弟前方,一脚如同铁板大斧,横扫出去。 雷如龙被黄色的狐狸袭击,大刀上下挥舞,刀身被撞的铛铛作响,连连倒退。 还有一只灰狐从后方而来,被左香云挥刀拦截,陈英杰持剑急助。 罗平转身弯腰,右脚踢在棍尾,长棍从背后射出,合战那只灰狐。 这时,苏寒山右方的迷雾之中,一道身影突然斜冲出来。 黄六合根本没把轮椅上的废物放在眼里,步伐轨迹如同灵蛇游风,快而无声。 指尖漆黑的“翠君神”,眨眼间从十步开外,急探而来,抓向雷如龙的后背。 第四十八章 瞬息阴阳 黄千里死在这场秋猎之中,不管是为了兄弟感情,还是为了黄家的声望,都必须要让对头们付出惨重的代价。 黄六合自忖现在跟雷、王等人几乎是撕破了脸,当然绝不会错过这场迷雾提供的机会。 他要保证自己的第一波突袭,有足够大的成效,就必须选择有资格成为自己对手的重要目标。 那也就无外乎雷如龙,雷白石,王虎楼三个人。 王虎楼轻功卓绝,身法如鬼魅一般,黄六合从前就跟他交手过很多次,拿他毫无办法,即使是偷袭,也没有将他重创的把握。 雷白石据说练成了雷家的风雷十二贯、雷弧神箭等多门绝学,手段多变,人又狡诈,黄六合不太清楚他的底细,也不是好的人选。 再看雷如龙,武功走的是大开大合,以势压人的路子,最擅长的刀法也就是一套火海百杀刀,而且左手还受伤严重,失血不少。 只有把他选为偷袭的目标,黄六合才有十足的自信,可以一击毙命。 乃至于,黄六合右手在抓向雷如龙后背的时候,心里已经做好准备,要在杀了雷如龙之后,左手毫无缝隙的衔接过去,杀了那只黄狐。 就在这时,苏寒山的轮椅突然下沉,车轮陷入土中,车轴发出嘎吱的一声,不堪重负的声响。 黄六合本该注意不到这点动静,但在“翠君神”清心警神的作用下,他莫名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危机感,突然弯腰,上半身向前一拜,同时左手经一道由下而上的轨迹,甩向后方,利爪掏杀。 一只无声无息的拳头,打穿了黄六合的脑袋刚才所在的方位。 虽然意外打空,力道却含而不露,变招没有半点滞碍,五指一弹,抓在了黄六合左肩之上。 钢刀般的指力破开皮肉,直扣骨骼,黄六合左手顿时劲力全散,手腕被苏寒山的另一只手从侧面捏住,两处一并发力。 “啊!!!!” 黄六合发出一声惊彻群山的惨叫,整条左臂从肩膀的部位,被活活撕扯开来,大股鲜血喷射。 他身体向右前方一个翻滚,转身半蹲,右手指节砸中几个穴位,尽力止血,却仍旧血流不止。 “苏寒山!竟然是你?!!” 剧痛和愤怒的刺激,让黄六合在看清那個人的瞬间,不可遏制,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喊。 “你怎么会重新站起来,你怎么敢、怎么敢断掉我的手?!” 雷如龙这个时候才察觉到自己背后的变故,急忙狂砍十几刀,把黄狐引向另一侧,得以用眼角余光观察那边,心头狂跳。 苏寒山衣袍垂落,双足踏地,随手丢了那条血淋漓的断臂,不无遗憾的说道:“只断你一只手,确实是个失误。” “本来想让你做个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糊涂鬼,现在……” 他脚下一震,大量枯叶野果,弹上半空,随即被气流卷动,伴着他的身影冲击而去。 “还是让你看着仇家这张脸去死吧!” 狂风扑面而来,气流呼啸的声音,比苏寒山说话的声音还要响亮,那一拳打出来的时候,风声更是短暂拔高成了吼啸。 枯叶在气流中被搅碎,野果在气流推动下,强劲的向前喷射。 黄六合只觉得前方好像飞沙走石,到处都是杂乱的东西,朝自己头脸要害扑来,根本看不到对方那一拳,具体落向何处。 他心中绝望,索性不管对方那一拳到底打向哪里,直接向前挥出了自己的毒爪。 至少他能模糊看清对方身形何在,只要这一爪能擦破对方半点皮肉,阴曹地府里面,都能拖一个垫背的! 黄家的巴蛇吞象心法,初练之时,练出的内力柔韧如灵蛇。 可过了气海大成这一关之后,此种内力就会逐步转化,习练者要去尝试领略何谓“至刚若拙”的境界,功力渐趋沉劲雄浑,号称动如山崩。 黄六合拼死这一爪,仿佛硬生生在空气中,撕出五条淡白裂痕,充满了势不可挡的威力和毒性。 可是他这一爪刚杀入碎叶之间,苏寒山的拳头就如同摆锤,早早算准了似的,重重砸在他小臂之上。 黄六合听到自己小臂骨骼开裂的声音,随后是心口,咽喉,额头。 嘭!嘭!嘭! 裹挟罡风的三拳,连打三处要害,黄六合的身子接连摇晃,最后才倒飞出去,仰面朝天,砸倒在地。 破碎的干枯桃叶,从空中飘飘扬扬的落下,盖在了他的身上、脸上,宛若一层灰扑扑的纱布。 如溺水般眩晕、坠落,濒死的痛苦,让黄六合的愤怒,变成了深深的恐慌和悔恨。 这个废物……这个废物……当初听到他只是瘫了,就该继续下手,不惜家底,把他弄死!! 黄六合拼了命的瞪大眼睛,想要在死前,把苏寒山的脸,映到自己的眼睛里,好像这样,就能在死后化作厉鬼来报复。 可是,苏寒山打完那三拳之后,根本无暇关心一具尸体,立即转身,连劈七道隔空掌力。 领悟震字诀之后,内力与气流共振,相互约束,能够让掌力在空气中保留更长时间,打出更远。 苏寒山现在的隔空掌力,能够在五丈之外,把一个成年汉子打得双脚离地。 然而,这连环七掌打出去,没有一掌能够打中目标,全部都只是炸起土壤,打断树枝,洞穿树干。 王虎楼的身影连闪了七次。 他踢飞白狐,假装想要擒拿离自己最近的左香云,作为人质,然后被这迅猛密集的掌力,逼得不断转向。 却在这曲折闪避之间,已经靠近了轮椅。 快不及眨眼的一瞬,王虎楼的身影来到轮椅上方,探手摘掉了那个带着蜂巢的包裹,脚尖在轮椅上一点,想要借力而去。 谁知他这一脚点下去,轮椅突然散架。 原来就在苏寒山离开轮椅的那一刻,已经刻意将轮椅震散,却以内力固化的技巧,暂时维持其形状不变。 王虎楼轻功虽然高明,现在手上却拿了个半人多高的大蜂巢,脚下意外的一失足,身子不免踉跄了一下。 苏寒山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衣袍飞扬,破风而来,一掌拍出。 王虎楼左手拎着包袱,毫不慌乱,右手一掌迎了出去。 他自从练成柳絮因风掌,在气海境界之内,就不怕任何对手的近身搏战。 当初围攻周子凡的时候,虽然黄三问才是主力,但他也曾经独自接下周子凡三掌,而未曾受伤,几乎借这三次拖延,断绝周子凡的生路。 苏寒山战力虽然惊人,毕竟也才十七岁,功力比当初的周子凡其实还差得远。 王虎楼嘴角那丝自信的微笑,在两掌接实的一刻,突然消失。 两只手掌的碰撞,居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苏寒山来得这么快,手掌上却只有一股奇柔无比的力道。 王虎楼平日运用柳絮因风掌,触敌如触铁珠,触之则转,不粘一毫。 今天他一卸之下,却感觉自己如按细水流沙,似乎要反陷其中,连忙振掌发力。 柳絮因风掌,防御绝强,但也不是只能用来防御,此掌若用来伤人,渗透力极强,专能摧心断脉。 苏寒山人到近前,双眼死死锁定王虎楼的肩膀,就在对方意图转变掌力的同时,自己掌心也陡然一收一放。 手三阴经脉中的罗摩功力骤然收敛,手三阳经脉中的纯阳掌力,全力爆发。 嗡!!! 苏寒山手掌周围的空气剧烈共振,扰乱光线,整个右臂肘部以下,都模糊了刹那。 王虎楼右手颤抖,被一股纯粹刚猛力道反挫,小臂骨骼撞在大臂骨骼之上,肩关节脱臼,右肩后面鼓起一个大包,口中溢血。 “且慢……” “死来!” 苏寒山左手一挥,腰间已中了一脚,倒飞出去。 王虎楼的身子也晃了晃,慢慢跪倒在散落的轮椅木料之中。 他松掉了手里的包裹,抬手捂住了喉咙,却有血水从指缝间溢出,眼睛恍惚起来,尸体扑倒在地。 苏寒山方才左手的那一式剑指,手指没有触碰到他的脖子,隔空指力却已经贯穿了他的喉咙,截断气管。 “柳絮因风,果然奇绝,我搜肠刮肚,也最多只能设计那么一瞬间可能存在的破绽……” 苏寒山半跪在地,露出笑容,有鲜血从咧开的嘴角流淌下来,“就这么一次机会,我还是成功抓住了!” 罗摩功力爆发不足,其实对方根本不用急着转变掌力,也足够抵挡下来。 所以这种手段只能用一次,第二次就不可能上当。 而苏寒山要在瞬间切换两种功力,还要让纯阳功做到最大输出,也不是一夜间可以练成的。 仅是刚才那一瞬,他就已经把自己的手三阳经脉伤得不轻。 但这值了。 瞬息阴阳掌力之变,即是瞬息阴阳两界之隔! 第四十九章 破雾出山 苏寒山说话的时候,声调起落如同在念诵词赋一般,有着独特的韵味。 这也是松鹤纯阳功中记载的,通过说话音调的节奏来加速调整内息。 两句话一说完,苏寒山刚才被踹了一脚,导致腰腹间气息沸腾的感觉就大大减缓。 却在这时,王虎楼的尸体突然直挺挺的站了起来,面孔木然的看向苏寒山,口中发出一声怪吼,双臂张开,飞扑而来。 半跪在地的苏寒山眼神一变,左手突然向侧面探出,手掌如同天罗罩下。 侧面的空气发出啵的一声轻响,如同气泡破裂,突兀现出一只白狐的形影,与此同时,前方那飞扑而来的尸体也骤然消失,王虎楼的尸身还在原地。 苏寒山的手掌,巧之又巧的按在那只狞恶白狐的头顶,简直就像是那只精怪,自己撞到他的手心里来。 之前腰腹部位中了一脚的白狐,根本扛不住这一掌之力,整个身子被压得砸在地面,陷下去三四寸深。 “太假了!” 苏寒山没给这只狐怪任何挣扎反扑的机会,掌根一震,内力透入这凶残精怪的大脑之中,皮毛无损,毒血未流,当场毙命。 王虎楼刚才“死而复生”,嘶吼复仇的场景,乍一看确实是非常骇人。 可实际上,他飞扑过来的时候,衣服、发丝,居然都没有任何被风吹动的迹象。 苏寒山也没有感觉到,正面有一个人形物体向自己飞扑过来时,本该存在的那种气流扰动。 这白狐制造出来的幻象,委实太过粗糙了些。 相比之下,这群精怪联手制造的怪雾,虽然视觉效果上,远不如尸体复仇这么鲜明,实际作用却更让人难以防备。 对于方向感的细微影响,就连苏寒山、雷白石这样感知敏锐的高手,也无法轻易破除。 这时有一只白狐丧命,周围的雾气,好像突然间就淡了不少。 苏寒山已经能够看到二十步开外的事物。 王虎楼的那两个师弟正在逃窜,甚至更远处,黄六合之前带来的那群黄家弟子,在看到苏寒山一掌就拍死白狐后,也在分头逃离。 能成为武馆精锐,都不是什么没脑子的人。 要为自家领队师兄报仇,显然不是他们能够做到的,还不如逃命回去,告诉自家馆主。 苏寒山这個时候,却也无暇去追他们。 因为在白狐身亡之后,灰狐和黄狐都发出了凄厉的嚎叫。 左香云等人,立刻被那只灰狐逼得险象环生。 左香云的刀法,名为铁扇刀法,并不是松鹤武馆的武功,而是她父母所传。 出刀时,要使手上刀影如铁扇展开,运刀脚步如湖上行船,步步为营,稳中求胜。 可是她功力尚浅,佩刀但凡被那只灰狐的爪牙碰上一下,都要震得手指酸麻,哪里还能使得出绵绵刀影,只能双手握刀,尽力乱斩而已。 罗平力气倒是大,却根本打不中那只灰狐。 多亏陈英杰在旁查漏补缺,三人合力,才暂且挡住那灰狐攻势。 待这灰狐一声嚎叫,他们三人陡然觉得,前方有火光炸裂,滚烫的火焰,直接燎上身来,吓得三人各自急退。 “滚!!!” 苏寒山的身影全速掠到左香云身侧,一掌斜劈过去。 左香云面前,缭乱的火光陡然消失,只有猩红血色,占满她全部的视野,猩红事物的上下边缘,还各有獠牙参差。 等那只狐狸被苏寒山一掌劈飞之后,左香云才猛然察觉到那股浓重的血腥恶臭,脸色一白,几欲呕吐。 她已经明白,刚才自己的脸,险些就探进了那只吞食人血的精怪口腔之内。 若不是苏寒山来得及时,那只灰狐,恐怕是想把她整个脑袋一口咬掉。 苏寒山追杀过去,左手一掌扫去,掌风直接把刚落地的灰狐又给掀飞,撞在一棵桃树之上。 隔空掌力与桃树树干,死死夹着灰狐的腰腹,使它乱咬乱抓,急于挣脱。 但不等它把桃树晃倒,苏寒山已经追到近前,探出的左手,结结实实的压在了这只精怪的腹部。 嘭!!! 苏寒山一触即收,倒退两丈。 那灰狐口中喷出的大股鲜血,没有一点沾到他身上,只洒在附近地面与桃树上,嗤嗤作响,腐蚀出一缕缕青烟。 喷血之后,狐怪的尸体砸落在桃树根部,浑身抽搐了下,不再动弹。 桃林周围的怪雾,再度淡了一层,变得如寻常山间薄雾般,基本不影响人的视线了。 紧接着,那层薄雾也彻底消散,远山丛林,日光白云,再度清晰起来。 也不知道是最后两只精怪,主动放弃了维持迷雾,还是说,在精怪只剩两只时,雾气根基已经严重不足,被动溃散。 就在雾气散尽时,苏寒山眼角余光似乎瞥到,远处林间,有一道弧形银光闪过。 很快,雷白石就捏着一只青黑色大狸猫的后颈皮,走了过来。 那狸怪头上,还插着一根精钢打造的短箭,通体银亮光滑。 “你这……” 雷白石瞧瞧黄六合的尸体,又瞧瞧王虎楼的尸身,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虽然猜到你不像表面上那么弱,但你这,也利索得有点太吓人了。” 他露出感慨的神色,“平时我家里人嫌我游手好闲,惹是生非,过两天,大伙就该知道,什么样的人才叫真正的会惹事儿了!” “惹大事儿!!” 苏寒山听了,露出一个微笑:“雷兄可不要弄错,先惹事的是他们,我只是反击而已。” 清秀的少年双手叠在腰间,略宽的袍袖垂落,遮住腹部,显得文雅静气,很是亲和。 “君子十年报仇,而我家忍了五年,至少也算半个君子。” 雷白石对他竖起一个拇指。 “你们两个在干吗?” 雷如龙忍不住了,大喊道,“我这里还有一只狐怪啊,你们都被幻术遮了眼吗?” 雷白石正色道:“堂哥,你受伤之后,现在出刀谨慎多了,只要跟它比比体力,总能找到机会击败它的,如果苏老弟现在出手,到时候这只狐怪,又要怎么分呢?” “伱总不能再拿区区三只虎狼之兽,打发人家吧?” 雷如龙脸憋得通红,终究没有再开口。 苏寒山若有所思:“雷兄又为何不出手呢?难道你们自家人,也要把功劳分得很清楚?” “哈哈。” 雷白石笑了一声,没接这个茬,转而道,“苏老弟,不觉得这几只精怪很奇怪吗?” “常见的精怪图谱中,很难找到与它们相符的种类,这也就罢了。它们的报复心,也异乎寻常的强烈,不像寻常的狐、狸二类精怪一样,吃亏之后就疯狂逃窜。” “我们杀死红狐之前,它们还知道尽量避免交锋,可红狐一死,它们就设立迷雾,一副要把我们全部干掉的想法。” “即使现在已经死得只剩一只黄狐,居然也没有逃走,攻势反而更加惨烈。” 苏寒山道:“猛兽都能有情,或许精怪间,灵性更强,情谊更深。乡野故事之中,不是也常有那种杀人如麻,连老人小孩都不放过的土匪,却愿意为了兄弟两肋插刀吗?” “我不这么看。” 雷白石摇头道,“与其说是情谊,不如说是恐惧。在它们有一个同伴被‘人’所杀之后,好像触动了它们心中的某种恐惧,所以才会如此疯狂不智。” 他提起自己手上的狸猫,拨开蓬松的毛发,果然在尾巴根部也发现了一圈金环,跟那只红狐尾部的一模一样。 这金环很窄,已经勒进肉里,可想而知,应该是在这精怪更幼小的时候套上去的。 金环表面还有很多磕碰磨损的痕迹,本来似乎刻有什么印记,也被磨损得看不清了。 那么频繁的碰撞,不应该出现在尾巴靠近臀部的这个位置,必然是这些精怪,有意的想要摆脱这个金环,可惜没有成功。 “算了。” 雷白石抬头看向最后一只精怪,“我们还是赶紧带着猎物,离开千霞岭吧。” 他丢了狸猫,猝然出手,协助雷如龙,打杀了那只黄狐。 今年秋猎的第二天。 松鹤武馆和风雷武馆的人,就带着自家必须亲自护送的珍贵猎物,踏出了千霞岭。 还利用特制烟火和官府哨子的传讯,请捕快们协助,把两家武馆的其他人,也一并召集,前往千霞别院。 第五十章 一雪前耻 九月十七,又是一个大晴天。 上午晒了几个时辰,晒得千霞别院里值守的捕快们,浑身暖洋洋的,山间的风,又不时带来凉爽的感觉。 这样的天气,本来很容易勾起人的困意,沧水县的高县令又是个比较宽和的人,也不会介意这些留守的部下,稍微打個盹。 可他们一个个竟然精神抖擞,眼睛扫来扫去,身体紧绷,按着自己腰间的配刀,看不出一点困意。 反而是人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的紧张。 这种会给人巨大压力的氛围,源自于千霞别院,待客大堂之中,那几个天梯境界的高手。 更确切的说,是源自于黄明礼和刘四太爷。 昨天,秋猎刚开始不到半天的时间,黄明礼最宠爱的小儿子黄千里,就变成了一具尸体,被衙门的捕快运送出来。 虽然没有人目睹杀人凶手。 但王古城两年前亲子被杀的事情,加上黄千里那具尸体身上的一个脚印,似乎已经指明了凶手的来历。 王古城当时摸着自己的山羊须,对别人猜疑的目光不但没有解释,反而露出了明显的笑容,甚至叫别院里的人送上酒菜,当场就要大吃大喝一顿。 黄明礼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真等酒菜上齐之后,忽然跺了下脚,震碎了满桌碗碟。 二人剑拔弩张,最后还是被高县令劝住,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可是谁料到,今天早晨的时候,捕快们又运出了刘家刘奇峰等人的尸体。 这回大堂里脸色最难看的人,成了刘四太爷。 不同于黄千里身上那么显眼的线索,刘奇峰等人的尸体,致命伤都看不出什么特色。 从早晨到现在,他简直把每一家都怀疑过了,又都不能肯定。 黄明礼好歹有三个儿子,而刘四太爷的亲儿子、亲孙子已死,最亲近,最可能成为接班人的,就只剩一个刘奇峰。 刘四太爷所受的打击,显然要比黄明礼更严重得多。 实际上,事态发展到这一步,除了主位上的县令高文忠,还能忍住心绪,神色不改。 就连雷动天,也已经明显流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 即使是五年前那样惨烈的一战,各大武馆领头的弟子,都没有真的死在秋猎之中,而本次秋猎过去还不到一半的时间,就已经死了两个领队弟子。 这大大超出了雷动天的预料,也不免让他担心起自家人的情况。 中午,千霞别院照旧提供了大厨烹调的饭菜,但这回,大堂里的人没有一个有心思去品尝。 菜还没有上全,高县令就挥挥手,让那些人把饭菜都撤下去了。 苏铁衣留了一坛酒,时不时的喝上一口。 黄明礼捏着他的紫砂茶壶,一动不动,王古城在那里把玩玉佩。 时间到了下午,大堂外的日头微斜,有捕快匆匆来报。 “风雷武馆和松鹤武馆参与狩猎的人回来了。” 第一句话就让雷动天和苏铁衣都变了脸色。 这才第二天,他们两家的人今日就回来,必有变故。 那捕快自己也慌得很,见了他们脸色变化,连忙加快语速。 “风雷武馆遇到精怪,折损了十几个弟子,雷如龙也受了伤,是雷白石召集了其余所有弟子,松鹤武馆无人伤亡。” “但是……”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两个飞王武馆的弟子闯进大堂之中。 “师父!” 那两个人跪在王古城面前,来势太急,地砖都被他们的膝盖磕出了些裂缝,“大师兄被松鹤武馆的人杀了!” 王古城原本心情不错,暗自得意,听了这话,豁然色变。 “什么?!” 他起身的刹那,身边的桌案、座椅,仿佛被无形之力拂过,没来得及发出半点破裂的声响,就已经化为飞散的粉尘。 那两个弟子被他的怒气压得直接趴在了地上。 “虎楼,我儿……” 王古城手掌颤了颤,嘶声道,“你们说,是谁杀了他?” “是、是松鹤武馆那个坐轮椅的。” 王家弟子喊道,“他根本不用坐轮椅,他在山谷里打死了刘奇峰,在桃林里打死了黄六合,大师兄也是死在那片林子里面。” 在这几句话传出来的时候,整个宽敞的大厅,忽然变得安静了。 厅堂外射进来的阳光,照亮了空气中的那些尘埃。 使那一根根朱漆的大柱子,一面向外发亮,一面向内投下了粗壮的阴影。 厅外那些捕快的呼吸,在这样安静的氛围之中,好像都显得过于粗重,刺耳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苏铁衣身上。 高县令和雷动天他们,眼中满盈的是震惊。 而黄明礼、王古城、刘四太爷,眼神里,全是毒火般的恨怒杀意。 “呵,呵呵呵呵……” 低着头的苏铁衣,喉咙里发出了沉闷的笑声,逐渐抬起头,站起身来,笑声越来越嘹亮。 “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来自胸腔的共振,雄浑有力。 他的身材,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高。 当他完全站起身来,舒展身体,抬起双臂大笑的时候,魁梧得如同一座永远不会倒下的铁塔。 奇怪的是,在过去的五年里,众人好像全都忽视了他这样惊人的体魄。 今时今日,在这笼罩着整个大厅,回荡于整个别院,制造出重重回音的洪亮笑声之下。 所有人,又突然察觉到了这一点。 黄、王、刘三家的馆主,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站了起来,一言不发的注视着苏铁衣。 性质迥异的四种内力,从这四个人身上向外扩张,互相挤压着,使空气不堪重负,翻涌滚动起来。 整个客厅里,本该无色无相的风,好像变成了大江底部,无形有质的水涛暗流。 流动得并不快,并不急,却更加沉重有力。 所有的桌椅,都在这翻涌的空气中,摇摇晃晃的浮上了半空,离地两三尺,缓慢的移动,直到彼此碰撞,瞬间粉碎。 高县令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场景,耳朵里传来噼啪噼啪的轻微声响。 他扭头一看,发现声音来自那些承重的大柱。 柱体表面的红漆,受到来回涌动的几种内力挤压,出现了大量褶皱般的细小裂纹。 雷动天不得不起身,挡在高县令身边,朗声说道:“千霞别院等于半个官衙,诸位,莫非要在这里大打出手,毁了这片庭院吗?” 刘四太爷置若罔闻,咽喉间发出卡痰似的气音:“我截住他,明礼,你去杀了……”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苏铁衣已经收了笑声,双掌向外翻开,仿佛要把手上的东西展示给众人看。 只见他十根手指的指纹处,都沾着厚厚的紫金色粉末。 宛若是深紫色的玉石,磨碎到了最细腻的档次,又混入了金粉,哪怕人的手指在最干燥的时候,去沾一下,也会有不少粉末依附在皮肤上,幽紫深邃而又有光。 “紫雷火药!” 王古城脸色铁青,咬牙切齿的说道,“看来,你是早有准备。” “小山如果死了,谁下的手,我就上谁家去杀人。” 苏铁衣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道,“你们可以不要自家的产业,也不要自家其他人的性命,或有点担当,主动跳出来,跟我死斗到底,同归于尽。” 刘四太爷冷冷道:“你吓唬谁?” “吓唬的就是你!老不死的,如果只是伱,我杀你之后,还能再拼一个!” 苏铁衣毫不客气,再度大笑,“我可不是我大哥,你们这群只会欺负老实人的乌龟王八蛋,真要来跟我试试吗?” 他张臂向前,迈出了一大步,俯视着那三个人,脸上有狂妄放肆的笑容,虎目之中,却似全无笑意。 你们啊,你们三个,你们眼中是什么玩意儿,仇恨和愤怒? 太浅薄了。 苏铁衣此刻的眼中没有仇,也没有怒,只有五年的岁月,一千八百多个白昼和黑夜,两万多个时辰的踌躇和心痛…… 被他的侄儿重新激发后,酿造出来的,绝对不容质疑、不可摧折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