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山有竹,其魂为人 苍莽深山,树密雾浓,遮遮掩掩不见真面目。 山下的田园乡村,也被淡淡的炊烟笼罩,风烟交织,如信笔涂抹的水墨。 祝安很喜欢这漫天烟色。 一万多年来,迷离的云烟之景日日变幻,从未重复,给他单调的生活带来了一丝变化美。 山中,云深处,一道修长的竹影悄然浮现。 竹身英挺,竹枝错落,细长青翠的竹叶密密排列,参差间一片片探出来,叶柄微微低垂,指向山下人间。 祝安前世为人,今世,则为这根神秘的箭竹。 人的灵性,加上草木的悠长寿命,造就了他这个独一无二的变数。 度漫漫光阴,观天地日月。 对祝安而言,活着,就是一种修行。 每一年的风霜雨雪,都会在他的体表留下细微的痕迹,无数道痕迹层层叠加,形成了沧桑的竹纹,似画,似符,蕴含无穷奥妙。 当竹纹越来越繁密,祝安掌握的能力也越来越多。 终于,不用再枯守原地,他可以“走路”了。 簌簌,簌簌。 地面微微拱起,无数条分叉的根须在地下移动,拨开土壤,带动挺拔的竹身平稳前行。 竹子的生活偶尔有些无聊,祝安就会这样“散散步”,悄无声息的四处游荡。 范围仅限于这座荒僻的深山——北山。 至于山外的世界,有人族修士,亦有妖魔鬼怪,众生纷争,光怪陆离。 修行有成后,祝安曾打算走出大山,甚至走出这座天下。 但推算后发现,出世仍有风险,外面的花花世界看似精彩,实则暗藏杀机。 因此,他一直保持着隐居生活,本体从不离开北山。 同时他也默默准备着,静待出山的时机。 至于出去之后做什么——祝安打算自由自在地看看这个世界,有机会的话也可以回家看看。 穿越一万余载,回家似乎已不现实。但在这里,只要境界够高,时空的束缚也有望打破。 山中清冷,祝安晃一晃最顶端的几簇枝叶,回忆起了久远的过往。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里,仍有一些值得牵挂的人。 当他沉思时,整座北山都安静了几分。 山下田间的村民放下锄头,疑惑地抬起头来,喃喃道: “风停了。” …… 常年低调的好处是,在外界,听说过“北山之竹”的生灵很少。知道其真正境界的,更是一个也没有。 甚至,祝安自己都不太清楚,自身的巅峰实力究竟如何,因为他还没有全力出手过。 平日无事,只默默修行,不问俗世纷争。 一万多年,就这样在平静中度过。 漫长的岁月里,陪伴他的是北山,以及山脚下这座小村庄。 行过一片林地时,祝安仰起几簇枝叶,隐约听到到了什么。 声音随风而来,沉郁顿挫,伴着陶埙吹奏的古拙之曲: “神竹无丛,其往无踪。竹叶唯馨,有感必通。赫奕令德,仿佛翠容……” 这是一篇祭祀诗文,祝安听过上万遍了,十分耳熟。 祭祀的对象,正是他这根“神竹”。而祭祀者,则是山下那群世世代代受他庇护的村民。 于是,青翠的叶子伸出来,犹如眼眸,探向山下的田园村落—— 老旧但一尘不染的祭堂内,数百村民聚集起来,满脸虔诚,献上果蔬鸡鸭,敬香,叩首,跪伏在地,低声祷祝着: “神竹庇佑……”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跪在第一排,高声颂唱着那首祖传的祭诗《神竹无丛》。 前方香案上,没有塑像,没有灵牌。 村民们供奉的,是一片泛黄的竹叶。 苍凉的埙声里,一道古怪的风自下而上,从祭堂起,升入山林间,将一缕幽幽的檀香气息带到祝安身前。 人间香火,蕴含着众生的信念,甚是神异。 祝安感觉这香气闻着很舒服,于是叶片舒展开来,将其尽数吸收。 美妙的充实感弥漫全身,又激活了最近几年的修行积累,促成一次小小的质变。 咔嚓声里,竹竿倏忽拔高一截,形成了一段全新的竹节。 “又长高了啊。”祝安摇动着满身竹叶,心情愉悦。 普通的箭竹,幼年的竹笋有多少节,成熟后的竹竿就有多少节,二者完全一致。 但祝安不同,修行能助他突破极限,一节一节继续生长,仿佛永无止境。 接受村民的祭祀,吸收香火之气,也是一种修行之法,虽然不是他的主修,但偶尔为之,可锦上添花。 等新的一节竹身彻底长成后,祝安却又开始压缩茎秆。 将体内的木质进一步凝实,竹竿变矮,恢复成原先的一丈高度。 竹越高,越招风。 因此祝安从不显露真身,个子每长一点,就压缩一点,始终保持在一丈左右。 修炼了一万多年,完全伸展开的竹身如今有多高? 祝安自己也不知道。 …… 和以往每年一次的正式大祭不同,这次的祭祀比较突然,村民们有急事相求—— 有一孩童偷偷溜上山玩耍,失踪了。 北山面积很大,由高高低低数座山峰组成,内含幽谷、深涧、险崖,地形复杂,一个人陷进去就如石沉大海,杳无踪迹。 村民们发现得太晚,日渐西斜,已来不及搜索全山,马上就要天黑了。 急切之下,世代庇佑他们的神竹,就成了求助的对象。 在茫茫深山中找一个失踪的孩童,难如大海捞针,但对祝安而言很容易。 稍微铺开神念,整座大山便尽在掌握之中。 霎时,无数枚青翠叶片齐刷刷抬起,朝四面八方伸展开去,似一层层绿色的圆幕张开,将一切细微的波动和气息尽数收集起来。 方圆数十里,沟壑峰谷间,一草一木都进入祝安的视野,水流蝉鸣皆逃不过他的倾听。 很快,一丝若有若无的人的气味,指引他来到一处山崖边。 山崖下方,一个衣衫破烂的孩童挂在横生的树枝上,晃晃荡荡。 小臂粗的树枝不堪重负,表皮寸寸皲裂,发出“咔咔”的响声,随时都有可能断裂,连人带树一起坠落。 孩童后脑被撞了一下,意识已经模糊,但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破包袱。他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嘴巴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 在山里遇到危险,就立刻呼唤神竹——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生存法则。 长辈的教诲涌上心头,孩童试图朝那位神秘的存在呼救。 可晕眩之下,完整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 “神、神——” 正绝望时,孩童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模糊的视野中,漫天碧影乍现,如青翠的雨幕洒落,淡淡的竹叶清香在风中氤氲不散。 一股轻柔的力量包裹住了他。 孩童吓了一跳,想看个究竟,却又睁不开眼睛。 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好像在飞。 一阵恍惚后,孩童已到山脚下,脑袋竟不晕了,身体也恢复了力气。 孩童举起手里的破包袱,打开一瞧,兴奋地咧起了嘴,然后跪下,冲深山方向重重磕了个响头。 小小的村落轰动起来,响起阵阵脚步声,抽泣声,训斥声,还有清脆的噼里啪啦声。 “娃儿忒淘气,急死你爹娘了。” “打轻点,轻一点,神竹大人救我……” 挨完打后,孩童一边抽泣着,一边从破包袱里掏出几株皱巴巴的黄连草。 “爹,俺真的长大了,能帮你上山采药了。” 手持柳条的父亲顿时默然。 祠堂门口,之前口颂祭诗的白发老者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慢慢踱了出来。 听孩童讲述了方才的神奇经历,白发老者不禁动容,转身望向深山,用沙哑的声音感慨道: “的确是神竹大人啊,上一次他老人家显灵,已经是五十年前了。” 周围年长一些的村民听到这话,想起往事,纷纷露出心有余悸之色。 五十年前的那个夏日,黑云突然笼罩群山,连绵的暴雨汇成倒挂的悬河,从高空冲刷而下,暴躁的雨点声充斥着整片天地。 那日,村民们聚集起来,刚开始商议是否要举村撤离。 就听外面轰的一声,地裂山崩,震颤连绵。 当时还年轻的老者匆匆出门,瞬间呆住,绝望地盯着大山—— 道道奔流汇聚成洪,悍然冲倒成排的树木,裹挟着海量的砂石泥土,滚滚而落,浪声如雷,令群山战栗。 突发的山洪吞没途经的一切,浑浊的巨浪染成深黄色,化作恐怖的泥石流。 这泥石流来得太快、太突然,山脚下的村民们根本来不及撤离,只能伸出颤抖的手,缓缓盖住孩子们的双眼。 那日,老者亲眼看到,所有的老一辈颤颤巍巍走出来,挡在全村人身前,噗通噗通跪倒在地,用力叩首,口中怆然高呼: “神竹保佑!” 面对无可抵挡的天地伟力,神竹真能庇护他们吗?当时的老者还在怀疑。 下一刻,漫天风雨蓦地一顿。 昏暗的天地间,有一道身影拔地而起,越长越高,霎时刺破雨幕,直插云霄。 祝安站在山脚下,却已高过了山巅。 瞥了眼身旁堆积如山的乌云,祝安没有将其推开,而是将枝叶埋进黑云深处,主动隐藏了身形。 同时,数以万计的根须延伸、扩散,深深扎入土中,锁住一切。 大片松动的山石立刻稳固下来,泥石流冲击的速度大大减缓。 咬定青山不放松,这是竹子的天生神通。 村庄里,因为天色太黑,众人没有看见那根通天彻地的翠竹,却发现泥石流明显来得慢了。 “神竹显灵了!” 村民们激动得又哭又笑,纷纷转身,一边连声感谢神竹,一边向着高处狂奔。 老者拉上妻儿,气喘吁吁地爬上一座高坡,心里却还念念不忘,传说中的神竹到底在哪里? 他忍不住好奇,悄悄回头望去。 恰好,有道惨白的电光闪过,霎时照亮了昏暗的北山,让老者得以看见毕生难忘的一幕—— 漫天黑云下,苍茫风雨间。 隐约一道孑然的竹影,立地,顶天。 每天上午11点准时更新 第二章 光阴缅怀,心境炼神 神竹这般伟大的存在,为何藏身于普普通通的北山? 这个问题困扰了老者五十年之久,至今也没有得到答案。 或许,村庄里的祖辈们也曾因此困惑吧,但更多的还是感到幸运。 此刻,老者凝视着夕阳下的北山,任由山风迎面,吹起白发。 “告诉村里各户,管束好自家的娃,别再偷跑进山、打扰神竹的清静。” 老者作为这里的村长,按照世世代代的惯例,一直约束着村民,不让人们随意闯入大山深处。 神竹,就是这座村庄的唯一信仰,不容亵渎。 不过,老村长心里始终埋藏着一个愿望—— “真想再目睹一次神竹的风采啊。” 五十年前,雨中那道睥睨天地的青色身影,让他感受到了无比的震撼。 就仿佛穿行泥土间的蚂蚁,一抬头,望见了搏击长空的苍鹰,在渺小和平凡中见证了伟大。 “村长,山下风大,回屋去吧。”村民们开始为老人的身体担忧。 “年纪大喽,吃不住风,是该回去了。” 老村长有些怅然,每次远眺北山,他都期待能看到,下一刻神竹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可惜,那终究只是奢望。 神竹无比低调,若没有那场千年难遇的泥石流,恐怕永远都不会现身。 夕阳余晖洒在老人枯瘦的面庞上,一双眼眸倒映着山色,显出无限眷恋。 老村长并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神竹,此刻就在对面,藏在山下松树后,正探出一枚青色叶片,默默打量过来…… 祝安静立不动,若有所思。 山中生活冷清孤寂,时间一长,他的性情难免淡漠了许多。 所以他坚持观察人类,好提醒自己曾经也是个人,确保前世的情感和记忆不会被漫长的时光磨灭。 一旦情感彻底泯灭,他也会失去人的灵性,沦为一根纯粹的竹子。 因此这座村庄,不仅是香火的来源,更是他修心的道场。 生离死别,喜怒哀乐……祝安观察着村庄里的一段段人生,但作为一个平静的看客,心中难有触动。 凡人的生命,短暂而又平常,如一幕幕寡淡无味的戏剧。 可是今天,或许因为刚吸收了一缕人间香火气,老村长缅怀的目光,让祝安有了些许感慨。 人的种种情感,最容易在时光中消逝,却也能在记忆中长存。 或许,这就是人的灵性所在。 灵性…… 祝安心境如平湖,起了些微波澜,澎湃的神识缓缓荡漾起来。 卡了几百年的炼神瓶颈,此刻竟有些松动的迹象。 修心,可以炼神。 体,气,神,三者皆为生命之根本,进而衍生出了三条修炼之路。 祝安作为一根天生地养的竹子,天赋异禀,炼体、炼气自然为之,无需刻意。 炼神之道却格外艰难,需要主动去悟。 这便是植物类生灵的短板了,造化有平衡,既然获得了漫长的寿元,就无法兼具优秀的神魂。绝大部分灵植甚至无法诞生自我意识,空聚一身天地精华,最终只能算作一株宝药,被妖兽和修行者采撷食之。 祝安得益于前世为人的一点灵光,才能打破这种平衡,但也需要抓住每一个契机,慢慢积累。 好在,他有的是时间。万年下来,哪怕最弱的炼神之道,也已积累到了一个高深的境界。 此刻体悟在心,祝安悄然转身,返回大山深处,准备开始一段时间的闭关。 一竹入深林,独行于山中。 山里的生灵很多,枝头的鸟雀,林间的兔鹿,石下的蛇鼠……它们尚未进化为妖,智慧层次不高。 但当看到一根会移动的竹子出现,它们都本能地意识到,这青色的身影,乃是此方大山之中最为尊贵的存在。 这位北山之竹,虽然低调沉默,却是年年庇护着它们,消弭了无数天灾地祸。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飞禽走兽们没有惊慌,反而十分兴奋,主动让开道路,目送着祝安离去。 “咕吱,咕吱……” 清脆的叫声里,一只大尾巴的花栗松鼠伏在地上,两个小小的前爪伸过头顶,举起一枚新鲜的松子,恭恭敬敬地献了上来。 花栗松鼠不知道北山之竹喜欢什么,但这枚松子,便是它认为最好的东西。 祝安停步,静静注视着它。 换做往常,他从不理睬这些无用的上供,只会悄然离去。 如果说凡人的寿命太短,那松鼠的十年光阴更是转瞬即逝,似乎没有交流的必要。 不过今天,祝安的心境发生了一丝转变。 翠绿的竹叶垂落下来,没有收取那枚松子,只是轻柔地点了一下花栗松鼠的头顶。 就好像村庄里的那些老人,慈祥地抚摸着孙辈的脑袋。 花栗松鼠身子一颤,仿佛被电流击中,浓烈的幸福感瞬间充斥全身。 北山之竹回应自己了! 它兴奋地翘着大尾巴,用力甩了起来,嘴里不停叫着:“咕吱!咕吱!” 不知过了多久,青色的身影早已离去,但花栗松鼠仍开心的在地上打着滚。 这种快乐,或许将持续很久很久,直到它短暂的生命结束。 “啾啾啾。”鸟雀们也欢快地鸣叫了起来,婉转的清鸣声在林间回荡不休。 北山之竹的变化,似乎给这座终年沉寂的大山带来了一丝活力。 …… 太阳将落山时,林外突然出现了一抹跳跃的红色,四处穿梭,宛如风中飞舞的火焰。 红色来回奔走,好像在寻找着什么,最后在花栗松鼠打过滚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是一只毛色赤红的狐狸。 赤狐发现了一丛箭竹,立刻凑上去打量,低头嗅嗅竹根,又摇了摇头。 它眼眸轻灵地转动着,仿佛正在思索,显现出与寻常走兽不一样的气质来。 “北山之竹到底在哪里呢?” 这山中到处都是竹子,那位存在如果混在里面,可就有的找了。 它像人一般轻叹口气,打算继续往山深处走,却突然愣住了,惊喜地瞪大眼睛—— 前方林木掩映处,好像挺立着一道青色的影子,杂叶环绕,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年轻的赤狐一个激灵,身子已然开始颤抖。 它天生胆小,在面对更强大的存在时,会难以抑制的失态。 好在眼前这一位的压迫感不算太强,应该属于普通大妖的层次,而非更恐怖的上境大妖、甚至妖王,赤狐还不至于当场吓晕。 它低头看看自己的前腿,那里绑着一串淡青色的陈旧木珠,木珠完好,让它内心稍稍安定了些。 与此同时,耳畔响起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小狐狸,你是在找我吗?” 年轻赤狐赶紧点头,并乖巧地伏下身子,用同样的妖语回道:“尊敬的北山之竹,旗山有变,特来报知。” 顿了顿,它表情有些忧伤,解释道:“我名红云,前阵子父母已经亡故,以后都换我来提供情报。” 远处,祝安微微一怔,“又换了,感觉还没过多久啊。” 山中无岁月,只有生老病死,一代代永无止境的交替…… 不知多少年前,有一只刚成妖的小赤狐被猞猁追杀,满身是伤,逃到北山时体力不支,晕倒在地。 捕食与被捕食乃是自然规律,祝安一般不会干预。 但这只猞猁臭名远扬,喜好虐杀猎物,狩猎之处往往血气冲天,断肠碎肉满地,狼藉不堪。 祝安不想让这畜生脏了北山的地,于是变化树林而为阵,让猞猁迷失了方向,不知不觉间离开北山。 只留那只浑身浴血的小赤狐,在山中悠悠醒来,感受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不料小赤狐十分聪明,很快便怀疑起来,以猞猁的追踪水平,不可能在自己晕倒的时候跟丢。 难道有更强大的妖族相助? 小赤狐环顾左右,只能看到树影婆娑,落叶飞舞。 什么也感觉不到,但它相信一定有奇迹发生了。 小赤狐挣扎着爬起,前腿弯下,朝着树林深处叩首,喊道: “大恩大德,何以为报?” 回应它的,只有悠远的山风。 小赤狐枯等许久,仍未放弃,竟留在了北山,一边养伤,一边寻找那位神秘的存在。 这只小妖的表现,令祝安有些惊讶,刚成妖就有这般的直觉与坚持,难能可贵。 他本来没打算现身,也不会任由一只妖兽在山里乱窜。如果小赤狐一直赖着不走,可以施展神魂法门,洗去其记忆。 但是此刻,祝安觉得可以给一个机会。 于是他分出一缕神念,附在一根普通的竹子身上,跟小赤狐见了面。 “你来自何处?” “八百里外的旗山。”小赤狐盯着前方的碧影,激动地回道。它完全没有想到,竟是一根竹子救了自己。 祝安:“你若真想报恩,就回旗山去,监视那边的动向,如果有变故,及时前来通知。我也不会让你白跑,就用灵果交换情报。” “必不负所托。”小赤狐忙不迭点头。 祝安想了想,还是提醒道:“不要对外透露我的存在。” 其实,他并没有暴露自己的真实境界,所以就算小赤狐泄密,外敌找来,也只会看到一根大妖境界的“替身竹”。而这样的替身,祝安在山里足足种了上百丛,随时可以拿出来用。 提醒这一句,是谨慎的习惯使然,不想牵扯太多麻烦事。 然而小赤狐听了,却像是受到了侮辱,脖子一扬,硬生生道: “赤狐一族,从不负恩!” 说罢转身,径直离去。 它为了见到祝安,在北山晃荡了许多天,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如今终于如愿,也即将得到泼天的机缘。 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又一言不合就走,再次出乎了祝安的预料。 从此,这只小赤狐再也没有出现过…… 祝安没有生气,也没有在意此事,他下过很多步闲棋,并不指望每一子都有作用。 直到许多年后,一只年迈的老赤狐来到北山。 老赤狐在山里转悠了半天,最后无奈地抬头,冲着大山深处喊道: “我家祖爷爷说的好心竹子,你到底在哪里呀?” “旗山有变,特来报知。” 第三章 西南来者,食铁之裔 “旗山有变,特来报知。” 几百年后的今天,又是一只名叫红云的年轻赤狐,和它的祖先们一样,翻山越岭而来,说着同样的话。 这让祝安恍惚觉得,时间改变了一切,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改变。 “山里近日有大妖崛起……”红云开始一板一眼地叙述情报。 普通妖族,或者说小妖,经过积年累月的修炼后,可破茧成蝶,生命升华,拥有超过百岁的寿命以及不俗的战力,称之为“大妖”。 普通大妖,上境大妖,再进一步,便是威震一方的妖王了。 旗山一带祝安有所了解,那儿灵气禀赋不足,无法诞生妖王,偶尔会有大妖出世。 这次崛起的大妖,却有些与众不同。 “身如熊罴,白首白背,黑耳黑爪,力大无穷,喜食竹枝,从西南方来,自称食铁之裔……”红云之前从未听说过这种妖兽,语气显得有些疑惑。 祝安则很清楚那是什么,无论前世今生,它们都是十分稀有的种族。 喜欢吃竹子的食铁兽,看似是自己的天敌,但祝安并没有紧张,反而晃了晃枝叶,有些欣喜,心中暗想: “本以为这一支已经灭绝了,没想到三千年后还能重现。” 当年,他曾跟一头强悍无匹的食铁兽打过交道,双方交手之后化敌为友,很是投缘。 可惜刚成为朋友,那头食铁兽便被一位恐怖的存在抹杀,食铁一族也惨遭屠戮,近乎灭绝。 一晃眼,已是三千年后。 当年的祝安,还不够强,只能目送好友远去。 如今,虽然还没到算旧账的时候,但保下一个食铁族后代,对祝安而言是小事一桩。 这边红云正在诉苦,“那大妖残暴贪婪,野心勃勃,一崛起就折腾旗山妖族,号称要称霸方圆千里,我等被呼来喝去,苦不堪言。” “尤其是最近,那大妖——” 红云话音一顿,面露为难之色。 祝安见状安慰它:“你做得不错,有什么情况只管道来,不用多想。” 平静的语调让红云稍稍放松,它咬着牙吐露了真相: “那大妖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您的存在,很感兴趣,说要率领旗山群妖北征,攻占北山,然后、然后把您吃了……” 这只年轻的赤狐身子一哆嗦,赶紧解释道: “我赤狐一族,绝对守口如瓶,从来没有泄露过您的信息!” 说罢惴惴不安,怕北山之竹迁怒于自己。 境界差不多时,一头食铁兽与一根竹子,孰强孰弱一目了然。而且竹子行动不便,打不过也跑不掉,情况可着实有些不妙。 红云望向树林深处的隐约竹影,猜测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恐惧?惊慌?是赶紧跑路,还是留下来殊死一搏? 它不知道的是,前方的这道竹影,其实并非祝安本体,只是一根普通竹子而已。 方才的话语声,也只是山风吹动树林时,无数叶片、杂草相互摩擦而汇成的音调。 以风为气,以林为喉。 此刻,在红云忐忑的等待中,山风徐徐,涌入树林,化作一声悠悠的叹息: “真是淘气啊。” 淘气? 红云不禁瞪大了双眸。这个评价,跟那大妖残暴的形象可一点都对不上号。 它想提醒北山之竹不要托大,话还没出口,祝安就先说道: “走,去旗山瞧瞧吧。” 疑似故友后代出现,他打算亲眼看一看,确保没有问题。 红云听罢傻了眼,弱弱地问道:“现在?” “就现在。”祝安语气很明确,还说了一句它不明白的话,“去得迟了,或许会生变故。” 食铁一族已被世间遗忘,但当年的灭族凶手可都还在。 红云面露愁容,它好不容易才从旗山偷偷跑出来,现在又要回去? 万一被那头大妖逮到,可就麻烦了。 祝安看出了它的胆怯,宽慰一句:“无妨,我和你一起去。” 一起去?红云晃了晃脑袋,不知道一根竹子能怎么跑几百里山路。 突然清香扑鼻,一片青翠的竹叶突兀地出现在空中。 竹叶打着旋儿,缓缓飘落,贴到了红云的眉心上,随即化作虚无。 “好了。”这竹叶蕴含着祝安的一道神念,犹如一只眼睛,叶片本身也颇为不凡,可释放数种神通,足够去一趟旗山了。 红云用爪子蹭了蹭脑袋,却找不到叶子在哪,再抽动鼻翼,方才的清香也不复存在,一切好像都是幻觉。 “这……莫非是幻术?”它猜测着,草木精魅的修炼法门,或许与主修肉身的妖兽不同。 祝安没有解释,任由赤狐瞎猜,“我修炼至今,岂能没些手段?放心,只管去就行。” 红云心神稍定,既然这位擅长幻术,那自保应该问题不大。 此外,它前腿绑着的祖传木珠,也有一定的防御力。据说,这串木珠还是当年北山之竹赐给祖先的,想到这儿,红云又放心了不少。 “对了,这是你的报酬。”祝安说着,一枚玉晶果从林中飞弹出来。 这果子是他亲自栽培的,生长近百年,果浆饱满,灵气馥郁,一枚可抵普通小妖的数年修行。 红云眉开眼笑,叼起玉晶果,一口吞下。 受了恩惠,便要认真做事,它连休息都顾不上,转身就朝着南方飞奔而去。 在它的眉心处,一片翠叶正泛着淡淡微光,似虚似实…… 旗山很远,说是八百里外,实际山路已超千里。 来的这一趟,红云跑了五天五夜,一路上还要遮掩踪迹,躲避天敌,累得够呛。 此次返程却格外轻松,它感觉自己的身体轻如飞絮,随便一蹬腿就能跃出七八丈远,狂奔百里如闲庭信步。 而且,途中遇到的豺狼虎豹,都对它视而不见,一个个仿佛瞎了似的。 红云十分惊讶,看来北山之竹的确有些手段,难怪能活好几百年啊。 但它没有掉以轻心,心里还在盘算着,等会儿偷偷潜入旗山,远远的望一眼那头食铁兽就行,千万别靠太近了。这幻术能蒙骗小妖,却未必对大妖管用。 等亲眼见到了那头凶残的大妖,相信北山之竹只要不傻,就晓得该退避三舍。到时候它再悄悄离开,这趟任务便算完成了。 “幻术再巧妙,毕竟是虚的。真打起来,还是强悍的体魄靠谱啊。”红云暗暗摇头,也不知成了精的竹子能不能跑路,跑得快不快。 实在不行,它可以再回北山,背着北山之竹跑,一根竹子应该也不会多重…… 一夜奔行,次日早晨,赤狐抵达旗山脚下。 朝日初晴,露水晨曦洒满山。 山中所有妖族,此刻齐聚一处幽谷中,其中不乏仇家见面,互相怒视着,场面拥挤不堪,十分混乱。 但终究没有乱起来,哪怕性情暴虐的妖兽,都在尽量克制着自己。 因为此刻,红云口中那头“凶残威猛”的大妖——一只瘦瘦小小、似乎还未成年的大熊猫,正独自站在前方高处。 熊猫双脚开立,两爪叉腰,挺着圆滚滚的白肚子,傲然扫视群妖。 它咧开嘴,露出踌躇满志的微笑,自言自语道: “娘亲,看到没,我现在可有出息了。” 第四章 我丸丸,只想长大 十年前,西南深山,柳条遮蔽的山洞中。 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小熊猫,挥舞着一根树枝,奶声奶气说着刚学的妖语: “呔,我乃熊猫老祖、食铁之王!尔等小妖,不退即死!” 同时摇摇晃晃往前跑,差点被石头绊倒,但仍高高扬起树枝,劈向垂落在洞口的柳条。 啪! 柳条四散,仿佛强敌被尽数击退,小小熊猫乐得直咧嘴,两只黑乎乎的耳朵左右摆动着。 略显沉重的脚步声里,一只体型壮硕的成年大熊猫出现在外面,悄悄擦去身上的血迹,然后躬身钻进洞中。 小小熊猫赶紧迎了上去,亲昵地蹭着来者双腿。 “看这是什么?”成年大熊猫跟变戏法似的,一挥爪,身前突然多出来几枚香气四溢的灵果。 “是好吃的!”小小熊猫趴在地上,用崇拜的目光望向它的娘亲——每次回家都能凭空变出灵果,实在太厉害了! “快吃吧。”成年大熊猫眼睛眯成了弯月。 小小熊猫捧起灵果,咬上一口,鼓着腮帮细细咀嚼,神情无比庄重,仿佛在参加什么神圣的仪式。 一口咽完,它闭上眼睛,胸前两只小爪子合拢,像念咒一般虔诚道: “快快长大!” 只有长大了,才有力气,才能帮娘亲去战斗啊。 但不知为何,它总是光吃不长,个头许久不见拔高,实在倒霉。 成年大熊猫慢慢坐下来,打量着自己孩子瘦瘦小小的身躯,却显得很欣慰。 食铁兽这一脉,幼兽的身体越难成长,说明血脉越精纯,未来的上限越高。 但前提是,得有充足的资源供养。 于是成年大熊猫转头,望了望山洞外的某个方向,有些犹豫,又按了按身上的伤口。 最后,它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孩子,目光无比柔和。 “丸丸,一定要平平安安地长大啊……” 旗山,幽谷中,熊猫丸丸想起往事,不禁有些羞愧。 直到今天,它还是没能完全长大。 好在,它已经很有力气了。 轰! 身材矮小的丸丸一跺脚,周围地面便如蛛网般寸寸皲裂,偌大的山谷在颤动,惊得群妖纷纷老实了起来。 丸丸对自己这一脚非常满意,两爪叉着腰,威风凛凛地喊话道: “山里的资源越来越少了,咱们要出去,去征战八方!” “第一站,就定在北山,那里妖族稀少,只有一根成了精的竹子,不足为虑。” “吃了那根竹子,瓜分掉北山的资源,你们都有希望成为大妖!” 丸丸慷慨激昂,用力描绘着美好的未来,爪子一扬,用它认为最霸气的嗓音高吼道: “嗷呜——” 群妖闻声,赶紧抬头,敷衍地应和着: “吼吼吼。” “呱呱呱。” 声音稀稀拉拉,有气无力,在山谷中回荡了一圈便渐渐消弭。 竹子?谁吃那玩意儿啊,也不嫌硌得慌,妖兽们对灵花灵果更感兴趣。 而且群妖都清楚,北山的灵气禀赋比旗山还差,几近于无,所以妖族数量才稀少,也就竹子能待得下去——因为没长腿,长了腿的妖兽早跑光了。 大老远一趟,就为了抓一根成精的竹子?鬼才愿意去,若不是碍于这头食铁兽的凶威,妖兽们早就散了。 丸丸看到这幅妖心涣散的场景,明白忽悠失败,气恼地瞪着眼睛,黑眼圈仿佛都变深了一些。 没有群妖帮忙搜山,它独自去找北山之竹,那得找到什么时候? 时间宝贵,它还想早点长大呢。 “不肯去?非得我吓唬吓唬?” 说罢微微张嘴,亮出锋锐的尖牙,又把群妖吓得战战兢兢。 它虽然体型矮小,但作为血脉优异的天赋大妖,气息已经相当可怕,一举一动都对这群小妖有着不俗的威慑力。 丸丸哼了一声,也不磨蹭,这就要启程,带领妖兽们前去北山,开启它的王者之路。 忽有微风起,山中木叶摇动。 “不用你去,我已经来了。” 丸丸一惊,猛然回头。 淡淡的朝晖里,薄薄的雾岚中。 一只毛发火红的狐狸出现在山谷内,正静静望着它。 狐狸很年轻,但目光平静而幽深,仿佛经历了万载岁月。 …… 方才,胆怯的红云稍稍靠近幽谷,就闻到了大量妖兽的气味,吓得它四腿战战,走不动道了。 “不用如此害怕。”眉心处翠叶亮起,祝安的神念安慰道,“有我在,谁也伤不到你。” 红云苦笑着咧了咧嘴角,显然这句话没能让它安心。 前面山谷里可是有几百头妖兽,更有一头凶残的食铁兽大妖,万一北山之竹的幻术失效,那它可就凉了。 突然间响起“嗷呜”一声,是熊猫丸丸故作霸气的大吼,声震群山。 紧接着百妖齐鸣,虽有些杂乱,但声音聚在一起仍是气势宏大,余音回荡不绝。 年轻的红云何曾经历过这阵仗,耳膜震颤欲裂,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胆子这么小的吗。”祝安有些无奈。 “看来赤狐一族这些年的处境不佳啊。” 像这种血脉普通的小妖,虽然拥有了灵智,但肉身底蕴太差,战力提升缓慢,面对豺狼虎豹等凶兽,只能寻求自保,所以常活在惊恐之中,胆小并不奇怪。 之前祝安并没有为它们考虑太多,赤狐报信会得到灵果奖励,他也赐了木珠,所以没觉得亏欠什么。 但如今他恢复了更多的人情味,逐渐意识到,有些事情并非一场交易那么简单苍白。 这群小狐狸,让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感受到了一丝难得的暖意。 这已经很可贵了。 祝安决定,像当年见小赤狐那样,也给红云一次机会。 不过,当务之急,是先把那只淘气的食铁兽带走。 红云还未苏醒,祝安便直接控制了它的身体,缓缓站起,走进前方山谷。 纷乱拥挤的妖兽群中,他驾驭着狐躯,优哉游哉独自穿行。 谁也没有看到他,却都在不知不觉间挪动身躯,主动让出一条道来。 很快,祝安看到了站在高处的熊猫丸丸,凝视片刻,有些欣慰,点了点头。 “唔,的确是老伙计的后代,看样子天赋还凑合。” “老伙计如果知道,也该放心了,到了我这,食铁一族仍有复兴的希望。” 至于方才熊猫丸丸“吃掉北山之竹”的喊话,祝安听得一清二楚,却丝毫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趣。 当实力差距过于悬殊的时候,挑衅和卖萌并没有太大区别。 他甚至想逗一逗这个淘气的晚辈。 此时丸丸也看到了这只气质特殊的赤狐,于是皱了皱鼻子,摆出一幅威严的架势来。 “小狐妖,我不是说过,让旗山群妖都在早晨集合吗?你为何迟到?” 祝安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而是提醒道: “你现在还太弱,这么抛头露面,会死。” “我?太弱?”丸丸指了指自己,咧开嘴哈哈笑了几声。 它虽然还没真正长大,但血脉的潜能已经释放了一部分,早早的晋升大妖,如今打遍旗山无敌手,山谷里这数百小妖就算一拥而上,它也丝毫不怕。 这还叫弱? “本大妖还有正事要办,别耽误我的时间,再瞎扯,小心吃了你!” 丸丸恶狠狠说着,装模作样地把嘴巴张大,亮出满口白牙。 再一次遭到威胁,祝安却有些开心,因为回想起了过往的趣事。 “当年,你们食铁族的最后一位老祖,刚见到我时,也想把我吃了。” 丸丸本想再吓唬吓唬对方,听到这话,实在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小时候它娘亲就说过,食铁族的最后一位妖王老祖死于三千年前,从那以后族群就衰败了,再无妖王诞生。 这只一看才刚成年的小狐妖,难道还活了三千载不成? 听对方互吹大气,丸丸也挤眉弄眼,笑嘻嘻地问:“然后呢?你被吃了没有?” 祝安一本正经地回答:“然后它就被我扇飞了。” “哈哈哈哈……”丸丸顿时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 但再直起身时,它已是双目圆睁,天赋大妖的气势如汹涌浪潮,勃然而起。 “吹嘘可以,但是侮辱我族老祖——” 它狠狠瞪着赤狐,小小的胸膛猛烈起伏,愤怒之中还带着点委屈——食铁兽一族实在太惨了,近乎灭绝不说,连只小狐狸都敢来踩上一脚。 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五章 不冒险,怎么成长 “我可以忍。” 熊猫丸丸四肢摊开,整个身体嵌在了山崖石壁上,竟拔不出来,一时间满脸悲伤。 差距太大了…… 片刻工夫前,它正准备给这只胡吹大气的赤狐一点教训。 血脉大妖,天生神力,攻时如雷霆震怒,气势撼动山岳。 丸丸蹬地借力,仿佛重炮怒射,呼啸而来,地面上一点黑影迅速扩大,转瞬间已笼罩住“弱小无助”的赤狐。 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似笑非笑的狐脸。 紧接着便是一记横扫而来的狐尾。 丸丸惊得双目圆睁,这尾巴明明速度不快,却怎么也躲不过去。 “哎呦!” 它整个身子倒飞出去,在半空中失控地旋转着,以更快的速度射向后方,与坚硬的山崖石壁轰然相撞,激起砂石漫天。 祝安甩了甩尾巴,望着深深嵌进山崖里的熊猫,目光悠悠,有些怀念,又有些落寞。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呀。” 食铁族的最后一位妖王老祖,拥有独一无二的神奇天赋——能感应到周围所有竹子的位置,当年偶然间发现了祝安。 它以为这只是一株宝药,正要采撷,被祝安打了个措手不及,给一记竹鞭扫飞。 那老祖揉着屁股爬起来,不怒反喜:“有意思,这根竹子居然产生了神智——什么,你居然还会说话?” “那不急着打,先聊聊呗……” 三千年后,箭竹依旧苍翠,当年嬉笑怒骂的大妖王却已不复存在。 噗通。 丸丸艰难地挣扎出来,一个倒栽葱摔下山崖,圆圆的小脸陷进土里。 它赶紧爬起,吐出一口泥土,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 “好吧,你赢了,现在你是旗山的老大了。” 说罢沮丧地转身,准备离开旗山,去别处寻找机缘。 这些年它就是这么过来的,四处流窜,已经习惯了,本以为晋升了大妖就能安稳下来,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好在旗山这一带的资源禀赋不咋地,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停步。” 祝安喊住了丸丸,然后一语道出它目前最大的问题: “你血脉特殊,迟迟无法长大,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如果再拖几年,错过幼年期,此生妖王无望。” 丸丸闻言惊疑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家老祖说的。” “……”丸丸自然不信这只赤狐的鬼话,但打又打不过,只能冷哼一声,“告辞。” 祝安再次叫住了它,“跟我走吧,只有我才能把你养大。” 丸丸听得直撇嘴,脚步不停,暗道这死狐狸可真可恶,三番五次拿它寻开心。 我还用你养? 食铁兽一族向来独立自强,自力更生,从不寄人篱下! 下一刻,有馥郁的清香随风而来,沁凉中带着甜美,丸丸鼻子一吸,瞬间陶醉,口水不自觉地从嘴角流淌而下。 世间竟有这么香的味道?定然是极品宝药! 它迅速转身,急切地伸头望过去。 只见一片剔透如玉、青翠欲滴的叶子浮现空中,一闪而逝,勾的它两眼发直。 是它最喜欢吃的竹叶! 然后便见赤狐微微一笑,转头朝着山谷外奔去,速度极快。 “等等我!”丸丸拔腿就要追。 一脚踏出,它惊觉周遭的环境不对劲—— 方才交战的痕迹竟全部消失了,地面变得平整如初,包括它在山崖上砸出来的洞,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至于周围的几百头妖兽,从赤狐现身时起,全都陷入了呆滞状态,直到这一刻才回过神来。 难道,刚才只是一场梦? 丸丸望向远方,赤狐的背影渐行渐远,而那一缕清香仍旧萦绕鼻间,不似作假。 “要不要跟上去呢?” 以那赤狐的强横战力,想杀自己易如反掌。不过,自己现在还好好的活着。 “难不成是要利用我?” 丸丸又摇摇头,它现在还有什么值得利用的?食铁一族,早已一无所有。 前方的赤狐一直没有停步,背影即将消失在茂密的森林里。 丸丸隐隐感觉,如果让这只神秘的狐狸走了,自己改变命运的机会也将彻底失去。 它只能皱起鼻子,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娘亲啊,我也想平平安安地成长起来。” “可是,不冒点险,怎么长得大呢?” 说罢不再犹豫,毅然冲出了山谷。 至于那留在谷中的几百小妖,眨眨眼睛,如梦初醒,茫然望着山谷外那道矮小的背影。 不是说要带它们出征吗?怎么突然就自己走了? “我有点记不起来了,这食铁兽之前说的,要带我们去哪里来着?”一头熊妖疑惑道。 “好像是什么山?还是什么岭?我也想不起来了,管它呢。”另一头虎妖打了个哈欠,将此事抛在脑后。 “那我们……要跟上去吗?”熊妖闷闷地问道。 有只老狼白了它一眼,“这大妖还没发话呢,你积极个什么劲?” 熊妖点点头,“也是。” 又有小妖问:“但它也没让我们回家啊?” 老狼:“那就等着吧,它总不会把我们这么多妖兽都给忘了。” 熊妖点点头,“也是。” …… 太阳在山谷上方缓缓移动,从东到西,从清晨到黄昏。 “要不散了吧。”老狼打着哈欠说道,“它应该把我们忘了。” “散了散了。” 群妖一哄而散,跺着发麻的爪子,摇摇晃晃往山谷外面蹿。 忽有疾风起,一道尖唳声如钢锥,从高处扎下,刺得所有妖兽耳膜剧痛,心神涣散。 咻—— 黑影骤然降临,是一只雄鹰自云中直落! 雄鹰体型巨大无比,双翅展开足有三丈长,黑羽如铁鳞,利爪似钢钩,尖喙微张,凶相毕露。 气势之威猛,远胜还没长大的熊猫丸丸。 雄鹰目光如刀,冷冷扫视一圈,群妖吓得连连后退,屁滚尿流地爬回了山谷,一个个哭丧着脸,暗暗叫苦。 又是一尊大妖!而且一看就比那食铁兽凶残百倍。 这日子没法过了! 群妖瑟缩着伏倒在地,期盼这只鹰妖不是来捕食的,否则它们被堵在谷内,定会死伤惨重。 雄鹰居高临下,冷冷扫视一圈,喝问道:“是不是有一头食铁兽刚成大妖?在哪?” 原来是找那混账的,小妖们松了口气,赶紧回答: “早晨还在山谷里,突然离开,至今未归。” 走了?雄鹰目光低沉,明显有些不悦,“往哪个方向走的?” 小妖们哆哆嗦嗦伸出爪子,齐齐指向一处。 山谷外的松软地面上,留有一串十分清晰的熊猫脚印,明显是朝着正北方向去的。 “哼,日后一旦发现食铁兽的踪迹,必须立刻通报黑鹰崖,违者严惩不贷!”雄鹰毫不耽搁,当即振翅起飞,急匆匆地离开了。 留下群妖面面相觑,老狼最先反应过来,发出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 “那食铁兽要倒霉了!” 黑鹰崖,离此地有两千里之遥,但早已威名远扬。因为那里有一尊强悍的鹰王坐镇,盘踞险崖,睥睨苍穹,出则威慑八方,令群妖颤栗。 虽然不清楚黑鹰崖为什么找食铁兽,但那雄鹰一看就杀气腾腾,来者不善。 鹰翔九天,速度绝顶,同时目光锐利如电,不会放过地面上的任何目标。 食铁兽被大妖雄鹰追杀,还能跑得了? “嗷呜——好日子又回来喽。”老狼仰头,发出幸福的长啸。 熊妖也重重点头,“是极。” 第六章 有些秘密不能说 旭日灿金,远山苍翠,蜿蜒小径翻越层层叠叠的山岭,指向天际,不见尽头。 山路上,脚步声轻快,咀嚼声清脆。 “呜,真香啊,太好吃了呜呜……” 熊猫丸丸捧着一片翠玉般的竹叶,一口一口慢慢啃着,舍不得狼吞虎咽,好让美妙的香气在嘴里慢慢化开、弥漫。 它幸福得直流眼泪。 这些年四处流浪,费尽力气才抢到的那些灵花灵果,当时被视若珍宝,但和眼前这竹叶一比,简直就像路边的野果一样劣质。 只要去北山,就能吃到这么好的叶子——那还有什么流浪的必要?它愿意永远住过去! 丸丸边吃边哭,还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北山之竹,你不会骗我吧?这不会又是在做梦吧?” 它已经得知,轻松碾压自己的赤狐只是一只小妖而已,之所以表现得如此强大,完全是因为北山之竹暗中相助。 “梦?” 祝安脱离了赤狐的身躯,重新变回一道不可见的神念,在丸丸耳边低笑,“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你要做的应该是——希望自己永远别醒。” “好像也对。”就算是梦,这也是一场难得的美梦,丸丸赞同地点头,然后继续努力咀嚼嘴里的叶子。 它吃起东西来特别认真,目光坚定,仿佛每一口都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祝安打量着这个小家伙,感觉还算满意。 刚才,他给了丸丸一个选择的机会—— 如果丸丸跟随他离开山谷,就会得到真正的培养,未来有望成为顶尖强者,改变食铁一族的命运。 如果丸丸没走,祝安依旧会设法把它带回北山,但只是养育而已,让老友的血脉得以传承下去。 既是考验,也是缘法。 过去几千年里,祝安曾多次给出类似的机会,但能抓住的少之又少。 丸丸无疑是一个幸运儿。 “这个小家伙,能成长到什么程度呢?”祝安觉得,可以小小的期待一下。 如果食铁之王再一次出现,无疑能掀起轩然大波,昔日的灭族凶手们或将难以入眠,只能从隐秘的坟墓里爬出,尝试斩草除根。 对祝安而言,这也将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与此同时,丸丸也在思索着一个问题: 能成精的植物生灵,寿元往往十分漫长,如此看来,它之前或许误会了——这根不知活了多少年的竹子,可能真的见过食铁一族的老祖! 一想到这,丸丸就按捺不住好奇之意,问道: “北山之竹,我们食铁兽的老祖是什么样子的,它的实力有多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食铁一族衰落的真相,连它的娘亲也说不清楚,这是丸丸最想知道的秘密。 祝安却笑着反问:“食铁兽老祖?我见过它吗?” “嗯?你之前明明说过你——”丸丸疑惑地瞪大了眼睛,话还没说完,目光便一阵恍惚,回忆也开始变得模糊。 “你、你之前说过什么来着?” “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最后,丸丸茫然地摸着小脑袋,已经什么都忘了,又继续去吃那片竹叶。 祝安也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有些事情,离丸丸的境界过于遥远,知道得太早不是好事。 对于弱者,当发现仇敌太过恐怖、仿佛无法战胜时,信心很可能会被击溃。就算能撑住,内心的压力也会成为沉重的负担。 还是先忘了好。 而那只胆小的赤狐红云,早已恢复了清醒,此刻正在前面带路,于是将这段诡异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天呐,这是什么手段! 它心中惊骇万分,忍不住回头望去,只看到熊猫丸丸若无其事啃竹叶的样子。 丸丸瞥见红云回头,还用黑眼圈翻了它一下,“你看什么?” 就是这只阴险的小狐狸,偷偷跑去北山告密,把神秘的老竹子给引来了,害得自己失去了自由,过上了能吃上品竹叶的幸福……悲惨生活。 难道我还要感谢它? 丸丸气呼呼地张开嘴,恶狠狠一口咬下去,结果发现叶片快被啃光了,心疼得嘴角一抽。 祝安也看向又惊又怕的红云,笑道: “你也是,不该听的就别听。” 旋即红云的目光也迷茫了起来,忘记了方才的对话,默默转回头去,继续给丸丸带路。 过去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涉及到了天地之间的禁忌,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里。 妄图窥探者,最终也会化作尘埃。 所以祝安就算想说,也只能说给自己听。 “食铁兽一族的老祖,是个很臭屁、但也很洒脱的妖兽啊。” 三千年前,北山。 食铁兽老祖,一只身高三丈的巨型熊猫,正用利爪削断一根根修长的竹竿,然后将其聚拢成圆,编织成一面巨大的竹斗笠。 它将这一丈多宽的大斗笠戴在头上,用爪子按着边缘,走到湖边低头看去,感觉十分满意。 “本王可真帅啊。” “祝兄种的竹子质量也不错,应该够用一阵子的了。” 食铁兽老祖又掏出来一截粗粗的竹筒,撬开顶端便往嘴里倒,琥珀色的澄净酒液似一串玉珠滚滚而落,酒香如雾弥漫开来。 一口喝完,食铁兽老祖陶醉得摇头晃脑,嘴里称赞不停: “妙啊。” “这竹筒酒的配方,虽然是我捣鼓出来的,但只有祝兄亲自酿造的竹筒酒,才称得上是天下极品。” “我能遇到祝兄,就像是鱼遇到水,实乃妖生一大幸事,当饮一满杯!” 说罢晃了晃空空如也的竹筒,眼巴巴地伸着头,望向身旁一根孤零零的箭竹。 “祝兄……” 祝安没好气道:“都被你喝完了,下次吧。” 食铁兽老祖只能长叹一声,惋惜地把玩着竹筒,嘴里还嘟囔着: “都说喝酒容易上瘾,我天天喝,咋没感觉到有瘾呢?” 山风渐冷,天上有阴云缓缓铺开。 祝安沉默了半晌,闷声提醒道: “我此次冲境,离突破至少还有十年。” “那龙凤苟合之子太过强大,性情又暴虐,你现在去,会死。” “死了,就再也没有竹筒酒喝了。” 食铁兽老祖一脸自恋的样子,无所谓道: “我不去,又有谁能去?天塌下来,只能由我这么猛的妖王顶着啊。” “祝兄也别急着冲境,容易出事,还是慢慢修炼吧。有你送我的宝物在,此番大战,看我怎么扭转乾坤。” 说罢,它扶正头上的斗笠,把装酒的竹筒扔了,潇洒地甩开臂膀,大步朝着山下走去。 走到半途,这位威震天下的大妖王脚步一顿,莫名叹惋道: “我这一走,祝兄你的日子,就又要寂寞起来了。” 祝安微微一怔。 紧接着,便听它又洋洋得意起来: “没了我这般天之骄子,这世间,又有谁配得上祝兄的竹筒酒呢?你可得给我攒着。” 祝安笑骂:“你赶紧走。” 微风细雨间,有一妖王戴着斗笠,踏着青苔,翻山而过,消失在了茫茫天边…… 三千年后,前往北山的小路上,祝安注视着瘦瘦小小的熊猫丸丸,于无声中叹息: “真想喝口竹筒酒啊。” 夕阳下,湛蓝的天空中,雄鹰的一点黑影终于出现。 第七章 雄鹰追击,害怕的丸丸 雄鹰振翅疾飞,在碧空中几乎拉成一道黑色的轨迹,迅速逼向北方。 它维持在地面之上十丈的高度,确保有足够的视野,又能观察到下方残留的熊猫脚印。 “一路上都没有遮掩行踪,脚印深浅也一致,说明很可能没有发现我,只是普通的赶路。”它很快做出了判断。 这只雄鹰追猎经验丰富,曾多次完成千里追踪,最后一爪天降,将猎物剖腹掏心。平时它光是看到目标遗留的痕迹,就能笃定十拿九稳。 但这次,明明一切都挺顺利,可雄鹰的内心始终不踏实,毫无过去那种胜券在握的感觉。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山间小路上,赤狐红云蹿到一棵树的顶端,冲前方远眺一眼,欣喜道:“北山就快到了。” 这一路,它走得提心吊胆,浑身不自在。 红云只记得,自己被丸丸的吼声吓晕,等醒来后,就发现这头凶残的食铁兽蹲在自己身旁,正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自己。 若不是祝安出声安抚,它估计又得晕过去。 最后也只是勉强鼓起勇气,去完成北山之竹交代的下一个任务——带熊猫丸丸回北山。 让这么一头大妖跟在身后,红云只感觉脊背发凉,仿佛下一刻丸丸就会冲上来把自己撕碎。 而且不知为何,它的尾巴又酸又麻,不大舒服。 难道是惊吓过度的后遗症? 好在,北山已经不远,这趟惊险的旅程总算要结束了。 红云长舒一口气,暗道: “对得起北山之竹给的玉晶果了,如果还要我去做危险的事情,那得、得加果子!” 它俯身跳下树,警惕地瞥一眼身后熊猫,又赶紧往前挪几步,拉开了距离。 “哼。”丸丸顶着黑眼圈,盯着前面甩来甩去的大尾巴,对这只胆小如鼠的狐狸表示着不屑。 被北山之竹附身、然后打败自己的妖兽,就是这么个货? 丸丸都不想看它,开始回忆山谷里那场一边倒的战斗,揣测北山之竹到底什么实力。 “附身在狐狸身上,就能轻松击败我,肯定不止普通大妖的水准了。” “那就是——上境大妖?跟我娘亲差不多的境界,再加上一些神秘的手段,足以碾压我了。” 丸丸已经忘了食铁族老祖的事情,在它心目中,上境大妖就已经是超级强悍的存在了。 它知道祝安的神念就在附近,索性直接开口求证: “北山之竹,你是上境大妖吗?” 然后便听到一声带着笑意的回复,“差不多吧。” “我果然猜对了。”丸丸揉了揉黑眼圈,对自己的眼力感到满意。 下一刻,寒风乍起,凛冽的危机感猛地降临。 丸丸什么都没看到,就已经本能地龇起了牙,全身毛发倒竖。 有强大的妖族逼近! 转身望去,一道黑影穿梭于半空,离它越来越近。 隔着百丈远,就有狠厉的气息如森然冷风,扑面而来。 “这大妖……很凶啊。”丸丸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 来者光看气势,就知实力不俗,估计已接近上境大妖的水准。 妖禽拥有飞行的天赋,可进可退,在对战陆地妖兽时占据着绝对的主动,优势明显。 打打不过,跑也跑不掉,感觉比之前竹子附身的赤狐还难对付。 丸丸顿时头皮发麻,它还没长大呢,为什么总是碰到这么强的对手? “北山之竹,咱俩联手,能挡得住吗?”它有些心虚地问。 在它眼里,这根竹子的实力挺强,如果本体在此,应该能对付强敌,可惜现在还没到北山…… 祝安正观察着空中的鹰妖,辨认其气息的来源。 是黑鹰崖。 “当年山崖上的那只小鸟,如今都晋升妖王了,时间过得可真快。”他感叹一声,又有些惋惜,“那小鸟天赋尚可,可惜没走上正确的路。” 不同的道路,将决定不同的命运。 “不过这次,它的运气不错。” 雄鹰所发现的熊猫脚印,其实都是他故意留下的。 一听说丸丸大张旗鼓地折腾旗山妖族,他就明白,食铁兽的仇家们迟早会收到消息,然后前来抓捕。 祝安便直接给它们准备了一条路线。 可惜这次来的只是个小虾米,没什么意思。 如果运气不错,来的是黑鹰崖那位号称“欺天三百里”的黑翼鹰王…… “竹子,你说句话啊,你不会跑了吧?”丸丸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声线隐约在发颤。 雄鹰离这边越来越近,几乎是笔直冲过来,看起来威慑力十足。 丸丸忍不住有些害怕,想从祝安那里得到一点安全感。 不过怕归怕,它还是坚持站在原地,瘦小的身躯开始积蓄力量,准备一战。 小小的脑袋高高仰起,咬牙道: “我们食铁族,也不是好欺负的!” 祝安见状忍俊不禁。 以后在山里养着这么一个小家伙,似乎也挺有趣的。 “放心吧,这鹰妖看不到你的,站着别动就行。” 终于听到了北山之竹的声音,丸丸感觉安心了许多,但这话听着实在有些离谱。 “看不到我?怎么可能——” 声音戛然而止,丸丸惊愕地仰头望天。 雄鹰笔直冲来,然后从它头顶正上方掠过,继续飞向远方,身影越来越小。 期间甚至都没有低头看它一眼。 “这什么情况?”丸丸有些懵。 噌噌几声,旁边的草丛里,红云的脑袋突然钻出来,一脸自豪地说道: “北山之竹擅长高深的幻术,大妖境界的也看不破呢。” “这也行?”丸丸大开眼界,再回想之前山谷里的经历,一场战斗真假难辨,的确是很高明的幻境,让它忍不住惊叹。 不过,看着红云兴高采烈的模样,丸丸可不想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撇了撇嘴: “你高兴个什么劲,刚才看到鹰妖就跑,胆子这么小,简直给北山之竹丢脸!” 红云有些委屈,往回缩了缩脑袋,随即又想起祝安也在,拿捏丸丸易如反掌,自己又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它鼓起勇气,伸出爪子,指向丸丸脚边。 “你刚才不也吓得腿发抖?瞧,都把地面刨出了两个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丸丸沉着小脸,悄悄用脚一划,把两个小坑给抹平了。 然后赶紧转移话题,问道:“那鹰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难道是冲着我来的?” “当然。”祝安解释道,“食铁一族已经衰落,但当年的仇家基本都还在。你最近太张扬,就引来了它们。” 丸丸惊讶万分,“旗山离我的家乡已有万里之远,这都能被它们找过来?” 它本以为来到遥远的旗山,又成了大妖,处境就变安全了,所以才敢抛头露面。 现在看来,幸好北山之竹先到一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好险啊。”丸丸揉了揉脑袋,后怕之余,又有一丝抱到大腿的窃喜。 虽不清楚这根神秘的竹子究竟想干什么,但它能感受到,祝安并没有恶意,一直在帮助自己。 于是它拍着胸脯,故作豪气道: “这次多亏你了,我们食铁兽有恩必报,将来如果找到好吃的,一定分你一份!” “好的。” 远处的山巅,祝安孑然独立,深青色的竹竿轻轻摇晃,层层叶片摩擦生响,仿佛在笑。 丸丸也咧着嘴傻笑,两只黑耳朵轻轻晃动。 他们一起望去,只见蔚蓝的天空中,一只雄鹰越飞越远,最后只剩一个小小的黑点…… 第八章 你有一个好祖宗 丸丸注视着雄鹰即将消失的背影,灵机一动,提议道: “这鹰妖找不到我,随时都有可能回来,还是不够保险。” “不如我来当诱饵,将它引到北山,咱俩联手,永除后患!” 说罢挺了挺胸膛,觉得自己这个主意不错。 祝安没有答应,只是轻轻一笑: “那鹰妖只是出来干活的,背后另有指使者,所以就算伏杀成功,问题也没有解决。” “你需记住,杀了小的,还会来大的;杀了大的,还会来老的;祖祖辈辈,无穷尽也…… “这么一个一个杀,又麻烦风险又高,要慎重考虑。” 丸丸一脸茫然,头一回听到这样的理论,感觉有些怪异,但又好像很有道理,“那该怎么办?” 祝安:“要么等待时机,找个机会一锅端了,彻底的永除后患。” “要么暗中策划,让目标被其他妖族击杀,跟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丸丸愣了半晌,感觉这根尚未真正见面的神秘竹子,好像并非想象中的那么人畜无害。 温和的言语中,有一种独特的气质。 北山之竹,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 带着浓浓的疑惑与好奇,丸丸跟在红云后面,继续朝北山进发。 夕阳下,一只毛发火红的狐狸,一头矮矮瘦瘦的食铁兽,一前一后,在苍翠的山岭间奔走如飞,翻越波涛般起伏的峰峦,前往它们新的家园…… 而天边的那只雄鹰,还在沿着一串熊猫脚印,急匆匆地追寻着。 它永远也不会发现,地面上其实什么痕迹也没有。 “该死的混账,这么能跑的吗?” 雄鹰不满地唳叫几声,骂骂咧咧,但声音又不敢太大,怕惊动了前方的食铁兽。 天色越来越暗,夜间行动并非鹰族的特长,到了晚上容易丢失目标。 更不巧的是,上方的云层突然开始聚集,越积越厚,色泽昏暗。 “明明是晴天,怎么突然就要下雨了?”雄鹰相当恼火,暗道今天真是邪了门。 一旦降下暴雨,食铁兽的行踪被冲刷干净,天再一黑,就未必能找得到了。 雄鹰将速度提升到极致,身后留下一串淡淡的残影。 焦急之下,它已经顾不上分辨自己到了哪里,只知是一路向北,越飞越远。 突然间,破风声乍起,一道淡淡的白光自下而上暴射而至。 痛呼声里,点点血花绽放,几片羽毛飘落。 枝叶摩擦的沙沙声里,一头身材魁梧的长臂山猿,从前方密林中走出,手里攥着一块尖端锋利的岩石。 它贪婪地看着仓皇逃窜的黑鹰,露出满口利牙,眼里泛着饥饿的光。 “鸟,你越界了。” 轰隆隆! 雷声滚滚,昏暗的暴雨骤降,瞬间笼罩了一切…… “哎呀,终于到了。” 北山,红云开心地叫了一声,在草丛里打了个滚。 从昨天傍晚到现在,它在北山与旗山之间跑了个来回,足足一千多里的山路,居然完全不累,好好体会了一把风驰电掣的感觉。 不用说,这都是北山之竹的功劳。 “我的祖先,究竟是怎么认识到这位强者的?”它望向大山深处,脑海中回想起小时候父母给它讲的故事。 遥远的大山,重伤的狐妖,凶残嗜血的猞猁,神秘的翠竹,一场持续三天三夜的激烈鏖战,地裂山崩,天地昏暗…… 久远的故事一代代传下来,里面夹杂了无数的幻想色彩,仿佛神话一般传奇。 红云之前一直半信半疑,总觉得故事挺假,一根竹子能有这么厉害? 可如今一看,现实中的北山之竹,竟比故事里描述得更加神秘而强大。 红云不由得笑了起来。 它决定,以后给自己的孩子讲故事时,一定要加上今天的这些经历——轻松收服凶猛的食铁兽,用幻术把一只大妖雄鹰骗得团团转…… 到那时候,如果它的孩子也半信半疑,红云便会笑吟吟地说: “等你去了北山就知道了。” 熊猫丸丸跟在后面,一上山,便急不可耐地四处张望,嘴里念叨着: “竹子呢?怎么没看到竹子?” 红云瞥了眼身后的食铁兽,有些羡慕,这家伙,看样子是要留在北山之竹身边了,真好。 丸丸又矮又瘦,还没长大,却已是大妖境界,足以说明血脉不凡,很有培养的价值。 红云又低头瞧瞧自己,暗暗叹气,自己的血脉太差劲,祖祖辈辈都是小妖,难怪北山之竹看不上。 郁闷的情绪只持续了一瞬,它很快又开心了起来——不管怎样,这次的经历都足够精彩,它还吃到了一枚玉晶果,肉身修为提升不少。 总之不虚此行,一趟奇妙的旅程,值得铭记终生。 红云伏下身子,冲远处密林的方向拜了一拜,感谢北山之竹的恩赐。 接着准备回旗山,回归原本平凡的生活。 祝安喊住了它,“你想留在这里吗?” “什么!”红云瞬间惊住,双眼睁得大大的,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我、我也可以留在北山?” 它的呼吸急促起来,这回不是害怕,而是无与伦比的激动,同时还有忐忑不安: “可是,我资质太差,一辈子都成不了大妖,除了跑跑腿,什么本事也没有,帮不了您的忙。” 祝安笑道:“你有一个好祖宗,这就够了。” “好祖宗?”红云有些摸不着头脑。 此时,在祝安的视线里,狐妖红云的形象一阵模糊,恍惚间又变成了几百年前那只小赤狐。 早已故去的小赤狐,当年瘦骨嶙峋,却神采飞扬,骄傲地仰头说道: “赤狐一族,永不负恩。” 悠扬的山风里,一根箭竹仿佛跨越了时间的长河,再次站到了它的面前,轻声回应道: “不知该怎么感谢你。” “那就让你的后代变得足够强吧,强到可以轻松保护自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红云若有所感,仰头望去,头顶上方好像有无数片竹叶飘落,遮天蔽日,翠意盎然。 眨了眨眼后,却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去吧,你和丸丸先选好住处,安顿下来。”祝安让两只小家伙先休息,至于后面如何培养,等他闭关结束再说。 突然被幸运击中,红云笑得合不拢嘴,但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我留下来,那旗山的情报怎么办?” 祝安:“无妨,我很快就能看到旗山了。” 看到旗山?红云疑惑地转头,望向南方。 居高临下,视野里满是层层叠叠的峰峦,山外有水,水外有山,高高低低绵延数百里,更有大雾云烟阻隔其间,茫茫然一片朦胧。 哪里能望得见旗山? 第九章 境界突破,分神万千 祝安收回了神念,任由两个小家伙在山里乱跑,寻找自己喜欢的地方做窝。 北山被他封锁了万年,山中的灵气几乎为零,灵花灵草无法自然生长,成了妖族们心目中的荒僻之地。 现如今生活在山里的,皆是些普通的飞禽走兽。 丸丸和红云两个妖族一来,就显得鹤立鸡群,一路上威风八面,所到之处,百兽纷纷躲避。 红云非常低调,小心翼翼地四处观瞧,猜测北山之竹住在哪里,想挑选一个离祝安近点的住处。 丸丸则很兴奋,挺着白白的小肚子大步向前,神气活现,仿佛又回到了在旗山称王称霸的日子。 兴致一来,它便冲飞禽走兽们喊道: “听好了,我乃食铁之王丸丸,你们把好吃的上供过来,我就罩着你们!” “咕吱,咕吱!”树梢上,一只大尾巴的花栗松鼠探出脑袋,望向下方张牙舞爪的熊猫丸丸。 松鼠两边腮帮子鼓了起来,有些生气。 它听不懂妖语,也无法理解大妖是一个什么层次的存在,但它清楚地记得,北山之竹曾经摸过自己的脑袋。 如今有陌生的野兽闯入北山,态度嚣张,大呼小叫,它认为自己应该为北山之竹做点什么。 花栗松鼠伸出两只小爪子,慢慢举起一枚干硬的松果,对准了熊猫丸丸。 “呼——啾!” 松果被抛了出去,命中丸丸的脑袋。 “谁在砸我?”丸丸一个激灵,抬头望见了这只小松鼠,气得够呛。 “好胆,你是第一个敢挑衅我的松鼠,来,下来,咱俩比划比划!” 花栗松鼠冲它做了个鬼脸,然后转身就跑,在树梢之间跳跃起来。 丸丸刚想追,忽有山风徐徐,如溪水流入此间。 满林枝叶被风吹动,相互摩擦,汇成一道清晰的声音: “不要太淘气。红云,我这段时间闭关,你看着点丸丸。” 红云立刻伏下身子,乖巧地说道:“听从您的吩咐。” 说罢喜气洋洋地瞥了旁边熊猫一眼,有北山之竹撑腰,它现在谁也不用怕了! 丸丸很是诧异,不停地左右张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它敏锐地察觉到,祝安这句话并非之前的幻境传音,而是现实中真真正正存在的声响,仿佛是整座树林在张口说话。 这又是什么手段? …… 山深处,水声潺湲,满溪桃花。 蒙蒙薄雾之中,立着一道隐约的竹影,正是祝安的本体。 自从昨天有所感悟后,他就已经是闭关状态,只分出一道神念,去处理熊猫丸丸的事情。 如今这道神念也回归神魂,他便一心一意,进入深沉的冥思之中,尝试突破极限。 前世为人,今世为竹,两世的记忆在脑海中纷然涌现,无数经历如忽明忽暗的走马灯,在识海中一闪而逝。 山上天真可爱的花栗松鼠,山下白发苍苍的老村长,三千年前最爱竹筒酒的食铁族老祖,三千年后一心想长大的熊猫丸丸…… 生活即修行,祝安认识的每一个生命,都为他带来了不同的感悟。 炼神的境界也在感悟之中升华。 识海中,他的神魂原本凝实如一,此刻却变得灵动虚无,如一团云朵缓缓散开,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 现实里,溪流边的雾气浓密起来,如绵柔的白幕,一圈圈将祝安修长的身形包裹,雾重似晨露,濡湿了翠绿的细叶。 哗啦啦……溪流开始激荡,水花次第溅起,如串串破碎的玉珠。 这些晶莹剔透的玉珠没有坠落,反而悬浮半空,开始变幻形状。 每一滴水珠,都变成了一根小小的竹子。 成长,茂盛,凋零,重生……这些“水竹”仿佛都拥有了自己的生命,不断的自行演化。 最后,意识产生了。 有雨时,它们喜悦;有风时,它们激昂;有雾时,它们沉静。 每一根竹子都是祝安,记忆与心智互通;但又相互独立,各自生长,俨然一个个完整的生命。 这,便是炼神之道的重要境界——分神。 神魂分离,一即万千。 一千年前祝安就初窥此境,但只能分出几道魂来,数量有限,对精神的负担却很重。 所以去旗山接丸丸时,他用的法子仍然是驱使一道神念。 神念不比神魂,无法长期独立存在,离本体的距离也不能太远,一旦遭遇战斗,坚持不了多久便会消耗殆尽。 从北山到旗山,足足八百里之遥,祝安全靠万载修行的深厚底蕴,才能将神念驱使得如此之远。 熊猫丸丸主修肉身,不懂其他修行之道,还以为这只是植物精魅的独家法门,根本意识不到,远隔八百里施法的难度有多高。 它也想象不到,此事如果被外界知晓,会掀起多么大的轰动…… 如今祝安突破后的境界,可称之为分神小成,能轻松分出千百道神魂,独立于本体行动,比之前驱使神念的法门又强出百倍。 虽然只是一次小境界的提升,却让他受益无穷。 看到旗山?这种小事易如反掌,他能做的还有很多很多。 “善也,善也。”祝安摇动着满身枝叶,心情格外愉悦。 在他一万多年的生命里,大多时候都是枯燥无味的修炼生活,每天重复,这般值得庆祝的好日子可不算多。 不过,即便修为提升,他依旧没有出山的打算。 本体留在北山,这是最安全的。分魂倒是可以派出去一些,去完成他的各种布置。 主意已定,祝安重新凝聚神魂,开始稳固境界。 日月轮转,不知不觉间,已是过了三天三夜。 这天早晨,丸丸和红云气喘吁吁地爬上了一座高峰,放眼远眺,将整座北山尽收眼底。 满山苍翠,万象生机。 “咱们把这里都逛遍了,普通竹子是看到了不少,可成了精的竹子又在哪里?” 丸丸顶着大大的黑眼圈,有些疲惫,但又忍不住好奇心,一定要亲眼看看,那根神秘的竹子究竟长什么样。 “不会偷偷躲起来了吧?害怕被我吃了?”它嘟囔几句,又冲着山里喊道: “放心吧北山之竹,你帮过我,我是不会吃你的——不过你承诺的上品竹叶可别拖欠,还有,叫那只松鼠别再骚扰我了!” 赤狐红云也是一脸茫然,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树林里“见到”北山之竹的场景,开始怀疑那是不是幻觉——这两天它把那树林翻了个遍,却连片竹叶也没发现。 北山之竹,到底在哪里呢? “看,那是什么?”丸丸突然惊叫一声。 红云转头望去。 远处溪流之上不知何时飘起了淡淡水雾,初晨清亮的阳光洒落下来,在雾中幻化出了七彩的虹霓。 虹霓渲染,波光流转,一根根透明的箭竹隐隐显现,扶摇而起,聚为大片似虚似实的竹林,簇拥着最中间一道模糊的碧影。 碧影沐浴在五彩缤纷的虹霞里,转瞬隐匿不见。 竹林也倏忽破碎,化作漫天水滴坠落,只留下迷离绚烂的光雾,于半空中氤氲不散。 丸丸和红云并肩坐在山头,望着这幅仙境般的景象,双眼迷离,已经痴了。 “这,就是北山之竹吗?” 第十章 妖王出马,谁能清算 时间缓缓推移,溪流边的异象早已消失,丸丸和红云却依旧站在山头,一动不动,静静吹着山风。 它们都双目微闭,仿佛沉浸在最美好的梦境里,迟迟没有醒来。 祝安如果不愿现身,自然谁也找不到他,这一次,是趁着难得的突破契机,特意为两个小家伙展现一下异象。 顶尖生灵的晋升过程,暗合天地大道,蕴含无穷奥妙,哪怕只是远远瞧上一眼,对丸丸和红云的灵性成长也有着巨大的好处。 两个小家伙进入半梦半醒的冥思状态,消化着那惊鸿一瞥所带来的无形感悟。 祝安则开始了自己的布置。 山里,有蒲公英的果实瞬间成熟,洁白的绒毛呈散开状,如一蓬轻盈的春雪。 一朵朵蒲公英的小伞升起,漂浮在空中,悄悄离开了北山,乘风翱翔,越飞越远。 这一天,风很大…… 东南两千里外,黑鹰崖。 险崖雄踞江边,遽然断裂的崖壁似利刃直插大地,怪石嶙峋,古木横生。 山崖间有群鹰盘旋,尖利的啸声令百兽为之胆寒,周边根本没有其他妖族敢于出没。 一只体型庞然的黑翼角鹰,正独自盘踞在黑鹰崖最高处。 哪怕收拢了双翅,这角鹰接近一丈的身高也格外恐怖,仿佛一尊黑铁铸造的巨像,漠然屹立于山崖之巅。 角鹰浑身的羽毛紧密排列,如一排排短刀堆叠,组成一具坚不可摧的铠甲,在夕阳下泛着森然的哑光。 这便是黑翼鹰王,方圆两千里内无可争议的妖族霸主,令百万生灵胆寒的存在。 此刻,正在假寐的鹰王,忽然从翅膀间抬起头来,直直望向北方,目光中泛着冷意。 一只翅膀残缺、羽毛凋零的大妖雄鹰,凄怆地低声尖叫着,摇摇晃晃地飞来。 哗啦啦……山崖下的江水突然变得暴躁,疯狂拍打着崖岸,撞得粉碎,激起片片浪花。 数以千计的鹰妖很快飞出,如黑云升空,遮天蔽日。 黑翼鹰王发出一声长啸,音波迅猛地扫开,声震千里,惊得无数妖族惶恐不安。 妖王发怒,又是哪一族将要流血? 此刻的黑鹰崖,就如同风暴的中心,一股股狂躁的气息肆虐不休。 远处虽有一些实力强劲的妖族在活动,但谁也不敢贸然过来窥探,生怕触了霉头。 可就在江边,一朵洁白的蒲公英小伞随风而至,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蒲公英躺在潮湿的泥土中,面朝黑鹰崖,位置偏僻,但视野开阔。 它将在这里生根发芽,逐渐长大,与周围的自然环境融为一体。 黑翼鹰王自然不会在意这朵小小的蒲公英,早已腾空而起,带着大批鹰妖气势汹汹而去。 它们一路向北,飞过重重山水,途经许多妖族的栖息地,终于来到一片广袤的密林前。 已有一头小山般的巨猿蹲在密林边,肩扛一根两丈长的巨大石棒,随意伸了个懒腰。 旁边几株生长数百年的粗壮树木,被更加粗壮的猿臂轻轻一扫,便猛然从中断裂。 又是一尊妖中王者,丛林中的霸主,山猿王。 黑翼鹰王当空临下,气势威严,长啸几声,呵斥着山猿一族的鲁莽行径。 山猿王则蹲坐在地,懒洋洋地听着,伸手打了个哈欠。 “被灭三千年的食铁兽一族还有余孽?一路逃到了我这里?又不巧被暴雨冲散了足迹?” 山猿王仿佛在听笑话,将肩头石棒取下来,用手掌掂了掂,“黑鹰,你这借口也太拙劣了,这些年变傻了?” 黑翼鹰王耐着性子,又警告道:“三千年前,食铁兽等强族覆灭,你我的先祖因此而崛起,这是死仇,如果让那些余孽死灰复燃,谁都逃不过清算!” “而且,我们的先祖都是英年早逝,其中或有蹊跷,你还不重视起来?” 山猿王眼神不善,一声冷哼如闷雷荡开,冲碎天上风云。 “还好意思提先祖?我族上一代妖王早逝,论原因,你们鹰族也有一份!” 说着霍然站起,四丈高的庞大身躯屹立如峰,一块块筋肉膨胀如巨岩。 “三千年前的事就别拿来当借口了,那个时候都能赢,如今大家的实力更胜当年,就算食铁之王复活,也得乖乖挨打,谁还能清算得了我?” “倒是你们鹰族,三番五次来找麻烦,真以为本王不敢开战?” 声音传开,后方密林里的无数头山猿立刻附和起来,拍着胸脯嗷嗷大叫,以壮声势。 黑翼鹰王目光深沉,并不否认山猿王的观点,但态度依旧强硬——无论如何,它的子孙后代在此地遇袭,这场子得找回来。 不能维护自己的族裔,还算什么妖王? “不管你怎么想,食铁兽的踪迹必须追查到底。你不肯查,本王便来帮你查!” 鹰群缓缓下降,气势凝聚如一,死死压迫着下方。 山猿王扛着石棒,冷笑不止,身后密林里灰尘四起,地面也开始震颤。 两大族群对峙,气氛愈发紧张。 而就在不远处,一朵洁白的蒲公英躺在草丛里,透过草叶间的罅隙,静静观看着这一场大戏…… 北山,丸丸和红云悠悠醒来,已忘了方才看到的具体景象,但脑子里充盈着一股奇妙的感觉,酥酥麻麻,飘然欲仙。 “我们不是在找北山之竹吗?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咦,我好像长高了!” 丸丸刚伸了个懒腰,便惊喜地发现,自己四肢更加舒展,好像稍微长了一点。 “难道是前几天那片竹叶的效果?北山之竹诚不欺我——看来得找个参照物了,不然不清楚自己长了多少。” 丸丸回忆着这几日游山所见,目光锁定在了半山腰处。 那里竖着一块三四丈高的山岩,外侧石壁笔直平滑,仿佛刀削一般。 丸丸快步走到石壁下方,站直了身体,爪子伸出与头顶平齐,在石壁等高的位置划出一道痕来。 它后退几步,仔细端详着这道痕迹,和记忆里的高度做着对比,笑呵呵地晃着脑袋。 “的确高了一点啊。” 然后视线朝上,打量着整块高耸的石壁,小小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等我跟这石头一样高的时候,应该就是食铁之王了吧。” 第十一章 训练开始,成长之路 丸丸量完身高后,赤狐也凑了上来,在石壁前站好,试图记录自己的个头。 同样被北山之竹收留,丸丸能长大,红云相信自己也能长大! 可惜它的狐爪不够锋利,在石壁上剐蹭了好几回,也划不出明显的痕迹来。 丸丸看得直摇头,走过去帮它划了一道。 “想像我一样成长起来,你还差得远呢,好好练吧小东西。” 说罢叉着腰,得意地嘲笑几声,气得红云嘤嘤直叫。 咻—— 一枚松果突然从林间飞出,精准地砸中了丸丸的脑袋。 “松鼠,我迟早吃了你!”丸丸捡起松果就往树林里扔,花栗松鼠却早已逃之夭夭。 红云幸灾乐祸地拦住丸丸,嘴里模仿祝安的口吻,连声喊“不要淘气”。 正闹腾时,远处遥遥传来一个声音:“过来一趟。” 是北山之竹! 丸丸和红云又惊又喜,来北山好几天了,它们还没见过正主呢…… 这边,祝安将蒲公英都放了出去,稍微有些疲倦,于是身子往后一倒,仿佛断了根一般,整个竹身都斜靠在山上。 他惬意地晃动着全身叶子,仿佛是前世上学时,躺在椅子上悠闲地抖腿。 这次“布置监控”的行动并不简单,将神魂藏进蒲公英里只是第一步,如何做到长期的隐蔽,以及应对各种意外状况,才是考验能力的地方。 一千年前初窥分神之境,此后祝安就在为此事做着准备,精心设计了多门神通,哪怕蒲公英真的暴露,也能瞬间自毁,不留任何线索。 包括山里这一整株蒲公英,也是他培育了数百年的精品,看似凡俗野花,实则暗藏玄机。 如今总算大功告成,祝安一下子多出了上百双眼睛,散布于方圆数千里的广袤大地上,监视着各处重要位置的状况。 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感觉,非常不错。 其实蒲公英能飞得更远,只是祝安认为还不够保险,等下次炼神境界突破,再扩张监视范围也不迟。 休息之余,他又随手给丸丸和红云布置了训练场地,并将两个小家伙呼唤过来。 想真正成长起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决定将两个小家伙养在身边,也是有所期许的。 丸丸和红云匆匆赶到,却只发现了一片柳树林,依旧没看到北山之竹的身影。 但它俩的注意力,已经被柳树林里面牢牢吸引,目光难以挪开分毫。 两片翡翠般的青色竹叶,眼下正散发着充满诱惑力的清香,悬空于林中,叶片表面泛着微微光泽,疏落的叶脉清晰可见。 上品竹叶! 丸丸呆住了,无意识间张着嘴巴,口水从嘴角哗哗流了出来。 红云也异常激动,隐隐意识到,那第二片竹叶可能是给自己准备的。 “你俩进去吧,能顶住柳条的抽打,就能吃到叶子。”祝安的声音再度响起。 嗖! 话音还没落,丸丸就笔直冲了进去,想趁着柳条还没动静,先打祝安一个措手不及,抢一片竹叶下来。 下一刻,千百根细长的柳条已经开始摆动,幻化出万道虚影,如疾风骤雨扑打而至。 以为就要得手的丸丸当场傻眼,“这什么东西?” 啪! 它被抽成了陀螺,在旋转中倒飞十余丈远,重重砸落在地,全身的气血都被打散了,身子蠕动半晌,才能重新站起来。 “嘶——这叶子没那么容易吃到啊,北山之竹够狡猾的!”丸丸揉着屁股龇牙咧嘴,但毫无退缩之意。 毕竟它刚刚才发现,这竹叶真的能让自己长大,效果远胜寻常灵花灵果。 丸丸已下定决心,这样的叶子,有多少它吃多少,不惜一切代价! 前几年独自流浪,为了争夺一点食物,都得冒着生命危险。 现如今,送上门的机缘就在眼前,哪还有怕痛的道理? “继续!” 丸丸兴致高昂无比,一个猛扑,又扎进柳林。 青光四溢,噼里啪啦的声音如爆竹接连不断,空中还有一撮撮黑白两色的毛发上下飞舞。 这次丸丸多坚持了两个呼吸工夫,但回来时也摔得更重了,抱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哎呦”个不停。 另一边,和丸丸相比,赤狐红云的体型更小,行动灵活,但肉身防御力实在差了太多,只被柳梢轻轻扫到一下,就差点晕厥。 等缓过来时,赤狐两眼噙着泪珠,浑身筋骨皮肉无一不痛。 深入骨髓的撕裂感让它有些动摇。 “好难啊……要不还是跟以前一样,靠交易情报获取灵果吧,玉晶果虽然比不上这竹叶,但也不差呀。” 喘了几口气后,红云清醒了一些,便又悲哀地想起——北山之竹早就说过,不再需要旗山的情报了。 也就是不再需要弱小的它了。 红云顿感失落,隐约意识到,如果自己选择退出,可能一切就结束了。 赤狐一族和北山之竹几百年的交情,将到此为止。 以后一代代的赤狐父母,跟孩子们说的传奇故事,同样也到此为止,它们大概会很失望吧,祖先竟然失去了一次这么宝贵的机缘。 “那可不行,我还想多讲讲自己的故事呢。” 靠着这个奇怪的念想,红云感觉自己还能再挣扎一下,于是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再次往柳树林跑去。 火红的尾巴高高扬起,宛若一簇鲜亮的火焰,被万千柳条化作的青色浪潮包裹…… 祝安神念扫过此地,还算满意,“都是有上进心的小家伙。” 柳条的抽打不仅仅是考验,同时也是修炼,能将一缕缕草木精华灌输进它们的身体里,潜移默化,慢慢达到脱胎换骨的效果。 挨打越多,蜕变的速度也就越快,身体和意志都会在磨练中得以升华。 祝安有着万年修行积累的经验,为两只妖兽准备的培养计划,自然都是最完美的——只要它俩能坚持住。 坚持,无论因为什么原因。 只要紧紧守住心中的“原因”,就能走上真正的成长之路。 最近这几千年来,祝安尝试培养过不少妖族和人族,方式多样,或直接或间接。 可惜,大部分都没能通过他的考验,还有很多一开始表现良好,但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而坚持,也就忘记了和北山之竹有关的一切。 祝安凝视着还在奋力挣扎的丸丸和红云,轻声道: “希望你们俩不要忘记。” 第十二章 出发交易,山外的世界 清晨,山下村庄,鸡鸣犬吠,不断有木门开关,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今天的村子有些嘈杂,乱哄哄的交谈声里,一队青壮走到村门口的开阔地,弯腰系好绑腿,再检查一袋袋晒干的药材。 他们准备启程,翻山越岭,去几百里外的人族城池做交易。 村庄虽然藏在深山里,近乎与世隔绝,但每年还是会从外界采购少量物资,种子,农具,铁器……还有纸笔书籍给愿意学认字的娃儿。 老村长带着许多老弱妇孺跪在祭堂里,朝那片枯黄的竹叶默默祷祝,希望青壮们一路平安。 理论上来说,离开北山地界,就脱离了神竹的地盘,遇事只能自求多福。 但这么多年来,出门交易的队伍从未出过事,偶遇波折,最后也都能平安度过。 所以,村民们坚信,即使出门在外,只要足够虔诚,一样可以得到神竹的庇佑。 “神竹无丛,其往无踪……” 孩童们不喜欢祭堂里肃穆的氛围,偷偷溜到外面,凑到青壮们身边,兴奋地听他们讲述外面的世界。 外面有小山一样高的城池,城里能聚集十几万人,比村子大无数倍,好玩的地方也多。 城里什么奇人都有,运气好的话,能看到一拳打死猛虎的炼体士,还有张嘴把人吹飞的炼气士,那些都是高高在上的修行者。 当然也有各种凶猛残暴的妖禽妖兽,遍布城外,叼了小孩就跑,带回巢穴里啃个精光。 孩子们听得小脸一阵红一阵白,心情在憧憬与惊恐之中来回交替。 之前被困山里的那个十岁孩童,此刻站在一个汉子面前,拉拉扯扯,试图夺过一袋子草药扛到自己肩上。 “爹,俺年纪真不小了,可以出去见见世面了。” “少在这添乱。”汉子忙着,随手一巴掌呼在孩童脑门上。 “小飞,按村里的规矩,只有结婚生仔之后才能出去的哦,你的仔在哪里?”旁边几个青年打趣道。 名叫小飞的十岁孩童听罢,立刻回头,冲自己的小伙伴喊道: “谁愿意跟俺生仔?” 小伙伴们听罢惊恐不已,无论男女,都纷纷逃窜,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快滚,丢人现眼的东西。”汉子哭笑不得,踢了小飞屁股一脚。 小飞退了几步,又喊道:“爹,进了城,别忘了买串糖葫芦啊,俺馋了一年了。” 汉子无奈地摆摆手。 “踏山喽——” 悠扬的歌声响起,队伍出发了。 一百多斤重的药材加上行李,被这些青壮扛在肩上,却好似没有重量,丝毫不影响他们快步前进。 队伍一路不停,转眼消失在了群山深处。 “真想出去看看啊。”有个孩子嘀咕道,“村子里也太无聊了。” 祝安的神念扫过,也听到了这句话,并没有在意。 人心思变,向往自由。他前世同样为人,能够理解,所以没打算把这村庄变成一座牢笼。 村子里世世代代的规矩,一般只有结婚生子的人,才能出去转转,有了牵挂,迟早会回家。 但若真想告别大山,彻底融入外面的世界,也是可以的。 只需在祭堂里,对着那片枯黄的竹叶发誓,忘掉这座村子,忘掉过去的一切。 选择了离开,就不能再回头。这座村庄的存在,祝安可不想让太多外人知晓。 送别的歌声悠悠,依旧在天空中回荡,祝安和往常一样,观察着村子里的人生百态。 神念扫视全村,很快发现了一个怀胎三月的妇人。 妇人倚在门口,嘴里轻轻哼着歌,一边抚摸微微隆起的肚子,一边眺望远方,希望她的汉子早点归来。 忽有风沙拂过,妇人眯起了眼睛。 一片淡绿色的竹叶悄悄飞来,贴在妇人的腹部,如虚影般渗透了进去。 妇人一阵迷糊,等清醒过来时,便惊喜地发现,自己变得神清气爽,恶心、呕吐、胸闷之类的怀孕不良反应统统烟消云散。 她想起婆婆姑姨们讲过的生育经历,在刚怀胎时,都会遇到类似的情况,被一阵风沙迷了眼,随即状态明显改善。 只要如此,就会顺顺利利地产下胎儿,不会遭遇难产之厄,婴儿也会健健康康,绝无残疾畸形。 “是北山之竹的赐福啊。”妇人不禁流泪,心中仿佛有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些日子她最希望的,就是腹中孩子能平安出世。 于是她手扶着门框,缓缓跪下,冲不远处的北山叩首行礼。 山风吹起庭前树木,树冠微微摇晃,仿佛是在回应。 “新生儿的资质越来越好了。”祝安的心情不错。 庇护村庄的几千年来,他始终没有传授村里修炼之法,一直让人们过着平凡低调的生活。 但是,对新生儿体质的改造,却从来没有停止。 每一名孕妇,都会获得一片竹叶,帮助孕育新生命,提升胎儿的禀赋。 几千年潜移默化,一代代积累下来,这些凡人体魄已被改造成了特殊的体质—— 看似平平无奇,谁也瞧不出玄机来,但只要经祝安点化,再以宝药蕴养,就会以最快速度蜕变。 一朝觉醒,便可成为世间一流的修行宝体。 现如今,哪怕不修炼,村民们的身体都很不错,一个个健康强壮,耳聪目明,不受疾病困扰,活到近百岁才会无疾而终。 一旦全面觉醒体质,普及修行法,这个小小的村子便会如井喷一般,于短时间内诞生大量强者。 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祝安望着远方,思索半晌,“感觉快了啊。” 山上,一道几乎破音的惊喜叫声响起。 “终于拿到了!” 原本一身漂亮黑白毛色的熊猫丸丸,快被柳条抽成了秃毛熊,脏兮兮的小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却依旧咧着嘴,笑得无比灿烂。 它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片竹叶,黑眼圈凑近了仔细观瞧,仿佛在看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迟迟舍不得张嘴去咬。 旁边,赤狐红云羡慕地瞥了一眼,便又转回头去,望向它要争取的那一片叶子。 那竹叶离它很近,才几丈距离,却又仿佛远在天边,怎么够也够不到。 红云感到很无力,但没有放弃。 赤狐一族几十代小妖,前后数百年奔波于旗山北山之间,才换来这么一次机缘。 就算争取不到,那也要竭尽全力、不留遗憾才行。 “当年的我,已经尽力了啊。”未来的红云应当这样想,才能坦然面对新一代的小赤狐们,而不至于被悔恨的情绪淹没。 “尽力,尽力……” 红云神智逐渐恍惚,下意识里继续往前走,还没进柳树林,便扑通一声倒地,在疲惫与伤痛中晕死过去。 一根柳条伸出,将它轻轻拨到树下。 祝安并没有告诉红云,哪怕没有吃到竹叶,只要不停地承受柳条鞭打,体质也会得到淬炼,日复一日,终有脱胎换骨的一天。 在发现这一点之前,则是看不见希望的黑暗日子。 能否顺利撑过去,就看小狐狸的心性了。 第十三章 修行法的秘密 竹叶到手,丸丸很想细细品尝,结果没忍住,三两口便给囫囵吞了。 浓郁清新的灵气在腹中弥漫开来,如温泉涤荡,瞬间洗去一身的痛楚与疲惫。 丸丸感觉四肢发热,全身气血都在涌动,它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修炼时机,立刻闭眼,感受体内的妖气。 妖气涌动,形成气旋,一股吸引力凭空产生,如漩涡般,又将更多的妖气吸纳进来。 气旋在修炼时不断扩张,最终将容纳浩瀚如海的妖气,即为“气海”。 小妖锻炼体魄,激活妖气;大妖积蓄妖气,孕育气海。 气海成型之时,再凝结妖丹丹胚,即为上境大妖。 当丹胚凝练完全,圆融无瑕时,便是一颗真正的妖丹,代表着妖王的境界。 这便是妖族最流行的修行法门——妖丹修炼法,一路凝结妖丹,从而反哺妖体、淬炼妖气,达到炼体炼气兼顾的绝佳效果。 如今正值妖族盛世,各大强族共分天下,与这妖丹法脱不了干系。 丸丸初成大妖,体内的气旋已经像模像样,似一股微型龙卷风,无声中旋转不息。 在缺少师长指导的情况下,独自修到这一步,殊为不易。 祝安神念在此,已将丸丸体内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却并不满意。 “妖丹法,这可是个隐患,还是推倒重来吧。” 他思索一番,用神念传音道: “你可知,创造这妖丹法的强者,正是覆灭食铁一族的罪魁祸首?” “那又如何?”丸丸微微睁眼,“我娘亲说了,那帮坏蛋就是因为妖丹之法,才能快速崛起,最后打败了我族老祖。” “它们能练,我自然也能练!” 祝安循循善诱,“你想想,那帮家伙既然是坏蛋,又怎么可能好心好意,把完美的功法普及开来?” “需知每一颗妖丹,都凝聚着妖族一身的修为,堪比极品宝药,其他妖族服食之,以丹补丹,可大涨功力,远比苦修来的省事。” “如此一来,自相残杀,开腹取丹,就成了主流。” “一旦顶不住诱惑,心性不再纯粹,身体也被各种杂质污染,将终身无望巅峰境界,这还只是危害之一。” “你,愿意这样吗?” 一听“无望巅峰境界”,丸丸便果断摇头,“不愿意。” 随即又犯难道:“妖丹法我都练好多年了,这可怎么办?” “没事,我来帮你。” 祝安笑呵呵的,操控一根柳条腾空而起,如长蛇一般,柳条的尖梢对准丸丸小腹,缓缓逼近。 丸丸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想躲闪,却发现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了。 体内气旋越转越快,将全部妖力尽数吸纳,疯狂扩张着。 丸丸吓得炸了毛,两只黑耳朵也在恐惧中不停颤抖。 “你、你想干什么?” “不要啊——” 柳条一下子点了上去。 嘭! 就像一只吹到极限的气球被戳破,气旋猛然间爆裂,其中蕴含的大量妖气也随之溃散,在全身各处来回冲击,七零八落,再也无法聚拢。 丸丸一口鲜血喷出,气息萎靡,黑眼圈里瞳孔放大,眼神无比的迷茫。 “你……把我废了?” “嗯,是的。” 祝安用神念回复一声,相当淡定。 “你这是帮我还是害我?”丸丸心疼得嘴角直抽抽,若不是信任对方,此刻早就进入狂暴状态了。 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成果一下子化为乌有,这谁受得了? “北山之竹……你最好有办法补救,不然、不然我就跟你绝交!”它咬牙切齿道。 祝安笑问:“你可知人族修行法?” 人族修行法! 听到这个词,丸丸一怔。 人族,原本只是万妖之中的一个小族,实力甚至不如同类的猿猴,只能在各大强族的夹缝中艰难生存。 可就在两千多年前,人族突然普及了一套全新的修炼法门,迥异于妖丹法,体系完备,玄妙非常。 如今威震天下的人族炼体士、炼气士,皆由此法而来。 新法一出,人族实力稳步增长,从默默无闻的小族,一步一步崛起,最终成为万妖之中最强族群,风光无两。 如此传奇的故事,在妖族中广为流传,丸丸小时候也听娘亲讲过。 祝安接着道:“如今你修为被废,正好从头开始,我赐你人族修行法门。” 丸丸听罢,反而有些生气,皱着鼻子恼火道: “是不是当我傻?谁都知道人族修行法好,但只适合人族体质,你传我又有什么用?” 话音未落,一道青光从大山深处飞出,径直汇入它的眉心。 丸丸眼一花,海量的修行法诀如大浪涌入意识,纷繁复杂,似盛夏百花齐齐绽放,一花一妙理,朵朵次第盛开,令它目不暇接—— 纯粹炼体法门,锤炼极致肉身。 筋骨锻造,气血搬运,脏腑温养。 一境外练,二境内修,三境换血,四境洗髓…… 省去了学习的过程,这些内容已然铭记于心。稍微推演一下,丸丸便惊喜地发现,好像真的可以练! 祝安这才慢悠悠地开始解释:“你散功后,溃散的妖气不会消失,仍会留在体内,持续蕴养体魄,不算损失。” “有这个基础在,你将很快完成外练与内修,成为一名三境炼体士,境界与普通大妖等同。” 此时气旋崩溃的痛感已经消失,丸丸仔细感受自己的身体,便明白北山之竹并没有说谎。 如此一来,修为被废反而成了好事。 丸丸想起之前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之前那片上品竹叶还没完全消化掉。 不过,修为被废的场景也太可怕了,换谁都得差点疯掉。 这根神秘的竹子,真是让它又爱又恨。 丸丸纠结地哼了一声,“如果真的练成了,那咱俩还是好朋友。” 冷静下来后,它也发现了疑点,“这既然是人族的炼体法门,我为什么能练?” 祝安哈哈一笑,“都是我早年间捣鼓出来的玩意儿,现在想改还不简单?” “原来如此。”丸丸点头,然后一愣,反应过来后大惊失色,“不对,你说什么?” 它刚要追问,眼神便一阵恍惚。 自己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可转眼就给忘了。 究竟是什么呢? 大山深处,祝安也有些惆怅。 “最近说话总是不注意,难道我真的老了?” 第十四章 意外变故,广平封城 妖丹修炼法还有哪些隐患?祝安没有一一细说,似乎又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反正散了功,丸丸也不再纠结,转身钻回北山深处,找个地方躲好,开始琢磨这部人族的纯粹炼体法门。 它心里其实也没底,修人族炼体法的熊猫,它应该是天底下唯一一个,万一最后失败了呢? 但都走到了这一步,总得试一试。 “说不定能让我更快地长大呢。” 没有什么比长大更重要了,丸丸抛下一切顾虑,当即开始了修炼。 一场小小的风波结束,北山又恢复了宁静。 赤狐红云蜷缩在柳树下,用蓬松的大尾巴盖住脑袋,依旧睡得深沉,方才丸丸的尖叫声也没能吵醒它。 柳条抽打的满身伤痕中,一缕缕草木精华正渗透进皮肤之下,如春风化雨,融入每一寸血肉之中,化腐朽为神奇。 树下狐栖,梢头雀鸣。 一处隐蔽的山洞里,熊猫丸丸盘坐在地,歪着脑袋,一爪搭腮,皱眉思索着炼体的诀窍。 忽有所感,转头一看,洞口外柳条依依,在微风里轻轻摆动。 这场景似曾相识,它好像又回到了年幼时,独自躲在山洞里,等待母亲拨开层层柳条,带着香喷喷的灵果归来。 丸丸拍了拍圆鼓鼓的白肚子,开心道:“我现在能吃饱啦。” 山深处,有竹影萧疏,阒然无声。 一只大尾巴的花栗松鼠从枝头探出脑袋,左右张望,没发现熊猫的踪迹,便将视线投向前方的柳树林。 它盯着那片悬在半空的青翠竹叶,懵懵懂懂,又有些跃跃欲试。 云雾渐起,白茫茫一片,逐渐笼罩了整座北山。 …… “出状况了!” “村长在哪里?” 村口响起一道喊声,急促而突兀。 外出售卖药材的青壮们提前回来了,但只有两人,脸上泥泞混着汗水,衣衫破破烂烂满是划痕。 “城门突然关闭,不让任何人进出,说是要严查城里每一个人的身份。” “我俩在城外村庄买种子,这才能跑回来,其他人都被困住了。” 老村长听罢十分惊讶,“除了妖族来袭,广平从不封城,到底出了什么事?” 两人一脸茫然地摇着头。 北山以东,五百多里外,隔着广袤的丘陵和荒地,矗立着一座三丈高的古旧城池。 那便是附近一带最主要的人族聚落——广平城。 广平处于人族势力范围的边角,周边多是荒山野岭,常有野兽出没,再远一些,就进入妖族活动的区域了。 因此,这里的百姓要么住城内,要么住城墙边上,方便随时入城避难。 像北山村这样,几百号人都在深山老林里面,是极其罕见的,传出去甚至会引起轰动。 不过千百年来,谁也没有发现这座隐秘的村子。 村民们知晓这一点,出门时也都注意,碰到有人问,就声称自己是广平本地的药农,只是经常进山采药,所以行踪不定。 广平城常住人口超过十万,与临近城池还有人员往来,区区二三十号药农,自然不会引起什么关注。 但这次,情况可着实不妙。 封城,清查全城百姓身份,这就意味着无法蒙混过关——村民们相当于“黑户”,没有任何身份凭证,也没有街坊邻居帮忙指认。 现在再去临时打点关系,恐怕也来不及了,说不定连城门都进不了。 而一旦被城主府盯上,那二十多名青壮能保证自身安全吗?又是否能顶住压力,守口如瓶? 这正是老村长担忧的地方。 “咱们村子的存在不能让外人知晓,这是祖训,也是神竹大人的旨意。”他咳嗽一声,表达了坚定的态度。 根据村志记载,北山村的先祖原本和常人一样,也都聚居在城里。 但早年间人族还很弱小,一次遭遇妖兽入侵,城门告破,一批人逃入山中,被神竹救下。 为报恩情,这些人留在北山建村,世世代代供奉神竹。 神竹也庇护着北山村,保护村民不受妖兽侵害。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族处境堪忧,北山村却太平安宁,全因神竹之功。 近些年人族逐渐崛起,朝不保夕的生活一去不复返,或许北山村的存在已经失去了意义,生活在广平城也一样安全。 但只要北山之竹不赐下旨意,老村长就绝不会背信弃义,带领村民迁离北山。 祝安并不限制村民的自由,渴望离开的,早就在祭堂里发下誓言,忘记一切,村长还会用银钱打点,帮忙解决身份的问题,让这些人彻底融入外界。 因此,如今还留在村子里的人,无不信仰坚定。 此刻他们听到老村长的话,纷纷点头赞同。 大家都明白,神竹希望保持低调,不想被外界知晓,否则早就名动天下了。 所以,一定要竭尽全力,保守村庄的秘密。 一番商议后,一批有外出经验的村民紧急出发,去广平周边打探消息。 还带上了村里积攒的银钱,看能否打通门路,营救被困的青壮。 其余的村民,则在回村的必经之路上设置障碍,尝试封堵,并准备了弓箭、长矛等兵器,以防最坏的情况发生。 老村长带着干不动活的老弱病残,跪在祭堂里,低声禀报这次的变故,希望能得到神竹的旨意。 可惜,跪拜许久,祭堂内只是青烟袅袅,并无异象发生。 “我们所做的一切,神竹都看在眼里。” 老村长缓缓起身,面色如常,并未感到焦虑,“神竹没有干预,就说明问题不大。” 说罢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向村外,去亲自监督路障的布置。 名叫小飞的十岁孩童,仍旧跪在祭堂里,眼睛发红,重重朝竹叶磕了个响头。 咚的一声闷响,吓了周围人一跳。 “神竹大人保佑,俺爹可一定别出事啊。”他一边揉着发红的额头,一边低声念叨。 “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让俺做啥俺就做啥,绝无二话!” 说罢满怀期待地抬头,希望能像上次在山里一样,北山之竹从天而降,拯救众人。 可惜这次,并没有漫天碧影降临。 小飞有些失落。 一位负责清扫祭堂的银发老妪,也跪在旁边,将一切看在眼里,哑然失笑,摸摸小飞的脑袋。 “傻孩子,不是这样敬神的,不是说你磕一个响头,神竹就得为你做点什么。” “为索取而敬,实为不敬。” “要相信,神竹一定会善待你的,神竹也从未亏待过这座村子。” “你应该做的,是对神竹保持坦诚,然后好好生活,等待他给你的安排。” “等待……”小飞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些话,有些犹疑,“能等得到吗?” 银发老妪眉目慈祥,嘴角含笑,凝视着香案上那片不知放了多少年的枯黄叶子。 “当然可以,每个人都能等到的。” 第十五章 分身入城,我不吃牛肉 祝安的确没给村子什么指示,毕竟村民们不能事事都依赖他,得有自行应对危机的意识和能力。 但是广平城发生的变故,他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 上百朵蒲公英早就洒了出去,离北山最近的这座人族城池,自然也是必须监控的地点之一。 祝安默默推算了起来。 作为一根竹子,他并不擅长卜算之道,但是,活得久了,境界高了,有时就能察觉到事物背后暗藏的玄机。 秋风未动蝉先觉。 虽然只是模糊的感觉,但足以作为参考。 再根据自己掌握的情报信息,推算前因后果,足以猜出个大概。 “青阳王的孙子被掳走了,疑似到了广平,情报传至城主府,这才有了紧急封城。” 两帝镇南北,八王守边庭——这是当今人族顶尖战力的构成。 其中,八王之一的青阳王最为好战,多次与敌对妖族激斗,曾亲手摘下一名来犯妖王的头颅,战功赫赫,名声在外。 人族尊王守边疆,结果后院起火,自家孙子被内奸劫走,这如果救不下来,以后还有哪位尊王能一心一意镇守边境? 而且,内奸将青阳王之孙带到偏僻的广平,明显是打算离开人族地界,将其交给妖族,日后再拿来要挟青阳王,制造更多的麻烦。 整个人族,就如同山脚下的小村庄,是祝安的布局之一,也是他看着发展起来的。 一般遇到些问题,他都不会管,让人们自行解决。 不过这次,祝安推算发现,变故的起因,竟好像跟自己有关。 “既然不远,那就去看看吧,也好久没去人族地界逛逛了。” 哗啦啦…… 风从四面八方盘旋而来,卷起山林间的枯枝败叶,吹动地面上的沙石灰尘。 这些枝叶与沙石没有被吹散,反而升入半空,凝聚成了一团。 一根根枯枝飘在中心,首尾次第相连,摆出一幅完整的骨架来。 砂石附着,变为血肉。 叶片覆盖,变为肌肤。 杂草粘连,变为须发。 最后两颗鹅卵石嵌进去,变为双眼缓缓睁开。 一个活生生的“人”出现了。 初时是个青涩少年的形象,短发,戴着眼镜,十六七岁模样。 祝安打量着这个形象,有些怀念地叹息一声。 上一世的自己,虽然弱小如蝼蚁,却也活得很开心呢。 少年的面容持续变化,无数张迥然不同的面孔闪过,最后定格为一个气质落拓的青年形象。 青年一身葛衣,头戴斗笠,脚踏草鞋,打扮和普通的农夫相似,却又多出几分潇洒随意,仿佛漂泊江湖的游侠儿。 他缓缓迈着步子,却仿佛穿越了空间,几步之后已在山外。 祝安前世为人,自然也最擅长变成人,这具分身的形貌气质都天衣无缝,偶尔外出办事,遭遇人族强者,从不会露出破绽。 此时,那两名没有被困的青壮村民刚离开广平地界,正要朝北山的方向赶。 忽觉眼前狂风骤起,一片沙尘漫漫拂过。 揉揉眼睛再看,什么也没发现,唯见前方树高山深,郁郁莽莽。 “神竹保佑。”他俩本有些慌张,但在心中念叨一声,便平静了许多。 “咱们村子,一定不会出事的。” 此时,广平的两座城门全部紧闭,门外有不少行人焦急地等待着,试图朝城头守军喊话,却根本得不到回应。 紧挨着城墙的几座村庄,眼下也不平静,有许多城主府的差役出没,四处搜寻着可疑人员,家家户户都得开门开窗,接受检查。 路上行人不多,个个脚步匆匆,神色紧张,毕竟这般大阵仗,都还是头一回见,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两名北山村的青壮还算机灵,如果动作慢一点,现在就走不了了。 漫天风沙浩浩吹来,一时间于城墙内外鼓荡不休,附近的人纷纷低头,几乎睁不开眼。 渐渐的,风沙弥漫城中,如淡淡的黄烟铺开,笼罩整座广平城,使天色都稍微暗了几分。 黄沙过处,仿佛现出一双无形的眼睛,扫视着全城每一座建筑。 而不知不觉中,一名头戴斗笠、身披葛衣的青年男子,已经从城外到了城内,消失在了街巷尽头…… 广平城中,实力最强的修行者是城主邹勤,三境巅峰的纯粹炼体士。 这位能手撕大妖的悍勇武夫,此刻却阴沉着脸,额头冒汗,足见压力之大。 如果青阳王之孙真的在广平,万一他没找到,让那孩子被掳到妖族去,天晓得青阳王会怎么想,那位王爷可是以脾气火爆闻名的。 而且,此次作乱的势力,绝对非同小可,据说甚至有四境炼体宗师出马断后,血战百里,最后成功将那孩子带走。 所以就算找到了,他这小小的城主府顶得住吗? 邹勤愁眉紧锁,看着天上风沙大作,心情更糟糕了,抄起佩刀,决定亲自去巡街。 …… 祝安信步走在大街中央,没有闲逛,似是有明确的目标。 一队队差役从旁边经过,都对这个头戴斗笠的青年视而不见。 不多时,祝安直奔一间沿街的面馆,在桌边落座,摘下斗笠放在桌角,随意地打量着四周。 “一碗牛肉面。” “好嘞,客官稍等。” 虽然是全城搜查,人心惶惶,但面馆还是得开门营业,随时准备接受搜查。 几名差役忙活半天,累了饿了,正好坐面馆里歇歇脚,垫垫肚子,顺便再闲扯几句。 “见了鬼,这城里都快翻一遍了,怎么还没有找到?” “听说城主许诺,只要找到人,直接赏银千两,官升三级!” “呵,能闹出这么大动静的角色可不简单,八成是修行者,你图这千两银钱,人家直接要你的命啊……” 很快,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了上来。 祝安瞥了一眼,摇头道:“葱花放得太多了,换一碗吧。” 端碗的伙计听罢,瞅瞅面碗里的一小撮葱花,呼吸明显重了几分,但没有发作,僵硬地一笑: “好说,这就给您换。” 新的牛肉面上来,表面只洒了两粒葱花。 祝安仍然不满意,“怎么全是面,再换一碗吧。” 伙计脸色有些难看,发现隔壁桌的差役还在高谈阔论,完全没注意这边,便又强忍着怒意,端着碗转身就走。 这次时间过了很久,祝安也不着急,摩挲着下巴陷入沉思。 邻桌的差役们陆续都吃饱了,一个个付账走人。 这时掌柜的亲自走过来,端着一只大瓷碗,放在祝安面前。 碗里码着整整两层牛肉片,面少肉多,诚意十足。 掌柜仔细打量这个来找茬的青年,怎么看都觉得只是个普通人,于是冷声规劝道: “年轻人,适可而止,别给脸不要脸。” 祝安却依旧摇头,把肉香四溢的面碗往前一推,态度十分坚决。 “还得换。” “我不吃牛肉。” 第十六章 四处漂泊,江海之客 掌柜的听到这话,脸色一黑,再看看神色淡然的祝安,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瞥了眼大门外,见没有异状,便咧嘴一笑。 “得嘞,都听您的。” 说罢伸手,就要去端祝安面前的碗。 同时袖口一抖,有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粉末飘出来,在一股气流的推动下,悄悄往祝安口鼻中钻。 炼气第三境:离体——炼气士经脉中的灵气可脱体而出,作用于周围的事物。 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以气驭剑”,在这个境界便能实现。 实为一名三境炼气士的掌柜,早就将强力迷药藏在袖口,再以气御之,进行偷袭。 这一招出其不意,很容易得手,对面就算是体壮如牛的纯粹炼体士,也得被当场放翻。 “迷晕后弄到后厨,我倒要看看这小子什么来头。”掌柜开始在心里盘算着,有什么动静小的刑讯之法。 却见这青年主动深吸一口气,将所有迷药吸入鼻中,面色如常,眼神清亮。 掌柜的直接懵了,低呼一声:“是高手!” 一刹那间,整个面馆里杀气四溢,室温仿佛都低了一些。 吱呀一声,伙计迅速将大门关上。 厨子,伙夫,杂工……这些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面馆经营者,已然围了过来,一个个眼神不善,似不屑似嘲弄。 “居然敢一个人闯进来,你当你是宗师吗?” “拿下!” 呼—— 斗室之内,劲风四起。 …… “饶命,饶命!我等也是被逼无奈的啊!” 面馆里,众人跪成一排,灰头土脸,之前浑身的杀气烟消云散。 祝安依旧坐在原位,津津有味地吃着桌上那碗牛肉面,心情还算不错。 今天来广平一趟,竟难得的起了兴致,想品尝一番人间烟火。 这也是难得的修心体验。 一口面汤入肚,自己好像又变回了前世那个少年,各种吃吃喝喝的记忆逐渐从尘封中显现。 “三五好友,围坐桌前,饮酒吃肉,快事也。” “暮冬寒窗边,煮一壶泡面,与舍友分食,亦快事也。” “唉,竹子到底是不如人会享受啊。” 掌柜的悄悄抬头,看到祝安大快朵颐的景象,顿时有些委屈。 不是说不吃牛肉的吗? 面馆内气氛略显压抑,只有呲溜呲溜的吸面条声音,不停打破着宁静。 跪着的一排人都惴惴不安,也不知道这个战力恐怖的神秘青年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终于,祝安喝完了最后一口面汤,满意地摸摸肚子,这才说道: “青阳王的孙子就藏在后厨吧,带过来。” 众人的侥幸心理破灭,全都面如死灰。 掌柜的已有心理准备,暗暗叹息一声,无比配合地点头,“这就给您带来。” 为了此次任务,他们潜伏了整整一年之久,煮面的手艺都给练得炉火纯青。 前日好不容易接到了目标,还没来得及转移,今天就暴露了。 一个身份不明的青年宗师,就这样闯了进来,好像什么都知道,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不过此刻,掌柜仍抱有一丝希望。 青阳王的宝贝孙子带不到妖族去,若能死在这里,任务也不算彻底失败。 他起身去了后厨,按住一头肉牛,挥刀剖开其腹。 几乎半个人族地界都在寻找的青阳王之孙,竟然藏在一头活牛的肚子里,以此躲过了重重搜查。 掌柜清楚祝安在盯着自己,这点距离,他没有任何动手的机会。 干脆就老老实实的,把昏迷不醒的孩子抬到前堂,然后继续跪下。 期间掌柜什么也没说,心中却在暗暗期待—— 这孩子身中奇毒,如果被直接叫醒,或者受到太多刺激,是极容易猝死的。 他故意不提醒,只等这个神秘青年乱来,冒失之下害死青阳王的孙子,那就有意思了。 下一刻,他目光就从期待变成了愕然。 只见神秘青年给孩子喂了不知什么东西,几个呼吸工夫后,孩子便悠悠转醒,面色红润,全无中毒的迹象。 这毒,不说是世间罕见、药王难解的奇毒吗?交给他的人,曾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人族无人能当场破解。 掌柜陷入深深的迷惑之中…… 青阳王的孙子年纪不大,十岁出头的样子,跟北山村的小飞差不多。 但一醒来就十分平静,目光清明,有着远超年龄的沉稳气质。 孩子打量一下四周,就猜到发生了什么,顿时又惊又喜。 此时祝安重新戴上斗笠,起身就要出门。 孩子赶紧追上去,行了个大礼,恭敬道:“小子是青阳任家任长风,谢过前辈救命之恩!” “敢问恩人尊姓大名?又是哪一方势力的强者?” 姓名吗…… 祝安想了想,回忆起当年设定好的身份,洒然笑道: “无名无姓,四处漂泊,江海之客也。” 任长风愣了一下,继续跟在后面,请求道: “恩人如果无事,要不等上两日?待我家长辈赶来,定有重谢,不会让恩人失望的。” 祝安回头看了一眼,笑了笑,“不用,你已经安全了。” 跪在面馆里的掌柜几人,偷偷望着任长风瘦小的背影,再相互对视一眼,都蠢蠢欲动。 是个动手的好机会。 他们几个看似被吓住了,但其实都是死士,只等一个出手的良机。 之前无比老实,是因为在面馆里,距离神秘青年太近,反抗没有任何意义。 但眼下,这位自称“江海之客”的青年竟率先离开面馆,把孩子撂在了后面。 竟敢如此托大? “上!” 掌柜几人就要暴起,却见青年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几人瞬间毛骨悚然,只感觉心里所有的想法、记忆全都暴露了出来,被这一眼看了个彻彻底底,什么都藏不住。 他们失去了仅剩的一点心气,呆呆地跪在原地,又感觉身上背着千钧重担,再也站不起来了…… 面馆外,任长风见挽留无用,便在怀里摸了摸,找出一枚鱼型玉佩,双手递上。 “恩公,日后如果有缘到青阳城,执此玉佩,我们就知道是您来了。” 祝安沉吟片刻,终于点头,接过了这枚玉佩。 这个孩子的确懂事,礼数周全,少年老成,难怪深得青阳王的喜爱。 不过他也看出,任长风受到重视,更关键的原因还是天赋。 此子禀赋奇佳,体内经脉如千年古松的纹路,玄之又玄,代表着一种顶尖的炼气体魄,善加培养,或许能成为第二个青阳王。 如果由他这个北山之竹亲自教导,甚至还有可能青出于蓝。 可惜,这孩子已经出了名,受到了太多的关注,任何与之有关的人,都难以隐藏身份。 只能说有缘无分了。 但不管怎样,收下这枚玉佩,就代表着祝安初步的认可。 青阳王之孙,少年天才任长风,算是进入了他的视野。 “他日再见,希望你依然能像今天这样。”祝安随意地摆了摆手,转身走进另一条街。 任长风跟着转过街角,旋即便愣住了。 “人呢?” 前方街道上空空荡荡,再无斗笠青年的身影。 很快,城主邹勤巡街而来,看到这个一身皱巴巴华服、正在左右张望的孩子,顿时一个激灵。 长相,年龄,衣服……什么都对上了。 霎时,他原本焦虑的心情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轻松和狂喜。 “任小公子,可算找到你了!” 这位三境炼体武夫险些失态,直接狂奔过来,护在孩子身边。 任长风指着邹勤过来的方向,急切地问道:“这位大人,刚才可曾见到一个戴斗笠的青年?” “戴斗笠的青年?没有啊。”邹勤摇头。 任长风哦了一声,有些失落地望着前方。 虽然成功获救,但他总感觉莫名的遗憾,好像错过了什么…… 第十七章 青阳王,江海客 残阳斜照,霞染苍穹。 天边,一朵泛金的孤云竟在逆风而行,从茫茫云海之中穿出,当空横渡千里,飘到了广平城上空。 孤云消散,一道黑色人影从天而降,有凌厉的威压伴随四周,似暮冬北风席卷而至。 准备多时的邹勤赶紧迎上去,躬身施礼,望着落地的这名黑袍男子,眼神里满是崇拜之意。 “广平城主邹勤,参见青阳王。” 人族名王,五境炼气士,手摘妖王头颅、令无数妖族闻风丧胆的绝世凶人…… 这等人物,邹勤自然景仰无比,能见上一面,都感到兴奋不已。 青阳王长眉如钩,眼神里仿佛都带着杀意,一身战袍血迹斑斑,黑里透红。 虽然刻意压制着,但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还是隐隐散开,也不知是哪尊妖王的血,让人心惊胆战,普通的士卒根本就不敢靠近。 青阳王一抬眼,看到站在邹勤身后的任长风,目光终于柔和了几分,又冲着邹勤微微点头。 “邹城主,本王很感谢你的帮助。” “王爷言重了,对抗人族奸细,这是分内之事。”邹勤嘴上客气着,嘴角却差点没压住,几乎勾了起来。 虽然青阳王的领地离广平挺远,但这个善缘结下来,绝对会有天大的好处。 邹勤也不多话,识趣地侧过身子,示意任长风过去,想让这对险些永别的爷孙俩重聚一下。 却不料,青阳王没再看他的宝贝孙子,反而有些期待地问道: “江海客……他在哪里?” “江海客?”邹勤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应该是任长风口中那个神秘青年。 “禀青阳王,见过那神秘人的,似乎只有任小公子,还有这几个人族奸细。” 说着向后指了指,面馆的掌柜、厨子等人都被拘住,一个个铁链缠身,还被钢钩刺入经脉要害,修为全封,想死都死不了。 邹勤继续道:“根据小公子的描述,两个时辰前,那神秘人就消失了,需不需要我去找找?” “算了。”青阳王有些意兴阑珊,“他想走,你是找不到的。” 邹勤见状,不禁暗暗猜测着,那江海客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连青阳王都如此关注。 任长风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几步跑过去,一口一个“爷爷”,很快就让青阳王眉目舒展,心情好了不少。 “爷爷,他真的就叫江海客吗?感觉好年轻,是哪里的高手啊?” 青阳王一幅四五十岁的模样,鬓发深黑,仿佛正值壮年,但实际上已有一百多岁了。 这位人族名王轻叹一声,回忆起过往,目光深邃,显现出与外貌极不相符的沧桑感。 “此人来历成谜,神出鬼没,爷爷也看不透啊……不过你需记住,他是咱们任家的恩人,日后遇到,一定要以礼相待。” “孙儿记住了。”任长风乖巧地点头,“我把家传的玉佩给江海客了,还请他上门做客呢。” “你把玉佩给他了?”青阳王听到这话,竟露出了笑容,摸了摸宝贝孙子的脑袋。 “那可真是巧了。” …… 因为青阳王之孙及时获救,几名人族奸细也都落网,广平城没封多久,便重新开放。 北山村的二十多名青壮,之前不敢上街,只敢待在售卖药材的市场里。 结果差役们突然封锁了市场,他们被堵住去路,只能溜进一间倒闭关门的铺子,缩在桌底,一个个提心吊胆。 外面差役的说话声越来越清晰,明显快要查过来了,急得众人满头大汗。 就在即将暴露时,忽的一声哨响,所有差役撤离。 封城结束了。 “我就说,神竹一定会保佑我们的,你们还不信!” 小飞的父亲站起身来,抹掉额头的汗水,惊魂未定,却还是洋洋得意道: “都闪开,我去探探路,顺便给我儿子买糖葫芦。” 城门大开,行人来来往往,这座边陲小城,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一股风沙拂过,悄悄离开了广平。 头戴斗笠、身披葛衣的祝安分身,孤零零地站在城外荒地间。 他将手中的鱼型玉佩举起,仔细看了看,然后朝着几百里外的北山方向扔去。 玉佩高高扬起,如鸟雀腾空,越飞越远,转瞬消失在了天边。 北山。 密林深处,一座杂草掩映的山洞突然出现。 淡淡的流光自天际飞来,精准地投入洞中。 山洞被微光照亮,里面竟摆满了乱七八糟的物件。 竹简,书信,画像,令牌,宝石,断骨,羽毛…… 林林总总,足有上千件之多。 其中,有两枚一模一样的鱼型玉佩,一新一旧,并排陈放,那块新玉,正是任长风刚才给的任家信物。 山风徐来,青色的竹影在洞口浮现,竹叶舒展,打量着里面的物品。 “太多了,有几件我都快忘了啊。” 寂静的山洞里,突然响起阵阵清鸣。 一枚竹简开始颤抖,上面有文字幻化玄光,如龙蛇舞动,欲挣脱束缚而出。 竹简缓缓升空,然后嗖的一声射出山洞,飞向远方。 荒野中,化名“江海客”的祝安一抬手,竹简从天而降,轻轻落入掌中。 他看也不看,直接收进怀里。 “有些旧账,也该清一清了,没想到当年的有志青年,竟也成了人族的败类。” 祝安转身向东,朝着人族势力范围的中心进发,飘然消失于无边荒草之间。 与此同时,遥远的某处,有一人翻阅着手中传信,蓦地冷笑起来。 “江海客?疑似炼气宗师?” “呵,不到五境尊王,就敢插手此事,自寻死路!” 第十八章 我也不知道老家在哪 广平城门口,北山村的青壮们屏着呼吸,战战兢兢地通过,两边守卫看也不看,直接挥手放行。 众人行至城外荒野,和前来接应的村民们汇合,确认安全后,才兴奋地欢呼起来。 “这次的运气也太好了!” “运气好?”小飞父亲一脸神秘地摇头,“回去问问你家长辈,这么多年了,进城难免会碰到些意外,但哪次不是有惊无险?” “这,已经不能用运气好来解释了……” “我们当然清楚,是神竹大人的庇佑。”旁边几人没好气地瞪着他,“就你能装,自从神竹大人救了小飞那调皮娃儿,你丫就装起来了!” “这叫神眷,懂不懂?”小飞父亲显摆着从村里教书先生那儿听来的新词,好不得意。 有人笑骂,有人感慨,也有人朝着北山的方向俯首叩拜。 几十里外,有头戴斗笠的青年,一身葛衣,在山花烂漫之间踽踽独行。 他忽然回头,望着来时的方向,仿佛听到了这些话,于是拂袖扫去飘落肩头的花瓣,轻声一笑…… 此方天地的人族,对祝安而言,便如同一座缤纷的花园。 北山村,是他亲自照料的小小一角,虽不起眼,但悉心栽培的花儿即将绽放,足以令人宽慰。 而在北山之外,大大的花园里,万千野花竞相生长,群芳争艳,斑斓似锦,也很值得欣赏。 偶尔碰到一朵不错的小野花,祝安便浇浇水,施施肥,希望它长得更好。 这些花成长起来,未来或许能帮到他,去驱散天地之间的阴霾。 世间众生,只道这花园光鲜美丽,可谁也没有看到,里面竟藏着一根竹子,扮演着花匠的角色。 园子大了,难免会有枯枝败叶,祝安这个花匠很懒,不想当保姆,很少主动去修剪。 不过今日,他发现了一株败花,竟是自己多年前看好的,还曾亲自浇了一瓢水。 “昔日之因,结不了善果,那就收回来吧。” 祝安扶了扶斗笠,走过烂漫的山野花丛。 已经深入人族势力范围,他保持着低调,没有走得太快,慢慢悠悠地迈着步子。 一步,两步。 下一刻,群山已在身后…… 广平城头,一朵白云悄然升空,轻飘飘而去。 云上依稀有几个人影。 一身黑色战袍的青阳王当风挺立,袍袖鼓荡,猎猎作响,一对长眉之下目光深沉,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任长风站在旁边,因为年幼,又中毒昏迷了多日,被大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冷战,往爷爷的身后躲了躲。 青阳王回过神来,轻轻一掌拍在孙子肩头,无形无色的精纯灵气流转而出,瞬间抵御了所有寒意。 “多谢爷爷。”任长风笑了起来,握紧了青阳王粗糙的大手。 青阳王嗯了一声,低头打量着自家孙子。 这个被誉为“任家芝兰”的年幼天才,目光依旧平和沉静,但跟以前的无忧无虑相比,已然多了三分疲惫和警惕。 见此情景,青阳王不免有些心疼,恼火道: “乖孙儿放心,你已经安全了,那些搞事的坏人,爷爷会把他们的脑袋全部摘下来。” 说罢回头,漠然瞥了眼后面跪着的几个人族奸细。 这些奸细大概率是死士,如今被他以灵气封镇,根本没有自裁的机会,只能被带回去受审。 但这种死士都守口如瓶,或者什么也不关心,只执行自己那点任务,很难审出多少有用的信息来。 除非……能请动炼神之道的高手,强行读取记忆,仔细搜寻有价值的线索。 可精通此道的炼神师极少,窥视他人记忆的风险也很高,青阳王自忖未必请得动,一时有些发愁。 任长风思忖片刻,摇了摇爷爷的手,笑道: “爷爷不用担心,孙儿好得很,那些坏人反正已经失败了,慢慢查就行,无所谓的。” 青阳王暗叹一声,这个孙子的确是聪慧到了极点,竟看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丝顾虑。 策划这场行动的幕后真凶,岂是泛泛之辈? 这些人布局至少两年,埋下暗子数十,调动宗师两名,顶着各路势力的追踪搜查,差点就把一个人族天才给掳到了妖族去。 有这种能量的,整个人族也没多少,名字后面八成得挂个“王”。 青阳王心里隐隐有几个怀疑的对象,但无论哪个,对付起来都极为艰难,让他很是头疼。 这位人族名王对外杀伐果断,快意恩仇,但当屠刀向内时,却感到如陷泥泞,寸步难行。 他倒是能杀个痛快,可稍有不慎,便会反噬己身,连累整个家族。 自己的宝贝孙子可还没长大呢。 青阳王摸摸任长风的脑袋,轻叹道:“你说得对,这事儿快不了,不过,早晚是要办的。” 随即目光悠悠,想起了那个戴斗笠、披葛衣的萧然身影。 “换做是江海客,或许直接就杀上门了吧……本王还是不够洒脱啊。” “那个家伙也够神秘的,不知道这些年都干嘛去了,现在人又在哪呢?” …… 祝安跨过山岭,行过荒野,最后走在了长长的官道上。 他没有刻意避人,就和路上的行人们一起,风尘仆仆地赶着路。 不知走了多久,就见前方有家小小的客栈,陈旧的布招幌挂在一根杆子上,插在门口,被风轻轻吹起。 祝安走进客栈,“店家,来碗牛肉面。” 厨房门口,一个白发稀疏的垂暮老人站起身,不好意思地笑道: “真是不巧,牛肉卖完了,鸡汤面倒是还有,客官要不来一碗?” “也行。” 老人看着年迈,步子却很稳健,走进厨房,直接端了一碗面条出来。 祝安瞅了一眼,这竟是一碗纯粹的清水素面,连粒葱花都没有。 厨房里立刻追出来一个妇人,一边埋怨着老人,一边又把素面端了回去。 “年纪大了啊,总忘事。”老人抱歉道。 “无妨。” 很快,妇人端着香喷喷的鸡汤面出来,冲祝安道了声歉,随即坐在角落里,一边擦着桌子,一边絮絮叨叨,埋怨老人的记性。 “什么都能忘,就记得你那不知道在哪的老家……” 老人一听,立刻开始冥思苦想,“我的家,到底在哪呢?” 他问祝安,“客官,你可知哪里有山,很高的山,山里有竹子,很高的竹子……” 祝安平静地摇头,“这样的地方可太多了。” “是啊。”老者满脸遗憾,“没法找啊。” 妇人见祝安挺和气,便也聊了几句,说这老人不知是哪里的山民,遭难流落至此,被自家娘亲看中,成了上门女婿。 老人年轻时精明能干,小日子经营得红红火火,还攒钱做了这么间客栈。 只可惜,年纪一大就开始犯糊涂,总说想不起来家在哪了。 祝安摇头失笑,“是糊涂了,你的家人在这,你的家,不也就在这里?” 老人倔强地摇头,“不,还有一个老家。当年我年轻气盛,非要出去闯一闯,如今老了,却想不起老家在哪了。” 他坐在门槛上,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满脸惆怅,“到底在哪呢?” 祝安喝了一大口面汤,放下碗,忽而叹道: “我跟你一样,也找不到自己的老家了。” “这老家,有的人能回去,有的人可能一辈子也回不去。” “但不管怎样,把自己当下的家经营好,才是正理。” “你现在这个家,很好,这不就够了?” 这些话,在妇人听来平平淡淡,在老人耳中却突然变成了晨钟暮鼓,敲击着精神,霎时惊醒迷魂。 他呆坐半晌,目光渐渐恢复了清明,重重吐出一口浊气,释然道: “客官说的在理,等明天,我就在客栈后面弄些假山,种些竹子。” “既然回不去了,干脆就把这里当成老家吧,有山有竹,定是个好地方。” 祝安闻言,欣慰地一笑。 “那等竹子成林的时候,我再来吃面。” 第十九章 长陵城,长陵王 祝安吃完鸡汤面,走出客栈,继续沿着官道向前。 大路中央,各式马车渐渐多了起来,其中不乏高头大马,锦缎华车,都是朝着前方走。 有时候甚至出现了长长的车队,几十架马车排成整齐的一列,前后紧跟,车轮滚滚,在漫天烟尘中远去。 也会有豪仆驾车扬鞭,高声喊着“让道”,一路疾驰不停。 两边行人纷纷躲避,吃了一嘴的灰,却只能嘟嘟囔囔地抱怨几句。 毕竟,这些华车里说不定坐的是修行者,真骂出声来,给人家听到,可就不妙了。 祝安见旁边行人在聊天,饶有兴致地凑上去,“几位兄台,请问前面是有什么大事吗?竟如此热闹。” 行人们瞥了他一眼,看这青年一身朴素葛衣,不似城里人,但是气质清隽,双目有神,给人印象不错,于是点点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道: “前面就是长陵城啊,宋王爷的封地,老王爷马上要过六百岁大寿喽!” “啧啧,全城摆下流水大宴,有鱼有肉,进去说几句吉利话,就能饱餐一顿。” “老王爷可真是大善人啊。” “什么大善人,老王爷那是人族栋梁!镇守边疆三百年,立下无数战功,连人皇陛下都夸赞不已,你懂个屁……” 众人介绍到一半,又吵了起来,争论着老王爷和目前风头正盛的青阳王相比,到底孰强孰弱。 每一位人族尊王,都代表着一段传奇的故事,老百姓们也都耳熟能详,津津乐道。 长陵王是否最强,他们不清楚,但活得最久,这一点毋庸置疑。 尊王守边庭,与妖族激战数百年,积累了一身的暗伤,往往难以长寿,很多三四百岁便会逝世。 长陵王能活到六百岁,已经算是罕见的寿星了。 这位老王爷多年前就不再征战,回到长陵养老,退出了镇边八王的序列,但只要还活着,影响力就丝毫不减。 朝堂之上,军伍之中,仍有无数长陵宋氏的子弟和门生,这便是数百年的深厚积累,其他尊王远远不及。 于是,便造就了今日的盛况。 东南西北各条官道,一驾驾马车排成长龙,如川流不息,同时向着长陵城进发。 走路、赶骡车的人也数以万计,他们自然没资格上王府贺寿,只是打算进城,吃上一顿流水宴,沾一沾老王爷的喜气。 祝安混在里面,乐呵呵的,感受着这热闹的氛围,就好像前世过节一样,眼前乌央乌央一大片,全是攒动的人头。 人就是这种奇怪的动物,哪怕什么都不干,聚在一起,欢乐的情绪就能传染开来。 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到了长陵城。 长陵的城墙也不高,跟广平城一样,但面积就大多了,两侧城墙蔓延开去,一眼望不到边。 城门大开,因为人实在太多,守卫也不搜查了,干脆全放进来,底气十足,根本不怕出事。 如今城中高手云集,遍地都是修行者,光城头就站着一溜炼体武夫。敢在这时候闹事,和找死没有区别。 祝安混在人流中,慢慢挤进了长陵城,他扫视四周,看着满面笑容的老百姓们,暗暗叹了口气。 一场盛事,万民同乐,他也不忍心就这么给搅黄了。 这人人脸上洋溢着的喜悦,弥足珍贵。 “那就办得体面一些吧。” 打定主意,祝安不急不躁,慢慢靠向城中心的王府…… 长陵王府,墙高院深,楼阁耸立,檐牙交错,虽然处处张灯结彩,却依旧难掩森严的气派。 王府最深处,一间静室内。 长陵王须发皆白,穿着一身书生长袍,佝偻着腰,静静坐在椅子上。 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对雪白的眉毛极富特色,长而弯曲,眉梢从眼睛两边垂下,与鬓角平齐,跟民间画册里的老寿星简直一模一样。 寻常人见了,会以为他是个即将步入坟墓的耄耋老人。 殊不知,这位五境巅峰的纯粹炼体士,战力依然不减当年。 虽然早就告老还乡,不再出手,但在精心调养之下,他那具佝偻的身躯内仍蕴含着恐怖的爆发力。 有好几位人族尊王,在上门拜访后,都得出了类似的结论: 长陵王,依旧不可小觑! 但是此刻,这位实力雄厚、德高望重的老王爷,并没有表现出六百岁大寿的喜悦,反而微微眯着眼,目光闪烁,心情似乎不怎么平静。 “昨晚,竟然梦到了先生啊。” 第二十章 五百年前遇先生 五百多年前,沉寂多年的银狼一族终于有妖王崛起。 但凡妖王,无不渴求领地。 更大的地盘,就意味着更多的天材地宝,能帮助修行;还有更多水草丰美的栖息地,能让族群进一步壮大。 人族尊王亦然。 八王共镇边关,并不仅仅只是防守,若能开疆拓土,打下来的地盘便都是自己的,按规矩,其他人族强者不得染指。 因此,无论哪一族的王者崛起,都意味着一场腥风血雨即将降临。 狼族与人族常年敌对,银狼王刚晋升不久,便对临近的人族城池发起了袭击。 凝结出完整妖丹的妖王,体内妖气浩瀚如海,喷吐出来,可轻松将城墙上的修行者吹飞上天。 妖王肉身更是恐怖,力能摧山,皮肉就算遭受再多的攻击,只要妖丹没坏,伤势便能轻松恢复。 人族守城的宗师,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兵败,城破,无数残肢断臂漂浮在流淌的血河之上,凄厉的狼嚎声此起彼伏,仿佛地狱里的阴风咆哮。 这是长陵王宋襄永远忘不掉的一天。 当时年仅八岁的宋襄,和几个小伙伴躲在地窖里,听着外面的一声声惨叫,先是无比尖锐,再转为痛苦的呻吟,最后无声无息。 “死了,都死了……” 年幼的宋襄脸色惨白,脑子里一片茫然,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不想死。” 黑暗的地窖封闭严密,十分安全,也有食物存放,但是缺少饮水,更缺少空气。 孩子们都在地窖里蜷缩着,不敢回到地面上去。 支离破碎的尸体,双目猩红的狼妖……地面上的景象,在孩子们丰富想象力的渲染下,又可怕了百倍不止。 和直面恐怖相比,他们宁愿闷死在地窖里。 宋襄曾弱弱地提过一嘴,说要上去看看,立刻遭到同伴们的强烈反对。 于是他们继续躲着,忍耐着。 半天,一天,两天。 终于,等其余人头晕目眩,连说话都有气无力时。 宋襄双手捧着自己刚排的尿液,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摇摇晃晃走上楼梯,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推地窖的门。 木门纹丝不动,好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了,隐隐有血迹渗透下来。 宋襄有点想哭,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不愿浪费任何一滴水。 这个绝望中的孩子,依然倔强无比,赌气般不停推着门。 一下,两下,三下…… 吱呀,木门应声翻开。 明亮的光辉洒落,宋襄眯着眼睛,抬头仰望。 一个穿着书生长袍的中年人,正独自站在地窖门口,神态温和,低着头冲他微笑。 “你很勇敢啊。” “上来吧,现在安全了。” 白袍背对着窗外阳光,周身显出一层朦胧而绚烂的光晕,中年人沐浴其中,仿若神明…… 五百多年后的今天,长陵王宋襄对这一幕依旧难以忘怀。 那位不知来历的神秘中年人,挪走了压在地窖门口的尸体,从废墟中把宋襄等人救出。 然后把他们带在身边,一起步行,前往安全的人族城池。 途中,中年人教了很多东西,认字,练拳,养气,还有一些玄之又玄的道理。 孩子们便喊他先生。 宋襄主动找上先生,说想要练出更大的力气来。 地窖里的经历太让人绝望了,求生之门就在眼前,却硬是推不开,宋襄因此对力量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渴望。 于是,先生便教给他一部炼体法门。 如今见多识广的长陵王,想起当年学到的法门,仍然暗暗心惊。 这位先生绝不简单,随手就能拿出一套极品的入门法诀,为他打下了牢固的修行基础,裨益终身。 只可惜,当年一别后,先生便人间蒸发了。 长陵王曾派人四处探访,但从未打听到先生的行踪,最后只能作罢。 人族高层圈子里流传着一件趣事——多年来,身为纯粹武夫的长陵王,最喜欢穿的衣服,竟是一套老式的书生长袍。 为此,这位老王爷时常被笑话是“装斯文”,但他从未改过,其中究竟有什么玄机,一直无人知晓。 只有长陵王自己清楚,这是为了纪念那个改变他一生的人…… 不过,纪念归纪念。 现在的长陵王,并不想再见到先生。 不想,也不敢。 他很清楚,倘若先生还活着,再遇见自己,肯定会失望的,自己近些年做的事情,可并不光彩。 所以,先生还是死了的好。 “应该早就死了吧。” “肯定死了,能活六百年的人族强者,不可能一直默默无闻。” 静室之内,长陵王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仿佛是想让自己安心。 昨晚,先生竟在梦里出现了,就和当年一样,站在地窖门口,静静俯视着他,让他汗流浃背。 好在这不过是一场梦,终究是假的。 长陵王自嘲地笑了笑。 “的确老了啊,居然会纠结这种事情。” 就算先生真的站在面前,那又如何?他已不再是那个躲在地窖里的小孩,而是五境巅峰的人族王者! 长陵王直起腰板,把昨天做的梦抛到脑后,目光又恢复了平静。 有些人早就死了,而他还要继续活下去。 枯瘦的手伸出,摇动座椅边的铜铃。 很快,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轻手轻脚走进来,恭恭敬敬地行着礼。 “老祖宗,七十二名炼气阵法师都到齐了,家族的宗师们也已就位,内院如今固若金汤……” 汇报完后,中年男子神情变得有些紧张,“难道,真的暴露了?” 长陵王瞥了眼这个后代,哂笑一声,“慌什么,这是防着青阳王那愣头青过来搞破坏,毁了我的院子。” “至于暴露,真暴露了又如何?” “你记住,只要本王还活着,就是人族的支柱,其他人就算猜到些什么,也得乖乖憋在心里!” 中年男子点头如捣蒜,“老祖宗说的在理,是晚辈杞人忧天了。” 长陵王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神色无比从容。 “明日,就算是人皇陛下问起,本王也丝毫不惧!你们把嘴巴闭紧了,别给我添乱就行。” 他一幅有恃无恐的样子,仿佛并不把人皇放在眼里,但也确实有这个底气。 人族经过千百年的征战,终于成为万妖之中第一大族,但周边仍是强敌环伺,处境并不轻松。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位五境尊王,都是不容有失的珍贵力量。 更何况是他这种活了六百年,在人族影响力巨大的老资历强者。 “本王只要不叛出人族,你们就永远不会有事。” 长陵王声音平淡,却又霸气十足。 可就在下一刻,这位老王爷脸色突变,噌的站了起来,死死盯着墙边书架,胸膛一阵猛烈起伏,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画面。 身后椅子被猛地推开,晃晃悠悠,险些倒下。 门口的中年男子刚要拍老祖宗的马屁,见状吓了一大跳,“怎、怎么了?” “滚。” “……是。” 静室的房门关起,只留长陵王一个人站着,惊恐地注视着书架里边,一个布满灰尘的角落。 一枚深青色的竹简躺在角落里,表面泛起微微的光泽,一行墨字如龙蛇舞动,仿佛随时都会飞出来。 长陵王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慌乱过了,此刻只感觉喉咙发干,咽了口唾沫,声音变得无比苦涩。 “他,真的还活着……” 第二十一章 好久不见 芳草铺于绿野,白云起于青山。 一身长袍的先生,悠然坐在城外野地上,以岩石为桌,铺开竹简,为孩子们写着临别赠言。 拿到一根竹简的孩子们,无不哭哭啼啼,迟迟不愿进城。 轮到宋襄了,他有些紧张,捏着衣角走了上去。 “宋襄啊,你是最有胆量的,也是最有想法的,我从不担心你会过得不好。”先生笑着打量他。 “不过,修行之路,光敢想敢做还不够——为何而想,因何而做,这一点初心也得想清楚。” “当你在追求肉身力量的强大时,需时刻警醒,切莫乱了心境。” 先生说罢,沉思片刻,挥毫在竹简上写下—— 修身,在正其心。 写完后,先生捏着竹简,没有直接给他,而是问道:“能做到吗?” 宋襄认真地点头,“先生放心,能做到的。” “好。”先生闻言笑了笑,手指轻轻一划,竹简裂成薄薄的两份,上面的字迹竟一模一样,说明力透纸背,墨迹将竹简完全贯穿。 宋襄接过其中一份,便听先生正色道:“既然答应了,就要记在心里。” “当有一天,我发现你把这句话给忘了。” “那我就会回来,取走你的竹简。” …… 王府内院,死寂般的静室内。 满头白发的老王爷站立许久,双拳握紧又松开,额头有点点汗珠沁出。 他很清楚,自己所感受到的深深恐惧,并非反应过度。 那位神秘的先生,早在五百多年前境界就深不可测,如果至今还活着,那得强到什么地步? “不,情况还不确定,他未必是来找麻烦的,毕竟明天是我的寿辰。”长陵王喃喃道。 “明天,人皇陛下应该会亲自来一趟。” “他再厉害,敢当着人皇的面,对付一名人族尊王?” “还有七十二炼气士法阵,宗师护院……幸好我早有准备,防着青阳王打上门来。” “有这些布置,他就算在长陵,也难进王府。我马上再请两个朋友提前过来……”长陵王聚精会神,心里不停盘算着。 作为成名数百年的老牌王者,他手里的底牌可谓数不胜数,虽然事发突然,但能动用的也有不少。 更何况,他的六百岁大寿是轰动人族的大事,如今无数道目光齐聚长陵城,王府内外强者如云,众目睽睽之下,能出什么问题? 吱呀—— 身后静室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长陵王的思绪被打断,顿时有些恼火,头也不回地呵斥道: “滚!都没喊你,谁让你进来的?” 身后无人回复。 长陵王一愣,随即想到某种最可怕的情况,目光有些呆滞,身体无比僵硬地转了过去。 开门的,是一名头戴斗笠,身披葛衣的青年,捏着一根陈旧的竹简,神色淡然,静静看着他。 长陵王不禁倒退了两步,脸颊抽搐,如遭雷击。 虽然容貌、气质都天差地别,但此人的眼神,跟当初那个地窖门口的中年书生一模一样,五百多年过去了,他仍记得清清楚楚。 惊骇之下,长陵王说话都不太利索了,“你、你怎么进来的?” 王府内院,不是已经固若金汤了吗? “嗯——走进来的。” 祝安今天吃了两碗面条,因此心情不错,还跟这位老王爷开起了玩笑,当然说的也都是实话。 凭着竹简的感应,慢慢走,就这么走了进来。 长陵王嘴角扯了扯,好像在笑,但比哭还难看。 不过,见祝安神态温和,没有杀意,他也镇定了些,伸手整了整衣衫,躬身作揖。 “小子宋襄,拜见先生。” “先生,好久不见啊……” 一个须发全白、勾腰驼背的耄耋老人,对着一个江湖浪子般的青年行晚辈礼,这场面看上去无比的奇幻。 祝安坦然受之,随即也感慨道: “的确,是有阵子没见了。” “这段时间,你过得不错,可惜,却是忘了我送你的话。” 长陵王真诚地说道:“先生,您的每一句教诲,我都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是吗?” 祝安似笑非笑,每当有人冲自己说谎,不知怎么,都有一种滑稽的感觉。 就像村子里那些五岁小孩,嘴角的油渍还没擦干净,就伸着脖子理直气壮道:“爹,我真没偷吃。” 常年隐居山林,祝安极少与人争辩什么,更擅长用事实说话。 于是他径直走向静室一角。 两人擦肩而过时,长陵王肩膀似乎动了动,但依旧站在原地,微微弯腰,态度恭敬。 祝安也没管他,只摘下斗笠,往墙边敲了敲。 墙体轻轻颤动,部分墙面自动打开,里面浮现一道厚厚的铁门。 门锁处挂着一面巨大的转盘,天干地支标注其上,如果没有转对,铁门会直接锁死。 长陵王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好像还有些不屑。 祝安斗笠再敲,齿轮交错的涩响声里,转盘没动,铁门却缓缓开启。 见此情景,长陵王有些不淡定了,目光里透着疑惑,还有一丝紧张。 铁门之后是间密室,地面上插着一圈圈的阵旗,黄色的旗面无风自动,护卫着中央一只锈迹斑斑的青铜箱子。 祝安信步走进密室,满地阵旗竟毫无反应,任由他来到深处,挥手掀开了青铜箱子的封盖。 低头看着箱子里的东西,祝安长叹一声,心情复杂,似不满,似惋惜,似遗憾。 长陵王已是瞠目结舌,惊骇的目光颤抖着,死死盯着前方背影…… 第二十二章 您看我还有机会吗? 对于长陵王来说,这间密室是最重要的地方,绝对不容有失。 为了防止他人强闯,从带转盘的铁门开始,每一步都设置了机关阵法。 一步走错,猛烈的攻击便会接踵而至,同时王府的地面将震颤几下,让附近的高手能立刻感应到,以最快速度前来支援。 最关键的布置,则是密室中那一圈圈阵旗,名为“罡风煞阵”,足足五品上的档次,专门针对五境王者,又以一枚妖王妖丹为阵眼,总价值之高,不比一座长陵城差多少。 罡风一旦刮起,剥皮削肉,腐蚀筋骨,吞噬一切妖气、血气和灵气。但凡血肉生灵,不到六境称帝,都顶不住这等威力。 所以,当长陵王看到祝安根本无视罡风煞阵时,便彻底确定了这位先生的境界。 帝境!至少也是准帝! 虽然一见面他就隐约猜到了,但亲眼确认时,心中的震撼仍是无以复加。 人族竟还有这般存在! 长陵王历经六百年风风雨雨,见多了离奇的世事,此刻却还是没有控制住表情,一瞬间有些失态。 但他随即又恢复了正常,微微弯腰,毕恭毕敬,继续冲着祝安的背影低头。 就好像私塾里的垂髫童子,昨晚忘了背书,只能忐忑地站着,垂首不语,等待着先生的批评…… 祝安在青铜箱子边站定,伸手在里面翻了翻。 长陵王最珍贵、也最特殊的收藏,看来都在里面了。 最上层的,是两枚完整的妖丹,盛放在玉瓶之中,如两个暗红色的铁球,拳头大小,通体浑圆,表面布满细密的黑色花纹,纹路流畅,无任何瑕疵。 妖族修妖丹法,但只有真正进入妖王境界,才能结出如此完美的丹。 或者说,只有凝结出完整的妖丹,才能称王。 至于低一个档次的上境大妖,凝练的只是不规则的丹胚,也叫雏丹,无法相提并论。 妖丹法的特点是,丹在,性命便在。丹若无损,任何伤势都可以轻松恢复;丹若被取出,哪怕肉身再强横,也会一命呜呼。 青铜箱子里的两枚妖丹,自然就代表着两个妖王的性命,其价值无法估量。 只有速杀一名妖王,全程碾压,不给对方爆丹的时间,才能取出这样完好无损的丹。 但妖王打不过也是会跑的,且生死大战之中,体内妖丹难免会有损伤。 所以,这种没有一点瑕疵的妖丹,人族几乎无法获得,来历自然大有问题。 箱子下一层,则是各类灵花灵果,皆为延年益寿的珍品,此外还有一个共同特征——都不是人族地界产出的资源。 这两层的宝物,放在外面能让无数王者抢破头,尤其是年岁比较大的,得其中任意一株灵草,至少能延几年寿命。 祝安却像翻垃圾一般,直接拨开,继续往下找。 长陵王神色再次紧张起来,低声开口,似是想要劝阻,“先生……” 但祝安没有理会他,还是翻出了藏在最里面的一方玉匣。 打开之后,有浓浓的血腥气散开,又混杂着灵花清香,糅合成一股奇异的香味,瞬间扑鼻而来。 一枚鲜红似血的丹丸躺在玉匣中,像是一层柔嫩的薄膜包裹着一团血水,稍有动静,表层便轻轻颤抖,仿佛湖水的涟漪,血水之中隐约还有白色的东西在蠕动。 这丹丸,诡异之中透着阴森,打开见光后,室内竟隐隐有阴风吹拂,森冷之意如深秋寒霜悄然降临。 此刻的长陵王,瞳孔缩起,脸色也有些发红,大概处在人生中最紧张的时刻。 箱子上面的妖丹和灵花灵草,只能证明他与妖族有来往,算不上什么大事。 毕竟妖族四分五裂,阵营不一,有些也与人族亲近,甚至就算是敌对双方,也未必不能做做交易。 但这一方玉匣,搞不好会要了他的命。 长陵王很希望先生是个不识货的,认不出这丹丸是什么来历。 但下一刻,他的希望破灭了。 “以婴胎为原料的九炼血婴丹……”祝安转过身来,失望地叹息,“宋襄,你不仅忘了我给你的赠语,而且还背道而驰了。” 噗通! 宋襄利索地跪倒在地,脸色胀红,急声辩解道: “先生,我快死了,只是想要活下去!” “我是五境巅峰的人族王者,哪怕镇守后方,敌对妖族都得保持防备。” “所以我每活一天,人族就能少一些战乱,能少死很多人——为此付出一些牺牲,这也算错吗?” “学生镇守人族几百年,若非这份功劳,怎能受万民爱戴?您看看外面为我贺寿的百姓,就知道这不是假话。” 祝安听着这一套一套的道理,只感觉头疼,他最不喜欢的事就是跟人辩论了。 平时在山里,他甚至都很少说话——没有说话的对象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当实力足够强的时候,不需要说话,照样能解决问题。 不过眼下,他还是以先生的身份,耐心为这个学生做着最后的解释: “宋襄,我不是道德圣人,不想评判你的德行。我也不是人族皇帝,懒得管你是不是功大于过。” 正准备装可怜的长陵王,听到这话又是一愣,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是你的先生,你没有按我的要求做,那我就把当年教给你的东西收回来。” 祝安平静地注视着他,“就这么简单。” 长陵王闻言语塞,心里准备好的各种话术,顿时都无了用武之地。 先生罚学生,似乎天经地义。 可是,我辛辛苦苦积攒六百年的修为,你说收就收?一点道理不讲? 这位老王爷感到无比的愤懑,心中怒意如浪潮般掀起,不甘,怨毒……种种强烈的情绪一时爆发开来。 于是,他深深跪了下去,前额触地,行五体投地大礼。 然后抬起头来,恳切地哀求道: “先生,您看我,还有机会吗?” 第二十三章 幸矣,悔矣 “没有机会了。”祝安端着那枚九炼血婴丹,无情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你我师生一场,我最后能做的,就是给你一点体面。” “呵呵呵……”悲凉而阴沉的低笑声响起。 长陵王的脸色,一开始有些微红,后来渐渐变得胀红,现在则是满面通红,如醉酒状。 再抬头时,其双目中也弥漫着鲜红的血丝,正死死盯着祝安。 “先生,您是了解学生的——我最怕死了,只要能活下去,别的什么也不怕,什么都敢试一试。” “就连人皇出手的可能性,我也考虑到了。” “如今人皇没来,那就由先生您来评评看,学生准备的这一手如何吧……” 长陵王仰着头,面若赤鬼,雪白的发丝无风飘舞。 血色的火,从他两个眼眶里流出,如红毒蛇吐信,在虚空中肆意舞动,熊熊燃烧。 整个房间被凄艳的红光淹没。 炽烈的腥风里,长陵王站起身,撕开穿了不知多少年的书生长袍,露出严重变形的身体,一根根肋骨刺破皮肤,弯曲着伸出来,仿佛狰狞的树根缠绕胸前。 “先生,看到了吗?”他的声音嘶哑沉闷,仿佛在苦苦压抑暴虐的冲动。 “我以妖丹打磨身躯,日日忍受剧痛,千辛万苦才有了这力量,一切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而已——你凭什么把它收走?” 静室顶部,一大块墙面自动翻开,上百根空心铜管齐齐伸出。 紫黑色的浓稠血液从管中流淌出来,融入蒸腾的赤红焰浪之中,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令摇曳着的火光愈发深沉妖异。 长陵王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青色的短刃,刃间寒芒如点点星光,闪烁不休。 形似枯鬼的可怖身躯行走在血火之中,缓缓逼向祝安,无边凶威也铺天盖地而至。 “我这一刀,帝境难挡。” “先生,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怪异刺耳的长啸声里,有寒芒乍起,如雷霆照彻血红色的天空。 同时,也照亮了祝安平静的面庞,以及悲悯的眼神。 “何苦来哉。” 长陵王啸声戛然而止—— …… 吱呀。 昏暗的静室里,窗户突然打开,夕阳的余晖轻轻洒落,带来了一丝暖意,外面树上的鸟叫隐隐传来,轻快而愉悦。 长陵王坐在椅子上,祝安站在窗边。 方才的冲突,好似并没有发生过,仿佛两人一直只是面对面的交谈。 须发雪白的长陵王,低垂的眉梢在晚风中微微晃动,脸上皱纹如道道沟壑,其间隐藏着深深的疲惫。 他穿着一件崭新的书生长袍,满脸落寞之色,喟然叹息: “帝境,真就这么强吗?” “可惜,我也只差最后一步啊。” 感受着晚风拂面的清爽,祝安重新将斗笠戴上,闻言纠正道: “你差的不止一步,当炼体士不再相信自己的身躯,而是将希望寄托于外物时,就再也不能突破极限了。” “你的心,变成了限制你潜力的瓶颈。” 说罢弯下腰,从墙边书架的角落里,捡起那枚布满灰尘的竹简,和自己手中的竹简合二为一。 五百多年过去了,竹简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 修身,在正其心。 长陵王望着这根在角落里吃了几百年灰的竹简,神情复杂,似懊恼似无奈,“我又怎么知道这些呢?” “如果先生当年没有走,一直在身边教导着我,那该有多好。” 祝安摇头,“看,你又开始指望我了。” 长陵王愕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枯瘦的脸颊,一阵恍惚,好像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可笑。 “是啊,我完全搞错了。” 他沮丧地摇着头,彻底没了心气,怔怔望向窗边的祝安。 头戴斗笠的青年,在他眼中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一身长袍的中年书生,背对着窗外的夕晖,周身显出一层朦胧而绚烂的光晕,灿然宛若神明。 长陵王低头,看着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长袍,目光微动,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自己的希望,其实一直都寄托在先生身上啊。 只不过,这个“先生”并非真人,而是记忆里那光辉的形象,在他陷入绝境之时,打开一道门,微笑着等他上来的书生形象。 这本已成为心境中的一部分,是让他走上强者之路的精神动力。 但当他越来越强,越来越骄傲,自认为不再需要先生时。 他就又变回了那个被困在地窖里的小孩,靠自己的力量怎么也推不开门,内心茫然而绝望,最后只能选择依靠邪门歪道。 “原来是这样。” 长陵王仿佛弄明白了人生中最复杂的问题,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终于释然。 “此生能遇先生,吾之幸也。” “幸矣,悔矣……” 祝安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顿了顿,并没有回头,而是轻轻带上了房门,然后大步离去。 …… 月落日升,新的一天到来。 长陵城里鞭炮齐鸣,鼓声喧天,百姓们聚在一起,游玩逛街,吃流水宴,孩童们兴奋地雀跃欢呼。 老王爷的六百岁大寿,开始了。 一架停在城外的马车里,青阳王依旧一身戎装,正襟危坐,神情凝重。 对面则坐着一位气质温婉的中年妇人,秀眉微凝,开口解释道: “窥探记忆没有捷径,只能是神念附体,去主动融入别人的记忆,其中最大的风险,就是迷失自己。” “我自己才活了八十多岁,而你给的这几个人族奸细,都是四五十岁了。” “如果把他们的记忆挨个过一遍,上百年的生活经历灌输进来,喧宾夺主,怕是到最后,我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了。” “换做其他的炼神师,也是不敢随意窥探的,除非——” 青阳王正竖耳倾听,以为有戏,立刻追问道: “除非什么?” 妇人捂嘴轻笑,眨了眨眼睛,“除非,你能找到一个活了几千年的老怪物,还精通炼神之道,来帮你做这事。” “对于这种老怪物来说,窥探人类区区几十年的记忆,就跟做了一场梦差不多,毫无影响。” “甚至不光窥探,篡改记忆都是易如反掌。” “呐,你去找去吧。”说着她掀起车帘,手指着外面。 青阳王一瞪眼睛,“什么意思?” “下车啊。”妇人理所当然道,“我是来祝寿的,你是来挑事的,我怎敢跟你一起进城?” 青阳王哼了一声,跳下车,雄浑的灵气立刻包裹而来,托着他冲天而起,迅速掠向王府。 附近有不少修行者,仰头惊道: “谁这么大胆,竟敢在老王爷的寿辰上乱飞?” “嘘——那好像是青阳王。” “哦,那我什么也没看见。” 众目睽睽之下,青阳王飞到了长陵王府门前,沉声喝道: “青阳任玄,来给长陵王贺寿!” “老王爷,出来一叙吧。” 下方一片哗然,宋府的管家赶紧打开大门,央求空中的青阳王直接进来。 青阳王不理会他们,依旧悬在半空,双目越来越明亮,心中战意好似沸腾。 越不出来,就说明越有问题。 本来只是问一问,现在看来,打上一架也未尝不可! “老王爷,若是有事出不来,那我就进去找你了。” 等待片刻,听不到回应,他冷笑一声,决定强闯王府内院。 就在这时,天边响起一声悠长的呼喊: “人皇陛下驾到——” 万丈霞光映染天穹,有龙辇当空,浩浩乎御风而来…… 第二十四章 无声无息,尊王之死 “人皇驾到——” 众人心神一震,齐齐仰望天空。 远方似有一条腾空的金龙,沐浴着明亮的晨曦,从云海中猛然跃出,横渡青天,转眼间已到长陵城上方。 御辇稳稳降下速度,其全貌展现在众人面前。 在前方拉车的,竟是两只威猛健硕、翼展超长的金雕。 金雕神俊不凡,头部和枕羽呈金褐色,周身棕黄,缀着灰白的羽尾,仿佛身披一层斑斓的彩金织锦,闪着奇异的光泽。 据传,人皇早年征战雕族,斩获一批幼雕俘虏,培养数代之后,其性情不再残暴,便成了皇宫的御用飞禽,每只都有上境大妖的强悍实力。 金雕当前,两名车夫居中,左右还有若干炼气士御风相随,担任仪仗,电戟挥霜,云旌拒晷,龙旗与凤幢交相掩映,当空飘扬。 后面,才是一座通体金黄的车厢,外壁雕刻着五爪神龙,表面玄华流转,虹光漫射。 车厢门口,精致的滚玉珠帘垂落,轻轻摇晃,似水波粼粼。 珠帘之后,隐约坐着一个人影,岿然不动,气势深沉。 哗—— 全城都沸腾起来。 雄壮的金雕,恢弘的仪仗,金光灿灿的车厢……百姓们看不到珠帘后的人影,但光是望见这壮观的景象,就已无比兴奋,连声欢呼。 全城上下,但凡有公职在身者,都对着御辇方向拱手弯腰,行吉拜礼。 人皇出巡,普通百姓一般无需行礼。 但所有人都认真学着那些官吏的动作,右手搭左手,深深弯下腰,自发对这位人族领袖表示着敬意。 自两千多年前第一代人皇起,皇位不断更迭传承,如今已是第六代。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人皇,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帝境,本身只是五境王者而已。 是继承了人族气运后,才获得的假帝境。 假帝不如真帝寿命漫长,但在理论上,活个一千岁不成问题。 可短短两千多年里,已有五代人皇先后驾崩,平均寿命不满五百,还不如长陵王能活。 要么战死沙场,要么重伤早逝。 历代人皇,皆以五境之躯,与六境的妖族帝尊分庭抗礼,所承受的压力之大,外人无法想象。 即便如此,人皇始终为天下之先,抵御敌对妖族,一步不退。 五代英烈,成就了这皇位的至高威望,万民崇敬,所聚气运之磅礴,难以想象。 这,是信奉弱肉强食的妖族永远做不到的。 此刻,长陵王府上空,人皇御驾亲临。 即便是脾气火爆、准备大闹一场的青阳王,见状也只能暂且作罢,降落在地,没有继续挑衅。 “这糟老头子,排场倒是越来越讲究了。” 青阳王望着那华贵气派的御辇,哼了一声,嫌人皇来的不是时候。 说不定就是故意的。 青阳王决定,等此间事了,一定要带着自己的孙儿进皇宫,撒泼打滚,卖卖惨,讨要一个公道。 半空中的御驾继续下降,落在了王府前院,两只比人还要高大的金雕傲然扫视全场,缓缓收拢双翼。 珠帘轻摇,人影安坐帘后,一开始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人皇亲自前来祝寿,此乃无上殊荣,长陵王理应出门相迎,否则有大不敬之嫌。 见王府深处依然没有动静,青阳王微微挑眉。 五境巅峰的炼体士,耳目极其敏锐,方圆十里之内,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感知,外面这么大的动静,长陵王不会不知。 是不敢现身,还是出了意外? 他刚要开口,就听车厢内的人皇淡然道: “宋卿之前就来信请示,说他年岁已高,要专心闭关,不凑这个热闹,三五老友小聚一番即可,朕也准了。” “今日,就是以老友的身份,来简单祝贺一下。” “任卿,吴卿,贾卿……你们随我进去,其他人就别杵着了。” 此话一出,众人恍然。 一直忐忑不安的宋氏子弟们也都松了口气,让后院所有闲杂人等立刻避让,不得打扰陛下和老祖宗。 风吹珠帘,似琵琶轻弹,叮咚作响。 龙辇中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包括青阳王在内,被人皇点名的五名高层,跟着向后院疾行而去,心里却都升起一丝狐疑。 早就通知人皇要来,还敢在这个时候闭关? “朕,已经感应不到长陵王的气息了。” 人皇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成了传音,秘密进入五人的耳中。 “什么!” 这些位高权重的人族强者,极力克制着表情,却还是难掩目光深处的震惊。 出大事了。 …… 王府内院,静室的房门再度开启。 一行人站在门口,面色复杂,齐齐看向坐在窗边的身影。 长陵王穿着一身整洁的书生长袍,端坐在椅子上,双手交握放在腹前,双目微闭,一动不动,任凭微风从窗外涌入,将满头花白的发丝吹起。 好似只是垂暮的老人打了个盹。 但大家清楚,老人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 门口的五名人族高层,虽都身经百战,见惯了生离死别,此刻依然心绪难平,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一位坐镇人族数百年的老牌尊王,曾令无数妖族胆寒的强悍武夫,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巅峰水准的尊王离世,本应如大山崩塌,轰动人间,有的甚至还会引发小规模的天地异象。 可眼前的老王爷,就好像一片枯叶,时间到了,便不知不觉间飘落,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宋老哥虽然六百岁了,但一直保养有方,怎会去的如此突然?”有人十分不解。 “体内底蕴全空,精血干涸,都被秘法燃烧干净了。”青阳王一眼便看出死因。 众人环顾室内,并没有发现战斗的痕迹,心里充满了浓浓的疑惑。 长陵王到底怎么死的? 难道是被暗算? 可这位老王爷全身的精血都被烧空,又像是经历了一场无比激烈的大战,使尽浑身解数,最终力竭而亡。 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阳王四处翻看着,在书架边找到一本摊开的秘笈,书页上布满折痕,似是经常被翻阅。 《终燃血秘》。 在场都是识货的,瞅上几眼,便粗略知晓这是什么法门。 以血为火,燃烧一切,极致升华的珍品秘法! 舍弃性命,向死而生,不到最后关头绝对不会施展。 “我明白了。”青阳王顿时恍然大悟。 第二十五章 何为真相?神鼋背甲 “长陵王是想强行突破第一大限!”青阳王笃定道。 众人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又齐齐将目光投向人皇,等待这位帝境强者的判断。 穿着一身五爪神龙袍的人皇,身高八尺,宽肩长臂,显得体型伟岸,气势挺拔如松。 其周身环绕着一层半透明的气流,似云遮雾绕,导致面容朦胧不清,分外神秘。 这便是显化后的人族气运,五境炼气士用身躯容纳它后,即可成为假六境,虽然有一个“假”字,但感知力和战力都是实打实的。 最早进门的人皇,不知为何,立刻将一层气运覆盖在长陵王的衣袍上,制造了隔绝探查的效果。 死者为大,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尊王逝世,尸体的确不宜被随便窥视,几名高层见状也没有在意。 沉默片刻,人皇解释道: “这《终燃血秘》,是十年前宋卿在秘境中斩获的,当时他有考虑施展此术,赌上一切,强行冲击第一大限。” “后来不知为何,又放弃了。” “不曾想,十年后的今天,宋卿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心中了然,纷纷叹息。 长陵王所处的炼体五境,名曰延寿——是指损失的寿元可以部分恢复。 尊王守边,与各路妖王激战,经常身受重伤,根基饱受摧残,倘若恢复力只有宗师水平,根本活不了几年。 此外,有很多搏命的秘法,也会燃烧寿元,只有五境炼体士能随意施展,只要当场不死,事后慢慢调养,便可将损失的寿元补回来大半。 但是,寿命的上限仍然存在,再怎么补足,五境最多也只能活几百岁。 这就是大限。 炼体之道,若能突破第一次大限,便可重活一世,修为继续精进。 即为炼体第六境——重生境。 众人猜测,长陵王是自知寿数将尽,又没了其他办法,于是趁着状态还在时,赌上所有,将生命极致升华,试图强行冲过第一大限。 这个选择,合情合理。 只可惜,那一脚没能迈出去,人便只剩一具枯朽的空壳,何其凄凉。 “第一大限,难倒了多少英雄豪杰。”有人感慨一声。 在场也有炼体士,闻言都深有同感,面色戚戚。 长陵王的死因,就这样确认了下来,无人置疑。 甚至有跟长陵王关系不错的,还感到很是欣慰。 活了六百岁,告老还乡多年,最后冲关失败而亡——相当于寿终正寝,算是历代王者中难得的善终了。 每一名尊王的死讯都是机密,不会直接公布出去,要等待合适的时机。 于是,今天的王府寿宴照常举行,欢庆如昨。 静室内,几名高层纷纷离去,准备应对长陵王之死可能造成的种种后续。 青阳王却被单独留了下来。 覆在长陵王身上的一层朦胧气流,已被人皇收回。 青阳王打量着死者枯瘦的身躯。犀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件单薄的书生长袍,直入本质。 “咱们这位老王爷,为了活下来,也是够大胆的啊。”他笑容里带着讥讽。 看到这具已经不像人类的尸身时,他便基本确认了,长陵王,就是勾结妖族,劫走他孙子的罪魁祸首! 这个老家伙倒是幸运,死得恰是时候,干净利落,省去无数麻烦。 否则,今日就是一场双王内战! 五境巅峰的炼体士啊,想到这里,青阳王竟有些手痒…… “我们所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相吗?” 沉默许久的人皇,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让青阳王有些懵。 什么意思? “朕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人皇思索着,缓缓说道。 “长陵王什么性情,你我心里都有数。当年他没敢用《终燃血秘》来寻求突破,今天也依然不敢。” “况且,他保养的一直不错,离大限还有几年时间,更不可能现在就拼命。” “总之,一切看上去都合情合理,但似乎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 青阳王认真听着,神色也严肃起来。 “的确,谁知道有没有强者在暗中捣鬼,这世上有太多诡异的手段,是我们所无法理解的。” 安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了浪潮起伏的声音,隐隐有虚幻的水波轻轻荡漾,流过虚空。 人皇取出了一枚青黄色的古旧龟甲。 龟甲表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裂缝,线条交织错杂,组合成繁复奇异的纹路,古老而沧桑,仿佛蕴含世间无数奥秘。 人族十大重宝之一——神鼋背甲。 青阳王瞥上一眼,感觉心神差点就陷了进去,赶紧挪开目光,又以轻松的语气笑道: “陛下你不早说,有此宝在,也用不着瞎猜了。” “什么阴谋诡计,都躲不过它的一卦!” “嗯,让朕看看,此事是否另有玄机。”淡蓝色的火苗自人皇掌心燃起,持续炙烤着神鼋背甲。 龟甲灼卜——一门人族钻研数千年的占卜之法,简单易行,最为实用。 高温中,神鼋背甲表面的裂缝逐渐变形,无数纹路变幻着,扭曲着,透过蒸腾的热浪,显示出一幅幅晦涩难懂的画面…… 荒野之上,祝安默默独行,突然停步,无奈地摇头。 “怎么这么较真呢?” 有人用占卜之术追查过来,他倒是可以反制,让对方吃点苦头。 不过这样一来,自己的存在就等于暴露了。 “罢了,糊弄一下吧。” 微风拂过,他的身躯轰然破碎,变回了原本的样子,洒落一地。 枯枝,残叶,杂草,砂石。 这些都是野外最常见最普通的东西,散落之后,便如水滴融入了大海,无影无踪。 上方,虚空仿佛在扭曲,似是有一只眼睛缓缓睁开。 与此同时,遥远的北山,一根箭竹也开始微微晃动…… “陛下,看到什么了没?”见龟甲炙烤的时间格外的长,青阳王忍不住问道。 “……没有。” 人皇逐渐坚持不住了,收了龟甲,有些郁闷。 难道真的是自己多想了? 神鼋背甲,世间顶级的占卜法宝,取自上古神鼋的背壳,被第二代人皇获取后,多年来,用于卜算无往不利,再不济,也能给出个隐约的方向。 这次,却愣是什么也看不到。 倘若真有幕后黑手,连神鼋背甲都占卜不出来,会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这位六代人皇一念及此,不禁头皮发麻。 虽然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很合理,长陵王的死甚至可以用“顺理成章”来形容。 但潜意识里,总有个声音在警告着他: 一点问题都没有,或许就是最大的问题…… 第26章 九炼血婴丹,南阳城的镜卫 假帝,同样也是帝境。 到了这个层次,对天地万物的感知极为敏锐,运气好的话,有时便能感应到事物背后的隐秘关联。 尤其是这一代的人皇,实力雄厚,心思缜密,又正值春秋鼎盛的巅峰时期。 全盛状态下,心中的任何一丝直觉,都不容小觑。 人皇隐隐意识到,或许有可能,很小的一点可能,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但他也明白,光凭这一丝直觉,还远远不够。 “此事暂无头绪,等我回皇宫,去翻一翻历代先皇的札记。”他心中暗忖。 如此恐怖的存在,不可能是最近才出现的,过去的历代强者,或许也曾隐约感觉到不对劲。 人皇将此事记下,目光又转向静室内的一处墙壁。 “不过,倒是找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他伸手敲了敲墙面。 咚,咚,声音空洞。 半个时辰后。 暗藏的密室开启,罡风煞阵已破,青铜箱子给搬了出来。 箱盖打开,妖王妖丹,灵花灵草,都整整齐齐码在里面。 唯独,少了那一枚最邪异的九炼血婴丹,不过室内的两人并不知情。 青阳王灰头土脸,有些恼火,拍了拍脏兮兮的黑袍。 “宋襄这老王八蛋,真能藏东西。” 他方才自告奋勇去开密室铁门,结果一个步骤都没对,被长陵王设置的各路机关打得晕头转向。 在破解那五品上的罡风煞阵时,更是差点中招,险些被罡风吹去一身皮肉。 人皇故意袖手旁观,让这个一百多岁还行事莽撞的尊王吃点苦头,直到最后才不紧不慢地出手相救。 瞅着青阳王滑稽的样子,人皇感觉心情终于舒畅了许多,方才的惊疑和压抑烟消云散。 他呵呵一笑,“宋襄这收藏,的确有点意思。” 青阳王闻言心中了然,称呼直接从“宋卿”变成了“宋襄”,足以表明人皇的态度。 眼前这一箱子的宝物,价值难以估量,为了和妖族完成交易,天知道长陵王暗中都做了什么。 清算已成定局。 外面王府的寿宴依旧在进行着,宾朋满座,传杯送盏,好不热闹。 报唱声中,一件件贵重的寿礼送上,众宾客连声赞叹。 长陵宋氏的威望,在此次寿宴上达到了顶峰。 但宋氏的家主,曾和长陵王密会的中年男子,却是笑容僵硬,心不在焉。 一边应付着堂前宾客,一边偷偷看向后院,目光深处有无限恐慌。 他已经发现,整个宋府,从人皇踏入后院的那一刻起,就被彻底封锁了。 宋氏子弟们,也全都被人皇的侍卫高手给监视起来。 一股极度不妙的感觉在心头盘桓。 老祖宗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 荒野之上,风去风又来。 散落满地的枯枝残叶,杂草砂石,又重新聚拢,变回了江海客的形象。 神鼋背甲的确奇异,作为六品上的重宝,有窥探宇宙之能,曾令许多蛰伏暗处的强者被迫显形。 但谁也不知道,当年二代人皇收取神鼋背甲的全过程,被一根竹子看得一清二楚…… 事实上,人族有哪些重宝,威能如何,祝安基本都掌握了,并有相应的防备之法,丝毫不用担心。 至于现在这位心思缜密的六代人皇—— 既然此人用龟甲卜算,就说明起了疑心,这种级数的强者,疑心一起,便不会轻易消散。 祝安心里有数,也毫不在乎。 长陵王之死,被他布置得合情合理,是出于好意,给人族高层一个现成的台阶下。 过去几千年里,一向都是如此。 愿意按他设定的台阶走,便能轻松省力。 如果非要较真,试图探寻秘密,那就会……浪费很多时间。 能把他找出来的强者,至少目前的人族,还没有。 神鼋背甲的气息早已散尽,祝安继续行走在茫茫荒野之上。 “唔,还剩最后一件事。” 抬起手,掌心躺着一枚血红色的丹丸。 九炼血婴丹,仿佛一团血水,被薄如肌肤的表皮包住,滑嫩无比,感觉轻轻一碰就会破。 血水中央,隐约一个不停蠕动的白色物体,显得格外渗人。 此丹,大伤天和。 每一枚品质优良的成丹,背后都是无数孕妇婴胎的性命。 拐卖人口,杀戮无辜,炼制禁忌丹药……这枚九炼血婴丹,意味着无数血淋淋的罪恶,正隐藏在黑暗的角落里。 此方天地的人族,出现了和家乡地球一样的情况。 祝安有些感慨,不过也明白,这是难以避免的。 万妖之中,人最有灵性,但若残忍起来,连很多妖族都看不下去。 黑与白,复杂与矛盾,共同组成了人。 清理人族的黑暗面,也就成了一项永远也做不完的工作。 祝安清楚,光靠自己,肯定是忙不过来的。 好在,他培养了很多帮手,有的已经崛起,有的还在成长中。 荒野上,青年掀起斗笠,环顾四方,思索片刻,最终选定了一个方向。 “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 南阳城,城主府旁,一座挂着“代天执镜”牌匾的小衙门。 “李小竹!给你的卷宗都整理完了吗?”一名身穿官服的男子坐在桌后,板着脸问道。 “没,没有。”对面一个姑娘站着,结结巴巴地回答。 李小竹,十七八岁的年纪,容貌清秀,长发扎成简单的丸子头,一身黑色劲装,显得清爽干练。 她今天还特意用布条打了绑腿,打扮就像是负责维持治安的巡街捕快。 不过,挂在她腰间的,并非捕快令牌和腰刀,而是一面黑铁外壳的琉璃镜,造型古朴,镜面微微泛着异光。 这面铁镜,要比捕快令牌好使得多,放在外面,哪怕是修行者,看到了也得敬让三分。 因为它代表着一个官方的身份——镜卫。 修行者为非作歹,普通衙门是管不住的,初代人皇因此创立了镜卫组织,负责调查、追捕和囚禁那些犯罪的修行之人。 此外还有妖族潜入、鬼魅作祟之类的案件,情况不严重的话,一般也都由镜卫出面处理。 李小竹,就是南阳城的一名新人镜卫,腰悬最低等级的铁底琉璃镜。 说是新人,其实她当上镜卫都快两年半了。 只是根本没有执行任务的机会,天天忙于应付各种案牍文书,毫无实战经验。 这让志向远大的李小竹十分焦急。 “队正大人,卷宗其实整理得差不多了,这几天就能完工。” 此刻,李小竹小心打量着对面长官的脸色,弱弱地请求道,“要不,我先和大家一起出任务?我都准备好了。” 说罢挥了挥胳膊,展示自己今天特意穿的武夫劲装,正适合外出战斗。 “出任务?”队正冷哼一声,“你的任务就是整理卷宗。” “等把这箱卷宗整理完了,再来找我,我那还有两箱。” “啊?”李小竹傻眼了。 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座位,小姑娘面对着堆积如山的文书,忍不住哀声叹气。 “照这样下去,我还没成为行侠仗义、逍遥江湖的女剑侠,就要先猝死了。” “这些人,故意逼我,坏蛋,都是坏蛋……” 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伸出食指,用力戳着卷宗上的队正签名,以解心头之恨。 周围有同僚经过,看到李小竹这崩溃的模样,并没有上来安慰,反而面露讥讽之色,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也有镜卫幸灾乐祸,“还不肯低头?那就只能坐一辈子冷板凳了。” 李小竹闻言,立刻狠狠瞪着他,“低什么头,我靠自己,照样能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给别人当狗?” 那镜卫懒得吵架,摇着头离去,周围则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 举目四望,皆无好脸色。 耳中所听,全是冷言语。 李小竹也不再搭理众人,自己翻了一会儿卷宗,然后默默趴在桌子上,把头埋进双臂。 “真是难啊。” “唉,姨娘走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愿意给我撑腰了。” “……不,大哥哥肯定会帮我的。” “不过,大哥哥人在哪里呢?还是在四处流浪,当他的江湖侠客?” “他,还会回来看我吗?” 想到这里,李小竹揪了揪衣领,将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小木雕取了出来,捧在手心,细细打量着。 这是一柄袖珍的木剑,跟她的小拇指差不多大,材质呈青色,有点像是竹子做的,工艺粗糙,和寻常人家小孩的简单玩具没什么不同。 但它对李小竹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也一直随身佩戴着。 每次感到郁闷时,她都喜欢看看这袖珍木剑,想想过去的一些经历。 然后,心情便渐渐好了起来,有时候还会傻笑两声。 “哥哥当年就是在骗小孩,这怎么可能是飞剑呢?” 第27章 李小竹的第一柄剑 南阳街边,寻常巷陌。 一群七八岁的孩童叫嚷着,奔跑打闹着。 这个年纪的孩子,天真烂漫,但动起手来也没有分寸。 一个衣衫破烂的小孩,蹲在墙角,被打得鼻子流血,哇哇大哭。 “都给我住手!不许你们欺负人。”有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响起。 “李小竹,就你最喜欢多管闲事了,拽住她!” “揪她的辫子!” “你们——”李小竹奋力反抗,但寡不敌众,很快也摔倒在地,脑袋被踢了几脚,一身新衣服上沾满了灰尘。 她没有放弃,冷不丁一脚踹出去,把那个叫得最凶的孩童踹倒。 “哎呦,还偷袭,打她。” 拳头如雨点般砸落。 李小竹疼得龇牙咧嘴,但看那个孩子被保护了下来,却又感觉很开心,嘴角勾起,像是在得意的笑。 今天,也是锄奸扶弱的寻常一天啊。 忽有风来,一个头戴斗笠的青年,像幽灵一般出现,就站在旁边,静静注视着他们。 孩子们吓了一跳,看着那高大的身躯,还有斗笠之下平静的眼神,有些害怕,便一哄而散。 那个被欺负的小孩一声不吭,也跟着跑了。 只剩灰头土脸的小姑娘,躺坐在地上,仰着小脸,打量着这个气质好像很潇洒的青年。 是这个大哥哥帮了她,就像她帮了那小孩一样。 说明大哥哥应该也是好人,她并没有感到害怕。 “刚才,他们喊你李小竹?” 青年的声音响起,十分温和,听着让人感到莫名的安心,“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李小竹点点头,“好像是我出生的时候,院子里一丛竹子也长高了,我爹娘便取了这个名字。” “那可巧了。”青年声音里带着笑意。 小姑娘顿时好奇起来,“难道你也叫小竹?” “不,是我出生的时候,身边也长满了竹子。” 青年说着,伸出手,把浑身狼狈的小姑娘从地上拉了起来。 李小竹握着青年宽厚的手掌,感觉自己的手心温温热热的,十分舒服。 于是她也不放手,就这样被青年牵着,一起走在街道上,慢慢迈着步子,沐浴在阳光里。 “大哥哥,你是做什么的呀?” “嗯……我是一名游侠。” “什么是游侠?” “就是到处流浪,帮助别人的人。” “哦,那我爹娘也是游侠,虽然他们不流浪,但是帮过很多人——可惜他们都死了,在救人的时候,被坏蛋杀害了。” 说到这里,之前一直挨打也没哭的小姑娘,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青年也叹息一声。 “侠客就是这样啊,对抗黑暗,便要承担风险。就像你刚才去救那个小孩,结果被揍了一顿,衣服也脏了破了——现在是不是很后悔?” “嘻嘻,才不后悔,被揍是因为我还太弱了。等我以后变强了,也要当侠客,而且要当最厉害的女剑侠!” 李小竹满怀憧憬,眼中无限遐想,“就是在天上飞来飞去,特别潇洒的那种,还能一剑横空,取百里之外坏蛋的首级。” 青年哈哈一笑。 “是吗,我这里正好有一柄飞剑,就送给你吧。” “真的?” 李小竹惊喜万分,眼睛睁得大大的,紧张而又期待,紧盯着戴斗笠的青年,看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柄木质的袖珍飞剑。 就是普普通通的玩具小剑,似乎和小姑娘说的那种精光万丈、锋锐绝伦的飞剑有一点点差距。 但在一个八岁孩子的眼里,这两者并没有区别,都是一样的宝贵,一样的神奇。 “我也有自己的飞剑了!” 李小竹把袖珍木剑捧在手心,仔细瞅了半天,喜笑颜开,嘴角都快咧到了天上去。 持剑在手,大步向前,好像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小女孩矮矮瘦瘦,手里拿着一柄小小的剑。 阳光洒落,地面上拉长的影子,却是又高又大。 剑影修长,锋芒摇曳,仿佛天地之间的绝顶杀器…… 第28章 小竹查案,祝安归去 镜卫衙门,边缘的小角落里。 李小竹忆起往事,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疲惫的眼神里隐约有了光。 一瞬间,她好像不再是案牍劳形的凄苦文吏,而是那意气风发、御剑江湖的女子剑侠。 路遇不平事,飞剑取人头。 到那时,她会很强,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剑,真正的飞剑…… 遐想之后,再看看手中,这柄陪伴她多年的袖珍木剑。 李小竹曾抱着幻想,仔细研究过无数次。 如今她可以肯定,木剑里面并没有什么暗藏的玄机,就是哥哥拿来给她玩的。 想想也是,那个神秘的哥哥,虽然也是修行者,但四处流浪无家可归,天天穿着一身朴素的葛衣,戴的也是竹篾编织的农家斗笠,一幅落魄不堪的样子,看着就很穷啊。 李小竹算过,自己如果不升官阶,得攒十几年的俸禄,才能买到品质最普通的飞剑,穷困潦倒的哥哥又怎么可能随手就送一把出来。 不过,她依然很珍视手中的袖珍木剑,珍视幼年时那段偶然而奇妙的相遇。 “李小竹,你在这愣着干嘛?” 背后突然响起队正冷冰冰的声音。 “看卷宗,看卷宗。”李小竹一个激灵,瞬间从回忆中惊醒,赶紧把袖珍木剑塞回衣领中,装模作样地翻着桌上文册。 等身后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小姑娘才松了口气,心中哀叹一声。 这差事,她是一天都干不下去了! 真的想现在就辞职,挂镜而去,像哥哥一样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不过李小竹清楚,自己的修为太弱了,炼气境界才二境中,在同龄人里虽已拔尖,却还不足以独自面对各种危险。 此外,镜卫的身份是一个重要的保障,有悬在腰间的那面铁底琉璃镜,就算很多人想整她,也不敢直接动手。 镜卫衙门每月发放的几枚凝气丹,更是她几乎唯一的修炼资源。 因此,这份苦差事,恐怕还得再一段时间…… 到了傍晚,李小竹已是头晕脑胀,交了班,有气无力地出后门,回衙门后面的公宅休息。 公宅是给镜卫们的临时宿舍,但李小竹直接把它当成了家。 父母早已亡故,唯一的亲人姨娘前年也去世了,她不想一个人住在老宅,早就搬到了这里。 公宅临近镜卫衙门和城主府,内设重重阵法,住在这里,安全自有保障,那个一直觊觎她的什么狗屁邓公子,也是不敢乱来的。 刚打开房门,忽有白影飘落,把李小竹吓了一跳。 竟是一张写满字的纸条,也不知是被谁塞进了门缝里。 捡起一看。 “绑架孕妇,剖腹取胎,用于炼制血婴丹……” 简单扫上几眼,李小竹心中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身为公门中人,消息一向灵通,她想起来,最近几年是有孕妇失踪的案件,屡屡发生,一度闹得满城风雨。 城主府的捕快们找了几年,一点线索也没有。 镜卫也曾介入调查,没发现有修行者参与的迹象,也就没有投入太多的精力。 如今看来,如果纸条上所写为真,那南阳城中必然潜藏着一伙罪大恶极的歹徒,其中还有不少修行者! 李小竹左顾右盼,周边无人,也不知道是谁给的纸条。 此处公宅,专属于南阳镜卫,一直有人把守,外人不得入内,只偶尔有镜卫出入。 不过此刻也顾不得纠结这个了,李小竹匆匆回到镜卫衙门,把纸条交给还在板着张脸的队正。 “塞到你房门口的纸条?”队正冷哼一声,“李小竹,卷宗整理不完,你就别想出任务,耍这些把戏没用的。” “公宅只有镜卫能进,是哪个同僚连破案的功劳都不要了,把这么宝贵的线索交给你?” “我——”李小竹无言以对,愣了半晌,才弱弱地回道, “不用管我,关系这么多条人命的大案,您总得再查一查吧?” 队正将纸条往桌角一丢,“如果真有可靠的线索,我自然会通知城主府那边,用不着你来操心。” “……” 李小竹回到自己房间,在床上躺了半天,也不明白队正这话什么意思。 到底是查呢,还是不查? 看那样子,有点像是不打算查的,毕竟因为邓公子的缘故,队正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李小竹纠结半天,想象中那剖腹取胎的惨状在脑海里盘桓不去。 “哼,指望不上这帮人,我自己来!” “不管是真是假,总要去看一看,我才能安心。” 她知道这很危险,却还是想去。 或许,当年同为镜卫的爹娘,在面对危机时也是这样想的。 “也不用深入调查,只需找到一点确实的证据,队正想装傻都不行。” 她从床上跃起,伸了伸坐了一天又酸又麻的老腰。 随即,一股无形的气流出现,覆盖体表,将一身衣服都顶了起来。 炼气二境——护身。 灵气可护在肌肤表面,如一层无形的铠甲,刀枪不入,水火难侵。 二境的炼气士,虽然战力一般,但防御还是不错的,自保绰绰有余。 李小竹又翻出自己从来没用过的佩刀,挂在腰间,对着镜子照照。 哪怕灵气撑起了衣服,感觉还是挺瘦,但一身黑衣佩刀,便多了几分肃杀之气,掩盖了那种小姑娘的青涩。 李小竹很是满意。 考虑到那邓公子可能派人盯着自己,她决定再试试易容,然后等天黑一些的时候,悄悄出门,去纸条上提到的那几个地方转转…… 镜卫衙门斜对面,一座酒楼内,祝安坐在窗边,举杯独酌,偶尔看看窗外的夕阳。 “这个小姑娘,日子过得倒是挺辛苦的。” 李小竹的情况,包括面对的各种压力,祝安都已一清二楚,但并没有干预。 生活上的些许波折,难道还得指望他来帮忙? 至于小姑娘的修行,也没有任何问题。 当年祝安在遇见李小竹后,特意多待了几天,不仅带她入了炼气的门,还在她体内埋了灵种。 在感应到经脉内灵气匮乏时,灵种会自动激活,悄悄释放灵气,补足亏空,犹如一颗缓释的极品灵丹。 如此一来,就不用担心修炼资源不够,这也是李小竹进境飞快的原因之一。 所以,祝安此番来到南阳,只是想看看当年的小女孩有没有变化。 人心复杂,最是善变。 尤其是在困难面前、压力之下,曾经的梦想与坚持,也会如风雨侵蚀下的钟乳石山,逐渐千疮百孔,脆弱不堪。 年轻时的长陵王宋襄,镇守边疆百年,和妖族血战无数场,屡次重伤不退,震慑八方,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但到老了,心态逐渐转变,便在邪路上一去不复返。 祝安修行炼神之道,可以一眼看穿大部分人的想法与记忆。 但人心随着时间推移而发生的转变,却是变幻莫测,难以琢磨,恐怕只有高深的卜算之术才能预知一二。 祝安不擅长那些,还是用更简单直接的办法——时不时出来转一转,看一看。 这次,他来了,也看了。 “还是像以前一样啊。” 祝安欣然举起酒杯,朝着窗外遥敬一下,仿佛是对公宅那边的李小竹致意。 放下杯子,摊开手,躺在掌心的九炼血婴丹轻轻一颤,便飞出了窗外,消失无踪…… 和九炼血婴丹有关的人,可以分为两批,一批专门拐卖、绑架孕妇,另一批则负责炼丹和售卖。 拐卖绑架的案犯以凡人为主,难度低一些,祝安通过血婴丹进行感应,直接锁定了几个位置,将线索交给李小竹,也是对她的一次考验。 至于另外一帮炼丹的,能跟长陵王搭上线,肯定不会是普通的修行者,所以得交给更强的人去处理。 此事,便算安排完毕了。 邻座的几名食客也是修行者,却根本没有察觉到那枚邪气四溢的血婴丹,仍在推杯换盏,高谈阔论: “听说没,黑鹰王和山猿王不知为何突然开战,两尊实力妖王强强对决,打得大地都崩裂了,声震百里,何等恐怖!” “打得好!最好是能同归于尽。”有人幸灾乐祸,拍手称快。 还有人分析起来:“这两尊妖王的领地都靠近我人族边界,一直是极大的威胁,如今却开始狗咬狗,这是好事啊——或许我们的尊王能插上一手,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会不会是假消息?这两尊妖王按理说是一伙的吧?怎么会突然自相残杀。”也有人表示怀疑。 “不错,也有可能是饵,引诱我人族强者上钩。” “时局扑朔迷离,难以揣测啊……” 众人一阵感慨,殊不知缔造这局面的“幕后黑手”就静静坐在旁边。 祝安听到这些,依旧面色如常,只是想起了远在山里的熊猫丸丸,还有小赤狐红云。 “也不知道这俩小家伙修炼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偷懒。” 本体与分身共享记忆,但这个化身“江海客”的祝安离北山有点远,此时也可以算作一个独立的个体。 在他看来,这几日过得挺热闹,吃了两顿面,参加了一场大寿,见了几个故人。 但对于一根竹子而言,偶尔热闹一下便够了,喧嚣的俗世并非归宿。 祝安又有些想念山里的宁静了。 “去也去也。” 有一缕微风,不知自何处起,透过桌边镂空的窗棂,飘然而去,融入茫茫暮色之中,亦不知将终于何方。 旁边说得兴起的食客们偶然转头。 “咦,那边的人怎么不见了?” “不知道,刚才下楼了吧,没事,继续聊咱们的……” 第29章 花栗松鼠的机缘 青山不曾动,白云自去来。 山间,苍林蓊郁处。 一头矮矮瘦瘦的食铁兽爬上高高的树梢,摇摇晃晃,一边勉强保持着平衡,一边抬头望着天上。 有松散的云絮悬浮在空,似雾中梨花,风中飞雪,无声中环绕着下方的北山,也遮挡了它的视线。 在旗山的时候,天上并没有这么多的云,自从来了北山,头顶便常常是云遮雾绕。 丸丸并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就静静地看着,享受这难得的休息时光。 悠然间,感觉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云,飘向万里之外,游经它曾流浪过的山山水水,然后停在了娘亲最后站着的地方…… “等我变得再强一点,就回去看一看。”丸丸心中暗道。 如今,人族炼体法的修行十分顺利,它很快就完成了一境外修,又开始二境内练——控制气息,蕴养脏腑,增强五感。 和妖丹法简单粗暴的凝聚气海相比,人族法门的花样更多,还使用了很多人类自创的术语,繁杂玄奥,极难入门。 这么一部炼体法,若是流传到了妖族,妖王看了估计也得头大。 北山之竹却直接以神念传功,省却了无数麻烦。 “确实是神通广大啊,我怎么感觉,妖王也不如他厉害?”它晃着小脑袋,思索起来。 忽有微风,从遥远的地方归来,轻轻拂过它的面庞,旋即又飘散而去。 丸丸鼻子有些痒,打了个喷嚏,嘀咕道:“不会是北山之竹在作怪吧?” 咔嚓,下面的树枝终于承受不住它的体重,断了。 “唉……” 黑白色的身影笔直栽了下去。 丸丸一骨碌爬起来,揉揉屁股,不再胡思乱想,转身又回柳树林,准备再拿下一片竹叶,打牢炼体二境的根基。 北山之竹说了,每有一片竹叶被拿走,他就会再续上一片,而且品质会越来越好。 这让丸丸很是期待。 结果站到柳树林前,看着前面热闹的景象,它直接呆住了。 那只最喜欢偷袭它的花栗松鼠,居然也加入了进来,向着一根大柳树发起冲击,试图夺取树上挂着的玉晶果。 “咕吱,咕吱。”花栗松鼠不会说话,但是不停甩来甩去的大尾巴,表明这个小家伙现在很是激动。 赤狐红云则蹲在旁边,拍着小爪子,嘤嘤叫着给加油助威。 丸丸看得满头黑线。 什么鬼,这家伙甚至都不是妖族,怎么也来凑热闹了? 红云幸灾乐祸地解释道: “它估计是好奇,有一次偷偷溜了进来,想要吃竹叶。北山之竹发现了,说这是缘分,便让我们带它一起。” “……”丸丸无语。 这花栗松鼠虽然不是很聪明的样子,但若天天跟它俩混,耳濡目染之下,智慧便会飞速提升。 等吃到那枚玉晶果,恐怕就可以化妖了。 到那时,如果这松鼠还想着偷袭自己…… 丸丸倍感压力,扭头冲进了另一边的柳树林,决定加快修行的进度。 迟早有一天,它要把这个可恶的小东西拿捏在手里,狠狠蹂躏一番! 红云见状,也结束了休息,准备开始新一轮痛不欲生的磨练。 丸丸已经拿到了一片竹叶,尚且如此努力,自己现在什么都还没拿到呢。 山上,柳条抽击的呼啸音浪不绝于耳,时不时夹杂着一声痛呼。 山下,忽有喜悦的歌声响彻村庄,回荡在暮色里,起伏在松涛中。 “回家喽——” 第30章 村庄里最神秘的几个人 之前进城的青壮们,今天下午终于回到了北山村,背着大包小包的物资,满载而归。 他们的父母和妻儿,这些时日天天站在村口,翘首以盼,如今终于看见那熟悉的身影,一个个喜极而泣。 “爹!”小飞冲上前去,围着一个汉子上蹿下跳,又哭又笑,兴奋得跟猴子似的。 “俺就知道,爹你这么厉害,肯定会平安回来的。” “小兔崽子,油嘴滑舌,就惦记着糖葫芦吧?”汉子笑骂一声,“在最上面的包里。” 孩子抹掉眼泪,欢呼一声。 糖葫芦用油纸包着,随汉子经过数日的翻山越岭,外面的一层饴糖已经软化,有几枚山楂果也被压扁了。 但在小飞眼里,这就是世界上最美味、最难得的零食。 他叼着糖葫芦,又硬是从汉子背后扒下来一个包裹,用自己小小的脊背扛起来,好减轻汉子的负担。 父子俩背着大包小包,并肩而行,在夕阳下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小飞嘴里嚼个不停,又含混不清地解释道: “爹,俺也没骗你,祭堂里那个扫地的老婆婆说,神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让俺安心等着就行,说你们肯定会回来的。” “祭堂里的老婆婆?”汉子愣了,确认了一遍自己没听错,便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儿子。 “走,回家再说,别让你娘久等。” …… “咱们村子与世隔绝,祖祖辈辈都在山里一起生活,按理说大家都是这样,不过——” 汉子坐在家里,斜靠在炕上,美美地抽了口旱烟,兴致高了,便跟儿子聊起村庄里的小秘密。 “却有那么几个人,非常的神秘,不像是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的,但究竟是不是从外面来的,也没人清楚。” “反正他们是一直待在村里,好像从来没有出去过。” “平时说起这几人,大家都有印象,但仔细一问,又都不了解,甚至很少能见到。” “那个在祭堂里打扫卫生的老婆婆,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我每次去祭堂,极少能看到她,但祭堂永远是干干净净的。” “而且,好像也没人能跟她说得上话,到目前为止,你应该是唯一一个……” 汉子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声音也变得飘忽不定,故意把气氛渲染得无比诡异。 小飞听完,全身直起鸡皮疙瘩,惊恐道: “爹,她不会是鬼吧?” 汉子成功把儿子吓得胆战心惊,见状得意地哈哈大笑。 “怕什么,这里是神竹大人的地盘,鬼哪敢进来?” “也是哦。”小飞点点头,好奇心压过了恐惧,又追问起来,“爹,还有哪些人是这样的?” “嗯……”汉子沉吟片刻,“你们学堂那位高个子先生,也是说不清来历的。不过,他人倒是挺和气,愿意跟我们聊天。” “我以前没事的时候,还去跟他请教过学问哩。” “你说的是岳先生啊,他肯定不是鬼。”小飞这下十分笃定,前阵子岳先生还摸过他的脑袋呢。 说到这,屋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狄小飞,在吗?”一个男人干巴巴的声音响起。 “啊,是岳先生!”小飞赶紧跑过去开门,“先生快进来喝茶。” “不用了,就是来通知你一声,明天得去学堂了。”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身材高高瘦瘦的男子站在门前。 他颧骨凸起,显得脸庞更加瘦削,苍白的脸颊有些僵硬,低头看着小飞,挤出一丝微笑。 “这些天,你们几个孩子有家人被困在外面,因此无心念书,这也是人之常情。” 小飞回头瞥了眼房间里的父亲,有些心虚。 岳先生也对汉子点头致意,再摸摸小飞的脑袋。 “如今,家人们都平安归来,你们从明天起也得按时去学堂了,知道了吗?” “知道了,我会按时去的。” 望着岳先生的背影,小飞想起父亲刚才的话,心里难免有些发怵。 岳先生一直挺和气的,可今天看起来,真有点……阴气森森的样子啊。 这个念头一起,小飞顿感脊背发凉,寒毛倒竖,极度危险的感觉正在迅速逼近! 下一刻,他耳朵就被揪了起来,疼得龇牙咧嘴。 “小兔崽子,这几天趁我不在,居然还敢翘课!找打!” “爹,俺要去接你,没工夫上课啊……” 父子俩站在门口,没说几句,突然一愣,就听远方传来巨大的吼声。 鹰啸猿啼,纠缠在一处,高亢激昂,响遏行云。 兼有大地震颤的闷响,成排树木倒塌的轰鸣,仿佛地裂山崩,惊得无数鸟雀飞逃,渐渐有十几丈高的烟尘弥漫而起。 “我在城里就听说了,最近周边有许多妖族正在打仗,波及很广。” 汉子严肃起来,揪着儿子的耳朵,狠狠警告着: “你这混蛋小子,再敢到处乱跑,小心被那山一样高的猿猴抓到!” “那种巨猿看到你,就跟你看到糖葫芦似的,抓进嘴里一口嚼碎,神竹都救不了你!” 小飞感受着前方吓人的动静,忍不住有些哆嗦,“爹,那边离这里好近啊,咱们村子还安全吗?” “待在村子里就没事。”汉子大手一挥,丝毫不慌。 “咱们村子,虽然偶尔会进野兽,但还从来没有被妖族发现过。” “神竹大人的神通,可不是开玩笑的。” 汉子信心满满的语气瞬间感染了小飞。 于是,今年刚满十岁的小男孩,安心坐在了父亲的肩头,仰头望着夕阳下滚滚的烟尘、隐约的黑影。 目光里有紧张,有好奇,也有一丝遐想…… 岳先生又离开了一户人家,边走边在心里数着,还剩哪几个喜欢翘课的孩子。 忽然听到远方骇人的声响,他面色一冷,停下了脚步。 虽然隔着几座山,但那边正在发生的情况,这个好像弱不禁风的教书先生,却一眼看得清清楚楚。 “区区上境,两只小畜生,也敢在此地放肆?” 岳先生开始感到愤怒,周身隐隐激荡起了黑红色的雷弧,枯瘦的脸颊被身边树木的阴影所笼罩,晦暗不清。 他的瞳孔深处,则泛起奇异的色彩,似有一些模糊不清的画面闪过,硝烟,断旗,血海,残破的尸体堆积如山…… 一阵风忽然从北山之上吹来。 “你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听着耳畔突然响起的声音,岳先生身子一颤,目光瞬间恢复清明。 他赶紧弯下腰,恭恭敬敬朝着北山方向行礼。 “多谢神竹大人点醒,晚辈差点又犯那老毛病了。” 说罢仍躬身不起,等确定没有其他指示后,才缓缓直起腰来,嘴里开始不停地念叨: “静心,静心……”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用胳膊夹住上课用的书本纸张,缓缓步行,仍是那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继续走向下一个学生的家。 第31章 李小竹的错误 南阳城,入夜时分。 李小竹一身黑衣,趴在房顶,从瓦片上移动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悄悄围绕着目标位置转圈。 身为镜卫,不仅要刻苦修行,潜行、易容、侦查、暗语这些技艺也不能落下。 她当了两年半的新人,也苦练了两年半的基本功,从未懈怠,就是为了出任务时能用得上。 今晚便用上了,效果不错,一切顺利。 纸条上写的其中一个绑架团伙窝点,就在此地。 李小竹在房顶上挪了挪位置,终于有了不错的视野,方便观察最可疑的一间房。 透过窗纸上破烂的一角,定睛看去,屋内好像有一个妇人,蜷缩在角落里,额头带血,无声无息,许久都没有动过。 李小竹心脏狂跳,这里真的有问题! 她很想跳下去救人,但还是忍住了。 旁边几间房里也有人,可能就是案犯,人数、实力都未知。 李小竹举起腰间悬挂的铁底琉璃镜。 这是镜卫独有的法器,由皇城的优秀匠师统一炼制,拥有观气、留影等功能,专门为了查案而设。 将琉璃镜对准那几间房屋,从侧边看,镜面上泛着淡红色,表明观照到了炼体士的血气。 有修行者在,她一人自然不能轻举妄动。 而且,这里也不是唯一的窝点。 想要斩草除根,一网打尽,还是得靠镜卫的大部队。 当下要做的,是先取证。 李小竹又将琉璃镜对准了屋内妇人的位置。 将灵气灌输进镜中,再用手指按一下镜框某处,镜面上妇人的影像便被留取了下来。 取证成功,她火速撤离,爬到另一户人家的屋顶,再跳到无人的小巷子里。 起身便直奔镜卫衙门。 过了两条街,她便不再掩饰脚步声,用最快速度狂奔,生怕晚了会出意外。 不料才跑到一半,前方突然窜出五六道黑影,拦住了去路。 “我说怎么走着走着突然不见了,原来是在这里。” 为首一人笑呵呵道,“李镜卫,这么晚了出来干嘛?” 听到这声音,李小竹心中一沉,立刻举起手中琉璃镜,威严地喝道: “你就是邓茂玉的走狗吧,可知袭击一名镜卫的后果!” 南阳城中邓公子,背景深厚,风流无双,最喜招揽女子修行者,名曰“护院”,实为双休的陪床。 容貌娟秀、气质清爽干净的李小竹,倒霉地被他看中,屡遭骚扰。 幸好小姑娘作为镜卫烈士的子女,修行天赋也不错,年纪轻轻便被破格选取,成为了一名镜卫。 邓公子再眼馋也不好乱来,于是专门派了几个人,时不时跟踪盯梢。 同时动用关系,让李小竹的同僚们针对她,给予心理上的压力。 “强扭的瓜才是最甜的。”邓公子曾笑眯眯地对小姑娘这样说,“你越是抗拒,到时候本公子就越兴奋。” 同僚制造的压力都不算什么,李小竹其实早就看淡了。 当年衙门里那些疼爱她的叔叔婶婶,都和父母一起走了,对如今这个衙门,她没什么感情,被孤立也无所谓。 可是今晚,情况却是极度的危险。 她本以为易容术起到了效果,出门时也没发现异常,没想到还是被那些人偷偷跟来了。 更没有想到,他们竟敢当街行凶,围堵一名镜卫! 对面为首之人,应该是一名二境巅峰的炼体士。 论前期战力,炼气士明显弱于炼体士,要以二境中对抗二境巅峰,李小竹自忖毫无胜算。 她只能出言威慑,声音故意放得很大,两边的住户应该能听见。 孰料下一刻,对面也高声喊道: “邓府办事,附近人都老实点,每家赏五十两白银!” 两边街巷鸦雀无声。 李小竹气得浑身发抖。 “还有,我们可不是袭击镜卫,是请你去邓府小坐一晚,由邓公子亲自招待,等到明天早上,就可以回去了。” 黑影们邪笑着,逼近着。 李小竹回头,看到后面也有人堵路。 这下彻底没了侥幸心理,只能背水一战。 失败的后果,她无法接受。 死,也不能被带去邓府。 “不过是死而已。”小姑娘突然有些明悟,镇定下来,不再那么慌了。 死,好像也就是去和父母见面啊。 正好,自己也好久没跟他们说话了,可以讲讲这些年“行侠仗义”的经历,讲讲那个送她“飞剑”的游侠哥哥…… 李小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后两边的敌人身上。 因此没有发现,在衣领内,挂在脖子上的袖珍木剑突然亮起了微光。 然而,这微光只是隐约亮了一下,便又黯淡下去。 直至沉寂,再无变化。 李小竹已经拔出短刀,站在黑暗的街巷之中,独自迎向森寒的夜风。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自对面。 “李小竹,你好大的胆子!” 是队正的声音。 “深更半夜,没有报备,就独自带着铁镜和佩刀出门,你可知这是违反了条例?” 夜间看不清面容,但李小竹已经能想象得出,那副板着一张脸的讨厌模样。 我都准备死战了,还要先在这里挨上级的骂? 李小竹愤愤地哼了一声,没有理他。 “是刘队正啊,这点小事,你过来干嘛,有空一起喝酒啊。”黑影笑了起来。 仓啷啷! 刀身映着远方的依稀灯火,仿佛遥远的流星,一闪即逝。 血液飞溅的声音,好似一盆水被泼到了地上。 黑影在惊愕中轰然倒下。 “你这样的蠢货,再练十年也还是新人,还想出门做任务?”队正继续骂着李小竹。 刀声继续,一个又一个黑影在惊恐中毙命。 “不听指挥,任性妄为,最后只会白白送死,给你爹娘丢脸。” 剩下的黑影发现领头的都死了,也不敢跟一名镜卫队正对抗,纷纷逃窜。 街口只剩队正一人,在阴影中持刀而行,脚下全是尸体。 李小竹呆若木鸡。 看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她终于想起来了。 童年的时候,每次过春节,那些镜卫都会组团来家里拜年,好不热闹。 那时,人群后面一直跟着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不怎么说话,总是板着一张臭脸,好像不是来拜年的,而是来讨债的。 所以,当时才六七岁的李小竹,就已经很讨厌他了。 但其实,那个年轻人每年都会来,直到她父母双双战死。 “原来,我一直错了啊。”年轻的姑娘喃喃道。 第32章 多灾多难的人生 是夜,南阳城中风声鹤唳。 大量镜卫紧急集合,在街巷之中奔走如飞。 李小竹紧跟在队正身后,前去包抄一处处绑架窝点,一路上激动得小脸发红。方才险些遇害的经历,也丝毫没有影响心情。 这是她成为镜卫以来,首次执行任务! 在夜幕下的城池中穿梭,来去如风,消灭一个又一个坏人,恰如哥哥那样的游侠儿一般。 她加入镜卫,就是为了过这样的生活啊。 可惜,李小竹梦寐以求的生活只持续了一晚。 次日早晨,旗卫们收队,她就被队正喊了过去,挨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骂。 然后又“收获”了整整三大箱卷宗,足够忙上几个月的了。 此外,作为违背条例的惩罚,她这半年要经常值班,期间只能住在公宅,不得私自外出。 李小竹被骂得头昏脑涨,狼狈地抱着卷宗,站在队正面前。 可心情却不像以前挨骂时那么窝火了,反而有点开心。 原来,队正也是好人啊。 看似和其他同僚一样,处处刁难她,实则是把她保护了起来,避免外出遭到袭击。 以那群邓府走狗的猖狂程度,若没有队正,李小竹估计自己早就在出任务时遇害了。 谁能想得到,那邓公子已经如此无法无天。 李小竹心中有庆幸,也有一丝阴霾。 等队正骂得累了,喝茶解渴时,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队正大人,昨晚那些邓府的走狗,有几个跑掉的……会不会是隐患?” 不料队正听到这话,又来气了,用力攥着茶杯,瞪着她道: “滚!” “哦。” 李小竹灰溜溜地跑了。 回到自己的座位,周围的同僚依旧没有好脸色,但她完全无所谓,就安心做着自己的事情。 既然短期内出不了任务,那就专注于修炼好了,早日晋升炼气三境,到时候看谁还敢当街堵她。 李小竹终于感觉,这样的生活还是蛮有盼头的。 …… 三天后,队正出门查案,到了傍晚,被人用担架抬了回来。 他胸膛遭遇重击,凹陷下去一大块,多根肋骨断裂,险些插入心室,森白色的骨茬露在外面,显得狰狞可怖。 如此伤势,换做常人早已毙命。 队正倚仗二境炼体士的强壮体魄,顽强地活了下来,此刻紧咬牙关,竭力维持着清醒。 “怎么会这样?”李小竹赶紧冲过去,看到这般惨状,脸色变得煞白,一时间难以接受现实。 有个同僚瞥了她一眼,眼神复杂,“你觉得呢?” “我——”李小竹身子猛地一颤。 邓府,邓公子! “你过来。”队正示意小姑娘凑上来,艰难地张嘴,低声嘱咐道: “我养伤这段时间,你需小心,就待在衙门里,别出去。” “抽屉里有一封调令,你拿着,如果感觉情况不对,就立刻逃去荥阳城,偷偷地走。” 说完最后一句,便再也坚持不住,闭眼晕死过去。 紧紧握着队正的手,李小竹用力点头,泪如雨下。 …… 北山,柳树林前。 祝安分出一缕神念,正陪着丸丸、红云和花栗松鼠,看它们顶着柳条的抽打,拼命辗转腾挪。 各种颜色的身影飞速晃动着,有黑白相间,有棕白条纹的花栗色,也有如火一样的鲜红。 山里养了这么三个小家伙,明显热闹了些,感觉也挺不错。 以前的北山,还是太清冷了。 啪! 丸丸和红云几乎同时挨了一下,被扫飞出去,躺在地上直抽抽。 还没缓过劲来,突然听到了北山之竹的感慨声: “有些人的生活,真是多灾多难啊。” 丸丸和红云疑惑地对视一眼,人?那应该说的不是它俩。 “越弱小的存在,生活越是充满了变数,随便一点波折,都有可能演变成无法承受的灾难。” 这回祝安是冲两个小家伙说的,“所以,还是努力变强吧。” 赤狐红云乖巧地点点头,对此深有体会。 在来北山之前,它是妖族最底层的一只小小狐妖,连很多野兽都打不过,周边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必须警惕,因为很有可能是致命的威胁。 它的一位长辈,还没有机会去见一次北山之竹,便死在了其他妖族的爪下。 丸丸思索着,却有些迷茫,“到底多强才算是强呢?” “我的娘亲也很强,但到最后还是死了。” “我们食铁一族的老祖,据说又比娘亲强大无数倍,可为什么也死了呢?” 这是一个好问题,祝安沉默半晌,迟迟没有给出回答。 万载修行,他一直在变强,但随着眼界的开阔,看到的世界越来越大,发现的危险便也越来越多。 现在的自己,是否足够强了呢? 祝安也不敢保证。 所以,他还是和当年一样,尽可能的谨慎一些,以低调的姿态,默默隐居在北山深处。 柳树林前,气氛安静了许久,丸丸还以为北山之竹的神念已经走了。 突然,耳畔又响起了那平静温和的声音: “这个问题,只有当危机真正来临时,我们才会知道答案。” “但在此之前,该做的准备,仍然还是要做。” “当有一天,你准备得足够充分了,发现哪怕整个天地都与你为敌,你也能安然处之。” “到了那个时候,应该就差不多了。” “啊?”丸丸晃着黑乎乎的耳朵,忍不住怀疑道:“这也太夸张了吧,能与整座天地匹敌,那得修炼到什么时候?” 夸张吗?祝安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天空中,白云成层,如素锦铺开,再度将这僻静的大山笼罩起来…… 第33章 炼气士的最后一口气 夜黑,风高。 南阳城外,百里旷野,齐腰高的荒草覆盖大地,在寒风中起伏摇曳。 一个穿着黑衣的瘦削身影,背着行李,弯腰压低身形,在漫漫荒草之中潜行。 虽然按队正的意思,李小竹可以先躲在镜卫衙门里,感觉情况不对再离开。 但她还是当晚就走了。 李小竹明白,自己太弱了,留下来就是一个拖累,拖累那些想保护自己的人。 队正这次重伤,尚且有救,但如果为了她,继续跟邓府对抗,定会惹来杀身之祸。 “要早日痊愈啊。”李小竹在心里默念着。 “爹,娘,还记得那个经常来拜年、总是板着脸的人吗?你们也请保佑他。” 奔行多时,她停步休息,身子蹲下去,整个人藏在荒草之中。 回头望去,高大的南阳城在黑夜中只剩一团模糊的黑影。 昏暗月光下的荒野,氛围幽静,只能听到瑟瑟风声,戚戚虫鸣,并无其他异响。 此次逃跑,李小竹已经做到尽可能的小心。 易容换装,在城里转了几圈,利用拥挤的人群隐藏自己,确定无人跟梢,才卡着城门关闭的时间偷偷溜了出来。 她知道此举有风险,但自己该承担的风险,还是得自己扛。 好在,如今看来,应该是安全了。 她松了口气,最后用留恋的目光望了一眼家乡。 此次逃离,短期内就不回来了,哪怕队正伤势好了也不行。 至少得晋升三境,才有回家的资格。 若是能成四境宗师,再回南阳,便是整个邓府,也得乖乖认怂。 现如今二境的她,就只能如丧家之犬,仓皇逃窜。 “还是修为不够啊。”李小竹有些后悔,最近两年日子还算安逸,她修行也倦怠了一些。 直到此刻,才深感修为的重要性。 每提升一个境界,命运都会大不相同。 “走了,去荥阳,去找一个能安心修炼的地方。” 休息结束,李小竹擦了把汗,准备继续出发。 身后却传来了翅膀扑棱的声音,越来越近。 李小竹赶紧趴倒在地,回头看去。 只见一只灰雀振翅而来,没有继续往前飞,反而开始在她的上方盘旋。 “遭了……” 她心一沉,立刻意识到不妙。 鸟雀类的小型妖禽,很多凶性并不强,和人族的关系也不错,那些实力雄厚的家族、门派,都喜欢豢养几只,精心培养,可用于传信、追踪。 镜卫衙门里也有两只蜂鸟,由专人照料,李小竹就曾见过。 它们智慧层次不低,会说妖语,能与人进行简单的交流,放出去执行任务,凭借无比敏锐的视觉,可在茫茫人海之中轻松锁定目标。 鸟雀类妖禽轻盈的体型,更是造就了惊人的飞行速度,哪怕炼气宗师御风而行,都未必能追得上。 李小竹抿着嘴,悄悄从背包里摸出一把钢针,找准时机,猛地朝天上甩出去。 唰——灰影一闪,瞬间出现在三丈开外。 “喳喳,叽叽喳喳。”灰雀在空中跳着舞,发出清脆欢快的叫声,好像是在嘲笑下方的小姑娘。 李小竹又尝试了一次,钢针连灰雀的影子都没碰到。 她无奈地摇头,炼气二境,灵气只能覆盖在体表,用于防护己身,没什么攻击力。 若能晋升三境“离体”,灵气脱体而出,推动钢针飞射,速度便会快出许多倍。 现在,奈何不了移动敏捷的灰雀,她只能继续跑,看能不能在敌人追上来之前,逃入前方的山林里。 李小竹站起来,也不再弯腰遮掩行踪了,直起身放足狂奔,用尽全力,逃向远方。 灰雀也不攻击她,就在上方盘旋着,叽叽喳喳的声音叫个不停,仿佛是无情的嘲弄。 时间推移,皓月东升,月色逐渐明亮,将荒野照得清清楚楚。 李小竹孤身一人,在前面狂奔逃命。 后面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都骑着快马,疾驰追击,将距离越拉越近。 “上去一个,逗逗她,记得别伤了脸,公子还要享用呢。”有人笑道。 仿佛是掠食者在玩弄爪下的猎物,一个大汉露出残忍的微笑,扬鞭一甩,加速冲了上去。 李小竹转身就是一把钢针,猛地甩过来,十多根针在月色下泛着冷光,瞬间笼罩一人一骑。 咻—— 骏马嘶鸣,险些摔倒,壮汉也痛呼一声,滚落在地。 “哈哈,没用的家伙。”众人嘲笑一番,从壮汉身边冲了过去。 这批人都是炼体武夫,是邓府豢养的打手,武艺不俗,耍暗器的本事还在李小竹之上。 在吸取了壮汉的教训后,他们就缀在后面远程袭击,把小姑娘当成活靶子。 锋利的飞刀旋转而去,轻松将李小竹背上的包裹划破,里面东西全部掉了出来。 几枚飞蝗石呼啸着射出,先击中右肩,再击中左肩,废了她的双臂。 最后两枚飞蝗石,精准地击中了双腿的膝盖窝。 眨眼工夫,李小竹四处关节被废,噗通摔倒在地,已无反抗之力,只能在荒草丛中痛苦地滚来滚去。 “真是个傻丫头啊,邓公子何曾亏待过你们这些‘护院’,躺在床上两腿一张,灵丹灵药就到手了——多美的交易,老张我想做还没资格呢,你竟然不愿。” 为首的男子摇头笑着,手里攥着一圈麻绳,缓缓策马上前。 其余人也淫笑几声,一边说着各种荤段子,一边包围过来。 李小竹瞪着他们,双眼通红,目眦欲裂。 这些坏人,她是没能力一一斩杀了,作为一个“侠客”,她还是太弱太弱。 有愧父母和哥哥的期望。 不过,她还有一口气,最后一口气。 或许在咬舌自尽之前,还能带走一人。 炼气士,体内气机充盈,突然缩紧胸腹,压迫而出,便能吐气伤人。 若能口含石块、铁丸,也是极具杀伤力的暗器打法。 不过这一招射程太短,又不易命中,往往作为近身搏杀时的杀手锏。 李小竹想找块硬一点的石头,在地上滚了几圈,可惜只能看到一些碎砂。 衣领间却有坚硬之物,硌了她一下。 李小竹恍然,躺在地上,望了眼头顶星空,眼中闪过一丝怀念。 “最后再帮我一次吧,哥哥。” “你送的‘飞剑’,虽然是假的,但未必不能斩杀坏人啊。” 她滚进草丛深处,强忍着肩膀剧痛,将那柄袖珍的木剑取出来,咬断绳线,含在口中。 等为首的男子来到近前时。 “嗬!” 炼气士的胸中最后一口气,暴烈而决然,推动袖珍木剑,化作一道青色的虚影,瞬间飙射而去。 那男子却早有预料,直接趴到马背上,让青色虚影从头顶掠过,消失在了远方。 “呵呵,小丫头,炼气士的这一招,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李小竹咬着舌头,有些难过。 还是差了一点啊。 不过,最后这一刻,吐气御剑,隔空对敌,倒也有几分女剑侠的样子了,还是蛮不错的。 这让她又有些宽慰,感觉没有那么遗憾了。 马背上的男子重新坐直身体,嗤笑一声,“现在没招了吧?” 众人也期待地笑起来,“快,赶紧打晕了扛回去。” 天上的灰雀,此时却突然急促地尖叫起来,声音几乎变形,无比的慌张。 空气中,隐隐传来一丝异响,连绵不绝。 众人疑惑地抬头望去,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当场失态,一个个惊叫出声。 “怎么会这样!” 为首的男子更是吓得脸色惨白,疯狂抽动着马鞭,拼命转身逃离。 夜幕下,有漫漫一片青光,霎时浸染月色。 寒风呼啸四起,一柄袖珍木剑,去而复返,携令人窒息的威压,如云间一道青雷,骤然从天而降。 锋芒闪烁,似刺目的电光,凛冽不可直视。 野草倾倒,骏马悲鸣。 这一片苍莽荒原,此刻仿佛臣服于剑下。 一刹那间,青色的剑光照亮了夜幕,也照亮了李小竹脏兮兮的小脸。 她呆呆地望向天空,感到无比震撼,眼中突然涌出泪水。 “哥哥从来就没有骗我,这真的是飞剑啊。” 第34章 岭南铁尺剑 噼里啪啦,火苗轻轻爆炸的声音,将李小竹从沉睡中惊醒。 睁眼看去,她发现自己已不在荒野,而是身处一座陌生的山洞内。 身边有篝火燃起,驱散黑暗,在寒夜里带来了一丝暖意。 篝火边,坐着一个身披葛衣的青年男子,将一顶老旧的竹斗笠摘了下来。 “大哥哥!”李小竹惊喜地叫出声来,就要爬起,不料几处关节还在酸痛,疼得她一皱眉头,又躺倒下去。 “嗯,是我。”祝安闻声,转过头来看着她微笑。 容貌和声音,与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李小竹凝视着这幅熟悉的面孔,眼眶有些发红,心中百感交集。 在与死亡擦肩而过后,再度睁眼,首先看到的便是最想念的人,这种感觉难以言表。 “是哥哥救了我啊。” 她行动不便,就用膝盖在地上慢慢挪着,挪到了青年的身边,想像从前一样,握住哥哥的手。 结果,自己的手伸出去,却什么也摸不到,直接穿过了青年的身躯。 “不是真人,当然也不是幻觉。”祝安笑道,“我有一缕神念,寄居飞剑之中,在你遇到生命危险时,就会出来。” 李小竹闻言,下意识地摸索着领口,那柄袖珍木剑,仍然挂在脖子上,被咬断的绳线也接了回来。 她松了口气,东西还在就好。 记忆里的最后一幕,就是它沐浴着青光从天而降,威风凛凛好似神兵,将坏人们吓得四散奔逃。 比她想象中的飞剑,更为强大,更为惊艳。 李小竹将木剑轻轻攥在手中,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身边的青年。 这个自称是游侠儿的神秘大哥哥,不仅随手就送出了一柄珍贵的飞剑,竟然还能分出神念、附在剑中,这是炼神师才有的手段啊。 人族修行者中,炼体士最不吃天赋,也最常见,炼气士需要天赋和门槛,数量稍微少些,但也占据了一定比例。 至于走炼神之道的炼神师,就相当稀罕了,对神魂天赋的要求极高,传承少之又少,说是万里挑一,一点也不过分。 每一名炼神师,哪怕只有一境,都会成为各大势力争相招揽的香饽饽。 这样的人,为何愿意做一名四处流浪的游侠儿呢? 如今的李小竹,不是当年的八岁小女孩了,很清楚镜卫和游侠儿虽然都锄奸扶弱,但境遇截然不同。 哥哥若是镜卫,地位绝对比整个南阳城的镜卫统领更高。 不过这是人家的选择,李小竹也没有冒昧地询问,只是小心翼翼地将袖珍木剑放了下去,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展颜一笑: “原来,哥哥一直在剑里陪着我啊,那我岂不是能经常跟你聊天了?” 祝安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一缕神念而已,坚持不了多久的,等你再动用几次飞剑,就得消散了。” “啊?”李小竹低头看着袖珍木剑,顿时感觉有些心疼,“那岂不是已经用掉了一次机会,我们还能再见几次?” 昔日偶然相逢的小女孩,至今依然如此挂念着自己,这让祝安有些感动。 他伸出虚幻的手,轻轻摸了摸李小竹的脑袋,就像当年一样。 “傻姑娘,我又不是死了,神念消散也无所谓,日后多的是重逢的机会。” 说着拿起斗笠,又细细地嘱咐道: “今天休息一晚,明日照常启程,去荥阳就行,无需再顾虑南阳那边。” “到荥阳后,勤奋修行,低调处事。如果碰到一个叫裴拯的镜卫,可以把木剑给他看,他会关照你的。” 祝安之前分身到南阳,并没有出面解决李小竹的困境,是想以此作为考验。 根据这几天观察所见,小姑娘的表现很让他满意,没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 人生的考验,有时未免太过残酷,见好就收即可。 接下来,需要一段平静的日子,让李小竹安心修行,用最快的速度将境界提升上去。 炼气二境,是远远不够的。 祝安很希望,小姑娘能迅速成长起来,日后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所以此刻,在山洞里,他罕见地多讲了几句,像是父母在嘱托即将离家的孩子。 温暖的篝火边,手拿斗笠的青年慢慢叙说着,年轻的姑娘双手抱膝,坐在一旁,安静地倾听。 晚风吹拂的声音,从山洞外隐约传进来,山洞里的火焰轻轻摇曳,噼里啪啦,不停地发出轻响。 这氛围无比的宁静,让人感觉很舒服…… 一个叫裴拯的镜卫? 李小竹眨了眨眼睛,她好像见过这个名字,是在哪里见到的呢? 还没回忆起,就见祝安缓缓戴上了斗笠,身形立刻变得虚幻,越来越淡,好像下一刻就要消散了。 李小竹见状急忙道:“哥哥,那以后我在荥阳,不在南阳了,你的真身知道吗,能找得到吗?” 祝安微微一笑,身形已近乎透明。 “放心,只要你还像以前一样没有变,我就永远能找得到你。” 李小竹仰着头,睁大眼睛,但眼前只剩空荡荡的山洞石壁,完全找不到青年的形象了。 不过,她并没有因此感到落寞。 双手轻轻按着脖前衣领,能触摸到一柄小小的木剑。 哥哥的一缕神念,就在这里陪着她。 从小孤独的李小竹,头一回觉得如此的安心…… 寒风呜咽,晚灯阑珊。 永宁城,一座灯火通明的华贵府邸前方。 一名男子沉默着,缓缓从街巷角落的阴影里走出。 男子四五十岁年纪,一张国字方脸,下颌骨微微突出,显得气质稳重深沉,此刻则是面无表情,漠然直视着前方府邸。 他的腰间,右边悬着一面精致的银底琉璃镜,左边系着一根通体纯黑的铁尺,尺的半边开锋,又好似一柄方剑。 方脸男子慢步走到门口,也不拍门,就拔出腰间铁尺,轻轻一划。 铜皮包木的厚实大门轰然破裂。 府邸内瞬间大乱,尖叫、叱骂、疾呼……种种声音交织,宛若水面沸腾。 方脸男子独自走了进去。 府邸外,一队队镜卫已经就位,持刀而立,将四面围得水泄不通。 站在门口的镜卫们,都在用崇拜的目光望向男子的背影。 男子手中,那似尺似剑的古怪兵器,早已名震岭南道,此地修行者一听“铁尺剑”,无不敬畏三分,如果是犯过事的,更是胆战心惊。 尺断是非,剑决生死。 这并非指铁尺剑是什么神兵,而是说,手执铁尺剑的那个人,位高权重,又足够强悍,足够强硬! 府邸内,战斗已经开始,刀声凄厉,剑影漫漫,有炼气士的愤怒长啸,也有炼体士的沉声低喝。 混乱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府邸渐渐安静了下来。 最后只剩一个浑厚的声音,“进来。” 镜卫们鱼贯而入,踏过血泊,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暗暗咋舌。 铁尺剑,依旧锋锐无匹啊。 几名带队的旗官循着声音,找到一间隐秘的炼丹房,方脸男子就站在丹鼎前。 旁边桌案上,一排白玉匣子全部打开,里面盛放着一枚枚鲜红色的九炼血婴丹。 桌下,有一只坛子也被打开,里面摞着几十枚废丹,散发恶臭,有白色的东西从血水中爬了出来,不停地蠕动着。 镜卫旗官们一个个脸色沉重。 炼制这些血婴丹,得害死多少人的性命! 有人看向方脸男子,叹了口气,心悦诚服道:“裴大人,这次多亏你了。” 其余旗官也纷纷点头致意。 人族强者之中,有血婴丹在非法流通,这一情报,镜卫高层早已知晓,调查却迟迟没有进展。 只因阻力太大。 九炼血婴丹,可为五境尊王延寿!光凭这一点,就注定了查案的难度。 前几日,这位裴拯裴大人,不知从何处得到了重要线索,经过一番暗查,锁定了永宁城里一位著名丹师。 正要带队搜捕,却又有高层施压,认为“证据尚不充分,应继续调查”。 就在镜卫们犹豫不决时,裴拯却提出,他一人承担所有责任,独自搜捕丹师府邸! 出现任何问题,同僚们都不用负责。 寡不敌众,那也是他自己倒霉。 裴拯官阶很高,身为岭南道十二城巡察使,理论上可以节制岭南地区的所有镜卫,他都这么说了,手底下的镜卫们自然听命。 于是便有了今晚,铁尺剑孤身闯府的壮举。 “裴大人!” 又有一个镜卫官员急匆匆进来,看到那一排邪气四溢的鲜红丹丸,脸色有些不自然,然后附在裴拯耳边低语: “有位王爷跟我打招呼,说这九炼血婴丹有伤天和,炼丹团伙死不足惜,但是——” 官员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继续道: “但是这丹都炼出来了,如果销毁,却也浪费人力物力,不如封存起来,或有其他用处。” “其他用处?”裴拯无声地冷笑一下,“是哪位王爷跟你说的,他又为什么知道此事?” “裴大人……”官员苦着脸,“还请给小的一条活路。” 裴拯摆了摆手。 “你去回复那位王爷,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情,当面来跟我说,你一个小旗官,还不配传这些话。” 回复很不客气,但这位官员的神情却轻松了不少,一边连声道谢,一边退了出去。 旁边的旗官们目睹这一幕,相互对视一眼,心中难免感慨。 连尊王的面子也一点都不给,这位长官是真的够硬啊。 有些人还挺羡慕,但也深知羡慕不来。 眼前这位裴巡使,可是人皇陛下早就看中的爱将,一直颇受朝廷关注,前途无量,估计在岭南道镀上几年的金,就要继续升职了。 此外,裴拯三十四岁时即成四境宗师,也是难得的炼气天才,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晋升五境,成为人族下一位王者。 有这般底气,真是得罪了尊王也不怕。 很快,外面的镜卫们传进来一枚深红色的玄火石。 裴拯手按玄火石,注入灵气,室内温度迅速升高,炽烈的玄火喷涌而出,左右扫动,将桌上的九炼血婴丹,以及桌下的废丹,统统烧了个一干二净。 旁边有人高举琉璃镜,记录影像,用于留证。 等将所有的血婴丹焚烧一空,裴拯显得有些疲惫,挥手道:“你们忙吧,我去歇一歇。” 镜卫们赶紧让开道路,恭敬地弯下腰,目送这位巡使离开炼丹房。 夜色火光交融,全城宁静,唯有此地喧嚣。 府内一座偏僻无人的阁楼上,裴拯悄然出现在了楼顶,负手而立,默默眺望着远方星空,心情复杂。 人族,看似强盛,如日中天,但在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却也渐渐腐朽不堪。 这情况,让人不免心忧。 裴拯目光闪烁,心中有些猜测。 “师尊,你暗中培养了我,是不是正为了扫清这些腐朽呢?” 他感叹一声,双手作揖,迎向轻轻拂来的晚风。 “今日,幸不辱命。” 随即转身下楼,快步走出府邸,对跟上来的亲卫道: “我去一趟南阳,你们留在此地监督。” 说罢,腰间铁尺剑自动飞出,平铺在地。 裴拯一步踏上,铁尺剑载着他冲天而起,转瞬远去,身形消失在夜空之中。 …… 妖族地界,有大片大片的地方现在不得安生,密林之中,山岭之上,江河之畔……几乎到处都有鹰妖与猿妖在激战,两边妖王的附属族群也纷纷出马,陆续加入战团。 无数树木被折断,山岩裂开,湖水染成鲜红,烟尘如沙暴在空中氤氲不散。 这时,一道冰冷的声音自云端落下,似波纹般荡开,迅速席卷整片战场。 “帝尊有言: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两边几乎杀红了眼的妖族们,听到这话,无不吓了一跳,迅速冷静下来,主动退开,竖起耳朵,等待它们的妖王发话。 “撤了吧。”黑翼鹰王雄健的身影在空中盘旋。 “孩儿们,都回家。”山猿王肩扛巨大的石棒,身躯屹立,比旁边的小山坡还要高。 群妖纷纷散去,两尊妖王依旧留在原地,仰头问道: “帝尊那边有什么吩咐?” 云端的声音飘落: “食铁一族,有少许余孽散布各地,但早已不成气候,遇见捕杀即可,无需大费周章——下次再以此事为由挑起争端,帝尊就会降下责罚。” 山猿王听罢,得意地瞥着黑鹰王,“听到没,我族已经清查领地,完全没有发现食铁兽的踪迹,你纯粹就是在挑事!” 黑鹰王冷哼一声,不再争辩。 云端的声音继续道:“帝尊下旨:你们两族,立刻休整,准备大战。” 山猿王有些疑惑,“大战?跟谁打?” “人族,长陵王已死。” “什么?”两尊妖王都有些震惊,旋即露出浓浓的喜色。 “机会来了啊……” 第35章 妖族的进攻计划,丸丸变身 像长陵王这样的存在,只要不死,就算告老还乡,也不能忽视。 人族尊王的封地都靠近边境,如遇边关告急,长陵王最多两天就能重返沙场。 因此,妖族在筹划攻势时,须将后方养老、养伤的尊王们都考虑在内。 相应的,一旦有尊王陨落,哪怕是在后方,都意味着人族防线出现了空缺。 此时进攻,运气好的话,能吃下不止一座边关。 劫掠物资装备,扫荡天材地宝,吞吃肉质鲜美的人类,尤其是修真者……每一座边关被拿下,对妖王们而言都是一场盛宴。 “情报可靠吗?”黑鹰王比较谨慎,还想确认一下。 云端的信使冷声道:“帝尊还至于骗你?” 山猿王听罢咧嘴一笑,趁机拱火,“这家伙从来就不信任帝尊……” “你闭嘴!”黑鹰王赶紧呵斥一声,又向信使解释道: “人族尊王假死,引诱我等来攻,这种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多问一嘴罢了。” “这次没有问题。”云端的信使态度冷淡,也不解释,就从天上甩下来一张巨大的地图。 图上已标注好两位妖王需要进攻的区域。 “广平?”黑鹰王仔细端详着,“还有这座边关?本王没有印象。” 使者:“是在人族东南部,那一大片贫瘠的山区,人族以为那里不会有妖族,于是偷偷建了一座小城,城主只有三境,何其可笑。” “黑鹰,你让上境大妖带队,大战开始,便去拔了那广平,屠遍全城——注意速度不要太快,吸引附近的人族高手来援。” “没有问题!”黑鹰王赶紧答应下来,生怕使者反悔。 再小的城也是城,不冒什么风险就能拿下,这种好事可不常见。 使者又吩咐道:“那食铁兽崛起于旗山,你们顺道把旗山也屠了,以儆效尤,包括周边的山岭,什么松山、北山,也都扫荡一遍。” “遵命!”黑鹰王暗暗得意,居高临下瞥了山猿王一眼。 帝尊嘴上着说食铁一族已经不成气候,却用这次行动证明,它也无法容忍那些余孽继续存活。 或许,这座广平城,就是给黑鹰一族追杀食铁兽的奖励。 山猿王也听出了言外之意,皱着眉头一声不吭。 等使者交代完,独自飞远之后,山猿王甩开石棒,往地上一砸,将干硬的荒地震出大片裂纹。 “黑鹰,这次你可别被人族给杀了,咱俩的账,战后再算。” 两大妖王积怨已久,此番矛盾爆发,虽然刚刚开打,但也死了一些族裔,旧仇添新恨,关系愈发紧张。 黑鹰王气盛正盛,压根就懒得理会它,长啸一声,凌空而去。 山猿王冷笑连连,大步走回它的密林之中。 一场两大妖王之间的冲突,雷声大雨点小,刚爆发不久便告终结。 大妖小妖们各回各家,休整养伤,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荒野之上,只剩满地狼藉。 谁也没有注意到,野草丛中有一株平平无奇的蒲公英,刚刚发芽,鲜嫩的芽叶从泥土之中钻出,悄然立起。 带着血腥气息的风,拂过这片草丛,嫩绿色的芽叶也随之轻轻颤动。 不知过了多久,风已远去,而这株年轻的蒲公英,还将继续生长,成为这片荒野的见证者…… 北山,白云深处,雾湿露浓。 一根箭竹隐藏在迷雾之中,有风吹来时,满山云雾涌动,青翠的枝叶轻轻一颤。 来自四面八方的情报讯息,一瞬间涌入识海。 “人族,故意泄露了长陵王的死讯。”祝安很快做出了判断。 他取走长陵王的性命,全程无声无息,接着人皇便到了宋府,想封锁一阵子消息,十分简单。 可如今,妖族早早的得到情报,而人族内部,也有暗中调兵遣将的迹象。 真相如何,一眼便知。 “可惜,这次没有那么简单啊。” 几簇枝叶晃了晃,好像在摇头。 人族底牌再多,也不过是最近两三千年才崛起的。 以四大帝尊为首的其余妖族,却继承了上一个时代的遗产,又发展万年,底蕴之深厚,连祝安都不好估量。 此番,长陵王之死造成的后续,如果人族保持守势,便能平稳渡过,这也是祝安算计好的。 但人皇等高层不甘龟缩,还打算主动出击,做一场大局。 却只有祝安清楚,妖族那边另有变数,不容小觑。 和那变数相比,黑鹰一族即将屠戮广平、扫荡周边山岭的危机,甚至都不算什么了,很容易便能解决。 “这一战风险很高,但未必就是坏事。”祝安思忖着,“还是得看我如何应对。” 他默默盘算起来,看这次能巧取到什么机缘。 最近几千年,自身实力变强后,在各方大战之中浑水摸鱼,就成了他最喜欢、也最擅长的事情。 不然,光靠北山一带的资源,也难以修炼到今日这般高度。 “有什么机会呢……” 祝安沉思良久,又将目光投向半山腰的柳树林。 赤狐红云在柳条抽打之下苦苦坚持,仍未放弃。 它隐约感觉到了,每次自己被打得死去活来,睡一觉后就会变得更强。 既然能变强,那就有希望,终有一天,它也能赶上熊猫的脚步。 于是,红云以一往无前的架势,朝着往万千柳条之中猛冲,连丸丸看了都有些愣神。 “这狐狸不是最胆小的吗?怎么如此生猛了。” 惊讶归惊讶,丸丸也没有太在意,打了个哈欠,靠在树边,翘着二郎腿,晃着脚爪子,美滋滋地啃了一口竹叶。 “不过,想达到我的水平,还差得远呢。” 它已经吃到第二片叶子了,个头也稍微长了一点。 一切都很完美。 北山之竹真是个好竹子啊,它一边嚼着竹叶,一边这样想道。 下一刻,耳畔便响起了传音: “丸丸,准备出一趟远门。” “哈?” 丸丸一个激灵,急忙把竹叶囫囵塞进嘴里,警惕地打量四周。 “北山之竹,你不是说要养我一辈子的吗?怎么这就后悔了?” “我什么时候说要养你一辈子了?”祝安失笑,“再者,不是赶你走,是让你去夺取一桩机缘。” “真的?”丸丸顶着黑眼圈,用狐疑的眼神盯着大山深处,“我感觉你在骗我。” “我们食铁一族如今的处境,你应该也很清楚啊。” “听说最近外面到处都是妖族,我这么醒目的样子,别说夺取机缘了——出去被撞见,我怕我自己就成了机缘。” 祝安笑吟吟道:“但你现在,长得也不像食铁兽啊,一点也不醒目。” “什么意思?” 丸丸一愣,便见旁边的红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用那双小眼睛盯着自己,眼神古怪。 另一边的花栗松鼠,仍然没有开智,却也看向了自己,歪了歪脑袋,“咕吱?” 丸丸隐隐有股不妙的感觉,转身冲向不远处的小溪。 站在小溪边,低头看去。 一个通体黑乎乎的身影出现在了水面上。 脸全是黑的,已经分辨不出哪一块曾经是黑眼圈了。 再往前顶了顶肚皮,原先自己最喜欢的那白乎乎的小肚子,此时也成了漆黑一片。 它从一只熊猫,直接变成了一只小黑熊。 丸丸又从肚子上拔了一撮毛,仔细观瞧。 不是染的,也不像是幻术,就仿佛它生来便是这个颜色。 “完了。” 丸丸小脸一垮,瘫坐在地,声音里带着哭腔: “娘亲呐,我变得好丑……” 第36章 郁闷的人皇,五年之期 人族,皇都。 人皇穿着一身黄色龙纹常服,坐在御书房里,仔细批着一份奏折。 这是关于如何处置宋氏子弟的决议。 长陵王宋襄的罪过,已经一一确定。 但考虑到这位老王爷德高望重,在百姓们心中地位颇高,因此罪名不会公布,好稳住人族士气。 等到时机合适时,死讯公开,按照惯例还会有一场隆重的葬礼,表彰这位老王爷的一生功绩。 至于长陵王的罪过,就要由子孙来承担了。 人皇端详着奏折上的一行字,“宋氏经营长陵城期限,由两百年减为五十年。” 他沉吟片刻,挥笔改成了“全数削减”。 按人族律法,封地不可无限世袭。 尊王死后,子孙能保留封地的时间,取决于尊王生前立下的功劳。 长陵王一生战功赫赫,历次获得的封地期限加起来,足有两百年之多。 宋氏得以掌控包括长陵城在内的五座城池,坐拥海量的财富,用这两百年时间,很可能再培养出一位尊王来,延续家族辉煌。 很多千年世家,就是如此形成的。 撰写这道奏折的大臣,将两百年减为五十年,也算给宋氏留了点翻身的希望。 人皇则是直接把这点希望抹除了。 没了长陵王,没了封地,本是一流门阀的宋氏瞬间跌落云端,各路政敌的打压也会接踵而至。 至于宋氏的家主,参与到长陵王的多项罪行之中,已被镜卫控制,等再过几个月,形势稳定后,就会“死于意外”。 “陛下,您需要的资料都准备好了。”屋外有侍卫传话。 人皇明显更关注这资料,听罢立刻放下笔,“带朕过去”。 一路上,这位处变不惊的人族皇者,面容依旧隐藏在模糊的气流之下,看不真切,但他用手摩挲着掌背的动作,足以显示心情并不平静。 等走到一间书房门口,人皇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 “就让朕看看,你是否真的存在。” 伸手推门而入。 书房里,各种各样的札记、秘史、实录、地方志分门别类,一包包的整理好,放在一处,堆积如山,看数量得有上万册。 “怎么这么多?”这景象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人皇有些傻眼。 几名文吏站在旁边,无奈地解释道:“陛下,您给的要求有些宽泛——历史上无法解释的巧合事件,这涉及到的内容太多了,实在精简不来。” “算了,书都放这里吧,等朕有空了再慢慢看。” 人皇微微叹息,翻出一本五代先皇的亲笔手札,放入怀中。 自从那天在宋府,他对长陵王的真正死因产生了怀疑,就一直没有忘掉这事。 可惜,想找出那个不确定是否存在的、隐藏于幕后的无形之手,的确困难啊。 不过还是要找,至少也得再试一试。 他决定,等忙完即将到来的战事,再去问问负责情报的几位大臣。 术业有专攻,那几位大臣,才是专业人士。 这时有密报送到,人皇走到暗处,独自翻看起来—— 岭南道巡察使裴拯,孤身闯府,擒拿丹师,一人办下九炼血婴丹的大案。 一大票官员联名上书,指责裴拯此举不合制度,任意妄为,理应惩戒。 人皇合起密报,抚须欣然微笑,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 “真是朕的虎将啊。” …… 南阳,邓府。 “爹,那个叫李小竹的贱人,竟然杀了我家二十多名护卫,这岂能忍?” 邓公子恼怒之中带着一丝惊慌,跑到邓家家主面前告着状。 “就算那贱人调去荥阳当差,也得付出代价!” 邓家家主闻言也很是不悦,沉着脸思索起来。 邓公子见状,正要出出主意。 忽听外面有人大声宣道: “裴大人到——” “裴大人?南阳有姓裴的高官吗?” 邓家家主一愣,还没起身,就见一个国字脸男人大步走了进来,腰悬银镜、铁尺,气势深沉,不怒自威。 旁边还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毕恭毕敬地笑着,正是南阳镜卫的统领! 邓家家主心中震惊,瞬间明白了这是哪位裴大人。 岭南道十二城巡察使! 家主心中忐忑不安,刚要迎上去,就见裴拯指着邓公子,只说了两个字: “拿下!” 邓家家主大惊失色,赶紧上去求爷爷告奶奶,拼命说着好话。 没想到,这位凶名赫赫的裴大人,今天竟然挺好说话,表示这邓公子按罪行判罚,大概会关个五年。 自家儿子干了多少坏事,家主心里一清二楚,一听只关五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客套半天,高高兴兴地送裴拯出门。 出去后,一旁的南阳镜卫统领眼神古怪,好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稀罕事。 “裴大人今天……竟然网开一面了?” 裴拯冷哼一声,“冤有头债有主,五年之内,会有另一名镜卫来办他的。” 众人听完一头雾水,都不知道这个“另一名镜卫”指的是谁。 裴拯则望着荥阳的方向,心中暗暗感慨: “有个人,估计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啊。” 远方,风雨欲来,阴翳满天…… 第37章 偷袈裟的黑熊,诛妖盟猎妖人 “在我的家乡,黑熊,是最擅长夺取机缘的存在,曾经偷过一件珍贵的袈裟……” 旷野萧条,晨曦如璀璨的琉璃,平铺于荒草之上。 一只瘦瘦小小的黑熊,沐浴在澄净的曦光里,悄悄地爬上一座山岗,直起身来,怅然眺望着远方的山山水水。 它自然就是“易容”之后的丸丸。 一身纯黑色的皮毛,任谁看了都不会跟食铁兽联系起来。 在其眉心处,隐隐亮起一枚深青色的竹叶,疏离的叶脉间微光流转,释放着看不见的音波。 祝安没有让小家伙独自出远门,而是分出了一道神魂分身,寄居在这叶子里。 路途漫漫,他见丸丸有些闷闷不乐,便说起了黑熊精的传奇故事。 果然,不管在哪个世界,奇妙的故事都能让小家伙们转移注意力。 此刻“小黑熊”聚精会神地听着,没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低声问道: “袈裟是什么东西?” 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是一种护身的法衣,披在身上,水火不侵,防御超群。” “哦,就是那些人类穿的衣服啊。”丸丸有些失望。 “我们食铁兽,不需要衣服。” 深青色的竹叶时隐时现,“那黑熊也偷吃过很多灵丹妙药,吃完以后修为大增。” 丸丸眼睛一亮,这才提起了精神,“我觉得我可以!” “那就走吧,一路朝着东南,不要停。” “好。” 旷野上,无数草叶承托着晨曦,凉风拂过,便卷起一串又一串细碎的光,似粼粼的湖面。 一团小小的黑影,融入这苍莽的“湖水”之中,沾着满身的杂叶,依旧肆意奔跑着。 途中丸丸还不忘问道: “后来那黑熊怎么样了?” “后来啊。”祝安回忆道,“那黑熊得到了袈裟,战胜了邪恶的猴子,一路前往西天圣地,获得无上妙法,最终修为大成,成为一代至尊……” 丸丸听得兴高采烈,低头瞅瞅自己,这一身黑乎乎的模样,看着也不是那么不顺眼了。 不知奔跑了多久,一条浩荡的江水横亘在面前。 上游方向,隐约矗立着一座险峻的山崖,壁立如刃,直插江面。 “好像是黑鹰崖,上次来抓我的鹰妖,就来自那个地方。” 丸丸哼了一声,等它成了食铁之王,定要登崖复仇,美美地吃上一顿烤鸟。 正准备游到江对岸去,上游方向却忽然起了动静。 群鹰蓦地齐声长啸,似凄厉的寒风大作,森然煞气仿佛起于九幽,从山崖间弥漫开来,威慑原野,覆压江流。 数以千计的鹰妖们分成两拨,大部队逼向人族边关,一小股却是朝着旗山、北山的方向而去。 “遭了!”丸丸急得直抓耳朵,“它们要朝家里去了,狐狸还跑得掉吗?” “家里……”祝安笑了笑,“没事的,家里很安全。” “真没事吗?”丸丸踮着脚,回望北山的方向,显得忧心忡忡。 “我的本体可还在山里。” “也是啊。”丸丸反应过来,北山之竹,那绝对是不亚于妖王的存在,除非黑鹰王亲至,不然鹰妖们只会铩羽而归。 于是它仰着黑乎乎的脸,期盼地问: “那等我回去,是不是就有烤鸟吃了?” “烤鸟……”祝安感觉哭笑不得,这才想起来,熊猫好像是杂食动物。 “罢了,你如果真想吃的话,我让他们给你留一只。” 丸丸欣然点头,好奇道:“他们又是谁?” “雇佣的打手。” …… 旗山,山脚下的密林葱葱郁郁,排列紧密的树冠隔绝了阳光,树下仍是一片阴暗。 忽有一个低低的声音,在林间灌木丛中回荡。 “大姐,我怎么感觉你被骗了?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蹲着,真会有一群大妖主动送上门来?” 一个女子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有些沙哑,但还算从容: “急什么,雇主的定金都付了,整整三百方灵晶,就算白跑一趟,我们也是小赚。” “啧啧,如此豪气的雇主,还一次性招这么多高手,真不多见,大姐可知是什么来历?” “不知,但肯定是诛妖盟的老主顾,几十年前就挂过任务。” 简单聊了几句,灌木丛中便没人再吭声,等了许久,终于有人低语: “来了。” 天际,近百道矫健的黑色身影,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鹰群之中,一名上境大妖带队,十余名普通大妖紧跟,再后面就是打算混吃混喝的小妖们。 上境大妖与四境宗师的实力相当,这么一套阵容,打人族边关还差一些,但欺负一个城主只有三境的小城广平,已是绰绰有余。 屠戮几座山头的零散小妖,也不费吹灰之力。 抢下这美差,心情愉悦的鹰妖们,乘风而来,正准备大开杀戒,大饱口福。 不料还没到旗山,下方密林中便有三支飞剑疾射而出,剑罡如雷,剑锋如电,快到留下一串残影,呈“品”字形攻向为首的上境鹰妖。 “有人族埋伏!” 为首的上境鹰妖吓得肝胆俱裂,点点剑光照在身上,宛如死亡的印记。 三名炼气宗师,三柄全力催动的飞剑,突然爆发袭击,哪怕黑鹰一族擅长速度,此刻也避无可避。 上境鹰妖躲过了一支飞剑,但被另外两剑穿透了身躯,附着的灵气在体内爆发,瞬间搅碎脏腑。 它哀鸣一声,凌乱的黑色羽毛在风中飘散,一篷鲜血如赤雨洒落。 一道道箭矢、飞石也随之而起,迎着血雨,朝上攒射,将所有大妖境界的黑鹰尽数击落。 二十余名披着草衣、戴着草帽的埋伏者,此时才从密林中现身。 幸存的小妖们,看到这幅装束,直接转身就逃。 “是诛妖盟的猎妖人!” 猎妖人也不管这些小妖,就忙着收拾大妖们的尸体,碰到还没咽气的,便干净利落地补刀。 “大姐……这次赚翻了!”有微微颤抖的声音响起。 那上境大妖的腹部已被剖开,一枚椭球型的血红色丹丸显露出来。 “完整的妖丹丹胚!” 成色这么好的丹胚,也只有以绝对优势瞬间击杀,才能取得到,自然价值连城。 猎妖人们个个面露喜色。 “按照契约,如果伏击成功,收益好像得和雇主对半分。”一声提醒,又瞬间让众人脸上的喜色褪去三分。 赚到一笔巨大财富,固然令人欣喜,可就这么拱手送出一半,同样让一众猎妖人心有不甘。 有人面露贪色,提议道:“要不……这丹胚先藏起来?十几只大妖黑鹰的尸体,也足够交差了。” 立刻有几人开始附和。 甚至,队伍里一名宗师也微微点头。 众人将目光齐齐投向被称作“大姐”的女子。 大姐却在摇头,“能在诛妖盟挂名几十年的老主顾,恐怕没那么容易糊弄。” 立刻有成员反驳道:“这荒郊野岭的,谁能知道?对方总不能连黑鹰崖出动了什么兵力都一清二楚吧?” 大姐反问:“如果他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三名宗师?但凡少一名,这上境鹰妖很可能就拿不下来。” “这……”反驳之人顿时哑然。 争论刚刚开始,就有人惊呼一声:“看,那是什么玩意儿?” 一群人转头望去。 葱郁林木之间,有一只洁白的蝴蝶,翅膀轻扇,上下翻飞,轻盈好似没有重量,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缓缓靠近众人。 “装神弄鬼!” 有三境炼体士冷哼一声,指弹飞石,击打过去。 白蝴蝶却恰好往左一晃,躲过了飞石,飞行轨迹无比自然,甚至感觉不出是有意闪避。 众人目光微凝。 “都别动。”大姐隐约瞥见那对翅膀上有字,小心地走上前去,伸手接过蝴蝶。 没想到这并非活物,只是一张白纸折出来的纸蝴蝶。 “留下一具完整的大妖尸体,丹胚和其余收获折算灵晶,一半存入诛妖盟……” 大姐将纸蝴蝶上的文字念完后,在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是那位雇主!” “难道他一直在附近监视我们?” 猎妖人们忍不住左顾右盼,可周围只有满地尸体,以及静悄悄的丛林。 什么也没有发现。 “这是什么手段?” 众人面面相觑,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涌上心头…… 第38章 大战开启,其实我叫丸丸 铛,铛,铛…… 突然连续五声钟响,沉闷的声音在边关上空悠悠回荡。 这是呼唤全体将士和五境尊王,前来守城,抵御外敌。 黑云压城,已有无边妖气铺天盖地而来,风中隐隐的腥味和血气令人作呕。 空中有零星脱落的乌黑羽毛,飘飘荡荡,最后被城头的守将抓在手中。 “黑鹰崖,黑鹰王!” 鹰啸之声乍起,似尖刀扎落,刺向所有人的耳膜。 人族城内,亦有一声暴喝,鼓荡犹胜响雷,搅碎啸声,遥遥震慑天边。 “受死!” 灵气喷薄而出,滔滔如盛夏飞瀑,分化万千激流,冲向漫天妖气,扫穹苍,遏行云。 炼气五境——衍生。 一气生二,二气生三,三生无穷,一口母气自腹中起,眨眼间便已浩瀚如海,汪洋一片。 五境炼气士,最擅长群战。 一名五境炼气士现身,周身灵气一起,半空中茫茫黑云迟迟不敢下落。 然而,城外大地已经开始震颤,远方丛林里鸟雀惊飞,烟尘滚滚,时不时有合抱粗的大树轰然倒下。 一座深棕色的小山,朝城墙方向冲来。蛮横地撞开所有拦路之物,所到之处,古木崩碎,丘陵坍塌,地面也裂出一连串蛛网般的纹路。 临近城下,这小山终于站起,是一头四五丈高的棕熊,厚实的皮毛如全身重铠,轻松挡下床弩的一轮齐射。 棕熊抓起一支弩箭,反手甩回去,钉在城墙上,大半箭身深深没了进去。 城头守将感受着脚底传来的震动,瞳孔微颤。 两尊妖王齐至! 众人耳畔,隐约还有闷闷的钟声从远方传来,道道烽火狼烟,直窜云霄。 东南一带,各座主要边关,均在同一时刻遭遇妖王来袭,这也意味着,别处的尊王脱不开身,无法支援此地。 这便是妖族惯用的路数,每当一名人族尊王逝世,便会大举而至,全面施加压力,然后在某一处边关以多打少。 此地尊王力战不退,便有可能陨落,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若退,守城将士会死伤惨重,民夫更是逃无可逃,满城物资也将尽数落入妖族手中。 守将还在沉思,却见后方已有一道人影腾空而起,道道气旋环绕周身,在阳光下泛着金黄的异彩。 身影主动出城,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气如长龙游荡而出,睥睨天地,威风凛凛。 遭到挑衅,两尊妖王同时发出怒吼,一上一下,夹攻而至。 半空中爆发猛烈的震荡,风沙席卷,模糊一片。 尊王以一敌二,无数将士看在眼里,心神激荡,振臂扬起人族旗帜,齐声高喝: “战!” …… “开始了啊,这边也要加快速度了。”一头“小黑熊”的眉心处,深青色的竹叶再次亮起。 丸丸已经游过大江,奔行不停,只感觉自己速度越来越快,随便一脚踏地,就能掠出几十丈远。 劲风拂面,视野两边的景色一闪而逝,眨眼间已被抛在身后。 小家伙眯着眼睛,感到刺激的同时,也有一丝担忧,“不会被这里的妖族发现吧?” “不会。” “哦。” 现如今,丸丸对北山之竹的信任度直线上升,哪怕身处陌生的异地,这种事问一声便不再多虑。 一刻钟后,迅猛的加速感渐渐消失。 丸丸又开始自行奔跑,扭头望望四周,注意到,远处还有零星几头熊妖,也像自己一样,朝着前方疾行。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参加熊族的血脉淬炼。”祝安回答。 丸丸:“可我是食铁兽啊。” “食铁兽也是熊,全身皮毛变黑之后,你跟他们长得没什么两样。” “嘶,好像是这样啊……” 终点就在前方。 一座山峰脚下,深不见底的山洞外,站满了还没长大的小熊妖。 它们以棕熊和黑熊为主,虽然尚未成年,但个头基本都比丸丸高一些。 丸丸混在里面,稍显瘦弱,但相貌举止的确都差不多。 这些小熊彼此间都隔着一段距离,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同伴,大多一声不吭,也有的在相互试探。 “你叫什么名字?到年纪了吗?”有头小棕熊两爪叉腰,居高临下般审视着丸丸。 丸丸一甩脑袋,傲然道:“我叫熊大。” 旁边立刻有一头小熊走出,盯着它眼神不善,“我也叫熊大。” “……”独在异乡为异客,丸丸有些心虚,忍不住改口道: “其实我叫熊二。” “我也叫熊二。”旁边又有三头小熊走了出来,冷冷地瞥了眼丸丸,相互之间又开始大眼瞪小眼。 最后,所有熊妖齐齐看向丸丸,眼神狐疑。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 丸丸暗叹一声,罢了罢了。 反正自己也没有大名,只有一个娘亲取的小名,说出来也无妨。 “其实……我叫丸丸。” 聚拢过来的小熊妖们,闻言愣了片刻,旋即哄然大笑,一个个乐不可支。 “好弱的名字,一点都不威武霸气。” “真可怜,你不配叫熊大熊二,名字也只好随便乱起了。” 丸丸听得小脸发黑,好在也本来就黑,看不出异样。 正杵在洞口的一头成年大熊,见状出声道: “选择你们的对手吧,你们只有一半能接受这次淬炼。” 一瞬间,所有的小熊都伸出爪子,齐齐指向丸丸。 “我选它!” 第39章 宝泉机缘,三境换血 山洞外,地面坑坑洼洼,一片狼藉,黑色、棕色的短碎熊毛满天乱飞。 有五六只小熊,已经鼻青脸肿,瘫坐在地,眼神呆愣,鼻子一抽一抽的,像是差点被揍哭了。 丸丸则站到了小土坡上,傲立于群熊之中,挺着小肚子,耀武扬威,和在旗山称王称霸时一模一样。 “从今天起,只有我能叫熊大。” 小熊们心有不甘,奈何实力不济,只能咬牙让出熊大这个光荣的名号。 丸丸看似瘦小,却拥有出色的血脉,光靠自己就修成了大妖,天赋可见一斑。 如今又被祝安培养,前前后后吃了三片竹叶,改修人族炼体法,进度飞快,修为一日千里。 今天打这些普通小熊妖,甚至只用了两分力,大气都不带喘的。 看守洞口的成年大熊点点头,对这个能干架的小家伙表示满意。 “你,先进来吧。” 都不需要查验身份的? 丸丸心中暗喜,三步并两步溜进洞中。 进去后光线全无,漆黑一片,但角落里出现了几道冰冷的视线,在进洞者身上不断扫过。 丸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不敢开口询问北山之竹,只能慢慢往前挪步,随时准备转身跑路。 被窥探的感觉持续了几个呼吸工夫,终于消散。 伪装很成功,丸丸嗅着空气中浓郁的灵草清香,已然乐得合不拢嘴。 机缘,果然是大机缘。 它要像故事里那样,做一头盗取机缘的黑熊精! 迈步冲进山洞深处,便看到最里面一方温泉,咕噜咕噜往外冒着泡,热气蒸腾,伴着草木清香,在洞内氤氲不散。 昏暗的烛光照入泉水,水面漂浮着大量珍贵的灵花灵草,水下石壁间镶嵌着一枚枚血色晶石,在泉水的浸泡下,一缕缕血丝不断渗入水中,在灵花灵草的精华相交融,使得整口温泉呈淡淡的粉红色。 祝安开始以神念传音: “这些血晶,是历代熊族妖王遗留的精血结晶,外面自然是没有的,配合草药,可使任何熊类妖兽脱胎换骨。” “洞口那些小熊修妖丹法,淬体不够完全,一次只能吸收少量血晶之气。” “但你修习人族炼体法,即将开始三境换血,正需要海量资源,今天能吸多少就吸多少,不要停。” 丸丸眉心处竹叶亮起,又传授了一段换血的诀窍。 炼体三境——换血,以合适的天材地宝,对体内血液进行洗练,去陈血,造新血,涤清全身杂质,每换一轮血,体魄便会跃升一个档次。 理论上,换血次数没有上限,一般人族炼体士换血九轮,便会自动进入四境洗髓的阶段。 换血境,也是炼体士前期最吃资源的一大境界,所用天材地宝的品阶,直接决定了修行的效率,如果资源十分充裕,甚至可以速成。 祝安本来给丸丸准备了一枚竹果,在北山就能完成换血。 但此次大战爆发,妖族动用的兵力远超以往,熊族领地守备空虚,他便知道机会来了。 这一池宝泉,蕴含熊王精血,比竹果更合适,不如欣然笑纳。 丸丸噗通一声跳进去,让温热的泉水包裹自己,全身毛孔尽数舒张,开始吸收这泉水中蕴含的精华。 它也没闲着,两爪拨弄水面,将漂浮着的灵草灵果全拨进嘴里。 “其他熊妖还没来,趁着水干净,先都吃了吧。” 说罢又在泉水里划拉起来,慢慢游动,嘴巴张得老大,像一条鳄鱼,游到哪吃到哪。 光线昏暗,丸丸甚至不知道自己吃的具体是什么,反正香香的东西都一口吞了。 它忍不住流出了幸福的泪水。 想当年,它饿着肚子躲在山里,眼巴巴地等着娘亲抢几枚灵果回来,勉强果腹。 现如今,却是跑到熊族的老巢,直接敞开了吃,肚子也不会感觉撑,有多少吃多少。 妖生的际遇,真是奇妙啊。 咔咔咔,丸丸体内的各处骨节陆续发出了轻响。 它要开始长大了…… 祝安任由小家伙折腾,也不阻止。平时这么吃,会有爆体的风险,但换血境就不同了,多多益善。 当然,大老远跑这一趟,并不止是为了这口宝泉。 小家伙有小家伙的机缘,他也有他的机缘。 丸丸眉心间的深青色竹叶,此刻已悄然飘落,沉到池底,再遁入泥土之中,游动自然似无阻滞,悄然向着深处而去…… 烽火连天,黄沙卷雾,鼓声壮烈,将灿烂日色染成血红。 边关上空,身为五境炼气士的人族尊王以一敌二,苦战多时,已经露出败像。 黑鹰王如一道漆黑的电光,横穿灵气席卷的道道飓风,骤然振翅,将一枚金黑色的羽毛射出。 羽尖锋锐,似斩铁神兵,破开重重无形的灵罡铠甲,掠过人族尊王肩头。 一朵小小的血花溅起,在猛烈的风暴中迅速蒸干。 伤势不重,但对于体魄孱弱的炼气士而言,这一击,就意味着陨落的风险随时都有可能降临。 五境炼气士,攻伐能力强于同境的炼体武夫,尤其擅长群战,可体魄的承受能力却是远远不如。 伤势重了,是真有可能横死沙场,历史上这种结局的五境炼气士数不胜数。 边关城头,守将双手挥舞狼牙棒,以震山之势,全力挥打,将一只冲上城头的上境熊妖砸得筋骨俱碎、血肉模糊,哀嚎着跌落城头。 宗师境界的守将,这一招重创同境强敌,但本人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虎口崩裂,双臂颤抖不已。 他后退几步,抬头望天,大致看出来局势不妙,怆然高呼: “李王爷,请暂避锋芒!人族不能再死一位五境了。” “这座边关如果沦陷了,日后王爷再帮我们夺回来便是。” 附近几名将领也纷纷呼喊起来。 “余阳王殿下,撤吧!” 漫天风暴中央,被两尊妖王夹攻的余阳王依旧不惧,在凌厉的攻势下不停反击,同时笑骂道: “你们几个混蛋,就这么看不起本王?” “区区两尊妖王,不过尔尔,还不至于让本王临阵脱逃。” “是吗?”黑鹰王嗤笑一声,“那就死在这里吧。” 黑翼当空,分化万道虚影,无数枚堪比神兵利器的尖锐羽毛暴射而出。 地面的熊王也猛扑上去,撕裂风暴,撞碎层层灵罡,亮出獠牙,张开血盆大口,笼罩住半空中的人影…… 第40章 被引来的变数,雏鸟落巢 两大妖王合力一击,势在必得,弥漫的妖气霎时遮天蔽日,被困在半空的余阳王眼看着岌岌可危。 忽有琴声,鸣弦骤响,扬激徵,骋清角,一道余音,在惨烈的战场之上幽幽荡开。 铮—— 音波扫过之处,人族毫无反应,正在攻城的妖族却感觉被巨锤砸中心口,霎时鲜血狂喷,四肢抽搐。 那威压城头的漫天黑云,在音波震荡之下剧烈波动起来,一道道黑影哀鸣着从云中坠落。 正在爬城的熊妖,也纷纷失足掉下,刚砸在地面,便被激射而至的巨大箭矢牢牢钉死。 即便是两尊妖王,听到这一声琴音,周身激荡的妖气也瞬间停滞。 “这琴声妙啊……”赞叹声里,有枯瘦似柴的身影在风沙中时隐时现,又凭空出现在了黑鹰王的身后。 刀光一闪而逝,被切断的黑羽散落漫天。 黑鹰王发出痛苦的唳叫声。 “阴平王,这老东西居然一直在假死!” “城里面还藏了一尊新王!” 话音未落,它已施展出最强遁法,化作一道流光,转瞬消失在了天际。 只留下一连串的血珠,缀在身后,缓缓滴落。 枯瘦的像干尸一般的老人持刀落地,惋惜地摇着头,一双浑浊的眼眸里充满遗憾。 “可惜,这一刀还是差了点意思,如果老夫年轻十岁,应该就拿下了。” “惜哉,惜哉,有愧陛下的期许啊。” 余阳王安慰道:“老哥无需自责,那黑鹰王已遭重创,几十年缓不过劲来,还是可以接受的。” 原本霸道不可一世的熊王,看到这急转直下的场面,也意识到中了人族的计,一声不吭,转身就跑。 余阳王岂能放过它,腾空急追,“若能将它再打成重伤,这战果也算不错了。” “岂能再让李老弟失望?”阴平王一马当先,气势冷厉,似持刀的鬼魅。 城内,又是一道琴声响起,这次没有横扫战场,反而聚集成束,对准熊王的背影轰击而去…… 假死多年的阴平王再度现世,配合一尊秘密崛起的新王,瞬间扭转战局。 这便是人皇此番的布置。 既然长陵王的死讯迟早会泄露,那便趁着同样年迈的阴平王战力尚存时,主动泄露出去,再静等鱼儿上钩。 这样的手段,人族也用过不止一次了,过去效果都很不错。 今天,虽然没能击杀黑鹰王,但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黑鹰王和熊王如果双双重伤,人族的领地,便有机会再扩大一些。 城墙外,战场边缘,开着一朵小小的蒲公英。 祝安通过这蒲公英,将局面看在眼里,此刻却在叹息。 “还是把变数给惹来了。” 余阳王和阴平王刚刚追上熊王,正要以多打少,就听天上传来一声惊咦: “你就是那个最擅长暗杀的阴平王?” “本来懒得插手的,突然想起,年轻时有个朋友,好像就死在你手里啊。” 两位人族尊王骇然抬头。 不见敌在何处,但见天边乌云茫茫,方才还明媚的日色,不知何时已黯淡下来。 就如暴风雨的前夕,沉闷的感觉压在心头。 这,不像是一般妖王的气势。 两位尊王的脸色已经无比凝重。 …… 大江边,黑鹰崖。 黑鹰王在空中摇摇欲坠,艰难地飞回山崖。 恰逢一群小妖仓皇逃回来,尖声哭诉着,说它们在去广平的路上被猎妖人伏击,所有强者尽数殒命。 黑鹰王气得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那山猿找死,竟敢向人族泄露情报……等本王压住伤势,就去帝尊那里揭发它!” 派一群鹰妖进攻广平,顺道屠戮旗山,这个行动,就只有黑鹰王、山猿王和帝尊使者知情。 结果,一大帮猎妖人提前埋伏在了必经之路上,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泄密者,不用多想,自然就是跟黑鹰一族有仇的山猿王。 黑鹰王此刻连唳叫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将怒火压在心里,先飞去隐蔽之处养伤。 这时,一只逃回来的小鹰却也振翅而起,悄悄跟在了它的身后。 黑鹰王飞到半途,转头冷然盯着小鹰,“你找死?” 面对着妖王的威压,小鹰并没有露出惧色,反而笑道: “小鸟,还记得我吗?” “小鸟——”黑鹰王刚要发怒,吃掉这个脑子不好的后辈。 无比久远的记忆,却忽然间脱离尘封,涌上心头。 黑鹰王瞳孔骤缩,震惊之下,身形不稳,险些没从半空中坠落。 小鸟,这个好似轻蔑的称呼,在它漫长的一生里,好像只听到过一次。 是在它很小很小的时候…… 落巢的雏鸟,父母不救。 这是各族妖禽都默认的事实。 雏鸟落巢,要么是因为不够谨慎,在巢穴边缘排便时不慎坠落。 要么是因为不够强壮,被其他的雏鸟故意挤了下去。 无论哪一种原因,都是“弱小”的表现,在激烈的生存竞争里,不配活下去。 所以,哪怕雏鸟坠地时并未受伤,还能在下面哀鸣几天几夜,巢穴里的父母也会硬着心肠,置之不理。 落巢之后,虽生已死。 谁也想不到,如今威震一方的黑鹰王,在幼年时竟是一只落巢的雏鹰。 它在一个下雨天不慎跌落,重重摔在地上,满身泥泞,不停地哀嚎着,希望自己能够获救。 可父母始终待在巢中,甚至没有探出头看它一眼。 雏鹰心中悲凉,叫声也格外凄惨。 雨点砸落,已经打湿了它的绒毛。 哪怕妖禽天生强壮,在这种情况下撑不了多久也会冻死。 或者,在冻死之前,就有其他觅食的野兽,被叫声吸引过来,将它一口吞了。 雨越下越大,最终汇成细流,将雏鹰冲走。 飘在水里,不知到了何处,雏鹰又冷又饿,绝望之际,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这只小鸟,其实还是挺健康的,就是运气不太好啊。” 雏鹰感觉自己被捧了起来。 它勉强睁开湿润的双眼,眼前仿佛有碧影摇曳。 定睛细看,是一个穿着青色衣袍的苍髯老者,面带笑意,也在看着它。 有暖风轻轻拂过,它被浸湿的绒毛神奇地恢复了干燥,体温也开始缓慢回升。 雏鹰的身体的确很健康,很快,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它用自己最好听的声音鸣叫几下,向眼前的老者表达了感谢。 老者则笑道: “小鸟,既然被人所救,以后就尽量不要伤人了。” 雏鹰歪着脑袋,懵懵懂懂地点了头…… 第41章 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这只雏鹰拥有不俗的天赋,落巢纯属运气不好,但在被青衫老者救下后,命运就迎来了转折点。 它由一个人族门派收留,被当做未来的护宗妖禽培养,享受优渥的待遇。 不仅平平安安地长大,还轻松晋升为大妖。 可渐渐的,雏鹰不再满足于现状,总觉得这样的生活让它有些压抑。 它回想起青衫老者当年的话,觉得自己可能误会了,“只是让我尽量不要伤人,又没说一定要我跟着人类混。” 于是,趁着门派遭遇外敌,一片混乱之际,雏鹰挣脱束缚,悄悄飞走了。 它回归了野外,自由自在,利用自己天赋的优势,争夺天材地宝,与其他妖族厮杀。 每天伤痕累累,却也杀得酣畅淋漓。 “这才是我想要的。”雏鹰终于明悟。 它不想做那只落巢的雏鸟,无助地倒在地上,哪也去不了,只能通过哀鸣祈求父母的怜悯。 自己的命运,不能被其他存在所掌控,不管是父母,还是人类。 唯有足够强大,亲自掌控命运,才能自由自在,所向无忌。 于是,雏鹰长大了,变成了横行于荒野之上的大妖黑鹰,纵情翱翔九天。 每当从云端冲下时,便是无情的猎杀时刻。 从普通大妖晋升为上境大妖,黑鹰的凶名也渐渐广为流传。 当它的名声足够大时,忽有一天,所属的族群找上了门。 昔日的父母认出了它。 不过,家庭重聚的温馨戏码并没有发生,父母卑微地跟在鹰王身后,解释了半天,然后扭头,冲它唳叫着,满脸凶相。 “这是被人族收养的叛徒!” 昔日同一个巢穴的兄弟姐妹们,则凶狠地扑了上来…… 黑鹰惨遭追杀,几乎毙命,但还是侥幸逃生。 它因祸得福,逃命时意外落入一处秘境,获得了巨大的机缘。 两百年后,王者归来,开始复仇。 黑鹰击杀了老迈的鹰王,对这片荒野上的鹰族进行了一番大清洗。 当年追杀它的,包括血亲,都一个不落,变成了挂在树上的尸体,被烈日暴晒数月,蝇虫环绕,臭不可闻。 直到这时,黑鹰王依旧在遵守当年的承诺——除非先遭到攻击,不然不去主动伤人。 然而没过多久,帝尊找到了它。 这是妖祖座下的第三帝尊,南边广阔疆域的掌控者,南方所有妖族的共主。 也是黑鹰王此生所遇到的最强大的存在。 对方没有故意显威,只是随意站在那里,磅礴的妖气就近乎实质化,显化为瞳术也无法穿透的重重迷雾。 黑鹰王睁大双眼,只能望见一道隐约的身影。 沉重的威压如山岳镇落,它想保持飞行,却已抬不起双翅。 最后只能沮丧地落下,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才刚见面,黑鹰王心中的傲气就被彻底碾碎,连一丝反抗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妖帝,看似只比妖王高一个境界。 但一尊活了超过四千年、积攒无数底蕴的妖帝,和一尊几百岁年纪、整日在荒野上逞凶的妖王相比,其间的差距判若云泥。 “从今日起,你为这片荒野上的王者,领地横跨两千里,直至人族边境。” 帝尊以不容拒绝的口吻下令道,“你的任务,就是对付人族。” 黑鹰王愣了愣。 当年青衫老者的话,它依旧记得,但此刻也只能选择遗忘了。 毕竟它还没活够呢。 臣服,便是名正言顺的王者,统率一方,得帝尊庇护,享万妖尊崇。 反抗,绝对活不过下一刻。 好不容易才获得的一切,岂能转头成空? 黑鹰王温顺地低下头颅,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乖巧姿态。 “谨遵您的旨意。” 漫天迷雾于是消散。 自始至终,黑鹰王都没看清这位帝尊长什么样子,来自哪一种族。 它只能默默叹息: “我也想随心所欲,奈何这个世上有更恐怖的存在啊。” 从此以后,黑鹰王的两只利爪,沾染上了无数人族的鲜血。 杀得多了,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物竞天择,不同种族之间互相杀戮,实在太过正常。 过去的承诺,连同它的骄傲一起,被扫进了记忆深处的垃圾堆里。 …… 江边,黑鹰崖。 一只体长五尺的小鹰妖,和身型过丈的黑鹰王隔空对峙,前者神态从容,后者惊慌失措,场面显得颇有些魔幻。 祝安的一道分魂,此刻就附在小鹰妖的体内,静静注视着对方。 黑鹰王显得无比慌乱,一部分原因,是它的确违背了当年的承诺,屡屡进犯人族边界。 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它现在身受重伤,无力自保,阴平王那一刀,差点把它体内妖丹给斩碎了。 再面对眼前这个神秘的存在,实在是没有胜算。 “本王……也不想违背承诺,恩人当年说的话,我并没有忘掉。”黑鹰王主动开口解释。 “但帝尊找到了我,强行下令,我只能选择与人族为敌,没有选择的余地,否则死路一条。” 祝安很有耐心地听着,没有质疑,相信对方所言非虚。 “是啊,你的确没有选择的余地。我也是没能料到,你后来又得奇遇,竟不声不响地晋升妖王了。” 身为一根箭竹,他没有预测未来的神通,当初也只是随手结下一个善缘,救助一只意外落巢、但资质其实还不错的雏鹰。 这样的善缘,就像种子,他每次出门都会洒下一些,但能成长为参天大树的,百中无一。 黑鹰王是其中的幸运儿,一辈子连续两次死里逃生,连续两次因祸得福,世间罕见。 “可惜了。”祝安有些遗憾。 黑鹰王崛起时,他才刚刚触及分神境界,分身极其有限,还顾不到黑鹰崖那边,也就错失了一次收获的机会。 等他发现黑鹰王就是当年的小鸟时,已经晚了一步。 这一声可惜,则让黑鹰王瞬间警惕起来。 “恩人,帝尊神通广大,视线无所不在,对每一尊妖王都有关注。” 它斟酌着用词,尽量让这话听起来不像威胁,以免惹怒对方。 “刚刚发生大战,帝尊应该就在人族边境压阵,离此地两三千里,并不算远……” 言下之意也很明确——你别乱来,帝尊罩着我在。 祝安听了并没有生气,反而赞同地表示:“你家的帝尊,本事确实不小。” “不然,我也不会等到今天才登门拜访。” “今天……”鹰王目光微颤,隐约明白了什么,于是全力压制住背后的刀伤,又恢复了往日的冷峻气质。 “所以,恩人今天是一定要杀我?” “不。”祝安控制着小鹰妖,翅膀一张,缓缓飞来。 “当年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今日,我便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第42章 记忆循环,狮虎异兽 夕阳斜照,大江与荒野皆染上壮丽的霞红。 黑鹰浑身浴血,屹立在山崖之巅,迎着大江流水,快意地仰天长啸。 它战胜了年迈的鹰王,如今它就是鹰王。 昔日追杀它的鹰妖们,无不吓得瑟瑟发抖,成片伏倒在山崖脚下。 那几个兄弟姐妹,也混在其中,不停发出求饶的哀鸣。 黑鹰王甚至都不屑于看它们一眼。 “都杀了。” 数以百计的鹰妖,围绕在新王身旁,早就急着交投名状了。 听到命令,便毫不犹豫地猛扑下去。 山崖下血光四起,惨叫连连。 黑鹰王春风得意,全身羽毛抖擞,在太阳下泛着暗金色的光,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前方却有迷雾突降,一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帝尊……” 黑鹰王感受到沉重的压力,连飞都不起来,心中惊恐,只能伏倒在地,表示臣服。 “从今日起,你为这片荒野上的王者,领地横跨两千里,直至人族边境。” 帝尊下令道,“你的任务,就是对付人族。” 这两句话,似乎有些耳熟,好像很久以前就听过。 黑鹰王还没来得及细想,身后就有茫茫一片金光亮起,璀璨刺目。 是人族领地的方向,有一尊皇者,乘龙辇,凌长空,周身气运浩荡,如云海翻腾。 人皇与妖族帝尊隔空对峙,气势一时间难分高下。 “黑鹰王,你与人族有旧,何不来朕这边?朕许你在人族享顶尖尊王待遇,得举国资源扶持,有什么需要,尽管道来。” 人皇的声音从龙辇之中传来,语气恳切,“不然,你留在妖族,永远得不到信任,只会被当成对付我们的炮灰。” 这邀请诚意十足,分析也切中要害。 黑鹰王有些犹豫,将目光投向另一边。 迷雾深处,帝尊的声音十分冷淡: “人族再强,不过是万妖之一。领地再大,不过是天下一隅。” 黑鹰王顿时沉默了。 是啊,如今是妖族的天下,四大帝尊,才是此方天地的霸主。 人族再强,又如何与全天下的妖族争锋? 甚至,就连龙辇里那个所谓的人皇,也不过是气运造就的假帝罢了。 黑鹰王不再犹豫,朝向那位真正的帝尊,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在它低头的一瞬间,意识开始模糊,周围的场景也迅速变幻…… 大雨倾盆,雨滴透过树叶间的罅隙不停砸落,在地面上汇聚成流。 雏鹰睁眼,发现自己不知怎么从巢穴中掉了下去,全身的绒毛都被打湿了。 它张开嘴,拼命发出呼救的尖叫声。 挂在枝桠间的巢穴并不远,不过两丈距离,里面却是静悄悄的,谁也没冒头。 雏鹰叫到嗓子嘶哑,依旧没有获救,幼小的身躯终于被水流冲走。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这只小鸟,其实还是挺健康的,就是运气不太好啊。” 雏鹰感觉自己被捧了起来。 它勉强睁开湿润的双眼,前方仿佛有碧影摇曳。 是一个穿着青色衣袍的苍髯老者,面带笑意,凝视着它。 目光深邃,意味深长。 出生,落巢,被救,长大,回归荒野,遭遇追杀,晋升妖王,归顺帝尊。 黑鹰王一生的轨迹,原本是一条直线,此刻却已头尾相连,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在它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循环。 想要逃离,唯有做出正确的选择…… 江水涛涛,不停拍打着山崖,浪花破碎的声音此起彼伏。 山崖深处的某座洞穴里,重伤的黑鹰王靠在角落里,将脑袋埋进双翅,一动也不动。 周围静悄悄一片,鹰妖们飞行时都不敢出声,生怕打扰它们的王养伤。 黑鹰王此次受创,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谁也不清楚。 但鹰妖们并不担心,妖王的生命力无比顽强,只要妖丹没有彻底破碎,迟早有一天能重新翱翔于天空。 有只小鹰飞在半空,突然疑惑地晃了晃脑袋。 “咦,我不是在外面吗,怎么飞这里来了。” 它转了个方向,振翅疾飞,“估计是刚才被吓到了,我脑子还有点不清醒——诛妖盟的猎妖人,实在太可怕了。” 山下浪花滚滚,涛声依旧,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歇。 …… 人族边关外,茫茫乌云压迫而下。 将士们紧张地抬头望去,不知是哪一位妖王赶来支援。 云中一头狮虎兽缓缓现身。 其虎纹狮面,形貌怪异,身无双翅,竟能像炼气士一样当空悬浮,飘然御风而来。 一双碧蓝的眼眸,则澄净如宝石,眼神不屑,居高临下盯着地面上的阴平王, 这尊妖王,对战场上的人族而言极为陌生,余阳王也从未见过。 唯有阴平王思索片刻,终于回忆了起来。 “当年,某位妖族帝尊派遣一支年轻的使团,来我人族交流。” “其中就有一头罕见的狮虎兽,其族领地不与我们接壤,所以相安无事。” “另有一只蝙蝠妖,却是包藏祸心,试图盗取机密,最后爆发了冲突。” “那蝙蝠妖直接上了生死擂,连杀我人族三名高手,当时本王也年轻气盛,便登台取了它的性命。” 简单几句,描述了一段并不简单的往事。 如今老迈如枯骨的阴平王,脸上仿佛有光,眉宇傲然,重现了几分早已逝去的少年轻狂。 “是啊。”狮虎兽继续降落,来到阴平王身前。 “当我有把握报仇时,却得知了你的死讯,当时还哀叹了好久。” 它狰狞一笑,亮出了獠牙。 “没想到,你在这里等着我啊。” 很多血脉出色的妖族,寿命漫长,远胜人族。 时光的威力,在这一刻显露无遗。 同为昔日的青年才俊,如今阴平王老迈垂死,这头狮虎兽却还正值巅峰,一身战力之强,人族王者中罕有能匹敌者。 阴平王握刀挺立,洒然笑道:“生死仇怨,那便今日了结吧。” 余阳王皱着眉头,没有干涉两尊王者的恩怨,但又不能眼睁睁看着阴平王被杀,只能准备出手救援。 边关城头,一名抱着瑶琴的女子也现身阵前,目光紧盯着狮虎兽,跃跃欲试。 通过蒲公英目睹一切的祝安,暗暗叹息。 这便是最坏的情况了。 一旦爆发混战,人族三尊王者,要么老迈,要么疲惫,要么刚刚晋升,加在一起,也不够这狮虎兽打的。 更别提,逃到远处的熊王已经停下,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杀个回马枪。 稍有不慎,周边三座边关都会沦陷。 祝安的想法十分明确:东南一带的边界线,不能轻易改变。 北山的位置就在这一块边界上,隐藏于大片贫瘠荒山之中,没有可图的天材地宝,所以无论人族妖族,都很极少过来,强者更是如此。 如果边界线变动太大,北山被纳入某族的势力范围,想保持隐蔽就会麻烦很多。 北山深处,一根翠竹静立不动,凝神感应着远方。 “我那具前去夺取机缘的分身,已经失去了感应,应该是成功入阵了。” “这场大战,便到此为止吧……” 第43章 定鼎天下,万妖之祖 熊族领地深处,一片深青色的竹叶,正在地底土壤中悄然穿行。 前方时不时出现一座妖族法阵,妖气凝聚成层,形成完整的球形护罩,阻隔一切试图闯入者。 祝安操控着竹叶,却是一路穿行不停,如鱼游水,仿佛没有受到任何阻力。 等通过数道阵法之后,他才转向朝上,回到地面。 这里是一座幽静的山谷,佳木葱茏,丰草如茵,灵花灵果点缀其中,宛若绿色绸缎上的颗颗宝石。 十几只熊妖,在山谷里巡逻着,一个个百无聊赖,谈论着数千里外发生的战事。 熊族的强者早就去了前线,留在此地的,皆是些大妖小妖。 周围也不再有什么警戒的手段,毕竟这里是熊族腹地,离那位帝尊的居所也不算远,谁还敢上这里挑事? 于是竹叶腾空,当着它们的面,直接飞进山谷深处,抵达此行的目的地—— 一座悬浮在半空中的石碑。 石碑上镌刻着四个妖族文字: 万林秘境。 字迹深红,铁钩银画,一撇一捺之间均蕴含着无穷力道,如刀痕剑影,最终自然形成了一股凛冽的杀气,冲天而起。 有几只熊妖,专门看守这座石碑,其中一只悄悄抬头,瞥了眼上面的文字,顿时眼膜刺痛,泪流不止。 “长教训了吧。”旁边的熊妖早有预料,幸灾乐祸道,“每个新来的,都想看看这碑文,妄图得到一些机缘感悟——” “拜托,这可是妖祖亲笔所写,你觉得你有资格看吗?” 新来的熊妖揉着眼睛,惊咦一声,“真的有妖祖啊,我还以为只是传说。” “什么传说,那是现实中真正存在的绝顶大能,万妖之祖,妖丹修炼法的创造者……” 这些熊妖闲着无聊,终于找到了话题,一个个眉飞色舞地卖弄起来。 你一言我一语,拼凑着一位绝世强者的事迹—— 妖祖,种族不详,崛起于九千年前,凭天纵之资创立了妖丹法。 从此,天下万族都可以自主修炼晋升,拥有了无限的可能。血脉和年龄,不再成为决定强弱的唯一因素。 妖祖悲悯苍生,见普通妖族一直备受欺凌,心中不忍。 于是在三千年前发起大战,扫灭邪恶凶残的龙凤麒麟等各族古妖,定鼎天下。 终结过去的古妖时代,开辟了一个属于万族的全新时代…… 一段段传奇的功绩,听得新来的熊妖心荡神驰,无比神往。 “天呐,真有这样无敌的存在啊,可妖祖现在又在哪里?为何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它的消息?” 听到这个问题,熊妖们面面相觑,自然是不知道答案。 一头年长些的老熊妖,指了指远处一座隐约的高峰,戏谑道: “等你修为变强了,登上帝山,亲自去问帝尊呗,帝尊肯定是知道的。” 它们闻言一阵哄笑,别说帝尊了,现实里想见熊王一面都很难。 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存在。 神秘而强大的妖祖,也只能作为无聊时的谈资,供它们这些弱者遐想一番罢了。 熊妖们说说笑笑,却根本没有看到,一片深青色的竹叶,悄悄飞了起来,悬停在空中,正对着石碑不动。 祝安一边打量着碑上的字迹,一边听熊妖们讲着妖祖的传说,心中难免感慨。 他想起了三千年前的故友,那个喜欢戴斗笠、喝竹筒酒的食铁之王。 “明知道敌人如此可怕,却依旧选择一战,这一点我不如你。” 最后一聚,食铁之王依然面不改色,谈笑风生,喝完酒便踏歌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如此风范,祝安理解,钦佩,但效仿不来。 “无论再怎么勇猛,你们终究还是输了,这天下也变了,不再是当年的样子了。” “真正的危机,也并没有解除。” “到最后,脏活累活,还是得交给我啊。” 祝安无声地笑了笑,操控着竹叶,轻轻贴在了石碑表面。 历经岁月沧桑的古朴石碑,悬浮在空,突然释放出万丈光华。 光照苍穹,灿烂夺目,如长空披上虹霞,群星降落云端。 异象一出,方圆万里,皆有感应…… 人族边关外,狮虎兽和三名尊王对峙,神态悠然,气势仍处上风,以一敌三也丝毫不慌。 边关内外,还有两尊强者身悬高空,掠阵旁观,相互对峙。 人皇望了眼对面迷雾中的淡淡身影,再低头看看边关,面色忧虑。 这个从不现身、一直藏在迷雾中的妖族帝尊,被称为“雾冥”,统治南方广阔疆域,是人族劲敌,其麾下有哪些妖王,人皇一清二楚。 城外那头狮虎兽,压根就不是雾冥的部下,归属于另一位妖族帝尊,不知怎么竟跑了过来。 这一巨大的变数,他自然没能料到。 更没有料到的是,那狮虎兽本不与人族敌对,却偏偏和阴平王有仇。 阴差阳错之下,整个局面已有崩盘的可能。 “朕还是冒险了啊,如果不主动设局,只一心守御边关,也不至于如此。”人皇攒眉蹙额,愁颜不展。 此时后悔也没用了,想要挽回局面,就得付出巨大代价,动用人族积攒的几张底牌。 正思索间,天生异象,虹光漫天,遥隔数千里洒落,映在每一名强者的脸上。 人皇微微一愣。 对面迷雾中的身影,立刻转过身去,背对着城关,望向天边虹光。 过了片刻后,狮虎兽恍然大悟,惊喜道: “万林秘境!” 它瞥了眼正准备死战的阴平王,冷哼一声,“算你走运,最近可别死了,等我回来找你。” 说罢腾云驾雾,匆匆飞向远方。 它本就不是来参战的,无需遵守纪律,想走就走。 可战场上的妖族们,尤其是修为较强的,包括熊王,也都有些骚动。 万林秘境开启了。 虽然莫名其妙地提前开启,是几千年来从未有过的怪事。 但这等上乘秘境,蕴藏无数机缘,一旦开了,谁也不愿错过。 军心已散,雾冥帝尊也只能轻叹一声: “撤吧。” 秘境提前开启,它也得过去检查,确保没有强者在搞鬼。 前来参战的几支妖族,得令后纷纷退场。 一场惨烈的攻守大战,于此戛然而止。 人族将士们,包括三位尊王,无不松了口气。 刚才的局势无比凶险,真打下去,最好的结果,也就是阴平王死,一座边关沦陷。 倒霉的话,三位王者都得交待在这里。 “感觉……未免也太幸运了。”人皇望着如潮水般退去的群妖,心中又开始疑神疑鬼。 秘境早不开晚不开,偏偏这个时候开。 就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在暗中搅动局势,悄悄帮助人族。 正如长陵王的死一样。 “这事还是得细查。”人皇下定决心,转身离去。 长陵王干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勾结妖族,掳走青阳王的孙子。 既然今天来了边关,离青阳王驻地不远,那正好顺道过去,问一问情况…… 第44章 玄机阁里问玄机 “你是说,有一来历不明、姓名不详的散修,自号江海客,突然出现在广平,直接救下了你的孙子?” 军帐内,人皇一边饮茶,一边瞪着眼睛,盯着黑袍染血的青阳王,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长陵王为了这次行动,准备了至少两年,动用大量暗子,让你孙子被劫走后就如人间蒸发,杳无踪迹。” “上千名镜卫日夜调查,也只大致找出了两个方位,那江海客一介散修,又是如何锁定目标的?” 对面,一身戎装、刚刚逼退妖族的青阳王,在谈起这段经历时,也是难掩惑色。 “……会不会真是巧合?” 人皇被逗乐了,捧着茶盏呵呵一笑,“二十年前碰巧救你一次,二十年后又碰巧救了你的孙子,你信吗?” 青阳王双手一摊,无奈道:“不信又能怎样?江海客行踪不定,我又不能找他对质。” 人皇哼了一声,“你找不到,朕未必就找不到。” 青阳王有些讶异,这位陛下好好的,怎么突然跟一个散修较上劲了? 他没说话,但下意识里觉得,那么神出鬼没的人,或许人皇也未必能找得到。 隔着一层显化如云烟的人族气运,青阳王没能发现,人皇端着茶盏的双手,此刻竟轻轻颤了一下…… 不多时,金雕展翅,龙辇升空,直奔皇都方向飞去。 珠帘之后,人皇神色复杂,方才和青阳王聊天时的镇定自若,已经变成了按捺不住的惊疑。 他伸手入怀,摸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正是第五代先皇的亲笔札记。 这几日公务繁忙,又要准备战事,这本札记没来得及看完,只随手翻了一半。 以他的修为,自然是过目不忘,这上半册内容牢记于心,写的是五代先皇年轻时的一些经历。 听青阳王描述江海客时,人皇便立刻想到,五代也有类似的经历! 五代先皇,年轻时喜好冒险,曾加入诛妖盟,成为一名猎妖人,在边境之外行动,结果遭遇上境大妖,险些丢了性命。 危急时刻,一名青衫老者出现了。 此人自山间漫步而来,手里捧着一只雏鹰,神态悠然,仿佛这里不是妖族地界,而是他家的后院。 青衫老者展现出至少宗师境的修为,轻松击退上境大妖,救走年轻的五代。 两人回归人族地界,一路上相谈甚欢。 谈及修行,青衫老者对炼气之道理解深刻,点拨几句,就让五代茅塞顿开。 老者想给手中雏鹰找一个落脚之地,五代也自告奋勇,动用关系,推荐了一个不错的门派。 五代养好伤后,想感谢这位救命恩人,却已经找不到人了。 此事他始终念念不忘,登基后还下令寻找,结果镜卫们忙活半天,根本找不到一点关于青衫老者的信息。 就好像,这是一个凭空出现的人,然后又凭空消失了。 没有来历,也没有结局。 仿佛人间的过客,雁过长空,影落流水,最终没留下半点痕迹…… 龙辇内,人皇将整本札记细细看完,许久无言。 “世间,还有多少这样来历成谜之人?” “长陵王之死,又与他们是否有关系?” 一桩疑案还没查明白,便发现了另一桩疑案,谜团接踵而至,如湖中的暗流漩涡,深藏水面之下,暗暗搅动乾坤,又让人难以追寻。 “不回皇宫了,先去玄机阁。” 金雕长啸,纵身云端。 …… 玄机阁,以“探寻天地玄机”为任,两千年来收集了世间海量情报,掌握无数秘闻。 这也是半官方的修行势力,其总阁就位于皇都,层楼高峙,檐牙幽砌,一派深沉气象。 人皇走出龙辇,目光扫过总阁大门口的一幅对联。 “玄通天地有形外,机隐风云无相中。” 迈过门槛,前边梁柱上又是一副联。 “以往知来,以见知隐。” 看到这两联,人皇胸中顿生一股信心,感觉此行或有收获。 他迈上阶梯,直登阁顶。 顶层空空荡荡,唯有一口半人高的青瓷大缸,缸内盛满色泽纯净的淡黄细沙。 有人推门,细沙便腾空而起,凝聚成一个瘦削老者的形状,向着门口微微欠身。 见此情景,人皇不禁感慨一声。 “魂魄暗藏,以沙显形,老阁主的手段确实高妙。” 不到真正的帝境,人族终是寿命有限,假帝也难活千岁。 眼前这位玄机阁主,却是三朝元老,以五境修为,硬生生活了一千多年。 不过严格来说,也不能算是活着。 身死而魂魄不消,是为鬼。 老阁主的肉身早已亡故,神魂却寄居于至阴宝物之中,经年不散。 需要出面,便借物显形,这也是五境炼神师的神通。 历经千余年世事沧桑,又执掌玄机阁,通晓无数奥秘,这样的人物,或许知道得更多。 人皇开门见山,“我有一事,请老阁主帮忙解惑。” …… 昏暗的阁楼内,细沙凝成的瘦削老者端坐椅上,仔细倾听人皇诉说疑窦。 “踪迹成谜、找不出来历的神秘高手啊。” 老阁主没有变幻外观,就一幅沙子铺成的面庞,脸色呆板,看不出任何表情。 但是低沉的声音中,语气出现了细微的变化,似乎内心并不平静。 “这样的人,老朽的确知道一些。” 果然有收获!人皇暗喜,急切地追问:“玄机阁可曾打探到这些人的底细?” 老阁主扯着嘴角,露出僵硬的微笑,“老朽千年前就已下令,不查这种人。” “为何?”人皇满脸不解。 沙粒流动,老者抬手,一指阁楼顶端。 三行文字在虚空中缓缓显形—— 不言仙家。 不言妖祖。 不言无始无终之人。 “这是初代阁主留下的警示。”老人语气沧桑,“天下玄机,有些是我们不宜探查的。” “前两者很好理解——仙家至高无上,不容凡人窥视;妖祖一身禁忌,屠戮古妖一战更是上古谜团,隐秘之中蕴藏凶险。” “唯独这第三条,老朽年轻时也百思不得其解。” “只要是人,怎么都有来历,都有去向。” “无始无终之人,现于世间,不留痕迹,难道是隐世门派出山游历的弟子?” “但天下几大隐世门派,我们都大致知晓,并非禁忌,区区几个红尘历练的弟子,查一查又能怎样?何况,这也算不上真正的无始无终之人。” 老者又抬手,指向一扇许久没有打开的窗户。 “直到几百年后,老朽站在那窗边,思索此事,突然就看到了答案。” 人皇已经急不可耐,匆匆上前,打开窗户,让明媚的阳光驱散阁楼中的黑暗。 玄机阁位置偏僻,视野却是极好,站在窗前,能望见皇都中几座标志性的建筑。 其中一座宏伟的庙宇最为显眼,门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袅袅青烟升起,氤氲半空,经久不散。 老者赞叹的声音响起。 “看到此景,老朽才意识到,最早出现的无始无终之人,其身份并非秘密,甚至全天下都知晓。” 人皇身形巍峨不动,脸上却难掩震撼之意,目光微微颤抖着,穿透朦胧的青烟,落在那座恢弘的庙宇上。 庙前匾额高挂,上书三个古体篆字—— 三祖祠。 第45章 百世之师,人族三祖 “於穆圣祖,祗荐鸿名。祀于庙社,陈其生平……” 三祖祠内,礼乐庄严,祭诗颂唱之声抑扬顿挫,响若洪钟,在皇城上空回荡不绝。 屹立两千年载的古旧祠庙,依旧气势恢宏,阳光洒在琉璃瓦上,灿然有若黄金仙台。 祠庙门口,队伍排成长龙,无论修行者还是凡人,无不神情庄重,人手三炷沉香,缓缓步行入内,先敬香后叩拜。 还有十余名白发苍苍的守祠人,出入时轻声轻步,或洒扫地面,或指引香客入内。 有修行者认出了他们曾经的身份,目露讶色,想要躬身行礼,却被守祠人轻轻抬手制止。 三祖祠内,只敬人祖。 庙内祭堂之中,三座高大的塑金人像静静矗立着。 有人轻声细语,是一名守祠人,带着一群刚刚踏入修行门槛的孩子,祭拜之后,在塑像前介绍着先祖的事迹。 居中者,是一名面容模糊之人,穿兽皮,持木杖,踏荆棘。 “始祖,传说中人族的第一位领袖,其姓名、事迹都已不详,生于数万年前的古妖时代。” “始祖的出现,象征着人类成为真正的一族,不再与猿猴为伍,虽然弱小,却走上了自己的路。” 右侧的雕像,则是一名英武男子,穿铠甲,握长枪,面容坚毅,全身伤痕累累。 “战祖,生于三千年前,人族第一位帝境强者,战力空前绝世,不亚于妖族四大帝尊。” “古妖时代结束后,万妖并起,相互征伐,厮杀日日不歇,人族势弱,时常惨遭屠戮。” “是战祖带领人族浴血奋战,杀出一片生天,从此百姓得以安居,摆脱了妖兽啮噬之厄。” 始祖真假难辨,年代过于久远,只剩下象征意义。 战祖却是真实存在的先辈,奠定了人族当今第一强族的地位,功勋卓著。 其塑像雄姿英发,立在祭堂之右,也吸引了更多崇拜的目光,想要跪拜的人,在蒲团边排成了长龙。 相比之下,在左边祭拜的人就很少了。 但这些人全是修行者,或身材魁梧,或气场浩大,威慑力十足,寻常百姓压根就不敢凑过去。 守祠人移步左侧,崇敬地仰起头,看向第三位人祖的雕像。 竟是一名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 三寸短发,眉眼温和,手握一卷厚厚的竹简,风度飘然,宛若谪仙。 孩子们纷纷抬头,望着这格外年轻的先祖塑像,无不惊讶地睁大眼睛。 塑像后方还有一幅壁画——翠竹掩映间,这位年轻人正与战祖会面,铺开竹简,侃侃而谈。 壁画边有一行字,乃是战祖真迹: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传人族法! 守祠人轻声感慨:“这便是法祖了,三位人祖之中最为神秘,也最惊才绝艳的存在。” “会晤战祖,竹林传法,定‘四炼三修’体系……” “从此人族强者层出不穷,炼体士、炼气士名震天下,其功绩赫赫,利在千秋。” 守祠人再次行礼,又低头冲孩子们说道: “每一名修行者,在踏上修行路后,都要祭拜法祖,以谢传法之恩。” “这便是你们今天来的目的。” 有孩子好奇地问道:“老先生,法祖当时真的这么年轻吗?感觉顶多就比我大个十岁啊。” “三祖塑像,意义重大,面容必须真实,如果不能确定,就得模糊处理,如始祖那般。”守祠人严肃道。 “唯一见过法祖的人,便是战祖,他老人家生前亲口笃定,这便是法祖真容,绝非易容。” “堂堂帝境强者,自然不会看错,至于法祖为何会是这个年纪——或许只有他本人知晓了。” 孩子们小声地发出惊叹,又问:“那法祖现在还活着吗?” “法祖最为神秘,只出现过一次,之后再无消息。” 守祠人失落地摇头,像是心中已有答案,“这样的绝世之才,如果还活着,或许已是堪比妖祖的顶尖大能了。” “是啊。”后面突然有人接茬。 一位高大的老人,身穿华贵的黄衫,神色肃穆,缓缓迈步而来,走到三座塑像跟前。 附近几名守祠人见状,有些惊讶,并未躬身行礼,但都点头致意。 今日没有祭典,人皇却微服驾临。 难不成,是和那些遇到瓶颈的修行者一样,前来祈求法祖赐福? 背对众人,人皇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站定后,先看一眼战祖后面的壁画—— 五位身穿龙袍的人族强者,形貌各异,但都手持神兵,气概豪迈,屹立于万军之前。 这壁画暗含一段历史:战祖死前,凝聚了人族气运,用气运灌顶之术,造就了假帝境界的第一代人皇。 从此,历代人皇皆为假帝,借助气运,足以对抗妖族帝尊。 这一贡献,世人皆归功于战祖。 几乎没人知道,香火气运之道,其实也是法祖传授的…… 区区一人,只现身一次,就传下了两套截然不同的修行体系。 这般成就,或许还胜过创立妖丹法的妖祖! 一念及此,人皇心中愈发震撼,如狂涛掀起。 “人族法祖,第一位无始无终之人!” 玄机阁阁主的谏言,仿佛犹在耳畔。 “真发现有人来历不明,去向也不明,但做的事情有益于人族——建议陛下就不要深究了,说不定,是那位老祖宗正在游戏人间啊。” 不能深究,但重重谜团摆在眼前,人皇怎么也做不到无视。 这位无比神秘的先祖,究竟是什么身份?现在又在做什么? 他再抬头,瞳孔已呈苍灰色,似有一层云烟覆盖,目光幽深,望向三座塑像上方。 望气术。 历代人皇所接纳的气运之力,严格来说,只源于三祖中的两位。 始祖,战祖。 一是人族最初的领袖,一是带领人族崛起的领袖。 这两位,其实都是人皇,只不过当时没有这个叫法。 他们代表着全体人族,占据气运大头,此刻在望气术的探查下,塑像上方一片漫漫金光,浩瀚如海。 然而,气运之力是会损耗的。 连续六代人皇不停借用,这金色的海,一直都有些光泽黯淡。 反观法祖,代表人族所有的修行者,气运独立开来,塑像上方的金光熠熠生辉,澄澈灿烂,刺得人皇微微眯眼。 这泼天的气运,没有半点损耗,因为一直无人接纳! 大部分人族高层,之前都认为法祖已死,也无传人,正是因为这一点。 但到今天,人皇开始怀疑,法祖或许并没有死,只是故意不接气运。 如今,这大片金光近乎实质化,已积累到了恐怖的程度。 若加持在一名五境炼气士身上,短期内战力可直逼帝境巅峰! 两千多年前,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从未出手过,仅靠一卷竹简、一番长谈,就获得了这般雄厚的底蕴。 如此手段,令后人折服。 人皇沉默不语,心中却波涛汹涌,好似在高声发出疑问: “如果法祖真的还活着,一直在暗中帮助人族,又为什么不接受这份气运呢?” 三祖祠内,只有抑扬顿挫的祭诗吟诵声。 “人祖隆之,子孙履之。配天明祀,永永敬思。” 声似深沉的叹息,在每一个人耳畔悠悠回响…… 第46章 人皇往事,万林秘境 朝阳,小桥,三五少年同行。 “咱们这位五代人皇,什么都好,就是太激进了,总喜欢主动出击。” 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穿着端庄雅致的锦缎衣袍,仪表堂堂,可惜有些面黄肌瘦。 但此刻谈论起时事,仍是双目炯炯,神采飞扬。 “出动进攻,是能多占一些地盘,但对面妖王也很容易逃走,杀不掉妖王,终究没有意义。” “李端,现在你连人皇陛下都瞧不上了?”同伴们开起了玩笑,“那你又有什么高见?” 李端昂着头,信心满满道,“如果是我,就多藏几张底牌,再放出假消息,引诱妖族主动来攻,在人族城下,敌方妖王可没那么容易跑掉!” “你这家伙,侃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同伴们觉得这主意还挺不错,正要讨论,却发现李端脸色愈发苍白,于是又劝道: “你明明家境普通,为什么非要把银两都花在衣服上?还是省着点,多吃几顿好的吧。” 李端听罢,立刻伸手整了整衣领,再一甩袖子,认真地解释道: “非也,人靠衣装马靠鞍,别人不了解我时,这第一印象就很重要。连一身行头都捯饬不好,日后谁又会委我以重任?” “我等炼气士,不用打熬体魄,少吃几顿也无妨,多养气就不饿了。” 说着他望向远方,遐想着未来。 “等我有官职之后,还要骑骏马,乘华车,该有的架势都得有,这才像个靠谱的样子。” 同伴们听得想笑,挤眉弄眼地问: “那如果你是人皇呢,该有什么排场?” 李端大手一挥,“我若为人皇,当乘最华美的珠帘御辇,用最烈的大雕鹰隼拉车,龙旗凤幡开道,那才符合身份。” 少年们哄然大笑,李端也不以为意,跟在同伴身后,踏上小桥,准备过河。 对面却有几道森冷的目光,藏于暗处,注视着桥上众人。 “那个穿锦衣的小子,就是抢了公子爷名额的李端,你直接走过去,用鬼门针扎他一下。” “一境炼气士只会养气,废物的很,扎一下就死了。” 暗处躲藏的几人,商量到一半,却突然发现,有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居然一直静悄悄地站在旁边! 无声无息,根本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来的。 几人吓了一跳,正要出手,意识却都开始模糊,眼前仿佛升起漫天碧影…… 李端刚下桥,迎面便走来一名穿着长袍的中年书生。 中年书生突然停步,伸手指着脚下,“这位公子,你鞋上沾了泥点。” “啊,多谢多谢。” 李端赶紧蹲下去,把鞋面擦拭得干干净净,暗道自己怎么这么不注意。 再起身,想和这位好心人攀谈几句。 中年书生只是挥了挥手,脚步不停。 “以后,要多注意脚下啊。” 李端点点头,又觉得有些奇怪,走两步后再回首,凝视着中年书生的背影。 “刚才这话,似有深意啊……莫非在提醒我什么?” 他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追问,但中年书生转了个弯,背影已消失在了街口。 这时同伴们在喊:“磨蹭什么,马上要迟到了。” “来了来了。” 李端摇摇头,人家不愿多说,追过去也未必有用。 以后,多注意细节便是。 鞋上沾了泥点,有失风度,这种低级错误也不能再犯了。 迎着朝阳,少年选择继续向前,迈着大步,轻松赶上了前面的同伴…… 三祖祠中,法祖像前,久久未动的六代人皇,并没有想起这段往事。 因为,人生之中的每一个过客,都有可能是无始无终之人…… —— 熊族腹地,幽谷深处。 石碑悬在半空,缓缓旋转,妖祖手书“万林秘境”四字,时不时闪烁着炫目光华。 幽谷中,帝尊雾冥,狮虎兽,熊王……一大票妖族强者围在石碑前,神色各异,或惊疑,或警惕。 万林秘境,是独立于天地的小空间,传说中上古大能遗留之地,早已无主。 经过漫长岁月沉淀,秘境内生长了海量天材地宝,令无数妖族强者眼馋不已。 然而,小空间独立运转,与外界天地并不直连,每隔三百年,两边空间的“通道口”终于对齐,才能自由出入。 每次开启前,获得资格的妖族都会早早等候在旁,接受雾冥帝尊盘查。 检查无误后,帝尊还要彻底封锁山谷,再激活妖祖石碑,正式开启秘境。 整个流程极其严谨,就是防止有强者偷偷潜入,盗取机缘。 三百年一轮回,代代如此,从未出过差错。 直到此次,万林秘境竟然提前一个月开启了。 迷雾涌动,雾冥帝尊没有说话,但围着山谷转了一圈又一圈,又站在石碑前打量了半晌。 各路妖王们心中忐忑,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些严重,竟然连帝尊都摸不清状况。 “秘境先不提,封镇的石碑也被激活了,明显是有强者在外面捣鬼。”一条巨蟒缠在树上,吐着信子冷声道。 几名妖王对视一眼,秘境里已经进入了身份不明的强者?那还怎么安心寻找机缘? 狮虎兽却丝毫不慌,咧嘴笑了起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此处秘境的空间愈发脆弱,早就不允许帝境入内了吧?” “那本王可不怕,帝境之下,谁能奈何得了我?” 妖王们听到这话,纷纷投以艳羡的目光。 这狮虎兽看起来有恃无恐,因为它已不是普通妖王了,据说前阵子获得了天大的机缘,已然晋升准帝! 帝境之下,堪称无敌。 之前在人族边关外,以一对三,丝毫不惧,正是仰仗于此。 狮虎兽又望向迷雾中的身影,“帝尊,反正外面没有线索,就让我先进去吧。” “里面若真有闯入者,我一口咬死便是,帝尊若想抓活的,也不成问题。” 迷雾中传来回应,“你如果死了,苍灵定会找本座闹事。” “无妨,我可以传信给苍灵帝尊,就说我死了也是自找的,与您无关。”狮虎兽神情不屑,根本不相信秘境里有能威胁到自己的存在。 除了妖族和人族的那几位帝境,它谁也不放在眼里。 “万林秘境一次只开两天,时间不能浪费啊。” 晋升准帝后,有用的宝物愈发难得,只能去各大上乘秘境搜寻。 万林秘境,就是狮虎兽关注已久的重点。 这次本应晚一点到,它却心血来潮,提前出关,先来这边转悠。 结果秘境恰好提前开启。 如此看来,一切皆为天意。 此处秘境,正是专门给它准备的! 狮虎兽舔着獠牙,心痒难耐。 其余妖王再次对视一眼,既然有准帝愿意打头,它们也有些跃跃欲试…… 与此同时,万林秘境中,一道修长的青色身影突然在半空中显现。 扫视着一望无际、葱葱郁郁的广袤森林,他欣然笑道: “善哉,善哉。” “此地与我有缘啊。” 第47章 帝尊域场,充满秘密的小世界 幽谷之中,迷雾扩张。 雾气滚滚如浪,将整座山谷彻底淹没,阳光照不进去,树木隐没其中,只显现出道道黑影。 “万林秘境”四字石碑闪烁着明光,但依旧变得模糊不清,字迹暗不可见。 无论人族妖族,修炼到一定高度,以己身影响周边天地,便形成了自己的“域”。 祝安在构思人族修行法时,也提出了“炼域”一道,作为强者的辅修。 炼体,炼气,炼神,炼域,门槛依次升高,手段也愈发玄妙。 现如今,这座浓雾弥漫的山谷,已属于雾冥帝尊的域场。 处此域中,一切存在无法隐匿。 胆敢反抗者,就会绝望地发现,域中的帝尊,要比平时强大数倍不止。 哪怕狮虎兽这般的准帝,一旦困在域中,也无法逃出生天。 此时,幽谷中静悄悄的,只能听到雾气濡湿树林的沙沙声。 妖王和上境大妖们,都兴冲冲地进了秘境,以为有一尊准帝打头阵,出不了什么意外。 如果它们发现外面已是这般光景,或许都会后悔。 雾冥,堂堂妖祖座下第三帝尊,竟然在做全力迎敌的准备! 而它们这些一心追寻机缘的妖王,俨然成了探路的炮灰…… 即便这样,雾冥帝尊还是不放心。 “连本座都看不出路数的强者,难道,是当年的那些古妖卷土重来?” 思忖片刻,它打出三道传信,分不同的方向而去,若三枚流星,转瞬划向天边。 “不管是谁,既然进来,就别想走了。” “本座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抢的。” …… 万林秘境。 有深青色的竹叶落下,摇身一变,竟成了一粒竹米,落入土壤之中。 生根,发芽,拔节,抽枝,出叶。 不多时,一根翠竹扶摇而起,成为这大森林中的一份子。 “确实舒服,万林秘境,不亏是草木生灵的福地。”翠竹轻摇,祝安的赞叹声响起。 他现在的感觉,就像前世去泡澡,热气蒸腾,泡得全身冒汗,神清气爽。 空气蕴含的气息,属于最精纯的“草木灵气”。 植物在这种环境下,生长速度是外界的三倍。 整片秘境空间,自成一个奇妙的小天地,无飞禽走兽,无各类虫豸,只有数不清的花草树木,以及蜿蜒起伏的高山、曲折盘回的流水。 无穷无尽的草木生灵,汇成绿色的海洋,平铺开来,一直蔓延到天边。 天上无日月,只有成千上万的星点,共同闪耀着璀璨的光。 这是专为植物打造的世界。 它独一无二,有着自己的运转法则,周天星辰流转,满地草木枯荣,日日如此,年复一年…… 祝安竹身晃动,层层竹叶亮起,释放出一道玄奥的符文,浮在半空。 “万林秘境,万林宫,苍圣尊。” 符文震颤,随即化作一道青烟,随风飘逝。 这道符文,是他一千年前获得的机缘,类似于一张“入场券”。 祝安花了几百年时间,才打探到确切的信息,知晓符文指向的地点是万林秘境。 如此机缘,绝对不能错过,奈何秘境的位置不好,位于熊族腹地,又离雾冥帝尊的帝山很近。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太多秘密,祝安一直耐着性子等待。 终于,炼神境界突破,大量的神魂分身寄居在蒲公英种子里,飘向四方。 他监控了秘境周边的妖族动态,确定所有强者都去了人族边关,于是趁虚而入。 凭借自己的神通,强行激活妖祖石碑。 用那道符文,提前开启万林秘境。 终于来到了这里。 一座专属于草木生灵的小世界! 此地的世界法则,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当年开辟空间的大能,自行制定的规则。 就为了打造出这样一座纯粹的“药园”。 又像是一座超大型的阵法,演化天地万物,运转不休。 “开辟空间,推演世界。”祝安仔细观察着周围环境,再度发出感慨。 “然而,就连这样的强者,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未来的我,又是否能够度过大劫呢?” 隐隐的危机感,冲散了进入秘境的喜悦。 得抓紧时间干正事了。 簌簌声里,根须开始摆动,在地下拨开泥土砂石,带动竹身行走。 竹行于林,所过皆宝地。 就刚才走过的一小段路,便有至少三株上品灵草。 但祝安视而不见,一路向前不停。 寻找珍稀的灵花灵果,是那些妖王、大妖干的事情。 他冒着巨大风险,千里迢迢赶来,目标自然不止于此。 青翠的竹影,渐行渐远,融入无尽森林之中,如雨滴落入大海。 忽然间,悠悠的凉风从远方拂来,把从天而降的璀璨星光,吹得无限漫长。 分散的气流四下出没,填满枝叶间的罅隙,带动树冠轻轻摇晃,层层传递,似水纹荡漾开去。 风起时,整座森林在星光下叹息: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呼—— 祝安行走在密林中,忽然抬起一簇枝叶。 这座秘境,不止是药园那么简单,可能还暗藏着上古时代的秘密啊。 …… 噗通,噗通。 一道道身影出现在半空,大多都直接坠落,狠狠砸在地上,溅起大片泥土。 唯有少数,依旧悬浮在空,稳稳不动。 为首者,正是那头狮虎兽,虎纹狮面,形貌古怪而又威猛,一双碧蓝色的眼眸绽放奇光,朝着林中四处扫射。 “偷偷溜进来的家伙,出来吧,我现在还愿意抓活的。” 它劝降的声音听着漫不经心,好像根本不在乎是否有“潜入者”。 “算了,还是直接吃了省事。” 狮虎兽甩了甩尾巴,嫌旁边几尊妖王碍事,便直接把它们撞开,独自驾云向前,比在外面还要嚣张。 这种无主的秘境,稳定度有限,长期得不到维护,空间便会越来越脆弱。 过于强大的存在进入,容易导致秘境崩塌。 如今,万林秘境内,最强的只能是准帝。 狮虎兽很自信,论战力,它便是这里无敌的存在,潜入者手段再多也没用。 “最好能出来个准帝战力,给我杀一杀。” “帝境之路,除了机缘,还得用鲜血铺就啊。” 它摇头晃脑,回忆三百年前来这里的经历,找了个天材地宝最多的方向,腾云驾雾而去…… 第48章 道友祝安,前来拜访 唰——十余道青藤拔地而起,似毒蛇出洞,袭向一头上境狼妖。 狼妖虽有准备,却没想到青藤数量这么多,没能全数躲过,惨遭藤蔓穿心,一命呜呼。 尸体倒地,大量的青藤缠绕上去,尖梢刺入皮肉,从中汲取着养分。 对于妖族们而言,万林秘境并非绝对安全,一些植物生灵也是有攻击性的。 不过,即便这秘境有数万年历史,也没见哪株灵植诞生了真正的智慧,顶多有一些防御和进食的本能。 如今修行界已有公论——无论飞禽走兽,还是草木虫豸,想要诞生灵智,就必须处在“充满变数”的环境之中。 如果生活环境一成不变,日升月落,四季轮转,每一天都差不多,也不用面对各种各样的生存危机。 那即便活得再久,都只能浑浑噩噩,很多万年宝药皆是如此。 不需要灵智,自然也就无法诞生灵智。 万林秘境也是类似的情况。 植物们遇到的唯一变数,就是每隔三百年从天而降的妖族,但也只待两天而已。 没有灵智,这些草木生灵的攻击手段终究有限。 上境大妖还需小心,妖王就不用顾虑太多了,一哄而散,疯狂抢夺着珍贵的灵花灵草。 初时还聚在一起,防备着可能存在的“潜入者”,时间一长,见没有遭到袭击,妖王们便渐渐散开,朝着秘境的各个角落里进发…… “这家伙怎么也跟过来了?” 森林深处,祝安仰望天空,发现后方有一头狮虎兽腾云驾雾而来。 万林秘境最高只容许准帝进入,他也不能例外,分魂附身的深青色竹叶,战力不算太强。 要自由行动,探查此地的秘密,就难免会暴露行踪,被近处的狮虎兽发现。 “准帝境界的异种妖兽,肉身强悍如山岳,且天赋异禀,擅长操控妖气,手段不亚于人族炼气士。” 祝安可不想浪费时间,跟这玩意儿战到天昏地暗。 思考片刻,他将竹枝垂落,竹叶轻轻触碰着周围的树木。 无边无际的森林,此刻仿佛颤动了一下…… 论年龄,祝安只有一万多岁,森林里的这些参天大树,基本都经历了几万年的漫长岁月。 但是,祝安从转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拥有前世的记忆,拥有完整的灵智。 他,天生就是独一无二的神竹,是草木生灵中的王者。 一道无形的意念,在竹叶与树干的触碰之中,悄悄传递开来。 仿佛君王下令征召,万千将士当云集响应。 于是,方圆十里内,一株株参天古木陆续出现了异动,千万片树叶在风中不停摇摆,好似一头头刚刚苏醒的巨兽,缓缓睁开了它们的眼睛…… “原来躲在这里,藏不住了吗?”狮虎兽站在云端,瞬间感应到了林中的动静,低头轻蔑一笑。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一族的高手,竟能偷偷开启万林秘境。” “如果能把这手段告诉我,呵呵,留你一命也未尝不可啊。” 狮虎兽当即俯身,直冲下去。 秘境内时间宝贵,自然要速战速决。 结果,刚开始俯冲,一股危险的感觉便猛然袭上心间。 “怎么会?这里还有能威胁到我的存在?” 它心中疑惑,周身妖气鼓荡,止住下坠之势,沉重的身躯在半空硬生生停了下来。 脚下,就是茫茫树海。 下一刻,狮虎兽脸色扭曲,方才的漫不经心已变成了强烈的惊骇。 “这——” 眼前,十里林木摇动,亿万飞叶攒射。 一场青翠色的暴雨,自下而上,从地面到天空,骤然爆发,倒悬飞升,刹那间笼罩云天,将它的身形彻底淹没。 还有一道道长长的藤蔓,隐藏在雨幕之中,疯狂甩动着,宛若群蛇狂舞,袭向上空。 咻咻咻—— 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的破空凄啸,掩盖住了狮虎兽惊恐的吼声。 声浪传到远方,已如大潮奔鸣,仿佛有千千万万的浪花不断撞向岩石,前赴后继,怒吼着粉身碎骨。 远处的妖王们,都吓了一大跳,赶紧停下掠夺,仔细眺望着青影漫天之处。 “好像……是那头狮虎兽?” 它们的表情渐渐转忧为喜。 那个狂妄不可一世的家伙,也遇到麻烦了啊,挺好。 在场妖王,皆是雾冥帝尊的麾下,唯有那头狮虎兽,是苍灵帝尊的嫡系。 哪怕同一阵营,都有可能相互厮杀。这归属不同,它们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 再者说,也没听见狮虎兽的呼救声啊。 “快,趁着那家伙遇到麻烦,多拿一点好东西……” 天上飞叶肆虐,地上一竹独行。 有了这声势如雷的战斗动静,祝安也不需要刻意隐藏行踪了,就慢慢悠悠地向前挪动。 行进中,竹枝有规律地一晃一晃,竹叶也随之一颤一颤。 无形之中,似有道道波纹,从枝叶间荡漾开来,好似雨滴落在平静的湖面,一圈圈的涟漪在虚空之中扩散。 祝安在感知。 感知这片小世界的运转,也感知自己内心的反应。 凭着一股潜意识,似漫无目的地游走着,又忽然停下。 但他知道,自己离终点,只差一门之隔了。 “万林秘境,万林宫,苍圣尊。” 翠竹无声,却以神念之音,扣响前方的虚空。 “道友祝安,前来拜访。” 一刹那间,森林从中分开,小径通幽,尽头是一扇古旧的院门,门前石阶布满青苔,门梁上挂满蛛网。 一只梅花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路口。 这鹿头顶上的双角,好似两株分叉万千的古木,足有一丈多高。 鹿背上星星点点的白色花斑,如洁白的雪片,落在红栗色的毛发间。 粗糙的角皮,黯淡的毛色,浑浊的双眸,表明它已经很老了。 不过,面对着一根境界深不可测的箭竹,梅花鹿依旧很平静。 “你……也是来等主人的吗?” 祝安回复道:“我来拜访万林宫。” “主人出门了,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梅花鹿目光幽幽,“你如果不急,就和我一起等等吧。” “是吗。”祝安打量着那段青苔石阶,似乎几万年来,都未曾增添过新的痕迹。 他心中悲悯,轻声叹息: “但我觉得,你家主人,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你在说什么?” 寒风忽起,梅花鹿瞬移百丈,身影已逼至祝安身前,死死盯着这根乱说话的箭竹。 它眼神极度危险,头上鹿角曲而尖锐,如锋锐的戟戈,指向竹枝。 万林秘境的满天星光,好似一盏盏灯烛,霎时被寒风悉数吹熄。 黑暗突兀地笼罩而下。 整个世界,冰冷而死寂,仿佛随时都会湮灭…… 第49章 重现当年,万载等待 苍莽的林海深处,陈旧的古院门前。 一只被主人留下,孤独等待了几万年的梅花鹿。 此刻一怒之下,吹熄漫天星光。 残留的点点星辉,将它的身影映照在地上。 那对一丈多高的鹿角,竟还在变大,越来越像参天大树,其中无数道分叉交错的小枝,尽数伸展开来,仿佛要蔓延到天边。 森然的“树影”在地面上不断拉长,与深沉的气势一道扩张,直至笼罩住整座秘境。 远在百里之外的妖王们,感受着黑暗骤然降临、恐怖的气势压迫而下,都吓得肝胆俱裂,心中哀嚎。 这秘境里,到底是藏着什么怪物! 而此时直面压力的,一根小小的箭竹,受到劲风猛吹,竹竿微微向后仰,弯曲成一个弧度,却没有折断,依旧稳稳立在原地。 见梅花鹿这幅架势,祝安也终于意识到,它是接受不了现实了。 满身竹叶翻飞,在风中汇成一声轻叹。 “你我若是动手,此方秘境会加速坍塌。” 他能看出,此鹿情况特殊,并非靠自身的能力才活了几万年,真实境界也就勉强达到帝境。 真战上一场,孰胜孰负还不好说,不过这没有任何意义。 黑暗之中,梅花鹿沉默片刻,冷声道: “那就请回吧,当年来万林宫赴宴的道友很多,但我并没有见到过你。” 祝安自然不会走,而是抬起了几簇枝叶。 虽然昏暗无光,但他依旧能“看到”前方,看到青苔石阶,还有围绕在院子周围的一株株古树。 “你想再看看当年的景象吗?当年你主人的模样。” 听到这话,梅花鹿神情微变,有些惊疑,有些不信,但还是隐隐流露出一丝期盼。 几万年前的场景,也能看得到? “你最好不要骗我,否则——” 祝安笑了笑,一根竹枝轻轻挥开,仿佛是在伸手,指向周边的树木。 “这些古树,没有智慧,却有记忆。” “树干中的年轮,树皮上的纹路,根须的蜷曲变化……它们身上的一切痕迹,都是岁月的映照,都是光阴的留影。” “你家主人虽然离开了几万年,但这里也沉寂了几万年,没什么变化,重复的场景就很容易剥离。” “去掉这万载光阴,便能重温当年的景象了。” 一番话听下来,梅花鹿不再愤怒,但也不再冷静。 一身恐怖的气势尽数收敛,它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打量着这根神秘的竹子,眼神复杂。 惆怅,缅怀,孤独,也有一丝渴望,一丝激动。 万般情绪,最终只化作一个字—— “请。” 祝安将感知投向周围林木,“我也想看看,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黑暗中,竹叶表面泛起微光,映照出一道竹影横斜,万千树影憧憧。 光影不断变幻,好似岁月倒流,略显模糊的残像在空中浮现—— 万林宫前,风云际会。 有数人自云端走下,霓为衣兮风为马,举止之间气度洒然。 亦有虎鼓瑟兮鸾回车,在浩浩风中飞来。 仙鹤猿精,皆气度雍容,踏着光洁的石阶,走进院门之中。 每位来客,都随手打出一道灵气请柬,在空中显化精妙的纹路,和祝安所获得的符文相同。 万林宫宫主——苍圣尊,身形模糊,高居首座,于此日大宴请宾客。 列坐之上,皆境界高深的修行者,谈笑之间妙语连珠,周身有七彩霞光氤氲,风度翩翩,好似仙神。 然而,苍圣尊一句话,就让在座群宾瞬间冷场。 “我欲前往不周山,哪位道友愿同行?” 众人沉默,面面相觑,终究无人言语。 等待半晌,苍圣尊失望地喟叹一声。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 场景再变,一只才三尺高的小梅花鹿,蹦蹦跳跳,跟在一个青衣长发的男子身后。 “主人,听说外面的世界里,天上有两颗无比巨大的星星,朝为日,暮为月,比我们这里所有的星星加一起都还要亮,我能出去看一看吗?” 梅花鹿从小在万林秘境中长大,孤独没有同伴,也没有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 但它知道,主人也同样孤独,身边没有同行者。 于是它始终跟着主人,从来不会独自离开。 “好啊。”青衣男子笑着,摸了摸它的小脑袋,“不过,我先出一趟门,等回来后,就带你去外面看看。” “不用等,我就跟着主人出门。”小梅花鹿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便主动这般提议。 而且它也不愿独处,这偌大的万林宫,有主人时才热闹,只剩下它时,未免太过冷清。 “要听话。”青衣男子一挥手,宫门自动开启,“我们俩都走了,谁来看家呢?” “也是哦。”小梅花鹿点点头,“那主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很快的,出去办一趟事而已。” 青衣男子站在门口,望向院落外的苍茫林海,这一瞬间,身影显得有些落寞,不复之前宴会上的慷慨气概。 他仔细嘱咐着: “记得,在我回来之前,你就一直待在家里,尽量不要露面。” 小梅花鹿认真地保证道:“放心吧,我会把家看好的。” 青衣男子闻言低下头,深深凝视着正蹭他裤腿的小家伙。 “不,看家无所谓,你要做的,是保护好自己,别出什么意外。” “主人,难道外面有危险吗?要不你先别出去了。”不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小梅花鹿皱着眉,有些担忧。 青衣男子已到门外,飘然而起,仰天大笑道: “对外面的存在而言,我,才是危险啊。” 万里云海涌动,漫天星光加身。 一道青色的流星,自无边森林的深处升起,掠向天际,消失在了此方世界的尽头。 小梅花鹿依然站在门口,仰头望着流星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 这是此地的最后一场盛宴,也是最后的繁华与喧嚣。 光影变幻,往后一年年的景象,几乎叠加了起来。 门开,门关。 梅花鹿守在门口眺望,梅花鹿黯然转身回屋。 在无限的重复之中,当年的小鹿逐渐长大,逐渐老去。 最后场景破灭,冷清的现实回归。 木门还是那般陈旧,石阶还是布满青苔。 万林秘境,依旧笼罩在黑暗之中。 年迈衰老的梅花鹿,眼眸中已满是泪水,轻轻垂下头,冲前方的箭竹说道: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