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1 月黑风高,虏骑四至 有分教: 弥天朔雪泣风急,卷地蹄声踏夜袭。 黄犬村头吠欲碎,惊闻四面交鸣镝。 这一首歪诗,非写别个,正是元朝南昌府城外,一处庄园夜深时的光景。 此庄唤作叶家庄,庄主叶员外,乃是南昌一带,有名的武林大豪,人送绰号“风见愁”。 意思是此人运剑极快,剑势一旦展开,连风儿见了也自愧不如。 凭着家传武艺,加上懂得交际为人,叶员外二三十年间,攒下老大一份家业,在南昌府一带,也算有名的富豪。 这一夜雪大风高,庄中众人,都在室中避寒。 叶员外亦不例外,他在第三房小妾的院里,饮罢几杯酒儿,正待安歇,忽闻村头犬吠,隐隐传来,不多时,满庄的狗子都急吠起来。 叶员外心中有事,听得狗叫声不大对劲,一跃下床,匆匆着履披衣,把壁上的长剑摘下,将门推开一缝。 呼的一下,风卷着雪花直扑入室内,屋子里温度陡降。 三姨太冷得打了个颤,拥起被子娇呼道:“老爷,这般冷天,冻坏了身子骨怎生好?有甚动静,唤下人们去看顾一回,也就是了。” 叶员外把手一挥,意思是让这婆娘闭口,自己拧着眉,探着头,侧耳细细聆听。 只听风雪呼啸之中,隐隐有马蹄震地声响,渐驱渐近。 随即,一声尖锐鸣镝,惊起于庄南。 继而东、西、北三面,皆有鸣镝响应! 叶员外脸色大变。 所谓鸣镝,便是响箭、嚆矢,在箭头上钻有三个小孔,一旦射出,便会发出尖锐哨响,军中锐士,常常以此方法传递消息、指示位置。 如今四面皆有鸣镝声起,显然这庄子四面,都被敌人围合。 至于是什么人来围庄,为什么要围庄,看叶员外神情,显然心中有数。 因此也不做侥幸之想,回头瞥了一眼小妾,拔脚就走。 小妾这时也察觉出不对来,哀呼道:“老爷,出得什么事情?休要弃了奴家……” 然而叶员外哪顾理会?一道烟走回正妻的院中。 这时一间小小佛堂里,正妻和两个儿子,俱已穿好了利落衣裳,各自背扎包裹,手持兵刃,还有个年只七岁的老三,被一个健壮仆妇抱在怀里。 叶员外匆匆迈入,急急道:“夫人,事情发了!官兵已围了庄子,我等快走。” 叶夫人也不含糊,推开佛像前供桌,露出黑黝黝一个地道入口。 一家几口,连那抱着小孩儿的仆妇,各自无言,先后下了地道。 叶员外走在最后,将供桌原样拉回,这时庄中的马蹄声,狞笑声,庄户、仆役们的哭嚎嘶喊声,已然响彻一片。 一炷香功夫后,庄园二里之外。 地面上积雪一动,随后一块木板訇然掀开,露出一个洞口来。 叶夫人纵身蹿上地面,左右看了看,伸手将儿子、仆妇陆续拉上。 叶员外也跃得地面,回头望去,只见他那庄园已燃起熊熊大火,大笑声,哭叫声,透过风雪传来。 叶员外眼神中闪过一抹不忍,摇头叹道:“走吧,走吧,只要自家人无事便好。” 叶夫人自始至终板着面孔,直到此刻才叹息一声,看了看仆妇怀中抱着的幼子,悲声道:“烧了田宅无妨,只是三儿恰值病重高烧,这般随你我逃亡,天寒地冻,他如何熬得过去?” 叶员外眼圈微红,叹息道:“这般世道,活人本来不易,且看这孩子自己的命吧。” 夫妻二人只说得几句,便闭了口,低着头,顶风冒雪,望远处逃去。 他们却没注意到,仆妇怀中,一直紧闭着眼的小孩子,长长睫毛抖了两抖,似乎耐不住寒冷般,慢慢睁开了眼。 这、这是哪里? 叶孤鸿一脸懵逼。 叶孤鸿,本名叶鸿,来自后世的一位传武爱好者。 自十岁起,央求着父母替他报了个武术班,此后十余年拳不离手,后来上班有了收入,更是四处求师访友,南拳北腿,涉猎颇多,在本地武术界也算小有名气。 二十五岁那年,因失恋缘故,叶鸿一时脑抽,改名为叶孤鸿。 听上去像叶孤城弟弟似的。 也正是自这一年起,随着自媒体的无孔不入,传武的神秘面纱荡然无存,各路练习现代格斗技术的新派武师,争先加入揭露传武的阵营。 而那些不擅长打架只擅长讲故事的老武师,也纷纷折戟沉沙,演绎出一幕幕闹剧。 有的大意没闪,有的鞋底太滑,总之打倒一片,满地打滚挣扎。 也就是两三年功夫,传武二字,基本落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叶孤鸿对此又愤怒又不甘,一时激动,索性也开了账号,做直播,做视频,很快就收到了各种打假者的挑战。 不过叶孤城的弟弟也不是吹的。 三个月时间连赢七场,账号粉丝飞涨,“叶孤鸿”三字,成为了传武界一面大旗。 毕竟格斗这件事,本质还是速度、力量加技巧。 叶孤鸿当打之年,又是真心热爱武术,肯三九三伏的下力气苦练,许多别人需要对手配合表演才能施展的招式,他却能融入实战,实力自然不可小觑。 至少一般的网络格斗家,想收拾他绝不容易。 但是在巨大流量的诱惑下,终于有真正的专业格斗人士,忍不住亲自下场,又有资本推波助澜,邀请叶孤鸿去外国打一场笼斗。 叶孤鸿特意看了那人实战视频,清楚地认知到,自己不是对手。 但是这时候的他,一则被捧为了传武界的门面,骑虎难下,二则自己平时带货带的飞起,也有难以舍弃的利益。 总之来自方方面面的声音,都已不容他退却。 这大概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27岁的叶孤鸿,就如白云城主叶孤城一样,未能戡破名利的诱惑。 即使明知此战凶险,也只得把自己做为筹码,放上赌桌。 万一赢了呢?毕竟什么事情,也难免有个万一。 然后,摔倒在刺眼灯光下的叶孤城,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 喜迎一张魂穿券,成为了起点穿越大军的一员。 眼睛一闭、一睁。 入目是漫天白雪。 随即察觉到的,是粗重的呼吸、剧烈的震动。 叶孤鸿抬起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女子的怀中。 女子身着古装,三十余岁年纪,相貌平凡,身形粗壮,眉目之间满是惶恐,正抱着他拼命狂奔。 叶孤鸿扭头四顾,另有三男一女:一个中年人,两个年轻人,还有一个中年女子,四人手上都持着长剑,神情沮丧,只顾埋头赶路。 见状,叶孤鸿心里涌出一阵不好的预感。 他这些年练武之余,电影、小说也没少看,大致能判断出自己的处境。 首先,自己应该是魂穿到了古代一个小孩身上。 其次,自己所在的这伙人,这般狼狈模样,怕是转眼便有团灭的风险。 果然不出片刻,一片马蹄由远及近,随即嗖嗖破空之声,惊响于风雪之中。 弓弩!敌人竟然持有弓弩! 叶孤鸿心中一凛—— 无论任何朝代,弓弩、甲胄,都属于绝对的禁忌,能够大规模使用弓弩的势力,绝非泛泛之辈。 “宋嫂,你带三儿快走!” 中年男子大叫一声,回身拔剑,其余两男一女,也纷纷拔出长剑挥舞,拨打箭矢。 “狗鞑子!我姓叶的今天和你们拼了!” 后方也有呼叫声响起,似乎正在发号施令。 蒙古人! 叶孤鸿心头又是一紧,虽听不懂具体意思,却听得出乃是蒙语。 所以自己究竟是来到了宋末,还是元朝,或者明末? 叶孤鸿眉头紧皱。 无论哪种可能,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只盼着那几个大约是自己家人的男女,能够打得赢这些追兵。 0002 可怕轻功,惊人剑术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便听见几声惨叫,接连响起。 现代人习武,干不过枪,原来古代人习武,也干不过弓弩么? 叶孤鸿心头一紧,暗自绝望。 噗嗤! 一支锋利的箭镞,自叶孤鸿眼前探出,这箭穿透了宋嫂的肩膀,血迹殷然。 宋嫂惨呼一声,往前扑倒,抱着叶孤鸿打了两个滚,随即拼命扶起叶孤鸿,悲声道:“小公子,你快跑!老奴护你不住,愧对夫人……” 女子肩头迅速染红,却强忍着疼痛,手忙脚乱摸出一把短剑,塞在叶孤鸿手中。 叶孤鸿低头看去,只见剑柄上刻着“南昌叶氏”四字,长短只得一尺,倒是和自己小胳膊小手甚是匹配。 可是,这时候我还往哪里跑啊…… 叶孤鸿惶然四顾,只见北、东、南三个方向,各有五六匹战马飞奔而来。 不远处,三男一女的尸骸上,各自插着四五支羽箭。 跑不掉的! 叶孤鸿心中暗自叹息。 别说自己变成了小孩,就算本体穿越,这般茫茫雪地,又如何跑得过骑兵? 战马缓缓减速,马上骑士的相貌,都有着典型的蒙古特征:目细脸宽,颧高鼻矮。 一共十七人,头戴内衬皮毛的铁盔,身披厚实皮甲,眼神狂热残忍,流露出嗜血、野蛮的气质。 其中一人,指了指地上的尸体,用生硬的汉话说道:“这就是汉狗所谓的‘风、见、愁’?我看啊,该叫‘箭、见、死’,见了咱们的箭,他就要死了,哈哈,哈哈。” 其余人也都仰头大笑,极为得意。 “小公子,你、你快跑啊!” 宋嫂见叶孤鸿不动弹,只道他是吓傻了,情急之下,重重推了他一把,叶孤鸿立足不住,一跤坐到在雪地里。 他左手往后撑住地面,顺势将短剑藏匿在身后。 十几名骑士见只剩妇孺二人,放下戒心,纷纷将弓插回马鞍侧旁的弓衣,下马走近。 一个格外粗壮的虬髯大汉,眼神冰冷扫过叶孤鸿,又看向宋娘,用腔调生硬的汉话问道:“这个小子,也是叶家的余孽?” 宋嫂挣扎着跪倒,连连磕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将军们大慈大悲,饶了他一条小命吧。” 十几个蒙古人闻言,同时露出了狰狞丑陋的笑容。 叶孤鸿仿佛吓傻了一般,瞪着圆溜溜眼睛,不哭,不动,也不起身。 只有撑在背后的左掌慢慢用力,感受着掌心的短剑。 此刻无路可逃,但叶孤鸿不愿被人杀鸡宰羊一般弄死。 至少,也要先让敌人流血目前。 他前世习武多年,别的不敢自夸,至少胸中血性,应是不输谁人。 “将军们发发慈悲……” 宋嫂膝行上前,试图去抱那虬髯大汉的膝盖,大汉身后一人大步上前,一刀剁下了她的头颅。 鲜血冲天而起,杀人者放声狂笑。 叶孤鸿心中狂怒,脸上却依旧瞪眼张嘴,一副呆滞模样。 他此身的年龄太过有欺骗性,虬髯大汉不疑有他,眯着眼睛走来,伸手抓住叶孤鸿的领口,将他凌空提起。 大汉嘿嘿冷笑,另一只手捉向他的小腿,看意思,竟是想卖弄气力,生生撕了叶孤鸿。 叶孤鸿瞳孔一紧,终于流露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狠辣! 就在大汉捏住他腿的瞬间,叶孤鸿把背弓起,借着身体遮掩,飞快抽出短剑,双手合握剑柄,使足全身力气,狠狠将剑递入对方咽喉。 虬髯大汉神色剧变,猛一扬手,将叶孤鸿远远甩飞,双手握着喉咙,口中发出“嗬嗬”之声,仿佛喝醉一般,向后跌退几步。 他惊骇大睁的双眼中,写满了不服与不甘。 指缝中,鲜血缓缓流出,染红了他的手掌。 和他所杀过的人一样鲜红。 其余蒙古人纷纷大呼,有的人扑向头领看顾伤势,有的则恶狠狠看向叶孤鸿,神情狰狞无比。 叶孤鸿挣扎起身,满是鲜血的短剑横在胸口,一派困兽犹斗的架势。 就在他将坦然迎接死亡时,忽然听见一声清澈、娇嫩的惊呼:“师父你快看,鞑子在害人!” 叶孤鸿下意识看去,只见数百米外,一个灰衣尼姑,以一种惊人的高速,踏雪飞掠而来! 速度之快,完全超越了人类应有的极限! 这是……轻功! 叶孤鸿眼睛瞪起,一脸不可思议。 在他的那个年代,轻功的定义,大抵已被跑酷取代。 最多也就是武当陈道长的几步上墙、跳大坡。 即使叶孤鸿这样的练家子,也深信传说中的那种轻功,只是艺术加工罢了。 然而此刻! 他一双眼看得清清楚楚,那灰衣尼姑足尖轻轻一点,身形便蹿出少说五六米。 而雪地上,仅留下浅浅一个印记。 尼姑纵跃之际,身体大幅度前倾,与地面的夹角最多不超过四十度,仿佛贴地飞行一般。 难道古代,真的存在过轻功? 叶孤鸿只觉得自己身体都忍不住开始微微颤栗。 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亲眼看见了自己信仰的神灵。 灰衣尼姑恍若一道轻烟,片刻间掠行数百米,径直冲至一众蒙古人面前,扬手处,一泓光华如秋水乍现,两个蒙古大汉不及反应,人头已离体飞起。 剩下的蒙古人齐声怒吼,几个人围杀上去,或举刀力劈,或挺刀狠刺,不约而同展开狂攻。 余者飞步后退,各自去马鞍旁摘弓取箭。 这些蒙古人的配合十足默契,反应不可谓之不快。 然而更快的,是那尼姑的剑光。 但见尼姑身形折转,姿态仿佛舞蹈般优美,轻轻巧巧避开了一口口钢刀,信手出剑,六道明亮清光,几乎同时浮现在空气中。 六个蒙古人动作蓦然停止。 尼姑斜蹿而出,紧紧追向其他人。 一人方把弓箭取在手众,尼姑已鬼魅般欺至身前,手起一剑,也不看战果如何,转身便扑向下一人。 而方才六个持刀的,此刻才訇然倒地,六人倒向六方,恍若雪花六出。 叶孤鸿彻底看傻了。 枉他还顶过“传武唯一实战高手”的名头,此刻却完全看不清尼姑的出招,只能从残留在空气的剑光里,隐约感受到剑中蕴含的决绝狠辣。 嗖!嗖嗖! 有蒙古人射出了羽箭。 然而那尼姑身形起伏,飘忽难定,起舞般飞旋于四下,箭矢一道道落在空处。 尼姑手中长剑不时递出,剑出人倒,无一例外! 片刻功夫,十余名彪悍无比的蒙古人,只余一人存活,只见他两只手腕上,剑痕深深,鲜血淋漓滴落,显然手筋已遭割断了。 唰! 尼姑斜挥一剑,将一串殷红血珠洒落在雪地上,潇洒归鞘。 “贼尼姑,你是什么人,你要造反么?”那蒙古人踉跄后退,嘶声狂叫。 尼姑冷哼一声,傲然道:“造反又如何?尔辈残虐苍生,人人得而诛之!至于贫尼是谁……呵呵。” “贫尼法号,上灭下决,峨眉派当代掌门便是!” 0003 孤标傲世,鸿鹄志远 峨眉派! 灭决师太! 这种充满江湖气的词汇; 以及其所展现的惊人武技…… 让叶孤鸿渐渐看清了自己身处的世界—— 虽觉难以相信,他还是忍不住暗暗点头。 也只有这传说中的武侠世界,才存在那般惊人的轻功和剑法吧。 “师父!师父你好厉害!“ 三个十余岁的女孩儿,一直远远站着,见灭决师太收了剑,方才欢欣鼓舞奔来。 三个女孩儿穿着色彩淡雅的长衣,腰佩长剑,脚步轻捷,显然也有功夫在身。 灭决并不理会徒弟们的马屁,看向叶孤鸿道:“那小孩儿,你且过来。” 叶孤鸿被她淡漠的视线一触,不由打个激灵。 这位可不像是什么好相处的角色。 他不敢怠慢,深一脚浅一脚,跑到灭决面前,恭恭敬敬抱拳行礼:“多谢师太救我性命,大恩大德,小子铭记心间。“ 说罢抬头看向对方,不由微微一愣。 这位杀人如割草的灭决师太,此时还甚为年轻,至多三十上下年纪,生得杏眼桃腮,琼鼻樱口,竟是个极为出色的美人!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双眉极长,斜斜下垂,让原本一张美丽面孔,生生显出诡异、冷酷的意味来。 灭决师太的眼神,在叶孤鸿倒持的短剑上略加勾留,随即看向被他杀死的那名虬髯大汉。 再看叶孤鸿时,眼神里便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欣赏。 “那厮是你所杀?”灭决师太面相甚是吓人,但是声音却是意外的清脆动听,宛若鹂音。 “啊?”“不会吧?”“是呀,他才几岁?”三个女徒叽叽喳喳叫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不可思议,上下打量着叶孤鸿。 灭决师太眼神转冷,在三个徒儿脸上一扫:“哼,你们做不到,别人未尝便做不到。为师揣测,这孩子当时定是坐在地上,藏短剑于身后,那厮见他年纪幼小,不免大意,伸手捉住胸口提了他起来,这孩子趁他视线受阻,忽然拔剑刺他咽喉,一招得手,那厮剧痛之余,振臂将他丢了出去。” 叶孤鸿暗吃一惊,灭决师太果然不同凡响,竟然仅仅凭借他和虬髯大汉的个头,位置,以及伤口,便将彼时情形描绘的清清楚楚,恍若亲眼目睹一般。 当下连连点头:“对极,对极!师太,你能未卜先知,莫非竟是神仙?是了,你这般美丽温和,一定是菩萨下凡。” 正所谓口含明珠、进退自如,叶孤鸿担心对方脾气不好,索性仗着这正太身躯,先尽情讨好一番,他把两只小手合十,插烛般乱拜,口称:“阿米豆腐,阿米豆腐,菩萨在上,受小子一拜。” 要不说,魂穿有魂穿的好处呢!若是他身穿到此,身高力壮一条大汉,这般捧臭脚,以灭决脾气,说不定便当他是调戏自己,一巴掌拍死了事。 但此刻顶着七岁小正太纯真无邪的面容,崖岸高峻如灭决,也不由心中受用。 难得的露出了笑脸,口中却训斥道:“咄!小孩子休得胡说,贫尼不过是寻常出家人,哪里是什么神仙菩萨,以后不许这般说话,惹得菩萨不喜。” 说着合十闭目,默祝道:“阿弥陀佛,小孩儿年幼,有口无心,菩萨莫要见怪。” 几个女徒面面相觑:这个师父虽然号称佛门弟子,在她们心目中,却更似降魔的金刚,动辄喊打喊杀,“阿弥陀佛”四个字,终年也难从她嘴里听到,不料今日到为这萍水相逢的小孩儿,向菩萨祷告求情。 女徒们却不知,灭决再狠,也终究是个女人,岂有不喜欢听人夸她美丽、夸她能耐的? 只是她生性古怪,一般人若是夸她,必然疑人别有用心,只有这般小小孩子的无邪之语,她才真正受用到心里。 她峨嵋派中也不是没有年幼弟子,然而灭决威严极重,寻常孩子在她面前,话也不敢大声说一句,更何况赞她美貌温和了。 叶孤鸿以稚子之躯搏杀蒙古大汉,这等杀伐果断、宁死不屈的做派,极合灭决的心性,心中本已赞赏有加,此刻又得他这般“衷心”夸赞,不知不觉,已对这孩子大有好感。 当下对三个徒儿道:“为师常常同你们说,学武一途,首重天资,但这所谓天资,却并不仅仅只是悟性,更是心性。似这个小孩,于生死霎那,一举杀死比他强大十倍也不止的蒙古战士,何等果断?何等勇敢?似这种心性,才是真正难寻!你们虽没有他这份心性,但以后行走江湖,也务必要记得今天之事,正所谓狮子搏兔,亦须全力,如果这蒙古人不曾小看他,便是十个小孩,也一般吃他杀了,焉会送了自己命去?” 她说话语速及快,先肯定了叶孤鸿的“心性”,又立刻教徒弟们临战不能大意,期间转折突然,可谓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似叶孤鸿来自后世,那是信息海洋里泡出来的认知,大致还能跟上灭决的节奏,这三个女徒弟,显然就有些一知半解。 但三人显然十分敬仰乃至畏惧这位师父,听她开口教诲,忙不迭的点头,眼神中虽有茫然,却并不敢发问。 叶孤鸿旁观者清,一眼便看出关键: 灭决师太自家武艺虽然绝高,但是只怕不大会教徒弟,怪不得在他记忆之中,这时代的峨眉虽是堂堂正派翘楚,但除却灭决自己,竟没有第二位能镇压一方的高手! 相比之下,同为正道大派,武当、少林高手如云,华山、昆仑、崆峒也算英才辈出,愈发显得峨眉派人才凋零。 灭决师太这么强调天资的重要性,大概也和她自己教学质量低下有关。 毕竟自己说不明白,只能指望徒弟们自己去悟了。 灭决这边教导完徒弟,又看向叶孤鸿:“你小小年纪,下手果断狠辣,当真难得,只是你虽杀死了此人,剩下的蒙古人必放你不过,贫尼今日若是不在,你的下场呀,只怕极惨。” 叶孤鸿叹一口气,想起自己方才无助的处境,想起临死也要保护自己的宋嫂,再想起自己孤孤零零来到这个异世……一时感怀,不由流下两行泪来。 “师太,这些恶人,杀了我父母兄长,此乃不共戴天之仇,我虽年幼,好歹也要叫恶人以血还血,他便把我千刀万剐,总也不负父母生养之恩。” 灭决听他这番说话,眼中一亮,愈发觉得对自己的心思。 点头赞道:“好孩子!难得你小小年纪,便知道这般道理,便是许多大人,也不及你。不然我堂堂中华,人口万万,如何会做异族马牛?” 她这才知道,地上这几个被射死的,竟是叶孤鸿亲人。 见他泪流满面,不由暗自心疼,当即迁怒于人,恶狠狠看向她所留那名活口:“狗鞑子,这些人如何招惹了你们,竟这般赶尽杀绝?” 那蒙古人双手流血至此刻,已是面如金纸,神情却不见丝毫惧意,呲着黄牙一笑,歪着嘴道:“你这贼尼,自然和他同心。哼,他叶家乃是南昌府有名的富户,他一介卑贱南人,能够得享富贵,已是我大元朝莫大洪恩!可恨这叶家家主,不思报效朝廷的恩德,反把钱粮悄悄襄助漳州府的反贼,我等因此奉命来杀他全家,连他家庄户、下人,也都一并杀绝,如今大功告成,只剩这一条小祸根……” 那人说到此处,忽然纵身,一脚踹向叶孤鸿心窝。 叶孤鸿不料他暴起发难,正待躲避,灭决身形一动,后发先至,啪的一掌拍在蒙古鞑子胸前。 这一掌也不见她如何发力,鞑子却是如遭雷殛,身体一抖,直飞出三丈多远,落地时悄无声息,竟是被生生击毙。 灭决缓缓收掌,冷笑道:“贫尼面前也敢行凶,狗鞑子有眼无珠。“ 说罢又露出难得的慈态,看向叶孤鸿叹息道:“这般说来,你家也算是忠臣义士,只恨贫尼来得晚了……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叶孤鸿也不知这具身体该叫什么,反正都是姓叶,索性报出前世名号:“禀告师太,小子叫做叶孤鸿。” 灭决闻言,身形剧颤,一双杏目情不自禁大睁,惊道:“孤鸿?你叫孤鸿?莫非是……孤独无依的孤,鸿飞冥冥的鸿?” 叶孤鸿不料她反应这般大,猛然间想起,灭决深恨魔教,原因所在,似乎正是她有个师兄,因受辱于魔教光明使者,重伤之下一气而死—— 那个师兄,貌似便叫甚么孤鸿! 心中暗自一喜:呀!这不巧了么? 表面上却是连连摇头:“师太,小子这个孤鸿,却是孤标傲世的孤,鸿鹄志远的鸿!” “孤标傲世?鸿鹄志远?“尼姑下意识念叨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岂不还是这两个字? 只是寓意要比她说的孤独无依、鸿飞冥冥要好听的多了。 当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嗬,小小年纪,这般讲究,卖弄你肚里典故多么?” 她虽是嘲讽之语,语气却极见亲昵。 三个女徒在一旁,惊讶的睁大了眼,你看我、我看你,都闹不明白,自家一向孤标傲世的师父,如何竟看这小男孩格外入眼,莫非是喜他天资厉害么? 便听她们师父又道:“罢了,如今世道如鬼蜮一般,你小小年纪,独自一个如何得活?贫尼看你与本门倒也有缘,有意收你做个徒弟,孤、叶孤鸿,你可愿拜我为师?”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微微颤抖,眼圈隐隐泛红,竟似是怕叶孤鸿出声拒绝一般。 0004 身异性存,归入峨眉 灭决师太明显异样的情绪,叶孤鸿尽收眼底,不由暗自好笑: 喂!只是和你已故师兄同名罢了,不至于这般激动吧?我又不是他的转世…… 等等! 叶孤鸿忽然一愣:莫非这位师太,真个把我当做她孤鸿师兄转世之身了? 他这一猜,正中灭决师太心思。 要知道普天之下的男子,灭决唯一能看在眼中、挂在心里的,怕是便只有一个孤鸿师兄。 孤鸿师兄虽然死了十年,但别说现在,哪怕再过十年、二十年,灭决师太对明教、对杨左使的恨意,也未曾消弭半点。 无法消弭的仇恨,其另一面,便是无法淡忘的牵挂。 她有多么恨杨左使,便有多么放不下孤鸿师兄。 叶孤鸿以幼子之躯,搏杀蒙古勇士,这番心性、算计,乃至对时机的把握,俱都深合灭决脾胃,本就对他另眼相看,因此待他报出名字,灭决第一个念头便是:怪不得这孩子这般了得,原来他也叫孤鸿! 随即便忍不住想:怎么这般巧,他偏也叫孤鸿?咦!这孩子这般了得,莫非竟是我师兄转世之身,因此身怀宿慧? 灭决师太毕竟是个尼姑,平日练武之暇,偶尔也翻看些佛门故事,恰好宋元时期,有许多散文、笔记,都热衷传播转世之说。 譬如著名的《甘泽谣》:“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用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以灭决师太的文化程度,怕是很难把这些当迷信看。 所谓凡人怕果,菩萨怕因,因果之结,往往便起于念头一动。 概因念头一旦生出,自家往往越想越觉有理,越想越觉无缺,从此不免深种心田,以至于化为执念。 若再久堪不破,必然铸成心魔。 灭决师太此刻既生出这个念头,便心不由主,下意识往下寻思: 这孩子说他名字乃是孤标傲世之孤,鸿鹄志远之鸿,我想这“孤标傲世,鸿鹄志远”八个字,舍我师兄之外,世间还有哪个男子能足匹配? 自家点了点头,又再进一步想去: 我这一趟出行,是去王盘山寻查谢贼的踪迹,数月不曾有获,眼看年关将近,遂乘船沿江而上,时间本来已有些赶,谁知到得鄱阳湖,忽然欲往南昌梅岭,探望故友晓月庵主,偏又贪看雪景,错过宿头,以至于被那边大火吸引了来…… 她想到这里,轻轻把手一拍:呀,如今细想,岂不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师兄的转世之身注定要在此等我,因此我才动念来了南昌,却是命中注定,要我度他重归峨眉! 一番自圆其说,顿时认定了叶孤鸿此子,便是孤鸿师兄转世! 想起两人阴阳相隔十载,今又重见,岂不正是“此身虽异性长存?”一时之间柔肠百转,能不当场落泪,已算她修为高深、把持的住! 叶孤鸿隐隐看出了灭决心思,心中也自有一番盘算。 他知道元末这个时期,世道人心,皆是黑暗之极! 譬如少年无忌送不悔去找爸爸,路上险些被人活活煮着吃了。 叶孤鸿如今七岁身躯,又是反贼之后,若无人加以庇护,危险可想而知。 因此对他而言,寻一个靠山,乃是第一等要事。 而突然出现,又认定他是孤鸿师兄转世的灭决师太,正是送上门来的一尊优质靠山! 若论背景,峨嵋也算正道门派的翘楚大派,创派祖师小东邪,坐拥数位宗师传承,底蕴可谓深厚无比! 在这一方面能够超越峨眉的势力屈指可数,不过少林、武当、明教寥寥数家。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峨眉三代掌门人,个顶个的重女轻男,高深武学非女徒不传,对男弟子大大不友好…… 但是!叶孤鸿可不是一般男弟子,他是灭决心中的孤鸿师兄转世呀! 若论人品,灭决师太此人,虽然往往形同反派角色,动辄无能狂怒,但若细品其为人,“至情至性”四字,当非过誉。 这样的性情中人,只要能够得其信宠,难道她会放着高深武功,舍得不传给自己么? 别人不说,便说死去的孤鸿师兄,不一般是男徒?但他若非身怀峨眉绝学,心得多大,才敢去和光明左使单挑? 再若细究,连峨嵋派镇山之宝倚天剑,灭决师太都敢给孤鸿子拿去和人斗气,传授些绝学又算什么? 叶孤鸿心中飞快转过这些念头,当即打定主意,露出诚恳神色道:“师太大慈大悲,若肯帮小子葬了父母兄长和宋嫂,使他们不至暴尸荒野,小子叶孤鸿,情愿拜在师太门下。“ 说着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口称师父。 灭决师太喜形于色。 连忙蹲下身扶起了叶孤鸿,笑得眼都弯了:“好孩子!你既入我门下,便是我峨嵋弟子,本门弟子守望相助,你的亲人,便是峨嵋派的亲人,自然要让他们入土为安。” 说着看向三徒,眼睛一瞪:“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不曾听为师言语么?且去那面树林里,找一个向阳的地面,帮你们师弟安葬他的亲人。” 三个女徒看了看手中细细长剑,不敢违背师令,委屈巴巴地应道:“哦……” 便要转身去寻合适的墓地。 “师姐们请稍等!” 叶孤鸿可不愿无缘无故得罪这些小女子,连忙喝住她们,对灭决师太道:“师父,师姐们以剑掘土,如何使得上力?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这里放着现成的马匹,弟子斗胆,恳请师父随弟子回一趟叶家庄,寻些趁手的家伙。” 灭决师太此刻看这个新徒弟,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喜滋滋点头道:“好一个磨刀不误砍柴工!你这孩子年纪虽小,做事却有章法,我峨嵋派缺的便是你这样的弟子。” 当下牵过一匹马,抱着叶孤鸿跃上,对女徒们喝道:“你们三个,在此好生等候为师和小师弟,切莫乱走。” 凤雪茫茫,三个女孩儿吹得脸都青了,也只好吸着鼻涕,傻傻点头。 灭决师太把叶孤鸿抱在身前,想了一想,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手帕,缠住了他脸,却是生怕被风吹坏了他,随即打马如飞,望着叶家庄而去。 0005 残酷时代,诡谲人心 战马狂奔,朔风扑面。 好在脸上有灭决师太的手帕,柔软的触感,让寒风也略显温和。 地面上,蒙古人追来时的蹄痕,尚还清晰。 七八里路程飞逝而过,燃烧的叶家庄映入眼帘。 见灭决毫无减速之意,叶孤鸿连忙提醒:“师父,鞑子兵未必尽数追了出来,庄子里只怕还有不少。” 灭决神态睥睨,淡淡道:“为师在此,何惧之有?只要他不及列成战阵,凭为师掌中长剑,来多少,杀他多少。” 她这话说得极满,心中却自有数: 似这般“通匪“的庄子,按鞑子行事惯例,至多派遣半百兵马,这等规模,岂在峨嵋掌门眼中? 说话之间,灭决纵马径直撞入庄中。 这个叶家庄说大不大,聚居着百余户庄农,约莫三五百间屋舍。 除了中心位置的主家大宅,其余多是茅草为顶的土屋,被鞑子四下放起火,烧得黑烟滚滚,仿佛鬼蜮一般。 庄中遍地都是尸骸,男女老少皆有,流出的鲜血已然凝成了冰,雪白殷红,分外刺眼。 叶家宅邸门口,乃是一片开阔场地,此刻二三十个鞑子兵烧起老大一个火堆,烤着些鸡鹅土狗,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用蒙语说笑耍闹,仿佛过节一般。 不远处拴着数十匹战马,五六个年轻妇女哭哭啼啼,捆住了手脚横放在马上,冻得瑟瑟发抖。 又有几辆牛车,堆积着大小箱笼,显然都是鞑子们搜刮掠夺的财物。 听见马蹄声,鞑子们扭头来看,见不是同伴,顿时变了脸色,纷纷跳起身掣出兵刃,乱哄哄涌将过来。 灭决师太将马一勒,低声吩咐道:“为师去去便回,你坐好了莫动。” 口中说话,手里拔剑,跳下马展开轻功,径直向那些鞑子们扑去。 灭决这一去,便似一滴水进了油锅,顿时激起一片惊呼、怒骂。 那些鞑子虽应战仓促,配合却是默契十足,刀砍的、枪扎的、箭射的,顷刻间构成近、中、远三重攻势。 灭决却是毫不在乎,身形如鬼魅、似轻风,高纵低伏,转折如意,穿行于数十名大汉前后,真个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掌中长剑清光吞吐,出手便收人命,顷刻之间,连杀十余人。 叶孤鸿两眼瞪得溜圆。 这已是他第二次看灭决仗剑杀人,却还是忍不住叹为观止! 在他那个时代,影视中的武技,算是公认的艺术夸张,然而即便是武术指导们精心编排的那些绚丽动作,和灭决此刻犀利无双的剑法一比,竟似幼儿体操一般稚拙可笑。 一道道鲜血,不断从胸腔、脖颈中飞溅而出。 一声声惨叫,宣告着一条条鲜活生命的飞逝。 而就是这些在灭决手中似乎毫无还手之力的鞑子,不久前才刚刚残酷屠杀了全庄数百条性命。 看着不断倒地的鞑子。 看着四周燃烧的房屋。 看着遍地百姓的尸体。 叶孤鸿忽然意识到,这个时代,似乎正在刻意向他这个误入者展示,什么叫做—— 干戈乱世,人命如草! 他下意识捏紧了拳头,隐约意识到,为什么这个时代,会诞生灭决这样的高手。 大约一盏茶功夫。 灭决师太身形蓦止,仗剑傲立。 二十余个勇悍鞑子,被她一人一剑,杀得干干净净。 “师父!你好厉害!“ 女徒们不在,叶孤鸿主动担当起叫好的重任。 灭决回头,嫣然一笑:“厉害么?那么师父以后好生教导你,你只要用心,自己也会厉害起来。” “小少爷!是小少爷么?救命,救救我们。” 被横在马背上的女人们,先被灭决的狠辣惊呆,此刻才看见了叶孤鸿,齐齐大哭求救。 叶孤鸿试探着要下马,灭决师太身形一晃,已至近前,伸手将她抱下。 “师父,救救她们吧。” 叶孤鸿拉着灭决师太的左手摇晃。 灭决点头,牵着叶孤鸿走去,长剑轻挥,割断了女人们手脚上的绳索。 女人们手脚大抵都冻僵了,一个个姿态笨拙的下马,不免跌的七荤八素,灭决师太视若不见,全然没有扶一扶的念头。 好在这些庄户女人都还壮健,地上又有积雪,便是摔下马来,也自己揉着屁股爬起。 “小少爷,大家都被鞑子杀光了,我们怎么办啊。” 女人们围着叶孤鸿,哭的满脸鼻涕眼泪。 叶孤鸿看着她们的遭遇,不由叹一口气,说道:“都不要哭,听我说话。“ 他人小声音小,那些女人们哭得呜里哇啦,一时谁肯停下? 灭决眼睛一瞪,喝道:“都住口!“ 她大概用上了一丝内力,一声喝出,连叶孤鸿在内,所有人脑袋都嗡了一下。 女人们果然立刻止住了哭声,流着泪低着头,不敢看这个比鞑子还狠的尼姑。 灭决摸了摸叶孤鸿的脑袋:“好徒儿,说罢,她们乖乖听着呢。“ 这个师父,还真的是独宠我一人啊! 叶孤鸿心中感慨,嘴里却没耽误:“你们听我说,如今乡亲们都被鞑子杀光了,但是我师父行侠仗义,替乡亲们报了这血海深仇,他们在天之灵,也能安息。可是这些鞑子死在这里,等到明天不见回去,鞑子必然还要派人来查看,所以你们万万不能留在这里了。” 他往那些牛车一指:“这里的财物,你们几个分了,都换上男人衣服,使些黑灰抹了脸,趁夜上路,有亲戚去投亲戚,有娘家的回娘家,以后安生过活,永远别再回这个庄子了。” 女人们听他这般说,想到好好家园,从此不再,你望我,我望你,又都流下泪来。 灭决不耐烦道:“我徒儿已替你们指了活路,你们不想死的,只按他说的行事便是。趁着天黑,各自去吧。” 女人们遂哭哭唧唧的,打开那些箱笼,开始翻找财物。 叶孤鸿好心提醒道:“大件太重,不要拿,尽量拿细软值钱的,你们还要走不少路,若拿得多了重了,又走不快,又显眼,当心被恶人夺了去。” 他这般一说,有些聪明的,果然开始挑选细软,也有的则顾不了许多,只捡自己觉得好的去拿。 灭决冷笑摇头,顾自去周围院中,找了几条铲子,又换了一匹好马,带着叶孤鸿上马,径直而去。 待出得庄子,灭决忽问道:“为师看那些牛车上,值钱物事似乎不少,该都是你家的吧?这么舍得给了别人?” 叶孤鸿叹道:“其实真正值钱的,必然都在我父母哥哥的身上带着,我们师徒也只几个人,哪里拿得动许多?况且钱财虽好,毕竟是身外之物,若是为了些许钱财,耽误了大事,那岂不成了傻瓜?” 灭决哈哈大笑,赞许道:“好孩子!若不是宿慧,如何这般小小年纪,便看得如此通透?” 她今日杀了数十个鞑子,又救了几个人,还把师兄的转世之身收归门派,心情之佳,简直难以形容。 一时把马儿打得飞奔,不多时便回到了原地。 一眼望去,只见几个女徒你挨着我我挤着你,三个小鹌鹑一般,刻意离那些尸体远远的,又不由把脸一沉,喝道:“都过来!都是习武之人,难道还怕鬼么?” 说着把几条铲子丢在地上:“快去挖坑!这般冷天,不动弹起来,想冻死么?” 她对这几个徒弟的态度,同对叶孤鸿相比,一天一地都难以形容。 叶孤鸿也不由抓头,暗想道:啊哟,我这师父,好像还有点重男轻女啊。 0006 薪火传承,侠也义也 只是师父虽有重男轻女之嫌,叶孤鸿却不可能真个恃宠而骄。 他灵魂是个二十几岁男子,偶尔情急之下,借正太之躯讨些便宜也罢了,又岂会真个倚小卖小? 当下道:“师父师父,先莫让师姐们动手,徒儿有事禀告。” 灭决面色顿转柔和,微笑道:“好孩子,你有甚么主意?“ 叶孤鸿叹口气道:“明日鞑子官府派人来寻,找到这里不难,若把我爹娘葬在附近,孤零零几座新坟显眼,必遭鞑子掘了。徒儿想来,放着许多马匹在此,何不用马匹载着我爹娘遗体,远远离了此处再说。” 灭决听了不由点头:“好孩子,难为你思虑周详!这般说来,为师倒是有个去处——” 她伸手往前一指:“前方离此不远,有一座梅岭,岭中有个晓月庵,如今庵主乃是为师做闺女时的手帕交,此番往南昌府来,本是要去探望她的,如今正好去她处讨一杯热酒暖暖身子。再有你的爹娘亲人,索性便葬在她那庵后,晓月庵主早晚念经,正好度你这一世的亲人早脱苦海。” 听话听声,“这一世”三字,无意中泄露了灭决心声。 叶孤鸿虽之前便由揣测,此刻终于彻底确认,灭决果然拿他当师兄转世看待。 心中算计得失,觉得有这一层光环也好,自己将来若有什么惊人之举,超过了小孩子应有的见识、思维,灭决自己便会脑补,省了自己好多掩饰。 又忍不住暗笑:自己这师父还真是有个性,果然是不大会换位思考的,深更半夜去探故友,大咧咧带了几具尸体,还要埋在人家庵后,一副理所当然模样,行事果然有些颠三倒四。 不过这么直肠直肚的师父,倒比老谋深算一肚子坏水的,又要强上许多。 灭决见叶孤鸿连连点头,只道他佩服自己安排妥帖,顿时有些得意。 当下便将叶员外一家四口,连同那被斩首的仆妇宋嫂,分别横置在马背上,又让三个女徒各自骑了匹马,牵一匹马,望着梅岭而去。 一路上叶孤鸿频频回首,眼见得风雪不减,不须多久,便能覆盖了地上马蹄痕迹,这才放心。 灭决师太认路的本领颇是了得,如此雪夜,兀自不曾出错,催着马匹一溜小跑,走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梅岭脚下。 叶孤鸿算了算路程,离叶员外一家被害之处,差不多二十余里,心中不由替这家人惋惜。 假若他们提前备好马匹,走得快些,说不定便在鞑子们赶来之前抵达了梅林,这里山林茂密,一旦遁入,鞑子便很难追击了。 灭决师太指着夜色下黑乎乎山峦,提高了声音道:“夜间难见秀色,待到白日,你等便见得此岭秀美了。此处原名叫做飞鸿山,西汉末年时候,南昌有个县尉叫做梅福,那时王莽篡政,国将不国,梅福心中生气,便辞官退隐在此山中,后人慕他高风亮节,因此改为梅岭,由此可见,一个人若有骨气、有气节,才能为世人所景仰,我等做人,也当这般。” 叶孤鸿暗自点头,心想罢了,时时不忘爱国主义教育,这大约就是名门正派的做派了。 连忙拍手道:“师父真是博学多才,我听说峨眉山远在川西,不料连这数千里之外一座小山,师父也能顺口便说出典故。” 灭决听了暗喜,她此次带着三个女徒出来,往返跋涉数千里,一路上指点山水、解说人文,可没少费唾沫,而三个女徒的反应大多是:“哦。”“真的呀。””哇!” 哪里有叶孤鸿这般让人充满成就感的反馈? 忍不住笑道:“为师又不是秀才举人,岂敢称博学?只是当年随着我师父风凌师太行走江湖,我师父便是这般教我。而我师父知道这些,又是和师祖郭女侠游离江湖时,师祖传授于她。说白了,为师也不过依葫芦画瓢罢了。” 叶孤鸿心想这就对上了,小东邪乃是家学渊源的奇女子,当年走遍天下,想要再遇杨大哥,真正是胸中万卷书,脚下万里路,说一声博学多才绝不为过! 当下摇头道:“师父,这可不是依葫芦画瓢,这正是我峨嵋派星火相传的根基!祖师爷通过这些故事,教给了师祖做人的道理,师祖又教给了师父,师父再教给我们这些弟子,以后待我们长大,收得更多的弟子,领了他们在江湖上游历,再把这些故事和道理慢慢教给他们,后代弟子们便知道我峨眉一代代祖师,究竟是怎样的风范、人品!如此代代传承,我峨眉正气,历千秋不减!” 说到这里,自家心下忽然生出一抹感动。 数百年后,世间金钱至上,武道不存,看似浮华喧嚣,唯利是图。然而“侠义“二字,却依然根植于无数男儿梦魂深处,平日里或者蝇营狗苟度日,但真有一天,事在目前,便要让举世知道,华夏男儿,何以当得起“好汉”二字! 而这根植于我辈心中的对于侠情、道义的认同,不正来自于一代代先人,在闲话中、故事里,所传下来的道理么! 叶孤鸿这番话,灭决听在耳中,简直受用无比! 她虽是女流,性情却是豪迈过人,一时心有所感,忍不住放声长啸,清越啸声,冲破朔风大雪,只是苦了叶孤鸿和三个女徒,都把双手捂住耳朵,紧紧闭住了眼睛。 好在灭决还未忘形,眼角瞥见几个徒弟情状,连忙止住了啸,面上却满是欢喜之色。 伸手按在叶孤鸿背心,叶孤鸿只觉一道融融暖流,顷刻走遍周身,顿时精神一振,头也不晕了,身上也不冷了,心中更是惊喜万状:靠!这是内功呀! 灭决见他缓了过来,摸着他脑袋,连连点头道:“好孩子,你方才这话,倒让师父大有感悟。峨眉正气,千秋不减!我峨嵋派,乃是郭女侠所创,郭女侠的父母郭大侠、黄女侠,都是秉天地正气、扶人间正道而生的奇侠,我峨眉派秉承他们的遗泽,自应自强不息,统领天下正道,让前辈侠风星火相传!” 说罢大笑三声,一手轻揉叶孤鸿的脑袋,一手把三个女徒一指:“敏珺,小芙,锦宜,为师和你们师弟的话,可都记在心里了么?” 三个女孩连忙点头:“师父,我们都记住了,那个,星火相传,峨眉、峨眉正气!” 灭决师太听了一笑,正待再教诲几句,忽然听到前方山影里,一道声音远远传来。 “方艳青!你都做了掌门人,如何还这般聒噪,三更半夜,在野地里怪叫,你不怕招来狼么?” 0007 昔年闺蜜,宝剑踪迹 一嗓子方艳青,声闻数里。 叶孤鸿清清楚楚看见,师父俏脸一红。 顿时隐约想起,似乎灭决师太俗家本名,正是叫做方艳青。 不得不说,这个名字的气质,和灭决本人的腔调,着实南辕北辙。 只听灭决师太嗔道:“周晓风!你我都入了空门,贫尼没有法号给你叫么?” 那山影里声音笑道:“你不是一般叫我俗名?只是贫尼的名字、法号都是晓风,可不似你啊方艳青!” 说话间,一道人影左手打着灯笼,右手撑一把油纸伞,娉娉婷婷自山中走出。 看她走得不快,但身形一晃之间,便是一二丈距离,显然也有一身不俗的轻功修为。 叶孤鸿暗自乍舌,心想这位若是在自己前世,演女鬼可省特效。 对方走到近前,油伞往肩上一倚,露出一张清丽温婉的面孔。 此人年纪和灭决相差仿佛,眼神里却有一种少女般的俏皮,在叶孤鸿和三女徒脸上一转,又看向灭决,笑道:“看样子,你是招惹了鞑子,带着徒弟来贫尼庵中避难?” 灭决师太惊讶道:“你修出未卜先知的神通了?如何知道贫尼惹了鞑子?” 叶孤鸿小声道:“师父,我们的马儿都是军马,身上有烙印。” 灭决师太恍然大悟,连连摇头,得意道:“装神弄鬼!若不是我徒儿聪明,贫尼又要吃你戏耍。” 说话间一跃下马,伸手抱下叶孤鸿,三个女徒也连忙下来,恭恭敬敬立在灭决身边。 灭决将手虚引,介绍:“这便是为师的好友晓风师太,敏珺,小芙,锦宜,孤鸿,还不见过师叔。” 四个徒弟齐齐抱拳,口称“师叔”。 晓风师太摆手道:“免礼免礼,贫尼这晓月庵寒酸的紧,你领这么多徒弟来,贫尼须拿不出这么多份见面礼。” 灭决恍若未闻,对几个徒儿笑道:“你们师叔于剑法一道,实有独得之妙,回头一人传你们一套精妙剑法,便算见面礼了。” 晓风师太翻她一记白眼:“你峨眉家大业大,藏了多少高明武功,竟还要打我这小门小户的主意?况且上次我要同你请教几招步法,你尚顾左右而言他,如今让我教你徒弟,倒还有脸点名要‘精妙剑法‘,方艳青,你这掌门人,当得未免太精明。” 他二人关系显然极好,灭决这般脸酸的人,被她讥讽,竟也不以为意,反而笑道:“不穷千家,不富一户,贫尼既然掌了门派,岂能不会算计?倒是你,一身高明本事,又不开山立派,又无一儿半女,便传些给我徒儿又有什么舍不得。” 晓风师太被她气的笑了:“你若这么说,贫尼不争馒头争口气,倒真就要开山立派不可。也同你一般,收几个得意的徒儿,到处去打朋友的秋风。” 灭决乐道:“我这几个徒儿皆是良材美质,岂是轻易便能收得的?” 话音方落,三个女徒一人一个,连打三声喷嚏,模样儿楚楚可怜。 晓风师太乐道:“啊哟喂,这般良材美质徒弟,你也该多加关爱才是,看给孩子冻得,来来来,闺女们,去师叔庵中,喝碗热茶驱寒。” 灯笼一引,头前领路,灭决瞪了三个女徒一眼,各人牵着马,随晓风师太而去。 妙在她那晓月庵不在梅岭山林深处,而是近在山脚下,众人走不多远,便即抵达,但见一道白墙,圈着七八间房舍,甚为朴素,果然只是一个小庵。” 晓风将几人引到庵房,点了油灯,自家飞也似去转一遭,回来时捧着托盘,盘子是几盏热腾腾的玄色茶水,乃是用红糖所熬的姜茶。 可怜三个女徒,又不似灭决有高深内功护体,又不似叶孤鸿穿得棉球一般,大雪天跋涉半晚,冻得面皮都青了,忙不迭道了谢,一人接过一碗,小口啜饮,辣的嘶嘶吐气,仿佛三条小蛇一般。 晓风师太见了不忍,又特地弄了个火盆,让几个女徒向火,这才问灭决道:“这些战马,自然是你杀了鞑子抢的,马背上的尸骸,却是什么勾当?” 灭决叹一口气,放下茶盏,摸了摸叶孤鸿脑袋,低声道:“这事说来话长,贫尼去江南办事,返回峨眉路上,寻思数载不曾见面,要来探你一探,谁想路上正逢一伙鞑子,追杀这孩子一家……” 遂把叶孤鸿怎么搏杀鞑子头目,自己怎么救下他收为徒弟,乃至叶家为何遭了这场大祸,悉数告知晓风师太。 晓风师太闻言,点头道:“贫尼虽在山野,也听闻漳州路有个豪侠叫做李胜的,于九牙山竖起义旗反元,ZJ省平章元帅别不花,领了四省官兵去打,都吃了败仗,真是我汉家的英雄好汉。你这徒儿的父亲,算是贫尼同乡,‘风见愁’的名号,贫尼也听人提过,本以为只是个会武功的地主,不料也有这般侠肝义胆,竟襄助漳州路那些好汉,艳青,你这个徒弟,收的好啊!” 说着忽然一笑:“若不是你说出前因后果,我还道你收他的原因,是要传承孤鸿这个字号哩。” 灭决听了面色一红,心里想:我要传承什么,他本就是我大师兄转世之身,难道要告诉你么?哼了一声道:“我峨嵋乃是大派,大派掌门人行事,岂是你这小尼姑懂得的。” 晓风师太闻言也不恼,连连点头道:“说的是哩,贫尼这山野小尼,岂能和你这大掌门相提并论,那倚天剑的消息,想来也必是假的,就不说出口扰你清听了。” 这一句话说出,灭决师太面色陡变,伸手便抓晓风手腕:“晓风你说什么?” 晓风师太手腕一缩一扭,放灭决抓了个空,笑嘻嘻摇头道:“不曾说什么啊,我这等小尼姑孤陋寡闻,能听到甚么了不得的消息?” 灭决紧张地攥紧了手,正要说话,忽然道:“敏珺,先带你师妹师弟们出去。” 话方出口,又改口道:“不,带师妹出去便好,孤鸿留下。” 三个女徒不敢抗拒,或嫉妒、或羡慕地看一眼叶孤鸿,起身出门去了。 晓风师太奇道:“啊哟,方艳青,你这当师父的,一碗水端得也太不平了吧。” 孰不知灭决却是别有一番心思:这剑本是大师兄手上失落,他当时还不知多么难过,如今虽然是转世之身,也该让他知道才好。 口中说道:“我却自有道理。好晓风,姐姐,你说与我听好不好?小妹身为峨眉掌门,若寻不回这把剑,死了也没脸见师父、师祖。” 说着拉住晓风师太的袖子连连摇晃,竟是露出一副小女儿情状。 她二人当年便是手帕交,幼小时候,灭决行事没脑子,常常惹祸,便是这般撒娇,哀求晓风替她遮掩或摆平。 晓风师太见她这副模样,晓得乃是认输之意,又知她脸酸,也不再多拿捏。. 当下正色说道:“当年你师兄去和魔头约占,病殁在归途中,你家那剑落到官府手中,这你是知道的,只是后来官府层层上缴,最终把剑献给鞑子皇帝,偏偏鞑子皇帝近来对汝阳王恩宠甚众,把剑赐给了他,因此你若要夺回宝剑,只往汝阳王府上去寻。” 灭决师太越听眼睛越亮,倚天剑乃是峨眉镇派重器,失落以来,她无日不挂怀,如今听到具体下落,真是恨不得插双翼飞去汝阳王府,夺回剑来。 当下紧紧拉住晓风师太双手,诚恳道:“好姐姐,小妹有两桩事情,欲要求肯你!” 她不说贫尼、师太,只称姐妹,却是要拿二人旧日情谊做筹码。 晓风师太如何不知她打算?眼皮一翻,说出一番话来。 0008 漫漫远路,荡荡风烟(上) “且住!” 晓风师太把手抽出,玉指纤纤,仿佛一扇小屏风,竖起在了灭决师太面前。 “贫尼这里乃是尼庵,却不是慈幼局,你想让贫尼帮你带徒弟,想也休想。” 她似笑非笑,又指了指叶孤鸿:“尤其这个小子,他虽年幼,毕竟是男子,如何好住在我庵中?“ 灭决师太瞪起眼,露出你竟敢冤枉我的不忿神气:“周晓风,你自小到大,便是这般自以为是!谁说要你帮我带徒弟来着?” 她把叶孤鸿一搂,傲然道:“贫尼只要你带那三个女徒罢了,你我二十余年深情厚谊,这区区小事,莫非你还不允么?” 灭决师太二十上下便继位做了掌门,彼时峨眉名气虽大,派中弟子却只得大猫小猫两三只,灭决又是要强的性子,无日不担心被人小觑,因此常年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下手更是决绝狠辣。 似她此刻耍无赖的模样,若让江湖中人见识了,只怕要惊掉大牙。 晓风听了,倒是微微皱眉:“你还要领他去?” 随即摇头道:“你我姐妹一场,贫尼不是不肯替你养几天徒儿,只是想着那里毕竟是鞑子都城,藏龙卧虎,岂是容易去处?因此欲劝你先回峨眉,安顿好这几个小的,再把静玄、静空这些得力的弟子带几个相帮,好好筹谋一番,有备而行,方是上策。” 灭决笑道:“贫尼性子别个不知,你还不知?你若要我这般行事,便不该就此告诉我,你该书一封信,让我回去峨眉才看,那样一来,方能如你所愿。你此刻对我说了,若能多忍一日不去,便算我输。” 晓风见她惫懒,哭笑不得:“这般说来,竟还是贫尼的不是了。罢罢罢,既然如此,我这庵中有井,外面不远又有山泉,房前屋后种了菜蔬,伙房里还有二三百斤粗面,足够你徒弟吃上一阵,且让他们在此度日,贫尼陪你去汝阳王府走一遭吧。” 她这番话说出,叶孤鸿暗自佩服:好个师太,虽是出家人,又是女身,当真豪气不让须眉!不怪灭决师太这等高傲人物,如此和她交好。 灭决听了,也流露出感动神色,却摇头道:“姐姐,非是妹子不识好歹,这若是我私事,自然要请你相帮,只是此剑乃我峨眉的脸面,若是央了别个相帮,祖师面上须不好看,这桩事,只能我峨嵋弟子承担。” 她将祖师爷搬了出来,晓风却不便再说,皱眉片刻,又指叶孤鸿道:“你若定是要去,却不可带这累赘小子,这小子是富家少爷出身,拉了粑粑尚不知会不会擦呢,随你风餐露宿,途中或是生病,或是闹脾气,不够你折腾的。” 她这般一说,灭决果然有些迟疑,下意识看向叶孤鸿—— 她虽很想带着师兄转世之身去夺回失落宝剑,但他真个拉起粑粑来不会擦,自己该怎么办? 叶孤鸿叹一口气,跳起身来抱拳道:“师伯,师父,弟子家虽然有些薄财,却不是娇生惯养的,穿衣戴帽,吃饭睡觉,弟子样样精通,此其一也。其二,汝阳王府既是王府,必然广大,师父武艺虽然高明,他府里未必没有厉害的供奉,我年纪小,若是充做杂役、小厮,先自混入府里,打探到宝贝具体所在,省了师父多少功夫? 他似小大人般侃侃而谈,说道其一,灭决、晓风都笑了起来,待说完其二,二人均是眼神一亮。 灭决还好,在她眼中,大师兄转世自有宿慧,晓风师太却是真正吃了一惊,讶然道:“咦!你这孩子年纪小小,倒有这般谋略,当真是被你师父收了个好徒弟。孩子,你可知道你去卧底,若是被捉住,只怕你师父也来不及相救,那你这条小命儿啊,便算没了。” 叶孤鸿把胸脯一拍,虎下脸道:“我爹娘哥哥,都吃鞑子害死,我和鞑子不同戴天,只要和鞑子为敌,区区一条性命,又算什么。” 他若是前世身躯,这般说话,可谓血气十足,然而今世顶着一张正太脸,纵然慷慨陈词,看在二女眼中,也只觉得奶凶奶凶,顿时又是欣赏、又是爱怜。 晓风师太忍不住搂过他道:“不愧是我华夏男儿!艳青,你我姐妹一场,贫尼素未求过你什么……” 灭决师太把眼一瞪,厉声道:“住了!你上次不是想学我派北斗步法么?贫尼拼着将来被师父师祖问责,做主传给你了,别的多一句话都不要说!” 正如她的心思瞒不过晓风,晓风师太的心思也瞒不过她,一眼便看出对方竟想抢自己的徒弟,这一下真正是触犯逆鳞,当即舍出一门绝学,了断对方心思。 晓风师太不料她反应这般快,愣了一愣,苦笑道:“罢了,你家北斗步法,听说乃是昔年郭大侠从全真派天罡阵中悟出,贫尼若是得了,将来也演练一门剑阵,开宗立派,也算有了镇压气运的绝学。” 说罢,正色道:“这个孩子既然有这番心胸,又有这等智谋,咱们倒是不该拿他当小孩儿看待,妹子,你行事素来鲁莽,此番北行,这个孩子若有良言相劝,你往耳朵里听一听。” 灭决听她夸赞叶孤鸿,倒比夸她自己还要开心,当下横了晓风一眼:“我自己的徒弟,难道不知他斤两,你只顾放心!只是这个年,怕是不能回峨眉过了。” 说罢正事,将三个女徒唤回房中,对她们道:师父有大事要去办,这些日子让她们留在晓月庵,事事都要听晓风师伯的话。 待到次日天明,几人一起去庵后寻了块空地,掘了几个土坑,将叶员外一家四口,并那仆妇宋嫂安葬。 这个天气泥土冻得坚硬,本来难挖,还好灭决、晓风都是内力有成的高手,锄铲并用,也未耗费多少时间。 坟墓垒成,叶孤鸿上前跪拜,三个女徒中个头最高挑的一个,上前递了几陌纸钱给他,说道:“师弟,这是我们三人昨夜绞的纸钱,你烧化了伯父、伯母,也是我们三个师姐一点心意。” 这个女徒生得一双丹凤眼,相貌清秀俏丽,只是颧骨微高,嘴巴略大,皮肤不够白皙,显得有些刻薄,但此刻望着叶孤鸿的眼神,却满是诚恳。 0009 漫漫远路,荡荡风烟(中) 叶孤鸿昨夜已知道,此女叫做丁敏珺。 当下接过纸钱,行了个礼,认认真真道:“多谢丁师姐!” 又冲另外两个女徒行礼道:“也谢谢纪师姐、贝师姐。” 纪小芙肤色雪白、相貌柔美,贝锦宜个头矮些,样貌娇憨,圆圆脸庞,还带些婴儿肥,二女一个十四,一个十三,丁敏珺则是十五岁,都是灭决师太近年所收录的俗家女弟。 见叶孤鸿致谢,贝锦宜面孔一红,连连摆手:“你谢丁师姐、纪师姐就好啦,我的手可笨,绞坏了好几张呀。” 声音细嫩娇嗲,竟是天生的夹子音。 纪小芙年纪不大,气质倒是典雅,温柔款款道:“我们是你师姐,便都是自家人,这一番心,本是我们该尽的。” 灭决师太见三女做的纸钱,也自欢喜,点头赞道:“难为你们有这番细心,这正是当师姐的样子。一会儿烧纸,你们也替孤鸿的父母磕个头,告诉他们,孤鸿入我峨眉,他们在天之灵尽可放心,为师定把他们儿子培养成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三女闻言,待叶孤鸿叩头烧纸完毕,果然也上前磕了头、烧了纸,叶孤鸿跪在一边,一一还礼。 灭决师太、晓月师太也自上前拜祭,她们是出家人,只是合十行礼,又默默念了一段经文,替亡者消灾祈福。 只是叶孤鸿看二人口型,自家师父念得磕磕绊绊,显然宗教业务不算熟练,打架杀人才是本行。 安葬了叶家几人,众人回晓月庵用午饭,叶孤鸿收拾起两只包裹交给灭决—— 这些都是叶员外几人随身所带之物,被他重新分装打包。 原来叶员外自从资助义军,便时时走漏风声,惹来官府来拿他,因此早早挖了地道,又收拾起行李包裹,以便逃走时足够利落,其准备不可谓不完善,然而还是低估了元军的战力。 这两只包裹一大一小,小的那只,里面是二十两黄金,一百两白银,以及宝钞、铜钱若干。 大的那只,里面都是金银,以及珠宝玉器等珍贵物事,算是叶家真正的家底。 灭决师太奇道:“这是你自家的钱财,给为师何干?” 叶孤鸿望着她道:“峨嵋派就是弟子的家了,师父是掌门人,便是一家之长,这些钱自然要给师父,以供本派用度。这小包儿,我们师徒带着做盘缠,这大包儿便先留在庵中,请师伯保管。” 灭决师太一皱眉,正要说话,晓月师太拉住她,微笑道:“这是你徒弟一番孝心,他如今又无别的家人,既然给你,你便收着。还有,你徒弟不知,贫尼还不知?你却是个不善经济的,此行往返数千里,你身上怕是也快没钱了吧?你不要他的钱,难道当真一路化缘去大度?” 灭决师太被她说的面孔一红,无言以对—— 她果然不是个会理财过日子的,如今囊中所余,只剩十几个铜板,这一次来探望晓风师太,未尝没有弄点盘缠之意。 遂点头道:“这番说法却也没错,他的便是峨嵋派的,峨嵋派的,也便是他的,既然如此,这些财物为师就收下了。只是这些军马,却该如何处置?” 叶孤鸿看看外面,飞雪未停,想了想道:“若是认识本地反元的势力,倒是不放送给他们,若不认识,那我师徒便骑着往北,走出数十里,弃了自去,鞑子便是找到这些马,也没法找到师伯的庵里。” 灭决师太便问晓月师太,可有门路处理马匹,晓月师太摇头道:“贫尼隐居在此,素来不大和江湖中人跟打交道,只是听说鄱阳湖中,很聚集了些好汉,专同鞑子做对。” 灭决师太行事干脆,当即道:“既然如此,便骑马去鄱阳湖,弃了它在湖边,若那些好汉有运道,拾了马去,胜过叫鞑子们占便宜。” 三言两语定下,师徒两个便牵马出发,晓月带着三女徒出庵相送,丁敏珺趁晓月师太和灭决说话,悄悄走到叶孤鸿身边,拉了拉他小手,低声道:“师弟,我听说大都乃是天下一等一繁华所在,你若是见了甚么好玩新鲜的物事,记得买些给师姐玩儿。” 叶孤鸿看她三女衣衫,质地做工,都是平平,颜色也有些陈旧了,想来灭决师太这等性子,也是不大会赚钱的,平时只怕也不大会满足徒弟们的物质欲,大抵是丁敏珺见他“身家豪阔”,因此出言相求。 便笑着点头道:“师弟记下了,回程之日,定叫师姐惊喜。” 丁敏珺立刻乐的合不拢嘴:“师弟可不许空口哄我!你这般说,师姐日日望你平安早归。” 叶孤鸿一笑,回头望去,纪小芙倒还好,贝锦宜却是面含期待、羡慕神色。. 心中一转,料到她亦有意求恳自己带些新鲜玩意儿,却又不似丁敏珺胆大,敢开口索要。 他心里年龄二十多岁,看这些师姐,不过是初中的小女孩,本来也无甚感受,只是她们昨夜替自己绞得许多纸钱,足见情意,便也乐得逗她们欢喜,微笑道:“纪师姐、贝师姐的惊喜,小弟一并筹备。” 贝锦宜闻言大喜,忍不住轻轻跳了一跳,纪小芙却低声道:“师弟和师父去干大事,凡事小心为上,不必特地替我们准备甚么的。” 丁敏珺忍不住翻个白眼,碰了碰叶孤鸿,小小声道:“你这个纪师姐,专门会做好人。” 叶孤鸿冲她一笑:“师姐们都是好人。” 有说不说,叶孤鸿这具身体,虽然还是正太,却是唇红齿白,目秀神清,这般一笑,丁敏珺不由一呆,心里暗暗忖道:我这个师弟,生得真是好看,若再长大,男儿中怕没有比他还俊俏的了…… 她已是情窦初开年纪,这个念头一转,自己先害臊起来,面孔一红,扭过头不敢再看。 这时灭决师太和姐妹说罢了悄悄话,高声道:“送君千里尚须一别,贫尼和孤鸿这就去了,姐姐,这几个孩子,多劳你费心了。” 说罢合十一礼。 晓风师太道:“你我情分,说这些做什么,只是此去万事都要小心,人,可比剑重要。” 灭决师太点点头,抱起叶孤鸿,一跃上马,左右牵了其余几匹马儿,一挟马腹,望着北面奔出。 其时天地间大雪茫茫,满目纯白,叶孤鸿回头望去,只见晓风四人已成了小小黑点,再往前看,远山近树,素裹银妆,长风吹来,雪花纷飞,胸中蓦然涌起无数豪情—— 前世学武多年,长恨未不逢时,偶尔午夜梦觉,念兹在兹者,不正是此刻踏入脚下的江湖么! 0010 漫漫远路,荡荡风烟(下) 师徒二人纵马雪中,一口气奔行十余里,正遇一道大水,自南向北流去,水势汤汤,乃赣江也。 灭决立马水边,看了片刻,复又疾行,沿着江岸奔行数十里,只见前方岸边泊着百十条大小船只,岸上无数土屋茅舍,鳞次栉比。 此时天色隐隐将暮,户户人家炊烟漫连成片,仿佛雪势都比别处小了些。 又有小儿追逐嬉笑、商贩沿街叫卖之声不绝于耳,让人不由自主便心生暖意。 灭决减缓马速,指点前方道:“徒儿且看,此处乃是吴城镇,当年东吴大将太史慈于此筑土城驻军,威逼豫章,因此得名。他这镇子东临赣江,西临修水,修水、赣江于镇北合流,汇入鄱阳湖,因此水盗横行,连官府也奈何不得!” 叶孤鸿闻言,探头打量此镇形势,点头笑道:“他有大湖做退路,想必官兵来的人少,杀不过水盗,若是大举进军,水盗们自往湖中一藏,官兵便只能徒耗钱粮,进退两难,索性撒开了不闻不问。” 灭决师太笑道:“你倒聪明,果然便是如此。不惟鄱阳湖,洞庭湖、太湖、巢湖等地,也多有类似此镇的所在。” 叶孤鸿摇头道:“可见元廷倒行逆施,不得民心!他管不了的地方,反而繁荣,这等官府,着实可笑。” 灭决师太点头道:“若是官府能够涉足,哪里有这等热闹光景?光是收税逼捐,便不知要害死多少人家。” 说话间,师徒二人已进镇子,灭决师太一跃下马,牵着马匹缓步而行。 她一个美貌尼姑,独自牵了七匹战马,其中一匹马背上,又坐着个粉妆玉琢般孩童,这等组合古怪无比,沿路的人无不盯着她看。 灭决昂着头,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顾自前行,过了两个路口,只见一幢三层高的木制楼宇,门前挑出一个旗帘,写着“云来客栈”四字。 灭决拴马门前,抱下叶孤鸿,师徒二人大摇大摆入内,寻张座头坐下,灭决招呼店小二道:“造两份素面来。” 叶孤鸿一拉灭决袖子,低声道:“师父,如何恁般简朴?人在旅途奔波不易,既然亏了脚板,却不可再亏了肚子。” 这话若是别个徒儿说起,免不了吃灭决说上一番大道理,但是叶孤鸿一说,灭决却只觉有趣,不由乐道:“小财主,倒忘了你是娇生惯养的,罢了,你想吃什么,只管点来无妨。” 叶孤鸿看看墙上粉牌,叫道:“小二哥,炒一碟石耳,再炒碟罗汉菜,主食便要碱灰粑、板栗糕,再烫一壶醉石。钱若有多的,你自将去吃酒。” 说着摸出一粒碎银子,放在桌上。 小二见了欢天喜地,忙把银子收了,堆笑道:“师太,小公子,且稍等,小人去催厨子加急,片刻即好。” 不多时,小二便把一壶烫好的酒端上桌,又奉上一小碟豆干,笑道:“这豆干是本店小小心意,客人们搭一搭嘴。” 待他去了,叶孤鸿起身执壶,斟了一小杯酒,放在灭决面前:“师父,受了一天风寒,饮杯热酒去去寒气。” 灭决本有酒量,又喜徒儿孝心,也不推辞,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这醉石酒乃是庐山一带名酒,相传乃是陶渊明传下的方子,酿造时置入菊花,香气格外清雅,倒是颇合灭决口味, 灭决放下杯子,吐出一道酒气,笑道:“此酒有些滋味,没想到你这小少爷,点菜倒还有些主张。” 叶孤鸿笑嘻嘻道:“行万里路,吃万家肴,此乃人间乐事,到了一个地方,自然要尝尝本地特有风味,才算不曾白来,我只顾拣本地特有的东西点来,多半不会有错。” 灭决自入峨眉,只顾醉心学武,后来做了掌门,更觉百事繁杂,以至终日锁眉,哪里顾得甚么享受? 闻听叶孤鸿这番言语,一时倒是颇有触动,忽然想起祖师来,叹道:“我师父风凌师太,曾和我们说起,道是祖师博学多知,随她老人家行走江湖,去得什么地方,要吃什么东西、喝什么酒水,件件都有说头讲究。我们这些后辈,却是粗糙惯了,哎,若是祖师见了你,想必十分欢喜。” 这时店小二使一只大托盘,端上诸般佳肴,灭决拾箸一尝,果然比素面滋味好了许多。 尤其那碱灰粑粑,是选上好的早禾秆烧灰,将禾秆灰泡入开水中,过滤成碱灰水,再用此水浸泡粘米,待米浸胀后磨浆,置入红糖打色转味,于锅中煮熟后切成长条,待阴凉干燥,切为薄片,于菇子、青菜同煮,柔韧爽口,别具风味,甚得灭决欢喜。 师徒两个,这里香香甜甜正用餐,忽然堂中棉帘一嫌,七八条大汉,卷风带雪而入,四下一扫,便盯住了灭决师徒。 叶孤鸿把眼一扫,只见来人均是粗手大脚、满面风霜,只是眼角眉间,都是凶悍戾气,腰间鼓鼓囊囊,晓得来者不善。 先自起身,沉下脸道:“几位老兄,小弟若同你们说什么非礼勿视,你们大概也听不懂,但是我师父乃是出家人,你等这般直眉瞪眼相顾,怕是有失体面吧?” 对方居中一个三十余岁大汉,生得皮肤黝黑,这般大冷的天,只单穿一件棉袄,还敞着怀,露出鼓胀的胸肌,冷笑道:“还没断奶的娃娃,也学人称兄道弟,没得惹老爷笑话!那小尼姑,独自喝酒有什么意思?大爷来陪你喝一杯如何?” 说罢大剌剌走到灭决对面,拉开凳子便坐,叶孤鸿在他侧首,趁他屁股将坐未坐之时,把脚勾住凳子一拖,那大汉顿时坐空,往后噔噔噔连退几步,这才稳住身形。 他这一下虽不曾跌倒,但是手忙脚乱,颇显狼狈,顿时间恼羞成怒,指着叶孤鸿喝道:“小鬼头,跟你爷爷耍手段?爷爷踹死你!” 说罢往前一蹿,提脚便向叶孤鸿踹来,看那声势,竟是丝毫不曾留力。 灭决神色一厉,却见叶孤鸿早已往后跳开,小手一抖,不知什么时候拿起的碟子,打着旋儿飞出,正中那大汉面门,咔嚓打得粉碎。 那大汉惊呼一声,望后便倒,身后几个汉子连忙扶住,再看脸上,额头处添了道一寸来长裂口,殷殷鲜血,披面而下。 灭决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 这汉子显然是个练家子,又生得强壮,换一般孩子,只怕早吓哭了,可自己这徒弟应对果断,居然连连让对手吃亏,这岂不是绝佳的练武材料? 大汉怪叫道:“小王八蛋,敢暗算老爷,兄弟们,给我打死他!” 身旁几个汉子闻言,纷纷从腰间掣出匕首、短斧,鬼叫着扑上前来,叶孤鸿此时已退到灭决身边,神情淡淡望着几人。 灭决冷笑一声,桌上放着的筷笼里,顺手一抓一掷,便听几个大汉齐声痛呼,斧头刀子叮叮当当落了一地,每个人的手背上,都深深插着一支竹筷。 0011 莫名黑锅,度身定制 灭决这一手功夫,叶孤鸿看得眼神一亮,暗自揣测:洪老侠曾传授黄女侠“漫天花雨”的暗器功夫,莫非我家祖师竟也得传? 那些大汉看在眼里,则是肝胆俱裂,地上的兵刃也不敢拾,扭头便往外跑。 被叶孤鸿砸破头的大汉,也变了脸色,一面往外退却,一面连连点头:“好,好,不愧是鞑子派来的高手,你等着,你有种便等着!” 叶孤鸿眉毛一皱,喝道:“你且站住,这……” “这中间怕有误会”几个字还没出口,大汉已扭身飞奔出客栈去。 叶孤鸿看向灭决,灭决轻蔑一笑:“大约是见我们拴在门外的马,因此以为为师是元廷的人,话都说不明白的一干蠢货,不必理会他们。” 站起身来,唤小二道:“天色晚了,我师徒要在此歇息一宿,且开两间干净房舍来。” 小二连退数步,一直退到后厨门口,这才又胆怯、又坚决地叫道:“你们是元廷的人,恕、恕小店不便接待,请、请自便罢!” 灭决微嗔道:“贫尼手下杀的鞑子,没有五百也有三百,那些人胡言乱语,也能当真么!” 那小二兀自不信道:“你们若不是元廷的高手,如何、如何要同鄱阳帮的好汉为难?” 叶孤鸿接口道:“那厮们进门便无礼,又对我一个小孩子下杀手,你哪只眼睛看着他像好汉了?” 又回头拉了拉灭决衣袖:“师父,且不忙住宿,那几个人既然是什么鄱阳帮的,此事只怕还没完。” 灭决听了顿时省悟,冷笑一身,回身去坐下,斟酒独饮:“既然如此,我们便在此等他来!” 一直过了大半个时辰,外面人声渐渐沸腾,过不多时,只听无数人齐叫道:“贼尼姑、小鞑子,出来受死!” 灭决师太冷声道:“这鄱阳帮上下都是一帮糊涂蛋,今日若不教训了他们,他也不晓得我峨嵋派的厉害!” 说罢仰头喝下最后一杯酒,拉着叶孤鸿起身到门前,单袖一挥,也不见如何用力,门上两条棉帘笔直飞起。 灭决师太牵着徒弟昂然而出,下巴微扬,睥睨四顾:“你们就是什么鄱阳帮的蠢货么?” 叶孤鸿视线扫去,但见门前长街,里三重外三重,少说二三百条汉子,呈一个半圆形,围住了自己师徒。 这些人手中,大都持着渔叉、梭镖、船桨,也有提刀佩剑的,料来是他们帮中的高手。 正对师徒二人的,乃是一个五十余岁老者,生得矮矮胖胖,皮肤黝黑,脸上沟壑丛生,一看便是常年水上讨生活的,手中拄着一口大刀,刃长背厚,显然极为沉重。 老者听了灭决说话,本就阴沉的脸色,越发难看,重重哼了一声,沉声道:“好个贼尼,果然嚣张,怪不得敢伤我鄱阳帮的兄弟!哼,你自恃有鞑子撑腰,便敢肆意妄为,却不知我鄱阳帮的好汉,可从未将鞑子夹在眼里!” 灭决冷冷看向他道:“你这厮又是何人?” 老者把刀往肩膀上一扛,大喝道:“鄱阳帮帮主,‘鄱阳蛟’徐大力!你这贼尼没听过么?” 灭决轻蔑一笑:“贫尼素日往来皆是高士,哪里去听你这等宵小的名头?” 叶孤鸿心底好笑,自己这位师父,若论嘲讽、拉仇恨,真乃与生俱来本事。 他心想这鄱阳帮仇视元廷,大家不是敌人,若是引为误会惹得师父大开杀戒,未免无趣,当下高声道:“徐帮主,要打要杀暂且不论,有句话儿。倒务必先同你说开——这些战马,本来虽属鞑子,如今鞑子原主都吃我师父杀了,这些马儿乃是我师徒的战利品,你若因此生出误会,大可不必。” 不料那徐大力闻言,仰天打个哈哈,满脸不信之色,叫道:“我鄱阳帮兄弟数千,你当我们在元廷官府中没有耳目么?明人不说暗话,老夫数日前便得了准确情报,道是一个出家人护着一个鞑子贵人小孩儿,正在庐山一带游历,此刻你虽狡辩,又能瞒过谁来?” 叶孤鸿看他神情,不似作假,心中不由暗奇,心道这莫非就叫无巧不成书?这个黑锅,竟似为我师徒定制的一般。 灭决师太不耐烦道:“我徒弟说话,言出如山,要瞒你,你配么?你既明人不说暗话,贫尼今日便告诉你,贫尼法号,上灭下绝,峨嵋派掌门人灭决师太,便是贫尼!” 徐大力大吃一惊,惊骇道:“没了天理了!你堂堂峨眉掌门,竟然也做了鞑子走狗?你你你,你这贼尼姑将来死了,可有脸去见你们郭祖师?” 灭决师太脸上青气一闪,狞声道:“你敢辱我峨眉,真正是自寻死路!” 说罢握住剑柄,运力一甩,仓啷啷宝剑出鞘,剑柄嗖的飞出,势如强弓劲弩,只一闪便到了徐大力的眼前。 徐大力大惊,幸好他先把大刀扛在了肩上,此刻扭身横刀,当得一声,那剑柄撞在刀面上,刀面吃力往回一缩,啪的抽在徐大力的面颊上,疼得他“哎唷”一声惊叫,踉跄跌退数步,方才稳住脚步,再看向灭决师太时,满眼都是惊骇之色。 眼见自家武功高强的帮主一招间便吃大亏,鄱阳帮数百汉子顿时鸦雀无声。 这时徐大力身旁,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汉子忽然跳出,唰的抽出腰间长剑,指着灭决师太道:“贼尼姑,你敢伤我爹?我徐寿辉今日同你不死不休!” 说话之间,大踏步奔将来,身法极为威猛迅捷,灭决神色微动,松开叶孤鸿,几步迎上前,挥剑同对方战在一处。 叶孤鸿凝神观战,只见那年轻汉子剑势大开大阖,剑风虎虎,甚觉威猛,灭决师太却是随手运剑,只守不攻。 二人以快打快,转瞬间斗了二十余合,灭决忽然说道:“你这全真剑法,乃是长春祖师一脉别传,长春祖师与我家祖师颇有渊源,看在先人面上,贫尼今日饶你一遭。” 说罢将剑一绞,内力所至,那徐寿辉的长剑脱手而飞。 徐寿辉只觉眼前一花,手中已空,一时间惊得呆了,直到灭决回身,他才忽然叫道:“你、你胡说什么,我这一路剑法,分明叫做斩胡剑法,如何扯到全真剑法上去?” 灭决闻言回身,大奇道:“咦?你不是丘祖一脉的传人么?你师父是谁?” 徐寿辉愣愣道:“我师父人称他‘龙尾剑仙’,姓邹,名讳上普下胜。” 灭决摇头道:“邹普胜?不曾听说。” 叶孤鸿却是暗自点头,心想原来这二人的关系,竟然是师徒,那却有趣了。 灭决不知徒弟所想,她祖师的父亲郭大侠和全真派渊源极深,见对方使的是丘处机一脉的全真剑法,年纪又轻,即便对方自己也不知根源,但她堂堂峨眉掌门,也不好再出手伤人。 但是对方敌意深重,让她自己解释,一想便觉麻烦无比,念头一转,索性一拍“心有宿慧“的叶孤鸿:“徒儿,你再同这些蠢人说清楚些,莫让他们再无礼纠缠。” 0012 掌门高义,脱手赠马 灭决便不说此话,叶孤鸿也有意再解释一番。 不冲别的,只冲鄱阳湖少帮主的名字,“徐寿辉”三字。 后世之人对明朝只消略有了解,便晓得朱元璋定鼎中原前,曾和陈友谅争霸,正是在这鄱阳湖上,一战定乾坤。 而陈友谅,先前正是徐寿辉麾下战将,后来袭杀徐寿辉,篡其基业,方才有了争霸之资。 徐寿辉本人,则是红巾军起义的主力之一,亲手建立天完王朝,纵横十年,拥兵百万,为反抗蒙元做过不小贡献。 似这等人物,若是年纪轻轻便误折在灭决师太手上,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 因此叶孤鸿当仁不让,走出一步,抱拳道:“徐老帮主请了,少帮主请了,鄱阳湖诸位好汉请了,小可方才所说或有不明,如今再同列位解释一句——徐老帮主,贵帮纵横鄱阳湖,距离南昌府不远,可识得南昌叶家庄庄主‘风见愁‘乎?” 徐大力一愣,点头道:“叶家生意,多经赣江水路,你说老夫认不认得?” 叶孤鸿点头道:“那便极好。” 说着从腰上解下短剑,往前走了几步,连鞘抛将过去。 徐大力伸手接了,低头看去,只见剑柄上,刻着“南昌叶氏”四字。 “咦?”徐大力微微惊诧,上下打量叶孤鸿:“看你这小子年龄,莫非竟是叶家的三少爷不成?” 叶孤鸿一抱拳,面露哀戚悲愤之色:“徐帮主既是先父好友,小子当以伯父相称。徐伯父,我爹因把钱粮接济漳州府李胜李大侠反元,消息走露,惹来鞑子剿杀,我父母兄长,乃至叶家庄上下数百口,皆被鞑子杀光,若不是我师父赶来及时,一人一剑,杀绝数十名鞑子,小子如今也做了地下之鬼也!” 他说罢往身后一指:“叶家庄距离此处,不过数十里,伯父若不信,派遣可靠心腹,前往一看便知端倪。” 此言一出,鄱阳帮众人面面相觑,都露出惊骇之色。 徐大力皱眉道:“叶家遭劫,乃是何时之事?” “昨夜!”叶孤鸿斩钉截铁道。 徐大力微微点头:“若是昨夜之事,只怕不久便有消息传来!按此前约定,今日叶家便有一船货物要运去漳州,自赣江至贡水,于武夷山下交接。天不亮时,我帮中兄弟已然去了,若有变故,必会回来禀报。” 灭决师太见徒弟三言两语,解释了误会,心中不由欢喜。 她非是懒得亲自解释,只是一向说话,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脾气又急,往往越描越黑。 此刻心中不由暗想:孤鸿师兄以前便是这般能言善辩,如今有了他在,我派对外交际,再不怕好心办坏事了。 便把叶孤鸿小手一牵,冷冷道:“我师徒的来历,我徒儿也说得清楚了,此间天寒地冻,你们且自己挨着罢,恕我师徒不奉陪了。” 牵着叶孤鸿,径自回客栈中,让小二斟了两盏热茶来,顾自慢慢饮用。 鄱阳帮的帮众们,见灭决如此高冷,顿时大是不忿,徐大力却以目光逼视,生怕众人再吵嚷起来。 不多时,忽然外面脚步急响,灭决耳朵一动,凝神倾听。 只听外面有人呼哧带喘,狂奔到近前,惊声报道:“帮主,出大事也,叶家庄吃鞑子烧做了白地,里面老少不论,尽数都杀了,不过他家小少爷,却是被个尼姑救去了。” 鄱阳帮中顿时一片哗然,人群中惊呼四起,徐帮主大喝道:“都闭了鸟嘴,休要做声!” 这才追问道:“如何又知叶家儿郎是被高人所救?” 报信那人道:“帮主,本镇朱老八的妹子,不是嫁去了叶家庄?那些鞑子杀尽了众人,一面分兵去追杀‘风见愁’,余者就卷了叶家财产,又捉了些年轻女人,欲带回军营受用,不想叶家的小少爷领了个厉害尼姑回来,一人一剑,把鞑子都杀尽了,又请尼姑放了这些女人,把财产分赠给她们,让她们各自投亲访友,我等归途上,正遇见朱九妹在风雪里走,接了她一并回来,因此得知。” 便听徐帮主把脚一跺,叫一声:“哎呀!这下真个得罪了高人也!” 遂大声呼喝,驱散了帮众,只带七八人,都是鄱阳帮的头目,一头钻进客栈大堂,隔着老远,纳头便拜:“灭决掌门,吾等无知,多有得罪,灭决掌门若有责罚,小人徐大力,甘心领受。” 其余众人亦纷纷拜倒:“师太慈悲,我等愿与帮主共同领罚。” 灭决冷哼一声,缓缓站起。 这位师太骨头极硬,傲气冲天,乃是遇强愈强之人,但对方既然死心塌地服软,她这等傲气之人,轻易便不会多做追究。 一时眼光扫过几人,见几人头都不敢抬,心中满意,淡淡说道:“罢了,不知者不为罪,你等敢同鞑子作对,也都是些有骨头、有血性的好汉,今日徐帮主若非辱及我家祖师,贫尼绝不会出手伤你。只是汝等要记住,当年郭大侠死守襄阳数十载,这份忠义侠情,我峨眉传承三代,绝不敢忘,凡我峨嵋弟子,皆和鞑子不共戴天!” 徐帮主连连道:“峨眉大侠们高义,小人们原本深知,也是以为如此,一旦生出误会,想差了念头,才加倍愤怒。” 灭决师太点一点头,又道:“先前贫尼伤了贵帮几位兄弟,想来也是误会所致,门外那七匹马儿,都是鞑子所有,被贫尼夺来,本还有多的,一时带不得,都放了它自去。至于这几匹,本有意赠予有志抗元的好汉,如今借花献佛,就给了你们鄱阳帮,至于如何遮盖官府印记,想来你们自有办法。” 这几匹马都是上好当龄的战马,灭决师太开口便说相赠,鄱阳帮几人顿时喜形于色,徐大力还要客气推托:“不可不可,我等得罪高人,本已大错特错,如何好意思还受这份大礼?” 灭决师太不快道:“非是赠你,乃是赠敢于抗元的好汉,你等若自问不是好汉,不敢抗元,便不要收。” 徐寿辉叫道:“爹,师太这番好意,如何收不得了?总有一日,我们要杀鞑子一个血流成河!” 灭决听了这话大喜,笑道:“好!这等志气,不愧我汉家少年,诸位都起来吧,这些马儿,你们自赶了去。” 徐帮主几人闻声,这才爬起身来,徐帮主一脸感动无比模样,赞叹道:“当真不愧是峨嵋派的大侠,真个义薄云天,今天我等真正见识了高人。” 灭决师太听了大喜,正要说话,忽听店外传来声音:“咦,这些不是朝廷的战马么?不是说这镇子被强盗水匪占了,官府不敢涉足么?是哪里官军这般胆大,本公子倒要结交结交。丑大师,随我进店!” 0013 头陀凶猛,手狠心毒 店外说话声琅琅如玉,显然还是个孩子,只是派头十足,又显得来头非小。 徐帮主几人都是老江湖,听那孩子开口官府、闭口官军,哪还不知,定是情报中那正主到了。 当下谨慎退开几步,只见棉帘一掀,一高一矮两人次第步入。 前方那个矮的,是个十岁上下的男童,生得面如银盆,剑眉圆目,头戴束发金箍,身披虎皮大氅,年纪虽小,却是英气勃勃,又觉贵气逼人,与这店中环境格格不入。 后面那个高的,是个身材魁伟的头陀,一头红棕色长发,乱糟糟披在肩上,如狮子也似,满面都是刀疤,横七竖八,以至于五官尽数移位,长得极为抽象。 男童进店,眼睛四下一扫,疑惑道:“咦?不曾有官兵在么?” 那头陀拿手指戳了戳他肩膀,男孩回头,但见头陀右掌虚劈一记,随即双手做抖动马缰动作,男孩顿时了然:“丑大师,你是说这些人杀了官军,夺得这些战马?” 他说此话时,毫无惧怕之意,反而一脸兴奋。 那头陀点了点头,似乎是个哑巴。 叶孤鸿听男孩称这头陀丑大师,又看他形象、做派,不由暗自警惕:若真个是此人,只怕麻烦大了! 男孩再度扫视店里,灭决一个女尼,叶孤鸿一个小孩,他只一扫便过,眼神停留在鄱阳帮众人身上,上下打量片刻,忽然笑道:“丑大师,这次随父……父亲来江州公干,曾听人说,鄱阳湖有水匪为患,胆大包天,动辄杀官劫税,不料咱们今日果然遇见。” 又说道:“那个什么‘庐山神剑’况子文,外号倒是惊人,却接不得你三招两式便死了,让我空欢喜一场,不想错有错着,竟然在此遇见了一伙水匪,捉去江州衙门里拷打一番,若能剿了他们老巢,父亲必然欢喜。” 叶孤鸿凝神倾听,心中飞快想道:这个人若不出意料,必然是明教光明右使范瑶假扮的丑头陀,他隐姓埋名,潜藏于汝阳王府,那么这个小子,只怕便是敏敏帖木儿的哥哥保保帖木儿,汉名叫做王保保的那厮! 听他意思,是那汝阳王来了九江办差,这小子跟着来蹭公费旅游,又不耐寂寞,拽着丑头陀到处搞事…… 正转念头,便听徐大力惊声道:“小子,你说什么?你们杀了况子文?” 男孩听他搭话,明显来了劲,却把嘴故意一撇,摇头晃脑道:“那况子文半年之前,刺杀了大元三名官员,乃是一个大大的反贼,本、本公子正是特意去庐山捉他!因听说他剑法超群,我还特意请了丑大师随行,谁知你们这些汉人,惯会胡吹大气,狗屁‘庐山神剑’,三两下就被丑大师打死了,啧啧……” 满脸不屑地摇了摇头,忽然一指徐大力:“老头儿,你既认识那反贼,想必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本公子问你,门外的官马,是不是你的贼赃?” 徐大力看了一眼灭决,心想人家既然把马送给了我们,如今事情发了,其中干系自然是我鄱阳帮来顶! 于是把头一点,喝道:“不错!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这件案子,正是我们鄱阳帮好汉的手笔!小鞑子,你小小年纪不知高低,以为带个哑巴护院,就能横行无忌了么?” 一番话说罢,身旁七八人,齐齐抽出兵刃来。 男孩仰头大笑,姿态略显刻意,也不知是学谁的做派,随即往旁边一让,指着徐大力道:“丑大师,拿下这些贼人!” 丑头陀呼的一下,纵身扑出。 徐大力大喝一声,双手持刀,“力劈华山”,全力砍出。 旁边鄱阳湖几个头目,或出剑,或出刀,或发出暗器,一时间寒光凛凛,笼罩住丑头陀周身。 徐大力口中虽说什么“哑巴护院”,貌似不屑一顾,但是听说对方几招击败“庐山神剑”,哪敢丝毫小觑? 其余众人也都是老江湖,和帮主心意同一,一出手便是全力以赴。 叶孤鸿凝神观战,他见徐大力等人出手,神完气足、势大力沉,这要是在他前世,混个“刀圣”、“剑圣”之类名头,可谓易如反掌。 尤其是这些人周身上下杀机凛然,招数狠辣毫不留情,显然都是杀过人、沾过血的可怕存在!只此一点,前世那些传武大师,就算苦练多年,功夫火候俱臻圆满,也万万不可能是这些人的对手。 眼见丑头陀疾扑的身形便要撞上那些刀剑,叶孤鸿大气也不敢喘,却不料丑头陀于空中忽然一停,右脚一踢,带动身体疾转,便似走在空中忽然转身回去一般,全然视物理法则为无物。 正是这般一转身,鄱阳帮众人的刀剑纷纷落空。 而丑头陀左脚一踢,再次转身,依旧扑向众人,双手胸前轻挥,两只疾飞的暗器蓦然调头加速,噗噗扎入两个头目身体。 徐大力大叫一声,抢前一步,拧腰翻腕,砍空的一刀蓦然倒转,自下往上划出一道刀光。 他儿子徐寿辉探臂提腕,刺空的长剑斜挑而起,直刺丑头陀肋下。 丑头陀方才凝空两度转体,众人的招数落空,纷纷用老,只有徐大力父子反应迅捷,径直变招应对,看得叶孤鸿叹为观止——若是在他前世,就这招数用老之后强行再催出变化,几乎可谓神技! 至于丑头陀那鬼魅般的身法,反而不值一提了——不吊威亚不加特效,根本不可能做出来,做出来也要被人喷武术指导太没有物理常识。 丑头陀身形一转,避开徐大力的反劈,右手弹出,拇指、食指径直捏住徐寿辉剑尖,呼的一脚蹬出,正中徐寿辉胸口。 这位少帮主噗的吐出一口鲜血,撒了剑往后飞出,重重撞在墙上,墙上挂着的大蒜、菜干,稀里哗啦落下一片。 徐大力见儿子吃亏,眼都红了,垫步拧腰,呼的一刀,自腰间横斩而出。 丑头陀一个筋斗倒翻开,顺手把手中长剑一抛,那剑转了个圈儿,及他落地,剑柄恰好也落入他手中,随即一剑劈出,徐大力惨叫一声,提刀右手,齐腕而断。 有道是说来话长,真正场中,自丑头陀扑出,至徐大力断手,也就是眨两下眼的功夫,然而鄱阳帮一众高手,帮主断手,少帮主吐血不起,两个头目中镖而亡,剩下四人,都傻傻瞪着眼,手中虽有刀剑,却有岂敢再上前? 疑似王保保的小孩,此刻满脸兴奋,哈哈大笑两声,摇着脑袋道:“这么差的功夫,想来也不是水匪中的厉害角色,丑大师,我改主意了,这等不入流的水匪,能知道什么秘密?拷打他也自枉然,不如直接杀了,拿人头去官府换赏钱如何?” 丑头陀面无表情,一点头,提剑上前。 便听大厅中有人喝道:“住手!好个辣手的头陀,好个心毒的小鬼!放着贫尼在此,岂肯看你们再伤人命!“ 叶孤鸿心中一紧:罢了,我师父这次注定是要做正派角色了!只是她峨眉掌门的武功,能不能赢下这位号称“天下武学无所不窥”的范右使? 0014 正邪兼修,金顶云日 丑头陀正要痛下杀手,忽闻灭决喝斥,身形一凝,缓缓扭头,不眨眼盯住灭决。 随即手臂一振,剑光如闪电狂轰。 四名鄱阳帮头目齐齐瞠目,双手捂住咽喉,口中发出嗬嗬之声,鲜血从指缝中渗流出来。 自始至终,丑头陀都死死盯着灭决,眼神桀骜,一抖剑上血迹,抽象的面庞上,露出一个极为狞怖的笑容。 似乎在说:老子便伤了人命,你待拿老子如何? 灭决师太不料这鬼脸头陀竟然凶悍如斯! 她本来便是性烈如火的人,此刻被丑头陀这般挑衅,直似火上浇了一瓢热油。 一张俏脸,顷刻间青气密布,眼中杀机毕露,大喝道:“邪魔外道,受死来!” 单手提起面前桌子,轰隆一声,掷将出去。 那桌子呼啸旋飞,声势猛恶,丑头陀也露出一丝惊讶之色,不料这年轻尼姑,竟有如此功力。 但他性子也自狠辣,当下不退反进,迎着桌子冲出两步,拧腰振臂,左臂便似鞭子般抡出,嘭的一声,砸的桌子四分五裂。 木块纷飞之间,灭决师太身形紧随而至,劈面一剑狠狠刺出。 丑头陀早有所料,顺着抡臂之势大转身,右手长剑如天河倒悬,蓦然斩落。 这二人出手都是极为狠辣,一个照面间,灭决长剑直刺丑头陀咽喉,丑头陀的剑亦斩到灭决头顶,叶孤鸿看得紧握双拳,气都喘不上来,生怕两人就此同归于尽。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两败俱伤已成定局,丑头陀的左手忽然如灵蛇般反蹿上来,拇指食指于间不容发之际,捏住了灭决的剑尖,而灭决上身一倾,亦同时探出左手,攥住了丑头陀的手腕。 丑头陀手腕被拿,那一剑便斩不下去,立刻屈膝沉肘,强砸灭决面门。 灭决无奈,只得松开他手腕,沉臂格挡,同时右手一推,将剑刃切向丑头陀腋下。 丑头陀只凭两指捏着剑尖,当不得灭决师太一推之力,连忙撒手拧身避让,顺势弹出腿去,炮弹般直取灭决小腹。 灭决往后一闪,让开这阴险一脚,脱口喝道:“好武艺!” 丑头陀亦连连点头,翘起大拇指晃了一晃,似赞灭决师太出手不凡。 他二人方才交手数合,电火石光之间,杀招频出,却都被对方巧妙化解,均将对方视作平生罕遇的劲敌! “妙啊!妙啊!” 一旁疑似王保保那小孩,忽然拍手高赞,笑容满面看向灭决师太:“这位师太的武艺当真厉害,有这般好身手,为何不替国家效力?你若有意,本、本公子倒是有门路替你引荐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到时候……” 他正说的口沫飞溅,灭决师太厉声喝道:“小鞑子闭嘴!贫尼堂堂汉人,岂肯数典忘祖,做鞑子朝廷走狗?” 那小子一呆,随即一张圆脸飞快涨红,跺脚道:“贼尼姑,本世子好心招揽你,你敢这般无礼?丑大师,你替我打折了这尼姑的四肢,我要让她连狗也做不得。” 丑头陀一点头,呼的扑向灭决。 灭决清叱一声,剑光大盛,丑头陀亦不示弱,长剑挥出道道光华,但听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动作之快,叶孤鸿已完全难以看清。 丑头陀此人师承,历来无人知晓,只知他正邪兼修、渊博无比,单论剑法,比之汝阳王府“八臂神剑”尚要高出一筹。 而灭决一身峨嵋剑法,亦是炉火纯青,尤其她一身玄门内功极为精湛,此刻以快打快,丝毫不输于对方。 二人斗了二十余合,丑头陀焦躁起来,左手忽然加入战团,或拳或掌,或指或爪,一时刚猛正大,一时阴狠凌厉,竟是把不知多少家的功夫揉在一处使来。 灭决见他武功如此渊博,情不自禁叫了声“好”,左手挥掌相迎,施展出峨嵋派一套绝学掌法,唤作“金顶绵掌”,同时剑法也自一变,使出峨眉“金顶九式”剑法。 这两套功夫,都是祖师郭女侠博采众长创成,乃是武林中一等一绝学。 要知那峨眉金顶主峰,高逾千丈,若是多云时候,登临此峰,滔滔云海皆在脚下,天上煌煌大日,照得云海如金,那般气象,当真恢弘无比。 而这一掌一剑,正蕴含此等气象于其中,掌如云海,连绵不绝,剑如大日,光照万里,尤其两般绝学合使,更替彼此增辉! 他二人斗得激烈,各自催动内力,一时间劲气四溢,四下的桌椅打碎无数,碎木残瓷嗖嗖乱飞,叶孤鸿等人都吓得远远避开。 大厅一角,徐大力捂着残腕,徐寿辉抚着胸前,父子两对视一眼,眼里满是苦涩之意: 人家也是练武的,我们也是练武的,不曾少吃了苦、少流了汗,可怎地人和人之间,竟有如此差距? 二人又斗四五十合,只见灭决头顶之上,丝丝缕缕白气,蒸腾而起,叶孤鸿看在眼中,猜测是内力催动到了极致缘故,心中暗忖:不好了!我这师父的武功,固然极高,但是明教光明二使、四大法王,无一个好相与的!尤其这个范瑶,手狠心毒,为了取信汝阳王,连明教的舵主都杀了几个,此刻手下更加不会容情。况且他身高力壮,若论本身体魄,却比我师父更有优势,这般斗下去,灭决师父只怕未必是他对手。 眼珠咕噜噜一转,回身拉开窗户,爬了出去。 丑头陀、灭决二人正斗到着紧处,两个都全神贯注,余者亦都专心观战,叶孤鸿手脚放轻,竟无一人察觉。 他出了客栈,顺墙狂奔,片刻间转回到大门口,掀开绵帘,见那鞑子小孩正看得入神,抬腿便给了他屁股一脚。 小鞑子冷不防挨了一脚,险些栽倒,连忙回头,正逢叶孤鸿拳头砸来,鼻子上早着,打得脑袋一晃,鼻血长流, 他定睛一看,叶孤鸿比他年纪似还小些,愈发大怒,骂道:“小杂种,你敢殴打世子?我让人活扒了你皮!” 叶孤鸿笑道:“小鞑子,汉人的土地,也是你撒野的地方?”反手一个耳光抽将过去。 那小鞑子显然也是练过武艺的,此刻面对着面,有了防备,连忙竖起手臂招架,不料叶孤鸿使得是个虚招儿,右手反掌遮人耳目,左拳却从右臂下面穿出,正是南拳中一招“穿林出水”。 小鞑子嘭的又中一拳,脑袋一仰,跌开两步,再看叶孤鸿时,神情又惊又怒,大叫一声,张开双臂扑了上来。 0015 老猿挂印,八极顶心 叶孤鸿瞧他扑来之势,中门大开,当即一个正蹬腿,嘭的踢中那小鞑子胸膛。 这脚一中,叶孤鸿便知不妙。 原来那小鞑子,比他大了两三岁,平素又是吃羊肉、喝牛乳居多,身形比之叶孤鸿壮实的多,又挟了前扑之势,叶孤鸿这脚虽踹中,反把自己震得跌退一步。 当然那小鞑子也不好受,这一脚蹬在他横膈膜上,甚是疼痛,咬着牙强忍住,双手一把掐住叶孤鸿双肩,发力狠扯,脚下一个扫踢,却是用上了蒙古人的摔跤本事。 然而叶孤鸿堂堂“传武名家”,跟灭劫、范瑶这些人没得比,揍个小孩子还不手拿把掐? 顺着对方扯他的力道,纵身一跃,避开了脚下绊子,双手一伸,扯着小鞑子耳朵猛然下拉,在小鞑子尖叫声中,凌空提膝,一招“老猿挂印”悍然使出。 嘭! 这一记凌空飞膝,借了对方扯拽之力,又是合身发劲,力道之大,比方才那一记正蹬可猛的多了。 小鞑子吃这一膝撞中胸口,只觉呼吸一滞,望后就倒。 叶孤鸿还不罢休,落地瞬间,左脚猛蹬地面,合身扑出,左手抓住对方腰带,右肘竖起,一记八极顶心肘,狠狠撞在小鞑子胸前,这才借力站稳,呼呼急喘。 他这一膝、一肘,已是使出了这具小身板全部的力气,小鞑子虽壮实,毕竟也只是个孩子,一路踉跄跌步,直往丑头陀撞去! 丑头陀此刻和灭劫大战,一身功力亦催发至极处,若真个撞在他身上,结果绝不会比撞泥头车更好。 直到小鞑子近至身前三步,丑头陀这才惊觉。 他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 要知他为了混入汝阳王府,着实是用心良苦、牺牲巨大—— 当初明教阳教主失踪,范瑶四处探查,无意中发现汝阳王的座上宾,“混元手”成坤大有可疑,且欲对明教不利! 他是心思缜密之人,为了混进汝阳王府,特地远赴数千里外的花剌子模,染发毁容,扮作色目勇士“丑头陀”,杀狮毙虎闯下威名,进而接受当地王公聘请,作为贡品送去了汝阳王府。 绕了这般大圈,付出偌大代价,所图者不过信任二字。 如今汝阳王能任他带着小王子四下游历,信任之重,可见一斑。 可是若小王子竟然死了或者重伤,汝阳王岂有不迁怒问责之理? 那么此前种种付出,也都要付之东流,这却是丑头陀万万也不愿接受的。 千钧一发之际,丑头陀将牙一咬,一面挥出层层剑光,一面矮身将小鞑子接住抱起。 所谓高手相争,只争一线,丑头陀临阵变招救人,灭劫师太若还把握不住机会,也妄称了灭劫二字! 她眼中神光一闪,长剑一绞,圈住对方武器,左掌“三阳开泰”,砰砰砰连击三掌,打在丑头陀肩背上,底下“裙里腿”、“倒踩莲”,重重踢出两脚。 丑头陀一个趔趄,果断弃了长剑,左手搂着孩子,右掌在地上一按,借着灭劫踢打之力,如一条大蟒蛇般,斜着身子从地面蹿开。 叶孤鸿早已躲到了一边,眼睁睁望着他轰隆一下,撞出门去,那门上挂着两片棉帘齐齐扯断,笔直飞出老远,这才缓缓落地。 灭劫随即飞身追出,刚出门外,便见一大蓬亮闪闪暗器劈面打来,灭劫一惊,仗剑狂舞,只听叮叮之声不绝,待挡下这数十枚暗器,丑头陀身形已蹿出十余丈外。 再看外面雪地,点点滴滴,尽是鲜血,显然丑头陀内伤沉重,一路喷血而走。 以灭劫性子,敌人既然受伤,自然要趁机赶尽杀绝,然而她正欲追出,忽然想到一事—— 她方才和丑头陀激斗,全神贯注,不曾留意叶孤鸿举动,但以她的修为,只见那小鞑子突兀跌来,再见本在自己身后的叶孤鸿出现在门口,自然猜出是自家徒儿的手笔。 那么她自己既能猜出,丑头陀难道猜不出? 那头陀阴险狠辣,若是趁自己追他,借着地形周旋,竟杀一个回马枪,来找自己徒弟报仇,自己纵再把头陀碎尸万端,又有何用? 念头转了又转,硬生生按捺下杀意,转身回到厅中道:“这鬼头陀,吃了贫尼这几下手脚,便是不死,也非将养一年半载不可。” 叶孤鸿替她寻回剑鞘,一面双手捧着地上,一面笑咪咪道:“师父神功无敌!” 灭劫师太嗤的一笑,随即摇头道:“这个头陀也不知练得哪门哪派武功,若论真才实学,实不在为师之下,要不是你把那小鞑子打了过来,使他分心,这一战呐,胜负只怕难料。” 说着回头,看向徐大力、徐寿辉父子。 徐大力少了只手,流血之下一张老脸已是蜡黄,徐寿辉则是满面黑气,显然是内伤不轻。 灭劫师太叹道:“今日遇见鞑子的大高手,同你鄱阳帮群雄也算携手抗敌,这番情分,不可不顾。” 说着从怀中取出两只一粗一细两只瓷瓶,交给叶孤鸿道:“这是你晓风师伯闲来制作的药物,特意赠予为师携带,粗瓶中乃是天香断续胶,医治外伤,甚有奇效,细瓶中乃是白云熊胆丸,共有七丸,每日一丸,连服七天,可愈内伤,你去替他们用上。” 徐家父子闻言,又惊又喜,叶孤鸿捧着上前,先取天香断续胶,忍着恶心,替徐大力抹在断腕上。 那药物色做淡黄,其质粘稠,其味清香,只抹了一层,果然流血顿止。 叶孤鸿塞上瓶盖,灭劫师太道:“都给他吧,三日一抹,结疤即止。” 徐大力连连称谢,视若珍宝般接了,小心放在怀里。 叶孤鸿又从细瓶中倒出一粒漆黑药丸,约莫龙眼大小,递给了徐寿辉,徐寿辉感激点头,接过吞下,不出片刻,脑袋一歪,竟是昏了过去。 叶孤鸿、徐大力都吓一跳,灭劫师太道:“此药药力强劲,若是内力不足克化,服下后便要昏睡半日,不必担心。” 叶孤鸿这才放下心,把药瓶递给了徐大力。 徐大力满脸感激道:“今日若非峨眉之力,我鄱阳帮便是灭顶之灾!师太替我们驱走强敌,又赠灵药,真正是大恩不言谢,以后峨眉若有用得上鄙帮之处,只消吩咐一声,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姓徐的绝不皱眉!” 灭劫师太听他说的恳切,也自欢喜,面上却不苟言笑,淡淡道:“守望相助,乃我正道本分,不值称谢。徐帮主,你这里死伤惨重,快快叫人安排后事吧,我师徒自去歇息,你不必管顾了。” 徐大力连连点头,唤出战战兢兢的店小二,让他安排两间干净上方,然后去传鄱阳帮的帮众们来料理后事。 灭劫懒得理会俗务,冲徐大力点一点头,牵着徒弟,随着小二直上三楼。 小二殷勤无比,安排了两间上房,又道片刻便烧热水来,供二人洗漱。 叶孤鸿还不曾见识过古代客房,正要进自己的房间看看,忽听师父道:“且不急休息,随为师来房中,有几句话要问你。” 0016 霜蹄千里,风翮九霄 叶孤鸿随灭决来到房中,将店小二交予的油灯,顺手放在桌上。 此时外面天色已暗,屋中一灯如豆,倒显出一种别样的宁静。 灭决放好了二人行囊,指着床榻道:“今夜你睡为师房中。” 叶孤鸿一愣:“啊?” 灭决道:“你年纪尚小,虽然聪明,却不识江湖险恶。方才那头陀武艺极高,能够用他的人,绝非泛泛之辈,这等人的子侄被你伤了,只怕不肯甘休,说不定今夜便来报复,你若睡在隔壁,为师支援稍慢,便要铸成大错。” 叶孤鸿这才知道,灭决是要就近保护自己,心下不由感动。 走到灭决神情,仰脸笑道:“师父,其实我知道那头陀是谁家的。” 灭决奇道:“哦?你又如何知晓?” 叶孤鸿伸出拳头来,掌心向上摊开。 只见他小手掌上,有一枚鸡卵大小玉佩,其色翠绿欲滴,上面雕着一匹骏马,一只大鹏,骏马奔腾,大鹏展翅,雕工精细异常,连马背鬃毛、鹏翼翎羽,都刻得纤毫毕现。 灭决不由赞道:“这玉佩水头好极,只是相比于玉,这手雕工却更加难得。” 随即又疑惑道:“这马儿、鲲鹏,莫非还有什么讲究么?” 叶孤鸿笑嘻嘻道:“想来是配后面那两句诗的。” 灭决闻言翻过那玉,果然背后刻着十个字,乃是:霜蹄千里骏,风翮九霄鹏。 不由点头道:“好诗,好气魄!这两句诗,说的莫非是两门武功绝学?听着倒颇似轻功!” 叶孤鸿听了此话,好笑之余,心中不由一动,暗忖道:对了!金系世界一以贯之,那侠客岛却不知此时可曾缔造了?我师父视诗句为武功,倒和侠客岛上各位掌门、帮主十分有共同话题…… 自家摇摇头,先捺下这个念头,微笑道:“师父,这两句诗,乃是唐朝杜甫杜工部,专程为当时的汝阳王写的。” 灭决奇道:“唐朝也有个汝阳王么?” 随即猛然省悟:“这是你从那小鞑子身上摸来的?莫非那小鞑子,便是当朝汝阳王的世子?” 叶孤鸿点头道:“方才我打他之时,扯了他一下腰带,不想妙手空空,竟把他的玉佩也扯了下来。听说那汝阳王极好汉学,大约读到杜工部这首诗,令人刻了这枚玉给儿子,又或者有人投其所好,特地制成送他,也未可知。” 灭决连连点头:“你这猜想八九不离十,听那小鞑子说话,他是随他父亲来得江州,这般说来,汝阳王莫非正在江州?” 叶孤鸿笑道:“多半便是如此!不然那小鞑子才几岁?若他爹在大都,万万不会放他跑这么远。师父,汝阳王父子都在江州,我又无意得了此玉,倒让我生出一条妙计来。” 说到“生出妙计”几字,叶孤鸿摇头晃脑,做出酸秀才、狗头军师的姿态。 灭决被他逗得一乐,凑趣道:“好徒儿,不知计将安出?” 叶孤鸿自信道:“我们和他打一个时间差!鄱阳帮横行水上,想必不乏快船,让徐帮主帮忙,找条船儿送我师徒沿江而下,至金陵北面上岸,然后买匹快马,直奔大都,前往汝阳王府,接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岂不妙哉妙哉?” 灭决师太一生行事,全凭硬刚,此刻听徒弟定计,细细一想,只觉妙不可言,连连道:“好计策,好计策,有你这条妙计,此事必然可成!” 一时间满心激动,恨不得立刻下楼找徐大力要船,但是转念一想,自己内功深厚,这般奔波无妨,徒弟才多大?如何能不让他休息?遂强行压下念头。 但是看这徒弟,真个越看越欢喜,忍不住夸他道:“你这一下妙手空空,可是解决了为师老大难题。不然汝阳王府中,似那头陀般的高手,只消再有两个,为师便万万不是对手。哎!可惜了!” 叶孤鸿奇道:“师父,什么事便可惜?” 灭决叹道:“本派祖师的父亲郭大侠,最初的师父乃是江南七位怪侠,其中有位朱二侠,最擅长的便是妙手空空本事,便是武艺绝顶的大高手,稍不小心,也要着了他道,可惜本门没有朱二侠这门神功的传承。” 叶孤鸿听了忍俊不住,哈哈笑道:“师父,我峨嵋派堂皇正大,徒弟若有这妙手空空本事,只怕于本派面上无光,除非是改一个名字,譬如叫做飞龙探云手!” 灭决本来也是想到哪说到哪,经他一提,果然觉得徒弟学一手神偷本事,太不成话。 然而再听飞龙探云手这名字,又忍不住笑道:“咦?这个名字倒是好听!看来你以后武艺大成,自创功法,倒不怕起不出好名字来。” 灭决这番话乃是有感而发。 原来她近来练剑,总觉本派武功过于正大冲合,不大契合自家心性,有心创演出两门全新剑法,可是想来想去,也不知该叫什么名,只好拆开自己法号,打算一套叫做灭剑,一套叫做决剑,现在一比这飞龙探云手,不免有些过于质朴了。 想起武功,又不由想到叶孤鸿打败那小鞑子的事情,便开口问道:“徒儿,为师瞧那小鞑子,比你要大几岁,又生得壮实,你是如何打倒了他?” 叶孤鸿闻言,精神一振,当即站开一些,一边比划,一边细细说了自己如何打的小鞑子。 灭决师太听他先说什么兜屁股一脚,抬手一巴掌,倒还不在意,及至他演练到“穿林出水”、“老猿挂印”、“顶心肘”这几招,不由神色微变,惊奇道:“这几招利落凶狠,颇是不凡呐,莫非是你叶家家传的功夫?” 叶孤鸿摇头道:“我家传的武艺乃是剑法,但先父说我年纪小,筋骨未成,还不到练剑的时候,只随便传了几招拳脚。让我每日拉伸筋骨、打熬气力,” 他这具身体毫无记忆存留,因此并不知道叶庄主剑法的来历,假若叶庄主竟属于那个门派,还有同门在世,自己此刻胡说八道,将来便有拆穿之虞,因此干脆借口还不曾开始练剑。 灭决不疑有他,只是自家起身来,把叶孤鸿所使几招,依样演练一番,随后点头道:“若是只练筋骨、不练内功,这般打法,倒也凶狠,可若是练成了内功,这些招数就有些过于简单了。” 她顺口评价,叶孤鸿心中却猛然一动。 老猿挂印、顶心肘这几招,后世为什么名气这般大?除了影视作品渲染,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这几招凶猛、直接,不像许多传武那般花哨,飞膝、撞肘这等招数,现代格斗里也屡见不鲜,可以说实用性极强。 但是灭决师太这个评价,却恰好印证了叶孤鸿自家的某种猜想! 0017 法出峨眉,不传六耳 前一世,叶孤鸿练过不少武术,也识得不少武林中人。 彼此谈论武功,经常把招数分为“练招”、“打招”。 所谓练招,便是类似于打一拳之前先画三个圆、再转一个圈的招数,所谓打招,便类似“老猿挂印”、“白猿献果”之类。 两下区别,一个繁复,一个干脆,甚至前者不仅繁复,更有些动作很是别扭,违背了所谓人体力学,后者则大多简单、直接。 按大家自圆其说的说法,所谓练招,那是活络身子骨、熟悉发力方式用的,真正实战,还看打招。 又说师父往往只传练招,真正衣钵弟子,才传打招。 但是叶孤鸿心中一直隐隐疑惑。 那些所谓的练招,如果有个人配合你演练,便很容易看出其中精巧、凶狠之处。 只是正因为太过精巧,所以在实战时几乎用不上。 这里面就存在了一个悖论——既然是练招,为何还要去兼顾伤人?要活络身子骨,直接做俯卧撑、倒立、劈叉、引体向上不好么?瑜伽也行啊。 再就是所谓打招,干脆去学泰拳、拳击好了啊,理论上全是打招。 这些困惑由来已久,他心中也一直有个猜想,但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怕别人笑他中二。 直到这次穿越,亲眼见证了灭决、丑头陀等人出手,这个猜想才得验证—— 从武术到舞术的变化,根本在于内功的失传,或者说没落。 如果一个人掌握了厉害的内功,前世那些被人笑话至死的“舞术”,会不会真正彰显出其威力所在? 对于一个曾经抗鼎传武的男人而言,这种诱惑,简直致命。 “师父,我能否学内功?” 叶孤鸿当即开口。 “你?”灭决师太不由好笑:“你当然可以学呀!本门诸般绝学,你想学哪一样,师父便教你哪一样。内功乃是诸功之基,自然更是重中之重。” 叶孤鸿闻言,饶是成年人的灵魂,也不由满面雀跃。 灭决师太见他这般好学,也自欢喜,她本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生怕过程被人打断,当即出门,唤店小二端来热水,师徒各自去各自房中,洗了脸面手脚。 又嘱咐了小二不许上来打扰,这才唤叶孤鸿来自己房中,将他他抱到床上,替他搬起脚来,做个盘坐之形,又把他两手交叠,放在丹田之处。 低声道:“徒儿,这个动作你记住了,收敛心神,且听为师说来……” 她神情蓦然一厉,双眼紧紧盯着叶孤鸿:“师父所传内功法门,皆本派无上绝学,凡本门弟子蒙恩传授,皆有保密之责。其中种种,出得我口,入得汝耳,非经为师同意,一字不得外传,便是父母妻儿,亦不得闻。” 说至此处,语气更加决绝:“若有人无意听得,本派中人,必当逐而杀之,一人闻之,便杀一人,百人知晓,便杀百人,直至杀尽方休!” “若系汝故意传于旁人,查证得实,为师及峨嵋弟子,定当追索到底,轻则挑舌、刺耳,重则废功、击毙!此些言语,汝复述于为师听来。” 叶孤鸿周身一凛,点了点头,将灭决的话一字不差,复述了一遍,心中忽然奇道:咦?莫非两世为人缘故,我这记性可是大有长进啊! 见他说得不错,神情又郑重,灭决心中满意,点一点头:“这些言语,非是为师吓唬,汝务必珍之重之,警之慎之,不可自误,不可误人!” 叶孤鸿连连点头:“师父我知道,本门绝学,法不传六耳。” 灭决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气,一张明媚面庞,顿时宝相庄严,朱唇轻启,说出一段话来。 “人有三宝,曰精、气、神,三者演化,力气乃生,力气者,可察可知而不可见,若论根本,先有气动,乃有力生,气沉渊底,力凝山根,运气之时,须见自我,气自我运,而力自来,其中虚实,宜见分明,一处有一处虚实,处处总此一虚实,气若鼓荡,神必内敛,休使有缺陷、凹凸、断续,总须源源不绝、汩汩不尽,方见高明,鼓荡之法……” (鼓荡之法就不说了,不然练岔了不是耍子。) 灭决诵了一段经文,又加解释,譬如精气神,各家都有不同解释,峨眉自然也有一番创见。 又如气力之别,之同,也都细细说的分明,不是动手演示,让叶孤鸿直观感受到何为气、何为力。 一番讲述完毕,又细细解说所谓鼓荡之法,直把叶孤鸿听得如痴如醉,至此才明白,什么叫朝闻道夕死可矣。 灭决说罢道理、法门,自己也上床来,盘坐在叶孤鸿对面,伸出一根手指,虚虚点着叶孤鸿的丹田,教他运气、存想,不知不觉,叶孤鸿的呼吸渐渐改变了频率,一种难以名状的脉动感,在身体中渐渐清晰…… 叶孤鸿不知自己何时睡去,及醒来时,天已大光,客房中一片明亮剔透,连浮荡在空气中的微尘,都流露出欣欣向荣的姿态。 掀开披在身上的棉被,叶孤鸿一跃下床,丝毫没有盘坐了一夜的僵硬感,只觉身体轻灵而顺服,有一种尽在掌握的微妙快感。 房门推开,灭决提剑步入,定睛看了看叶孤鸿,点头笑道:“不错,精神果是健旺了许多。好孩子,第一次练功,便能进入物我两忘之态,你的天资,竟比为师还要更好!看来我峨眉振兴可待!且去洗脸漱口,随为师去用饭。” 叶孤鸿连忙点头,跑去洗漱干净,随灭决下楼,各自吃了一碗清粥,几个馒头,明显感觉自己胃口大了不少。 放下了碗,灭决淡淡道:“一早我去找了鄱阳帮,徐帮主替我们安排好了快船,他帮中折了几个好手,麻烦事情不少,因此我让他不必来送,我们这就去码头吧。” 叶孤鸿听了,便唤小二来要付账,小二连连摆手,说是鄱阳帮已然会了钞,坚决不肯再收。 叶孤鸿也不在意,背了包袱,便随师父出门,两个不紧不慢来到码头,一条细长的船儿上,几个汉子跳上岸快步迎来,齐施一礼,居中一个三十上下的健硕汉子道:“师太、叶少侠,小人乃是鄱阳帮舵主赵普胜,帮中兄弟唤我‘双刀赵’,今奉帮主之令,送二位去往金陵。” 叶孤鸿抱拳还礼道:“如此有劳几位大哥。赵舵主,我师徒要从金陵渡江,大哥若送我等去江北有人烟处便最好。” 赵普胜爽快道:“若是这般,我等自长江进滁河,于滁州放下师太和少侠如何?” 叶孤鸿一算,这一来又少走不少陆路,连忙点头:“最好不过,多谢赵舵主高义。” 赵普胜咧开大嘴笑道:“能送峨嵋派的高人,乃是我等的福分。师太,少侠,请上船!” 0018 开山掌法,绝世天资 自鄱阳湖入长江,顺波东去,行千里而至金陵,以叶孤鸿所乘这般快船,昼行夜泊,只需两三日行程。 赵普胜等人对灭决、叶孤鸿持礼甚恭,偌大主舱不入一步,自家几人在船头草草搭了一矮棚,权作休息。 灭决师太乐得清静,师徒二人夜间习练内功,白日在船头看看江景、说说闲话,又拿出一套“开山掌法”,传授给叶孤鸿。 这掌法乃是当年七怪之中,南四侠的得意功夫,招数光明正大,四平八稳,最适合筑基开手。 郭大侠当初传授徒弟儿女武艺,凡练拳脚,便自这套开山掌学起,若学剑法,则是韩七侠传下的越女剑法,以示不忘本之意。 因此郭女侠一生所学虽然驳杂,但传授弟子,往往也是以这两套功夫起手。 叶孤鸿一学之下,顿时笃定,自己这次转世,的确大幅度增加了根骨和悟性! 似他前世学武,一招一式,最初都是照葫芦画瓢,练得时日久了,渐渐才能察觉出招数间真谛所在。 然而如今,练内功就不说了,毕竟前世不曾练过,无从比较,单说这开山掌法,那真是:一看便会、一会便精! 二十四招开山掌,灭决只教一遍,叶孤鸿便一丝不苟使将出来,其中要点、关窍,自然而然便领悟于胸,这等天资,着实让灭决激动不已。 灭决师太也不愧大派掌门,虽然惊喜,却不曾忘形,就此把各种功夫一股脑儿传授,一连几日,都只和叶孤鸿拆解这套掌法。 至第三日,船入滁河,向北行得数十里,停泊在岸边。 赵普胜等人搭好跳板,又捧出一盘金银,恭敬道:“师太、叶少侠,往北十余里,便是滁州,船却行不得了。这里些许钱财,乃是鄙帮帮主小小心意,以供贵师徒路上盘缠。” 灭决摇头道:“承蒙贵帮千里相送,已是感激不尽,这些财物,贫尼万万不会收下。” 赵普胜脸色一苦:“啊呀,师太,您若不收,小人回去,帮主定责我办事不利。” 灭决见他纠缠,眉毛一横,有些不快起来,叶孤鸿连忙上前,笑道:“赵大哥,你回去和徐帮主说,君子相交,贵在知心,我和师父身上盘缠不少,若再带多反添累赘。不过贵帮这番情谊,我峨嵋派定然铭记,以后贵我两家常来常往,才是好朋友的情分。” 赵普胜听了一喜,心想正是要你记下这份情谊,又见他师徒二人相拒之意甚坚,也便就势作罢,点头笑道:“有少侠这番话,小人足以和帮主交差。小人们谨祝师太、少侠,此行一帆风顺。若是归途时还经过鄱阳湖,鄙帮上下扫榻以待。” 灭决点一点头,拉着叶孤鸿,也不走跳板,径自提气一跃,叶孤鸿眉毛一扬,只觉身形轻飘飘飞起,一掠两丈,落在河岸之上。 叶孤鸿回头道:“赵大哥,你们归去路上也要小心。” 赵普胜满脸堆笑,连连点头,望着叶孤鸿和灭决去远。 灭决牵着叶孤鸿,一路疾行,下午时进得滁州,找间面铺填了肚子,便同店家打听该去何处买马。 那卖面的是个四十余岁汉子,闻言惊诧道:“这位师太,去岁四月,朝廷颁了新法,禁汉人、南人、高丽人,不得执持军器,凡有马者拘入官,因此莫说没人敢卖于你们,便是真个买到,骑着穿街过市,一旦遇上公人,也是大罪过呀。” 灭决倒是真不知这个消息,峨嵋派门风简朴,她出门一向靠走路,从没想过买马,闻言顿时恼道:“这个狗朝廷,端的欺人太甚!” 卖面汉子大惊,连忙看顾四下,口中叫哭道:“这话可说不得,可说不得,若被人听见了,又是大罪过呀。” 叶孤鸿笑道:“店家不必惊恐,反正这里也没旁人,既然买不得马,骡子、驴子,总有地方买吧?” “那倒是有!”卖面汉子巴不得送这二人离去,连忙指道:“往前面直行,过两个街口,第三个街口向右转,再走过一个街口,有处市集,都是大牲口的买卖。” 叶孤鸿点头谢过,取钱付了面资,师徒二人沿着所指道路走去,果然找到了卖牲口的市集,一番讨价还价,十五两银子买下健骡两匹,又花二两银,配齐了鞍鞯辔头,至于是不是买贵了,师徒二人谁也不知。 这骡子不知多久不曾洗澡,骚气袭人,灭决好洁,使袖子掩着鼻子,皱着眉远远避开。. 叶孤鸿见师父难得露出小女儿模样,也没奈何,只得自己上手牵了,找了一家看着体面的客栈,进去办了住宿,又赏了店小二一两银,让他得闲时细细刷一刷骡子,再喂些好草料。 店小二大喜,拍着胸脯应下,还低声承诺:“小客官放心,小人最会伺候牲畜,待晚上掌柜的睡了,小人使黄豆替他填料。来,小人先伺候二位去房间。” 叶孤鸿皱眉,怀疑店小二骂他,但是见店小二满脸热情忠厚,也只得强行打消了念头。 滁州离八公山不远,八公山乃是汉淮南王刘安造豆腐所在,故此滁州菜肴也以擅烹豆腐闻名,叶孤鸿拣精细的素菜点了四菜一汤,让店小二端到客房里享用。 当夜无话,次日会了钞出门,店小二牵来两匹骡子,果然刷的干干净净,再无难闻异味,灭决大喜,和徒弟各骑一匹,踢踢踏踏离了滁州北上。 若说滁州城里,还有几分繁华气象,一离滁州,便只剩满目萧条。 这里倒不曾下雪,只是天寒地冻,少见行人,偶尔经过一二村舍,也大都是破破烂烂的木屋土宅,贫塞之处,比南昌府犹胜许多,村中百姓,也大都面黄肌瘦,神情浑浑噩噩,不见半点灵气。 如此走了一日,连个吃饭住宿之地都不曾看见。 好在灭决有江湖经验,早上离开客栈时,让叶孤鸿买了许多馒头、咸菜,又买了两只大葫芦装满清水,倒不曾饿着肚子。 如此走到日暮,眼见前面一片山峦,待走近时,却见山脚下有一座破破旧旧的废寺。 师徒二人下了骡子,巡视一遭,见这庙宇破败的厉害,神坛上空空如也,原本祭祀的佛像都不知所踪,好在屋顶倒不曾有漏,庙门虽破烂,勉强还能关上。 灭决喜道:“阿弥陀佛,有瓦遮顶,总算不必在荒郊野外受冻。” 当下去屋后避风处,栓了两匹骡子,四处割些荒草,权且让骡子垫饥,又找了许多枯枝荒野,在庙里烧起篝火驱寒。 但即使烧起了火,待得夜色深时,这庙中四面透风,愈发冷得厉害,灭决见叶孤鸿直打寒颤,顿时心疼,又怕他冻出病来,便抱在自己怀里,默运内功。 不多时,叶孤鸿便觉寒冷尽消,师父整个人便似一尊融融暖玉,又有一缕清冷幽香,沁入鼻中。 他正觉享受,忽听屋后骡子嗬啊嗬啊大叫起来,灭决神情一变,低喝道:“不好!有人要偷牲口!” 说话间跃起身来,叶孤鸿连忙叫道:“师父,我和你同去!” 灭决握住他手,牵着飞奔,转眼到了庙后,只见两支火把照耀之下,几个少年面露惊骇,望将过来。 其中一个黑脸长身的少年,是这一伙里最年长的,大约十七八岁模样,大叫道:“既被发现,索性抢吧!一个尼姑、一个小孩,难道怕他们?” 说话间便要扑来,他身后一个年纪小的却抢先扑出,死死抱住那黑脸少年的腰,高声叫道:“不行!男子汉大丈夫,饿的急了偷东西也罢了,当面欺负女人孩子,却不是好汉行径!” 这孩子年纪虽小,力气却大,看着也就九岁、十岁,却扯住那少年不曾前进。 黑脸少年急得鼻涕都拖了下来,大骂道:“他娘的重八,是哪一头的?如何反帮外人!” 0019 吾兄重八,吾弟徐达 重八? ……朱重八么? 叶孤鸿微微一愣,忽然想起,自己师父离得滁州北行一日,这里岂不正该是凤阳地界? 忍不住看向那小孩,只见他年纪虽小,长得亦瘦,一双眼睛,却满是坚定神色。 至于相貌,称得上端正二字。 尤其眉骨高隆,额头宽大,这在相学中乃是日月交辉之相,有识之士一见便知其人必有不凡。 暗自点头道:重八这名字虽多,但在凤阳境内,小小年纪又有这般气魄的人,只怕除了后来那位太祖皇帝,再无旁人了!看来后人所传的所谓“颧骨高耸、满脸黑痣、铲子下巴“的怪异长相,果然是满洲鞑子污蔑之举。 其实这就对了,不然郭子兴除非失心疯,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怪模怪样的丑鬼。 这时一个方面大耳的男孩,见伙伴们自家争吵,连忙劝道:“花云哥哥,你听重八的吧,他虽比咱们小,却是最懂道理的,我等若连女人小孩也欺负,那和元狗有什么不同?” 黑脸少年花云一听,嗤之以鼻,摇头道:“汤和,你这厮吃烟草灰、放轻巧屁!难道只做偷儿便光彩么?” 那叫重八的瘦孩子坚定道:“做偷儿虽不光彩,但背着人行事,便是知道自己行径可耻,若是欺凌弱小,却是连羞耻心也没有了。” 花云怒道:“羞耻心能当肉吃?这两匹骡子拿去卖了,少说能换七八两银子,重八,生病的是你老娘,可不是我娘,姓花的要帮你,你反而说我可耻,你是要气死我么?喂,吴良,你怎么说!” 被他问的是个十五岁上下少年,生得面皮白净,正要说话,另一个白白净净孩子忽然拉他手道:“哥哥,重八说得对,我等既然偷盗被人发现了,便该逃跑。” 花云气道:“吴祯你闭嘴,我问你哥哥,用你插嘴?” 吴良叹口气,拉住花云道:“兄弟,算了吧,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便是。” 花云见人人都不同意他,气得一蹦二尺高,扭着身子甩开了重八、吴良,发作道:“好好好,你们都是好人,只我是混蛋!” 说着瞪眼看向灭决师太和叶孤鸿,大声武气喝道:“你这尼姑还看什么看!哼,人家说一见尼姑,逢赌必输,果然遇见尼姑便要倒霉,好好的兄弟,一个个都和我吵架。你还看?你别以为我不打女人啊!” 重八连忙拦着他,歉意道:“这位师太,这位小兄弟,不要生气,今日是我兄弟们不对,我们这就离开。” 灭决淡淡道:“既然知错,那就滚吧。” 花云一听暴跳如雷,灭决却已懒得理会,一拉叶孤鸿便要回去,不料掌中一紧,看叶孤鸿时,正见爱徒抬头看来:“师父请稍待,徒弟同这几位小哥说几句话。” 灭决皱眉道:“这等小贼,理他做甚,莫要带坏了你。” 正要强拉徒弟离开,忽然念头一转,想起自家徒弟虽有宿慧,毕竟也还是个孩子,如今父母死了,又没个小伙伴玩耍,天天跟小大人似的,自己何必这般拘着他。 况且他这般懂事,又岂是几个乡下孩子能带坏的? 心底一软,当即改了心思,松开他手,柔声说道:“你若实在想和他们玩,也非不可,只是不许跑远。” 说罢摸摸他头,自行回转庙中。她教了叶孤鸿几天武功,深知其能,也不怕这些乡下少年欺负了他。 叶孤鸿看向几个少年,抱拳道:“几位兄弟请了!小弟叶孤鸿,大家萍水相逢,也是缘分,还未请教几位尊姓大名!” 几个少年你看我、我看你,忽然齐齐一笑,只觉叶孤鸿这说话,很像江湖上好汉的做派,顿时童心大起,花云当先抱拳道:“原来是叶兄弟,我、啊,那个在下!在下叫做花云,今年十七岁,应该比你大吧?那你该叫我花兄,或是花家哥哥,哈哈哈哈!” 他让叶孤鸿称他为兄,仿佛占了老大便宜,自己咧着嘴傻笑起来。 叶孤鸿一笑,果然抱拳道:“原来是花云花兄当面,久仰久仰。” 几个少年越发笑得欢腾,吴良摇头笑道:“你这小兄弟太会客气,我便不信你以前听过花云二字,哪里来得久仰?” 叶孤鸿哈哈一笑,心想我不仅听过花云二字,我还听过你们这里所有人,更听过你们将来把脑袋拴在腰上和鞑子干,最终驱除鞑虏、重开汉天的不世伟业! 我这一声久仰,那是真正的久仰久仰! 当下几人陆续报名,都学花云报出了年纪,叶孤鸿果然个个久仰,这几个少年中,有十五岁的吴良,十二岁的汤和,十岁的吴祯,十岁的朱重八,还有个拖着鼻涕的小小子,却是七岁的徐达。 叶孤鸿自称八岁,徐达学着大家模样,红着脸冲他抱拳行礼,喊了一声“叶家哥哥”。 一声叶家哥哥喊完,徐达肚子忽然咕咕一声怪叫,这孩子一张脸越发如红布一般,叶孤鸿问道:“兄弟,你饿了么?我去拿些吃的给你。” 正要扭身去庙中,徐达一把拉住了他,连连摇头道:“哥哥,我不饿,你不要去拿吃的,不然那师太该责骂你了。” 叶孤鸿微微一愣,扭头看去,只见徐达一双眼望着自己,清澈无比,满是关心之色,显然是怕他为了自己去取吃食,被灭决见怪。 叶孤鸿喉头微动,鼻子不由发酸,强笑道:“兄弟,你却小看了为兄也,那位师太是我师父,最疼我不过,又是真正的菩萨心肠,我那些吃食招待我的兄弟,她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见怪?” 徐达一听,顿时意动,朱重八却道:“兄弟,你喊我们一声哥哥,我们唤你一声兄弟,虽然初逢,却不拿你当外人。因此你亦不必同我们客套!如今粮食何其金贵,除非真正的菩萨,不然谁肯招待外人?你做人徒弟的,需要懂事,莫惹师父生气,日子才好过些。你也不必担心我们……” 吴祯接口道:“我们早就饿习惯了,却是从来饿不死,这么大的山,哪里不找点吃食糊口?” 说话之间,几人肚皮,接二连三叫了起来。 叶孤鸿不由动容,几个人饿着肚皮,却能替自己这新交的朋友着相,生怕自己恶了师父,日子难过,这是何等胸襟?何等肝肠? 普天下无穷汉人都要反元,为何是他们这伙成功?眼前小事,也许便是答案。 当下说道:“几位哥哥不必多说,你们终久是不知我师父的为人,我说她菩萨心肠,是不好意思自卖自夸,其实她呀,就是菩萨。” 说罢一笑,扭身就走,心中暗忖:我师父这等内功,隔着这么远听我们说话,应该听得清楚吧? 0020 灭劫菩萨,大明国师 叶孤鸿唰唰转回破庙里,只见灭决闭目盘膝,正自打坐。 叶孤鸿故意放轻了手脚,去取包袱中的馒头,灭决轻咳一声,睁开眼来,奇道:“徒儿,你没吃饱么?又拿干粮作甚?” 叶孤鸿嘿嘿一笑,心想我这师父傲娇的紧,却不是明知故问? 坦然道:“师父,刚交的几个朋友肚子饿了,我拿些吃食与他们垫垫。” 灭决故意板下脸道:“这一带荒凉的紧,你把馒头给了别人,我师徒不免挨饿。” 叶孤鸿笑道:“我把师父的份儿都留出来啦,他们留给人,每人与他两只馒头也就够了。” 灭决见他将自己的提前留出,显然心中把师父放在了第一位,暗自欣喜,便不再逗他,摇头失笑道:“你这孩子,分明是堂堂峨眉高弟,偏要结交这些村野小儿,也不怕别人笑话你。” 叶孤鸿闻言,正色望着师父,认认真真说道:“师父,岂不闻:英雄不怕出身低!他们几个虽然潦倒,互相间却有义气,心中又有底线,这正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仅此一点,已胜过万千世人。徒儿瞧他们将来长大,定然是磊落好汉,于这风云乱世,岂无一番作为?” 灭决被他一席话说得无言以对,眼睛一瞪,下意识便要发作,但看这徒儿认真望着自己的小模样,哪里舍得冲他发火?肚里转了几遭念头,忽然竟是隐有所悟。 不由叹息一声,自家摇头道:“你这般一说,倒是为师心思窄了。唉,想本派郭祖师,她老人家少女时便闯荡江湖,无论对方贵贱,都能真心结交,这一份豪迈胸襟,为师却是远不如也。可惜祖师不曾见你,不然必喜你的性情……” 说着话,低头沉思片刻,点一点头:“这么冷的天,吃冷食易伤胃口,你让你的朋友们来此向火,烤一烤再吃岂不好?” 叶孤鸿顿时大喜,心道我说怎么着?这个师父,本是外冷内热的肚肠,又一向自高自大惯了,其实哪里有什么恶意。 当下跳起身,伸手抱着灭决道:“师父,你心地真好,真正是活菩萨。” 灭决此前抱他在怀中取暖,也不觉怎地,此刻被徒儿主动抱住,反而忍不住害臊,面颊一红,连忙推开他:“去去去,肉不肉麻?什么活菩萨,以后可不许这般说话。” 叶孤鸿嘻嘻哈哈应下,飞奔出去,不出片刻,带了朱重八几人进来,引他们围着火堆做了一圈,各人发一根树枝,串起两个馒头,自烤自吃。 又把自家的葫芦拿出,让他们轮流饮用。 朱重八几人战战兢兢进来,任由叶孤鸿拉着坐下,分发馒头,偷目瞧去,见灭决宝相庄严,并无不快之色,这才安心,徐达更是惊喜叫道:“哥哥们快看,竟都是白面馒头!” 花云喜得鼻涕泡都冒出来:“我家过年也不曾吃上白面,叶兄弟真正讲究!又难得这位师太好心肠,真正是活菩萨一般。” 朱重八点头道:“兄弟们,今日得师太、叶兄弟赐下这般好吃食,我们当一起谢过师太才是。” 几个小兄弟遂齐齐拱手,都叫道:“多谢师太。” 徐达、吴祯年幼,一时舌头捋不过弯,却说的是:“多谢菩萨。” 叶孤鸿大乐,对灭决道:“师父你瞧,这可不是徒儿乱说,分明是大家都这么看待。” 灭决白他一眼,看向几个少年,和颜悦色道:“贫尼只是普通出家人,万万当不得菩萨称呼。你们既是我徒儿的朋友,他请你们吃喝,本是朋友份内事,亦不必言谢。” 朱重八愣愣望着灭决,忽然眼中含泪,叹息道:“普天下的出家人,若都似师太你这般大慈大悲便好了。却不知师太于何处宝刹修行,如何称呼法号,容我兄弟们记下,将来或有报答之日。” 灭决听了好笑:“贫尼哪里需要你们几个孩子报答?不过你这孩子既然见问,亦不相瞒,贫尼法号,上灭下决,乃是峨嵋派当代掌门。” 徐达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上灭下决菩萨。” 吴祯忍不住敲他一记:“上灭下决,是说上个字灭、下个字决,乃是灭决菩萨。” 吴良却露出讶然之色:“峨嵋派?我上次听几个贩盐的江湖人说起,江湖中的名门正派,有少林、武当、峨眉等等……师太所说,莫不就是这个峨眉?” 灭决不料自家门派的名头,这下乡下小儿都有听闻,不由得意,点头道:“武林之中,想来并无第二个峨眉。” 朱重八讶然:“原来师太和叶兄弟竟是武林中人!”下意识看了花云一眼,花云想起自家方才还要打人,亦是后怕起来,低着头,一点点撕那烤黑的馒头皮吃,好在他心大,不多时便吃得眉开眼笑,物我两忘。 汤和叹道:“怪不得师太和叶兄弟为人这般好,看来名门大派,果然风范不凡。” 叶孤鸿笑道:“好了,既是兄弟,何必见外?快吃饱了肚子再说。” 这时馒头也烤热了,几个少年吞口口水,放怀大嚼,灭决见他们那般狼吞虎咽吃相,也不由心生怜悯,心道我徒儿算是富贵人家出身,从没这般难看吃相,看来这些孩子,平时也是难得能够吃饱,哎,民生多艰,也是可悯可怜。 回身取出咸菜来,递去让他们佐餐,朱重八笑道:“师太,单是这白面,已是无穷美味,哪里还需要菜?” 这时馒头做得甚大,然而即使徐达这般小孩儿,一次吃两个也毫不费力,灭决师太见花云、吴良几个明显不曾吃饱,索性又每人分了两个,赢得一片欢呼。 几个少年吃得饱了,顿时精神一振,朱重八便问叶孤鸿,要在此地盘桓多久,得知师徒只是露过,顿时有些不舍,抓头道:“今天吃了你一顿好的,本想明日弄些什么吃食还请,如何这般快走?” 叶孤鸿道:“此行乃我师门大事,着实耽误不得,不过我辈男儿,义气在心,以后有缘相逢,重八哥哥再请我好吃好喝便是。” 说着包袱中摸出一把散碎银子,差不多十两左右,朱重八一见,顿时色变,摆手道:“兄弟,连吃带拿,这也太难看了,我兄弟们可不是这样人。” 叶孤鸿拉住他道:“哥哥,你听我说,老话说,朋友有通财之谊,方才花云哥哥不是说伯母抱恙,正要请医问药?这些许钱财,你且拿去应急。你只想,若是你我异地相处,我师父生了病,我没钱你有钱,你肯不肯给我?” 朱重八瞪眼道:“那我自然要帮你。” 叶孤鸿笑道:“这便是了。”顺势把银子塞在他手里。 吴良劝道:“叶兄弟一番好意,重八你就收着吧,只是这件事我等都不要说漏了嘴,不然被人抢去,却是辜负了叶兄弟的情意,又耽误你娘病情。” 灭决闻言,眉头一皱:“还有人会抢你们这些小孩的钱财?这世道也未免太坏。” 她斟酌片刻,把手一拍:“罢了!你们既和我徒儿称兄道弟,贫尼也算你们的长辈,岂能眼看我徒儿的朋友被人欺负?今晚你们几个都别走,贫尼传你们几手武艺,你们下些苦心练得熟了,等闲之人,如何能够欺负你等?” 朱重八等人闻言,无不面露狂喜,纷纷跪倒,谢她传艺之恩。 叶孤鸿亦没料到灭决一向敝帚自珍的性子,竟肯传艺外人,不由好笑:我师父这条路啊,却是真正走的宽了——假以时日,她老人家岂不要做个大明国师? 0021 破庙传艺,各自江湖 灭决师太此人,凡事要么不做,要做便不含混。 她见叶孤鸿对这几个少年着实亲热,有心替徒儿做脸,同时也是看朱重八几人年纪虽小,却已有磊落之资,因此一发成全。 便去室外削木为刀,归返庙中,分于众人道:“平日护身,多仗拳脚,真个厮杀,还看刀枪,贫尼今日便传你等一套掌法、一套刀法!” “掌法名曰开山掌,你们的叶兄弟如今也正练这套功夫,刀法名曰南山刀法,这两套武艺,都是百余年前,江南七位前辈奇侠中的南四侠所创。” 朱重八等人听说叶孤鸿练得也是开山掌,心中愈发感激,更加满脸期待。 灭决师太却还有话说:“江南七位怪侠,一生侠义无双,更教授出北侠郭大侠这般盖世豪杰,凭一身侠肝义胆,守护襄阳数十年,杀得蒙元魂魄惊飞,大扬我汉人威风!贫尼只愿你等学了南四侠、郭大侠的武艺,不要拿来欺负好人,要学他们一般行侠仗义,便不负贫尼传授你等一场。” 朱重八这些少年,耳中听得灭决师太铿锵之语,心中遥想当年前辈奇侠风范,都不由热血如沸,齐声道:“师太放心,我等定当遵从师太教诲,行侠仗义,做汉家的好男儿!” 灭决师太听出他们言出由衷,亦自欣慰,当下打叠精神,一招一式将二十四招开山掌、三十六招南山刀细细传授。 这些少年,资质高低有别,其中倒是以年方七岁的徐达最具悟性,虽然不及叶孤鸿那般逆天,但是比之别个,却要胜出良多。 连灭决师太也赞他:“此子聪颖,倒是练武的好材料。” 只是除了徐达,别人想在一夜间记下两套功夫,却有些为难,于是叶孤鸿出了主意,让他几人各分重点,譬如一套开山掌二十四式,只消其中四人,各自熟记六式无误,再有徐达查漏补缺,以后便大可彼此传授,慢慢掌握,而那南山刀法也是一般。 如此一夜下来,到得东方日出,两套功夫算是传了下去,灭决内功精湛,兀自神采奕奕,少年们却都颇见疲惫,灭决点头道:“便到这里吧,后面能练出几分火候,便看你各人努力。” 遂取出最后一些干粮,众人分而食之,灭决挥掌打灭篝火,牵了两匹骡子来,便要上路。 朱重八一干少年依依不舍,一直跟着送出老远,叶孤鸿抱拳道:“诸位兄弟,送君千里,还须一别,我和师父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诸位兄弟们多加保重,以后小弟艺成,出来江湖行走,必来寻兄弟们把酒言欢。” 徐达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抹泪一边叫道:“叶哥哥,那你可要快点艺成啊。” 朱重八也红了眼眶,拉住徐达道:“男子汉休要动辄便哭,临别莫让叶兄弟挂念。“ 自家抱拳道:“师太、叶兄弟,我等兄弟便不远送了,望你们此行顺遂,一帆风顺。” 其余少年也都齐齐抱拳。 灭决点一点头,抱了叶孤鸿上骡,自家跃上另一匹,轻轻扬鞭,把两匹骡子各打一记,两匹骡子喷鼻奋蹄,哒哒跑向了远处。 一直走出老远,叶孤鸿回头望去,朱重八等人还在原地眺望。 行至中午,叶孤鸿肚子咕咕叫了起来,灭决看他一眼,好笑道:“看吧,我徒儿好仗义,如今肚肠却打起鼓来。” 叶孤鸿捂着肚子道:“不怕不怕,到了前面市井,便可大快朵颐。” 却不料往前一直走到夕阳西下,才看见一处破败县城,这时不惟叶孤鸿饿得要命,连胯下的骡子也是又饥又渴,走一步拖一步的撒懒。 好容易挨到近前,抬头一看城门上的刻字,原来到了钟离县。 好在此县虽然贫瘠破败,客栈总算还有,师徒二人进店,照例打赏了小二让他好生喂养坐骑,叶孤鸿又捡那精致些的素菜点了几道。 他方点完了菜,灭决忽把小二叫做:“店家且休走,你家今日可有什么肉食么?” 店家连忙应道:“有、有,早上送来的半只羊,中午卖了一半,如今还有一条腿煮在锅里。” 灭决道:“如此甚好,那腿我们要了,你切好了端上桌吧。” 叶孤鸿大奇:“师父,原来你吃荤的么?” 灭决没好气道:“为师乃是尼姑,吃得什么荤?只是你又没出家,日日奔波练武都是辛苦差事,总陪我吃素菜,身体如何养得健壮?” 叶孤鸿这才晓得,这羊腿却是给他点的。 当日用了晚餐,没吃完的羊腿,灭决让店家用油纸包了,次日临行,又买许多馒头点心,这才上路。 师徒俩寻到码头,觅船儿过了淮河,往北走了几日,又过黄河,天气愈发寒冷起来。 好在这一路,凡是经过客栈、酒家,灭决师太都替叶孤鸿买肉,他日日不缺荤腥,又把内功、武艺勤练不辍,身体日趋壮健,倒不曾受凉生病。 如此又过几日,于腊月二十八日,师徒二人终于抵达了大都。 大都者,昔日之幽州也。 后来石敬瑭献幽云十六州予契丹,便是辽国南京府,又被金国所占,便是金中京,元世祖忽必烈于至元四年定都于此,乃称大都。 其之布局,南北长、东西短,城墙周长六十里又二百四十步,四方共开十一门,城中道路笔直,宛如棋盘,划分出五十坊,合城居民,约有五十万上下。 灭决这是首次来到大都,很为其宏伟繁华所震撼,叶孤鸿便从容的多,五十万人口的城市,放在后世不过是个中型县城规模,实难让他生出太多感怀。 带着师父寻了间像样的客栈住下,二人便出门闲逛了大半日,不惟弄清了汝阳王府所在,更买了几大包的东西,提了满手回到客栈。 次日腊月二十九,大都城里,一派喜庆氛围,师徒二人穿得上下崭新,施施然出了客栈,前往汝阳王府。 汝阳王府所在,离皇宫不远。 此时天气尚早,然而王府门前车水马龙,早已排成了长队,不消说,都是给汝阳王送年礼的。 灭决见了,不由发愁,低声问道:“徒儿,这要等到何时,才能轮到咱们?” 叶孤鸿惊讶道:“我师父大架莅临,这破王府蓬荜生辉,咱们岂能还去排队?只顾跟我走便是。” 说罢他拉着师父,大摇大摆便往王府正门走去。 0022 玉佩为凭,机缘为饵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 如今汝阳王察罕帖木儿年轻力盛,把持数省军权,数度扑灭反元义军,深受元帝器重,威风不逊宰相,他家的门子,自然也是目高于顶。 那门子五十来岁年纪,腆着鼓鼓的肚子立在门口,高高仰着胖脸,一面嗯嗯啊啊的应付着一个接一个送礼者,一面把一个个鼓鼓囊囊的门包熟练收进怀内,若觉门包稍轻,立刻冷着脸丢回,来人的礼物礼单,俱都不收。 又有二三十小厮来回奔走,不断将收下的礼物搬入府中。 正忙得起劲,忽见一个七八岁的少年同一个美貌尼姑施施然走到门前,少年抬头看了看门上牌匾,点头道:“师父,这里便是汝阳王府,我们进去吧。” 那尼姑神情傲然,微微点头,二人便拾阶而上,大模大样便要进门。 门子一愣,连忙上前拦住:“呔!此乃汝阳王府,出家人若要布施,且往侧门去等候。” “布施?你这厮瞎了狗眼?我师徒千里迢迢来大都,是图你家一点布施?” 门子万没料到,那少年神情一变,开口便骂,满脸都是骄横之气。 “你!” 门子有心发作,却又怕对方来历不凡,强自压住怒气,细细一打量,心中顿时一惊。 只见这少年,身披虎皮大氅,敞着怀,露出里面一身质地、做工极佳的月白长衫,这也罢了,可怕的是他腰带上挂着一块翠玉,让门子越看越觉眼熟。 再看那尼姑,一身淄衣也是上等锦帛裁成,手中把玩着一串念珠,颗颗圆润光泽,乃是珍珠串成。 若只穿戴不凡,倒也不奇,堂堂大都,身家富贵的出家人在所多有,关键是这尼姑神情高冷淡漠,傲气绝伦,偶尔一眼瞥来,便似看待死人一般,这等气质,着实摄人。 门子心中咚咚一跳,不敢造次,陪上一副笑脸道:“啊呀,这位师太,这位公子,倒是在下失言了,既然不求布施,不知二位来王府有何贵干?” 少年冷笑一声:“我安达请我来他家做客,你们王爷聘我师父做王府供奉,你说我师父有何贵干?” 门子心中又是一跳,他们王爷热衷武林江湖之事,收罗了许多高人在府上供奉,他做门子的自然清楚。但是“安达”两个字,却比寻常客卿又要更重了。 忍不住问道:“不知公子的安达是……” 少年伸手摸了摸玉佩,淡淡道:“自然便是你们小王爷。” 门子还欲再问,少年面色一沉,冷然道:“老货,小爷已然给够了你脸面,纵使要盘问,你也请个能在王府说上话的人来问小爷。” 扭头对那尼姑道:“师父,我们进去吧,安达说过,来了王府便和到家一般。” 说罢搀着尼姑便往里走。 门子吃他唬住,竟是不敢阻拦,连忙陪笑道:“是,是,小人啰嗦,小人啰嗦,快请二位先往花厅奉茶……” 一面伸手往里请,一面扯过一个小厮低声道:“快请哈总管去花厅!” 那少年、尼姑,自然是叶孤鸿、灭决师徒。 叶孤鸿虽听见门子安排请甚么哈总管,也只当不闻,搀着灭决进了王府,绕过影壁,随着引路小厮来到花厅,顾自落座,自有小丫鬟端上香茶两盏。 过不多时,一个身材雄壮的大汉,跟着小厮走来,进门便问:“哪位公子自称小王爷的安达?” 叶孤鸿斜着眼看向大汉,冷笑道:“你在这房里能找出第二位公子么?” 大汉一滞,又看向灭决:“那这位师太,想必便是我家王爷新聘的供奉?” 灭决扫他一眼,不加理会。 叶孤鸿起身道:“你问东问西,不该先说说自己是何人么?我师徒专程绕来大都,不是为了同不相干的人说废话。” 大汉见他小小年纪,词锋犀利,又察觉出灭决呼吸悠长,显然身怀高明内功,一时间摸不透他底细,也不敢拿大,呵呵一笑:“好说,好说!在下姓哈,忝为王府外务总管,王府中的武士都有哈某统领,诸位供奉凡有所需,也多由哈某安排,不知在下这微末身份,能否与贵师徒一叙?” “原来是哈总管。”叶孤鸿点点头,抱了抱拳,语气也客气了些:“既然是哈总管当面,我师徒自然无话不说。哈总管,这位师太乃是在下的师尊,江湖人称‘南海神尼’,小子姓叶,单名一个问字。” 哈总管又抱拳道:“原来是南海神尼当面,久仰久仰。叶公子,不知你同我家小王爷,是何时结成了安达,神尼又是如何为我家王爷所礼聘?” 叶孤鸿笑道:“哈总管,明人不说暗话,我师徒来得唐突,贵府心中有所嫌猜,也自难免,其中情形,小子自当一一告知,且请坐下细说。“ 哈总管见他一派坦荡,点了点头,拉张椅子坐在了对面。 叶孤鸿收敛笑容,正色道:“数月之前,我师父机缘巧合之下,闻听了一桩绝大秘密,便收拾行囊北上,欲往雁门关一行,行经江州时,恰遇上小王子同一位丑大师,被一干江湖人围住恶战。” 哈总管听得“丑大师”三字,心知叶孤鸿所言有所属实,神情越发严肃。 叶孤鸿笑道:“江湖厮杀无日不有,我师徒身有要事,本也无意过问,偏偏同丑大师敌对之人中,有一位是我师父昔日对头,而他们出现在江州一带,着实蹊跷,只怕也是要去雁门关夺取机缘。” 哈总管听得“夺取机缘”几字,眉毛一挑,听得更是入神。 叶孤鸿放低声音道:“我师父发现是那对头,果断出手,她和丑头陀合力,将那人重创,对方见状只得逃走,我和小王爷也因此结识,彼此交谈之下,情投意合,于是结为安达。我将师父传我保命的天蚕软甲送了他,他送了我这个!” 他解下腰间玉佩,在哈总管眼前一晃,哈总管眼神锐利,立刻认出正是他家小王爷随身多年的玉佩。 哈总管久在府中,晓得这块玉佩乃是当年小王爷初生之时,皇帝特意赐下的美玉,王爷当时刚刚封王,聘来高手匠人雕成玉佩,小王爷自幼佩戴,从不离身。 若是寻常情况,叶孤鸿说小王爷送此玉佩给他,哈总管多半不大相信,但按蒙古人习俗,结为安达时,两人互赠礼物,叶孤鸿既把师父送给他保命的天蚕软甲都送了出去,小王爷为人大气,回赠这块玉佩,似乎也理所当然。 哈总管也是练家子,只听那天蚕软甲之名,便猜到多半是刀枪不入的柔软内甲,这等至宝,若仅仅从价值而言,怕是远胜于那玉佩,不由微微点头。 叶孤鸿继续说道:“小王爷说我师父武功高强,他父亲见了一定欢喜,因此邀我师徒去往江州拜见了王爷,我师父施展了几手功夫,王爷果然大喜,当场便要聘我师父为供奉。“ 说到这里,叶孤鸿看了看灭决,摇头道:“只是我师父素来不爱同人交际,更不愿受世俗约束,况且又急着要去雁门关,因此拒绝了王爷好意。只是小子我自小随师父住在海岛,从不曾交过朋友,因此师父怜我,特意多留了两天,让我和安达玩耍。“ 哈总管点了点头,暗忖:罢了,原来这小子自小没朋友,我家小王子又是会交际的,怪不得他一见如故,把至宝软甲都送了出去。这尼姑看着好生冷漠,心里却也是疼爱徒弟的。 叶孤鸿叹了口气,摇头道:“那日我安达问我,为何要同师父去雁门关?我自然不瞒他,便据实相告,不料他回头便告诉了王爷,王爷又来寻我师父,说若是那般机缘,着实非同小可,既然我师父的对头得知了赶去,焉知便没旁人也知晓?届时还不知有多少人会去抢夺,我师父武功虽高,双拳未必能敌四手,若是答应做王府供奉,王府却可出力,帮我师父夺得那份机缘!” 哈总管听到此处,把腿一拍:“哈某晓得了!王爷这趟去江州有大事要办,自然无暇分身,而你师徒的事情亦紧急,因此先行赶来王府搬兵!不过这般说来,王爷当有书信让你带来才是。” 叶孤鸿摇头道:“当日王爷本要手书一封,却是我安达说不必多事,只要出示这个,王府中人,自然会全力配合。” 他又把那玉佩摇了摇。 哈总管一想,倒也在理,这些江湖人看得比命重的所谓机缘,对于自家王爷,多半不值一提,调用些人手的小事,有小王子的玉佩在尽已足够,如此一来,小王子在他朋友面前也有脸面。 点一点头道:“这话也不错,只是既然要出动人马——非是哈某欲打听你师徒机密,却也不得不问一句,那雁门关,究竟藏了甚么机缘。” 叶孤鸿把嘴一闭,看向灭决。 灭决今日只有一句台词,翻来覆去已在脑海中背了多遍,此刻吸一口气,淡淡说道:“告诉他吧,你反正都同你安达说了,他父王也知道了,对王府倒不必再保密。” 叶孤鸿露出一丝内疚神情,过了片刻,才看向哈总管,低声说道:“哈总管,你可知数百年前,雁门关悬崖下,埋葬了一位惊天动地的人物,此人生前乃是辽国南院大王,亦任过丐帮的帮主,南北武林,人人都要尊他一声,萧大侠!” 哈总管眼睛一睁,倒吸一口凉气。 0023 水落石出,意在得剑 古代社会的信息流速,远不能同后世比较。 便是名满天下的大侠,死后数十年,还记得他的也是寥寥无几。 别说区区侠客,帝王将相怎么样?后世又能有几人得知? 除非是被人写进《三国演义》之类巨著,代代流传,方能深入人心。 不过这个哈总管,却非等闲人。 汝阳王四处扑灭义军,而这些义军首领,往往出自江湖上教派帮会,因此汝阳王对江湖武林颇为关注,哈总管正是他在这一方面的得力助手。 似这等人,一则职责所在,一则又可调动王府资源,自然博闻强记,晓得许多不为人知的事迹典故。 因此一听“萧大侠”三字,哈总管顿时吸得一口凉气,连连点头:“啊呀,哈某晓得此人!据说此人乃是镇压一代的豪杰,同大理国王子、灵鹫宫主人义结金兰,武功深不可测。” 叶孤鸿心中暗喜:不出我所料,这厮果然听说过,这便好办了! 当即抱拳道:“哈总管博学多知,小子佩服佩服。这位萧大侠,据说身怀少林、丐帮两家之长,尤其是降龙掌法,霸道非常,后来郭大侠把守襄阳,凭借的也是这套掌法。” 说到郭大侠,哈总管更加熟悉,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那位郭大侠自幼便蒙成吉思汗收养,乃是我大元朝的金刀驸马,可惜最终还是做了我国的对头,他那一手掌法,据说震古烁今,想来若非如此,也不能独当我大军数十年。” 语气之中,竟是由衷敬佩。随即摇头道:“可惜金刀驸马死后,这掌法传承不全,便是丐帮历代帮主,也难再现神掌雄威。” 叶孤鸿笑道:“哈总管好见识!不过哈总管可知这降龙掌的来历?” 哈总管奇道:“这掌法不是那丐帮世代传承下来的么?” 叶孤鸿点点头,又摇摇头:“看来总管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门掌法,最初共有廿八掌,的确是丐帮世代相传,一直传到了萧大侠手上,却被人揭发出他是契丹人的身份,赶出了宋境,做了辽国南院大王,后来辽主欲挥军灭宋,这位萧大侠思及旧情,左右为难,于是心萌死志,便将打狗棒、降龙掌都传给了义弟灵鹫宫主,要待以后丐帮选出英豪帮主,再去灵鹫宫,由那宫主代传绝学,只是时间仓促,便只传了十八掌,这便是后来郭大侠所学的降龙掌了。” 哈总管首次听说其中曲折,不由惊叹道:“啊呀,可惜了!那十八掌已然厉害无比,不知原本二十八掌,更要厉害到何等境界。” 叶孤鸿摇头笑道:“却又不然。一则是萧大侠同灵鹫宫主说的分明,二十八掌中,最后十掌变化繁复,威力却弱于前十八掌,颇有蛇足之嫌,因此舍之不惜;二则是这位灵鹫宫主也是武艺通天,他所习练的六阳掌刚猛绝伦、折梅手变化无尽,回归灵鹫山后,一时兴起,把这两门神功的要旨,亦融入降龙十八掌中,因此这十八掌,比之原本二十八掌反而有所胜出,乃是中原武学中一等一的神功绝学!” 哈总管听得眉飞色舞,连连赞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若非神尼师徒渊博多识,这等武林秘闻,哈某哪里得知?” 又想到他们所说机缘,忍不住心痒难搔:“这般说来,莫非那雁门关……” 叶孤鸿点一点头,笑道:“哈总管也猜到了?哈哈,你听我说,当时萧大侠传功给灵鹫宫主,是因丐帮一时无主,因此请他代为保管神功,生怕丐帮绝学失传。谁知这位宫主回去之后,足足等候了数十年,丐帮才有人来继承绝学。而那数十年中,灵鹫宫主年齿渐长,不免担心:若是自己死了丐帮还没人来,神功失传,岂不愧对义兄?因此他曾专程前往雁门关,于萧大侠毙命之处,寻了个隐秘所在,留下了降龙掌、打狗棒两样神功,这样若是丐帮中人心念老帮主,前往祭祀,或者便能得其传承,也不枉萧大侠用心良苦。” 哈总管听罢,把腿一拍,跳起身叫道:“原来如此!果然是天大的机缘!这等神功绝学,凡练武之辈,谁不愿得之而后快!” 叶孤鸿说得这番故事,有人有事,因果分明,由不得哈总管不信。 灭决适时咳嗽一声。 哈总管目光看来,叶孤鸿连忙打个哈哈,对他说道:“哈总管,我师父和你家王爷相商,愿做王府供奉,由王府出高手配合夺下这桩机缘,但是大家有言在先,那降龙十八掌,我师徒不感兴趣,但是打狗棒法,却必须归我师父所有!” 哈总管听罢一愣,看了看灭决师太腰间佩剑,暗自点头:是了,降龙掌法,至阳至刚,未必适合女子,那打狗棒法,据说招数变幻精妙绝伦,只怕倒合乎这尼姑的路数。“ 他仔细想了一想,皱眉道:“这桩事,请恕哈某不能立刻应下。但是我等若去雁门关夺此机缘,也要耗费不少时日,届时王爷必然已归,我等携秘籍回得王府,听王爷的安排再行分配便是。“ 灭决、叶孤鸿神色同时微变,露出不悦之色,哈总管连忙解释道:“师太、叶公子请放心,哈某之所以做不得主,是因为你们同王爷相商,毕竟哈某不曾在场,难知王爷本意,但若王爷真个是这般答应你们,他乃是一言九鼎的奇男子,决计不会出尔反尔。” “好!”叶孤鸿一拍手,看向灭决:“师父,咱们信哈总管一次。” 灭决想了想叶孤鸿吩咐,继续皱眉,面色愈冷。 叶孤鸿连忙道:“当然,咱们可不白信他。“ 他转对哈总管道:“哈总管,你家王爷答应了我师父两件事情,我师父方才答应做王府供奉,其一,便是此次去雁门关,王府须出真正好手配合,不要随便找几个看似雄壮的武士应付我等,所去高手,至少要能接我师父五十招!其二,我师父一生痴迷剑术,王爷说他府中有一柄御赐宝剑,削铁如泥,情愿赠予我师父使用。” 说到这里,叶孤鸿微微一笑,图穷匕见:“你说夺了秘籍,回到王府见了王爷,方能分配,我师徒可以信你,但王爷所说这柄宝剑,却须先拿出给我师父,便算是个质押!不然你等见了神功,真若翻脸,我师徒江湖野人,却能有什么办法?” 0024 佛光普照,冰消霜解 其实谈到这个份上,加上那枚玉佩摆在眼前,哈总管已然深信叶孤鸿所言。 当下点头道:“王府之中,高手自然不乏,只是那口宝剑,毕竟是御赐,若无王爷口谕……” 话没说完,叶孤鸿笑道:“先莫说那口宝剑,江湖上神兵利器虽不多见,用心寻找却也未必找不到,真正关键,还是你王府中真有得力高手,能帮上我师父的忙。若是这一点做不到时,别的都是多余。” 哈总管听他此言,心中不忿起来,站起身嘬唇轻啸,不出片刻,两个精壮武士快步走来,哈总管道:“去请玄冥双煞、大先生过来。” 两个武士一点头,扭身便跑。 哈总管笑道:“王府中的实力,二位片刻便知。” 不多时,一片脚步声渐近,叶孤鸿看去,只见两個四十余岁的高瘦大汉,生得目深鼻高,不似中土人士,心知定是玄冥双煞,鹿鸣公、鹤喙翁。 二人之后,又有一个五十余岁的灰衣汉子,头发斑白,皱纹满面,一脸俱是苦相,但是臂长腿长,尤其一双手,比常人大上许多,腰间插着一口长剑。 果然哈总管介绍道:“神尼,叶公子,这三位都是王府中最有威望的人物,这一位乃是鹿鸣公,这是他师弟鹤喙翁,至于这一位,唤作大先生。” 又对玄冥双煞、方东百说道:“这两位客人,是南海神尼和她的徒儿叶问叶公子,叶公子和咱们小王子结成了安达,王爷亦有意邀神尼受任王府供奉,并让王府中派遣几位高手,相伴神尼师徒去雁门关,夺一桩动地惊天的大机缘!” 鹿鸣公见了灭劫容颜,眼神顿时发亮,目不转睛地盯着勾看。 倒是鹤喙翁浑不在意,只好奇道:“甚么机缘,连我师兄弟都要惊动?” 哈总管笑道:“此事说来话长,还要请大先生替哈某斟酌斟酌。” 叶孤鸿暗自好笑,数百年前的事,谁又能真个说清? 遂不做言语,听任哈总管把“雁门关大机缘”来龙去脉,细细复述了一遍。 待他说罢,大先生缓缓点头道:“总管,此事只怕并无虚假,当年那位萧帮主所学的降龙掌,的确是二十八招!他离世之后,丐帮一度内乱,过了许多年才重新选出一位大伙儿服气的英雄,远赴灵鹫宫学艺,便只学了十八招——” 说到这里,大先生摇一摇头,唏嘘道:“此事在丐帮,除了少数长老历代口口相传,寻常八袋弟子亦难知究竟。至于灵鹫宫宫主久等丐帮传人不至,留武雁门关,想来倒也合情合理,应该无误。” 哈总管微微点头,有了东方白这番话,此事再也确凿不过。 当即笑道:“哈哈,此事若不可靠,南海神尼也不会千里迢迢来寻机缘。只是我们王爷担心消息传出,别有强手来夺,因此要我等尽力相助,届时打狗棒法归于神尼,降龙掌法便归王府,但神尼谨慎,要亲手试过我们府中的高手,她才放心。” 说罢哈总管看向大先生,便要点他出战,大先生这厢,听得灭劫要打狗棒法,亦是神情微变,眼神陡然闪过一丝凌厉。 然而不待哈总管开腔、大先生请战,便听鹿鸣公哈哈一笑:“好好好,干大事自然需要稳妥,神尼这般谨慎,我瞧甚好,既然如此,我便同神尼玩上一玩。神尼,我师兄弟都练得极寒掌法,你务必小心了!” 说罢身形一晃,一掌挥出,一道阴寒掌风遥遥击去。 叶孤鸿叫道:“师父小心!”纵身往后跃开。 灭劫冷笑一声,亦出一掌,掌力阳和宏大,正是峨眉九阳功! 两道掌力空中相撞,嘭的一声闷响,鹿鸣公身形一晃,口角溢出一丝鲜血,面露讶色。 灭劫得理不饶人,清啸声中,凌空扑至,长剑出鞘,直指鹿鸣公眉心! 鹤喙翁惊呼道:“师兄!” 慌忙抢自侧面击出一掌,顿时寒气凛冽,灭劫空中转身,左掌拍去,两下劲道一交,灭劫凌空翻了三个筋斗,远远落地,鹤喙翁则是连退三步,方才站稳。 哈总管看得惊骇莫名,玄冥双煞武功之高,在他看来,说一句当世无敌也不为过,他虽也察觉到灭劫神尼内功不凡,但万万没料到灭劫竟能以一敌二,顷刻间占得上风! 鹿、鹤二老对视一眼,齐声苦笑——其中究竟,他二人才是真正心知肚明。 原来鹿鸣公这厮天性好色,见灭劫貌美,心中老鹿乱撞,抢上前来动手,欲给这美尼姑留下个武功高强、怜香惜玉的好印象。 故此先告诉对方自己练得是极寒掌法,出掌之时,生怕伤了灭劫,只使出三成功力。 其实这也不怪鹿鸣公大意,他师兄弟所练玄冥掌法,掌力至寒至毒,对上世间九成的内功,都要大占便宜,便是三成内力,已然罕有匹敌。 万万没料到,灭劫年纪虽轻,武艺却高,下手更是狠辣,见鹿鸣公直勾勾盯着自己,言语又轻浮,心中早已大怒,恨不得一掌毙了这头淫鹿,因此一出手便使出“佛光普照”掌法。 峨嵋派这门掌法,仅仅只有一招,全凭内力深厚取胜,灭劫毫不犹豫催动全力,等于以九成乃至十成的功力,对上了鹿鸣公三成内力,鹿鸣公岂能讨得好去?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灭劫一介女流,偏偏练得竟是纯阳内功,恰好不受他这玄冥真气克制,种种阴差阳错之下,竟是被灭劫一掌震出轻微内伤。 要不是鹤喙翁及时出手,他么一个横绝当世的大高手,险些不明不白死在此地。 鹤喙翁也料不到师兄会闹出这等洋相,仓促出掌,也只使出五六成内力。 灭劫和他对掌,虽也没及出全力,却占了居高临下便宜,两下拼个旗鼓相当,但灭劫借力后纵,姿态曼妙,鹤喙翁却是噔噔噔连退三步,场面上狼狈的多。 灭劫心中也自暗惊,这师兄弟二人掌力阴毒滂湃,她平时所遇强敌之中,再无能相比拟者,要不是对方轻敌,自己万万难讨便宜。 但她生性桀骜,遇强越强,唰唰挽个剑花,冷笑道:“二打一么?贫尼也不怕你们。” 鹤喙翁叫道:“小尼姑,你休狂,若是二打一,你能支撑二十合,我认你做干娘!” 鹿鸣公在美尼姑面前丢了脸面,此刻恨不得找个洞钻下去,听见师弟兀自叫嚣,只觉颜面俱失,把鹤喙翁手一拉,对哈总管道:“我兄弟今日折了面子,捞什子雁门关,伱另选别人去吧。” 说罢拉着师弟,飞一般低头走了。 哈总管武艺有限,不曾看出其中详细端倪,只道灭劫师太真个一招之间,打得玄冥双煞服软,不由惊为天人,暗想道:怪不得我家王爷定要请她来当供奉,看来我老哈的眼力,比照王爷还差得远了…… 忽然听得有人说话:“南海神尼好俊功夫,老夫不才,愿请教神尼剑法。” 0025 怒气难抑,劫生灭成 东方白开口挑战,说话慢吞吞的,配着他那凄苦神情,倒似多么不得已一般。 灭决下巴一扬,冷喝道:“不必说这些客套废话,手底下见真章便是!” 哈总管有些吃惊,心道这尼姑好凶! 叶孤鸿跟灭决相处这些时日,倒是渐渐了解了自家师父,知她心性嫉恶如仇,哈总管、玄冥双煞均非汉人,在王府做事倒也罢了,这个化名大先生的东方白,显然乃是汉人,却听凭异族王爷驱使,灭决便格外瞧他不起。 东方白也不生气,点头道:“有僭了!” 拔出长剑,揉身一刺,叶孤鸿只听空气中嗤嗤作响,暗自凛然:这老头内力好高! 灭决眼神一亮,清叱一声,轰的一剑横斩,剑风如雷,东方白惊道:“好剑!”上身前冲,沉肩抖腕,化刺为砍,当的一声,两柄长剑对劈,二人皆立足不稳,各自飞身退后,掌中两口长剑嗡嗡剧颤,久久不绝! 哈总管见人斗剑见得多了,只是剑走轻灵,凡是剑客相斗,或迅捷、或阴毒、或飘逸、或清绝,似二人这么如战阵骑将般刚猛互拼,却是少之又少。 不由笑道:“叶公子说神尼痴迷剑术,如今看来,神尼真正厉害的却是内功精湛!” 他说出这句话来,自以为眼力不凡,看穿了灭决真实本领,不料灭决斜睨他一眼,冷笑道:“你懂甚么?方才这老儿一剑刺出,看似是平平无奇的起手式,其实暗含数十种变化,无论贫尼如何应对,都不免失了先机,唯有以力破法,剑荡群魔,才能破他无穷后手。” 她说这这些话,看似奚落哈总管,其实却是趁机教导徒弟。 若是叶孤鸿不在场,灭决师太最多也只会说“你懂什么”四字。 哈总管老脸一红,呐呐不言。 灭决一双妙目,转又盯在东方白脸上,一字一句说道:“武林之中,有这般剑术造诣,又有这般内力修为之人,少之又少!呵呵,贫尼听说丐帮史帮主,数年之前忽然失踪,四大长老争权夺利,为首的九袋长老东方白,去岁传出暴毙的消息……” 说到这里,灭决咬紧银牙,目光中流露出鄙夷、愤怒之意。 若从峨眉创派祖师论起,峨眉与丐帮的渊源着实不浅。 郭女侠师公洪老侠、母亲黄女侠、姐夫耶律齐,三任丐帮帮主,她便称一句丐帮大小姐也不为过。 况且丐帮自创立起,始终以维护中原为己任,不知多少丐帮英豪,为家国份上抛头洒血,留下一幕幕可歌可泣的传说。 及至耶律齐战死之后,丐帮数代未得雄主,往日规矩风骨,废之大半,灭决以故人角度看来,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如今见到丐帮首座长老竟假死遁身,替蒙元王爷效力,心中怒意,着实难止。 总算她还记着徒弟的计划,担心就此暴露身份,生生把后面大段痛骂吞回了肚里。 东方白满面凄苦,幽幽叹道:“老夫百死余生,往事说之复有何益?什么丐帮长老,老夫自己都不记得了。不过……” 他眼皮一抬,眼眸中寒光乍现,盯着灭决道:“师太这般年纪,这般武艺,武林中怕也难得一见……呵呵,老夫平生,百事无成,潦倒落寞,聊能自慰者,唯有这身剑法!师太固然法眼无差,老夫却也自信不弱于人,愿和师太再斗几合,也瞧一瞧师太的师承来历。” 他这话一出,灭决心中一凛,心道这老儿乃是剑道前辈高人,我峨嵋剑法名震天下,只消多使几招,他岂能认之不出?若是认出,我这南海神尼如何自处? 但她心思果决,随即把心一狠:罢了!死人须不会说话,高手相争收手不住,也属寻常,待我一剑刺死这老儿,凭这姓哈的颜光,难道能看出端倪? 念头一定,杀机大盛,微笑道:“如此妙极!‘八臂神剑’,好好看看贫尼来历!” 说罢唰唰唰几剑连环出手,剑势凌厉绝伦,招招都是险恶无比的杀招。 东方白大喝一声,出剑对攻,他内力浑厚,剑法精绝,每一招都高明无比,硬生生挡住了灭决师太狂暴攻势。 双方以快打快,长剑交击清响不绝,转眼间斗了三十余招。 灭决师太斗得性发,内力滚滚催动,长剑越使越快,口中更是不断问道:“这是什么剑?”“师承哪门哪派?”“老儿说话!” 东方白每隔几招,便换一套剑法,一直换了七八套,也只将将挡住灭决剑势,用心辨认对方剑路,只觉对方招数狠辣无比,不留一丝生机,置身其中,如处阿鼻地狱,全然认不住这究竟是哪门哪派的剑理。 叶孤鸿本来被“八臂神剑”名头唬住,很是担心他一口叫破灭决师太来自峨眉,但见他二人斗得久了,老头满眼茫然,渐渐安下心来,想道:原来这老儿也是银样镴枪头,峨嵋剑法都认不得……不对! 叶孤鸿眼睛一瞪,心想不对,峨嵋剑法这厮若都认不出,未免太也无能—— 难道灭决师太使的,竟是她自创的灭剑、决剑两路全新剑法? 他这一想,果然撞上了答案。 峨眉武艺都是郭襄传承,她身怀诸般绝艺,大成之后取长补短,创出峨嵋派诸般绝学。 只是郭襄为人豪迈,一生广交朋友,所创下的功夫,便和她性情一般,往往留人三分余地,单论狠辣,着实不足。 灭决师太天资卓越,三十上下,一只脚已将迈入宗师门槛,过了那“人云亦云”境界,隐隐感觉峨眉武学不大契合自己的路数,于是着手创演两套全新剑法,自家命名为灭剑、决剑。 她自孤鸿师兄死后,独力支撑峨眉门脉,又以魔教光明使者为假想敌,心中戾气日盛,因此方能创出这等专行杀伐之道的灭决剑术。 不料这剑法尚未完成,忽然遇见了“师兄转世”的弟子,师徒每日相处,其暖融融,其乐悠悠,灭决往往一日间笑容,比以前一年还多,戾气大消之下,这门剑法的创设,顿时便遇见了瓶颈。 说来也多亏今日遇见东方白! 灭决一恨他身为汉人,屈身胡虏,二怒他丢尽了丐帮的风骨脸面,三怕他揭穿自己来历,危及徒弟,恨、怒、怕交集之下,欲下毒手除之,因此甫一出手,便把灭剑、决剑中的厉害招数交替使出。 谁知在这炽盛杀心的催动下,平日里百思不解的许多关结,竟是豁然开朗,一时间越战越觉顺手,又难得东方白剑法高明,一招一招都接了下来,得以让灭决且战且悟,顺势将自家灭决剑术演至大成! 这般一直斗到二百合上,灭决只觉胸襟大畅,长剑运转无不如意,蓦然一声低啸,嗖嗖嗖七剑齐出,东方白只觉眼前一花,心知要糟,奋尽全力往后一跃,不顾体面,就势滚倒连翻七八个跟头,这才避过灭决绝杀一剑! 哈主管早看的呆了,此刻见自家人大败,这才省悟,连忙展臂拦在东方白之前,满口叫道:“神尼神尼,都是自家人,且看老哈面上,莫动真怒。” 灭决方才那一招七剑齐出,自谓犀利无双,却被东方白全身以退,心中也自暗暗佩服,亦知此刻没了杀他机会,冷笑一声,摇头道:“比试罢了,贫尼心如青灯古寺,何尝动怒?” 哈总管听得一呆,心道你这青灯古寺,怕不知供的哪路魔佛邪神,却是暗自怕了灭决的凶威,强笑道:“是是,是是。” 叶孤鸿上前拉住灭决手,顺口编个故事道:“哈总管不必疑惑,我师门南海剑派,数百年前也曾兴盛一时,却是得罪了丐帮高人,才不得已迁居海外,如今虽时光境迁,但我们对丐帮却始终难生好感,哈哈,不够大先生既已脱离丐帮,自然不在此例。” 他这一番话,非但哈总管信之不疑,刚爬起来的东方白也信了大半,惊呼道:“怪不得你们打听到雁门遗武一事,看来贵派对丐帮的消息,当真关心的紧呐。” 哈总管一想是啊,对方说史帮主失踪、东方白暴死,如数家珍,这些都是丐帮的大秘密,若不是对丐帮极为关注,岂能轻易知晓? 心中顿时暗自警告:这个南海剑派看来是祖传的心眼小,几百年前的仇竟然记到今天!老天,几百年呀,几百年前还没有我们蒙古人哩!如今这尼姑做了府里供奉,徒弟又是小王爷安达,我老哈却万万不可得罪了他们这些小心眼子。 眼神一转,转到了灭决的剑上,那剑虽是百炼精钢,但方才同东方白的长剑交击数百下,两边剑刃已似狗啃一般。 当即笑道:“对了!此前叶公子不是说,要王府拿宝剑为凭么?呵呵,师太这般绝艺,难怪王爷肯将御赐宝剑相赠!这才真正叫宝剑赠英雄哩!我瞧师太这口剑已不堪用了,索性便担些责任,先把那宝剑取出,助师太夺取那雁门机缘!” 0026 通家之好,珐琅蝶钗 见哈总管终于入彀,叶孤鸿暗喜:捣子,中我计也! 面上却是笑吟吟毫不在意,反扯住哈总管道:“总管大人急什么?剑须不会长腿跑了,倒是那雁门关的机缘才是至关要紧!我师徒这次绕道大都,已然耽搁了不少时间,若被人捷足先登,岂不冤枉?总管还是先安排了同去之人,速速起行,尽快办成,也好叫王爷和我安达欢喜。” 哈总管此刻节奏被带,一听之下,甚觉有理,思忖片刻道:“王府之中也不能缺了高手坐镇,玄冥双煞便留在家中,大先生阅历丰富,多知丐帮往事,请他陪同神尼师徒走一遭,我瞧最好不过!哈某这里再精选几名武艺精强、办事利索的勇士陪同,必定万无一失。” 叶孤鸿点头道:“如此极好,只是还请总管快快安排,最好明日便能出发。” 哈总管一口应下:“便是明日出发!神尼、叶公子请随我来,哈某先为二位安排住处。“ 叶孤鸿摆手道:“且不忙!哈总管,我一个小孩倒无所谓,只是我师父虽受王爷礼聘,但如今王爷不在,师父径直住入王府,知道的,这是王府礼贤下士,不知道的,还道我师父迫不及待要坐稳这供奉哩。呵呵,人心叵测、人言可畏,且待事情办成、王爷回府,当着众人面前诚意相邀,我师徒再搬入王府不迟!” 哈总管能坐到总管位置,也是有经历的人,“人言可畏”四个字,那真是感同身受。 不由衷心赞道:“叶公子小小年纪,思绪端的周全,若非神尼,谁能培养出你这般了得的子弟?这才真正是名师出高徒哩!” 灭决虽不耐烦和这些鞑子周旋,但听哈总管这番赞许,语气由衷,也不由露出笑脸:“贫尼这徒儿打小聪明,那是自胎里带来的宿慧,贫尼如今也多享他福。” 哈总管恭维道:“这正是神尼的福分也。来,哈某先送二位出府——” 他也不问灭决、叶孤鸿住在哪处客栈,毕竟堂堂汝阳王府,大都之中想知何事不得? 正要动身,忽然一个俊俏的小丫鬟踩着碎步急急赶来,叫道:“哈主管,小王爷结交的安达可还在么?” 哈总管一看来人,不敢小觑,连忙堆起笑意道:“啊呀,原来是小翠姐姐,这位叶问公子和他师父正要先回呢。” 那小翠看也不看灭决,只怕叶孤鸿一打量,露出笑意道:“果然是位一表人才的小公子!哈总管,王妃听说小王子的安达到了府里,发起脾气来,说既然是王子的安达,怎不先去见她?” 灭决见事情平生波澜,眉头一皱,叶孤鸿却是率先反应过来,蒙古人所谓安达,便是汉人的结义兄弟,这可不是一般朋友,那是真正的通家之好,到了安达家里,拜见对方高堂,正是应有之义。 连忙笑道:“小翠姐姐,这可怪不得哈总管,实在是小弟来得蹊跷,哈总管总要验明正身才妥当,如今小弟正要去拜见王妃呢。”仅此一语,不知不觉将一顶黑锅扣在了哈总管头上:你曾经验明了我的正身哦。 小翠掩口笑道:“嘻嘻,你是小王爷的安达,小翠可不敢做你姐姐,既然如此,快随我去罢,莫让王妃久等。” 叶孤鸿回身拉了拉灭决的手:“师父,我去拜见我安达的母亲,你先回去等我吧。” 灭决有些不放心,但是又不想和什么鞑子王妃交际,挣扎片刻,想起自己徒弟随机应变的本事,点头道:“好,你晚上还要练功,不可耽搁太晚。” 交待罢了,当下两边分别:哈主管恭恭敬敬送灭决出王府,叶孤鸿跟着小翠往王府后宅而去。 汝阳王府占地广大,方才所在花厅,不过是前堂一个偏厅,如今往后宅去,穿堂过廊,着实有不少路程,那小翠是个嘴碎的,一路走一路叽叽喳喳,指点沿途各处景致。 待走过一处花园里,叶孤鸿看看前后无人,紧赶两步,拉住小翠袖子。 小翠一愣停步,诧异看来,却见叶孤鸿笑嘻嘻从怀中摸出一个钗儿:“小翠姐姐,今日初见,这个小玩意乃是小弟一点心意,虽不值钱,倒还精致,不至辱没了姐姐容貌。” 这个玩意儿,却是他昨日逛街时买的,一共买了三件,都是金丝嵌珐琅的工艺,分别是蜻蜓、蝴蝶、喜鹊样式,本是准备带给丁敏珺三人的礼物,此刻顺手掏出一件来做人情,正是一支蝴蝶钗。 小翠久在王府,什么好东西不曾见过?打眼一看,便知这东西至少值一两金子,似自己每月二两银子的月钱,得存半年才能买起。 但她毕竟是大户人家使女,自有一番气度,虽然吃惊这叶公子出手大方,却不曾伸手去接,只摆手笑道:“啊哟,无功不受禄,这般贵重物事我可不拿,再说叶公子还不知为谁买的礼物哩,我若接了,岂不是夺人所好?” 叶孤鸿笑道:“不瞒姐姐,我这次上京,特意买了这支钗儿,原本是想送给我安达的红颜知己,但今日一见姐姐,小弟便恍然大悟,有姐姐这般丽人在眼前,我那安达还能看得上谁?因此送给姐姐是准没错的。姐姐,你不看我面,也看我安达面上。” 这个小翠大约十二三岁,长得着实俊俏,而且王妃派她来找哈总管,显然是王妃面前得用的人。似王保保这般年纪,母亲身边这般貌美小婢,岂有不馋的?便似红楼大脸宝,不也没事就爱讨人家的胭脂吃。 再者,于这小翠而言,想来跟在王妃身边,也难接触适龄男子,王保保虽比她小两岁,一来身份贵重,二来长得也高大俊俏,小丫头懂事早,若有一点情丝,只怕也是要系在王保保身上。 因此叶孤鸿说出“我安达还能看得上谁”这句话,正说中小翠心眼里,“哎呀”一声娇呼,已然红了面颊,叶孤鸿仗着此身年纪小,索性拉着小翠的手,把蝴蝶钗放在她手心里,催促道:“快走吧,莫让王妃久等了。” 小翠被叶孤鸿随意几招撒手,带的节奏大乱,啐了一口道:“你比小王爷还小几岁,花样儿倒是真多,分明是你拽住我的,却又摧我快走。”捏了捏手心那钗,终究忍不住露出笑脸来,当下一路快走,步伐越发欢快了。 又走不远,转入一处小院,一群莺莺燕燕丫鬟,簇拥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夫人,正在围炉煮茶,见了小翠领着叶孤鸿来,都娇嗔道:“小翠你被人拐走了么?怎么这般老久方回。” 又有人不眨眼盯着叶孤鸿笑道:“好个俊俏的小公子,怪不得小翠舍不得带来给我们看呢。” 有眼尖的,望见小翠手里拿着金钗,更是使劲起哄道:“哎呀呀,王妃您快看呐,看这蹄子的手里是什么?原来竟连人家的聘礼也收了。” 叶孤鸿看这些丫鬟也都不大,说起话来,却是一个赛一个藏着心眼,顿时大觉有趣:好家伙,这便是王侯权贵府中,妖艳贱货们争宠邀媚的场景么? 便听那年轻夫人故意板起脸,嗔道:“好了好了,都给我安静些,你们这群蹄子,怕人家不知道你们没教养么?” 叶孤鸿暗自好笑道:呵呵,蒙古鞑子,一时得了天大富贵,也学人说起什么教养来,别说有教养的人家,贾府来了外客,丫鬟婆子们也不敢这般罗唣。 丫鬟们这才勉强安静,小翠趁机说道:“王妃,小翠把小王子的安达带来啦,他的来历,哈总管都问清楚了。” 又捧起钗儿道:“这时叶公子送给奴婢的见面礼,奴婢不敢擅自处置,还请王妃示下。” 那王妃不在意的摆摆手:“人家给你你便收着吧,可怜见儿的,这般小孩子,倒要给你准备礼物,孩子,你上前来让我看看。” 叶孤鸿“腼腆”一笑,上前两步,一揖到底:“王妃在上,小可岭南叶问,拜见王妃。” 那王妃见他小小年纪,俊俏知礼,顿时笑得花枝乱颤:“哎呀,你们看这小小孩子,竟是如何长的模样,这般招人喜欢!不料保保这小粗坯,也结交得这般典雅人物。小叶问呀,内宅之中不必多礼,你既是我儿的安达,我也同你的额吉一般,来来来,来我身边坐着,说一说你和保保是如何结识的,他在南边可还好么?” 说罢一手拉了过来,同自己共坐在软榻上。 0027 世子探花,郡主吃奶 这个王妃相貌极美,叶孤鸿坐在她身边,更觉一道奇香袭鼻,忍不住使劲一嗅,却是奶油冰淇淋的味道。 暗自奇道:我听说宋朝时候便有了冰淇淋,如今看来果然不假,这冷森森、香馥馥的,若不是甜甜的奶冰冻了,如何有这般好闻香味?看来这个王妃,也是吃货一枚。 王妃见他鼻子嗅啊嗅的,不觉莞尔,旁边一个年纪大的婆子更是笑道:“王妃身上这股天然冷香,男子闻了便要销魂动魄,连这小小娃子,也难免俗。“ 王妃啐道:“老货,嘴上没把门的么?这孩子才几岁,懂得什么。“ 那婆子连忙轻轻打了一下自己嘴巴:“多嘴、多嘴,老奴只是想起王爷此次出外公办许久,不知多想这一口香气哩。” 王妃摇头不理他,便问叶孤鸿,如何同王保保结识。 这会儿没有哈总管这等内行人在,叶孤鸿放心乱编,那故事说的愈发一波三折。 “……小可当时同安达虽然还未说话,但是看他那般气宇非凡,好生心折,谁知那些恶人卑鄙,打不过我师父和丑头陀,气无处出,竟向我安达打了一支镖去,我一看不好,连忙上前替安达挡下一镖!喏,便打在我这个地方——” 这个年头,娱乐可没多发达,这些丫鬟婆子们终日困在后宅,愈发没甚见识,此刻听叶孤鸿比比划划说江湖恶斗情形,俱都听得呆了,听得恶人拿镖打小王爷,更是齐齐惊呼,连王妃都变了颜色。 及听说被叶孤鸿挡下,又是一阵惊呼,王妃忍不住伸手,在叶孤鸿指着的胸口处摸了一摸,急切道:“啊哟,宝贝儿,那你可伤的不轻!” 叶孤鸿一摇头:“伤不着我!小可衣服里面,穿着我师门至宝天蚕软甲呐!这件甲呀,是以天蚕丝缠绕金丝、银丝密织而成,份量轻,质地软,穿在身上,冬暖夏凉,水火不侵,刀枪剑戟,休想伤人一毫!与桃花岛软猬甲合称武林双珍!行走江湖有了它,何止多出一条命?” 要不说人家前世带过货的呢,叶孤鸿这一番讲品,一众丫鬟婆子,人人都露出羡慕神色,也就是场合不对,不然接一句:“一二三上车!”只怕人人都要争相打款。 王妃却是把手一拍:“啊哟!你说这天蚕甲我不知道,一说这软猬甲我却晓得!据说当年打破襄阳时,得了一件宝甲,便是你说的软猬甲,自此珍藏于皇家,去年皇上立伯颜忽都为皇后,便将此甲赠予了她,以示宠爱。” 叶孤鸿眉梢微动,暗自把这消息记在心中。 有婆子怂恿道:“皇上赐给皇后的,那定是真正至宝无疑!叶公子说他的天蚕甲,竟同软猬甲齐名,那岂不也是世间奇珍?那软猬甲在皇后身上,我们这些下贱人无福得见,叶公子这件宝甲,不知能否让我们开开眼界呐?” 叶孤鸿把手一拍,笑嘻嘻道:“这位大嫂想看,只能等我安达回府。那日我替安达挡了一镖,他好生感谢,我们两个一番交谈,彼此投缘,当即便结为安达。我听说结安达,要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送给对方,我最好的东西,便是这天蚕甲啦,而且他小小年纪,便随王爷四处公干,难免遇见那些不长眼的狂徒,这甲于他,却比在我身上更有用的多,便脱下来给了安达,安达则把他的美玉赠给了我。” 说着有一次解下玉来炫耀,内宅这些女子,对此玉比哈主管那些人更加熟悉的多,一眼瞥过,便知真货无疑。 王妃看了看玉,神情古怪,又看叶孤鸿,眼神中流露出爱怜之意,对众人笑道:“我说呢!怪不得保保将此玉给他安达,王爷竟也不管,看来不惟是这孩子长得俊俏、举止不凡,更有救了保保性命缘故,这一下啊,我方想的通了。” 那些婆子、丫鬟们纷纷道:“我们原说,小王爷年纪虽不大,却是最沉稳的性子,和王爷如出一辙,这等大事,岂会轻易出岔子,如今看来,有了这份亲上加亲的情谊,小郡主才有福呢。” 王妃嘻嘻笑道:“保保这孩子,果然是学了他爹,做事喜欢一举多得,区区一块玉,自家得了这么好的小郎君做安达,又白得一个好妹婿,待他回来呀,倒要重重赏他。” 婆子丫鬟们又是一顿恭维,叶孤鸿听在耳中,背冒冷汗,忍不住道:“王妃!这、这是怎么话说得?咱们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王妃白他一眼,伸手搂住肩膀道:“你这孩子,得了便宜竟还卖乖!我问你,你知道这玉代表什么么?” 叶孤鸿叫苦道:“王妃明鉴,我同安达虽一见如故,一共也只相处了三日,每日只说些练武打猎的男子汉事业,他却不曾对我说这玉还有什么寓意。” 王妃笑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和你说罢,你家安达,还有个妹妹,如今方才半岁。半年前,我生下他妹妹时,心里愁啊,愁的我睡不着觉、夜夜哭泣,好悬没死了。” 叶孤鸿心道:你这是产后抑郁症啊!口中却道:“王府之中应有尽有,王妃何必忧愁?” 王妃摇头道:“你孩子家懂什么!当时我想,她是汝阳王的女儿,生来便是郡主,若是别人看她,何其好命?却不知这世间女子,命都是不由自个儿的。她幼时或者吃穿不愁,养尊处优,到了十余岁要嫁人时,必然要嫁入高门大户,可是高门大户那些公子哥儿,你不知道,我最知道,大多都是无能的废物,这也罢了,更没几个是会心疼老婆的,每日花天酒地,荒、荒那个无度,岂不苦了我的女儿?就这还是好的!若是我女儿长得美些,入了皇家的眼,不论是选进宫里,还是指去和亲,那都是一别再难相见了,她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想起来这些,我就要哭的停不下来。” 叶孤鸿隐隐猜出她的意思来,暗暗想到:了不得了,若这般说,这位王妃这份爱女之心,倒当真难能可贵。 果然便听王妃说道:“那时保保便来劝我,说额吉你不必担心,你不就怕妹子嫁的不好么?你放心,到时候我这做哥哥的,便替我妹妹做个探花郎,走遍天下,寻一个英雄了得的好男子,又能干、又俊俏,我把这玉给他做凭证,让他做我的妹夫!” 方才王妃说到怜惜女儿之情,眼圈都红了,此刻把眼一擦,望着叶孤鸿嘻嘻笑道:“本宫倒是没想到,保保这做哥哥的,还真雷厉风行!这才几个月?就给我找来了女婿!啧啧,果然是又能干,又俊俏!” 正说话,便有几个婆子打着遮风的伞,报了个小小襁褓来:“王妃,郡主饿了。” 王妃眼前一亮,拍了叶孤鸿一下,眼睛笑得月亮一般:“好孩子,给你看你媳妇!” 一边伸手去接襁褓,另一只手便解衣襟。 0028 良缘金玉,天高鸟飞 叶孤鸿这才知道,那冰淇淋香味竟是如何来的! 眼见一片白光耀眼生花,叶孤鸿连忙扭头避开,口中急急道:“啊呀,王妃,要不你回屋里吧,当心受了风……” 那王妃满不在乎道:“我们蒙古女人,却不比汉女娇气,当年祖宗们骑在马上喂奶也是常事,怕什么受风,咦,你脖子这么扭着不难受么?” 叶孤鸿自入后宅,便是一副人小鬼大模样,侃侃而谈,应对自如,让人几乎忘了他的年岁,此刻忽露出害羞狼狈一面,顿时逗得四下婆子、丫鬟齐声大笑起来。 王妃也自笑道:“哎哟,你这般小小孩子,断奶才几年?这就知道害臊了么?来来来,看看我的敏敏特穆尔,你看她长得白不白?” 叶孤鸿若在前世,也和王妃差不多年纪,又不是真的小孩,哪里肯回头占这便宜? 仍是扭转了头不看,只嘴里下意识答道:“白、白。” 有那得宠的婆子故意使坏,紧赶着问道:“哪个更白?” 叶孤鸿一时不查,顺口道:“都白。” 轰的一下,院子里几乎笑炸了天。 叶孤鸿跳下软榻,匆匆抱拳道:“王妃,小可晚上还要练功,明日要随师父去替王爷办差,今日便先行告辞了,待功成归来,再来同王妃请安。” 王妃见他脸都羞红了,自家女婿自家疼,也不好意思再逗弄,遂点头道:“罢了,可怜儿的,大年底下,还要替王爷办差,真正是好孩子!本宫不好阻你做正事,只是事情办完记得速速归来,本宫还有好些话要和你说哩。” 叶孤鸿匆匆一礼,扭头就走,王妃好笑道:“王府这般大,你们看他能走得出去?小翠,你去送送咱们的新姑爷。” 小翠嘻嘻一笑,跳起身,蝴蝶般追了出去。 王妃这厢兀自感叹:“这孩子倒是个实心眼的,我还说留他在府里过年呢,余妈妈,你去准备些礼物给他师父送去,他是我儿的安达,初次见面,见面礼还没给他,他倒跑了。” 那余妈妈一面答应,一面盯着王妃胸前笑道:“若依老奴看,那小公子正是消受不得这见面礼才跑呢。” 院中轰的又是一阵大笑,叶孤鸿不远处听见,连忙加快了脚步。 归去路上,小翠愈发活泼起来,一路叽叽喳喳,便似黄鹂般说个不住。 及至到了府门,叶孤鸿对王府内院之中,谁同谁交好、谁同谁有仇、哪个丫鬟傲气风骚、哪个婆子嘴狠心毒,已然了如指掌。 那胖门子见是王妃身旁小翠亲自相送,口口声声叫着姑爷二字,几乎惊死。 待小翠一走,忙不迭追来道歉,骂自家先前有眼无珠,不识贵人,又殷勤唤人准备车马,送叶孤鸿回下处。 叶孤鸿也乐得省鞋底,就势坐着王府车儿,回到悦来客栈。 灭决早自窗口看见,飞一般转下楼来,拉着徒儿上下打量,低声道:“那鞑子王妃,可曾为难你么?” 叶孤鸿笑道:“不过说些家常话儿,问一问他儿子的情形,徒儿顺口便应付过去。” 灭决点了点头,正待说话,忽然一辆大车粼粼使来,停在了客栈门口。 车上噗通跳下个浓妆艳抹婆子,正是王妃面前得宠的余妈妈,笑嘻嘻道:“小姑爷如何走得恁般快?王妃准备的礼物,都没及给你拿哩!” 说罢一挥手:“快,把礼物都搬到姑爷屋子里,手脚小心点儿,擦着碰着,仔细你们的皮!”车后转出两个健妇,各从车上搬下一只箱子,嗨哟嗨哟进了客栈,问了叶孤鸿的房号,径直便搬了上去。 那婆子又小心翼翼摸出一个锦囊,慢慢打开来,里面是一只纯金的麒麟,婴儿拳头般大小,雕工精湛,须甲分明,双眼嵌着两颗鸽血般红宝石,光芒四射,虽是一件死物,却仿佛下一刻便要跳起来一般。 婆子用锦囊托在底下,双手捧着递给叶孤鸿,谄笑道:“方才箱子里,都是些年货,你们师徒替王爷办差,年也不能好好过,因此王妃不忍,赐下那些年货来。这头麒麟,才是王妃给你的见面礼儿,小姑爷务必要好生收着。” 叶孤鸿接到手中,皱眉道:“这个……” 那婆子快嘴快舌道:“小姑爷持玉而来,携金而去,这便叫金玉良缘!小姑爷莫要不好意思,王妃心意,你收着便好——对了!你今日见了我家小姐,也该给小姐留个念想才是。” 叶孤鸿手一拍,苦笑道:“小可人在旅中,身无长物,哎呀……” 却是那婆子手快,竟把他腰间所插短剑顺手取了。 灭决神色未变,这个婆子出手之快,连她在一旁也不及阻止!看着此人一身俗气,竟是个极厉害的练家子! 心中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汝阳王府中,还真是藏龙卧虎! 那婆子笑嘻嘻的,拿着短剑定睛一看,念道:“南昌叶氏……咦,叶问公子不是说来自岭南?” 叶孤鸿反应之快,哪里会被她问住? 当即笑道:“我家自汉朝即定居于南昌,到后来五胡乱华,衣冠南渡,才随之迁往岭南,数百年繁衍生息,不曾再回故乡,剑上这般刻字,是让我辈子孙不忘根本之意。” 那婆子的历史水平自然一塌糊涂,只点头道:“这般说来,叶公子家里竟是有跟脚的大族哩,怪不得养出公子这般良材美玉,这却越发妙了,这柄短剑,便是你留的念想了!” 说着把短剑收在自己怀里,又说了几句讨好的话儿,带了两个健妇,告辞上车而去。 叶孤鸿手捧金麒麟,呆呆望她远去,忽听师父低哼一声,扭头看去,只见师父怒容满面,低声道:“你竟要娶鞑子小姐?你你你,你这劣徒,你随我来!” 纤手一伸,史无前例地扭住了叶孤鸿耳朵,拖着便往客房去。 叶孤鸿“哎呀”一声,连连告饶:“痛痛痛痛,师父师父,你听我慢慢说来……” 砰! 灭决一脚踢上了房门,松开叶孤鸿耳朵,往床上一坐,满脸怒气道:“你说来,你说来。” 叶孤鸿苦笑一声,便把自己去后宅经过细说一遍,叫起撞天屈道:“师父你说,徒儿我又非神仙,哪知那玉佩竟还有这些讲究?那小鞑子也是,自己才多大年纪,便记挂着替妹妹张罗夫婿。” 灭决表情古怪:“你说那鞑子郡主,还是个奶娃?” “才六个月的小婴儿!”叶孤鸿两手一比划,满口叫屈道:“还吃奶哩!” 灭决翻了个白眼,终究把“你看见了”四个字咽回肚里,自己思忖片刻,叹口气道:“这般说来,那个鞑子王妃,也是疼儿女的,晓得蒙元这些王孙公子多是废物,舍不得女儿嫁个赖汉,哼哼,她的眼光倒好的狠呐,主意竟然打到了我徒弟身上!” 说到这里,又愤愤不平起来。 叶孤鸿笑道:“那妇人久居深宅大院,闲来无事,自然要生出些热闹耍子,哪里当得真?” 灭决不快道:“人家信物都送了来,又索了你的信物去,如何不当真?” 叶孤鸿正色道:“师父,徒弟堂堂汉家男儿,将来随你学成武艺,是要以驱除鞑虏为己任的,岂肯娶她蒙元小姐?再说,明日你我离了此处,寻个机会摆脱王府众人,自此天高任鸟飞,她要寻女婿,去南海慢慢找呗。” 灭决见徒弟一副不肯负责的渣男嘴脸,这才大乐,伸指点他额头道:“还天高任鸟飞,你这小子倒是坏!” 叶孤鸿见她不气了,这才笑道:“师父,这次徒弟去王府后宅,真正有个大收获——乃是祖师爷家传软猬甲的下落!” 灭决一听,顿时神情一肃:“软猬甲?” 0029 柔荑若玉,一路向西 听得宝甲消息,灭劫师太顿时忘了别事,急忙追问:“甲在何处?” “皇宫!”叶孤鸿压低声音道。 “皇宫?”灭劫师太下意识望向宫城方向,眉峰锁起。 一个汝阳王府,便有这么多高手坐镇,何况皇宫? 无论她多么心高气傲,想到要闯宫夺甲,自家也觉得难有胜算。 叶孤鸿并不安慰,只是笑道:“师父,咱们家的宝剑呢?” 提到倚天,灭劫顿时愁容尽散,忍不住笑道:“多亏你的诡计!为师都想不到他们竟主动将此剑献上!” 说着回身,取出长长一个灰布包裹,一层层解开,露出一柄四尺来长古剑。 剑鞘上青气隐隐,以金丝镶嵌“倚天”二字,剑未出鞘,已觉寒气逼人。 叶孤鸿激灵打个冷战,惊叹道:“这便是本派镇派之宝……” 灭劫轻抚长剑,傲然点头,又道:“此剑乃盖世凶兵,天下剑器,以它为尊,出鞘必痛饮人血,师父今日就不抽出来给你看了。” 说罢又仔细缠入包裹,望着叶孤鸿道:“刀中屠龙,剑里倚天,武林中人,无不梦寐以求,若是泄露出此剑在我峨眉,本派山门,只怕永无宁日。当年若不是此剑失落,为师不得不拜托好友们帮忙探听消息,连晓风师太我都不会告知,你以后也要谨守这个秘密,连你师姐他们,也不必提起。” 叶孤鸿想起当日在晓月庵,晓风师太一提起倚天剑,灭劫便赶了三个女徒出门,当下连连点头。 灭劫师太放下剑,又叹道:“此剑和屠龙刀同出一炉,乃是当初郭大侠请高手匠人铸成,分赐其子破虏公及本派祖师,黄女侠家传的软猬甲,则赐予了郭家长女,襄阳城破之后便无消息,不料竟落在了鞑子皇帝手上……此甲说来也该是我峨眉之物,若不夺回,祖师爷在天有灵,也要怪弟子不肖。” 叶孤鸿一想,郭大侠一儿二女,都无后人,灭劫自认有继承权,也非无凭无据。 当下说道:“师父,请听弟子一言——有道是好饭不怕晚,良缘不怕迟,是我们的,终究还是我们的。如今你我师徒在汝阳王府撒下弥天大谎,还要尽快离了大都才是上策。至于那软猬甲,既然它在皇宫待了数十载,难道怕它长翅飞走?待弟子同师父多学几年武艺,觑个时机,我师徒再来大都走一遭,骗也好、偷也好、抢也好,定叫它物归原主。” 灭劫闻言,缓缓点头:“徒儿说的有理,良缘不怕迟,是我们的,终究是我们的……罢了,这些事情的确不必急于一时,待你将来长成,你我师徒双剑合璧,区区鞑子皇宫何足道哉!” 暂时捺下这桩心事,又笑道:“为师去看看你那鞑子丈母娘,送了什么好东西给你。” 起身去打开王妃送来两只箱子,只见一只箱子中,装的都是各色珍馐,鹿脯、肉干,及诸般花巧糖果蜜饯、稀奇干果,琳琅满目。 另一只箱子中,则是数十个金锞子,梅花式、海棠式、笔锭如意式,不一而足,又有百余个银锞子,都是上等雪花纹银,形式花样百出。再有一个金项圈,上面细细刻着如意祥云纹理,又刻着“前程似锦”四个篆字,此外还有一支白玉柄的拂尘,一串白玉数珠。 灭劫惊讶道:“不愧是鞑子王妃,给她姑爷压岁钱竟这般阔绰。” 忽然又横眉看向叶孤鸿,不快道:“徒弟,这般富贵气象,你当真不爱么?” 叶孤鸿笑道:“师父,黄金白玉,谁个不爱?只是若这些东西,本该是我家的,却被胡虏强占了去,做人情送给我,难道我还要感恩戴德不成?” 灭劫听了大喜:“好孩子,端的通透!” 叶孤鸿取出那数珠、拂尘递给灭劫,笑嘻嘻道:“总算她家知礼,晓得我恩师南海神尼也在……咦?师父,我瞧这白玉也该是极好的材质,怎地还不及你手白?” 灭劫师太自小到大,大约不曾听过异性这般赞美,虽是自家徒弟,年纪幼小,也自羞得脸孔一红,喝道:“又胡说!今天的功夫练了么?” 叶孤鸿打个哈哈,连忙跑去一边练功,不多时,已至物我两忘。 灭劫师太见他入静,忍不住把那数珠取在手上,一边拨动,一边细看,心想徒弟倒也不是胡说,果然是我的手比较白些。 次日一早,王府驶来大车数辆,哈总管亲自到来,待灭劫师徒下来,笑道:“神尼,叶公子,今日本是年节,却要二位替王府奔波,他日王爷回来,必有表示。” 灭劫不语,只扫了一眼他身后几人,哈总管连忙介绍:“这位大先生,神尼自然认识,剩下四位,都是王府中精选的好手,这位乃是乌旺参普,掌法练得不错,这位乃是乌林伯夫,擅使一条铁杖,这是摩多思巴,刀法厉害,这是卧温尔,一手软鞭堪称不凡!” 这四个都非汉人,摩多思巴更是一名番僧,四人皆是身材高大、筋骨硬朗之辈,叶孤鸿一一看过,心中暗自想道:这个乌旺参普,记得是玄冥双煞中鹿鸣公的徒弟,姓哈的故意不提,不知打什么主意。 灭劫点了点头,哈总管又捧出一长一短两口剑器,笑道:“那口宝剑太过张扬,想来神尼不会轻用,这口清风宝剑,也是难得利器,供神尼平时使用。这口短些的,叶公子用着当还合手。” 不得不说,这两口剑却是送在了灭劫心坎上,她本来也不打算使用倚天剑,以免招人窥伺,微微点头道:“难为哈总管想的周到,多谢了。” 当下将王妃所赠箱子,此前所买的大小包裹,尽数放在一辆马车上,师徒二人依旧骑了那两匹骡子。 其余高手,或坐车、或乘马,一队人踏着晨光,不紧不慢离了大都,向西而去。 这路线乃是王府提供,是自居庸关而出,再经山西恒山,然后径直前往雁门关。 0030 各怀鬼胎,真假谁辨 自大都至居庸关,约百余里路程。 出得居庸关,沿太行山脉向西,至居庸关,约八百里。 若是赶路紧些,四五日已是足矣。 然而众人出发,走了一日,还未走到居庸关,叶孤鸿便察觉出了问题。 一路上,先是乌旺参普声称吃坏了肚子,不时便要钻小树林,队伍只好不断停下相候。 又有番僧摩多思巴,无缘无故和一支镖队因“你瞅啥”、“瞅你咋滴”的缘故,大打出手,又耽误了许久,及至夜幕降临,走出大都还不足六十里。 莫说他们有车有马,便是只凭脚板,也不至于只走这么点路。 更何况身为王府武士,自然有一番规矩,然而这些人,分明是领了命令要去做大事,却拉屎的拉屎,干架的干架,身为供奉的大先生更是听之任之,其中岂能没有古怪? 次日总算走到了居庸关,摩多思巴竟和守关的兵将又干了一架,后来还是大先生见守军剑拔弩张,这才拿出王府腰牌,交涉一番方得过关。 这一下,灭劫师太也察觉出不对来,住宿时私下同叶孤鸿商量:这厮们莫非是因为耽误了过年,所以心中不快,要闹出这些幺蛾子? 叶孤鸿摇头道:“于彼等而言,替王府办差,只要有功劳,过不过年能算什么?师父,如今看来,这个汝阳王府却也不是铁板一块,明日走在路上,您多注意些经过的人物,尤其是那种身怀武功的。” 第三天晚上,灭劫悄悄告诉叶孤鸿,她今天看见了几个乞丐、几个番僧,陆续出现在队伍的前后,颇为鬼祟,且这几人步伐轻捷,显然身怀武功。 叶孤鸿思忖片刻,笑道:“只怕有些人真个信了我的话,有心去劫了这份机缘,呵呵,不出预料,再过两天,他们就该快起来了。” 灭劫若有所思道:“这般说来,那些番僧必和摩多思巴有关,至于那些乞丐……莫非东方白诈死退出丐帮,其中另有隐情?” 叶孤鸿坏笑道:“管他什么缘故,这般一来,倒正好便于我们遁走——待他乱势一起,我们便驾着马车径直回峨眉,且让他们狗咬狗去。” 及次日,叶孤鸿不肯再骑骡子,大剌剌坐到了车把式身边,要同他学赶车。 这些车把式都是王府下人,早得了交待,知道叶孤鸿是小王子安达,见他要学赶车,还道是小孩儿贪玩,却也不敢怠慢,一板一眼教他怎么御马行车。 叶孤鸿的学习天赋,也不单单点在学武上,仅仅一日功夫,以能似模似样赶着马车前行。 那车把式先还不放心,坐在他身边时刻准备接手,又过一日,见叶孤鸿赶着马车奔走如飞,这才一边惊叹一边下了车,就骑了叶孤鸿的骡子赶路。 灭劫则弃了骡子不骑,坐在了叶孤鸿身边。 旁人见了只道是师父担心徒弟安危,也不曾有什么想法。 第六日上,一行人从恒山山下经过,行至一处山谷,忽听一声口哨吹响,两下林子中,跳出数十个乞丐,为首一人,腰上系着八个麻袋,大喝道:“便是这干鞑子,要去抢夺我帮重宝,兄弟们都莫留手,合力并了他们!” 一众乞丐齐声怪叫,或持刀剑,或持枪叉,四面八方杀将过来。 叶孤鸿扭头看向大先生,厉声喝道:“大先生,这是什么名堂?” 大先生愁眉苦脸,盯着那些乞丐看了片刻,摇头道:“非干我事,老夫同丐帮,早已恩断义绝。” 说罢跳下马去,手起一剑,刺死一名冲来的乞丐,随即一人一剑守住正面,剑势如风,顷刻间杀得七八人。 乌旺参普四人也同时出手,各自寻个方向杀出,便连那些车把式,也都取出弓箭来射。 丐帮虽然人多,却无真正高手坐镇,交手不久,便折了超过一半人马,那七袋乞丐叫道:“点子扎手,快撤,快撤。” 余者纷纷回头逃遁,乌旺参普等衔尾追杀,最终得以逃生的乞丐不超过十人。 待乌旺参普等人回来,叶孤鸿在车上站起,环顾众人,冷笑道:“叶某倒要请教各位,这些乞丐,如何得知我们要取的东西和丐帮有关?” 乌旺参普冷笑道:“倒奇了!这消息你们师徒能得知,难道别人就不能?你虽是小王子的安达,却也没资格来质问我等。” 灭劫眼中冷芒闪过,死死盯了乌旺参普一眼。 大先生则摇头道:“总之不必问我。何况这些人,也不是真的乞丐。” 叶孤鸿听罢一皱眉,看向那些死尸,果然其中不少人皮肉颇是白皙,身上亦没甚么污垢,衣服看似破烂,却也并不脏臭,倒似是刻意扮作了乞丐模样。 暗自忖道:这些人若真不是丐帮的,只怕说明雁门机缘的假消息,竟是越传越广。 本来在他猜想,东方白和丐帮,大约有些藕断丝连,不愿丐帮绝学落入人手——尤其是在降龙掌失传了好几招的情况下。 此外,大都番僧众多,估计也有一伙乃至几伙势力,其中说不定便有王府番僧摩多思巴的师门,这厮故意泄露出去,也属正常。 至于玄冥双煞,明面上不肯跟来,谁知会不会觊觎神功,要来个黄雀在后?否则乌旺参普那么巧吃坏了肚子? 但是此刻看来,什么番僧团伙、丐帮势力,只怕也自千疮百孔,以至于消息不断走漏,将越来越多的人卷入其中。 对那些后来者而言,这个消息从汝阳王府传出,听上去就显得可靠无比,愈发不会多加怀疑了。 谣言的威力,叶孤鸿自然深知,只是没料到在如今这个通讯极不方便的时代,传播速度竟也如此惊人。 暗自有些惊惶:若是这假消息真个引来的人多了,其中一旦有认识灭劫师太的,传出去便是一场麻烦。 自家定了定神,点头道:“罢了,倒是小可不该怀疑诸位。只是我等替王爷做事,若是吃别家占去了便宜,纵使王爷不加见责,以后混迹王府,怕也被同僚小看。因此小可提议,倒不若兵分两路,一明一暗,一来相互有个策应,二来纵使一路吃人袢住,至少还有一路可以指望,不论哪路得手,都是大家的功劳,你诸位以为如何?” 大先生叹一口气,微微摇头道:“合则力强,分则力弱。” 乌旺参普眼珠转了转,却道:“我却觉得叶公子说得有些道理,这里离雁门关还有二百余里路,已然有人阻挡,到了雁门关,还不知是怎样光景,索性分开行事,更加灵活许多。只不过——” 这看似质朴的壮汉,忽然阴阴一笑:“贵师徒在江州便露了相,因此由贵师徒做个明路,我等做暗路,这般方才得合宜,当然,你们若是怕了,我等再商量便是。” 叶孤鸿顿时气道:“怕?哼,明路便明路!明路或者麻烦多些,但我师父神剑无敌,又怕谁么?” 说罢把缰绳一抖,气哼哼道:“便让你们看看,为何王爷苦苦要求我师父来做供奉!” 说罢赶着马车一马当先,径直上路。 待他去的远了,乌旺参普咧嘴笑道:“毕竟是个小娃娃,虽有些小聪明,还不是吃我激将法?诸位兄弟,且让那美尼姑替我等开路。” 而此时叶孤鸿脸上,哪有一丝气愤模样,拉着大车,带着师父,一路风掣电掣,将身后队伍远远甩开。 灭劫好奇道:“我们这就甩了他们回家么?” 叶孤鸿摇头道:“不!那谣言既已传开,前面必有险阻,难道当真去和那些人争夺什么机缘?” 他驾车走了三十余里,上得一条大道,眼见来往都是车辙,叶孤鸿嘿嘿一笑,拉着车朝一条岔路奔去:“我们寻个县城,找个僻静些客栈,安心住上半月,再做计较。” 0031 紫芝云花,旧梦曾游 二百年前,宋辽两国并立,争锋于雁门关一线,宋军怕辽国入境打草谷,依托长城为凭,把山中小道尽数破坏。 因此于恒山一带而言,若要南下,最近也是最好走的路,便是雁门关,舍此之外,便不免大兜远路,旷日持久。 故此叶孤鸿眼见谣言发酵,事态失控,当机立断,打算就地躲藏,等各方势力在雁门打完散去,这才施施然归返峨眉。 不料他把想头一说,灭劫师太倒是难得的持了不同意见。 她说的是:“我一个尼姑,本已引人瞩目,又带着个你这么个孩子,若有人有意打听,一问一个准。毕竟再僻静的客栈,也难免人来人往,那些去往雁门的江湖人五花八门,你知他从何处经过?” 叶孤鸿一想也是,灭劫师太毕竟久闯江湖的,对于时下江湖的门门道道,肯定比自己更懂,当下连连点头。一时没了主张。 灭劫看出他眼里迷茫,微微一笑,往恒山指一指道:“若真有心躲避,为师带你往山中一钻,找个人烟罕至的山坳藏了,除非山神土地,不然谁能寻见?左右咱们车里吃食不少,为师再猎些野物,便要勾当数月亦不在话下。” 叶孤鸿扭头看向莽莽恒山,当即道:“我听师父的。” 当即改弦更张,看看四下无人,驾着车进了恒山中小道。 恒山最高峰,乃是“人北天柱”天峰岭,号称北国万山之宗主。 若是春夏,自然游人不缺,但此刻天寒地冻,又值大年下,谁肯来挨冻?车驾一直走入老深,也不曾遇见一人。 山中道路,蜿蜒崎岖,甚是难行。 所幸哈主管办事得力,料他们此行难免有山路,安排的车儿,均是形制细窄轻巧,做工用料精细的车型,虽不免颠簸厉害,但至少不易趴窝。 绕着天峰岭向右,深入山中二三十里,灭劫忽望见一道曲折幽深的沟壑,虽是严冬,里面草木竟还生发。 连忙还叶孤鸿停车,指着道:“你看这沟壑中草木犹青,必然是个避风背寒的所在,且把车儿赶入进去,若是合适,便在这里安顿。” 叶孤鸿听了,就策马往下走,只是那向下道途,全是嶙峋怪石,越发难行。 灭劫见状跳下车,运起九阳功,双手将车子搬起一半,就这般磕磕绊绊,竟然真个开进了沟谷里! 灭劫这才放下了车,站直身体,缓缓吐出一道白气。 叶孤鸿看看灭劫的身形,再看看那车,不由生出“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既视感。 师徒两个一通忙碌,解开了驾车马儿,任它自己啃食花草,携手在谷中转了一回,确定并无甚么猛兽所居,待天晚了,便钻进马车安歇。 虽然这山谷比外面暖和些,但到了夜里,依旧寒冷入骨,灭劫将叶孤鸿抱在怀中,师徒各自行功,仗着灭劫精湛内力抵御寒夜。 叶孤鸿修为浅薄,直觉周身暖意融融,不知何时陷入了梦乡,恍恍惚惚,竟是梦到了前世还叫“叶鸿”之时,和那个太原娘们儿同游恒山情景。 那娘们儿的相貌模糊不清,周围的风景,却是格外清楚。 二人东南西北乱转一气,忽听个导游说道:“前方主峰脚下,便是紫芝峪,紫峪云花,乃是恒山十八景之一,相传古代,此峪生有灵芝仙草,乃是恒山的镇山宝草,状如云锦,有益寿延年、起死回生之神效!后来明世宗曾特意派人来此采取十二本灵芝,并刻碑记录其事……” 他正听得入神,忽听怀中太原娘们儿娇滴滴道:“你要寻灵芝去山里寻啊,在我衣服里乱寻什么?” 叶孤鸿一愣,果然察觉掌心中一片柔软,正要细细感受,便觉手背一痛,猛然惊醒过来,却见晨光微曦,自家师父瞪着眼望着自己。 叶孤鸿看了看红彤彤的手背,奇怪道:“师父,怎么了?” 灭劫没好气道:“做梦了,梦见一只蚊子咬人,打蚊子呢。” “哦哦。”叶孤鸿也没多想,随即一脸兴奋道:“师父,我也做了个梦。” 灭劫盯着他道:“你梦见变成了蚊子?” 叶孤鸿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梦见有人告诉我,我们所在的这个山谷,唤作紫云峪,峪中生有灵芝,乃是恒山镇山之宝……” 若是别个徒弟,说起梦话来,灭劫自是听听罢了,但是叶孤鸿在她心中,乃是师兄转世,这转世之体,说不定便有几分灵验。 灭劫当即来了精神,点头道:“此处地形,藏风聚气,土泽殷厚,说起来倒是个能滋生灵药的所在,如今左右无事,且去探寻一遭,若是真有宝药,也不枉来此一遭。” 当下出了车去,带着叶孤鸿,寻条山溪,漱口净面,便趁着晨光四下寻找,一直寻了两个多时辰,叶孤鸿肚子咕咕乱叫,灭劫师太也觉饥饿,摇头笑道:“贫尼也是痴了,竟把梦话当真,且……” 话未说完,只见阳光从叶缝中照下,眼角忽有紫光一闪,连忙看去,却是一支五六寸高的灵芝,生在一桩枯木之上,芝面有成人双掌大小,纹理光泽,光然入云锦一般,周身紫气缭绕。 灭劫大喜,轻轻一跃数丈,将那芝草折下,满脸惊喜道:“徒弟,你那梦竟然不假,莫非是山神土地,特意入梦告诉你么?” 叶孤鸿前世来此旅游,听得紫芝峪传说,一众游客连石头缝都翻遍了,不曾见半片灵芝,但是明世宗令人寻芝所刻碑文,却又不假,因此众人都说灵芝都被古人挖光了。 他如今所在年代,又远比明世宗为早,大约是昨日隐约觉得眼熟,因此做得一梦,果然便寻到了灵芝。 只是灵芝在后世,不过是寻常药物,因此叶孤鸿虽然欣喜,却也有限,灭劫师太则真正兴致高昂,拉着叶孤鸿便往回走,要去车上取瓦罐熬煮这株紫芝。 就山溪中取了清水,几块石头达成灶台,寻些枯草干枝生起火堆,灭劫抽出长剑,将那紫芝削了十余片放入罐中煎煮。 待三碗水熬成一碗,斟将出来,自家先喝半碗,随即打坐行功,只片刻,双眼一睁,露出狂喜神色:“孤鸿,快快,快把这半碗药喝了。” 叶孤鸿皱着眉有些不情愿,他前世有段时间睡眠不好,听了朋友建议,买来灵芝煮水,味道甚苦,加了许多蜂蜜,都压不下那苦味,现在想一想,都觉舌头发麻。 但是灭劫再三催他,叶孤鸿也无办法,只得苦着脸端起碗,凑到嘴边喝去。 谁知那汤水入口,仅有一丝微苦,就这一丝苦,舌尖上一转,竟然还回出了甘味来,叶孤鸿暗自惊奇,眉头却是舒展了开,吨吨吨几口喝光。 “快,坐在为师面前,静下心思行功!”灭劫见他喝罢,连忙催道。 叶孤鸿罕见灭劫这般情急模样,心中隐隐升起期待,连忙坐下,按着灭劫传授的法门,运行起内功来,刚将功法运起,便察觉到自己丹田暖热一片,原来那一缕细弱如发丝的气感,竟然壮大了至少一倍! 叶孤鸿心头一热,睁眼看向师父,灭劫冲他一笑,点了点头,师徒二人同时闭目,双双运转功法。 0032 阴寒谷底,鬼火幽明 这一番行功,足足过了数个时辰,叶孤鸿才缓缓收功睁眼。 灭劫比徒儿收功更早,见他醒来,急忙问道:“如何?” 叶孤鸿喜不自胜:“足抵平时行功二十日!” 灭劫点头笑道:“同为师想的差不多,你的功力浅薄,果然更受补益,为师喝的份量同你一般,但效果却远远不如,只抵得上我两天的功夫。” 叶孤鸿当即道:“既然如此,师父多喝十倍,效果自然不同。” 灭劫摇头道:“你当为师是水牛么?况且到了为师这个境界,功力增加已非首重,如何能把每一分功力都运用自如,使一分力生出三分力、五分力、乃至十分力的效果,才是为师所看重的。这些你此刻难懂,以后火候到了,自然便知。” 师徒二人吃了些点心果腹,又去寻找紫芝,及至夜幕降下,果然又寻到了一支。 两人见这紫芝并非孤本,开心不已,回来吃些东西,点起一团篝火,灭劫看着叶孤鸿把开山掌、南山刀从头到尾都使了一遍,心中觉得已无可挑剔,便正式传授他越女剑法,自然还是一学便会。 待得夜深,依旧回马车入睡,只是这一次,灭劫却把包裹中,在大都所买的诸多衣物取出,把叶孤鸿裹得蝉蛹一般,这才抱入怀中入睡。 自后一连七八日,师徒二人上午寻芝,下午习武,晚上熬了芝汤饮下,锤炼内功,便连那些熬煮后的残芝,灭劫也都一发让徒弟嚼碎了吞下。 这几日间,他师徒俩一共寻了十五支紫芝,搜寻范围也不免越来越大。 到了第九、十日,整整两天,竟不曾寻着一支紫芝,灭劫叹道:“这里的芝,大概都被我们折尽了,好在手头这些,也足够吃上个把月。” 他二人煮汤,三天大约用得一支灵芝,灭劫见寻不到新的灵芝,便决定停了自己的份额,把剩下的都供给徒弟一人。 当晚灭劫便不肯再喝,叶孤鸿却不同意。 他知道植物生长,往往有个经纬度的概念,譬如某些葡萄酒,种植葡萄时便爱说自己处于黄金纬度什么的。 而这几天寻芝,他也观察到,灵芝的分布似乎有明显的走向,便是自他们所待的山谷,往西南搜寻,更容易找到灵芝。 他将自己的发现告诉灭劫,灭劫回忆这几天经历,点头道:“似乎倒是如此。” 叶孤鸿笑道:“左右无事,我们顺着这山峪,只顾往西南行去便是,何必每天还要回来?” 灭劫听罢,深觉有理,于是师徒二人当即拴上了马,拉着马车向西。 如此走了一日,果然又寻到两支紫芝,二人心中大受鼓舞,索性便不停留,一直往西而去。 又走一日,眼前山势渐高,那马车无论如何也走不得了,二人便将东西尽数搬出,除了倚天剑灭劫亲自负在背后,其余箱子、包裹,都拴在马匹背上,牵着马儿翻山越岭。 不知不觉,又是十余日过去,可怜那马儿,因每日只有草和树皮啃食,已是瘦骨嶙峋,灭劫师徒每日喝着灵芝汤,气色却愈发健旺。 这时二人所带的食物,也已基本耗尽,汝阳王妃所赠的食物箱子,里面如今装了三十余支紫芝。 而师徒二人已经吃掉的紫芝,业已有十余支之多。 但是这紫芝日日服食,效果也逐渐衰退,此时灭劫再吃此芝,药效几近于无,便是叶孤鸿服食效果,也已大为衰减。 好在师徒二人都非贪得无厌之辈,短短大半月时光,叶孤鸿的内力抵得上自己苦练一年有余。 如今运起内力,体内气劲已有筷子粗细,流走到哪里,哪里便是热烘烘的一片,晚上即使不用灭劫抱着,也足以行功御寒。 这一日,师徒牵着马,自黎明走到傍晚,也没见一株灵芝,倒是身边峭壁越来越高,深入到云中去,看不到究竟高之几许。 而且这谷中阴寒无比,远不似一路走来那般温度。 只是他们在山里转了许多日,走到此刻,哪里还知身处何方? 灭劫见这山谷阴气森森,皱眉道:“若是前方越走越冷,倒是麻烦。” 叶孤鸿道:“沿路看来,这紫芝生长之处,大都偏暖,这里这般冷法,再往前只怕也无紫芝了。” 灭劫抬头望望天色已暗,叹气道:“罢了,寻些柴草点起火,胡乱过一夜,明日便回头,寻个路径出山算了。” 叶孤鸿算算日子,笑道:“这么多天,他们要抢什么机缘,大约也抢完了,我师徒消消停停入关,快快活活回家。” 灭劫想起叶孤鸿造出的这场大谣,还不知波及多大,卷进多少人,也不由好笑,摇头道:“江湖中每隔些年,便要掀起血雨腥风,两年前王盘岛夺宝刀,折了多少成名人物?便连武当张真人的爱徒,也因此不知所踪,本以为有几年好消停,没想到你一番胡言乱语,也惹得北地武林大起烽烟。” 叶孤鸿收拢些干枝,一边点火一边笑道:“不关我事,我只要骗汝阳王府,谁让他们一个个耳朵那般尖?不过也说不好,万一真有什么机缘,被有福之人收入怀中呢?” 灭劫摸出些干粮,凑在火边烤着,脸上笑道:“若这般说,也该为师得了机缘!要说有福,谁能比为师有福?不然如何收得你这般好孩子做徒弟?” 叶孤鸿大笑:“师父若这般说,还是徒儿我更有福气些……呃!” 叶孤鸿说得正开心,忽然神情一僵,双眼中邪般眨也不眨望着一处,灭劫心中一跳,连忙顺着他视线一看,只见不远之处,赫然漂浮着几团碧绿鬼火。 灭劫只觉背后寒毛竖起,豁然起身,挡在叶孤鸿身前,沉声喝道:“何方鬼祟,敢来贫尼面前自寻死路!”双掌虚提,九阳掌力蓄势以待,心道我这掌力阳和正大,当能斩妖伏魔! 叶孤鸿虽是吓了一跳,心中却明白怎么回事——这就好像人去鬼屋,明知是假的,还是会紧张害怕,然而再紧张再害怕,毕竟知道是假的。 连忙说道:“师父不必担忧,那里乃是磷火,人或动物死的久了,骨头上就会飘起此火来。” 灭劫奇道:“当真?”弯腰自火堆中拾起一根树枝,大步走上前去一照:“哈,果然是朽骨,咦,这里还有两具,奇了,这两副骨骼一大一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倒似是一同跌落下来一般。” 说着她忍不住向头顶看去,只是那悬崖白日上看不见尽头,何况晚上? 叶孤鸿听她说话,心中猛然一动,连忙拾一支火炬,飞步跑了过去。 0033 磨指刻崖,神功无名 火把照去,入目之处,共有三具骸骨。 这三具骸骨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尘埃化土,已掩埋了几乎一半。 引起灭劫惊讶的那两具骨头,底下一具粗壮无比,尤其臂骨、腿骨,直如虎骨、牛骨一般,上面一具却纤细秀气的多。 说是底下、上面,其实那具细骨出了头颅,其余大都散碎,纷纷从粗骨的缝隙间落下,难怪灭劫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叶孤鸿叹一口气,凑近火把细细观瞧,那粗壮骸骨的肋骨缝隙中,果然落有金属箭簇,只是此刻都化成了黑色,若非他瞧得仔细,实难认出。 灭劫道:“看此人骨骼,如此结实,想必生前定是一名威风凛凛的雄壮大汉,却不知如何死在这里。” 叶孤鸿道:“师父,我们上面,只怕便是雁门关外的万丈悬崖了。” 他骗哈总管时,灭劫也自在场,闻言立刻省悟:“你是说,这位便是……” 叶孤鸿点了点头。 灭劫肃然起敬,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又问:“另外两具骸骨,却不知何人所留。” 叶孤鸿苦笑一声,脑海中闪过两道人影:一个是巧笑嫣然、偏又心肠歹毒的邪门少女,一个是浑浑噩噩,带着一副古怪面具的铁头人。 摇摇头道:“版权所限,我亦不知。” 灭劫叹道:“若是那位大侠时,相隔两百余年,彼时情景如何,世上想必已无人知晓。” 说罢,别用火把去照另具骸骨,奇道:“咦,徒弟,这人脑袋好生奇怪。” 叶孤鸿看去,另一具骸骨离这两具怀古一两丈远,上身竖着,靠着悬崖,脑袋上黑糊糊一片,方才所见鬼火,正是他的骨头发出。 叶孤鸿打着火把看了片刻,解释道:“师父,此人头上,似是带了个铁头套,前脸、后脑,共是两片,想必是生生烙在了脸上,至死无法取下。” 灭劫惊道:“这般残忍刑法,不知是何人方才想出!啊哟,这铁头人大约是那边两人的忠仆,你看,他是随后才掉下悬崖的,莫非是见主人坠崖,便也随之赴死?” 叶孤鸿奇道:“师父如何得知?” 灭劫道:“你看这人姿势,他半身靠在崖壁上,分明是坠崖后一时不死,爬到了这里才死,你再看他的腿。” 叶孤鸿低头看去,果然铁头人两条腿骨断成几截。 灭劫道:“方才两具骸骨,粗的那具胸腔肋骨尽折,细的那具脊骨折断,显然是那两人落崖后,这個铁头人跟着跳下,偏偏砸在那两人身上,砸断了那两人的脊骨、肋骨,自己也断了腿骨,却是一时不曾断气。” 说到这里,她又抬头看了半晌,缓缓道:“这般高的悬崖,纵有两具躯体垫在下面,也万难活命,想必这铁头人,定有极高深的内功,因此才多支持了一段时间,方才死去。”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铁头骸骨,忽然惊奇道:“咦,这人手指好生奇怪。” 叶孤鸿连忙看去,却见铁头骸骨的右手骨头摊在断腿上,其余几根手指都是正常模样,唯有食指指骨的末节骨梢,只有寻常一半长短,倒似是刻意磨短了一般。 叶孤鸿看着他食指发呆片刻,心中猛闪过一个念头,向骸骨所依靠的崖壁看去,只见一片干黄枯苔,顾不得肮脏,身手便抹。 灭劫惊道:“伱做什么?咦!” 却是见叶孤鸿抹去青苔的位置,露出一副画风粗朴的人像,如刀刻斧凿一般,铭刻在崖壁上。 那人像姿势奇特无比,似乎伏在地上,一颗脑袋从胯下穿过,探得笔直,两只手抓着两只脚,身上又画着一串小小的箭头。 叶孤鸿心知肚明,这便是铁头人当年无意获得的武功,只是不好明说,扭头看向灭劫。 灭劫看得几乎入了神,双眼直勾勾望着崖壁,好长时间,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断言道:“这似乎是一门极为玄奇高深的佛门内功!只是不全。” 她双手齐出,哗哗几下,擦去老大一片枯苔,顿时把壁上画像尽数展露,共计三十二个人像,皆做不同形状,每个人像身上,均画着细小箭头。 人像之旁,又有几行文字,灭劫凑近火把看去,一摇头道:“这人写字真丑!还有许多别字……” 随即照着念道:“举目无亲,又无双目,欲随姑娘而死,偏又不死,老天待我何薄?” 摇了摇头,望下看去,又念道:“三日三夜,雨打风吹,断腿痛不欲生,竟还不死。” 再往下看,又念道:“是了是了,我从那经书学了功夫,却不小心毁坏经书,定是老天要我留下功夫,方才准死。” 最后一行字迹,笔迹愈发潦草,又刻得极浅,显然此时刻字之人已没了气力,写的话也让人越发不着头脑。 灭劫疑疑惑惑念道:“你拿了我的眼睛,为何不肯看我一眼?” 叶孤鸿凑着看去,拢共百十个字,倒有十来个写错了,可见其人文化很是一般。 灭劫判断道:“这个铁头前辈,似乎有些蠢气,不知哪里学了一套厉害功夫,却被他毁了原本,他说的姑娘,也许就是和萧大侠死在一处的那具骸骨,他有心跟着人家一起死,却偏偏一时死不去,稀里糊涂之下,便以为是自己没有留下功夫,因此生生磨损指骨,刻在了这崖壁上,方才精疲力竭而死,唉,也是一个痴人。” 说罢叹息一回,又看那套功夫,越看越是惊叹,一直换了七八根树枝点火,方才看罢。 对叶孤鸿道:“这门功夫,看着着实了不得,只是来历不明,而且其中有好些关节,全然不合道理,我一时想不通透,这铁头前辈似乎又有些疯傻,也不知有没有刻错之处。你记性好,且和为师一起把它强记下来,回头找纸笔录了,留着慢慢研究。” 叶孤鸿点头应下,当即师徒二人盯着那些图形,强行记下三十二个姿势,以及每个人形箭头的位置、走向。 二人生怕记错,看了又看,记了又记,直到一闭眼,便似刻在眼前般清晰,方才作罢,这时山谷之中,晨光已现,那火堆也不知于何时熄了。 灭劫得了一门神功,虽然暂时不敢练,也觉心满意足,微微伸个懒腰,笑道:“没想到你这孩子说话这般灵验,雁门关果然藏着机缘!嗯,这门神功的原本,被这铁头前辈毁了,当今世上,只怕无人再知这门功法叫做什么,我便给它起个名儿,叫做雁门神机功!纪念这一番神奇机缘。” 叶孤鸿一听大点其头,心想神鸡功这名字起的霸气,神鸡一唱天下白啊! 灭劫又道:“这位大侠,乃是了不得的好汉子,这个铁头前辈,咱们师徒得了人家机缘馈赠,我峨嵋派行得端立得正,得人恩惠,必有所报,你我师徒且不急走,好生把他们的尸骨安葬了,也算我们后辈一番心意。” 叶孤鸿自然同意:“若要掘土,却须寻个趁手家伙方好。” 可是四下一看,除了萧大侠粗壮的大腿,似乎别无什么趁手之物。 灭劫也有些犯愁,便道:“我们往深处再看一看,或者有可用之物。” 师徒二人当下往峡谷身处又走,走不到数十丈,两人齐齐一声低呼,却见面前满地都是嶙峋白骨! 0034 无名小鼎,清扬驼铃 灭劫惊道:“怎地这般多骸骨!” 上前仔细一看,不由松了口气:原来尽数是些牲口骨头。 从残余颅骨上分辨,共有牛、羊、猪三种,数量不下数十头,只是时间久了,骨骼泰半风化,显得残缺不全。 不过这崖底深邃阴冷,终年难见阳光,角落处森森积雪,至六七月不化,因此骨头腐朽速度,也远比外界为缓。 若似那等身怀高深内功的,练得骨坚如玉,保存时间还要更长。 灭劫叹道:“不愧一代名侠,虽然葬身崖下,终是为人铭记,似这猪牛羊三牲,当是有人在崖上凭吊祭祀,然后抛下。” 叶孤鸿笑道:“这人倒帮了我们的大忙,这牛腿骨这般粗实,断裂处又锐利,岂不正好掘地?” 当下自衣襟上割一副布,包住了手,去取那些断骨。 他挑挑拣拣,找了几根粗壮尖锐的骨头取出,忽然看见白骨堆中,竟有一个小小包裹,鼓鼓囊囊,心中一动,用根骨头小心翼翼,便挑那包裹出来。 然而那包裹材质,也不知是棉是锦,年深日久,早已朽坏,不碰它时尚好,一挑顿时糟烂一片,里面滚出一件圆滚滚的物事。 师徒二人连忙细看,却是一件五六寸高的小小木鼎,色泽明黄如玉,木理中隐隐泛出红丝。 这个小鼎,同那许多牲口堆在一处,牲口腐烂之时,骨肉化为尸水肉泥,不知侵染了多少年,却依旧是干干净净的精致模样,显然乃是一桩奇物。 灭劫沉吟道:“这个小鼎,多半是那三位前辈中某位所有,又或者别有什么意义,因此后来祭祀他们的人,将之一并丢下崖来。” 叶孤鸿心中有数:当初群豪毕集来救萧大侠,在此鼎中点燃特质香料,引来无数毒蛇,分散了守军视线,这鼎却就此失落在南院大王府中。 以此推论,多半是辽皇耶律洪基,后来想起同这位义弟的交情,悄然潜来雁门关前,宰杀三牲祭祀,连同这鼎也丢下来物归原主。 叶孤鸿道:“师父,这鼎历久弥新,定是宝物无疑,据徒儿看来,它和我峨眉有缘,我们把它带回去吧。” 灭劫笑道:“不错,为师也觉得它有缘,寻块料子包了,回去慢慢研究。” 师徒二人收起此鼎,各操一根牛骨,花了两三個时辰,挖了两个坑,将那两具碎成一堆的合葬在一处,铁头骸骨葬在旁边坑里。 好容易忙完,师徒二人都是一身泥土,灭劫让叶孤鸿撮土为香,在坟前磕了三个头,自己也上前祷告道:“今日我师徒得了前辈们所留机缘,无以为报,权且施以薄力,助前辈们入土为安,望前辈们都能往生极乐,阿弥陀佛。” 祷罢,闭目合十,磕磕巴巴念了一段经文。 经文念罢,灭劫长舒一口气,算是放下了一番心事,拉起叶孤鸿来,师徒二人沿着来处返回,寻找路径出山。 如此又过两三日,果然被师徒二人找到一条废弃已久的山路,似有如无,顺着一片孤峰蜿蜒向上。 此路险峻无比,走了一程,那瘦马恢恢惊叫,任灭劫如何扯它,再不肯往上多行一步。 好在这时马背物资已耗大半,灭劫抖出一条僧袍,把余下诸般物事打了个包裹,扎在自己腰间,然后将马儿的鞍鞯、笼头尽数摘下。 思量片刻,她自袖中取出小半支用剩的紫芝,喂到了马儿口边。 那马儿鼻孔一嗅了嗅,眼睛蓦然睁大,不可置信地望向灭劫。 灭劫认认真真道:“你随我师徒奔波一路,着实辛苦,这半支灵芝,便算酬劳,放心吃了无妨。” 那马儿似乎听懂,小心翼翼张嘴,衔去了灵芝,随即脑袋一扬,把灵芝抛起,一口吞进嘴里,放肆大嚼,乐得摇头摆尾。 待它吃罢,灭劫在马儿鼻梁上一拍,喝道:“去吧,你既上不得山,大家也只好各走各路,愿你以后莫再被人捉去当了坐骑。” 说着转身,牵起叶孤鸿小手,一步一步往山上登去, 那马儿在下面,歪着大脑袋看了一回,眼见灭劫二人越上越高,终于知道这两人不要它了,希律律一声长嘶,扭头跑进山坳中去了。 灭劫拉着叶孤鸿上山,先是还只需牵着,到了后来走得越发高了,那道路近乎绝壁,干脆一手抱在了怀里,一手辅助攀登,足足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及登顶。 师徒二人喘匀了气,四下看去,但见脚下群山自西及东,横陈如龙,将大地分为了南北两块,东边半山腰处,雁门关扼守要道,气势巍峨,一时间,慷慨之气油然而生。 灭劫一声清啸,高声道:“徒儿,你瞧这河山大好,如今却沉沦腥膻,身为男儿活在当代,你岂能无所作为?这次随为师回山后,好好用心学艺,待得艺成,我峨眉索性也起一支义军,便由你做大元帅,把那些鞑子还有天下间的害民恶贼、无耻狗官,都杀个一干二净,还这人间一个朗朗乾坤!” 叶孤鸿见师父豪情勃发,笑道:“师父,打仗却和江湖厮杀不同,我把武艺学的再好,不会兵法,只怕也难胜真正名将。” 灭劫傲然道:“伱怕什么?若论用兵本事,莫过于当年岳武穆!为师这些年亦不会白等,定要找着那口宝刀……届时你学成学武穆本事,用兵如神,必然攻无不克!” 叶孤鸿奇道:“什么宝刀?如何又能让我学会武穆的用兵本事?” 灭决摇头道:“非是为师要隐瞒你,只是本派祖训,这桩秘密,只有掌门可以知晓,你亦不必急,早晚都会让你知道。走吧!” 她不肯多说,带着叶孤鸿自南面小心翼翼攀下绝岭,及至下得平地,已在雁门关之南。 师徒二人顺着关南道路前行,走了五六里,只见许多房舍沿山建在两侧,馆驿、客栈、商行、酒楼,竟是应有尽有,地方虽然不大,倒是热闹的紧。 灭劫看看天色将暮,低声道:“徒儿,便在此处打尖,为师瞧这里有卖牲口的,明日咱们再买两头干净骡子,骑着回家。” 正说话间,忽听身后叮铃铃、叮铃铃,传来悠扬驼铃之声。 不过这雁门关每日出入客人在所多有,遇见西域来的骆驼客也自寻常,灭劫师太头也没回,径自带着叶孤鸿,找了个僻静的酒家,照例由叶孤鸿点了一串菜名。 不多时,酒菜送上,师徒二人这些日子多以糕点度日,此刻放怀一嚼,只觉米香菜美,食欲大开。 正吃得香甜,忽听得叮铃铃、叮铃铃的驼铃声,由远及近,一直来到了这酒家门外,随即门板一推,一个不高不矮的瘦汉,穿一袭风尘仆仆的白袍,手中摇着驼铃走了进来。 0035 斟酒为冰,化冰为气 那白袍瘦汉摇着驼铃进了酒家,径直走到灭劫、叶孤鸿桌前,大剌剌坐下,直勾盯着灭劫。 叶孤鸿皱眉看去,见他大约三十出头年纪,生的尖嘴削腮,脸色灰扑扑的,便似最寻常不过的西北汉子,神情间却是睥睨四顾,明明只是一个人,却流露出一种千军万马的威风。 灭劫气派则是更大,看也不看对方一眼,一面慢条斯理夹菜,一面淡淡道:“滚。” 那汉子仰头打个哈哈,也不生气,点头道:“不愧是南海神尼,以一己之力,搅得百余家势力打生打死,自家却做那渔翁、黄雀,把好处一网打尽,手段之高,佩服,佩服。” 灭劫一面听他说话,一面慢慢扒尽了碗里的饭,放下碗来,淡淡道:“说完了?说完就请便吧。” 汉子笑容一敛,正色道:“一半!看在你戏弄鞑子王府的份上,某家也不为己甚,只消肯把好处交出一半,以后大伙儿是友非敌。” 灭劫凝目看向对方,森然笑道:“阁下说一半就要一半,不知道的,还以为阁下是武林盟主呢!” 那汉子傲然道:“为了等你,我在此盘桓了二十余日,这份苦心,当值得一半的好处。” 叶孤鸿听到这里,暗自点头。 这汉子显然也是被他所编造的“雁门机缘”鬼话骗来,只是此人打探情报能力了得,进一步探听到南海神尼师徒的消息,发现不见这两师徒人影,遂认定了他们定是要当黄雀,索性也不出手,一心守株待兔,直等到各家势力散去,兀自还守在关里。 谁知功夫不负有心人,今日还真被他把师徒俩劫住了。 那汉子和灭劫说了半天,自以为一番好意、客气周到,灭劫却是丝毫不容商量,不由焦躁起来,冷笑道:“师太,兄弟本是一片热腾腾好意,莫要这般拒人千里,让兄弟冷了心去。来,兄弟敬师太一杯。” 说话间,提起酒壶,径直朝桌面便倾。 稀奇的是,酒液甫一倾出壶嘴,便散发出森然寒气,落在桌上也不乱流溢,而是自下而上,飞快凝结成一个小小的冰盏,又片刻,冰盏中斟满了一杯美酒。 汉子一笑,得意道:“凭这一杯酒,可拿得阁下的东西么?” 说着屈起指头,在桌面一敲,那冰盏噗的弹起,向灭劫师太飞去,盏中酒水涓滴不撒。。 灭劫师太神情不变,平平把手掌摊开,仿佛掌心中存在一個无形漩涡,呼的将冰盏吸入,随即蒸腾出一股热气,先是盏中酒水,再是冰盏本身,飞速化为虚无,她搓了搓掌心,哪有一丝水渍残留? 汉子见她这手功夫露出,眼中闪过一抹惊艳 慢慢站起身道:“怪不得有恃无恐!师太这一手本事,可也俊得狠了。” 自家低头思忖片刻,又说道:“总之某家的要求,都已同你说了,师太还是想上一想,再做定夺。”说罢摇着那驼铃,出门缓缓去了。 灭劫和叶孤鸿对视一眼,摇头道:“不料这般高手,竟也被惹了出来,他是独脚大盗也还罢了,若是人多势众,我们还是避之则吉。也休在这铺子里打尖了,径直离开,方是上策。” 叶孤鸿点点头,师徒两人出门,直接去买了两匹健骡,各自骑了,急急向南而行。 这一走,走得二三十里,一直走到了雁门关南的代县。 因天色晚,县城已然锁了城门,灭劫师徒只得在城门外找了个无人的茶棚,点起篝火权且安歇。 师徒二人坐在凳上,相依而眠,一直睡到黎明时分,灭劫把眼一睁,立刻看见自己对面,一个人身披灰扑扑的毛毯,拱在地面睡得好香,屁股更是高高撅起。 灭劫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 以她的武艺、内功,在自己睡着时,被对方不知不觉摸到对面睡下,似乎还睡了很久,而她竟然毫无察觉,这等事情,简直不可思议之极! “好狗贼!安敢如此欺我!” 灭劫霍然而起,呼的一掌,运起十成内力打出,却是惊怒之下,恨不得一掌便把对方毙于手下! 这一掌凌空击出,那汉子身形不动不摇,平平往旁边挪开五尺,只听嘭的一声,地面受了灭劫雄浑掌力,只打得尘土飞扬。 叶孤鸿蓦然惊醒,还没待看清什么情况,灭劫已拉着他的领子往后一扯,叶孤鸿身不由己而起,稳稳落在一匹骡子身上。 灭劫高叫道:“徒弟快走,这贼子轻功出神入化,待打发了他,为师再来寻你会和。” 原来方才电光石火之间,灭劫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这般欺近我身旁,让我毫无察觉,便是武当张真人,亦未必能够做到!这人纵然厉害,难道能比张真人还厉害?是了,是了,定是他轻功高明至极,因此能够取巧!” 猜出对方只是轻功高明,灭劫心中微松,随即就把叶孤鸿往反方向抛出,却是生怕对方仗着轻功,掠去自己徒弟相威胁。 那汉子一见灭劫举动,便猜到他用意,惊讶道:“你这尼姑倒是果断!”纵身便要去扑叶孤鸿。 但是他轻功虽然厉害,灭劫的轻功也甚不凡,尤其是正拦在二人中间,如何肯叫他轻易得手?清叱一声,跃起空中拦截,手中长剑更是化为一片青影,笼罩对方周身。 汉子吃灭决截下,也不畏惧,就凭一双肉掌同她拆招,两个打的有来有往,剑风呼啸,掌风冰寒,正是一双对手。 叶孤鸿也看出对方不好招惹,他自拜师以来,屡逢大敌,师父却从没这般小心,竟要令他先走。 好在叶孤鸿本不是磨叽性子,晓得灭决既出此言,必有道理,当即骑着骡子拼命望南跑去,不多时过了代县,继续向前狂奔。 灭劫这厢,对手不断要将她甩开,去捉叶孤鸿为人质,灭劫剑如游龙,死死缠住。 二人一直斗到一百五十合上,那汉子这才觑个机会,灵猫般往外一蹿,随即冲天而起,跳到了一旁大树上,四下看去,哪里还有叶孤鸿身影? 眼见灭绝师太作势又要扑来,那汉子吓了一跳,连忙叫道:“稍停,稍停。” 0036 救命恩重,故地重游 这汉子内力雄浑,掌法精湛,尤其轻功深不可测,灭劫同他斗了许久,也不由暗生佩服。 见他叫停,只道有话要说,当即凝住身形喝道:“你待怎地?” 那汉子愁眉苦脸道:“人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我也认识几个老道、和尚,都是好生慷慨的角色,怎地偏偏你这师太,恁般小气。” 灭劫听得好笑,板起脸道:“怪哉,贫尼欠了谁的不曾,倒要同你大方?也罢,你既一路追我师徒至此,贫尼便明对你说了吧——所谓雁门机缘,不过是我徒儿随口编造,要骗鞑子王府上当。谁知王府消息不密,竟致传扬开来,惹来你们这干占便宜的。贫尼师徒也是见牵连太广,才去山中避了月余,不料甫出,便被伱这厮缠上。” 汉子察言观色,看得出灭劫言出由衷,顿时目瞪口呆。 愣了半晌,哈的一声笑出声来:“这些天来,各方势力大打出手,小喽啰不算,单是成名的好汉,少说也死了数十个,不料竟是你那小徒弟顺口编的故事?这真是、真是……” 正说话间,忽然身子一颤,头上脚下,从树上直坠下来。 灭劫师太疑他有诈,向后一跃,仗剑以待,不料那汉子噗通一声,竟是跌得实实在在,把脑袋也磕破了,满脸的血,滚在地上抽搐一团,仿佛死狗也似。 灭劫大奇:“喂!你又搞什么花样?” 小心挪上几步细看,只见对方皮肤上,都弥漫出一片霜花,面青唇白,嘴唇抖抖的说不出来话。‘ 灭劫观察片刻,见对方不似作伪,大约是内功上出了岔子,踌躇片刻,开口道:“贫尼瞧你,似乎也非大奸大恶之辈,如今且救你一救,事后却不可再纠缠我师徒。” 那汉子张了张口,说不出来话,只眼巴巴望着灭劫扶起自己冰凉身体,伸出一只玉手按在背心上。 原来这汉子,因习练一门极为厉害的阴寒内功,心急之下走了火,落下病根,从此每逢运功,便要痛饮人血,不然全身寒颤,立刻冻死。 他今日和灭劫动手,本来一百招不胜,便该退走,偏是从未遇见武艺这般高明的女子,一时好胜心起,又多斗了几十合,终于寒毒发作,不料这个冷漠女尼,竟肯出手救他性命。 随着一股汩汩不绝的温热内力,自灭劫掌心传入体内,自家冻结一团的筋脉,迅速复苏,这汉子只觉身心舒泰无比,感慨之余,猛然生出個念头来: 我这门功夫自出岔子,便只能饮人血缓解,若旁个用内力替我化解,连那人也要受牵连重伤……然而这尼姑的内力,偏是我这寒冰内劲的克星,把我这内力归拢的老老实实,这般说来,她岂不是和我天造地设的一对? 想到这里,再看灭劫,这汉子眼中不由流露出无限柔情。 灭劫专心运功,无意扫去一眼,恰和合汉子眼神一触,顿时有些懊悔起来,心道哎呀,先前还不曾注意,此人眼神怎地这般猥琐?若是当真救了个恶人,可就乏味的紧了。 这时感觉对方内力基本平顺,连忙收了手掌,在衣服上使劲蹭了蹭,厌恶地瞥了汉子一眼,牵了骡子便走。 这汉子十成内伤,灭劫理顺了九成,剩下一成已难不倒他,顾自睡在地上,慢慢调息了大半个时辰,一声清啸,翻身跃起,怪叫道:“这般大恩大德,若不以身相许,叫我姓韦的如何报答?何况她临走前瞩目那一眼,分明也有见怜之意。” 落回地面,腾腾腾原地走了二十几圈,自言自语:“如今教主也不知所踪,大伙儿又各怀心思,总之一团散沙、一塌糊涂、一拍两散、一事无成,与其跟着虚耗时光,倒不如趁机讨个老婆,岂不妙哉?” 仰天一笑,辨了辨方向,随灭劫离开方向走去。 却说叶孤鸿,昨日见那汉子摇着驼铃的模样,今日再见他古怪睡姿,已然隐隐猜到了对方是何人。 故此灭劫将他掷在骡背上让他先逃,叶孤鸿毫不犹豫便走,便是担心对方轻功厉害,一把捉了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咬死喝血。 至于灭劫安危,他知道若无自己拖累,那汉子大概率不是敌手,就算有个万一,只消倚天一出,却问谁与争锋? 因此他径直穿过代县,一口气奔到崞县,寻到骡马市,大撒银钱,拣那身健腿长的骡子,共计二十余匹,尽数买下。 都让老板上了鞍鞯,又备足粮草、食水饮了,独自费力牵至阵子门口,一一栓好了,安心等待师父。 过了一个多时辰,灭劫果然赶来,见徒弟操办起一支骡马队,惊奇道:“这又是什么浓幺蛾子?” 叶孤鸿笑道:“此乃徒儿的疑兵之计,师父稍后编制!” 当下二人便往南走,走了二十余里,恰逢一处道口,叶孤鸿把骡子分为两队,一队往左,一队往右,灭劫方才明白什么叫疑兵计,惊呼道:“少爷,你这计策,家里穷些也莫想施展得出!” 二人这般一路前行,每逢路口,便要“分兵”,二十余匹骡子一分而再分,再分而三分,几轮分罢,已至太原,果然一路上无人再曾追来。 在太原住了一宿,次日师徒俩前往码头,三十两银子包得一条大船,沿着汾河而下,四五日功夫,便入黄河,又经两日,自开封码头靠岸。 师徒牵着骡子上岸,灭劫立在岸边,眺望城池良久,缓缓道:“多年不归,物是人非。徒儿,今天随为师回家住吧。” 叶孤鸿一愣,随即想起师父本是开封方氏的姑娘,如今可不是回了娘家来么?当即点头:“师父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灭劫一笑,二人各自上了骡子,缓缓行去,不曾进城,绕着城墙走了十余里,复往东行。 又走十余里,只见一条小河潺潺流过,河边遍植杨柳。 如今已是二月中旬天气,杨柳上新芽初萌,宛若云烟,小河对岸,都是空旷田地,不下千亩之多。 灭劫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手一挥,小声炫耀道:“徒儿你看,这些田产,都是为师家的产业!” 话音未落,便听不远处一声怪笑,一人高声道:“以后这些田产,便都是我老宋家的产业啦!” 0037 峨眉男弟,自此雄起 灭劫、叶孤鸿齐齐看去,却见另一条道路上,数十个汉子意气风发走来。 为首两人骑着白骡、青驴,骑白骡的四十上下,员外打扮,肥肥白白,似个土财主模样,骑青驴的则是个八九岁的孩子,相貌灵秀俊俏,绾着头发,背着一口剑。 灭劫神色微变,一扯二人缰绳,借柳树遮蔽身型,让对方一行先过,这才跟随在后,竖起耳朵倾听对方说话。 只听那孩子笑嘻嘻道:“常听我爹提起二叔的经营本事,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侄儿虽不精农事,却也看得出这都是上好的田产,寻常人哪里能轻易到手?” 那被称作二叔的胖子一听,大是得意,自夸道:“侄儿你这话,可真正说到了点子上!二叔我为了这些田,足足盯了这家人二十年,先和老子做兄弟,又和儿子做叔侄,如今方才有望得手,这便是水到渠成的道理了,和你们练武别无二致,都是先把功夫下了去,方能有所收获。” 那孩子听了大笑道:“可惜二叔不曾练武,不然凭二叔的聪明,岂不是比我爹还要厉害。” 那胖子笑道:“我若也去练武,谁给你们赚这些田?一门之中,大家各尽其责,有的人是面子,有的人是里子,相互支持,彼此依托,才能真正兴旺发达。宋家没我,你爹武艺再高,也是一個穷大侠,可宋家若没你爹,还不必等二弟攒下这些家当呢,便已让人吃干抹净啦,孩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孩子显然也是个聪明性子,连连点头,又问道:“二叔,这家人出了什么事,以至于要卖田?” 胖子叹气道:“这一家人原本的家主,说来也是武林中人,人称‘金瓜锤’,叫做方太平,只是不大在江湖上走动,读书种田老实度日,不料几年前,忽然被一个大魔头杀了,留下两个儿子,叫做方文、方武,这两个小子,没了老爹管束,文也不成,武也不就,早些时还好,这两年岁数大了些,隔三岔五便要惹是生非,家里为此赔了不少本钱,这一次更离谱,竟把知县的公子打折了一条腿,那知县放出了话,没有三万银子,要他家鸡犬不留!唉,可怜哟……” 说到这里,胖子忍不住扑哧一笑:“哈哈,毕竟方文、方武叫我一声叔父,这件事情我如何能不管?” 那孩子惊喜道:“这一片田地千亩有余,若是三万银子,岂不是一亩地只要二十来两?这这这、这也太上算了吧!” 胖子听了侄儿夸赞之余,反把胖脸一板:“三万银子?谁说我要给他三万?他家自己就没存下的老底?那些宅子、牲口,就一点钱不值了么?” 那孩子惊呼道:“叔父,伱算得未免太精了!” 胖子连连摇头:“精?我不止要他家的财产,我连人都要哩!今日何故特地带了你来?便是在他走投无路时,你出面做个引荐,引他们随你上山学艺,这般一来,两个小蠢材听说有机会学高深武艺岂不乐死?你在山上,也多两条肯听使唤的狗。到时候宋太平那死鬼的遗孀,一者家私荡然无存,二者儿子远走高飞,我再请她去我府上做个管事,她岂有拒绝之理?嚯嚯嚯嚯!” 说罢仰头大笑,还是身边孩子扯着他袖子提醒:“二叔,你做这事侄儿不好说什么,只是你千万要记得你情我愿四字,我爹行侠仗义数十年,得来这份名声,可千万别给你毁在这点小事上!” 胖子摆手道:“你自放心,二叔什么手段?岂能阴沟里翻了船。” 他叔侄说笑得意,全没留意灭劫远远缀在队伍后,脸色已然铁青。 这是抵达一处小小宅邸,黑漆门,白粉墙,占地亩许,宋胖子下了骡子,双手捂着脸酝酿片刻,手拿开时,已是满脸的紧张、焦急、惶恐、担忧。 他快跑几步到门前,使劲打门叫道:“嫂子,嫂子,我是小胖啊,家里现在什么个情况?” 不多时,大黑门吱呀一声大开,一个黄毛丫鬟,扶着一个三十余岁妇人走出,那妇人见了胖子,微微福身,红着眼道:“见过叔叔,叔叔也听说了?如今方文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方武更是在牢里不知死活……” 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胖子拍着大腿,哀声连连道:“你说这两个孩子!地上的祸不惹,他惹天上的!唉,嫂子,你也不必慌乱,弟弟来时都打听好啦,那县太爷说了,三万银子,放小武回来,这事他暂时不再追究。” “三万银子?”方夫人惊呼一声:“家里、家里连两千银子,都未必能凑出来啊……” “两千银子都没有么?”胖子微微吃惊,随即一咬牙:“不打紧!嫂子,这银子你虽没有,可是弟弟我有啊!我抛家舍业,卖些祖产,凑三万两又有何难?只是有一桩,嫂子,小文,小武惹下这般大祸,纵然暂时买出人来,那知县以后见了儿子瘸腿,岂有不要报复的?因此这两个孩子呀,家里却留不得了。” 方夫人此刻浑然没了主意,哭泣道:“他两个才十几岁,不留在家里,却去哪里?” 胖子一笑,拉过身边侄子:“小文小武不是酷爱练武,想为他们爹爹报仇么?嫂子,弟弟这个侄儿,乃是堂堂武当派第三代传人中,首屈一指的大师兄!他看我这二叔的人情,领了他两个兄弟上山,何愁不能成才?” 方夫人被他一说,倒是忽然有了念头:“上山?哎呀,叔叔,你不说时,奴家还想不起,你这一说,我倒是想了起来,我家先夫原本有个妹子,小小年纪便被一位师太领走,后来写信来,道是入了峨嵋派的门楣,当初先夫蒙难,她也曾回来奔丧,看得出是个极有性情的人,何不让方文、方武去投奔峨眉?至少他们姑姑在哪里,多少总能照料。” “这个……”宋胖子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茬,他早年同方太平交际,倒是晓得他有个妹子在峨嵋派,只是方太平不是爱夸耀的性子,偶然提及也只是一带而过,宋胖子下意识便以为是派中打杂跑腿的小角色,可如今听方夫人语气,似乎还有些身份。 他这张口结舌,他的侄儿却不高兴起来。 这孩子很少和武林之外的普通人打交道,因此在他的眼中,武当派三字说出口,理所应当便要迎来惊呼、叫好,如今二叔既说要引他家儿子去武当派,这妇人不仅不惊呼、不叫好、不膜拜,反而立刻就提起峨眉来,这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即大声冷笑,待方夫人惊讶看来,他才冷下脸道:“看来你这女子也不懂江湖的事,那区区峨眉,焉能同我武当相提并论?且不说别的,之说那门派历来重女轻男,高深武艺不传男徒,峨眉男弟子,整个江湖上说起,谁不笑得牙疼?” 话音方落,便听身后有人冷声道:“笑得牙疼?徒弟,让这小子知道知道,怎么才叫牙疼。” 随即便见一道灰影一闪,一个年轻美貌尼姑已然出现在宋府门前,将手里一个七八岁孩子放下。 叶孤鸿被师父放下地,冲对面那俊俏小孩一招手:“来,小爷谨遵师命,要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牙疼。” 那孩子一跃下马,身形利落,却不理叶孤鸿,只冲灭劫一抱拳:“尊驾莫非是峨眉派的前辈?小子年幼无知,一时冒失,愿向前辈告罪。” 灭劫一愣,心想这小子反应好快。 峨眉、武当数十年交好,她若认了身份,对方晚辈既然认错,岂有再加责罚之理? 正待说话,便听叶孤鸿道:“你跟我师父告什么罪?我师父又不是男的。我今日要教训你,不是因为你说峨眉不好,是因为你说峨眉男弟子不行,我身为峨眉男弟子,为了让江湖上提起我不至于笑得牙疼,故此必须让你小子懂得什么叫做牙疼,这一番良苦用心,你明白了吧?” 他这一番话绕口令一般,那孩子越听越气,心想这小子好生刁蛮,反正我已经尽到了礼数,真要打,我难道怕你不成? 当即往后两步,拉开距离:“好!既然这位师弟定要教训教训我,在下也只好领教高招!” 叶孤鸿嘿嘿一笑,左掌一晃,右掌疾出,劈向对方胸口,正是灭劫所授“开山掌法”! 0038 少年老成,人外有人 叶孤鸿先行出手,那孩子也不示弱,拉开架势迎战,使得却是一套武当长拳,拳法挥洒如意,一看便知火候不凡! 灭劫对叶孤鸿信心十足,并不理会二人相斗,径直走到方夫人面前,拉起她手,未及说话,眼已先红:“嫂子,我竟不知家里又出了这么多事,险些让人欺负了你们母子去,若不是今日恰巧赶上,稍有差错,只怕要抱憾终身。” 方夫人有数年不曾见灭劫,认了片刻方才认出,顿时又惊又喜,“哎呀”一声,反手抓住自家小姑子的手,仿佛找到了靠山,流泪道:“妹子你回来了便好!别的事情都是小可,只是你侄儿方武得罪了县太爷,如今在县衙大牢里,实不知如何是好。” 灭劫摇摇头,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一个鞑子官儿,一剑杀了便是。嫂子,我所害怕者,却是那些打着我亡兄心腹兄弟的名义,满口仁义道德,其实却要把你们全家一口吞个干净的人!这等人,真比鞑子还要可恶。” 方夫人见灭劫说这番话时,目流寒意,定定望向宋胖子,也自讶然。 她又不傻,晓得灭劫这个小姑子才是实在亲戚,这番话看似突兀,但他们自一条道上而来,说不定便是宋胖子有什么阴谋,让灭劫给发现喽。 一时也皱起眉头,望向宋胖子。 宋胖子倒不怕方夫人看他,只是吃灭劫含恨望来,便似老鼠落入了猫的视线,不由心慌意乱、坐立难安。 总算他也是见过世面的,强忍着怯意,挤出個笑脸道:“这位师太,想必便是太平兄的妹子吧?太平兄昔日同我提起过,道是师太投了什么峨嵋派,那也是武林中堂堂正正的名门正派,便似我兄长一般,我嫡亲兄长宋远桥,正是武当派‘武当七侠’中头一号人物,回头得空,我定请动兄长,给贵派掌门写一封信,让他好生关照师太,呵呵,呵呵。” 灭劫师太听他说话,越听越怒,对方意思,分明是把出宋远桥三个字来吓唬自己。 不过她也看了出来,宋远桥显然并不曾和这胖子深入说过武林之事,因此各大宗派,掌门弟子,在胖子眼里,便似各家的东家伙计一般: 你是老张商号的伙计呀?哎哟喂,我认得老李商号的掌柜,他和你们老张商号掌柜可是经常一起喝酒的交情…… 说白了,完全是用自己所熟悉的那套人际关系,硬套他所不了解的武林江湖。 “关照贫尼?”灭劫冷笑摇头:“贫尼只怕受不起!伱要我侄儿上武当,做你侄儿的狗,又要趁机勾结狗官,占了我方家田亩产业,还要霸占我嫂子,阁下的关照,灭劫岂敢领教?” 灭劫两字报出,宋胖子并无反应,跟叶孤鸿过招的孩子却是脸色大变,叶孤鸿趁机一掌长驱直入,打得他翻了个跟头。 叶孤鸿笑道:“大敌当前,岂能分心?来来来,再来战过!” 那少年理都不理,一骨碌爬起身,径直跪倒在灭劫面前,惊得满面飞白:“晚辈武当弟子宋书铭,拜见峨眉掌门!我、我二叔一向把持家中俗务因此,言语粗俗,举止夸张,其实并无真正坏心,求灭劫掌门莫要和他一般计较。” “峨眉掌门?”宋胖子心中“吭”的一下,愣在了当场。 灭劫表情阴森,盯着宋书铭道:“你莫以为你爹是宋远桥,或是仗着你年纪小,贫尼便会好说话了。今日这场官司,你们武当不给一个交代,贫尼便打断你二人手脚,上武当山去见张真人,当面问他怎么教的弟子!” 宋书铭跪在地上连连点头:“此事原是我叔父说错了话,但能让师太息怒,做什么也是应当。” 灭劫冷然道:“那你同贫尼说说,什么叫做做狗?” 宋书铭微微皱眉,随即便想到说辞:“啊,师太你误会了,其实二叔是想说做我心腹之意,只是我二叔是个土财主,不大懂得尊重别个,因此分明是想说做个心腹,却说出这般难听词语,惭愧,惭愧。” 宋胖子在一旁连连点头:“对,对,在下是个粗人,我侄子几次三番说我,只是积习已深,屡教不改。” 灭劫又道:“那么‘宋太平死鬼遗孀,家私荡然无存,儿子远走高飞,请她去我府上做个管事,她岂有拒绝之理?’这你怎么解释?” 方夫人“啊”的一声,身形摇摇欲坠,幸得灭劫一旁扶住。 宋书铭看了一眼胖叔叔,咬牙道:“好叫师太得知,其实,其实我叔叔爱慕方夫人已有数年,只是一来他和方大侠有些旧谊,二来方家日子也自富裕,贞洁孀妇岂肯轻易改嫁?以至我二叔情根深种,不可自拔,如今得知方家恶了知县,竟有机会娶得佳人,这才得意忘形,说出许多不堪之语。” 这小子口舌便给,三言两语,把所有不堪话语,都推到“粗人粗话”四个字上,别的一概不认。 灭劫师太一时无话可说,下意识看了自家徒弟。 叶孤鸿方才一直仰着头、背着手,好整以暇听那宋书铭百般解释,心中也不由暗暗点头:“这位武当少掌门,倒真是少年老成!他年纪虽小,心里却清清楚楚知道,惹不起灭劫,因此一副认打认罚姿态,但是相关罪过,却尽都轻轻推脱了,总不能不许人家有个粗人叔叔吧?” 眼见师父眼神望来,叶孤鸿冲师父一眨眼,走出一步,笑嘻嘻抱拳道:“宋师兄请了,小弟叶孤鸿,乃是家师新收的弟子。” 宋书铭连忙起身还礼:“原来是叶师弟当面!叶师弟小小年纪,掌法端的不凡,为兄方才便不分心,亦未必是你对手。” 叶孤鸿笑道:“掌法不算什么,小弟今日只有一言请教师兄,便是我方文、方武两位哥哥,缘何会和县太爷的儿子起了冲突?” “这个!”宋书铭不曾想叶孤鸿问的竟是这回事,一时踌躇。 叶孤鸿见他眼神阴晴不定,忽然眉毛一扬,正要开口,先把手一举:“且慢!忽然想起,我乃师弟,岂有质问师兄之理?” 笑眯眯回身来,冲着方夫人行个礼:“婶子,我文哥武哥出门,可有随他二人同去的小厮?叫个机灵的出来问话。” “好、好!”方夫人也不傻,叶孤鸿几句话一说,她便察觉出此事还有蹊跷,连忙令人入宅,叫了个小厮出来。 所叫那小厮也是一脸的鼻青脸肿,方夫人指着道:“这是牛小六,当日便是他陪着阿文、阿武去县里。小六,这位小哥儿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明白了么?” 牛小六连连点头,咽口吐沫,紧张兮兮望着叶孤鸿。 叶孤鸿笑嘻嘻问道:“小六哥,咱家两位公子,为啥会和县令的儿子有纷争?” 小六连忙道:“是、是听说那小子当街强抢民女、无恶不作,我家公子要行侠仗、仗义!” 叶孤鸿笑道:“那是你们亲眼看见了,还是听着谁说的?” 小六正要说话,忽然把眼一蹬,露出恍然神色,一扭头,看向宋胖子身后一个家丁:“方福!那天不正是你先大呼小叫,说县令公子强抢民女无恶不作,说开封有血性的汉子死完了,说你要会武功,定把这厮好好教训一番……” 那家丁大惊,满面惶然,摆手道:“别胡说,我没有,你乱说!” 叶孤鸿喝道:“好了!” 森然看向宋胖子:“宋二爷,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0039 三个交待,举家南迁 宋胖子自然不肯承认,小袖子一甩,满脸怒色:“小兄弟,你这不是说我故意坑害方家哥两么?我宋某虽是粗人,却不至于这般下作……” 叶孤鸿嗤的一笑,扭头不理会他,对灭劫道:“师父!虽说无巧不成书,但若太过巧合,只怕多系阴谋。这方福当是知道方家二位哥哥性情豪迈,故此百般相激,真实情况,只顾拷问这厮即可,他若不招,断其一足,再不招,废其双臂,还不招,取他性命。” 那方福听得心惊肉跳,大叫一声,扭身就要跑:“出家人草菅人命,我要去报官!” 灭劫在场,岂能容他走了? 纵身一跃,早将方福制住,冷笑道:“害了我家侄儿,便想走么?” 一记裙底腿扫出,方福惨叫一声,胫骨早折,灭绝双手一缠一绞,方福声嘶力竭长嚎,双臂其断。 叶孤鸿看得心惊肉跳,心道:我以为我已经够狠了,不料师父才是真狠,问都没问,便断其足、折其臂…… 这时才听得灭绝喝道:“为何要坑害方文方武?不说时,取你性命!” 方福惨叫道:“我招、我招,都是、是宋员外的意思,他早有心取方家这些良田,这几年方家两位少爷,又爱学人打抱不平,因此定下这条计策来,诱他们得罪县令,存身不得……” 宋胖子大惊,扑上来便要捂住方福的嘴,却吃灭劫一个耳光,抽的横空转体六七周,一张嘴,吐出半口大牙。 宋书铭大惊,连忙上前拦在胖子身前,高声道:“师太,师太,且看家父薄面。” 灭劫森然道:“你们叔侄勾结,害我亲人,还让我看你爹面子?呵呵,呵呵,你武当好大的脸!今日便是宋远桥本人在此,我也放他不过!” 宋胖子连连吐了几口血,只觉头痛欲裂,这才真正害怕起来,满嘴漏风道:“师太容禀,我这侄儿着实不知此事,我是看着方文方武连县令都敢得罪,着实有胆气,恰逢侄儿来探他娘,这才想让他引入武当,替他做个臂助。宋某向天发誓,他的确不知我此前设计,我也不敢什么都给他知道,不然万一传入我大哥耳中,他必不同我相干。” 灭劫听了一点头:“好!既然你这么说,贫尼只看张真人面上,不同伱侄子计较。只是冤有头、债有主,你害的我侄儿生死不知,今日贫尼要你以命相偿!” 叶孤鸿看得眼都瞪大了,心道我师父是真刚! 便听宋书铭呜哇一声,嚎啕大哭,拼命拦在他那胖叔身前,声嘶力竭叫道:“好商量,好商量!师太,贵我两派数代交情,莫为我叔叔一人而毁,师太,师太,此事还容我武当给个交待!” 灭劫冷笑道:“给個交待?”她看向叶孤鸿:“徒儿你说,他们能给什么交待?” “呃!”叶孤鸿没想到这事师父也要相问,脑中一转,伸出三只手指道:“这个胖员外连县令要三万银子都打听清楚了,多半在县里有人,第一个交待,自然是让他把方武哥哥弄出来。” “行!”“好、好!”宋书铭、胖员外齐声相应。 叶孤鸿道:“第二个交待,却要看婶子的意思。” 方夫人正看得瞠目结舌,忽听提到自己,连忙摆手道:“孩子,这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 叶孤鸿笑道:“婶子,请听小侄说,如今天下局面,渐渐崩坏,开封一带,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你们方家这些良田,如今有宋胖子看得眼馋,以后还不知有多少人看得动心哩。良善人家,守业艰难,与其到时候任人鱼肉,倒不如如今就走,随我师徒回川西,便在峨嵋山下嘉州一带,买田置地,重振宋家家业,这样也便于我师父看顾照拂。再者若是我两位仁兄不甘做个田舍郎,有我峨眉坐镇,或是开武馆、或是开镖局,都无不妥。” 他这一番话说出,灭劫先自点头,拉着方夫人手道:“嫂子!这是我派中第一个聪明的弟子,你莫看他小,想出来的主意,往往是极好的。如今大哥不在,你们随我去峨眉,别的不说,今天这样的事情,万万不会发生。” 方夫人也不由暗自心动,一方面是宋胖子这番狼子野心,着实吓坏了她,二来她两个儿子如今越发不服管教,眼见他们姑姑武艺这般高明,岂不是正好替她管了孩子? 忍不住道:“这孩子的点子果然极好,只是我家这些田产不少,轻易可卖不出去……” 叶孤鸿笑吟吟看向宋胖子:“这不就是他们要给的交待了么?员外,你心仪这些田地,这些田地果然也同你有缘,你看看,可算让你得偿所愿了。方家的田地,全卖给你了,明天记得拿钱来——” 他忽然把脸一虎:“我们也不占你便宜,只是这地该值多少,你买地的钱,便拿多少。” 宋书铭、胖员外对视一眼,胖员外把牙一咬:“好!便照当前市价,足斤足两给付!” 叶孤鸿伸出的三只手指,搬回了两只,把最后一直高竖的中指,在宋书铭眼前晃了晃:“宋师兄方才说,这事容武当给个交待!小弟窃想,宋师兄虽是武当三代弟子中的第一人,但武当七侠如日中天,宋师兄只怕还不能代表武当。因此第三个交待,便是请武当七侠中的任一位,拨冗来一趟峨眉山,向我师尊告知,张真人已知此事。” 宋书铭听罢双眼一瞪,满脸都是不甘之色。 要知宋远桥为人,颇有些迂腐气,方正古板,平日管束儿子极为严苛,因此宋书铭在他面前,素来不敢有一丝懈怠。 而每次下山回家探母,便是宋书铭难得的放松时刻,甚至会故意做些坏事,发泄平时积蓄的压力。 似他之所以怕此事闹大,很大程度上,也正是怕父亲得知自己跟着二叔胡闹,大加喝斥深知鞭打,因此一听叶孤鸿要确保张真人知道此事,下意识便不想答应。 叶孤鸿轻笑道:“宋大侠侠名远播,家人尚且如此,其他几侠也各有家族,却不知会否依托他们的威望身份作威作福?如果也是如此,那边真正有趣了,宋师兄,你说是武当七侠独自几人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做下的好事多呢,还是如你叔叔这样的家人,陷害梁山,强取豪夺,做下的坏事更多?这个答案小弟年轻,算计不出,想来若让张真人知晓,老人家定能好生处置。” 说着笑容一收:“总之,半年为期,武当无人来,小弟便只好亲自上武当,求见张真人去。” “好吧,都依师弟……”半晌,宋书铭如斗败公鸡一般,垂下了脑袋,有气无力叹道。 灭劫看着徒弟处理,只觉力度恰好,不多不少,也没恶了两派之间交情,不由心情大好,挽着嫂子进屋去了。 当天半夜,方武被人抬着送了回来,灭劫检查一番,只是皮肉之伤,和方文伤势差不多,也就不为己甚,星夜驱奔蹿入县城,把县太爷一家几口,杀得干干净净方回。 第二天下午,方胖子拍了家中管家,赶了数量骡车前来,将买地的八九万两银子,尽数运倒。 又过几日,待方文、方武伤势略好,方家遣散了不愿相随的家仆,只剩七八个忠仆,雇了五六辆大车,一家人跟着灭劫师徒,缓缓向南而去。 0040 借彼头颅,扬我门威 有道是:黄金白玉迷人眼,雪花银子照贼心! 灭劫师太师徒两个,带着娘家嫂子、侄儿,以及七八个下人,离了开封向南而行。 然而他们所赶几辆大车,车辙沉重,行家把眼一扫,便知是带了满满的钱财! 如今世道不宁,绿林昌盛,于打家劫舍的好汉们而言,区区几人,带这般多钱财上路,每走一步,都仿佛在对他们挑衅:“快来抢我啊笨蛋!” 加上灭劫也晓得钱财惹眼,小县城还敢进一进,稍大的城池她都远远绕着走,生怕和鞑子驻军起了纷争。 一路捡着荒僻路径而行,愈发给了绿林强人们可趁之机! 于是一路路人马杀出,做了灭劫剑下之鬼。 这些强盗最接近得手的一次,是某个副寨主悲愤飞出斧头,砍坏了一只箱子,滚落了一地金元宝。 要知宋胖子给付的地资,说是九万余两银子,其实里面不止有银子,也有不少金子、铜钱,各按兑换比例凑够数目。 灭劫师太出手狠辣,既来劫她,自然不留活口。 奈何嫂子宋氏却是個过惯踏实日子的,虽早知自家小姑子乃是“武林中人”,也以为不过和她亡夫一样,每日练武强身,再不济同方文、方武一般,经常同人厮打,也就是了,谁知竟是个出手便杀人、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初时一见,几乎唬丢了魂魄。 后来多看几次,没那么怕了,却又生出不忍,又是看着盗伙里有年纪小的,缺胳膊断腿的,心中不忍,凡来向灭劫求情,灭劫大咧咧的,嫂子既然求情,顺手也就放了。 这般一来二去,中州大地上一个消息便越传越广,不久整个河南绿林,已是人尽皆知—— 道是一个厉害尼姑,独自压着十万两黄金南行,豪言道谁能胜得她掌中剑,便可尽取黄金而去。 河南地面上许多年不曾有这番热闹,于是各大帮主、寨主、当家、总瓢把子,纷纷起了兴致,彼此呼朋唤友,下山的下山,出洞的出洞,从四面八方赶了过去。 于这些人而言,得不得金子姑且不论,单是这么一场难得一见的大热闹,难得的社交场合,岂能不来抛头露脸一番? 灭劫也不傻,一路上望见不时有快马呼啸而来,远远张一眼,复又呼啸而去,早知不妙,对宋夫人道:“嫂子,我们只怕成了众矢之的,盯上来的盗伙,显然非是一家。” 宋夫人吓了一跳,颤声道:“那怎生好?怎生是好?妹子,你武艺虽高,但你哥哥在世时常说,好汉不敌人多,要不我们把钱给了他们吧,保住大伙性命要紧。” 灭劫缓缓摇头,看着一边和方文、方武嘻嘻哈哈瞎扯的叶孤鸿,,问他道:“徒儿,中州盗贼群起而来,你说该如何应对?” 叶孤鸿正在和二方神吹海哨,声称他家家传金瓜锤本事,多半传承自梁山好汉“金钱豹子”汤隆…… 忽听师父叫他,顺口便道:“师父索性便打出峨眉掌门旗号嘛,峨眉掌门来接嫂子、侄儿回山照顾,岂不天经地义?识相的自会知机避让,不识相的……呵呵,师父,我峨眉建派以来,多仗祖师爷余威支撑门楣,如今正好借几百头颅,让江湖重新认识认识峨嵋派,岂不妙哉?” 灭劫听罢眼前一亮。 峨嵋派在她这一代,大猫小猫两三只,下一代又未长成,很少参与江湖大事件,所谓声名,果然全仰祖上余光。 叶孤鸿这个建议,真正说到了灭劫心坎里! “好!”这师太把腿一拍,仰头长笑:“你我师徒,便好生会一会中州群雄!” 方夫人和方文、方武茫然对视:怎么听上去我们这般多余? 他们此时所在地界,若按元朝舆图,乃是河南江北行省,汝宁府息州一带。 这一日,一家子人到了淮河畔,正要觅地过河,忽然几匹骏马奔来,马上跳下几个带兵刃的汉子,远远抱拳叫道:“师太,不必寻渡船,上下游百里之内,再无一艘船儿泊在北岸,若要过河,随我等略行几步,汝宁府三山六寨兄弟,已然搭好了浮桥,中州诸位寨主、当家,都在浮光山下恭候大驾。” 灭劫长眉一挑,冷笑道:“既然如此,前头引路!” 遂招呼众人,带着车队,跟着那几个汉子,往南走得七八里,果然望见一座浮桥,搭在河上,对面一座高山拔地而起,山脚下人如蚁列,东一簇西一簇,怕不有上千人之多! 灭劫赞道:“好山!不愧叫个东南第一峰!” 转头对叶孤鸿道:“徒儿你看,自开封向南八百里,皆是平原莽莽,直至这座浮光山,陡然拔起,拔地陡起,东坡居士诩其为‘东南第一峰’!” 她只说山,对山下那密密麻麻的人,却看也不看一眼。引路的一众汉子,面面相觑,心中均想:这尼姑好大气派! 叶孤鸿赞道:“好个浮光山,当真气势不凡。” 灭劫又道:“对了,此山出珉玉、黑石,可雕琢为黑白棋子,历代皆是贡物,你若想学下棋,回头为师替伱寻一副。” 方文听了喜道:“叶兄弟要学下棋么?我下得绝好一手围鹿棋,我来教你呀!” 方武亦道:“我也有几招不传之秘可以教你!” 宋夫人面红耳赤道:“你们那小孩子玩意,也好意思拿出来卖弄。” 原来围鹿棋乃是鞑子儿童的一种棋类游戏,棋盘为三角形,两人对弈,一方持一石子做鹿,另一方持七个木子做狗,开棋先摆好鹿,然后落狗,狗走一格,鹿走一格,鹿若跳过狗,狗便死了,但若两只狗横在面前,鹿便跳不过,只能别处移动,持狗者慢慢放狗,若是将鹿堵住不能动,便视为取胜,持鹿者若吃了两只狗,亦视为取胜。 叶孤鸿笑道:“婶子,围鹿棋也很好玩的。” 一行人说说笑笑,度过了浮桥,引他们前来的一众汉子,连忙从水里摸出绳索拽动,几下功夫,也不知这伙人怎么做的机关,便见浮桥尽数飘去了北岸。 灭劫笑道:“好生生断了贫尼退路,各位当家,这是要同贫尼演一出破釜沉舟么?” 便见山脚下一簇簇人马中,各自站出或一个、或三五个人来,显然是各势力的头面人物,这些人往前一直走到灭劫等对面三五丈之处,停下战成一排,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老者,一双眼几乎老得睁不开了,嗓子里仿佛压着一口痰,不爽不利说道:“小尼姑,我等中州好汉,乃是义盗风范!取财不取命,你只要把车子留下,你和这些人,我们悉数放了去。” 这老者话一说完,另一条大汉眼睛一瞪,叫道:“不行,别人可以走,这送宝尼姑却得留下,我要她还俗做、做我老婆!这些钱也得单独留出一份,做送宝尼姑的嫁妆!不然传扬出去,别人还道我们中州好汉赶尽杀绝,不够仗义哩!” 0041 问汝字号,不斩无名(为于胖虎盟主加更) 叶孤鸿看过多少江湖猛片? 当即一眼看穿,后来发声这个大汉,不单单要打他师父主意,更是要和那先说话的老者掰一掰手腕。 那老者代表众人划下道儿,显然是经过商量的。这大汉忽然当场炸刺,看似蛮横无脑,其实则是强势彰显了自家的地位! 这副嚣狂做派,实可谓之——中州“大D”! 大汉说得口沫飞溅,把扛在肩上的斩马刀重重往地面一拄,双手扶着刀柄,撇着嘴,一双小眼左顾右盼,傲然道:“我说完了,谁赞同,谁反对?” 灭劫冷然道:“中州好汉,看来心不大齐呀。” 大汉听见,哈哈怪笑:“听见没?老子媳妇还没过门,就看出我们人心不齐,要我说……” 不待他说出要如何,灭劫便道:“这位好汉,不知姓甚名谁,可有匪号?” 大汉话被打断,却不生气,上下打量灭劫,惊奇道:“小尼姑,你还真瞧上大爷了?也行呀,大爷平生依红偎翠,还真没娶过尼姑!你听着,大爷我叫呼延杰,江湖人称‘斩神刀’,乃是中州天马寨的大寨主!汝宁府三山六寨,如今便属我天马寨最威风……” 灭劫摇头笑道:“不必说了!只知姓名便好。贫尼法号灭劫,乃峨嵋派掌门,今日际会中州群雄,剑下不斩无名之辈。” 说罢跃下骡背,抽出清风剑,不紧不慢走向呼延杰。 “她是峨眉掌门!” “峨嵋派?掌门人这么年轻?” 群盗响起一片低呼,显然都没想到,这个押金而行的尼姑,竟然是天下有数大派之一的峨嵋派掌门人!一时间都有些乱了方寸。 “大家不要慌!” 先前那个眼都睁不开的老头,忽然高声叫道:“峨嵋掌门再厉害,她也是個人,须不是神仙!放着我三山六寨,上千兄弟在此,别说峨嵋派掌门,就是武当张真人来了,亦不能视我们为无物!” 先替自己人打了口气,老头又看向灭劫师太,高声道:“峨眉掌门大驾莅临中州,未能高接远迎,乃是我等不对。只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等绿林兄弟,原本吃得便是这口刀头饭!若是早知这是峨眉掌门的货物,那也罢了,只是如今人马都已召集聚起,小兄弟们满心等着要吃口肥的,我们这些当家的,如何肯让他们失望?倒是老朽说句公道话吧,今日这几车钱财,师太只需留下一半即可,剩下一半,算是我们兄弟对贵派祖师爷的一番敬重之意!” “一半?”呼延杰闻声怪叫:“徐老鬼,你这番敬意,也未免太重!” 那老头皱起眉道:“呼延,你这年轻后生,岂知当年峨眉祖师的种种壮举……” 灭劫淡淡插口:“你等不必争吵!我家祖师虽然了不起,但我峨嵋派却也不必靠先人余威庇护,你们想抢尽管来抢,但能赢贫尼掌中剑,莫说这些金银,性命任伱等取去何妨?” 说话间灭劫已走到呼延杰身前,手起一剑,直取对方咽喉。 呼延杰眼角一缩,怪叫道:“好快!” 当即往后一纵,飞出一腿狠狠踢在自己刀背上,他那刀原本刀刃朝外拄在地上,吃这一踢,呼的一下,自下而上反劈出去! 这一下连躲带攻,精彩至极,周围群盗看了,齐齐喝彩,无不觉得叹为观止! 灭劫脚下踏个四象步,轻轻一转身,避过斩马刀,抢至呼延杰身前,呼延杰还未曾落地,便被她以精妙步法抢入,心中大惊,怪叫一声,拧身硬抽刀,灭劫左掌截出,先断了他拧身之势,右剑轻轻一递,刺入呼延杰咽喉。 群盗喝彩之声未消,“斩神刀”尸骸已然落地,便仿佛躁动的鸡鸭被一把扯住了喉咙,顷刻间鸦雀无声。 灭劫看向那老头,微微一笑:“老丈如何称呼?” 老头愣愣道:“好说,老夫徐金龙,江湖朋友称我一声‘鬼龙’。” 灭劫笑道:“好!” 身形一晃,转到徐金龙身前,左掌右剑齐出,徐金龙大惊,叫道:“有话好说!”一面出手抵挡。 然而灭劫攻势如潮,眨眼间便攻出七八招去,奋力一掌拍开徐金龙功架,转身一剑抹过他喉头。 看也不看便走到下一人身前,点头道:“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肝胆俱裂,忽想起灭劫所说“不斩无名之辈”,连忙摇头陪笑道:“我、在下只是无名鼠辈……” 灭劫看他一眼,果然离开,走向另外一人:“不知阁下又是哪位豪杰?” 那人满面虬髯,大怒道:“小尼姑,你当俺怕你不成?听好了,人称俺‘一刀断岳’钱正罡!看刀!” 说罢大吼一声,一刀力劈华山,抢先使出,灭劫侧身让过,顺手一剑刺入颈侧。 如此问一人,杀一人,余者又惊又怒,剩下八个汉子,齐声自报名号,分从四面杀上。 灭劫以一敌八,剑光璀璨,若雪纷飞,斗到酣处,忽然清啸一声,立定脚步不动,全凭一口剑,便将四面八方诸般攻击尽数挡下! 这时先前那自称无名鼠辈被灭劫放过的汉子,眼珠一转,小碎步绕开战团,把手一招:“峨眉掌门吃众当家困住了,兄弟们,随我去捉了其他人,逼这尼姑投降!” 那千余喽啰,自然不乏悍勇之辈,当即有数百人涌出,便随“无名鼠辈”冲向车队,宋夫人惊叫道:“这怎生好!” 方文、方武一迭声大叫:“哇呀呀呀呀,抬我兄弟金瓜锤来!” 叶孤鸿嘻嘻一笑,翻身下马,抽出汝阳王府赠他的二尺利剑,快步迎将上来。 那“无名鼠辈”手持朴刀,冲在头一个,见叶孤鸿人小剑短,心中暗道:“我这口刀,学的乃是当年梁山好汉戴宗的杀法,这个小子纵是名门大派弟子,这般小小年纪,又有什么真才实学?我拿下他,去逼贼尼投降!” 打定主意,大喝一声,举刀横劈,这却是个虚招,关键在他后续一记踢腿,要趁叶孤鸿慌忙避让,一脚踢翻,然后一鼓成擒。 他哪知叶孤鸿这些天把紫芝当茶喝,一身内力,实打实的有两年火候,这还不是一般的内功,而是正经的上乘功法峨眉九阳功,此刻见对方拦腰劈来,不躲不闪,径直一跃三尺来高,凌空一剑,自额头扎入,脑后没出,当即要了性命。 后面一众喽啰,见这位当家一个照面便死在叶孤鸿手上,前扑之势齐齐一停,叶孤鸿哈哈一笑,足不点地卷入人群,一套越女剑,施展的淋漓尽致! 要知这套越女剑,来历其实不浅! 当初吴越结仇,吴国有大将伍子胥,秉承孙武遗策,所练士兵精锐无比,越军难敌,勾践因此烦恼,幸好忠臣范蠡长了一张俊脸,引来一个剑法如神的美貌少女,越军三千剑士,只得这少女剑影一丝,便从此横扫天下,这门剑法,也因此在军中流传。 到了多年之后,有位武术名家,觉得此剑斩将刺马、撞阵杀敌,固然不凡,但若是江湖争斗,却嫌不够轻灵,于是据其本旨,又加创新,这便是后来的越女剑。 叶孤鸿自穿越后,天赋高绝,学了此剑未久,便深深感受到这剑法的潜力,因此不断琢磨钻研,灭劫几次欲传授他新的武功,都被婉言谢绝,到了如今,他不仅能施展出灭劫所传的越女剑,更能把之前那位高手所作的创新尽数分辨、摘除,使出军中流传的杀伐版本。 这套剑法,虽不如经改创后变化多端,却是直来直往、凌厉使用,以之虐菜,效率倍增,几个呼吸间,已杀翻三十余喽啰! 宋夫人几乎惊得呆了:她以习惯了自家小姑子动辄变身修罗,却不曾料到,平素一副乖宝宝模样的叶孤鸿,竟然也能如妖魔般肆意收割人命! 方文、方武则羡慕的口水都滴了下来,兄弟二人嘀嘀咕咕,决定给这个新结交的小兄弟,送上一个“铁剑妖童”的雅号。 师徒二人,正自大开杀戒,忽听有人大喝道:“哼,汝宁府三山六寨好大的脸面,凭你们几张狗皮膏药,也敢号称中州群雄?如今被人一口剑挑了,岂不是把我们中州绿林的脸面尽数丢了?” 0042 血海观音,魔剑金童 这一声大喝,声浪滚滚如潮,显然来人内力着实了得。 此时同灭劫对战八人,已吃她杀了六个,只剩孪生兄弟二人,一使左手刀,一使右手刀,仗着彼此心意相通,勉强还在支撑。 那人又喝道:“灭劫师太,你一人一剑,挑了汝宁府三山六寨十位寨主、当家,威风已然足够,‘左右双凶’素无大恶,看和尚面上,饶他兄弟一回如何?” 灭劫冷笑道:“既无大恶,如何叫做‘双凶’?贫尼要杀谁,不杀谁,又岂轮得着你管?藏头露尾之辈,若要挡我,且现身来!” 说罢,手下剑法又快三分。 那人怒道:“你道我阻不得你么!” 便听风声劲鼓,林叶惊飞,片刻间,一人从浮光山山脚林木间掠出,却是个三十余岁的黑衣和尚,身形瘦高,眉浓眼大,神气极为豪迈。 这和尚掠出林子,足不点地般扑向灭劫,双掌此起彼伏攻来,掌势如云,声威浩大。 灭劫眼见来者当真不凡,不敢轻敌,望后一跃,避开对方锋锐,随即复又扑回,手中长剑,光华大绽,顿时将对方笼罩在剑影里。 那黑衣和尚一心要救“左右双凶”,因此甫一出手,便是全力,浑不知灭劫性情古怪,杀不杀什么‘左右双凶’只是一念之间,轻易便自放弃,黑衣和尚大招放空,灭劫随即反扑,正卡在他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点上,顿时便落了下风。 黑衣和尚咬牙抵挡十余合,吃灭劫快剑相逼,一口气始终回不上来,急得叫道:“你兄弟二人,还不快来助我?只消挡他片刻,中州各府豪杰,便要齐至此地!” 然而左右双凶方才险些死在灭劫剑下,早已杀破了胆,此刻哪里还敢上前? 这兄弟二人也是狠的,对视一眼,心意相通,齐声狞喝道:“三山六寨兄弟们何在?谁能砍这贼尼一刀,刺这贼尼一枪,我兄弟二人指天为誓,同他结为生死兄弟,劫下财货,单独分他一万金子!” 黑衣和尚心中一震,惊呼道:“不可!” 然而哪里来得及?这真正是财帛动人心! 那各家的喽罗们闻言,眼珠子都红了! 方才他们看灭劫放手大杀他们的寨主、当家,只觉这尼姑仿佛比猛虎巨蛇还要可怖,然而此刻再看,哪还有什么猛虎巨蛇?分明是一座金山! 一时之间,这些喽罗满面都是狰狞、贪婪,发疯一般狂冲向灭劫。 灭劫冷笑一声,长剑洒出道道光幕,杀人如割草一般。 这些喽罗,虽然见过血腥,但毕竟不是真正战卒,乱哄哄一拥而上,连灭劫影子都难摸着。 灭劫身法展开,浑如鬼魅一般,忽焉在前,忽焉在后,一剑出手,必杀一人,出剑又快,杀人愈多,一道道扬起的血幕尚不及落下,新的一道道血幕又已飙起。 一时之间,空中鲜血横飞,接二连三的尸骸不断倒地,灭劫青袍长剑,出没其中,面色淡然,甚至隐隐流露出一丝庄严宝相。 那和尚打个寒战,怒喝道:“灭劫师太,他们不是鞑子!他们亦是汉人,你如何竟下得这般毒手?” 说起来这和尚也是杀人如麻之辈,灭劫若是杀個十余人、数十人,他全然都不放在眼中,但是灭劫剑随身走,杀人便如割草一般,不大工夫,地上伏尸已逾二百,血流如河,而灭劫丝毫没有手软之态,真正把和尚惊得呆了。 灭劫神色不变,淡淡道:“贪婪狂妄之辈,死尽亦不足惜!这些人若不想杀贫尼,如何会死在贫尼剑下?再说汉人又如何?鞑子该杀,是因为鞑子做了坏事,难道做坏事的汉人,便不该杀了么?” 她这一番话,隐隐流露出着些因果相报、众生平等的禅机,和尚本要拼死上前缠住她,但话音入耳,心头一震,竟是不由痴住了。 这时忽听左右双凶大骂之声,黑衣和尚扭头看去,却见那二人带了数十个心腹,趁机去抢夺大车,却被一个小小孩子拦住,一口二尺剑,使得精湛无比,左右二凶刀都舞成了两团光,兀自难进一步。 又过不知多久,忽然一声号角呜呜吹响! 灭劫师太眉头微皱,凝步望去,却见三十一伙,五十一队,无数人马从浮光山左右开出,来到山脚下扎住,其势源源不绝。 她这里一停,一干侥幸未死的喽啰如逢大赦,齐刷刷打个冷战,看着遍布四下的尸体,感受着被血水浸透的鞋袜,胆子大些的丢了兵器,鬼叫着四下逃生,胆子小些的,就势软倒在尸山血海中,浑身克制不住的剧颤。 灭劫快步回身,一剑一个,将同叶孤鸿恶斗的左右双凶刺死,伸手拉住因剧斗而喘息不止的徒弟,暗暗传去一道内力,替他调理气机。 师徒二人并肩立在车队前五六丈的距离,都是一身血染,神态却格外淡然 新来众人中,二三十个首脑模样人物走出,持着各种兵刃,纷纷走到那黑衣和尚身后,面露惊骇地打量着眼前场景,以及行若无事的一对师徒。 灭劫下巴微扬,淡淡道:“贫尼峨眉山掌门人,灭劫师太是也!携我爱徒叶孤鸿,特意前往开封,接我俗家的嫂子、侄儿去峨眉左近定居,沿途宵小无数,见钱眼开,徒送性命,伱们这些人,也是为此而来的么?” 一个手持铁棍的大汉喝道:“我等听说有个尼姑带了十万黄金,不料竟是峨眉掌门。若是早知道,无论如何也要卖你峨眉一个面子。” 灭劫摇头道:“我峨嵋的面子,不需要别人卖,只靠自己挣。十万黄金乃是谣言,十万白银,倒也差不多,你若想要,胜了我掌中宝剑,只顾拿走。” 那大汉神情微动,黑衣和尚一惊,发怒道:“胡老二,这位师太,我尚且不是对手,你多大本事,敢去讨死?会宁府三山六寨,十二位寨主、当家,死在她一人之手……” “错了!”灭劫忽然一皱眉,回身在地上尸体里找了找,弯腰提起一具尸体:“这个人,乃是我徒儿所杀,我只杀了十一个罢了。” 便听对面传来一阵嘈杂:“真的假的?这小孩儿杀了‘邪心眼’王基?”“扯吧,王基那刀法,我见了尚且喝彩,岂会败给一个小孩儿?必是这尼姑要替徒弟扬名……” 黑衣和尚喝道:“胡扯什么!堂堂峨眉掌门,自然言出如山,方才峨眉这位小弟子,和‘左右双凶’恶斗三十余合,是和尚我亲眼所见!这般武艺,杀不得区区王基么?” 这和尚威望显然甚高,话一出口,再无怀疑,众人都惊叹道:“峨嵋派一向少在江湖行走,不料武功这般了得?”亦有人不乐道:“号称名门正派,杀性却比我们还重!这对师徒,一个血海观音,一个魔剑金童,哪里还有正道人士的样子?” 众人议论纷纷,都没料到此役之后,短短时间,这人随口说出的两个绰号,便传得江湖皆知。 那黑衣和尚看看左右,喝道:“都不要争吵了,待我和尚来同峨眉掌门攀谈几句!” 灭劫道:“你这厮看来人面倒广,且说说姓甚名谁,贫尼剑下,不杀无名之鬼。” 一言既出,方才侥幸逃生的数百喽啰,望着眼前死在地上的几百人,齐齐露出悲愤的目光: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师太连鬼都骗!我们这些无名之辈,方才你杀来手软了不曾? 0043 莹玉和尚,大周公主 那黑衣和尚见灭劫动问,抱拳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和尚姓彭,名讳上莹下玉,江湖上朋友,都称我一声彭和尚!” 灭劫一听,微微色变,诧异道:“你便是彭和尚?你不是做了大周国的国师,在江西辅佐周子旺造元廷的反么,如何竟出现在此处?” 彭和尚摇头叹息,自嘲道:“不怕师太见笑,姓彭的本事不济,没能挡住鞑子的骄兵悍将,几个月前,大周国已成昨日云烟。吾徒周子旺战死,我这没能耐的和尚,带着他刚出生的小女儿,好容易杀出重围,汇合了次徒况普天,辗转逃至淮西,正准备联络豪杰,再次起义!” 灭劫神色一黯,喃喃道:“这般快便失败了吗?哎,真是皇天偏佑恶人。” 彭和尚摇头叹道:“我等自己无能,不敢抱怨老天。说实话,若是单打独斗,我等谁也不惧鞑子,只是战阵冲杀,又不同江湖打斗,和尚我费尽全力所练兵马,做到令行禁止,已是为难,同鞑子铁骑对面交锋,着实不是对手。不过……” 他忽现振奋神色,一指那持铁棍的大汉:“这位乃是胡老二,他嫡亲大哥,乃是‘铁棍猿王’胡闰儿,师太可听说过么?” 灭劫神情一凛,庄肃道:“前岁二月,‘棒胡’率陈州好汉数百人,烧衙杀官,转战一年有余,被元军以数十倍兵力伏击,壮烈战死,乃我中原武林中一等一的好男儿,贫尼岂敢不识?只恨缘浅,不得当面拜会。” 铁棍大汉胡老二闻言,双眼一红,抱拳大叫:“家兄在天有灵,听得峨眉掌门这般评价,必然引以为荣。” 他把头一扭,恶狠狠对一众中州豪杰吼道:“峨嵋派的师太看得起我大哥,就是看得起我,谁敢抢他们的钱财,便是同我胡老二为难。” 彭和尚笑道:“师太你看,‘棒胡’虽然战死,他的铁棍,如今却有他弟弟接在手中,再有轱辘李、胡山花、张铁柱、李扒头、项甲……” 他说及一人,便由一名寨主、帮主模样的汉子,傲然挺胸,向前走出一步,片刻间,走出十余人来,皆是神情精悍,目光炯炯的汉子。 彭和尚道:“这些兄弟,都曾随棒胡同鞑子周旋苦战,乃是中州武林中顶天立地人物,因此和尚我辗转奔来,便是要会合此处诸位,伺机再起。” 灭劫奇道:“这一次,你就有把握了对付鞑子的铁骑了?” 彭和尚摇头:“没有。这一次,说不定连我也会战死,但即使如此,自会有后来人再次起兵。唐朝有位大诗人写过一句诗,和尚我很是喜欢: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等屡败屡战,定能越挫越勇,直至有一日强过鞑子!” 灭劫师太不由动容,点头道:“好一个春风吹又生!有此心志,难怪你彭和尚到处受人推崇。” 彭和尚大笑道:“得峨眉掌门一赞,彭某堪慰平生。” 她夸赞了彭和尚一句,忽然念头一转,又皱眉道:“咦!这般说来,你彭和尚龙浅淮西,待时而起,却忽然跑来挡住贫尼,莫非是听闻贫尼带了十万金子,遂要取这批钱财充作军资?” 彭和尚大笑:“我若说全无此意,乃是当面撒谎。不过也非全然为此——听说师太剑下无情,走一路,杀一路,而死在师太剑下这些汉子,他日未尝不能和鞑子对阵疆场,和尚不忍他们枉死在自家人手里,故此邀约中州群雄前来劝解,不料本事太过有限,汝宁府三山六寨这些当家,竟是一位都不曾救得。” 灭劫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叹气道:“彭和尚,伱有胆有识,敢造鞑子的反,贫尼佩服你是条好汉!只是这一桩事上,贫尼和你道不相同。在你看来,只要肯随你杀鞑子,便是恶人强盗,也可赦他罪过,贫尼却是不以为然!” 她双眼微瞪,神光四射,扫向众人:“狗鞑子占我山河,害我百姓,人人得而诛之,此乃我辈汉人本分。难道你们杀了鞑子,你们就高人一等起来?因此强夺民财,竟也觉得理所当然?那你们在我心中,和鞑子别无二致,都是害民之贼!” 彭和尚道:“师太,事分轻重缓急,如今驱除鞑子,才是重要紧急之事。” 灭劫摇头道:“人只一条命,吃鞑子害死也是一死,吃强盗害死也是一死,你对那些被害枉死的百姓去说说,什么叫他娘的轻重缓急。” 彭和尚急道:“然而总是鞑子害死的人更多吧?” 灭劫眼皮一翻,不屑道:“你数过?” 彭和尚张口结舌,无话应对。 灭劫又道:“如今鞑子虽然占了天下,但论人数,汉人远远多于鞑子,若是汉人尚且要害汉人,被害的凭什么要同害他的一起去杀鞑子?” 彭和尚心中一震,思忖半晌,缓缓点头道:“师太这话,颇有见地,和尚受教了。” 灭劫摇头道:“你是当世有名豪杰,贫尼无意要教诲谁,也没这等本事。只是你有你的见地,贫尼亦有贫尼主张。便似我所带这些财物,有人自信赢得了贫尼这口剑,连钱财带贫尼性命,尽管取去无妨,若胜不得吾剑,便把性命留在剑下,这便是绿林强盗们的公平了!你众人以为然否?” 她这句话不问彭和尚,而是看向其余人,胡老二、轱辘李、张铁柱等一众汉子,齐齐点头道:“不错,既然吃刀口饭,技不如人被杀,天经地义。” 灭劫点点头,这才看向彭和尚道:“可是你们来抢银子时,记得自己是强盗,吃我杀败了,要取你们这些强盗狗命时,你们却叫起撞天屈,说你们异日是要反元杀鞑子的,怪我不该和你们这些仁人志士为难——这等行径,是不是比强盗还不要脸?” 叶孤鸿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师父这番话,说得真是再好不过!再清楚也没有。” 彭和尚老脸一黑,垂头半晌,抱拳道:“和尚的理,没有师太的理大。” 灭劫笑道:“可是江湖之中往往不讲理,谁拳头大才是道理。” 彭和尚仰天叹道:“坏便坏在这里,道理不及你大,拳头亦不及你大!峨眉掌门,果然了得!” 说着抱拳道:“和尚今日总算见识了真正大派风采,果然非同凡响,让和尚心中好生佩服!师太,你这些钱财,自然无人敢打主意,所杀这些朋友,也只好死了白死,只是和尚好歹赶来一遭,还有一桩为难事情相求,想请师太卖和尚一个小小的薄面。” 灭劫奇道:“你身边云集了这般多好汉,什么事情办不成,有需贫尼借力处?” 彭和尚苦笑道:“此事当真非师太不可。”扭头和一個汉子嘱咐一句,那汉子飞奔去了,不多时回来,赶着小小一架驴车,车上一个白白胖胖的少妇,手里抱着小小一个婴儿。 彭和尚抱起婴儿,面露爱怜之色,走到灭劫身前道:“这个女孩儿,乃是子旺的遗孤,我虽找了个奶妈喂养她,却没时间好好抚育教诲她,何况我等做得都是掉脑袋的事业,带着个小孩子,着实多有不便,今日有缘邂逅师太,人品武功,俱是当时罕见得高明,和尚我忍不住便想,若能将这孩子托付在师太手中,让她得受峨嵋派庇佑、管教,和尚他日战死,地下也有脸见她父亲,说一声不负所托。” 说罢单膝一跪,捧起那女婴道:“还请师太成全!” 彭和尚武艺虽然不及灭劫,但这几年四下煽动反元,江湖上名声极大,如今为了安顿故人遗孤,说跪就跪,灭劫本是豪侠心性,岂不动容? 当即抱过孩子,点头道:“好!冲你这番义气,这个孩子,以后便是我峨眉弟子!” 彭和尚闻言,喜形于色,周老二等人亦是齐声大笑。 叶孤鸿凑过去看这女婴,面色肥白,眉目清秀,小小年纪,已看得出美人之质,不由笑道:“我这师妹叫做什么名字?” 彭和尚一愣:“名字?倒是有个乳名,唤作臭妮,大名还不及取哩。” 灭劫道:“她是你一手抱着,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当由你替她起个名字,将来大了些,贫尼告知身世,也是一个念想。” 彭和尚闻言连连点头,皱起眉毛苦思冥想,口中喃喃自语道:“……衡兰芷若,芎藭昌蒲,茳蓠麋芜……有了!” 他忽然把腿一拍:“这孩子,便叫周茳蓠好了。” 0044 新收佳徒,又遇故人 “茳蓠?茳蓠!”灭劫师太念了两声,点一点头,晃了晃婴儿,哄道:“徒儿,你以后便叫周茳蓠了,喜不喜欢哇?” 那女婴撅了撅嘴,哇的大哭起来。 灭劫师太满腔欢喜,顿觉扫兴,耐着性子哄了两下,哭声越发大了,耐心顿时耗尽,皱眉道:“咦?这个孩子,莫非和我峨眉无缘?” 叶孤鸿哭笑不得,灭劫抱孩子的姿势,跟抱狗差不多,双手插着孩子腋下,捧在自己面前,偏偏还要晃她,那小婴儿的脖子都是软的,吃她一晃,头都要飞了,岂有不大哭特哭之理? 连忙伸手接过来道:“师父,我来抱着师妹吧。” 他前世资讯发达,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也曾被单位少妇悉心教导过怎样抱孩子,这一上手,顿时显出不同: 那小婴儿的头颈枕靠在左臂弯上,左掌顺势托住了小屁股,一只手便把孩子抱得舒舒服服,右手便取根小灵芝,做玩具逗着婴儿玩耍。 那女婴几乎立刻便不哭了,嘻嘻哈哈笑起来,还要抬手去抓灵芝。 “哎呀!”彭和尚看的眉飞色舞,拍着叶孤鸿道:“小兄弟,不料你这当师兄的,倒是和这孩子有缘,将来在山上,请你多多看顾她,你这小师妹比你也小不了几岁,说不定将来长大,还成了你媳妇儿哩。” 灭劫越发觉得这女婴和峨眉无缘。 彭和尚又招手,唤先前抱着女婴白胖少妇来到近前:“师太,此女亦是可怜人,其夫家本是当地富庶人家,素好行善,因不肯配合县太爷剥削地方,被那狗官寻个由头害了全家,我等兄弟听说赶去救人时迟了一步,可怜一家十余口,只她一个得活,恰好请她给孩子做個奶妈。” 灭劫对女子道:“峨眉山乃是荒僻所在,伱愿意去么?” 那女子连连点头道:“越荒僻处,鞑子越少,民女愿意!” 灭劫释怀道:“罢了,你既肯去,路上这孩子还是由你关照。” 彭和尚此行虽没得甚钱财,却把周子旺的遗孤安排妥善,也算心满意足,拜别了灭劫,带着众头目呼啸而去。 灭劫亦不停留,领了车队前行,两三日后,渡过潢河,复行数日,进入大别山山脉。 此山脉东西纵横,横跨数省,莫说如今,便是往年太平盛世,也有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山贼。 然而几日以来,浮光山一战,前后经过已然传出,血海观音四字,端的能止小儿夜啼,哪个大王活得腻歪了,敢去面前讨死? 因此这浩荡大山,熊藏虎匿,豺狼远游,众人波澜不惊便穿了过来。 这一日,车队来到大别山脚下的罗田县,方自山路中出来,远远见几个精瘦汉子跳起身,飞一般跑了。 灭劫冷笑道:“才太平几天,又有蹊跷生出。看来这大别山太高,把山那面的血腥味,尽数都遮住了。” 这时方文、方武两个伤势已然大好,兄弟两闻言,各自骑匹骡子,抄起一条金瓜锤在手,左摩右转的盘弄,一面把手抄着不存在的络腮胡须,一面龇牙咧嘴叫道:“姑姑休怕,任他千军万马来,侄儿两个在此,定保姑姑无事!” 他两个先前伤重时,灭劫看这两个侄儿,倒还觉得可爱,后来随着伤势好转,两个废话越来越多,尤其是爱缠着叶孤鸿讲古,如今灭劫见了二人就烦,呵斥道:“滚回去。” 两兄弟垂头丧气道:“谨遵将令!”倒拖着锤子,下骡上车,一左一右坐在宋夫人身后鼓气。 叶孤鸿笑道:“二位兄台何必沮丧?我师父是怕你们受伤,一番好意,不可不知。” 方文看看左右,低声道:“我三个前番不是推演明白了嘛!俺们老方家这金瓜锤法,初现于汉末北海大将武安国,后传于梁山好汉金钱豹子汤隆,天妒神技,一向不曾真正发迹,如今机缘巧合,传到我们哥三个手上,定要让世人知道这锤法厉害!如今你师父我姑姑不给我们出战,等会儿有机会,你施展锤法,敲死几个人,让我兄弟过过干瘾也好。” 原来这兄弟二人很是实诚,和叶孤鸿一见如故之下,毫无戒备心理,拉着他搬文弄武,不知不觉,居然把自家的锤法尽数教给了叶孤鸿! 好在方夫人不是小肚鸡肠的,眼见自家两个孩子和叶孤鸿亲热,又是自己小姑的爱徒,也自不为己甚。灭劫师太则更是无所谓,她家这路锤法,她自己都不大瞧得上,叶孤鸿肯学她还巴不得哩。 方武连连点头:“不错,兄弟,今天全看你发市!”说罢双手托着自己锤子,郑重递去。 叶孤鸿无奈,顺势接在手里,笑道:“好,若有敌人,我便用方家锤打他!” 话音未落,马蹄震地,远远见得几匹高大战马,自县城中席卷而出,叶孤鸿一愣,连忙奔到灭劫身旁:“师父,看来是鞑子的骑兵!” 灭劫看了片刻,摇头:“不像!骑术不够精湛。呵呵,随他是谁,兵来将挡罢了!” 说话间奔马已近,居中一匹马上,一人高叫道:“师太,晚辈徐寿辉在此恭候多日,孤鸿兄弟,你可想死为兄啦。” 灭迹、叶孤鸿对望一眼,都露出意外惊喜神色,叶孤鸿一挟骡腹冲出队去,口中叫道:“徐寿辉,徐大哥,你如何跑到这里来了?” “我如何来了?”徐寿辉哈哈哈大笑:“我老徐家的祖宅,正是在这蕲州罗田县,前番惹了鞑子,我爹便令兄弟们退入湖中,又令我回家养伤,这几日养得伤好,正要回去帮父亲的忙,听见令师徒在浮光山,做出好大声势,我师父说你们多半要经罗田而来,因此我令城中闲汉,每日在这山口守着,若见了有出家人,便立刻来通知我。” 他一边说,一边跳下马,先向灭劫行了礼,又抱了抱叶孤鸿,好生亲热。 随即指着身后马上一人道:“师太,兄弟,这位便是我的师父邹先生。” 叶孤鸿看去,只见那人三十五六年级,八字眉,络腮胡,神情疏朗,便听灭劫道:“阁下便是龙尾剑仙?” 那人道:“朋友们谬赞罢了,在下邹普胜,算命、打铁为生,师承彭莹玉大师。” 灭劫奇道:“彭和尚我数日前才会过,他的年纪,似乎还没你大哩。况且你一身全真剑法,难道是同彭和尚学的?” 邹普胜摇头笑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我这身武艺另有师承,至于拜入彭师门下,是近年之事,我同他所学,更多是领兵作战、反抗蒙元的大学问。” 徐寿辉插口道:“师父,上次要不是师太点破,我还不知道你传我的竟是全真剑法哩。” 邹普胜闻言,摇头苦笑,叶孤鸿和师父对视一眼,都生出好奇之心。 0045 佛道之争,勇怯之别 邹普胜将全真剑法传授徐寿辉,却告诉他这叫斩胡剑法。 徐寿辉施展出来,吃灭劫师太一眼看破,点出此乃长春真人丘处机一脉的剑法。 徐寿辉回得罗田后,心中疑惑,几番询问,都被邹普胜避开不提。 今日当着灭劫等人再次提起,邹普胜只得道出苦衷:“此事详情,师太只怕不知,如今谁若练了全真教功夫,那么除非为朝廷效力,不然便似过街老鼠一般,不仅为鞑子不容,少林一脉见了,也决计不肯放过。” 灭劫听了大奇:“全真、少林,都是正派中得翘楚,如何彼此竟会生出嫌隙来?” 邹普胜叹息道:“一个门派,规模小些,还能有掌门人来做主,待发展到全真或是少林这般规模,便只能不断壮大、排除异己,掌门人若是不愿,门派之内的势力,便要把他踏翻,也轮不到他做这掌门人了。” 灭劫身为峨眉掌门,对这种话题,天然便感兴趣,只是邹普胜的话语,她全然不解,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全真教内讧?竟背反了邱祖师不成?” 邹普胜知她想岔了,摆手道:“师太莫急,且听在下说来——” 他想了想,缓缓说道:“一百余年前,成吉思汗在世之时,欲见长春真人,真人携十二真传弟子,跋涉万里,于大雪山八鲁湾行宫觐见成吉思汗,是为‘龙马之会’!真人劝以去暴止杀之道,讲授养生延寿之法,成吉思汗大悦,于大都建长春宫,请邱祖师管理天下道教。全真一派,有此而及全盛!” 灭劫双眉紧锁,神色不悦,不发一言。 邹普胜继续道:“然而天下之事,盛极必衰,譬如人性,得意之日,多是忘形之时。全真声势这般大涨,教中许多道人不免日益狂妄,四下里抢占名山,霸夺佛田,都改为道庵教产,一开始还只对荒废佛寺下手,后来连有主佛寺竟也抢夺,惹来禅林群怒,有那少林高僧福裕禅师,径去求见蒙哥大汗,发起第一次佛道之辩,蒙哥汗及诸多吐蕃法师亲任裁判,福裕和尚口吐莲花,咄咄逼人,全真教时任教主李志应对不利,蒙哥裁决佛教取胜,令全真退还佛寺、重修佛像,并强令全真有名道士十余人,当场剃度做了和尚。” 灭劫讶然道:“我说昔日偌大全真教,怎地忽然间近乎绝迹于江湖,原来竟都是朝堂上的讲究!若不是邹先生提及,贫尼哪里得知?” 邹普胜又道:“还不止哩,后来佛道之辩,又连续进行了两次,前后三场,皆是全真大败,最终忽必烈大汗裁定,道教不仅要悉数退出所占寺庙,更要焚毁‘老子化胡经’、‘老子八十一化图’等等伪作,自此全真教在官面上受元廷藐视,在江湖上被少林逼迫,生恐全真死灰复燃,以至于我等弟子,也都不敢再显露师承来历。” 灭劫叹道:“这些惊天动地大事,贫尼竟然一概不知。只是少林乃是正道领袖,这般一来,岂不是公然和元廷拉上了交情?” 邹普胜仰头大笑,良久方道:“师太,福裕和尚做了大元国师,自此人起,少林历代方丈,都算是元廷的命官,这一点师太莫不知?” 灭劫这一下,是真正的大惊失色,愣了半晌,才呆呆摇头道:“贫尼自接任掌门,把武艺修至大成,近年方才入得江湖走动,这些事情如何知晓?可是少林方丈……竟然是元廷的官儿么?” 邹普胜冷笑道:“自古以来历朝历代,若论对少林寺施恩之厚,再无堪比元廷者,大和尚们心怀感激之下,自然也觉得蒙元本该是天命之主,元廷更乐得有人替他吹法螺、站根脚,岂不正是不谋而合?” 灭劫师太闻言,额头上忽然冒出一层冷汗来。 邹普胜又补充道:“这几年少林高僧在江湖行侠,所斩杀或捉了送官的所谓江洋大盗,其中至少一半以上,都是各地义军中的成名好手。” 叶孤鸿在一旁听了良久,此刻慢悠悠插口:“师父,徒儿说句话儿,其实若说要抗元,我们这些名门正派,归根结底,决然没彭和尚那些好汉来的坚决。” 灭劫师太皱眉道:“此话从何说起?” 叶孤鸿叹口气道:“因为咱们有根基啊!师父,且不说峨眉,咱们说武当,武当七侠这些年名头好大,行侠仗义之举定然不少,其中必有许多时候,是在和鞑子为难。但是师父你想,即便强如武当派,他敢公然打出反元的旗子么?只怕今天打出,明天武当山就被鞑子铁骑踏平了!” 灭劫大怒道:“踏平便踏平!他们怕被元廷踏平,我峨眉却不怕!人生在世,谁能无死?便是门派也是一般吗,百年之前,世间何曾有什么峨嵋派?大家同鞑子轰轰烈烈做上一场,便是满门败亡,又有什么打紧?那彭和尚不是说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华夏名山万千,鞑子当真便能一一踏平么?” 叶孤鸿只觉肝肠之中,一道热气腾地升起,便连体内气劲运转,似乎也陡然加快。 忍不住腰杆一挺,高声道:“掌门人有这番肝胆!我峨眉派理应大兴!” 邹普胜亦被灭劫豪情慑服,抱拳道:“今日邹某真正见识了峨眉掌门的气概!佩服、佩服!” 灭劫喝道:“分内之事,哪里值得佩服!哼,且待贫尼回归门派,好好合计一番,好歹同鞑子们做上一场。” 说罢便催促上路,徐寿辉连忙道:“师太莫急,晚辈特意等在此处,正是为了捎带你们一程。” 眼见灭劫急欲归去,他便令人去开动了船只,众人就县城旁的义水马头上船,直驶入巴水,再入长j江,继而沿江而下,直抵鄱阳湖,区区两三日,便到了吴城镇。 鄱阳帮帮主徐大力得知,连忙赶来招待,但是灭劫归心似箭,将他嫂子、侄儿众人,托付徐大力照看,自己则带了叶孤鸿,赶一辆空车,径自去晓月庵接徒弟。 他师徒二人这一去一归,来回足有三月,走时尚是满天飞雪,归来已是草长莺飞,远远望见梅岭秀立,师徒俩脸上都忍不住挂起微笑。 0046 争风吃醋,前程似锦 说他师徒二人,自离吴城镇,马车轻快,一路风景,恍如画中。 真个是:高岭叠翠,云静风闲,泉水流淙,漱玉摇珠。 师徒两眼中赏着风景,口里说些闲话,数十里路程,忽忽即过,一直驶到了梅岭脚下,远远便见晓月庵白墙之外,三个女徒正自练剑。 金明珺第一个听见马车动静,扭头来看了片刻,看清驾车的乃是叶孤鸿,顿时“哎呀”一声,笑得满脸春风,大叫道:“师弟回来了,师父回来了!” 顺手把剑插在地上,手舞足蹈跑了过来。 魏锦宜连忙回头,“呀”的一声惊呼,脸上立刻堆满了甜甜的笑,连忙收剑,快步迎了上来。 只季筱蓉最是稳重,虽听见师姐师妹欢呼,却还是稳稳一個收势,这才还剑归鞘,脸上挂起一丝惊喜之色,拽步走来 灭劫师太脸上笑容瞬间一收,喝道:“明珺!你慌慌张张乱跑什么?我峨嵋弟子,这般沉不住气么?你就不能学一学筱蓉?” 金明珺蓦然止步,“啊”的一声惊叫,呆呆看着师父,一时手脚都不知怎么放才好。 魏锦宜见状,也连忙放慢脚步,笑容也赶紧藏起来大半。 只有季筱蓉不紧不慢,叶孤鸿拉住了马车,她恰好走到旁边,福身道:“恭迎师父、师弟平安归来!” 魏锦宜连忙有样学样:“恭迎师父师弟回来!师父,我们每天都好想你。” 金明珺也连忙点头:“是啊是啊,师父,我们无时无刻都想念你老人家。” 灭劫道:“你们不如时时刻刻想着怎么练好功夫!想着我干什么?你的剑呢?” 金明珺一呆,低头看手中,果然没了剑,一时竟想不起放在了何处。 灭劫见她这副蠢样,大好心情顿时转坏,皱眉提声,喝道:“问伱,你剑呢!” 金明珺吓得一抖,眼眶飞速红了,颤声道:“我剑、我剑……” “剑在那里!”叶孤鸿一个鹞子翻身,跳下车去,飞奔几步,拔起金明珺的剑,d递了给她,一面笑道:“我瞧不止师姐们想念师父,晓风师伯见我们一去这般久,必然更加挂念。” 灭劫一想果然,顾不得再骂徒弟,匆匆道:“说的不错,我这就去见她,你们在此不许乱跑。” 说罢跳下车,一道烟般掠进庵,寻自家闺蜜去了。 金明珺见师父走远,顿时又神气起来,泪花一擦,细细小腰双手插,“哼,有这样的师父吗?这么多天不回来,回来倒先骂我!” 一边说一边冲季筱蓉翻个白眼:“我是不像某些人,娇滴滴的专会讨欢喜。” 说着一把搂住叶孤鸿肩膀,亲昵道:“还好师弟对我好!刚才要不是师弟解围,师父再逼我几句,我就快被吓死啦。” 别看她当着灭劫,像老猫跟前的小耗子,大气都不敢喘得快了,但是灭劫一去,那小嘴哒哒哒哒,好似蓝火加特林一般,偏偏调门儿又高,不出片刻便吵得叶孤鸿头晕脑胀,又把小手伸在叶孤鸿眼前晃啊晃的:“师弟你答应给我的惊喜呢?” 叶孤鸿被她一提,猛想起早先在大都置办的礼物,怀中一摸,摸出两支金钗,金明珺哎呀一声,眼珠闪亮,拍手惊呼。 叶孤鸿本来买了三支钗儿,都是金丝嵌珐琅的工艺,分别是蜻蜓、蝴蝶、喜鹊,不料王妃忽然召见,他把出一只蝴蝶钗儿给了小翠。. 本拟回头再补买一支,谁知后来走的急,渐渐忘了此事,此刻只摸出两只钗儿,自己先是一愣。 金明珺却是手快,唰的先抽了喜鹊钗儿在手,把玩片刻,欢天喜地道:“这支钗儿定是我师弟送我的,因为我说话好听,便似喜鹊一般。” 又取了那蜻蜓钗儿,把玩片刻,顺手插在季筱蓉头发上:“季师妹生得高,便似蜻蜓一般长长的,这钗儿定是送你的。” 魏锦宜连忙看向叶孤鸿手上,见已空空如也,顿时有些委屈。 金明珺哈哈笑道:“你这小丫头胖乎乎的,师弟一想,你戴了钗儿也不好看,所以没给你买。”说罢没心没肺大笑起来。 魏锦宜年纪本就小些,又吃师姐奚落,越发难过起来,小嘴一撇,眼圈发红,扭身就要跑去个没人地方大哭。 却被季筱蓉一把扯住,安慰她道:“你休听金师姐气你,我猜这支蜻蜓钗儿,定是师弟特意给你买的。” 说着便要叶孤鸿连使眼色,让他配合改口,不料金明珺最是促狭,大声道:“季师妹,你冲着师弟眨什么眼睛?哦哦——你想j叫师弟说谎!” “你!”季筱蓉小动作被她说破,也有些着恼起来。 叶孤鸿看她几个少女争闹,心中暗自好笑: 季筱蓉天赋即高,行事又相对稳重,因此最得师父喜爱; 魏锦宜年纪小,却有眼力劲儿,也能在师父面前讨喜; 只有金明珺,练武不专心,看不出眉眼高低,偏又爱自作聪明,因此每每成了两个师妹的陪衬。 而她本就是个心眼小的,这样一来,越发妒嫉师妹,事事都想同人为难,也因此越发不讨喜。 他心理年龄远比这些师姐为大,对她们各自的心思念头,真个洞若观火一般,笑呵呵道:“魏师姐,你可别真掉金豆子。你的礼物,是我特别准备的。” 魏锦宜一听,眼睛刷的睁大,眼神中又是难以置信、又是隐隐期待,紧张地望着叶孤鸿。 叶孤鸿回转身,自家包裹里,取出一只金项圈,正是王妃所赠礼物之一,上面细细刻着如意祥云纹理,又刻着“前程似锦”四个篆字,递给魏锦宜。 魏锦宜只见满眼金光灿烂,一时不敢去接,嗓子里传来细细一声惊呼:“呀?师弟拿错了,这、这不是给我的吧。” 叶孤鸿听着她夹子音就觉有趣,忍住了笑,指着项圈上那“锦”道:“师姐你看这个字。” 魏锦宜连忙看去,果然是个名字中的锦字,这一下欢喜,真是非同小可,这份礼物,份量且不说,只说两个师姐都是钗儿,唯她是项圈,岂不是已经与众不同了? 不由的喜欢怒放,正要说声“谢谢师弟”,忽然扑哧一下,鼻孔中z钻出一个鼻涕泡泡—— 却是方才委屈想哭的时候生出了鼻涕,谁知破涕为笑,美的冒泡。 金明珺见叶孤鸿小意儿哄魏锦宜,正自不快,忽见魏锦宜出了大丑,哪里放过嘲笑她的机会,哈的一声大笑起来。 魏锦宜经此一羞,顿时放声大哭,连季筱蓉也拉扯不住,飞一般跑没了影。 金明珺见两个师妹走了,笑容一收,气呼呼看向叶孤鸿道:“你喜欢魏师妹!” 0047 踏浪西归,观纤论武 “我喜欢魏师姐?”叶孤鸿眨眨眼,理所当然的点头道:“那当然!她是我师姐呀,我也喜欢金师姐、季师姐啊!” 左右无事,叶孤鸿也乐得和小女孩逗闷子。 “不是这个意思!”金明珺连连摆手,费力组织着言语:“我说那种喜欢,就是你想娶她做老婆那种喜欢。” 叶孤鸿惊讶道:“我才八岁,便可以娶老婆了么?” 他眼珠微微一转,忽然斩钉截铁道:“那我要娶金师姐!” “啊!”金明珺先是一惊,随即忍不住的欢喜、害羞,连忙背过身去,却又忍不住问他:“你、你为什么要娶我?” 叶孤鸿一本正经道:“我瞧着几位师姐,总觉得金师姐最懂事、最贤惠、最温柔,我娘以前常说,男人娶老婆,就得娶那懂事贤惠温柔的。“ “哎呀、哎呀呀!” 金明珺满面绯红,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心慌意乱道:“小小年纪专会胡说,我、我不和你说了,我去看看锦宜还哭不哭……” 说罢拔腿就跑,只是跑出两步,忽然想起这样未免不够温柔,连忙又停下来,羞答答同手同脚去了。 叶孤鸿哈哈一笑,寻根草根咬在嘴里,慢慢吸允那一点点甜味。 不多时,灭劫师太和晓风师太并肩而出,低声道:“……你若真要开宗立派,那却是个极好所在,尤其那些紫芝,利用好了,着实乃是瑰宝……” 叶孤鸿上前请安,晓风师太笑眯眯扶住,夸赞道:“好孩子,你这趟出去,可帮了伱师父大忙!怎么,听说还给你自己弄了个小媳妇儿?” 这时金明珺从左边回来,季筱蓉牵着魏锦宜,洗了干干净净的脸儿从右边回来,猛可里听见晓风师太说“还给你自己弄了個小媳妇儿”? 金明珺惊呼一声,扭头就逃,满脑子不可思议:“我还没答应师弟,他便禀告了师父?” 魏锦宜愣了愣,伸手摸了摸项圈,忽然面红耳赤,扭头也自逃了。 灭迹见这些徒儿一惊一乍,一时不明所以,只觉得在闺蜜面前丢了脸面,怒道:“一个两个,都这般不知所谓!筱蓉,领她们去收拾行礼,好好来同你们师伯告个别,叨扰这么久,我们要回家了。” 晓风师太却是茶壶中煮饺子——肚里有数,拍着自家闺蜜,坏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再过几年,你且看吧,这些姑娘小子,有不够你的操心的呢。” 半个时辰后,几个女徒收拾好了各自行礼,齐齐跪拜:“多谢师伯这些时日照料,弟子们去了。” 晓风笑嘻嘻摆手:“去吧去吧,好好练武功,好好照顾你们师父。” 灭劫和晓风对面一礼,一腔祝福珍重,都蕴藏在眼神中。 叶孤鸿也自去后院,叩拜了此身父母的坟墓,烧化了几陌纸钱,飞奔来告别道:“待师侄学成武艺下山,再来看望师伯。” 晓风笑道:“阿弥陀佛,待你这小子艺成下山,只怕是江湖上侠女们的大劫。” 叶孤鸿笑道:“师侄可是老实人。”跳上了马车,待师父、师姐们各自坐做好了,笑道:“师伯多多保重,小侄去也。”一抖缰绳,那拉车的马儿缓缓跑了起来。 一路上,金明珺魂不守舍,满心以为小师弟和师父说了要娶自己,看也不敢看灭劫一眼,生怕她问自己愿不愿意,肚子里不断演练着回答:师父,小师弟说笑罢了,徒儿定是不愿意的,徒儿比他大了七八岁呢。 但是偶尔眼神瞟去,见小师弟鼻梁高高、皮肤白白,眼眸如星的模样,又忍不住想:七八岁又算什么,大不了我等他七年,不是便一般大了? 然而一直到吴官镇,灭劫也不曾问她愿嫁不愿。 还是金明珺自己终于想明白过来:小师弟那般小,师父岂会把他的话当真?自然是不会专门来问自己的了。 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却又不禁怅然若失。 来到镇上,与宋夫人等人汇合,方文、方武也是十四五年龄,忽然见到三个美貌师妹,顿时化为两块木头,一句整话也难说出。 灭劫师太此趟出门已久,归心似箭,既然接到了徒弟,愈发不肯多耽,便拿出金银,请徐大力出面替她租船,沿江而上,回返峨眉。 徐大力如何肯收钱财?好说待说,劝得灭劫收起了财物,自去替他们寻那相识、稳妥的船主,两日之后,定下一条好船,灭劫师太一行人等尽数上传,告别了徐家父子,正式踏上归途。 逆水行舟,自然速度有限,妙在这时春风和煦,江上江下,有的是绝佳风景,师徒几个,每日大半时间在甲板练武,其余时间或是看看风景,或是说些闲话,又或者棋子游戏,光阴便不知不觉,都飞散在了众人的笑声里。 如此行了半个多月,洞庭湖也自过了,逆流而上,过了荆州,眼见便到了峡州,也算是此行最为艰难的一段。 汹涌江水,斩断巫山山脉,脱囚之龙般狠狠冲出,便形成了万里长江江水最深、江浪最急的一段江面! 尤其是这一段两岸峻岭崇山,压迫得江面格外细窄,又有两边山上滚落江心的磊磊巨石,造就漩涡重重,船行格外艰难。 若在其他江道,或借风力,或仗桨板,尚能逆水而行,但在这里,却只有借助纤夫,方可继续上行。 拉纤亦不是简单事,灭劫带着徒弟们站在船边,替他们细细讲解—— 船上先要备一个大桨,以为船舵,需要几个老手同时掌握,确保船足够靠近岸边,却又不会撞上暗礁。 又要有人专门负责鼓帆,最大化借助风力。 再要有一个负责敲鼓的,哪些纤夫拉纤时,往往四脚着地如牛马般挣命发力,便全凭耳中鼓点,或紧或慢,最终形成合力。 而在岸上的,亦不止是纤夫,还要有人奔前跑后,随时整理绳索,若是绳子卡入石头,便靠这些人来扯出,最危险的是绳索扯住暗礁,他们也要立刻冒死下水去解开。 其余的才是纤夫。 这些纤夫,通常连裤子也不穿,只着一双草鞋,增加和地面的摩擦力。 这时船老板谈好了价格,带了一百多纤夫,浩浩荡荡自江边走来。这些纤夫大都不着一丝,几个女徒看了满面飞红,便要避入船舱,却被灭劫叫住:“都站住!江湖儿女,要学千金大小姐么?都和为师在此,看他们拉纤!” 女徒们臊得脸孔通红,却不敢违抗师令,只得委屈巴巴看这些纤夫们慢慢各自找到自己得位子,开始拉着船儿上行。 叶孤鸿却是很快看入了神,原来这三峡拉纤,与别出不同,两岸岩石经历无数年江水冲刷,光滑异常,因此纤夫多取半爬行之态,用手抓住一块一块的岩石发力,这才顺势蹬足往前。 尤其惊人得是,叶孤鸿发现,这些纤夫的行走路线,竟然还是有传承的! 前人们在石头留下了深深的痕迹,走到哪里,抓哪一块岩石,脚踩哪一个石窝,纤夫们早已熟极而流,筋骨肌肉流动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大美。 灭劫缓缓说道:“注意看这些纤夫,他们发力若是稍有不对,扯断绳索,落入急流,当即便是灭顶之灾,这与我辈练武,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你们自己想想,自己与人动手时,可能保持纤夫们这份沉静、专注?” 她这般一说,季筱蓉、魏锦宜,眼中也均流露出明悟之色,唯有金明珺撇着嘴,不耐烦地看两眼纤夫,见师父不曾盯着自己,立刻便望着师弟发起呆来…… 方文、方武则鼻涕一吸,看着师姐们发呆。 0048 巫山恶丐,老痰纵横 三峡虽漫长,终究有尽头。 峨嵋派的舟船,自峡州南津关而入,自夔州白帝城而出,东西经西陵峡、巫峡、瞿塘峡,凡三百八十余里水路。 这一日,船儿自夔门缓缓行来,眼见大江宽阔,水流来势陡然一缓,船上船工、船下纤夫,均是同声欢呼。 叶孤鸿也觉胸襟一畅,笑道:“好一道三峡!古人称其‘岸与天关接,舟从地窟行’,真个形象无比,诚不欺我也!” 金明珺连忙赞道:“师弟好有学问,这一句诗,师姐便不会念。” 方文、方武齐声道:“我们两个也不会。” 金明珺瞪起眼道:“你们不会就不会,很光彩么?” 船头上,灭劫师太兴致也是颇高,她见船老大下到岸边,去同纤夫首领结了账,那些纤夫们眼巴巴望着,一张张风吹日晒、沟壑密布的脸上,都露出淳朴、期待的笑意,不由心中触动,自包袱里摸出一锭大银,高声道:“诸位一路拉纤辛苦,这锭银子,算贫尼请诸位喝酒!” 伸手一抛,那银子划过一道弧线,不偏不倚,落在纤夫首领眼前的礁石上,纤夫们齐声叫好,都抱拳道:“多谢师太好意。” 灭劫笑意吟吟,点头回礼。 叶孤鸿看在眼里,暗自称奇,心想我师父虽仍是性如烈火,那眼高于顶的傲气,倒似改得多了,若是以往,哪里会同一干纤夫客气? 正待上前同师父说话,便听岸上有人阴恻恻道:“唷喂,你们这帮臭拉纤的,今天倒是发了笔横财,恭喜,恭喜。” 循声望去,却是一个五十余岁、花子模样的壮健老汉,撑着拐杖,从江边小路走出。 莫看他年纪老,却生得满脸横肉,小眼里凶光闪烁,看着就不是個良善之辈。 那纤夫首领面色一变,连忙陪笑上前:“贺三爷,不想你老人家竟亲自出马,小人们今日果然有福,竟能得见三爷尊面。” 说着将一小包钱财递了过去,那老花子接过掂了掂,塞进怀里,劈手一把,把灭劫给纤夫首领的大银子也夺在手里,狞笑一声,扭身就走。 这一下,纤夫们脸上都露出愤然、失望之色,纷纷看向首领,首领额头上几根青筋冒出,咬牙攥拳,却终究没敢追究。 灭劫冷笑道:“当真是鱼吃鱼、虾吃虾!我想这些纤夫,冒奇险、吃大苦,挣一碗力气饭吃,何等辛苦?碗中一粒粒米,都如黄连水里泡出来的,这般的饭,竟还有人要抢吃他的,普天之下,居然有这般无耻的人!” 那姓贺的老化子闻言,霍然转身,阴沉沉盯着灭劫道:“俏尼姑,你从哪里伺候了阔佬,赚下这些白银子?来来来,既然你喜欢请人喝酒,便拿一千两银子来请老子喝酒,方才把言语伤触老子的罪过,便饶了你的。” 灭劫怒极而笑,咬牙道:“孤鸿,替为师取这厮一只手、打碎他满口的牙。” 叶孤鸿笑道:“谨遵师命!” 纵身一跃,丹田中内力调动起来,身躯一轻,这一跃便格外跃的远,在跳板上轻轻一踏,再一提气,趁势弹起,落在岸边,再此一纵,右手拉开,剑已出鞘,径直劈向贺老花子右臂。 这正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那贺老花子万没料到,叶孤鸿这么一个小小孩子,竟有这般俊的身手,眼前一花,那剑已然凌身! 不过老化子大半生混迹江湖,反应也是极块,眼见避之不及,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喷向叶孤鸿面门。 这一招应对,不可谓不高明,在叶孤鸿那个时代,有拳谚云:拖布蘸屎,吕布再世!与老花子这口老痰,恰有异曲同工之妙! 叶孤鸿自不肯两败俱伤,把身一扭避开老痰。 老花子桀桀一笑,挥手丢出一道暗器,叶孤鸿把剑一挑,不料那“暗器”长长身躯一扭一转,并未如他所愿挑飞,反而缠着剑身直蹿上来。 再一细看,竟是一条漆黑毒蛇,背脊上一溜银星灿烂,三角形一颗头,张开獠牙,狠狠向叶孤鸿手掌咬来。 叶孤鸿这一惊非同小可,仓促间一甩手,使得半招“天外流星”,连剑带蛇直掷向老丐。 老丐本欲趁他避让毒蛇时偷袭,不料叶孤鸿一瞬间转守为攻,那剑来势奇快,显然满含内劲,连忙挥杖横砸,将飞剑远远砸飞。 叶孤鸿大喝一声,趁他招数使老,疾扑而至,提双掌连环运打,脚下两腿扫来踢去,但听风声呼呼,正是沿路灭劫新传他的一套武学,唤作“狂风绝技”,乃是落英掌、扫叶腿同使,威力莫大,只要使用者资质稍差,便不免顾此失彼,施展不出。 灭劫始终目不转睛望徒弟和人相斗,见他一路狂风绝技使得凌厉无比,心中大喜,拍着船舷叫道:“好!” 三个女徒看得跳脚拍手,齐声道:“师弟揍这恶人!”方文方武则心怀不满,齐齐叫道:“师弟何不用锤法?” 老丐见招拆招,短短几招,已连中数下拳脚,叶孤鸿力气虽然有限,但是内力运起,打在身上,也觉痛彻骨髓。 老丐不由暗慌:“这个小孩子才多大?竟有这般一身武功,他师父的厉害自是可想而知,老子今天看走了眼,不料那小尼姑有这般惊人的本事……罢了,待我强擒下这小孩,以毒蛇威胁他性命,逼那尼姑说一声两下罢休,不然如何了局?” 想到这里,老丐大喝一声,忽然弃了铁杖,张开双手强行抱向叶孤鸿,打算凭着挨两下拳脚,强行将对方制住。 不料叶孤鸿反应奇快,滴溜溜一个转弯,贴着老丐身侧转了出去,顺势把铁杖抢在手中。 老丐一惊,随即笑道:“小娃娃,伱能拿得动么?” 话音未落,便见叶孤鸿两只小手捉定铁杖一段,把铁杖扛在肩上,垫步拧身,双手奋力一搬,呼的一声,硬生生借着惯性将铁杖抡将起来。 老丐措手不及,吃他一杖轮在臂膀上,喀拉一声,打得臂骨粉碎! 灭劫拍手大笑道:“好!好一招‘秦王鞭山’!好一招伏魔杖法!” 这却是前几天方文方武缠着姑姑请教武艺,灭劫想他家传的乃是金瓜锤,算是刚猛一路的武学,虽把伏魔杖法拿出,讲解给方文方武,欲受触类旁通之效,结果旁边的叶孤鸿,倒是就此多掌握了一门绝技! 0049 没魂小妹,英俊大哥 叶孤鸿一杖打碎老丐臂骨,那铁杖落下来,被他就势一撑,腾跃而起,啪啪两脚,抡圆了先后抽在老丐脸上。 老丐凌空横翻几个筋斗,重重落地。噗的一声,吐出无数黄牙。 老丐满口流血,睡在地上不起,一双三角眼,阴森森望定叶孤鸿,点头道:“小娃子!你好胆,你既然要出头,老子今日成全你,来来来,穷鬼们的钱还在老子怀里,你且取了还他们么!” 叶孤鸿不屑一笑,摇头道:“可笑!你怀里藏着长虫,还是毒蝎子、大蜈蚣?这种蠢把戏,亏你想得出,可惜没人上当!” 灭劫听徒弟喝破敌人诡计,怒火更炽:“这等时候还要害人,可见这厮无可救药!杀了他!” 老化子连忙叫道:“伱敢害我,巫山帮同你等不死不休!” “巫山帮?”灭劫纵身一跃,飘飘忽忽落在岸上,上下打量那老丐,点头道:“那你想必便是‘毒蛇恶丐’贺三了?贫尼久闻巫山帮把持三峡一带,烧杀掳掠作恶无数,呵呵,不料贫尼不曾来及寻你,你等倒先惹到我峨嵋派头上,今日正好一并铲除!” 贺三惊道:“峨嵋派?我们同峨嵋派井水不犯河水……” 话未说完,灭劫手起一掌,印在贺三额头,后半截话不曾说出口,只是骇然望着灭劫。 片刻间,这恶丐眼中光芒渐散,竟是被灭劫一掌活活拍死了。 灭劫又拔出剑,手腕一转,挑开贺三胸前衣襟,但见青光一闪,一条二尺来长小蛇直蹿起来,吃灭劫翻手一剑削去了头,剑尖连挑,贺三先前所抢的银子、钱包先后飞起,稳稳落在纤夫们面前。 长剑归鞘,灭劫喝道:“收好了你们的钱,告诉我巫山帮总部在何处?“ 纤夫首领满脸惊喜,磕磕巴巴道:“启禀师太,他们家大本营,正是在巫山县……” 灭劫微一点头,看向叶孤鸿道:“一不做,二不休,为师今日便去将那巫山帮挑了,你看顾好大家伙儿,等候为师归来。” 说罢将身一纵,三飘两掠,便消失于茫茫青山之中。 那些纤夫,显然早受巫山帮欺负狠了,此刻一个个似哭似笑,望着灭劫去处,有人便同叶孤鸿打听:“小公子,你家师父只一個人,巫山帮却是如狼似虎、高手如云,怕赢不得哦。” 叶孤鸿淡淡笑道:“列位只顾放心便是!我峨嵋派当代掌门人,亲自去挑巫山帮,那是给他们脸了!” 船老大也拍着胸口道:“你们这些吃苦力的,晓得撒子?这位师太,乃是武林中惊天动地的高人,江湖人称‘血海观音’,一口剑下,杀的人没得一万,也有八千,不差巫山帮几个龟娃儿。” 纤夫们都大惊小怪的发出“哦哟”“哦哟哟”的惊叹声,沟壑密布的面孔上,一双双眼睛都放亮了,四下抓住了同伴们的手,不断解释自己理解中‘血海观音’的威能,都说“巫山帮这帮龟儿活该是死惨咯!” 叶孤鸿笑眯眯回到船上,安慰师姐们不必担心。 如此过了两个多时辰,忽听岸边一阵喧哗,叶孤鸿连忙起身望去,却见两男一女,相互搀扶着,快步走来。 居中一个男子,似乎是受了伤,被左右男女架住了胳膊急行。 这受伤男子目俊鼻挺,相貌十分英俊,神态却极凶狠,一路厉喝道:“让路,让路,都没长眼睛么?” 纤夫们见这些人衣着不凡,哪敢争竞? 忙不迭让开了路,英俊男子喜道:“果然有条船,快快快,上船上船!” 扶着他的男女,男的二十三四模样,女的十八九岁年华,都生得细眉细眼,一看便知是兄妹二人,被这英俊男子一催,当即便要上船。 不料三人一脚迈出,跳板忽然往回一缩,要不是三人都还敏捷,这一脚只怕要踏进江水里去。 三人忙不迭收脚,齐齐抬头看去,正见一个粉妆玉琢般孩儿,弯着腰,把跳板唰唰抽回。 那对兄妹见了,不由神情愕然,居中那个英俊的,更是凶光满面,狞声道:“小子,你找死么?把跳板送回来。” 叶孤鸿丢下跳板,拍了拍手,不屑看着对方道:“你还敢说我找死?呵呵,小爷看你这副倒霉模样,是偷了人家的财宝还是女儿?追兵就在后面吧?呵呵,小爷就站在这里,看你今天是怎么个死法!” “你!”那英俊男子双眉一竖,正要大发雷霆,旁边那细眉细眼的年轻人却拉住了他:“余大哥稍安勿躁,这是人家的船,的确是我们唐突了,待小弟同他好好说。” 便看向叶孤鸿,抱拳道:“小兄弟,我大哥被人追得急,身上又中了毒,因此情绪不好,我代他同你们赔个罪。小兄弟,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我三人今天遇上难事了,求你仗义伸手,帮我们一把,这份恩德我三人永不敢忘!” 不得不说,这人的态度客气的多,长得也温和,让人讨厌不起来。 叶孤鸿皱眉道:“什么人在追你们,这可得说明白了,万一你们做了坏事,我让你们上船,岂不是助纣为虐?” 便听那女孩儿说:“是苗人!那些苗人中的女孩儿,看这位、这位大哥……这位大哥不许……苗人便下了毒蛊……” 这女孩说话细声细气,时不时还脸红,一番话说得不明不白,但是苗人、下蛊几个字,总算是清楚说出。 那些拉纤的汉子们齐声惊叫,一张张黑脸骇得发白,其中那个首领道:“小公子,若是惹恼了苗人,不是耍子,劝你快走、快走!”说着他们自己首先飞一般走没了影。 说话女孩见拉纤汉子们见了鬼怪一般,自家也越发害怕,急得跺脚道:“小兄弟,你发发善心,放我们上去吧,不然,不然……” “不不不!”叶孤鸿蹲在船舷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你说话不尽不实的,我可不敢放你们上来。你说苗人女孩看上这家伙,那这家伙有没有趁机占人便宜呀?人家苗女又不是妖怪,总不会无缘无故便下毒蛊吧?我跟你说,我这船上全是师姐,要是这家伙是个惯会哄女孩的,我决计不能放他上来。” 那女孩子连连摆手道:“不,不,他,余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叶孤鸿指着女孩,回头问方文:“哥哥你看,她自己就被人哄得没了魂,却来对我保证!” 方文疑惑道:“你如何知她被哄得丢了魂?” 叶孤鸿冷笑一声,指着方文问那女孩道:“你要我放你们上来,先如实答我一个问题:你身边的余大哥,和我身边的方大哥,你说究竟谁更英俊?” 那女孩呆了呆,随即满面绯红,连两只小小的耳朵,也一并红的透了,小声道:“那、那自然是余大哥!” 方文、方武齐齐一拍大腿,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道:“师弟高见!这女子果然是魂儿没了。” 0050 三剑合璧,姐弟同心 见叶孤鸿同人起了争执,三个师姐也连忙簇拥过来,季、魏二姝还则罢了,金明珺却是真正有战斗力的。 先把船下那女孩儿一打量,见对方最多也就称得眉清目秀,顿时底气大增,冷哼一声道:“乡下女子,真没见识,当着我师弟,竟能觉得别人英俊!岂不可笑?” 方文、方武齐齐点头道:“果然可笑!”魏堇宜躲在人后,亦不由悄悄点头。 船下女孩一呆,已不由红了眼眶,哀求道:“求你们行行好,让我们上船吧,余大哥真的不是坏人……” 便听那英俊男子喝道:“妹子,不必求他们!堂堂华山剑侠,自有一身傲骨,人家既不肯给我们上船,大不了便是一死……” 此人报出华山名头,叶孤鸿微一皱眉,忽听季筱蓉低声道:“华山?华山派乃是名门正派,门下弟子,想必也非歹人,师弟,不如放他们上船吧。” 金明珺喝道:“季师妹,你莫非是见这小白脸俊俏,看上了他?如今师父不在,岂能随便让陌生人上船。” 叶孤鸿哈的一声,无言摇头,心中替自己师父心累:这个悟性好的徒弟,纯纯一只傻白甜,就凭华山二字,竟立刻改变立场。 这个悟性差的呢,警惕性倒是有了,可是一开口先暴露了师父不在,还当着外人面和自己师妹说什么小白脸、小黑脸的,智商、情商均是感人。 “师姐你胡说什么!”季筱蓉顿时怒了,皱眉叫道:“华山祖师和本派祖师家中,也有一份香火情,况且武林正派,同气连枝……” “季师姐!”叶孤鸿一口喝断:“这小子说他是华山的,咱们就要信他么?江湖上人心隔肚皮,大家素不相识,怎么就能信得过对方乃是好人?” 金明珺自入师门,便时常和季筱蓉拌嘴,她性子急、嘴巴笨,一向输多赢少,不料如今有了师弟相助,几句话便问得季筱蓉哑口无言,心中这番快活,当真难描难说,咧开比一般美人明显大出一号的嘴巴,哈哈大笑道:“这小蹄子,见了小白脸,人家说是太子她也信得!” “金师姐!”叶孤鸿连忙拉住金明珺的手摇了摇,厉声道:“本门多是女孩子家,这玩笑话可说不得!” 金明珺虽然被师弟怼了,但是小手吃他抓住一摇,心中顿时懂了:“师弟其实是向着我的,只是有的话不能当着外人说,这才假意凶我。” 当下向叶孤鸿翻個白眼,脸上却兀自笑嘻嘻的:“好啦好啦,我不说她便是。” 叶孤鸿三言两语摆平两位师姐,扭头看向那英俊男子,诧异道:“咦,你堂堂华山剑侠,自有一身傲骨,我既不给你上船,大不了便是一死,怎么却还赖在这里?” 那男子勃然大怒,指着叶孤鸿骂道:“小畜生,安敢辱我!” 双臂一晃,震开扶着他的兄妹二人,纵身一跃三丈,便似鹰击长空,凌空一脚,恍如苍鹰探爪,直朝叶孤鸿头顶踏来。 金明珺厉喝道:“大胆!”唰的一招“凤点头”刺向对方小腿,正是越女剑法之中的妙招。 不料那男子武艺极高,人在空中,将踏出的腿陡然一缩,金明珺这一剑便落了空,而对方收回的腿复又一踏,脚趾发力,正踏中长剑护手,金明珺只觉长剑一沉,惊呼一声,剑亦脱手坠地。 那人一招得手,空中拧腰半转身,另一脚疾往后蹬,落脚点正是金明珺肩头。 叶孤鸿怒喝一声,挥剑斩向对方足踝。 那人双手猛挥,强行在空中一停,蹬出的脚又收回,想施展破金明珺剑法之故计,让过叶孤鸿的剑再行发力。 不料叶孤鸿对招数的理解和运用,远在金明珺之上,对方一缩腿,他趁机抢上一步,把剑往上斜劈,那人惊呼一声,不料他小小孩子,剑势竟如附骨之蛆一般,急提内力,强行翻个筋斗,落在船舷上。 不料还没停稳,唰的一剑,却是季筱蓉出手刺来。 那人这时余力已尽、新力未生,无可奈何之下,望后一跃,跳入江中,惊起老高水花。 叶孤鸿扭头,和两个师姐对视一眼,见她二人面色竟是一般:又是惊讶、又是激动。 心下晓得二人惊讶是没想到对方武功这般厉害,激动则是因为对方武功这般厉害,竟被三人联手逼得狼狈落水。 当下笑道:“好厉害的华山剑客!这般高的水花,武功稍差也难溅起。” 那人纵身跃回岸上,脸色铁青,两脚泥水,双目恶狠狠瞪向船上。 先前扶他的年轻人,皱着眉道:“江湖上守望相助,本是道义所在,阁下年纪轻轻,何必这般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叶孤鸿笑嘻嘻道:“你这厮也是华山剑客?” 那人摇头道:“我兄妹只是普通江湖人,武功一塌糊涂,平时只好钻研医药,和余大哥也是萍水相逢,只是因他需要帮助,故此仗义相助。” 叶孤鸿笑道:“这般说来,伱这人倒是个好人,倒要请教尊姓大名?” 那人道:“当不得什么尊姓大名,我兄妹姓扈,我叫扈大牛,我妹子叫扈小羊。” 叶孤鸿呵呵笑道:“牛啊羊啊,都是旁人口中食,本该谨慎些,才活得安稳。看你二人,倒不是坏心眼的,小爷今天心情好,倒要教你个乖——” 他神情忽然一凛,义正词严道:“世人的好坏,出身看不出,相貌更看不出,你既是学医的,当知那等美丽蘑菇,往往要人性命,厉害毒虫,多是艳丽之极,你连这人到底惹了谁都不知道,便下死力相帮,却不想想他若竟是个坏人,你该如何自处?你自己也就罢了,最多放屁不响,你这妹子看上去也是个傻的,万一见人俊俏,竟然爱上了恶人,你岂不是坑你老妹一生?” 他这番话,不仅言之有理,更加充满诚意,那扈大牛听在肚中,也自不由寻思,看向他余大哥的眼神,难免多了几分思忖之意。 姓余的惨笑一声,摇头道:“兄弟,我不会怪你见疑,这小混蛋的话说得我自己都在怀疑我是不是个坏人。哎,这些天承你兄妹相帮,才得活命,本想报答,却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总之这几天的日子,为兄终生难忘!兄弟,妹子,余某去了!” 他这话一说,扈小羊悲啼一声,上前紧紧抱住了此人左手,对扈大牛道:“哥哥,我们同余大哥相交数日,默契于心,一个小孩子随便说几句话,你就要不信他了么?再说他身中金蝉蛊,你若不管,岂不是眼看着他惨死?” 季筱蓉低呼一声,在叶孤鸿耳后轻声道:“金蝉蛊乃苗疆第一奇毒,这人若能医得了金蝉蛊,只怕医术一道,当世已无敌手!” 叶孤鸿听了心中一动。 峨嵋派继承桃花岛无数丹药秘方,他自得知以来,一直苦劝灭劫,要找个医术厉害的人作派中供奉,源源不断复刻出这些丹药来,若这人当真厉害,岂不是送上门来的供奉? 只是……他皱眉看了看扈小羊,心道弹打无命鸟,药治有缘人,这华山帅哥显然不是个好人,这小羊儿撒着欢往上送,早晚给人啃干净了骨头! 本来话已说到了位,这蠢女还硬要爱渣男,那自然是祝你幸福—— 可是扈大牛的医术如果真香,那说不得,还真得强自拉这蠢女人一把。 叶孤鸿想来想去,决定还是给对方一个机会:“大牛兄,你既好钻研医药,小弟倒有一个药方的问题,想要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