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纳妾 今冬这场雪下得格外大,院中积雪已深,下人们洒扫不及,刚清出的一条供人行走的小路,不消片刻又铺上了一层茫茫细雪。 书房离得不远,沈妤没带丫鬟,沿着回廊缓缓而行,穿过拱门,廊壁后传来丫鬟闲聊的声音。 “少爷总算是把林小姐找回来了,只可惜原本天作之合,如今却只能给少爷做个妾室。” “可少夫人……” 丫鬟语带讥讽,“她一个罪臣之女,也好意思占着正室夫人的位置不放。” “话可不能这样说,少夫人挺好的,而且她父亲和哥哥都战死了,也算是……” “算是什么?要不是她爹误判军情,我大周十万将士也不至于全都死在边关。” “就咱们少爷是个老好人,沈家都落魄成那样了,少爷还把她一个病秧子娶进门。” 廊外风雪依旧,搅着一股股寒意往骨头缝里钻。 沈妤只觉得心里更冷,她苦笑了一下。 原来连下人们都早就知道江敛之要纳妾,可笑她这个正室夫人竟是今早才得知。 京中早有传言,礼部侍郎江敛之与其恩师之女林清漓自幼青梅竹马,佳偶天成,只因四年前林大人涉及一桩贪墨案,林大人按律被斩,女眷悉数流放。 在江敛之的运作下,今夏林家得以平反,他便马不停蹄地将林清漓接了回来。 她曾自婆母和丫鬟口中听过无数次,江敛之青梅竹马的姑娘如何的蕙质兰心,若不是自己插足其间,二人本应是一对令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她们说江敛之对林清漓用情至深,娶她沈家女,不过是为了全了一场仁义而已。 原来所有的一切并不是无迹可寻。 怪不得近来下人们看她的眼神满是闪躲,怪不得江敛之近日总在回避她,推脱说公务过多,已经十来日未曾回过主屋了。 算起来,林清漓入京也差不多就是十日前。 沈妤没继续听下去,她今日过来,本就是为了向江敛之要一个答案而已。 绕过廊下,几名丫鬟见了她顿时脸色一白。 “少,少夫人。” 刚跪下还未来得及告饶,华丽的衣摆已抚过几人匍匐的指尖,朝着书房而去。 江敛之平素不喜人贴身伺候,书房里只有他一人,见沈妤进门,江敛之抬起头来,见了她一笑。 “这么大的雪跑过来,冷着了吗?” 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沈妤只觉胸口一阵发闷。 眼前的男人在沈家落难时将她娶进门来,细心呵护,有求必应,做到了一个丈夫的极致,所以事到如今,她竟连恨也恨不起来。 他似乎没做错什么,可唯独就是,他将一颗心系在了另一个女人身上而已,那不是她出现之前就有的事实吗? 只是很想要问一问江敛之,这三年来,嘘寒问暖你装得累吗?这些年和我同床共枕,你可曾觉得委屈了自己? 压下心中的涩意,沈妤冲他牵起一抹淡笑,“听说你将林小姐找回来了。” 江敛之刚勾到唇边的笑意滞了一瞬,眸底的温度渐渐散去,片刻后才道:“谁又在同你嚼舌根了?” 沈妤装作未曾看见他方才的表情,径直走到书桌前,“既然找回来了,那你准备如何安置她?” 江敛之避开她的视线,“我要纳她为妾。” 沈妤注意到了他的用词,不是想,而是要,根本没有给她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是在通知她而已。 见她面色不好,江敛之沉默片刻,温声解释道:“清漓流落在外许久,我想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她性子温婉,不会影响你江家主母的位置。” 哪怕早有准备,沈妤还是被他的答案狠狠刺伤了一下。 她幼年丧母,十七岁父亲和哥哥死在边关,沈家除了她便只剩继母和妹妹。 出嫁前继母曾反复告诫她,江家位列四大世家之一,雪中送炭于沈家有恩,加之女子嫁人之后不比从前,如今无人替她撑腰,遇事当忍则忍。 将门出虎女,她也曾策马扬鞭,也曾挥剑杀敌,只是自成婚以来,她一直极力忍让,都快忘记本来的自己是什么样了。 这诺大一座江府,就快要将她缚死在里头了。 沈妤只觉得胸口烦闷异常,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问道:“若是我不同意呢?” 江敛之愣了一下,似是完全没料到她会拒绝。 在江敛之眼中,她惯常温和,无论何事总是低眉称好,还是头一次这样坚决地向他表示反对。 他叹了口气,“阿妤,你不是这般不讲道理的人,江家没有不能纳妾的规矩,我需要……” “好,我知道了。”沈妤打断他的话,缓缓点了点头,掩在袖口下的双手不自觉握紧。 她知道他需要什么,他需要替陛下分忧,所以娶了战死边关的沈将军之女以慰将士。 而江家需要传宗接代,而能诞下江家子嗣的人,绝对不可能是自己。 因为自成婚次年起,她便发现她的饭食和点心里都添加了使人不能受孕的麝香。 愣怔间,江敛之已站在了她的面前,替她拢了拢簇白的披风领口。 “我让人送你回去,这么冷的天,别往外跑了,当心冻着。”他温柔地说。 沈妤抬眸,视线从他脸上扫过。 江敛之长了一张极好的脸,眉眼俊美,温润脱俗。 也正是这样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才让她傻了这么多年。 他装得真好啊,极力扮演着一个完美的丈夫,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总会错把当时朝她伸出的手当成是一生所依,她曾屈从于他带来的温暖,可现在一切都让她觉得讽刺。 “不用了,也就几步路而已。” 沈妤朝他笑了笑,转身一刹,一滴眼泪落了下来,莹光一闪,转瞬便没入了雪白的狐衾里。 这世间无人可依,到底,还是只剩她自己。 原本半盏茶的路程,却叫她走得这样的漫长,漫长到仿佛一眼便能望尽她的一生。 她仰头看去,那方寸的天竟被雪染得这样刺眼,茫茫雪色间透着满目的凄清和疮痍。 今年的冬天怎的这样冷,比燕凉关的风雪还要冻人。 若是她一身武功没有被废,奔宵也还在的话,她便能骑上它直奔燕凉关,去往那个父兄的葬身地吧,也不会徒留她一人在这世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可现在…… “咳咳……”沈妤抬手,握拳抵在唇上咳嗽了几声。 可她如今的身体,莫说上阵杀敌,她连剑都提不起来。 “姐姐。” 脚步声接近,沈妤转过头,一名女子已立在她身侧,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 女子面容娇美,细眉下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眉目流转间,端得是我见犹怜。 沈妤没从没见过林清漓,可看见女子的瞬间,直觉便告诉她眼前的人就是。 第 2 章 落水 她叫自己姐姐,可她分明和江敛之同岁,比沈妤还要大上一些。 流放之地的风沙没有带给她苍老,她面颊红润,想来就算是流放,也有江敛之护她周全,没吃过什么苦头。 女子唇边笑意潋滟:“姐姐,我是林清漓,不知道姐姐有没有听过我?” 沈妤点了点头,沿着回廊径直往前走去,边客气道:“林小姐有事吗?” 林清漓抬步跟上,“我知道姐姐对敛之纳我进门一事颇有意见,但这已经是我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你?让步?”沈妤微微一笑,语气略带嘲讽。 她在心里冷笑,瞧,这就是江敛之口中性情温婉的林清漓,果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没错,”林清漓微微抬着下巴,脸上有几分傲气,“我父亲含冤而死,如今沉冤昭雪,陛下为了安抚林家,原本准备赐婚,你应当知道既是赐婚,便不可能为妾。” 沈妤笑容若常,“江敛之已有正妻,你也当知道既是赐婚,便不可能赐给江敛之。” 林清漓脸色霎时发白,眼见沈妤越走越远,她小跑几步跟上去。 “你父兄在燕凉关葬送十万大周将士,你可知你能活着已是万幸,你嫁给敛之只会拖累他,让他沦为朝中笑柄。” 沈妤厉声道:“我父兄之事未有定论,陛下都没说什么,还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她对林清漓本无敌意,同是失去至亲,林清漓的苦她能感同身受,但是提及到父兄便不能再忍。 她步子大,林清漓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赶上她的脚步,“那是陛下仁义,给你父兄留一点颜面罢了,罪臣就是罪臣!他们两条命根本不够偿我十万将士。” 沈妤蓦地停下脚步,她缓缓侧头,凌厉的目光看得林清漓呼吸一紧,不自觉往后退了一小步。 小声嗫嚅道:“你想干嘛?” 沈妤冷冷地看着她,随着她的一步步靠近,林清漓被她身上的气势逼得连连后退。 怎么会? 她明明听府中下人说过,江少夫人性子最是和善,起初她还不信,这几日偷偷看过沈妤几回,她确实待人宽和,连下人在背后嚼舌根她也置若罔闻。 林清漓一直以为她软弱可欺,怎么如今那眼神,却似能将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你,你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做什么,”林清漓结结巴巴地说:“整个盛京的人都知道,你爹冒进,还有传言你爹和匈奴人勾结,结果反被……” 啪—— 随着一声脆响,林清漓偏过头去。 “小姐!”“小姐!” 两声惊呼从丫鬟口中同时响起。 林清漓始料未及,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沈妤,早知她在军中长大,不似一般女子,却是没想到她会直接动手。 “你竟敢打……” 沈妤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抵在墙上,将她剩下的话卡在喉咙。 沈妤冷冷看着她,“是不是我太过隐忍,所以让你们一个个的都已经忘了我是谁?” “我是骠骑大将军沈仲安之女,是云麾将军沈昭之妹。” “我上过战场,杀过敌,砍过匈奴人的头颅。” “再让我听见你诋毁我父兄一句,我便拔了你的舌头,所以,你最好,管住自己的嘴!” 随着她出口的每一句,林清漓眼中的恐惧便加深一分。 她已经被掐得说不出话来,脸颊涨红,两名丫鬟在旁边干着急却也不敢上前。 沈妤猛地松开她,垂眸看了一眼捂着脖子剧烈喘息的林清漓。 “你大可去江敛之那里告状,莫说你如今还未进门,就算是进了门,当家主母教训妾室也是天经地义。” 她抖了抖袖子往前去,右手使不上劲,单是这样轮下来已让她袖口下的手微微发颤。 三年了,从未有一刻觉得做回自己竟是如此的畅快。 风雪似乎又大了些。 水榭连廊下,风裹挟着雪粒子在结冰的湖面打着旋儿。 林清漓捂着脖子,双眼死死盯着沈妤的背影,眼里的恨意几乎要喷涌而出。 凭什么?明明是自己的位子,这个女人却鸠占鹊巢,如今竟敢顶着主母的头衔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沈妤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上一眼,便感觉一股大力把她往连廊外撞去。 身体被撞出去的瞬间,她下意识伸手一抓,右手捞了个空,左手似乎抓住了一人的手臂。 两人同时翻出水榭外,砸在冰面上滑动了一段距离才停了下来。 沈妤仰面躺在冰面上,方才剧烈的撞击让她肩胛骨一阵发疼,身侧的女人在痛呼着,岸上两名丫鬟在一声声地喊着小姐。 林清漓翻了个身,爬起来便想往岸边跑。 随着她的动作,沈妤清晰地听见了身下冰面裂开的咔嚓声,裂纹如皲裂的土地般在她身下肆意铺开。 “别动!” 沈妤只来得及喊出一声,身下骤然一空,紧接着一阵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冰冷刺骨的湖水如利刃般劈入身体,一张嘴,湖水便灌入口鼻,让人无法呼吸。 “救命,林小姐落水了!” 沈妤不会游泳,想抓到一个借力点,刚抓住破损的冰面,便被胡乱扑腾的林清漓当胸踹了一脚。 自武功被废之后,她便特别畏寒,冬日里衣衫厚重,她身上还裹着厚厚的披风,吸了水之后身上便越来越沉。 她听见岸上的呼救声,没有一声为她而来。 也听见湖水翻滚的声音,叫嚣着要将她拖进黑暗里。 她似乎看见江敛之朝着这边飞奔而来,跳下水后朝着这边游来。 她朝着他伸出手,却见那只替她绾过发、描过眉的手,拉住了在她旁边扑腾的林清漓。 他没有选她…… 沈妤绝望地看着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手还保持着往前伸的姿势。 肆虐的风雪似乎停了下来,岸上响起了欢呼声。 她看见江敛之看向林清漓时慌乱的眉眼,也看见他回头望向自己时的漠然。 她忽然意识到,或许落水并不是偶然,她若早亡,林清漓便能被扶正,这一刻,她陡然生出满腹不甘。 不行!她不能让他们如愿! 可是无力的身体渐渐沉入黑暗。 第 3 章 重生 “嘎吱——” 有人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步履声平缓,当是个练家子。 榻上躺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眉目如画,只是此刻,少女眉心紧蹙,呼吸急促,胸口也剧烈起伏着,应该是做了什么噩梦。 丫鬟朝着床榻上的人探出手,还没碰到人,榻上的人忽然一个翻身,出手快如闪电,须臾间,丫鬟已经被掐着脖子按在了榻上。 “小,咳咳……小姐……”丫鬟震惊地睁大眼,面色因呼吸受阻而涨红。 待看清丫鬟的面容,沈妤猛地松开手,不太确定地出声,“绿药?” 绿药是她的贴身丫鬟之一,那年她去往前线替父兄收殓尸骨,途中遇到一伙歹人,她武功被废,绿药和红翘为了救她死在了她的面前。 沈妤怔怔地盯着床帐,这是梦吗?如果是梦的话,未免也太过真实,可若说不是梦,重生这样的事情更是闻所未闻。 唤做绿药的丫鬟揉了揉脖子,“小姐,你做噩梦了吗?” 沈妤仍在猛烈喘息着,涔涔冷汗几乎将后背浸湿,就在方才,她似乎仍能感受到湖中彻骨的寒意和窒息。 “你怎么会在这里?” 绿药将净面的帕子拧好替她擦了擦汗,“总算是退烧了,小姐都昏睡了三日了,连宫里的太医都请来瞧过了。” 沈妤怔怔环顾一周,久违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这里是她的闺房,从小到大,虽没正经住过多少时日,但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件陈设和布局,都是哥哥亲自安排。 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妆奁,沈妤抚开绿药伸来的手,扑到镜子前。 镜中的少女明眸皓齿,眉眼间带了几分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脸上没有从前在江家时的病气,眸中也没有偶尔间露出的颓然。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沈妤不禁笑了出来。 老天有眼,她重生了! 如今绿药还在,那么父亲和哥哥呢? 沈妤一把抓住绿药,“如今是何年何月了?” 绿药被她问得摸不着头脑,愣愣答道:“啊?今日是同绪十七年,九月初六呀。” 同绪十七年,九月初六,沈妤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日期。 前世父亲和哥哥出征时,正是同绪十七年的九月初十。 她记得非常清楚,当时她原本想跟着去,但是已经到了议亲的年龄,外祖母原定于九月上旬出发来上京来与继母一同替她相看,所以任她如何撒泼打滚,那次父亲都没同意她随行。 谁知不过月余,接到的除了外祖母,还有父兄战死在燕凉关的消息。 那如今父兄尚在。 太好了!一切都还来得及。 “那我爹和我哥呢?”沈妤慌忙披上外衣。 绿药面上勾出一抹打趣的笑,“将军和公子都在前厅见客呢,江家上门提亲了。” 沈妤只听得前半句便已经往外走,听到后头那句忽然停下脚步,诧然回头,“你说谁?哪个江家?” “还能是哪个江家,”绿药笑着说:“就是小姐上次回京,在京郊红枫山碰见的那位江侍郎。” 沈妤的心口蓦地缩了一下,眼前划过江敛之在湖中拉住林清漓离开的画面,仿佛方才还置身于冬日冰湖,身体也止不住的颤抖了一下。 绿药见状,连忙扶住她,探手去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啊,小姐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已经大好了。”沈妤缓过神淡定地说。 说罢便往前厅去,一边想着她与江敛之的第一次见面确实是在京郊红枫山,只是当时江敛之并没有看见她。 翩翩少年郎行止间清雅绝尘,与她在边关时见到的五大三粗的汉子天差地别,那是她年少时的第一次心动。 后来在沈家落魄时,少年向她伸出了手,谁知那双手却将她拽入了深渊。 “小姐是不是很开心?”绿药跟在身后问。 “没有。” “可小姐前几日不是还在提想要见一见江侍郎吗?” 沈妤肃然道:“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此事往后休要再提。” 绿药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了,沈妤向来好说话,可方才那一声听上去竟带了几分威严。 靠近前厅,父亲熟悉的声音传来。 “江大人家历来出文官,小女自幼随我在马背上长大,性格顽劣,成日里就喜欢舞刀弄枪的。” 沈仲安啜了口茶,接着道:“她自称是草原上的马儿,深宅大院怕是关不住那个野丫头,难管吶。” 听似贬低,实则言语间隐约透出藏不住的骄傲。 透过窗棱,再次见到厅中的父亲和哥哥,沈妤眼眶顿时一热。 这不是梦。 她母亲去得早,沈仲安和沈昭都很疼她,舍不得留她一个人留在盛京,还在襁褓时便带着上边关,虽说沈仲安后来娶了继室,但子女受继室苛待的不在少数,也不放心,所以就一直带在身边,战时便送她去河州的外祖母家。 厅上的妇人被柱子挡了大半,倒也看不见是谁,但她一开口,沈妤便听出是江敛之母亲的声音。 江夫人道:“沈将军说笑了,犬子自上次与沈小姐在大昭寺偶然一面,便与我说娶妻当娶沈小姐这样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于是今日我便亲自上门提亲。” 沈妤上辈子的婆母江夫人,只是自她嫁入江家起,便没见过江夫人的好脸色,更是从没听过她用此刻这般温和的语气说过话,素日里对她不是冷嘲便是热讽。 可是,上辈子她和江敛之是由皇上赐婚,江夫人从未上门提过亲,况且她根本没去过什么大昭寺,简直就是胡扯。 上辈子江夫人明明对她百般不满,江敛之对林清漓也情根深种,娶她是皇命难违,这辈子又怎么会主动让他母亲上门来提亲? 难不成重活一世,一切都乱了套了不成? 厅中的对话还在继续。 沈仲安道:“江夫人如此直白,那我便不绕弯子,小女如今十七,虽然已经到了议亲的年龄,她是个停不住的,性子也倔,恐怕……” 江夫人笑道:“我明白将军的意思,只是订亲是一码事,可待沈小姐年满十八后再择个吉日成婚,我看不妨先将二人亲事订下,两不耽误。” 第 4 章 提亲 江夫人这样说,倒让沈仲安有些犹豫。 他长居边关,在盛京停留时日不多,但对京中的一些事也略有耳闻。 江敛之如今位居正三品礼部侍郎之位,可谓前途不可限量,若不是其恩师在去年涉及一桩贪墨案,他也受到了一点牵连,恐怕升迁速度能惊掉京中众人的下巴。 官居几品他倒是不甚在意,但他与江敛之同朝为官,曾见过几面,江敛之一表人才,待人接物谦逊有礼,倒是个不错的少年郎。 沈仲安想着,江敛之配他家阿妤倒也不算委屈。 见沈仲安仍有疑虑,江夫人微微一笑,架子端得十足,“我一个妇道人家,虽说不是出身将门,但为人父母思虑也大致相同,我家老爷也说过,若是男孩,定望他文能安邦武能卫国,不过女孩儿倒是希望她平安顺遂就好。” 沈仲安一时间心下怅然若失,亡妻生前也曾和他说过类似的话。 厅上一时静默。 沈妤看沈仲安的表情就知道他有些松口了。 她扶着窗想,这辈子绝对不能再走前世的老路,与其嫁给江敛之成就一对怨侣,最后再死在江府,倒不如孤老一生。 没了江敛之,父亲定会给她再找其他的,她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对婚嫁没有半点意思,得想个办法完全打消父亲的念头才行。 江夫人看着事情已经成了一半,心下也欢喜,准备再添上一把火。 若说她有多喜欢沈妤,倒也不是,只是林大人被斩,六岁以上男女眷悉数流放,林清漓也在此列,这原是两年前的事了,只是如今江敛之已过二十,每次提及议亲便是严辞拒绝。 她怕就怕江敛之一颗心拴在那林清漓身上,正愁得发慌时,江敛之却主动提出想娶沈大小姐,虽不是她心目中儿媳妇的万全人选,倒也比没有的好。 况且沈将军如今正是如日中天,据说其子沈昭今后是要尚公主的。 按家世来说,倒也算是旗鼓相当。 “我看不如就这么定下来吧?”江夫人道。 沈仲安犹疑不定,刚想开口,一旁静默半晌的沈昭接话道:“父亲,我以为此事还是先问过阿妤自己的意思再说。” 沈仲安想到那个女儿就头疼,若是真一声不响就定下来,怕是这家里会被她闹得鸡飞狗跳的。 “婚事当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江夫人笑了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过问一问倒也无妨,不如将军将沈小姐叫出来,正好我也见一见。” 京中多少姑娘想要嫁给江敛之,量她沈妤也不会拒绝。 沈仲安以为此举可行,郑重道:“只是小女这几日身体欠佳,晌午还烧着,怕是……” “爹。” 门口陡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众人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甫一打照面,江夫人顿时愣了一愣。 门口的女子一袭青碧色长裙,裙摆上细细密密绣着流云暗纹,头上簪着一支样式简单的白玉簪,不显简单,反倒是把她面容衬得愈发清丽。 沈妤自幼离京,甚少在京中露面,偶尔回来,那些个娇滴滴的贵女也和她玩不到一起,京中贵女闲谈间都说她貌若无盐,成日混迹军中,是个行为粗鄙的女子,未曾想相貌竟然这样出挑,便是在京中恐怕也挑不出能压她一头的贵女。 怪不得呢,江夫人心想,怪不得两日前江敛之出门一趟,回来后便催促着她上门提亲。 “爹,大哥。”沈妤又喊了一声 “不喊头疼了?”沈仲安笑着冲她招手,向江夫人介绍,“这便是小女沈妤。” 沈妤站在门口向江夫人略一福身,“夫人好。” “好,好。”江夫人上下打量着沈妤,越看越欢喜。 江敛之本就生得好,再加上一个沈妤,以后两人生出来的孩子不知道得好看成什么样。 “我和江夫人方才正说起你的婚事。”沈仲安道。 沈妤点了点头,抬脚刚往里走了两步,江夫人脸上的表情便僵住了,抖着手指过去,“这,这这这是……” 沈妤一跛一跛地走近,天真道:“战场上落下的病根了,瘸了一条腿。” 沈仲安胡子抖了抖:“胡——” 闹字还没蹦出来,袖子便被身旁的沈昭扯了扯袖子,沈昭脸上憋着笑,冲沈仲安摇了摇头。 江夫人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心想方才幸好没直接定下来,这瘸了一条腿,以后带出去丢的可是她江家的人。 怪不得沈仲安不让人出来见客呢,原来是个瘸子。 沈妤刻意跛着脚走到江夫人面前,好让她能看得更清楚些,“我走路慢,方才在外头碰巧听到夫人和我爹提起我的婚事,我现在就能给答案。” 江夫人连忙道:“倒,倒也不急。” 她捏了捏手中的帕子,面上笑容尴尬,“听沈将军方才的意思倒是不舍得你这么早嫁人,我能理解。” “夫人万万不可听父亲的,”沈妤走过去,亲昵地勾着江夫人的臂弯说:“我父亲是想留我在家管着我,我都十七了,江公子大我三岁,我觉得正好。” 江夫人心想,好什么好!这死瘸子也太恨嫁了! 京中小姐哪个不是提及婚事便一脸娇羞,如今沈妤这样,简直就是莽夫,不,莽女! 白瞎了那么漂亮的一张脸,边关的风沙果真养不出像样的高门贵女,倒是比那小门小户的姑娘还不如。 江夫人笑着往回抽了抽手,奈何沈妤力气太大,愣是没抽出来,反倒被拽得生疼。 江夫人顺势在她手背上假意拍了几下,干笑了两声道:“沈将军常年在边关,能承欢膝下的时间怕是不多,自然是舍不得你想要多留你几年。” 沈妤眨了眨眼,“不是啊,我也常在边关,和我爹低头不见抬头见。” 直接将江夫人的理由堵了回去。 江夫人尴尬地看向沈仲安,谁知后者竟一反常态,点头表示赞成。 沈仲安好歹混迹官场多年,若是连江夫人这点心思都看不出来,那也白活了。 沈妤此举是能试出江夫人的态度,但是装瘸子也太过了,若是以后传出去,全上京都以为他沈仲安的女儿是个瘸子,那以后谁还敢上门提亲。 他却不知沈妤心里想的就是这样。 上辈子遇人不淑,这辈子不嫁人最好。 第 5 章 瘸子 沈妤一笑,又道:“况且我一看夫人相貌,就是个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婆母,以后我嫁过去肯定能相处得特别好,咱们还能时常一同出门逛街。” 逛街? 一听这词,江夫人脑子中就浮现出她拉着个瘸子出门的画面,周围众人对其指指点点,以后还让她在夫人堆里怎么抬得起头来。 不行不行,这桩婚事一定不能成。 江夫人抬手抚了抚额,皱着眉道:“今日外头风大,恐怕是吹了风,我这头怎么忽然就疼起来了呢。” 身后丫鬟会意,刚准备上前。 “我来,”沈妤将袖子一撩,“夫人您别看我腿瘸,但是我按摩的功夫可好了,奔宵头疼就是我治的。” “奔宵是谁?”江夫人随口一问。 沈昭握拳抵在鼻下咳嗽了两声,强忍着笑意接话,“奔宵是舍妹的爱马。” 江夫人眉毛抽搐了下,差点没给她气死,居然拿马来和她比。 沈仲安瞧了一会儿,唯恐沈妤再闹下去不好收场,试探着问:“那这门婚事可要定下来?” “不急不急,”江夫人连忙接话,一只手臂被沈妤拉着拨也拨不开,被她扯得生疼。 “这件事还没跟我家老爷提过,今日只是来通个气,回头还是要和他先商量一下再说。” 江夫人又找了不少理由,把信口开河的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了,说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见沈仲安点了头,连忙带上丫鬟离开。 “夫人别急着走啊,我还没表演才艺呢?我拎大缸的功夫可好了。” 江夫人走得急边说:“不用了,留步。” 边回头看了一眼,就见沈妤瘸着腿张牙舞爪地在后面追,真不知道她一跛一跛地怎么还能跑得那么快。 江夫人唯恐被她拉住,越走越快,连仪态都不顾了,经过一道门槛时直接绊得扑在地上,旁边丫鬟一左一右扶起她几乎是是将江夫人架着逃难似的跑了。 好不容易出了将军府的大门,江夫人感觉已经没了半条命。 看着人走远,沈妤渐渐收了笑容。 上辈子父亲和哥哥出征是在九月初十,算起来也没几日了,这辈子无论如何要阻止他们,不能让他们再去边关。 便是这几日了,得想个法子才行。 沈妤边想边往回走,刚到门口,便看见沈仲安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盏都跟着跳了一下。 “简直胡闹!” 若是在上辈子,这种场面沈妤定是吓破了胆,但是重活一世,连盛怒中的父亲她也是十分想念。 沈仲安指着她骂道:“你知不知道她要是将把瘸腿的事传出去,以后谁还敢上门提亲?我看你以后就别嫁人了,当个老姑婆算了。” “不嫁最好。”沈妤小声地说:“我就想在爹身边当个老姑娘。” 练武之人耳力好,这句话没能逃过沈仲安的耳朵。 这话让沈仲安骂都无从下手,四下张望了一圈,随手抄起个东西佯装要揍她。 沈妤连忙躲到沈昭身后,探出个脑袋说:“大哥,爹要揍我。” 沈昭笑着说:“奉劝你赶紧认错。” “爹,我错啦。” 猛地被人抱住,沈仲安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 沈妤抱着沈仲安,只觉得还能听到父亲骂她真好,还能看见哥哥真好。 自沈妤十二岁之后,便不太与他亲近了,如今她忽然这样,沈仲安只觉得心口发软,深深叹了口气说: “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沈妤用力点头,抬起眼皮看见了旁边哥哥沈昭,松开父亲又上前抱住哥哥的胳膊。 沈昭低眉敛眸,摸了摸她的脑袋,打趣道:“上哪儿学的这么一招?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沈妤抬起头眨了眨眼道:“无师自通。” 正厅与偏厅间隔着黑漆葵纹隔扇,门廊上还装了珠帘。 沈夫人从头到尾看完了厅上的一切,铁着脸离开,行至抄手游廊才道:“看见了吧,咱们母女俩就是外人,他们才是正正经经的一家三口。” 沈仲安原配是河洲商户陆氏的嫡女,说是商户,却也不是普通商户能比的,陆氏商户遍及大周。 而她是沈仲安的继室,沈仲安原配早亡,诚安候为了拉拢他,便将诚安候夫人的一个远房表妹嫁给了沈仲安,便是现在的沈夫人。 虽然沈仲安待她也算相敬如宾,但半路夫妻哪有一路扶持过来的情意,只能说凑合着过吧。 一年半载也见不到一面,不过担着将军夫人这个名头,难免心生怨念。 沈嫣垂着头跟在她身后不说话。 沈夫人回头看了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你好歹在你爹面前露个脸,否则他沈仲安怕是已经忘了这个家还有一个女儿。” 沈嫣咬了咬下唇说:“父亲没忘,昨日还同我说了好些话。” 沈夫人嗤笑道:“你没瞧见她沈妤在你爹面前那模样,你在你爹面前畏畏缩缩,就你这样靠什么和沈妤争?” 沈夫人说得沈嫣心烦,她难得出声反驳,“我不和姐姐争,姐姐待我好,但凡有好东西都紧着我。” “紧着你?”沈夫人摆手让下人退开,“她不要的当然给你,哪次河洲送东西过来不是她先挑?挑剩了再给你?” “那是姐姐的外祖母,不是我的,送来的东西原本就没我的份。” 沈夫人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端着将军夫人的架子,就差指着沈嫣的鼻子骂了,看着院子里还有不少下人,只好一甩袖子走了。 “小姐,我们回吗?”丫鬟问道。 沈嫣在原地站了片刻,望着正厅的方向,眸中有些许黯然,“回吧。” 第 6 章 不嫁 江夫人出门时高高兴兴,归来时悲悲戚戚。 进门便问:“敛之回来了吗?” 门房回话:“回夫人,少爷回了有一阵了,还让小的见夫人回来便差人去通报一声。” 江夫人面色阴沉,“不用通报了,我亲自去找他。” 江敛之喜静,书房设在江府那一汪静湖的北边。 江夫人找到人时,江敛之正立在湖边望着湖水,目光有些深远。 已是深秋,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青色长衫,迎着风凭添了几分萧瑟之意。 江夫人原本准备兴师问罪的想法也歇了,招了小厮去替他拿披风。 听见身后的脚步,江敛之转过身,“母亲,今日……”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江夫人打断他,“我与你直说了,那沈妤不能进我江家门。” 江敛之眉心一蹙,“为何?” 江夫人想起来就一肚子气,不由质问道:“你让我上门之前怎么没提过她是个残废的事?” 江敛之脑中轰的一声,“残废?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江夫人不忿地说:“她一条腿是瘸的,据说是在战场上受的伤,我就说好好一个大小姐成日里舞刀弄枪的像什么话。” 江夫人看向他,“该不会你也不知道吧?那定是给那丫头骗了。” “那个沈妤恨不能明日就嫁过来,瘸了一条腿还将我撵到了大门口,害我摔了一跤。” “盛京不乏才貌双全的小姐,你也莫急,回头我好好给你瞧上一瞧。” 江夫人自顾说了半天,这才注意到江敛之已经走神。 “敛之?” 江敛收回目光,“我知道了。” 江夫人看他的反应,略放下心,将披风递给他,又数落了一番江敛之的小厮才走。 转过月洞门,回头还能瞧见江敛之还立在湖边。 江夫人摇了摇头,边走边嘀咕:“你说他这是怎么了?这几日总站在那里,这湖都看了几十年了,有什么好看的。” …… 盛京繁华,这个时节没有宵禁,月上中天街道上还有不少叫卖的小贩和行人。 看着倒是个太平年,谁能想到两日后西厥大军会来进犯。 城东全是青砖绿瓦的高门大户,将军府身在其中却算不得豪华。 二更的梆子声刚刚敲过,一辆马车停在将军府后门。 车辆刚停稳,沈妤准备下车,就听车夫说了声:“小姐稍等。” 然后冲着那暗处喊了一句:“谁在那里?” 沈妤撩开帘子望去,后门院墙下停着一辆马车,也不知在那停了多久,马儿不耐烦地在原地打着哼哧。 车沿坐着两人,稍矮些的那个下车,站在车旁朝这边一拱手说:“车上可是沈将军家的小姐?” 后门光线昏暗,檐下挂着两个灯笼被风吹得晃来晃去。 “正是,”沈妤道:“找我何事?” “沈小姐稍待。” 小厮从说着回身打帘子,一个身型高挑的青年从马车上下来。 那人的身形,沈妤太熟悉了。 没想到刚重生回来第三天,她就见到了江敛之。 她内心狂跳,手不自觉探向软靴中的匕首。 “小姐,你在干嘛?”绿药一脸震惊地看着沈妤的动作。 沈妤一惊,连忙缩回手,就这一会儿功夫,江敛之已经走了过来。 她下意识想躲开这个人,因为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一个不小心拿刀抹了江敛之的脖子,杀害朝廷命官可是大罪,况且她也不能确定自己的死,他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 江敛行至车旁,“沈小姐。” 绿药冲着沈妤挤眉弄眼,“小姐,是江……” 沈妤一把捂住绿药的嘴将她塞进车厢里,装作不认识眼前的人,“你是谁?” 江敛之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一双通红的眼隐在昏暗的灯光下面。 他终于,又见到她了。 前世他亲眼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小院门口的灯笼再也不亮,他每每经过都是一片黑暗,才知道那几年她曾每日提着灯笼站在那个地方等他归家。 想到这里,江敛之痛苦地闭了闭眼,前世如心脏剥离般的痛苦到了此生依旧没能减轻。 他明白得太晚了,有的人就是那样,直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他想再叫她一声阿妤,可是如今他不能。 不过一切都还早不是吗?比他们上辈子的遇见更早。 见她还在看着自己,江敛之望着她浅笑,“沈小姐,我姓江名寂,字……” “喔~”沈妤长长地应了一声道:“名妓啊,幸会幸会。” 江敛之身后的侍从面色肃然,“我家大人——” “无妨,”江敛之抬手打断,“家母两日前曾上门提亲,沈小姐想必知道此事。” 沈妤淡然道:“当然知道,当时江夫人可是逃出的将军府,可见对上门提亲一事非常后悔。” 江敛之抬眸望去,门口灯光昏黄,只看清沈妤半边侧颜,美人在灯下总能凭添上三分颜色,让原本就姿容出众的她看上去更加娇艳。 他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连扬在风里的头发丝都透着朝气,只是她眉眼间似乎有些许敌意。 江敛之蹙眉。 是了,这两日京中有传言,说沈将军府上的大小姐一条腿瘸了,这消息多半是他母亲传出去的,她对自己有敌意也正常,是该好好给她道个歉的。 “京中关于沈小姐的传言,我在这里代我母亲向你致歉。” 沈妤客套道:“江大人言重了,我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江敛之眉心一松,“你唤我小字敛之。” “抱歉,不熟,大人还有别的事吗? 江敛之颔首,“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不论我父母怎么看,我想娶你。” 沈妤心中微动,忽然想起他当初要纳妾时也是这般坚决。 “哪怕我是个瘸子你也娶?”她问。 江敛之不动声色地又往前迈了一步,那张俊脸已经在灯下显现出来。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妤的脸,肯定地说:“哪怕你是个瘸子,我也娶你。” 沈妤与他对视,脸还是那张脸,风度翩翩品貌非凡,只是如今这个人和这张脸已再难在她心中掀起波澜。 “那你的那位青梅竹马的林小姐呢?” 江敛之愣了一下,当即道:“我与她——” 沈妤先一步打断,“我可是听说当初林家家眷发配往冲州的时候,江大人曾策马送出几十里。” 江敛之的表情有些难看。 沈妤弯腰钻出马车,江敛之下意识伸手扶她,她已经避开他的手跳了下来,落地平稳轻盈,哪有半分行动不便的样子。 江敛之何等聪明,一下就猜到瘸腿多半是她装出来的。 沈妤扬声道:“我也有句话要同大人说。” “我不会嫁给你。”她认真重复了一遍,“哪怕我是个瘸子。” 第 7 章 阻止 眼看她就要跨入将军府的后门,江敛之喊住她,“为什么?” 沈妤一只脚已迈进门,闻言脚步一顿,门口略高几级台阶,她居高临下看着他。 “因为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这个理由够不够?” “谁?”江敛之逼近,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沈妤哪有什么喜欢的人,她只要犹豫一分就会露馅。 “揽月公子。”说罢“砰”一声关上了门。 那摔门声让小厮抖了一下,“这沈小姐脾气可真不小,我看她也不瘸嘛,走得还挺快的。” 江敛之望着紧闭的大门,半晌,勾了勾唇。 她哪认识什么揽月公子,只怕是从旁人口中听过而已,便敢拿出来胡乱搪塞他,那也得看他信不信。 侍从看着江敛之的神色,也不知道自家大人望着灯笼在笑个什么劲。 这人怕不是傻了吧,被拒绝还笑得这么开心。 “大人,沈小姐若是不嫁的话……”侍从声音越来越小。 “她会嫁的,”江敛之转身往巷口走去,笃定地说:“她一定会嫁给我,只能嫁给我。” 家里几位主子常年都在边关,将军府丫鬟和杂役本来就不算多,这个时辰,下人们大都已经歇下了。 沈妤和绿药挑了条人少的小路,熟门熟路地往院子里摸,一路进来畅通无阻。 绿药已经小声在路上念叨了一路。 “小姐你见过揽月公子吗?是不是比江侍郎还俊?” “我听说揽月公子清风霁月,是不是真的?” “小姐,小姐?” 沈妤沉声:“闭嘴!” 绿药:“……” 北临世子谢昀,字停舟,揽月公子这个称呼也不知怎么传出来的,据说取自“停舟欲揽月,山晚望晴空”。 她前世没亲眼见过谢昀,只记得那位谢世子十四岁便横刀立马征战沙场,将北戎人赶出了数百里,成为边郡敌军闻风丧胆的杀神。 可惜后来在战场上受了伤武功尽失,倒和自己的境遇有几分相似, 后来皇权更迭,新帝忌惮北临,设计将其诛杀于承天门外。 一代英杰就此陨落,如何不令人唏嘘。 “小姐别闷着,你说句话啊。”绿药急得不行。 沈妤回过神来,小声说:“你用你的脑瓜子想一想,他要是清风霁月,上战场的时候靠什么?用男色蛊惑敌方吗?” 绿药恍然大悟,“对喔,不过我还真听过这样的传言,说有敌军在战场上看见北临王世子就愣住了,连刀都忘了拔。” 沈妤是上过战场的,战场上生死都在瞬息之间,谁能走神到连命都不要了,这样的传言谁爱信谁信,反正她肯定不信。 “说是被谢昀给吓傻的还勉强能有几分说服力。” “可传言也不会全是假的吧,他如今不是不上战场了么?”绿药道。 沈妤思忖片刻,“说得也有道理,他早些年是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据说是箭上淬了毒,之后便再也没出征过了,北临富庶,那边的公子哥都好风雅,他退居后换条路子也说不定。” 院子里的灯都熄得差不多,两人是偷偷溜出去的,进门后沈妤轻轻喊了一声。 “红翘”。 红翘已经在床上装小姐装了一晚上,听见沈妤的声音,连忙翻身床,掀开帘子走出来。 “你们可算回来了,之前大少爷来了一次,被我给搪塞过去了。” “没露馅吧?” 红翘说:“没有。” 沈妤取下簪钗环佩一股脑丢在妆奁上,又从袖袋里摸出一小包药粉,坐在妆台前陷入了沉思。 江敛之不知道吃错了药还是给雷劈傻了,已经偏离了前世的路线,不知道父亲和哥哥上战场这件事会不会照原路走。 若她记得没错的话,厥西大军进犯的急报将在九月初九呈交兵部,内阁商议好了带兵的将领,初十一早父亲和哥哥进宫,当日离京去往燕凉关, 只要她阻止父亲和哥哥进宫,内阁自然会商议另择将领,战事来得急,陛下自不会拖延时间,只要朱批一落,父亲和哥哥也就安全了。 第二日正是九九重阳节。 原本要登高祭祖赏菊,可将军府闭门谢客,只在京中最大的医馆请了两名大夫上门。 也不知这一家子吃了什么,沈府一下子倒了三个:沈将军,沈小将军,还有沈家那位传言瘸了腿的大小姐。 病来如山倒,三个人都病得起不来床。 沈妤躺在床上,这一日已经吐了五六回,浑身瘫软无力,只觉得命都去了一半,想必父亲和哥哥也没好到哪里去。 “小姐快醒醒,出事了。” 沈妤迷迷糊糊睁眼,只觉浑身无力,瞧这症状竟是比昨日还严重了些。 “怎么了?” 红翘蹲在榻边拿帕子替她擦脖颈间的汗,脸色焦急,“将军进宫了。” “什么?!” 沈妤一下从床上爬起来,“父亲不是病了不能去上朝吗?昨日他都走不动路了。” 绿药皱着眉接话:“宫里又来人了,这次还派了太医,也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听着吵闹了一阵,然后将军就走了。” 沈妤赶忙掀开被子下床,刚落地双腿一软。 “走了多久了?” 绿药扶着她的胳膊说:“刚走一盏茶的时间。” “应该还能追上,”沈妤吩咐:“红翘你先骑马去拦住他,就说是我说的,再给我备一辆马车。” 是她大意了,原本以为只要不让父亲进宫,这事就有回旋的余地,朝廷并非派不出将领,只要让别的将领领下皇命,他们便有更多的时间来查探线索。 可她还是小瞧了沈仲安。 沈家世代从军,却并无爵位在身,沈仲安是在战场上拼杀下来的军功,在尸海中一步步爬到了将军这个位置,对边关的感情比盛京要深得多。 战事一来,别说起不来床,就是爬他也要爬到边关去。 天刚破晓,马车一路疾驰,追到宫门前,没看见沈仲安,只见到之前派来追人的红翘焦急地等在那里。 “没追上?”沈妤掀着车帘问。 红翘面颊发红,一路策马疾奔过来跑出了一身的汗,“追是追上了,该说的也说了,但是根本拦不住。” 沈妤心头一沉,还没想出办法,旁边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第 8 章 跪下 江敛之刚下马车就看见宫门前的沈妤。 昨日就听说她病了,送了几味药材上门都被退回来,没想到竟在这里见到了她。 “沈小姐。” 沈妤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江敛之一身孔雀补子官服,正下了马车朝她这边走来。 “江大人。” 江敛之打量着她的脸色,看样子确实是病得不轻,一张小脸苍白得没有颜色,一下让他想起了她从前缠绵病榻的样子。 “沈小姐来这里做什么?”他问。 沈妤没说话。 江敛之略一思考就清楚了,问道:“沈将军已经进宫了?” 昨夜来的急报,户部官员连夜筹算军费和粮草辎重,他也是熬了一宿,天亮时才回府换了官府上朝。 边疆战事,上辈子沈仲安和沈昭战死边关,昨日听说两人病重,他还怀疑过二人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称病避战,如今看来应当不是。 沈妤点了点头,依旧是没开口。 见她神色凝重,江敛之思忖片刻道:“不用担心,沈将军片刻就回。” 是啊,片刻就回,只是回家就又要马不停蹄地赶往边关,再回来时已经是一具尸体。 沈妤仿佛已经看到了旧事重演。 离上朝时间已经不早,江敛之往宫门看了一眼,再看她的表情,一时有些不忍。 “有没有我能代劳的地方?” 沈妤心下一转,如今看来天命难违,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只是有些话不便为外人道,出口即有可能被人拿捏住把柄。 沈妤咬了咬牙,“劳烦江大人传句话,就说我已经不行了。” 依沈仲安对她的宠爱,这个理由多少能拖住他。 江敛之上下打量她一遍,眼中尽是疑惑。 “江大人这样传话便是。”沈妤说。 “为何?” “因为我不能让我爹在这个时候去燕凉关。” 江敛之蓦地心头一震,“为什么?” 沈妤摇头,“不为什么,江大人这样转告便是。” 江敛之松了口气,袖口下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朝她微微笑了一下,“你放心,我定当转告。” 天彻底亮了起来,日头往当空又挪了一寸。 厚重的宫门压着低沉的声音渐渐敞开,朝官陆陆续续从里面走出来。 沈仲安身体欠佳,步履稍缓走在后面,身侧除了几位同僚,还跟着江敛之。 沈妤望过去,江敛之正好朝她看来,冲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她已经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 回将军府的路上,父女俩共乘一车,从始至终沈仲安都没说过一句话,一进府便将沈妤带进了祠堂。 祠堂里香火缭绕,摆着数十个牌位。 沈仲安视线一一掠过,沉声问道:“那药是不是你下的?” 原本他就觉得这事蹊跷,今晨听过红翘转达的话,大致有些怀疑。 沈妤嘴唇动了动,轻轻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 “不想让你和哥哥出征。” “跪下!”沈仲安忽然厉声喝道。 沈昭来到祠堂,看见的就是沈妤脸色苍白一下跪倒在地的场景,那膝盖磕在地面“扑通”一声,听着都疼。 “爹。” 沈昭刚一开口,沈仲安便抬手制止,对着沈妤道:“你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再说一遍。” 沈妤咬牙,抬起头正色道:“我不想让你和哥哥出征,所以在你们的饭菜里下了药。” “阿妤,”沈昭震惊地看着她,“不对,爹,这里面恐怕有误会,急报昨夜才传进来,阿妤不可能未卜先知提前下药。” 沈仲安:“你让她自己说。” “我怕爹和哥哥这一战回不来,所以提前在饭菜里下药。” 她脸色苍白,双眼却通红,瞳仁周围布满了血丝。 沈仲安又问:“那你又是为什么连你自己也没放过?” 沈妤道:“如果只有你们两人病倒,我怕有人疑心你们称病避战,若是多个人就不一样了。” 沈仲安冷哼,“你倒是想得周全,还大张旗鼓请了几名回春堂的大夫,仅仅因为你的一个梦……” “那不仅仅是梦!”沈妤跪着转过身,仰头看着沈仲安,“爹,你们别去行吗?阿妤没求过你,这一次我求你们别去,你们别丢下我一个人。” “行啊,”沈仲安问:“那你告诉我边关的百姓该怎么办?” 沈妤道:“爹不去,自然会有别的将领顶替上。” 时间根本没有放慢脚步来等她想出办法,她如今别无他法。 沈仲安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眼神里略带失望,“沈家从没有出过贪生怕死之辈,别的将领难道就没有妻儿?再说了,你告诉我谁能顶上?” 他继续说:“萧家军守在赤河,冲州边境常有漠北人滋扰,远南府沿线上的将领已经三年没归过家,你告诉我谁来顶?燕凉关外的厥西人谁去挡?你当真以为哪里都像盛京一样歌舞升平,那是将士们的铁血换来的!” 不是不怕死,而是放不下一方百姓。 身为将士,骨血早就和大周的土地融在了一起。 便是蹈锋饮血又如何? 便是马革裹尸又怎样? 每一位将领在出征前,就早已做好了一去不返的准备。 沈妤眼眶里兜着泪,正因为她知道父亲是怎样的想法,所以她说不出口,便是说了,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奔赴前线。 父兄战死沙场,却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她单是想想,心口便疼得难以自持。 沈仲安低头看着她。 这是他为之骄傲的女儿,天生练武的料子,根骨比沈昭还强上几分,只可惜是个女孩儿。 若是男孩儿,沈家定能再出个将军,比他还要出色的将军,只可惜大周从没有过女将的先例。 他叹了口气,抬手抚上她的头顶,“阿妤,就算是所言是真,爹也退不了,你随我上过战场,比盛京的好多男儿都强,你见过战事的惨烈,刚才的那些话,本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 沈妤顿时泪流满面。 若是在上辈子,她一定不会说那样的话,只是她经历过失去至亲的痛苦,不求别的,她只想让他们好好活着,就算用自己的命来换也行。 沈仲安尚在病中,站了一阵也觉得有些吃力,但他没有倒,望着那一干牌位。 “你在这里跪着好好想想,没我的命令不准起来。” 沈昭留在原地,等沈仲安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在沈妤面前蹲了下来,掏出一方帕子替她擦了擦眼泪。 “还哭鼻子呢?” 沈妤垂着头,“爹一定对我很失望。” “丫头,看着我。” 沈妤抬起头,听他郑重道:“他永远不会对你失望,你是他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 第 9 章 隐瞒 沈妤眼眶一阵发酸,紧盯着沈昭不放。 沈昭看着她,从她的眼里读懂了不舍,他安慰道:“不会有事的,你哥我战无不胜,来,笑一个。” 沈妤抿嘴,用力扯了扯嘴角,却只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算了别笑了,丑死了,”沈昭伸手去拉她,“你跪一会儿就起来,反正爹也不知道。” 沈妤摇头,挣开他的手臂继续跪着,“什么时候出发?” “过两日吧,”沈昭笑着说:“谁让你下药了,我现在都还腿软,还怎么骑马?” 沈妤吸了吸鼻子,“你这么虚,怪不得到现在都没讨到媳妇。” “啧。”沈昭作势要打她,却只掐了掐她的脸,“是我找不到吗?我那是忙得没功夫找。” “胡说,”沈妤拉开他的手,“俞太傅家的三姑娘喜欢你,我知道。” 沈昭斥道:“你别败坏人家姑娘名声。” 沈妤挪了挪膝盖,这地板硬,又没有蒲团,跪得还真有些疼。 “本来就是,别以为我不知道,她让人送点心来你直接给人退回去了,回头又跑去偷看人家,你别扭不别扭。” “你不懂。” 沈昭说着干脆席地而坐,顺手把她拉坐到地上,“你看像爹这样一年回不来一次,你以为母亲没有怨言吗?我也不想耽误别人家的姑娘。” “说不定她乐意被你耽误呢。” 沈妤侧头看着他,也说不清这会儿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心眼子都被什么东西给堵得严严实实的,没处透气。 她记得俞太傅家的三姑娘叫俞晚秋,她出嫁时俞晚秋曾来给她添过妆,还在她的婚宴上流过泪。 她们心照不宣,彼此不多一言,却都明白那泪为谁而流。 至少在她死之前,俞晚秋都没有出嫁,算起来她还要比沈妤大上一岁。 “俞小姐人特别好,我想让她做我嫂嫂。” “我知道。”沈昭说。 沈妤抓住沈昭的手,“这次我们一起出征,一起回来,然后你就去找她。” 沈昭眸色微动,转头注视着她,唇角勾起一个温柔的笑容,“好。” 沈昭起身离开。 沈妤:“哥。” 沈昭回首,“怎么了?” 沈妤鼓起勇气,“你相信人能重生吗?” 沈昭皱了皱眉,“重生?” “嗯,”沈妤点头,“就是感觉自己重新活了一遭,前世的种种遗憾都还来得及弥补。” 沈昭走过来在她跟前蹲下,摸了摸她的额头,“你前几日烧傻了吧?说什么胡话呢?” “你不信吗?”沈妤满怀期待。 “信,”沈昭笑着说:“怎么不信呢,行了行了别胡思乱想。” 沈妤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没有人会相信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沈昭嘴上说信,但是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沈妤一直跪到日头西沉,霞光渐渐被掩去丫鬟才进来点灯,点完又把饭食送进来,拿了小几在她面前摆开。 “将军说夜里乌漆麻黑的小姐跪了祖宗估计也看不见,可以不用跪了,不过明天白日里还是要跪的。” 这确实是沈仲安能说出来的话,明明是担心夜里凉跪出毛病来,偏要找点牛头不对马嘴的借口。 沈妤坐在地上,慢慢伸直了腿,一股麻痒和刺痛从膝盖扩散开来,让她半天都不敢动一下。 “我爹和我哥好些了吗?” 丫鬟应声:“好是好些了,只不过还得休养两日才行。” 沈妤点了点头,接过筷子吃饭。 当晚就在祠堂将就了一宿,第二日跪到天黑才把她放出来。 绿药和红翘来接她,沈妤根本站不起来,腿都打不直了,两人一左一右把她架回去,煮了药汤替她热敷。 掀开裤腿,膝盖红肿一片,有些地方还有些青紫。 绿药看得一阵心疼,忍不住红着眼抱怨,“将军也真是狠得下心,这都跪成什么样了,再跪腿都要废了。” 沈妤疼得龇牙咧嘴,“你别咒我行吗?废不了。” 红翘数落道:“怨谁呢?小姐你一药药倒三个,连着自己也放倒不说,还挨了一顿跪。” “你胆子大发了,啊——” 红翘一把将热帕子按上去,沈妤除了惨叫,下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沾了药水的热帕子敷在腿上,那感觉简直要命,又麻又痒外加刺痛。 沈妤攥着被子忍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你好歹提前知会我一声啊。” “该疼照样疼。” 两个丫鬟都是她自己挑的,跟在身边好些年,从没把她们当下人看过,养出个没大没小的性子。 “我爹他们定的是明早出发吧?” “是后天。”红翘说。 沈妤纳闷,“这么晚?” 红翘接过绿药递来的帕子,“皇上又拨了两万精骑,将军已让大军拔营先行,他们后面再追上去也来得及。” 沈妤点了点头,“这倒也是。” 敷完腿,沈妤指使着两人替她收衣服,自己坐在榻上指点乾坤。 “那个就不用带了吧,十月燕凉关外都快落雪了。” “这个也不要,这料子金贵,随便带个大氅就行,耐磨耐脏的那种。” 两个小丫头替她张罗着,收完东西伺候她睡下才出去了。 走出房门,绿药压着嗓子说:“方才我一句话都没敢说,生怕说漏嘴,小姐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打死我?” 绿药性子直来直去,一撒谎就结巴。 红翘道:“先拖着,你要是敢告诉她,回来将军先打死你。” 绿药缩脖子,“那我还是保命要紧。” 沈妤在床上躺了一天,次日下午才勉强能下床走动。 明日便要离京,她现在腿脚不便不能拖他们后腿,得起来活动恢复恢复。 正在屋子里走着,忽听得院外一阵喧哗。 第 10 章 拖住 沈妤扶墙过去打开门,便见沈嫣站在院门处,身旁的贴身丫鬟手中拎着一个食盒。 “我要见我长姐也不行吗?” 红翘道:“二小姐见谅,将军吩咐了这几日不管谁来见都不能放人。” 沈嫣面色不虞,余光忽然瞧见沈妤打开了门。 “长姐。” 沈妤冲她招手,“进来呀。” 沈嫣目光在拦人的红翘和绿药面上扫过,想来还是有些忌惮。 “不用管她们,”沈妤轻松道:“她俩要是再敢拦你,我就让她们一会儿去刷马厩。” 没了阻拦,沈嫣笑着走过去扶着沈妤的胳膊坐下,问:“长姐的腿好些了吗?” “还能凑合着用。” 沈嫣招呼丫鬟把食盒放下,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都是些小巧精致的点心。 “你尝尝。” 沈妤捏起一个刚准备咬,抬眼看见绿药和红翘一人一边在门口杵着,眼睛跟长在了她身上似的。 “你们俩想吃?” 绿药和红翘同时摇头。 沈妤道:“那还在那里站什么门神?门敞着怪冷的,下去吧。” 两人退出去顺便带上了门,屋子里只剩下沈妤和沈嫣。 两人虽然是亲姐妹,但是论起感情,倒是和沈昭差了太多。 毕竟不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个刀枪剑戟一样不落,完全没有共同语言,不论是从前还是如今,沈妤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都聊不上几句。 只能随便找些无聊的话题,“你今日这发饰好看。” 沈嫣伸手在鬓角压了压说:“这是你送我的。” “啊?是吗?”沈妤有点呆。 沈嫣点头,又伸出手,腕上一只翠色的镯子看上去就价值不菲。 “这也是长姐送的,你送我的东西太多,也不能都记得,而我用的也没几样不是你送的,所以记得很清楚。” 将军府虽不像那些世家动辄上千仆役,但是面子还是要撑住的。 家里主子虽少,但仆从少说也有上百,沈仲安每次的军功封赏都交由沈夫人保管,不掌中馈不知油盐贵,也只能是维持着表面的繁荣罢了,单靠那点店铺地契的租子,私下里沈嫣一年也置不了几件像样的首饰。 但沈妤不一样,她母亲早逝,陆老太太统共就她这么一个外孙女,疼得跟眼珠子似的,金银首饰绫罗绸缎但凡好东西都往她跟前送。 可她不爱打扮,总觉得那些环佩玎珰影响她练武,稍使几招发饰都能飞出去。 两人硬扯着闲聊了两句沈妤就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一个劲往嘴里塞着点心,“这点心不错,你上哪儿买的?” 沈嫣眸光动了动,轻声说:“是江大人送上门,让我转送给你的。” 沈妤一口点心卡在嗓子眼。 江敛之上辈子在她的饭食中下药她如今仍旧记忆犹新,登时就想把刚才吃进去的全吐出来。 沈妤没了胃口,把手里的半块点心丢在桌上,捻了捻手指上的细屑说:“我叮嘱过门房不要收他的任何东西,你以后还是不要替他转递了。” 沈嫣拿余光偷暼她一眼,斟酌道:“长姐是对他无意吗?” 沈妤道:“我不喜欢他,所以不需要他再浪费时间。” 沈嫣抿唇,“我知道了。” 两人再顾无言,见气氛尴尬,沈嫣起身准备离开,行至门口时停住,犹豫了片刻才说:“父亲和大哥其实已经离开两日了。” 沈妤震惊看去。 沈嫣接着道:“父亲叮嘱不要告诉你,你那天被罚跪一个时辰后他们便出发了。” “你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我知道长姐想去。” 边关战事吃紧,沈仲安父子都是歇不下来的,知子莫若父,沈仲安知道她定然要跟着,于是向来心疼女儿的他破天荒让人跪了两日,就是要把沈妤困在家里。 战事一开,少则数月多则一两年,沈妤到了年纪,到底是个女孩儿,不能把年华耗在边关。 待沈嫣一走,沈妤将两个丫头叫进来。 绿药推门而入,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着一个包袱,那是她昨日替沈妤收的。 红翘一看这阵势就不对,怯生生喊了声:“小姐。” 沈妤抬眼看去,“父亲可有说何时出发?” 红翘:“……明日。” “几时?” “卯时。” “啪——”沈妤一巴掌拍在桌上,“明日卯时是你出发还是我出发?父亲都走了三日了,你将我瞒到现在。” 绿药看了眼红翘,腿一软先跪了,跪下后又拽了拽红翘的袖子,两人一同跪在门口。 沈妤看得心烦,“去牵我的马来。” 绿药起身想去,又被红翘拽了回去。 红翘抬起头道:“将军有话给小姐。” “说!” “我知道,”绿药懵懂开口:“将军说了,‘那死丫头指定要跟来,若是拦不住就告诉她给我好好待在盛京,这是军令,’小姐,这是将军的原话。” 连死丫头这样的字眼都出来了,沈妤还能不知道是原话? 绿药模仿沈仲安的语气把她气笑了。 沈妤冷声:“我未入军籍,军令管不住我,爹不在这里我最大,谁去给我牵马我带谁。” 红翘:“小……” 绿药:“好叻。” 红翘话还没说完,绿药已经一溜烟跑了。 …… 寒风簌簌,望楼上正当风,守夜的士兵打着哈欠,仔细地注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他搓了搓手说:“这天可真他娘的冷啊,我看是要下雪了吧。” “应该是,”另一个士兵已经疲惫得不行,蹲着半个身子躲风,“你一个人看会儿,仔细点儿,咱俩个换班。” 士兵趴伏在望楼的围栏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营地外,“行,一个时辰,一会儿我,等等那是——” 蹲下的士兵一听语气不对,连忙起身,“哪儿呢?” 先前那个士兵揉了揉眼再次看去,却没看见任何东西,“兴许是我看错了,有个黑影,我还以为是人呢,闪了一下就没了,人绝对没那么快。” 夜晚天暗,能挑出来上望楼的士兵,不论目力还是耳力都是极好的。 士兵给他这一惊,人精神了,也趴在望楼上仔细瞧着。 沈妤趴伏在墙垛后,静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趁着夜色偷偷摸进营里。 夜里有士兵在营地巡逻,她在营帐旁背风的地方歇了一晚,早晨趁着士兵晨练混了进去。 第 11 章 入营 十万大军扎营在黑雀山南侧,往后不足百里便是燕凉关。 沈仲安率领的大军如一道盾牌,横切在了西厥人和关内百姓的中间。 沈妤在跟在队伍后面,一群人行至临时的点兵校场,在一处宽阔的地方站定。 沈妤个子高挑,放在女子中间极为出挑,但是军营里一群男人面前就不那么显眼了。 前面的人高出她小半个头,那人回头看她一眼,过了一会儿又再次回过头来。 沈妤摸了摸脸,她混进来时已经刻意涂黑了脸,眉毛也描粗,好让自己看起来粗旷一些。 前面的人第三次回头,沈妤垂在身侧的手已经做好了起势,这里众目睽睽若是他一喊沈妤就会暴露,只要男人一动手或是开口,她就只能先把他敲晕。 男人皱着眉看了他半晌,食指指着她,“你叫……你是那个山炮儿吧?” 沈妤:“……”你山炮,你全家都山炮! 可嘴上却笑着说:“是,是我。” “你被分派到我们这里了?” 沈妤点头。 “你咋站这儿呢?上前边来。”男人拉了她一把,将她推到前面,自己站了沈妤刚才的位置。 军营里来来往往人数众多,年年都有人战死,年年都在征兵,每一场战役过后都会重新编队,伤亡的重新补上。 有的人刚打个照面,第二天人就没了,所以记不清人也是常有的事。 前两日刚和西厥人交锋过一次,死伤数千,西厥军死伤还要更严重,沈仲安下令追击十里后,在原地扎营。 再没有血性的汉子,经此一役之后也会斗志昂扬。 校场吼声震天,士兵列队清点人数,点到杨邦时,身后的男人发出一声:“到!” 这一声震聋发聩,差点没把沈妤耳膜吼穿。 她揉了揉耳朵,看见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马蹄不疾不徐地在各方阵间踱步,马上沈昭凌厉的视线缓缓从万军之中扫过。 这个距离看沈昭是模糊的,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沈妤还是下意识低头躲了一下,若是被沈昭逮到,肯定会把她绑了送回盛京。 只见沈昭停在高台上,侧头对身旁的副将说了什么,副将颔首,随即沈昭策马下了高台。 沈妤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沈昭,连队列动了都没发现,身后的男人推了她一把,低声道:“赶紧的,动起来。” 他又嘀咕了一句:“你这身板咋这么单薄,风一吹就倒了吧,咋想起来从军捏?” 沈妤随着队列移动,心不在焉地回他,“家里吃不上饭,不从军就饿死了。” 杨邦道:“那和我差不多,我家里人都死光了就剩我一个,我就觉着吧还不如上战场杀几个西厥人,死也要拉上几个西厥蛮子垫背。” 就这说话间的功夫,沈妤一晃神就没了沈昭的踪影。 沈昭一路策马跑到主帐前翻身下马,提着马鞭进了帐篷。 青天白日,帐内还是点了灯。 沈昭坐下道:“怕是要下雪了。” 沈仲安问:“粮草辎重晚了有十日了吧?” “十一天了,”沈昭喝了口热茶,这是军中仅剩的老梗茶了,味道着实好不到哪去,但能提神。 他眉心拧得很紧,“辎重队那帮人不知道干什么吃的,我早上点过数,剩下的粮草还够撑两天。” 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早在从盛京出发户部便已开始着手调配粮草辎重,可是除却第一批粮草准时到达外,后续迟迟没有消息。 沈仲安愁眉不展,“怕是在路上出了事,若是这雪下下来,粮马道更不好走,你派一队兵去接,再派个斥候出去探探。” 沈昭把马鞭扔在一边,说:“我又向甘州府借了一批粮,明日应当能运到,只不过这是最后一批了,今年不是个丰收年,他们仓库存粮也不多,还要考虑明年春耕留种,所借的粮食最多也只够让我们多撑五天。” 甘州府就在燕凉关内,是临近关内最大的城,州府粮库存粮都不多的话,普通人家更是难。 沈仲安叹了口气,“希望辎重队能尽快赶到吧。” 沈昭这两日心里总不踏实,他说:“将军,咱们得做二手准备,七日内如果不能让西厥退兵,粮草不到的话我们将十分被动。” 两人虽是父子,但在军营时还是以职位相称。 “你有什么想法?”沈仲安问。 …… 今日操练不多,主要是清点人数,全军休整。 队列一散,杨邦勾着沈妤的肩膀往帐篷走,“咱们帐子人少,前两天又折了两个兄弟,现在加你就七个人。” 说罢撩开帘子。 帐子里已经坐了四五个人,得亏是冬日,大家冻得没脱鞋。 沈妤曾在三伏天进过营帐,里头士兵一个个打着赤膊光着脚,那味道简直感人肺腑,能让人当场飙泪。 杨邦一一介绍,“这是尤大嘴,这是阿虎,这是……” 一一介绍完毕,又拍了拍沈妤的肩膀,“这是山炮儿。” “谁给你起这个诨名?”尤大嘴问。 尤大嘴人如其名,那张嘴大得能吞人。 沈妤也很想知道,杨邦记谁不好非把他记成山炮儿。 “你东西呢?”杨邦问道。 沈妤那包袱还藏在主帐旁边的帐子下,都是些日常用物,拿过来也不方便,况且她也不会在这里待很久,五日后等上辈子那场大战一过,她就撤。 “我没什么东西。” 阿虎上下打量着她,“你瘦成这样,能扛得起刀么?” 沈妤看看他,“扛你也没问题。” 尤大嘴听着就笑了,一笑那张嘴就更大,三十二颗牙都能见光,大有吞天之势。 杨邦一指,“你别笑了,仔细把新来的吓坏了。” 杨邦是个热心人,还去帮沈妤领了床被子和一身衣服。 第 12 章 拦路 入夜后,帐子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沈妤睡不着,反复在心里推敲着上辈子的发生的事情。 在她的记忆里,传回盛京的急递是这样的。 【十月廿七,沈昭率兵突袭西厥大营被困,沈仲安率领余下士兵前去营救,监军劝说未果,沈仲安冒进追击中计,将十万大军全部葬身关外。】 军报上写得很模糊,具体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整整十万人,只剩几人生还。 她前世就觉得蹊跷,她了解自己的父亲,他性子最为稳妥,冒进二字放在他身上着实是不大恰当。 奈何她不入朝消息闭塞,只有嫁给江敛之后才从他口中探听出些消息,那一战里,恐怕是有内鬼。 那是活生生的十万将士啊,总有人要为那一仗背负罪名,不论其中有没有疑点,沈仲安都成了罪人的最佳人选。 沈妤白日里主动揽了个活在各帐间替人送东西,趁机把营地的布局摸了个透,除了粮草处派有重兵把守外,其他地方暂时没察觉出任何异常。 单从目前形势来看,她根本找不到任何兵败的端倪。 目前燕凉关的形势让她像只无头的苍蝇一样乱撞,撞上哪儿就顺便看看能不能留一手有备无患,中间又偷偷溜出营,去城里见了几个人。 入夜,气温骤降,又来了股北风,风里都夹着刀子,吹得人面颊发疼。 一匹骏马飞速接近营地,斥候策马狂奔,近营地大门时举起手中令牌,“急报!” 守门士兵查过令牌放人进入,斥候马都没下,直奔至主帐前。 “将军!急报!” 沈仲安睡得不踏实,听声音翻身而起,“进来。” 斥候进门后单膝跪地,“禀将军,前去接粮的队伍全军覆没,没看到辎重队的影子。” 沈仲安面色沉然,随手捞起大氅披在身上,说:“让沈昭到我帐中来一趟。” 沈昭也是刚从床爬起来,去叫他的人什么都没敢说,进帐后才听沈仲安说起此事。 沈仲安道:“接粮的队伍人不多,看样子像是被山贼劫杀。” 沈昭摇头,“接粮的队伍什么都没有带,山贼不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恐怕是有人栽赃。”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危险的信号。 沈昭用力搓了把脸提神,说:“在余粮耗尽前必须速战速决,恐怕要用第二个方案了。” 沈仲安点了点头,连夜召集将领入帐商议。 傍晚,杨邦缩回帐子里。 “这风刮身上跟刀子似的,还不如直接落雪。” 尤大嘴接话,“落雪那是不成的咯,那边在调兵,估计是要干个什么事儿。” 沈妤一直注意着军营的动向,竟一直没发现出兵的迹象,并且今天才二十五,那不是比上辈子早了两天吗? 她一把抓住尤大嘴,“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尤大嘴吓了一跳,“嘘,别往外说,我有个同乡在前锋营,之前碰到他的时候说的。” 沈妤没再问,一撩帐子出了门。 尤大嘴在后面喊:“你可别说出去啊。” 沈妤在风里静了一会儿,被风吹得清醒了些,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不论事情会不会按原有的路线发展,她也得提前警醒沈昭。 沈昭从主帐出来就往自己的帐子走,路上想着此战的布局,接近帐前,他目光随意一暼,抬腿走了两步之后,整个人忽然僵住,难以置信地看向一个方向。 天色渐暗,五米之外根本看不清人。 沈昭从门口取了火把,朝着那边的人走去,越是靠近脸色越黑。 等走到那人面前时,脸上已经黑如锅底。 沈昭胸口起伏了几下,按在刀上的手抬起来,朝着人点了两下,“你给我滚进来!” 沈妤低着头,灰溜溜地跟在沈昭后头进了帐。 沈昭一进帐就把佩刀往桌案上一丢,转过身看着沈妤,“你好能耐啊,军装都穿上了,上哪儿偷的?” “逃兵身上扒下来的。”沈妤小声说。 沈昭大步跨过去,用袖口擦着她脸上的黑污,训斥道:“你瞧你把自己弄成个什么样?!” 沈妤面颊被揩得发疼,拨开他的手,面色肃然道:“哥,你先别急着骂我,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沈昭再了解她不过,虽然是个诨性子,但是在大事上从不乱来。 “什么事?” “你今夜是不是要突袭西厥营地?” 沈昭目光骤然一沉,盯了她半晌才问:“你从哪知道的?” “我现在没功夫和你解释,”沈妤道:“但是今晚不行。” 沈昭回身坐在案上想了想,片刻后摇头,“时不待我,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再和西厥人耗了,马上就要下雪,我们的战马不耐寒,西厥人在雪中作战比我们更甚一筹,况且……” 他没继续说下去。 沈妤走近,“是粮草撑不下去了吗?” 沈昭抬头,沈妤忽略他眼中的疑惑,继续说:“我进营有几日了,一直注意着营里的动向,后续辎重没跟上。” 沈昭沉重道:“除了第一批,后面的粮草都是问甘州府借的,城内已经没有余粮了。” 沈妤点了点头问:“粮草还能撑多久?” “两日。” 沈妤道:“甘州内还有几座小城,再往南是长都府,我们可以从那边运粮过来。” “你说得轻松,”沈昭在帐内的火炉上的壶里添了些水,“粮从何来?甘州府的粮还是我打欠条借的,他们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不借也不行,但是换座城人家未必会卖我们面子,况且长都府境内根本没有粮仓,支撑不起这么大的开支。” “我们不跟衙门借,”沈妤一双眸子被火光映得晶亮,“陆氏商行遍布大周,其中不乏米粮店,我们可以问河洲的外祖母借。 沈昭眼眸亮了一下,却又很快黯淡下去。 他摇了摇头说:“来不及,就算现在马不停蹄赶往河洲,也至少要十来天,再加上征调粮食,至少需要半月以上,我们根本撑不了那么久。” “五日,只需要再撑五日,”沈妤道:“我在数日前就已经让绿药出发去河洲,骑的我的奔宵,想来不出四五日就能到了。” “红翘我也有安排,她已经带着我的信物提前赶往长都府,令那边着手开始备粮,只要长都府的粮一到就够我们多撑几日,后续河洲过来的粮草就能续上。” 从她说出已派绿药出发去河洲时,沈昭的脸上就现出了惊疑的神色。 “你如何提前得知这些?” 第 13 章 突袭 在沈昭面前,沈妤没必要藏着掖着,这是她在世上最信任的人之一。 “我也是到了军营之后才得知辎重出现问题,只能另寻他法,我记得之前曾和你说过我做了一个梦。” 沈昭颔首。 沈妤继续道:“不论你信不信,我都将它当成一个警醒。” “你梦到了什么?”沈昭问。 沈妤说:“你用一万轻骑突袭西厥南营中计被困,父亲举兵营救未果,燕凉关一战大周大败,甘州城破后被百姓被屠。” 沈昭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他确实在今日点了一万轻骑,只等入夜便出发,若说是无稽之谈,未免也太过巧合。 炉上的水壶片刻就沸腾了,汩汩水声一直响个不停。 沈昭喘了口气,仍是有些难以置信。 “在你梦里,我和爹……” “战至最后一刻。”沈妤艰难地说,喉间有些哽咽。 沈昭没说话,盯着响动的水壶思索着,又听沈妤道:“快下雪了。” 沈昭这才拎起水壶,将倒扣在桌上的杯子翻过来,倒了杯热水递给沈妤。 “燕凉关以西气候更冷,往年西厥人不会在冬日进犯,他们雪前就会退兵,再抗些日子应该快了。” 沈妤摇头,“他们不会退兵。” “为何这么说?”沈昭疑惑道。 沈妤捧着水,感觉手上热了些,她说:“因为今年西厥遭受的旱灾,他们是指望着进关内抢夺这个冬日的口粮,否则这个冬日就得宰杀牛羊和战马过活,太伤根本了。” 沈昭苦笑了下,“他们哪里知道就连前线都快吃不上粮了,哪还有粮给他们抢。” “不过……”沈昭话锋一转,“前日已经探到一批西厥士兵在后撤,约莫两三万人的样子,由博达带兵。” 沈妤在脑中搜寻着关于那一战仅有的记忆。 博达根本没有退兵,因为据记载屠城时还有他的身影,那他一定是躲在什么地方蓄势待发。 “舆图呢?”她忽然问。 沈昭放下杯子,拿出一张舆图摊开,指着说:“西厥如今在这里扎营,博达从这里后撤。” 沈妤指间敲着舆图,“恐怕博达根本没走。” 营内暮鼓敲响了第一轮,沈昭侧耳听着,忽然说:“原定戌时出发。” 沈妤道:“我有一计,但也是兵行险招,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沈昭:“你说。” 第二轮暮鼓敲响,沈昭从主帐中出来,带上一万轻骑趁着夜色出发。 不是去往原计划的西厥南营,而是径直北上,绕过石马河,石马河从黑雀山劈山而过。 “他们果然在这里扎营了。”沈昭沉着脸说。 西厥人将战线拉得很长,此处绕过黑雀山,便能直达燕凉关北面,看样子博达是想带着两万士兵去突袭燕凉关的侧后方。 看样子是准备前后夹击,让前线酣战时突袭后方。 天还没亮,正是士兵最困的时候,营内安静得很。 哨兵裹着棉衣在望楼上打瞌睡,偶尔才睁眼扫上一圈,没任何动静又眯起了眼。 夜风呼啸如狼唳,将干枯的草地上摩擦的动静全都掩去。 沈妤趴伏在地上,整个人贴近地面,旁边趴着同样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孔青。 孔青是沈昭的副将,进营前沈昭再三交待,沈妤活着他便能活着。 沈昭的一万大军停在五里外,他在后方压阵,沈妤仅以两百精兵潜入万人大营,就算能以一当百,一旦被发现就是有去无回的事,但沈昭拦不住她,让她跟个狗皮膏药似的一路跟到了这里。 两人对视一眼,孔青冲身后打了个手势。 巡夜的士兵在帐子的背风处躲风,什么都没察觉就被人捂着嘴一刀抹了脖子,甚至都没察觉出痛,只觉得脖子上凉了一下人已经归西。 各处如法炮制,撒尿的士兵裤子都没提起来就栽进了自己的尿里。 沈妤嘴里哈着白气,手上被鲜血染得通红,她随手在裤腿上抹了抹,低声问:“粮草在哪个方向?” 孔青打了个手势,指了指来路,“你去营地外等我,半刻钟的时间,信号一亮,你就等将军的人来。” 沈妤不接话,一个闪身又往粮草库摸过去,孔青无可奈何,沈昭都拿捏不住她,他就更不行了,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摸到一处,沈妤抬手示意停下,身子一拧躲到帐后。 孔青不明所以,伏在原地等她。 沈妤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道:“这里不对劲,太安静了。” 经她这么一提醒,孔青也察觉出来了,营帐里本当鼾声如雷,此刻却只剩下风声。 西厥北大营是空的! 那两万士兵又去了哪儿? 沈妤迅速分析局势,博达的两万士兵只有两条路可走。 其一,趁夜突袭燕凉关北门。 其二,回防西厥南营,集中兵力主攻正门。 沈妤越想越是心惊,因为不论这两种可能的其中之一,都需得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西厥人知道今晚的突袭。 如果沈昭带兵突袭南营,那定然是落入圈套有去无回,并且西厥人还可以趁机突袭燕凉关北门,来个前后夹击。 就看沈仲安是选择去救自己的儿子,还是回防燕凉关,不论作何选择都十分被动,而且会元气大伤。 孔青也霎时想明白了,沉重地吐出几个字,“我们营中有细作。” 沈妤点头,“职位还不低。” 说话间,沈妤已经往反方向走。 孔青一把抓住她,“你干什么去?” “搞清楚他们到底去哪,才好进行下一步计划,你在这等着。” 这大小姐不按套路出牌,孔青已经被她搅得脑仁儿疼。 沈妤一路摸出营帐外,半刻钟后,又按原路摸了回来。 十月底的天冷得很,可沈妤头上已经冒出了薄汗。 她语速飞快,“往北的马道上马粪都是新鲜的,他们多半是绕后想来个前后夹击,我留在此处,留二十人给我,你带剩下的人去断了他们回程的马道,让他们没办法回防。” 正说着,风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哨音,紧接着又是两声短促的鸟叫。 第 14 章 归来 沈妤眼睛一亮,“我哥也发现问题所在了。” “我去烧了他们的粮!你去断路,事成之后给我打声招呼,烽火一燃,他们必定回防,我哥正好趁机杀个回马枪。” 孔青暗自心惊,大小姐脑子转得太快了,要不是夜风催人清醒,很难跟上她的节奏。 孔青起身后又蹲了回去,“要不我留下吧,你去断路,我看这西营里还有两千余人,太危险了。” “赶紧去!”沈妤推了他一把,“大男人婆婆妈妈的干什么?” 等人一走,沈妤靠在暗处休息,脑中豁然开朗。 这辈子必定不会像前世一样,十万将士在,父亲和哥哥也都还在,关内的百姓也能安居乐业。 半个时辰后,哨音又从风里传来。 沈妤活动了下手脚,打了手势带着剩下的十余人朝粮草库摸去。 天色依旧很暗,暴风雪来临之前,浓密的云层压得极低,连天上的星子也看不见一颗。 沈昭举目眺望,西厥营中狼烟迟迟不起。 他等得有些焦躁,压在刀柄上的拇指无意识拨弄着。 “再等半刻,再不起烟也直接进攻。” 时间一息一息走着。 前方斥候打马而来,“燃烟了!” “攻!” 一万精骑闻风而动,向着西厥北营进发。 营内厮杀声阵阵,沈昭赶到时,正看见沈妤抽刀而出,刀刃带出一连串的血珠。 沈妤也看见了他,挥刀砍死一个西厥士兵,说:“哥,营里只剩两千人,你带人去南营抄他们后背。” 营中火光大盛,沈昭拉弓射死一个,“我留两千人给你。” 沈妤:“一千!” “我说两千就两千。” 沈昭不等她反驳已经下令,留下两千人后带兵走了。 营地里充斥着血腥气,精骑清点人数,俘虏西厥士兵三百。 沈昭赶到南营时天刚蒙蒙亮,他带八千士兵从西厥右后侧包抄,沈仲安带兵压在正面。 从被包围阵势转为包围。 虽然上次西厥死伤不少,但西厥军的人数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多。 哪怕是如今包抄的阵势,也依然没占太多上风,西厥军也没讨到什么便宜。 沈仲安把手伸在风里,朔风从指间穿过,他皱着眉望着战场,斟酌一番后下令: “撤!” 大军后撤,半途中鹅毛大雪就落了下来,幸亏走得早。 副将策马在沈仲安身侧兴奋地说:“好久没打过这么爽的仗了,西厥以为我们要突袭南营,结果听说北营被烧即刻回援,嘿嘿,头一回把西厥人当傻子遛。” 沈仲安道:“下雪了,这一仗不容易,西厥人这一战死伤不多,还没有伤及根本,整兵后还能再攻,不可掉以轻心。” 副将连声称是。 沈昭愁眉不展,一进营便问:“还有一队人回来了吗?” 守营的士兵道:“没有。” 沈昭望着北方,眉心紧蹙。 西厥北营只有两千余人,沈妤不至于被绊住这么久,除非…… 除非马道没断,去突袭的西厥人及时回防将她堵在了那里! 沈昭越想越心惊,对刚回营休整还未散去的士兵道:“传我令,即刻点兵三万,随我去西厥北营。” 沈仲安还没回帐就听见他喊了这么一声,急忙回身问:“你干什么去?!” 沈昭喉咙堵着,策马过去停在沈仲安身边,脸色发白,“阿妤……阿妤只带了两千人留在西厥北大营,现在还没有回来。” “什么!她什么时候来的?!”沈仲安一口气险些没提上去,拎着马鞭子指着沈昭,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率先翻身上马,鞭子在马臀上一抽,奔至大门时,却又停了下来。 大雪纷飞,片刻就将天地融入一片茫茫雪色。 沈仲安立在雪中,一头是亲生女儿,一头是大义。 如若在此刻出兵,那很有可能在暴雪中遭遇被西厥人前后夹击的状况。 他不仅仅是一位父亲,而是一名身系万千将士性命的将领,要做抉择是何等的艰难。 “传我的令,全军休整。” “将军!”沈昭失声。 沈仲安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他何尝忍心,但他不能因为一己之私便拿万万人的性命去赌。 沈昭知道他在想什么,沉默须臾,忽然一扬马鞭便往营外奔。 父亲可以放弃阿妤,但是他不可以,他是她的哥哥啊,从牙牙学语便跟在他屁股后头转悠。 那会儿人还没有刀高呢,就嚷嚷着要和哥哥习武。 沈昭双目赤红,他一定得去救她,哪怕孤身一人。 “给我拦住他!”沈仲安大喝。 前方重栅关闭,士兵推着鹿砦(Zhài)将营门口挡得严严实实。 “给我闪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斩。”沈昭指着门口的士兵说。 沈仲安怫然道:“你好能耐啊,竟敢拿刀指着自己人,来人!给我卸了他的甲!” 两方正僵持着,望楼山的士兵忽然打了个哨,喊道:“有队伍接近。” 风雪肆虐,雪片子被风刮得横飞,望楼上视线受阻,离得近了才看清是自己人。 沈妤眼前一片白,双腿冻得几乎失去知觉,车轮压在雪地上嚓嚓作响,长约两百米的队伍离大营越来越近。 “是我们的精骑!”士兵在望楼上喊。 “开门!” 沈昭不等士兵动手已亲自去开重栅,刚开出一条缝隙便从中间挤了过去。 他在雪地里狂奔,终于看到雪中的那个身影。 沈妤疲惫不堪,策马走近,低头对着他一笑,“哥,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 沈昭双目通红,她小时候就是这样,有什么好东西都要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来。 沈昭伸手接住她,只觉得她浑身冻得像个冰凌子,连忙解开大氅将她裹了进去,紧紧地抱住她不敢言语。 是后怕呀,怕她回不来,怕她孤身陷入死斗。 沈妤进营,后方紧跟着数十辆粮车,由西厥战俘推车,精骑在两侧护送。 沈妤裹着大氅在主帐内烤火,手捧着热茶也没多少知觉,身上的雪被火烤化了更显湿冷。 沈仲安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几次想要开口,可看到她那可怜样又骂不出口了。 第 15 章 细作 沈昭和孔青跪在帐内。 “你起来吧。”沈仲安对着孔青说。 孔青看了眼沈昭,主将还跪着,他没敢起身。 沈仲安的副将劝说道:“这次总算是有惊无险,打了西厥人个措手不及不说,还运回了北营大半粮草,算是功过相抵吧。” 沈仲安看着沈昭,“你自己说。” 沈妤抢先一步道:“是我自己跟来的,去北营也是我的主意。” “你闭嘴!”沈仲安呵斥。 沈妤抿了抿嘴,捧着茶留给沈昭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曹固你去清点一下,我有话要跟他们两兄妹说。”沈仲安对副将道。 副将知道剩下的就是家事了,他也掺和不了,领命后掀帘走了。 方一出去,就有士兵在帐外说水烧好了,已经放在沈昭帐中。 沈妤自进营就没好好洗过澡,只能趁大家睡了偷偷擦一擦,如今她浴血归来,血糊在身上干了难受得紧。 她眼巴巴地望着沈仲安,就等他开口。 沈仲安撇开脸摆了摆手说:“昭儿带你妹妹去你的帐子吧,洗完过来我有话讲。” 出了帐子,沈妤绕到沈昭的营帐后,蹲在帐子下面掏了半天,掏出个包袱来拍了拍,“幸好还在。” 沈昭笑着,无奈又无语地摇头,她这习惯还没改,跟个小耗子似的喜欢藏东西,小时候藏吃的,现在也不知道藏了什么。 沈妤扬了扬包袱,“我的衣服还有银票都在里边。” 沈昭陪着她走到帐门口,说:“你进去洗吧,我替你守着,先用温水泡一泡脚再洗。” 才走了这么一段路,两人头上肩上都盖了层白雪。 沈昭站在帐子前,士兵替他找了把伞来撑着。 军营里条件比不得家里,能冲洗冲洗就不错了,士兵还是替她找来了个不大的木桶,人挤一挤能勉强缩进去。 发凉的脚泡进水里,舒坦得沈妤忍不住发出满足的喟叹。 洗了快半个时辰,水都快凉了沈妤才爬起来,整理完只觉浑身清爽。 脸上抹黑的都洗掉了,瓷白的一张小脸拢在大氅里,头发还没烤干,半湿的头发束在头顶。 沈昭看了她好几眼,这模样总算是顺眼了,“瘦了。” “能不瘦吗?”她边走边抱怨,“你们不带我,我走得急又没路引,这一路上都没法进城,都是在树上和破庙里睡的,啃了好多顿干粮。” 沈昭撑着伞,两人并行去主帐,帐内沙盘周围已经围满了人,几名副将熬得双目通红。 沈仲安吩咐完才让众人散去,大马金刀一坐,说:“阿妤,你将西厥北大营发生的事情细细讲来。” 沈妤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我见吹的是北风,便在粮库南侧点火,风把火引向营帐,火势看着大其实没烧掉多少粮草,能带的都运回来了,带不了大就一把火点了。” “孔青在后方断了他们的马道,他们追不上来,粮车太沉,加上风雪天路难行,所以才回来得晚了些。” 沈仲安像对待儿子那样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是一种无声的赞许。 沈仲安不免又想到,怎么就不是个男孩儿呢?若是男孩儿跟着他在战场上拼杀,他也不至于这样心疼。 “适才曹固清点过粮草,加上你运回来的,最多只能撑两日,长都的粮草何时才能运来?” “怕是还需四五日。”沈妤说。 沈仲安沉吟不语。 沈昭道:“军中有细作,昨夜突袭的事,军中几位将领都知道,暂时还无法判断出是谁。怕是西厥人知道我们粮草不足,只等三日后断粮便会发起总攻。” 沈仲安点了点头,“我连发了三封军报上报粮草的消息,盛京迟迟没有回应,这样干等下去不行,我方才也和众将商量过了,明日一早拔营,退守燕凉关内,需得把断粮这几日熬过去。” 沈妤先出帐,等沈昭回帐,没瞧见她的身影。 “她人呢?”沈昭掀了帘子出来。 士兵答话:“说是先回去歇息了,说将军如果有事就派人去帐中叫她。” 沈昭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沈妤的帐子,刚走到门口,一个壮汉掀帘出来,看见沈昭立刻行礼,“将军。” 沈昭颔首,张了张嘴,不知道沈妤在军中的化名不知道怎么问。 只好说:“她呢?” 杨邦问:“谁呀?” “你们帐的新兵。” “喔。”杨邦恍然大悟,“您说山炮儿啊,刚进去睡了。” 沈昭眉毛抽了抽,好样的,山炮儿! 他直接进帐,看见通铺脚落里窝着的人,眉毛止不住又要跳了。 “山炮儿。”沈昭咬牙切齿地喊了声。 通铺角落里的人没动静。 帐中数人大气都不敢喘,只有尤大嘴接话,“他早晨才回来,说是去其他队帮忙去了,刚睡下。” 沈昭冷不丁转头望去,被那张大嘴吓了一跳,直接上前将沈妤从通铺拉起来,“山炮儿,跟我走。” 沈妤迷迷糊糊跟在后面,听着沈昭在前一直数落。 “你好歹是一……是一姑娘,”他放轻了声音,“和一群男人滚个大通铺像什么样?” 沈妤半睁着眼,“我睡的角落里,而且盖的自己的被子,事急从权,我现在就差不多是个男人。” 沈昭在她头上薅了一把,带着她回到自己帐内,在帐中拉了张布帘子隔开,“今日起你就在这里歇着。” 第 16 章 困境 关外这场雪下得格外大,远在千里之外的盛京也下起了鹅毛大雪。 江敛之从户部离开,马车沿着中保街而行。 雪天路滑,街上行人众多,马车跑不起来,走着走着,竟完全停住了。 随侍高进掀起帘子说:“大人,恐怕要堵上一阵了,正好三味楼就在旁边,您看您要不要先上去歇一歇?” 江敛之探头望去,不知谁家的马儿横在路中间,冻得麻木了,任鞭子怎么抽打也不肯走,来往的车辆便把路给堵死了。 江敛之干脆下了车,踏进三味楼时正巧碰见小二往一桌上菜,那托盘里有一小碟凤梨酥。 江敛之步子稍顿,在小二的引路下上楼入座。 “方才的凤梨酥可还有新鲜的?” 小二笑着说:“官爷可巧了,都是刚出锅的正新鲜着呢,给您上一份儿?” 江敛之道:“用食盒仔细装了,若有桂花糖蒸栗粉糕、松子百合酥之类的也装上一些送来。” 小二忙点头应下了,不一会儿便拎来一个精巧的木质食盒。 江敛之掀开盖子,默不作声地看着食盒内的点心。 从前沈妤常年服药,最喜甜食,家中常备着她爱吃的几样点心。 江敛之从食盒里捏了一块尝了一口,只觉甜得发腻,他不喜甜食,大抵是阿妤吃过太多的苦才想要这样的甜吧。 “你脚程快,将食盒送到将军府上去。” 高进知道他是送给谁,心里不痛快,却还是麻溜上路。 三天两头往将军府送吃的穿的,那沈大小姐也不出来见上一面,每次都是沈二小姐来传话,架子端得倒是够大。 高进送完东西回来,路也通了。 江敛之上了马车问:“今日还是二小姐出来接的?有说她身子好些了吗?” “是,”高进道:“二小姐说大小姐的病已好多了,只是不爱出门,不过今日二小姐给大小姐带了话。” 江敛之抬眸,“什么话?” 高进说:“说是东西别再送了,想问大人打听个事,有没有燕凉关的消息?” 江敛之蹙眉,明日就是十月廿七了,沈仲安将在这一日兵败,几日后沈妤将去替父兄收殓尸骨,她就是在那途中出的事。 这次得拦住她才行,至少得让她有个健康的身体,因为他还想陪上她好多年。 …… 关外风雪肆虐,昨夜竟压垮了几个帐篷,幸亏下面的人没事。 早晨起来,大军已经开始拔营往关内撤。 沈妤重新抹黑了脸和眉毛,跟在沈昭身旁。 便见一名士兵急匆匆跑来,“将军,监军梁大人不见了。” 沈昭神色凛然,“怎么回事?” 士兵道:“营门守卫说天刚见亮梁大人就带着他自己的人马往燕凉关的方向去了。” 沈昭摆了摆手,“去追,看看能不能追回来。” 监军等同于盛京放在军中的招子,那梁建方自进营后就什么也不干,成日窝在帐子里让人给他上好酒好菜,这几日军粮紧,已经抱怨过好几次了,这样的贪生怕死之辈,留在军中也是个废人。 此处离燕凉关百余里,雪中行军一日至多五十里,剩下的口粮只能撑到燕凉关内,后续的还没有着落,恐怕要饿上几天肚子才能扛过去这一役。 第二日傍晚,雪终于停了。 燕凉关外一马平川,遥遥就能望见褐色城墙伫立在雪地中。 沈妤松了口气,大军总算能在日落前入关,今晚三军休整,大家都可以睡个好觉,只是挨饿的日子还在后头。 两名探路的斥候策马从燕凉关的方向奔来。 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将军,燕凉关大门紧闭,我已亮出信物,城守不肯开门。” 沈仲安握紧了缰绳,冲沈昭抬了抬下巴,两人带了一队兵前行。 沈妤心里十分不踏实。 明明已经成功避开了上辈子那场死战,这样心中无断的慌乱是没来由的。 又行进了二里地,前方传报原地扎营,此处离城门不足五里。 都只剩五里了,却不进城,军中都开始纷纷猜测起来。 沈妤打马跟上,近了便听见沈仲安正在骂人。 “叫梁建方开门!” 梁建方站在城楼上朗声说:“沈将军,不是我不开门,只是出兵前陛下有令此战必胜,如今两方胶灼,我军岂有退缩的道理。” 沈仲安勃然大怒,还没开口旁边的副将已经破口大骂,“格老子后续辎重跟不上,让老子在前线打屁的仗,你们这些刀都提不动的窝囊废倒是龟缩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 “你他娘的这是要逼死我们,如今粮草已经没有了,西厥如果这个时候来袭只有死路一条,咱们前线要是破了,你个狗日的以为你躲在城里就能躲过去?” “大胆!”梁建方站在城楼上喝斥道:“我身为监军,你在此妖言惑众我就能即刻将你拿下。” “你他娘的倒是下来拿我啊。”副将曹固吼道:“你不出来你就是孙子。” 城门口骂声不停,可大门依旧纹丝不动。 天色渐暗,营地内亮起了一堆堆篝火。 沈仲安站在一个小土包上,遥望能看见燕凉关城门上火把微弱的光。 第一日,军中断粮,城门未开。 第二日,军中士兵已因饥饿露出了憔悴之色,大家休养生息,只能尽可能减少活动保存体力。 第三日,城门依旧未开…… 沈昭掀帘出帐,在那座土包上找到了呆坐的沈妤。 “梁建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沈妤等他坐下后问。 沈昭薅开雪扯了根枯草,“逼死我们的主意,京中几股势力缠斗,我们很有可能成为他们内斗的消耗品,要么梁建方就西厥的内鬼。” 沈妤刚想再问,沈昭“嘘”了一声,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纸包摊开,献宝似的递给她,“饿了吧?” 沈妤愣愣地盯着那个玉米馍馍,沈昭又往前递了递,“吃啊。” 沈妤接过掰成两半,沈昭不接。 “你不吃我也不吃。”她说。 沈昭勾起唇笑了笑,拿起玉米馍馍咬了一口,沈妤这才开始吃。 味道并不好,又冷又硬,甚至还有些干,吞下的时候还能感觉到粗糙的质感从喉咙刮过。 两人就着夜色和寒风吃完了馍馍。 “明日我派一小队人给你,让孔青跟着你,你们一路往北方走,去北临王的封地,然后绕道回京。” 沈妤默不作声,她听得出来,这等同于在交待后事了。 不行,她明明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不能阻止惨剧的发生? 经过这两日,他们都发现了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此战若败,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早在他们从盛京出发,这便是一个死局。 有人要他们死,要他们败。 可她终究只是个凡人,她能想办法避开那场死战,却挡不住在他们身后捅刀子的手,因为你根本判断不了那些人下一刀会捅在哪里。 沈妤侧开脸,“我不走。” “听哥的话。”沈昭劝说道。 沈妤坚决道:“我们明日攻城,城内守备军不足一万,拿下燕凉关不成问题。” 沈昭苦笑,“向自己人举刀吗?” “那根本不是自己人!他们要我们死!” “可百姓不是,”沈昭目光说不上的清凉,他说:“一旦攻城,我们就成了叛军。” “那我们就带大军绕后。”沈妤如今根本考虑不了那么多了,脑子里有什么念头都一股脑往外说。 沈昭道:“你也说了城内守备军不足一万,我们绕后西厥人就能直奔燕凉关,关内的数十万百姓怎么办?” 第 17 章 送别 身后雪地被踩得嚓嚓作响,两人同时回头,见沈仲安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 “你们俩窝在这里干嘛?” “分馍吃呢。”沈妤说。 沈仲安会心一笑,从胸口摸了个馍出来递给她。 粮食紧缺,一名将领就一碗稀粥和一个馍,父亲和哥哥都想把好的留给她。 沈妤终于有点憋不住了,红着眼说:“刚吃饱,吃不下了。” 军中已经断粮,能垫垫肚子就不错了,哪能吃得饱。 沈仲安踢了沈昭一脚,沈昭让开了些,他在两人中间坐下,馍塞进沈妤手里说:“吃吧,明日宰马,让众将士都吃顿饱的,才能打起精神再战。” 宰马,已经是没有退路的最终决定了。 那是万万儿郎的断头饭。 谁都没有开口,任寒风凛凛呼啸越过山岗,又向着更远的地方吹去。 沈仲安展臂揽住两个孩子,遥望远方说:“越过黑雀山,便是关内的土地了,大周在这里伫立了数百年,咱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不知曾埋过多少英雄的枯骨。” “我从前就想过,若是哪一日我马革裹尸埋骨他乡,你娘该怎么办?后来她去得那样早,她让我将她葬在了黑雀山内最平坦的土地上,她说若有那一日,我沿河而下便能与她相聚了。” 沈妤眼眶酸涩。 上辈子,她没有来到边关,更没有听父亲说过这样的离别之言,她从盛京千里奔袭而来,将父亲和哥哥残破的尸骨殓了,葬在了沈家的祖坟里。 她不怕死,她只是恨。 英雄应堂堂正正的战死在沙场,而不是被前后夹击,窝囊地困死在这里。 沈仲安面色坦然,在他们俩的肩上拍了拍,站起身往回走。 沈妤:“爹……” 沈仲安知道她要说什么,抬起手摆了摆,风里挟着他沉重嗓音传来。 “文死谏,武死战,这本该……本该是一个军人的宿命。” 关外的冬这样的冷。 沈仲安仰头望天,他走不了啊…… 他们一走西厥人便能直取燕凉关,关内百姓数十万,需要用他们尸体铸就的城墙来挡。 所以这一战许败,但不许退。 可他的女儿不是军人,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不能让她年轻的躯体葬送在这里,由着西厥的战马将她踏成肉泥。 两人目送着沈仲安离开,沈昭解下腰间的囊袋递给她。 沈妤接过来闻了闻,笑了,“是烧刀子。” “喝一点暖暖身子,别喝多了。”沈昭叮嘱道。 沈妤喝了一口,烈酒烧过喉咙,整个身体都暖了些。 她递还给他,沈昭摇了摇头,望着营地的方向说:“替我传句话给她。” “谁?”沈妤侧头。 沈昭目光温软地望着盛京的方向,“告诉她别等我。” 沈妤明白她指的是谁,眼睛瞬间红了,“这话我传不了,你自己回去告诉她吧。” 沈昭笑了,“算了,什么也别对她说,就这样最好,时间一长也就忘了。” 沈妤摇了摇头,怎么会忘呢,曾经刻进骨子里的人怎么能轻易就忘,俞小姐可是到她死都没有嫁过人。 她侧头看着沈昭的脸,目光渐渐有些难以聚拢。 她摇了摇脑袋,视线更加涣散,“你……你在酒里……” 沈昭没等她把话说完,拨着她的脑袋按到自己肩上,“阿妤啊,这仇你别报,你只管往前走,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哥哥和爹娘都看着你呢。” 他说完低头看她,少女已经伏在他肩上睡去。 他将她背到背上,朝着营地南面默默走着,一如他曾背着她走过的路。 嚓嚓,嚓嚓…… 阿妤,以后的路,就要你一个人去走了。 营地南下三里,一小队士兵列队在此。 沈仲安一马当先,在沈昭走近时翻身下马,将昏睡的沈妤接了过来。 大雪早就停了,雪地映着月色发出莹白的光。 他们无声道别,谁都没有开口,除了脚步声与胄甲摩擦声,便只剩马儿的喘息。 安顿好沈妤,两人翻身上马。 沈昭马鞭一扬,指着一个方向对孔青说:“一直朝着这个方向走,便能去北临王的封地。” 孔青跪在地上,“将军——” “我将她交给你了。”沈昭认真道:“保护好她,这是我对你下的最后一道军令。” 孔青面色凛然,眼底猩红一片,“是!末将领命!” “走吧。”沈仲安催促道。 他掉转马头,走得很慢,听见身后小队的马蹄声簌簌远去。 他想再看一眼他的女儿,可到底没舍得回头。 罢了,看与不看,结局都是一样,聚散终有时,再见亦有期。 …… 马蹄声响在耳边,身体渐渐在颠簸中苏醒过来。 沈妤缓缓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身体还是半瘫软的状态。 她试着动了动手臂,身前的人似乎察觉到她已经醒来,一把掀开了罩在她头顶的大氅。 “姑娘。” 她听出是孔青的声音,刺目的光线令她瞬间闭上眼,“我在哪儿?” 孔青目视前方,“北上百里了,再跑上半日就能渡河,再绕过……” “放我下去!”沈妤道。 她此刻已经看清了周围的一切,两列队伍大约十来个人随行,她和孔青共乘一骑,大约是怕她在昏迷中摔下去,孔青将她绑在了自己背上。 马匹还在朝着北方行进,孔青没有调转马头。 沈妤试着挣扎了一下,发现全身筋脉竟被制住。 察觉她的意图,孔青道:“姑娘,我奉将军之令护送您回盛京。” 沈妤厉声道:“我不回京,我爹和哥哥还在燕凉关外,你让我抛下他们自己逃?” 孔青不发一言。 “孔青,你这是要当逃兵?” “我们不是逃兵!” “既不是逃兵,那就随我杀回去。” 孔青忽然勒马,下马立在一侧,“姑娘,不能回,梁建方封死了城,关内的粮食运不出来,关外的士兵也回不去,这是个死局。” “死局又如何?”沈妤凛然道:“你是宁愿苟活然后一辈子生活在愧疚之中,还是杀几个西厥人再光荣的死去?” 孔青无言,可面上的不甘已经出卖了他的想法。 沈妤继续道:“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①,这是我父亲教会我的第一句诗,我不退,便是葬在那里也要看着后来人将西厥人击退。” 孔青目眦欲裂,抬起头道:“我们不退。” “那你替我把穴道解开。” 孔青盯着她的脸,面上挣扎万分,半晌,他摇了摇头,“我一日是将军的兵,我便一日受他调令,送姑娘回京后,我自会赶来与他们相聚。” 沈妤气急,“好,你不解是吧。” 孔青困惑地看着她,片刻之后,忽然明白她想要做什么,“姑娘不可!” 话音刚落,沈妤唇角已沁出血丝。 “你解不解?”她威胁道。 调动内息强行冲破穴道,是极伤身的行为,严重者甚至会武功尽失。 孔青犹如被一把无形的刀架在脖子上,只得利落地替她解了穴道。 下一瞬沈妤已抓住缰绳调转马头,“我得回去,这是一条不归路,你们可以选择自行离开,也可以选择和我杀回去。” 士兵握紧缰绳,“我们和姑娘共进退。” “我也是!” “好歹杀几个西厥人再说!” 孔青沉了口气,抓住缰绳攀上了另一匹马背。 ①《出塞》徐锡麟 第 18 章 青云卫 燕凉关杀声震天。 马蹄声、嘶吼声、哀嚎声破碎地混杂在一起几乎冲破云霄,四方皆兵,处处都是尸骨。 饿了几日的大周士兵在用他们仅剩的力量,拔出战刀去抵抗西厥人的铁蹄和屠刀。 这不是战争,而是一场里应外合的围剿和屠杀。 沈妤带着一队人马从边缘杀入,劈手夺下西厥人手中的一把长刀,横刀砍倒对方,听见身后孔青大喊道:“姑娘切忌小心,我们去找将军。” 沈妤眼中通红一片,已经杀出了血雾,长刀砍豁了口,她便丢掉再换一把。 双臂本能地挥动着,已经不知道砍下了多少个西厥人的头颅。 敌强我弱,敌众我寡,大周士兵愈发显出颓势,边战边往燕凉关退。 沈妤踢中一名西厥士兵胸口,借力翻上马背,凌空时刀在手中转了一圈,利落地抹掉马上西厥士兵的脖子。 这一系列动作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刀背在马臀上一拍,马儿前蹄高高抬起,往人群里冲,她匍匐在马背上,不时收割掉一个人头。 她奋力拼杀着,可大周仍旧节节败退,身后不足一里便是燕凉关巍峨的城墙,可那里城门紧闭,根本不是他们的退路。 越接近死亡,人类的恐惧便开始占据上风。 有士兵奔向燕凉关,发了疯地拍打撞击着厚重的城门,请求放他们进去,城门却未能撼动分毫。 西厥人在不停地收缩战线,大周残兵不足两万,被困在这片土地上,迎接他们的是最后的绞杀。 胆小的人已经忍不住开始呜咽出声,这声音被寒风一卷,听上去越发苍凉。 沈妤甩掉长刀上的血珠,趁着空隙四下张望,却仍旧没有看到父亲和哥哥的身影。 西厥人发起总攻,成片的西厥人鸦棕色的铁甲朝着城门口乌泱泱地压过来,似是能在顷刻间蹍平这片土地。 所有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也看到孤注一掷的决心。 “再杀他几个西厥人。” “我们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杀——!” 沈妤感觉自己已经挥不动刀了,一刀下去不再能直接砍断对方的头颅,那人脖颈飙着鲜血,歪着头颅倒了下去。 她浑身脱力,一刀砍掉一人的手臂后,刀尖一立杵在地上。 已经不知道砍坏了多少把刀,不记得杀过了多少个人,虎口被撕出了口子,又被她用布条将刀绑在手上。 如今满脑子想着的都是,父亲在哪里?哥哥在哪里? 不该是这样的,她的重生绝不是为了再将过去的痛苦重新经历一遍,绝对不是。 可是,谁能来帮帮我,拉我一把就好,我只想让他们活着。 她再也提不起力,单膝跪了下去。 膝盖碰到地面的瞬间,大地仿佛顷刻间震颤起来。 沈妤一手撑着地面,手掌陷入血泥中,仍能感受到手下的震动,并且越来越明显。 “援军!” “是援军!” 她抬眼望去,铺天盖地的黑甲从南边奔袭而来,在天幕下如浪潮般汹涌而至,卷起的雪浪一层高过一层。 天地在震颤,黑甲队伍奔袭而至,张开两翼,将西厥人纳入了包围之中。 一人忽然高声喊道:“是北临的青云卫!” “轰隆——” 久闭的城门终于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 无数的黑甲军从大开的城门冲出来,形成了三面包围之势。 形势骤然逆转。 对,还没有到认命的时候。 沈妤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借着刀站起来。 她缓缓解开缠在手上的布条,在一个西厥人偷袭时抽刀一提,西厥人面上一道血痕,高大的身躯轰隆一下倒地。 沈妤丢下刀,足尖回身一踢,长刀横飞出去瞬间没入了一个西厥人的胸口。 她随手捡起一把刀,再次杀了进去。 城门高耸入云,鸦青色战旗立在顶端迎着长风猎猎翻飞,上面缀着一朵淡青色的云。 谢停舟望着城下,被风吹得微眯了眼睛,越发衬得眉眼疏冷。 副将立在身侧一言不发,可面色已经沉得可以拧出水。 真狠啊,十万大军被堵在关外,饿着肚子成为西厥人刀下待宰的羔羊,西厥人把大周的士兵当牲口杀,那可是随着沈仲安上过刀山的军士。 “咦。”副将常衡撑着女墙伸长了脖子,定睛看了一会儿,忽然一声:“嚯,好小子,沈仲安军中竟有这样的人,这刀用得好啊。” 谢停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里占据高地,战场动向一目了然,没太花功夫便看见了那个人。 实在是万军之中那人太过抢眼,抽刀必见血,三步杀一人,所到之处西厥人横尸脚下,如一把利刃,势如破竹地劈开了敌军。 那人立在乱军之中,左右手各执一刀,敌军长刀劈下,他左手格挡,右手反手一抹,瞬间割掉了一人的脖子。 鲜血喷溅而出,那人浑身浴血,犹如在地狱的血池里浸过一遭。 长刀砍得卷了刃,他便换上一把,却从不曾停下。 谢停舟帐下也有功夫好的,但是没这人这么不要命。 第 19 章 战死 西厥军在青云卫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博达见大势已去,一声令下,带着残兵往关外退去。 常衡抱拳道:“殿下,是否要乘胜追击?” 谢停舟望着西厥人撤退的方向,平淡道:“令季武追击三十里,先将他们逼过石马河。” 常衡领命下了城墙。 很快,城墙上又响起了脚步声。 谢停舟微微侧头,见近卫兮风一手压着腰间的剑,气势汹汹地上了城墙。 “殿下。”兮风单膝跪地。 谢停舟低头拢了拢袖子,问道:“梁建方人呢?” 兮风道:“西厥人打过来他就带着人先跑了,刚追回来关在囚车里。” “带上来。” 梁建方被带上城墙,连同他的两个侍卫一起。 城墙上风很大,梁建方被谢停舟的近卫按倒在地。 眼前是墨色的袍摆,上面缀着暗色云纹,在风里悠悠地荡着。 梁建方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颤抖着想要伸手去捉谢停舟的衣摆。 还没碰到,就被他身边的近卫一踹,顿时跌了个狗吃屎,脸在地面磕得鲜血直流。 “世,世子殿下,我我我,我乃朝廷命官。”梁建方瑟缩道。 “朝廷命官?” 谢停舟手臂轻抬,往城墙外一指,说:“让他自己看看。” 近卫拖着梁建方,将他按在女墙的垛口上,半个身子都悬在城墙外。 战线早已远离,留下的是鲜血浸透的土地,血水汇聚成溪流在雪地上勾勒出一道道纹路,成千上万的尸体混乱地堆叠在一起,一直延伸至远方。 太惨烈了! 若是在梦醒时分看见这样的场景,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阿鼻地狱。 可这是现实,是他梁建方闭门不开造就的人间炼狱! 那底下死不瞑目的尸体睁眼对视着他,似乎想要向他索命。 “啊啊啊——”梁建方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嘶吼,脑袋晃动着不想再看,却被侍卫从身后死死抓住了头发。 谢停舟缓缓抬手,修长无瑕的手指从袖口露出来。 呲啦—— 长剑出鞘的声音。 谢停舟把剑锋抵住梁建方的下巴, 迫使他望向远方。 他低声说:“别低头,给我看仔细了,这一片人间炼狱,可都是你这个朝廷命官的手笔。” 梁建方哭求,“不是我,不是我,世子,世子饶命啊世子。” 谢停舟轻笑了一声,转眸时目光从跪在一边的梁建方的侍卫身上。 那眼神太过凌厉,看得侍卫直冒汗,“殿,殿下,我们不过是听命行事,我家中还有一家老小,我——” 侍卫猛地睁大了眼,视线里映出自己跪在原地的尸体,头颅咕噜噜在城墙上滚动了几圈,终于停了下来。 风里除了血腥味,竟飘着一股淡淡的尿骚味。 侍卫一松手,梁建方便软成了一滩烂泥。 谢停舟嫌恶地暼了梁建方一眼,“你猜,我敢不敢当场斩了你?” 他把剑丢给兮风,身侧近卫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殿下。” 谢停舟接过来,敛眸擦着手指吩咐,“看好他,盛京多的是人想要他的命。” …… 沈妤在尸山血海里翻找着,一具一具的尸体翻找着,每一刻都是煎熬,生怕下一瞬就看见父亲或是哥哥的脸。 她在尸体里看到了曾经见过的人,有送饭的小哥,有巡夜的士兵,还有和她一同突袭过西厥北营的将士。 有人被砍断了手脚,有人被开膛破肚,还有人被铁蹄踏得面目全非。 燕凉关外依旧寒风呼啸,她咬着牙忍住眼泪,指甲已经破翻过来,她仍旧没有停止翻找。 终于,在她将一具插满箭矢的尸体翻过来之后,再也没能抑制住喉咙里的呜咽。 “爹……” 她紧紧搂住尸体,可尸体背上插满了箭矢,甚至连下手的地方都没留下一寸。 她的父亲,她心里那座巍峨的高山再一次倒塌了,这一次塌在她的面前。 “啊——” 沈妤死死地抱着沈仲安的尸体,尸体是凉的,心也是凉的。 她很想要抱一抱父亲宽厚的肩膀,可他背上全是箭,变成了一只人形的刺猬。 尸体已经没有血可以流了,拔出箭时只剩下一个一个的血窟窿。 最后一支箭拔掉,沈妤用力地拥住了沈仲安的尸体。 那些曾经的委屈和不甘突然之间蜂拥而至,劈头盖脸地翻滚着将她淹没。 他们这些人拿命去搏,却有人视他们如蝼蚁。 他们冲锋陷阵,出生入死,到头来却连顿饱饭都没吃上,就被自己人送上了西厥人的刑场。 奸佞当道,残害忠良,这大周朝的内里,早就烂透了! 大仇未报,愤怒,仇恨,不甘化作了扯不断的线将她紧紧束缚住,只有一声一声的呜咽传进了风里。 士兵在打扫战场,将没断气的伤员带回去救治。 甘州校场人来人往,不时有伤员被抬进来,也有撑不住断气的被抬出去。 谢停舟站在营帐前,侧耳听着身旁的将领汇报战况。 “我们按殿下的命令追击了三十里,途中西厥人死伤数千,越过石马河就是西厥的土地了,我们在河畔守了几个时辰,确定西厥人不会回头便让大军后撤了。” 将领韩季武刚刚从战场上回来,一身甲胄都还没来得及卸,一路策马归来,身上还冒着腥气。 韩季武没敢离谢停舟太近。 世子有点洁癖,这是军中人人都知道的事实。 “甘州的守备军都是些废物,从前全靠沈仲安守住石马河沿岸,如今沈仲安几乎全军覆没,咱们青云卫要是撤走,甘州怕是……” 谢停舟望着来往的士兵,道:“西厥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恐怕也难以重整旗鼓,这个冬日不会再发起进攻,我们给盛京争取了时间,够他们重新建起防线了。” 想到此战的惨烈,韩季武忍不住唾骂了一声:“那些杀千刀的狗东西,根本不把将士当人看。” 谢停舟没接话,又有伤兵被陆陆续续抬进来。 “欸,等会儿等会儿。” 说话的人嗓门忒大,是谢停舟的副将常衡。 常衡拦住两名抬担架的士兵,弯腰瞧了瞧担架上的人,又用手指探了探鼻息。 “要断气啊,怎么回事这是?这人伤得很重?” ———————————————— 作者有话说: 在这个故事里,重生并不意味着无敌,这不是爽文。 阿妤需要在一次又一次的苦难中成长,我想要铺陈的故事绝不只是为了救下父兄这么简单,阿妤的使命远远比这个更重,她会在路途中遇到那个与她并肩同行的人谢停舟。 估计有很多小伙伴会说既然没救下父亲,那重生有什么意义呢?因为阿妤的使命远远比这个更重。 前文的情节和后面的剧情一定是有联系的,安排沈将军的死亡,一定有理由。 情节不能满足所有读者的喜好,如果你喜欢,那是我们的缘分,如果这篇文不合胃口,支持弃文。 第 20 章 当爹 抬担架的士兵回话:“回将军,伤倒是不重,貌似是给冻的。” 说话间,谢停舟和韩季武已经走了过来。 “殿下。”常衡抱拳行礼。 谢停舟略一颔首,看着担架上的人问:“你认识的?” 担架上的人一身血污,根本看不出面容,连睫毛都被粘在了一起。 常衡道:“不算认识,这人就是之前在女墙上看见的那个杀得特别凶的家伙,功夫很不错。” 韩季武极少听到常衡夸人,也来了兴致,仔细端详了担架上的沈妤两眼,摇头道:“太瘦了,体格看上去不怎么样。” “你是没看到当时的场面,”常衡说起来就兴奋,“这人用的还是双刀。” 他伸手摁在沈妤颈侧,问道:“怎么冻成了这样?” 士兵回话:“这人好像是在战场上找了一晚上的人,今早我们去清点战场,看见他抱着一具尸体不撒手,差点和尸体冻在一起了,费了些劲才把人拉开。” 常衡听得直摇头,听上去就够惨的了,“估计是好兄弟吧,倒是个重情重义的。” “是沈将军的遗体。”士兵肃然道。 常衡和韩季武同时看向谢停舟,韩季武开口问:“沈将军的遗体呢?” 士兵同旁边的人说了什么,不消片刻,另一张担架抬过来,不同的是这次上面搭了一层白布。 常衡准备伸手去掀,被谢停舟一拦,立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没有不尊重沈将军的意思,我就是确认一下。” 谢停舟面色冷肃,“替沈将军收拾间营帐出来。” 这是国之栋梁,满门忠烈应有的对待,哪怕是死,也不能随意供他人观瞻。 清早的气氛都被压抑在风里,谁的脸色都没有好到哪里去。 常衡招呼士兵,“抬进去好好治,这小子我看上了,等他好了收进我营里。” 士兵连忙应下,抬着担架准备将人送去医治,下一刻,众人都震惊地立在了原地。 只见担架上那只满是血污的手,此刻正挂在谢停舟的袖口上。 世子平素喜洁,这哪受得了啊。 常衡惜才,生怕谢停舟抽刀就砍了那只手,连忙伸手去拉,一边劝说道:“殿下,这是个练武的好苗子,砍了可惜。” 谢停舟:“……” 常衡扯着沈妤的手,也是怪了,都晕过去的人了,劲儿还那么大,抓着袖子硬是不撒手。 “愣着干什么?”常衡说:“赶紧来把他拉开呀。” 士兵赶紧上前帮忙,一人握住沈妤的手,一根根手指往外掰。 “啧,这么细的手指仔细掰断了,以后还怎么拿刀。” 士兵里外不是人,硬掰也不是,不掰也不是。 担架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却是把袖子抓得更紧,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了一声轻不可闻的: “爹……” 众人呆若木鸡。 常衡睁大眼,“殿下,这小子喊你爹。” 谢停舟扫常衡一眼,“我听得见。” 常衡和韩季武憋着不敢笑。 世子还没娶妻呢,就提前当上爹了,还是这么大一个好大儿,这小子可真会挑,一挑就挑上他家世子。 谢停舟垂眸看去,那只抓在他袖口的手十分用力,指尖已压出了一圈青白。 那人躺在担架上,头无力地向一侧偏着,脖颈细到一只手轻轻用力就能拧断。 “别……走……”沈妤又发出了一声呓语。 谢停舟皱了皱眉,眉间显出几分不耐。 常衡一看不对,“殿——” 呲啦一声,袖口应声断成两截。 谢停舟还刀入鞘,眼皮微抬,“殿什么?” “没,没什么。”常衡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口,乐呵呵地说,心道幸亏砍的不是手。 谢停舟拂袖而去,常衡撞了撞季武的肩,低声问:“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断袖?” 韩季武拿眼横他,“你如果不想死的话,可以这么说。” 沈妤烧得神志不清。 梦里一时是前世的种种,一时是父亲被射成了刺猬的尸体。 哥哥呢?沈昭在哪儿?孔青在哪儿?他找到他了吗? 燕凉关的风似乎没那么冷了,只是天色很暗,像暗红的血从天际沉下来。 沈妤深一脚前一脚的在雪地里走着,每踏出一步,都感觉有一股力量在拉扯着她下沉。 她低头一看,地上全是血,还有无数只手在血液里挣扎着。 她好像走不动了。 远处风里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别低头,往前看。” “爹!”沈妤喊了一声,冲着声音的方向蹒跚前行。 远方的身影越来越近,那高高的城墙上,沈仲安立在风里。 他朝她伸出手,“上来看看,看见什么了吗?” 沈妤举目远眺,“是尸海。” 沈仲安摇头,“丫头啊,你看错了方向,回头——” 沈妤转过身,朝着城内望去。 “丫头,你回来不是为了救我,是为了救关内成千上万的百姓。” “你看,历史没有重演,你改变了原有的轨迹,为我们拖住了时间,燕凉关没破,甘州城没有被屠,这便是你存在的意义。” 沈妤拼命摇头,“可我只想救你和大哥,我想让你们都活着。” 沈仲安笑了,“你娘等着我呢,她等得太久了。” “那你们等着我,我也来。” 沈仲安摇头道:“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阿妤,你能救更多的人,你明白吗?” 身影渐渐淡去,沈妤拼了命地往前,却抓不住一片衣摆。 “爹!” 沈妤颤抖着醒过来,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像是小刀在胸腔里割,眼皮很沉,她没有睁开,感觉屋子里还有其他人。 有什么东西凑到了唇边,温温热热的,带着一股浓烈的药味。 沈妤睁眼看去,喂药的药童立刻被吓了一跳。 药碗哐啷一声打翻在地,药童看着床上的沈妤,惊喜道:“你醒啦。” 沈妤转过头,看见药童已经起身,不一会儿帐子里就进来一名年纪颇大的大夫。 大夫一进门就拉住她的手把脉,然后吩咐药童再去重新盛一碗煎好的药进来。 伤者太多,军医根本忙不过来,大夫都是从城里临时征招过来的。 这人得了常将军的特殊照顾,得把命给他保下来,原本药都已经喂不进去,没曾想竟自己醒过来了。 第 21 章 时雨 “这是哪儿?”沈妤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如蚊蝇,喉咙干哑得厉害。 “是伤兵营,”老大夫说:“你被人从战场上抬下来的。” 沈妤静了静,想要翻身起来,刚离开床面又倒了下去。 “别动。” 沈妤喘着气,“我……不,沈将军,的遗体呢?” 大夫道:“这你不用担心,世子殿下专门给沈将军设了灵,如今就停在帐子里呢。” 沈妤松了口气,此刻才发现掌中触感有些不对。 手里是一条缀着云纹的断帛,一侧断面相当整齐,像是被利刃斩断。 “这是什么?”她问。 药童刚巧端着药进来,说:“我们也不知道,你被送进来的时候就握着呢,我们怎么扯都扯不动。” 那一战后第五天,经过这几日的医治,沈妤终于能够下床。 据闻这一战伤兵三千,有许多撑不下去的,日日都有尸体被抬出伤兵营。 药童没能拦住沈妤,让她遛出了帐子,整个伤兵营找遍,也没有找到沈昭和孔青。 她知道最大的可能便是人已经没了,或许被埋在尸体下面,或许已经被砍得没了人形,但她根本不敢往这方面想,只要一日没找到尸首,她就只当沈昭还活着。 这一找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在伤兵营里见到了受伤的尤大嘴和杨邦,尤大嘴轻伤,杨邦伤重一些,身上挨了好几刀,算是捡回来一条命。 “狗日的博达,”尤大嘴唾骂道:“北临世子就该杀过去,烧他们的土地,杀他们的亲人。” “管好你这张大嘴,”杨邦躺在床上虚弱地说:“你这条命都是世子捡回来的,就别指挥别人该怎么做事了。” 沈妤垂着头,整个人都提不起劲,“大军不继续进攻是对的,再往西作战更难。” 大家都没有说话,不一会儿,军帐里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 尤大嘴抹了把脸说:“阿虎他们都没了,我眼睁睁看着西厥人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呜呜——” 他这一声像是个引子,不一会儿帐子里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声。 都是七尺热血男儿,在战场上面对生死没哭,却在这样的惨烈下忍不住泪。 沈妤撑着腿缓缓站起来,这几日她觉得压抑得厉害,无数次的怀疑自己,无数次从噩梦中醒来。 父亲和哥哥的仇还没有报,始作俑者还躲在背后逍遥快活,他们怎能瞑目? 她不能再继续听这些丧气的话,否则她怕自己会疯,她很希望有一个人能像梦里的父亲一样拉她一把,替她指明前进的路。 从伤兵营里出来,天色已经暗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停下来才发觉自己走到了父亲停尸的营帐外。 燕凉关的冬日太冷了,尸体停灵多日也不会坏。 上辈子她千里迢迢从盛京赶来扶灵,这辈子,她想按父亲的心愿将他葬在关外,沿着石马河顺流而下,爹和娘便能团聚了。 营帐前守着士兵,她进不去,于是一撩衣摆,在帐前跪了下来。 “爹,我替您守灵。”她在心里轻声说。 虎帐的灯光一直亮到第二声暮鼓声响起。 几名副将在谢停舟帐中谈完事,陆陆续续走出来。 常衡在最后没走,说:“盛京那群孬货,打仗的时候人不知道去了哪里,现如今打完了八百里加急倒是来了。” 谢停舟两指压了压眉心,“河州陆氏的动向如何?” 兮风回道:“陆氏之前送粮来被梁建方压在城外不让进,如今粮草都已进城,陆氏当家人没来,但是他们主事的说想要见一见殿下。” 常衡道:“殿下哪能是区区商户说见就见的?” 谢停舟横眉看去,“若不是梁建方封城,你口中的区区商户能救下数万将士。” 常衡自知失言,埋着头不敢说话了。 帐门口帘子忽然掀开,韩季武探了个头进来,“老常,外面有人找你。” 常衡对谢停舟行礼退出去,帐外的声音隐隐传来。 “将军,您让我们照看的那个人,可他实在不是个消停的,这才刚能下地呢,白日里就在伤兵营里转悠了一圈,这么冷的天又跪在那里,肯定得跪出病来了。” 常衡说话间嘴里哈着气,“那小子有病是不是?他没事跪什么跪?” 大夫解释道:“他是沈将军的兵,跪的是沈将军的灵帐。” “这么忠心,至少得是个亲兵吧?” “那您看……” 帐帘再次掀开,兮风托着帘子,谢停舟从里面走出来,径直朝沈仲安停灵的帐子走去。 常衡赶紧跟上,“这事属下去解决就好,怎能劳殿下亲自去。” 谢停舟淡淡道:“此战疑点过多,若是沈仲安的亲兵,应当知道一些东西。” 帐前点着火把,火星子被风吹得乱溅。 那个单薄的身影跪在地上,面朝营帐的方向一动不动。 谢停舟走过去,敛了眸子看地上的人,“你叫什么?” 沈妤抬起头,第一次看见了谢停舟的脸。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泼墨的底缀上眉眼的艳,却又被眼角那一尾弧度硬生生压出了冷淡,多一分则太艳,少一分则太冷。 可以入画的皮囊下藏着的,怕是醉人的艳骨。 谢停舟果真如传闻那般绝艳,可沈妤此刻没有功夫去欣赏他的脸。 看到谢停舟的同时,她忽然想通了一些关节。 她得站到权力的中心去,否则以她自己的力量就是螳臂当车,而眼前这个人,无疑是现目前最方便的一条路子。 “时雨。”她说:“我叫时雨。” 她早年以女子之身在军中行走不便,便化名时雨。 “时,雨。”谢停舟重复了一遍。 那两个字从他的薄唇间吐出来,竟凭添了几分旖丽。 他看向营帐,“你为何要跪他?” 沈妤咬了咬牙,“我是沈将军的兵,理应替他送终。” “是他的亲兵?” 沈妤斟酌着这个问题应该如何作答。 沈仲安的亲兵都造过册,没她这么年轻的亲兵,可如若只是个普通的小兵,她便失去了价值。 “我是少将军沈昭的亲兵。” 谢停舟微微颔首,吩咐道:“带他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第 22 章 试探 城墙外的北方,夜空被火光映得通红,风里依稀传来烧焦的味道。 谢停舟身后跟着一名近卫,接着是两名穿着软甲的将领。 沈妤听说过北临世子谢停舟身边有两名很是厉害的副将,想必就是那两位了。 沈妤被带入营帐,两名副将没有跟进来,帐子里只有谢停舟和一名近卫。 “抬起头来!”谢停舟声线冷淡。 沈妤缓缓抬头,目光和谢停舟对上,那目光如有实质,像是能将人剖析开来。 但沈妤没躲,视线专注地回视,因为她清楚一旦露怯,她之后所说的话听在谢停舟耳中都会大打折扣。 谢停舟打量着她。 个子不高,骨架和脸都非常小,皮肤有些偏黑,但生了一双非常漂亮的眼。 这人脱了甲胄,看上去比他想象中要纤弱得多。 想到此处,谢停舟不禁微怔了一下,他竟会用纤弱这个词去形容一个一刀就能砍下西厥人头颅的兵。 这还叫纤弱的话,那军中也找不出几个英勇的人了。 他收回思绪,问道:“十月二十五,沈仲安出兵偷袭西厥北营,西厥南营回援不及,你们为什么没有乘胜追击?” “因为下雪了,大周士兵不擅长雪中作战,只能先退回营地。”沈妤说道。 谢停舟落座,手臂支在扶手上,继续问:“沈仲安没有发现军中有奸细?” “发现了,”沈妤说:“所以二十五日出兵前临时更改了计划,原计划是突袭西厥南营。” “你也在其中?” “我随少将军偷袭北营,烧了他们的粮草,歼敌后少将军赶去南营支援老将军,我和两千轻骑一起负责运回部分粮草。” 谢停舟缓缓点了点头,这和他所了解的情况一致。 问这些问题不过是抛砖引玉,为了确认这个叫时雨的家伙吐出的话能有几分真。 “你认为谁是内奸?” 沈妤摇头,“我不确定,或者说我不确定内奸是不是只有梁建方一个。” 谢停舟视线微垂,落在她垂在身侧的手上,攥紧了拳头骨节绷得发白。 “梁建方已被我收押,待甘州事了押入京中候审,你还有什么要上报的?” 沈妤垂眸盯着地面,“沈将军曾向盛京发了数封急递,但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她不能把话说太全,因为不确定眼前的人是敌是友。 谢停舟道:“此事牵连太广,急递到没到盛京是一码事,若是到了兵部是谁压下来又是另一码事。” 修长的手指上卡了一个黑玉扳指,衬得他肤色如玉,他转动了两下扳指,缓缓俯身,灯光下的影子瞬间将沈妤笼罩在内。 “你不信任我。”他看着她缓缓说,不是疑问。 是的,他说对了。 她如今确实不信任他,或者可以这样说:她不知道如今谁才是值得信任的人。 谢停舟到得太及时了,从北临封地带兵北上,哪怕是轻装状态下的急行军,也需要提前十日出发,才能在最后那一刻赶到。 上一世谢停舟带着青云卫赶到时,已经是在西厥破城甘州被屠的数日后。 问题是,这一次他又是如何能未卜先知? 他会不会也是这其中的一环? 谢停舟的眼神如鹰隼般,他具有超强的洞察力。 和这样的人对峙,最不明智的行为就是自以为聪明的周旋。 “殿下,”沈妤淡然道:“我没有盟友,所以我不敢轻信任何人。” 谢停舟靠了回去,唇角弧度淡薄,“显然我的筹码比你更多,而你可以失去的东西比我少了太多。” 沈妤抿了抿唇,是啊,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 她险些就要被他这句话给蛊惑了。 谢停舟像是一只散漫的鹰,将猎物逼至角落后却不发动猛攻。 “在甘州事了之前,你还有很多时间考虑,时、雨。” 出口的那声名字让沈妤心口震了震,方才她真的感觉自己成了他手底下的猎物,他并不急着收网,而是看着她一步步心甘情愿地走进去。 “下去吧。”谢停舟没等她说话便开口。 沈妤起身往外走,视线不经意扫过帐内的一个翘头衣架时,她脚下步子一缓。 那衣架上搭着一件墨色的外袍,袍摆绣了暗色云纹,而这件外袍,正好缺了一截袖子。 她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自己的袖口。 那块布原来是谢停舟的衣袖吗?可是又怎么会到了她的手里? 谢停舟抬眼看去,唇边一笑,“你是想问为何衣裳缺了一截袖子?不过我倒想问你为何会管我叫爹。” 她叫他爹?什么时候? 沈妤震惊地朝他看去,正好撞见谢停舟脸上的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柔和了许多,明明那么凌厉冷淡的一个人,带笑时竟有几分浪荡和不羁。 沈妤出去了,谢停舟脸上的笑容渐收,“派人跟着他,他应该有一些内幕消息。” 兮风领命,“是,殿下。” 帐外燃着两丛篝火,几名将士围坐在四周吃着烤土豆。 见沈妤出来,常衡冲她招手,“过来过来。” 沈妤走过去,常衡抛了个滚烫的土豆给她,她连忙接住,用袖子包了拿在手里。 常衡上下打量着她,“你小子这一身功夫在哪儿学的?” “跟在少将军身边学的。”沈妤说。 “过来坐,”常衡啃了口土豆,烫得他直呼噜,“你小子的命算是我救的,好了之后到我那里报道。” 旁边将士打趣,“常将军这么早就开始抢人了?” “你懂什么?”常衡推了那人一把,“我这是惜才懂不懂?” 他扭头看了一眼沈妤,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啧啧,太瘦了,得多补补,要不要给你烤点肉吃?” 沈妤一整个僵住,不露声色地往旁边移了半步,“常将军若是还吃得下烤肉就自己吃,我是吃不下的。” 她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没了胃口。 太多的尸体需要处理,否则冬日一过,天气暖起来的话,很容易引发疫病。 部分就地掩埋,埋不完的便烧,有的士兵和西厥人冻在了一块儿,也只能一同烧了,大火烧了几日还没熄,这几日风里时时都飘着一股烧焦的肉味。 第 23 章 暗杀 篝火映得人面颊发红,沈妤啃完了土豆后起身,重新走到了虎帐前。 士兵通报:“殿下,时雨有事求见。” 谢停舟正准备宽衣,闻言把刚系好的腰带又系了回去,“什么事?” 沈妤在帐外道:“沈将军子女不在身边,我想要替沈将军守灵。” “准了。” 为了保存尸体,停灵的帐内没有点碳盆,帐子里冻得跟冰窖似的。 泪早就流干了,她哭不出来,在帐子里跪了一夜,早晨天还没亮,便偷偷溜出了帐子。 燕凉关的雪停了几日又开始下,几日前还是一片肃杀,如今街上又恢复了战前的模样。 暗卫紧跟在沈妤身后,看她在巷子里左弯右绕,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行至一处岔路口,不过一闪身的功夫就没了人影。 沈妤又在街上走了好一会儿,才足尖一点,闪身翻进了一户人家的后院。 屋子里早有人等着,看见沈妤,红翘和绿药齐齐跪在她面前。 “小姐,奴婢有负小姐所托,请小姐责罚。” 红翘和绿药兵分两路,一个去往河州报信,一个去甘州府筹粮,只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沈妤目光含泪,“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红翘哭着说:“如果我能再快一点把粮食送过来,将军他们……” 沈妤心知这是不可能的事,“不论再早,他们也不会放你们进城。” 红翘擦了擦眼泪,“如今小姐准备怎么办?” 沈妤道:“这一战疑点太多,绝对不是区区一个监军能左右的事,梁建方背后一定还有别人,我一定要把他抓出来。” 她眼里杀意浓厚,叫人看得发怵。 “我们跟着小姐。”两人齐声说。 沈妤摇头道:“我如今在北临世子谢停舟军中,不日他会押解梁建方上京,我得想办法留在他身边。” “那小姐有什么吩咐?”红翘问。 沈妤道:“哥哥向甘州城借了粮,你们替我去还了。” 红翘不忿,“凭什么要还?将军和少爷在前线拼杀为的就是守住燕凉关保住关内百姓,可他们呢,闭城不开,硬生生把人逼死。” 沈妤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她不愿让沈昭背着债上路,就算要走,也要走得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我想让他干干净净的走。” 这话一出,红翘和绿药都红了眼眶。 少将军芝兰玉树的那么一个人,竟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沈妤是偷遛出来的,能呆的时间不长,交待完事情之后便折返回去。 连日来的阴郁压在军营的每个人心头,可城内又是另一番景象,老百姓只管自己眼前的方寸天地,家中不乱饿不死人,哪管什么家国。 街上行人匆匆,嚷嚷的叫卖的,处处都是生活的气息。 茶摊上坐满了人,都在讨论几日前燕凉关那一战。 一老汉道:“真惨吶,你们是没瞧见那个阵仗,尸体都铺到天边去了。” “听说监军还有州府大人都已经被北临世子给拿下了。” 老汉道:“还叫什么大人,都是脑袋都拴不稳的人咯。” 沈妤走近,要了碗茶,趁众人闲聊时插了句话,“甘州府不是还有个守备吗?那守备也是闭门不开,他怎么就没事?”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老汉打量他两眼,“你外乡人吧?” 沈妤道:“是,来替我父亲和大哥殓尸。” 众人看她的眼神都带了同情。 老汉端着茶碗坐到他旁边,低声道:“这甘州城的守备可不是一般人,他姐姐嫁给了北临王的堂兄,这里头,可攀着亲呢,你说世子怎么可能会动他?人家那是自己人。” 沈妤紧捏着茶碗,“老丈知道的消息不少。” 老汉摇头道:“我就是个买菜的,平日给州府衙门供菜,听到点小道消息罢了,不过甘州守备是北临王亲戚这事可不是我听来的,是守备大人自己在花楼里说的,甘州城早就传遍了。” …… 天色渐暗,营地内又亮起了篝火。 暗卫向谢停舟报完跟丢人的情况,就有侍卫来报: “殿下,甘州守备来请。” 谢停舟放下手上的东西,“正好,他不来请我,我也要去找他。” 一行人入城,两列护卫骑马在侧,护着中间一辆马车,在一处小院停了下来。 侍卫撩开帘子,“殿下,到了。” 谢停舟出了马车看去。 这处小院位置偏僻,围墙也建得不高,就是普通人家的住所。 谢停舟笑了,倒真是够简陋的,这胡兴旺为了请他还专门找了个院子装清官,也真够不容易的。 侍卫纷纷低头,因为跟在谢停舟身边够久,知道他这么笑就是有人要遭殃了。 小院里亮着灯,但大门紧闭。 侍卫去叫们,敲了半晌也没有动静。 风里依稀飘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不对!”兮风立刻吩咐:“破门!” 院门被踹开,侍卫训练有素地冲进去,院子一共东西两侧四间房,侍卫进去搜了一圈,很快出来。 “殿下,人还有气。” 西侧厢房里,胡兴旺被人绑在凳子上。 谢停舟只看了一眼,便嫌恶的错开了眼,“有人坏我的事。” 兮风道:“人应该还没走远,我即刻派人去追。” “不用了。”谢停舟制止,“追不上的。” “咕噜”一声,胡兴旺吐了一口血水,嘴唇张了张像是想要说话。 谢停舟没搭理他,“守备军都交接好了吗?” 兮风道:“已经好了。” “那不用救了。”谢停舟道。 这意思就是不救也不杀,让胡兴旺吊着最后一口气,活活疼死。 “殿下,这里有一份画了押的证供。” 那证供就摆在桌子上,用一把带血的匕首压着,侍卫呈上来给谢停舟,谢停舟没接,目光飞快地在上面扫了一遍。 是胡兴旺的供词,供词上坦言他如何受梁建方要挟,在战时闭城不开,顺便交待了这些年贪污受贿金额以及所敛之财的去处。 谢停舟看完后说:“收起来,上京后用得上。” 侍卫又在院子四周找到了几具尸体,想来是胡兴旺留在附近保护的侍卫。 回程路上,兮风骑马跟在一侧。 “殿下,那人身手了得,胡兴旺的人几乎都是一刀毙命,不是一般人。” 谢停舟靠着车壁闭眼假寐,“不是敌人就是盟友,手段是过激了一点,但好歹还知道留后手。” 人得杀,供词也要留,看来这人倒是个长脑子的。 兮风肃然道:“会不会是哪路江湖侠士?” 谢停舟半睁开眼哂笑了一声,“江湖侠士路子可没这么野。” 兮风点了点头,“这倒是。” 谢停舟道:“胡兴旺浑身上下没留下块好皮,若不是有什么仇怨,恐怕下不了这样的手。” 如果是仇怨,那这范围太大,还真不好确认目标。 第 24 章 找事 晨起时侍卫来报,昨夜又死了人,甘州通判的尸首被人挂在城墙上,又有一张供词。 谢停舟还没起身,撑着头听汇报,“我记得除了胡兴旺,其他人都收押了。” 兮风道:“是,胡兴旺是因守备军需要交接所以暂未收押,但此事牵连甚广,牵涉其中的人不少,通判这种并未涉及机密的是关押在州府衙门的大牢内。” 谢停舟神色浮动,“这人功夫很好,州府大牢管理虽然松懈,但要运一个大活人出来也不是容易的事。” 座下常衡忍不住插话,“殿下怎知是活着运出来,不是死了再带走?死了再运出来方便多了。” 谢停舟扫他一眼,“既有供词,他能在大牢内严刑逼供?” 常衡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过既然留有供词,那就不是同党来灭口。” “看好梁建方,这人至关重要,无论如何不能出事,只要留下他,盛京有的是人夜不能寐。” 谢停舟起身,接过兮风递来的氅衣,视线落在了翘头衣架上那件缺了袖子的外袍上。 他动作稍顿,侧头问:“时雨呢?” “时雨?”兮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时雨是谁。 不是至关重要的人,兮风哪有关注,只叫暗卫盯着,现下赶紧让人去问。 少顷暗卫来报:“还在沈将军的灵帐里。” “没离开过?” “没有,”暗卫说:“除了昨日进城跟丢,不过两个时辰便回来了,其他时间除了如厕之外没有再离开灵帐,” 谢停舟若有所思,常衡问道:“殿下怀疑是他?” 谢停舟不言,披好大氅走出营帐,朝着停灵的营帐径直走去。 帐前卫兵见他来,老远就准备行礼。 谢停舟一摆手制止,走到灵帐前停顿了片刻,掀开帘子进去了。 沈妤跪在棺椁前,听见脚步声回头,“殿下。” 帐内为了保温没有燃火盆,寒气逼人,比外头还要冷上几分。 谢停舟从兮风手里接过一炷香,对着棺椁拜了一拜,这才看向沈妤。 “既然替沈将军守灵,那你也来上一炷香吧。” 沈妤抬头看了一眼,她不是什么人物,自然轮不到谢停舟的近卫来伺候她。 跪得太久不过血,她撑着地面,费了些力才挪动了腿,脸上顿时显出些许痛苦的神色。 敬完香,她又跪了回去。 谢停舟垂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离开前停在门口,“常衡惜才,念你功夫不错想收入麾下,大夫花费不少心力才将你救回来,莫要费了他一番好意。” 沈妤不抬头,盯着他的靴子,“谢殿下挂念。” 目送谢停舟出帐,沈妤才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知为何,谢停舟此人总会给她一种压迫感,那双冷淡的眸子锁住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能轻易将人看穿。 兮风跟在谢停舟后面出去,待走得远了才开口。 “殿下,看来这人没什么可疑。” 所谓上香,不过都是为了看时雨的反应,她的所有行动都很合理,跪坐太久的行动不便,还有舒展时面上露出的神色。 谢停舟勾唇淡笑,“你难道没注意到他的鞋?” “鞋?”兮风还真没注意到。 谢停舟脚步不停,“他脚底沾了些不属于大营里的东西。” 兮风这会儿很想再倒回去重新仔细瞧瞧,不属于大营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样。 次日,侍卫来报,陆氏的人昨日归还了沈昭向甘州借的粮草,已经打道回府了。 原本之前提过想要见北临世子一面,如今却悄声无息地走了。 尸体不能久放,沈妤在灵前守了几日后,谢停舟便安排了一队人马扶灵上京。 葬在边关是沈仲安的遗愿,但她现在拦不住也不能拦。 军中前几日清点过,逃兵约莫上万,沈仲安的尸体必须运回盛京,因为死要见尸,否则就会被人质疑被人诟病。 牺牲在边关的将士,不能背上逃兵的骂名。 日头高升,又到了午间领饭食的时间。 常衡没安排沈妤的去留,所以她又回到了伤兵营,和几名士兵一起负责替伤兵营领饭食。 军中艰苦,难得吃上一顿肉,今日这顿据说还是世子殿下自掏腰包犒劳军中将士的。 沈妤和尤大嘴去得不早不晚,已经有不少营排着分领饭食。 眼看就要排到他们,几名身形健壮的士兵走过来,在她肩膀上重重地撞了一下,然后心安理得地将他们往后挤了挤。 沈妤刚准备开口,有士兵抓住她的手臂制止,低声说:“这几个是常将军帐下的。” 沈妤抬眼看去,前面那个人正好回头,甩给她一个蔑视的眼神。 “你小子看什么?”那人上下打量着沈妤。 参军的三教九流都有,军营里兵痞子多,沈妤也见过不少,于是没搭理他。 那人干脆转过身来,环抱着胳膊问:“老子问你看什么?你聋了吗?” 那人的朋友打量了沈妤一番,说:“伤兵营的,估计是打仗把耳朵打聋了。” 众人当即大笑。 男人嗤笑了一声,嘴里吐出几个字来。 沈妤抬起头,平静道:“你再说一遍。” 男人抬着头傲慢道:“小子,别逞能,兵败了就夹起尾巴做人。” “你再说一遍。”沈妤一字一顿道。 男人笑了,“老子说你们沈家军都是些废物,还要我们大老远从北临赶过来救,不是废物是——” 话音未落,男人便捂着鼻子后退了两步。 鼻血已经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沈妤收回拳头,平静道:“管好你的嘴。” 男人朝地上呸了口血沫,“你敢打老子。” 说着直接拔出了腰间的刀,场面顷刻间就混乱起来。 第 25 章 挑衅 那人鼻血横流,正在气头上,举起刀就朝着沈妤劈过去。 沈妤一把推开身后的尤大嘴,身体一斜躲开,男人又攻了上来。 伙头兵管事一看情况不对,想要上前劝说,又畏于那凌厉的刀光,只敢站远了喊。 “大家别激动,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 之前和男人说话那人连忙架住他的刀,“屠四!不能动刀。” 屠四动作稍滞,还想再上,已有人趁着他停顿的功夫抱住他,同他耳语了几句什么。 屠四听着脸色一变再变,脸上的愤怒稍稍收敛,再听下去,表情已从愤怒转变为恶意。 他看着沈妤道:“你今日打了我,跪下给爷爷磕个响头,爷爷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屠四个头很高,沈妤微抬着下巴看他,“要不你给我磕个响头,我也当你那几句话没说过。” 她面带挑衅,屠四刚压下的火气眼看又要卷土重来,被身旁的人一提醒,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小子,军营里可不是你这种瘦田鸡混饭吃的地方,要拿功夫说话。” 尤大嘴在沈妤身后伸着脖子喊道:“他在战场上杀了几百个西厥人,你行吗?” 屠四听说过他,但那都是传言。 他是山匪出身,当初军中还传他那山上有几千号兄弟呢,其实压根没那么多,可见传言容易夸大其词,也不可尽信。 况且再看眼前的瘦胳膊瘦腿,怎么看都不是能在战场上砍几百个人的体格,被几百个人追着砍还差不多。 屠四把刀收回鞘中,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妤,“吹牛逼谁不会,军中得拿实力说话,你敢和我比一场吗?” “有何不敢?”沈妤目光如炬,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 屠四嘲讽道:“好,我也不欺负你,让你吃饱饭再比,未时正,咱们校场见。” 屠四带着几人乌泱泱地走了,连原本该领的饭食都没拿。 领完饭食回去分发,忙活了近半个时辰才吃上饭,肉饼都已经冷了。 几人围坐在帐子里,尤大嘴把自己的肉饼递给沈妤,小声说:“你多吃点儿吧,下午还要比武。” 杨邦靠着墙喝肉汤,闻言问道:“比什么武?” 尤大嘴把事情简要说了一遍。 “我就不该接那句话,”尤大嘴悔恨万分,“不然他也不会想起来找你比试。” “那你接什么?”杨邦问。 尤大嘴说:“我那是想着先威慑他一下,让他知难而退,哪知道他不接受威慑。” 尤大嘴也是听的传言,没亲眼见过沈妤砍人,但是他横看竖看都觉得那个连砍三百人的肯定不是沈妤。 瞧这细胳膊细腿的,那脸小的一拳就能锤烂似的。 他后悔了,要不是自己逞能说那一句,屠四估计也不会找山炮儿比武,自己这是给他揽了个瓷器活啊。 “那个屠四胳膊都比你大腿粗了,我看要不还是别比了吧?”尤大嘴说。 杨邦道:“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相信山炮儿。” 沈妤一时都没反映过来山炮儿是谁。 尤大嘴苦着脸,“若是到时候扛不住,你就直接认输,输了不丢人,还是命比较重要。”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杨邦不以为然,“咱们山炮儿差哪儿了?” 说完打量一番沈妤,不太确定地补了句:“除了……略显瘦弱。” 沈妤:“……” 时间接近未时正,沈妤姗姗来迟。 尤大嘴跟在沈妤身后,非要来给他打气,就连杨邦都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跟来。 校场上已经围了不少人,在擂台四周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沈妤一脸淡定,倒是尤大嘴在背后小声说:“我明明没声张啊,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你没声张对方就不声张吗?”杨邦呛声。 比试还没开始,屠四就已经料定了自己会赢,这种长威风的事自然是越多人知道越好,一个中午就传遍了军营。 待他们走近,擂台下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 尤大嘴和杨邦跟在沈妤后面走进去,两侧人群个个身材魁梧,压迫感十足。 尤大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说:“北临世子平日里都给这些人吃的什么?怎么一个个都长得这么……壮实。” 沈妤平静道:“北临王御下甚严,对从军要求本就高,能进入谢……世子麾下的都是军中佼佼者。” 说话间,沈妤已经停在了擂台前。 屠四站在擂台上,垂着眼蔑视地看着她,嘲讽道:“这么晚,还以为你吓得不敢来了呢。” “怎会?”沈妤道:“无需热身,自然不用早来。” 屠四脸色一变,意思是他来这么早是热身来了? 他冷哼一声,“找死!你再怎么临时抱佛脚也没用,若是你现在跪下磕头认输,我等会儿可以稍微放放水,不让你输得太难看。” 沈妤低头缠着臂缚,说道:“我打架前没有先骂阵的习惯。” 意思是你逼逼赖赖个啥,直接上就是。 人群中不禁响起一阵压抑的哄笑。 屠四:“……” 好在绝大多数人都是来自北临青云卫,原本就是来看热闹的,总不能不给自己人面子,笑声很快就收了。 “直接开始吧,你想怎么比?”沈妤抬起头看去。 屠四道:“要是我来定,怕是有人会觉得我欺负你,我不占你这便宜,你来说。” 沈妤抬步上前,袖子忽然被人抓住。 她回过头,看见杨邦一手拄拐一手拉着她,压低声音道:“要不还是别比了。” 沈妤诧异,“不是你说的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杨邦看了一眼屠四说:“我之前不知道你要和这样的人比,你看看他这体格,太阳穴微鼓,是个老练家子。” “我也是啊。”沈妤道。 杨邦在她身上瞟了一圈,表情和眼神已经表达得很明显了。 沈妤在他肩上拍了拍,“放心,丢不了人。” 她走上前,表情安闲自得,扫视了一圈兵器架,说道:“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闲棍槊棒,鞭锏锤抓我都略有涉猎,你选吧?” 人群嗡地一响,顿时议论纷纷,不少人喝起了倒彩。 这话太大了,便是谢停舟身边武艺最高的近卫,也不敢冒这样的大话。 第 26 章 比武 屠四听到这句就忍不住哂笑,“小子,大话说太早,丢人的可是你自己。” 尤大嘴摸了摸自个儿的脸说:“我咋觉得站在台上的是她,丢人的是我呢?” “那说明你和山炮儿荣辱与共了。”杨邦说。 尤大嘴说:“荣可以,辱的话……还是别了吧。” 但其实沈妤确实没说大话,说略有涉猎那是真的仅仅略有涉猎而已。 她自幼跟在沈仲安身边,军中武将个个所擅武器皆有不同,她又是个停不住的性子,什么都想要试试。 从前沈仲安说她性子不定,她还振振有词地说不挨个试试看怎么能知道到底什么武器才适合自己。 常衡和韩季武正在虎帐中同谢停舟商讨要事。 帐内燃着火炉,烤得人昏昏欲睡,但帐内气氛却肃然得可以。 昨日盛京的圣旨传到燕凉关,陛下对北临青云卫好一番褒奖,命世子谢停舟速速押解要犯上京。 韩季武面色沉重:“老皇帝定然已经起了疑心,此番召殿下进京,恐怕等着我们的不是好事。” 谢停舟靠在椅子里,陷入沉思,“先是铲除沈仲安,然后再把北临拖下水,能布这样的局的人,必定位高权重,如今盛京握在四大世家手中,左右不过就是那些人。” 树大招风,物极必反,古来帝王最怕各地封王拥兵自重。 五年前谢停舟那一战让帝王看到了北临的强大。 北临太强了,它让坐在皇位上的李氏惴惴不安。 所以那时谢停舟选择激流勇退,这几年让北临韬光养晦,隐忍不发,才能和盛京达成了某一种相对的平衡。 但是这样的平衡在燕凉关被打破了。 彼时燕凉关危在旦夕,放在谢停舟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放弃燕凉关继续隐藏实力求一个安稳,要么出兵救下燕凉关。 最终谢停舟的选择无需多想,他选择了救万万百姓,但是却将北临推入了一个危险的境地。 常衡沉吟道:“会不会和沈家有关?” “应该不会,”韩季武摇头说:“沈仲安从头到尾都没向北临发过求救。” “但是他岳丈家大张旗鼓地筹粮,我们想要不知道都难,这不是等同于用另一种方式告诉我们燕凉关有难?况且最终的结果放在这里,咱们就是来了。” 两人争执不下,谢停舟说了句:“最终结果是沈仲安战死,他也是局中人。” 帐外有人求见,是找常衡的。 常衡出去了片刻进来,就要和谢停舟告假,“殿下,校场那边出了点事,我得去看看。” “怎么了?”谢停舟问。 常衡道:“我营里那个屠四和时雨两个人叫上板了,在校场比武,我得过去看看,免得屠四下手太重伤了人,时雨那小子我还挺喜欢的。” 谢停舟淡笑,“你该去提醒时雨下手不要太重。” 常衡不以为然。 屠四是他手底下的得力干将,放战场上也能以一当百那种,时雨强归强,倒还不至于能在屠四手底下讨到便宜。 谢停舟哼道:“不信?” 他放下茶盏起身,“看看去。” 擂台上,屠四已选好了兵器。 他原本擅使刀,是军中使刀的一等一的好手,但拿自己最擅长的赢了也不见得有多光彩,就要用其他兵器赢了才愈显厉害。 屠四压根没把瘦弱的时雨放在眼里,手中长枪一转,空中划出一道银光,枪把“咚”一声杵在地上。 台下顿时叫好声一片,单看这个起手势就不简单。 屠四心中略显得意,长枪是他第二拿手的兵器,还怕拿不下区区一个时雨? “选好了吗?”屠四问:“你的兵器呢?” 沈妤扫视了一圈,缓步走到兵器架前,指尖划过兵器架停在一根白蜡杆子上。 “就这个吧。”她随手抽出白蜡杆子。 屠四脸色难看,台下议论纷纷。 白蜡杆子是白蜡木制成,通体洁白如玉,坚而不硬柔而不折,是做长枪的好料。 他选了长枪,这小子却选了根光秃秃没带枪头的白蜡杆子,这不是在羞辱他是什么? “你确定你选好了?”屠四沉声,“刀剑无眼,到时可不要怪我下手太重。” “这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 话音刚落,沈妤握住白蜡杆一抖,一阵风声传来,白蜡杆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 这一招起势刚猛,屠四不敢硬接,连忙往斜刺里撤了一步。 白蜡杆眼看就要拍在地上,少年却一个近身,手掌虚握从枪尾滑到枪头,反手一个枪花。 屠四瞳孔微缩,脑中闪过几个字:轻敌了。 长枪和白蜡杆在空中一撞,顿时震得屠四手臂发麻。 屠四人高马大,手下力道不会比时雨小,按理说这一击时雨指定也没好到哪里去,但他错了。 因为他看见兵器相撞的同时,少年手中的白蜡杆脱手了,没有力道的控制,那一撞让白蜡杆冲天而起,在空中翻滚几圈后已经卸掉了力道。 少年劈手接住白蜡杆,足尖轻点一个旋身又是一击。 下响起了冲天的叫好声。 屠四还没从方才的震麻中缓过神来,第二下接踵而至。 屠四这次不敢硬接,侧身避开时长枪直刺而去。 两人出招都很快,一个刚猛一个灵活。 尤大嘴那张嘴从比武开始就没合拢过,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场上的时雨。 虽然看不懂招式,但是他能看出时雨明显占了上风,步伐灵活,身躯灵动,长枪和白蜡杆相击的声音噼啪作响。 “你掐我一下。”尤大嘴说。 杨邦看得正入神没搭理他。 尤大嘴伸手在他手臂上掐了一下。 “啊——”杨邦惊呼一声,“你掐我做什么?” “我没做梦啊。”尤大嘴道:“这真是山炮儿?” “这真是山炮儿?!”尤大嘴又问了一遍,激动地揽住杨邦的肩,“真是咱们认识的那个山炮儿!” 第 27 章 狂妄 谢停舟和常衡几人站在校场边的高台上,几人视目能力都不错,擂台上一招一式都看得非常清楚。 少年身若游龙,扎、刺、挞、抨、挑、点、拨,招招都在压着屠四打。 常衡撑着栏杆眺望,口中赞叹不已,“我就说这小子功夫不错,不亏我费尽心力把他这条小命捡回来。” 韩季武目不转睛地看着,还不忘呛他,“刚才是谁说他打不过屠四的?” 常衡死活不认,“我说了吗?我说了吗?我没说啊 ,我就说让屠四下手不要太重,都是自己人嘛,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我手下的两员大将。” “还不是你手下的兵。”韩季武说:“时雨现在还是伤兵营的。” “早晚都是我的。”常衡得意地说。 场上屠四已经面颊涨红,每次都是堪堪抵挡住攻击,他知道对方在等他自己认输。 军中男儿可以战死但不可退缩,输了不重要,但是先低头认输那就是连仅剩的一点血性都没了。 几人看了一会儿,面色却渐渐变得凝重。 因为旁人不可能看不出来,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将屠四拿下,时雨却一直在与屠四周旋,逗着人玩。 谢停舟道:“年轻人血气方刚,但性子还要好好收一收。” 他顿了顿,转头问常衡:“你收得下来?” “殿下小看我了不是?就没我收不下来的兵。”常衡一拍栏杆说。 谢停舟望着台下。 九十五招,九十六招……九十九招,刚好一百。 擂台上,沈妤在一声惊呼中挑掉了屠四的枪,白蜡杆子抵在屠四喉咙,堪堪只离了一寸的距离。 场上响起了喝彩,夹杂着一句嘹亮的:“好样的,山炮儿!” 沈妤:“……” 山炮儿你大爷,我谢谢你。 少年迎着风,发丝飞舞。 屠四剧烈喘息,看着时雨收回白蜡杆,随手一丢,白蜡杆子冲天而起,落下时正好放入了武器架中。 屠四抱拳,刚想说自己输了,时雨已经开口。 “这就是你们青云卫的水平?”她轻飘飘地笑了一声,“也不过如此嘛。” 她嗓音清亮,带着一股少年感,把这句话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场上一时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虎视眈眈地看着台上的人。 不过赢了一场,就敢轻视青云卫,他哪儿来的胆子? 人家刚千里奔袭来救了人,结果转头就说你们青云卫水平不行,将士们岂能忍? 尤大嘴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杨邦问:“他这是要干嘛啊?这不是找打么?” 杨邦面色微沉,“不知道。”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杨邦和尤大嘴看得出他其实是个低调内敛的人,否则也不会过了这么长时间大家才知道他武艺居然这么好。 但是今日的所作所为又恰好背离了他往日的行事作风,是赢了一场便得意忘形?还是他在谋划什么? “我来会一会你!”一名猿臂狼腰的壮汉撑着擂台一下跳了上去。 落地时步伐稳健,甚至激起了地上的灰,看得出下盘相当地稳。 台下众将士顿时一阵叫好。 屠四性子急躁,在军中惹过不少人,但这一刻,青云卫同仇敌忾,一致把枪口对准了时雨。 这是青云卫的荣誉,岂能容旁人随意践踏! 大汉上台后径直拔出自己腰间的刀,右腿在身前划了一道弧线站定,“出招吧!” 沈妤负手而立,“那就,得罪了!” 她右腿向后一踢,武器架剧烈震颤,一把长刀飞出架子被她劈手接住,刀锋一横便朝着大汉袭去。 这次她不再如之前那般耐着性子和对方拖。 她面目沉静,眸子里闪着光彩,一招一式都相当狠戾,招招致命。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长刀已架在了大汉脖子上。 “承让。”沈妤利落手刀,望向台下,“还有人吗?” 众人虎视眈眈,又一将士提着长枪上台。 不远处高台上的常衡“嘿”了一声,说:“那是你帐下的,我看他能在这小子手里撑多久。” 又是一番刀剑相击的声音,不出所料,又一人败下阵来。 时雨将武器放回兵器架,转身看到台上又多了个人,双目如鹰隼般盯着她,“这次你选什么武器?” “我不选了,”沈妤拍了拍手上的灰,平淡道:“今日真是令我大失所望,不如你们推选出几个厉害一点的再来?我随时奉陪。” 她挑衅的语气直接把众人给激怒了,人群中甚至听见了抽刀的声音。 沈妤望着台下一笑,“不至于这么输不起吧?” 都是血性的汉子,哪能容她这般挑衅还无动于衷。 眼看一场械斗就要一触即发,高台上忽然响起了厉喝声,“都杵在那干什么?还不快去训练!” 下头的士兵看到了高台上说话的常衡,立刻喊道:“殿下,将军,这小子太狂妄了,辱我青云卫将士。” 常衡没开口。 谢停舟目光如炬,越过重重人群看着台上的少年,“荣誉和折辱都是自己挣的,技不如人便老实挨打。” 他这么一说,将士们只得把怒火憋回去,但离开时纷纷向台上的时雨投去警告的眼神。 人群四散开来,只剩下来替沈妤加油打气的尤大嘴和杨邦。 她走下来,杨邦立刻拄着拐山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据说青云卫的常将军想收你进营,你如今把人都得罪了个遍,以后进去还怎么混?” 尤大嘴脑子一根筋,只觉得这一场擂台看得他气血上涌心潮澎湃,哪里听得出这里头的门道。 “那就打服他们!”尤大嘴说。 沈妤抬眸往高台看去,那里还站着三人未曾离开。 “我不进青云卫。”她望着高台轻声说。 “什么意思?”杨邦问。 与此同时。 “他说什么?”刚准备走下高台的常衡问,距离太远,只看见少年望着这边嘴唇微动,却完全听不见说了什么。 谢停舟道:“你能收服他?” 常衡想起方才少年望过来的那一眼,那一瞬间,他似乎从少年的眼中看到了一团燃烧的烈焰。 有着那样眼神的人,似乎天生就不能被任何人驯服。 常衡的胜负欲被激起来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非得收服这小子,不把他压住我不姓常。” “你不行。”谢停舟淡淡道,抬步迈下台阶。 韩季武笑道:“算了吧你,连殿下都说你不行。” 常衡不服,“你等着瞧看我行不行。” “你没这个机会了,”谢停舟道:“他不入青云卫。” “为什么?”常衡顿了一下,连忙跟上去,“难道是因为他杀了咱们将士们的锐气?殿下,时雨虽然狂妄,但是多少进咱青云卫的兵刚开始不是这样的?这种时候咱们就该大度一点。” 谢停舟懒得同他们解释,目光淡淡扫过他的面颊,“叫时雨来见我。” 第 28 章 蛊惑 沈妤刚回到伤兵营,就被侍卫来叫走。 走之前特意叮嘱尤大嘴,今天比试的事不要在伤兵营里传。 这不是沈妤第一次进虎帐了,但这一次见谢停舟尤为关键,因为关系着她能不能留在谢停舟身边。 跟着常衡是能进青云卫,但是谢停舟不日将会进京,青云卫如果跟着进京去,随便安个逼宫的罪名都够谢停舟喝一壶了。 所以青云卫多半会回北临去,如果不跟在谢停舟身边,她就没办法查清楚这次兵败的真相。 父亲和哥哥,还有十万将士不能白死,她要让幕后操纵者血债血偿。 进帐前,她深吸了口气,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殿下。”沈妤抱拳行礼。 谢停舟在擦刀,闻声道:“坐。” 沈妤挑了张不近不远的椅子坐下,看着谢停舟擦刀。 那刀本就锃亮,刀刃闪着寒光,也不知他到底在擦什么,鹿皮缓缓抹过刀刃,那刀的颜色很奇特,色泽发红,像被血浇透了一般。 谢停舟擦完了,把鹿皮丢在桌上,目光掠过刀刃,问道:“你觉得这把刀怎么样?” 他把刀丢给沈妤。 沈妤连忙接住,这刀入手轻巧,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发自内心的赞叹。 “好刀。”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自小好武,自然对武器比较感兴趣。 她见过不少好东西,但这把刀叫她挪不开眼。 “这就是‘一惊霜’吗?”沈妤问。 谢停舟轻挑了下眉梢,“你也知道一惊霜?” 沈妤点头,“自然知道,听说书的说过,刀过不见血。” 谢停舟轻笑了下,“夸张,一惊霜其实是一把剑。” 沈妤诧异了。 传言北临世子谢停舟的武器名为“一惊霜”,是把杀人不见血的戾器,但也仅存于传说中,因为自他在战场上受伤之后,便封刃了。 沈妤觉得有些可惜,还没见过传说中一惊霜的风采。 她捧着刀置于案上,正色道:“世子殿下找我来有什么事?” 谢停舟看着她,“我以为你应该很清楚。” 沈妤心里咯噔了一下,“我不懂殿下什么意思?” 谢停舟把刀插入刀鞘,继续说:“你想跟在我身边,我成全你。” 沈妤手指收紧,又缓缓松开,“殿下何出此言。” “别在我面前装傻,”谢停舟盯着她的眼睛,“时雨,我喜欢聪明人。” 那种感觉又来了,被人看穿的感觉。 原本想好的托辞卡在了沈妤的喉咙里,她微微笑了笑,放弃了挣扎,“殿下果真是明察秋毫,那时雨就多谢殿下成全了。” 谢停舟手指交叉搁在身前,“你不妨告诉我,你费尽心机想要留在我身边,到底想得到什么?我给你。” 用这样一张脸说出这样的话,是勾人的蛊惑,是挠人的勾引。 仿佛在说,你想要什么?你说啊?我都给你 沈妤注视着他,心想,果真是个妖孽。 她镇定道:“自然是想要奔一个前程,在常将军手底下,总不如跟在殿下身边好。” 谢停舟注视她半晌,扬声喊人,“兮风。” 兮风掀帘进来,“殿下。” “今日起将时雨拨入近卫。”谢停舟说。 兮风看了沈妤一眼,不敢多问:“是。” 兮风带沈妤走了,没出一日,消息就传遍了大营。 听到消息的常衡前来抱怨,“明明是我先看上的,殿下怎能来跟我抢人呢?这可是仗势欺人,我记得殿下曾告诫我们这种事不能做。” 谢停舟笑道:“他没看上你,我有什么办法?” 平日里只要不涉及到正事,谢停舟对待下属都颇为随和,心情好的时候甚至会开开玩笑,比如现在。 常衡道:“他没看上我?我又不好男色,需要他看上我什么?” 谢停舟难得心情颇好,耐着性子提点,“他今日把青云卫得罪了个干净,如果把他放在里面会是什么后果?” 常衡想了想,“如同水泼入油。” 这也是他想了很久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擂台那一战,少年表现得狂妄自大,将青云卫的荣耀践踏,这样的梁子一旦结下,就很难解开。 谢停舟颔首,“你对他多有关照,他不可能不知道你想将他收入青云卫,所以他干脆将青云卫得罪个干净,你便不能再将他放进去。” 常衡恍然大悟,“这小子果真没看上我?凭什么?我常衡差哪儿了?” 兮风笑着接话,“你方才不是还说你不好男色?” 常衡看了看谢停舟,“那他就是想跟在殿下身边,输给殿下我心服口服,不过这样的人必有所求,殿下还是小心为上。” 谢停舟从不担心有阴谋,因为他本就是在阴谋中长大,那些尔虞我诈造就了他。 他喜欢挑战喜欢驯服,这几年韬光养晦,日子过得太过平淡了,忽然出现这么一个有趣的人,这一趟燕凉关没有白来。 把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越发有趣。 想到这里,谢停舟抬眸看了看天色,问:“长留他们到哪儿了?” 兮风回道:“刚过绥州,日夜兼程应该五日内能到盛京。” 谢停舟笑道:“他玩性大,怕是月底都到不了。” …… 京中连发了两封诏书,刚刚走马上任的甘州新任州府带着最后一封诏书来到燕凉关时,这边的一切事宜才刚刚安排完毕。 时间迈入同绪十七年十二月,谢停舟才带着与燕凉关兵败案相关的几名要犯上京。 第 29 章 有趣 青云卫的大军回撤北临,只留下两千军士护送上京。 队伍浩浩荡荡排了一条长龙,作为近卫,沈妤骑马跟在谢停舟的马车旁。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除夕,谢停舟好似一点也不急,队伍行得很慢,走了三日才不到百里,照这个速度下去,怕是要两个月才能到达盛京。 马车在官道走得很平稳,车内几乎感觉不到行驶时的震动,连车轮蹍在雪上的声音也很轻。 谢停舟斜靠在榻上同自己下棋,两指间夹着一枚白子。 那修长的手指莹白如玉,色泽不逊色棋子半分。 正当要落子,车外倏然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因路上走得慢,马儿踏地的声音也很缓,那马蹄阵阵落在地面,踏得比其他马匹都要响,突兀得很。 谢停舟敛眸,把那枚白子收入掌中。 这不是谢停舟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了。 这几日来,每隔半个时辰,那马蹄声就会渐渐远去,还夹杂着策马的声音,然而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那声音又会跑回来,堪比报时。 谢停舟缓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忍住,扬声喊道:“兮风。” 兮风本坐在马车前室,闻声掀帘进来,“殿下。” 谢停舟面色不虞,“他这几日到底在来来回回的跑什么?” 兮风一听就知道他是在问谁,回道:“梁建方及一干要犯在前面押送,时雨似乎是不放心,不时前去查看。” 查看归查看,但未免也太频繁了点。 “喊他进来。”谢停舟烦躁地将棋子丢回篓里。 沈妤听说谢停舟叫她,还惊讶了一阵。 她成为谢停舟的近卫的这段日子里,除了平日轮值,其实没见过谢停舟几次面,他也没刻意召见过她。 并且从观察中她发现,自己的轮值比其他近卫要少,不知道是兮风故意安排,还是受谢停舟授意。 看来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哪里知道,谢停舟是真的被她给烦透了。 比如他想好好下个棋,那声音来来回回,比如想假寐休息一会儿,那声音还是来来回回。 沈妤上了马车,听见车厢内谢停舟出声,她才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马车纵横约莫六七尺,相当于一间小屋那么大,外观丹楹刻桷,富丽堂皇,等掀开帘子进去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 马车内供了暖炉,地上铺着氍毹(qú Shū)①,里面温暖异常。 谢停舟只着了件月白单衣靠在榻上,恣意又风流,沈妤进去时仅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跪坐在了桌案前。 “殿下唤我来,有何吩咐?” 谢停舟看着眼前的人,“你这几日来来回回跑了几十趟了吧?” 沈妤抬起头,疑惑地看向他。 她时刻关注要犯的安危,谢停舟连责备都不能。 但是,那马蹄一天到晚跑来跑去真是太扰人了。 谢停舟端起茶杯沉吟须臾,斟酌道:“犯人有青云卫押送,你是我的近卫,别的事你无需操心。” 沈妤听出他言语间有些说她僭越的意思,低头应声:“是,属下知道了。” 说完还是没忍住提醒,“殿下,此次押解梁建方等人上京,恐怕不会很顺利。” 谢停舟示意她继续说。 沈妤道:“梁建方活着一日,盛京必定有人夜不能寐,如果有人想要灭口,多半会在路上动手。” 谢停舟手指沿着茶盏拨了拨,“那依你之见呢?” 沈妤犹豫了片刻,见案上有一个茶壶,略倒了一些在桌上,用手指沾了几下勾勒出一张简略的地图。 “这里是燕凉关,从燕凉关至京途中,有几处地方,分别是平渡峡……” 她边画边讲解,将几处适合设伏的地点都标了出来。 她从小在边关长大,从燕凉关回京的这条路不知跑了多少遍,早就烂熟于心。 谢停舟默默听着。 他这几日没歇好,白天好几次想要入睡都被时雨的马蹄声给吵醒。 他半阖着眼看着面前的少年,已不知神游到了哪里。 “殿下?”沈妤抬眸看去。 谢停舟回神,“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沈妤眉心不经意蹙了一下,刚站起身,就听谢停舟道:“会下棋吗?” “啊?” “你,会下棋吗?”谢停舟又问了一遍。 沈妤看向塌上的棋盘,“会一点,但下得不好。” “无妨。”谢停舟手指微微抬了抬,示意她坐。 沈妤执白,谢停舟执黑。 谢停舟下棋下得极好,每次沈妤落子,他几乎不用考虑地就紧随其后。 车厢内暖意绵绵,加上嘀嗒嘀嗒的落子声,哄得人昏昏欲睡。 沈妤全神贯注,每次谢停舟看似随意的落子,都把她逼得进退维谷。 起先还好,后来下得越来越慢,谢停舟落子后,她捏着白子半天没动,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想从上面找到生路。 半晌,她抬起头,“我认输。” 话说出口,才发现谢停舟已靠着软枕闭上了眼。 他鼻梁很挺,眉眼英挺而疏冷,发丝散落在月白的袍子上,黑白相间如同浸染了水墨。 看上去毫无防备,好似只要一伸手就能立刻了结了他的性命。 沈妤看了一会儿,轻轻放下手中的棋子。 等她出去,谢停舟睁开了眼,眼底毫无疲色。 “我闭眼假寐,他没有对我出手。”谢停舟对刚进来的兮风说。 兮风表情严肃,“殿下不该这样以身犯险。” 谢停舟斜睨他一眼,“你不会和其他人一样以为我武功尽失吧?” 兮风说:“属下不敢。” “此人身份仍旧存疑,不知道是哪一派派来的。” 兮风道:“不过我看他的刀法,像是师承君松先生一脉。” “但又不完全像,用枪倒是有些石家枪的影子,像是糅合了几家的功夫,学得太杂。” 谢停舟也纳闷了,君松先生轻易不出山,既能成为他门下弟子,那就不可能再去学石家的枪法。 有趣,谢停舟似勾了笑意。 这几年他在北临纸醉金迷,已经许久没有过碰过这么有趣的人了。 让人想把他身上一层一层的皮给扒开,看看里头到底藏了什么。 ①氍毹(qú Shū):古代毛织的布或地毯, 第 30 章 下棋 谢停舟本以为经他提点,时雨肯定会消停了,谁知又准时地听到了车外的马蹄声。 谢停舟掀开帘子问兮风:“都说前面押送的任务不在他职责范围内,他还在来回跑什么?” 兮风无辜地接受谢停舟的怒气,说:“他不知和谁换了巡防的任务,所以……” 所以她来回跑得更欢实了。 人家巡防两个时辰巡一次,她半个时辰已经在队伍里跑了个来回。 兮风自认没见过时雨这么勤快的兵,勤快的都有点烦人了。 谢停舟甩下帘子,兮风从那扔帘子的力道就看出自家主子心情不大好。 过了片刻,就听马车内的谢停舟沉声吩咐:“叫他进来。” 沈妤巡防时骑马经过马车,又被兮风叫住。 她就纳闷儿了,她如今已经没有再管前面的押送,难不成又做了什么惹谢停舟厌烦的事? 近卫中本就设了巡防一职,她这也不算僭越吧。 沈妤翻身下马,一脚刚跨上马车,又扶着门低声问:“殿下找我有什么事?” 兮风道:“你进去就知道了。” 车厢内温暖如春,谢停舟还是只着一件单衣,不过换成了沉青色,衬得他肤色愈发的白。 车内飘着一股淡淡的药味,桌案上的碗底还沉着些许药渣。 沈妤想起了那个传闻,传闻战场上杀神般的谢停舟之所以成了世人口中的揽月公子,是因他自那次战场上受伤中毒之后,武功尽废。 她想起了上一世的自己,她明白那种痛苦。 练功等同堆高楼,没有捷径,都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用苦功夫堆出来的。 砌了那么多年的高楼忽然之间倒塌,对谁都是灭顶之灾,更何况是谢停舟这样的。 沈妤看着谢停舟,不自觉就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谢停舟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你每日来回跑什么?” 沈妤认真回道:“我换了巡防任务。” “我记得巡防是两个时辰一次?”谢停舟问。 沈妤抬眸瞟了了一眼,发现谢停舟正在看着自己,于是立刻垂下头来,“我……我比较勤勉。” 勤勉? 谢停舟险些气笑了,他方才喝了药正准备睡觉,就听见外面人骑着马来来回回的跑,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你倒是勤勉了,你那匹马怕是后悔跟错了人。” 沈妤也不知自己脸到底红没红,总之觉得有点烧。 其实她不是勤勉,就是这一路走得太慢了,一日才三十里,负重行军也差不多这个速度。 这样太无聊了,天气又冷,她坐在马上都想打瞌睡,干脆来回跑着还清醒点。 她从前回京,哪次不是策马扬鞭,快意得很。 还要和沈昭争一个高下,那时候她和沈昭在前面跑,沈仲安就在后头跟着,不时还能听到父亲爽朗的笑声。 想到这里,沈妤只觉得心下疼痛难忍,沈嫣还有母亲在,可她从此就是一个人了。 谢停舟说完就看着他,却发现他紧咬牙关,眼眶憋得通红,像是要哭了的样子。 他也没说什么吧?到底还是年纪小,皮薄成这样,才说他一句就要哭了。 谢停舟看得一阵烦躁,敢跟他甩脸子的人还没出生。 “殿下叫我来,是又要人陪着下棋吗?”沈妤忽然抬头问。 谢停舟顿了片刻,想着如今午睡被他给搅了,确实是睡不着,那便下棋打发打发时间也行。 唤人进来收拾干净,两人净了手下棋。 车厢内很安静,只余落子声,两人下了半个时辰,谢停舟不经意一扫,才发现对面坐着的时雨满头大汗。 “你很紧张?” 沈妤:“……” 我他妈这是给热的! 你倒是只穿一件单衣,我这一身棉袄都在冬日把我捂中暑了。 “殿下马车上的暖炉烧得很足。”沈妤旁敲侧击。 谢停舟这才注意到他还是一身薄袄,“那你脱了吧。” 傻子才会跟自己身体过不去,沈妤麻利地脱掉外甲和袄子放到一边,脱到中衣时,已经捏住绑绳却放开了手。 她里面裹了束胸,脱太少怕是能看出来。 看起来本就瘦小的人,脱了棉袄便更小了,那体格带了几分女气,倒不像是个练武的人。 谢停舟看了两眼,也没管,两人自顾下着棋。 若论武艺,沈妤倒是可以和谁都拼上一拼,但是术业有专攻,她在琴棋书画上没什么造诣,只能说摸到个边角。 但谢停舟似乎并不嫌弃她,自那日下棋过后,频频邀她去他车上对弈。 沈妤怀疑他其实棋艺也不怎么样,只是喜欢虐菜而已。 心情好的时候,谢停舟会指点一二。 还别说,名师出高徒,几日下来,沈妤发觉自己的棋艺似乎精进了不少,她也从下棋中找到不少乐趣,至少不用在外面吹冷风。 午后照旧去和谢停舟下棋。 沈妤已经轻车熟路,和兮风打过招呼,进了马车就开始自顾脱衣服,一直脱到只剩下里衣和中衣。 “今日我定能撑过一个时辰。”沈妤说道。 谢停舟倒了茶,说:“你要是落一子就要想一盏茶的时间,那撑上两个时辰也不是不行。” 沈妤听出他在讽刺自己棋艺不精,但她素来要强,他越是这样说,她就越是在心里下决心有一日一定要胜过他,学得也越发尽心,偶尔有疑惑还会向谢停舟求教。 但这祖宗脾气古怪,讲不讲全凭他心情。 马车又行了一会子功夫,兮风在车外汇报,说是往前一个县城还有十多里路,照如今这个速度怕是要半夜才能进城落脚。 谢停舟这才注意到天已经快要黑了。 若是今夜赶不到,就要宿再这寒风里了,沈妤知道照谢停舟这一路以来的奢靡程度,他决计不会委屈自己,果然就听见他吩咐。 “先进城再说吧。” 巡防前去队伍前头通报,行进速度立刻就快了起来。 兮风也改为骑马跟在马车一侧。 沈妤一直想着适才兮风提到的怀唐县,往前再去七八里就是龙景峰,那里有一处地势险峻的地方,一边是山坳一边是河流,非常适合伏击。 前些年曾出过一批山匪,如果京中的人想要灭口,选择这个地方埋伏再好不过。 她一直走神,捏着棋子半天没落子。 “叩叩——” 谢停舟两指敲了敲棋盘提醒,“凝神。” “殿下,”沈妤干脆放下了棋子,“前面龙景峰适合埋伏,得提醒一下前面的人保险一些。”她点到即止。 谢停舟看了他须臾,掀开车窗上的帘子,立刻有人策马走近。 此刻速度不慢,处处都是马蹄声。 谢停舟声音很低,沈妤没能听清,只看见他简短地吩咐了几句便放下了帘子。 “继续。”他对沈妤说。 第 31 章 遇袭 官道一侧是覆着皑皑白雪的密林,一边是湍急的河水,道上只有密集的马蹄声和车轮倾轧发出的轧轧声。 忽然,林中一道不大明显的惊鸟振翅声响起。 “吁。”兮风谨慎地勒马,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往来南北,遇到打家劫舍是常有的事,只是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官道上往往一日都见不着几个人影,若是有劫匪在这里守株待兔,怕是没等到肥羊,小命都得先送出去。 更何况这一大的阵仗,哪个普通山匪劫朝廷的兵? 自兮风一抬手,众人便将马车围在中心,一边警觉地留意着周遭的动静。 马儿不安的在原地踱步,似乎是察觉到了危险。 山林深处,一人躲在高大的岩石背后:“ 好像被发现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布署这么久,若不一试,等谢停舟回京后更难下手。 身侧一蒙面男子目露凶光:“越往南走地势越平坦,此处不下手怕是再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等他们再往前走一点再动手。” 一阵风吹过,掀起面巾下缘,露出男子右脸至下巴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除了方才的惊鸟振翅声,四周又没了动静。 兮风扫视四周,回头道:“或许是只飞鸟,走吧,仔细点。” 队伍继续前进,眼看着前头的押送已经拐过了弯。 山顶上,刀疤脸咬咬牙,一抬手:“动手!” “轰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 沈妤掀着帘子,蓦地抬起头,积雪夹着碎石从山上轰然倾落,铺天盖地的箭雨也跟着落下来。 她听见兮风厉喝一声:“保护世子!” “殿下坐稳了。”沈妤头也不回地掀开了门帘。 谢停舟本已握上了垫子下的剑,闻言松开手,又听时雨在前面说:“你先把衣服穿好。” 他眉梢挑了下,很好,连殿下都不喊了。 马车的速度骤然快了起来,车帘晃动间,谢停舟看见原本的车夫不知道去了哪里,赶车的人换成了时雨。 沈妤挥刀砍落射来的几支羽箭,听见后面密密麻麻的“笃笃”声,回头只见马车已经被射成了刺猬。 又是震天一声响,一块更大的巨石从山上滚落下来,眨眼间就封住了去路。 拉着马车的是四匹骏马,速度很快,沈妤用力勒住缰绳。 只觉得骨头都要被缰绳勒得裂开,骏马终于长嘶一声急转方向。 马车倏地朝悬崖边甩出去,往下就是激流,两只后轮悬在半空划过,又猛地落回地面。 谢停舟在车厢里被狠狠甩了一下,撞到车壁,刚稳住身形,马车又骤然疾驰而去,又将他甩到了后面。 他扶住车窗,若不是他定力好,恐怕已经气得一脚将时雨给踹下去。 他就没见过驾车技术这么差的近卫,还要自告奋勇地要带着他逃命。 谢停舟算是服了。 外面厮杀声震天,谢停舟掀帘看了看。 山上冲下来许多蒙面歹徒,从身手上来看,绝不是普通的山匪这么简单。 对方应该是下了血本,人数众多,胆子倒还真不小,除了灭口梁建方,竟还想要他的命。 谢停舟冷笑出声,走出马车到沈妤身旁,“我来驾车。” 主要是时雨的车技简直一言难尽,再颠下去,恐怕他连午饭都要吐出来了。 “不用,外面危险,你先进去。”沈妤说,然后一边驾车一边挥刀架住一个刺客。 这批人身手都很不错,几人围在马车周围将她缠住。 沈妤想了想,把缰绳丢给没有离开的谢停舟。 这下终于能放开来打了,她挥舞着长刀,很快就逼退了袭近的两人。 刀兵相接,长刀竟被砍出一道豁口。 谢停舟好似一点也不紧张,一边驾车还能时不时朝她看上一眼。 “车里垫子下有把刀。” 沈妤将破刀掷出逼退一人,快速滚入车内从垫子下抽出一把刀来。 还没来得及看是什么刀,便抽刀一个抡劈,“锵”的一声,对方手里的剑顿时断成了两半。 对方愣住了,沈妤也愣住了。 一看才发现是那日谢停舟擦试的那把色泽发红的薄刀。 刀薄成这样,还这么锋利,果然是好刀。 兵器之于武者,乃手足之延伸。 拿到一把好兵刃好比如虎添翼。 沈妤杀得痛快,越杀越勇,已经击退了十几人。 又一个不要命的冲上来,沈妤挥刀与对方接连数招,忽而眼睛一亮,找到对方的一个漏洞。 薄刀从空中划过,不留一点风声,刀剑已经要划破对方的喉咙。 那人绝望地睁大了眼,眼前一切如同慢放,清楚地知道瞬息后自己就会身首异处。 可是,那刀竟忽然远离了,连带着拿刀的人。 沈妤比那人还要震惊,只觉得马车猛地抖了一下向着一侧倒去,她那一刀没砍中人,反倒自己差点栽下车去。 她猝然回头,才发现整个马车已经斜出了山道,四只轮子几乎都悬在外面,只有几匹马还在奋力拖动着马车,想要将马车拖回原地。 她终于在泰然自若的谢停舟脸上看到了别的表情。 他微皱着眉,似乎有些苦恼,扬起鞭子在马臀上挥打了一下,骏马吃疼越发卖力,后蹄猛蹬。 眼看着就要将马车拖上去,谁知前面的马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倒在地上,脖子上赫然一条刀口。 少了一匹马的拉力,马车顿时又向后滑了一截。 不能再指望马车了,沈妤心想。 只要足尖一点,她就能借力攀上去。 她朝着谢停舟伸出手,“殿下,拉住我的手,我带你上去。” 谢停舟一愣,看了一眼她伸出的那只手。 这么小的一只手,瘦胳膊瘦腿的,还想拉自己? 他丢掉马鞭,准备自己上去。 眼看车已经撑不住了,沈妤见他还不慌不忙,足下一点,准备把抱住他将他掳上去。 谁知就在她动作的同时,谢停舟也动了。 他踩着车辕一跃,两人顿时撞到了一起,在两人震惊的对望中,同时朝着激流落下去。 沈妤脑子里只有两个字。 我日! 第 32 章 砍他 扑通一声,两人同时落入水中。 刺骨的寒意袭来,也带来了那些午夜也不想梦回的记忆。 沈妤似乎又看见了那样的画面。 大雪、冰湖、江敛之、林清漓,还有岸上的呼救和欢呼…… 身体似乎动不了了,被过去的回忆死死困住,死亡的恐惧感原来从未远离,只是沉寂在她身体的最深处。 上一世溺水而亡的阴影又将她罩住了。 她只能放任自己在寒冷的水中下沉。 忽然,下沉停止了,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往上浮去。 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全然由人任意摆布。 谢停舟拖着时雨如同拖一具尸体,两人在水里被湍急的河水冲向下游。 也不知漂了多久,直到一个地势落差小一些的水流平缓地带,他才拖着人上了岸。 然后把人放在地上,自己也倒在了河岸上。 谢停舟在水中一直拉着他,还要在急流中稳住身形,以免被水流冲撞到石头上。 战场上没死,要是死在河里,还是被人给撞下去的,那丢人可丢大了,估计再过一百年都还有他们的传说。 谢停舟偏头看了看身侧的人,他平躺着,浑身上下被水浸透,冻得脸色发白嘴唇发紫,但显然她还是有意识的,闭着的眼皮下眼珠子不停地动着。 谢停舟休息了一会儿,撑起身,在他脸上拍了拍,“时雨,时雨。” “咳咳——”沈妤猛地偏头吐出了一口水。 不巧,她偏向的谢停舟这边,正好吐在他身上。 沈妤睁眼看见的就是谢停舟的冷脸,一副要杀了她的眼神。 她眼珠子转了转,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没事,她安慰自己。 不就是北临王世子么? 不就是能号令十几万将士的人么? 不就是吐他身上了么? 她慢慢坐起来,拍了拍自己吐到的地方发现拍不干净,她说:“浸进去了。” 谢停舟:“……” 沈妤看着他的表情,解释道:“我吐的都是河里的水,和你身上的水一样,不脏。” “要不你再下水淌一淌,淌一淌就好了。”她又说。 谢停舟第一次无语成这样。 他站起来抖了抖衣服,在河水里随便冲了冲被沈妤吐过的衣袖,然后挽起了另一只衣袖。 小臂上斜着一道刀伤,伤口约莫两寸长,不深,已经没流血了,但是刀口边缘被河水泡得发白起胀起,看起来很是狰狞。 “殿下什么什么时候受的伤?” 沈妤明明记得他好端端坐在马车上,只负责赶车,她一把刀挥得虎虎生风,周遭的人都被她给清干净了,将他护得密不透风。 她敢断定当时连一只蚊子都别想飞过来,那他的伤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自她问出这个问题,就看到谢停舟无语的表情又更甚了一些。 谢停舟暼了一眼她的右手,那里握着一路被冲下来她都没舍得丢的刀。 握就握吧,但她整个人跟尸体似的随着河水颠簸。 这刀伤就是在水里被刀不小心划到的,他没在水里被她砍死算他命大。 沈妤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有些不确定地问:“难道……是我砍的吗?” “不是,是我在水里自己非把手臂凑到你刀上去的。” 谢停舟沉着脸,撕下一块衣摆,慢慢缠在伤口上。 只是怎么单手打结却成了难题。 沈妤哪听不出他那句是反话,多少有些内疚,慢慢磨蹭过去,“我,我来吧。” 谢停舟没拒绝,等她把布捆好后起身,“得找个落脚的地方。” 夜风很冷,湿衣服贴在身上,沈妤忍不住打着寒战。 四面都是雪地,被月光照得发亮。 两人借着月色往前走,沈妤在谢停舟身后默默跟着,四下只剩雪地里嚓嚓的脚步声。 四周不见人家,这样的夜晚太寂静了。 谢停舟走了一会儿,就觉得脑袋发昏,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沉,他知道这是什么征兆。 那年的毒没能夺走他的性命,但到底还是在他的身体里埋下了隐患。 余毒拔不干净,在他的身体里蛰伏着伺机而动,只等他松懈之际便出来为非作歹。 前几日病了,今天吃了最后一剂药,眼看着快要好了,又落了水。 高热烧得他有些神志不清,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晕,否则万一歹徒追来,时雨一个人拖着尸体一般的他恐怕不能应对。 并且还有另一种可能,时雨为了逃命直接扔下他,虽然他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他也不知道这样的笃定从哪来,他似乎对时雨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你怕水?”谢停舟忽然开口,不找点事来提提神,他真怕自己撑不住。 落水时他就发现了,这人一遇水就跟被抽掉了魂一样。 身后的脚步声忽然停了,谢停舟转过身,看见时雨仅停顿了片刻又跟了上来。 沈妤眼睛盯着地面,“从前落过水,也是在这样冷的冬日,所以一遇到水就有些害怕。” 谢停舟问:“那怎么不学泅水?” “没来得及。”她重生没几日就来了边关,根本没来得及学。 这个回答听在谢停舟耳中就是敷衍。 燕凉关开战还是九月的事,她说这样冷的冬日很显然最近也得是去年,这么多个月可以学,她偏偏说没来得及。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事,谢停舟不愿去窥探别人的隐私。 “北临封地有一汪静湖,离王府不远,我幼时在那里学泅水……”他忽然顿住,因为不知道自己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或许是在病中,所以连同防备也降低了。 他补了一句,“夏季在盛京学吧,我府中封阳善水,可以让他教你。” 夏季,沈妤把这两个字在口中咀嚼了一番。 所以他的意思夏季他还不能回到封地,难道是是燕凉关兵败一事在夏季还不能结束? 沈妤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谢停舟强打着精神道:“兵败一案会速速结案,你信不信?不论背后的人是谁,他们都巴不得早日拖一个人出来扛,以免越挖越深。” 沈妤忽然想起梁建方,不知道有没有被灭口,若是梁建方死了,那这事就难办了。 第 33 章 美人计 沈妤望着走在前面的谢停舟高大挺拔的背影,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殿下,”她加快了几步,和谢停舟并行,“我们回京的队伍中——”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谢停舟忽然咳嗽了一下,唇边呛出了一抹血色。 谢停舟抬手抹了一下唇角,侧头暼了她一眼,“怕我死在路上?” 他唇上的血色衬得苍白的面容十分艳丽,有一种破碎的美感。 沈妤相信他能揽月了,长成了这样,月亮也会自己来揽他。 “怕,”沈妤盯着他看,认真道:“我怕没人能让燕凉关兵败之事大白于天下。” 上一辈子就是这样,所有人都以为是沈仲安贪功冒进害苦了十万将士和甘州百姓。 她自己虽然不信这样的说辞,但她远在盛京,根本不知道当时边关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浑浑噩噩的嫁了人,又浑浑噩噩的死去。 谢停舟唇角竟勾出了一抹慑人的笑,他缓缓靠近,目光逼在咫尺,“那你就别让我死。” 沈妤还没理解这句话的含义,那具身体却猛地朝着她倒过来。 她手忙脚乱地扶住,触手便感觉谢停舟浑身滚烫,险些被他的重量压倒在地。 扭头就看见苍白的脸颊趴在她的肩上,双眸紧闭,呼吸灼得发烫。 沈妤叹了口气。 这人方才是在向她施展美人计吗?为了不让自己趁他晕倒丢下他? 恐怕最不想让他死的人就是自己了,因为她还等着他替父兄洗脱上一世的冤屈呢。 幸好她自小练武,力气比寻常女子大了许多。 但背着谢停舟在雪地里走了那么久,她也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双腿冻得麻木,只能凭感觉摆动,踩到一处不平,她一个没稳住就连同谢停舟一起摔倒在地。 那股劲一旦卸掉,就再难提起来。 她拉着谢停舟的手臂绕过肩膀,试了几次也没能把人背起来。 幸好是在野外,别的没有,草木最多,削铁如泥的刀砍了几根木材,再撕掉把衣裳下摆撕成布条做了个担架,拖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里前行。 她不敢沿着河边走,怕那伙刺客循着下游找过来,只能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走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风里传来一声鸡鸣。 那是一个小村庄,有着几户农舍,沈妤把刀藏进担架里,拖着谢停舟前去叫门。 屋主是一位老丈,听说了他们的遭遇后好心的让人进了屋。 沈妤当然没说实话,只说他们兄弟俩上京寻亲的途中遇到了一伙山匪,情急之中跳下水躲避,结果被冲到了下游,走了一夜才到这里。 农舍只有三间小屋和一间灶房。 老人把两人安排在了其中一间,又找来了两身自己的衣裳。 沈妤把谢停舟放在简陋的木板床上,木板上垫着干草,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褥子。 谢停舟身上的衣服早就被他身上的热气给蒸干,然后又被汗浸湿。 沈妤自幼在军营里长大,营帐里汗臭的大通铺都睡过,男女有别的想法在生死攸关面前全都是屁话。 谢停舟几乎被她扒了个干净,脱下最后一层里衣时,她感受到了一点阻力。 把谢停舟翻过来,沈妤倒吸了一口气。 之前夜色太暗看不清,现在才发现他背上的衣服已经和凝固的血肉粘在了一起。 背部附着一层薄肌,肌肉紧致,流畅顺滑。 只是有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破坏了这样的美感,背上还散落着一些淤青,像是……像是在水中撞到尖利的石头所致。 这人可真能忍,都伤成这样了,这人怎么保持的一路面不改色,只在最后关头才跟她说了那句“那你就别让我死”。 农舍条件简陋,只能简单包扎伤口。 沈妤时睡时醒,每次醒来都摸一摸谢停舟的额头,直到他烧退了才放任自己睡过去。 暮色四合,谢停舟渐渐从昏睡中醒过来。 傍晚的霞光穿透门缝,正好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睁眼盯着屋顶的房梁,思绪渐渐回笼, 他扯了扯身上盖着的棉被,准备爬起来时才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一动,旁边一个软绵绵的身体就贴了上来。 棉被滑落,露出一张花里胡哨的脸,脸上一块黑一块白,贴着他睡得正香。 谢停舟僵了僵,这是他头一回和一个男人同榻而眠。 只是这男人…… 他低下头仔细看了看。 这男人其实生得不错,睫毛密如鸦羽,五官精致,只是这肤色…… 正想着,那人就睁开了眼。 沈妤刚醒来是懵的,一睁眼就看见了近在咫尺的谢停舟的脸。 房间里就这么一张窄窄的木板床,她实在是困极,只能和他挤在一起睡。 她眨了眨眼,猛地从床上爬起来。 谢停舟鼻梁蓦地一痛,被他的脑袋撞了一下,疼得他整个人都清醒了。 “抱歉。”沈妤看着捂住鼻梁一脸怨怼的谢停舟,亏心地说:“你好些了吗?” 谢停舟怀着一股气闭了闭眼,不想回答她。 他如今算是明白了,他和时雨简直就是八字相冲,先是落水,落水后又被她砍了一刀,如今鼻梁怕是也保不住。 “这是哪里?” 沈妤下床去给他倒水,老实回答,“一户农家,爷爷收留了我们。” 谢停舟道:“刚认识就已经攀上亲了?” 沈妤把水递给他,小声嘀咕,“那是我讨人喜欢。” 谢停舟:“……”并没有。 屋外响起了狗吠声。 沈妤跑过去开门,站在门口看见老人踩着霞光回来,手里拎着两只野鸭子。 “爷爷你回来啦。” 老人看见她就笑了,“睡醒啦小雨,我打了两只鸭子,晚上给你哥哥补补身子。” 沈妤笑着点头,“谢谢爷爷。” 准备跑去帮忙,才想起屋子里还有个祖宗。 回头看见谢停舟正看着自己,拿着碗的手搭在膝头上,一只手撑着床板懒洋洋坐着,简陋得离谱的农舍竟也叫他衬成了世外之地。 “哥哥?”谢停舟挑了挑眉。 沈妤说:“无奈之举,不然不好解释。” “我倒是没什么,”谢停舟转了下手里的碗说:“只不过当我的哥哥和弟弟都没有好下场,因为,” 他看向时雨,“他们都死了,没死的也残了。” 沈妤听过一些传言,北临王子嗣不丰,原本有四个儿子,死了只剩谢停舟一根独苗。 对外声称不是意外就是病死,但是沈妤知道这里头多半是有点问题。 寻常人家有个几亩地或是三两店面地还要争一争家产,更别提谢停舟这样的王侯之家。 就拿当今的同绪皇帝来说,皇子是生了十好几个,如今活下来的不过六七个而已。 但这不是沈妤关心的问题。 她淡定地指了指床上的衣服,“你身量太高穿不了爷爷的衣服,我把你的里衣烤干了,破的地方是……是我给你缝的,你只能先将就一下。” “我去帮忙。”沈妤转身离开。 “等等。”谢停舟道。 “嗯?” “把你的脸洗干净。” 沈妤身体一僵,不会是被他发现了吧? 下意识就要解释,“我是因为在军中总被说娘娘腔,看起来不够英武,所以……” “不够英武是把脸涂黑就行的?”谢停舟上下打量他一番,“多吃饭,再长高点。” 沈妤:“……” 第 34 章 小气 谢停舟不再看她,拿起衣服却顿住,衣裳的破口子缝得七歪八扭,线也不是同色的,如同一根蜈蚣爬在衣裳上。 怪不得时雨方才说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讲究惯了的谢停舟一时想不定是穿还是冷着。 半晌才吐了口气,把衣服穿上。 出门时看见他正和老人有说有笑,老人做饭他坐在灶台后面烧火。 之前不知道他脸上涂了些什么,黑不溜秋的,如今已经洗干净了,五官还是之前的五官,白皙的肤色衬得他面容秀美,带着几分英气。 村子里一共有七八户人家,这里靠着村边,旁边有一棵大树。 谢停舟站在门前。 一只苍鹰从天边飞过,晚霞正盛,一缕缕炊烟和霞光融汇在一起,谢停舟竟在这一刻品出一丝难得的静谧。 从出生起便身处高位,这辈子注定他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平平淡淡地过一生。 “吃饭了。”老人笑着冲他招了招手。 谢停舟颔首走过去,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肚子空得反酸有些难受。 大雪的冬日里青菜稀罕,饭桌上都是些腌菜土豆,两只红鸡蛋,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野鸭汤,算是非常丰盛了。 沈妤很感激,萍水相逢,老人就拿出自己的所有来招待他们,可惜她现在身无分文。 她想着老人年纪大了肯定是舍不得离家的,等回去之后就派人来,给爷爷修葺下茅屋,再给些银两,这样就能确保他晚年无忧,爷爷也不用拖着年迈的身体上山去打猎了。 谢停舟的举手投足间都是矜贵,一看就不是出自寻常人家,老人也不敢和他搭话,倒是和沈妤聊得十分投机。 “村头那家刚生了个大胖小子,我打了只野鸡送去,这红鸡蛋就是他们给的。” 老人把红鸡蛋推到两人面前,他去送东西的时候没说自家有客,所以人家只给了两个。 沈妤推拒,笑着说:“我不爱吃鸡蛋,爷爷您吃吧。” 老人把两只鸡蛋都放在谢停舟面前,小心翼翼地说:“你吃吧,正好补补身体。” 谢停舟看着鸡蛋没说话,红鸡蛋让他陷入了一段不太好的回忆。 手臂冷不丁被人拐了一下,筷子把碗里的米饭都挑了一坨出去。 他侧头看向身旁的时雨,用眼神问他拐自己干什么。 时雨冲他使眼色。 见他不明白,压低了声音道:“你随和一些。” 谢停舟抿了抿唇,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要求,转头就见老人拿着碗,心疼地把他刚才弄掉的米饭拨到自己碗里。 谢停舟心中动容,看了一眼碗中还没动过的米饭,往老人碗中拨了一些,老人见状想要推拒,又碍于他的脸色不敢动,拿着筷子干着急,一直说够了够了。 “老丈家中几口人?”饭吃到一半,谢停舟主动开口。 老丈说:“原先好几口,有老伴儿还有两个儿子。” “那他们人呢?”沈妤问完发现谢停舟看了自己一眼。 “如今就只剩我一个咯,”老丈看着桌面说:“两个儿子都从了军,上了前线就没再回来,儿媳妇就跑了,剩下个半大的孙子病了没能拉扯大,老伴儿伤心难过,后来也跟着去了,现在就大黄陪着我咯。” 沈妤知道谢停舟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了,她忽然觉得心里很难受。 他和老丈可不就是一样么?亲人都在战场上死光了只剩下自己。 她还好些,好歹还有远在河州疼她到骨子里的外祖母,还有虽然不亲近但是有血缘的妹妹沈嫣,但老丈是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谢停舟看见他的眼又红了。 沈妤注意到他的目光,忽然笑起来,“爷爷您要是不嫌弃,以后就把我当孙子看,我得空了就来看您。” 老人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你们一看就是贵人,哪能认我一个老汉当爷爷,说出去叫人笑话,使不得的。” “我没见过我爷爷,”沈妤说:“见到您就亲,都喊了那么多次爷爷了,您不认也不行。” 沈妤的爷爷也是死在战场上的,那时沈仲安还没成亲,扛着刀就上了战场。 哪有高门舍得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常年镇守边关的将领?况且那时候沈仲安还没杀出名堂。 但在某次回京述职的途中偶遇了河州陆氏的嫡女,两人结伴上京,才有了后来的沈昭和沈妤。 吃完饭,天色已经黑透了。 老人早早就歇了,谢停舟和沈妤都是睡了一整日,这会儿毫无睡意。 夜里冷得很,踏着月色散步是鬼都不想干的事,两人只能关在屋子里。 屋子里没什么家具,就一张木板床和张小桌子。 沈妤趴在桌上,说:“这里离县城还远,我听爷爷说不远的镇子上有个医馆,明日我去拿点伤药回来,再探听一下消息,殿下就留在此处歇息。” 谢停舟背上的伤口虽然做过简单的包扎,也敷了些老丈自己捣的草药,但效果不佳。 他如今其实伤口很疼,但面上看不出一丝不适。 “现在叫我殿下了?之前不是直呼你?” 沈妤暼他一眼,“非常时刻,称呼什么的也不甚重要……吧?” 她越说越不确定,有时候看谢停舟宽容大度,有时候又睚眦必报,全凭他心情。 谢停舟拨弄了一下茶碗,“去镇上你有银子吗?” 沈妤看向他腰间的玉佩,又看了看他手上的扳指,好像在考虑先当哪个。 “你如果不想死得太快的话,最好不要打这些东西的主意。”谢停舟提醒。 沈妤一下把头埋在手臂上,暗叹了声:“小气。” 谢停舟听得清清楚楚,原本不想要解释,不知怎么改了主意,“这些东西若是被人发现,就有人能循迹找来,你怎么确定找来的是自己人而不是刺客?” “噢。”沈妤想了想也是,谢停舟身上的定非凡品,拿出去太扎眼了,可自己身上也无长物,之前的包裹早就弄丢了。 她想了一下,“那我也有别的办法。” 第 35 章 摸哪里? 昨夜谢停舟睡得晚,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今日日头好,淬得雪地白得发光。 谢停舟没看见时雨。 老丈坐在屋檐下逗大黄,一只竹编球丢出去,大黄又去把球给衔回来。 老丈一看见谢停舟就撑着腿站起来,笑呵呵地说:“锅里还热着饭呢,我去给你端。” “不麻烦了,等中午一起吃就好。”谢停舟说。 老丈已经背过身往灶房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要的,一定要好好吃饭,年轻的时候……” 老丈忽然不说话了,意识到自己竟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般的唠叨。 谢停舟看上去比昨日随和,他是个慢热的人,“没事,您说吧。” 老丈道:“年轻的时候不注意,老来病痛缠身,是要吃苦头的。” 谢停舟点了点头,其实他已经病痛缠身多年未愈,疼痛几乎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早就习惯了。 他看向外面,“他人呢?” 老丈知道他在问谁,说:“你说小雨啊,天刚擦亮他就出去了,说是去镇子上有事。” “哎呀对了,”老丈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他让我跟你说来着,天黑前一定回来。” 日升日暮,太阳跃过山头,天色逐渐暗了下去。 时雨还没回来。 老丈不放心,说想沿路去找找,担心时雨迷路,又怕他一个人在路上出事,被谢停舟劝说去睡了。 月上中天,大黄在柴堆里竖起了耳朵,听了一阵后朝着院门口跑去。 谢停舟听见了声音,他推开门,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踩着月色而来,月亮在他脚下落了一团小小的影子。 大黄已经兴奋地跑过去,摇着尾巴,蹭着时雨的腿和他并行。 “你怎么还没睡呀?”时雨问大黄:“专门等我吗?” 大黄兴奋地摇起了尾巴,撒丫子围着他转了一圈。 谢停舟唇角勾起一抹笑容,看样子真如他所说,不仅讨人喜欢,连狗都喜欢他。 不像谢停舟,大黄每次见了他都夹着尾巴动也不敢动,在某些方面,狗比人要敏感得多,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沈妤走到院门口才发现屋檐下站了个人。 她惊讶道:“你怎么也没睡?” “怎么这么晚?”谢停舟问,回到房间点上了油灯。 “事情有点多,所以晚了一点,”沈妤把包袱放在桌上摊开。 里面除了伤药和草药,还有一套衣服。 沈妤说:“这衣服料子粗糙,只能先将就一下。” 谢停舟身上那一身雍容华贵,太扎眼了,毕竟是在村里,还有不少户人家,容易暴露。 谢停舟接过来,一不小心指尖相碰,触手都是冰凉。 “你哪来的钱?” 沈妤微微得意,“说了我有办法,反正不是偷的。” 谢停舟看了他一眼,“老丈在锅里给你留了饭。” 沈妤正饿着,赶忙往灶房跑,还不忘说一句,“你等我回来给你上药。” 谢停舟闻言,拿起的伤药又放下了。 沈妤吃完饭进来,谢停舟还坐在桌边。 她顺手掩上房门,走过去给他伤药,先是后背,然后是手臂。 屋里没有点炉子,门缝里窜进来一阵风。 沈妤看着谢停舟手臂上冒起来的鸡皮疙瘩,忙说道:“很快,很快就好了。” 谢停舟垂眸,看见他眼睫微动,又平淡地移开了目光。 屋子里太静,沈妤找着话题,“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晚回来是自己偷偷跑了?或者投敌去给他们通风报信?” 事实上,方才谢停舟脑中确实闪过这样的念头。 但那只是一种习惯。 他的位置注定了他不能轻信任何人,因为太多的人想要他的命,但对时雨…… 他思忖片刻,又低头看了看时雨的脸,似乎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但身体的本能又在排斥这种信任。 沈妤没听见他的回答,一边上药,兀自解释道:“我到镇子上的时候已经下午了,买完东西又去探听了些消息,所以才回来得这么晚。” “什么消息?”谢停舟问。 沈妤说:“有从怀唐县回来的人说怀唐县令如今大张旗鼓地在找人,我听描述应当是在找殿下,我们明日就能先去县城,再由怀唐县令派人护送上京。” 谢停舟沉默着,思考了少顷,这才道:“不能去。” “为什么?”沈妤正好包扎完,抬起头问。 谢停舟道:“此次来灭口的人少说三百,怀唐不是大城,这样一大批人从县里过,县令不可能不知道。” 沈妤被他点醒,“所以你怀疑怀唐县令是对方的人。” 谢停舟低头看了看手臂,不再是之前撕下来的破布条,这次换成了纱布,包扎得很好。 “怀唐县山匪横行,官府出面围剿了数次,却还没剿干净,为什么?” 他顿了顿,继续说:“每次围剿都象征性抓几个山匪,动摇不了根基,山匪和县衙分赃,县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的人,有利益就能推动。” 沈妤点了点头,“那我们怎么办?” 谢停舟望着从窗口落进来的月光,沉吟片刻说:“休息两日就出发吧,绕道平潭。” 沈妤想了想,“从平潭县绕道,那要绕上百里路,如今又没有代步工具,你身体受得了吗?你的伤口……” 刚才换药的时候,那伤口看着都吓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下来的。 “无妨,”谢停舟起身说:“睡吧。” 谢停舟已经清醒了,沈妤还记着他是北临世子,不敢在他清醒的时候和他提我和你睡行不行。 谢停舟自然不会主动邀请说你来跟我睡呀,所以昨夜沈妤在桌上趴了一晚。 白天谢停舟和老丈说了几句,老丈找来块木板把床拼宽了一些。 沈妤看到床就明白了,“我今晚和你一起睡吗?” 谢停舟本在脱衣服的手停了下来,侧头道:“你若是想继续趴桌上睡也可以。” 沈妤累了一天了,当然不会和自己过不去,麻溜出去洗漱。 等她进门,谢停舟已躺在了床铺外侧。 里边还空出了很大一块地方,但问题是,她要上床就得从谢停舟身上跨过去。 沈妤踌蹰了片刻,吹灭了油灯。 光线骤然一暗,她还没适应眼前的黑暗,只能轻手轻脚地往床边摸去。 估摸着应该到了床边,她伸长了手,想越过谢停舟撑在床板上翻过去。 刚一落手她就心道:完了! 果然,下一瞬就听见谢停舟一声闷哼,冷声质问:“你在干什么?!” 紧接着沈妤的手被他扯开。 第 36 章 看上了 “我,我上床,太黑了看不见。”沈妤结结巴巴地解释。 因为适才她感觉到自己按在了谢停舟的身上,但是具体按在了那个位置不知道。 黑暗里传来一阵窸窣声。 谢停舟从床上起身,声音冰冷,“进去。” 沈妤赶忙摸索着爬上床,和衣躺下,脑中回想着方才的触感,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隔着被子感受虽然模糊一些,但是她敢确定之前按到的不是谢停舟的胸口。 那会是哪里? 昨晚没睡好,现在困劲压不住疲乏,沈妤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 谢停舟是被吵醒的,外面妇人的嗓门特别大。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晚他睡得特别好,已经很久没睡过这样的踏实觉了。 沈妤背对着床铺坐在桌子旁,一只手臂搭在桌上不知道在倒腾什么,不时传来轻轻的吸气声。 “你在干什么?”谢停舟起身问。 沈妤倏然回头,像受惊的小鹿一般看向他,那眸子里水汪汪的,像是盛了一汪清泉,那是带了一点脆弱的眼神。 谢停舟的心忽然莫名地颤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探究那一丝陌生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时雨已经飞快地转过头去。 谢停舟披上外袍走过去,总算看清她在做什么了。 几道伤口狰狞地分布在他的手臂上,从伤口上来看应该是野兽所致。 “你昨日在路上遇到了野兽?”谢停舟问。 药粉撒在伤口上,沈妤这会儿疼得说不出话来。 以前受伤她都哼哼唧唧的喊疼,可以和父亲和哥哥撒娇,上一辈子父亲和哥哥走了之后,她学会了再苦再难都自己咬牙忍着。 缓了好一会儿,沈妤才开口,“是只豹子,我本来不会受伤的,可是蹲它蹲太久了,天冷反应慢了一点,不过最后好歹把它斩了。” “你去打猎了?” 沈妤疼得在伤口上轻轻地吹了好几口气,“昨日问了爷爷,山上是有猛兽的,我今天运气好,豹子皮值钱,否则换不了这么多银子。” 谢停舟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心中不知是何感受。 他双唇微启,刚想开口,就听见门外那妇人闲聊间忽然问了一句。 “郑大爷,我听赵顺家的说你家来客人啦?” 两人同时停下动作,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沈妤已经闪身过去摸出了床板下藏着的刀。 谢停舟按住他的肩膀,冲他摇了摇头,侧头看向房门,就听外头老丈说: “是我的远房的亲戚,年关了,过来探亲的。” 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谢停舟扫了一眼时雨手里的刀,淡声道:“你方才是想灭口?” “怎么可能?”沈妤一脸莫名地看着他,“我是准备跑路。” “那你拿刀干什么?” 沈妤爱惜地摸了摸刀,“这么好的刀,丢了可惜了。” 在水里快淹死都没舍得扔,这里更不能落下了。 屋外,妇人手里抓着一把南瓜子磕着,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你给叫出来认认啊,赵顺家的昨天路过你家,回去念了一天,说是你家的亲戚生得可俊了,她活那么大岁数就没见过生得这么好看的人,让他当时都走不动道了。” 郑大爷笑着推辞,“他们认生,而且还没起呢。” 妇人倚着竹架子说:“我就是好奇能让人走不动道是长成了什么模样,赵顺家的说是像那庙里的菩萨。” 沈妤想起庙里菩萨方头阔耳的模样,再看谢停舟英俊的脸,实在是没把这两者给联系起来。 谢停舟注意到时雨要笑不笑,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一撩衣摆在旁边坐下来。 “手。” 沈妤看出他是要给自己包扎伤口,也没拒绝,手臂搁在桌上,把纱布递给他。 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像是精心雕刻过一般,做起事来不疾不徐,纱布在他手中仿佛也不是纱布,变成了能值百金的上等鲛纱。 那身粗布麻衣完全不能盖住他身上的矜贵之气。 沈妤看着,不由在心中感叹,王侯之家养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两个字:有钱! 再看看自己,她好歹也是河州陆氏首富家用珍珠玉石养出来的,现在看起来反倒像个乞丐。 包扎完毕,外面的闲聊还没结束,那妇人好像不准备走了,一个劲说着。 “你侄子婚配了没?” “家中还有几口人?有几亩田地啊?” 郑大爷被她问得烦了,倒还是耐着性子周旋。 外面的人一直不走,沈妤磨皮擦痒,坐立难安,在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谢停舟烦了,抬眸看他,“你干什么?” 沈妤艰难道:“我想……如厕。” 谢停舟说:“你去吧。” “我还能再忍忍。”沈妤抿唇说。 出去肯定去会被那妇人看见,无疑增加了暴露的可能。 谢停舟不说话了,过了半晌,看了看时雨憋得快要变形的脸,戏谑道:“你还能忍?” 沈妤不敢开口,她攒着一股劲就怕一开口就泄气,只能严肃地摇了摇头。 谢停舟轻笑,“还不快去。” 沈妤如蒙大赦,风一般地开门跑了。 妇人正使出浑身解数,势必要说服郑大爷把侄子喊出来见见,她也想看看活着的菩萨到底长什么样。 “郑大爷你也忒小气了,看看又不会少二两,欸——” 妇人站直了身体,指着冲房里冲出来的沈妤说:“那就是你侄子吧?哎哟哟,果真生得好看,是像菩萨。” 我谢谢你。 沈妤内急,没工夫说话,连忙跑向了屋后的茅房。 妇人一脸兴奋,人影都不见了还在探头张望,“你这侄子娶妻了没有?” 说罢又摇头,“不成不成,长得比我家秀娘还漂亮,还是……” 妇人忽然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看着随后从房间里出来的人,手里的南瓜子稀稀拉拉落了一地。 “这这这……”妇人话都说不清了,“这是神仙吧。” 谢停舟立在门口,凌厉冰冷的视线一扫过去,妇人登时觉得腿脚一软。 沈妤如厕回来,就看见妇人看着四十来岁,扶着篱笆望着谢停舟的方向呆呆地站着,脸上渐渐浮起了红晕。 很好,沈妤心想,这是看上谢停舟了。 她怕是比谢停舟的母亲北临王妃的年纪还大。 第 37 章 看热闹 谢停舟表情淡然无波,平静地收回视线离开。 沈妤忍不住咋舌。 揽月公子可不是浪得虚名,这才一个爱慕者,都是小场面。 可沈妤显然想错了。 午饭还没用完,院外就响起了一阵喧闹声。 郑大爷放下筷子出去看,只见一群女人已经叽叽喳喳地走到门口。 为首的那个是赵顺家媳妇,径直打开了篱笆院半人高的矮门。 人不请自来,都进来了,要拦是来不及的。 郑大爷气得跺脚,扭头看了一眼谢停舟和沈妤,紧张道:“这这这这……” 郑大爷平日里自己一个人住,鲜少有人串门,这辈子都没和这么多女人打过交道,一时间连话都说不清。 “哟,郑大爷,你们还在吃饭呢?”赵顺家媳妇的走在前面先开口。 “是啊,正吃饭呢。”郑大爷只盼着她们快些离开,“你们是有事啊?” 赵顺媳妇按了下鬓角的粉色娟花,说:“就随便来串个门看看你。” 赵顺媳妇目光惊艳,眼睛已经黏在了谢停舟脸上,看见旁边的沈妤眼睛又是一亮。 她昨日来时只见到谢停舟,没想到郑大爷命这么好,儿子没了,又多出来两个生得这么俊的侄子。 这村子偏僻,一年半载都见不到个外乡人,又是两个英俊的男子,自然稀奇。 有的单纯是来看热闹,有的打扮得花枝招展,把过年穿的袄子翻出来了,就连村尾的刘老太太也拄着拐杖跟在后面。 村子里就是这样,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不消一顿饭的时间就传得人尽皆知。 郑大爷拦在门口不让进,一群妇人探着头往里瞧。 北临王府规矩森严,万万没人敢这么盯着谢停舟吃饭的。 丫鬟小厮进出时须得垂首,眼睛也不能乱看,更别提盯着他吃饭了。 谢停舟放下筷子起身。 回房需得出堂屋右转,可门口被人堵死了。 清路这种事情,哪轮得到主子自己做,自然是她这个侍卫的事。 沈妤连忙三两下把碗中的饭刨掉,几步冲到他前面去,招呼着门口的众人,“劳驾,劳驾诸位让一让,我家兄长要回去歇息了。” “天儿还早啊,”人群里有人说:“先坐下歇歇呗,公子从哪里来啊?” 门口被人堵得风都进不来。 沈妤不能动手,更不能让这位北临王世子在这里让人当猴戏看。 都是邻里,往后大爷住在这里还要指望着乡亲们多照顾。 “改日吧,改日。”沈妤难得耐起性子,先把人哄走再说:“改日备上瓜果,大家坐下再聊。” 郑大爷没好气地说:“就是,你们堵我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讨债的。” 昨日那个妇人没能挤到前面,在后面扯着嗓门说:“就是就是,别让人家说我们村妇不懂规矩。” 见众人有些动摇,沈妤再添一把火,“今日天气不好,我见村头那棵树不错,不如改日傍晚在那里摆上瓜果茶点,与夕阳共饮,多风雅啊。” 村妇哪懂什么风雅,但看两个都是神仙般的人物,自然是和她们这些人不同的。 众人把门口让开一条一人宽的路,有人嘴上还再说:“那就明天吧,我备壶好茶。” “你家能有什么好茶?我家那口子明天要去镇子上,我让他捎些点心回来。” 众人已经开始分派任务,谁负责准备什么。 沈妤回头看了谢停舟一眼,示意他赶紧跟上。 人群后不知谁推搡了一下,前面的人被人一推,就要朝经过的沈妤扑过去。 单是扑一下倒也没什么,但偏偏就是受伤的那一侧。 眼看就要抓到沈妤受伤的手臂,谢停舟猝然伸手一拦。 妇人一下扑在谢停舟的胳膊上,喜色还没在脸上铺开,抬眼看见谢停舟的面色,脸上顿时一僵。 谢停舟微看着她,一字一句道:“站,稳,了。” 目光对上,妇人登时打了个寒战,她分明从那凌厉的眼神里看到了杀意。 谢停舟和沈妤进房关门,沈妤长舒一口气。 她嫁给江敛之后也曾和那些高官夫人走动过,参加过几次宴饮聚会,每次去都觉得度日如年,如今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听着院中那群妇人走远,沈妤才拎着桌上的水壶出门。 片刻后,又拎着壶回来。 沈妤倒了一碗茶,双手捧着递给谢停舟,“殿下请喝茶。” 谢停舟伸手接过茶碗。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茶香,虽不是什么好茶,但也足够了。 “哪来的茶?”谢停舟啜了一口,口感的确不怎么样。 沈妤说:“我昨日在镇子上买的。” 谢停舟又喝了一口,说:“买茶做什么?你钱多?” 沈妤见他碗中快见底,忙殷勤地又给他添上,“因为殿下每次喝水时其实都会稍稍蹙下眉心,想来是喝不惯这里的水。” 谢停舟盯着他看了几息,他表情似笑非笑,看得沈妤浑身不自在。 “殿下笑什么?”沈妤问。 谢停舟轻晃着茶碗,茶汤色泽暗淡,这是他至今为止喝过最劣质的茶叶。 他淡笑着说:“不过是帮你挡了个人,便一口一个殿下喊个不停,往日都是胆大地直呼‘你’。” 就跟院子里的大黄似的,谁对他好就对着谁摇尾巴,倒有些可爱得紧。 谢停舟倾身靠近,“你这么容易收买的吗?” 沈妤被他盯着,身体不自觉后倾,理直气壮地说:“那是因为有外人在,自然不能暴露殿下的身份。” “是吗?”谢停舟放下茶碗,说:“那昨夜只有你我二人时,是谁对我说‘你睡过来一点’?” 沈妤尴尬住了,“有,有吗?” 她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半夜觉得冷得很,无意识地往谢停舟身边挤,他便往外退,后来都快掉下床了。 当时谢停舟在黑暗里叹了口气,她似乎是有说这么一句让他躺进来些。 但是,她是决计不会承认的。 “殿下莫不是睡懵了记错了吧?”沈妤死皮赖脸的不打算承认。 谢停舟不和他计较,话锋一转说:“明日的茶话会,你自己去。” 沈妤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大麻烦,她当时心直口快张口就来,只为了先把人劝走。 谁知道那群妇人也不是好糊弄的,直接给她定下了日期。 “我不去。”沈妤说。 看着他皱成一团的脸,谢停舟默了默,“难不成我去?” 让堂堂北临世子去陪一群女人开茶话会? 啧啧,那画面,沈妤连想都不敢想。 第 38 章 男科圣手 院子里的积雪被沈妤清扫得干干净净,午后还陪老丈上山去打猎。 她一只手受伤使不上劲,没打回什么好东西,但老丈很开心,说从前他儿子也会陪他上山打猎,就算空手而归他也是开心的。 用过晚饭,沈妤拿着竹编球在院子里逗大黄,一人一狗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 谢停舟和老丈坐在屋檐下闲聊。 这几日接触下来,两人渐渐熟了,谢停舟不似外表看上去那般冷淡,老丈也不再怕他。 “大黄,跑起来!” 沈妤手一扬,竹编球飞了出去。 大黄撒开腿跑起来,回来把球丢在沈妤脚下,两条前腿搭在沈妤膝盖上疯狂地摇着尾巴。 沈妤摸了摸大黄的头夸它,“我们大黄真棒!” “哟,都在呢。” 几人转头望去,一个妇人站在院子外,一手扶着篱笆,一手挎了只篮子。 老丈一看,顿时黑了脸,偏过头同谢停舟说:“这是村里的刘寡妇,她……哎。” 老丈不是个喜欢搬弄是非的人,有些话不好开口说。 沈妤没听明白,“爷爷,她怎么了?” 谢停舟了然,他比时雨长上几岁,听老丈那声哎他便明白过来。 老丈一脸尴尬,他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没学问不知道该怎么委婉的表达。 “这,就是,就是……我回头再跟你说。” 话听了一半,沈妤抓心挠肝的,再看谢停舟了然的神色,她就更难受了。 这院子里怕是只有她和大黄没听懂了。 沈妤坐在小板凳上一脸困惑地盯着谢停舟,大黄在她腿上蹭了蹭,见她不搭理自己,也往地上一坐,盯着谢停舟。 一人一狗乖乖并排坐着,这画面让谢停舟不禁想笑。 他淡定地移开眼,手握成拳抵在鼻下轻咳了一声,说:“她于男女交际一事上颇有心得。” 老丈不禁感叹,果然有学问就是不一样。 沈妤愣怔了几秒,恍然大悟。 一个寡妇,家中没个顶梁柱,自然容易被人趁虚而入,再看刘寡妇的神情和打扮,看样子不像是个本分人。 刘寡妇见几人自顾闲聊不搭理自己,于是扬声道:“刘大爷,听说你家里来了客人,我想着你家里肯定没有什么招待客人的东西,就给你做了一些送过来。” 说着推开了矮门,扭腰摆臀地走了进来。 沈妤呆了,她头一回见到人能扭成水蛇一般,那腰不会断么? 刘寡妇见这少年郎一直盯着自己看,朝他抛了个媚眼。 郑大爷简直没眼看,挪开了板凳对着院子里一棵光秃秃的树抽起了土烟。 刘寡妇径直走到谢停舟面前,揭开篮子露出里面一只烧鸡说:“公子,这是奴家亲自烧的呢。” 那寡妇眼波流转,一副恨不得把谢停舟当场扑倒的样子。 怕是亲自骚的吧,沈妤心想,但却没开口制止。 这妇人风韵犹存,谁知道谢停舟乐意不乐意呢。 毕竟她多少也听过些传言,自谢停舟下了战场之后,便成了北临各地花楼的常客,成日醉生梦死。 那些官员富绅投其所好,各处搜罗美人来孝敬他,他虽不是照单全收,但挑挑拣拣也能留下几个,看得出是有标准的。 谢停舟站起身,一下比刘寡妇高出好长一截。 他接过烧鸡,“那就多谢了。” 刘寡妇见他收了,强压住喜色,轻声说:“公子,奴家家中无人,前些日子下雨,那房子有些漏了,公子今晚能不能随我去看看。” 沈妤轻嗤了一声,天都要黑了,大晚上的修什么房顶,也不怕踩空了摔死。 谢停舟听见了那声嗤笑,转头看了时雨一眼。 他默然片刻,忽然道:“抱歉,我自幼身体虚弱,爬梁上房这种事情怕是不能做。” 沈妤又嗤了一声,还自幼虚弱,他谢停舟怕是忘了在战场上挥剑斩敌的日子吧。 刘寡妇急了,忙说:“不用上房不用上房。” 要不是还有人在,她指定直接说,上床就行了。 谢停舟若有所思地颔首,“这样啊,” 他看向时雨,“不过我这位弟弟,不论是上梁还是上别的,他都颇为擅长。” 沈妤无辜中枪,屁股下的板凳险些翻倒。 她不过就是发自内心的轻嗤了一声,不,两声,有必要这么睚眦必报吗? 刘寡妇还想说什么,惧于谢停舟的气势不敢开口,只能退而求其次看着沈妤。 这个也不错了,虽然不如另一个高大挺拔,瘦是瘦了点,但这张脸还是很俊的,放眼整个镇子也找不出来这么俊的。 刘寡妇心下一定,转而堆起笑脸微侧着身子看向沈妤,拖长了声音说:“公子——” “别,”沈妤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一脸沉痛道:“不瞒你说,我那方面……有些问题,我有心无力。” 谢停舟猛地呛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被风呛的还是被这句话呛的。 话题太敏感,老丈已经拿着烟斗进屋去了。 刘寡妇惊得嘴都合不拢,又看向谢停舟,仿佛是在向他求证。 谢停舟忍着笑说:“那就没办法了,请回吧。” 刘寡妇讪讪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眼谢停舟手里的篓子。 亏大发了,还想着反正自己也是个寡妇,睡过之后定叫那公子知道自己的好,再嫁也不是不可能。 如今偷鸡不成,倒是丢了只鸡。 果真亏! 等刘寡妇走出院子,谢停舟看向沈妤,“有心无力?” 沈妤闷声不说话,还不是他惹的,亏得他还给他药买茶又是买衣服,大难临头就把自己推出去当挡箭牌,良心给狗吃了。 他表情忿忿然,谢停舟看着有趣,又生了些逗弄之心。 “你护主有功,等上京后定要给你寻一个男科圣手,再赐你几房姬妾。” “大可不必,”沈妤咬牙切齿,“不如给我点别的。” “什么?” “那把刀。” 谢停舟微笑着看他,“喜欢那把刀?” 沈妤连忙点头。 谢停舟:“想都不要想。” 不给我?那你问什么?早知道扔河里了,沈妤心想。 第 39 章 你有相好你牛 谢停舟递过手中的篮子,沈妤掀开上面的布,一阵肉香飘来。 她馋死了,上一次吃上烧鸡还是几个月前在盛京的时候。 刚拿起一只鸡腿准备啃,就见谢停舟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你也想吃啊?”沈妤递给他,“那先给你吃。” 谢停舟不接,淡淡道:“什么东西都敢入口,你身为近卫的警惕心呢?” 沈妤缩回来,这些日子过得难得的轻松,总在心里惦记着回京后有一场硬仗要打,如今这样轻松的日子不多了,人也跟着松懈下来。 “那不能吃吗?” 谢停舟:“你若是不怕她在里面下药,那你就吃。” “什么药?”沈妤问,可看见谢停舟的表情,顿时明白过来。 她一个寡妇,能下什么药?自然是…… 沈妤想想还是作罢,她怕吃了晚上一个控制不住把谢停舟扑倒了怎么办? 他如今身体这么弱,自然是强硬不过自己。 到时候如果霸王硬上弓把谢停舟睡了,那他会不会回头派几十上百个暗卫来追杀自己? 想远了,沈妤回神,但鸡是不敢再吃了。 “那就扔了吗?” 谢停舟下巴一指,“给它吃吧。” 沈妤脱口而出,“你好歹毒的心,那大黄吃了怎么办?” 这人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竟然敢说他歹毒。 谢停舟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回头道:“它的相好在村头。” 沈妤惊讶,“你怎么知道?” “老丈说的。”谢停舟头也不回地走了,看脸色有点生气。 沈妤撇嘴,看着鸡不能吃,馋得直流口水。 低头看着频频摇尾的大黄说:“好吧,你有相好你牛,那就给你吃。” 谢停舟一晚上没和沈妤说话。 第二日一早,早饭时大黄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回来了,看样子十分惬意。 看来那鸡肉确实有问题,幸好没吃,否则今日贞操不保的是谢停舟,小命不保的就成了自己了。 午后老丈出门转了一圈,回来时一脸凝重。 吃过晚饭,天色渐渐暗了。 老丈出门转了一圈,把那个什么茶话会给推了,回来坐在屋檐下沉默地抽了好几卷土烟才进屋。 天还没亮,谢停舟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谢停舟打开门,见老丈站在门口,手里拎了只粗布包袱。 老丈自顾进门,叫醒床上睡得正香的时雨,说:“我送你们走,有什么路上再问。” 沈妤一下清醒了,他们没带行李,片刻就收拾妥当。 院外一架牛车,老丈坐在车上,等二人坐上来,他便赶着牛车出发。 夜里风大,好在月色铺地,勉强能看得见路。 老丈叹了口气说:“昨日我去村里窜门,从镇上回来的人说怀唐县令找人已经找到了镇子上,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谢停舟和沈妤同时一惊。 “爷爷。”沈妤失声道:“您怎么知道是在找我们?” 老丈眯着眼笑了笑,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小雨,你坐过来。” 两人坐在一起,倒真像是祖孙。 老丈缓缓道:“你们气度不凡,不似一般人,况且,哪有普通人穿那样的料子,还带刀的?” 沈妤哽住,“您都知道,您不怕我们是坏人吗?” “知道,”老丈笑着说:“给你们加宽床那日发现的,别看老头子我眼神不好,但我心里明亮着,你们俩都是好孩子,特别是你,” 老丈拍了拍沈妤的肩,“讨我老头子喜欢,我认下你这个孙子了。” 许是离别在即,沈妤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老丈道:“从这条路一直走就是渡口,过河之后再走上十里路就能上官道。” “后面那个包袱里我给你们酪了几张饼,你们留着路上吃,老头子我没钱,只能给你们这些了。” 谢停舟摸了摸包袱,还是热的,应该是老丈连夜酪的饼。 他打开来,看见饼子下还有一包东西。 谢停舟拍了拍前面的沈妤,沈妤回头,他将包袱递过去。 沈妤一看就忍不住要掉眼泪,饼子下面那包,是用菜叶子裹着的一只鸡,已经煮好了,热腾腾的冒着香气。 定是那日她想吃鸡肉被爷爷看见了。 “您哪儿来的鸡呀?”沈妤忍着泪问。 “借的。”老丈乐呵呵地说:“来年开春我再养上一窝鸡崽,到时候还一只,剩下的都给你留着。” 沈妤眼窝子浅,一下子没兜住落下泪,急忙侧开脸。 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了。 车轮子蹍在雪地里嘎吱声阵阵。 像是怕来不及把话说完,老丈自顾念叨着:“我原来想啊,家里就剩下我自己了,随便哪天死了就死了,乡亲们把我埋在老伴儿和儿子旁边就行,但是现在不一样咯。” 老丈声音轻快,“我有孙子了,就有了念想。” 天色渐渐亮起来,牛车停在了渡口。 老丈一吆喝,渡口那头的船夫摇着船过来。 沈妤两眼通红,她想带爷爷一起走,但此去路途艰险,说不定就会碰到前来刺杀的人,她不能让爷爷跟着冒险。 “你一定要注意身体,等我回去以后我就派人来接你,我一定会好好孝敬您的。” 老丈摸着她的头,“好孩子,他们都埋在这儿呢,我得在这里守着他们。” “那我给您捎信来。”沈妤说。 老丈点了点头说:“去吧。” 船夫靠岸,沈妤和谢停舟朝着船走去。 刚上传就见老丈挥着手喊:“船家,等一下。” 老丈手上抱着一个包裹,那是沈妤偷偷留在牛车上的那只鸡。 老丈蹒跚跑来,气喘吁吁地把鸡塞进沈妤手里,“爷爷给你们的,留着吃。” 渡船晃悠着离岸,太阳渐渐升起,日光中还有一只盘旋的苍鹰。 老丈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挥了挥手,刚探出头的日光落在他满是褶子的脸上。 第 40 章 以逗她为乐 一队人行在官道上,前后各是几匹骏马,马上之人均携带着刀剑之类的武器。 中间赶着几辆镖车,其中是一辆外观简朴的马车。 马上一装扮英武的女子看了眼天色,打马至马车旁,先是整理了一下仪容,随后才开口:“时公子——” 刚一开口,后方就传来一阵哄笑,有人学她捏着喉咙说:“时公子——” 女子扭头瞪了一眼,拔刀指着对方警告,回头时又换了副面孔,轻声细语道:“时公子,此处离下一城还有很长一段路程,我们今夜准备在此休整,明早再上路,一会儿我烧些热水给两位洗漱。” 车内,沈妤一脸痛心疾首,清了清嗓子说:“贺姑娘,劳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 贺雪卉说完,打马跑到后面,拎着鞭子就往学她那人的马上狠狠一抽。 谢停舟靠在软垫上撑着头笑,听着马蹄声走远了,缓缓道:“这位贺姑娘倒是很有眼光。” 沈妤默默转身背对着谢停舟。 也不知那贺雪卉是不是眼瞎,他谢停舟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人摆在这里看不见,这两日反倒是频频对沈妤频频献殷勤。 这事还得从和老丈分别那日说起。 那日过河后,谢停舟身体欠佳,脚程快不起来,十来里路从清早走到了中午,不过两人运气好,上了官道后碰上了一个镖队。 镖队将他们捎带进了平潭县后便和他们分开。 走镖人挣的本就是血汗钱,捎带他们一程已是仁至义尽。 当晚他们原本宿在平潭县最差的一个客栈,入夜后沈妤待谢停舟熟睡后悄悄出了门。 等清晨起来,那镖局已经等在了客栈门口,说是他们本就要押镖去盛京,正好捎带他们一程。 不过一夜时间就改了主意,且看那殷勤的态度,说没付钱谢停舟都不信。 不过银子是从哪来的倒是个疑问。 马车在背风处停了下来,外头天寒地冻,两人便没下车。 谢停舟两指拨开帘子往外看去,余光暼见时雨从包袱里拨了两个烧饼出来,递给他一只。 “你吃吗?” 谢停舟一松手,帘子就搭回了窗上。 沈妤见他不接,自顾吃了起来。 谢停舟默然看着,干脆斜卧着看他啃饼。 饼子生硬,嚼起来如同吃糠。 谢停舟等着他把最后一口吃进嘴里,突然开了口:“既有那么多银子,何必过这苦日子。” “咳咳——”沈妤忽然被那口干饼噎住,用力捶打胸口。 谢停舟看了须臾,猛地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那口饼终于吞了下去。 沈妤狡辩,“我哪来的银子?” 谢停舟撑着头,“那就要问你自己了,这个问题我也很好奇。” 其实那晚时雨一起身他就醒了,但他没作声,看着他偷偷出门又偷偷回来,次日一早镖局就来了,这是没有银子万万办不成的事。 他目光笃定,看得沈妤无所遁形。 谢停舟不是好糊弄的人,一般的借口定然骗不过他。 沈妤想了想,单纯的谎言容易被拆穿,最不容易被拆穿的是真假参半的谎言。 “我那晚偷偷出门了。” “嗯,我知道。”谢停舟道 沈妤不由心惊,他可真沉的住气啊,和镖局上路都三日了他才开口问。 又暗自庆幸,幸亏刚才没撒谎,否则立刻就会被谢停舟拆穿。 她看了一眼谢停舟,他侧靠于软垫上,手指在屈起的膝上轻敲着,仿佛在等一个答案。 “我出门后,去了城中一富商家中,”沈妤顿了顿,一边打量着他的脸色,接着说:“去借了点银子。” 谢停舟:“借?” 沈妤道:“我偷偷借的。” 谢停舟逸出一丝轻笑,“偷就是偷,还偷偷借的。” 沈妤心中不服,“劫富济贫嘛,正好我们如今都是一贫如洗。” 不然这马车哪来的?镖局哪来的?没银子你能在这里安逸地靠着吗?您那金尊玉贵的身体受得了吗? “以后做了坏事别这么盯着人看,”谢停舟道:“你那双眼睛藏不住事。” 最近似乎养成了习惯,哪日不逗一逗时雨总觉得缺点什么。 沈妤倏地收回视线,“确实是偷的,但是享受的不是殿……不是你吗?那这银子也算是你欠的。” 谢停舟是发现了,这人惯会蹬鼻子上脸。 原来在军中对他恭恭敬敬,自这段日子相处下来,越发没规没矩了。 谢停舟看着他便觉得好笑,问:“那你偷……借了多少?” 沈妤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从胸口摸出一叠银票。 谢停舟接过来翻了翻,银票上还带着温度。 他微微颔首,“还真不少,很会‘借’。” 沈妤抿了抿唇,“你还是别夸了吧。” 她伸手去接,谢停舟却把手一扬不给他。 “这是我的银子。”沈妤正色道。 谢停舟慢条斯理地点着银票,漫不经心道:“你不是说算我欠的?既是我欠的,那本金原也应当落在我手里,你说呢?” 沈妤算是服了。 既是天生辩才,何苦在这里为难人,你怎么不去清谈呢? 谢停舟逗够了,把银票丢他怀里,笑了笑说:“收好了,这么大一笔钱,当心被人杀人越货。” 沈妤把银票收入怀中,小声说:“要死也是一起死,不过你放心,黄泉路上我给你当侍卫。” 谢停舟笑容不变,但眼里的温度渐渐冷了下来。 他记得那个女人趴在地上朝他嘶吼。 她说谢昀你不得好死,你这样的人活该一生孤孑,死后坠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谢停舟静静地看着时雨。 若是那人还活着,他定要叫她来看看。 你瞧,有人愿意在黄泉路上和我作伴呢,你说的都不对。 沈妤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兀自收好银票,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车帘放下,她回头盯着马车静静看了几片刻。 她松了口气,总算是把谢停舟给蒙骗过去。 天色已黑,不远处燃着一堆篝火。 沈妤在篝火旁坐下,拿了根棍子在火里掏了掏,一边思索着。 那晚她偷偷出门后,便去了陆氏在城中开的铺子。 往年她不是在边关就是在河州外祖母家,曾帮她管过一段时间的账目,她身上带着陆氏的印信,只要是大周陆氏的铺子,她都能提到银子。 但她不能让谢停舟知晓,一旦身份暴露,她能不能继续跟在谢停舟身边是个大问题。 绿药和红翘当日从燕凉关离开时,沈妤曾给二人各自安排了差事。 她分别写了两封信,红翘负责去往河洲,将信交给外祖母,而绿药则是回京将另一封信交给沈嫣,向她交代后续家中的安排,还有父亲和哥哥的丧事如何操持。 如今她耽搁在路上,也不知她俩到底把事情办妥没有。 算起来,如今父亲的葬礼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像是有什么事正在朝着她不能控制的方向扭曲。 第 41 章 她死了 已近年关,远在千里之外的盛京一派热闹祥和。 不少大户人家已开始张灯结彩,檐下早早挂起了红灯笼。 江敛之木然望着画中人,总觉得像又不像,阿妤似乎比画中人更精神些,眸子里的神采也要更亮一些。 是了,他画的是原先的她,这一世他认识她更早,看到的她有所不同。 他提笔在画上略添了几笔,后退再看,果然,和那晚在沈府后门见到的她更神似了。 他唇边漾开一抹笑,满意地放下笔,一如前几日那般怔怔凝视。 小厮高进在外叩了叩门,“少爷,沈二小姐来了。” 他侧耳附于门上,没听见里头有任何动静,于是又敲了一遍,“少爷?” 书房内,一直睁眼望着墙上的画的江敛之终于动了。 他侧过头,哑声问:“何事?” 高进小心翼翼道:“沈二小姐来了,夫人让我来知会您一声。” 江敛之默了默,“她来干什么?” “说是来向少爷道歉,还带了些……”高进顿了顿,那个名字如今已成了江敛之的禁忌。 “她还带了些沈大小姐的遗物。” 江敛之手握成拳,微微颤抖着,须臾后松开,“让她在偏厅等。” 沈嫣一身素服,头上还别着一朵白绢,频频朝门口张望,过了许久才听见一阵脚步声。 她立刻起身,手中的手绢搅在一起,见江敛之提袍跨过门槛,福身行了一礼,“江大人。” 江敛之颔首落座,“小姐深夜前来何事?” 沈嫣当即红了眼,也不落座,说:“今日是专程来向大人道歉的,我知道大人怪我,可是我骗大人阿姐还在家也是情非得已。” “阿姐孤身跑去边关,又临近议亲,若是此事被人知晓,定会污了她的名节,名节于女子而言有多重要,想必大人也清楚。” 那段日子江敛之少则一日多则三日必上门送礼,都是些女儿家的小物。 送了月余,直到边关战报传来,他心知沈妤此刻定然伤心欲绝,他怕她哭,什么礼节全然顾不得了,只想看看她是否安好。 直到发现她根本不在家中,沈嫣才向他和盘托出,说沈妤早就去了边关,而这些日子收下他东西的都是沈嫣。 他亲自去前线找人,只是人还没到燕凉关,沈家又传来了消息,沈将军遗体护送回京,一同回来的还有沈妤的遗体。 等他回来时,尸首已经入殓了。 江敛之神色不变,“沈二小姐请坐,此事不必多言,我并未因此怪罪过你。” 不因此事怪她,那就是别的事了? 沈嫣哽咽道:“她是我阿姐,打我记事起便受她疼爱,但凡她有的东西从不吝于给我,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希望她能活着的人。” 偏厅一阵沉默。 许久,江敛之才开口,“她走前可有留什么话?” “没有,”沈嫣摇头,“她是偷偷走的,我们府中所有人都不知晓。” 江敛之打量着她的神色,似乎想要从中找出些端倪。 但是没有,沈嫣注视着他,眼神未有半分闪躲,面上的悲戚是装不出来的。 沈嫣偏过头,用手绢擦了擦眼角,说:“大人送给阿姐的东西我一样都没动,除了坏掉的糕点,其他都带过来了,大人对阿姐的心意我知晓,所以今日还带来些阿姐的遗物,给大人留个念想,我听江夫人说大人近日茶饭不思,姐姐若是泉下有知,定然不希望大人如此。” 江敛之眼睫微微眨了眨,忽然笑了,他喃喃道:“她才不会管我,她怕是恨死我了吧。” 沈嫣没听清,“大人说什么?” “没什么,”江敛之看向她,“她的东西呢?” 沈嫣侧头,身后的丫鬟呈上一个精美的匣子。 江敛之打开,匣子里摆放着几样东西,一根簪子,一柄木梳,还有一把小木剑。 他拿起木剑问:“这是什么?” “是姐姐幼时缠着大哥给她做的木剑,她很喜欢,后来不玩了也一直没舍得扔。” 沈嫣说着又哽咽了,“我原想自己留着,但将军府中姐姐处处都踏足过,处处都是她的影子,想来大人比我更需要它。” 江敛之垂眸摩挲着木剑,说:“多谢沈二小姐。” 沈嫣起身告辞,“那我就先走了,大人,保重。” 江敛之颔首,“高进,去送一送。” “沈二小姐,这边请。”高进送沈嫣出门。 江敛之放回木剑,抱起匣子,跨出门槛时望了眼天色,随口问门口的小厮,“沈二小姐为何这么晚才来?” 赶来劝慰他的江夫人正好听见这话,说:“还能为什么,沈家一下战死三个,听着是满门忠烈,但到底是后继无人,只剩下个继夫人和小姐,垮了谁都想去踩一脚。” “也不知哪个缺心肝的传出去的流言,说沈夫人不喜欢原配的孩子,硬是把沈大小姐也送去送死,如今她们出门便被人指指点点,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只能趁天黑人少才出门。” 江敛之沉默着往书房去。 江夫人几日没见过江敛之了,近来他脾性越发难测,平日不敢去他院中打扰,今日总算找着机会。 “敛之啊。”江夫人跟随在一旁。 自收到沈大小姐身故的消息,江敛之发了好一阵风,后来又茶饭不思,人眼见着瘦了一圈,脾性也越发阴鸷。 如今阖府上下待他都小心翼翼。 “如今沈小姐已经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的婚事总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如今我退一步也不逼你着急相看,我院里的翠云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也熟,她脾性好又会照顾人,我想着先给你收个通房,等你娶了正妻之后再抬成妾,你看怎么样?” 翠云满脸娇羞,悄悄拿眼偷看江敛之。 江敛之看也没看她一眼,脖颈上青筋凸起,但他还记得百善孝为先,强忍着没有发火。 院门就在眼前,他步子加快,进院后转身道:“母亲,夜已深,儿子改日再去同母亲请安。” 江夫人眼睁睁看着院门在她面前关上,转头问翠云,“我说错什么了吗?他看着好生生气的样子。” 翠云道:“少爷应当是还没能从悲痛中走出来吧。” 第 42 章 夜探 江敛之关上书房门,靠着门深呼吸。 她才刚死,他们这些人就劝着他纳妾娶妻,一如前世。 纳妾?他怎么能? 阿妤定会生气,江敛之想,前一世便是因为他要纳妾,从不反驳的她第一次对他说了声不。 可惜他当时没有答应她,反倒是告诉她不要不讲道理,他没想到书房那一面竟成了永别。 想到此处,江敛之心中一痛。 她怎么会死呢?她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明明上一世她并未去边关,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他重活一世,只想要弥补上一世的遗憾,他一定会加倍对她好,再也不会纳妾,这辈子只要她一个。 可她怎么能,她怎么敢就这样抛下自己? 江敛之呼吸急促,缓缓走到桌案前。 哐啷一声,桌案上的东西被他挥在地上, 门外的小厮瑟缩了几下,紧接着房内又是几声巨响。 屋内被砸得一片狼藉。 江敛之站在废墟之中喘着粗气。 她不可能死!他不信她就这么死了! “高进!”江敛之拉开门喊。 高进刚进院门就听见江敛之喊他,急忙跑过去,“大人吩咐。” 江敛之低声道:“你去查……” 高进边听边颔首记下,连夜办事去了。 …… 越往南走积雪越少,紧赶慢赶又是一日,镖队总算在关城门前到了沂安。 沂安是座大城,地处灵州中心,与定州相接,穿过定州便能直达盛京。 沈妤从前曾来过此地,见过那软红十丈的盛世繁华。 他们入城时已是戌时三刻,街上行人仍旧络绎不绝,河上画舫尾尾相接,欢声笑语,笙歌弹唱,好不热闹。 沈妤掀着帘子东张西望,回头问:“这里比起你们北临如何?” 谢停舟随意扫了两眼,“稍逊一筹。” 沈妤问:“逊色在哪里了?” 谢停舟一抚袖,望着画舫上秀绢轻摇的揽客女子,淡淡道:“不如北临的美。” 狗男人! 沈妤“嘁”了一声,帘子一扔出去了。 谢停舟笑了笑。 马车停在一家客栈门前。 小二见诺大一群人,知道生意来了,忙不迭上前迎客。 沈妤先下车,抬头看了眼招牌,回身伸出手。 谢停舟刚要下车,垂眸看见横在面前的一只手臂。 车辕高不过两尺,他还真当自己柔弱不能自理了? 沈妤等了半晌,才见谢停舟缓缓将手搭在她的胳膊上下了马车。 她身上的银子就算包下城中最好的客栈也绰绰有余,但财不露白,谁也不能保证在银子面前,镖局的人不会生出歹心。 此去上京快则五日慢则十来日,还是稳妥一点比较好。 镖局的人只给他们二人安排了一间房,不过两人一路同住惯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沈妤在马车上蜷了多日,蜷得浑身骨头都疼,轻车熟路地爬到床榻里侧倒头就睡。 谢停舟吹灭了灯,在黑暗中坐着,一反常态没有上床。 梆子一慢三快响了四次,风里突然传来几声短促的鸟鸣。 谢停舟走到床前,床上的人睡得正香,已经从床榻内侧滚到了中央。 他太熟悉了,不出一个时辰,这人就能霸占完整张床。 窗子开了又阖,一个墨色人影眨眼便消失在了窗口。 一只巨大的苍鹰在空中飞过,朝着一处民居飞去。 腾跃间衣袍翻飞,谢停舟足尖一点,悄无声息的落在了一处院中。 空中的雪白的苍鹰俯冲而下,翅膀一收落在了屋檐上,是万鹰之神海东青之中最为珍贵的玉爪。 “殿下。”兮风垂首,“属下来晚了。” 谢停舟眼眸微垂,“情况如何?” 兮风正色道:“殿下果真料得不错,那日的山匪里夹着上百名死士,我们活捉了几个,但他们在牙中藏毒,没能留下活口,请殿下责罚。” 谢停舟微一抬手,海东青扑腾着翅膀落在他手臂上,“上百名死士,他们真舍得下血本,看来已经把他们逼上了绝路,想要殊死一搏。” “正是,”兮风肃然道:“落下的大石将囚车里的替身压得稀烂,他们以为梁建方已死,但又不确定殿下是否已经拿到了梁建方的供词,所以自殿下失踪后,有几批人在四处搜寻殿下的下落。” “总算把人钓出来了,”谢停舟摸着海东青,轻缓地说:“那倒不枉我费心设局,将自己都搭进去陪他们玩这一遭。” 原本设计好的戏码,谁知半路杀出个时雨搞成了假戏真做。 兮风道:“如今已将人钓出来了,属下这就护送殿下回京。” 谢停舟忽然沉默了,他侧头朝一个方向望了几息,说:“不急。” 兮风不敢问缘由,殿下自有他的安排,只道:“时雨此行一路护送殿下,可还尽心?” “他呀,”谢停舟轻笑了一声,“他胆子可是大得很。” 时雨是谢停舟分派给兮风的,谢停舟的近卫由兮风统领,下属护主不力,兮风理当一同受罚。 兮风垂首,涩声道:“是属下管教不力。” “你管不了他。” 兮风没能听懂这话的含义,谢停舟已转了话题。 “京中如今如何?” “一切安好,”兮风一一汇报,“梁建方已秘密关入王府地牢,无人察觉,长留带着苍也已经安顿在了盛京的王府。” 谢停舟微微颔首,又同兮风交代了一些事情。 一切事毕,他在海东青头上轻拍了两下,低声道:“别跟得太紧。” 而后手臂一扬,海东青振翅飞了出去。 谢停舟原路返回,刚关上窗户,转身就见床上坐着个人影。 沈妤刚醒,揉着眼睛迷糊道:“你大半夜去了哪里?怎么不带我?” 她刚睡醒,嗓子带了些许沙哑,又有几分不设防的软。 谢停舟忽而生出一种错觉,像是半夜出门偷腥的丈夫,回来被自家夫人抓个正着。 谢停舟不语,径直走到桌边倒了杯茶一饮而尽,这才问:“带你干什么?” “我保护你啊,”沈妤清醒了些,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道:“哦,我明白了。” 说完倒头继续睡。 谢停舟放下茶杯,侧头问:“你明白什么了?” 沈妤往床榻里侧靠了些,闭着眼说:“看破不说破,我得给你留些面子。” 谢停舟笑了,坐到床上倾身看他,“不必给我留面子,你倒是说说,你明白什么了?” 沈妤睁开眼,“真的要我说?” “说!”谢停舟垂眸睨他,不怒自威。 第 43 章 放纵 沈妤拥着被子坐起来,低声道:“听说沂安画舫上的妓馆尤为出名,环肥燕瘦多姿多彩,殿下一路委屈,到了沂安消遣一番也是自然。” 谢停舟眯了眯眼,“你倒是会分析。” “殿下过誉,”沈妤笑着说:“属下只是对殿下略有那么一点了解。” 谢停舟:“今夜一口一个殿下喊得勤,又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当然没有,”沈妤正色道:“不过妄加揣测殿下私事,嘴上自然是要规矩些的好。” 谢停舟哼笑了一声,和衣躺下,闭上眼。 沈妤跟着躺下,过了片刻,忍不住问:“殿下,沂安的妓馆是否真如传言中那般,什么国色天香都有?” 谢停舟反问:“你觉得呢?” 沈妤想了想,外头梆子声正好敲到五更。 她灵光一闪,“那应当是不怎么样吧,否则殿下也不会才五更就回来,这才过了多久?若是美女如云自然是要宿到天亮才——” 被子将她的脸整个盖住,沈妤慢吞吞地把被子拉下来,不敢说话了,怕身边这位脾气阴晴不定且身体柔弱不能自理的世子爷忽然翻脸。 沈妤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谢停舟背上的伤要更严重一些,还需调养些时日。 晨起照常换药。 镖局的人来叫两人起床,吃完早点就要出发上路。 走到门口,刚准备敲门,就听见房内传来一声轻呼。 “嘶——,轻一点。” “疼吗?这样呢?” “有点紧,你放松一点。” 沈妤把绷带放松一些,在谢停舟看不见的地方撇了撇嘴。 这位世子爷一路风餐露宿的,怎么还越来越娇贵了? 刚受伤的时候血肉模糊仍能保持面不改色,如今都结痂了还哼哼唧唧喊疼。 沈妤转念一想,忽然道:“谁叫你昨夜太过放纵——” “闭嘴。”谢停舟冷声道。 镖局的人在外面听得目瞪口呆,想想还是没打扰二人。 沈妤替谢停舟包扎好伤口后下了楼,镖局众人正在楼下用饭。 两人落座后,总觉得氛围似乎不大对,有几个镖师频频偷看二人,等沈妤看过去,对方又急忙躲开了目光。 用饭后上了马车,沈妤压好帘子,低声道:“有些不对劲,今日得警惕些,我怀疑他们已经发现我很有钱,想要谋财害命。” 谢停舟无言以对地看了时雨一眼。 他也觉得很是奇怪,不知道昨夜他出门时被人发现了? 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单看那些镖师的神色,不像是有害人之心的样子,倒更像是好奇。 他们在好奇什么呢? 镖队继续朝着盛京行进,路上又走了一日,歇在一处客栈里。 今晚歇脚的是座小城,客栈远不如沂安条件好,连客房里的水壶都是空的。 谢停舟看着已经睡着的时雨,真不知他一天哪来那么多觉要睡。 明明是他的侍卫,如今倒像是他在给他守夜一般。 谢停舟拿起水壶下楼,刚出门,“睡着”的沈妤就睁开了眼。 昨夜没能抓住他到底去了哪,今晚一定不能错过。 沈妤悄悄起身跟上去,开门关门都十分小心,她左右张望了一番,朝谢停舟离开的方向摸去。 刚拐过弯,差点和迎面而来的一人相撞。 谢停舟垂眸睨他,“装睡装得很像。” 沈妤被抓个现行,打马虎眼说:“不是为了防你。” 谢停舟不放过他,“那是为了防谁?” “当然是镖局的人。” “呵,真理直气壮。” 话音刚落,唇忽然被捂住。 谢停舟目瞪口呆,还从没有人有过这样大的胆子,敢捂他的嘴。 时雨捂着他的嘴一边侧耳倾听,有几人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走来。 谢停舟一时忘了反应,脚步凌乱,被时雨捂着嘴推进后面的柴房里。 那群人停在隔壁的厨房。 “嘶,冷死了,这破客栈连热水都要我自己烧。” “别废话了,先烧吧,大小姐还等着呢。” 是那群镖师的声音。 一人道:“我就说两个看上去根本不像兄弟,果真不是。” 沈妤松开手和谢停舟对视,两人从对方眼中读到了相同的想法。 他们的身份暴露了? 接着有人接话,“想不到啊想不到,两人竟是那种关系。” 沈妤用口型问:“哪种关系?” 谢停舟暼他一眼,示意他继续听。 “你看高的那个,一个男人怎的生成了那般模样,我觉得男人把持不住也算正常。” 听到这里,沈妤还是一知半解。 “这也不一定,那个时公子也很好看,两人体格相差那么大,说不定时公子才是在下边的那个呢。” 沈妤瞬间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嘴一张,话还没出口就被谢停舟捂住。 报复! 绝对是在报复她刚才捂她的嘴。 沈妤伸手去想要掰他的手,没想到柔弱不能自理的谢停舟手劲居然那么大,竟然纹丝不动。 她不敢使太大劲,怕把他手指给掰折了,只能任由他捂着,用眼神瞪着他。 谢停舟眼底漾起一抹浅笑,低头在他耳畔低声道:“怎么办?好像被人误会了。” 沈妤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他放开,谢停舟这才放手。 她矮出谢停舟许多,又不能大声,只能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说:“说明他们没惦记我的钱。” 轻浅的呼吸滑过耳畔,带来一丝莫名的麻痒感。 谢停舟眉梢微蹙往旁边避了避,想说什么又抿紧了唇。 隔壁闲聊还在继续。 “其实早该看出端倪,大小姐成日在时公子身边献殷勤,可人家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眼睛里只有那个男人。” 沈妤看向谢停舟,碰巧谢停舟垂眸,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谢停舟眼底忽然闪过一抹坏笑,生起一股戏弄他的心思,“我也很好奇,你把持得住吗?” 沈妤瞬间明白,想装断袖恶心她?她可没在怕的,自己又不是男人。 沈妤一把握住他的手,一脸诚恳道:“实不相瞒,这些日子我忍得很是有些辛苦,若不是我这一身强大的自制力,怕是早已对你霸王硬上弓。” 谢停舟眉梢抽了一下,有被他恶心到。 果然人不要脸则天下无敌。 对比时雨,他输在了脸皮上。 第 44 章 摊牌 沈妤趁热打铁,轻轻撞了他一下,说:“不日便要上京,往后怕是没机会再同床共枕了,你若不介意,不如今夜我们……” 话还没说完,谢停舟便把手一抽,也不管隔壁的人会不会发现,头也不回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沈妤忍着笑跟上,这也太不禁逗了。 厨房几个镖局的人听到隔壁开门的声音,出来查看,正好看见两人一前一后从隔壁柴房出来,前边那个面色沉沉,后头那个一脸笑意。 镖师一脸尴尬,“都被他们听见了吧。” “应当是。”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一人想了想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情趣,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感受,你看高的那个脸色,定是生气野合被人打搅。” “可我看时公子在笑。” “我知道我知道,”说话的人正是早上去敲门那个,他一脸神秘道:“早上我去敲门时听时公子怪他昨夜太放纵,估计时公子是身体经受不住了,如今正好被我们搅黄,自然是满脸喜色了。” 几人听他这么一分析,纷纷觉得很有道理。 沈妤紧跟在谢停舟身后,谢停舟先一步进门,却停下脚步,转身扶着门, 他微垂着眼,戏谑道:“你既对我如此垂涎,倒让我有些怕你控制不住自己,不如你今夜就宿门口吧。” 他唇角一勾,眼角的笑意隐没在房门之后。 沈妤看着关上的房门目瞪口呆,她就嘴上占点便宜,谢停舟这是准备让她身体受罪。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她抬手叩门,低声道:“我一定能控制住。” “那我如何得知?”门内传来谢谢停舟的声音。 沈妤抬起手,谢停舟的声音再次传来。 “再敲我就剁了你的手。” 沈妤悻悻收回手,叹了口气,谁叫人家是世子呢。 从前在破庙都睡过,客栈门口歇一晚也没事,侍卫本就该给他守夜,沈妤这么安慰自己。 她提起衣摆在门口坐下,往后一靠,身后的门忽然被人拉开。 谢停舟刚拉开门就看见他四仰八叉倒进来,躺在地上呆呆地仰视他。 谢停舟垂下眼,“还不进来。” …… 镖队又走了七日,终于在除夕前一日到达盛京。 只是天色已晚,城门紧闭,只能等明早再进城。 还有不少人同样被挡在城外,城外那片地已经篝火通明。 镖队寻了一块地方露宿,熟悉地搭起了帐篷和柴堆。 篝火燃得噼啪作响,夜风一过,火星子如烟雨般飞溅。 沈妤坐在火堆旁沉思。 几月前她刚醒来时,是满心的欢喜,以为自己能救下父亲和哥哥,如今才知道这个想法有多天真。 她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幕后有一只巨大黑手在搅弄风云。 城门再望,一旦跨入盛京,如今一切的轻松和安逸都会止步,即将面对的是生死之战。 她可以如哥哥所说,不要报仇,好好生活,有母亲留下的嫁妆和陆氏在,任她这辈子如何挥霍都能衣食无忧。 但她不能。 父亲和哥哥的血债,必须得有人拿命来还。 身侧枯草一动,谢停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从前来过盛京吗?”谢停舟问。 沈妤拿棍子掏火,“从前每次都是和少将军一起来的。” 谢停舟听出他言语间的怅然,思索片刻道:“你若是想回将军府,我放你去。” 沈妤摇头,“我不去,沈将军和少将军都走了,我没能护好他们,也没脸再见沈家人。” 谢停舟默然盯着篝火。 “殿……你是想赶我走吗?”沈妤忽然侧头问。 谢停舟转头看他一眼,眼眸深沉。 他严肃道:“明日进了那道门,一切都会不同,盛京不是个好地方。” 那是一座牢笼。 从他决定出兵那日起,他就已经被关在了里面。 多疑的同绪帝不会放任藩王崛起,那一战救下了成千上万的百姓,却向盛京展现了北临是多么的强大。 同绪帝三发诏令宣他进京,不过是想将他作为质子留在盛京,用以牵制北临王。 沈妤的脸被篝火烘得发烫,她想起身去散散热,刚站起来手就被谢停舟拉住。 “时雨,”谢停舟望着篝火,“一路相伴,所以我给你一次机会,你留在我身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沈妤张了张嘴,“我说了你便信吗?” 谢停舟松开手,看向远处黑压压的巍峨城墙,“你现在说,我信,进了那道门,我谁也不信。” 沈妤心下微微动摇,她坐回原位,梳理了片刻思绪道:“沈将军和少将军于我而言是亲人,是这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如今沈家只剩下夫人和小姐,所以他们的仇必须我来报。” 谢停舟盯着他的眼睛。 沈妤目光坚定地直视他,“你是我如今能接触到的,最接近权利顶端的人,你可以说我在利用你达成目的,不如说我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给你利用,只要能让那些人血债血偿,我的命,就是你的。” 那眼底火光闪动,浸着不加掩饰的刻骨仇恨,淬着势不可挡的决心。 他把一切展示在那双会说话的眼里,这一刻,谢停舟觉得自己似乎能看透他了。 他缓缓吐了口气,“盛京波诡云谲,稍有不慎就会死在阴谋里,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是你轻松的最后一晚了。” 听他的意思,谢停舟是确定会留下自己了。 沈妤还有许多疑问,关于青云卫是如何得知燕凉关告急,还有梁建方如今又在哪里。 她不信以谢停舟心思缜密的程度,会放任梁建方被杀。 沈妤:“梁建——” 话题戛然而止,听见脚步声,两人同时回头。 贺雪卉连连摆手,“我没想偷听,就是想找时公子说说话。” “说什么?”沈妤问。 不知是不是被火光映照,贺雪卉的脸色有些发红,她捏着裙子扭捏道:“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沈妤看向谢停舟,“你自己可以吗?” 已经到了盛京,不得不提高警惕。 谢停舟颔首,“你去吧。” 沈妤跟在贺雪卉后面,贺雪卉一直走,扭捏不安不知如何开口。 第 45 章 断袖 已经走出几十米远,此处已经没有人烟。 沈妤不敢走得太远,以免意外发生,那帮镖师虽是行走江湖多年,但一旦对上刺客,顶不了多大作用,所以她不能离谢停舟太远。 “贺姑娘,”沈妤停下脚步,“此处无人,有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贺雪卉转过身,两只手搅在一起,“明日就能进盛京了。” “是啊,”沈妤微笑着说:“一路多谢镖局的诸位,余款明日我会和你们结清。” 贺雪卉皱眉道:“我不是想说这个。” 沈妤不是小丫头了,贺雪卉一脸春心萌动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她又不好直说,只能等贺雪卉自己开口。 贺雪卉欲言又止,片刻才说:“时公子娶妻了吗?” 来了,沈妤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尚未娶妻。” 贺雪卉浅浅一笑,侧过身,“那,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贺姑娘活泼可爱,蕙质兰心。” 听到时雨的夸赞,贺雪卉心中一喜,掏出一样东西递过去,“我亲自秀的,女红不好,时公子还请不要介意。” 贺雪卉本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如今故作闺秀情态,还真有些难为她。 沈妤垂眸一看,借着月色隐约看出那是一个香囊。 “这我不能收。” 贺雪卉脸顿时一垮,“为什么?” 沈妤委婉道道:“贺姑娘很好,但男儿当建功立业,我目前并没有成家的想法。” “我可以等你呀,”贺雪卉燃起了希望,“我年纪还轻,我们可以先定亲,过几年再成亲就是。” 沈妤绝倒,委婉不行,那就只能直接一些了。 她拱手道:“不瞒小姐,感情讲求两情相悦,我对贺姑娘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贺雪卉一呆,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你是不是喜欢那些娇滴滴的小姐?嫌弃我这种舞刀弄枪的。” 沈妤一个头两个大,她自己都是个舞刀弄枪的,又怎么会嫌弃她? 她不善哄人,稍后回去别让人误以为自己欺负了她。 “你别哭啊,我该怎么跟你说呢。”总不能跟她说自己是个女的。 贺雪卉忍着泪,“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贺雪卉继续道:“我听他们说你和他,你们俩……你果真是断袖?” “…………”沈妤张着嘴愣了几息,艰难开口,“……是。” “你和他是相好?” “是……吧。” 贺雪卉一把将香囊砸在沈妤胸口,“我不相信你是断袖。” 她不哭沈妤都快要哭了,“那你怎么才能相信?” “你发誓!”贺雪卉趾高气昂地说。 沈妤想了想,她断然不能发誓自己和谢停舟是一对,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她举起手,“我发誓,我只喜欢男人。” 贺雪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晌,捂着脸羞愤而逃。 沈妤松了口气,慢悠悠走回去,却没在篝火旁看见谢停舟的身影。 “他人呢?”她拉住一个镖师问。 镖师道:“好像去马车上休息了吧。” 沈妤果然在马车旁看到了谢停舟的身影。 他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掀开帘子进去了。 沈妤觉得那一眼不太寻常,却没吃透到底是什么意思。 子夜了。 兴许是近乡情怯,亦或是风雨来临前的紧张,沈妤睡不着。 守夜的镖师在火堆里烤了红薯叫她过去吃,三人围坐在篝火旁,四下是此起彼伏的鼾声。 风里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声响,像是厚重的城门被打开的声音。 沈妤侧头一听,立刻侧耳贴在地面。 地面微微震颤,马蹄声越来越近,听上去人数还不少。 远处的火把延绵成一条火龙,正迅速朝着这个方向奔来。 沈妤立刻翻上马车,刀刚一抽出来,就被谢停舟压拦住。 “是兮风。”谢停舟说。 沈妤松了口气,走出马车,那群人转眼间已经到了近前。 “殿下呢?”兮风问。 沈妤头朝车厢一偏,“里面。” 说罢跳下马车离开,留下他们主仆,既要提前走,她还得去把账先结清。 那群镖师早就被惊得目瞪口呆,一直推拒说不要钱。 沈妤坚持付清了余款,回来时谢停舟已坐在了马上。 “好了?” “好了。”沈妤点头。 沈妤翻身上马,一群人策马朝着城门而去。 “等一等!” 众人勒马,看着两匹马一前一后跑来。 贺雪卉在近前停下,“时雨,我有些话同你说。” 时雨看了谢停舟一眼,众人都在等她,总不能耽搁太久。 “就在这里说吧。” 贺雪卉没了之前硬装的小女儿情态,说话十分爽朗,“时公子,虽然你对我无意,但是我还是有些话要对你说,你们这条路难走,遇上他,这条路更难走。” 她气鼓鼓地看向谢停舟,赶来拦截她的镖师急得一直拽她的袖子。 贺雪卉甩开他,对谢停舟道:“你虽身份尊贵,但你万不可对时雨始乱终弃。” 沈妤现在只想捂住她的嘴,谁知道贺雪卉胆子这么大,竟敢当众对谢停舟说出这样的话。 她忙向贺雪卉打着手势,“贺姑娘,这个成语可不能乱用。” “是吗?”贺雪卉愣了一下,“那就是你千万不要对时雨始乱终弃,否则……” “殿下!”沈妤连忙打断,尴尬道:“我们还是速速进城吧。” 除了兮风,一干近卫都垂下头,感觉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谢停舟竟笑出了声,他微垂着眸子,马缰一拉绕着贺雪卉转了一圈,说:“若我对他始乱终弃,你待如何?” 贺雪卉气鼓鼓的,“我……我就带他走,让你再也见不到他,我再给他娶上几房媳妇。” 您快闭嘴吧!若不是大仇未报,沈妤现在只想挥剑自刎,她这辈子都没丢过这样的人。 谢停舟调转马头,淡淡道:“他是我的人,娶不娶媳妇自然由我安排,不用你操这份心。” 说罢一夹马腹,后面近卫也跟着离开。 沈妤朝贺雪卉拱了拱手,“贺姑娘,这话真不能乱说。” “我知道,”贺雪卉道:“我不会外传的。” 谢停舟:“时雨!” “来了来了。”沈妤连忙策马跟上去。 第 46 章 特殊对待 一行人去往坐落在盛京东市的北临王府,老远就看见王府门前站了一群人。 谢停舟在门前勒马,立刻有侍卫上前牵了缰绳。 “殿下!”长留激动地从台阶上跑下来,似是抱怨,“殿下走了好些日子,你看我都瘦了。” 谢停舟暼他一眼,平淡道:“我不在,你吃胖不少。” 长留撇了撇嘴,看见谢停舟身后的人目光一亮,问:“你就是时雨?” 沈妤不认识他,但从他和谢停舟的熟稔程度来看,应当不是普通的侍卫。 他看上去还很小,年纪比沈妤还小上一些。 “是。”沈妤回道。 长留上下打量他一番,见谢停舟要走,连忙跟上去。 “苍已经在殿下院中等了好久了,殿下走的这些日子,它一直茶饭不思,瞧着都瘦了。” 谢停舟哼笑一声问:“同你一般瘦?” “是真瘦了!”长留道:“我怎么劝都不吃,门也不出,我说带它上山去打猎它动也不想动。” “知道了。”谢停舟淡声道。 沈妤跟在后面听着,不知道苍是什么人,听名字应当是个男的,再看谢停舟的脸色,应当是他非常看重的人。 北临王府很大。 沈妤从前曾打马从此经过,觉得王府的高墙一眼望不到头,打马经过都要些时间。 坐北朝南,占地几十亩,大了原来的将军府十来倍不止。 那时的王府人丁稀少,只留下些打理的仆役,虽有碧瓦朱檐的豪华,却又萧条落寞得紧。 如今真正走起来,才觉得王府大得有些离谱。 她微微回头问身后的侍卫:“每次进出门都要走这么久吗?” 走在前面的的长留听到了他的疑问,放慢脚步。 长留一退,兮风立刻顶上前去。 长留与沈妤并行,得意道:“你没见识过吧?这算什么,咱们在北临的王府才叫大呢,不过平日进出可以乘小轿,有些院子骑马进去也是行的,比如殿下住的青朴居。” “长留。”谢停舟在前出声警告。 长留捂了捂嘴跟上去。 从正门到青朴居走了有一刻钟,兮风跟在谢停舟身后,汇报的都是些京中琐事。 几人先后迈入青朴居。 沈妤抬脚要跟,长留忽然拦住门,说:“苍不喜欢外人,所以殿下的院子平日里是不让旁人进的。” 沈妤望向谢停舟的背影,她是谢停舟的近卫,隶属兮风管辖,只要谢停舟和兮风没开口,旁人说什么都不行。 谢停舟正好回头,看了一眼沈妤,略微思忖一番说:“你下去休息吧。” 意思就是院子果真不让旁人进,这个苍到底是何许人也,竟这么大的派头,他在就不让旁人进。 难不成谢停舟金屋藏娇? 沈妤收回脚,见兮风略朝她这里瞟了一眼,跟在谢停舟身边说着话。 兮风已压低声音,但练武之人耳力好,沈妤隐约听到几个字眼。 信,梁建方,兵部,户部……离得越远越是听不清,最后听到一声什么大人。 这里每一个词都和燕凉关一案相关,她迫切想要知道,但是从兮风回头那防备的一眼就能看出,他并不信任自己。 连日奔波,谢停舟仿佛从这些日子的艰苦中里品味到了一丝从前驰骋疆场的意味。 他收敛锋芒多年,把自己泡在纸醉金迷里,这身骨头似乎已经被泡软了。 谢停舟浸入池中,身体渐渐在池水中舒缓,他搭着双臂靠在池边,将兮风的汇报在脑中梳理了一遍。 丫鬟捧着寝衣放在屏风后,又悄悄退了出去。 泡了许久,谢停舟起身穿上衣裳。 回到卧房,谢停舟推开窗看了一眼,外面还是黑黢黢的一片,已经是半夜了。 关上窗转过身,忽然又想起什么。 “兮风。”谢停舟推窗喊道。 兮风走到窗前,就听谢停舟问:“时雨呢?” “连日奔波,我已经让他去休息了。” 谢停舟微微颔首,忽而问:“你将他安排在哪里?” 兮风道:“侍卫休息的宿房。” 谢停舟眉峰稍微蹙了一下,“给他找个院子。” 兮风想起在城外发生的事,试探着问:“栖子堂离殿下这里最近,要不……” “不必,”谢停舟打断他,“离这里最远是哪个院子?” “王府西侧有个院子,就在从前是给进京送报的弟兄们歇脚用的院子隔壁。” 谢停舟想了想,“我依稀记得靠近东门有个院子。” 兮风飞快地偷暼了谢停舟一眼,“是,鹿鸣轩是给客人用的。” “就那儿吧。”谢停舟拍板钉钉。 兮风垂首,“是,我这就去。” 兮风刚跨出门槛,谢停舟又是一声:“回来。” “明日再去,夜深了。” 兮风绕过廊下,正好碰到等在那里的长留。 “你还不睡?” 长留神秘兮兮,“那个时雨到底是什么人啊?我方才问了侍卫哥哥,他们说是是殿下在战场上捡来的。” 兮风道:“确切地说是常将军捡的。” 长留不解,“那常将军怎的不带他去北临?倒是让他跟着殿下来了盛京。” 兮风也不知该怎么跟他讲这事,缘由来去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楚。 况且严格来讲还是谢停舟跟常衡抢的人,为此常衡还念叨了好几日。 “他功夫不错,跟在殿下身边当个近卫。” “你唬我呢吧?”长留一开口才觉得自己声太响,连忙压低了声音说:“哥哥你不老实,若只是个近卫,殿下怎会单独给他分个院子?还让你不要吵醒他。” 兮风纠正,“没说不要吵醒他,只说夜深了。” “那不一个意思么。”长留摊了摊手。 “你怎知殿下不是担心我辛苦。” 长留哼哼了一声,“你自己心里没个数么?你还要值夜呢?殿下怎么不说让你去歇息。” 兮风抿了抿唇。 长留疑惑道:“不过奇怪了,为何单独给他个院子,却又偏要挑离得最远的地方?” 兮风也百思不得其解。 不免又想起在城外时那女人说的话。 该不会是真的吧? 兮风立刻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除去。 长留看到他的表情,探着头问:“你想到啥了,怎么一脸怪异?” 兮风忽然正色道:“他这一路跟随殿下出生入死,立了大功,分他个院子也是不算过分。” “可咱们几个才住一个院子呢,你跟随殿下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殿下怎没分给你?”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兮风不想再同他说一个字,转身走了。 第 47 章 进宫 沈妤第二日晨起时,才被侍卫告知谢停舟给他安排了个院子。 “就我一个人住这里?”沈妤惊讶地问。 搞不清谢停舟是什么想法,怎么忽然给她安排了个这么好的院子。 侍卫道:“侍卫长是这么交代的,屋内物品一应俱全,你放心住。” 沈妤心想,这里位于王府东门,离谢停舟的院子那样远,自己该不会是被他放逐了吧?一回来就把她能有多远扔多远。 还没想明白,侍卫就准备离开。 “等等,”沈妤喊住他,摆起笑脸说:“这位大哥,不知我的轮值是如何安排的?” 侍卫道:“这我倒是不清楚,近卫长与殿下一同进宫去了,你不如歇一歇,等他们回来之后再说。” 沈妤点了点头,“多谢大哥。” 侍卫离开,沈妤陷入沉思。 谢停舟进京,定然是要进宫面圣,而他进宫定然会提及燕凉关一案。 同绪帝刚下朝,在宣辉殿召见了谢停舟,同来的还有几名内阁大臣。 “坐吧,”同绪帝说:“几年没见到停舟了,上一次见面还是你重伤初愈的时候吧?” “是。”谢停舟道。 那年他在战场上身受重伤,同绪帝从京中派了太医前去北临给他医治。 太医回京后如实汇报,可同绪帝生性多疑,硬是把重伤未愈的谢停舟召入京中。 美其名曰是京中名医众多方便医治,实则是想自己亲自看一眼确认。 “精神看上去似乎比那一年好了些。”同绪帝道。 谢停舟恭敬道:“这几年遍寻名医,捡回一条命罢了。” 同绪帝年迈,面上布满皱纹,唯有那一双眼还十分精神,看人时饱含上位者的威严。 “可惜了,朕还记得你十三岁那年同你父亲进京,正好遇上春蒐(SōU)①,你那一手了得的箭法,可是将朕的一干将军都比下去了。” 回忆起从前,同绪帝似是有些欢快。 谢停舟深知掩在平静的寒暄下的试探,正好转移话题,“陛下过誉,那是我运气好,正好碰到沈将军不在京中,否则彩头也轮不到我头上。” 提及沈仲安,众人不免想到燕凉关一案,气氛顿时沉寂了下来。 这是今日本就是要上报的事,否则同绪帝也不会将几位内阁大臣一同召来。 同绪帝沉声开口:“你救援燕凉关有功,理当重赏,只是这事我们容后再议,你将燕凉关所见原封不动讲来。” 谢停舟讲完,同绪帝已经气得拍桌子。 “诸位爱卿都听见了吧?给我查!梁建方他一个小小监军,哪来那么大的胆子,背后定然有人指使,我倒要看看是谁有如此大的胆子!” 同绪帝直喘气,几位内阁大臣连呼陛下保重身体。 德福忙端了一盏茶,替同绪帝顺着背。 同绪帝喝口茶缓了缓,“诸位怎么说?” 兵部尚书文宏远凝重道:“只是如今梁建方已死,又该从何处入手?” 内阁次辅柳丞道:“依我看,不如从梁建方之死查起,世子拥兵十万,明知梁建方是要犯,为何只派区区两千人上京,且这一路缓行,不是把梁建方的人头摆着给人取是什么?” 谢停舟心中冷笑。 听这话的意思,就是在暗示他和燕凉关一案背后之人是一伙的,放着梁建方给他们杀。 他若带私自带兵超过三千人进京,等着他的恐怕就不是此刻的热茶,而是枷锁了。 宣辉殿一时寂静。 君心难测,几位大臣拿不准同绪帝的意思,哪怕觉得这话有失偏颇,也没有即刻出言反驳。 谢停舟打量着殿中众人的神色,缓缓道:“停舟身无官职,有诸位大人在本不该开口,但如今我牵涉其中,倒不得不说几句了,入手的方向有很多,比如户部筹集的粮饷到底去了何处?又比如沈将军发回的三封急报去了哪里?” “等等。”兵部尚书文宏远严肃道:“殿下说沈将军曾三发急报,可有证据?” 谢停舟淡淡道:“自然是有人证。” 文宏远严肃道:“兵部并未收到急报,到底是哪个关节出了问题?” “那巧了,”谢停舟一笑,“看来文大人也同我一样被牵涉其中。” 文宏远撩袍跪下,“陛下,臣绝无异心,请陛下彻查,还臣一个公道。” 同绪帝垂着眼皮盯着下首,面色暗沉。 单单几句就将兵户两部还有内阁首辅通通牵涉其中,但谢停舟没说错,这确实是要严查的问题。 同绪帝看向右侧上首的位置,“元青,你怎么说?” 迟迟没有开口的首辅江元青缓缓道:“臣不敢妄言,江寂身居户部侍郎,算起来也有牵扯,臣理当避嫌。” 江寂;字敛之,正是江元青的嫡孙。 同绪帝冷哼一声,看向之前妄自开口的柳丞,“如此看来,竟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了?” 柳丞满头大汗,原本只是想攀扯上谢停舟,没想到他几句话竟把诸多重臣都牵扯在内,他这下算是得罪了人了。 照谢停舟所说,这样一番查下去,六部没一个摘得干净,朝廷还不得闹个天翻地覆。 谢停舟淡定道:“倒也不然,方才我还没把话说完。” 他看向殿中诸人,“还有个最简单的方式,那就是撬开梁建方的嘴。” 同绪帝道:“一个死人,还能让他爬起来指认不成?” “死人不能说话,但活人可以。” 江元青坐直了身体,“听殿下的意思……” “没错,”谢停舟看向他,“梁建方还活着。” 殿中顷刻间哗然。 同绪帝道:“梁建方如今在何处?” 谢停舟道:“在我府中,陛下可随时派人去王府提人。” 同绪帝靠回去,听文宏远问道:“传入京中的邸报不是说人已经被砸死吗?” 谢停舟微微垂首,“若不这样,梁建方是没法进京了,事急从权,还望陛下见谅。” 同绪帝挥手,“此事暂且不提,德福。” 德福躬身,“奴才在。” “传朕旨意,着大理寺、刑部及督察院三司会审,锦衣卫辅查。” 锦衣卫直属同绪帝,是同绪帝的刀,作不得假。 兹事体大,同绪帝不信任任何人。 ①春蒐:古代天子或王侯在春季围猎的习俗;四季狩猎分别为春蒐、夏苗,秋狝、冬狩。 第 48 章 乱了 这一场喧辉殿的议事足足持续了一上午。 今日除夕,同绪帝念及谢停舟刚入京中,留谢停舟婉拒,道昨日刚入京,王府还有许多事没有打理。 走出喧辉殿,兮风即刻跟了上来,看到谢停舟的脸色没有开口,待上了马车才道: “柳丞这样针对殿下,急着将黑锅甩到您头上,怕不是要狗急跳墙了。” 谢停舟撑着头,“你可记得春蒐那一年,我将他儿子踹下马的事?” 兮风认真想了想,“好像是有什么回事,他那个老来子摔断了腿,在塌上躺了好几个月,殿下的意思是他在公报私仇?” 谢停舟摇了摇头,“他做得如此明显,反倒是让人看不清他是在公报私仇,还是在借由私仇掩盖真正的目的。” 兮风讨厌盛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披了一层皮,让人看不清皮囊地下藏的究竟是人是鬼。 …… 沈妤今日没有轮值,在院子中转了一圈便出门。 她没有翻墙,而是直接大摇大摆地从东门而出。 王府下人都知道世子将他安排在往日待客的鹿鸣轩,一时拿不准他是何身份,是以没敢拦。 她沿路走到沈府附近,沈府大门紧闭,门口连一只红灯笼都没挂,冷清得紧。 官邸附近是不能摆摊的,沈妤走了几条街,绕到宝善街找了个茶楼,落座后点了壶茶和一些小点。 这茶楼她从前来过,每次来都是爆满,不知今日怎么如此冷清。 茶楼是小道消息汇集地,原本想来探听点消息,看来是不成了。 “小二哥。” 小二闲来无事倚在柜台边打着哈欠,闻言走过去,“客官有什么吩咐?” 沈妤道:“今日店中怎么如此冷清?” 小二满不在乎道:“年年除夕都是这样,谁大过年的还往外跑啊。” 这一路奔波忘了时间,原来今日竟然是除夕了。 往年都同父兄一起过,如今…… 沈妤定了定神,笑道:“那就可惜了,我刚来京中,还想着听一听京中的趣事,看来是不成了。” “你找我呀,”小二来了精神,“若说盛京的趣事,没人能比我更清楚了,我成日在这里跑堂,什么事都逃不过我的耳朵。” “小二哥坐下说。”沈妤顺手替他倒了杯茶,“怎么称呼?” 眼前的公子一身衣料虽不是上等,但也不是普通人家能穿得起,跑堂的小二那是下等人,难得受到如此优待,乐呵呵坐下来。 “喊我小山就行,公子想听什么?” 沈妤往嘴里扔了粒花生米,“随意,挑近些日子的说吧。” 小二想了想,“说起来上个月倒是发生个好笑的事,内阁柳大人家的公子,好多年前曾被北临世子踹下马,哦,北临世子就是如今世人口中的揽月公子,公子听说过吧?” 沈妤笑着点头。 心道岂止听过,我还和他睡过。 “那柳裕上月听说北临世子要进京,曾在琼花楼放话说要给他点颜色,结果你猜怎么着?”小二喝了口茶,继续说:“结果当晚喝了酒从楼上摔下来断了腿,巧了,断的还是从前那只。” 沈妤笑了笑,“还真够倒霉的。” “可不是么,”小二说:“哦还有,再早几个月江侍郎去将军府提亲,结果竟被拒了,你说沈将军家的小姐莫不是瞎了眼?竟连江侍郎都没看上,那眼光得高到什么程度?我是见过江侍郎的,那风姿在盛京找不出第二个。” 沈妤干笑,吃瓜竟吃到了自己头上。 我眼瞎没瞎不知道,但是你再这么说话,你得哑! “哎哟,瞧我这张嘴,”小二拍了自己一巴掌,“沈将军家满门忠烈,不该这样说沈小姐。” “沈家惨吶,一下死了三个,你说——” “你说什么,”沈妤猛然打断他,“死了三个?” 小二愣了下,“你不知道吗?老将军少将军还有沈小姐,全死啦!” 沈妤攥紧拳,“哪个沈小姐?” “肯定是沈大小姐咯,她常年出入边关,据说是一同战死沙场,哎。”小二长叹了口气。 沈妤面色微沉,“消息可真?” “那当然了,”小二一脸理所当然,“沈家出殡那日,我还去看了呢,三口棺材,不过据说少将军的尸骨都没找到,只立了衣冠冢。” 沈妤脑中思绪纷乱。 不对,她在给沈嫣的信中明明告知她写明了给父亲火葬,待三年孝期结束,她便将父亲的骨灰带到边关,让他如愿沿河而下和母亲相聚。 可如今发生的事,完全偏离了她设定的路线。 自己莫名其妙被发丧,沈妤如今在世上竟成了一个死人。 为什么会这样? 是绿药没将信送到,还是这中间出了什么问题? 沈妤将一锭银子压在桌上,问:“小二哥想不想赚点外快?” 小二看着那银子直了眼,搓着手笑呵呵地说:“公子开什么玩笑,谁会不喜欢钱呢?只是……这事儿它难不难,您知道的,我一个店小二,除了跑堂也不会别的。” “要的就是你跑堂,”沈妤将银子丢进他怀里。 小二乐接了放嘴里一咬,顿时乐开了花,“公子请吩咐。” 沈妤道:“我要你将这双耳朵竖直了,别漏掉什么消息,也要你管好自己的嘴。” “那我要是听到什么消息,要怎么转告给公子?” 沈妤现在手下无人可用,但也不能盲目信任小二,于是道:“我需要找你的时候自然会来,你不用找我。” 小二笑着点头。 沈妤站起身,侧身时故意将披风一掀,露出腰间一把刀,笑着说:“小二哥,再会。” 小二分明是看见了那把刀,笑容尽收,嘴里念叨着,“别漏消息,管好嘴。” 出了茶楼,沈妤在街上转悠,逛了几家铺子,然后进了一家成衣店。 “掌柜的,可有什么时兴的款式?” 掌柜抬起头,脸色变了瞬息,当即笑着说:“公子想看什么样式?” 第 49 章 怪事 谢停舟午后才从宫中回来。 王府内处处张灯结彩,已挂上了红灯笼。 下人们行走间悄无声息,生怕打扰到府中的主子。 谢停舟径直走入书房,还有几封各地传来的密信要看。 几封信看完,谢停舟点燃烛台将信燃了,忽然问:“时雨呢?” 兮风道:“已经将他安排在鹿鸣轩。” 谢停舟抬眸看去。 兮风顿时明白过来,“属下这就去找他。” 一刻钟后,兮风回来说沈妤不在院中,东门的门房说他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谢停舟没说什么,指尖敲了敲桌子说:“今日除夕,厨房那边你吩咐下去,大家过个年。” 兮风试探道:“那是摆在哪个院?” “你们自己安排。”谢停舟说着垂下头,“时雨回来让他来我这里一趟。” 兮风明白了,他之所以故意问摆在哪个院,就是想看看谢停舟会不会和他们一起过。 得到的回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自从那个人死后,谢停舟每年除夕都是一个人过,就连王爷王妃也喊不动他。 “是。”兮风退下。 沈妤天黑才回来,进门就听说谢停舟在找自己。 她一路被领到谢停舟的青朴居门口,侍卫没往里近,让她一个人进去,告诉她临着竹林的就是谢停舟的书房。 书房的位置很好认,沈妤敲了敲门,“殿下,是我,时雨。” “进来吧。”谢停舟淡声道。 屋子里点了炉子,沈妤进门就是一股热浪扑来。 她发现了,谢停舟似乎很怕冷,他喜欢暖和的地方,不论是之前的马车还是如今的书房。 “殿下找我有事吗?”沈妤停在桌案前。 谢停舟盯着手中的书问:“听说你出去了。” “是,”沈妤老实说:“还没有排上我的轮值,正好没事就出去转了一圈。” “买了什么?” “都是些日常用品,几身日常的衣服,还有冬日的靴子。” 她语气平缓,一五一十交代,听得谢停舟轻蹙眉梢。 进京这近一个月以来,他认识的时雨可不是这么乖巧的人,他还记得在客栈柴房逗他,结果反被他调戏时那双狡黠的眼。 “有事要和你说。”谢停舟抬起头,看到他的脸时微微一怔。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在眼前的少年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色了,上一次还是在他给沈仲安守灵的时候。 见他半天不开口,沈妤问道:“殿下要和我说什么?” 谢停舟没说话。 今日在宣辉殿中,谢停舟提及了人证,这个人证就是时雨。 梁建方和一干犯人已被锦衣卫提走,如今三法司忙着提审梁建方,但一旦审到那三封急报,势必会提审时雨。 原想着先和他细谈一下此事,但看他如今的情绪,又觉得倒也不必那么急。 “外院设了宴,你去和他们一起过年吧。” “我吃过了,”沈妤反问:“殿下怎么不去?” 谢停舟忽而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他收回目光,“我的事你也要管?” 沈妤抿了抿唇,“属下不敢,殿下若无事,那属下告退。” 她走出去,离开时观察了一遍四周,除了书房,其他房间都黑漆漆的,并没有看到大家口中神秘的苍。 听着门开了又关,谢停舟胸中的那股烦躁没能压下去,反倒被那一口一个“殿下属下”浇得越发旺盛了。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冷风袭来似乎好了些许,那股烦躁仍挥之不去。 “来人。” 近卫在檐下应声:“殿下。” “跟他的人呢,让他进来。” 在甘州城时谢停舟曾让人盯紧时雨,昨夜回来之后兮风曾请示他还用不用再跟,他的回答是继续。 不是信不过时雨,至少上京这一路过来,他时刻在保护他,谢停舟能看出他对自己无害,否则时雨有上百次杀他的机会。 京中不比外面,时雨又是证人,派人跟着也是为了保护他。 跟随时雨的暗卫很快赶来。 谢停舟问:“他今日都去了哪些地方?” 暗卫道:“先是去沈府门前站了片刻,后来就上了茶楼,茶楼出来逛了几家铺子。” 暗卫尽量说个大概,见谢停舟脸上没有不耐的神色,才继续道:“后来他又去了一家香烛店,买了香烛纸钱,去沈将军的坟前跪了一下午。” 怪不得了,谢停舟了然。 怪不得方才是那样的脸色,原来是上坟脸。 暗卫想了想,“但有一事颇为奇怪。” 谢停舟:“说。” 暗卫道:“沈家墓地新添了三座坟冢,除了两位将军的墓,还有一个是沈家大小姐沈妤的,属下后来打听,听说沈大小姐常年随父出征边关,此次也在列,一同战死了。” 谢停舟在记忆中搜寻,似乎听过沈妤这个名字,但是在何处听到的却一时没能想起来。 他是从燕凉关回来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尸骸成山,很多尸体被马蹄踏得不成人形。 连沈昭的尸身都没能找到,在边关甚至没人提过沈妤这个人,所以更不会有人专门去寻找她的尸骨。 若真是这样,花一样的年纪,就这样埋骨他乡,或许是被就地掩埋,或许是和那些尸首一同烧了,连点灰都不剩。 “行了,出去吧,不用盯他了,你也去过个年。” 当暗卫是最辛苦的,谢停舟体恤下属,这些暗卫都是随他从北临过来的。 暗卫一离开,青朴居又静了。 谢停舟披上外袍,沿着长廊而行。 兮风和长留的院子离他不远,那边喧嚣声阵阵,热闹非凡,长留是个爱热闹的,应当是叫上了许多近卫一起。 喧嚣声吵得谢停舟心烦,他渐渐越走越远,等到发现时,离鹿鸣轩已经近了。 谢停舟转身要走,就听见“嘎吱”一声开门声,紧接着有人迈着步子朝这边走来。 那是时雨的脚步声,谢停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就听出来了,鬼使神差站在原地没走。 脚步声停了,“咦?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停舟转过身,“随意走走,你住在这里?” 沈妤点头,“是,兮风将我安排在了鹿鸣轩。” 不知为何,谢停舟莫名觉得舒爽,他看向他手里的灯笼,“去哪?” “屋子里有点冷,我想去厨房找些碳。”沈妤说:“殿下快回吧。” 那种怪异感又来了,谢停舟猛然警觉,他似乎有些不喜欢时雨称呼他殿下。 或许是被时雨一路上的阴阳怪气养成了习惯,一旦称呼他殿下定然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就会觉得他估计是在憋什么阴招。 一定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谢停舟说:“你随意些,一口一个殿下,会让我以为你又干了什么坏事。” 第 50 章 给他煮面 沈妤否认,“当然不是,这一路没有其他人无所谓,如今在京中需谨言慎行。” 谢停舟:“往后无人的时候,该怎么喊还是怎么喊。” 沈妤点头,“那我去找炭了。” “嗯。” 谢停舟看着他走远,灯笼的光亮渐渐暗了,他转身往回走,走了一阵,又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 他站在路中间没动,等着那人走近了问:“你不是去找炭?” 沈妤被黑暗中忽然开口的谢停舟吓了一跳,“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停舟薄唇微抿,这句话他今晚已经问了两遍了。 “我倒想问你,去找炭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沈妤尴尬道:“我还没找到厨房,王府太大了。” 她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回头,带着两分讨好地问:“殿下,你知道厨房在哪儿吗?” 谢停舟有些想笑,要人帮忙这声殿下他倒是受得。 “走吧。” 沈妤赶紧跟上,在一旁替他打着灯笼。 夜里太静了,只有两人的脚步声。 “你为什么不去和他们一起过年?” 谢停舟侧头扫他一眼,“你又为什么不去和他们过年?” 沈妤:“不熟。” 谢停舟:“不想。” 沈妤一笑,立刻收了,“端架子是吧?” “只是不想,我一个人惯了。” 沈妤惊诧地看着他。 两人并行,似乎还是和之前一样,偶尔闲聊上那么一两句。 谢停舟心情好就回他,不想回就不说。 走了一阵,沈妤问:“怎么厨房还没到?” 谢停舟也愣了,他们似乎已经走了挺久。 沈妤停下脚步,一脸无语地问:“你不会也找不到吧?” 谢停舟:“……忘了。” 沈妤无语了片刻,“那你不早说。” “忘了。” 神特么忘了。 要是换成别人,估计已经被沈妤当场踹死了。 从小到大,谢停舟在盛京待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一年,别说厨房,能记得自己院子在何处已经不错了。 谢停舟默了片刻,最终叹了口气说:“来个人。” 你当你在叫土地公公呢,一喊就来,沈妤腹诽。 下一刻,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从树上落下来,单膝跪地,“主子。” 谢停舟丝毫不觉在自家院中迷路的尴尬,淡然道:“去厨房,带路。” 有暗卫带路,片刻就到了厨房。 今日是除夕,整个王府就一个主子,还是个不过年的主,厨子和打杂的人做完晚饭便散了。 厨房漆黑一片,沈妤打着灯笼找到了烛台点燃,转身才发现谢停舟和那名暗卫还没走。 沈妤道:“殿下先回吧,我自己找一找碳。” 谢停舟抬手一指,厨房角落堆着一箩筐的碳,就这么大剌剌摆在那里。 “哦,好。”沈妤走过去,找了个小篓子开始捡。 谢停舟微垂着眸子他,沈妤开始还慢条斯理捡着碳,后面竟开始挑起来了,形状不好看的扔一边,声儿不够脆的扔一边。 谢停舟看着,实在是没忍住,“你准备捡到明年去?” 沈妤暼他一眼,拿起一根木炭掂了掂,“我慢慢捡,殿下可以先离开。” 身后暗卫感受到了谢停舟释放的压力,即刻单膝跪地。 谢停舟吐了口气,“你能找到回去的路?” 沈妤错愕,竟忘了这回事。 “要不殿下把暗卫哥哥留给我?我捡完碳就回去。” 谢停舟没应他,走到他身旁问:“你不是来找碳的吧。” 沈妤抬头看他,小声道:“我……其实……没吃晚饭。” 岂止晚饭,午饭也没吃。 今日打探到了消息实在让她食不下咽,但身体到底还是诚实的,饿起来只能满地找吃的。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撒谎,沈妤的肚子还很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谢停舟哭笑不得,“所以你来厨房偷吃?” 沈妤老实点头,“我还在长身体。” “确实,”谢停舟垂眸看他,“是该再长长个子。” 谢停舟摆了摆手,身后的暗卫眨眼间就不见了。 沈妤看得目瞪口呆,犯起了老毛病,“他轻功很好吧,我能不能跟他学学?” “一般。” 沈妤“嘁”了一声。 论轻功,暗卫还真不如谢停舟,但他没说。 毕竟在时雨眼中,他还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柔弱不能自理的北临王世子。 沈妤已经饿急,也懒得装了,起身问:“你是不是也没吃?我准备煮碗面条,你要吃吗?” 暗卫一走,她也不再喊殿下,她自己喊着也觉得怪别扭的。 也不管谢停舟并没有回答她,沈妤自顾洗了那一手的黑炭开始烧火。 厨房鸡飞狗跳,乒乒乓乓响了一阵,闹得隔壁厨房轮值的人也跑来查看,被暗卫挡了回去。 谢停舟瞧着他东一下西一下,锅碗瓢盆声被他弄得刺耳,忍不住道:“你到底会不会?不会让厨子来。” 沈妤头也不回,“光吃不做的别说话。” 说完便愣住。 刚才那一瞬,她还以为是沈昭呢,沈昭不会下厨,从前两个人也在半夜偷偷摸去厨房煮过面。 “糊了。” 沈妤回神,锅里的煎蛋一面都已经黑了。 忙活了半晌总算出锅了两碗面条。 简单的葱香面,青菜打底,上面卧着一个鸡蛋,这就是两人的年夜饭了。 谢停舟端着碗,眉目低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走。 或许是寂寞了这么多年,忽然觉得冷清了。 亦或是他是真的饿了。 “再不吃就沱了。”沈妤饿得往嘴里塞了好几口才催促。 谢停舟尝了一口,面条比较劲道,汤味浓郁,青菜的清香中还夹着葱香味。 沈妤饿得不想说话,只想把肚子填满。 两人沉默着吃完了面条。 “放着吧,有人会收拾。”谢停舟喊住准备洗碗的沈妤,先出了门。 这样的夜晚对于除夕来说,还是太安静了。 沈妤对谢停舟这个人有很多好奇,谢停舟也同样。 他想起暗卫今日上报的话,忽然问:“你认识沈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