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先祖狄仁杰 宋。 河东路。 并州。 此地别称晋阳,后升太原府,虽然三者并不在一个行政层级之上,但三种称呼又都耳熟能详。 比如李渊晋阳起兵,是大唐的龙兴之地,又比如某位胖胖的演员,用洪亮有穿透力的台词,做出自我介绍: “在下姓狄,名仁杰,并州人士,官同凤阁莺台平章事,加黜置使,兼幽州大都督,奉旨钦差提调幽州一切军政要务!” 狄进跟着族亲,走进狄氏宗祠时,脑海里就浮现出这一幕画面,默默一叹,满是怀念:“好想再看一遍《神探狄仁杰》啊!” 这不是胡乱联想。 他这一世的身份,正是山西太原狄氏子弟,这一脉尊前唐宰相狄仁杰为始祖,自唐初扎根于并州,至今已有三百余年。 听起来很了不得,但实际上在唐朝,太原狄氏就不是什么著姓豪门,福兮祸兮,唐末乱世,天街踏尽公卿骨,辕门遍挂权贵头的时期,太原狄氏也没有被乱军重点关照,族中活下了不少人。 当然,活下来归活下来,经过五代乱世,到了千年田换八百主,社会阶层流动极快的宋朝,狄氏愈发衰败。 此番冬至祭,族中各房聚于此地的,只有零零散散的三十多人,无高官,无巨富,即便称作地方大户,都很勉强。 可就算如此,祭祖的步骤,仍然一丝不苟。 洒扫厅事,祭前一日沐浴,备时鲜水果并菜五盘,盏匙箸讫等各种器具,祭祀日着祭服,奠酒焚香,由宗子正式行祭:“天圣三年十一月初十,十四代孙狄元昌,昭告于狄氏之祖,今以阳至之始,追惟报本,礼不敢忘,谨备清酌庶羞之奠,尚享!” 狄进跟着族人,端端正正地行三献礼,仪态上已经完全适应。 事实上半年前,当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来到宋朝时,人都麻了。 平心而论,他挺喜欢历史,喜欢那些曾经真实存在的伟大人生,那些惊心动魄的抉择时刻,还有那些令人惋惜的家国遗憾…… 但爱好与亲临,是两码事。 农耕王朝的劳苦大众,向来朝不保夕,别说改朝换代的乱世,和平时期都是天灾人祸,官吏欺压,随便一个小小的变数,便能压垮辛苦耕作的一家。 而狄进目前的身份,就是一个空有祖上威名的普通士子。 但没办法,只能努力适应,然后为自己找寻新的出路。 三献礼完成,祭祖告一段落,众人退出祖祠,回到正堂。 各房长者入座,叙旧闲谈,小辈站立。 狄进本也是静候的一员,但主持祭礼的狄元昌目光落了过来,却是露出笑容:“仕林!” 狄进上前行礼:“大伯。” 他虽未及冠,但已经取了表字,唤作仕林。 表字往往由名演化而来,是对名的补充或解释,也有期盼之意,这仕林二字嘛,说得文雅些叫仕途平顺,拔萃翰林,直白些就是想中进士,想当官! 此时狄元昌就是此意:“仕林啊,你天资聪颖,自少笃学,手不释卷,我并非饱学之士,考校不了你这位神童的学问,却是时时盼着你高中……解试将至,温习备考,万万不可懈怠啊!” 后世熟悉的明清科举,一共要考六场,而宋朝只有三场,一场是地方上的解试,一场是中央礼部举行的省试,最后一场就是见皇帝的殿试。 相对而言,解试和省试更加关键,这第一场解试其实在秋天举行,距今还有大半年,但对于盼着出一位进士的狄氏族人来说,确实是迫在眉睫了。 尤其狄进,还是货真价实的神童,中过神童举的。 神童举的官方名字叫童子科,在唐朝时便有,到了宋朝更受重视,名臣晏殊就是从中脱颖而出,赐同进士出身,入了宋真宗的眼,宠爱至极,一度当成干儿子培养。 如今三十六岁的晏殊,已经是枢密副使了。 这個榜样激励了无数人。 狄进在九岁那年,就作为并州的神童,被举荐入京考试。 他通过了考试。 可惜神童举考验的毕竟是孩子,“命官、免举无常格”,即便通过考试,也只有极少数特别拔尖的,会直接授予官职,大部分只是得到铨选的资格或财物的赏赐。 狄进就是后者,获得了朝廷赏赐的布帛和钱财,然后一切如常…… 没有官身,回归原州,读书、进学、参科举、中进士,好好努力吧! 但经此一来,终究有了一层光环,不少亲族都将他当成振兴家族的希望。 “把一族的希望寄托在一位十五岁的少年郎身上么?也对,这个时代的进士,确实有这样改变一族命运的能力!” 迎着一双双热切的眼神,狄进作揖:“小侄不敢有丝毫懈怠,自当全力应试,以光门楣,然……” 他顿了顿,微微低头,欲言又止。 狄元昌立刻道:“可是有难处?一家人在此,不必介怀,尽管道来!” 另一位叔伯则叹气:“六哥儿的家我去过,太贫苦了,文房四宝,笔墨纸砚,皆有所缺,油灯更生烟气,熏坏眼睛,我家中有烛火,明日就送去!” 又有族人道:“那福建印坊的书也不成,该用国子学的出品,我家中也无甚钱财,但买书的钱,从来不省,六哥儿若要借书,尽管来我家!” 说到学习,大伙儿可都来劲了,七嘴八舌。 哪怕家中条件一般的,都愿意尽力相帮。 高考前的学子,地位向来是最高的! 狄进也不客气,正式提出要求:“今文坛有西昆体盛行,词章艳丽,用典精巧,我所在的学馆先生,却不擅此文风……” 狄元昌恍然:“仕林之意,是缺名师教导?” 狄进颔首:“我想入晋阳书院听学。” 在宋朝,私塾或学馆偏向前期教育,各地书院则从咿呀开蒙,到大儒辩论,无所不包。 但在范仲淹大兴文教之前,书院的门槛普遍较高,太原地区的晋阳书院,就类似于顶尖的私立学校,想去那里听课可不容易。 堂中为之一静,许多族亲为之默然,不是不热心,实在是帮不上这个忙。 狄元昌则思索了一下,与另外两位叔公交流了一下眼神,沉声道:“仕林确实该去书院,我狄家之势固然不比从前,但还有些薄面,当去求来名额!” 狄进真心实意地躬身行礼:“谢诸位长辈!” 天圣三年,是公元1025年,仁宗朝前期,太后刘娥当政。 宋朝开国至今六十余载,社会趋于稳定,但西夏之势已成,李元昊野心勃勃,磨刀霍霍,而签订澶渊之盟的辽国也蠢蠢欲动,想要南下掠夺,只是碍于种种原因,最终未能再起兵戈。 总的来说,这是一个相对平和的年代,造反成功率不是完全没有,但真的不太大,毕竟在主基调昏暗的封建时代大背景下,普通老百姓只要能活得下去,都会默默忍耐。 现阶段的宋廷,还没有那么不当人。 即便如此,狄进依旧不想当风险系数巨大的封建小民,在初步适应古代生活后,规划的人生之路,就是考进士。 老生常谈,但确实是堂皇大道。 后世考公人要花多少心血,现在的进士,相当于处级官员的选拔,亦或是遴选中科院院士,一旦高中,何等荣光! 学习不为别的,终究是自己出人头地,衣食无忧。 待得走出大堂,狄进朝向祖祠的方向,再度躬身一礼。 当年您老被称为斗南一人,如今作为后辈,也不能埋没了先祖的威名…… 上进!上进! 第二章 铜钱油花 离开狄氏宗祠,跟着车马回到阳曲县外,与亲族分别,狄进独自入城,行走在街道上,步履轻快。 他大袖襕衫,有股文翰之气,眉毛又锋利秀挺,英气勃勃,引得行人侧目。 这些打量的视线里,并不全是友善。 晋阳不仅是大唐的龙兴之地,到了五代十国的时候,后晋开国皇帝石敬瑭、后汉开国皇帝刘知远、北汉开国皇帝刘崇,都在晋阳称帝,从此有了“龙城”的美誉。 但正因如此,据传赵光义灭亡北汉后,由于担心晋阳再出“真龙天子”,放火烧毁晋阳城,并下令决汾水、晋水冲灌,彻底将其摧毁。 晋阳城本是并州中心,城被毁了,一州治所先是转移到了榆次县,但榆次县太小,数年后又转到了阳曲县,由开国名将潘美扩充范围,筑造城墙。 偏偏这里不仅管辖并州一地,还治理着整个河东路,扩充后的阳曲县根本没有那么大的体量,一下子又涌进了那么多人,治安顿时变得严峻起来。 狄进此时,就专挑人流量大的街道,不走偏僻小巷。 并非胆怯,有些麻烦冲突,能省则省。 “俺的钱!俺的钱!”“胡说!分明是豪客给俺的赏钱!” 正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前方突然传出的骚乱,将狄进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那里已经围着一圈人,正中站着一位青袍官员,曲领大袖,下裾横襕,腰间束着革带,相貌平平,倒是胡须十分漂亮,显得格外精神。 此时这青袍官员就对着争辩的两人道:“你们休要聒噪,钱到底是谁的,本官自有主张!” 说着,他又朝着四周拱了拱手,朗声道:“本官潘承炬,忝列曲阳县尉,巡查治安,缉私捕盗,现今这两人各执一词……” 他指着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汉子道:“这个人,是马行街西头的郑屠户,扬言遗失了八百文钱。” 又指向另一位十二三岁,眼神灵动的少年郎:“怀疑是这丰乐楼的林索唤(外卖送餐的伙计)所盗,但这位索唤有言,钱是豪客赏他的。” “现两人各执一词,都没有证据,证明这吊钱,是自己所有!” 围观群众终于听明白了,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哪有客人赏这么多?”“定是個小贼!”“那郑屠户也非善人,凶恶得很,难说哩!” “到底是谁的钱,本官自有法子辨明!”等到周遭百姓了解了情况,潘县尉轻抚胡须,自信满满地下令:“去,寻一盆水来!” 很快亲随挤开围观人群,端来了一盆水,潘县尉当着众人的面,指了指清澈的水面:“将你们争执的铜钱各丢三十枚进去,谁撒了谎,立见分晓!” 屠户和索唤手中都捏着半吊铜钱,不敢违抗,各自照办。 “噗通!”“噗通!” 一枚枚铜钱入水。 围观者个个将脖子伸长,场面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相比起他们的好奇,狄进瞅了几眼,就没了兴趣,准备直接绕开。 但这条街道并不宽敞,前面又堵了太多人,他想了想,干脆走入街边熟悉的书铺中,询问道:“新版的《西昆酬唱集》有售了吗?” 书铺看店的是个十岁左右的童子,此时也在门前看热闹,听了声才转回铺子:“原来是狄郎君,实在见谅,小铺内还是老版。” 狄进有些无奈。 西昆体是这个年代的一种诗歌流派,最初得名就是因为《西昆酬唱集》,由十七位宋初馆阁文臣互相唱和,点缀升平的诗歌总集。 这部唱集一出,在文坛越来越追捧,学子们纷纷效法,自然而然的,对科举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所以甭管后人是否抨击西昆体一味追求华丽,失之空洞,这都是现阶段最佳的应试选择。 偏偏有了先知先觉,也不好办,连弄一份最新的“教材”,都十分困难。 “真的怀念网上一搜,什么资料都能查阅的便捷啊……” 狄进想着自己的仕林前程,在铺内闲逛起来,冷不防那小童凑近问道:“狄郎君,你的《苏无名传》有新篇章了么?” 狄进怔了怔,摇头道:“闲来练手之作,早就不写了。” 童子大为失望:“为何不写啊,苏无名是真神探,外面那位官人,不正用铜钱油花的法子么?若是铜钱上沾满油渍,定是屠户的钱了!” 狄进微窘。 能不能别提黑历史? 他穿越之初,想当文抄公来着。 最能声名鹊起的,自然是诗词,但随着科举制度的不断完善,唐朝的通榜、行卷、请托等弊端已经被革除,就算借助诗词扬名,于科举也并无益处,否则柳永不会考了三十年,暮年及第,还是靠恩科中举…… 不抄诗词,他便瞄准了小说,比如四大名著,可包括《西游记》在内,这些著作都有着一定的政治风险,最后联想到这一世的先祖狄仁杰,何不写写《狄公案》之类的探案剧作,应该也有市场。 出于尊重,哪怕小说里面是正面形象,也不能用狄仁杰作为主角,便有了苏无名。 苏无名是唐朝小说集《纪闻》里的人物,有可能是真实的湖州别驾,也可能是古代第一位杜撰出来的神探,与狄仁杰其实并无交集,但后世一部电视剧将之设定为狄仁杰的徒弟,狄进也做出了相似的设定。 写作过程很顺利,狄进除了对历史感兴趣外,也很喜欢探案类小说,有着一定的功底,以唐传奇、宋话本结合的形式,写了两卷《苏无名传》,每卷两到三个案子,环环相扣。 野心不大,与城内书商合作,赚一笔钱财,以供科举之路,就心满意足了。 结果却让狄进明白,什么叫纸上得来终觉浅。 城内各大书肆对于《苏无名传》这种新奇的话本,很是喜爱,但让他们刊印出售,却都没了兴趣。 没办法,受限于当地的印刷成本和生产效率,民间刊印的书籍中,与科举相关的类型,是唯一能够盈利的,传奇话本写得再好,也只能在极小范围内传播,想要牟利太难了。 所以文抄之路被狄进果断放弃,最后倒是这书铺小童看得津津有味,不断催更,现在还学以致用:“郎君快看,果真和苏无名的手法一模一样呢!” “有油!有油!” 此时围观者们已经发现,随着铜钱入水,一缕细细的油花,慢腾腾地浮出了水面。 潘县尉抚须微笑,胸有成竹:“现在你们还有何争执?” 屠夫大喜:“俺明白了,俺手上有油,钱上才会有油!这是俺的钱!” 少年索唤同样大喜:“那豪客吃得满手都是油,随意丢过来的赏钱,自然沾着油,这是俺的钱!” 话音落下,两人又瞪向对方。 屠夫吼道:“俺整日卖肉,手中才有了这么多油!” 少年索唤急中生智,指着围观者:“有这点油花很稀奇么?你让他们也丢些铜钱下去,看看有没有油花!” “官人!官人为小民作主啊!” 眼见两人再度争吵起来,最终齐齐向自己求助,潘县尉的表情僵住了,喃喃低语:“这法子不好使么?那黑炭在书院时,怎能一眼就断定谁是贼人呢?” 第三章 狄氏家传武器,锏! “现实探案,和话本桥段,从来就不是一回事的。” 不远处的争吵继续,狄进被小童拉到书铺门前,观看着这尴尬的一幕,暗暗摇头。 古代民间故事里,狄仁杰、寇准、包拯、刘伯温、海瑞……这些历朝历代的能臣,都断过类似的案子。 后世影视剧里,少年包青天、大宋提刑官和神断狄仁杰,也都通过类似的桥段,来展现主角的机智。 但这个铜钱油花的法子,其实并不严谨,更注重细节。 他写的《苏无名传》里的剧情,是这么设计的。 樵夫和专卖羊肉的屠夫,因为一千钱起了争执,双方都说这钱是自己的,恰逢苏无名路过,想出一个法子,让人拿来柴火,烧了一盆水,再将铜钱倒入水中。 铜钱入水后因为受热,很快有一层油花飘了上来,苏无名再凑过去细细一闻,闻到了一股羊膻味,由此判断,钱是屠夫的。 这中间有两个关键点。 其一,水要受热,才能在短时间内煮出明显的油花,这点和热水洗油是一個道理,如果简单地拿一盆清水,把铜钱往里面一丢,并不会有显著效果。 其二,孤证不立,单个油花并不能说明问题,手中的铜钱也可能由于某种原因沾了油,唯有加上羊膻味,铜钱属于卖羊屠夫的论证,才算基本成立。 断案不能仅靠一个细节,就草率地给出结论,如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演绎法,都是一种溯因推理,不确定性非常多,而现实中的断案,更需要多重证据,才能得出一个结论。 现在这位潘县尉显然就坐了蜡,随着屠户和索唤的争吵声越来越激烈,旁边的百姓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大了起来,颇有些嘲笑之意。 “这是一位好官啊,别的官人,哪会理我等小民的死活?”书铺小童见了有些不忍,看向狄进:“郎君,你是神探,帮帮这位官人吧!” 狄进摇头:“我不是神探,你也不必着急,县尉有缉捕查案之责,真正的贼人是逃不过审问的。” 这边话音刚落,那头潘县尉回过神来,冷哼一声,手掌挥了挥:“将他们俩人带回衙门,本官亲自审,看看到底是谁偷了谁的钱!” 此言一出,别说屠户和索唤脸色变了,围观的百姓都倒退几步,刚刚还密集的人群,很快就散开了。 少年索唤身体哆嗦着,但手中依旧紧紧捏着那份铜钱,不愿松开,而屠户身躯一晃,直接朝后退去,囔囔道:“这钱俺不要了……不要了!” 潘县尉眼睛一眯:“由得你么?带回去!” 眼见衙役左右逼了过来,屠户双腿一软,吓得跪倒在地:“这不是俺的钱,俺见这小子得了赏钱,想要贪下……求官人饶了俺吧!” 围观者一片哗然,少年索唤如释重负,跪下高呼:“官人明断!官人明断!” 潘县尉呆了呆,但很快露出笑容,抚须赞叹:“不愧是我!” 唯独书铺小童最是愕然:“这就破了?” 狄进毫不奇怪。 屠户这一跪,就体现出封建百姓对衙门深入骨髓的恐惧,一旦进去,吏胥盘剥,就远远不是几百文能够脱身的了,别说县尊县尉,即便是衙门的一个小吏,往往都有让小民破家的手段。 所以他现阶段的努力,就是摆脱小民的身份! “告辞。” 趁着人群散开,狄进招呼了一声,走了出去。 相比起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书铺小童意犹未尽地看着县尉教训了屠户,又对着千恩万谢的少年勉励了几句,脑海中生出一个念头:“这官人终究是愿意为我等作主的,可惜笨了些,若能学得苏无名的本事,该有多好啊!” …… “六郎!” “六郎回来啦!” 大半个时辰后,狄进拐进了城西的小连子巷,他家就在巷子尽头。 而一进巷子,两边的招呼声就不断,一张张或热情,或讨好的笑脸迎了过来。 狄进一路招呼着,神情平静。 因为这不是人缘好的体现,恰恰相反,自己一贯深居简出,与街坊邻居并没有多么熟悉。 邻居们的热情,完全是冲着他家中另一个人去的。 家门遥遥在望,狄进的视线又转向一边,与一位马车前的汉子对了个正着。 汉子一身黑衣,腰间系着一根大带,背脊挺直,眼神剽悍,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 此时见到,汉子似乎还想走过来打招呼,马车里面却传出声音,他侧耳聆听后,远远抱了抱拳,翻身上了车架,扬起鞭子:“驾!” 狄进停下脚步,目送马车远去,微微凝眉,走进家门。 他的家其实还蛮大的,但由于人丁稀少,许多地方都没有打理,连正堂处都有些简陋,一副懒得收拾的样子。 最为干净整洁的地方有两处,一是狄进的书房,另一处就是后院的练武场。 此时狄进刚刚来到后院,迎面一道黑影就呼啸着飞了过来,他提气运劲,探出手掌,准确地将其握住。 即便有所准备,接住的时候,狄进的手腕也猛地一沉,不得不身躯一旋,卸下力道。 等到手腕一转,飞过来的黑影才露出了真面目,却是一条长鞭型的武器。 四尺,四棱,无刃,上端略尖,下端有柄。 这是锏。 十八般兵器的一种,刚猛强横,非力大之人不能运用自如,一锏落下,隔着甲胄都能将敌人砸成重伤,乃至直接砸死。 而伴随着独特的欢迎仪式,清脆爽朗的女子声音传了过来:“六哥儿接得不错!” 狄进走了过去,拱手道:“十一娘子掷得更妙!” 姐弟俩相视而笑。 大族里面的排序,一般是以族、房为单位来计算,要算上同辈的堂兄弟。 比如司马光是其父的第二个儿子,排行却是“十二”,被称为司马十二,就因为前面除了亲哥哥外,还有十位堂兄。 而男女还要分开来计算排行,程颢的两个女儿就显得更夸张,被称为二十九娘和四十七娘…… 狄家这一辈男丁较少,狄进今年十五岁,行次第六,被称为六郎、六哥儿。 姐姐狄湘灵,芳龄十八,在族中女子行次十一,被称为十一娘子。 狄湘灵名字极美,却不似寻常女子的温婉,脸颊轮廓就给人阳刚的味道,皮肤透出健康的色泽,双目炯炯有神,此时将手中的锏往地上一顿,笑问道:“祭祖的时候,诸位叔伯没难为你吧?” 狄进语气轻松:“你弟弟我是神童,未来的进士,大伯还要举荐我去晋阳书院进学呢,岂会为难?” “举荐你去书院……”狄湘灵一怔,然后泛出喜色来:“伱应下了?” 狄进解释道:“如今的科举盛行西昆体,此等文风我所涉不多,书院进修显得尤为必要,这是我主动提出的。” “六哥儿长大了!”狄湘灵发出感慨:“换成以前你那死倔的性子,是万万不会开口的,不过你既然受了族亲的相助,就得好好用功,万万不可辜负叔伯们的期望!” 狄进点头:“姐姐放心。” 狄湘灵确实挺放心,只是又有些遗憾:“可惜了,原本爹爹的安排,过了总角之年,你就可以真正练武了……” 狄进奇道:“我每日除了读书,便是站桩运劲,把弄石锁,打熬气力,还不是习武么?” “那算什么,打根基罢了!”狄湘灵横过手中长锏:“身为狄家男儿,真正要学的,是家传绝艺‘亢龙锏’啊!” 第四章 熟悉的陌生人 后院练武场。 狄进开始热身,把玩石锁。 正掷、反掷、跨掷、背掷…… 手接、指接、肘接、肩接…… 一呼一吸间,内气运转,配合着步伐,石锁上下飞舞,极具观赏性。 这些锻炼他早就熟能生巧,足以一心二用,所以热身的同时,脑海中思索的,正是刚刚家传武学带来的冲击。 “亢龙锏……狄梁公画风突变啊!” 之前祭祖的时候,联想到的还是一张胖胖的慈祥面容,喜欢钓鱼,但发起怒来也是威风凛凛,大将军也得滚下马来。 现在则变成了很少演反派的华仔模样,可惜就出演了一部电影版的狄仁杰,也就那一部能看看…… “可以了!” 狄湘灵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一只小手探了过来,将石锁夺了过去,舞了圈,随意往后一抛,嘭的砸在武器架前。 狄进回过神,就见彪悍的姐姐来到面前:“你这么多年打熬筋骨,内练元气,基础够扎实,身子也长成了,亢龙锏到底学不学,想好没有?” 狄进稍稍沉吟,不答反问:“姐姐当年打死贼人的手段,就是亢龙锏么?” “是啊!”狄湘灵回答得很是爽快:“若不会亢龙锏,单凭那时的气力,我还真的没法安然回来呢~”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背后的凶险,不足为外人道也。 狄进其实一直有一个疑问,自己到底是半年前穿越来的,取代了原身的灵魂,还是穿越后从婴孩开始成长,只是有胎中之谜,半年前才回想起前世的一切。 不过无论怎样,记忆方面都是连贯的,记得这一世的自己,儿时家中出了一场变故,从一家美满到只剩姐弟俩人相依为命。 而两个半大孩子之所以能好好活下来,是当年刚满十四岁的狄湘灵,提着一对铜锏出门,归来后小脸煞白,锏身上更是沾满了块状物,有股说不出的腥臭味。 小时候狄进并不知道那是何物,后来才猜到,恐怕是脑浆与血液的混合。 从那之后,狄湘灵就常常持锏外出,锏身上的味道也越来越重,直到两年前,搬入这座宅子里,才换成别人恭恭敬敬地上门求见。 “以前都是姐姐撑起这个家,现在也该我接过担子了……” 狄进有了这個念头,自然要付之于行动:“亢龙锏既是家传绝艺,岂有不学的道理?我会尽力平衡文武,好好分配时间。” “那就练起来!” 狄湘灵灿烂一笑,探手拿了两根铜锏,开始展示:“锏法招式灵动,讲究插架截扫,劈拦点格,多双持,一旦起了架势,敌人无法近前,若被锏重击,即便身披甲胄,也会受到极为严重的内伤,五内出血,不治而亡。” 说到这里,狄湘灵手中的双锏已然演练了十几路招法,偏偏声音清晰,毫不喘气,话语又是一转:“然而若论透甲重击,锏的打击力道不如锤,再看近身搏杀,又无划伤敌人,不断放血的锋刃,所以锏又是易学难精,要看真正的威力,还得是各家秘传……” 狄进还是第一次听说锏易学难精,但看着姐姐挥舞双锏时的轻巧,又觉得没什么毛病,自家人似乎从小力气就大,适时接上:“那各式秘传中,我狄氏亢龙锏的优势,在哪里呢?” “问得好!”狄湘灵笑道:“口说无凭!你取一件兵器来!” 狄进来到兵器架前,看着上面的刀枪剑戟,拿起一把凤嘴刀。 这个架子或许是家中最值钱的家产了,都是由狄湘灵搜集而来,质量普遍不差,绝非粗制滥造。 而凤嘴刀是宋朝刀八色之一,刀头呈圆弧状,刀刃锋利,刀背斜阔,开国名将曹彬用的就是这种刀。 武器架上的这柄,应是江湖人士所用,明显比军中制式的要重,当然对于整日撸石锁,练锏法的狄进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他这些年打牢根基,基础性的刀剑都学过,此时摆开架势:“请!” 狄湘灵则弃了一锏,侧身单持,锏尖斜指地面:“来!” “呼——” 狄进调整了一下内气的节奏,力贯双臂,手臂大筋虬结,肌肉凸起,原本宽松的衣袖瞬间崩紧,健步前冲,大刀怒劈而去。 狄湘灵则呼吸平缓,肢体放松,乌黑有神的大眼睛平静地看着那刀尖,直到劲风都逼近眉心了,手臂才猛然一摆,锏身的钝面以一种极为奇特的角度横切过来。 “咔嚓!” 狄进感觉得很清楚,对方这一锏分明没有用上多少力道,偏偏自己的攻击彻底失效了,因为手中的刀身竟然被打得裂开,劲风一卷,这把质量并不差的兵刃直接报废。 狄进力道用老,人还往前跨了一步,待得回过神来,狄湘灵的铜锏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一招制敌,干脆了当! 他倒是没有觉得太过意外,回味着刚刚电光石火的一击,眼睛发亮:“破敌兵刃?” “不错!”狄湘灵将铜锏递了过来,引以为傲地道:“我狄家的亢龙锏只有六式,却是将寻常锏法的五十六路变化去繁为简,不仅攻守兼备,妙用无穷,还专破敌兵刃!” “还真是相同的效果啊,不过似乎更强,至少不用专属兵器……” 狄进接过铜锏,由衷赞道:“若敌手持兵刃,就毁掉对方的武器,若敌人赤手空拳,那更不是亢龙锏的对手了,真是绝妙!我狄氏有没有一件家传神兵,也叫亢龙锏这个名字?” 狄湘灵想了想,摇头道:“没听过。” “或许亢龙锏只是一套武学,不是唐高宗李治赐予狄仁杰的神兵,也可能是唐末五代乱世,遗失了……” 狄进其实还挺喜欢电影版本里面,那把亢龙锏的造型,才有此一问,既然没有也就罢了,又好奇道:“姐姐之前提到的绝艺,是江湖中神功的意思么?” 狄湘灵笑道:“神功……这称呼倒也可以,各家绝艺确实神得很,如本朝太祖的腾蛇棍,打遍四方无敌手,杨令公的霸王枪,亦是一等一的绝艺。” 狄进道:“这些都是朝廷中人,那江湖人士呢?” “江湖子,游侠儿,就是另一套技法了!”狄湘灵轻盈一跃,落在武器木架上,以其为梅花桩,身形腾挪,尽显轻灵飘逸,美感十足。 狄进看得有几分眼热。 江湖侠客的翩翩风度,着实令人向往。 不过一颗上进的心,让他很快清醒过来:“除非江湖武艺能令人超凡脱俗,于大军中纵横来去,否则就实际前途而言,还是武将绝艺实用,毕竟入仕更有生活保障,江湖人看似潇洒,实则往往是争强斗狠,于长远无益。” 相比起弟弟的人如其名,狄湘灵练着练着,倒是生出比武的兴致来:“如今南北都有一位厉害人物,若与他们比试比试,也能验证一下,我的亢龙锏距离开创此法的先祖,还欠缺几分火候!” “是谁啊?”狄进还在考虑绝艺,随口问道。 狄湘灵正色道:“咱们北边的叫欧阳春,成名多年,武艺高绝,深不可测。” “欧阳春……” 狄进隐隐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再结合历史时代,心头大动,立刻道:“南边的那位呢?” “南边的年纪轻轻,初入江湖,也闯下不小的名声,叫展昭……” 如雷贯耳的名字传入耳中,狄进握住铜锏的手一紧,眉头上扬。 真是熟悉的陌生人啊! 这个宋朝,有意思起来了! 第五章 现在就想搞钱! “又是羊肉?唔!好香!” “慢点吃,多吃点!” 饭桌之上,狄进起初还能注意吃相,但刚刚练了半个时辰亢龙锏,比起平日里撸一个上午铁都要累,筷子越夹越快。 狄湘灵托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 自古就有穷文富武的说法,实际上在宋朝之前,学文也是要门第世家亦或富足条件才能支撑得起,习武更是穷不得,肉食不够,营养匮乏,只能仗着年轻一味斗狠,根本练不成真功夫。 而狄进身强体壮,用起沉重的锏来毫不吃力,正因为长身体的这几年,肉食不缺,运劲锤炼的技巧也颇有门道,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不过亢龙锏的修炼要求,显然要比以往那些高上很多,练完后胃口大开,所以这两天的主食,都换成了大碗的羊肉。 狄进吃了半碗,腹中的饥饿感稍稍缓解,突然道:“姐,换成猪肉吧,每天可以多买几斤……” “六哥儿真是长大了……”狄湘灵心头一暖,大眼睛却是瞪起,轻轻一拍桌子:“猪肉是贱肉,传出去,我狄十一娘还怎么在并州立足?” 狄进苦笑,他其实也受不了这个时代猪肉的腥膻味,被视作贱肉不是没有道理的,但还是要求道:“我们家本就是一日三餐,羊肉的价格又是猪肉的十倍多,要是餐餐都吃羊肉,钱财支持不了多久的……” 此前聊到的欧阳春与展昭,只是尚且遥远的江湖传奇,眼下的关键是,钱。 狄进一向认为,在只能勉强维持生计的情况下,谈上进,是一件很不现实的事情。 不是不想,实在是没有余力。 活下来都那么辛苦了,哪有改变阶级的机会? 之前文抄小说,就是想要在不依附外人的情况下赚钱。 可惜失败了,也证明古代正经赚钱的路子实在不多,哪怕处于经济空前繁荣的宋朝。 狄湘灵语气温和下来:“家中钱财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习武进学,科举赶考,姐都为你备好钱了,你放心便是!” “我才不要姐姐当伏弟魔……”狄进嘀咕了一句,低下头开吃第二碗羊肉。 他虽然顾及家中钱财,但也不会故意节省,弄得不上不下。 节流是弄不来真正钱财的,还得开源。 “咕嘟!”狄湘灵看他吃得香,咽了下口水,也不客气了,起身又盛了碗饭,伸出筷子,加入进来。 姐弟俩正风卷残云,急促的敲门声传了过来:“咚咚咚!咚咚咚!” 狄湘灵放下筷子,以尚未尽兴的语气道:“剩下的归你喽,我去见客,晚上得多烧两碗……这般算来,确实不太够用哩……” 姐姐絮絮叨叨地走了,狄进一块一块将剩下的肉吃进肚子,眼神愈发坚定:“这次科举,定要高中,一旦有了进士的身份,赚钱养家就再也不是烦恼了。” 收拾好碗筷,拿盆中的水清洗干净,狄进回到书房,开始看书,很快沉浸进去。 书中自有黄金屋。 “还没结束么?” 温习了大概一個多时辰,狄进走出书房,到茅房交了水费,活动了一下筋骨,看向前院。 狄湘灵以往见客,过程从来都是三下五除二,一刻钟不到就谈完,这次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些。 他想了想,朝前院走去。 远远就看到一位衣着不俗的老者正在告别,身后站着一个魁梧的汉子,却是祭祖归家时,在巷子中见到的那位。 眼见狄进出现,老者止住话头,抱拳之后,深深躬身:“拜托狄十一娘了!” 狄湘灵赶忙道:“莫老折煞我了,此事我定当尽力!” 老者和汉子又遥遥朝着这边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开,而狄湘灵送到门前,默默无言,似乎有些烦恼。 狄进来到姐姐身侧,轻声问道:“这两人是谁?” 狄湘灵道:“莫老是雷家宅老,另一位则是雷老虎调教出来的干仆雷九,武艺不差。” “雷老虎……以德胡人……” 狄进脑海中下意识就浮现出那个喜庆的角色,伴随着魔性的口头禅,但转念又想到,并州确实有这么一号人物:“五家行会的会首,巨富雷彪?” “就是他!”狄湘灵点了点头:“雷小娘子被绑了,大笔赎钱交付,人却没能回来,想托我寻贼救人,更是早早放出承诺,能将他女儿活着救回来的,以三千贯之财作为酬谢……” “绑架案!” 狄进心头一跳,看着姐姐复杂的表情,又猜测道:“你如此纠结,除了酬谢外,是不是还有别的缘由?” 稍加沉默后,狄湘灵叹了口气道:“不错!当年莫老帮过我,我早就想还了这份人情,只是别的事倒也罢了,救回雷小娘子,实在是毫无头绪啊……雷老虎这回是真急了,什么路子都找,他自己还在州衙坐着,已然惊动了提刑使,恐怕现在,县尊和县尉都在焦头烂额吧!” “怪不得那县尉不在衙门坐班,反倒在街上破案!” 狄进想到之前在大街上,以铜钱油花之法主持公道的县尉潘承炬,嘴角咧了咧,开口问道:“雷小娘子失踪多少天了?” “七天!”狄湘灵显然不抱希望:“人是凶多吉少了……” 狄进皱了皱眉,附和道:“时间越长,寻回的机会越是渺茫,但确定了生死,终究让亲人的心里有个着落……” 狄湘灵面色一动,沉默下去。 稍加铺垫后,狄进开始进入正题:“姐,我来帮帮你如何?” 狄湘灵回过神来,斜了弟弟一眼:“伱一向不参与江湖事,这回主动帮忙,莫不是看上了雷老虎的酬谢?” “是啊,还人情,赚酬劳,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狄进十分坦然:“练武吃肉要钱,进京科举也要钱,能得到三千贯的酬谢,金钱上的重压就基本缓解了。” “可雷老虎的钱不好赚呐!” 狄湘灵语气里罕见地带上了几分凝重:“这个豪商的发迹,是通过与夏人做买卖得来的,也是刀口舔血之辈,手下一群江湖子,亡命徒!” 夏人就是夏州的子民,即历史上的西夏党项人。 西夏的开国皇帝虽然是李元昊,但讲到西夏的崛起史,基本上都要从他的祖父李继迁开始细说,祖孙三代和宋辽都是纠葛拉锯,降了又战,战了又降。 现在李继迁已死,夏人的掌权者,是其子李德明,此人西攻吐蕃和回鹘,图谋河西走廊,不断扩张势力,但表面上依附宋廷,态度恭顺,因此西夏境内曾经发生大旱时,宋还助李德明赈灾。 那个时期的宋真宗赵恒,正在大搞天书降神,泰山封禅,是完全不想打仗的,天真地宣扬着仁义,却是养虎为患,给儿子仁宗留了一个大坑。 不过从民间的角度上看,李德明统治下的夏人,与宋人之间确实是太平的,双方的贸易飞速增加,官市榷场早就无法满足,民间涌现出了大量的经商机会,雷彪就是与夏州往来最多的商贾,而想要镇住那些党项蛮子,手底下没点武力可不行。 随着姐姐的讲述,狄进已经基本明白了这位女儿被绑的富商情况,也开始了分析:“财富雄厚,麾下又有人,都要拿出三千贯酬谢,可见难度……但换一个角度考虑,这场绑架案其实毋须尽全功。” “雷小娘子失踪已有七日,雷老虎最大的心愿,肯定是自己的女儿平平安安地回来,其次是抓住那些绑匪,最后则是,遇害寻到遗体……” “我们根据调查所获的情报,也能做出选择,是救出雷小娘子,还是找到贼子的下落,亦或是告知不幸,姐姐还了莫老昔日的人情,至于三千贯的酬金,能得到固然最好,不必强求……” 狄湘灵听着,面色变得舒缓:“是这个理,那你准备怎么查?” “我怕会有遗漏,先写下来吧。” 狄进思索片刻,转回书房,很快将要点写在纸上,递了过来:“姐,你先用江湖上的人脉,查清楚这些。” “简单!我去去就回!” 狄湘灵接过,扫了几眼,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目送姐姐的背影消失,狄进又回到书房,一边考虑着什么样的绑匪能令地头蛇都束手无策,一边从书架上随意抽了一本,到手一看,却是自己写的《苏无名传》。 想到之前书铺童子的期待,笔下的人物为求真相,九死不悔的执着,狄进轻轻放下书:“惭愧!我不是神探,也没有那般伟大,查案不为真相,只是想搞钱罢了……” 第六章 《富家子女连续绑架事件》 到了晚饭的时候,姐姐还没回来,狄进在家做了晚饭,特意多烧了两碗肉。 君子远庖厨本来就不是士子不能做饭的意思,那是后人望文生义的曲解,现阶段的读书人还不管这些。 做好这些,狄进又走向后院。 这个年代,底层百姓多用油灯,只有殷实人家才点蜡烛,因为看书时,蜡烛对眼睛的伤害比起油灯要小的多。 狄进就对眼睛十分爱护,夜间从来不用油灯看书,但又没有别的事情做,只能练武。 等到了亥时,也就是晚上九点钟,便上床睡觉。 修炼有道,作息规律,从来不透支身体,如此生活节奏,正是养精蓄锐。 沐浴在月色下,狄进没有急于练功,脑海中回忆起这几日,练习亢龙锏时的种种教导和细节。 作为接受过系统教育的现代人,虽然后世所掌握的知识,在古代很多运用不上了,但学习钻研的方法和逻辑思考的能力却是贯通的,更别提眼界与见识。 所以狄进有自信,凭着真才实学,就能卷过同时代的学子,获得阶层跃升的敲门砖。 当然这也需要技巧,毕竟科举有着种种弊端,并非全看才学。 同样的道理,他练武也不是死练,一味的追求熟能生巧,而是用心揣摩,掌握诀窍,争取事半功倍。 正在脑海中整理着要点,悄无声息之间,月色下就勾勒出一道高挑的影子,狄湘灵出现在身后,鼻子嗅了嗅:“啊!羊肉的香气真好闻!” 狄进笑道:“走!先去吃饭!” 饭桌上,四盘热气腾腾的羊肉被端了过来,狄湘灵欢呼一声,干劲十足:“我们一定要把雷小娘子救回来,餐餐大鱼大肉!” 狄进深以为然,更不废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筷。 又一场风卷残云展开,过程中狄进不言不语,倒是狄湘灵有些迫不及待,干下三碗饭后道:“你让我查的几件事,都有眉目了。” 狄进稍稍抬起头,往嘴里塞肉的同时,露出聆听之色。 狄湘灵赶忙又夹了几大块,鼓着腮帮子道:“第一件,雷老虎与妻子感情很好,不曾纳妾,三子一女都是其妻所生,对于最小的女儿,向来宠爱非常……” “那么被绑架的雷小娘子,就是这位富商唯一的女儿了。” 狄进这才开口:“如此看来,雷老虎大闹县衙,四处托人,更悬赏三千贯,不仅仅是因为颜面受损,恼羞成怒,而是真心希望雷小娘子能被救回来……” 这点很重要,大部分父母都是爱子女的,但也不排除有些人感情冷漠,甚至狠毒,将事情闹大,只是惺惺作态,而不是真的关心女儿的死活。 狄湘灵点了点头,接着道:“雷小娘子失踪后,贼子就在当天索要赎钱,将佩饰和一封勒索信投入雷老虎的宅前,当时恰好有外客在,哪怕雷老虎下了封口令,事情还是传出去了……” 后半句解释了为什么绑架闹得风风雨雨,前半句则让狄进目光一凝:“贼子持质,当天就开价勒索赎钱?看来是目标明确,早就预谋啊!” “敢动雷老虎的女儿,肯定是早就谋划好了的啊!”狄湘灵又扒了几口饭,嘴上虽然忙着,明亮的眼睛里却清晰地透出这个意思。 狄进微微摇头。 古代绑架案还真不能这么算,人口拐卖太频繁了,很多人伢子嚣张至极,前唐时期敢于拐带那些高门大族的五姓贵女,到了宋朝则拐带宋氏皇室女…… 更有甚者,街头上看到衣着华丽的小郎君、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就敢跟随掳人,等到事后确定身份,发现绑了一个惹不起的人,将尸体往荒郊野外一抛,直接逃离,天下那么大,到哪找去? 所以狄进反倒希望对方是处心积虑,一早就瞄准了目标,那样还有线索可寻。 真要是随机绑架,畏罪潜逃,再厉害的神探,在古代的层层限制下,也只能望而兴叹。 两人接着吃,等到狄湘灵小肚子圆滚滚了,才满意地呼出一口气:“第三件,雷小娘子失踪的地方,是城西的莲花棚,从汴京传来的,叫什么……嗝!瓦舍!” 狄进也吃完了,别说羊肉,其他几盘菜都被一扫而空,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开始收拾碗筷,闻言眉头一扬:“那可是新奇之物,开办莲花棚的人是谁,有调查吗?” 瓦舍是一种综合型的娱乐场所,里面有大量的演出型剧场,被称为勾栏,因此勾栏瓦舍常常并称,其实两者是包含关系。 而瓦舍彻底兴盛普及的时期,要等到仁宗逝世,英宗继位,也就是四十年后,现阶段还是一件很新奇的事物。 并州本就是北方重地,狄进虽然吐槽阳曲城区狭小,治安混乱,但在这里开设一座新兴场所,也不是件简单事,背后的推动者很重要。 不料狄湘灵直接给出答案:“就是雷老虎,这莲花棚是他开办的,生意红火,日进斗金呢!” 狄进首度露出惊讶之色:“照这么说,麾下养着一帮打手的巨富雷老虎,在自家的地盘上,丢了宝贝女儿?” 狄湘灵也有些感叹:“确是这般,这伙贼人挺厉害,雷老虎这回可栽大跟头喽!” “在雷老虎自家的莲花棚动手掳人,将勒索信件投入雷家宅中,得了赎钱后立刻撕票,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何止是厉害!” 狄进本来都要去洗碗了,此时神色严肃起来,稍加思索后道:“姐,你再查两件事,第一件,雷老虎有没有开始调查手下的忠诚,是否与绑匪勾结,里应外合?” “雷老虎一向对外狠厉,对内宽厚,手下还会背叛他,做出这等事来?”狄湘灵有些不信。 狄进道:“世事无绝对,一個人再是御下有方,也难保不会出叛徒,何况雷老虎生意越做越大,利益不匀,更会积累怨恨,尤其是最初跟着他闯荡的那批老人……” 说到这里,他又叮嘱道:“此事不要过于深入,姐姐不是认识那位莫老么,旁敲侧击一下便可,我猜测,雷老虎应该已经意识到这点了,用不到外人提醒。” 狄湘灵被说服了:“就这么办,第二件事是?” 狄进道:“查一查并州之地的其他大户,这一两年有没有子女被掳掠绑架的情况。” “这又从何说起?”狄湘灵脸色微变。 狄进沉声道:“我怀疑这是熟手作案,不止绑架过一人的惯犯!” 首次作案的人,哪怕事先设想得再好,真正实践起来,也是错漏百出,唯有多次实施犯罪,才会冷静娴熟,镇定自若。 所以绑架过程越是干净利落,惯犯作案的可能性越大。 再加上黄金调查时间已经过去,并案侦查无疑是一个突破口。 把一个或一伙犯罪分子,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多次作案的线索串联起来,针对的就是惯犯、累犯。 “可从未听说,近来有大户子女被绑……”狄湘灵起初还觉得奇怪,但很快醒悟:“是了,大户子女,尤其是小娘子,谁愿意承认自己曾经受过那等事?” 狄进轻叹:“如果被绑走的子女平安归来了,爹娘自是不会声张,如果没了下落,那也寻不回了,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毕竟不是谁都是雷老虎,敢威逼县衙的。” “等我回来!” 狄湘灵再不耽搁,起身再度离开。 她原本心里并没有报什么大的希望,因为时间拖得太久了,救人的机会实在渺茫。 但弟弟三言两语间,跳出眼前这起绑架,反倒往前追溯,将她的思路打开。 而且真如猜测那般,性质就更恶劣了。 不是个例,是连环作案。 可称为—— 富家子女连续绑架事件! 第七章 当神探要天下第一等的武力,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古代真危险……” “练功!练功!” 目送姐姐再度消失在夜色中,狄进将碗筷认认真真地洗干净后,重新回到后院,到了武器架前。 之前脑海中已经理顺了诀窍,他探出手掌,拿起一根特定重量的铜锏,开始练习。 说到铜锏的重量,最为著名的莫过于《隋唐演义》里秦琼的兵器,一对鎏金熟铜锏,共重一百二十八斤,挥舞着在万军之中取敌首级,简直恐怖如斯。 而真实的历史中,宋朝最具参考意义的锏,是福建博物院馆藏文物“李纲锏”,全长一米不到,重七斤二两。 对比差距过大。 实际上,就算是李纲锏的七斤二两,在实战中都不算轻了。 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手持武器,想要自如地发挥战斗力,单根鞭锏的重量,一般在三四斤到六七斤的这个范围内,哪怕天赋异禀,也无法超出太多。 上了十斤的,基本就是双持型武器,再往上几十斤的,那就是大力士的表演型武器,基本不是用来杀敌的。 可狄进此时的单锏,就有三十六斤之重,正常将士提久了都吃力,更别提舞动杀敌,而对于他来说,只是现阶段的练习级别,后面还要增加重量。 他靠的不仅仅是臂力,还有体内一口内气,循着独特的呼吸节奏,一起一伏,好似游走在四肢百骸,经络肌肉之间,一股股劲力节节攀升,最终汇聚到双臂手掌之间。 “内气,内劲,内力……叫法不同,但应该是同一种能量,有点超凡元素了,只是没有高武修仙那么夸张,个人武力应该很难凌驾于群体力量。” “各家的武学所传,都有配套的呼吸法,用以锤炼内气,高手与普通人之间的区别,也正在此,我十五岁之前,就专注于内练,相当于练内功,打基础。” “现在的亢龙锏,则是实战招式,用来杀敌的绝艺!” 狄进的条理十分清晰。 这個世界虽然有一定数量的江湖人士,但没听过有什么大型的江湖门派、高手排行、武林盟主,更没有打破头争夺的神功秘籍,倒是偏向于历史上的江湖。 何为江湖? 不被朝廷掌控的民间力量,即为江湖。 范仲淹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其实就是一种庙堂与江湖的对立关系。 江湖不是庙堂的附庸,庙堂也无法将手伸入到江湖的势力范围内,民间的精英人物组建出一个具备活力的社会阶层,用来抵抗贪官污吏的剥削与压迫,同时也激发了各行各业的创造与活力。 所以后世不少学者认为,身处江湖的各类民间精英,发挥着自己的长处与贡献,推动了整个时代的发展。 这是一种江湖与庙堂互补,良性的运转方式。 狄进喜欢武侠江湖的浪漫潇洒,仗剑走天涯,也接受真实的历史江湖运转方式,更没有忘记,无论是哪一种模式,江湖人都具备着相当的危险性。 此次绑架首富之女的,很可能就是江湖人士,狡诈悍勇,穷凶极恶。 想要破这种案子,过程可不是一场推理游戏那么简单,是要你死我活的! 所以神探身边,往往配有武艺高超的护卫。 比如李元芳之于狄仁杰,展昭之于包拯,阿笠博士的发明之于柯南。 他似乎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 当了侦探,哪怕是暂时的,也得勤加练武,应对危机! “要不将天下第一等的武力,作为神探的必备条件?呵……我又不是神探!” “也不知这个世界是不是三侠五义的设定,展昭多大年纪,遇到年轻的包拯没有……” 狄进先是不着调地想了想,突然间又有些好奇。 根据姐姐所言,欧阳春和展昭如今在江湖上已经有不小的名气,但还没有人将他们称作北侠与南侠,也不知是不是三侠五义的背景,亦或是有什么其他的改变。 倒是很多人一直被电视剧误导,觉得展昭应该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包拯则年纪大了许多,所以《少年包青天》里面,包拯既然成了少年,那展昭直接变成孩子了。 但实际上,根据原著《七侠五义》里的剧情,展昭和包拯的初次相识,是在年轻的包拯进京赶考之际,展昭那时刚刚二十出头,等到受封四品带刀护卫,在开封府供职时,展昭已经是三旬以上之人,甚至年近四十了。 且不说包拯升官为啥那么快,短短十几年间从未中举的士子,成了开封府尹,单就两人的年纪,其实是差不多的,展昭说不定还要比包拯年长一两岁。 “包拯叫展昭兄长,怎么感觉那么别扭,还是别按照那样的来了……” “话说如果明年科举中进士的话,我和包拯还是同科呢!” 狄进稍加思索后,调整呼吸,杂念迅速放空。 练着练着,更是进入到一种奇特的节奏中。 破空声响,连绵不绝,铜锏舞动间好似成了一条游龙,在身边蜿蜒曲折,更有种如臂使指之感,人与锏好似合为了一体。 而武器重量的优势就在这里体现出来,多一分嫌重,少一分又不过瘾,当真是恰到好处! “嘭!” 起初招式还有专门的记忆,很快就是下意识的动作,狄进不知练了多久,内气陡然耗尽。 就在前一刻,他还感觉力量满满,下一息双臂猛地一沉,三十六斤的铜锏重重一顿,驻在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呼!!呼!!” 狼狈之际,狄进又露出惊奇之色,发现那种突然失力的感觉,存在着某种诀窍。 旧力已去,新力再生。 亢龙……亢龙有悔…… “啪!啪!啪!” 抚掌的声音传入耳中。 狄湘灵不知何时,已然站在后面观看,眼中更满是赞叹与欢喜:“六哥儿好天赋,短短几日就摸到了亢龙锏入门的边,就要这样练!快调整内息!” “呼——呼!” 狄进运用呼吸法,感觉一股内气再度从四肢百骸升起,缓解着肌肉筋骨的疲劳,开口道:“这亢龙二字,出于易经卦象,意指凡事盛极则衰,动而有悔,想必亢龙锏的要诀,就是要精确把握住旧力与新力交替的时机,人是如此,武器亦是如此?” “这是你自己领悟的?”狄湘灵的赞叹变为些许惊骇,绕着他转圈圈:“读书人都这般聪慧的吗?” 狄进失笑:“当然是因为我像姐姐你啊~” “嗯嗯!” 狄湘灵连连点头,毫不谦虚地认下:“家传绝艺都是传男不传女,起初是我偷学的,后来爹爹见我学得比大哥都要快,才偷偷教了,还告诫我别给其他族人知道……” 狄进微微皱了皱眉。 父亲……兄长…… 这些身份所代表的家人,似乎都已经很遥远了,遥远到连个模糊的印象都没有…… “说那些作甚……” 狄湘灵暗暗后悔,赶忙岔开话题,转身去屋内拿了一盒药膏出来:“好好涂抹,否则你明日就准备在床上扒一天了!” 狄进接过,往地上一坐,开始龇牙咧嘴地抹药。 “忍着点!”狄湘灵则帮他抹后背,顺带告诫道:“别得意,以你的天赋,练成亢龙锏不是问题,但真正对敌,还得看江湖经验,拿出狠劲来,不然真正跟亡命徒动手时,生死难料!” 狄进抿了抿嘴,知道姐姐是故意这么说。 以前江湖事宜,他都是不触碰的,埋头苦读圣贤书,此次提出帮忙,狄湘灵既然同意了,就不再避讳。 狄湘灵确实是这么想的:“现在就有机会,你所料不差,雷老虎已经开始自查,而雷小娘子也不是唯一被绑架的,至少还有两三户的子女遭了难!” 狄进神情郑重起来:“能确定么?此事不能道听途说!” 他的态度这般严谨,狄湘灵不敢造次,想了想道:“目前能够确定的只有一家……” “哪一家?” 狄湘灵眨了眨眼睛,道出一个曾经大名鼎鼎的家族来:“王家!太原王家!” 第八章 目标不是乱选的,是有备而来! 太原王氏。 前唐五姓七家之一,辉煌时有多么荣耀,如今只能想象,但衰败时有多么落魄,倒是能亲眼得见了。 夜色之下,狄进望向不远处的家宅,从外面看,比起他家还小一些,只是烟火气重了许多,人声走动,烛火高燃。 狄湘灵来到身侧:“遭到绑架的是王家长孙,也是小辈中唯一的男丁,极受宠爱,半年前被绑走,后来送回,王家没有声张,家中的仆婢也没有嚼舌根,是授课先生泄出的消息。” “人质活着回来了?”狄进目露思索:“贼人索要了多少赎钱?又是通过什么方式给钱的?” 狄湘灵道:“这些就不是外人能够知道的了,得问王家的主事者。” “那贼人为什么选择王家呢?”狄进沿着外墙,转了半圈,眼神愈发疑惑了起来:“这像是能给出大额赎钱的富贵人家么?” 狄湘灵道:“我狄氏族谱清晰,王家则是旁系分支,指不定都出五服了,却又要自称名门之后,颇为招摇,或许正是因为这般,才会让他们被贼子盯上的吧……” “太原王氏的名声,延续至今吗?” 狄进喃喃低语:“这有可能,但要基于一点,绑匪并没有事先做好调查,王家目前有多少田地,靠什么营生?” “上等田亩还是有些的,但主要的还是经商!”狄湘灵显然早就做过调查:“王家从上代起,就开始经营几家布匹作坊,蚕茧收购、缫丝、纺织、印染,到了如今,生意已是不小。” 狄进微微点头:“原来是商贾之家……” 曾经的五姓七家,是不可能直接经商的,因为唐朝商人地位卑贱,是法定的下民。 但到了宋朝,商人的地位已经有了显著的提升,最直接的一点,就是商人的子嗣可以参与科举。 比如冯京,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却是商人之子,这在唐朝是难以想象的,否则李白也不会被传由于商人出身,而无法参与科举。 如今的商贾,能够保证享受到一定的社会资源,更将榜下捉婿的习俗发扬光大,豪商挥舞着钱财招来进士女婿,可谓金钱与权势光明正大的勾结。 可如此一来,狄进就又有疑惑了:“那王家为何住在这样的宅中?他们是家中少郎被绑后,才搬来的么?” “没有,之前就住在这里了。”狄湘灵倒不觉得奇怪:“肯定是吝啬呗,舍不得搬去他处,何况王家并未富裕多久,想必家中的钱财还不足以换一座豪宅吧~” 狄进摇头:“经商之家,亦重体面,何况姐姐之前有言,他们还以前朝高门为荣,更不该如此寒酸,背后必有缘由。” 或许真正的巨富,可以结庐而居,与乡野为伴,了解其身价的人,不仅不以为意,还会赞一句淡泊高远,有出尘之气。 但未到那个档次的,就必须追求与身份财富所匹配的排场,甚至打肿脸充胖子,也不能让同盟和对手看轻了自己,如此才能事半功倍。 王家住在这里,则是事倍功半。 所以狄进甚至还没有关心案件的具体情况,第一时间就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狄湘灵抓了抓头,感觉自己长出脑子了:“那我再问问?” 狄进笑着抱了抱拳:“拜托十一娘子了,调查主要集中在商业方面。” “放心吧,保证清楚,你在此不要走动。” 狄湘灵潇洒地转身,第三次消失在夜色中。 “我也能一起去……” 狄进嘴动了动,但这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往后退了几步,隐身于黑暗中。 古代所有驻有官府机构的城市,在晚上都是要实行宵禁的,而在宋朝,开封不久后就会取消宵禁,晚上居民可在城中自由走动,商铺和瓦市彻夜开业,迎来繁荣的夜市光景。 并州虽是北方重地,但治所阳曲还没有那份待遇,晚上城中空荡荡的,这个时候外出的,往往就是江湖人士。 狄进很清楚,姐姐狄湘灵的人脉定位,正是这些历史性质的江湖子,游侠儿。 按照《史记》的描述,“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 这是游侠长期坚持的一种精神,也是民间社会经过长时间的自发组织,形成的一种秩序。 仗义每多屠狗辈。 狄进其实挺想认识一下这些人的,但现在还不是时机。 如果破了此案,倒是趁机往来,将来考中进士,入得仕途,依旧可以用得上,庙堂和江湖也不是没有交集。 如果无法破案,还是来日方长吧,江湖人最看重能力,他可不想以一种依附于家人的形象出面。 “你们去那边,你们几个随本官来,都振作精神,瞪大眼睛,不放过一個可疑之辈!” 正等着呢,先是有脚步声传来,然后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响起。 狄进探出头,就见不远处的街道上,那日表演铜钱油花的县尉潘承炬,正在对着一群身穿皂色公服的衙役下达命令。 相比起他的精神奕奕,衙役们就没精神地多了,裹着冬衣,搓着手脚,三三两两地应道:“是!” 待得众人散开,一位仆从模样的男子来到潘承炬身边,低声道:“五郎,你来此地上任不久,本不需如此,得罪当地吏胥……” 潘承炬摸了摸好看的胡须,断然道:“本官既到任,就要做好分内之事,缉凶捕盗,还一方太平,府吏胥徒之属,本就是欺上瞒下,奸猾狡诈,若要行事,岂有不得罪之理?” 仆从默默叹息,不再相劝。 狄进收回视线,也摇了摇头。 政事不是体力活,并不是谁卖的力气越大,就越有成效,而是讲究对症下药,四两拨千斤。 这样毫无目的,大海捞针似的搜寻,只会耗费手下的精力,古代衙门的差役、弓手,本就远不如后世警察,再这般折腾,在后续的侦查过程中,反倒会愈发懈怠…… “好心办坏事,糊涂县尉啊!” 所幸狄进本来就没指望借助官府的力量,此时也谈不上失望,确定了那些衙役没有往这个方向搜之后,继续等待。 运转着内气,抵御着夜间的寒风,狄进渐渐进入修行的状态中,耳朵突然耸了耸,猛然转身。 不知何时,狄湘灵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眼见他如此警觉,顿时露出笑容:“问出来了,王家现任家主,想争一争布行行首的位置。” 狄进眉头扬起:“并州布行?还是阳曲县内的布行?” “一州之地,哪里是区区王家能够控制的,阳曲布行而已。”狄湘灵对于商业并不感冒,撇了撇嘴:“即便如此,也斗得不可开交呢!” 狄进却没有轻视:“行首之位,不容小觑啊……” 在宋朝,商业一般称为“行”,比如米行、酒行、布行、食饭行;手工业一般称“作”,如腰带作、锻作、篦刃作,而这些行业在地方上都有自己的组织,称为“团行”“行会”。 行会既是官商博弈的结果,也是同行互利的产物,其首脑称之为行首,经常游走于商与官之间,是真正的行业地头蛇,影响力有时比官员还要大,“其权柄足以动摇守相者,今之所谓堵录、行首、主事之类事也”。 雷老虎的影响之所以那么大,就是因为他如今身兼五家行会的会首。 宋朝前中期,朝廷对于商贾还都是颇为优待的,后来就开始挥起镰刀收割了,因此就目前而言,地方官员行事,都要卖雷老虎几分颜面。 雷老虎是独一档的,下面的商贾竞争也很激烈,王家既然有心会首一职,家中储备的财货肯定不在少数,怪不得连宅子都不换,一旦坐上那个位置,那就是最大的牌面,比起豪宅都要来得直接。 解释了家宅的疑惑,狄进再走几步,从另一个角度继续观察,见到里面烛火不断,虽然谈不上灯火通明,但也并无节俭之意:“这件事发生后,王家有没有退出行首之争?” 狄湘灵摇头:“没有,城内各家布商,前些时日还聚在一起,依旧在争高下呢!” “怪不得!”狄进了然:“王家要弥补损失,对于行首之位更加势在必得,这个时候,被勒索走许多钱财的消息岂能外泄?” 狄湘灵有些忿忿:“贼人真是好运气,若非如此,王家不见得会息事宁人,事情一旦传出,雷老虎有了警惕,雷小娘子就不被绑了!” “如果是歪打正着,运气使然,倒也罢了,倘若不是的话,就能耐了……” 狄进眉头扬起,眼中多了几分兴趣。 古代的绑匪也不能小觑啊! 目标不是乱选的,是有备而来! 第九章 锁定绑匪特征 雷小娘子被绑架,第八日。 晨。 …… 狄进起床,一如往常,不慌不忙。 倒是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狄湘灵到了门前,敲了敲:“六哥儿,今日去学馆么?” 狄进回道:“姐,那里于我而言,已经学不到对科举有用的知识了,现在就等大伯的安排,入晋阳书院进学。” “既然如此,我们赶紧去查案啊,还等什么?”狄湘灵兴冲冲地道,现在她是真的挺在乎这件事的。 “凡事欲速则不达,急不得的……” 狄进打开门,取了牙刷子和青盐,开始刷牙洗脸。 来到古代后,他除了保护眼睛外,也愈发重视起牙齿的卫生来,避免患上牙病。 不仅是自己,对于姐姐也是这样要求的。 狄湘灵无奈,跟着他并排刷牙,咕噜噜,咕噜噜地吐沫子。 等洗漱完毕,到了饭桌上,她才没好气地道:“你昨晚回来时,不是已经有头绪了么,现在该说了吧!” 狄进吃着早饭,思路越来越清晰:“虽然证据还不充分,但现阶段只能并案调查,将短时间内在一地发生的多场绑架案,视作同一伙贼人所为。” “如此一来,就分成两件案子,一是雷家绑架案,一是王家绑架案。” “我们暂不理会雷老虎那边,全力调查半年前王家的案子。” 狄湘灵已经理解了这位查案的思路,却有些为难:“可王家主事执意要隐瞒,我们怎么问出详细呢?” 狄进道:“被绑走的王家郎君是小辈中的独子,遇到了这种事,其姐妹定然嘘寒问暖,姐姐有办法接触这些小娘子么?” “那些大户娘子,我向来不与她们往来的……”狄湘灵迟疑片刻,低声答道。 狄进看出为难,更换目标:“仆婢呢?” “好办!只要不是家生奴,不会那么忠的!”狄湘灵这次回答得特别爽快,有种不用被逼着去社交的轻松感。 她所言倒也不假,宋朝之前的仆人,形同奴隶,不独立编户,是依附于主家的贱籍,到了宋朝,奴婢与主家的关系,从人身依附关系,变为了雇佣关系。 律法甚至还规定了雇佣的年限,最高十年,所以奴婢又被称为“人力”和“女使”,单从称呼上面,地位就得到了显著的提高,由于雇佣制的普遍应用,城市中还出现了较为发达的劳动市场,商贾之家也往往去其中挑选仆婢。 当然,律法是一回事,实际操作又是另外一回事,大户的家生奴比比皆是,顶多加上一纸契书,朝廷也不会真的详查,家中奴仆是不是超过了十年雇佣期…… 狄湘灵所言的区别正在于此,如果是雇佣过来的,那消息很好套,如果是家生奴,一辈辈都长在王家的,就很难问话了。 “试试吧,所谓查案,往往都是七分靠推理,三分归运气的。” “好!等我消息!” 狄湘灵兴冲冲地离开,这次狄进没有在家中等待,也出了门,朝着城里走去。 这起案子在他看来,并不困难。 绑匪的胃口太大,越来越贪,竟然在一处州县内连续绑人勒索,除了雷家和王家之外,肯定还有别的受害者,而每一个受害大户的增加,都能获得不少新的线索。 而绑匪极有可能是熟悉情况的本地人,希望在本地继续生活下去,等闲不会背井离乡。 “如果在城中,又会藏在何处呢……咦?” 走着走着,狄进脚步一停,却是发现不远处的路边,有一个眼熟的人,正是之前与屠户争钱的少年索唤。 狄进走上前去,就见少年垂着脑袋,侧脸上有青紫之色,似乎刚刚遭人殴打过,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少年缩了缩身子,没有吱声。 狄进眼珠转了转,低声道:“县尉挺关心你的,想要知道,那日钱物归原主后,屠户后来有没有为难你?” 少年浑身一颤,这才抬起头,哭丧着脸道:“潘县尉……他是好官,是俺无用,没有保住钱……还连累了打赏的恩客!” 狄进奇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被何人所抢?为何不报官?” 这话放平日里,就是一句废话,但近来潘承炬领着一群衙役巡逻,正是属于城内的严打时期。 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有人如此嚣张? 少年哆嗦着:“别问了!别问了!这事……别说阳曲县,就是并州,也无人敢管呐……” “无人敢管……”狄进目光微动,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是雷老虎手下做的吗?” 少年一激灵,沉默下去。 这就相当于承认了。 “雷老虎的手下或许欺行霸市,但不至于在这個时候抢掠钱财……”狄进想了想,再问道:“你刚刚说连累了打赏的恩客,是不是怀疑与雷家娘子被绑案有关?” 少年点了点头,难受地道:“他们说,贼人得了赎钱,定会花销,那位恩客出手大方,就与贼子有关,将人拿了,俺的钱也被抢了……” “八百文,对于普通小民,不少了。” 狄进叹了口气。 古代的钱币,不能单纯的与后世人民币对比,而是要考虑购买能力,换算成能买多少米,是比较实用的一种方法。 一般来说,王朝前期的钱币尚未贬值,米价也相对便宜,比如天圣年间平均价格,基本在每石三百文,一石则是后世的一百多斤。 由此可见,这个年代的八百文钱真不少了,可以买到三百斤米,够一家人吃个把月,所以当时屠户才会眼热,看索唤年纪小,谎称钱是自己的。 结果,少年索唤好不容易保住了钱,还是遭到无妄之灾。 或许雷老虎只是想要爱女回来,但手下的人可不会老实,自然趁机收刮。 “古人查案,真是粗暴,这般追凶,受牵连的绝不止一人。” 狄进对此也很无奈,拍了拍少年索唤的手臂,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人家没了钱,还凭白挨了揍,说什么宽慰的话都没用,倒不如快些解决此案,还阳曲一个太平。 接下来,他在城内转了转,走着走着,还是到了王家宅外。 还没来得及观察,狄湘灵就神出鬼没地转了出来,白天出门的她一身男装,英气勃勃,背着手,悠哉悠哉地道:“不知这位郎君此来,所为何事?” 狄进拱手笑道:“为拿贼而来,还望大名鼎鼎的狄十一娘出马,必可手到擒来!” “哼哼!” 狄湘灵得意地笑了笑,转向王家宅院,脸色沉静下来:“王小郎君被放回后,吓得魂不守舍,至今都没有恢复,还时常迁怒下人,以致于身边的仆婢颇有怨言,已经问出话了……” “不奇怪。” 狄进想到后世一位演员大红时被绑架,也是险死还生,十几年后被电影还原情节,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恐惧与绝望,是外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体会的。 王家小郎君被吓得半死完全正常,他目前更关心具体细节:“被绑了几日?” 狄湘灵道:“不知,王小郎君浑浑噩噩,回来后家人问了两回,见他神态癫狂,也不敢提了。” “绑匪相貌的特征?” “不知,他被蒙着脑袋推入屋中,根本没看到贼人的模样。” “绑匪交谈的口音?” “也不知,贼人就没在他面前说上一句话,如何听得出口音?” 这确实令人无奈,狄进倒是没有多大失望,点了点头:“一问三不知,怪不得活着回来了。” 狄湘灵却给出了一条关键消息:“他被关押的时候,听到了一种声音,似是把玩骰子发出的。” 狄进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确定?” “有下人赌钱,骰子发出声响,王小郎君陡然发狂,大喊大叫,从那之后,王家就被禁绝各种赌戏了……” 狄湘灵举出实例,又无奈地道:“王家主事后来还想通过赌坊寻找贼子,可城内就有八家赌坊,嗜赌之人那么多,怎么找?只能放弃!” “照这么说,雷老虎的手下在城中大肆搜捕,倒是歪打正着,助了我们一臂之力……” 狄进眼神锐利起来:“走!我们也去城中赌坊,寻找这么一位赌徒,近几年每隔一段时日都大手大脚豪赌挥霍,尤其是四五个月前发了笔横财,但这几日却突然不见了踪影,哪家赌坊都不去了的……” 第十章 抓到你了! 雷小娘子被绑架,第八日。 午时。 …… “汴京的蜜饯果子!汴京徐氏的蜜饯果子呦!” 嗓门清亮的伙计吆喝,吸引了行人的注意,一问价格,大多数摇着头离开,也有人开始排队。 后世都说南甜北咸,但此时的口味恰恰相反,北方大汉喜欢吃甜食,南方人则倾向于咸香,“北人嗜甘,鱼蟹加糖蜜,盖便于北俗也”。 狄进也在排队的行列中,等到了他,取出钱囊里的铜钱,对着店家道:“来一份超大袋的。” “超大袋?” 伙计挠了挠脑袋,还是店家机灵,拿小铲子将四五个蜜饯往大袋里一添,娴熟地递了过来:“二十五文,承客惠顾!” “确实够贵的……”狄进心里嘀咕了一句,接过回到街边。 狄湘灵已经买来了胡饼,交换之后,立刻丢了两枚蜜饯果子在嘴里,眼睛眯起:“唔!好甜!汴京的果子就是不一样……我刚刚想了想,这贼人是不是和‘白胜’相像啊?” 狄进笑道:“难得姐姐还记得那故事,确实有几分相似。” 起初选择文抄的小说时,他考虑过要不要将水浒传改头换面,就将里面的不少经典故事挑出来,讲给狄湘灵听,观察反应,其中就有《智取生辰纲》的篇幅。 “吴用团伙之所以暴露,是因为有了横财后,白胜在赌场中挥霍露了富……” 狄湘灵记忆很好,还清楚具体细节,但又提出疑问:“可为何这几日,贼人就一定没在赌场出没呢?” “我不久前在路边见到一位索唤……” 将那少年的遭遇说了一遍,狄进分析道:“雷老虎的手下用极其粗暴的方式追凶,必定打草惊蛇,而这伙贼子作案多起,至今未被发现,也是谨慎之辈,他们已经拿到了赎钱,不能大手大脚地花销就够难受的了,再听到这个消息,做贼心虚之下,很有可能干脆不去赌坊,眼不见心不烦,根据这个特征,我们就能筛选出对应的目标……” 狄湘灵恍然:“原来是这么回事!” 说着,一家赌坊已经遥遥在望。 按照宋律,聚众赌博是犯法的,但很可惜,宋人嗜赌,参与赌博的名人实在太多了,比如宋仁宗跟宫女赌钱,输了耍赖不给,遭到嘲笑,比如李清照视赌博为闺房之雅戏,赌起来废寝忘食…… 天子带头,臣子效仿,民间百姓中大事小事都可以用来赌博,法律自然名存实亡,赌坊也公然开办,背后都有江湖中人的参与。 狄湘灵直接唤出一個伙计,将特征复述了一遍,询问起来:“可有这样的人?” “十一娘子安好!”对方先是小心翼翼地问候了,然后想了想道:“这像是说的老石头,他每隔一段时日都会发笔横财,听过是干了摸金校尉的勾当,五个月前就发了一笔,连输了三个晚上,这几日没见着人……” “还有么?” 伙计又说了三四个,狄进默默记下,发现人数比他预料的要多,想来嗜赌成性之人,最是擅于从各种途径中获取钱财,因此赌场见怪不怪,幸好加上这几日没出现的条件,否则根本无法筛选。 狄湘灵则挥了挥手,让伙计进去,然后马不停蹄:“走!去下一家!” 到了第二家,之前记下的两名赌徒出现在了这里,从名单上删去,又加入了几个新的目标。 这般增增减减,一座座赌坊走过来,直到太阳西下,狄进和狄湘灵已然将城中具备一定规模的八家赌坊都滤了一遍。 最可疑的目标,只剩下两人。 老石头,四十多岁,居无定所,疑似做盗墓的勾当。 陈小七,三十岁不到,家住城南,擅相扑之术。 狄进基本锁定后者。 陈小七,擅相扑之术,曾在各家宅上表演扑戏,博取赏钱,三年前与仆婢勾结,偷盗财物,坏了声名,后来便流连于赌坊之间,整日厮混。 每过一段时间,陈小七都会骤得一笔横财,在坊内大赌数日,还流连青楼,据他所言,钱财的来源是因为教出了一个徒儿,以扑戏得了贵人赏识,那徒儿感恩,时不时地接济他。 这几日间,陈小七在各家赌坊都无踪迹,以前三日不赌,他可是浑身难受…… “过往经历,拥有接触大户,探听绑架目标的机会。” “生性嗜赌,钱财来历,符合并案侦查的线索。” “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更敢对雷家下手。” “三件都符合特征,就有了重大嫌疑!” 狄进望向城南方向:“就是他了!” 这个目标,把握只在五六成,很可能是疑邻盗斧,真就是巧合。 但案子线索寥寥,查到这个地步,如果错了,也可以直接放弃了。 “走!” 两人健步如飞,在太阳落山之前,成功抵达城南的街区。 接下来有可能发生交战,狄进十分慎重:“这人不比寻常街头闲汉,得小心些,还要防备家人兄弟会扑术……” 相扑在中国历史悠远,宋人极爱相扑,恰好也与赌博相关联,所以无论是汴京的瓦市勾栏,还是各大城镇的街头小巷,都有表演与较量,以致于许多相扑手是家传的武艺,世代精进。 陈小七年纪不大,能成为一名颇具名气的相扑手,至少曾经是,确实有家学渊源的可能。 狄湘灵笑了笑,变戏法地取出一物,递了过来:“拿着。” 狄进探手接过,发现是一根长鞭:“为何用鞭?” “以你如今的武艺,用鞭更容易收力。” 狄湘灵抬了抬袖子,露出了缠在手腕上的一截鞭头:“我这两年在外,改用软鞭,更为灵活,见血也少,正是要收心养性,不再一味斗狠,下手总是不留活口……” 狄进默默抹了把冷汗。 这话说的,颇有一种女魔头金盆洗手之感…… “跟上!” 正说着,狄湘灵已然手臂一抖,袖中软鞭如灵蛇探头,瞄准墙外的大树干,带动着身体嗖的飞了上去。 狄进则运转内气,脚下在树干上轻点,借力两下,才到了树梢上,目光朝着前方望去,将一座院落尽收眼底。 那里是陈小七的家,此时后厨并无炊烟,院中也无妇人和孩子,倒是屋子里燃着烛火,将几道身影印在上面,赌博时发出的吆喝声,间或有欢呼与喝骂,隐约传了出来。 “三个人!” 狄湘灵目光迅速扫过,就知道没有埋伏,凶险也微乎其微,有意考校:“六哥儿,你来拿下他们?” 狄进本来觉得,这关系到绑架案,应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但想到从小打下的基础,外加这些日子的练武,几个市井之徒确实是初战的对象,压低声音道:“姐姐压阵,稍有不对,就出手!” 话音落下,他朝着院子落去。 整个人身轻如燕,在墙头一点,借力之后飘落在地,近乎无声,然后低着身子,往屋子摸去。 狄湘灵在高处看得清楚,狄进的行进是有讲究的,避开屋内的观察角度,哪怕里面赌到兴头上的人突然朝外面看,也不会发现有人接近。 虽然还有瑕疵,比如走的不是最短最快的路线,更该绕到后窗等等,但这份应变,已经很不错了。 “呼——呼——” 狄进其实很紧张,两世为人,还没干过这种事,但从世道来看,这辈子估计少不了,努力压抑住翻腾的心绪,开始调整呼吸。 这个过程中,他轻轻嗅了嗅鼻子,闻到了酒味,心头不禁一动。 高处的狄湘灵发现,弟弟似乎发现了什么,矮着身子,绕到窗户的另一侧,提起鞭子,猛然扑了进去。 狄进的选择很简单,他将酒味最重的汉子放到后面,第一下出手袭击的,是酒味最淡的方向。 那个赌徒确实没有饮酒,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牌,眼睛晶亮,然后被一鞭抽在后颈,闷头就倒。 对面醉醺醺的汉子反应就更慢了,甚至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一道黑影也在眼前急速放大。 “嘭!”“嘭!” 电光石火之间,狄进就击晕两人。 然而目睹这一幕,坐在最里面的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以不符合身体的灵巧,猛地跃了起来,朝着门口扑了过去。 “六尺高大,身材宽胖,下巴有痣,和赌坊描述的陈小七一样!” 真正动手,狄进反倒冷静了,确定身份的同时,一鞭抽出。 这一击刚刚挥出,他就有种奇妙的感觉,好似已经提前预知,对方旧力已去,新力未生时的那个关键节点,手腕稍稍一转,调整角度落下。 “嗷!!” 一声惨叫,陈小七被鞭风扫中,狠狠扑倒在地。 正常情况下,对方的力道明显有所保留,不是冲着杀人来的,仗着相扑手独特的卸力技巧,他不可能丧失反抗能力,但此时就是浑身发软,好似全身骨骼都被打散,完全爬不起来。 而接下来,陈小七感到对方已经跪压在自己的背上,耳畔则传来一道令他魂飞魄散的声音:“雷员外托我给你带句话……” 第十一章 三千贯酬谢,稳了! 雷小娘子被绑架,第八日。 夜。 …… “唔!唔唔!唔唔!!” “带回去吧,员外说了,不能让他死得痛快,非得折磨个七天七夜,受尽人间酷刑不可!” 一句简单的试探,从陈小七的反应中,狄进就知道找对了人。 正常的无辜者,在家中莫名被袭击,茫然、疑惑、无措的情绪肯定占据一部分。 但陈小七只有恐惧。 尤其是听到雷员外要找他后,更是浑身颤抖,完全是一种事情败露的浓浓惊惧感。 所以狄进对着走进来的狄湘灵,故意这么说着。 听到要受尽折磨,陈小七宽胖的身子立刻软下,死鱼般安静了一会,如梦初醒,又开始蹦跶起来。 然后一道软鞭就缠在脖子上,不见如何用劲,只是轻轻一抖,他浑身的力道再度被打散了,狄湘灵阴冷的声音传了过来:“有何遗言?” “别杀……别杀俺!”干涩沙哑的声音响起,陈小七自己都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泪水就涌了出来,反复念叨着:“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狄进淡淡地道:“想要活命,也不是不可能,你运气不错,是你们的团伙中第一个被抓住的,还有立功的机会……” 狄湘灵呵斥道:“绑架雷小娘子的贼人共有几人?现在何处?快说!” 陈小七张了张嘴,陷入迟疑。 狄进啧啧称奇:“不说?那也无妨!他们已经拿到了赎钱,雷员外给了很多啊,足够尽情享乐很久,就不知你每年祭日时,你用命保住的同伙,还会不会来为你上柱香,祭拜祭拜?” 陈小七的脸扭曲了起来。 自己栽了,被雷老虎的手下发现,受尽敌人的严刑拷打,咬紧牙关就是不交代,保住了兄弟,他们却能拿着赎钱花天酒地…… 不甘心!不甘心啊! 姐弟俩配合默契,发现此人稍有松动,狄湘灵立刻收紧软鞭。 “唔!唔唔!!” 陈小七的眼睛开始充血,眼珠子好似要凸出来,偏偏四肢无力,进行不了一点反抗。 对付这种市井之徒,毋须施加酷刑,当狄湘灵松开时,他本就剩不下多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嘶声道:“四人!俺们一共有四人!” “这么少?” 狄进先是有些诧异,然后微微点头:“恰恰是人少,才能一次次地勒索成功,否则人多口杂,早就泄密了……” “截生辰纲的,就是人太多坏了事!”狄湘灵以故事结合现实,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狄进接着问道:“说吧,主谋是谁?” 陈小七道:“俺不知他真名叫什么,只知他自称铁罗汉,人质每每就被绑入寺院中,就在……城北龙泉寺里……” 狄湘灵恍然:“怪不得以雷老虎的势力,散出去那么多人手,搅得内外不可开交,都没有找到女儿的半点踪迹,原来在寺庙!” 这确实出人意料,毕竟常人怎会想到,佛门里慈悲为怀的僧人,居然和绑匪扯上联系…… 但实际上佛门向来擅长做生意,比如汴京的大相国寺,就是著名的商业区。 而但凡与商业扯上关系的,都不会纯粹。 锁定了地点龙泉寺,狄进继续发问:“剩下的几个同伙呢?” 陈小七开始竹筒倒豆子。 绑匪团伙里面,铁罗汉负责坐镇指挥,制定计划,再提供绑架人质后的地点,即龙泉寺厢房,僧人不知是遭到收买,还是被蒙骗,反正不会接近那里。 陈小七负责搜集大户的具体动向,他以前在这些人家表演扑戏,常常与下人仆婢厮混,才能里应外合偷盗财物,即便被发现后,依旧保持着联络,探听些家长里短。 还有两人,一個叫萱娘,擅长易容之术,就是她专门负责接近目标,实施绑架。 一个叫跛脚李,跛了一条腿,却练有高明的轻身功夫,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运人。 除了铁罗汉身份未知外,陈小七、萱娘和跛脚李都是并州本地人,有着自己的生活圈子,也都与江湖中人往来密切,先后被拉了进来。 到了这个地步,狄湘灵已经长松一口气,如释重负。 破了! 一个失踪许久的小娘子,一起连续绑架富户子女的案子,居然真的破了! 就在短短两天之间! 狄进反倒皱起眉头,继续问道:“按照这样的分工,你们绑架了多少户?” 陈小七低声数了一遍:“乔家小郎、卫家小娘子、孙家小郎、刘家小郎、王家小郎……雷家是第六户!” 狄进道:“也就是说,伱们绑了王家小郎君后,时隔半年,钱用完了,盯上了雷家娘子?” 陈小七哆嗦了一下,泪水又流了出来:“俺们三个都劝了,雷老虎……雷员外是能人,不是那些商贩子可比的,但罗汉哥哥就是不听,非要绑非要绑,现在全完了吧!” 狄进等他哭完,才问道:“此次的赎钱,是不是特别高?你们具体是怎么分的?” 陈小七哇的一下,梅开三度:“没有啊!以前都是拿到就均分了,罗汉哥哥从不多要,大伙儿最服他,但这次的赎钱根本没分,罗汉哥哥只让等在家中,雷老虎的手下正在大肆搜捕,千万不要出门……绑谁家的不好,偏偏惹上你们,呜哇……” 狄进不耐烦等了,打断哭声,询问细节:“你去莲花棚踩了几次点?” 陈小七抽泣着道:“俺只去了两回,都没看出什么来,那边就动手了……” 狄湘灵听到这里,已经笃定:“看来雷老虎手下是出了叛徒,这明显就是内应所为。” “内应么……” 狄进喃喃低语,突然喝问:“雷小娘子的尸体埋在何处?” 陈小七怔了怔:“尸体……不!没有尸体啊!她又没死!” 狄进冷冷地道:“事到如今,你就算狡辩也没用,还是让雷员外找到爱女,入土为安,好好安葬!” 陈小七大为惊恐:“没死!真的没死!俺们从来不杀人的,罗汉哥哥说过,只有把那些富家的小郎君和小娘子放回去,才不会被报官,俺们只是求财,何必害命?” 再度询问了几遍,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外,发现陈小七已经回答不出更多,狄进挥手,一记掌刀,将他打晕过去。 狄湘灵看了出来:“六哥儿,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疑惑?” “不错!” 狄进点了点头:“这样的绑架团伙或许有几分能耐,但正如陈小七所言,他们以前没有被抓到,是建立在将人质放回去的前提下,那些富户不愿声张,可这次雷小娘子未归,雷老虎震怒,身为地头蛇,他麾下的江湖人都不在少数,找了七八天,却对这四名绑匪一点线索都没有……姐,你怎么看?” 狄湘灵琢磨着:“雷老虎丢了爱女,关心则乱,麾下又有叛徒,故意误导?” “确实可以这么解释,但我总觉得,此事不太对劲,背后似乎另有蹊跷……” 狄进也有些估摸不准,心想莫不是自己多疑,草木皆兵? 可如果真有内情,三千贯酬谢就有了变数…… 正在这时,狄湘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身形一晃,倏然来到院中。 狄进神色一紧,侧耳倾听,发现院外似乎有人经过。 所幸那两个人根本没有入院查看的意思,只是麻木地走过,毫不掩饰脚步,还有浓浓的埋怨声飘了进来:“那县尉整夜整夜折腾咱们,何时是个头啊?哈欠……” 狄湘灵不屑地摇了摇头,狄进的眼睛则亮了起来:“这下三千贯钱,稳了!” …… 雷家豪宅。 黑瓦屋顶、朱红柱子、砖砌台基,如果再配上高耸的大门楼,就是标准的前唐风格,并且是世族权贵的府邸。 商贾之家,这般煊赫,并州仅此一户。 而这一夜,烛火通明的中堂内,方面大耳,相貌堂堂的雷彪大马金刀地坐着,眉头紧锁,看着面前一众亲信。 他麾下蓄养着数百仆从,其中最为干练的,冠以雷姓,分别从雷大到雷九,以最顶尖的待遇供养,个个勇武精壮,气血阳刚,即便是面对最凶悍的党项勇士,也丝毫不落下风。 可这群平日里最得意的干将,此时却被雷老虎劈头盖脸的怒骂:“八天了!整整八天了!一个人都找不到,把阳曲翻过来,把整个并州翻过来,我就不信能没了影!” 一众汉子面孔涨红,眉宇间泛着羞愧之色,咬着牙道:“是!” 正在这时,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莫老走了进来,到了面前低声道:“绑架小娘子的一名贼子被抓住了!” 雷彪猛然起身:“谁?” 莫老言简意赅:“被抓住的是陈小七,一名相扑子,擒获他的是狄六郎和狄十一娘,乃前唐名门狄家子弟,狄家现已衰败,但狄十一娘在并州颇有人望,老夫曾于她有些情面,此番请她出手,没想到仅仅两日,真的寻到了人……” “我听过狄十一娘的名号,这女子了不得啊!”雷彪缓缓地道:“你去告诉她,现在是我雷家欠她一个人情了,赶紧把陈小七交出来,我审问之后,亲自去救人!” 莫老叹了口气:“恐怕不行,潘县尉带着衙役巡夜,正好撞见,狄家姐弟也没有避让,现在这县尉也跟着一同过来了!” 第十二章 解救雷娘子 雷小娘子被绑架,第八日。 深夜。 …… “不愧是我!” 潘承炬抚着漂亮的胡须,步履昂扬,行走在夜禁空旷的街道上,一点都不觉得冬日的晚风寒冷。 惟日孜孜,无敢逸豫,他这些日子起来一刻都没有停歇,全力扑在查案上,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让他擒……让他找到了持质挟财的贼子。 虽然不是亲手所擒,但此案终究要破了! 这段时日的风风雨雨,尤其是那些到处扰民,衙门还默许的雷老虎手下,但凡再有妄动,他定然缉拿,严惩不贷! 别说潘承炬了,被两个衙役架在当中的陈小七,都挺乐呵的。 他原本都已经绝望,知道就算交代出了同伙,那雷老虎爱女心切,也不见得放过自己。 没想到眼睛一闭一睁,看到衙役和县尉了,那真是比看到爹娘和姐夫都要亲。 按照大宋律法,充军成了贼配军,也比被雷老虎活生生折磨死来得强啊! 狄进眼角余光打量着这对官与贼,觉得挺有意思,当然他更期待,雷老虎的反应是什么。 答案很快揭晓。 刚刚到达雷家宅院,远远就见一行人已经浩浩荡荡地迎了出来,除了一眼可见的精壮仆从外,为首的汉子阔步前行,那气势真如下山猛虎,不可阻挡。 借着月色,狄进的注意力落在这位当地巨富身上。 他发现,雷彪审视的目光顺序颇有意思。 首先望向的,是姐姐和自己。 然后扫了一遍县尉潘承炬和一众无精打采的衙役。 最后才投向那个绑架了他的宝贝女儿,至今令其生死不知的可恨绑匪,看了一眼就掠过。 “看来不是我多疑,绑架案真有问题……” 狄进有了数,肩膀轻轻靠了靠姐姐。 狄湘灵心领神会,默不作声。 潘承炬原来不屑于抢夺别人的功劳,但既然抓到陈小七的两人不发声,或许是慑于雷老虎的阵仗,他可是毫不畏惧,上前一步,开口道:“雷行首……” 以行会行首作为称谓,显然是官方身份的正式交流了,不料他刚刚开了个头,雷彪就直接打断,发问道:“我女儿可还活着?” 潘承炬一怔,原本的话说不下去,只能道:“据贼犯交代,令嫒暂无性命之忧……” 雷彪再度打断:“那好!雷某已备好人手,速速救人!” 潘承炬沉声道:“这便不劳雷行首,缉贼捕盗乃衙门之责……” 雷彪铜铃般的眼睛一瞪,声调昂起,出手一指:“潘县尉尽忠职守,雷某佩服,然这群衙役疲惫困顿,不堪所用,让他们去救我女儿?若是我女儿有個好歹,岂非功亏一篑?” 潘承炬一滞,侧头看向左右。 这些衙役个个垂着脑袋,没有一人敢与他对视,更别提出面反驳了,似乎还挺认可雷老虎所言。 他们确实不乐意担这风险。 潘承炬是官,三年一任,任期不满或许就会被调走,但衙役可都是当地人,如果真的救人不成,反倒害了雷小娘子的命,那得连夜收拾行囊,举家逃出并州了…… 眼见衙门竟被区区商贾压得没了脾气,潘承炬既是愤怒,又感无奈,而雷彪已经越过他,看向陈小七:“我女儿现在何处?” 陈小七拼命往后缩,希望左右两边的衙役挡住自己,却发现衙役缩得比他都快,只能颤声道:“在城北……龙泉寺里……” “护院备马!” 雷彪再不多言,大手一挥,伴随着唏律律的声音,很快十数匹良驹就从马厩牵出。 接下来,就是雷彪率先上马,一众健仆随之跟上,呼啸离去的场面了。 但偏偏这个时候,狄进上前一步:“陈小七为我所擒,口供则是家姐问出,如今救人如救火,来不及慢慢详述,不如一同去龙泉寺,雷员外以为如何?” 雷彪打量了一下狄湘灵,发现她并不开口,一副以弟弟马首是瞻的表情,目光微动:“再牵两匹马来!” 狄进道:“三匹!潘县尉夙夜查案,劳苦功高,理应同去,众衙役可随后赶到,围住龙泉寺,盘问僧人,搜查贼人同伙……” “我朝律法,容不得私刑泄愤,雷行首故意撇下本官,莫不是有此恶念?”潘承炬有了声援,被压下的那口气立刻提了起来,赶忙附和。 他实在没想到县衙里没人支持自己,反倒是这两位擒贼之人仗义执言,按理来说他们更该巴结雷老虎,心头不禁颇为感动,又有些后悔:“刚刚想着案子,倒是怠慢了这两位,我之过也!” 而雷彪看着狄进和潘承炬,还有那默不作声的狄湘灵,终究颔首道:“好!那便同去!” …… 阳曲县北。 龙泉寺。 后世山西太原有太山龙泉寺,但那建筑是明清时期所建,宋朝的这座规模显然要小上许多,寺内只有三四十名僧人,香火寻常。 为了避免马蹄声让贼人警觉,众人在两里开外就下了马,疾步前行。 期间莫老来到狄湘灵面前,抱拳行礼:“此番幸得十一娘子相助,老夫感激不尽!” 狄湘灵点了点头:“莫老言重了。” 事实就是她确实完成了对方所托,心安理得地接受感谢。 狄进心中也很轻松。 要知道江湖子、游侠儿对于人情是极为重视的,有恩必偿,甚至付出生命,也心甘情愿,现在姐姐还了对方昔日相助的情分,这就已经是大收获。 当然,对方说好的酬谢,他同样不客气。 别管背后是不是有什么蹊跷,绑匪拿下,人质救出,那么该拿的钱,自然一文也不能少! 所以莫老与狄湘灵交谈之际,狄进也来到雷彪身边:“贼人的头目自称铁罗汉,实施了六起绑架,不是易于之辈,又熟悉地形,我姐弟二人从小习练武艺,雷员外可要我们相助一二?” “两位义助,雷某心领,只不过……”雷彪皱了皱眉,语气里有些迟疑。 可还未等他委婉的回绝,狄进就主动让步:“雷员外的护院想来配合默契,贸然加入外人,反倒是拖累,那我们就守在寺外,断去贼人退路,务必将铁罗汉擒拿归案,如何?” “狄郎君考虑周到……雷大!你带一众弟兄,去寺庙后方,断去贼人的退路!” 雷彪稍作考虑,居然就此改变了布置:“雷某刚刚想到,那贼子恐怕早早提防着我的手下,未免打草惊蛇,可否一事不烦二主,请狄郎君和十一娘子先入寺中一探?” 如此一来,反倒是狄家姐弟正面出击,雷家护院变成殿后的了,雷彪本以为此话一出,对方至少要迟疑一下,不料狄进立刻点了点头:“好!” 面对这样的侠肝义胆,雷彪心头无奈,只能道:“雷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相比起擒拿贼子,还请保护好小女,婷婷是我夫妇俩的命根子,千万拜托了!” 狄进又是毫不迟疑:“此乃人之常情,雷员外放心,我们会优先保护雷小娘子,铁罗汉若是逃跑,就由员外的护院围堵吧!” 雷彪暗松一口气:“如此甚好……” 潘承炬全程聆听,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总不能要求狄进,放着雷小娘子生命不顾,先去擒拿贼人,换成自己,也是要以救人为主的。 只是这般要求,又多了一层束缚,他心里对雷老虎的恶感也增了一分…… 别人有恩于你,你就是这般得寸进尺的吗? “我们去了!” 救人如救火,刚刚抵达寺外,狄进手持长鞭,狄湘灵飘然跟随,姐弟俩翻了院墙,直接进入寺中。 然而外面焦急等待的雷彪和潘承炬不知,刚刚深入,确定后面听不到了,狄进就以极低的声音道:“姐,我刚才进行了试探,雷老虎对于陈小七兴趣不大,却很担心铁罗汉被当场抓捕,这个绑匪头目很可能就是雷老虎的人,他之所以一直找不到女儿,不是因为手下有内应,他自己就是那个‘内应’!” “啊?!”狄湘灵傻了:“那岂不是说,富家子女接连遭到绑架,是雷老虎指使的?他还绑了自己的女儿?为什么啊?” “不知道!于目前而言,也不重要!” 狄进思路清晰:“我之所以带上潘县尉,就是察觉事情不太对劲,防止对方恼羞成怒,狗急跳墙,现在有了衙门参与,除非雷老虎要造反,否则他气焰再嚣张,也是不敢杀官的。” 狄湘灵觉得弯弯绕绕真多,感慨道:“我们明明是来救人的,却还要防备这些,雷老虎的酬谢,果然不好拿!” 狄进笑道:“这一切还都是猜测,没有实证,那既然雷老虎有了要求,就按他说的,优先救雷小娘子,铁罗汉交给雷家护院……” “好!” 狄湘灵依旧不明白,雷老虎吃饱了撑着为何要绑自己的女儿,还闹得这么大,但选择相信弟弟,飞速朝着后面的厢房接近。 陈小七已经交代出了具体位置,再加上龙泉寺并不大,他们很快抵达地点。 这次换成狄湘灵在前,狄进跟在后面,就见姐姐侧耳倾听,片刻后指了指左边的厢房,竖起两根手指。 里面有两道呼吸声。 待得狄进就位,她按在门上的手掌劲力一吐,直接震断里面的门栓,闪身进去。 里面的人远比陈小七要警觉,睡觉时身侧都放着短杵,第一时间抓起武器迎击。 “嘭!” 但仅仅是接了一招,对方就浑身剧颤,感到一股恐怖的巨力涌来,难以想象一条软鞭灌满了劲力后,能挥出这般力道。 他心头大骇,毫不迟疑地就地一个驴打滚,扑到窗边一跃而出,只在月色下印出一颗锃光瓦亮的脑袋。 换成以往,狄湘灵肯定追了出去,但狄进刚刚的关照,让她硬生生停住脚步,以解救人质为先。 实际上,狄进已经先一步,来到了另一侧的茅草地上。 “唔嘛~唔嘛~~” 就见一位女子背靠在草堆上,睡得正香,似乎被惊扰到了,还啧了啧嘴,呓语了几声。 对方就这般睡着,衣衫整洁,脸色红润,直到狄进在耳边拍了拍手掌,才被吵醒,朦胧的睡眼睁开。 四目相对。 狄进微笑。 长得挺像李嘉欣…… 长得挺像三千贯~ 真好! 第十三章 不愧为狄梁公之后 龙泉寺外,潘承炬屹立在寒风中等待,搓了搓手,跺了跺脚,终于感到有些冷了。 只是当那群衙役们骑着驴马,慢腾腾地出现在面前时,他狂涌而出的怒气又把寒气驱散:“你们怎的到现在才来?” 衙役们支支吾吾,他们也习惯了这位暴躁的县尉,反正就应付着对方,阳奉阴违便是。 当然,有鉴于这段时日的辛苦,好不容易真的要破案了,总得捞点好处。 于是乎,潘承炬发现,这群衙役没赶来多久,一辆辆马车也掀起尘土,朝着城外的这座龙泉寺汇聚过来。 “贼人在哪里?”“我家小郎受的苦,今夜定要为他讨回来!” 之前的受害者来了。 正如陈小七交代的,这两三年,共有六家大户被绑。 除了如今的雷家小娘子外,还有乔家小郎、卫家小娘子、孙家小郎、刘家小郎和王家小郎。 而这些衙役很聪明,在确定了陈小七就是绑架犯无疑,马上分配好人手,去各家通风报信,获得赏钱。 结果除了卫家没有来人外,其他四户都深夜而动。 潘承炬大怒。 捉贼的胆子没有,给大户通风报信的胆子却很大是吧? 可恨! “潘县尉,你要为我们做主啊!” 只是当这些人上前,尤其是两位老者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就要朝地上拜倒时,潘承炬也不得不上前扶住:“乔老,王老,快快请起!” 接下来就是哭诉。 这些大户人家原本是不想声张的,但既然贼人已经被衙门捉拿归案,案情一经公布,肯定瞒不住了,与其那个时候被背地里嘲笑,还不如现在亲眼见证贼人的绳之以法,至少还能狠狠出一口恶气。 当时的赎钱可都是交了一大笔,哪怕最后儿郎回来了,对于生意也造成巨大的影响,想想都心痛,岂能不痛恨绑匪? 然而就在他们一个个要县衙严惩不贷,最好施以极刑之际,冷喝声突然传来:“住口!” 雷彪大踏步地走了过来,冷冷地道:“雷某的女儿还在里面,谁给你们的胆子在此地喧哗?” 他一出面,刚刚还跟潘承炬囔囔的几家人,瞬间鸦雀无声。 地方大户,还真不怕区区一個县尉,却畏惧雷老虎这种心狠手辣之辈,生怕对方没了女儿,接下来迁怒自家,赶忙安静下去。 潘承炬刚要开口,突然指向寺庙的方向:“快看!人出来了!” 随着寺院大门开了一边,狄进当先走出,狄湘灵则带着雷婷婷,一起走了出来。 众人立刻迎了上去。 “失踪八日,贼子竟还让她活着么?” “不仅活着,还没受折磨……” 看到雷小娘子衣衫整洁,毫无污垢,身上甚至没有披一件薄衫,几家人胸口一闷。 不可否认,他们在听闻雷老虎也丢了女儿后,生出过幸灾乐祸的心思,最阴暗的甚至期待雷小娘子有个三长两短,至不济放回来时,也几近疯癫,惨不忍睹…… 结果却与想象中截然相反。 难道雷老虎凶悍至此,连那绑架的贼子都不敢造次? 事情的发展,似乎还真是如此。 雷婷婷来到雷彪面前,甚至没有抱着父亲痛哭,反倒俏生生地道:“爹爹!那贼子在女儿面前吹嘘过,他绑了许多家的儿女,女儿毫不惧他,但也不能让此人再度为恶,祸害同乡,定要将之擒下!” 潘承炬虽然不喜雷老虎,听了此言,都对这小娘子刮目相看,雷彪更是开怀大笑:“好!好!擒下!一定擒下!” 看着这父女俩,其他大户愈发安静,甚至生出一种畏惧感,当真是虎父无犬子,连女儿都这般了得,自己还怎么跟他家斗…… 要不要散出去些消息? 隐蔽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几名年岁大的又摇了摇头。 真要把雷家小娘子搞臭了,那他们被绑架的孩子,也会随之受到唾弃。 既然有了相同的经历,反倒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借着此番风波,回去也让他们的孩子支棱起来,总不能输给一个小娘子! 眼见雷小娘子成功获救,而众人的视线却聚集在雷家父女身上,潘承炬皱了皱眉头,来到狄进和狄湘灵面前,拱手一礼:“此前匆忙,还未请教,两位义士尊姓大名?” 狄进作揖:“学生狄进,表字仕林,见过潘县尉。” 狄湘灵行万福礼:“民女狄氏,行次十一,见过潘县尉。” 潘承炬有心报答之前的仗义执言,故意大声道:“此案贼子是由你们擒获,雷小娘子也是由你们救出,功劳最大,如何寻得贼人,可当众道出,既警醒州县,亦可事后予以嘉赏!” 擒拿绑匪,救出人质,也是一段佳话,狄进有一颗上进之心,自然不会拒绝,开始娓娓道来。 他将并案侦查的思路详细地介绍了一遍,隐去了具体搜查线索的王家,再不偏不倚地讲述了雷老虎麾下护院在城中的搜查,最终给出了寻找陈小七的方法。 众人聆听后,不禁恍然:“竟是如此……” 听起来似乎挺简单啊? 至少几家大户跟来的年轻人就有些懊恼。 早知道那贼人嗜赌,每次得了赎钱又大肆花销,只要盯着赌坊就好了嘛,我上我也行! 倒是雷彪的神色郑重起来。 能从繁杂的局势中,捕捉到这最有用的线索,然后迅速锁定贼子,可真了不得! 莫不是家学渊源…… 他心头动了动,故意道:“狄郎君可是出自太原狄氏,前唐狄公之后?” 狄进谦虚地道:“狄梁公正是先祖。” 众人顿时恍然:“难怪有此刑断之能,原来是名门隐才!” 面对称赞,狄进不亢不卑:“在下才识学浅,少历风霜,不敢贪名门盛誉,唯脚踏实地,勤勉上进……” 一时间,众人好感大升。 可惜的是,没等狄进刷够声望,伴随着匆匆的脚步声,雷大飞奔出来,到了雷彪面前禀告:“铁罗汉负伤落水,不见了踪迹……” 狄进和狄湘灵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如果说之前还都是猜测,没有证据,现在雷家那么多精明强干的护院,都堵不住一个铁罗汉,就基本可以实锤了。 但大伙儿都露出吃惊的神色:“跑了?” “怎能让贼首跑了?” 潘承炬之前就有所担心,此刻更是大急,对着衙役道:“速速回城,将另外两名贼子,跛脚李和萱娘捉拿归案!万万不能再纵走贼人!” 雷彪似是脸面无光,也没了之前的底气,冷冷地道:“你们配合县尉,将贼子擒拿,如果这次再有疏漏,就别回来见我了!” “走!” 潘承炬本来不想使唤雷家护院,但眼见衙役那一个个疲惫的模样,还是翻身上马,率众朝着城中赶去。 而在场的其他大户也失去了交谈的兴致,不过主要还是庆幸的。 铁罗汉负伤逃亡,接下来必然受到官府通缉,想必再也不敢回来了,其三名手下看架势也完了,无论如何,笼罩在并州头顶的一片乌云,终于散去。 此间事了,寒风中是不想待了,哪怕痛恨雷老虎的霸道,各家也不得不见礼辞行,雷彪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头,直到最后的狄进和狄湘灵到了面前,才露出笑脸:“雷某是个粗人,好听话不知该怎么说,大恩不言谢,来日定登门拜访!” “也是吉人自有天相……就此别过!” 狄进简单客套两句,转身离去,倒也不急着提酬谢的事情,反正这件事已经有县尉、士绅等多方认证,除非雷老虎以后再也不要信誉,否则是不可能毁诺的。 目送两人在月色下逐渐拉长的背影,雷婷婷来到身后,轻声道:“人找到了吗?” “没有。”雷彪摇了摇头,“不过经此一来,她应该已经察觉到了我们在找她,躲藏了起来,只要手中之物没能送出,事情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雷婷婷嫌恶地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有些沮丧:“那还是没成功啊,还害了罗汉叔……” “爹爹会安排,罗汉先出去避一避风头也好,伱别难过,这次不算全无收获!” 雷彪宠溺地看着女儿,本该紧锁的眉头稍稍散开,呵呵一笑:“备好谢礼,我们登门拜访你的‘救命恩人’,若非此事,我还不知并州竟有这等才干,确实不愧为狄梁公之后!” 第十四章 书院录取通知书 “唔……” 狄进睁眼起床,伸了个懒腰,露出轻松之色。 之前他的心中是有一个时钟的,计算着雷小娘子被绑走了几日,甚至哪一日的哪个时辰。 既然要破案,就得尽心竭力。 现在压力尽去,顿时感到一阵放松。 当然,若说完全结束,肯定也没有。 毕竟雷老虎让自己人绑自己女儿,上演了一番折腾全城的闹剧,目的到底是什么,他还不明白。 但前面几场绑架案基本是实锤了,此人拥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尤其是那五家行会的会首,恐怕也与这类见不得人的勾当有关。 狄进其实不愿意刨根问底,将每個人的秘密都扒得干干净净,但既然参与其中,若说完全不关心,就是掩耳盗铃了,毕竟雷老虎的计划受了阻碍,接下来还要掏钱,肯定也不甘心…… “嗖!” 一边想着一边刷牙,一阵轻风拂过,狄湘灵出现,嘴上也叼着牙刷子,跟他一起并排咕噜噜。 待得两人坐到饭桌前,姐姐迫不及待地开始分享:“跛脚李和萱娘都抓到了,那萱娘擅长易容之术,也被直接拿了!” 狄进道:“易容需要很长的准备时间吧……是不是猝不及防之下,根本没有发挥的机会?” “正是如此,她是从被窝里被抓起来的,连妆容都没化,陈小七还囔囔着完全认不出来哩!” 狄湘灵语气里带着痛快:“她这般人,与陈小七和跛脚李还不同,以前定是人伢子,就该是这般下场!” 狄进点了点头。 “咕嘟咕嘟!”狄湘灵喝了一碗粥,又去盛下一碗,然后问道:“我昨晚有好多疑问,憋到现在难受得紧,那陈小七对雷老虎的惧怕,不像是假的啊,怎的突然变成雷老虎的手下了……” 狄进解释:“铁罗汉是雷老虎的手下,但陈小七、跛脚李和萱娘,是铁罗汉招募的,所以他们三人其实并不知道此次绑架别有目的,还真以为要动本地的巨富豪强,一旦被拿,岂能不怕?现在落到衙门手中,反倒是一种优待……” 狄湘灵琢磨着:“照这么说,铁罗汉可不是一般的手下啊!” “能约束住三个江湖子,两三年中绑了五票,依旧隐忍克制,是独当一面的人才,但这件事后,这个团伙也是必定会被舍弃了……” 狄进评价之后,又叮嘱道:“雷老虎对于他女儿也是真的疼爱,作戏都不愿让她吃苦,能做出舍弃手下,绑架女儿这样的下下之策,肯定是不一般的大事,接下来城中或许会发生冲突,姐姐小心些!” 狄湘灵对此倒很平淡:“他们不来倒也罢了,惹了我,大不了夜间带上锏,往雷家一趟。” “不至于不至于……” 狄进还是守法良民,这方面有些跟不上姐姐的思路,本来出发点是少惹麻烦,怎的这口气要冲着灭门去了? “别乱想,你好好在家练功!” 狄湘灵笑着安抚了一下弟弟,吃得饱饱,飘然离去了。 狄进摇头苦笑,雷老虎商战朴实,自家姐姐也不是善类,收拾了碗筷,到后院练武,到书房读书,恢复到往日的生活节奏中。 这般过了两日,敲门声起。 狄进开门,就见书童模样的仆从在门前恭敬地站立:“小的拜见六哥儿,这是阿郎的书信,请六哥儿收下。” 书信是大伯狄元昌写的,狄进稍稍看了一遍,就喜上眉梢。 两个重要消息。 其一,他出名了。 至少在阳曲的上流阶层,已经小有名气。 因为那夜聚在龙泉寺外的一众富户,默契地将绑匪描述得多么凶恶厉害,以证明自家的孩子能回来是多么不容易,他这位擒获贼人,营救人质的义士,自是“胆气坚刚,明而能断”的才干之辈。 而那些没有被绑架过的富户,也就此舒了一口气,并且乐于传颂这份事迹。 其二,晋阳书院的入学顺利通过了。 历史上的书院萌芽于唐朝,那个时候官学衰落,受佛学禅林的模式和私学教授的传统,书院开始诞生,但数目很少。 到了宋朝,书院开始如雨后春笋在各地涌现,等到了朱熹的《白鹿洞书院揭示》,更是将书院的管理,统一化、制度化。 到了后来元、明、清三朝,为了更有利于统治,朝廷干脆将书院转为官学,这也导致了书院的教育内容飞速僵化,不可避免地成为科举制度的附庸。 可以这么说,书院最具活力的朝代,就是文治大兴的宋朝,而百花齐放的则是北宋,但那基本是范仲淹兴学之后的事情。 今年是天圣三年,范仲淹三十七岁,还是一个地方上的县令,但也为民请命,负责修堰工程,可以说是为官的积累阶段,距离执教兴学还有一段时间。 狄进享受不到教育进一步普及的待遇,想要地方上最好的教育资源,用最少的时间获取最大的学习回报,就得入顶尖书院。 现在终于如愿以偿。 对此狄元昌并未居功,认为是狄进此次破案缉贼的功劳,外加狄氏本身的名门余威,使得晋阳书院乐意接受他这位学子,甚至于在束脩方面都要求很低。 别的学子一年要三百贯,狄进只需象征性地给个五十贯。 虽然信中没有写的如此直白,但狄元昌透露出来的对比,还是让狄进有些咋舌。 闹了半天,如果他没有去搞一笔酬谢,就算自己能入书院,也交不起学费? 当然,现在有了信件后面附着的荐书,只要去监院郝庆玉那里面试走一个流程,第二日就能进书院听学了。 这样的条件,让狄元昌愈发确定这个侄子前途远大,将来会振兴狄家,信中殷切期盼之余,也希望多多走动。 狄进知道,若不是自己以前生性孤僻,现在依旧是个宅男,整日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些族亲摸不准态度,恐怕早就登门拜访,联络感情了。 不过这样也好,除了姐姐外,他确实不想跟那些同辈的兄弟姐妹往来应酬。 倒不是狄氏门风不好,恰恰相反,由于当年狄仁杰的某个儿子残忍无道,让老百姓推倒了给狄仁杰立的生祠,“贪暴为虐,民苦之,因共毁其父生祠,不复奉”,狄氏此后就一直重视门风家教,绝大多数子弟都安分守己,讽刺的是,这或许也是他们在前朝没有挣下偌大家业的原因。 狄进对此倒是看好的,只不过和那些循规蹈矩的堂兄弟们实在没什么共同语言,就跟他前世过年走亲戚尬聊,何必呢?还不如一个人练武省心! 珍而重之地收下录取通知书,狄进写下一份回信,让书童带给大伯狄元昌,然后回到书房,开始进书院的准备。 “是了,我也得雇一位书童,否则许多事还真的不方便……” 正琢磨着呢,狄湘灵敲了敲书房的门,走了进来,也递过来一物:“这是拜帖!明晚雷老虎要亲自登门,以谢救女之恩,但酬金的方面,有所变化……” 狄进奇道:“耍赖不给钱?” 狄湘灵面露古怪:“恰恰相反,雷老虎已经放出了话,此番能救得爱女平安归家,都是我俩之功,他愿以万贯谢之!” 第十五章 拉拢 马车进入小连子巷,待得车轮停稳,雷彪笑眯眯地走了下来。 这张笑脸有些陌生,乍一看上去,还真有些像《方世玉》里面那个喜庆角色。 可但凡见识过那一夜,这位地方豪强压得县尉毫无脾气,还令一众富户大气也不敢出,就知道这个世界的雷老虎是何等人物。 既然知道对方要来,狄进和狄湘灵这两天也将家中稍稍收拾了一下,尤其是正厅打扫干净,此时正站在门前迎客。 雷彪见了立刻快走几步,抱拳笑道:“哈哈!秀才公,十一娘子,咱们又见面了!两位义助擒贼,让小女化险为夷,脱得大难,如此大恩,雷某记在心里,不敢不报啊!” “此番机缘巧合,能助雷员外寻回爱女,可谓善莫大焉,亦是令嫒吉人天相,绝处逢生……”狄进还礼,更谦逊地道:“在下尚无功名在身,不敢当秀才之称。” 自宋朝前,称谓是很准确的,从宋朝开始,有了“过呼”的习惯,官员往往以超过对方实际身份的官衔相称,如称郡王为大王,称观察使为太尉,相公更是乱叫,那其实是称呼宰相的…… 渐渐的,民间也开始过呼,秀才本是进士才能有的称呼,因为唐朝的秀才科是最难考的一门,但现在见到读书人,就可以称秀才公,而员外更是官名,如今也被用作恭维商贾富人。 当然,这并不是所有人的习惯,尤其是北宋前期,许多自恃身份,家教严格的人,脸皮还没有那么厚。 所以狄进自谦,不愿当秀才公之称,既是身为狄氏子弟的教养,也是与对方拉开距离的小技巧。 不料雷彪回得同样巧妙:“果然是君子至诚,那雷某就托大,称呼一声六郎,六郎唤我一声雷兄如何?要知雷某一商贾尔,亦当不起员外之称呐!哈哈!” 迎着这张爽朗的笑脸,狄进心中增了一分郑重,倒也没有推辞,做出邀请的姿势:“雷兄请进屋说话。” “稍等稍等,雷某还带了女眷。” 随着雷老虎话音落下,后面两辆马车驶了过来,两位纱巾蒙面的女子走了下来。 雷彪语气舒缓地介绍:“这位是家内李氏,这是小女婷婷,两位是见过的,来此亲自向恩人致谢!” 狄湘灵出面接待:“请!” “家中简陋,略备薄酒,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待得进了正堂,狄进、狄湘灵一家,雷彪、李氏和雷婷婷一家,分别入座。 正如狄进所言,此次准备确实够简陋的,换成别的人家,这般地位的客人来家中,还不施尽浑身解数迎接,他们俩只是清扫了一下,那还是展现自身的教养,准备的酒菜就是寻常。 这些点点滴滴的细节,都体现出疏离感。 雷彪却好像一无所觉,笑容真挚,连连致谢,又打开了话题; 而李氏体态端庄,声音温和,更似出身大户,语气温柔的三言两语,让气氛更加融洽; 倒是雷婷婷眼神最是灵动,视线在狄进和狄湘灵脸上转了一圈,落在后者身上,一眨不眨。 等到众人入席一段时间,铺垫完毕,她主动起身,来到狄湘灵面前做出敬酒的姿态,清雅悦耳的声音从面纱下传出:“十一娘子在上,请受小妹一拜!” 说着真就准备拜了下去。 但狄湘灵反应何其之快,后发先至,直接将她扶住:“这是作甚?” 雷婷婷看着她的身手,露出由衷的向往:“小女子此来,还有个不情之请,想拜娘子为师,习得上层武艺,来日面对铁罗汉那样的贼子,也不至于处处依仗父兄之威!” 雷彪帮腔道:“小女自从回到家中,就一直盼着此刻,十一娘子是奇女子,壮迹在身,令人钦佩,若肯稍作点拨,亦是一场幸事啊!” 怪不得刚刚与年仅十五岁的狄进平辈论交,原来是要女儿拜师。 这是拉拢,但手段高明,一旦有了这层紧密的关系,关键时刻当然站在一起,变相成为手下。 所幸狄湘灵这边也有個套路大师,确定了对方要登门,就定下不少应对之法,其中就有这条。 狄湘灵看着雷婷婷,露出欣赏之色:“雷妹妹极有胆魄,血气又旺,确实是练武的上佳之选,你我更有缘分……” 就在雷彪呵呵笑着之际,狄湘灵话锋一转:“不过可惜得很,我近来教不得你,还有一位学徒等在前面呢!” 狄进适时接上:“不瞒诸位,正是我向家姐学习家传绝艺,世事纷扰,实难尽避,我亦要学些防身的本事。” 狄湘灵接着道:“待六哥儿稍有所成,雷小娘子若此念不绝,不妨再来……” 姐弟俩一搭一唱,不同意,也不拒绝,就是一个字——拖! 雷婷婷傻了,愣愣地看向父亲,雷彪目光闪烁了一下,一时间也找不到借口,人家要传授家传绝艺,总不能一起教,只能道:“六郎果真文武全才,前程远大,拜师看来是小女没有福分,但万贯酬谢,乃雷某一番感激之情,必须收下!” 狄进正色道:“不可!” 雷彪脸色微沉:“为何不可?难道六郎瞧不上雷某?” 狄进开始发挥文人的优势:“子贡赎人,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此法,我取赎金,亦是为了来日能人志士能多行善举,却不可坏其规矩!雷兄所承三千贯,便是三千贯,一文不多,一文不少,方无损于行!” 雷彪佯装怒色:“雷某愿意多出,男儿一诺,价比千金,岂有不作数之理!” 狄进也泛出怒色:“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君子不食嗟来之食,雷兄此举,便是辱我文名,置我于不义之地!” “唉,六郎何至于此!” “请收回此言!” …… 两人瞪着对方,寸步不让。 之前八百文钱,不到一贯,就能让索唤和屠户争抢,养活一家的米粮之需,可想而知万贯之数,在这个时代是一笔多么丰厚的钱财。 举个例子,二十多年前,两位宰相争抢一位寡妇,吵到皇帝真宗面前,只为争夺大约三万贯的财产,被后来的程颐讥讽“为其有十万囊橐故也”,可见财富之吸引人。 何况固定资产和整体身家,也不是一回事。 即便是汴京的那些富豪,有十万贯的身家,让他们一下子拿出万贯现钱,都不是很容易。 所以三千贯雷老虎出了或许心疼,但闹得全城皆知,肯定会给,一万贯就有画大饼的嫌疑了,要么给了后,终究会夺回去。 结果狄进直接拒绝,不要这万贯家财,堂中气氛一时间为之凝固。 直到李氏温和的声音响起:“两位都是一片美意,何论对错,传扬出去,此乃一番佳话啊!” 雷彪借坡下驴,轻叹一口气,遗憾地从袖中取出一张单子:“既如此,雷某也不强求,三千贯酬谢切莫推辞,以此凭证,随时来我雷家的行会支取。” 狄进知道后续还有事,但也不再客气,接了过来。 以当今的确切市价,这大约值得上三百万人民币,还是后世九十年代的三百万…… 虽然还谈不上完全的财富自由,但对于百姓阶层,已经足以令全家一辈子吃穿不愁。 而于他而言,家里的经济压力也瞬间消除,练功吃肉,膏药抹伤,书院束脩,笔墨蜡烛,诸如此类的花销,四五年内肯定不用担心钱财不够了。 接下来就能愈发踏实地进取,改变阶层,让下一个三千贯的获取过程,毋须这般紧迫,拥有着诸多不确定性。 在古代,钱财不足为凭,只有权力才是保证! 收下原定的酬谢,双方同时露出笑容,好似刚刚的争执根本没有发生,举起酒杯:“干!哈哈!” 雷婷婷偷偷歪了歪头,狄湘灵默默抹了一把汗。 你推我让,顶级拉扯。 终于告一段落了。 第十六章 幸福的烦恼 “砰!砰!砰!” 练武场中,两道身影兔起鹘落,迅捷无比。 狄进硬接狄湘灵三锏,手臂酸麻,刚要避其锋芒,眼前只觉得一花,一根沉重的铜锏就如绣花针般,轻若无物地切入他的守势中,最终搭在肩头。 很显然,如果这一击落在胸口,势必是胸膛塌陷,一击毙命。 狄进垂下武器,略加思索,就知道自己错在何处:“我胆怯了,明知亢龙锏最忌旧力回落时退避,还下意识的转为守势……” 狄湘灵点了点头:“正是如此,亢龙锏没有绝对的攻招,也没有绝对的守势,一切都在劲力起落之间,寻找独特的气机,何时把握住这个要点,何时才是真正入门,否则倒也不用强求,用五十六路秦家锏法便是。” “‘上九,亢龙有悔’,创造出这套锏法的,绝对是文武双全,将经学融入武道之中!” 狄进默默感慨,古人的智慧实在不容小觑,倒也不灰心,将铜锏放回武器架上:“今日就到这里吧,我午后准备去市集,雇一位书童。” 狄进家里是没有仆人的。 一方面是经济制约,毕竟姐弟俩有钱都换成书、肉和兵器了,另一方面则是不习惯那种雇佣的外仆在。 可现在入书院,如果连书童都没有,事事自己出面,不光让同窗看轻,还会严重浪费时间。 毕竟古代没有高效的通讯工具,书童存在的意义,很多时候就是办杂事,替主人节省精力,主人付雇钱,相当于后世的助理,倒也不算奴役人。 “雇一位书童,先观察半年,如果人不错,科举途中正好也带上……” 狄进有了计划,顺带问道:“姐,钱有妥善的安置地方了么?” 一说起这话题,狄湘灵就有些烦恼:“钱太多了,挺麻烦的!” 这还真是幸福的烦恼。 三千贯对于民间来说,绝对是一笔庞大的数目了,以银两来计算的话,一两银子大约一贯钱,就是三千两银子,以官方的押箱运送,得三口大箱子;如果是铜钱,七百七十钱串成一贯,就是两百三十一万文,得十几辆马车运送过来。 而宋朝并不是银本位,银两银铤相当于后世的金条、贵重金属,铜钱才等同于人民币。 平常生活开销,不可能拿着金条出去买东西,商铺都是不认的,还是要用铜钱。 那两百三十一万文铜钱通过马车,送入家中,露了巨富,必然会被贼人惦记上,即便狄十一娘再有威望,也止不住有人铤而走险。 姐弟俩就在家守着钱,什么都不干了? 无奈之下,狄湘灵暂时只从雷家商会提了一百贯,其中五十贯作为入学晋阳书院的束脩,剩下的五十贯作为近来的日常开销。 “钱不能一次性取走,我们就与雷家牵扯到一起了,这是雷老虎希望看到的……”狄进并不奇怪,也有所准备:“那几家大户的情况,查清楚了么?” 狄湘灵哼了哼:“以王家举例,雷老虎是并州布行会首,王家族长想成为阳曲布行会首,却是在雷老虎商业对头的支持下……但孙子一丢,为了保住第三代的独苗,王家不得不交上赎钱,现在表面还强撑着,实际上已经没了机会!” “还真是高端的商战啊!” 狄进眨了眨眼睛:“雷老虎什么时候当上五家行会的会首?是这一两年么?” “不是!”狄湘灵摇头,“四五年前雷老虎就是五家行会的会首了,他入主的行会,外人都不敢招惹,若是愿意,十数家行会也能兼得,反倒是自己不愿了,就掌着五家最重要的……” “那倒是奇怪了……” 狄进微微皱起眉头。 如雷老虎这类商人,第一桶金都不干净,但有了一定地位后,基本还是在商业规则下行事的,除非逼不得已,才会上演一系列朴实无华的商战操作。 但这几年雷老虎正是功成名就之际,对付一群远不如自己的当地大户,需要用绑架这样的法子么? “从目前的接触上看,此人软硬兼施,手段了得,不是那种一味穷横霸道的角色,难道他不清楚,一旦这种事情败露,自己偌大的家业都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何必这样冒险呢?还是说有什么依仗,有恃无恐……” 狄进想到这里,询问道:“雷老虎在官场上有什么背景?” 狄湘灵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这就不知道了,庙堂之事,非我所能及……” “也罢!” 狄进道:“现在我们救了他的女儿,至少在外界看来都是如此,想来雷老虎也不愿意承担忘恩负义的骂名,防备着些就好……” “嗯嗯!别想那些了,吃饭吧,今日有牛肉!” 狄湘灵连连点头,想到午饭的加肉,眉宇间又洋溢出幸福。 “开饭!” 美美地享用完午餐,狄湘灵没了踪迹,狄进则拿上厚实的钱囊,朝着城内的劳动市场而去。 宋朝这种顾觅人力的地方很多,牙人汇聚之处、桥街市巷的往来之所、道士僧人的罗斋,都提供着类似的服务。 而狄进选的地方,叫茶肆。 冬日暖阳,桌边三三两两地坐着人,捧着一壶茶,却非偷得浮闲半日生,而是敏锐地观察着接近的人,搜寻着其中的潜在客户。 狄进刚刚出现,就有数道目光瞄了上去,很快两个闲汉模样的人迎了上来,堆笑道:“秀才公可是要仆佣?” 狄进微微摇头,进了茶肆,对着伙计道:“上一壶茶,让市头过来。” 茶肆伙计打量一下这位的气度,立刻道:“请客人稍候。” 市头是一处茶肆的管理者,由他介绍的仆佣,价格会贵上不少,但来历基本清白,有一定的信誉担保。 狄进雇一個书童,是为了省事的,可不是反过来招惹麻烦的,宁愿多花钱。 不多时,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来到面前,脸上皱纹很深,唯独眼睛很精神,自我介绍道:“马三见过客人,这处茶肆由俺掌着,客人需要什么?” 狄进言简意赅:“我要雇一位书童,身家清白,手脚灵便,识得百来个字便可,定契半年,半年后可续。” 马三提醒道:“半年短了,客人在雇钱方面,要给的足些。” 主人和仆从之间的关系既然变成了雇佣,仆婢也可以选择拒绝,狄进自然清楚这点,所以直接道:“雇钱比市价多三成。” 马三点了点头,那就没问题了,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客人请随俺来……” 前来雇佣的主家,也要录下姓名和住址,那些仆佣也害怕被贼子拐走,茶肆作为中介,需对双方负责。 狄进跟着他走进茶肆后院,在摊开的册子上记下了自己的信息,马三原本并不在意,但看着那名字和住处,面色顿时变化:“可是狄六郎君当面?” 狄进看了看他:“你认得我?” 马三语气诚恳:“以前只知狄十一娘有位弟弟,但经此番雷家娘子一事,狄六郎之名,也流传开来了,狄六郎关照营生,是俺的幸事,还望多多往来!” 狄进抱了抱拳:“好说!好说!” 江湖人的消息果然灵通,或者说他们就是吃这碗饭的,靠着口口相传的名声和信誉作为安身立命的本钱,必须消息灵通。 而雷老虎闹得满城风雨,想来这群人也是紧张的,破了此案,在并州一地的江湖圈子里,当然也有了自己的名字。 庙堂江湖,略有薄名。 这感觉,倒也不赖~ 第十七章 一些漫不经心的话语,将疑惑解开 “狄六郎久候,适合当书童的名单,在这里了。” 既然来者是破获绑架,救出雷家小娘子的狄六郎,马三作为市头,明显上了心,亲自吩咐手下去挑人,两刻钟后,送来了一份精挑细选的名单。 狄进看了细致的介绍,才发现雇佣仆从,里面弯弯绕绕还真不少。 比如他雇佣的书童,职责正经,在于磨墨添水,伴读侍读,外出购买书籍,与交好士子的仆侍联络,甚至打探士林消息,有点像秘书。 而有些人雇佣书童,职责就不那么正经了,书童可以去勾栏瓦舍,青楼茶馆,替主人踩点寻乐,如果长得清秀,甚至直接以身作责,为主人排解需求,也有点像秘书…… 对于马三这种市头,其实更喜欢客人雇佣后一种,因为雇钱要高出许多,甚至是数倍,他们能从中抽的佣钱也更高。 所以在很多时候,都会引导客人雇佣第二种书童,如果受不住诱惑,那就别怪人抛饵。 现在马三自然不会这么做,把那些只以外貌为卖点的书童删掉,还特意联系了附近的茶肆,将优质的仆佣都汇总过来,才给出了这份名单。 狄进瞧得出对方的用心,也细致地看了一遍,视线却落在最后:“林小乙,原为丰乐楼索唤,机灵勤快,识字三百,雇钱月千文,口食在外……” 他目光微动:“这人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为何排在最后一位?” 马三道:“这林小乙俺也认得,确是个好苗子,人也实在,只是此前遭了罪,被雷员外的手下搂了财……” “还真是他。” 狄进问的时候,就怀疑名单上的人,是之前两次遇到的那位少年索唤,现在得到了证实,开始权衡。 林小乙的条件很好,却被排在最后一位,是因为被雷老虎的手下抢走了赏钱。 对于底层百姓来说,这种事其实很常见,雷老虎的手下也不见得记住这个小人物,但丰乐楼还是不再让他送餐,马三出于谨慎考虑,在安排工作时,也都将他排在最后。 底层人就是这般,一件倒霉事之后,往往不是时来运转,而是一落再落。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既然三次遇到,狄进倒也愿意酌情相帮,何况他还考虑到,如果不久后的将来,自己会与雷老虎那边翻脸,那么选林小乙作为身边的书童,是不是被收买的可能性就相对低些? “先看一看吧……” 不多时,林小乙被喊了过来。 在古代,小乙是对行次第一的年轻男子的俗称,相貌还不能丑,比如水浒传里面,燕青又称燕小乙,这个林小乙固然比不得燕青,但也长得不差,只是当时被打得鼻青脸肿,在街边抱头默默垂泪,看不出来。 狄进打量着他,十二三岁的年纪,相貌端正,识得不少字,勤快机灵,作为书童确实合适,开口道:“你可还记得我?” 林小乙确实认出来了:“是那一日的大官人?” 狄进道:“你我倒是有些缘分,这是第三次相见了,只是雷员外的手下对你不公,而他女儿被绑架的案子,我却是出了些力的,雇佣关系讲究個你情我愿,事先与你说明,看你是否介意?” 林小乙怔了怔,挤出一抹笑:“原来是大官人帮忙救出了雷小娘子,俺感激还来不及,怎会介意?” 狄进观察着他的反应,知道没有人能在这种时刻真心涌出感激之情,只要不有所迁怒就行:“伱现在可愿受雇,为我书童?” 林小乙视线转向雇书,似乎想要看一看,但随即想到自己的处境,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赶忙点头:“俺愿意!愿意!” 狄进道:“你是个好孩子,那日被抢了赏钱,遭了打,却不止是自己难过,还担心赏钱给你的恩客,他如何了?” 林小乙这次露出的笑容倒是真心实意许多:“恩客早被放出来了,也没受伤,俺白担心了!” “那可比衙门好出入多了,不过正常情况下,衙门也不会这样大肆抓人……咦!” 本来是不经意间的一问,却让狄进灵光一闪,心头的疑惑解开:“雷老虎大费周章的实施一起绑架案,莫非是为了这个?” 林小乙见他沉默,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赶忙闭嘴,惴惴不安。 狄进回过神来,微笑道:“签契书吧,雇钱按照说好的比市价高三成,月钱一千三百文。” 马三拍了拍林小乙:“你遇到善人了!”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林小乙改了口,深深一躬,画押签字。 三份契书,三方各留一份,手续办完,狄进交付了茶肆的佣金,对着马三颔首致意,带着自己的新书童离开。 整个过程十分顺畅,让他充分体会到了,有了一定江湖名声后,那种切实直观的好处。 说实话,如果不走科举,在市井之中当一位侠客似的人物,还真要多做好事,提升威望。 但狄进不会因为小小的好处,而改变原定的上进之路,途中正好问道:“你知道晋阳书院吗?” 林小乙小心翼翼地跟着,闻言立刻道:“认得认得,俺还去送过餐食呢!” “哦?”狄进眉头一扬,快递小哥就是这个好,对于环境极为熟悉,当然这也是因为晋阳书院并非位于名山大川之中,就在城东郊外,不然的话,怎么也送不到那里。 林小乙见这位公子感兴趣,马上口齿伶俐地描述起来:“书院内的监院、讲书和学子,都在丰乐楼订过餐食,尤其是郝监院,最喜欢灌浆馒头,每月定要吃上两回……” 灌浆馒头就是后世的灌汤包,宋人确实很喜欢吃,狄进再问了几句细节,心中感叹:“不愧是贵族学院,读书的同时还不忘一享口舌之欲。” 如此倒也不错,狄进开始布置任务:“我接下来要入书院进学,你既然早有接触,也可以准备准备,将来我与师长同窗走动,许多事情或许还要你去办……” 林小乙灵动的眼珠转了转,领会得极快:“公子放心,俺一定好好打听书院上下的规矩!” 狄进笑笑,接着闲聊起来。 等进了小连子巷,狄进指了指:“巷里最深处那户,就是我家,家中不便住人,你要来回走动,午前我要练武,你明日午后再来。” 林小乙停下脚步,应声道:“是!” 本来说到这里,他就可以回去了,但狄进又道:“你先等一等。” 说着进了家中,不多时走了出来,递过来一个厚厚的钱囊:“这是第一个月的雇钱。” 林小乙愣住。 雇佣的仆婢,雇钱大部分是不会先给的,以防下人拿了钱直接跑路,狄进却道:“我信你,这也是你劳动应得的,不必推辞,拿着吧!” 林小乙双手微微发颤,接过钱囊,眼眶已是大红:“谢公子!!谢公子!!” 他最感激的,是狄进自始至终没有问他家中是否困难,那样施舍意味就太浓了,而是先给第一个月钱,既解了燃眉之急,又保住了他那小小的自尊心。 狄进走入家门,发现背后那小小的身影驻足良久,才转身离去,轻轻一叹。 后世十二三岁,还是上初中的年纪,这个年代早已出来干活,甚至要扛起家中的重担,偏偏年龄小,就算再机灵,还是会受欺负,所以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他还是会帮一帮的。 这同样也是投资,雇佣的书童终究不比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都是要培养的。 如果林小乙有良心,往后自会更用心些,万一真的跑了,这笔钱对于目前的他来说,也不是大数目,只当识人不明,看走了眼。 回到家中,走入书房,开始温习功课。 万事俱备,明日就可以去晋阳书院正式报道了。 …… 一夜无话。 但第二天清晨,刚刚吃完早饭,还未开始练武,外面已经传来敲门声。 本该午后才来的林小乙,出现在门前,气喘吁吁地道:“公子,不好了!死……死……书院死人了!” 狄进动作顿住,片刻后叹了口气。 为什么一点都不意外呢? 书院死人,一定是这个世界有包拯的缘故吧…… 都怪包拯~! 第十八章 《书院监院遇害事件》 “根据林小乙打听到的消息,死的是郝监院……” 家中,狄进和狄湘灵对坐,表情无奈。 正如后世的学校一样,古代的书院除了教书先生外,还有不少职务,比如直学、掌书、掌祠等等,甚至有的大书院还有医瑜,也就是校医,负责为学生看病。 其中两个位置最重要,一是“山长”,即书院的院长,一是“监院”,即教导主任。 宋朝的书院,推崇教学与行政合一,山长多由著名的大儒担任,比如范仲淹做了应天书院的山长,朱熹则先后主持过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的教务。 而监院负责的,则是书院的管理和财务,稽查学生的品行,到了明朝,教学与行政分开,监院甚至成为了书院的行政首脑,头号人物,山长只负责学术和教学。 现在死的人,就是晋阳书院监院郝庆玉,昨夜遇害,今早发现了尸体。 偏偏狄进要进学,负责审核的就是此人。 事情已经发生了,狄进开始考虑解决的办法:“大伯信中提过,书院山长年迈多病,正在休养,院中事务都交给这位监院负责,现在他一出事,恐怕人心惶惶,还真的挺难办……” 狄湘灵鼓励道:“六哥儿,你打小就聪明,又勤学苦读,不见得要靠那些书院里的先生……” 狄进并不盲目自信:“地方解试,我倒是有些把握,礼部省试,想要一次考中,希望实在不大,唯有迎合风气,投其所好,偏偏西昆体我所涉不多,因此书院进修,才显得尤为重要。” 由于现阶段的科举风气,欧阳修那样的才华,都两次落榜,最后被同乡的晏殊看重,成了礼部省试第一,由此还传出些闲言碎语,比如包庇偏私之类的…… 等到西昆体盛极而衰,又矫枉过正,出现了太学体,不再追求华丽的文字,用词变得怪诞晦涩,追求让人难以理解的高级感。 正因为不喜这类风气,倡导古文运动的范仲淹、欧阳修等一众文坛大佬,才希望改革科举,让真正有才能的人脱颖而出。 改革的成果,便是赫赫有名的嘉佑二年进士榜,两宋第一龙虎榜。 简单的说,西昆体、太学体、古文运动,正是仁宗朝前、中、后三个时期的文坛风向。 所以狄进的思路很清晰,现在是天圣三年,就学西昆体,如果穿越到庆历年间,马上去整太学体,等到嘉佑年间,那时候终于能说人话了~ 别问,问就是跟风。 这没什么好羞耻的,科举本来就是一门考试,没必要将它跟学问的高下,完全划等号。 不然的话,欧阳修怎会考三次才考上,柳永考了一辈子,最后年老才被同情分及第? 更别提还有许多才高八斗之辈,一辈子都没能取得进士功名了…… 把科举当成一个后世文凭般的存在,完全没必要高看它,在知道风向标的情况下,当然要进高级补习班,在别人还在盲目用功的情况下,有针对性的开卷。 狄湘灵不能完全理解,但也明白了书院的重要性:“那我们换一家书院如何?并州之地不是只有晋阳书院,以你如今的名声,咱家又有钱了,多付些束脩,还怕没有去处?” “这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了。” 狄进很清楚,在地方教育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排在第一的书院和排在后面的,差距还是极为明显的,何况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份,再拖一拖,拖到过年,那又是一段空白期,明年开春后还不知怎么样呢…… “现在就期望潘县尉速速锁定凶手,平息慌乱,毕竟要进学的不止我一人,明年是科举年,书院里的其他学子,也不愿意被这种事耽搁了前程……” 潘承炬极富正义感,又愿意吃苦,狄进希望这样的官员,能破案得功,加以晋升。 而杀人案不比绑架,绑架没了明确线索,那就是大海捞针,杀人则是能锁定范围,如书院这样的地方相对封闭,一般外来作案的可能性较低,很可能是内部作案。 只要没有什么密室杀人、全员不在场证明、不可能犯罪之类的要素,想必有这么一個责任心强的县尉在,抓到凶手应该不成问题。 话说之前怪包拯是开玩笑,这书院里面的死者,不会真的来密室分尸那一套吧? 狄进莫名有些担心起来。 “咚咚——咚咚——!” 正讨论着杀人案呢,敲门声传来。 狄湘灵眉头一扬:“你的书童打听消息回来了?” “林小乙来去没那么快……”狄进站起身来,目光微动:“或许是别的客人。” 果不其然,当两人打开家门,就见雷婷婷和莫老站在外面。 “又来了……” 狄湘灵暗暗苦笑。 雷婷婷想要拜她为师,未能得逞,却也没有完全放弃,这几日以友人的身份登门了三回,每次带上薄礼,全是女子闺阁所用之物,似乎想要与她发展成闺中密友。 宋朝女子的活动还是方便的,即便是大户人家,也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小娘子之间常常走动往来,甚至一起拜在某位学识广博的女子名师之下,李清照就扮演过这样的角色,教不少闺中女子读书。 但狄湘灵最讨厌的,恰恰就是这种大户娘子之间,话题总局限于琴棋书画、针线女红之类的往来,她甚至懒得跟狄家的其他姐妹走动,也就逢年过节,必要时见个面。 这点和狄进如出一辙,自家亲族都爱理不理,更别提外人了。 不过这回,雷婷婷站在外面,颇有些泪眼汪汪的模样:“湘灵姐姐,你要帮帮我啊!” 狄湘灵有些吃软不吃硬,见了微怔,脸色倒是暖和下来:“怎么了?” 雷婷婷急切地道:“潘县尉把三哥儿扣下来了,要关入牢中,定他个杀人罪名呢!” 狄湘灵听得一头雾水,看向莫老,莫老则苦笑一声:“老夫来解释吧……” 随着这位老者沉稳的声音,狄进很快得知了事情的最新进展。 晋阳书院在并州举足轻重,衙门得知消息后,知县段成功慌了神,县尉潘承炬倒是不等仵作到场,一早就带着衙役赶到书院,当机立断地将昨夜留在院内的十几名学子全部留下,挨个问话。 结果还真被他查出些端倪,扣下了三名嫌疑人。 雷老虎的三子雷澄,就是其中之一。 此事令雷家大为担心。 之前的绑架案,雷老虎可以说狠狠得罪了这位阳曲县的县尉,虽然后来让护院协助对方抓捕了跛脚李和萱娘两个持质案犯,但之前让他几乎颜面扫地,事后也遭人讥讽,堂堂县尉连个地方商贾都压不下…… 其实压不下雷老虎的,又何止一个潘承炬,阳曲知县段成功都对这雷老虎十分客气,但谁让潘承炬不懂事,得罪一众吏胥了呢? 雷家是向来不在于这些声音了,却没想到对方的反击,来得如此之快。 说到这里,莫老恳切地道:“我家三哥儿确实是个老实本分之辈,绝无可能杀害监院,他的胆子还挺小,怕是受不得关押,狄六郎擅刑断之能,还望还我家郎君一个清白,不让那县尉公报私仇!” “潘县尉公报私仇?” 狄进喃喃低语,语气冷了下来:“是谁在寒冬的深夜里带着衙役上街,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寻找贼人踪迹线索?是谁哪怕知道会被下属怨恨,也毫不动摇,只为了做好分内之事,缉凶捕盗,还一方太平?莫老觉得,这样的人,会在凶杀大案上,平白污蔑么?” 莫老滞住。 狄进心知雷家不死心,始终想要收服他和姐姐为其所用,此番也是趁机再做牵连,不过他只要行得正,坐得直,就不怕雷老虎忘恩负义:“莫老关心则乱,我能理解,只是这公报私仇的话休要再说,你们若是请我去,也是去调查真相,倘若真是雷三郎行了凶,我决不会为他掩盖罪行!” 莫老一时间默然,倒是雷婷婷咬着银牙,昂起脖子:“我相信三哥绝不会杀人,你查吧!” 狄进颔首:“既如此……出发!去晋阳书院!” 第十九章 三个嫌疑人 阳曲西郊。 晋阳书院。 狄进翻身下马,打量着这座并州有名的书院。 历史上同名的晋阳书院是存在的,不过要到明朝的嘉靖朝才开办,后来改为三立书院,清雍正朝复名,一跃成为晋省最高学府,最终到了民国,与令德堂合并,成为了山西大学堂,也就是山西大学的前身。 而宋朝的知名学院里面,并没有晋阳书院的存在。 狄进起初没有多想,直到此刻亲眼见到,才隐隐猜到了原因。 这座书院在接下来的文治大兴风潮里,估计会被淘汰。 因为太气派了。 从构造上看,最前庭是书院大门,两侧是庑舍并左右马厩,学子和宾客入门,可以在此等候,包括随员小厮,都在这里落足。 往里面走是三厅,这是前唐的结构,一般用作办事的地方,比如入学登记、考核成绩、缴纳学费等等。 再向内,才是被用来教学的中堂。 书院内的学子数目,连两百人都没有,却被分割出至少十间讲堂,有对应的先生授学。 而再往后的寝所,更是占地最广,基本是一人一间,有些学子还有独立的院落,整个环境重檐叠进,雕栏画栋,就差再建一座园区,用来赏景了…… “这就不是能安下心来学习的氛围。” 狄进心中感叹,倒也没多少失望。 精丽繁缛的西昆体,还真要有些富贵气的环境,从这个角度出发,书院相当不错,符合时代背景…… “公子!” 狄进刚刚走到三厅位置,林小乙就迎了上来,显然他以为狄进等烦了,才亲自过来,脸上带着羞愧之色:“让公子失望了!” “我来另有缘由,潘县尉是不是抓了三个嫌疑人?” 雷婷婷和莫老坐马车,狄湘灵与之同行,狄进则骑马先行一步,就是想和林小乙会合,听一下最新情况。 “是啊是啊……”林小乙连连点头,又低声道:“雷家三郎雷澄就在其中!” 雷老虎有三子一女,最小的女儿雷婷婷,三個儿子则是长子雷治、次子雷濬、幼子雷澄。 在书院进学的就是雷澄,如今被当成嫌疑人之一的,也是他。 林小乙曾经被雷家手下抢钱殴打,对于雷家郎君当然没有半点好感,语气里也下意识地有些兴奋。 狄进知道查案切忌有先入为主的印象,但这种印象往往又根绝不了,接着问道:“另外两位嫌疑人是谁?” 林小乙道:“都是出身名门的郎君,一位是郭家的郭承寿,另一位是杨家的杨文才。” 狄进眉头一扬。 不愧是晋阳书院,这一抓就是三个非富即贵的嫌疑人啊! 此地的名门郭家,乃是太原郭氏。 相比起太原王氏已是前唐的老黄历,在隋唐时期同样鼎盛,地位仅在五姓七家之下的太原郭氏,在两宋时期“余芳犹存”。 远的不说,宋真宗的郭皇后,就是出自这个家族,郭皇后死后,真宗才生出了立出身低微的刘娥为后的念头,与群臣斗了整整五年,在刘娥将侍女所生的赵祯收入,方能如愿以偿。 郭承寿就是标准的皇亲国戚,他的父亲曾经是国舅爷。 而另一个杨家,后世更是鼎鼎大名,太原杨氏,杨家将! 太原杨氏的始祖就是杨业杨无敌,杨业年轻时应召入太原供职,其父归附了后周,杨氏一族分居两国,杨业就和其妻折氏,即折老太君落籍太原,留下的这一脉,就是大名鼎鼎的杨家将。 当然,历史上的杨家将,不似演义里那般风光,杨家真正成名的就三位,杨业、杨延昭和杨文广,也无杨家女将。 杨文才这名字听上去,很可能是杨文广的同胞兄弟,也就是杨业的亲孙子,杨延昭之子。 确定了三位嫌疑人的背景后,狄进继续问道:“被害者郝监院,是怎么死的?” 林小乙道:“听其他书童说,这位监院是在屋内被毒死的,今早七八位郎君一起去他的房中拜访,敲门无人应答,一起破门而入,看到他倒在地上,嘴边都是黑色的血……” “对了,地上还有一个摔碎的茶碗,这是俺从衙役那里得到的消息……” “还有,郝监院昨日亲口说过,他发现书院的一位学子,做了件大错事,望能诚心悔过,自己也会帮其改过自新,可惜当晚,郝监院就遇害了……” 狄进颇为满意:“郝监院在屋内会客,喝下了有毒的茶水,动机则是他发现某位学子犯下的大错,要与之谈话,结果反倒杀害?” 林小乙道:“大伙儿议论的,都是这些呢!” 狄进再问:“仵作到了么?尸体死亡时间可有判断?” “仵作正在验尸,还没出来呢!”林小乙眼珠转了转,低声道:“公子,俺倒是觉得,应是子时之前。” 狄进奇道:“如何确定?” 作为书童,本来就要了解这些人的性情喜好,林小乙打听得很清楚:“郝监院以严厉为名,会在夜间子时巡房一次,如果被查到不在屋中,又未提前告假,那是要记过的,但那些书童都说,昨夜郝监院没有来巡房,所以子时之前,他应该就被害了……” 狄进看了看环境,估计是山长也知道这个书院的风气不太好,才请了一位性格严厉的教导主任,虽然无法治本,但至少也能从表面上压制一下学子的奢靡之风。 不然的话,白天奢靡享受,不专注学习,晚上再外出,夜宿青楼,这群富家出身的学子完全能干得出这样的事情…… 既然郝监院有半夜十二点出来查房的习惯,昨晚却没有出现,那么确实有相当大的可能,是他在子时之前,就已经中毒身亡。 这对于无法解剖尸体,判断准确死亡时间的古代,还是很有帮助的。 狄进总结:“所以目前的情况是,郝监院昨日揭露了疑似凶手的错事,引发杀人动机,子时前与凶手会面,遭毒杀,今早在自己的屋中发现尸体,由于人数众多,现场已经遭到一定程度的破坏……那么潘县尉是如何锁定三位嫌疑人的呢?” 林小乙低下头:“俺正在打听这个,公子就到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狄进确实对他的情报收集能力刮目相看,不愧是当索唤的,这机灵劲在书童里面都不多见。 而这些信息,已经让狄进了解了杀人案的大致情况,也升起了查案的兴趣。 此案阻碍了他的入学,最好速速解决,查明凶手,平息影响。 之前潘县尉有所相助,力所能及时,也要帮一帮他,省得被不择手段的雷家盯上。 带上林小乙,狄进朝着书院寝所而去:“走!我们先去听一听,潘县尉对此案的推理!” 第二十章 潘县尉的推理 被害人郝庆玉的屋外。 潘承炬领着一群衙役,将房间里三层外三层地保护起来。 虽然今早就有一群学子冲进来,后来又鬼哭狼嚎地跑出去,实际上已经将现场破坏干净,但这个气氛,还是让众学子不敢接近,连书院的几位讲师先生,都老老实实地待在不远处,眉宇间泛出忧虑。 很快脚步声传来,狄湘灵、雷婷婷和莫老到了,加入围观群众的队伍里,面纱遮脸的雷婷婷还站到狄进身后,指向屋门外的一位学子道:“那就是我三哥!” 狄进其实早就注意到,有三个人独立于众学子。 雷婷婷指的是一个高大胖硕的少年,小眼睛小鼻子,相貌倒也不能说丑,只是透着一股憨厚劲,给人一种很老实的感觉,正是雷家三子,雷澄雷明纯。 最显眼的不是他,是另一位身高七尺,骨架宽大的学子,一看就是遗传好,营养足,但眼窝深陷,眼睛半眯,精气神极差,那虚弱的模样,到了西游记里面,扮演那种被女妖精吸干精气的好色之徒,都不需要额外化妆。 这位就是另一位嫌疑人,杨家将第三代,杨文才了。 但最后一人,却不像是外戚郭承寿,而是一位仆从打扮的老者,静静立着,面无表情。 狄进打量之际,有人不耐烦了,喊道:“潘县尉,你到底在等什么?” 潘承炬淡淡地道:“仵作还在里面验尸,此案的关键,就在这下毒的药物上,你们若愿意等候,就不要聒噪,若是不愿,除了他们三位外,尽管离开!” 一听仵作之名,众人露出嫌恶之色,有的还下意识退出几步。 狄进暗叹,仵作这個行业,不论古今,都很受歧视。 古代不必说了,对于死亡的畏惧,让仵作成为最“晦气”的行业,老百姓的观念里,孩子就算再穷,也不能入仵作行,跟死者为伴,所以仵作多为继承,由家中长辈传给晚辈技艺,世世代代干这个。 由此可见,宋慈创作出《洗冤录》,是多么不容易,多么伟大的一件事。 而现代又有一个普遍误解,认为殡仪馆的工作薪资很高,赚钱极多,所以才有人愿意干,但无论是法医,还是殡葬类的相关工作,待遇其实都不算高,还有着强烈的人情忌讳,综合来说,按照利益衡量,完全是得不偿失。 “为死者说话,告慰生者的职业,不该如此啊!” 狄进心里想着,依旧耐心等待,雷婷婷却等不了了,尤其是发现胖胖的哥哥雷澄站在屋外,脸上难堪得都要哭出的模样,高声开口道:“仵作正在验尸,我们理应等待,可潘县尉如何在此之前,就分辨出了三位嫌疑人,难道不该解释一下么?” “原来是雷家小娘子!” 潘承炬的目光望了过来,发现狄进、狄湘灵和雷家人站在一块,不禁皱了皱眉头,沉声道:“也罢,本官就解释一番!先问一个问题,郝监院的身体如何,可是魁梧健硕之辈?” 众学子面面相觑,几名讲师先生则默然不语。 潘承炬似乎早知道他们不会回答,自顾自地接上:“答案是否定的,刚刚仵作已经有了基本判断,尸格有言,死者体虚,乃膏人之态……” 《说文解字》中有言,“凝者曰脂,释者曰膏”,凝聚在一起的肥肉叫脂,松软的肥肉叫膏,膏人之态,讲白了就是身上的肥肉松松垮垮。 这话一出,大家都很尴尬,毕竟议论一个人胖瘦,本就不甚礼貌,更何况还是一个死者。 “实际上弄清楚这点,此案的凶手特征,就已经暴露了!” 潘承炬见众人一片沉默,嘴角微扬,带着一丝悄悄的小得意,开始讲解:“但凡行凶,可以分为两种:一是激情杀人,起初并无杀心,在双方言语或肢体冲突的过程中,心绪翻腾,暴怒之下,愤起杀人;一是预谋杀人,恶念久蓄,处心积虑,害人性命。” “杀害郝监院的凶手,本该是激情杀人,因为郝监院是希望能和对方谈一谈的,站在这位有德长者的角度上,至少那个学子犯的错误,还有挽救的机会,或许双方见面后,那学子无悔改之意,反倒是恼羞成怒,一错再错……” “但郝监院身亡的方式,却明确否定了这种可能!中毒身亡,定然事先早有准备,不会临时起意!” 听到这里,狄进都对这位有些刮目相看。 可以啊! 这番划分,在后世不算什么,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哪怕不是刑侦专业,也能说的头头是道,但古代如此清晰的剖析,就着实了不得。 潘承炬顿了顿,欣赏着众人的惊叹,却也还是主动承认:“此乃我昔日在书院进学时,听得一位同窗所言,对此深以为然,并非独创。” 狄进恍然,目光又为之一动。 潘承炬是南方口音,又确实有几把刷子,难道他口中的同窗,是那个隔空导致书院爆发杀人案的男人? 潘承炬接着道:“激情杀人的凶器,往往出自于现场,举起重物砸向头颅,用绳索将人勒死,亦或是拿起尖刺物,刺入要害……怒火攻心之下,身边抓到什么用什么,容不得选择,而毒药显然不在其列。” “凶手十分歹毒,郝监院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他恐怕就起了杀心,可诸位不妨想一想,既然是预谋杀人,为什么选下毒这种方式呢?” 一片安静后,有学子开口道:“下毒手段隐秘,难以防备?” 潘承炬道:“确实有这样的优点,但将毒下在茶碗之中,整个过程其实充满着不确定,夜间会面本就隐秘,时间拉长,更平增风险。” 又有人道:“或是心中有愧,不愿直接动手?” 潘承炬道:“这就无法解释毒药的来源,难道随身携带着毒药?” 无人询问了。 你倒是说啊! 潘承炬卖够了关子,这才悠然道:“下毒往往是弱者对强者的偷袭,占据着有心算无心的优势,此案的凶手,却是年轻的学子,对付年迈的监院……” 这已经是明示,终于有人道:“县尉之意,是这个凶手很体弱?” “不错,一个身体瘦弱的学子,冬日夜间拜访,郝监院是谆谆长者,才会为他煮一碗茶汤暖暖身子,不料对方却卑鄙地利用这点,将毒下在茶碗里面……” 潘承炬背负双手,淡淡地道:“雷澄、杨文才、郭承寿,晋阳书院最近一次骑射课,唯有你们三人不合格,最是体弱,书院里预谋杀人,却还要用毒药的凶手,出自你们三人之中,可还有疑问?” 第二十一章 嫌疑人三去其一 推理完毕。 屋外一片安静。 狄进暗暗咧了咧嘴角。 怎么说呢……不愧是你啊,这推理简直太牵强了! 不过潘承炬的声调激昂,铿锵有力,确实把书院的人都给镇住了。 隐隐觉得不对,但对方讲的似乎又有些道理,说不上来具体怎么不对。 首当其冲的是三个嫌疑人。 那老者显然不是郭承寿,眼中却也露出愤怒之色,沉声道:“县尉平白辱我家公子声名,实在不该!” 杨文才更是脸色青白交加,气得咳嗽起来:“你才体弱……咳咳……污蔑……咳咳咳!” 唯独雷澄挠了挠脑袋,嘀咕了一句:“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没事了!” 狄进注意到,当潘承炬说出他判断三个嫌疑人的理由后,雷婷婷同样明显地舒了一口气,莫老也微微低头,恢复成普通宅老的模样。 从这家人的反应来看,雷澄莫非不弱? 那为什么骑射课不及格? 狄湘灵也好奇了,低声问道:“此处学子还有骑射?” 狄进低声回道:“有,那是书院大课,人人都要参与的。” 宋朝的文人,上下班都是骑马的,坐轿子一方面要承担以人为畜的道德压力,另一方面则会被讥讽为身体羸弱,遭到同僚瞧不起。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但凡有条件的书院,君子六艺里的“御”和“射”,当然不会全然抛下,束脩那么贵,也有这方面的开销。 直到程朱理学大兴。 程朱理学在封建统治的需求下,歪曲了许多思想,遭到严重的污名化,但有一点不可否认,二程确实对儒学进行了简易化的处理。 这对于平民来说非常重要,让更多的人低成本地获得知识,可也导致了越来越多的儒者失去了博雅的气质,变成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形象…… 到了那个时期,骑射课程是真的没了,用体格强弱缩小嫌疑范围的办法,也根本行不通,因为书院里的学子,大部分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书生。 在如今的时代,儒学还保留着贵族化、精英化的气质,潘承炬才能用成绩一目了然地判断学子的体格强弱。 客观事实说话,很有说服力。 但就在这时,狄进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潘县尉,不知可否将骑射课的成绩名录,予我一观?” “此人是谁?”“我知道,是太原狄家之人,前唐宰相狄梁公之后!”“拿了匪贼的那位,听说也要入书院进学了!”“这個同窗倒也做得……” 相比起学子和讲师的侧目交流,潘承炬就有些恨铁不成钢了:“狄仕林,你意欲何为?” 他之前也听说了,雷老虎要以万贯酬谢,此番再看狄家姐弟和雷家一起出面,自然认为对方还是被巨富拉拢了过去。 狄进诚恳地道:“潘县尉,我此来亦为尽早破案,还书院以平和的学习氛围,绝无偏私包庇之意。” 迎着对方明亮清澈的眼神,潘承炬迟疑了一下,摆了摆手道:“拿给他!” 很快,一沓单录被衙役抱着,送到面前。 这个年代的成绩单,当然没有数字式的分数,也不是优良中差,更多的是师长简短的评语。 赞誉夸奖,戒骄戒躁的评语,是最拔尖的学生; 指出不足,期盼改进的评语,则是优异和良好; 至于完全不合格,基本可以放弃的,评语反倒委婉许多,夹杂着几句礼貌性的勉励。 毕竟是贵族学院。 而从数量上看,这群学子或许不够刻苦,但骑射成绩还是普遍合格的,毕竟这两者也与玩乐挂钩,骑术不精,岂能鲜衣怒马? 狄进大致看了一遍,将一张名录抽出来,开口道:“雷三郎?” 雷澄愣愣地转过来,拱手道:“是俺!” “你骑射不合格,是根本不愿上马,也未开弓,但你并非身虚体弱,恰恰相反,以阁下之力,大多数人都未能及得……是这样么?” 众人听得愣住,有些则流露出嗤笑,这连马都不敢上的小胖子比自己有力,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雷澄则挠了挠脑袋,下意识地望向妹妹。 雷婷婷给了个鼓励的眼神:“三哥,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雷澄这才点头,目光一扫,朝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 围观者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入亭中,摊开手掌,噗噗两下唾沫,然后探手拿住石桌,猛地举了起来。 轻轻松松。 “嘶——” 别说一众学子和讲师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潘承炬眼睛瞪得都要凸出来了。 收买先生把成绩改好,只为了打肿脸充胖子,不被其他同窗耻笑的情况,他是见过的,这种故意把自己弄差的,倒是头次见得! 你莫不是有病? “咦……” 狄湘灵则目光一动:“这运力技巧,倒是有些熟悉,但不对啊,他不是姓雷么?” “好了好了,可以放下来了!” 狄进看出这小胖子功底非凡,但也没想到对方神力至此,倒是名正言顺:“由此可见,骑射课成绩并不能代表身体强弱,潘县尉对于案件的分析,确实……有理,可这般筛选,并不严谨!” 潘承炬皱起眉头,平心而论,他虽然不屑于公报私仇,但发现雷家人有嫌疑,还是会下意识的有所偏向,谁叫雷老虎一副嚣张恶霸的模样。 但现在雷澄的表现,让他无话可说,稍加沉默后,就承认了错误:“好!本官确实误会了,伱可以过去了!” 雷澄放下了石桌,活动了一下胳膊,走到人群中,雷婷婷赶忙拿出手帕,给这个哥哥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他顿时咧嘴笑了起来。 三个嫌疑人,去了一个。 杨文才见了赶忙道:“本公子也有话说!” 潘承炬看着这位将门之后,一指石凳:“你去抬一张石凳子起来,本官就不再疑你!” 杨文才没声了。 而郭家老仆却道:“我家公子出身名门,自小才气纵横,精书画,晓琴棋,擅诗词,通歌赋,佳作颇多,可惜身体病弱,是打娘胎里带出的毛病,不知请了多少名医,来到书院后,也是卧床居多,潘县尉,何以因这般无谓的揣测,坏我家公子声名呢?” 潘承炬冷冷地看了这老仆一眼,完全不予以理会。 古代县尉断案,就是有这般权力,他还是温和的,稍有疑虑,屈打成招的比比皆是,而这郭承寿仗着是皇亲国戚,至今都没有露一个面,哪里会得到好脸? 外戚了不起么?宋朝最不怕的就是外戚,大不了捅上去,看看谁敢包庇! “吱呀!” 正在这时,屋子的门打开,仵作跨过火盆,走了出来。 众人立刻往后退开,狄进站定不动,发现仵作是个四五十岁的汉子,微微垂着脑袋,神情木讷,身上一股怪味。 潘承炬同样是不太嫌弃的,接过尸格,目光一扫:“验出来了,果然是在茶汤内下了钩吻毒。” 钩吻,听起来陌生,但换个称呼就大名鼎鼎了,十大剧毒之一的断肠草。 民间被被称为断肠草的植物,实际上有数十种之多,可被公认毒性排行第一的,莫过于钩吻,“半叶许入口即死,以流水服之,毒尤速,往往投杯已卒”。 相较于此时的砒霜,是道家炼丹用,市面上流通的都是粗加工品,还没有到北宋后期奠定毒药的位置,断肠草确实是更权威的毒药。 狄进的目光一直锁定在众人身上,雷澄正在和妹妹低声说话,杨文才脸色难看,口中似乎自言自语,唯独那郭家的老仆,面色则不可遏止地变了变。 潘承炬的视线也落了过去,冷喝道:“把你家公子的药单拿出来,本官要看一看!” 第二十二章 确有关联 晋阳寝舍。 在这样名门子弟齐聚的地方,郭承寿所住的院落,都是最大的。 只是当老仆引着众人,走到近处,嗅觉最为灵敏的狄湘灵和狄进,已然能闻到一股药味,从院子里散出来的,还有轻轻的咳嗽声。 老仆眼中满是担忧,皱纹深刻,低声道:“我家公子久病,当真受不得刺激,还望县尉体量一二!” 潘承炬显然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见他背部佝偻,语气哀伤,倒是迟疑了一下。 不料就在这时,杨文才冷冷一笑:“怎的,担心把这位皇亲国戚给逼死了?如此看来,你这县尉也没有表现出的那般大公无私么!” 老仆大怒,高声叫道:“杨郎君何至于此,这事关人命啊!” 潘承炬则已经下定决心:“本官刑断,同样事关人命,郝监院惨死,岂能不还他一个公道?速速唤门!” 老仆无可奈何,只有上前,轻轻敲了敲院门。 外面喧哗,院内肯定也听到了,却依旧是等到有人正式敲门后,一位唇红齿白的书童才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淡然行礼:“诸位来客,可有拜帖?” “没有!” 潘承炬硬梆梆地回答,大踏步走了进去,但很快又转过身,看向后面。 包括刚刚出言激将的杨文才在内,原本跟着同来的都停下脚步,不愿进去得罪人。 潘承炬冷哼一声,指着杨文才:“你随本官进来,院内讲学,再来一位!” 杨文才无奈,沉着脸进去,而讲师们虽然没有推推搡搡,但也经历了一番眼神斗争,最终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士子走了出来,拱手道:“在下卫元,字仲儒,见过潘县尉! 潘承炬点了点头,又望向雷家这边:“狄仕林,你可愿随本官同行,看一看这个嫌疑人?” 雷澄洗刷了嫌疑,雷婷婷和莫老并没有离开,依旧在书院,似乎想要等一个结果,狄进、狄湘灵和林小乙也站在一起。 此时听了这份邀请,狄进目光微动,知道这位县尉已然察觉到,自己对他的推理不以为然,起了好胜心,想要用事实证明。 潘承炬的推理,可以在抓到凶手后,发现是一個体虚气弱之人,分析得出这样的作案逻辑,但不能在没抓到凶手之前,因为死者年老体胖,凶手冬日下毒,就断言凶手身体病弱。 这也是断案的通病,只要发现逻辑通畅,就觉得凶手必定是走的这条路,却不知现实有太多的可能,条条路径通真相。 不过此时的情况又有不同,从郭家老仆的种种反应来看,似乎还真有些心虚…… 莫不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还真蒙对了? 潘承炬有好胜心,狄进何尝没有好奇心,点了点头:“好!” 四人入院,穿过长长的前院,抵达正堂。 就见躺椅上,倚着一位年轻郎君。 除了脸色苍白外,这位郭承寿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虚弱,或许是房间的暖炉够多,冬日里穿得也没有多么厚实,一袭得体丝袍,发髻稍稍散开,尽显文士雅致。 他低着头,看向身前放着的棋盘,右手捏着一枚玉石打磨的棋子,思索着下一步,口中则道:“仲儒先生来了?随意坐吧!” 卫元提醒道:“郭无邪,此行不光是我,还有潘县尉……” 郭承寿这才抬起头来,诧异地打量了一下潘承炬:“县尉?倒是稀客,此处罕有人至,在下失礼了!” 如此行径极为傲慢,潘承炬眯了眯眼睛:“是我等来得冒昧,郭郎君毋须客套,只是郝监院不幸遇害,阁下如此闲情逸致,却是出乎意料……” 郭承寿淡淡地道:“生老病死,事与愿违,何必将宝贵的光阴,虚耗在无谓的伤痛中?” 卫元轻咳一声,露出尴尬。 虽然郝监院在严格意义上并不是先生,只是书院的管理人员,但此言也有悖于人情。 潘承炬声音冷了下来:“就在昨晚,院中监院遇害,尸体不久前刚刚经由仵作验好,这件事情不可能不在心中引发任何波澜,阁下此言,无疑是借助久病在身的经历,刻意回避郝监院的死亡!你看淡了生死,因而觉得别人遇害,也没什么好谈?抱歉,一定得谈!” 如此凌厉的话语,让郭承寿愣了愣,脸上涌起不自然的潮红:“你……你……咳咳!咳咳咳咳!” 连串的咳嗽,终于暴露出他体虚病弱的事实,老仆赶忙轻抚其后背,脸上满是心疼。 眼见气氛紧张,狄进开口道:“生老病死,事与愿违……郭郎君此言颇具禅意,莫不是有心向释门,遁世出尘之心?” 郭承寿缓了一缓,恢复仪态,嘴角微扬:“遁世出尘?不过畏死而已!惜哉惜哉,佛亦有束手无策之际,只可度我来生,却难改今世灾厄!” 狄进点了点头:“重病信佛,确实只是惧怕死亡下的心灵慰藉罢了,真正的洒脱出尘之辈,岂会籍此逃避?” 郭承寿看了过来:“兄台是妙人,别人知我家世后,可不敢在我面前妄谈生死……呵,他们又怎知我心胸?” 他高声吟诵:“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在梦中……不过一梦,不过一梦!” 潘承炬冷冷地道:“此时不是吟诗颂词之际,说回案子,阁下的药单拿来,本官要核验!” 郭承寿呵了一声,摆了摆手,低头继续思索棋局,书童则悄无声息地转回后屋。 两人同样是族中的“承”字辈,却大不相同,潘承炬实干争先,雷厉风行,郭承寿则是与风花雪月为伴,士子风流。 话又说僵了,杨文才眼珠转了转,倒是插了一句:“郭兄还不知道吧,这位狄进狄仕林,出身太原狄氏,先祖乃前唐狄梁公,也要入书院进学呢!” “哦?狄公之贤,北斗以南,一人而已,竟是狄文惠之后,失敬失敬!” 郭承寿闻言,终于站起身来,露出亲热之色:“伱我先祖同殿为臣,怪不得一见投缘!” 这说的是同样出身太原郭氏的前唐宰相郭元振,郭元振是武则天提拔起来的名将,与王孝杰、唐休璟一起,算是对外战事不利的武周朝为数不多的亮点,与狄仁杰确实是同殿为臣。 名门之后确实有这般好处,你我的先祖当年交情好,关系一攀,哪怕现在的郭氏和狄氏,在太原的势力简直天差地别,但终究也有了亲近之意。 狄进面色平和,拱手还礼。 郭承寿哈哈一笑,似乎起了兴致:“我有《玉堂集》,愿邀狄兄共赏,至于潘县尉嘛,你若有罪证,即刻拿我回县衙大牢,若只是臆测,还望速速离去,不要扰了我等的兴致!药单呢,还没取来么?” 话音落下,书童已然抱着厚厚的一沓纸张,出现在堂中:“请县尉过目!” 潘承炬眼角抽了抽,伸手接了过来,双臂陡然一沉,可见其份量:“这么多?” “我久病在身,这不过是寻常之事罢了!”郭承寿再度摆了摆手,意思很明显,你可以走了。 潘承炬也不多言,抱着药单,走了出去。 杨文才干笑两声,似乎想要留下,但也知道自己不太受欢迎,作揖一礼,也溜了出去。 全程都没人理他。 “终于清静了!” 只留下卫元和狄进,一个书院的讲学,一个书院即将入学的学子,郭承寿反倒自在许多,开始谈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不得不说,这位学子擅长西昆体,确实诗词华丽,极尽浮华,狄进和卫元诗词相和,倒也宾主尽欢,时间飞逝,待得走出院子,已是夜幕将临。 林小乙一直候着,此时迎上,低声道:“公子,十一娘子回去了,说她要准备晚饭,雷小娘子和莫老也离开,为我们留下了两匹马……” “你去牵马吧……”狄进点了点头,看向前院。 一道身影如一杆枪般挺立在那里。 他快步上前,潘承炬冷肃的面庞印入眼帘,开口询问:“如何?” 狄进颇有默契地点了点头:“是否凶手还不好说,但此人确实与案子有关联!” 第二十三章 破案了吗?如破! “这么久,有线索么?” 回到家时,天已经彻底黑了,狄湘灵正好从厨房端菜出来,询问着情况。 “好香!” 狄进坐下,揭开盖子,一股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勾得馋虫大动,刚要伸手去拈一块最大的,就被狄湘灵打开:“去洗手,这还是你要求我的,怎的现在自己忘了!” “姐烧的肉这般香,忍不住啊!” 狄进笑着进厨房洗手,再上桌,将郭承寿院中的经历娓娓道来,末了总结道:“他确实在回避郝监院的死亡,那厚厚的一沓药单,与看淡生死的态度相悖,很可能是刻意准备的,钩吻或许还真的出于所用的药物之中。” 狄湘灵奇道:“钩吻是剧毒啊,拿来用药?” 狄进解释:“一般大夫是不敢开的,但确实有药用价值。” 别说钩吻,砒霜都是能药用的,晚唐时作为兽医药物使用,也有被用来治疗人的疟疾,要知道古代很长一段时间,对北方人健康造成最大威胁的病,就是疟疾。 不过无论是用砒霜还是用钩吻,都是偏方,大夫所开的正常药方,是不敢用这种药材的,因为剂量很难把握,稍有不慎就成毒药了,不如不用。 郭承寿常年生病,家中又富贵,请的起名医,开的药方里有钩吻这份药物,完全有可能。 狄湘灵道:“那他要毒杀郝监院,就有了现成的手段啊,这案子是不是破了?挺好,你能顺利入学了!” “恰恰是这样,才很难说!” 狄进缓缓地道:“如果有人想要嫁祸,郭承寿是一个很好的目标,下毒的作案手法,也有了第二个合理的解释。” “是了!真从药单里面查出来钩吻,郭承寿就有了重大的嫌疑!”狄湘灵点点头,可又不解:“但他为什么心虚呢?只凭这点,奈何不了郭家人吧?” 狄进的嘴巴已经鼓了起来:“现在还缺少最后一环,郝监院昨日说,某位学子犯了一件大错,那件事还没有弄清楚,如果落实了动机,郭承寿的嫌疑就定了……” 狄湘灵也开始吃饭,显然对高门子弟没什么好感:“郭氏确是富贵,但我狄家还真不稀罕,与这种大族攀扯祖上交情,他若是没犯事倒罢了,真害了人,绝不能姑息!” 狄进微微点头。 宋朝其实已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高门子弟了,唐末五代乱世,将曾经高高在上的世族门阀彻底打落尘埃。 当然,这不是说那些祖上辉煌的血脉都断绝了,还是有许多大族留存下来的,只是没了昔日与声名匹配的地方势力。 所以别看雷家只是区区一介商贾,郭家是并州排名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户,但狄湘灵反倒更重视前者,因为雷老虎无论个人勇武,还是麾下养出的亡命徒,都很不好惹。 恰恰是第二日清晨,雷家的马车再度停到了门口,雷婷婷下了车,做出邀请:“狄家哥哥,去书院么?” 她的称呼越来越亲热,狄进则还是那副不远不近的态度:“雷小娘子去寻令兄?” 雷婷婷点点头:“是啊,凶手还未捉到,总是有些不放心的,我三哥胆子又小,我去陪陪他……” 雷澄轻轻松松扛着石桌打转,但在家人口中似乎还是個胆小的孩子,狄进倒也觉得有趣,对着旁边有些畏惧的林小乙招了招手:“那就走吧!” 雷家的马确实舒服,比起市面上租借的矮马要高大许多,一行人抵达晋阳书院,还未找到雷澄,就发现一群学子和讲学急匆匆地往后院赶。 也有不少人认得狄进,知道这位很快就是同窗,招呼道:“快去后院,有大事发生!” 狄进快步跟上,远远的就见书院中人围成一个半圈,中间站着一位书生,士子襕衫,装束朴素,脸颊削瘦,面容憔悴。 而院子里,郭承寿的老仆和书童都在,那书童似乎要冲出来,反倒是老仆拉着,连连摇头。 “诸位!!” 直到各方赶来的人基本到齐,书生才陡然一声高喝,彻底将目光全部吸引过去后,自我介绍道:“小生刘昌彦,字子文,早年家境贫寒,苦苦求学,天圣元年并州解试,幸得头名!” “是他?”“堂堂一州解元,怎的变得这般落魄?”“咦?我记得这刘解元与……里面的那位是好友啊!” 解元便是科举第一场解试的头名,可以视作一个地方州的状元,虽然宋朝的举人功名作用不大,但解元在地方上还是有地位的,所以书生一介绍,马上有人认出了他。 而关键在于后面的话语,这位昔日解元对着院子里冷冷地道:“郭承寿,我大宋开国名将的嫡孙,先帝的亲外甥,有人称他并州第一才子,所作的《玉堂集》得各家传阅,皆赞词章艳丽,用典精巧,然而……” 他从背着的行囊里取出一物,高举过顶:“《玉堂集》里的诗词文章,乃小生之作!” 书院学子本来在窃窃私语,闻得此言,顿时一片哗然。 狄进的神色也严肃起来。 剽窃他人作品,这在古代对文人来说,是最为严重的指责,一旦确定后声名必定尽丧。 毕竟诗词文章是文人的根基,这些都是假的了,其他任何衍生于其上的价值,都要轰然崩塌。 而不单单是剽窃,刘昌彦还接着道:“前日,小生曾将此事告知贵书院的郝监院,郝监院心善,顾及郭承寿体虚病弱,愿意给一个自承错误的机会,万万没想到,昨日却传来了噩耗……” 众人愈发哗然。 这话已经指明了,对方是杀人真凶! “你怎的这般无耻!” 里面终于忍不住了,院内的书童挣开老仆,冲了出来,怒目圆瞪:“你本是落第举子,我家公子爱你才华,与你交友,来往唱和,不料伱以怨报德,反倒抄袭公子诗作,对外宣称是自己所为,公子一怒之下,才将你赶走,你竟敢反过来攀咬……” “呵!小生一寒家子弟,安敢对高门贵子行此恶举?” 刘昌彦惨笑几声,却是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吼着道:“郭承寿,郝监院好言相劝,却被你以钩吻毒害,小生以前惧你畏你,现在却再也不怕了,反倒是后悔为何没有早早揭露你的真面目,害得郝监院惨死啊!” “吱呀!” 屋门开启,郭承寿终于走了出来。 他所穿的已经不是昨日那身衣衫,又换成了一袭青色的道服,松松地披在身上,头上没带冠冕,仅插了一根木簪,这其实是失礼的,却愈发衬托出他的姿容不凡。 换成以往,或许有同窗开口称赞了,但此刻却是一片压抑的沉默。 郭承寿迎着众人的逼视,一字一句地道:“《玉堂集》是我所著,此人纯属攀咬,郝监院也非我所害……” 话到一半,一道声音就冷冷地打断:“沽名钓誉,当真无耻,丢了我等晋阳学子的脸!” 说话之人正是杨文才,他环抱双臂,神色与昨日已是截然不同。 有了带头者,就像是发动了冲锋的号角,怒骂声不绝于耳,有的学子甚至呸了一声,将唾沫吐到地上,以行动与之划清界限,表明自己绝不是冒才得名之辈。 “公子……公子我们回去吧!” 老仆和书童大急,一左一右扶住郭承寿,就想要往里面拉,但他一动不动,脸上泛出不自然的潮红,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我没剽窃!我更没杀人!!” 可一众同窗那眼神里的蔑视,已然如同潮水将人淹没,更关键的是,潘承炬领着一群衙役,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雷婷婷松了口气:“看来此案终于要破了!” 狄进看了她一眼,默默地道:“恰恰相反,此案跟你的绑架一样,都是如破~” 刚刚有人露了破绽,他已经基本确定,这案子背后大有蹊跷! 关键在于自己的选择。 是顺其自然,不管闲事,安心入学…… 还是出面干涉,这次终要求一个真相呢? 第二十四章 灌汤包贵么? 顺其自然,避免节外生枝,无疑是最有利的选择。 昨日他稍加露面,已经给书院上下留了印象,现在入学,马上就能顺利地融入同窗关系,一起上进,为功名而奋斗。 反之,现在郭承寿正是声名最狼藉的时候,人的名声一毁了,什么坏事都能往身上推,且大家深信不疑。 而外戚在宋朝的处境本来就算不上多好,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东汉,潘承炬一个小小的县尉,胆敢抓捕先皇后的亲外甥,那不是完全的冲动,是真的有底气。 反之帮他说话,不见得能沾染什么好处,一句攀附权贵,就能惹得一身骚。 所以狄进是不该出面的。 自私些说,冤不冤枉,与他何干? 昨天都不知道郭承寿这个人…… 他稍作迟疑,也确实这么做了,脚下动了动,即刻收住。 但就在这时,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去啊!犹豫什么呢?” 狄进诧异地转头:“姐,你来了?” “今日无事,好奇凶案~”狄湘灵笑笑,低声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案子还是不对劲?” 狄进默然不语,看了眼雷婷婷。 有些未出口的话,狄湘灵却是马上理解,之前雷婷婷的绑架案也有蹊跷,而狄进并没有刨根问底。 但她还是道:“不一样的,雷小娘子当时被救了出来,绑架犯也被捕了,但放任此案,就会出现含冤者,还有逍遥法外的凶手,你不会安心的……还记得前几日我问过,练功最重什么么?” 狄进面色微变,想到了姐姐那日的话语:“习武就是要变得与众不同!无论吃多大的苦头,你都要谨记一点,当别人碰到不顺心的事情而无能为力的时候,你会有解决难题的手段,而同样的,遇到难题,定要迎难而上,否则就违背了初衷,白费了一身功夫!” 此时此地,狄湘灵还补充道:“你太聪明,聪明人就会想多,一旦想得多了,一口气就泄了!我不如伱聪慧,想不出那些弯弯绕绕,只能一锏下去,让一切清静清静!” “你说的对!” 狄进深吸一口气,对着故意退后几步,不偷听说话的林小乙招招手:“来!你去为我给潘县尉带句话……” 他们交谈之际,潘承炬已经带着衙役,干脆利落地把人押走了。 “我没剽窃……没杀人……” 郭承寿再也没了昨日的傲气,脸色惨白,神情恍惚地被带走,唯一的体面是没有上枷锁。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我的诗作,终于属于我了!!” 刘昌彦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交加,而之前怒骂郭承寿的书院学子,则安静片刻,叹息着散开。 这件事终究是丑闻,重创了并州第一学院的威望,也损害了他们的名声…… 别人提起,就会说,你所在的书院有一位大才子,原来是剽窃他人的诗作,著成文集! 一损俱损! 作为书院的学子,当然对于这位前来揭露真相的解元,心底同样产生了厌恶,以致于刘昌彦垂泪片刻,根本无人理会,直到一只强有力的手掌将他扶起。 狄进来到他的面前,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酒气,淡淡地道:“刘解元,你没事吧?” 刘昌彦缩了缩身子,颤声道:“多谢……多谢……小生已非解元……当不得此称……” 后世明清,只要中举,社会地位就会大幅度提升,才有了清朝《儒林外史》里范进中举的经典篇章,但宋朝的举人确实不太行,因为它不是终生性质的,入京考进士不中,举人的身份就失效了,下一届麻烦重新来过。 如此一来,中过举人后,依旧是平民百姓,生活拮据的比比皆是,刘昌彦是头名,地位终究不同,却也已经不是官方的解元,不过民间若是尊称也完全正常,此时的反应,倒是透出一种莫名的自卑感。 狄进道:“那就称一句刘兄吧!郭家在并州家大业大,刘兄既然与郭承寿反目成仇,这些年想必过得很苦吧……” “自是如此,小生去了汾州,整日惶恐,担心郭家要行那赶尽杀绝之事,所幸他们自恃身份,终究瞧不起我这等穷困潦倒的措大!” 刘昌彦叹了口气,先是习惯性地诉了几句苦,然后又警惕地道:“阁下为何打听这些?” 狄进平和地道:“请刘兄放心,我昨日首次见郭承寿,还是与潘县尉一起,入院逼迫对方交出药单,以检查是否有钩吻剧毒。” 刘昌彦松了口气,朝外拱了拱手:“幸得潘县尉刚正不阿,不畏权贵,才能擒获此獠,望县衙能秉公办案,明正典刑,以慰郝监院在天之灵!” “郝监院死于断肠草这等剧毒之物下,确实凄惨……”狄进附和了一句,又问道:“刘兄可熟悉这届书院的讲师与学子,我去唤他们来?” 刘昌彦摇了摇头,看着冷清的四周,感慨道:“数年未归,物是人非,何况晋阳书院,本就不是我这等寒门子弟能够来的地方……” 狄进道:“那刘兄是怎么主动联系上郝监院,告知郭承寿犯下的大错呢?” 刘昌彦顿了顿,眼神躲闪了一下:“自是因郝监院以严厉为名,纠举违律,夜夜都要巡房,这般值得敬重的师长,才能主持公道,为小生作主!” “刘兄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我是问你是如何联系上郝监院的……” 狄进声音陡然严厉起来,锐利的目光更是直刺了过去:“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疑问,刘兄刚刚指责郭承寿,以钩吻之毒杀害郝监院,那是仵作验了许久的毒,才做出的判断,刘兄既与书院上下不熟,又是如何将作案手法也了解得这般详细呢?你是听谁说的?” 刘昌彦面色彻底变了,支支吾吾起来:“这……这……无可奉告……告辞!” 眼见解释不了,他拱了拱手,干脆转身离去了,由于脚下走得过快,还一個踉跄,险些跌倒。 狄进看着那道匆匆离去的慌张背影,皱起眉头,暗暗道:“这人不像是城府极深,阴险狡诈之辈,反倒像一个落魄书生,酒气缠身,没了心气……” 他转头看向姐姐,指了指刘昌彦,狄湘灵心领神会,做了个放心的手势。 就在这时,一道灵巧的身影跑了回来,正是林小乙:“公子,潘县尉应承了。” 狄进给潘承炬递的话很简单,一定要将罪证收集齐了再开审,不可仓促行事,并且注意郭承寿的身体,不能让他死在牢中。 潘承炬欣然接受,在他看来,这是要办成铁案,让来日为郭承寿说情的人铩羽而归。 而狄进则是为了争取时间。 就目前而言,他虽然看出了破绽,但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案子的真凶另有其人。 实际上如今的证据很不足,可问题是古代从不讲疑罪从无这一套,而是基本偏向于疑罪从有,如今动机有了,人证有了,一旦药单里面发现钩吻,那物证也相当于有了,郭承寿就百口莫辩。 思索着问题,狄进迈开脚步,不知不觉中,就来到了凶案地点,也即监院郝庆玉死亡的屋子。 他并没有推门进入,想了想道:“郝监院的尸体送回家了么?” 林小乙道:“送回去了,他家在马行街西巷,我听书院的其他先生提过。” 狄进微微点头:“我们去他家里吊唁一下吧!” …… 一个多时辰后。 打量着那坐落于一众民居间,极为寒酸的家宅,狄进忽然停下脚步,仔细观察片刻,对着书童道:“小乙,你之前当丰乐楼索唤时,每月要给这位郝监院送两次餐对吧?他点的灌浆馒头,贵么?” 第二十五章 受害者形象的扭转 灌浆馒头就是后世的灌汤包,宋人确实很喜欢吃,价格也不菲,尤其是丰乐楼还是阳曲最好的酒楼,手艺最好,价格也最高。 所以林小乙不假思索地道:“两笼灌浆馒头,外加六菜,一共要五百文,郝监院每次还赏俺二十文赏钱,那就是五百二十文。” 狄进啧了啧:“当真会吃!” 这一顿就吃下去普通人家半个月的口粮,郝庆玉很可能还不止在丰乐楼一家订送餐食,那花费的就更多了。 这就难怪之前仵作描述,死者是膏人之态,身上的肥肉松松垮垮。 关键在于,狄进凝视着这还未挂起白灯笼的宅子:“你看看这个家,像是大手花销,享用酒楼美食的样子么?” 林小乙打量片刻,也有些茫然:“不像啊……” 狄进道:“事实上监院每个月的月钱,也不足以那样的花销。” 晋阳书院确实是这個时代的贵族学院,可监院终究不是山长,也非讲书,充其量就是个职事。 正规的收入,或许能让监院一家过上体面的生活,但绝不至于大手大脚的享受。 偏偏郝监院家中表现出的模样,并不富裕,又与他个人的生活档次形成了一种反差。 狄进再望向巷子口:“丰乐楼就在马行街尾吧,此处是街头小巷,两者相距不远,郝监院在给自己订美食的时候,可曾送一份回家?” 林小乙摇头:“俺没有送过,或许别人送的?” 狄进不再询问:“你去唤门吧!” 林小乙敲了敲,随着吱呀一声响,一位仆妇开门,狄进表明来意,被请了进去。 这家宅子很小,进门后一眼就看到灵堂,而郝庆玉的棺材已经摆放在堂中,已经有几位书童仆役正在布置灵堂。 灵前则跪着两位身着丧服的女子,年长的大约四十几许,年轻的瞧着还未及笄。 五六位书院的讲学先生,则在堂外的边上低声交流,脸色都不太好看。 “狄仕林?” 昨日被推举出来入郭承寿院子的卫元也在其中,见状诧异地走了过来。 狄进行礼:“诸位先生安好,学生来吊唁郝监院。” 卫元收起诧异的神色,换成肃穆的表情,赶忙道:“请!” 狄进走入灵堂,服丧的两位女子缓缓迎了上来,年长的妇人行礼:“妾身郝阿沈携小女,见过秀才公!” 宋朝的平民女子,往往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是在姓氏前加个“阿”字,比如李家的姑娘称作“阿李”,王家的姑娘称作“阿王”,何仙姑的原型都被官方称作“阿何”,等到嫁人了再冠上夫家的姓,比如“王阿李”,听上去挺别扭…… 这位郝阿沈,显然就是本来姓沈的女子,嫁给郝监院后的称呼,狄进回礼:“请郝娘子节哀!” 极为简短的交谈后,郝阿沈便退了开去,带着她的女儿回到灵前跪坐下去。 狄进发现,这位郝夫人身形削瘦,她身后那位尚未成年的小娘子,也是瘦瘦小小的样子,更是哭都不哭,眉宇间颇为麻木。 盯着女眷看,是极为失礼的事情,狄进并没有过多观察,祭奠了这位自始至终连一面都没见过的监院后,又朝着几位讲学先生行了一礼,朝外退去。 脚步声传至,卫元跟了出来:“狄仕林,且慢些走,潘县尉那边有结果了?” 狄进早就站着等他,回答道:“此案审问起来不是那般容易,恐怕时日要久些……” “是啊!事涉郭家,岂会那么容易……”卫元苦笑了一下,又喃喃低语:“只是如此一来,对于书院的名声,当真是一大打击啊!” 狄进等他自言自语完了,才问道:“郝监院家中,是准备按佛门的习俗,过头七么?” 卫元摇摇头:“不过头七。” 头七在家设灵牌,亲友皆至,孝子哭灵,这份习俗源自佛教,现阶段许多不信佛的人家,是不会走这样仪式的,要到后世才彻底普及化。 狄进道:“既如此……为何不见书院学子?” 卫元闻言顿了顿,有些尴尬地道:“出了那般事,他们想必也没有空闲来此吧!” 这话说得很奇怪,郝庆玉再怎么说,也是这些讲学先生的同事,现在死了都没什么上门祭奠,他们也颜面无光,可此时他的语气里反倒有几分表示理解的意思。 狄进没有揭破,继续询问道:“容学生说句冒犯之言,刚刚那位郝娘子,似乎并无多少悲痛?” 卫元朝着里面看了眼,语气里也有些不满:“那位是郝监院的续弦,本是原配娘子的婢女,娘子过世后,得以扶正,终究是……” 他摇了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狄进奇道:“那郝监院的儿女呢?只有一个女儿承欢膝下么?” 卫元解释道:“郝监院有四女,大娘子已然病逝,二娘子远嫁陕西,已经送去了书信,但显然来不及赶回了,三娘子夭折,只剩下这最小娘子守灵,后面两个小娘子都是郝阿沈所生。” 狄进道:“那她也是苦命人。” 卫元叹了口气:“可不是么……” 沉默少许,狄进行礼:“那学生就告辞了,过两日就要去书院正式入学,到时候再拜会先生。” 卫元点了点头:“逝者已矣,你我书院再聚!” 离开郝家,走出巷子,回到马行街后,狄进目光一扫,带着林小乙朝着一个茶肆走去。 刚刚观察过了,这条巷子通向大路的也只有一个出口,那就在这里等待便可。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期间茶都不续了,省得如厕,终于见到几位书院的先生,带着各自的书童仆佣,从巷子里骑马出来。 狄进目送他们走远,才将腰间的钱囊解下,对着林小乙道:“将这袋钱以书院学子的名义,给郝家母女,看看她们的反应……” 林小乙接过,整了整衣衫,一溜烟地跑进巷子里。 他腿脚麻利,不过两刻钟的时间,就跑了回来,脸上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悲伤:“公子,她们很感激呢,不停地谢俺,那郝娘子更是流着泪,都要跪下了!” 狄进仔细询问了一番,轻轻叹息:“扮演着丈夫和父亲的角色死去,妻女却一脸漠然,确实有感情淡漠的可能,但也有一种可能,是受生活所迫!她们活得很困苦,而办丧事又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根本没有悲伤的精力,只有对未来的无尽茫然……” 林小乙难以理解:“郝监院出手阔绰,大方得很,为何家中会这般贫困?” 狄进道:“这就要看他的钱是怎么来的,又舍得花在谁的身上了……” 林小乙表情怔仲,显然没有听懂。 狄进道:“这么说吧,如果你犯了一件错事,书院的师长不点名地告知,你的错误被他发现了,你觉得他的态度会是怎样的?” 林小乙知道这说的是郝监院,理所当然地道:“是为了让俺改掉过错呀!” 狄进道:“如果伱改不掉呢?或者说这种错误没法改呢?” 林小乙挠了挠头:“那就只能希望先生不把错误往外说了……啊!” 说到最后,这个小书童悚然一惊。 “看来你明白了……” 狄进冷冷地道:“掌握别人的过错,可以谆谆教导,让其悔过自新,也能借此要挟,勒索一笔不菲的钱财,这或许也是一个人死后,却没有学子愿意来祭奠的原因。”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这个被害者的形象,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第二十六章 外宅 对于监院郝庆玉的形象做出了新的分析,狄进放下茶水钱,领着林小乙,朝着城西而去。 目的地十分明确,阳曲唯一的瓦舍,甚至在整个并州可能都是独一无二的莲花棚。 如今天色已经不早,但刚刚接近莲花棚的所在地,伴随着鼎沸的人声,一股人流的热浪已经扑面而来。 瓦舍在这个时代,有点像后世八九十年代的歌舞厅,并不成熟,却很潮流。 能来这里勾栏听曲的,都不是普通老百姓,要有一定的身家。 这样的人出行,自然要带着仆佣随从,人数顿时暴增。 狄进身材高大,站在瓦舍的出入口,往里面大概望了望,就没兴趣继续朝里挤了,开始观察两侧的摊子。 林小乙突然道:“公子,郝监院也会来这里享乐吧……” 狄进微笑:“不错。” 古代放松精神的选择很少,数来数去就那么几种,而莲花棚这种综合型娱乐场,对于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吸引力无疑是巨大的。 他几乎可以确定,郝监院肯定来见识过,至于感不感兴趣,后面有没有接着来,就说不准了。 “看看运气如何吧!” 狄进继续使唤小书童:“你去这些摊子打听打听,郝庆玉有没有常来这里,重点描述他的体态特征,出手极为大方,如果摊主有印象,仔细问一问他花销的方面,有没有带家人来此……” 林小乙连连点头,小跑着去了。 狄进往外退了退,离人潮远了些,突然侧过头,看向在随从护卫下走了过来的一对男女:“雷小娘子?” 雷婷婷到了面前,笑着行礼:“狄家哥哥!” 又对旁边的男子介绍道:“这是我二哥!” 男子面容俊朗,气质上佳,走路似乎都带着一缕清风,卷动衣角,拱手行礼:“在下雷濬,表字明杰,久仰狄兄之名,今日得见真容,确是见面更胜闻名!” 狄进还礼:“雷兄过誉了。” “狄兄搭救小妹,为我三弟洗刷冤屈,这般才干,岂是过誉?”雷濬笑容和煦:“难得有闲暇,至莲花棚一行,我们更要尽地主之谊啊!这边来!” 狄进采取一贯不冷不热的应付方式,既然对方邀请了,也不拒绝,跟着雷家兄妹的步伐,循着一条捷径,进入莲花棚。 “这莲花棚由南往北,共有三十六家摊铺,各式戏曲杂艺,应有尽有……汴京的瓦子近来出了一座象棚,里面表演的是女子扑戏,最受京师人喜爱,过几日也要在我并州表演了!” 雷濬自豪的语气里,主打的就是一个京师有的我们都有,甚至里面棚户争夺的位置也毫不掩饰:“莲花棚有三個出入口,这南方的一处却是最繁华的,每日的游人最多,头几个摊铺,自是争得最厉害,常常见血呢!” 此言一出,狄进也看了过去,观察片刻后道:“那最外侧的摊主,打扮颇有几分奇特……” 他口中的摊主,穿着交领的长袍,衣襟右衽,头上戴着一种圆简型的毡帽,毡帽下的四周有一圈向上翻的短檐,后面缀有垂下的綢飘带,正在满脸笑容地招呼着客人,隐约听到的口音也有些怪异。 雷濬语气微微沉了沉:“这些都是夏人,别看他们现在笑容满面的,斗起来最是凶狠!” 狄进心想你父亲雷老虎也是个笑面虎,但还是有些奇怪:“听雷兄的口气,似乎并不喜这些夏人商贾,怎的还让他们在莲花棚做生意?” 雷濬笑笑:“倒也不是不喜,我们开瓦舍的,租给哪个棚户不是租呢?只不过私市将开,这些夏人涌进来的越来越多,恐生事端啊!” 狄进明白了。 正因为宋夏两地民间贸易越来越繁荣,宋廷将要在并州和代州设立私市。 私市有两种解释,一种就是走私,历代朝廷基本都要垄断茶马互市、马市贸易、食盐产销等,向敌对政权实行经济封锁,这个时候私下里的贸易,相当于资助外敌,当然是被严格禁止的。 另外一种则是民市的别称,相当于将民间的私人的贸易规范化,如今宋廷要开启的私市就是这样的模式,进一步加大民间的贸易往来,希望夏州之人越来越依靠宋人,以达到长久的太平。 这件事,发生在历史上的仁宗朝天圣四年。 而明年,就是天圣四年。 雷老虎是靠和夏人贸易发家的,其中主打的就是一个垄断,如果其他商人也能和夏人在私市里面正常贸易,那么他的生意必定受到不小的冲击,雷濬的语气自然不会好。 狄进丝毫不关心地方首富的资产会不会缩水,但对于夏人的摊子,还是仔细观察起来。 宋廷之中,实际上不少有识之士都对夏地的威胁产生过担忧,却也有相当一部分官员还保持着幻想,希望就此平安无事下去,但狄进很清楚,七年之后,李元昊就会继位,然后开始进行一系列建国称帝的行径,最终时机成熟,跟宋彻底翻脸,率军悍然入侵。 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战,可以说让宋军颜面尽失,将领级的军官损失尤为惨重,此后更拉开了长达近百年的交战,将宋人彻底拖入战争的泥沼中。 这背后还时时刻刻都存在着辽国的影子,宋夏之间的交锋,很多时候其实就是宋辽两个大国的博弈,西夏原本在夹缝中生存,后来渐渐站稳了脚跟,成为不可忽视的第三方。 狄进既然来到了这个朝代,又是北方并州人,夏人的地盘就在边上,一旦开战首当其冲,就不可能不关注。 无论做民做官,西夏都属于绕不开的敌人。 他在打量夏人,雷濬则在旁边观察他的表情,刚要开口,一道身影窜了过来。 “公子,你在这里啊,俺找到了……” 林小乙原本兴冲冲的,直到发现狄进旁边的雷家兄妹,神情变得拘谨起来,上前行礼:“小的见过雷郎君,雷小娘子!” 雷濬微笑:“好机灵的书童,怪不得以狄兄的聪慧,也要将你带在身边!” 林小乙诺诺应是。 狄进知道,这位小书童方才的探查有收获了,拱了拱手:“我们主仆还有些事,这就告辞了。” 谁料雷濬和他妹妹还不一样,居然主动跟了过来,笑吟吟地道:“狄兄这是不把我当成朋友啊,莲花棚之事还要书童去打听么?尽管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并非如此……” 面对这种颇为死皮赖脸的,狄进稍加思索,坦然告知:“我们在了解郝监院的为人。” 雷濬眉头一扬:“是晋阳书院那位不幸遇害的监院么?那案子不是结了么,潘县尉都已经将郭家小郎带进县衙审问,连药单里都查出了钩吻之毒,此案人证物证俱在,想必不日就会审断了!” 狄进道:“雷兄好灵通的消息!” 雷濬笑容里微带一丝得意:“恰好听闻而已,狄兄接着问书童吧,允我旁听就好。” 狄进对着林小乙道:“你说吧。” 林小乙迟疑了一下,只能道:“郝监院确实是这里的常客,多家摊主都记得他出手豪爽,也带过家人来听曲子,只不过……据那些摊主所言,郝监院抱着的,不是小娘子,是位小郎君,尚且是稚子之龄。” “果然有外宅!” 狄进毫不意外,又微微皱眉:“可惜不知这外宅到底在何处?” 林小乙也摇了摇头:“摊主也都不知,那女子纱巾遮面,也看不出相貌来,小郎君倒是戴着长命锁,挺富贵的模样……” 眼见这对主仆一筹莫展,雷濬在旁边笑了,插话道:“郝监院养有外宅?可要我帮忙寻一寻?” 狄进闻言毫不客气,拱手一礼:“那便多谢雷兄了!” 雷濬笑容淡了。 怎么莫名有种被使唤的感觉? 你不会是早早等在这的吧? 第二十七章 翻案 “没想到这位郝监院,根本不是有德长者,反倒是一个要挟索贿,贪婪自私的伪君子!” 莲花棚的茶楼中,雷濬带着妹妹雷婷婷,邀请狄进上来品茶,而狄进也将目前所知道的事情客观地讲述了一遍。 雷濬顿时做出了类似的评价,雷婷婷更是呸了一声:“当真败类!也不知三哥有没有被他要挟?” “他不敢的。” 雷濬对此倒很淡定。 这话语里的自信,出自雷家的势力与声名,郝庆玉除非是疯了,才敢去招惹雷老虎的儿子。 而事实上,雷澄在书院里面一副憨憨的模样,连马都不敢骑,换做别人早就被嘲笑乃至霸凌了,但书院其他学子顶多敬而远之,不与其为伍,也没有直接嘲弄的。 讲白了,都有些畏惧他那凶横霸道的父亲,一如那晚一众大户士绅,被雷老虎压得抬不起头来的模样。 雷濬很为有这样一位父亲感到自豪,又转回杀人案的话题:“如此说来,郭承寿倒像是冤枉的,他毒害不了郝庆玉。” 狄进看了看他,雷婷婷则直接问道:“二哥,这又是为什么呢?” 雷濬笑道:“很简单,那位潘县尉,认为监院郝庆玉劝学子改过自新,所以夜间见面,避开旁人,又奉上茶碗,为对方驱寒暖身,这一切都是谆谆长者所做的事情……” “但这个前提错了,后面就都错了!” “身为一个掌握着学子私密,深夜避人耳目,偷偷谈话,准备籍此勒索钱财的人,或许会假惺惺地备一碗茶,表面上以礼相待,但还能毫不设防地让茶碗离开视线,给对方下毒的机会么?郝庆玉又不是第一日做这样的事情,哪里还能不戒备着?” 雷婷婷哦了一声,这才恍然。 雷濬继续道:“如今看来,郝庆玉是被亲近之人所害,真凶利用了他与郭承寿见面,趁机将毒药下在碗里,而要嫁祸给郭承寿,则要了解他为病使用偏方,方子里有钩吻这味药材,符合这两件事的人,并不多吧~” 眨眼间分析出真凶的两大特征,雷濬颇为得意,如果有一把折扇,肯定要展开摇一摇了。 偏偏妹妹只是再哦了一声,转向狄进:“真凶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害死郝庆玉,嫁祸给郭承寿,跟他们两位都有仇怨么?” 狄进平和地道:“嫁祸是有好处的,郭承寿家世不凡,这起案子即便定罪,也会草草了结,事后不再追查……” 宋朝律法中,存在着“罚直”,即罚钱赎罪,正常情况下是用于较轻的刑法,但实际操作起来,很多重罪也是这么处理的。 别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种违背法家立场的话,权贵犯法都是不会同罪的,这就是现实。 恰恰是这個现实,保护了郭承寿,也保护了真凶,郭家一旦用罚钱赎去了郭承寿的罪名,案子还会查下去么?自然会让它不了了之…… 最后真正损失的,其实是郭承寿的声名,他一辈子就得背着剽窃和杀人的罪名了。 狄进接着道:“至于动机,还不能一口咬定是仇怨,要先问一问郝庆玉的外宅,他的钱财是否还在……” 郝庆玉是一个很重享乐,且有条理的人,他每个月都会从丰乐楼外订自己喜欢的美食,每个月也都会来莲花棚听曲闲玩,这样一个人,必然留足了钱财,但他的家中却接近一贫如洗,妻女甚至饿得神情麻木。 钱去哪里了? 毫无疑问,放在外宅手中。 这也是他纳了妾却不带回家的原因。 这老物恐怕也知道自己遭人恨,将来遭到报复的也是家中的妻女,而非养在外面的私宅,如此手段当真是阴毒。 当然,这些话在没有实际证据前,狄进不会说出来,现在就看外宅的寻找情况了。 雷濬也在考虑这些问题,眼神里倒是流露出兴致来,对案子真正上了心,茶楼里安静了片刻,就见雷九拾阶而上,来到面前禀报,他聆听之后,顿时起身微笑:“找到了!” 狄进都有些惊讶:“当真神速!” 从雷家派出人手,到得了回应,还没过去一个时辰。 如此速度,真真切切地展现出雷老虎,作为地头蛇的能耐来。 狄湘灵走的是江湖路子,或许在某些底层人脉上,具备着一定的优势,但雷老虎是江湖与庙堂并存,在商人地位和影响力逐渐增加的宋朝,那五家行会的会首之位,可不是摆设。 对方囊括了社会各阶层的人脉,对于调查郝庆玉这种有着一定社会地位的目标,还真有一套手段。 而就这么可怕的效率,雷婷婷被绑走八天,雷老虎的手下都一筹莫展…… 再比如雷婷婷明明是在莲花棚被绑走,如今身在莲花棚,却半点没有恐惧的情绪…… 越是接触,破绽越多。 狄进故作不知,起身道:“烦请雷兄带路!” “好!好!实话说,我如今也对这起案子好奇得紧啊!” 雷濬哈哈一笑,亲自带队,众人骑上高头大马,前方又有开路维持秩序,两刻钟不到,就抵达了目的地。 林小乙再看这家外宅的院子,与郝庆玉自家的简直高下分明,即便没有进去,也是一派富贵气象,不禁撇了撇嘴。 不过这座外宅,也没挂丧事的白灯笼。 “外宅终究是没有什么情分的……” 雷濬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对着雷九道:“唤门吧!” 然而没有等雷九上前敲门,院门就自行打开,一行人走了出来。 为首的是两个仆佣,牵着马车出来,后面则是婢女和仆妇,簇拥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从她们提着大包小包的模样,显然是要出远门了。 看到雷家一群健壮的护院拦在门前,这群人眉宇间就露出惊惶之色,正中的妇人颤声道:“你们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要做什么?” 雷濬上前,拱手行礼:“娘子不必担心,我们是晋阳书院郝监院的友人,特来拜访!” 他本身相貌俊朗,笑容如沐春风,带着一股文翰之气,是很容易引人好感的,但妇人脸上的警惕不仅没有放松,反倒升到了极致,几乎是尖叫道:“奴家不知什么郝监院,让开!让开!” 雷濬眉头一扬,挥了挥手,雷九立刻带人逼了过去,期间有仆佣还想叫嚷,一个巴掌就抽倒在地。 狄进在后面看着。 不得不说,碰上这种案件关系人,还是雷老虎家的手段更加直接,如果只有他和林小乙,反倒不太好沟通。 现在将人硬生生堵了回去,望着噤若寒蝉的主仆们,雷濬又露出笑容:“得罪了!只是我三弟就在晋阳书院读书,平日里颇受郝监院照顾,如今特来拜会,娘子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太好吧!” 外宅娘子颤声道:“我夫郎……收了多少银钱……奴家退你……” “看来你知道郝庆玉往日里做什么事情,那就好办了!” 雷濬笑得愈发灿烂:“说吧,为什么要跑呢?毕竟并无外人知晓,你是外室,郝庆玉将一切好处都予了你,结果刚死,连丧事都没办法,这里就举家逃走,未免太无妇德了!” 外宅娘子低下头,浑身发抖,却是咬住牙,闭上了嘴。 “不说?” 雷濬眼神冷了下来,目光转向外宅娘子抱着的孩子上面。 就在这时,狄进走了出来,出面看向一众仆婢:“你们来说,这不是害人,而是保护主家,隐瞒并无必要。” 他温和的气质铺设了台阶,一名仆妇战战兢兢地道:“老奴看到……前几日阿郎给娘子……留了一封信!” 狄进看向外宅娘子:“请娘子将信件取出,这关系到人命案的真相,倘若真凶逍遥法外,伱们现在逃出了城,焉知途中不会遇害?” 此言一出,外宅娘子猛然抬头:“你……你知道……” 狄进道:“只是猜测,郝监院那封信件上面,写了什么?” 稍加迟疑,外宅娘子终于说了真话,泣声道:“十天前……夫郎说……他要和人去办一件大事……若成了,则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享乐无度……若是不成,就让奴家带着孩子,速速离开并州……没想到……没想到是天人两隔啊……” “信在何处?” “这……这里!” 当外宅娘子找出书信,狄进接过仔细看了一遍,脸上已经浮现出欣慰的笑意。 新的人证物证俱在,可以去衙门,让潘县尉重新定夺这场内幕重重的毒杀凶案了! 换而言之…… 一场本来再无辩解的冤案,翻了! 第二十八章 洗冤 “唉……” 阳曲县衙,知县段成功坐在椅子上,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他觉得,近来真是诸事不顺,倒霉透顶。 先是并州巨富雷老虎丢了女儿,将阳曲县内外折腾得人心惶惶,不知抓了多少人,简直视律法为无物,偏偏动他不得,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又有调来不久的县尉潘承炬,办事横冲直撞,上任没几个月,就把吏胥衙役得罪了干净,如今更是当场在晋阳书院抓了郭家子,闹得不可开交。 那可是前任国舅的亲儿子啊,外戚在本朝确实得到压制,但也不代表一点官场能耐都没有,何况太原郭氏这种最顶尖的豪门! 郭氏自恃门风,虽然明面上没有表示,还特意着人来衙门听命,示意严惩不贷,但私底下还不知怎么打点保全呢,对潘承炬恨之入骨的同时,肯定会将他这位主官也一并记恨上了。 更令段成功不安的是,这个县尉是不是带着什么霉运啊,怎么一上任就那么多案子? 雷家小娘子的绑架案刚刚告一段落,书院又出事,书院刚刚抓了犯人,接下来不会又有什么风波,没完没了吧? “段县尊!” 说曹操,曹操到,县尉潘承炬走路一阵风,进入堂中,行礼道:“此案人证物证已全,当速速审理,以儆效尤,请县尊移步!” 段成功的脸色难看起来,心里恨不得掐死对方,嘴上则道:“缉凶捕盗,是县尉之责,老夫就不必去了吧?” 潘承炬却不接受这种推诿:“县尊亦有维持治安,平决狱讼,以德化民之责,此案干系重大……杜提刑也会关注的!” “杜提刑……” 段成功手一哆嗦,脸更苦了。 河东路提点刑狱公事杜衍,即后世熟知的提刑官,掌管路级的司法机构,管辖州、府、军一切刑狱公事、核准死刑,有时还监督赋税的征收,或监督地方仓储的管理。 当然,后世对于提刑官的了解,都要得益于《大宋提刑官》这部经典作品。 但电视剧和历史往往差距极大,历史上的宋慈,是个武力值点满的文人,四十多岁才正式入官场,没有什么宰相岳父的提拔,前期亮眼的政绩主要靠的是打仗平叛,后来才历任广东提点刑狱、江西提点刑狱、湖南提点刑狱,最后总司全国四路刑狱,即实至名归的大宋提刑官。 宋朝的提刑官权力着实不小,对应到后世,就有点类似于省高级法院院长、省检察长、公安厅长等多重职能的混合,而且直接对中央负责,在地方上没有隶属对象,他们能管到地方衙门,地方衙门却约束不到他们。 所以可想而知,段成功这阳曲的知县,在得知提刑官杜衍将要亲自过问时,有多么烦恼。 潘承炬其实也不希望上面有一双眼睛盯着,但他清楚如果不借势,根本无法办案缉凶,才一定要扯上虎皮,让这知县不得不担待起来。 果不其然,段成功无奈,缓缓起身,正磨蹭着呢,就见县衙里的押司快步走入,低声禀告道:“县尊,雷家二郎到了衙门外……” 段成功面色又是一变,头疼地道:“雷老虎之子?他女儿不是救出来了么?还派其子来做甚?” 押司道:“似是为了晋阳书院的案子而来,与其同至的还有狄家郎君,便是之前救出雷小娘子的那人。” 毕竟同处一室,他们的声音压得再低,潘承炬也听得清楚,淡淡地道:“那是狄仕林,前朝狄梁公之后,有刑断之能,只是此案上也犯了错误,认为郭承寿并非凶手,哼!名门子弟就不会杀人么?” 段成功一听,顿时起了兴趣:“本县还有这等人物?快!让他们进来!” 押司很快到了衙门外,请两人进去,雷濬却摇了摇头:“潘县尉看我雷家可不太顺眼,我就不入内了,省得多生事端,狄兄且去吧!” 狄进眉头微扬:“此番能获得新的人证物证,多得雷兄相助,雷兄当真不入县衙?” “这是交好郭家的时机对吧?” 雷濬微微一笑:“不必了,我雷家并无巴结太原郭氏之意,想来狄兄也不屑于攀附外戚,只是寻一個公道正义罢了,请!” 林小乙在后面听了,都不禁心生佩服,无论他之前对雷家印象如何,这位二公子确实极有风度,狄进则感觉到对方确有底气,微笑拱手:“好!” 在押司的引路下,狄进走入县衙堂中,气度沉稳,规行矩步,家教门风就在举手投足之间,作揖行礼:“学生狄进,表字仕林,拜见段县尊,潘县尉。” 看着他斯文挺拔的身形,段成功抚须道:“名门之后,果然是美玉良才!你怀疑郝监院遇害案,另有隐情,郭郎君不是杀人凶手?” 这话一出,就基本表明了态度,潘承炬哼了一声,狄进则取出信件:“学生经过查访,从郝监院外宅沈氏娘子手中,得郝监院十日前所留的亲笔书信一封,作为最新物证,呈报两位官人。” 段成功对于案件其实并不是十分了解,摆了摆手,潘承炬则立刻拿过信件,拆开看了起来。 起初还有几分漫不经心,但看了一遍信中内容后,表情顿时严肃起来:“这确定是监院郝庆玉的笔迹?” 狄进道:“可与书院留书对比,此事有沈娘子及其四名仆婢为证,正在衙门外等候,马上可以传唤。” 当外宅娘子和仆婢入内,一个个询问完毕,潘承炬的神色变得阴晴不定。 前日,郝庆玉在书院言明,有学子犯了大错,愿意帮对方悔过,结果当晚遭到毒杀; 昨日,衙门仵作验尸,潘承炬根据推理,初步筛选出三个嫌疑人,拿走了郭承寿的药单; 今日,解元刘昌彦指认郭承寿抄袭文章,郭承寿最终被衙门缉捕,药单里也确定了钩吻成分。 按照这三日的轨迹,确实可以梳理出动机和手法,郭承寿被认定为杀人凶手,合情合理。 但早在十天前,郝庆玉就告知外宅,他与某人合谋做一件大事,若是成了,后半生衣食无忧,若是失败,外宅就带着儿子和如今积攒下来的钱财速速离开,以防被加害…… 结合郝庆玉为人的反转,显然这件大事,就是要挟身为皇亲国戚的郭承寿,在他身上捞一笔大的,甚至准备用那个剽窃文章的秘密,吃一辈子! 如此一来,此案的另一个嫌疑人也浮出水面,正是郝庆玉的合谋者,而相比起来,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下毒的郭承寿,嫌疑反倒大大降低! 眼见这个麻烦县尉沉默下去,知县段成功大喜过望,哈哈一笑:“案子还未开堂审理,无辜之人便能洗清冤屈,万幸啊!万幸!” 潘承炬再将信件仔细看了两遍,并没有嘴硬,沉声道:“如此看来,此案确有层层疑点,将郭承寿暂时放了吧,若再查清新的罪证,缉拿不迟!” 主掌一县的两位官员都作此决定,在边上负责记录的押司自然准备执行,然而就在这时,狄进开口道:“学生以为,郭郎君不会愿意这般出狱的。” 段成功不明所以,潘承炬倒是意识到了:“你的意思,是先抓真凶?” 狄进道:“倘若真凶未被捉拿归案,只放郭郎君离开县衙,来日传扬出去,必定会被指指点点,甚至众口铄金,有慑于郭家之势,包庇纵容之嫌。” 这是真心实意的,将来若是有什么不堪的传言,那么首当其冲的便是奔走查案的自己,到时候什么难听话都有…… 人言可畏,不可不防! 段成功也意识到了,这绝非危言耸听,脸色立变:“那该如何是好?” 狄进早有准备,面上闪耀着寻找真相的光辉,字字铿锵有力:“请容学生入狱内一探,向郭郎君问明案情,将真凶缉拿归案,还无辜者一个真正的清白!” 第二十九章 凶手居然是他? 县衙牢狱。 阳曲是并州治所,相比起普通的县城,此处的条件自然好一些,而当狄进在狱卒的引领下来到郭承寿所在的牢房前,发现这里更是被收拾过,比起那些普通犯人,条件要好上许多。 但这位出生含着金汤匙的公子哥,恐怕一辈子都想象不到,自己会来到这么个地方,痴痴地坐着,好似没了魂。 想到潘承炬就这样抓了此人,投入大牢,狄进都默默赞叹了一声。 不是为这种莽的行为,而是为背后的勇气和底气。 宋朝别的不行,这种为求公理道义的文士气节,还是值得肯定的。 此案如果郭承寿真的是凶手,那么接下来的发展,基本是路一级的提刑官会为县尉的行为站台,京中御史更会交口称赞这种不畏权贵的行径,而不是上官直接打压,迫不及待地把权贵之子放出来。 在比烂的封建时代,这已经很不错了,至于权贵之子为此受到严惩,杀人偿命,那是讲给老百姓听的童话…… “如果我将来遇到类似的案子,有法子让凶手一命偿一命么?” 狄进脑海中陡然浮现出这个问题,嘴上则唤道:“郭郎君?郭无邪?” 郭承寿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看了许久,才认出来者:“狄仕林……是你啊……你为何来了牢中?” “为你洗冤!” 狄进收敛心思,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一遍目前的情况:“如今你的嫌疑已经被洗清,但在外界眼里,你依然是凶手,因为我们不可能将这其中的道理讲述给每个人听,唯有抓住真凶,揭露了案件的全部真相,你才算真正清白。” 郭承寿怔怔地听着,然后如梦初醒,猛地探手抓了过来:“我没有剽窃,没有杀人,只要还我一個清白,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伱!” 狄进将手扒开,等他初步冷静下来,才开始发问:“你先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前天晚上,你去了郝庆玉的房间么?” 郭承寿叹了口气:“去了。” 狄进问:“何时?” 郭承寿道:“子时两刻,郝庆玉每夜子时都要巡房,我身子骨弱,冬日深夜不愿出门,原本想等他巡房时,请入院中,没想到他那一晚却不出来了,无奈之下,只有我们过去……” “这是故意在等你上门,显然在对方的环境中,更容易施压!”狄进分析之后,又问道:“你们?你是几个人去的?” 郭承寿道:“我和葛老同去的,我原本不想带其他人,但葛老担心我的身体,唉……我的事情葛老也都清楚,我真的没有抄刘昌彦的诗文,反倒是他借我之名炫耀,我一怒之下方才与之决裂,他起初与我唱和的篇章,我也统统删去了!” 显然相比起杀人,让郭承寿更加耿耿于怀的,是剽窃的恶名。 对于这点狄进也有些奇怪,从之前刘昌彦的反应来看,也不似作伪,这两人莫非都认为自己有理? 且不说剽窃的真相,郭承寿口中的葛老,就是那位情绪激动的老仆人了。 狄进道:“很遗憾,仆佣作为亲近之人,是难以提供令人信服的口供的,你们俩去了郝庆玉的屋子后,又发生了什么?” 郭承寿露出愠怒之色:“郝庆玉那老物要挟我,若是不给他五千贯钱,就将此事泄露出去,不出十日,整个并州都将传得沸沸扬扬!” 狄进目光一动:“五千贯钱,你拿的出来么?” 郭承寿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拿的出来,我在族内有产业,只要变卖一些,就能予他五千贯,但此人贪得无厌的嘴脸,恐怕日后还有索要,何况我并非剽窃,这般给了钱财,岂不是承认了恶名?我怒斥了他一番,不欢而散……” 狄进又问:“期间郝庆玉在什么时候,以什么理由煮了茶汤?” 郭承寿露出回忆之色:“茶汤确实煮了,他当时请我坐下品茶,消消怒气,而我怒骂之后,确实口渴,但自小就喝不惯别人用的茶碗,所以根本不碰那碗茶……” 狄进道:“你离开郝庆玉屋中时,是什么时辰?” 郭承寿道:“四更天将至,快到丑时了,出门前,我已昏昏欲睡,是葛老扶着回去的……” 四更天就是凌晨一点了,这对于不熬夜的古人来说,这个时辰还没睡,确实难熬,何况还是一个病秧子。 弄清楚当晚的流程后,狄进开始询问第二日的情况:“既如此,第二天得知郝庆玉中毒死亡后,你颇多隐瞒,是担心说不清楚?” 郭承寿皱眉道:“我那时还不知,郝庆玉是中钩吻毒死的,只是不愿刘昌彦那事传出去,他听到死了人,应该会逃走的,没想到刘昌彦居然来到书院,当众污蔑我!他不该有这个胆子……” 狄进道:“那是因为有人向刘昌彦承诺,你会被捉拿归案!” 郭承寿眼睛大亮:“是凶手?” “如果是真凶的话,倒有可能杀人灭口,然后被直接拿下……” 狄进道:“我已经拜托家姐,暗中保护刘昌彦,就怕那位真凶谨慎得很,一直隐藏在郝庆玉的背后,将刘昌彦招来的也是郝庆玉,那这条线也断了!” 郭承寿的神采又黯淡下去。 狄进问道:“有多少人知道,你平日所服用的药物里,有钩吻这味药?” 郭承寿想了想:“也只有我身边的仆婢知晓,他们煎药都在院中,我喜欢清静,很少有外人到访……” 狄进又问:“刘昌彦不知?” 郭承寿断然道:“他不知,我这新药方是这一年才开始服用的,以前都无钩吻作药引!” 狄进目光微动:“你对身边的人,可时常有打骂责罚?” “没有!”郭承寿先是摇头,然后脸色微变:“阁下之意,是我身边有人将药方透露给外人?” 狄进道:“既然药方隐秘,那就只能作出这般推测了,或许是有心,或许是无意……” 郭承寿开始盘算身边的人:“我院中服侍的,也就葛老、楚三、卫大娘……这十二人而已!” 狄进的脸色木了木,你们生活都这么奢靡的吗,在学校上学时,身边的仆婢居然过十人?还而已? 所幸还能筛选:“能够接触到钩吻,甚至每回将之偷偷藏下一些的仆婢,是谁?” 郭承寿颤声道:“那就只有葛老了,每回煎药,都是他亲自看护,但是……不可能啊!” 狄进脑海中浮现出那位老仆,最初潘承炬问话时,都是由他代替这位郭家贵公子露面的,数度为自家公子争辩:“他是你郭氏的家生奴?” “不是……但在我郭家也有十数个年头了,我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郭承寿说着说着,语气坚定下来:“他待我如子,绝不会害我!” 狄进道:“他没有亲子么?” 郭承寿缓缓地道:“十数年前河东灾荒,葛老全家逃难,卖儿卖女,最后连自己也卖了,我郭氏赈灾,挑选了不少手脚灵活的仆役,葛老便是其一……” 大户人家的仆佣,许多都是这么来的,并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但狄进稍加思索,还是锁定了这个人:“见郝庆玉的那一晚,是葛老与你同去;你在书院的十二位仆佣中,是葛老最有机会偷偷藏下钩吻;而刘昌彦与你翻脸相向,剽窃文集之事,葛老一清二楚……” “而如果是葛老,也能解释郝庆玉为什么敢勒索你这位皇亲国戚,因为是你身边人透露出的消息,葛老肯定向郝庆玉保证,剽窃之事你绝不愿意对外透露,族中又有产业,会乖乖地付钱。” “郝庆玉贪心作祟,但又害怕郭家的权势,估计是半信半疑,才留给外宅一封信件,写的是事情一旦败露,让她赶忙带着孩子前往他州,以防昔日勒索的钱财被追回,他却没想到,自己直接被合谋者毒死了……” “很遗憾,根据目前的种种线索,无论此人有多么不可能作案,嫌疑都是最大的!” 狄进还有些未尽之言。 比如此前雷濬分析凶手特征,一是对被污蔑的郭承寿极度了解,一是让被害者郝庆玉感到放心,这个老仆也十分合理地满足了这两点。 郭承寿则听得如泥雕木塑,彻底呆住,许久后才喃喃道:“那一晚,郝庆玉勒索时,葛老确实在旁边劝了好几次,让我破财免灾……难道说就为了五千贯?就为了这笔钱财?要毁了我?” 说到最后,泪水从眼眶里滚滚而下。 “真凶还没有最后确定,只是目前最有嫌疑……” 狄进拉起了他:“与其在这里猜来猜去,不如去当面问一问这位葛老,看看他是否做了这些,动机到底是什么吧!” 第三十章 真相 晋阳书院。 当狄进带着郭承寿来到他所住的地方时,发现了一道苍老的身影,坐在院内,痴痴地看向天边。 等到两人走到身后,葛老才听到了脚步声,回头看到郭承寿,猛地瞪大眼睛,扑了过来:“公子!公子!你没事了?!” 别说郭承寿有些不知所措,就连狄进都怔了一怔,因为这位老者眉宇间的狂喜之色,绝非作假。 莫非他之前的分析是错的,老仆并非真凶? 郭承寿显然也这么认为,松了一口气,微笑道:“我没事了!狄仕林揭穿了郝庆玉的真面目,他又早早留下一封书信,成为物证,我的嫌疑已经洗清了!” “书信?” 葛老面色微不可查地变了变,下意识地看向狄进。 狄进同样一眨不眨地看过来。 双方目光相触,葛老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躲了开来。 狄进心定了,开口道:“昔日的剽窃事件,正是合谋者告知郝庆玉,他才会诱导刘昌彦出现在书院,假惺惺地为其作主……葛老,你以为这个人是谁?” 葛老沉默片刻,退后三步,缓缓跪倒,头重重地扣在地上:“老奴该死!” 郭承寿僵住:“真的……真的是你?” 葛老闷声道:“郝庆玉是老奴毒杀,老奴愿去衙门认罪伏法!” 郭承寿嘶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狄进则道:“你应该知道,如果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自承凶手,那么在外界看来,这不过是忠仆给主人顶罪而已,郭郎君会更加声名狼藉!” 葛老眼神波动,嘴唇颤了颤,但最终还是道:“没有缘由。” 狄进皱了皱眉头:“事已至此,伱就不要报以侥幸心理了,到了你这个年纪,动机莫过于仇恨与家人,从刚刚的反应来看,你与郭郎君并无仇恨,那么就剩下为家人考虑了。以郭家的势力,无论是寻找你当年灾荒失散的家人,还是从你这几年的雇钱流向,都可以查得清楚……真要到那个时候,你不仅保全不了你的家人,反倒会连累他们!” 葛老闭上眼睛,片刻后缓缓地道:“刘昌彦,是老奴的儿子,最小的儿子!” 院内安静了片刻。 “什么?” 郭承寿瞪大眼睛,震惊莫名:“他怎么会是你的儿子?” 葛老道:“当年逃荒,老奴三子二女,饿死两個,卖了两个,最小的也中途失散,本以为此生再也不得相见,没想到数年前刘解元来拜访公子,老奴为他斟酒时,却看到了脖子处的胎记,再加上那眉眼,像极了他的母亲,怎能认不出我的亲生儿子?” 郭承寿难以理解:“既如此,你为何不与他相认?” 葛老苦笑:“他是一州解元,我是大户老奴,倘若让其他士子,知道是他有这么一位父亲,自会闲言碎语……况且那时,老奴自作聪明,还做了一件大大的错事!公子的那些未成诗篇,是老奴偷偷抄下,送入了我儿屋内,让他提前对好!” 郭承寿终于明白:“怪不得每次宴会,往来唱和,刘昌彦所作的诗句,总是那般合我心意!本以为是才思敏锐,原来是你将我的词作偷出来,提前给他?你当真是……煞费苦心啊!” “那是老奴最高兴的日子,公子看中了我儿的才华,我儿得到了公子的礼遇,若能举荐官身,来日必有前程……” 葛老眼中露出回忆之色,又露出浓浓的悔恨:“谁料他本就好杯中之物,贡举落榜后,更是嗜酒如命,渐渐的神智似也有些恍惚,居然以为那些诗作本是他的作品,看到公子的《玉堂集》后,更是大发雷霆!” 郭承寿只觉得不可置信:“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狄进都有些叹息。 之前刘昌彦理直气壮,半点不觉得自己污蔑,更自嘲寒门子弟哪敢污蔑权贵公子,那语气确实能够取信于人。 因为在他的眼中,那些诗词文章就是自己创作的,却不知道自己有个未曾相认的父亲在暗中相助,结果帮了倒忙,变成这副模样…… 说到这里,葛老老泪纵横:“公子,老奴对不住你,这一切的祸端,全都是老奴惹下的啊!” 郭承寿表情冷淡下来:“刘昌彦这几年在汾州吧,你半年前曾去汾州采买,回来神色就有几日不对劲,那个时候你就想到了,用此事来要挟我?” 狄进则道:“刘昌彦生活窘迫,更是再无信心,连解元之名都不敢应下,你犯下此案,莫非是为了让他不再害怕郭家,重振科举之心?” 葛老拼命摇头:“老奴岂敢有此非分之想,只是我儿这几年愈发地酗酒如命,老奴每月的雇钱送出去了不少,又担心郭家发现,不得已间,才受了郝监院的引诱,筑下大错!他提议勒索到的钱财,分一半给我儿,有了这笔钱财,无论如何他的下半辈子,都可衣食无忧了……” 郭承寿问道:“那你最后为何要杀郝庆玉?” 葛老低声道:“老奴本以为公子不愿声张,一定会应下,谁料公子宁愿郝庆玉揭露,也不愿给他钱财,那晚临走时,郝庆玉神情狰狞,口中念叨着要让我儿去县衙,去州衙将这件事彻底闹开……” “这是要利用我儿,逼他走绝路啊!” “老奴听后,起了杀心,借着让郝庆玉搀扶公子的机会,将钩吻下在了茶碗之中,郝庆玉根本没有防备我,骂骂咧咧地就将茶汤一饮而尽……” 郭承寿怔然无语。 狄进则微微皱眉:“若是临时起意,为何早早将钩吻藏下,随时还带在身上?” 葛老叹息着道:“郝监院时常勒索,地位又高,老奴年迈,担心他事后反悔,才带着此物防身……也确实想过,他若是贪婪无度,一味要挟,那就由老奴将之毒死,绝了祸患!” 狄进又问:“这些计划,都是阁下一人所想出来的?” 葛老苦笑:“狄公子未免小觑了老奴,老奴耳濡目染,也有学识在身……只是没有料到,潘县尉莫名认定了身体虚弱者是凶手,又查到公子头上,最后还因钩吻罪证,给公子定罪,老奴一时胆怯,终究不敢承认,才让公子背了骂名,实在该死!该死!该死!” 眼见这老奴拼命叩首,郭承寿却没了怜悯之色:“不必如此惺惺作态,你所做的,莫过于为刘昌彦遮掩罢了,你宁愿我含冤获罪,也不愿刘昌彦受到任何牵连,还变相地为他正了名,将剽窃彻底栽在我的头上!可笑我以为你从小看我长大,视我为子……呵!我便是待你再亲,岂能比得上真正的血亲?” 砰! 葛老的头磕在地上,声音一顿,许久许久,再也未发一言。 第三十一章 摊牌 “刘昌彦醉倒在路边,我一路观察,不像是有人要灭口的样子,现在也留人看好了,你放心!” 回到家中,狄湘灵闪了出来。 狄进笑笑:“有劳姐姐,不过接下来不需要了,此案已经真相大白。” 随着他娓娓道来,狄湘灵也不禁瞪圆了大眼睛:“葛老和刘昌彦是父子?真是造化弄人啊!让这对父子以这样的方式相认,当年葛老如果没认出他来,说不定这两人如今又都是另一番模样……” “是啊!” 此案的内情既复杂又简单,说白了就是为了亲子的一己私欲,狄进不欲多加评价,却是微微皱眉:“不过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狄湘灵感兴趣了:“莫非还有真凶?” “郝庆玉是葛老毒害的,这点应该没错了,就是他们俩人的合作有些奇怪……”狄进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应该是我多虑了,接下来潘县尉将会公开审问葛老,将这昔日的一切公之于众,还案情一个真相!” 狄湘灵提醒:“就怕还是有人不信!” “想要人人相信,根本不现实,闲言碎语也避免不了,只要证据充分,理由详实,就毋须在意那些了……” 狄进将心态摆得很正,同时也回归自己的上进之路:“接下来,终于可以安心科举,求一个进士及第,入仕为官了!” 狄湘灵连连抚掌:“六哥儿定能功成!” 姐弟俩小小庆祝了一番麻烦解决,生活重回正轨,再度开吃。 饱餐一顿,准备练武,外面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不会又有哪边死人了吧?” 这一刻,狄湘灵都有些担心了。 “唉,自从潘县尉来了阳曲县,这里确实乱了些……” 狄进也找好了理由,终究没有避让,带着姐姐朝外走去。 家门一开,见到的却是熟人,雷家两位兄弟,雷濬和雷澄站在外面,还有那一群孔武有力的护院。 雷濬笑吟吟地一拱手:“恭喜狄兄,又破一大案,待得声名传出,定然名动并州!” “此番破案,还要多谢雷兄之助,请!” 狄进目光微动,做出邀请的手势,雷濬不客气,朝着狄湘灵一礼,就带着弟弟,走了进来。 狄湘灵去备茶水点心,以待客人,雷濬则打量了一下家中,有些惊奇:“狄兄当真耐得住清贫,令人钦佩啊!” 三千贯酬谢至今支取的,也不过一百贯,如果他们要享用,确实能将家中翻新一遍,再招上十几位仆婢改善生活,但无论是狄进还是狄湘灵,都提都没有提过。 他们对于钱财的态度,更多的是在关键的时候够用,只要满足这点需求,剩下的就很随性了。 雷濬显然也意识到这点,果断放弃了原本准备的说辞,开门见山地道:“狄兄之能,从晋阳书院监院之案中,已是展露无遗,在下此番贸然来访,想请你帮忙查一件事情。” 狄进早有所料,回答得也很果断:“论才智,雷兄此前从寥寥数语之间,就能看出真凶特征,绝不逊于任何人,若论家世,雷家在并州颇有经营,倘若一个难题,让阁下都束手无策,我更不会有什么好主意……” “狄兄过谦了,所谓集思广益,拾遗补阙,狄兄与我等所见不同,所思所想自然也有新的见解,岂会无用?” 雷濬语气谦和,但所说的话却有种石破天惊之感:“狄兄应该看出来,小妹的绑架案不对劲吧?今日不妨实话相告,铁罗汉是家严手下,并州这两年来多起绑架,也都是我们指使他做的!” 以最平淡的语气,说出猝不及防的自爆。 狄进虎躯一震,瞳孔收缩,浮现出一個惊诧莫名的表情:“什么?” 雷濬接着道:“此举并非求财,只是清除生意场上的麻烦,以王家而言,家严是并州布行会首,王家族长则想成为阳曲布行会首,这倒也罢了,家严原本容得下他,不料这老物假意顺从,竟投入对头麾下,欲谋不轨,家严不愿与之纠缠,就让王家三代的独苗,去龙泉寺住了几日……” 狄进虎躯二震。 雷濬道:“此次绑架在第十日,就会安排人手将小妹从龙泉寺救出,结果第八日,阁下竟然抓住陈小七,实在让我们大吃一惊,所幸陈小七并不知这个秘密,只有为首的铁罗汉,直接听命于我雷家……” 狄进虎躯三震。 雷濬有些无奈:“狄兄何必如此,令姐的反应已经证实了一切……” 狄进侧头,就见狄湘灵斜着眼,瘫着脸,看着这一幕。 表情毫不惊讶,半点演技也无! 既然姐姐露馅了,狄进也不装了,同样无奈地道:“雷兄何必如此呢?” 雷濬笑道:“大家开诚布公不好么?何况我此来所托之事,也与此有关,狄兄可有想法?” 对方直接摊牌,狄进清楚回避确实没用了,淡淡地道:“绑架是假,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思前想后,只可能是一场掩护了。” 雷濬收敛笑容:“掩护什么?” 狄进道:“掩护雷家的手下,四处搜寻,粗暴抓人!阳曲内外,只知令尊爱女心切,为了找寻女儿的下落,才这般不顾一切,却不知正是为了让这个行动合理化,他才‘丢’了女儿……” 为了这碟醋,才包的饺子,决断不可谓不强,狄进的语气里,也有着几分佩服之情。 雷濬正色道:“那狄兄可知,我们四处搜寻,到底是为了什么?” 狄进猜测道:“应是找一个人?可能还是女子,如果目标不是女眷的话,以令尊对雷小娘子的宠爱,完全可以将绑架目标换成旁人,计划照样可以执行,只有丢了女儿,在搜寻女子方面,才有着巨大的优势……” “啪!啪!啪!” 雷濬抚掌惊叹:“久闻前唐狄梁公于大理寺,岁断滞狱一万七千,无冤诉者,本以为是传言夸大,今见狄兄之能,才知天下之大,终有这等奇才!” 狄进并不吃这一套:“谬赞了,我远远没有先祖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的能耐,但也有不屈之志,雷兄无论想要我做什么,想来都要一个你情我愿,不然岂非坏了事?” 雷濬颔首:“正是如此,家严十分赏识狄兄才华,我此来确是真心实意,只要狄兄助我们寻到那人,必有厚报!” 他不光是画大饼,眼见狄进和狄湘灵对于钱财并不特别看重,在入学方面已经有了晋阳书院,目光一转,干脆道:“狄兄应知,比起科举入仕,以功荐举也是能得官的,此事若成,来日保你一个官身如何?” 宋朝选官不走寻常路,举荐制与科举制并存,确实有举荐的可能,但雷老虎区区一地方商贾,又如何能说得出这等大话? 似乎预见到这份疑惑,雷濬微微一笑,从腰间取出一物,递了过来。 那是一块铜制的令牌,做工精细,上书身份—— 皇城司察事! 第三十二章 迟疑一秒都是对进士的不尊重 “你练的是曹家虎翼刀?” 狄进看着令牌,沉默下去,狄湘灵却突然开口,望向坐在雷濬身边默不作声的雷澄。 雷澄还是书院里那副憨憨的模样,小鼻子小眼睛,局促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但落在狄湘灵眼里,却从他的行走坐卧之中,看出了武道的架势,并且还是家传绝艺。 而听到对方点出自己的习武来历,雷澄怔住,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哥哥:“二哥,这个人好厉害!我应该打……打不过!” 雷濬滞了滞,笑着安慰道:“不怕!是友非敌,何必计较打得过打不过呢?” 雷澄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这才放松下来。 这般一打岔,刚刚对方营造出来的威势,已经削减了大半,而狄进顺势将令牌推了回去:“在下虽是一介读书人,尚未取得功名,也知皇城司本职,乃执掌宫禁,周庐宿卫,此处有何公干,需皇城司探事?” 雷濬正色道:“皇城司同样有谍细斥候,监察敌国动向之责,自我朝开国以来,辽人便屡屡侵犯,如今虽有盟约,却也贼心不死!” 狄进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你们要寻的女子,是辽人谍细?” “不错!” 雷濬颔首:“战场斥候,探的是敌军排兵布阵、粮秣存放、地理人情,两国谍细,却是无所不用其极,波谲云诡,更加凶险,宋辽之争……其实从未停歇啊!” 这话确实没错。 后世评价宋辽澶渊之盟,都是百年和平,来之不易云云,但实际上中途的明争暗斗一直不少,甚至中途还加了钱,勉强满足辽人的胃口,最终才保持相安无事。 如今两国盟约才缔结了十几年,辽国其实是很有些蠢蠢欲动,数次想要南下入侵,大家明里是兄弟,暗中疯狂捅刀子,各种谍细往对方境内派,是再正常也不过的事情。 眼见狄湘灵的表情都郑重起来,雷濬心头一松,对这份反应很满意。 不料狄进的神色固然发生了变化,但语气依旧坚定:“多谢雷兄好意,我欲进士及第,科举入仕,不求他途!” 皇城司举荐的官身? 对不起,我不要! 但凡迟疑一下,都是对自身能力的否定,对进士的不尊重。 雷濬皱起眉头,眼神变化,透出凌厉之色。 不过就在这时,狄进的话锋又是一转:“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既事关家国安危,若要擒拿辽人谍细,我自当出力!” 雷濬怔住。 这个结果,倒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 原本预计的,要么对方受官身引诱,同意下来,为雷家所用,后面自是一切好说。 要么对方一口拒绝,那接下来说不得就要上一些手段了,皇城司的秘密不是那么好知道的。 可现在狄进拒绝一半,同意一半。 他不准备接受皇城司官身的举荐,倒是同意相帮抓辽国谍细? 这是什么路数?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言大赞!” 雷濬一时间也拿捏不准了,只有说着惠而不费的好听话,心中飞速盘算,最终还是决定回去问雷老虎:“此事……我恐怕做不得主,要回去请教家严。” 狄进微微一笑:“那便代我向雷员外问好!” 雷濬干脆了当,与雷澄起身,行礼离去,而目送两人的背影,狄湘灵的表情凝重起来:“皇城司我倒也听过,没想到雷家竟是这等身份……” 狄进悠悠一叹:“不奇怪!” 说实话,雷老虎这位与夏人生意往来,兼任五家行会会首的民间巨富,竟是朝廷人员,这点并不算多么意外。 之前他就觉得,对方的商战过于不择手段,要么是自我膨胀,不可一世,要么就是另有底气,不担心那些民间富户能动得了他。 现在答案揭晓,果然是后者。 皇城司! 这個机构厉害么? 似乎很强! 历朝历代成大事者,都有情报系统,特务机构,窃听敌情,监察手下,但上不了台面,没有在史料中留下正规的记载,宋朝的皇城司,算是第一个有正规编制,记录在案的特务型机构。 不过后世很多人喜欢将它跟明朝的锦衣卫作类比,这就很没必要了,两者在本质上,确实都是为了巩固皇权而设立的特权机构,但宋朝皇帝和明朝皇帝的权力,那是一样的么? 大明锦衣卫到地方上,封疆大吏都得称呼“上使”,皇权特许,先斩后奏,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都是威风八面; 宋皇城司到地方上办案,只要不合规矩,就有可能被地方文官抓起来开堂审问、押送京师,甚至还有的干脆在地方上咔嚓一刀砍了,权当不知这是皇帝派出的爪牙。 不光是地方上的待遇,看一个朝廷机构有没有前途,从主官的待遇就能窥得一二,明朝锦衣卫指挥使,出名的就有毛骧、纪纲、袁彬,还有嘉靖的奶兄弟陆炳,再看宋朝勾当皇城司公事,说的出一个人名不? 电视剧里那种二甲进士出身的男主,入皇城司办案,威风凛凛,官民皆惧,就是朝代错位导致的笑话,完全不能当真的。 所以如果狄进现在已经高中进士,雷濬根本不会暗含要挟地把腰牌拿出来。 但他还不是进士。 皇城司对武官、普通官吏和平民百姓,还是具备着莫大的威慑力的。 毕竟他们的直系上属,是当今天子,只不过现在赵祯还未掌权,那么就是太后刘娥,在控制着皇城司? “不会是梅花内卫形式的组织吧?” “无论如何,没必要正面得罪皇城司,但与这种机构也不可牵扯过多!” 狄进刚刚的推辞不是欲擒故纵,是真的不愿意让皇城司举官,那个官身看似诱惑,以后的路却难行了许多,岂能因小失大? 有了这个宗旨,雷家若要请他帮忙,视情况而定,也不是不行; 但想要诱他完全为其所用,门都没有! 真要斗起来,现在的他,在并州也不是毫无根基了。 将这个态度与姐姐讲明,狄湘灵笑了:“只要不贪图雷家的好处,那就好办!” 狄进点点头:“无欲则刚,我们一切照常!” 生活恢复规律。 下午,习武看书。 晚上,九点睡觉。 没了牵挂的真相,这一觉睡得又香又甜,早上起来刷牙洗脸,刚刚吃完饭,书童已是到了。 林小乙第一时间禀告书院的最新消息:“公子,真相已经传开,郭郎君重回书院,山长也回来了,要见你呢!” 狄进心想这位晋阳书院的山长真是心大,关系到书院名声的事情现在才回归,不过也算是躺赢了,换了一身整洁干净的袍服,前去拜会。 不过刚刚到了书院门前,就见一辆华贵的马车似乎恭候多时。 书童将马凳搬放在地上,随着帘布掀起,郭承寿走了下来,作揖行礼:“此番洗雪冤屈,恩重如山,仕林兄胆气坚刚,明而能断,我父欲荐之,助你解褐入仕!” 第三十三章 现成的先生 狄进沉默。 我看起来就那么像想当官的人吗? 嗯…… 倒也不是不想,但显然不是这样当。 郭承寿的祖父郭守文,是宋初名将,在宋灭后蜀、南汉、南唐、北汉,招抚吴越、北拒辽国的一系列战争中,身经百战,立下汗马功劳。 郭承寿的父亲郭崇德,官至太子中舍,五品寄禄官,没有实际职事,是标准的皇亲国戚,毕竟他有一个好父亲,妹妹又是宋真宗的皇后,自然有所恩赏。 相比起来,郭承寿几个叔叔更加争气些,虽然都是以门荫入仕,但都做到了观察使、防御使、团练使、刺史之类的贵官,成了武将官阶的最高位。 这些贵官一般不会授予任上领军的武将,即是没有实际兵权,却也要到任的,有着一定的影响力。 由此可见,郭承寿的这番话,尤其是在书院门口,大庭广众之下,绝非虚言。 郭家是完全有能力,举荐他入朝为官,脱去粗布衣裳,穿上官袍,成为官宦阶级的一员。 但狄进依旧不心动。 道理和拒绝皇城司举官一样,得外戚武将之家举荐,哪怕以后立功,未来前途也基本限制住了,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努力一辈子的终点,基本就是进士的起点。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将昨日对雷濬的话复述了一遍:“无邪兄好意,在下心领,我欲进士及第,科举入仕,不求他途!” 郭承寿凝视着他,嘴角微微扩大,手伸了过来,以把臂同游的姿态,朝着书院里面走去。 狄进见他弱不禁风的模样,生怕自己用劲一挣,直接把这病秧子摔个屁股蹲,只好任由他拖着,低声道:“无邪兄不必如此……” 郭承寿笑道:“我并非惺惺作态,是真的佩服你,在牢狱中时,我虽未受苦,却也万念俱灰,当时期盼着有人能救我出深渊,洗刷冤屈,但想了一遍,却万万没料到,是仅有一面之缘的仕林兄相救。” 狄进确实为对方洗了冤,但出发点还真不是完全救人,而是不愿意两次案子都查到一半,就止步于真相之外。 当然,救了就是救了,倒也不必假惺惺地不承认功劳,所以狄进正琢磨着,该如何恰当地使用这份人情,就发现一群学子也联袂走了过来。 眼见碰個正着,大部分学子避让到一边,也有两三人特意上前,对着郭承寿行礼道:“此前我等被贼人蒙蔽,多有得罪,还望无邪原谅则个!” 那日的书院学子胆敢落井下石,也是因为有杀人案在身,杀的还是监院,他们理所当然地站在道德高地进行切割,以免污了名声。 现在真相大白,有的死活不信,觉得就是一派弥天大谎,老奴顶罪,但也有不少人结合郝庆玉的为人,觉得此事的真相应该就是如此,倒是后悔自己那日所言太过决绝,希望缓和一下关系。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郭承寿连场面话都不理,只当这几人不存在,笔直地朝前走。 几名学子尴尬地朝着左右让开,不远处观察的更是赶忙退出好远。 等到进了中庭的学堂,狄进开口道:“你这不是让我也得罪人么?” 郭承寿反问:“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以仕林兄的心气,岂会瞧得上他们?” 狄进心里确实瞧不上,他也不会故作奉承,自降格调,但直接得罪人确实没必要,稍稍叹了口气。 郭承寿哈哈大笑,脸上又涌起了不自然的潮红:“父亲提出要以举荐为官,还了这番恩情时,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果然不出所料!咱们也别客套了,一起去拜会山长!走!” 晋阳书院的山长叫钱惟咏,表字德文,号太山居士,在真宗朝颇有名望,还曾受举荐任官,可惜不适合官场风气,早早退下,后来归并州,受邀入书院讲学。 老山长病逝后,由他接任新的山长,早年间还是干了不少实事,可惜近几年岁数大了,也疾病缠身,之前久不现身,就是去山中养病了。 显然,郝庆玉敢在私下里要挟学子,收受好处,与这位山长年老体衰,顾不上书院的经营有极大的关系。 现在他是逼得不得不来书院坐镇了,反倒让身体变得更加糟糕,当狄进和郭承寿走入院中,首先听到的是一连串咳嗽声,然后就见四五位讲学先生正在嘘寒问暖,前后忙碌。 狄进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上前见礼,就见这位苍老的山长用昏沉的目光看了看,也不知道看清楚他的长相没有,就开始说场面话了:“书院人心浮动喧扰,正需良才镇抚……咳咳……今日亲近细观,更知美玉之资……咳咳咳……” 后面就没听细听了,没必要。 狄进心挺凉的。 他入书院前也打听过的,最擅长西昆体的,毫无疑问就是这位山长,现在对方连话都说不清楚,还怎么教学? 至于这些讲学先生,瞧那巴结的模样,恐怕正琢磨着怎么接替山长和监院的位置呢,这样的讲师,还有心思教学么? 办理住宿手续时,狄进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询问:“我心慕西昆体,不知哪位讲学最擅这样的文风?” 郭承寿摆了摆手:“西昆体还要看太学的教授,余者皆庸碌而已!” 狄进有些无语:“我若是能入京师太学,还需问无邪兄么?” 郭承寿哈哈一笑:“看得出来,仕林兄是人如其字,一心科举入仕,如若不嫌,看我如何?” 狄进微怔:“郭兄之意,是由你来教我?” “言重了!”郭承寿道:“狄兄若想寻找自己的座师,我也有举荐之人,若只为西昆体,我们倒是可以互相探讨……” 狄进稍作权衡,拱手一礼:“那就有劳了!” 于是乎,刚刚确定了宿舍,林小乙来不及打扫卫生,就开始和郭承寿的书童一起搬书,将一本本前唐诗集,从郭承寿的院子里,搬到狄进的屋中。 单从这点,狄进就知道,这位外戚还真有些东西。 后世有句话,叫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而宋朝前期,诗人基本也是抄唐诗。 白居易和贾岛首先成了被模仿的对象,形成了“白体”和“晚唐体”,前者多显贵,效法白居易的闲适平易,后者多寒士,贫苦的读书人对贾岛的清苦,有着天然的亲近感。 但是这两家的风格,都不太符合蒸蒸日上的宋王朝发展。 别管这个蒸蒸日上是不是带些讽刺,相对于古代而言,宋朝的经济发展得确实不错,尤其是签订澶渊之盟后,不再与辽国打仗,各地越来越繁荣,享乐之风迅速蔓延。 在士大夫眼中,享乐不仅仅是花钱,还要雅事雅谈。 于是乎,白居易的诗被认为鄙陋浅俗,贾岛的诗让人觉得寒酸穷苦,唯有李商隐的诗词艳丽工整,富美高雅,自然而然受到了追捧,最终形成了西昆体。 实际上,就算不会作诗词的人也知道,一味的堆砌典故,追求华丽,只会让诗词变成炫耀辞藻的工具,但结合时代的背景,当今士人就觉得这种文风最为得体。 所以入学的第一日,郭承寿搬来诗书,笑吟吟地坐下:“自今日起,我与仕林兄一起品读前朝李义山的瑰丽,精研我朝杨文公的典丽,还望解试之前,略有所得!” 狄进翻开诗书,由衷一笑:“请!” 第三十四章 解试报名 “李义山的诗作,不止是华丽雕琢之风,还有寓含讽谏的深妙……” “可惜当今文坛,此风已熄,大多是只在词章字句上,描写优游岁月的富贵,情感上远不如李义山那般真情实意啊!” “确实如此,文坛四六文盛行,以讲究词藻对偶为能事,我是不愿作骈文的……” “但要中进士,就得钻研骈体文。” “我对进士不感兴趣!” “无邪你这样,挺遭人恨的……” 狄进是理论可行,郭承寿是实践丰富,两相结合,西昆体的各种精要被迅速剖析。 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 无意之间,通过一些细节让读到诗词的人知道,我过的是富贵之家的生活,不就是后世的凡尔赛么~ 当然,必须是高级别的凡尔赛,如果穷人硬装,是要被晏殊讥讽为“乞儿相”的,哪怕晏殊出身也很低,不可否认的是,人家的诗文里面确实有好似与生俱来的富贵气。 郭承寿亦是如此,他或许在才学上不及晏殊,但富贵气是不缺的,只是不愿意考进士,因为懒得当官。 狄进发现这家伙为什么人缘不好了。 书院其他学子哪怕家世不错的,对于考进士都是孜孜不倦,努力钻研,唯独这个才华最佳的郭无邪,是完全没有入仕之心。 “我为外戚,身体又差,科举入仕对你们是良途,于我而言却是绝路……” 郭承寿自嘲一笑,眼神里有些不甘,又凝视过来:“仕林兄,此次并州解试,你可有信心夺得解元?” 狄进道:“高中头名,我并无把握。” 郭承寿作揖行礼:“还望仕林兄一试,还我清誉!” 狄进看着他,轻轻一叹。 怪不得郭承寿这段时间积极地帮忙,以致于书院学子人人皆知,他在讲师那边听课的时间,还比不上这边,原来是准备用自己的成绩,来证明他的才华。 在他看来,这逻辑显然是行不通的,就算自己中了解元,也完全可以是自身才学,别人还是会议论纷纷,只不过郭承寿表面洒脱,实则内心极为敏感,确实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也罢!无邪兄这般相助,我若是不得一个解元回来,岂非对不住你?” 所以狄进直接应下,微笑道:“取解试的报名已开,无邪兄为我同科联保吧!” 郭承寿露出喜色:“这是自然,不过拜我所赐,书院里可没什么别的学子与你交好,还差四个人怎么办?” 由于古代信息盘查艰难,士子要在地方上参加取解试,报名是十分正规的,不仅要本人到场,接受问询,还得找五位认识的同科联保,证明我就是我。 讲白了,就是不能代考,防止身份上的作弊。 地方衙门收到士子报名后,还要送往京师礼部,审核后再发回地方,所以报名时间很早,年前就可以去报备了。 狄进最是关心前程,当然不会往后拖:“我让小乙去原来的学馆,寻几位同窗,与无邪一起,为我作保。” “那就走吧!” 郭承寿安排好马车,狄进则带上家状文牒,一起朝着州衙而去。 并州取解试,自然要到一州的衙门,而之前段成功、潘承炬所在的都是县衙,所幸阳曲县是并州的治所,州衙距离县衙仅仅一条街开外。 路过县衙时,狄进恰好发现,县尉潘承炬又匆匆带着几名衙役快步走出,似乎有了急事。 “这位当真够忙的……” 想来这位县尉又要加班加点,折腾衙役了,狄进默默祝福他多多破案,让自己居住的环境太平和谐,然后看向州衙。 事实证明,与他一般上进的大有人在,刚刚到了州衙门口,就有五個士子走了出来,为首的还是熟人,同在晋阳书院的讲学先生卫元。 “仲儒先生!” “无邪!仕林!” 由于郭承寿的原因,狄进与书院里的讲学先生也交际不多,这几天唯一来往的,也就是这位最年轻的先生了,印象倒还不错。 此人知道自己资历尚浅,不攀附山长,同样默默用功,狄进碰到过几回,颇有上进者的共鸣。 唯独可惜的,卫元不擅长西昆体,而是喜欢贾岛的“晚唐体”,否则的话,与他往来唱和倒是不错。 卫元显然也是来报名解试的,同行的四名士子都是书院讲学或者学馆教习,互相介绍后更发现基本都中过举人,却又在第二场贡举中被刷了下来。 由于狄进还要等待三位同窗前来,众人就在州衙外闲谈起来:“京师贡举,汇聚天下文萃,欲崭露头角,何其难也!” 狄进微微点头,他们这群人在地方上享有最好的教育资源,再凭借扎实的功底脱颖而出,但到了京师礼部,天下四百军州的学霸汇聚一堂,就必须有应试的技巧了。 讲白了,就是迎合主流,以辞藻华丽,韵律铿锵为美! 如果依旧保留自己的风格和坚持,除非才华真的到了惊天动地的程度,否则实在难以通过贡举。 通过交谈,隐隐感到这群士子孤芳自赏的傲气,狄进实在不太看好他们这一届的科举之路。 “又有人来了!咦……是他?那个刘解元?” 正说着呢,另一行人的到来,让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来者正是刘昌彦,与之同行的还有杨文才,此前两个想与郭承寿和解,但被狠狠无视的学子,也在其中。 刘昌彦身上倒是没了酒气味,只是眼窝凹陷,身形愈发削瘦,一见郭承寿,那幽幽的眼睛顿时望了过来,露出浓浓的仇恨之色,甚至就要朝着这边走来。 “别去,他们人多势众!” 杨文才拉了拉,刘昌彦勉强停下脚步,冷冷喝道:“郭承寿,你要应举?” 郭承寿以前气愤此人恬不知耻,倒打一耙,现在得知真相了,反倒意兴阑珊:“不是我,只是来保举而已。” 刘昌彦道:“剽窃我诗作的无耻之徒!谅伱也不敢!” 郭承寿脸色一沉:“真相已然大白,你莫不是疯癫了,还敢出此恶语?” “真相大白……真相大白……” 刘昌彦喃喃低语,突然放声狂笑:“让你的老奴承担罪名,还扯出一出弥天大谎,冒认我父,这就是真相大白?呸!你不过想颠倒黑白罢了!郭承寿,你除非现在杀了我,否则不仅是并州,我要去开封府衙告御状,一直告到官家面前!” 郭承寿胸膛起伏,气得脸色苍白。 偏偏杨文才还开口了:“刘兄慎言呐!以他郭家之势,杀你一个小小的士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真要逼急了,你上京赶考之中,难免有个三长两短啊!” 刘昌彦尖叫:“死亦何惧!死亦何惧!” 眼见州衙里面都有人出来制止,郭承寿再也忍不住恶气,拂袖而去。 郭家还真的不敢动这位,否则有理也变成没理,遇到这种狗皮膏药,任谁都恶心无比。 其他人见状,也没了闲聊之意,摇着头四散而开。 狄进的的目光,则落在杨文才身上。 刚刚郭承寿被气走之际,他清晰地看到,这位严重肾亏的杨家少郎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与恨意,一闪而逝。 第三十五章 《辽国暗谍抓捕事件》 “杨文才为什么痛恨郭承寿呢?” “按理来说,他们的爷爷有天然的同盟立场啊!” 杨文才的祖父,是杨业杨无敌,大名鼎鼎的杨令公,郭承寿的祖父郭守文,虽然名气小了太多,但也是宋初名将,战功赫赫。 双方又同出太原,完全能成为好友,可无论是此前郭承寿对于杨文才的不闻不问,几近忽视,还是这回杨文才带着刘昌彦来恶心郭承寿,这两人显然看不对眼。 狄进入了州衙,办好解试报名的手续后,却是直接回书院,找了郭承寿,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富家公子的私人仇怨,原本与他无关,但那杨文才之前看过来的目光里,也很是不善。 他之前替郭承寿洗冤,这段时间又在书院学习探讨,关系密切,自然而然,也成了杨文才恨屋及乌的对象。 “杨文才?” 而郭承寿坐在书房里,脸色难看,显然还气愤于刘昌彦的死缠烂打,听到狄进的询问,皱起眉头,很是不解:“他恨我?他为何恨我?” 狄进提醒道:“你们结过仇怨么,或是言语讥讽?我看那时杨文才入你的院子,你对他视而不见……” 郭承寿道:“我只是不愿与他这般形貌气质的人来往罢了,并非因为嗣子的身份看不起他。” “嗣子?” 嗣子有好几种解释,一是用来称呼有继承权的嫡长子,还有一种是过继者的称呼,狄进听这口气,觉得是后一种:“杨文才不是杨公的嫡孙?” 郭承寿道:“确实不是……” 随着他的讲述,这位杨家子的尴尬情况也揭晓出来。 杨延昭当年年过四十,膝下还全是女儿,没有儿子,便从族内过继了一个孩子,便是杨文才。 偏偏这家伙很有“招弟”的命,刚刚过继了没多久,杨延昭的妻妾又有了身孕,然后这次生下的都是儿子,一连三个儿子。 杨文才表面上和三个弟弟是兄弟,但这种尴尬,实在太尴尬了。 后来也不知家中发生了什么事,反正杨文才年纪轻轻就开始流连烟花之地,弃了武道,毁了身体,被杨延昭大怒训斥,几乎逐出家族,后来才入书院进学,算是修身养性…… 对于这段经历,郭承寿当然有些嘲弄,但还是提醒道:“此人别看一副浪荡姿态,倒也颇有才学,是并州解元的有力争夺者,或许也想用功名,证明自己即便不靠杨家,也能有立足之地!” 狄进微微点头,大概理解了,郭承寿之前没有理会杨文才,不是看不起对方的身世,只是风姿出尘的他,不愿意跟严重肾亏的杨文才混在一起,对其学识还是颇为肯定的。 所以是杨文才应激了? 狄进稍加思索道:“杨家嗣子的身份,书院里人人皆知么?” 郭承寿道:“本来不知的,杨六郎特意让杨府下人不可多嘴,杨文才初至书院时,人人都以为他是嫡子,后来才知缘由……” 这里的杨六郎是对杨延昭的尊称,杨延昭长期对付燕地辽军,辽军把他看做是天上的将星下凡,南斗六星固主兵机,为大将之象,北斗第六星更主燕,因此称他为杨六郎,渐渐也响彻宋地。 有这样一位父亲,自是无比的荣耀,而一旦传出嗣子的身份,偏偏三個嫡子又排在后面准备继承家业,落在旁人眼中,无疑成了笑话。 狄进问:“这件事是怎么传出来的呢?” 郭承寿道:“那就不知了……” 狄进又问:“这件事传扬的时候,书院监院是郝庆玉么?” “是他!”郭承寿眉头一皱:“此事是郝庆玉泄露出来的?” 狄进道:“倒也不见得什么坏事都是郝庆玉做的,只不过恰好想到罢了……” 他话语中有些未尽之意,乃是出自上个案子的遗留。 葛老的动机和杀人过程,是基本不用质疑的,唯独有一点狄进觉得有些蹊跷,那就是他与郝庆玉的合作过程。 双方的地位其实极不平等,并且葛老无疑吃亏巨大,因为他一旦暴露身份,郭家直接可以将之活生生打死,毕竟灾年的卖身契都捏在手中,以奴害主更是大忌,衙门都不会理会。 而郝庆玉哪怕要挟事发,也只是在书院待不下去,逃到外地还是有一些机会,郭家自恃身份,有所顾虑,不见得赶尽杀绝。 在这样的不平等下,以郝庆玉贪得无厌的性情,别说一半一半,两者平分,后续独吞钱财几乎是必然的事情。 真到了那个时候,葛老就用毒药与之同归于尽么?那为儿子刘昌彦的一番绸缪,意义又何在呢? 所以狄进觉得,葛老还隐瞒着不少事情。 当然,人世间的秘密太多了,不可能全部弄得清清楚楚。 而且郝庆玉被杀案,已经反转过一回,葛老认罪后,县衙更是以最快速度找齐了人证物证,将案子定成铁案,上报路级提刑官杜衍,估计秋后问斩的时间都定好了,想要再有什么反复,却是很难了。 狄进其实也不想再有多少折腾:“年关将近,少死点人,过个好年吧!呸呸,死什么人呐!” 带着这样的祝福,温习完今天所定的功课后,狄进与林小乙施施然返程。 然而还未到阳曲城门,后面就有几匹马儿赶上,为首的雷婷婷笑吟吟地朝着他挥了挥手:“狄家哥哥,我爹爹想见你哩!” …… “坐!” 屋内,雷彪大马金刀地坐着,一改之前满脸堆笑的笑面虎风格,气势沉稳威严。 狄进走了过去,依言坐下。 雷彪开门见山:“狄六郎,你真的愿意助我皇城司擒拿敌国谍探?” 狄进沉稳点头:“为国擒贼,我愿意!” “好!” 雷彪直入主题:“我们这一个月来,搜寻之人是宫婢朱氏,原属京师绫锦院,此番使节团出使夏州,太后御赐夏州卫慕氏蜀锦吴绫,由朱氏裁剪衣裳,却因夏州苦寒,中途叛逃…… “然查明身份,她极可能是北朝燕人,窃有大内秘闻,借使节团之由,准备逃回辽地……” “擒下朱氏,积攒功劳,你来日便是科举入仕,起步也比其他的进士要高!” 第三十六章 转变思路 “使节团是怎么回事?” 雷老虎短短几句话里面,透露出了大量的信息,狄进略作沉吟,准备一个个询问。 雷彪开始解释。 夏州王李德明自从向宋朝称臣以来,每到天子寿辰、冬至、元旦,都要遣使去汴京通贡,宋真宗则派遣使者回礼,现在的仁宗朝,依旧维持着这个习惯。 而皇城司一大职责,正是监视使节团成员,包括各国入宋的,以及宋派往各国的。 毕竟谍探细作中,使节团的比重相当大,在很多时期都极为活跃。 因为在通讯极不发达的古代,想要联络上敌对国家的官员,最为效率的办法就是使节团,所以哪怕知道彼此都会在使节团内安插眼线,两国的谍探也往往会在其中接头,传递情报,策反匠人。 此次出逃的宫婢朱氏,就属于匠人。 卫慕氏是如今夏州之主李德明的妻子,封了诰命夫人,宋夏两国交好,太后刘娥会每年赐给卫慕氏一些上等的蜀锦和湖州的吴绫,制成华贵的衣裳。 其实就是腐蚀拉拢,穿漂亮的衣服,戴好看的佩饰,再辅以各种精细的享受,让其心慕汉化,逐渐顺服。 有鉴于夏人女子的女红不过关,连裁缝都备好。 古代中原王朝对周边民族的赏赐历来如此,除了上等好物外,还会带有匠人,但这种不是李世民赐婚文成公主的嫁妆里有什么三千匠人,吐蕃因此而发展,那根本是历史谣言,而是史料记载里面,李治赐给松赞干布的百名贵族工匠,专门传授他们贵族享乐的一些工艺,教会他们如何使用御赐之物。 结果现在倒好,做衣裳的裁缝跑了。 身份似乎还很不一般。 狄进由此衍生出一個疑问:“如果朱氏真是辽国派来的谍探,她此次被安排进使节团,应该顺理成章地由夏地回到辽国,为何又中途逃亡呢?” 雷彪道:“因为使节团中丢失了一封信件,开始自查。” 狄进问道:“什么信?” 雷彪语气里下意识地带着几分敬畏:“太后写给李德明之妻卫慕氏的信件!” 狄进暗暗无语。 宋国高层与敌国互通信件,也算是老传统了。 澶渊之盟前,宋辽两国白天打仗,晚上写信,辽国只要前方战事稍有不利,萧太后和他儿子马上“乞许通和”,然后接着开战,宋真宗赵恒这边也派遣使臣传递自己和平之意。 双方唇枪舌剑,一会儿软语求和,一会儿威逼利诱,整整持续几个月,也算是一幕奇景。 讲白了,就是两边都没底气,都在准备和谈的退路。 宋辽战争时期,刘娥地位还低,但丈夫宋真宗的一举一动自然是看在眼中的,想来也学了这个“本事”,借助使节来往,与对方的女眷结下友谊,拉拢这位“诰命夫人”。 “但还真别说,从历史上的后续发展来看,确实有些作用,这卫慕氏,不正是被李元昊杀掉的母亲么?” 历史上的李元昊,弑母、杀妻、杀子、睡儿媳,其中弑的母,就是卫慕氏。 她被杀的原因之一,一说是母家势力欲谋反,刺杀元昊,另一说则是倾向宋朝,并不愿意李元昊自立攻宋,也可能两者皆有之。 真宗到刘娥执政延续的施恩政策,确实在西夏那里拉拢了一批党项贵族,站在宋人的角度,自然希望这群倾向自己的活得好好的,可惜这群人实在不给力,扶持了个寂寞,在李元昊登基后,就杀了个干净,将国内的反对势力一扫而空后,悍然起兵攻宋。 狄进脑海中大概理了理这段事迹:“信件可曾寻回?” 雷彪道:“信件已经寻回,朱氏由此露了马脚,不得不提前逃亡。” “如此说来,她的暴露是阴差阳错……”狄进奇道:“既如此,区区一个宫婢,又是如何逃入并州的?” 雷彪道:“朱氏十分狡诈,虽未料到信件的遗失让自己暴露,但也暗中勾搭了几名禁军,助她于汾河投水而逃,事后我司派出人手,沿河搜查,多名过往百姓都看到浑身湿漉漉的朱氏踪迹,最终她由西门入城,至此消失不见……” 狄进微微点头。 阳曲城鱼龙混杂,要藏一个人,地方多的是,比如富家大户就有许多婢女,往内宅里面一躲,就说是临时雇用来的,只要下人嘴牢些,根本发现不了。 于是乎,雷老虎的女儿被绑架了。 他的手下大肆搜捕,只要是不熟悉的人,立刻加以盘问,稍有不对就拿了人去,而一旦发现蛛丝马迹,就算是大户的内宅,也敢闯进去搜人,只为寻找宝贝女儿。 慑于雷老虎的凶名,各家也会查探,生怕万一贼人真的将雷小娘子藏在自家地界,到时候被牵连。 这个办法,相当于拉着全城一起来找人,不可谓不好用。 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狄进道:“想来贵司之人,已经守住了周边要道,如果朱氏沉不住气,就会自投罗网,但现在她藏在这数万人口的拥挤城市里,就是岿然不动,而城外的人马不可能一直坚守,终有撤去的一日,到时候就再也拿不住了!” 雷彪眉头皱起,并不否认:“确实如此,时间紧迫!” 距离朱氏逃脱,至今近一月过去了,不仅是随使节团出动的皇城司,他麾下的数百精干护院同时出动,都抓不住一个女子,实在是压力巨大。 否则的话,也不用求助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哪怕对方是狄梁公之后,还破了两起案子,亦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狄进沉吟着,缓缓开口:“辽国谍探在太原是否设下据点,朱氏进入其中,被安全地保护起来,不必担心外界的搜捕?” 雷彪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并州诸县不敢说,阳曲城内,没有这样的地方!” 狄进不置可否,接着道:“那考虑使节团的情形,此女相貌出众,还可能色诱?” 雷彪轻叹:“你我所想不谋而合,实际上近来,阳曲内颇有家资的好色之辈,尤其是流连烟花之地,受不得女色诱惑的,都被我们审问过,但他们并没有私藏朱氏……” 狄进总结:“所以雷员外至今主要的追查方向,是大宅女眷身边突然出现的婢女,民间好色大官人近来私藏的外宅……你们一直在找的,是突然多出来的人?” 雷彪有些莫名:“难道不对吗?” “换成是我,确实也会这么查,将朱氏的躲藏,定为本地人对外来者的庇护,可既然没有收获,就得转变一下思路了……” 狄进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朱氏固然是仓促逃离,但在阳曲本地,早有另一重身份的遮掩,她逃入城中,便启用了这个身份,现在的她,已经是一个本地人了?” 第三十七章 意外的目标 备用身份。 这个手段在后世的谍战里面很寻常,但对于现在这个朝代,还是超前了。 主要是不太实用。 相比起后世详细的信息记录,古代对于百姓的信息收集极度有限,比如行走各地所需的路引过所,就是一张不大的纸片,由各地衙门发放,上面没有照片,没有高矮胖瘦,没有相貌描述,只有最最基本的人名、年龄、籍贯、从事什么行业等等,有些地方偷懒的,连这些都不全。 你说这些除了养活一些办假证的外,能起到多少身份证明? 所以现阶段的身份认证,就是靠熟人。 比如考进士,需要五名同科联保,比如邻里互相认识,一旦出事,律法严酷些的时期会施以连坐。 在这种情况下,每个外来户都极为显眼,而要融入当地的环境,非长年累月的接触不可。 所以雷彪起初就觉得狄进此言,颇有些异想天开:“朱氏近年来一直在京师,距离并州虽非千山万水,亦是路途遥远,她如何能往来两地,经营两個身份……等一等,莫非是替身?” 他猛然眯起眼睛:“民间信佛者众,富户常常买下度牒,剃度几个僧尼,作为自家子女的替身,积累功德福报,以求子女平安成长,朱氏莫非在阳曲县内也有替身,平日里正常生活,入城后就能直接取代她的身份?” 狄进心想古人玩得还挺花,替身出家可还行,提醒道:“这种身份是有要求的。” 雷彪语气兴奋起来:“不错,独来独往,深居简出,接触的人少,相貌举止上才能不露破绽,符合这样条件的女子可不多……莫老!” 莫老神出鬼没地闪出。 雷彪将新的寻找思路告知:“找到这样的人,若有发现,先不要打草惊蛇!” “是!” 这位宅老果然也是皇城司人员,即刻领命,还朝着狄进行了一礼,飘然退下。 “不愧是六郎!” 雷彪心情愉悦,笑面虎的姿态又出来了:“若能擒了贼人,雷某定会为你请功,我雷家更不会忘了此番相助!” “我也盼着雷员外大功告成!” 狄进拱了拱手,这话倒是真心实意。 往大了说,哪怕对历史上宋朝的战绩实在是恨铁不成钢,也不希望辽人的阴谋得逞,往小了说,将之前绑架案的尾巴了结,让这群皇城司的别来妨碍自己上进,也是一件好事。 “哈哈!” 雷彪爽朗一笑,起身来到窗边,缓缓打开。 就见此处视野开阔,鼎沸的人声传来,往不远处瞧,恰好能看到莲花棚的一角。 雷彪道:“这瓦舍的生意可真不错,怪不得汴京人喜欢,可惜我阳曲城中不大,不然还能再开一家。” 狄进顺势道:“雷员外不止是为了生意吧?” “当然有探听情报,充当耳目之用!你看夏人的摊铺……” 雷彪眼神一冷:“这些是雷某故意放进来的,为的就是监视动向,朝中很多人太平惯了,便是那边陲武官,都忘却了夏贼当年是如何出尔反尔,侵我宋境,还整日盼着授以恩德招抚贼子,当真可笑!” 狄进颔首:“蛮夷之辈,畏威而不怀德,恩惠再重,也只会助长对方的骄狂之念,贪婪之心,来日必起战火……” 雷彪顿时拍案叫好:“正是如此!夏贼从来没有安分过,这些年也时常派入谍探,入河东联络党项人和那些心向夏州的汉民,来日若再起战事,必攻河东啊!” 知道历史进程的狄进深感赞同:“雷员外有先见之明。” “哈哈!六郎此言,还是对我一直颇有戒心啊!” 雷彪说这些话本来就是为了拉近关系,故意笑道:“是不是因为那持质绑架,勒索赎钱的铁罗汉,是我的手下?” 狄进倒也不否认,微微点了点头。 “那是权宜之计!” 雷彪语重心长地道:“我皇城司受各方掣肘,相对于偌大的宋境,人手寥寥无几,雷某既有监察并州之责,就不能将精力耗费在那些鼠目寸光之辈上!持质是最省心的法子,也给那些大户留个体面,这或许不合寻常士人的道德,但我相信六郎能够理解!” 狄进默然。 他其实确实理解对方的心态,皇权特许嘛…… 雷老虎敢用绑架的手段来解决商业麻烦,就是仗着皇城司的背景,对民有一种天然的俯视。 皇城司确实跟明朝的锦衣卫没法比,但不能用后世的观念代入古人,对于根本不知道锦衣卫为何物的宋人来说,这种皇权组织,已经相当可怕了。 文官敢怼,更多的是出于这个时代的一种文人气节,而不具备普遍意义,否则后来宋高宗也不会扩充皇城司人手,用来维护自己的统治,镇压反对的声音。 只不过那个时候,这个机构就完全沦为内部镇压的工具,再也不具备最初谍报敌国的初衷。 现在的皇城司还留有建国之初的构架,对内监察武将,确保统治,对外刺探情报,防备敌国,里面是有不少才干之辈的。 雷老虎就是其一,在民间利用官方的背景,攒下越来越雄厚的家底,在官方又能运用民间的力量办成许多县官都办不成的事情,成为皇城司不可或缺的一份力量。 他或许没有一个光明正大的高贵地位,但于庙堂江湖之间游走,权力着实不小! 这种人,可以结交,不可深交。 雷彪试探了几回,见狄进依旧保持着距离,也不再拉拢,转为寻常聊天。 两人互相扯了好一会儿,谈天说地,气氛倒是融洽,眼见差不多了,狄进准备告辞。 事已至此,关于辽人谍细的抓捕,他已经贡献了自己的一份思路。 如果这个方向还是抓不到人,那对方就实在太能藏,狄进也没办法。 然而他刚要起身,脚步声传至,莫老快步走了上来,眉宇间带着古怪之色。 雷彪一看就知道有了进展,马上道:“说!六郎不是外人!” 狄进暗暗苦笑,他很想当外人。 莫老迟疑了一下,低声道:“阿郎可还记得铁罗汉的手下有三人么?” 雷彪都有些记不清了:“陈小七……另外两个是谁来着?” “陈小七、跛脚李和萱娘!” 莫老道:“其中萱娘独居,擅易容,与左右往来极少,邻里甚至无法辨认出其真容,这几年所获的赎钱没有花销,还和京师互通信件……此前我们一直没有往这个方向调查,现在一查,有诸多疑点!” “萱娘……竟然是萱娘?!” 狄进听得怔了怔,雷老虎也不禁愣住,下意识地追问:“她现在人在哪里?” 莫老无奈地道:“正关在县衙大牢,还是由我们的护院亲自送进去的……” 第三十八章 打草惊蛇 阳曲县衙。 狄进一身文士襕衫,方规矩步,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 说是熟悉,其实也就来过一回,但得益于上次打的交道,留给县衙的印象足够深,所以没走几步,就看到了一位熟人。 知县的心腹押司笑吟吟地上前:“宋明见过秀才公!” “宋押司!” 狄进心想这个姓氏还真是和押司有缘,并不因为对方是吏胥而失礼,拱了拱手:“不知潘县尉可在?” “在的!在的!” 宋押司知道这位十之八九就是来找潘承炬,倒也佩服此人明明推翻了那惹事精的断案,反倒得了赞许,赶忙小碎步引着路:“秀才公请这边来!” 不出意外的,潘承炬坐镇衙门也没有闲着,正在翻阅案卷,看模样是调查以前的案子。 狄进觉得,这位在官员年度考核时,势必会得到减磨勘的奖励。 为官一任正常情况下是三年,但有功劳或者有背景的官员,会减时间,有的减一年,有的减两年,甚至有些地方差遣,一年能换三任官员,都是混个资历。 潘承炬当然不是混资历,恰恰是他太不混资历,想要做些实事,地方上的吏胥就受不了,那上官知县也不是个造福一方的,当然容不下他,快快送走了事。 想来潘承炬也清楚这点,此时见到狄进走了进来,先对着宋押司毫不客气地摆了摆手,待他出去后,才站起身来,语气很是欣慰:“狄仕林,你拒了郭家郎君的官身举荐?” 狄进言简意赅:“学生欲科举入仕,不求他途!” 潘承炬抚须微笑,颇有几分谆谆教导之意:“好!好!此乃正道,你天赋秉性皆是一等一的出众,前程定然远大,切莫因眼前的小利而失了分寸!” 他有资格说出这番话,因为潘承炬自己正是二甲进士出身,不然没法年纪轻轻,就有并州阳曲这样的县尉差遣,更不敢顶撞上司,说拿皇亲国戚就拿皇亲国戚。 狄进深以为然,谦逊地寒暄几句后,说出了此来的目的。 “萱娘?” 和雷彪不同,潘承炬倒是对雷小娘子绑架案里面的小角色记忆犹新,立刻道:“她已经定罪,本要秋后问斩,却交了罚直赎罪,女子豁免流刑,县尊会改判……” 古代对于劫持人质,索要财物或规避逮捕的罪犯,基本都处以斩刑,何况还是发生在一州之地的连续持质索要钱财,受害者人数众多,性质恶劣,砍头是没跑的。 当然,如果交够了钱赎罪,依旧可以免去死罪,改判一個流放充军,事实上每年秋后问斩的犯人并不多,许多都是这般来的,极大地丰富了宋军的军容军姿。 陈小七就是想这般,求一条活命,他是男子,说不定真的发配到哪里充军了,萱娘却是豁免流刑的女子,又有另一套说法。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唯有吏胥才最明白,潘承炬作为县尉,都不能完全表述清楚,更不解的是狄进的目的:“你问起萱娘,所为何事?” 狄进来时特意问了雷老虎,对方不愿意向潘承炬这个县尉透露自己皇城司的身份,当然也不能说抓捕辽国谍细,那就只剩下一个借口了:“询问铁罗汉的下落。” 潘承炬眉头一扬,颇为惊喜:“此贼现了踪迹?那太好了,速速将其缉拿归案!” 狄进道:“现在还不能确定,想探视一番,查问一下她的口供。” 潘承炬摇了摇头,不容置疑地道:“缉凶捕盗,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既然有了铁罗汉的线索,本官今日就抽空提审萱娘,你且回书院,安心学习!” 狄进知道他是一片好心,拱手道:“多谢潘县尉,然凡事有始有终,此案留有后续,于学生亦是耿耿于怀。” “还真与那个黑炭一模一样,不将案子完全破了,睡觉都不安生……” 潘承炬想到昔日的同窗,态度缓和下来,稍加思索后道:“也罢!要探视可以,但你不可去,让令姐来吧,本官安排女眷探视。” 狄进明白其意:“县尉考虑周全,学生确实不方便出面。” 拜别潘承炬后,他回到了家,见姐姐还未回来,倒也不急,开始看书。 “咦?伱今日怎么不在书院?” 沉浸在黄金屋中不知何时,身后传来了清脆悦耳的声音。 狄进转过身,正色道:“姐,雷老虎要抓的辽人谍探,露行迹了!” 随着他言简意赅的讲述,狄湘灵乌黑的眼睛越瞪越大:“天底下还有这么巧合的事情?雷老虎苦苦搜寻的女子,就是他手下那晚亲自送进去的萱娘?” 狄进道:“独居易容,又与京师有过联系,这两点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如果真是朱氏,那就是一出漂亮的灯下黑,此女的应变能力令人惊叹!” 陈小七说抓到萱娘时,已经认不出来此女的相貌,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易容之术登峰造极,正如前唐那个通过化妆能在老妪和少女之间自如切换的庞三娘,接近于换头。 结果…… 真有可能是换头啊! 整个人都换了! 当然,现阶段还只是猜测,分两步并进。 雷老虎已经派人,去萱娘家动土开挖,寻找可能埋着的尸体。 如果谍细朱氏来到阳曲县,心狠手辣,将真正的萱娘杀死,埋于家中,那么一旦尸体被挖出来,现阶段关在县衙大牢里面的,肯定就是冒牌货。 可如果挖不出尸体,要么是他们过于敏感,胡乱猜测,要么是真正的萱娘早利用易容术离开,留下朱氏扮成她的模样,这要分辨的话,工作量就大了。 因为他们对于萱娘一无所知,只要对方早有准备,在两人交接的过程中通了气,就可能以假乱真。 当然,假的真不了,比如这两年萱娘参与的五起绑架案,其中种种细节,假货肯定答不上来,只能推脱记不得了,通过这些细节,就能慢慢判断身份。 狄湘灵也在思索着:“我与萱娘接触中,主要观察两点:此女是否有不俗的武艺在身,能够逃脱皇城司卫的追捕;此女是否拥有能令男子为之倾倒的美貌与诱惑力,勾搭使节团中的禁军?” “姐姐聪慧!” 狄进笑了笑,又补充道:“不过还有小小的一点,可以适当透露给这位萱娘,王家小郎自从绑架后,魂不守舍,至今未能恢复,其他几位富户的儿郎也有这般经历,长辈气愤不已,对绑架犯恨之入骨,扬言道……绝不让参与绑架的萱娘活着离开牢狱!” 第三十九章 越狱 县衙大牢。 狱卒在前面提着灯,狄湘灵在后面跟着走。 换成普通的小娘子,看着在烛火的照耀下徐徐延伸的道路,鼻中嗅着那污浊难闻的气味,早就被这阴森可怕的环境吓得花容失色了,狄湘灵却只是好奇地打量着。 狱卒都毋须察言观色,只是听那沉稳的脚步声,就知道这位底气十足,讨好着道:“早就听闻十一娘子的威风,今日一见,果然是女中豪杰!” 狄湘灵却笑了:“不惧这小小的牢狱,就是女中豪杰了么?又不是从这里一路杀出去……” 眼见狱卒的脸色有些惊惧,她又安慰道:“别怕别怕,阳曲县治的吏胥声名还是不错的,拿了钱财办事,用我弟弟的话说,就是有底线的干吏,而非那一味鱼肉百姓的污吏!” 狱卒松了一口长气:“俺之前亲眼见到秀才公断案,三两句间,就把那郭家郎君的冤屈洗清,俺们私下里都惊叹不已,没想到还能得秀才公此言,当真暖心!” 既然打开了话题,狄湘灵也顺势道:“陈小七、跛脚李和萱娘三个,近来如何了?嗯,雷员外托我问一问……” 狱卒眼珠转了转,低声道:“县中几家员外早就关照过俺,但俺们都是知道分寸的,这不在等雷员外亲自出气么?” “哦,是想要雷老虎下手,弄死这三人是吧?”狄湘灵暗暗摇头,对于那几家富户极为不屑:“报仇都不敢自己上,真是无用至极,活该被雷老虎耍得团团转!” 五家被绑架了儿郎的富户,确实对这伙绑匪愤恨至极,也拜托了狱卒“照顾”他们,但直接弄死,却不太敢,生怕留下了把柄。 何况他们也认为,雷老虎是最火大的,毕竟自家小娘子被绑了整整八天,为首的铁罗汉还闯出护院的包围跑了,让雷家很是灰头土脸。 留下的三个人,还不被雷家给整死喽,他们何必亲自沾血呢? 确定了各家富户所想,狄湘灵更加笃定,朝着牢狱深处走去。 最先看到的是跛脚李,一个干瘦的老叟,戴着枷锁,眉宇间有股子凶悍之气,但此时囚服上渗出血渍,靠在墙边,面对狱卒提着的灯笼,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显然心里也是惧怕的。 他至少一言不发,同样关在一间牢房的陈小七同样戴着镣铐,还定定地看了过来,如梦初醒:“十一娘子?十一娘子来了!你当时答应过俺,饶俺一条命的!” 狄湘灵哼了一声:“我狄十一娘向来说话算话,只要你交代出其他人,就为你争取一条生路,你现在还能活着,就该庆幸,不是落在雷员外手中,生不如死……” 陈小七泣声道:“但还是没法活命的,千里流放,那五家不会放过俺们的,不会放过的……” 即便不了解林冲的故事,也知道流放途中,衙役有的是办法折磨一個人,这也是宋朝女子豁免流刑的原因,是朝廷对女子的优待,否则真要押送女囚犯,那更是惨无人道。 而与陈小七交谈的同时,狄湘灵的眼角余光,实则一直关注着牢房一侧的另一名女子。 女囚是没有独间牢房的,一般同一批犯人,无论男女都会关在一起,此时垂着头坐在角落的,正是绑架三人组里唯一的女子萱娘,也是唯一没有带上枷锁镣铐的,显然狱卒认为她毫无威胁。 狄湘灵的武感很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在自己接近时,一对眼珠就透过披散的头发,朝着这边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观察与审视。 “此女确实不简单!” 狄湘灵心头有了数,淡淡开口:“我此来也是给你们一个最后的机会,说出铁罗汉的下落,若是抓到了主犯,自然能对你们网开一面!” “罗汉哥哥……铁罗汉是四海为家的江湖子,他一旦跑了,到哪里去捉拿?”陈小七喃喃低语,突然看向角落里的女子:“萱娘,伱和铁罗汉走得最近,你可知道他的去向?” 跛脚李也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但萱娘垂着头,一言不发,身体还颤抖起来。 狱卒在旁边低声道:“这女子怕是吓得失了心智,入狱后就没说过话……” 陈小七和跛脚李露出浓浓的失望之色,前者瘫软在地,后者则咬着牙:“要杀就杀,让俺们出卖罗汉哥哥,休想!” 狄湘灵摇了摇头:“既如此,那我也没有办法了,你们自求多福,好好享受这最后的几日时光吧!” 待得脚步和烛火远去,牢狱内重新陷入一片昏暗。 正在这时,一道略带沙哑却很好听的女子声音响起:“看来他们还是容不下我们,得逃出去了,不能在这等死!” 陈小七停止抽泣,转头看向角落,跛脚李也皱起眉头:“萱娘?你是萱娘么?声音……怎的变了?” 女子淡淡地道:“擅长易容者,自要学会变声,何况我出身盗门,区区小技又算得了什么?” 陈小七不解:“盗门?” 跛脚李的神情顿时郑重起来:“汴京有无忧洞,起初有贼盗所聚,小乞儿入了洞中,拜老盗儿为师,将手艺传下,渐渐就成了一门,后来又有人在地底开办鬼市,盗门鬼市便成了一体,便是开封府也无可奈何!” 女子这才抬起头来,露出一对熠熠生辉的眼睛:“你们知道便好,接下来听我的,保证争得一条活路!铁罗汉能跑,咱们跑不得么?” 陈小七和跛脚李沉默片刻,都重重地点了点头。 ……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更夫的鼓钲敲响,隐隐传入县衙之中,即便是最勤勉的县尉潘承炬,此时也早已回家睡下,而就在这个看似普通的夜晚,牢狱的大门开启,三道身影闪了出来。 当看到天空中明月高悬,冬日的寒风呼呼吹来,陈小七和跛脚李一个激灵,至今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先是装病倒地,引得狱卒前来查看,然后三下五除二地将之拿下,得了牢门钥匙后,马上扑出,将剩余的狱卒统统放倒,再折返回来,把他们的枷锁镣铐解开,救了出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看似简单,却又有种千锤百炼般的干练。 没想到小小的一个绑架团队,有铁罗汉那般的领导者倒也罢了,还能藏龙卧虎? “趁着衙门不备,即刻出城,去汾州!” 早在越狱之前,三人就沟通过,城中并没有合适的藏身之所,倒不如果断出城,逃亡临州,搏一条生路。 然而刚刚转过一条巷子,三人的脚步就停了下来。 因为前方一群人,静静地站立着,一副恭候多时的模样。 “选了我这个方向么?倒是有缘!” 为首的狄进微微一笑:“逃犯朱氏,看来毋须逼问,你已经不打自招了!” 第四十章 幸好没用锏,否则直接打死了 巷道之中。 双方对峙。 刚刚越狱,就见到一群人堵在退路处,陈小七和跛脚李简直魂飞魄散,但让他们感到诧异的是,对方看都没有看自己,视线全部聚焦在“萱娘”身上。 而“萱娘”的脸色也变了:“娘的!中算计了!” 语气懊悔,动作迅疾。 说出“娘的”时,她的身形已然倏然后撤,如同游鱼般在陈小七和跛脚李中间穿了过去,双手在两人左右肩膀上各自一搭。 到了“中算计”,她双腿一蹬,竟似流星赶月,身体飞了起来,在巷道两侧蹬墙借力,转眼间就奔起两三丈高,灵巧地翻墙而去,陈小七和跛脚李则是身不由己地朝前扑去,方向正是严阵以待的雷家护院。 “好快!” 狄进都为之一惊。 他还想与对方说几句话,让守在另外几个方向的人包抄过来,没想到这真正的逃犯就是不一般,即刻跑路不说,还直接将两名一起越狱的同伴当作弃子,一连串动作展开,毫不拖泥带水。 雷家护院也是雷老虎训练出来的,远比一般的家丁护院身手要好,但跟得上对方节奏的,也只有莫老、雷四和雷九,同样是第一时间手脚并用,借力翻上墙檐,追了过去。 “追!” 狄进没有迟疑,同时迈开脚步。 他并未翻墙追赶,而是在地面飞奔起来,耳朵竖起,紧紧听着对方的脚步声。 “嗖!嗖!” 说时迟那时快,狄进在下方刚刚地步,上面莫老的袖子里已然飞出两道乌光,朝着“萱娘”的双腿打去,雷四和雷九则左右分开,踩着瓦片,包抄过去。 “萱娘”头也不回,好似背后长了眼睛,脚下左右腾挪,闪了两闪,躲过暗器的袭击,但背后那急促的呼吸声顿时逼近,雷四和雷九与她拉近了距离。 而莫老枯瘦的手掌自腰间一摸,捏住了新的暗器。 “嗖!嗖!” 如法炮制! 思路清晰,配合默契,哪怕论身法灵巧,“萱娘”显然要胜出不少,但这般战术的施展下,就是甩不开追兵,气息也渐渐散乱开来。 就这般下去,仅凭三人,便可以拿下此女,更别提其他几个方向的伏击,得到消息也会追过来,一并包抄。 “该死!” “萱娘”也意识到,自己再这么一味的逃窜下去,只有气力耗尽,束手就擒一个下场,当机立断,目光扫视,选择了附近一座相对豪奢的宅邸,飞速落下,闪身窜入后院。 “选大宅?莫非要持质要挟?” “无论她要擒拿谁作为人质,都不必理会!” 莫老经验丰富,知道对方要垂死挣扎,立刻下令,雷四和雷九回应,齐齐朝着宅中奔去。 “萱娘”确实起了浑水摸鱼的心思,在宵禁的城中,自己的目标太过明显,根本逃不出搜捕,可一旦城中乱了起来,那又不一样了。 所以才要选大宅。 因为大宅人最多,且夜间点着烛火! 穿过后院,抵达内宅,“萱娘”第一时间扑向亮光所在,直接将蜡烛连带着灯罩一并踢翻在地,然后扯起旁边的轻纱,落了上去。 火光燃起! “谁让你家富贵?哈!烧!烧吧!” 连续点起了四五处房间,婢女的尖叫声已经传来,她冷冷一笑,又探手将挂在墙上的一柄宝刀拿了下来,拔刀出鞘,雪亮的光芒顿时倒映在姣好的五官上:“好刀!” 她匆匆越狱,手中没有兵器,才被追得那般狼狈,此时宝刀在手,顿时有了底气,甚至生出反杀回去,让那群家伙见见血的念头。 但理智还是压下了这股戾气,“萱娘”提着刀,身形一闪,从后窗跃了出去。 内宅起火,仆婢扑救,趁着外面一片纷乱,是上好的脱身时机。 当然,以对方的防备措施,也不见得能逃走,大不了再放几家,总能引发大规模的混乱,为她硬生生创造出一条逃脱的路线来。 可刚刚掠出屋子,“萱娘”的脸色陡然剧变。 从小到大游走在凶险中的危机意识,令她的头皮猛地炸起,手足带风,双脚点地趟水般往侧面稍移,险之又险地避过迎面来的一鞭。 一位穿着文士襕衫,满是读书人气质的少年郎,手持乌黑的长鞭,正义的偷袭落了空。 赶到的正是狄进,看到她放火烧屋,只为了制造混乱,方便自己逃跑的举动,脸色一沉,即刻出手。 后世全是砖石房子,一旦起了大火,都可能波及邻里,而古代全是木质建筑,一旦起火,几乎是蔓延一片。 所以杀人放火常常并列,因为后者的残忍性完全不逊于前者,甚至犹有过之,此女的行径果然是恶贼,狄进自然不会与之有半句废话。 而“萱娘”险之又险避开一击,视线相交一瞬,眼中煞气戾气各现,即刻出手! 惊惶摇曳的火光下,两道身影各执武器,以快打快,激斗往来,每每碰撞一次,便“啪”的炸起一声响,一时间竟是压下了远处的吵杂。 “此人好大的气力!” 最令“萱娘”难受的,不是狄进招法森严,攻守兼备,还在于对方的力道大得不可思议,别说她本就是女子,力气较男子而弱,即便是那些身强力壮的汉子,恐怕也受不住这般伟力。 仅仅接了六七鞭,她的双臂就已经感到酸疼,虎口更有崩裂之势,赶忙发挥自身的优势,闪身一让,后脚蹬,前脚蹭,双腿如抱月开弓,弹身掠起,带动身体似离弦的箭,飞了出去。 “想跑?” 狄进战斗经验并不丰富,但早知对方轻功身法了得,自然有所防备。 此刻见女子一动,背后脊柱顿时噼啪声响,似龙蛇起伏,两脚蹬地,整個人闪电般的电射而出,一鞭呼啸而至。 慌忙之间,“萱娘”犯了致命的错误。 她下意识横刀抵挡,本以为自己再怎样也能挡下一击,借力飞退,不料那鞭子神乎其神地变招,改抽为缠,在刀身上一滚。 “断!” 伴随着狄进一声雷霆怒喝,宝刀应声而断! “萱娘”骇然失色,然后就觉得一股巨力狠狠痛击在腹部,整个人直接飞了出去。 最令她不甘的,在自己吐血倒地,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幸好姐姐让我换成鞭,若是寻常练习用的铜锏,你已经被我打死了!” 第四十一章 抓错人了? “人在这里!” 说来话长,实际上狄进与“萱娘”的交手也就数个来回,当他刚刚提起昏迷的敌人,莫老与雷四、雷九就赶到了。 狄进则看着外面奔走的人手,马上意识到,不是他们来得慢,而是一方面受火势干扰,另一方面则是眼见起火,干脆让人团团围住院子。 这是宁愿里面熊熊烧起来,也要将“萱娘”的前后退路全部堵死,一定要把人抓到。 现在算是皆大欢喜,眼见人到了手,莫老即刻挥了挥手,让雷家护院也参与到救火的过程中,然后满脸堆笑地上前。 狄进回味刚刚的战斗,大冬天的背后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也有些兴奋,将人递了过去:“大功告成,我便回去了,雷员外那边,莫老代为转告吧!” 莫老本来还担心他把着这关键的女囚不放手,此时接过,心头不禁一松,赶忙道:“狄公子智勇兼备,仗义行途,老朽深感敬佩啊!” 狄进微笑摆了摆手,就准备离开,却听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我的宅子!谁敢在我的宅子里放火!!” 那声音十分耳熟。 狄进脚下一顿,就见一道虚弱的身影有些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看着好几处屋舍已然燃起的火焰,急得捶胸顿足,险些死过去。 “杨文才?” 在这里遇到书院的同窗,原本不奇怪,毕竟晋阳书院里的学子非富即贵,此地又是城中心,宅子的主人也多是并州的权贵人士,但杨文才确实有些意外。 毕竟他是过继子,还是继父已经有了新继承人的过继子,居然在城中心有这么一座宅院? 而那边杨文才也看到了这里的一群人,再借着火光细细一瞧,顿时勃然变色:“狄进?居然是你!郭承寿派你来报复我么!!” 莫老神色一沉,直呼其名,是极大的冒犯,单单是这称呼,就知两者的关系很不好,立刻摆了摆手:“别救火了!” 狄进淡然道:“火还是要救的,以免波及更多的无辜百姓,至于这个人嘛,莫要理会便是。” 既然杨文才一开口就满怀敌视与恶意,他也懒得跟对方解释,对莫老吩咐了一句后,转身准备离开。 “半夜三更,你们私闯我宅中,放了火,还想走?我要报官,抓你进衙门!” 杨文才见了大怒,三步并作两步,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狄进生怕他一个跟头栽倒下去,死在当场,那自己还真要被溅一身血,皱着眉头停步,莫老则从腰间取下一块令牌,递了过去。 杨文才不明其意地接过,定睛一瞧,嘴里的喝骂戛然而止,表情精彩万分。 莫老道:“看清楚了么?” 杨文才定定地看着令牌上的字,反复确认后颤声道:“看……看清楚了……” 莫老点了点头,将令牌收回:“滚吧!” 也许进士出身的文官,敢不畏皇权,怒怼皇城司,但这個机构对于武官,确实有莫大的威慑力,因为它最初就是监督各军情况,以防武将造反的。 即便是杨业和杨延昭,都对皇城司大为忌惮,更别提杨文才这个杨家嗣子了,他连个官都不是,但看到皇城司的人出现在面前,依旧有种本能的惊惧感。 因为对方真要将他拿进司内,安插一个罪名,没有文官御史会为他鸣不平,只会上奏严肃处置。 在那些士大夫眼中,读书人是会被冤枉的,老百姓是会被冤枉的,唯独外戚勋贵和武将子弟为恶,那铁定是作威作福,必须严肃处置! “这就是现阶段武人的处境……” 狄进旁观,默默摇头。 不过宋朝的这些武将世家里面,除去前三代还算英勇,后面基本就是酒囊饭袋,再加上确实有五代遗风,并不值得同情。 令他皱眉的是,杨文才知道了莫老皇城司的身份,接下来会不会在书院传扬,颠倒是非,坏自己的名声。 莫老年老成精,见狄进的反应,立刻补充一句:“今夜之事,你若是敢乱嚼舌根,知道下场!” 杨文才赶忙道:“我……我不乱说话……这火是天干物燥……不小心点燃的……” 莫老冷笑一声,眼见那边火势控制住了,挥了挥手,将雷家护院召回,大摇大摆地离去。 出了宅子,狄进道:“多谢莫老为我解围。” “狄公子这是哪的话?”莫老之前在杨文才面前的派头马上收起,变回了以前谦恭的模样:“公子帮了我们大忙,这点小事,何足言谢呢?” 狄进笑笑,拱手一礼:“告辞!” 莫老还礼相送,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神色有些复杂,而雷彪的声音恰恰在身后传来:“这位狄六郎才能出众,绝非池中之物,也难怪一心科举入仕,在我朝这是绝对的正途啊!” 莫老欲言又止。 “我知你想说什么,但不合适!” 雷彪沉声道:“他若是科举不第,回了并州,倒是可以将婷婷许配,将来与大郎一起,兴我雷氏家业,若是能高中,那这并州就留不住了,此事提了只会遭拒,损我女儿声名,倒不如就这般报功上去,做个人情,他来日便是前程远大,与我雷家也有了一份割舍不掉的关系!” 莫老心领神会:“阿郎考虑周到!” “无论如何,这贼女终于抓到了……” 雷彪闻言,眉头终于彻底舒展开来,哈哈笑道:“这下对宫里那位,总算有个交代了!” …… “姐,我刚刚一战的表现如何?” 走出三条街,确实后面已经不会再有雷家人了,狄进迫不及待地开口。 今晚的行动,自然一直有姐姐在暗中压阵,才能放手施为。 而话音落下,狄湘灵闪了出来,笑吟吟地予以了肯定:“若是科举,那第一场解试,伱已是解元了!” 狄进对于自己的表现也挺满意,脸上露出笑容。 “不过有一件事挺奇怪……” 狄湘灵一向实话实说,刚刚的评价不是有意夸赞,心中的疑惑也毫不掩饰:“这朱氏的举止作派,完全是江湖路数,辽国都是这样培养谍探的么?这皇城司会不会抓错人了啊?” 第四十二章 防范于未然 “抓错了人……” 空阔的阳曲街头,姐弟俩漫步,交流意见:“江湖路数和谍探风格有冲突么?” 狄湘灵道:“自是有的,燕云之地的江湖人,我也见过,他们有的心慕中原正统,要驱逐异族,有的则对辽国忠心得很,视宋为南朝,还盼着南下侵宋,但大多是不愿做谍细的……” 狄进了然:“细作身份低下,并无前程,虽说‘今之御边,无先于用谍’,但江湖人愿意投靠朝廷,也是为了荣华富贵,求官身赏赐,而不是做这些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狄湘灵连连点头:“正是这个意思!” 狄进道:“那江湖女子得不到官身,愿为谍探呢?” “辽人官员可不见得会用女子,萧太后当年倒是愿意用女子为官,助其巩固权势,她死后,那些女官下场可不好!”狄湘灵道,“说起来辽国派一个女子谍细入宫缝衣裳,就挺奇怪的,皇城司的情报真的没有错么?” 狄进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历史上的江湖人,其实就是民间有能力的人,这些人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有着一定的影响力,甚至可以和庙堂所抗衡,并不是一味的打打杀杀。 即便是打打杀杀的游侠儿,也是效仿先秦刺客,刺杀敌对国家的重要官员及将领,博一个偌大的声名。 相比起来,细作总是与背叛为伍,充斥着尔虞我诈,推进着看不见的战线,或许这些人所做的事情,对于两国交锋的影响力巨大,甚至一個关键情报的获取,可以减少前方军队成千上万的伤亡,但终究是籍籍无名,功绩不为外人显露。 江湖人最求的就是声名,他们为朝廷去当谍探,岂不是与初衷相违背? 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驱策。 比如重金收买,宋军许多边将都喜欢用谍,代价就是花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比如江湖人重义气,从这方面入手,先以美酒佳肴款待,再以国家大义,百姓安危为由,让他们甘愿赴汤蹈火,为种世衡实施离间计的和尚法崧,就冒着生命危险,成功让李元昊杀掉了自己的心腹大将。 朱氏又是哪一种? 哪种都不太像…… 眼见事发败露,她甚至完全没有考虑过自杀,难道就不怕谍细被俘后,遭到无尽的拷问与折磨? “这个女子被堵住时,对我说出朱氏的称呼毫无惊异,对于众人的围堵也没有意外之色,她是假冒‘萱娘’的逃犯朱氏,应该没有疑问。” “但皇城司比我们更熟悉谍探,朱氏没有谍探的风格,他们不会看不出来,刚刚莫老那如释重负的神情,可不是假装,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狄进深吸一口气:“皇城司公器私用,借敌国谍探之名,抓捕自己想要的人!若真是这般,此事的性质,就完全变了,将来若是事发,协助抓捕的我岂不成了贪功之辈,百口莫辩?雷老虎好心机啊!” 雷彪之前许诺,擒下朱氏,积攒功劳,来日便是科举入仕,起步也比其他的进士要高,这话还真没错。 因为朝廷有明文规定,抓捕谍探得奖赏,尤其是那些重要的情报人员,“支赏钱三千贯,白身更与补三班奉职,官员并与改转。其知情藏匿,过致资给之人,如能告捕得赏,与免罪外……” 这是一件功绩,只不过大部分情况下地方官员没法办到,因为他们不通谍探之法,但越是如此,能擒下敌国贼子的士子,越显得才干出众。 同样是进士,一个明察秋毫,辨识奸邪,另一个则没有此类功绩,得派差遣时,朝廷自然有所偏向,更别提由此衍生出的声名。 但如果是以谍细之名抓捕自己人,那又大不一样! 甭管朱氏是不是杀人放火的恶徒,都不能被冠以这样的罪名,不然的话,就是杀“良”冒功! “我大意了,终究是有几分得功心切……”狄进端正心态,沉声道:“这件事必须防范于未然!” 狄湘灵有些懊恼自己没有早些提醒:“现在该怎么办?” 狄进道:“两种选择,一是将错就错,把朱氏的罪名定死,看似一劳永逸,实则掩耳盗铃……我不取之!” 实际上,以皇城司独立的体系,这个错误九成九会被掩盖掉,朱氏死得悄无声息,到时候谁又知道这个女子到底是辽国的探子,还是一个不知为何被皇城司盯上的倒霉鬼? 但如此一来,他也就有了一个把柄落在雷家手上,或许相安无事,或许将来某一天,雷家遇到了大麻烦,就会以此登门拜访,如果身居高位的自己不愿相帮,对方就会撕破脸皮,将这件陈年往事宣扬出去,能造成多大风波暂且不说,终究是一块心病! 狄湘灵手指绕了绕腕上的软鞭:“将雷家一众知情者解决掉,也是一种办法!” 相比起那时的不至于,狄进这回稍作停顿,依旧摇头:“那是一错再错,与不择手段的皇城司没有区别了。” 提议被否决,狄湘灵反倒有些欣慰:“嗯~” “另一种选择,就是找机会将朱氏夺回来,别让她被皇城司的人接走。” 雷家明显要的是活口,说明皇城司的上级也是要抓活的,要么雷家将人送入京师,要么京师派人过来接这位要犯。 按照狄进推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此次抓捕朱氏的,显然不止雷家一方势力,城外还有不少皇城司的人员,这些人也不希望雷家一方独得功劳,上差来接囚,大家都有功劳,是比较容易接受的事实。 想到自己刚刚抓了人,轻描淡写地送给莫老,一个时辰后又琢磨着将之夺回来,狄进也不禁摇了摇头:“我自觉聪明,却也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呵!” 自嘲一笑后,他又振奋精神,双目熠熠有神,毫无半分熬夜的疲惫:“时不待我,现在一切还是未知的猜测,我们先去找一找真正的萱娘,如果能寻找这个女子,那朱氏到底是辽国的谍探,还是被皇城司盯上的宋人,就能水落石出了!” 第四十三章 重新认识一下,萱娘! “这里就是萱娘的家!” 五更天未到,狄进和狄湘灵已然赶到了目的地。 萱娘住在一间不大的宅子里,单从家中环境来看,平平无奇,十分普通。 那一夜拯救雷小娘子时,狄湘灵好奇心满满,全程跟完了后续对跛脚李和萱娘的抓捕,亲眼看到护院和衙役冲入屋内,将还在棉被里的萱娘揪了出来。 还未化妆,面目全非。 但实际上,是换了个人。 狄湘灵想到那一幕,还有些惊叹:“那个时候,萱娘已经换成了朱氏,以朱氏的武功,肯定能察觉到家中进了人,而她竟然还能沉得住气,装作一无所知,任由衙役抓捕……” 狄进道:“她有越狱的能力,自然能接受关入牢中,如此一来,外面的皇城司反倒找不到她,这个决断不可谓不高明……雷家人已经来翻过一遍了,现场破坏得很严重啊!” 看着一片杂乱的屋子,后院翻动的土地,他皱起眉头。 之前雷家人来翻找,是要寻找尸体,如果朱氏为了取代萱娘的身份,将其杀死,那尸体不会冒险搬到他处,肯定就埋在家中。 但后院的土掘了一遍,没有任何尸体的掩埋,屋内翻了一遍,也没有什么暗格密道,那些人才悻然离去。 “如果萱娘死了,那就是朱氏趁其不备,杀了她,取代其身份……” “但萱娘既然没死,朱氏又敢安然住下,取代她的身份,说明两人达成默契,她们之间的关系必定密切……” 听了狄进的分析,狄湘灵根据江湖经验判断道:“应该是同出一门,高明的易容之术必有传承,朱氏的轻功身法也不是一般的江湖人能够拥有的,她有一位武功不俗的师父。” 狄进问道:“京师那边有什么……呃,江湖门派?” 狄湘灵道:“不能称之为门派,京师之地规模最大的江湖聚众,有忠义社、乞儿帮和盗门鬼市。” 根据她的解释,狄进对于江湖团体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忠义社是后来保甲法的基础,就是一村或一乡的精壮,在某個有威望的大户号召下聚集起来,专门对付匪盗,自保一方,水浒里的晁盖便是典型,所以在保甲法颁布后,他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保正。 乞儿帮顾名思义,就是乞丐流民组成的帮会,相比起武侠世界里正面形象的丐帮,在真实历史中,这种组织藏污纳垢,专做恶事。 盗门鬼市则是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他们占据汴京下水道形成的地下鬼市,形成了一个交易场所,号鬼樊楼,希望缔造一种地下规则,扩大自身影响力。 概括地讲,忠义社是正面的江湖团体,乞儿帮是负面的江湖团体,盗门鬼市亦正亦邪,讲些规矩,但不多。 狄湘灵道:“朱氏如果不是辽国的谍探,那倒像是盗门鬼市中人,这些贼人厉害得紧,与各方多有勾结,开封府都奈何他们不得……” “无忧洞是吧?” 狄进即便没去过,也对这个地名耳熟能详了,历朝历代还没有像宋朝一样,在京师发展出一股朝廷都收拾不了的地下势力,以致于每个穿宋主角都要去对付一遍,简直夸张。 而他更好,现在还在并州呢,居然就能碰到盗门鬼市之辈:“盗门中人,入绫锦院为宫婢,是想在宫中盗宝?” 狄湘灵点头:“这不稀奇,阉人也经常偷了大内的好物出来卖,盗门女贼入宫中司职,里应外合,不正是将鬼市当作最好的销赃地么?这个地下集市之所以有如今的规模,就是靠这样起家的!” “如此说来,这女子莫非是在宫中偷听到了什么秘闻,才被皇城司抓捕?狸猫……” 狄进顿时有了某种猜测,可仔细想了想,那件事在后世虽然传得神乎其神,但在当代,也算不得什么秘闻,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他抛开那些念头,在屋内外转了转,突然道:“假设萱娘也是盗门女贼,与朱氏有旧,且两女交情深厚,愿意让对方避难,但萱娘不可能一辈子躲在外面,她终究还是要回来的……两女又是靠什么联络的呢?” 狄湘灵道:“盗门的联络方式是门内隐秘,外人无从得知,或许朱氏定了个时日,等到风头过了,萱娘就会回来,两女再将身份换回去?” “或许吧……这条线索没法查下去!”狄进摇了摇头,目光一动:“话说,萱娘的钱呢?” 狄湘灵有些没反应过来:“啊?” 狄进道:“萱娘至少参与了五起绑架案,赎钱平分,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陈小七是赌博花销,跛脚李养活一大家人,而按照莫老的查探,萱娘却没有花钱,钱又放到哪里去了?” 雷老虎许诺的三千贯酬谢,至今还没有取出,就是因为钱放在家中不安全,同理,萱娘如果将钱积蓄下来,也要寻一个安全的储存地点…… 想到这里,狄进走出房间,突然腾身跃起,来到屋顶,在月色下望向西南的一座宅院,颔首道:“果然,刚刚就觉得此处有些熟悉,那座宅子我不久前去过!” 狄湘灵来到身边,奇道:“那是什么地方?” “晋阳书院监院郝庆玉的外宅。” 狄进看了看两者的距离:“那位娘子同样是深居简出,从不抛头露面,郝庆玉的钱财同样是勒索书院学子的不义之财,都见不得光……如果聚于一处,神不知鬼不觉!” 狄湘灵眼睛大亮:“我们去一探究竟!” 两人立刻朝着外宅而去。 到了宅中,就见院内漆黑一片,并无仆婢守业,唯有屋中燃着一根蜡烛,透着柔和的光亮。 这是富家作派,蜡烛通宵点燃,使得起夜之人不至于磕到碰到。 而这回,床上睡着的女子却陡然睁开眼睛,骇然发现床前不知何时,已然立着一道高挑的身影,淡淡地俯视下来。 女子勃然变色,探手就要往后抓去,身体一麻,已是动弹不得。 狄湘灵转瞬间将其控制住,狄进则拿着烛灯,从身后转了出来,照亮彼此的面容:“深夜打扰娘子了!” “是你?” 当时在雷濬威逼下,瑟瑟发抖的外宅娘子,此时刚刚惊醒,下意识换了一副神态,眉宇冷厉,咬牙切齿:“那次没走掉,老娘就知恐有后患,没想到又是你这书生找上门来,你待怎的……索要钱财么?” 狄进微微一笑:“你们夫妇的不义之财,我没有兴趣,只是来重新认识一下……萱娘子?!” 第四十四章 案件变更——《官家生母谋害事件》 当狄进说出萱娘子的称呼,她一瞬间流露出的震惊与恐惧,已经证实了答案。 审问开始。 “郝庆玉知道你的身份么?” “不知。” “你成为他的外宅,不光是贪图他的钱财,还是为了这个身份?” “不错。” “你参与铁罗汉绑架的钱财,都被算入了郝庆玉勒索的钱财下,如果那日你顺利逃走了,这一切就神不知鬼不觉,再也不会有人察觉到了!” “呵!” 萱娘知道否认也是无用,冷笑了一声。 当外宅,不仅有了一个深居简出的合理身份,还能用来洗钱,确实是妙招。 郝庆玉作为监院,勒索院内学生,赚取了一大笔钱财。 萱娘参与铁罗汉团队的绑架富户郎君娘子,同样赚取了一大笔钱财。 而这两笔钱,都是见不得光,解释不清楚来路。 结果就是,郝庆玉将钱财放在外宅娘子这边保管,也想不到对方同样是拿他做掩护。 “你们夫妇还真是绝配!” 狄进在问明基本情况,稍加感叹后,开始询问重点:“你是盗门鬼市之人?和朱氏是同门姐妹?” 萱娘面色立变:“原来伱们是为她而来?你们……是宫里的人?” 狄进微微眯了眯眼睛,觉得这个指向很有意思,不是皇城司,而是直指宫里么? 他的沉默在萱娘看来,就是默认,这個女子气得脸都绿了,破口大骂:“这小贱人果真是祸害,老娘就觉得她突然跑到并州来要坏事,现在可好了,一起完了!” 狄进等她发泄完,才开口道:“朱氏是怎么与你说的?” 萱娘一滞:“朱儿与我多年不见,根本没说什么,只说她被宫里人陷害,要借我身份躲避一阵时日……” “事已至此,你也不要抱侥幸心理了!”狄进淡淡地道,“以你两人的牵连,她事发了,你绝对逃不掉,若是现在还有隐瞒,全家都性命难保!” 萱娘迟疑片刻,终究还是道:“朱儿跟我说,在宫中偶然听见了一件十分荒唐的事,没想到使节团中,太后的信件丢了,却出现在她的背囊中,有几名禁军更是明显受命要杀人灭口,朱儿见势不妙,遁水逃脱……” 狄进和狄湘灵对视一眼。 这就与皇城司的说法完全相反了。 雷老虎代表的皇城司说辞,是由于使节团偶然丢失了太后刘娥写给卫慕氏的信件,大肆搜查之际,偶然发现了朱氏的不妥,而朱氏依仗女色,勾引了使节团中的禁军,在他们的相助下,成功脱逃。 现在萱娘说,太后刘娥写给卫慕氏的信件遗失,莫名出现在朱氏屋中,禁军开始搜查,朱氏意识到有人准备陷害她,当机立断地跳水逃亡,最终来到阳曲,找到昔日的姐妹,借其身份,隐蔽起来。 狄进知道,后者的说法更符合现状,立刻追问:“朱氏到底听到了什么事?” “奴家说了,你别不信啊!” 萱娘道:“朱儿听到两个老阉狗在密谋,太后要害死太后……” 狄湘灵一直旁听,到这里忍不住了:“啊?我害我自己?” 萱娘欲哭无泪:“就是很荒唐啊!所以朱儿也不信,直到那些人要害她,才觉得不对!” 狄进的神色则变得极为凝重:“她听到的,是不是太后要加害官家的母亲?” 萱娘不解:“这有区别么?” 狄进默默地道:“当然有!这要是真的,那就是泼天大案!” 由于在这个特殊的年代,发生在宫内的事情,会让人下意识联想到一件赫赫有名的奇案——狸猫换太子! 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是,宋真宗的皇后病逝,当时刘妃和李妃都怀了孕,谁生了儿子,谁就有可能立为正宫,刘妃阴毒,与宫中总管郭槐定计,指使接生婆趁着李妃分娩时不省人事,将一剥去皮毛,血淋淋的狸猫,换走了刚出世的皇子。 刘妃命宫女勒死皇子,宫女于心不忍,暗中将其交付另一位宦官,装在提盒中送至八贤王处抚养,后来刘妃也生了儿子,但还未长大成人,就不幸夭折,真宗无子,就将八贤王之子,其实就是那个被调换的皇子带入宫中,嗣为太子。 等到太子继位,即宋仁宗,李妃又险些被刘后害死,后流落民间,最终遇到包拯,包拯明察秋毫,查明当年隐情,又设计让郭槐供出真相,太后刘氏知道阴谋败露,自尽而死。 这个故事设计得跌宕起伏,极为精彩,但与历史相差极大。 历史上宋仁宗赵祯不是刘娥亲子的事情,在后宫几乎人尽皆知,前朝许多大臣也知晓,并非什么秘密。 赵祯的生母李氏,是刘娥的贴身婢女,得真宗临幸,生下皇子,但真宗更爱刘娥,便让刘娥收养了婢女生的皇子,母凭子贵,成了皇后。 地位低下的宫人生下的子嗣,被地位高的皇后嫔妃抱养,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大家都当作不知,在刘娥活着的时候,后宫中人更没有人敢跟年幼的仁宗说,前朝臣子也不想嚼这种舌根,凭白落得个小人的名声。 直到刘娥死后,八大王告诉仁宗,“陛下乃李宸妃所生,宸妃死于非命”,这言下之意,就是说你的亲生母亲是刘太后加害的。 仁宗震怒,派人围了刘家的府邸,甚至到亲母棺椁前开棺验尸,发现李宸妃是以皇后的规则下葬,尸体还用水银保养,仪容完好,由此认为错怪了刘太后,解开了对外戚刘家的围堵,惩罚了八大王,并亲自到太后灵前谢罪。 这全程是没有包拯参与的,因为那时的包拯还是平民百姓,虽然高中进士,但回家侍奉双亲去了,没有当官,自然更不可能让皇帝与太后母子相认。 综上所述,演义里的刘后、八贤王与历史上的刘太后、八大王,完全是两种形象。 狄进目前还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刘太后与八王爷,到底是哪个版本,但无论是哪个版本,现在出逃的宫女朱氏都提供了一句骇人听闻的口供,太后要加害官家亲母! “怪不得皇城司如此大动干戈,内外围堵一个月,费尽心机,就为了抓一个女子,若是真正的辽人谍探,恐怕反倒没有这般待遇,跑了就跑了吧!” 狄进低声感慨,劈手一掌,将萱娘打晕过去,对着姐姐道:“这事大了,我们带她回去,从长计议!” 第四十五章 为了查案,小抄一首 “嘶!” 带着昏迷的萱娘,回到了家中,狄进将此案的大致情况介绍了一遍。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狄湘灵,听得后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当今皇帝,还有这样的身世……是郭承寿告诉你的?” 狄进顺势道:“外戚确实知道不少事情,但此事不方便让他知晓……” 赵祯身世在一定的阶层不是秘密,但还没有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如萱娘朱氏这种江湖女子显然就不清楚,他一个出身并州的,也不该知晓,幸好有郭承寿存在,否则还不太好解释。 狄湘灵又问道:“雷老虎知道抓捕朱氏的真正目的么?” “他之前肯定不知道,否则不会让我参与其中,又安然离去……”狄进想了想道,“但现在朱氏落在他手里,就不好说了,不过此人极为精明,不见得会惹祸上身,应该会直接将人交上去!” 狄湘灵有些迟疑:“那我们是否可以和雷老虎合作?” “不!”狄进摇头:“雷老虎即便不知道内情,有一点肯定清楚,皇城司此次如此紧张地要捉拿朱氏,是宫里的意思,辽国谍探的罪名十之八九是污蔑,他是在配合着颠倒黑白,岂会轻易反抗上命?” “潘县尉?” “他的人品可以信任,但官位终究太低,又是地方县尉,于情于理都没资格参与这种事情!” “那官场上就没有可以倚靠的了,还是要江湖上的侠义之士出马!我这就去召集人手!” 狄湘灵问到这里,显然对朝廷失去信心,准备走自己的江湖风格,狄进却道:“还有一人,我之前只是有所耳闻,但是他对于阳曲刑案的影响力其实十分巨大……” “谁?” 狄进道:“河东路提点刑狱公事,杜公衍!潘县尉与我说过,这位杜提刑治狱有功,屡屡澄清地方冤案,是一位能臣!” 他并非完全相信潘承炬的判断,而是对历史的先知性,认识这位北宋名臣,未来的宰相,杜衍。 在历史上的仁宗朝一众高官名臣里面,若论谁最擅长刑狱之法,不是后世名声极大的包拯包青天,而是善于断案,公正无私的杜衍。 这位在各地为官时,就能明察秋毫,尽力纠正冤假错案,后入刑部,更是对法律条文多有革新,又能尽量革除民弊,以致于刚正不阿的名声流传朝外。 庆历新政的一大目标,就是改革吏治,抑制皇帝的“恩降”,即绕过正常程序,直接下诏奖赏提拔官员,结果屡屡有人情递到仁宗面前,这位官家抹不开面子拒绝时,就用杜衍当借口,说杜衍不同意,所以自己不能恩降给官,也是奇闻。 有这样一位名臣坐镇并州,任河东路提刑官,不得不说是一件好消息,而提刑官的级别,也足以参与到这样的事件中,杜衍更不会惧怕皇城司的淫威。 有了目标,狄进沉声道:“现在的问题是,第一,我们如何接触杜提刑,并成功让对方相信这件案子的始末?” 狄湘灵一指昏迷的萱娘:“带着她去啊,她是人证!” “萱娘终究不是朱氏,宫中的许多事情说不清楚,单单是她所说的这些,实际上不足以取信一个外人……” 狄进叹了口气:“而且这还涉及第二个问题,雷老虎那边眼线众多,我们带着这么显眼的目标,与一路提刑官接触,如果消息传入他们的耳中,对方就有了防备,于后续大为不利!人还是要藏起来,姐,你寻一处隐蔽的地窖,储存好食粮和水源……” 狄湘灵道:“这個好办,现在雷家不再搜寻,更方便我行动,你那边怎么做?” “我也有个法子,可以光明正大地与杜公接触!” 在姐姐好奇的注视下,狄进心里致歉:“对不住了,晏同叔~” ……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郭承寿拿起书桌上的纸张,诵读了一遍,再默默品味了一番,眼睛瞪得比牛还要大,囔囔起来:“仕林!仕林!这是你写的词?” 狄进拿着一本书卷,慢悠悠地走了进来,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这首词化用了前唐的几篇诗作,稍作感慨罢了,是不是颇有几分晏相公的韵味?” “清丽自然,潇洒安闲,确实像晏相公的风格……”郭承寿点了点头,又品鉴道:“然伤春惜时之际,感伤年华飞逝,又意蕴无穷,妙!绝妙啊!” 狄进默默摊手。 自己这浓眉大眼的,终究还是文抄了。 当然,他不是乱抄的,经过这些日子对西昆体的深入研究,才有了资格文抄。 晏殊同样是西昆体的代表人物之一,那举手投足的富贵气最戳西昆体的爽点,借助这种风格,在科举诗词中足以大杀四方。 而这首《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晏殊至今还没写,要等到他来日贬官到应天府,才会有感而发,现在则小借一用。 果不其然,郭承寿越读越是回味无穷,赞不绝口:“此等词作,必然不能独赏,当广邀并州才子,办一场文会!” 狄进道:“先呈给提刑使杜公衍如何?” 郭承寿微微一怔:“倒也可行……” 杜衍是大中祥符元年的进士,第四名传胪,仅在状元、榜眼和探花之下,善诗词书法,为世人推重,若说如今的并州,文采超过杜衍的大儒,还真没有几位,确实能请他品鉴。 但令郭承寿感到奇怪的是,杜衍身为路一级提刑官,这贸然请见,哪怕有好词,也显得有些刻意,以这位的为人,似乎没有这般执着于文名! 狄进正色道:“无邪兄若有门路,还望将此词荐于杜公,安排他与我单独相见。” 郭承寿隐隐明白了,同样正色回应:“请仕林放心,我一定尽力!” 狄进道:“那我便静候佳音了,这几日有些要事,恐难来书院,向无邪兄告假。” 郭承寿恢复往日的潇洒姿态,拿起浣溪沙,又清唱起来,眉宇间露出陶醉之色:“自去!自去!有此等佳作伴我,于愿足矣!哈哈!” 第四十六章 皇城司奈何不了的书生 “江兄让我好等,快快请进!” 雷家宅外,雷彪率众迎出,对着来者抱拳大笑,状态极为亲热。 “久闻雷兄威名,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来者名为江怀义,是一个富态的中年汉子,也挤出一分热情的笑容来,冲淡了眉宇间的倨傲之色。 若是按照朝廷官品来说,江怀义只是正九品的三班奉职,此番属保卫使节团的禁军,还不幸跑了贼人,罪名不小。 但他姓江,而他的亲叔父,正是如今的勾当皇城司公事,即皇城司的最高执掌者,内侍都知江德明,刘太后的亲信宦官。 勾当皇城司公事本有三位,各司其职,但如今基本是江德明独揽大权,司中的亲事官基本由他任免。 当然,京师之地的任命,江德明可以随心所欲,可分布在外州的各地察事,就不是他能够随意摆动的了。 如雷彪这等人,早已在地方上扎下根,要钱财有钱财,要人手有人手,可谓豪强,皇城司想要将监察之力播于天下,必须得依仗他们。 同样的道理,地方上的豪强也得完成上命,以便继续借用庙堂之势和皇城司之威,将自家的势力做大做强。 所以雷彪笑容满面,江怀义也和颜悦色,两人好似多年未见的好友,把臂来到厅中,宴饮赏曲,其乐融融。 雷彪作为并州巨富,准备的规格自是极高,美酒佳肴,美姬艳舞,应有尽有。 但江怀义显然是见过世面,在京师经历享乐阵仗的,岂会看得上地方的这些,只是敷衍地点着头。 雷彪其实也只是走走场面,省得对方以为自己轻慢,生出不必要的麻烦,待得酒热耳酣,顺势道:“贼犯交由江兄,我也放心了,甚好!甚好!” 如狄进所预料的那般,雷彪很机智,他根本没有自己审问的意思,朱氏至今还保持昏迷,就准备这么将人交上去。 人进了并州之地,由我擒拿,出了并州,就与我无关了! 然而江怀义并不满意:“朱氏有一同伙,名萱娘,现在何处?此女定属辽国谍探,须一并擒获!” 雷彪心头微沉,这朱氏是不是辽国细作,他作为皇城司的一员,熟悉司内行事风格,还不清楚么? 真要是公事,上面才不会这么用心,必然是宫城里面漏了什么不可以传出去的消息,才会如此火急火燎! 而现在瞧这江怀义的意思,别说朱氏了,连接触过她的人都要拿下,绝不能让消息走漏半分! 但这就违背了雷彪的意愿,这一个月来,他心力交瘁,甚至累得女儿名声受损,终于将目标擒获,如今对方还嫌不够,是要将并州翻个底朝天么? 所以雷彪只是稍稍顿了顿,就以笃定的语气道:“那真正的萱娘已是死了,朱氏为了要她的身份躲藏,岂会留着活口?” 江怀义斜了他一眼,呵呵笑了笑:“雷兄此言,倒也说得通,不过除了萱娘外,与朱氏接触过的,还有一位狄姓书生吧?此人是不是也有嫌疑?” 雷彪面色立变。 萱娘的情况,是他自己汇报上去的,讲明了为何一個月才抓到了朱氏,是因为对方在阳曲城内早有安排,但最终还是没有逃过搜捕,可见雷家对并州的掌控力度。 这全程中并没有狄进的事情,倒不是抢夺功劳,他准备在皇城司将朱氏带回京师审问,确定了是辽国的谍细后,再在官方渠道表功,想来对方也是乐意这么做的,能够最大程度的跟皇城司撇清关系。 雷彪自忖已经捏住了狄进的把柄,反倒为他的前程考虑起来,若是这少年此番能高中进士,青云直上,将来成了高官,有朝一日雷家也能借得上势啊! 所以狄进和雷家一起行动,如今的皇城司应该不清楚,只有他亲自培养的这些精干手下知道,江怀义居然一言道出,岂非在自己身边藏了耳目? 雷彪强忍住拍案而起的怒气,但语气也森冷下来:“江兄好灵敏的耳目,我在并州的桩桩件件,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眼见对坐之人双眼似铜铃般怒瞪,真如一头猛虎择人而噬,江怀义也往后缩了缩,赶忙哈哈一笑:“雷兄这是哪的话,小弟也只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用笑言冲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又放缓语气,推心置腹地道:“不过此番确实干系重大,临行时我叔父说了,那群贼子罪大恶极,必须要一个不留,才能护得我大宋江山安危!首恶都除了,雷兄难道还要留个尾么?” 雷彪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缓缓地道:“好!我去抓来萱娘,与朱氏一并押送入京!” 江怀义道:“还有那个姓狄的书生!” 雷彪沉声道:“他可不是一般书生,祖上是前唐宰相狄仁杰,破了晋阳书院监院被杀的案子,为那郭家的郎君洗清了冤屈,已是郭家的座上宾客!” 江怀义摆了摆手:“只要雷兄出马,这些都不在话下,一个还没有功名的穷措大,管他祖上如何,管他在县中做过什么,一旦人没了,大家略作感慨,很快也就过去了!” 雷彪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又凌厉起来,凶威逼人。 江怀义这次倒也不怕了,端起桌上的茶,轻轻品着。 他就是奉了叔父的命,来磨这根刺的! 这些地方上的皇城司,听调不听宣,他叔父这勾当皇城司公事的权势,实际上就根本出不了京师。 唯有将这些刺头磨去,变成了指哪打哪的手下,皇城司的权力才能飞速膨胀! 雷老虎可以不收拾那个书生,但这个把柄记下,下次与辽国谍探勾结的,便是这并州的富商了! 想来并州这些年受其欺压的地方势力不会少,自然乐得落井下石…… 而拔了一个刺头,杀鸡儆猴,其他地方的也好办了! 雷彪自然明白对方的险恶用心,但他也很清楚,如果这一步退了,那后面就是步步紧逼,丧失主动权。 他这些年苦心经营家业,不是为了给那些没卵蛋的阉人卖命的! 可不退,对方的权势确实能让雷家万劫不复,难不成一怒之下,将这江怀义留在并州,那宫中的那些阉人更是师出有名! 正进退两难,二儿子雷濬突然走了上来,凑到耳边低语了几句。 雷彪顿时笑了起来:“别说我,江兄亲自出马,恐怕也奈何不得狄仕林了!他此时正在杜提刑府上!” 江怀义不解:“杜衍?那书生去提刑使府上作甚?” “因为狄进作了一首词!已经抄来……请看!” 当誊抄的浣溪沙放在面前,江怀义喃喃念诵了一遍,脸色不禁变了:“这词……居然连我都能看出好来?” 第四十七章 官场靠山 见到杜衍的第一面,狄进心头就是一惊。 因为这位四十多岁的臣子,已是满头白发,远远望去就像是六七十岁的老者一般。 不过近了后,倒是能发现杜衍脸色红润,精神不错,并不是提前苍老的模样。 有鉴于这位八十岁才去世,显然身体方面并无大碍,只是须发早白得厉害。 而好不容易争取到了见面的机会,狄进自然不会浪费,立刻上前行礼:“学生狄进,表字仕林,拜见杜公!” 杜衍面露微笑,赞叹道:“好一位狄仕林,好篇一曲新词酒一杯!” 狄进道:“不意区区拙作,能得杜公雅赏,让学生受宠若惊,只是学生此来,还有要事禀告!” 杜衍眉头微动,倒是没有露出什么诧异之色,摆了摆手,屏退左右:“说吧。” 狄进知道时间紧迫,开门见山:“事关并州巨富,皇城司察事雷彪,他以缉拿辽国谍探之名,邀学生为其调查,最终捕获逃犯朱氏,然朱氏身份有异,并非皇城司所言的敌国人员,而是在宫城内听得不可告人的秘密,被皇城司陷害追捕……” 杜衍仔细听着,神色较为平和。 毫无疑问,身为路一级大员,对于如今的河东局势,是必须做到心中有数的,无论是使节团的风波,还是近来州治的动静,他都有所了解。 然而当狄进说到萱娘的身份和供述,宫城里有人要加害官家生母,杜衍面色也变了,变得凝重无比,却没有一丝退缩,开始询问:“依你所言,朱氏如何能听到此等秘闻?” “此女出身江湖,乃是惯偷,借助宫婢身份入宫行窃,偶然旁听内侍交谈,她不知利害关系,露了踪迹……” “那皇城司为何当时不拿?” “应是做贼心虚,不敢在京师将闹大,事后把朱氏安排入使节团,再冠以敌国谍探之名,如此即便事发,她的言语也不足为信……” “萱娘与朱氏是何关系?” “江湖同门,萱娘能离开京师,在并州生活,也有朱氏出力,故而危急时刻,前去投靠……” “朱氏扮成萱娘,在牢房里与同为绑架案犯的陈小七、跛脚李关在一起?” “是。” “这两个人现在在哪里?” “前天晚上他们和朱氏一起越狱,中途逃亡时被朱氏果断抛弃,被雷家护院擒拿。” “这两个人不会被送回狱中,找到他们,他们同样是人证!” “是。” “铁罗汉的逃亡,是雷彪安排的,现在是否能够追寻到踪迹?” “很难。” “萱娘与郝庆玉的钱财,皆为不法所得,郝庆玉遇害案件真相揭露后,那些书院学子,是否向这位外宅娘子索要钱财?” “这……我没有查过。” …… 整整一刻钟的时间,杜衍都在问,狄进则在答。 有些角度十分古怪,连狄进都有些猝不及防。 所幸他既然准备向这位未来能为庆历新政保驾护航的宰相求援,就打定了主意和盘托出,没有丝毫隐瞒,纷纷给予解答,实在弄不清楚的,也不自作聪明,就说不知。 终于,杜衍结束了问询,做出判断:“此事老夫信你!然只有萱娘不行,必须要带回朱氏!” 显然,通过整件事件的诸多细节盘问,杜衍确定了狄进没有说假话,但问题是别人没有这份判断力,如此干系重大的要事,必须要有关键人证! 这与狄进的判断一致,他沉声道:“学生和家姐,正有夺回朱氏之意!” 杜衍道:“切不可鲁莽行事!” 狄进解释:“经历此事,雷彪定然以为,已经捏住了学生的把柄,再见学生来日颇有前程,为家族顾,自然不愿舍弃了与学生的交情,这便是跟皇城司虚与委蛇的机会……” 换成旁人说自己大有前程,不免有些骄矜,但狄进所言却是透出一股自信与昂然,又不乏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文翰之气,由此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 杜衍见了,也不禁抚须赞叹:“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仕林能义无反顾,行此壮举,不愧于太原狄氏风骨!” 实际上,若论家世,杜衍出身的京兆杜氏乃是一等一的门第,前唐一朝杜家出了九位宰相,更有杜如晦、杜甫、杜牧这等家喻户晓的名臣诗人,但到了宋朝,也再也没了世家的风光。 杜衍从小更是十分贫苦,甚至因为父亲早亡,母亲改嫁,遭兄长虐待,后来发奋读书,考上进士,才改变了人生。 而现在看到狄进这般后进之士,杜衍显然也见到了几分昔日自己的影子,心中亲切的同时,语气里也再度关切地道:“皇城司于各地多有横行不法,恣意妄为之举,更有妄执平民,加之死罪的恶行,此番干系重大,不仅要防备雷彪,更要防备京中来的宵小,当一切小心为上,不可逞强!” 狄进作揖:“谨遵杜公教诲!” 杜衍不仅仅是嘴上作功夫,又取出一枚私印:“你的词作,老夫会广传士林,近日你可借此多多来往,但凡有要事,持此印至提刑司,毋须顾虑!” “多谢杜公!” 这就是实打实的支持,并且要担上莫大的责任,狄进珍而重之地接过,待得走出杜府,心头不禁一畅。 虽然几经峰回路转,但借助此事,他在官场上正式有了一位靠山,还是一位品性能力兼具,值得信赖的名臣。 不过杜衍的地位,虽然能有力地参与到这件大案里面,可他想要真正出面,还是必须将朱氏夺回来,获得这位宫婢的关键口供。 所以他和姐姐两人分头行动。 尚未归家,狄湘灵飘然而至,与他并肩而行:“皇城司驻地查到了,果然不止雷家宅院一地!还有一处说来也不陌生,就在城外龙泉寺之中!” 狄进了然:“雷老虎即便想让自己的家族成为皇城司在并州的唯一代表,上面也不会允许的,在外必定要设立据点,避免公私不分……龙泉寺么?那里就是我们要营救朱氏的地点了!” 第四十八章 谁都可以是萱娘 “醒醒!” 萱娘缓缓睁开眼睛,就见狄湘灵收回了拍打脸颊的手,有些没好气地道:“你睡得倒香!” 萱娘苦笑:“我现今已是多活一日,是一日了,还能怎的?” 狄进悠然道:“如此说来,你是死志已决?” 萱娘面色微变,小心翼翼地道:“奴家自是想活的,但现在摊上这等大事,还有……还有活路么?” 狄进道:“看来你想明白了,朱氏之所以会遭遇如今的风险,恰恰证明,她那时在宫中听到的话是真的!有人要谋害皇帝的生母,卷入这等大案,她一个小小的女贼,自是稍有不慎,就死无葬身之地!同样的道理,她接触过的那些人,也不会被放过,会被统统灭口!” 萱娘身体发软,但眼中并没有完全绝望,低声道:“那你们……不也知道了?” 狄进笑了,笑容里有着赞赏:“不错,我们也是知情者,所以这起案子,大家是同一阵线的人!不仅是我们,还有很多正直之人!有人要害官家的生母,自然就有要阻止这场阴谋的,我们并不是孤立无援,恰恰相反,害怕声张的是那些皇城司的贼子,所以他们才要将朱氏污蔑为敌国的谍探!” 萱娘并非毫无见识的女子,很是清楚,对方跟自己说这些,就是用得到自己:“我能做什么?” 狄进道:“由你出面,营救朱氏!” 萱娘面色立变:“阁下太高看了,小女子不通武艺,如何能救得了人?” 狄进道:“你会什么?” 萱娘眨了眨眼睛:“只会易容……” 狄进笑道:“那不就成了,由伱出面,又不是要你亲自出手~” 萱娘怔了怔,看向狄湘灵。 狄湘灵眉头一扬:“你能否将我扮作你的模样?” 萱娘仔细打量了一下:“十一娘子比我高挑得多,身段是怎么也扮不像的,倒是这容貌,能有个七八分相似!” “那就成了!谁都可以是萱娘,为何我不是?”狄湘灵拍了拍手掌:“你随我一路,救人由我来,你在外掩护些便行。” 说着就上前,给她松绑。 待得萱娘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一时间都觉得恍如隔世,鬼使神差地道:“你们就信我了?” “不是信你,是信敌人绝不会放过你!” 狄进淡然的一句话,让她打了个激灵,招了招手:“事不宜迟,你过来仔细听!” 他们一方的人手太少,这等大事也不是随便找几個江湖人来就能放心托付,狄进确实需要萱娘全力相助,没有藏着掖着:“龙泉寺是皇城司在城外的一个据点,我们目前的计划是,从寺中救朱氏出来!” 萱娘也开始专注起来,觉得不太可能:“朱儿那么重要的案犯,雷老虎岂会将她藏在龙泉寺里?怕是关在自家宅中吧?” “无妨,我们可以逼着他转移!” 狄进有了计划:“朱氏冒用你的身份,和绑架案的另外两名同伙陈小七、跛脚李越狱,县衙正在搜寻他们,潘县尉是正直之辈,一旦发现雷老虎私藏案犯,可不会放任这等事情发生。” 萱娘恍然:“你们要让县尉去搜宅子,逼得雷老虎将朱儿转移到城外?” 狄进点了点头:“这是第一手准备,到时随机应变,你听从我姐姐指挥便是!” 狄湘灵则道:“你的儿子,我们已经安排到安全的地方,免了你后顾之忧,这起案子已经牵扯到了太多人,容不得任何疏忽,若真有个闪失,自求多福吧!” 她说得坦然,萱娘的心反倒一定,觉得自己不会被随便作为弃子,咬牙道:“我定全力相助娘子,为自己和孩子,争一条生路!” …… “潘承炬又查到我们头上了?” 雷家大堂,雷彪听着手下的禀告,拧了拧眉头:“此人当真事多!” 县衙里面自然是有人的,潘承炬那边还在动员衙役和弓手,吏胥通风报信,雷家这边已经得到了消息。 雷濬也在,雷彪三个儿子里面,长子雷治主要负责生意场上的事情,幼子雷澄未开心智,胆子又小,暂时无法依靠,唯有次子雷濬聪慧机敏,早早开始接触皇城司事务,此时冷冷地道:“父亲,要不要给这县尉一个教训?” 雷彪有些头疼,但也没有太过在意:“无妨,潘承炬在阳曲县待不了多久,最长明年下半年,必然升调,让别的州县头疼去吧!” “是!”雷濬有些遗憾,他其实有办法让潘承炬快些滚蛋,不过父亲对待官员,尤其是这类有功名的文官,态度向来是谨慎的,他也不敢造次,接着道:“犯人那边,我已经让守卫严加把守,保证衙役即便进来,也什么都发现不了……” 就算潘承炬再强硬,干活的终究还是手下人,而那些衙役根本不敢真的在雷老虎家放肆,所以他们底气十足。 雷彪点了点头,却又目光一动:“江怀义的人在龙泉寺驻守吧?将这个消息告知他!” 雷濬反应极快:“父亲是想让他接过担子?” “这朱氏所担的干系重大,江怀义若是识趣些,就该带了人速速回京!”雷彪眼中露出怒意,“可他那阉人叔父贪婪成性,还想要我等在外的皇城司察事听命于他,得想个法子,让这些人速速回京去!” 雷彪不怕潘承炬继续在阳曲当县尉,但对于江怀义这太监的侄子,是真的想他滚蛋,所以这里也挖了一个坑,等着对方往下跳。 雷濬心领神会,快马去通报,半个时辰未到,就匆匆回到堂中:“江怀义担心不已,要我们把要犯移至龙泉寺中,由他手下的禁卫看守!” “呵!” 雷彪冷冷一笑:“既然信不过我雷家的护卫,那就依其所言,转移吧!” …… “雷老虎比我们预料中的还要沉不住气!后续的法子都用不着了!” 已然变了一副模样的狄湘灵,藏身于龙泉寺外的树梢之上,将寺内的动向看得清清楚楚。 狄进并不认为县衙的追查,就能逼迫雷老虎转移要犯,只是上上压力,可出乎意料的是,一批雷家护院居然真的将人带入马车,押送了过来,而寺内也有一群人迎接出来。 狄湘灵眼睛大亮,耐心地等待着双方交接,直到雷家精锐离开,只剩下龙泉寺内的人手,方才飞扑而下,如惊鸿踏雪,一闪身进了寺院。 僧人早已被驱赶到了前院,后院巡逻的都是孔武有力的汉子,而哪怕刚刚接到犯人,他们的神情也没有多么紧张,显然不认为有人会来冒犯皇城司的淫威,反倒为关押了重要犯人而立下功劳感到兴奋。 然后一道鬼魅般的女子身影,不由分说地扑了过来。 那手臂一抽一抖,甩拧之下,关节骨头都像是没了,好似化作一条软鞭,狠狠抽在太阳穴上。 噗! 一个彪形大汉应声而倒的同时,另一人则眼睁睁地看着女子叼手一变,虎口一开,食指和拇指缠绕过来,扣住喉结。 皇城司守卫最后听到的,是自己的脖子嘎巴一声脆响,和女子满是斗志的声音:“呵,好久没这般畅快地杀人了!” 第四十九章 攻守之势异也 “进去!!” 朱儿感到背后传来一股狠狠的力道,将她推入一间房间中。 这里比起雷宅地下的监牢,通风状况显然要好上很多,空气里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在大相国寺附近闻到过类似的味道,应该是佛门寺院。 她稍稍挣扎了一下,但还是无奈地发现,对方虽然转移了自己,却没有给予任何可趁之机。 眼睛上蒙着黑布,只透出些许光亮,嘴上塞了丝帕,防止咬舌伤害自己,手脚绑得结结实实,除非会缩骨的同门来,否则是万万挣脱不了的。 即便能缩骨脱开绳索,也是无用,就在不远处就有两道粗重的呼吸声,时不时还有武器撑地拖拽的声音。 毫无疑问,贴身看住她的就至少有两人,每天或许还分班轮守,不给任何可趁之机。 “怪不得师父说……做我们这行的……最忌好奇……” “呵……不好奇还是女贼么?” 朱儿挣扎了许久,终于累了,躺在冰冷的地上呼哧呼哧喘着气,闭起眼睛。 “啊——啊!!” 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两声急促的惨叫刺入耳中,突然将她惊醒,不待反应,就觉得一只强有力的手掌将自己拽了起来:“走!” 整个身体几乎被架着,走了十几步后,朱儿如梦初醒:“你……唔……” 含糊地问出后,本以为不会有什么回应,然而唰的一下,她的眼前一亮,遮住眼睛的黑布已经被揭下,嘴里的丝帕也被拿走,脚边是倒在血泊中的护卫,身前则是一张熟悉的俏脸。 “你……”但朱儿还没来得及喜悦,仅仅是打量了几下,眼神就变了:“你不是……!” “我确实不是萱娘,但这个易容是萱娘做的,闭上嘴,跟我走!” 狄湘灵并不废话,身材高挑的她几乎是把朱儿夹在胳膊下面,朝外飞奔出去。 这场救人,追求的就是快与狠。 过程已经出乎意料的顺利,但此地的守卫也不是善茬,她如果陷入重围中,也只能显出真本事,一旦用了锏,那身份就基本暴露了。 因此之前赤手空拳杀人,现在则夺了一柄凤嘴刀,一路痛下杀手,看到皇城司的护卫就砍,完全不留活口。 朱儿被狄湘灵的手臂紧紧环住,只觉得那力气大得惊人,好似要把自己勒死,但耳边不时传来急促的惨叫,更是亲眼看到一具具尸体倒下,那鲜血喷溅在脸上,顿时瞳孔涨大,用手背紧紧地堵住嘴。 也许就是半刻钟不到的时间,但在朱儿的感受中已是漫长无比,终于在腾云驾雾般的感受中,狄湘灵带着她翻过墙壁,来到了寺外,真正的萱娘匆匆策马而出:“这边!” “走!!” 直到三女共乘一匹马,飞速离去,脸色惨白的江怀义这才带着左右护卫跑了出来,声嘶力竭地道:“追!还不快追!” 眼见剩余的手下再掉头回去找马,人早就跑得无影无踪,江怀义脸色迅速铁青,气急败坏地吼道:“本官早就说了,一定要将这贼女的同伴一网打尽,都怪雷老虎掉以轻心!让他滚过来见我!!” …… “唏律律!” 由于这几日都只有最基本的进食,再经过马匹飞速奔跑的颠簸,当骤然停下,朱儿险些晕过去。 等到被萱娘抱下马来,一路进了早就准备好的据点,喂了些稀粥,她才缓了过来,看向面前站着的狄湘灵,挤出一个笑脸:“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先别急着谢我,你的命还没有保住!” 狄湘灵意犹未尽地擦了擦脸上的血渍,淡然道:“事到如今,你也应该知晓,自己为何会被皇城司污蔑追杀了吧?你在宫城里,听到的密谋,出自何人之口?” 朱儿咬了咬牙:“我只知道是两個年岁大的阉狗在说话……” 狄湘灵道:“那内侍交谈的地方,在宫中哪座殿院之中?” 朱儿低声道:“绫锦院宫婢每月都会入宫,我也是趁着机会进去顺点宝贝出来,那日贪心,走得深了,才听到了交谈,并不知是哪座殿宇……” 狄湘灵听过狄进的分析,知道这反倒能证明对方说的是真话,并不失望,继续问道:“如果再听到阉人的声音,再看到宫内的建筑,伱能分辨出来吗?” 朱儿斩钉截铁地道:“能!” “那就好!” 狄湘灵道:“你们俩人这几日在此处躲避,此事河东路提刑官杜衍已经知晓,他是能够上达天听的朝廷高官,这样的人绝不会放任皇帝的生母被后宫阉佞所害,他会安排你上京,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朱儿的脸色变了。 “我知道,你这般盗门出身的,都不相信朝廷官员,说句实在话,我也不信!” 狄湘灵不喜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道:“但现在你没有选择,除非你愿意远走境外,再也不回宋地,否则皇城司的人穷遍天下四百军州,也一定会找到你,让你生不如死!” “那就逃出宋地……去夏州!去辽国!天下之大,还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么?” 这句嘴硬的话语,在朱儿的喉咙嗓子里转了一转,终究被咽了回去,在大宋内生活过的,谁又愿意去那蛮夷的苦寒之地,她沉声道:“那位提刑官能够反抗得了宫里的人?” “当然能!便是当今太后,也只是在皇帝年幼的时候垂帘听政,与群臣保持着默契,无法一手遮天,更别提宫城内的阉狗!” 狄湘灵将狄进的话语原封不动地转述一遍:“你想活下去,就得将那些陷害你的人拉下马,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萱娘也对着她点了点头。 朱儿伸出舌头,将脸上溅着的鲜血卷入嘴里,啧了啧:“我这小小女贼,能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不得好死,还有什么好迟疑的?娘的,干了!” …… 晋阳书院。 一群书童正簇拥在门前,林小乙熟练地收着他们递上的拜帖和请帖,从最初的不知所措,到飞速的适应,这个小书童也只用了几天时间。 而狄进安心地在屋内读书备考,不受外界打扰。 只不过有些人,终究是书童无法拦住的。 “雷郎君!雷郎君!我家公子……诶!” 等到雷濬几乎是闯了进来,狄进抬起头,对着林小乙轻轻挥了挥手,就见这位雷家二郎眉宇间带着尴尬之色,躬身一礼:“辽人胆大妄为,将朱氏给救走了,家严有请狄兄,再拿贼人!!” 第五十章 我是读书人 雷家大堂。 一众护院围在外面,武器出鞘,竟是将十几名禁军包围起来,已然呈现剑拔弩张之势。 雷彪虎立当场,双手捏得咯咯作响,凶神恶煞地瞪着江怀义:“你安敢如此?” 江怀义额头上隐隐有着汗渍,但那股京师人骨子里的傲慢,让他也寸步不让地瞪回去,冷笑道:“怎的,雷员外要造反么?你若愿全家尽丧,江某大好头颅,予你又如何?” 就在半个时辰前,江怀义怒气冲冲地闯入雷宅,告知朱氏被救走。 对此,雷彪都有些猝不及防,他原本只是将烫手山芋速速甩掉,实在是没想到对方会把人直接弄丢了。 当然,这京师来的皇城司人员既然废物到这般程度,也与他无关了,然而雷彪万万没想到的是,气急败坏的江怀义,干脆将背后的原因直接道出! 雷彪是首次知晓,当今的官家居然不是太后的亲生儿子,而其亲母还活着,正在先帝的陵墓中守陵,即便如此,太后似乎还是不想放过对方,希望那位不知趣的李氏……早早病故。 无论是从人伦还是法理来说,这都是天大的事情,一旦爆出,足以沦为母子反目成仇,群臣攻讦太后的导火索。 雷彪觉得很荒谬,但又解释了宫内为何对朱氏穷追不舍的疑惑,顿时把江怀义恨到了骨子里。 这摆明着就是推诿责任,拉人下水! 不仅是雷彪自己,此事一旦暴露,整个雷家都将面临万劫不复的局面! “既然是这般见不得人的阴谋,如果让江怀义死在并州,那江德明又能如何?” “阿郎!小不忍则乱大谋!雷家基业不易,咱们得忍!” 就在他的脑海中真的浮现出杀机之时,莫老在身后轻轻地道。 雷彪深吸一口气,家大业大,确实不能冲动为之,强压住怒气道:“我会命人尽快将朱氏捉回来,人一回来,你马上带她回京!” 江怀义见他退了,知道这雷老虎终究不敢杀官,马上神气起来:“不行!必须要将她接触过的每个人都杀死,才能将这场风波完全平息,泄露了一点出去,都后患无穷!” 雷彪怒不可遏:“她是宫中的婢女,说的才有人信,旁人说了只会当作胡言乱语,有何后患?” 江怀义冷冷地道:“雷员外,这话你自己能说服自己么?雷家现在也担着事呢,你就敢让那些知情者去乱嚼舌根,有朝一日,传到官家耳朵里去?” 雷彪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伱放心,这些人,我自会解决!” 这话不是敷衍,诚如江怀义所言,道理是那個道理,但谁也不敢拿全族的性命冒险。 既然上了这条船,朱氏跑出去后接触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死…… 当然,前提是先抓到朱氏! 但随着一个个消息传来,雷彪和江怀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追查不到?” “痕迹都被抹除了……” “你们统统是废物么!!” 这个时代的皇城司人手,绝对不是废物,但他们也不可能是那种最精锐的铁血强军。 历经一个月的内外封堵,让这些人也是精疲力竭,终于捉到人,难免松懈,能保证一定规格的看守,已经不易,现在骤然遭到迎头一棒,他们也被打懵了。 再加上狄湘灵江湖经验丰富,确实在逃跑途中抹除了大量的痕迹,使得他们短时间内失去了追查的线索。 雷彪抚住额头,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一道少年郎的身影,迟疑了一下,对着雷濬招了招手:“去!将狄六郎请来,就说辽国谍探救出朱氏,请他务必相助,再将此女抓回来!” 雷濬领命去了,可一个多时辰后,匆匆赶回的他,却带来了一个坏消息:“狄六郎不愿来,他有言已经抓捕了朱氏,如果辽国当真派了更多的谍探来救人,也该让皇城司大举出动,他一位即将科举的士子,不便参与过多!” 江怀义阴恻恻地道:“我看就是此子救的人,做贼心虚,当然不敢来……” 雷彪斜了一眼这个说话不经过大脑的废物,人家三天前刚刚把人抓住,三天后又把人救出去,图的什么? 这明明是有了大好前程的读书人,不愿意跟皇城司牵扯过多! 雷彪也不客气了:“他是士子,你去把他‘请’过来?” 江怀义闭上了嘴,嫉恨地哼了一声:“吟诗作词,了不起么……” 狄进的拒绝很合理,雷彪也不再指望外援:“在这个时候敢救朱氏的女子,定是萱娘无疑,她竟有如此武艺在身,隐藏极深,去好好审问陈小七和跛脚李,看看他们有什么线索!” 实际上,哪怕有了易容化妆,狄湘灵仍然极为小心,只要是看到自己面容的皇城司部下,就没有留下活口的,但行动中远远的还是难免被瞧见,确定了性别。 自然而然的,萱娘成为了头号嫌疑人,陈小七和跛脚李被严加审问,可他们对于萱娘真的知之不深,只能反复说最了解萱娘的是铁罗汉,偏偏铁罗汉已经送往他州,避风头去了…… 就在雷老虎这边一筹莫展之际,江怀义也急了,带着自己的人手匆匆而出,脚下却陡然一顿,看向天空:“下雪了?” 片片雪花打着旋儿,朝着地面飘来,那洁白之色印着他的脸一片惨白,好似上苍都要制止这桩人伦惨案。 但这无疑让搜寻变得更加困难,江怀义是真的有些后悔,没有及早带朱氏回京师了,却又急中生智,看向不远处的州衙:“你们去州衙、知州、转运使、提刑官的府外分别守好,一旦这贼女去报信,立刻拿下,必要时直接杀了,绝不能让她接触任何高官!” “是!” …… “今日赏雪饮酒,谈文论诗,当真是一大快事,就以这大雪为题,且诗中不能有一个雪字,如何?” “哈哈!有趣有趣!听我这一首!” 可这群皇城司不知道的是,就在数墙之隔的提刑官府中,狄进坐于庭院之间,完美地融入了一众并州才子之中,谈天说地,吟诗作对。 相比起外面的阴谋算计,勾心斗角,这才是宋朝读书人的生活,朴实无华且枯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