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地狱人间 “为师给你们讲桩妙事。 三百年前,有个老头子讨了婆娘,他很稀罕这婆娘,上哪都带着,婆娘也给他怀了个孩子。 有一天啊,仇家找上门,老头子带着婆娘骑驴要逃,那老驴驮不动,不肯走,老头子就拔出刀子,将婆娘肚子剖开,挖出婴儿扔了。驴背上一轻,撒开蹄子逃命,哈哈哈……” 妙严宫中,黑黄色的骨头堆积成山,啮满霉斑的莲花宝座上,自称救苦天尊的仙人正开怀大笑。 天尊高五六丈,体态臃肿,身缠道袍,三圈骷髅头勒在肉里。 他对着莲花座下的弟子说起了这桩往事,之后微微睁眼,四下扫视。 这里的二十四名弟子哄堂大笑,有的前仰后合,有的捧腹跪地,有的泣泪横流,只有几人呆若木鸡地愣着,他们回过神后,忙跟着一起哄笑,用尽力气地笑。 为时已晚。 天尊手掌落下,在人群上空拂过,笑晚了的几名弟子转眼被抓在手中。 他们的辩解、痛哭、求饶,一并碾成了与笑声格格不入的刺耳惨叫。 苏真坐在人群里,向着一旁空了的位置瞥了一眼。 那里原本坐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家境贫寒,父母听说他能修仙,欣喜若狂,半个时辰前,他还一脸憧憬地和自己说,以后要学会大罗仙术,教训小时候欺负爹娘的乡绅。 苏真想到这里,笑得更加大声,几乎要喘不过气,他不敢不笑,听了天尊的“妙事”不笑,下场会和刚刚的几个人一样。 “来说说,你们为何发笑。” 天尊不允许有人滥竽充数,随意指了一人。 那人被突然提问,一时竟想不起问题,仅仅愣了三息,笑容凝结的头颅便咕噜噜地滚在了地上。 天尊又指了一人。 那人强自镇静道,说:“那老头子为了活命,竟连亲生儿女也不要了,哈哈哈,弟子笑他心狠手辣。” 天尊未作评价,却是放过了他。 天尊又指向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天生残疾,断了条腿,她颤颤巍巍站起,小声答道:“老头子为了救他婆娘,反将他婆娘肚皮给剖开,这不还是活不成吗,弟子笑他愚昧。” 天尊微微点头,让她坐下。 之后,天尊的手指缓缓移动,点向了最后一人。 低着头盘膝而坐的苏真浑身一僵,抬起头时,手指已跨过莲花宝座,悬到了他的头上。 “你也来说说吧。”天尊淡淡道。 苏真僵直的背脊解冻,站了起来。 时至此刻,他依旧不敢相信,这个可怕的仙人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过多的犹疑会让他立刻丧命,他必须给出解答。 一息,两息…… 苏真旁边的人挪远了些,怕血溅到身上。 “嗯?” 天尊神情严肃。 这截手指就要按下之际,苏真忽然提高了笑声:“哈哈哈哈……婴儿能有几斤重啊,少了个婴儿这老犟驴就愿意动了?我看这婴儿绝非凡物,这对没良心的夫妇定要后悔死了哈哈哈——” 苏真的笑声在安静的妙严宫中格外刺耳。 弟子们心头突地一下,以为又要有灾祸降临。 谁料天尊对这回答意外满意。 “不错,你很有慧根。” 天尊收回手指时,苏真几乎是瘫坐回去的,冷汗将他后背的衣裳打湿。 天尊得到了满意的回答,没有再问,他忽又露出悲悯之色:“唯有通过严格的仙考,才能成为本尊座下亲传弟子,成为本尊座下亲传弟子,就可以日日聆听世上最有趣的妙言,你们都是有福之人,要好好珍惜这次良机,成为未来妙严宫的顶梁柱。” 苏真与诸多弟子立刻止笑。 但有人以为天尊还在说笑,依旧笑个不停。 天尊长眉一撇,拂袖间便将那名弟子攥在手心。 “我刚刚的话,很好笑吗?”天尊问。 这名弟子心知必死,反倒笑得更加开心:“好笑,当然好笑,你把你那些破烂事当成笑话,难道不是最好笑的笑话吗?你这占山称王窃取仙名的妖寇,早晚要遭天诛地灭!我是被骗到这里的,我上了你们这些妖魔的当哈哈哈哈啊——” 天尊五指一合。 四分五裂的血肉里,没有人听得清他最后是笑是哭。 其余弟子又笑了起来。 像是在嘲笑这人的愚蠢。 天尊看弟子们颇有觉悟,很是满意,继续布道。 他拿起一本经书,逐字逐句照着念。 没有音节,没有断句,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跳过。 读到后面,他口中的不再是语言,而是乱七八糟的音节——这位天尊仿佛被自己无聊的布道说睡着了,之后的一切都是梦呓。 弟子们全神贯注地聆听。 有的低头思忖,有的恍然大悟,苏真也装出听懂的模样,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苏真已经来到这里三天了。 他不知道这三天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也无法理解这样的世界为何存在。但按照干娘的说法,只要坚持到这妖魔开始讲经,他就暂时安全了。 九色莲花座上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熄灭。 天尊被自己说困了,即将入眠。 苏真与其他弟子紧张地等待着。 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就好了…… 突然。 女子的声音传入殿中,轻柔异常,像清风吹散雪沫: “许多时日不见,你这老妖怪原来在这传经布道,真是令人好找。” 弟子们悚然大惊。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和天尊说话。 “陆绮?” 昏昏欲睡的天尊猛地从石头莲花座上醒来,自言自语:“都追了十万里了,这娘们真是阴魂不散啊。” 天尊不怒不惧,对着众弟子笑道:“爱徒们,为师再给你们讲桩妙事,老夫有仇家,他们一直想抓住我,先是派了十个人,我溜了,后来派了五十个人,我又溜了,派到一百个的时候,我苦口婆心告诉他们,想俘获我不必派这么多人,让领头的那个来就够了。” 天尊顿了顿。 有个弟子识趣地接话,问:“敢问天尊,这是为何?” “因为你们还缺一个漂亮师娘啊哈哈哈哈!” 天尊大笑着回答,铁袖一拂间,粗大的手指直指屋外,怪声道:“她送上门来了!” ———— 厉若马嘶的风啸声在外面响起,厚重的木门瞬间坍塌。 数十道人影如疾风掠地,冲杀进来。 明晃晃的刀光在弟子们的头顶划出弧线,直扑天尊。未带刀的黑影立在后头,双指夹着符箓,念动咒语,晦涩难懂的咒声宛若吟唱,被甩出的符咒在半空中燃烧,迸发出绮丽的光彩。 法术绽放间,烟浓雾烈,苏真等人被迫闭眼。 他们看不清那场战斗,只听见天尊的讥嘲。 “还带人?你自投罗网不说,还要搭些小妾家仆?真是好婆娘!” “一年没见,你们的本事也没长进啊,十一名紫袍不过虾兵蟹将不值一提,陆绮,你来杀我,竟连一名黑袍都不舍得带?你再不出手,我可要杀光他们了啊!” “等等……无陀索?!你们怎么可能有无陀索!你从哪里骗来的?不公平,不公平,你们胜之不武,本尊要重新打过!” 等他视线再度清晰时,天尊竟已被十余人以赤焰燃烧的绳索缚住,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发出震怒的吼叫,扭动臃肿肉躯与之角力。 相持不下之际,一位披着白色道袍的年轻女子走入了半坍塌的殿中。 女子怀抱雪白麈尾,脚踩棉白软靴,一头青丝盘成发髻,以玉钗定好,只余几绺低垂。浓烟中她形容模糊,唯见那倩影苗条,腿线紧致,应是位出色的美人。 她曼声吟了段咒语,拇指与无名指虚搭,朝天尊一点: “老君无量,唯不容入魔之人。” 只听她一声令下,天尊五丈有余的身体急遽萎缩,面皮蜡一样融化,仅存的人性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野兽的暴戾与狰狞。 这哪里是什么救苦天尊,这分明是一头青毛狮子! 烟雾散尽。 苏真也终于看清了这女冠的脸。 女子一身皆白,面色如雪,若有病容,饶是如此,依旧掩不住那出尘的雅致与灵秀,一如山巅寒雪,云宫淡月,令人飘然忘魂。 正是天尊口中的陆绮。 女冠注意到了苏真的目光,也看向他。 苏真知道无礼,没有再看,连忙叩首,道:“多谢仙子救命之恩。” 其余人如梦初醒,也纷纷磕头,感谢救命大恩。 青狮子被仙锁缠缚,动弹不得,不由勃然大怒,道:“陆绮,你这下贱无耻的娼妓,老夫两百岁了,寿元将尽,只想开宗立派,收些徒子徒孙,传承一身本领,你何至于苦苦相逼至此!” 陆绮面容柔美,不喜不怒,只一撇麈尾,道:“交出离煞秘要,饶你不死。” “我真没拿那东西啊,本尊一生救苦救难,广结良缘,怎么可能做那贼事?你可剁我头颅,不可辱我清白!”青狮子面红耳赤,仿佛受到了比死亡更重的羞辱。 “那就回宗门说吧,刑官会撬开你的嘴。”陆绮淡淡道。 灿烂溅射的火星中,锁链飞快收紧。 滥杀无辜的妖魔落得这个下场,弟子们不由拍手叫好。 陆绮看向他们。 “我来自九妙仙宫,你们皆有仙缘,可愿入我门下?”仙子柔声问。 弟子们欣喜若狂,心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纷纷表示愿意。 一名九妙宫的修士来到她身边,附耳说了什么。 陆绮听后,点了点弟子的数目,也露出了为难之色。 “怎么还有十六个啊……九妙宫可供不起这么多新人修炼。”她轻声说:“看来得杀掉一半了。” 杀掉一半?! 此言一出,恐惧瘟疫般弥漫开来。 弟子惊恐万分,以为自己听错了。 供不起他们,放他们走也是好的啊,何必滥杀? 这女子白衣胜雪,美若天仙,怎么会做那妖魔才做的事? 他们盯着陆绮,期待她展颜一笑,说方才只是逗人开心的“妙言”。 可是没有。 陆绮已从怀中取出一枚铜币。 铜币正面有“妙法通天”的字样,背面有并蒂莲花的图案。 “你们正好八男八女,我掷到字面,男的活下来,我掷到花面,女的活下来。”陆绮捏着铜币,吹出嗡响。 陆绮无视了众人的惊惧与愤怒,屈指一弹。 硬币翻转着抛上天空,抵达临界点后飞速下坠。 陆绮双掌一合,精准将它接住。 一切在电光火石间发生,许多弟子还没明白过来时,他们的生死已被陆绮合在掌心,不可更改。 苏真的心脏快得要跳出胸腔。 陆绮缓缓张开手掌。 掌心之上,并蒂莲花的雕刻曼妙绝伦——是花面。 所有男弟子都要去死。 “妖魔!原来你也是妖魔!” “我是齐家的传人,我愿意交出祖传的凤晴甲,别杀我!” “我自宫了,我自宫了,我愿意修习断阳天术,我可以当女人!” 心知必死的男弟子有的破口大骂,有的哀哀求饶,有的挥起拳头,朝陆绮打去。 陆绮轻轻摇首。 没有人看清她是怎么出手的。 死亡不由分说地横扫过去。 群情激奋的弟子们在一声声惨叫中倒地,变成了横七竖八的尸体。 嘶喊、哭叫、衅笑,血雾弥漫—— 陆绮静观这尸血横流的惨景,双眸犹若粼粼秋潭,正垂怜世人的苦难。 苏真穿过黏稠的血雾,走向陆绮。 他没有被陆绮杀死。 他从她身边走过,踏出了石殿炼狱般的残破大门。 阳光洒在苏真的身上,映出了他的模样。 玲珑浮凸的身体,酒红漫卷的头发,血迹斑斑的素裙…… 幸好。 他现在是女孩子。 ———— 潭沙市南塘县第三中学。 住在苏真身体里的余月正坐在班级靠窗的后排,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学生。 突然,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她心灵深处响起,透着疲惫: “干娘,天黑了,把身体换回来吧。” 其他学生还在认真听课,这声音只有她能听见。 “嗯。” 余月听到这声音,也松了口气,体贴地说:“辛苦你了,身体换回来后,记得好好休息哦。” 苏真听到熟悉的声音,彻底安心了下来。 他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身体中去了。 过去,他不喜欢自己的身躯,但现在,那贫弱多病的躯壳却是他最想回去的温柔乡。 他没有想到。 在两人换回身体之前,余月忽然举起了手,在学生们惊诧的目光中,有板有眼地说:“老师,这道题让我来做吧。” 第二章:似水流年无声 苏真刚回到自己身体,立刻对上了数学老师严肃的国字脸。 落针可闻的教室里,他突兀站着,右臂还保持着举手回答问题的动作。 好不容易在那个世界逃过一劫,睁开眼又陷入了新的劫难。 苏真硬着头皮走上讲台,飞快浏览了一遍题目,他本以为身体被寄居过后,会解锁超能力之类的东西,譬如读完一道题就可以直接得出答案。可惜余月来去如风,什么也没留下。 “老师,我不会做。”苏真轻轻放下粉笔。 话音一落,数学老师四十多岁的脸上,各种各样的皱纹拧作一团,他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将粉笔一摔,勃然大怒: “苏真,我留意你一节课了,你上半节课在睡觉,下半节课在走神,我不想打扰其他同学学习才没管你,你倒好,还主动出列! 苏真,你把课堂当成什么地方了?啊?要不要把你家长也叫来说说!” 其他学生被老师的气势所慑,皆正襟危坐。他们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坐在角落里不起眼的小男生,居然敢如此招惹凶神恶煞的数学老师。 苏真低头挨骂,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只要稍稍出神,脑子里就会出现救苦天尊将人头捏爆的画面,血浆秽物勾起的恶心感在胃里翻搅后,又变成一只只黏腻冰凉的手,扯着他的喉管不断上爬,直至包裹大脑,填满皮层表面的每一道凹形脑沟。 数学老师骂着骂着,看见苏真双手抱头,浑身都在发抖。 同学焦急地提醒道:“老师,苏真他……” 数学老师正在气头上,根本不理他,继续骂道:“我教了三十多年书,什么学生没见过,这种学生啊,就是想哗众取宠,都别理他,我们继续讲题目!” 同学们大都也是这样认为的,刚刚挑衅完老师就装病,苏真同学可真过分。 苏真在黑板旁的墙壁罚站着,想将脑海中鲜血淋漓的画面淡化,但他做不到,它们像是看不见的老鼠,沿着器官的孔洞窸窸窣窣钻爬,排泄出痛苦,挑衅身体触发昏厥之类的保护机制。 “继续上课!” 数学老师怒气未消,拿粉笔敲击着老旧的黑板,说:“这道题谁会做?” 教室里无人回应。 “刚刚我讲题的时候你们一个两个在那点头,出道题目就都不会做了?上课是上给我看的?也不知道你们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 数学老师怒骂间,又点名了一人,那人视死如归地走上讲台,拿着粉笔磨蹭了一会儿,也默默地站到了苏真身边去。 苏真身边站着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羞愧地低着头。 南塘三中是乡镇高中,地处偏僻,离潭沙县都有点距离,更遑论潭沙市区。 这里生源本就不好,加上这道题颇有难度,学生不会做也是情理之中,但显然,数学老师积怨已久,今日在“苏真”的拱火下,终于把持不住,怒气一发不可收拾,骂天骂地,吐沫横飞,学生们面对这等劈头盖脸的训诫,人人自危,不敢吭声半句。 老师骂完之后,又感到一阵空虚,饱经沧桑的脸上写满落寞,怀疑人生之余,更扬言这是他教的最后一届数学,以后转教地理去了。 “要是还没人会做这题,你们就一起站到下课。” 南塘三中的本科率低的可怜,上数学课大都是逢场作戏,哪还有考验真才实学的啊? 苏真平日里不显山露水,今儿倒是“一鸣惊人”,连累他们受苦,妥妥害人精。 正当他们以为要罚站一节课时,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细声细气地惹人怜惜,又格外坚定。 “老师,这道题……我想试一试。” 老师点头示意之下、众目睽睽之下。 主动请缨的女孩走向了讲台,抽出了一根新的粉笔,在黑板上认真地写下了笔画有力的“解”字,粉笔与黑板的摩擦声温柔地撕破了教室的压抑,老师紧拧的眉也一点点松开了。 邵晓晓…… 苏真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高中开学的第一天,他就在校门口见到了这个娇小的女生,那时她穿着雪纺连衣裙,踩着白色的平底帆布鞋,黑亮的马尾垂在挺得笔直的背上。他推着自行车从她身边经过时,女孩恰好侧过脸,两绺秀发贴着颊畔飘动,整齐的刘海下是透着稚气的清澈眼睛。 光避开了所有人,偏心地将她照亮,在青春的身体上画满了诗一样的光影。 高一有九个班,苏真在二班,邵晓晓在六班,相隔甚远,高二分文理科后,同为文科生的他们才凑巧分到了五班。 邵晓晓是学校有名的漂亮女孩,但她成绩平平,还是小透明的性格,整个高一,几乎没有任何花边新闻,是刻板印象中的乖乖女。 这座高中管理并不严格,除了周一出操外,不硬性规定要穿校服,女孩们青春靓丽花枝招展,不少姑娘在入学不久就名声大噪,邵晓晓与她们相比,在话题度上很快落了下风。 苏真喜欢她,因为她长得很好看,他一直想寻找一种不那么肤浅的、有别于一般青春期男生喜欢漂亮女孩的理由,但他始终没有找到,邵晓晓完美地符合他的审美,他甚至无法分清,审美是天生如此,还是遇到邵晓晓后被她塑造的。 他们之间的交集也很有限。 一次是学校运动会,他们被分到一个后勤小组搬东西,邵晓晓不小心划伤了手指头,苏真与另一个男生同时递给她创可贴,她接下了苏真的。 另一次的记忆则要深刻很多。 那是高一的下半学期,苏真从男生的讨论中意外得到了一个消息:陆明涛要追邵晓晓。 陆明涛是当地有名的痞子,在初中时就霸凌同学,臭名昭著,被学校退学后,他还仗着家里的势力,雇人开拖拉机撞坏了学校的校门。 听到邵晓晓被这样的恶霸盯上,苏真很是紧张,那天放学之后,他刻意留意了六班,等邵晓晓走后悄悄跟在她后面。 三天无事发生,苏真以为陆明涛要对邵晓晓动手的事只是谣传的时候,车棚里,忽然有个男生冲了过来,二话不说将他按倒在地。 小混混故意扯大嗓门,大喊道:“我盯你好几天了,你这小子,天天跟在人家邵晓晓后面做什么?是不是对她图谋不轨?啊?” 邵晓晓听到响动,转身看过来,刘海下的目光有些茫然,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邵同学,我发现了,这小子不是好人,我帮你教训他!涛哥说了,在学校里要好好照看你,不能让你被欺负了。” “涛哥?” “就是陆明涛,邵晓晓你没见过应该听过吧,等会儿我就……啊!!” 苏真迎面一拳打在了这小混混的侧脸上,小混混没想到这人敢还击,他想要反击时,苏真已猛地翻过身,扭着他的肩臂将他反压在地,用手肘抵住他的脖颈,小混混一边踢腿挣扎,一边大骂着威胁: “你敢打我?你死定了,我大哥是陆明涛!他会弄死你的!!” 苏真让邵晓晓先走,换条陌生的路回家,邵晓晓却摇了摇头,摊开手掌,露出一枚长铁钉,苏真这才发现她的自行车轮胎已经瘪了。 “你骑我的车回去。”苏真当机立断。 “那你呢?” “我离家近,可以走回去。你快走吧,以后别自己上下学了,让你爸妈来接你。” 邵晓晓扶着那辆轮胎漏气的自行车,抿了抿唇,站在原地没动,不知道在犹豫什么,苏真的催促声很快被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压过,他惊愕抬头,看到几个男人翘腿坐在车上,为首的寸头男人就是陆明涛。 被苏真压在身下的小混混见老大来了,连忙伸手求救,也不等他告状,陆明涛已一脚朝着苏真踹了过来,他这一脚力气很大,苏真没能挡住,几乎被踹飞出去。 “什么不长眼的东西,敢动我的人?” 陆明涛将外套甩在摩托车上,吐掉叼着的烟头,拧动拳头走向苏真。 其他几个人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幕,一边朝着邵晓晓轻佻地吹口哨,喊她嫂子。 邵晓晓没理会他们,她将自行车靠在一边,快步拦在了苏真与陆明涛中间。 “这小子对你图谋不轨,我们涛哥可是真心想帮你啊,你别不知好歹。”挨了打的小混混擦着嘴角的血,提醒道。 邵晓晓置若罔闻,她深吸口气,挺起胸脯,问:“你就是陆明涛?” 陆明涛一边卷着袖管,一边点头,说:“早知道三中有你这么漂亮的学妹,我就不退学了,你自行车轮胎怎么瘪了,是不是这小子放的气?我先收拾他一顿,等会载你回去。” 邵晓晓没听他说话,只是固执地问:“你爸是不是叫陆钢铁?” 陆明涛愣住了,眉头皱起,问:“你认识?” “你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邵晓晓表情很认真。 接着,她把陆明涛领到一边,说了些什么,陆明涛脸色微变,犹豫了一会儿竟黑着脸带着人走了。 苏真挨了一脚,躺在地上,骨头散架了似的站不起来。 “他们怎么……” “他爸是镇上的干部,我大叔叔也是,和他爸认识。” 邵晓晓声音很轻,似乎觉得这个解释并不光彩,她没有说太多,将苏真扶了起来,说:“放心,以后他们不会找你麻烦了。” “我没有图谋不轨……” “我知道的。” 邵晓晓骑着他的车载他回去,苏真坐在后面,两人之间隔着樱花点缀的帆布书包。 那日的晚照辉煌灿烂,青苍色的云朵铺满天空,风从小镇那头轻柔吹来,裹着夹道野草的清香,少女的衣摆与长发随风后掠,在他脸颊上留下多年之后依旧能清晰记起的触感。 一路上,他们都没怎么说话。 直到抵达苏真家时,邵晓晓才擦了擦脸颊与脖颈间的汗珠,半抱怨半玩笑地说:“你家明明一点不近。” 苏真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下头,恰好看到了女孩蹬了一路自行车后紧绷的小腿曲线,他更加慌乱,连忙看向别处。 邵晓晓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后,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秀背挺得笔直,不知是紧张还是寒冷,少女并紧的双腿微微倾斜,放在膝盖上的小手也握成了拳头。 苏真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你骑了这么久的车,渴了吧,喝点水?” 苏真起身殷勤地给她倒了杯热水。 邵晓晓道了声谢,她伸出手指轻触杯壁后,微微咬唇,缩了回来。她端正地坐在那里,看着水杯袅娜的白汽,沉默不语。 “我给你换一杯吧。”苏真意识到水太烫了。 “不用啦。” 邵晓晓轻轻摇头。 天渐渐黑了,气氛愈发安静。 过了一会儿,邵晓晓主动问:“你爸爸妈妈都不在家里面吗?” “我妈在住院,我爸下班后就去陪我妈,我有时候写完作业也会过去。”苏真说。 “这样啊,希望阿姨早点康复。” “谢谢。” 又陷入安静。 邵晓晓抬起头,看到了墙壁上颇大的神明画像,一张八仙桌挨墙而放,上面供奉着灵位,她本以为这是苏真家祖先的灵位,但那张黑白照上,分明是个年纪颇小的秀气姑娘。 “这是……” 邵晓晓刚刚问出口,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不好,慌忙以手掩唇。 “这是我姐姐的灵位,我姐姐叫苏清嘉,比我大四岁,小时候村子里发大水,她……” 苏真没继续说下去。 邵晓晓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许耳熟,但没多问。 “对不起。” “没事。” 气氛更安静了。 直到邵晓晓的爸把她接走,她也没能等到水凉下来。 邵晓晓的叔叔是镇里面的干部,她父亲却只是普通的工人,他开着电动车来接邵晓晓时,身上还穿着工装。 女孩抿了抿略显干燥的唇,与苏真挥手作别。 之后他们没有更多故事,只在偶尔碰见时会打个招呼。 这已让许多男生颇为羡慕,许多平日里很生分的同学也来找他套近乎,问他和邵晓晓是什么关系。 高二开学不久,分到一个班级里的他们也没有机会交流,邵晓晓是语文课代表,她只有在收不到苏真作业时,会走过来兴师问罪。 她兴师问罪时会板起小脸,凶巴巴的,丝毫不念往日情谊。 ———— 又是傍晚,夕阳西下。 黑板旁的瓷砖被照成烫金色,邵晓晓安静地站在飞扬的粉尘里,上身套着出操用的校服,下身是一条紧身的蓝色收脚牛仔裤,就像动漫设定集里的插画,暮光为她的曲线镀上金边。 数学老师看着黑板,点了点头。 世界在这一刻安静。 落叶、暮禽、旗帜,一切在风中涌动,又显得悄无声息,老玻璃窗将它们裁剪下来,作为背景。画的中央,邵晓晓脚步平稳,身影轻若飞絮,她回到位子上,端坐如仪。 光从窗外透进来,在侧颊留下金黄色的棱形,她看着黑板上的字迹,水仙般临流自照。 这是2009年的9月。 高二的上半学期。 苏真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邵晓晓……不错,没想到你平时成绩一般,这么难的题居然做对了,看来最近是用功了。我以前教过的不少同学,本来成绩也不行,高二高三后就突飞猛进,考上了好大学,你要再接再厉啊。” 数学老师心情终于好了不少:“好了,你们都坐回座位上去吧,尤其是你,苏真,要是再有下次,我就把你家长叫来学校,我看你还敢不敢……” 后面的话苏真没有听清。 紧绷太久的精神终于断裂,随着眼前一黑,他失去了调动身体的力量。 学生的尖叫响起。 “老师,苏真昏过去了!” 第三章:旧时绿荫正浓 白晃晃的灯光,桌上的旧电脑,摆满柜子的药品,体重秤,视力表…… 在一片消毒药水的气味里,苏真辨认出这里是医务室。 墙上的钟指向六点四十五分。 他已经昏迷两个半小时。 医务室的护士不知去了哪,他一个人躺着,四肢抽不出力气。 回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他还觉得像是在做梦。 ———— 1992年,苏真在南塘的乡村出生。 村庄处在交通不便的偏僻地带,是个与世隔绝般的幽静之地。 家的后面是条河,门口则有给田地灌溉的溪渠,其中藻类浮动,田螺缓行,细鱼小虾数不胜数,夏日的夜晚,星光满天,蛩鸣蛙声彻夜不绝,它们在回忆里太过美妙,让人把曾经深恶痛绝的蚊虫与燥热都抛到了脑后。 小时候,姐姐就喜欢指着溪渠里的小生态圈,老气横秋地对苏真说:“弟弟,你瞧,这里的鱼儿这么小,后头河里的鱼却那么大,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呀,人要去大地方,只有去了大地方,小人物才能变成大人物。等姐姐长大,就带你离开这里,去大城市看看,好不好?” 姐姐名叫苏清嘉,寓意美好,她小时候生的玲珑可爱,实打实的美人胚子,无论是谁见了,都忍不住捏她的脸蛋。 在他的童年记忆里,姐姐是无所不能的山大王,他总是跟在姐姐屁股后头,陪她上山下溪,摸鱼抓蟹,有姐姐在,同乡没人敢欺负他。 村里还有许多早已不可考的古迹,这是孩子们天然的乐园。 姐弟两总会去那里探险,他们在残垣断壁间翻找出破碎的瓦罐和腐烂的铜钱,并将其想象成稀世珍宝。 古迹的中央有根巨大的榕树,它在作古的家宅中日夜不歇地生长,在雨打风吹中越渐葱茏,庞杂的根系吞噬了周遭的旧物,垂落的气生根组成帘幕。据村里的老人说,这株榕树已经活了一百多岁,阅尽沧桑。 听到它的年龄,苏真反而失望,这是他童年里记忆最深的庞然大物,理应有一千、一万岁,不然都不好在幼儿园里吹牛。 六岁那年。 母亲带他们去镇里赶集,找了个麻衣神相给他们算了一卦。 算命先生说姐姐命很好,以后能考上大学,还能当明星,弟弟却是八字有灾,命途坎坷。 算命先生自称相人无数,学究天人。母亲将信将疑,问怎么消灾,算命的也没让破费,只说,这孩子命薄如纸,一吹就破,光靠娘亲压不住,还要给他认一个厉害的干娘。 要认干娘,母亲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株老榕树。 它是孩子们的游乐场,也是村庄里的老神仙。 村民,尤其是老人会将神龛、遗像甚至招财猫摆在树下,在晴朗的日子里,这一景观庄严古穆,仙气缭绕,到了阴雨天,却又显得鬼气森森。 回家之后,母亲等了个雨水节气,准备了两盘水果,一只烧鹅,焚香点蜡,为老榕树系上红绳,让苏真去叩三个头。 苏真听话地照做。 母亲说,老榕树根深叶茂,福荫极广,一定能保佑他平安生长。 这年春天,老榕树却没再发出新芽,这株庞大的“清朝遗老”就此死去。 此事飞快传开。 有人说那老榕树有灵性,替他挡下了大灾,有人说这小子生来不祥,老神仙都被他克死了,估计是什么邪煞转世,这件事传到幼儿园里,原本和他要好的小朋友也被父母勒令疏远。 唯有苏清嘉对所谓的神灵干娘不以为然。 那时候她已经在攻读五年级,在老师的教育下对鬼神的说法嗤之以鼻,她拍着苏真的肩膀说,用不着神仙照拂,姐姐命硬,会保护好你的。 次年。 2000,千禧年,村里突发大水。 苏真永远忘不了那场洪水,浊龙扫荡人间,狂风桀骜咆哮,沙丘、房屋、树木这些平时眼里的坚固之物,都被摧枯拉朽地撕裂,破纸团般泡烂在水里。 姐姐也被大水冲走了。 洪水是绞肉的机器,被冲走的人几乎不可能活下来。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每晚都会梦见姐姐,梦里的姐姐容颜模糊,她捧着他的脸,说,弟弟别哭了,姐姐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你乖乖长大,长大后姐姐就会回来。 后来,他从电视机里知道,这是一场百年难遇的天灾,成百上千的孩子和他一样,家毁人亡。但他总是会想起算命先生的话,想起那棵没再发芽的老榕树,他觉得是自己克死了老榕树,克死了姐姐。 之后,他活的战战兢兢,总害怕家里会再出什么事。 但他的童年,连同小时候的迷信仿佛都被那场大水一并冲走了,这些年,家里平安如常,未生祸端。 时代蓬勃发展,他的不幸被彻底归咎为天灾。 直到…… 直到半年前。 半年前,母亲突然身患疾病,卧床不起。父亲带她去好几家医院看病,却是查不出来具体病症。母亲每日喊疼,渐渐消瘦,父亲也头发半白。 苏真每天放学都会去医院探望母亲,陪伴并不能令病情好转,反而让本就内向的他越发沉默寡言。 也是那段时候,奇怪的事发生了。 那时,通灵游戏风靡一时,笔仙碟仙成了课后的热门话题。 有一次放学,其他同学都走了,唯独两名女同学留了下来,约好玩笔仙游戏。 女生摊开一张画满数字、符号、年代时刻的乩纸,双手同时绞住一支笔,开始通灵仪式。 留下做值日的苏真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她们通了几次灵,气氛搞的神神叨叨,却没什么结果。 天越来越黑,其中一个女生声称家里有事,背起书包就走了。眼看这场通灵无果的笔仙游戏就要不欢而散,留下的女生注意到了苏真。 苏真原本说自己不信这些,但他不由想起了算命先生的预言,他自称不信鬼神,却又对江湖方士的几句话记忆多年,难免矛盾。 女生见他犹豫,心知有戏,央求了一阵,当听到笔仙可以测算命运时,他不由想起了病重的母亲,最终还是坐了下来。 “笔仙啊笔仙,你是我的前世,我是你的今生,你快快出现吧……” 他们闭着眼睛,共握一笔,将这句话念了好几遍。 笔稳当当地停在纸上。 没有任何灵异的事发生。 “笔仙怎么不肯来呢?”女生失望地嘟嘴。 苏真也准备回家了,临走前,他瞥了眼乩纸上的划痕,突然皱起了眉头:“你怎么挑了支红笔?” 他对笔仙了解不多,但他知道,用红笔是请笔仙的大忌。 女生吓的几乎跳了起来,她抓起那支笔,在书上划了两道,果然是红笔。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红笔,我明明特意挑过的啊,怎么回事啊?刚刚我和小佳一起写的时候明明是黑笔啊,对吧?你看到的吧?” 寒意从足底窜到头顶,这名女生越说越乱,逐渐语无伦次,她再也待不下去了,收拾书本文具,立刻离开了这间有些年头的阴冷教室。苏真看着乩纸上的红字,也感到了莫名的恐慌。 他将乩纸揉成一团,扔到了垃圾堆,之后带着作业去了母亲所在的医院,不再多想此事。 他以为这次红笔请笔仙只是个意外,直到七天后…… 七天后,他在语文课本里翻到了一张纸条,红笔写的:下午三点二十分,鸽子飞进教室。 苏真本以为这只是恶作剧,并未放在心上。 语文课上,他被一阵骚动惊醒,抬起头,一个白色影子正在教室里横飞乱窜,闹的鸡犬不宁,细看之下竟是一只白色的信鸽,苏真立刻清醒了,他猛地回头看钟,时间不偏不倚地指向了三点二十。 之后,他断断续续会收到一些纸条,这些纸条夹在不同科目的课本里,总能精准地预言一些事,譬如哪个老师会生病请假,几点几十会开始下雨,下一场考试选择题第一题的答案…… 这些预言很精准,但大都无关痛痒,直到他在地理课本里翻到一张纸条:下午四点三十二分,南塘镇嘉田街道1305栋将起火。 苏真念了两遍,发现这分明是自己家的地址,他翻到这纸条的时候,时间已是四点三十。 他连忙跑去办公室,借老师的电话拨通了火警。 苏真没报假警,消防队到的时候,浓烟正从窗户口不断涌出。后来查明,火灾的原因是电路板老化,按理来说,这应该是场意外。 这件事彻底颠覆了苏真的世界观。 他找到和他一起玩笔仙游戏的女生,问她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事。 女生叫陈玲,她原本已经快忘了那场心血来潮的笔仙游戏,可苏真的态度勾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在她的再三追问之下,苏真将事情简单地告诉了她。 “你是说,你会经常收到一些预言纸条,纸条上的预言必定会成真?”陈玲感到惊诧。 “对!” 苏真说:“你们不是都很好奇,那天我为什么会去办公室报火警吗,因为……” 苏真取出了那张纸条,递给了陈玲,陈玲将信将疑地接过纸条,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口中不停喃喃:“真的会有这种事吗?” “那次笔仙游戏后,你真的没有遇到任何奇怪的事?”苏真反复确认。 “没有。” 陈玲摇了摇头,她对苏真遇到的事更感兴趣,又激动又紧张地问:“还有别的纸条吗?就是……新的那种。” “我找找。” 这些纸条通常会在课本里随机出现。 苏真翻了一阵,从历史课本中抽出了张新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这张纸条递给了陈玲,陈玲见他神色凝重,也倍感紧张,接过纸条时手忍不住发抖。 陈玲读了两遍,手不抖了,脸颊却泛起了不和谐的红色。 紧张感一扫而空,她将纸条揉成团扔在地上,骂道:“苏真,你真是够了!以后再和我开这种玩笑,我就不理你了。” 苏真困惑地捡起纸条,展开,也愣住了: “下午六点三十,放学。” 陈玲不再相信他的说辞,哪怕今天最后一节英语课真的准时下课了。 之后,一直到期末考试的一个月,苏真再也没有收到过类似的纸条。 他将这件事发到网上,想问别人有没有类似的遭遇,只收到一个ID佳期如梦的一句“挽尊,楼主故事编的好假”的回复。 天越来越热,考完试后,暑假就来了,他半个暑假都是在医院过的,母亲的病情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有所好转,几乎到了可以出院的地步。 暑期最后三天,他翻开了作业。 夹缝中出现了一张小纸条,纸条上红色笔迹端正得像是打印上去的:想救你妈妈吗? 苏真以为一切都要步入正轨时,诡异之物像是阴暗里藏匿已久的老鼠,冷不丁又爬了出来,朝他啮齿,三十八度的天,他直勾勾地盯着字条,冷汗直冒。 救妈妈…… 可是母亲的病快要好了啊,医生说再过两天就能出院了。 叮铃铃—— 电话铃声响起,他惊慌失措地接起电话,父亲疲惫的声音夹杂着哽咽,他带来了母亲病情恶化的消息。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苏真挂断电话后,对着纸条不停念叨,历史作业里的纸条像是能听到他说话,替他解答了疑惑: 我是你的干娘,你替我做事,我可以帮你。 干娘? 童年的记忆再度被勾起,他第一个想到那株老榕树,想到母亲领他叩的三个响头。物久而成精,难道老榕树没有死在那年春天,而是变成了什么东西缠在了他的身上? “我可以帮你什么?”苏真喃喃自语。 他翻开叠在下面的政治课本,再次看到了一行令他诧异万分的字: 救救我。 “救救我?” 看到这三个字的时候,苏真猛地生出一股窒息感,充斥四周的空气变成了水,朝他的鼻腔与嘴巴里倒灌,令他的呼吸都变得困难。 “怎么救你?” 苏真预感到,下一张纸条上的内容会解答他的疑惑。 如他所料。 下一张纸条上的字迹很简短: 重回故地,与我立契。 第四章:致新世界 苏真小时候的村庄早已被大水摧毁,耕地的土壤结构也因此破坏,没被承包种植,彻底成了荒地。 灾难之后,他就迁去了镇上,对于村子的记忆大都丢失,要不是他家门前百米外有座立交桥,他根本无法确定家的位置。 这座待拆的旧桥是唯一通往村子的路。 临近旧桥的街坊早已没人居住,拆得七七八八,倾圮的老房子里透着尘土与霉味,过去的欢声笑语永远留在了记忆里。 废弃的电线杆上还贴着老广告,苏真驻足看了一会儿,除了重金求子、高价收血、管道疏通之类常见的牛皮癣,剩下的几乎都是九香山的旅游团广告了。 九香山是南塘最有名的山。 关于它的民俗传说、灵异故事很多,各方的大力宣传之下,配套的旅游也风风火火地办了起来,与之一同火热的,还有当地赫赫有名的三慧菩萨。 苏真稍一搜寻,就找到了张三慧菩萨的宣传彩像。 “世界末日要来到,三慧菩萨渡众生,信佛保平安……” 下面的宣传词勉强还能分辨,菩萨的头与三只怪异手臂却被另一张售房广告遮住大半,又经风霜剥蚀,泛白难以辨认。 苏真没有多想,穿过面目全非的老街,来到了旧桥前头。 随着他翻过桥头的路栏,原本还算晴朗的天气突然暗沉了下来。 天空像是坏掉的电灯泡,毫无征兆地闪了闪,接着,乌云从天边滚来,转眼就是遮天蔽日的声势。 滚滚浓云之中,雷电狂龙般恣肆舞动,在云中留下璀璨的金色刻痕。 暝茫无人的村庄上空,闪光和轰响接踵而至,苏真尚未反应过来,就看到豆大的水痕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桥面上,很快,暴雨倾天而落,目力所及的世界都被雨水吞没。 这场雨下的太过突然。 没一会儿,苏真浑身上下都被淋透,他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立交桥,感觉这座旧桥连接的不是童年的村庄,而是某片更为古老的遗址。 他本想回去,但从家到这里坐了半小时公交,又步行了几公里,他不想折腾了,一咬牙,顶着暴雨朝桥的另一头跑去。 暴雨如注,天地皆白。 他奔跑在桥上,像是奔跑在另一个世界,耳畔常有窃窃私语之音,细听又只是风声。 他咬紧牙关,一鼓作气冲过了大桥那头的路栏,脚没入泥泞土路里。 土路后面就是村子,村子几乎消失殆尽,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狂风暴雨中起伏如浪的苘麻。 苏真将半人高的苘麻大片地踩弯,沿着践踏出的道路艰难地回到了那片旧址,说来也怪,别户人家浇的水泥场面都被洪水毁得无影无踪,早已死去的老榕树的却保留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 苏真不停擦着脸上的雨水,看向前方。 榕树依旧是儿时记忆中那般巨大,却失去了生机,裸露出土面的庞杂根系宛若一颗臃肿的肉瘤,根条血管般依附在上面,散发出刺鼻的腐气,主干也在这肉球状的根系下显得瘦小,更纤细的枝条在大雨中颓败垂落,看不到一丝往日的盛茂。 它像一具古尸,令苏真也感到惧怕。 他深吸口气,强自镇静,从书包里翻出水果,摆放在盘子里,又掏出了那个用油纸包好的,早已冰凉的烤鹅。 接着,他取出了一张纸,按照上面的话念出了声: “天生大姆,昼夜劬劳;布气十方,降胎谷外;如是之术,一切具足。 以吾魂魄,与汝立约,百千亿万功德老祖,同证!!!” 暴雨如洪。 苏真为了保证声音不被外界的杂响吞没,喊得声嘶力竭。 “证”字的尾音里,恰有闪电裂云,照耀天地。 雷声轰鸣,狂风席卷,浓雾贴着低矮的云脚从苏真头顶奔掠而过。 苍茫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他一人。 念罢,苏真割破手掌,将血滴到老榕树的根系里,连叩三个头。 根系饱吸鲜血,死而复生地抽出新芽,枝条在雨水中蓬勃生长,朝着苏真延伸过去。 可惜苏真已经昏迷,无缘见到这神奇的一幕。 ———— 苏真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正躺在河边,不知道睡了多久。 但他并不担心,因为他相信,现在是在做梦。 如果不是做梦,自己怎么会变成一个女孩子呢? 女孩八字刘海,两绺长发顺着脸颊垂落,弯出好看的弧度,其余长发落在后背,末端由发绳束住。她的长发光滑柔顺,是罕见的红色,这种红色极有层次感,在阳光下是明亮的正红,在阴影中则偏酒红。 少女衣裳洁白,束腰纤细,稚嫩的脸蛋苍白如纸,不见一点血色,唯有细长青络蜿蜒浮露,透着瘆人的美。 这是苏真在水中看到的倒影。 好像还是个古代的女生。 怎么会做这种梦?这是思春期到了? 等等,做梦前我在做什么来着? 苏真稍一思考,就感到头疼欲裂。 梦里也会疼痛吗? 苏真用力掐手臂,疼痛感让他叫出了声,他不信邪,摸了摸脸蛋、身体、双腿,又撩起一绺红发放在掌心反复观看,想从中找出做梦的证据,但…… “这也太真实了。” 如果说之前的预言纸条只是让他无法理解,那现在的状况几乎要让他发疯。 难不成,自己魂穿到了一个古代的小姑娘身上? 那这又是哪里? 苏真坐在细雨飘动的河边,看着河道里奔涌的大水,望着岸那头刺天的高崖,茫然无措,不知该去往何处。 持续不断的头疼让他放弃了思考,他暂且将这一切认定为是噩梦。 约莫半小时后,雨停了,周围渐渐亮了起来,明显升高的温度烘着他的身体,让他暖和了不少。 “看来是出太阳了。” 苏真下意识想着,看向了天空中的太阳。 他又愣住了。 天空中的确悬着一个圆形发光物体,但那绝不是太阳! 那是白色的棉絮状聚合体,像煮烂了的糖,一团团黏在一起,呼吸般膨胀收缩,里面有东西窸窸窣窣地穿梭,仿佛蚁虫的巢穴。虫巢的边缘冒出了许许多多的条状物,细细一瞧,那居然是无数的腿肢,猪羊鸡鸭等三牲四禽的腿肢都混在里面,甚至还能瞧见人的。 它们柔若无骨地摆动,婀娜曼妙。 这又是什么东西? 苏真直视“太阳”,没感到刺眼,只感到恶心,他靠在大岩石后头,忍不住干呕起来。 思绪混乱之际,他听到有人声从石头后面传来。 苏真探出些脑袋看,见到了两个姑且算是人影的东西。 左边的身影又高又瘦,右边的则又矮又胖,诡异的是,他们本该安在脖子上的头颅,竟像皮球般被他们抱在怀里。 高瘦之人正用尖长的手指在他仅剩三缕的头发间挑挑剔剔,像是在抓跳蚤,矮胖的头发多些,足足有四缕。 他们一边走,一边在交谈。 这是苏真从未听过的语言,但不知为何,他能完完全全地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这些年跟着天尊奔波流离,居无定所,如今终于能有个着落了。”高瘦的说。 “是啊,希望这次不要再出差错就好,等开辟了洞府,你我就可以安心修道了,成仙也不过百年之间的事罢。对了,宗门的名字定了吗?”矮胖的问。 “妙严宫。” “妙言宫?好名字,正巧天尊最爱讲妙言了,哈哈。对了,天尊打算何日收取第一批弟子?” “三天之内。” “好!” 矮个子的男人拍手叫好,脸上是掩不住的欢喜,他说:“其他宗门收纳弟子须看根骨天赋,但天尊得了离煞秘要,有能耐的弟子要多少就可以造多少,只要给我们妙言宫十年时间,四大神宫就该多出第五座,若是给咱百年时间,便是那诸佛灵山大招院、万道源流泥象山,都将被我们压在后头!” 高个子男人想说什么,脸上却露出了警觉之色。 “嘘,好像有东西在偷听。” “东西?啥子东西?你别吓唬俺。” 交谈声消失了。 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苏真不知道来者是谁,但潜意识告诉他,这两妖怪绝非善类,被抓到就要丧命! 他拔腿就要跑。 也是这时。 天空中的“太阳”发出红光,收缩膨胀了几次后,毫无征兆地熄灭,周围顿时陷入一片漆暗。 他的后脑勺像是中了一榔头,昏昏沉沉,脚下不稳,一个跟头栽倒。 两个怪物的交谈声时而近,时而远。 “老君亮了半个时辰就要熄,这也太快了吧?” “小年最后一天了,黑的快也正常。马上大年来了,届时昼长夜短,阳气鼎盛,正好助我们调和离煞秘要的邪气……对了,这个小丫头?” “带回去吧,妙严宫正好缺弟子充实。” 声音彻底听不见了。 ———— “海洋馆鬼影事件引发了多方媒体持续关注,近日,潭沙县海洋馆重新开馆,热度较之几个月前没有丝毫降低,游客络绎不绝。 专家说,封建迷信不可取,鬼影一定有科学的解释,接下来由本台记者为您提供报道——” 苏真醒来的时候,人在医院,电视机放着新闻。 周围弥漫着熟悉的消毒药水的气味,母亲在病床上睡着了,旁边来探望她的舅妈正在收拾东西。 “刚刚果然是一个梦吗?” 苏真自言自语。 也对,那种事情怎么可能是真的?不仅那是梦,他跑去老村庄的旧址进行那个仪式也是在做梦吧。 他没做完作业就睡觉的时候,经常会梦见自己写作业,这次应该也是类似的情况。 手上传来痛感。 他抬起手臂,发现掌上缠着绷带。 “这是怎么回事?”苏真诧异。 “苏真啊,你终于醒啦,累坏了吧。” 舅妈看见他从躺椅上醒过来,立刻开始念叨:“你也真是的,没事干往乡下跑什么跑,那里的老房子淹的淹,拆的拆,早没了,怎么啊,你家地下埋了什么传家的古董啊?哎,你也算聪明,知道给你舅舅打电话,要不然这么大的雨啊,你要淋死在路上。” 什么?! 苏真傻眼了。 他不仅去了老家,完成了仪式,还从旧桥上跑了回来,找到电话亭给舅舅打了个电话? 什么时候的事? 他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舅妈看到他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说:“你这是睡懵过去了?刚刚给舅妈削苹果聊学校里的事情的时候,可是能说会道得很,我还道你这小子转性了,这睡了一觉又睡回去了?” “我削了苹果,还讲了学校的事?” 苏真从垃圾桶里抓出了一刀未断的苹果皮,毛骨悚然。 他对这些事没有任何印象。 “苏真啊,你到底咋了?怎么魂不守舍的,要不要找个师父给你看看,别是中了邪气。”舅妈从调侃变成了担忧。 “不,不用。” “那也多跟你外婆烧烧香,这样子怪吓人的。”舅妈说:“你这小娃也别不信,你外婆烧了一辈子的香,都七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得很。” 苏真敷衍地附和着,舅妈说着说着,也就懒得唠叨了。 最后只剩窗外的雨声。 没之前那么大了,淅淅沥沥的。 头脑的痛觉渐渐消退,他越是清醒,就越感到恐惧。 苏真坐在椅子上,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反反复复回想了好几遍。 他渐渐相信,这一切不是梦也不是什么幻觉。 有不同寻常的事在他身上发生了。 晚上九点。 母亲还在睡觉,他和舅妈唠了一会儿家常后,准备坐她的车回家。 “暑假作业都写完了吧,可别忘了拿。”舅妈嘱咐道。 “就差篇作文了,明天还有一天,写得完的。”苏真随口答了一句。 “作文?” 舅妈皱起眉头,说:“我看你下半日就把作文写好了啊,哦,你是英语作文没写好?哎,你和你表妹一样,暑假作业总是最后几天才写。” 什么? 苏真顾不上回复舅妈的念叨,他急忙翻开作文簿子,不知何时,上面已经写满了字,文字整齐隽秀,与他的笔迹截然不同。 作文题目:《致新世界的你》 第五章:妖魔鬼怪入梦来 小轿车驶过积水的街道,音箱里正放着邓丽君的小城故事。 温柔纯净的歌声里,苏真读完了这篇八百字作文。抬起头,雨珠正在车窗上飞速流淌,形成了银色的水幕,水幕之后隔着城市的酒绿灯红。 苏真终于知晓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先前他经历的一切并非幻觉,在村庄旧址完成血誓后,契约立刻生效,他和另一个世界的某个少女交换了身体,而这篇作文,正是这个女孩用他的身体写的。 女孩自称余月。 余月告诉他,她是另一个世界的土著,那个世界与这里截然不同,掌管昼夜的东西是空中那颗名为宝相慈岁大君的球,人们一般称呼它为老君。 老君随时会亮起,也随时会熄灭,没有规律的昼夜,同时,那里也没有明确的季节和天气,可能打个盹的功夫,晴空就会飘起大雪,温泉就会结成冰池。 但在这个混乱无序的世界里,咒语法术、炼器拘灵等幻想般的概念,却是司空见惯。 人能通过修行得道成仙,也可能因为修行畸变堕落。 “过去,我沉眠在老榕树里,直至十二年前被你唤醒。 是的,正是你认本姑娘为当干娘的那天。 你肯定很好奇,我为什么能预知未来,又是通过什么方式把纸条塞进你的书里的,答案也许会吓你一跳,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暂时当成设定好啦,反正干娘神通广大嘛~ 对了,还有设定要补充。 我之所以要找你交换身体,原因很简单——老君明亮时我没办法在那个世界活动。 所以,从今天开始,老君明亮时,你要用我的身体炼气修行,与此同时,我也会在这里替你学习、生活,等老君熄灭了,我再将身体换回来。 平时我们没办法交流,只有在昼夜交替的短暂当口,可以和彼此说话。 你要一直修炼,直至修炼到那副身体可以重新为我所用。我呢,也会完成承诺,治好你的母亲。 当然,以上的话并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因为契约已经定下,不可更改。 苏真,从此以后,我们将互为彼此。” 苏真坐在闷热压抑的车厢里,内心久久无法平静。他觉得自己不是读了篇八百字作文,而是在读玄幻题材的网络小说。 他再次回想起水中映出的身影。 他并不知道这位少女干娘的来历,但直觉告诉他,她过去应是那个世界里很厉害的人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才变成了这副弱小模样。 难道……还是本重生小说? 可是,她既然可以写预言的纸条,为什么不早点写篇作文告知真相,还要装神弄鬼几个月? 是为了让他回村立约么? 苏真闭上眼,收起纷乱的思绪。 小轿车撞破雨幕,驶入熟悉的南塘镇,不知道是不是暴雨的缘故,世界在他眼中愈发陌生,他几乎要不认得这条回家的路了。 到家后,苏真灯都没开,摸黑爬到床上。 他今天实在太累,纵有万千思绪,也抵不过身体的疲乏,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晚上他没做什么梦,只觉得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像是被灌了水一样,咣咣铛铛很不舒服。 “如果你们觉得脑子很昏沉,像是灌了水银,那就说明你们的冥坐之法误入歧途了,真正的冥坐之法应是灵台清清,渺渺冥冥。唯有这样,才能筛去你们念头中的杂质,使精神回归最初的模样,修道最讲心无旁骛,若是心不宁,念不净,极有可能走火入魔,堕为妖物。” 是谁在说话? 苏真迷迷糊糊睁开眼。 他没在家里的床上,而是身处于烟雾缭绕的石头大殿里。 大殿里置着几个铜炉,铜炉火光忷忷,像在炼制什么活物,惨叫不断,充斥大殿的烟雾也是从炉子里冒出来的。 大殿上方有个石砌的高台,高台上坐着个怀抱秃顶头颅,身穿青衣的道士,秃顶道士正在讲述修炼的法门。 他身后的屏风上站着四只尖嘴尖耳的猴子,猴子们凸出眼眶的大眼睛正四下扫视着,似在帮青衣道士监察。 苏真连忙低头看了眼自己。 纤细的身体,白色的衣裙,红色的长发,微微隆起的胸脯…… 又交换身体了? “冥坐之法?这是类似于冥想打坐吐纳之类的东西吗?” 苏真努力地凭借着以前读过的修仙小说来理解这个世界。 饶是苏真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看到这怀中抱头的无首道士时,还是忍不住犯怵,莫说是他,周围的少年少女们平日里好像也没见过这些,吓的脸色铁青浑身发抖,比他还差劲。 苏真为了克服这份原始的恐惧,只能在内心催眠自己:就当是玩了一个极为真实的修仙游戏,这个红发少女是他创建的账号——他平时玩网游时,本就喜欢创建女号。 苏真按照青衣道士的说法,开始尝试冥坐之法。 大殿之内的火炉越烧越旺,烟雾也越来越重,十分呛人,再加上那些妖精时不时发出几声瘆人的鬼叫,苏真根本没办法集中精神。 时间久了,他只觉得本就昏沉的脑袋越来越重,低垂着,像是一颗熟透的瓜,随时要砸烂在地上。 苏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去的,他只记得,烟雾消散,鬼怪止啼之时,很多人晕倒在地,两眼翻白,不省人事。 他们被视为不合格的人,被鬼怪们抬走了。 剩下的人则去用斋休息。 只有挺过三天,他们才有资格进入妙严宫,接受最终的考验。 用斋休息的时候,弟子们私下也会聊天,苏真会悄悄凑过去听他们说话,争取多了解一下这个世界。 但这些弟子无论出身贫穷还是富贵,大都没接触过修行,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迥然不同。 有人说这个世界的所有生灵都源于老君,修行是为了向老君回归,也有人说生灵都是妖圈养的猪狗,所谓的人妖之战都是骗局,妖怪只要想,随时能把人抓出猪圈宰杀掉。 “那些不合格的人被抬去了哪里?”苏真这件事很好奇。 弟子们依旧众说纷纭,有的说他们被杀了,有的说他们被拿去炼成了药材,虽然争不出个结果,但可想而知,那些弟子的结局应该很惨。 苏真不再多问。 他知道,虽然侥幸撑过了第一天,但两天之后,他如果还是没有学会冥坐之法,那等待他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好结局。 昼长夜短,苏真迟迟没有等来天黑。 天没有黑,他们就必须一直修炼下去。 苏真的身体没有明显的疲惫感,但他的精神却早已不堪重负。 作为地球人,他习惯了每天都要睡觉的生活,连续几天的不眠不休对他而言是难以想象的折磨。 哪怕对这诡异的世界再不安,再惶恐,他也是要睡觉的。 说起这个,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既然老君明灭无常,周期不定,那天这个概念又是从哪里来的? 他偷偷观察了一番其他的弟子,其他弟子对无序的日夜更替早就习以为常,只要是白天,他们大都很精神。 苏真暂时做不到,别人冥坐时,他在那提心吊胆地垂头补觉。 这门补觉的技艺,他早已在数学课上修炼得炉火纯青,再加上弟子冥坐之时,姿势本就会越来越古怪,他倒是没被发现,只是一来二去,耽搁了不少修行的时间。 但这浑浑噩噩的日子里,也唯有睡眠能让他暂时遗忘压力,得到放松。 只是,让苏真愈发焦虑的是,他的冥坐之法没有半点长进,他向其他弟子询问窍门,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的说只要心静就能入道,有的则说要不断去想象一种下坠感,想着想着,就进入冥思了。 苏真按照他们的说法做了,然后……他又睡着了。 更可怕的是,他是被钟声吵醒的,钟声响起,意味着三日的选拔已经结束,没有习成冥坐之法的弟子,将会被那些妖怪带走。 苏真没有被带走。 不仅没有被带走,他还秃顶道士点名夸奖了。 “余月?嗯,不错,本道观察你很久了,这三天,就数你这丫头修炼得最用功,你也是这里最早领悟冥坐之法的人,你这样的悟性前途无量,好好聆听天尊的妙言吧,争取成为妙严宫的中流砥柱。” 苏真彻底懵了。 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猜到真相。 原来所谓的冥坐之法,就是在老君明亮时进入睡眠的状态——这里的人白天都清醒异常,再加上烟雾和鬼叫,绝大部分人根本没法在白天入眠,但他因为作息习惯,困极时却能倒头就睡。 这么看来,他简直是得天独厚的修行者! 苏真食指拇指相扣成环,其余三指竖起,对着无头道人施了一礼:“定不负道长期望。” 其他弟子皆看向他。 有羡慕的,有妒恨的,也有钦佩的,而被苏真请教过冥坐之法的几名弟子神色更加复杂,他们冷冷地瞥着,像在咒骂他的虚伪。 弟子们的情绪已不重要。 突然亮起的白光覆盖了所有弟子的脸,他们不再有表情。 光源来自石殿黑漆漆的尽头,由点到线、由线到面,直至占据视野的全部。 等到光芒落尽,原本空荡荡的大殿尽头,已升起了九色莲花座,身高五六丈、脖缠骷髅头的高大道人坐在莲花座上,抬起衣袖,口中念念有词。 晦涩生硬的音节一个个蹦出来。 其他弟子尚且茫然时,苏真却莫名其妙地听懂了: “鼎、簋、釜、爵、尊、觚——” 都是些食器、酒器的名字! 道士们纷纷跪地,把自己怀抱中的头颅倒转过来,断颈朝上,高高托举,献给了九色莲花座上的天尊。 头颅不断膨胀,上面本就怪诞的人脸在膨胀中变形,越显方正肃穆。四缕头发的变成四足鼎,三缕头发的变成三足的尊,教导他们的秃头道士则变成圆底的爵,它们原来根本不是人,而是天尊平日里饮食喝酒所用的青铜器具。 大量的食物与美酒从白雾中涌出,厚重的香味在大殿内飘散。 弟子们着魔一样朝着九色莲花座走去,拇指食指相扣作礼,口中齐颂: “大圣大慈,大悲大愿,天尊降世,永消苦厄——” ———— 护士回来时,苏真恰好结束了回忆。 后面的记忆就是今天发生的事:所谓的救苦天尊是头青狮妖魔,前来擒拿它的陆绮也并非仙子,而是滥杀无辜的妖女,他当时如果不是女儿身,恐怕已经死在紫袍杀手的刀下。 “终于醒过来了?你在课堂上晕倒,可把蒋老师吓坏了。”护士阿姨说。 数学老师姓蒋,名叫蒋金涛。 “我应该没什么事吧?”苏真也有点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 “没什么事,就是低血糖,我给你配点药,你先吃着,不够了自己去药店照着买就行。” 护士阿姨见苏真始终神色凝重,又道:“医务室条件差,没办法给你检查得面面俱到的,你要不放心,也可以去医院查查,我可以给你写假条。” 苏真拿了护士的单子,一一答应了下来,他准备离开时,护士又叫住了他: “对了。学校不许早恋。” “啊?” 苏真愣住了:“我没有早恋啊。” “刚刚有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来看你了啊,那不是你小女友吗?”护士问:“要不是她闺蜜来催促她去买书,这小姑娘说不定要等到你醒哦。” “很漂亮的小姑娘?”苏真在眉毛前面比划了一下,问:“她是不是穿着校服,牛仔裤,留着这样的刘海?” 护士阿姨单手托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露出微笑。 她不是任课老师,其实根本不关心学生早不早恋,单纯想八卦一下罢了。 苏真回到了教室时,教室人已经走空。 他收拾书包准备回家。 收拾课本时,他习惯性地翻了翻各科的课本,很快,他从数学习题本中又翻到了一张新的纸条。 显然,这是余月在数学课上留下的。 因为一系列的事,苏真直到现在才看到它,字条言简意赅: 邵晓晓有危险。 第六章:雨水将至 白天还有些燥热的南塘,到了晚上一下子就冷了,邵晓晓把校服的拉链拉到最上面,秀美的下颌弧线藏在竖起的衣领下边,不让冷风乘隙而入。 夜色中,邵晓晓骑着自行车,与闺蜜冉小红一同驶过南塘的街道。 近几年,潭沙市招商引资,经济蓬勃发展,房价节节攀升,南塘这样的边缘小镇却像是被遗忘了一样,老旧的建筑与未拆迁的农舍茅寮相连,远远还能看到成片的村落和麦田。 “听说今天我们老学校那边终于要拆了,好像是要建商业城,到时候我们镇上就有电影院了,以后看电影也不用老远跑到县城里去了。”冉小红看着苍翠连绵的麦田,畅想着。 “我们小学那边嘛?” 邵晓晓抿着娇润的嘴唇想了一会儿,语气透着忧伤:“我以前一直蛮想回小学看看的,没想到都要拆了。” “拆了好,都拆了建高楼大厦多好,还有钱拿。对了,晓晓,你们家的老房子还不拆吗?” “没听到消息哎。” “早点拆了吧,拆了一起搬来小区住……对了,我听说你家不是在政府有人吗,让他运作一下不就?” “你听谁说的呀?” 邵晓晓轻轻收紧刹车,用疑惑的眼神打量闺蜜。 “哎,就是听人说的呀,晓晓你别紧张嘛。”冉小红见她有点生气,连忙转移话题,说:“对了,你刚刚怎么在医务室呀?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你人。” “我们班有个同学晕倒了,我去看看他。”邵晓晓说。 “那个叫苏真的嘛?” 冉小红撇了撇嘴:“我退学前和他是一个班的,他长得还算可以,但其他方面也太普通了,平时在班级里默默无闻的,可配不上我们的邵大班花。” 冉小红已经退学,邵晓晓几次问过她原因,她只说是反正读不进去书,干脆不读了,早点打工给家里挣钱还好些。 “什么班花?小红,你怎么还是这么爱胡说八道。”邵晓晓脸皮薄,可听不得这样的词,脸颊一下子红了。 “哦,对,是我措辞不当了,什么班花,分明升级成校花了。”冉小红笑眯眯地说。 “小红!” 邵晓晓没想到她还变本加厉,更羞了。 “晓晓,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最近学校论坛有人弄了个校花评选,晓晓的得票遥遥领先哦。”冉小红的语气很八卦。 “真无聊。” 邵晓晓对这些不感兴趣,她继续解释:“对了,我和苏真只是朋友,他以前有帮过我,别的没什么,你可千万别出去瞎说。” “知道啦知道啦。” 冉小红则是对校花评选更感兴趣,她继续碎碎念念:“九班那几个表演系的女生,平时个个风云人物,真投起票了,还不是被我们家晓晓碾压了。而且晓晓你知道吗,别的学校的校花评选,最后选出来的通常是一个公认很丑的女生,没办法,喜欢恶搞的人太多了嘛,但是在我们学校,有晓晓坐镇,这些恶搞的人都号不到票呢,这是真正的众望所归呐。” “你再说这些,我就不和你去书店了。” 路灯的光照下,邵晓晓粉嫩的脸颊红彤彤的,她用力蹬着自行车的踏板,甩开了冉小红一段距离,表明她生气了,冉小红和她从小学就认识,知道邵晓晓平时看上去不苟言笑,很是高冷,实则是好说话的。 她追了上去,非但没有闭嘴,反而得寸进尺地调笑起她,惹得邵晓晓面红耳赤,一脸害羞。 “冉小红!你今天真的很过分哎!” 邵晓晓恨不得把书包砸过去。 “邵大校花脸好红呀,让我摸摸~” “滚呐。” 邵晓晓鼓着脸,伺机反击:“对了,你不是一直喜欢王杨吗?昨天放学后我看到你们见面了,他还给你送零食,怎么样了?” “我不喜欢他了。”冉小红淡淡道。 “为什么?” “邵大校花也这样八卦?” “才没有!” 昏黄的路灯下,青春靓丽的小女生你追我赶,骑行飞快。 ———— 诚悦书店是南塘镇唯一的书店,主要卖教辅,品类远不如新华书店齐全,但也能大抵满足小镇青年的需求。 冉小红一进店,就跑到言情小说那一柜挑选了起来。 邵晓晓对言情小说兴趣不浓,冉小红三番五次推荐她读当红的小说,邵晓晓一般读几章就放弃了,冉小红阴阳怪气说你长得漂亮,只要想,随时就能当青春恋爱文的女主角,所以才不需要看小说来排遣青春里的忧伤吧。 问起冉小红有什么忧伤,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青春的忧伤就像是夏日悠长的晚风,拂面时不经意,多年之后,你仍能透过它回想起一整个夏天。 冉小红常常这样说话,邵晓晓早已习惯,不置一词,也没打听是从哪摘抄来的。 她在教材区踱步,认真挑选合适的习题册,没一会儿,冉小红抱着几本封面花花绿绿的小说跑了过来。 “还在挑呢?” “嗯,已经高二了,再不认真学习可就没时间了。” “我看考大学也没什么用……” 冉小红嘟囔了一句,又问:“对了,晓晓,你学的这么刻苦,为什么成绩总上不去啊?” “可能是我比较笨吧。” 邵晓晓无奈地笑了笑,水汪汪的眼睛好生无辜。 她挑了几本教辅书后,还是去课外书的区域逛了逛,她在灵异小说那栏转悠了会儿,最后却是拿了两本文学艺术相关的书籍。 买书的钱都是她辛苦攒的,父亲赚钱不易,她不敢乱花。 冉小红将这幕看在眼里,忍不住露出了轻蔑之色,这抹神色在邵晓晓转头看向她时就消失了,她快步上前,挽住了邵晓晓的手臂,问:“晓晓,以后你要是考上大学了,我们还会是好朋友吗?” “当然啊,我们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以后哪怕去别的地方念大学了,寒暑假也可以经常见面的。” 邵晓晓说完又弱弱地补充了一句:“而且,我现在的成绩离本科线还好远呢。” 买完书,走出书店,冉小红看了眼手腕上的表,神色微变。 “怎么了?”邵晓晓关心地问。 “啊……我家里有点事,好像要来不及了。”冉小红一脸着急。 “那你还挑这么久的小说?”邵晓晓不解。 “唔,我刚刚才想起来嘛。” 冉小红在原地踱步,看上去很着急的样子。 “那就别磨蹭了,我们赶紧走吧,骑快点的话,二十分钟就到家了吧。”邵晓晓说。 “来不及的。” 冉小红摇了摇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精神一振,说:“我知道一条小路,从那里走可以快点。” “小路?” 邵晓晓在南塘生活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哪有近路,她本想多问问,但冉小红好像真的很着急,蹬起脚踏板就冲了出去。邵晓晓早已习惯了这个做事风风火火的闺蜜,没多想也跟了上去。 狭窄的马路坑坑洼洼,两岸是广阔的麦田,秋风一遍遍吹拂着麦浪,也将蓝白色的校服吹的哗哗作响,邵晓晓袖口半露的手冻的微红。 不多时,乌云也阴沉沉地压了过来,像在酝酿着雨,邵晓晓感到了不对劲,问:“这里怎么这么偏僻?真的能回家吗?小红,你没记错路?” “当然能啊,相信我。”冉小红回答。 “小红,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没有。” 又骑了一阵。 眼看就要离开这片麦田公路,可道路尽头却是一片废弃的厂房,那里没人,几辆摩托车挨着路灯杆子停靠,白色的路灯在道旁忽明忽灭。 “小红!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邵晓晓抓紧了刹车。 “好啦,我其实是带你来见几个朋友的。”冉小红扭过头,看着一脸疑惑的邵晓晓,嫣然一笑。 “朋友?” 邵晓晓困惑之时,冉小红已对着厂房那边大喊:“玉姐,我把邵晓晓带过来了。” 几个人从厂房里走了出来,为首的女生上身夹克下身皮裤,走出来时嘴里还在吞云吐雾,她摆弄着那身崭新的夹克衫,露出肩膀上醒目的花纹。 “童巧玉?” 邵晓晓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 童巧玉在没退学前是学校有名的漂亮女生,也是无人不知的小太妹。 “小红,你怎么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邵晓晓压低了声音,却是压不住怒气,她很少发火,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这种人?你说玉姐是哪种啊?” 冉小红刻意提高了嗓音,她也不再伪装,露出了本来的面目:“邵晓晓,我和你当朋友,只是因为你招男生喜欢,你还不知道吧,不少人为了要你的联系方式,还会买东西讨好我,所以我永远有多的零食和零花钱,你一直是我的聚宝盆哦。但现在,game over啦。” 买东西讨好她…… 邵晓晓立刻想起昨天傍晚看到的场景。 ——王杨喊冉小红出去时,她兴高采烈,回来时却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邵晓晓本以为是他们聊天时闹矛盾了,现在想来,莫非王杨约冉小红的目的是向她讨要自己的联系方式? 至于童巧玉为什么要对她动手…… “上次就是她勾引你男朋友陆明涛!”冉小红指着邵晓晓。 邵晓晓瞪大眼睛,寒意从脚底涌遍全身,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从“闺蜜”嘴巴里听到这么恶毒的话,还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她当然没做过这种事,可她也知道,真相根本不重要,只要陆明涛喜欢她,就足够引起童巧玉的憎恨。 邵晓晓不敢逗留,调转自行车头,全力逃走。可自行车怎么可能比得过摩托?她没骑几脚,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就在耳畔响起,一阵扬尘里,童巧玉的摩托车已经横在她的面前,阻拦住去路。 臭名昭著的小太妹从车上跳下,几步就到了邵晓晓面前,她一把抓住邵晓晓的衣领,将她从车上拖拽下来。 “长得的确挺清纯的。” 童巧玉喷了口烟到邵晓晓脸上。 邵晓晓呛的睁不开眼,“我没有,咳咳……我没有勾引……啊!!” 果然,童巧玉完全不听解释,扬起巴掌就甩到女孩脸上,将她精致的脸蛋打得一片猩红,邵晓晓耳朵嗡的一声,头脑发闷,听不清童巧玉后面难听的辱骂,她模糊睁眼,看到童巧玉的小弟们也在朝这边走来,一副副幸灾乐祸的嘴脸,其中甚至还有追求过她的人。 冉小红在一旁抽着烟,对她的遭遇视而不见。 “老规矩,把她衣服扒了拍照,等会随你们玩。”童巧玉弯下腰,挑起她的下巴,欣赏着邵晓晓头发凌乱的惨样。 突然,童巧玉满是玩味的脸皱在一起,她惨叫了一声,嘴里烟头掉地,破口大骂。原来,邵晓晓一口咬住了她的胳膊,她用尽全力去咬,似是要撕块肉下来。 童巧玉惨叫着去抓邵晓晓的头发,邵晓晓见其他人围攻上来,也猛地将她一推,扭头就跑。 在一旁抽烟的冉小红愣住了。 她没想到,平日里文静的小姑娘居然敢咬童巧玉,她疯了吗?以后还想不想在学校里混了? 邵晓晓从她身边飞奔而过。 停在路口的摩托车也被邵晓晓撞翻在地,暂时阻拦了小混混们骑车追击的想法,她捂着被打红的脸颊,撒腿狂奔,纤细的小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头矫健的雌豹,在马路上飞快跑远,几个小混混跨越摩托从后面赶来,一时竟没能追上。 邵晓晓骑了一路的车,体力本就不支,她凭着求生欲跑了一阵后,再次听到了后面摩托车的轰鸣。 童巧玉等人扶起了摩托车,追了上来。 邵晓晓知道,要是再落到她手里,肯定会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可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根本跑不远。 更让人绝望的一幕发生了。 邵晓晓抬起头,看到前面有人骑着车正朝她冲过来,形成了前后包夹之势。 他们还有同伙? 邵晓晓瞬间闪过这个念头,下一刻,摩托的大车灯从后面亮起,笔直地射在她的背上,也照亮了前面骑车人的面孔。 “苏真?怎么是你……” 邵晓晓万万没想到,苏真会出现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他的家里和这里完全是两个方向的啊。 苏真没有回答,他直接将这辆陪伴多年的自行车撇在路上,一个箭步冲到了邵晓晓面前,不由分说地抓紧她的手腕,扯着她冲入了土坡下的麦田。不远处,摩托车车头一扭,灯柱横扫过田地,聚焦在这对奔逃的少年少女身上,晃得他们睁不开眼。 不堪入耳的咒骂与威胁在身后响起,邵晓晓听不清,她的耳畔只有苏真因喘气而显得粗重的低吼:“跟我跑!” 第七章:废弃的学校 前几天刚下过雨,田垄的土尤其松软,踩在上面不着力一样。 “苏真,你,你怎么会来?”邵晓晓大吃一惊。 “护士阿姨说你去买书了,全镇就这一家书店,店员给我指了方向。”苏真语速如飞。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女孩上气不接下气,“你从哪听到了消息吗?” “不是。” 苏真短时间内也解释不清楚,更何况预言纸条这种事对正常人来说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他紧紧抓着邵晓晓的手,“先甩开他们!” 苏真为躲避车灯的照射,矮下了些身子,脚下半点不敢放慢。 邵晓晓被苏真拽着飞奔,全凭本能摆动双腿,她冲到了半人多高麦田里面,麦叶从她身边飞速掠过,仿佛永远也不会有尽头,追赶声时远时近,始终没有停歇,夜色在她眼中旋转,女孩喘气的节奏越来越乱。 麦子不够高,地形也过于空阔,虽然有夜色遮蔽,但追他们的足足有六人,根本甩脱不掉。 “去房子那边,前面那片房子那边!邵晓晓,你再撑一会儿!” 房子附近林子茂密,遮蔽物也多,很适合夜里藏身,如果遇到热心村民,他们也能更顺利地得救。邵晓晓虽然嗯了一声,跑步却明显变慢。 村子离这边还有段距离,邵晓晓已经体力不支,对她而言,苏真这个提议实在“好高骛远”了些。 苏真很快也明白了这点,他回头望去,摩托车的车灯依旧在大地上横扫,从公路一直扫到麦田的尽头,不断捕捉着他们的位置。控制摩托车头的是冉小红,她冷冰冰地杵在车旁,漠然地执行着任务。 “你先走吧,你去村子里喊人,我,我实在跑不动了。” 邵晓晓知道落到童巧玉手上是什么下场,他们从小横行霸道目无王法,更加为所欲为,之前招惹童巧玉的那个学姐,甚至是在校门口的众目睽睽之下被拉上车的,车扬长而去,每隔一段都能捡到上面扔下来的衣物。 但她已经累到要虚脱了,不想再连累苏真。 苏真比邵晓晓更清楚童巧玉的恶名,那张还算漂亮的脸蛋之下,藏的是比蛇蝎还毒辣的心肠。 “我绝不会让你落入他们手里的!” 苏真咬牙发誓,他看向邵晓晓时,少女的脸颊恰好被车灯照亮。 邵晓晓呼吸急促,脸颊透着不和谐的红晕,被汗水打湿的发丝凌乱地黏在面颊与嘴唇上,眼眸在微光中闪动,楚楚动人,像被猎狗咬住后腿的濒死小鹿。 “这样!” 苏真飞快出了个主意:“等会我数到三,你往那边拐,趴麦子里,别出声。” “那你呢?” “你别管我,照我说的做!”苏真的语气透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他一边跑,一边也在观察,他发现这几个小混混是分散行动的,这样有利于包抄合围,但不利于彼此照应,尤其是那个童巧玉,她沿着田垄往这走,像个督查官,根本不愿踏入麦田半步。 如果能各个击破,或许有机会逃出去…… 邵晓晓知道苏真想冒险,她很担忧,但这等危难关头,也容不得她质疑与任性了。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前冲刺了几步,然后与苏真一齐冷不丁地向右一折,这一折让车灯短暂地丢失了他们的位置,车灯挪过去时,邵晓晓与苏真的身影都不见了,不知藏到了哪一片麦子里去。 小混混们丝毫不着急,这里的地就这么大,麦子可藏不住两个高中生,相反,他们这么做更说明他们已是强弩之末。 靠的最近的小混混名叫胡鸿,他对邵晓晓垂涎已久,发疯一样想拿头功,见他们伏倒在麦田里,他连忙加速往那奔去,生怕让人抢了先。 不得不说,校服实在是个显眼的服装,小混混没一会就发现了隐匿在麦田里的邵晓晓的身影,她累极了,瘫软在麦田里,蜷着身子抽搐。 “那个男的呢?他藏哪去了?抛下你跑了?” 胡鸿没有立刻靠近,功劳已唾手可得,他反而冷静了下来,他知道,苏真很可能以邵晓晓为诱饵,躲在暗处,伺机攻击他。 他手里拿着头盔,做出防御的姿态,目光四下扫视,脚步朝着邵晓晓缓缓挪去,这时,那个瘫软的校服身影却毫无征兆地动了,身影像是铆足了劲的弹簧,猛地跃起,以铁山靠一样的姿势狠狠撞在了胡鸿身上。 那哪是邵晓晓,分明是苏真! 他披着邵晓晓的衣服,借着黑暗隐匿了身份,在胡鸿将注意力放到别处时,猛地发难,将同样不算高大的胡鸿撞倒在地。 苏真没有给胡鸿任何喘息的机会,他下手极狠,直接照着他的脸面出拳,左右各来一拳后,又夺过他的头盔,狠狠砸在了他的头上,将他砸了个头破血流,胡鸿想要惨叫,嘴巴却被苏真牢牢捂住,那令人发毛的凄厉惨叫只能尽数闷在喉咙里。 见胡鸿突然消失不见,童巧玉心头一凛,她连忙挥舞手臂,指挥了起来:“胡鸿被偷袭了!在那里,他们藏在胡鸿消失的地方,一起过去,别再让他偷了!是那个方向啊,你们都眼睛瞎吗?” 正当童巧玉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里时,眼前那片麦田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骚动。 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 童巧玉的身手其实也还不错,还在校运会拿过奖,但打架从来只有她揍人的份,何曾被危险逼迫过?她见到这幕,下意识后退,可她忘了,她走在田垄上,后面不是地,而是坡。 童巧玉脚下一下子踩空,整个人向后摔去。几乎同时,苏真从麦田里钻出,朝着她扑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在妙严宫修行了三天的缘故,苏真的耐力与体力都得到了明显提升,这番声东击西闪转腾挪的戏码,以他过去的能力,根本无法做到。 一瞬间,他竟有种港片男主演附身的错觉。 这大大增添了苏真的信心! 童巧玉摔得七荤八素,她来不及起身,扑来的苏真就已坐在了她的腰上,将她整个人死死按在地上,童巧玉的脑袋却被头盔狠撞了几下后抵住,歪斜的嘴唇被迫和潮湿的土壤紧挨在一起。 “呜呜……” 这个无恶不作的女魔头发出了哀求般的声音。 南塘这样的偏远小镇,地痞无赖之间的械斗常有发生,闹出人命也不少见,苏真虽从未参与,却也耳濡目染。 此时此刻,他掐住童巧玉脖子时,残忍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接连不断地浮现,令他浑身的血液都烧了起来,童巧玉的哀叫丝毫没有令他动摇,他知道,如果他不够狠辣,此刻被肆意欺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就是邵晓晓了。 邵晓晓文静善良,什么错事也没做,这对她而言根本就是无妄之灾。 苏真将失去了抵抗之力的童巧玉拽了起来。 冉小红的灯光恰好打了过来,将童巧玉狼狈不堪的样子照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瞧见了。 其他人也慌了,暂时顾不上找邵晓晓,纷纷朝这边聚拢过来。 “你们老大的女人我带走了!” 苏真对他们挑衅似地挥了挥手,然后直接将童巧玉横抱起来,再次冲到了麦田里。 “你要带我去哪里?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咳咳……” “苏真,我认识你!你快放我下来,否则你死定了,陆明涛会弄死你的!” “我在和你说话,你——呃啊——” 她的喉咙又被掐住了,窒息感瞬间涌来,几乎要将她撞晕过去。 “闭嘴。” 苏真低吼一声。 车灯恰好照过来,还想咒骂的童巧玉瞪大了眼睛,看见了苏真的脸,那是一张苍白冷漠到不像人类的脸,他明明被后面的人追杀着,却看不出一丝惧怕,于是,这份惧怕转移到了她的心里。 恐惧气球般在她心中吹胀,苏真的面颊在这一刻被她的大脑渲染成了魔鬼,不敢再吐露出半个字。 麦田旁边通常会有排水的渠道,渠道那头连着的蓄水的土坑池塘,那是河水的中转站。 苏真本想把童巧玉扔河里,但他也没有足够的力气了,他抱着她爬上土坑,等了等,等到冉小红的灯光打过来后,才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童巧玉抛到了池塘里去。怒吼,喊叫,呼救——一系列的声音同时爆发,苏真置若罔闻,他坐在土坡的高处,顺着斜坡直接滑到了另一头的麦田,再度遁藏无踪。 池塘水不深,很难淹死人,童巧玉吓破了胆,在里面胡乱挣扎,反而多呛了很多口水。 她很快被赶到的小混混救了出来,但要再想找到苏真就难了。放眼望去,夜色中没有人影,只有绿沉沉的麦子在风中起伏,麦叶摩擦之音宛若嘲弄。 小红的灯又打了过来。 被水淋透头发里还挂着水草的童巧玉忍无可忍,她浑身发抖,朝着摩托车那头怒吼:“再敢照老娘老娘直接弄死你!!” 众人噤若寒蝉。 “怎么办,玉姐,还追不追?”旁边的小混混小心翼翼地发问。 “追!当然要追!!今晚不抓到这两个贱人都别回去!” 童巧玉握紧拳头,看着黑压压一片的麦田,凶相毕露,她绝不会放过苏真,她要抓住他,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让他在自己面前磕头求饶! 寒风吹过,童巧玉浑身发寒,猛地打了个激灵,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竖起手掌:“慢着!” “邵晓晓呢?邵晓晓哪去了?”童巧玉也不傻,她在恐惧与愤怒的夹缝中找到了一丝清明:“是调虎离山!苏真把你们引过来,就是为了藏住邵晓晓,她肯定还在刚刚那片地方,先去把那个贱人给抓了!把她抓了,不愁苏真不自投罗网!” 其他人也反应了过来,立刻掉头去找,他们在麦田里一阵搜寻,没发现邵晓晓的身影,只找到了被打晕过去的胡鸿。 他们扶起胡鸿,看着茫茫麦田漆漆夜色,知道自己彻底追丢了。 与此同时。 麦田那头无人居住的白墙楼房旁,精疲力尽的苏真提着带血的头盔,扶着墙壁走路,口中轻喊着邵晓晓的名字。 夜色像是一座巨窟,藏匿着危险,散布着不安,苏真踩着满地的碎啤酒瓶,在白色的、早已废弃的矮楼间穿行,黑暗无孔不入,扯着他的心缓慢沉向谷底。 终于。 “苏真?” 少女紧张到发颤的声音在阴影中响起,声音很轻,却在足够安静的夜晚显得清晰。不安与恐惧被撕出口子,苏真循声望去,一堵墙的后方,先是探出了半个脑袋,接着才小心翼翼地走出了人。 两人相隔着阴影,看不清彼此的脸,却又无比确切地认出了对方。 正是邵晓晓。 她的肩膀还因为紧张而止不住的发抖,手里拿了把不知哪捡来的生锈刀子。 先前,苏真与她约定,他去引开人,让她躲在麦子里休息会,然后猫着身子,借着麦田的掩护,悄悄潜来村子。 邵晓晓到达目的地后,才发现村庄早已废弃,一个人都没有,更遑论救兵,这些麦田应该是被承包出去的。 她没办法,只好在白房子这边等苏真找过来。 邵晓晓在这里等了约莫五分钟,这是她一生中最漫长的五分钟,担忧、猜测、恐惧……纷繁复杂的情绪相互碾压,让她对每一秒都有了完整的体验。 苏真见到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连忙让邵晓晓把那柄生锈的刀子扔了,这刀子已经锈坏,对敌人没多少杀伤力,反倒可能伤害自己。 “这里也不安全,他们要是不放弃,迟早会找过来的。”苏真说。 “好。” 邵晓晓跟紧了他的脚步。 没有云破月明的景象,乌云反而压的更低,这场追逃还未结束,眼下的情况容不得他们松懈。 “到底是怎么回事?”苏真终于有机会发问了。 “冉小红骗童巧玉,说我勾引过陆明涛。”邵晓晓咬住下唇。 “冉小红不是你的……” 苏真话到一半又收住了,兄弟背刺闺蜜捅刀之类的事并不少见,他没必要多过问。 邵晓晓却继续说了下去:“我和她从小学就是同班同学啊,我们是同桌,上学放学都是一起走的,小时候我被欺负,她还给我出过头。可她说她从没拿我当过朋友,只是想用我的名头骗男生的礼物和钱,我……” 邵晓晓说着说着,脑子感到一阵贫血般的昏厥,小巧玲珑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磅礴的情绪要喷涌出来。 “真恶心啊。” 苏真以前和冉小红一个班,他眼里的冉小红是个大大咧咧性格活泼的女孩,没想到这样歹毒。 “没事的,就当是看清一个人了。” 邵晓晓说的轻描淡写,身体却是忍不住抽动,苏真看见她红扑扑的脸颊上有晶莹的微光一闪而过,分明是在哭。 “邵同学……” 苏真想安慰,邵晓晓却主动开口了,她说:“苏同学,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哭的很大声的,这样会把他们招来,我哭之前是有想过的。” 女孩仰起脸,表情若无其事,仿佛对冉小红的背叛毫不在意,只是眼泪很不听话,半点没有要停的意思。 苏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接不住话。 他探查了一下四周的情况,决定穿过后面那片樟树林子,寻找新的道路,林子杂乱,荆棘丛生,他把那顶头盔套在了邵晓晓的头上。 “对了,苏真,你没有被冉小红骗过吧?” 邵晓晓摆弄着头盔,狐疑地问。 “我……” 苏真犹如中箭,脚步一滞。 那是一节体育课下课,冉小红跑来问苏真能不能把这瓶可乐给她喝,作为交换她可以把邵晓晓的qq号给他,苏真见冉小红大汗淋漓,出于对同学的呵护就答应了…… 邵晓晓看他神情就猜到了,嘟囔道:“直接问我要我就会给你了呀,真是笨蛋。” 黑历史当头,苏真没法反驳,腹诽着女孩的聪慧。 邵晓晓的眼泪还在流,她想伸手去擦,可她的手隔着头盔,却是怎么也擦不到,“这个玻璃盖子怎么揭上去呀?” “笨蛋不知道。”苏真有点记仇。 邵晓晓努了努唇。 苏真和邵晓晓钻进了黑漆漆的树林里,前几天下过大雨,落叶受潮腐烂,踩上去软绵绵的没太大声响,他们钻进林子没多久,后面又有声音传来。是那帮人的声音。 “他们来的这么快?” 苏真暗暗吃惊,抓着邵晓晓的手加快了脚步。 沿着树林穿行了一会儿,他们在一个小坡后找到了一条废弃的公路,沿着公路往上看,隐约可以看到成排的建筑。 邵晓晓停在公路上,左张右望,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你怎么了?”苏真问。 “这里,我好像来过。”邵晓晓解下头盔。 “你来过?”苏真更加困惑。 天色太暗,邵晓晓也不确定所见是不是幻觉,她向着山坡上跑去,想弄个明白,当毗连在夜色中的破旧建筑群出现在视野里时,邵晓晓的眼神飘忽不定,脚步也不自禁放慢了。 “这里是我小学附近。”邵晓晓肯定地说。 苏真和邵晓晓不是一个小学学区,当然不认识,但他知道这边有座小学,因为这是姐姐小时候就读的地方。 小学已经废弃,好几年前就规划要拆,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动工。没想到,他们兜兜转转竟跑到了这里。 邵晓晓和他顺着马路向上走去,这边早就没人住了,楼墙透着烟熏般的黑色,店面的牌子歪歪斜斜落满灰尘,但还可以看到宾馆、超市、五金店等字样,这是邵晓晓以前每天都会经过的地方,而今早已物是人非。 那座不算大的小学就坐落这里,铁门早已被拆毁,贴着瓷砖的教学楼寂寞矗立,它像个孤寡老人,半截入土,已无一儿半女绕膝亲昵。 “去小学校里面吧。”邵晓晓提议:“那里我熟,而且房间多,就算他们搜进学校来也很难找到我们。” 苏真也有此意,无论是躲避还是周旋,学校楼都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 他们潜进了学校。 从校门到教学楼有一段路,左边是停车棚,右边有假山亭子等休息场所,更右边则破旧的建筑看上去像体育馆,挨着体育馆的操场野草丛生。 幽谧的夜色里,苏真随着邵晓晓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想象着十年前这里生机盎然的画面,接着,天亮起朦胧的光,他像是真的看到了一个个背着小书包、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在他周围走来走去,孩子们你追我赶,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寒意在苏真头颅里炸开。 “邵晓晓!” 苏真猛地喊住了走在前面的邵晓晓。 “怎么了?”邵晓晓困惑回头。 “你没听到什么声音吗?”苏真脸色煞白。 “声音?什么声音?”邵晓晓一脸茫然。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第二套全国小学生广播体操~雏鹰起飞~~~预备——起~~~ 早已荒废的小学楼里,广播体操的音乐声在苏真耳畔响起,夜色中的小学校在他眼中焕发光彩。 第八章:昔日重现 邵晓晓左顾右盼,竖起耳朵,只听见夜风吹过建筑群的啸响,除此以外再无异常。 她见苏真止步不前,连忙小跑回他身边,微微垫脚抚摸额头,“苏同学,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苏真解释不清。 他仍能看见邵晓晓,但周围的学校在他眼里却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随着广播体操的音乐响起,不知哪来的光源将世界点亮,荒废已久的建筑竟然活过来了,瓷砖金光闪烁,花坛姹紫嫣红,道路上浮现人影,每一个都衣冠整齐,形容端正。 仿佛时光倒转,世界在他眼中返老还童。 苏真哪怕遭遇过很多诡异之事,见到此情此景,依旧抑不住寒毛倒竖,冷汗涔涔。 “我没事,可能是太累了,产生了些幻觉。”苏真说。 “幻觉?” 人在精神压力和过度疲劳之下,产生幻觉是正常现象。 邵晓晓没有多疑,心想苏真同学为了帮她,实在是竭尽全力,安危置之度外,这些年追她的男孩子多如过江之鲫,却多是垂涎美色,从没有人真心待她如此好过。 女孩又是忧伤,又是感动,不自觉握住了苏真的手,用充满元气的声音给他加油鼓劲:“苏同学,你再撑一撑哦,这是我长大的地方,知道很多秘密基地的,到时候你放心休息,保管他们找不到!” 苏真眼中的世界是白天,他能清晰地看到邵晓晓的脸,女孩弯着亮晶晶的眼眸,唇角勾起微笑,虽是强打精神,却依旧带着鼓舞人心的力量。 “好!” 苏真喉结耸动,坚定地答应。 少女的手心温软。 苏真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被女孩握手,对象还是他的梦中女神。 “伸展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广播体操的声音仍在继续。 邵晓晓察觉到苏真手心不断分泌的汗水,还是有些困惑:先前那么危险的情况下,苏真同学都表现出了惊人的冷静,现在安全些了,怎么反倒紧张? 他在害怕什么? 苏真一边奔跑,一边观察四周,很快,一个合理的想法在他心中成型——他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应该是很多年前发生在这座学校里的情景。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些早该磨灭在历史长河里的影像,在他面前复现了。 苏真想到这里,反倒放松了很多。 他虽然不清楚成因,也不知道怎么破解,但这不就是海市蜃楼一样的幻象吗?任它云迷雾锁奇幻瑰丽,反正都是假的,当它不存在就是了。 也是这时,苏真看到前面的走廊上站着三个人。 女人绑着长马尾,鼻梁上架着副圆片眼镜,应是位青年教师,她正和一个方脸宽额的中年男人交谈着什么。 胖嘟嘟的小男孩站在一边,低下头,揪着红领巾。 这熟悉的一幕很容易勾起人对小学时代的回忆,可它更多勾起的,却是刚刚平息下去的恐惧——苏真走近的那刻,三人不约而同地朝着他看了过来,眼神古怪。 苏真飞快朝身后瞥了一眼。 身后的道路笔直宽敞,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在看我?!’ ‘他们能看到我?!’ “别,别往前走了!” 恐惧卷土重来,压迫着苏真停步。 邵晓晓一脸困惑:“苏真,你到底怎么了?” “不能走了!”苏真压低声音,像是怕被这些幻觉听见,他说:“我觉得这个学校不安全,我们回去吧,这里破房子很多,我们换个地方藏起来好了。” “不安全?为什么不安全?” 邵晓晓心想难道因为这些是待拆危楼嘛,可是都这种时候了,危楼也比外面安全吧? 肩胸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广播体操的音乐响彻全校。 眼前的少女站在落叶堆里,懵懂地看着他,对此一无所知,这一幕像是灵异小说里的插画,透着毛森骨立的寒气。 “我……” 苏真话语噎在心头,不得释放,终于,他深吸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邵晓晓,我接下来的话可能让人很难相信,但我今晚会出现在这里帮你,同样也很不可思议,对吧?所以,希望你不要觉得我是发疯了。” “嗯……” 邵晓晓轻轻答应,却有些不知所措。 苏真严肃地说:“其实,我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这座学校里面有……” 他还没说完,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 “这位同学,这是南塘三中的校服吧?你来我们小学做什么呀?” 老师不仅能看到他,还向他发问了! 邵晓晓没听到下文,也觉背脊发寒,困惑中夹杂着些许埋怨:“这座学校里面有什么呀?苏真同学,你不会是在讲恐怖故事吓唬我吧?” 苏真杵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回答谁的问题。 “同学,你怎么了?” “苏真,你怎么了?” 问话声不约而同响起,隔着时光重叠。 “外校的人不能随便进来的,你和门卫通报过了吗?你是不是哪个班小孩的哥哥啊,要是不认识路我带你过去……喂,喂,同学,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老师见这少年一直装聋作哑,还算温和的语气也透露出了怀疑,她朝着苏真走来,要将他的身份弄个明白。 “没事,我自己找就好了。” 苏真脚步却不自觉微微后退。 老师皱起眉头,还想说什么,邵晓晓却猛地抓紧了苏真的手,向着学校里面冲去。 “快走。”邵晓晓低声说。 苏真没有多问。 校门口多了个人影,他一回头就瞧见了,瞧得比谁都清楚。 苏真知道他们会追过来,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追来的是他们中最人高马大的一个,也是童巧玉麾下第一高手,远比胡鸿之流强悍得多。 苏真不知道他的真名,但知道他的外号——二铁子。 二铁子初中时曾追求过童巧玉,几番表白声势浩大,满校皆知,彼时陆明涛和童巧玉已是学校的“模范情侣”,自是不能忍受,和二铁子大干了好几场,多次震动校方高层领导。 可是,后来不知怎的,二铁子就和陆明涛成了好兄弟,还对童巧玉唯命是从。 关于此事,校内流言诸多,他的同桌也热情地讨论过这个问题,还贱兮兮地嘲笑道:苏真,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他们现在可是同道中人,能不要好吗? 当时苏真只有初中学历,没能听懂。 此时此刻,二铁子站在校门口,手持手电筒对着校内扫来扫去,他隐约看到有人影晃了过去,立刻大喊道: “什么人在前面,别跑,给老子站住!!” 想起童巧玉被欺负的惨状,二铁子怒不可遏,对着远处的街道大吼一嗓子后,发足狂奔,追进了学校里。 体侧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广播体操还在继续,女老师也在追赶,她踩着高跟鞋,追得力不从心,只好将嗓音抬高: “哎,同学,你叫什么名字?你跑哪去?哎哎哎……王主任,有个高中生冲到我们学校里来了,你快去看看,别伤着孩子了,陈大陆家长,您可以也来帮帮忙吗?” 陈大陆家长很是热心肠,听到老师求助,几个大踏步冲了过来,一把抓向苏真的肩膀。 可这个中年男人的身体早已被工作压垮,被生活掏空,与少年人相比,相形见绌。 只见苏真肩膀一收,侧身躲避,又顺势将脚一伸,便把对方顺利绊倒。在诸如“小兔崽子”的叫骂声里,苏真调整脚步,重新跟上邵晓晓的奔跑节奏。 “跟我来,这边二楼有个教室有小隔间,放扫帚拖把的,很隐秘,坏学生经常躲那打牌。” 体转运动的音乐声中,邵晓晓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楼梯口,带着苏真飞快上楼,到了二楼后,她连忙去走廊阳台偷看了一眼,二铁子也在往这跑,不知道会不会碰巧追上这栋楼。 邵晓晓一边跑,一边左顾右盼,看看有没有遗留的破铜烂铁可以当武器。 “快到了,苏真,在这边……咦,苏真同学,你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 对话飞快结束,邵晓晓领着苏真躲到了她说的小隔间里,藏匿起来。 “这个教室以前是用来上公开课的,外面的名师、教授来给我们讲课,就会选在这里,其他教室都没这样的小房间,如果不是对这个学校很了解,不容易找到这里的。” 为了让苏真能够安心,邵晓晓耐心地给他讲解起了这个房间的来历以及战略意义。 可邵晓晓却发现,这等危难关头,苏真却有些心不在焉。那并非是闲暇时的走神,更像是有某种巨大的心事积压在胸口,令他连身处危险都不记得了。 从进学校开始,苏同学就很不对劲,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邵晓晓也被这种不安感染,她甚至怀疑,苏同学是不是中邪了,她飞快回忆奶奶小时候教过她的辟邪之法,越想越乱。 “邵同学。” 苏真忽然小声开口,问了个很无厘头的问题:“你小学是不是参加过叠飞机比赛,还拿了二等奖?” 少女愣住,一时间脸蛋泛红,小嘴微张,分不清是震惊还是羞耻:“你你,你怎么会知道?” 邵晓晓从小到大拿过不少奖状,多是作文比赛、打字比赛之类的正经项目,但她的确有张叠飞机大赛的奖状,那是两年级的事了——这种听上去就很幼稚的比赛,也只有低年级会办。 那年,她就在学姐学长们的围观下,和她的白色魔女号并肩作战,勇夺了亚军。 赛后,两个学姐还跑来安慰她。 “学妹是叫邵晓晓吗?很厉害哦,我刚刚看你比赛了,要不是突然刮风,你肯定能赢下来的,这种比赛在室外办本来就很不公平,老师们也不注意一下。”学姐穿着碎花长裙,笑得甜美生动,她身旁的女生却冷冷的,面若寒霜。 当时的邵晓晓呆住了,支支吾吾,一句话也回应不上。 记忆的画面总会在这一刻拉远。 她记得她向学姐询问了名字,却不记得对方有没有回答。 这已是十年前的往事,当初蠢萌的二年级女生已然出落得腰细腿长、娉婷靓丽,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桩陈年旧事会在此时被苏真重新提起。 至于苏真是怎么知道的…… 刚刚从二楼跑过时,他看到某个班级门口的获奖栏上写着“邵晓晓”三个大字,底下还附有学生照片,照片里的小女生穿着红色毛衣,对着镜头不情不愿嘟嘴,又漂亮又可爱。 当然,真正让他魂不守舍的不是这件事,而是…… 教室有新画的黑板报。 黑板报上赫然是粉笔绘制出了四个喜庆字体:相约千禧。 像是迎头一棒。 千禧…… 2000! 姐姐苏清嘉就是两千年被大水冲走的。 他阴差阳错地回到了这一年,回到了大水发生之前,如果一切没有改变的话,姐姐现在应该正在操场的列队里,和其他同学一起做广播体操。 他……是不是还能再见到姐姐? 苏真无法想象这样跨越时空与生死的相见,但念头产生的瞬间,就像赤红的钢块淬上冰水,立刻变得坚不可摧。 “六年级在几楼?”苏真轻声问。 “六年级?” 邵晓晓心想苏真同学问题的跨度也太大了吧,况且她的问题他还没回答呢!不过邵同学大度,也不计较,只见她掰了掰手指,回忆道:“好像是五楼。” “邵晓晓同学,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五楼一趟。”苏真下定了决心。 这些年,他做梦都想再见姐姐一面,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无论多么危险他也不想错过。 邵晓晓本想询问原因,可今夜的苏真实在太过奇怪,她本就满腹疑问,也不介意多添一点,干脆不予追究,“我要陪你一起去。” “啊?” “我四年级还学过两个月跆拳道,本来以为都忘光了,可回到这里后,好像慢慢地又想起来了!二铁子就一个人,真遇到了,我们联手,未必不能将他制服!”邵晓晓扬了扬拳头,面带微笑。 苏真跟着笑了。 两人潜行上楼,飞快找到了六年级二班的所在。 学生们还在做早操,教室里空荡无人。 苏真在教室里左右观察了一阵,立刻跑上讲台。 邵晓晓跟在他身边。 在她眼里,教室里的桌椅已被搬空,这张损坏的老讲台却侥幸保留了下来,讲台的一角贴着张纸,纸上按座次写好了学生的名字。 时间过了太久,上面的名字已模糊难辨,加上天黑,邵晓晓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苏真念念有词: “赵菲、夏如、周琳、吴月月……” 苏清嘉! 第九章:生与死 “苏清嘉……” 苏真的指甲在名单上反复划着,确认没看错。 广播仍在继续,他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跳跃运动是雏鹰起飞的第八节,距离结束还差两节,几分钟后,学生们会排队回到教室里准备第一堂课。 “苏真,你姐姐以前也是这个学校的?”邵晓晓听他反复念叨这个名字,很快猜到了什么。 “是,是啊。”苏真一愣,如梦惊醒,“我刚刚没有吓到你吧?” 邵晓晓轻轻摇头,说:“我好像能理解你的心情。” “理解?” “嗯。” 邵晓晓眼睑低垂,回忆着什么,语气飘忽如雾:“奶奶也是发大水时淹死的,那段时间,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我总能在老房子里听到她的声音,听到她喊我囡囡。爸妈都不相信,说是我太想念奶奶了……可我当时真的听见了啊。” 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轻,“你这么想念你姐姐,肯定也能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吧……好了,别站那了,杵讲台上生怕别人看不见呀?” 邵晓晓拉着他躲到墙壁后头,这堵墙处于两扇窗户中间,正好是视野的死角。 夜浓如墨。 邵晓晓面前漆黑一片的世界,在苏真眼里却格外敞亮。 擦得发亮的黑板、天蓝色的课桌椅、扣在桌上的书本,一切熟悉而又陌生。风声忽作,布帘船帆一样鼓起,光一浪接着一浪地涌进教室,明亮热烈得不真实,又在风息后悄然退去。 酸涩涌上心头,苏真抿紧嘴唇,生怕发出一点响声。 邵晓晓却在看他。 女孩什么也瞧不见,只是察觉到了苏真的情绪,习惯性地投来了视线。 这是苏真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端详她的脸,‘肌肤吹弹可破,睫毛浓密曲翘,琼鼻小巧秀挺,唇线灵秀清晰’,他下意识地想到这些形容,又深感词语的乏味,觉得这根本不足以描述女孩的美。 邵晓晓并不知道苏真在看她,还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因缺水而干燥泛白的嘴唇,从侧面看,她的上唇竟还有些翘,像个若隐若现的微笑。 苏真心跳不自禁加快,他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再次感到了词语的匮乏,话到嘴边只剩句“谢谢你”。 “我该谢谢你才是。” 邵晓晓低下了头,心有余悸:“没有你,我今天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苏真也感到后怕。 看似平静的夜里藏着无数的岔路,稍有不慎就会牵动整个人生。 气氛又安静了。 苏真既不会聊天,也不擅长接话,他想和邵晓晓说点什么缓解紧张,一番搜肠刮肚之下,竟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知道吗,我们学校论坛在搞校花评选。” 刚问完,苏真就后悔了. 他忽然想起,如今票数位列第二的正是童巧玉,她虽已退学,却仍觊觎三中第一美人的称号,据说还呼朋引伴,开了不少小号。饶是水分如此之大,依旧被邵晓晓远远甩开,也许,这也是童巧玉记恨她的原因之一。 所谓的校花称号并没有给邵晓晓带来任何好处,相反,她还被这虚名牵累。 “我知道。”邵晓晓说。 “邵同学消息这么灵通?”苏真有些吃惊。 “冉小红和我讲的。”邵晓晓有些脸红,说:“你们男生真无聊。” “我看下面不少跟帖的说,邵同学是冰山美人呢。”苏真笃定地说。 “冰山美人?”邵晓晓有些吃惊:“我平时很高冷吗?” “也没有,只是……” 苏真不知道怎么解释。 “好啦,我其实知道的。” 除了认识多年的朋友,邵晓晓的确有意在回避亲密关系,毕竟大家在毕业之后都会分开,没必要徒增烦恼,更何况她也清楚,很多制造机会接近她的,安的都是坏心思。 只是,她明明已经这般独善其身了,麻烦还是主动找上了门。 整理运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 与邵晓晓说话时,时间又像突然加快了一样,一转眼的功夫,已是最后一节整理运动,广播体操的曲调变得舒缓。同时,雷鸣声在教学楼外响起,像是某种预示,空中的湿意越来越重,酝酿好久的雨即将落下。 突然。 脚步声在楼道响起。 苏真立刻让邵晓晓噤声,女孩屏息凝神,没听见什么脚步,只看到苏真猫下身子,拎着头盔向门口靠近。 一个人影从门后闪了出来。 几乎同时,苏真一跃而起,抡砸的姿势宛若劈山,只听砰的一声,头盔正中脑门,来者被砸得大声惨嚎,踉跄后退。 正是来追他们的二铁子。 邵晓晓傻眼了,暗暗赞叹苏同学的厉害,她刚刚全神贯注也没听到一点人来的动静。二铁子也傻眼了,他是用手电筒照地上的泥灰,一点点循着痕迹摸来的,他虽身材魁梧,心思却也细腻,为了隐秘脚步声甚至把鞋子脱了,他不理解苏真是怎么发现的。 他们都不知道,在苏真的视角里,还有另一个震惊的人。 “这位同学,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位老师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手持头盔击打空气的人,忍不住后退了数步,手上的作业本洒了一地。 刚刚的脚步声其实是这个老师发出的。 二铁子身高逼近一米九,虎背熊腰,要是正面与他对敌,以苏真的体格绝对没有一点胜算,他既然抢得先机,就必须一鼓作气把此獠打得失去还手之力。 头盔像是苏真的拳套,他抓着它拼命抡砸,方才积攒下的力气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尽数落到了这个壮汉身上。 二铁子也非善茬,虽被打得头晕目眩,剧痛不已,仍然维持着曲臂格挡的姿势,护住脑袋,看似左支右绌,却始终没有倒下。苏真想要速战速决,反而露了破绽,被二铁子一记截腿踹击中,失去了追打的能力。 反击立刻开始,二铁子在馆子里学过点招,此刻又是摆拳,又是蹬踹,动作大开大阖,生猛无比。 他本以为这个瘦弱的男生会被他立马打倒,却没想到对方灵活异常,竟在黑暗中频频闪避开了他的招式,一阵挥拳无果后,反而被对方拉开了距离。 他从口袋里掏手电筒,想打灯找对方位置,灯刚刚亮起,下腿却被忽然抱住,他挥拳抡砸苏真后背,没能将其撼动,反而被抱腿摔在地上,咽喉也被对方以胳膊绞住。 二铁子反应很快,立刻挺胯起桥,顶起对方手臂的同时,双腿发力蹬踏,想以虾形的姿势挣逃。 两人体格相差实在太多,苏真实在擒不住,顺手抓起地上的手电筒,往他眼睛猛戳,惨叫再度响起,二铁子双手捂眼,五官扭曲。 苏真则飞快起身,再次抓起头盔,往他脑袋上猛砸,二铁子很快招架不住,仓皇起身,踉跄欲逃。 眼看苏真就要得胜,旁边的老师再度喊了起来。 “王主任,你快过来,这里有个人在,在,在……在破坏地砖。”老师连连招呼。 西装领带的王主任几个箭步冲上了楼,他在学校任教多年,能文能武,破坏学校公共器材的学生见了不少,破坏地砖的还是头一次见,一看就不是善茬! 王主任嫉恶如仇,二话没说直扑苏真后背,用的是擒拿的技法,苏真一心攻击二铁子,防备不当,被擒了个正着。 在二铁子眼里,苏真则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架住了,动弹不得。 “抽筋了?” 二铁子右眼受伤,什么也分辨不清,他懒得多想,管他是抽筋、中邪还是耍计谋,拳头直接招呼上去,先以直拳击中胸口,又一记勾拳打中小腹。 腹部剧烈绞痛,苏真十指痉挛绷直,头盔掉落在地。 二铁子连出数拳,直打得苏真五脏翻江倒海,口吐酸水。 “敢暗算我!敢暗算我!老子今天打不死你!!还有那个邵晓晓,你喜欢她是吧,等会当着你的面玩死她!” 二铁子被打得右眼青肿头破血流,此刻下手也丝毫不留情,苏真没办法,只能收紧腹部肌肉防御,但这种被动的防御除了稍稍减轻痛苦,根本于事无补。 旁边的老师也看傻了,大喊道:“王主任,王主任手下留情啊,要不我们先问问是怎么回事,到时候再动手也不迟啊。” 王主任傻眼了,心想自己还没动手啊,这小子干嘛?中风还是碰瓷? “高老师,你要给我作证啊,我没动手啊,这学生自己在吐啊,学校有监控吧?监控不会又没开吧?” 王主任也慌了,乡镇的小孩子顽皮,平时就算体罚家长们也不会说什么,但如果打出事可就…… 他连忙松开了手。 接踵而来的疼痛阻断了苏真的思考,失去了王主任的束缚,他滑落在地,颤颤巍巍想要起身,身体却已麻痹,根本调动不起力量。 “狂啊,你这小瘪三再狂啊,今天铁哥不揍死你,你就是我爷。” 头破血流的二铁子半屈着身子站在长廊上,站姿很像拳皇里的八神,他骂骂咧咧地露出狰恶之笑,拾起那头盔也要朝着苏真砸去。 苏真抬臂去挡。 砰。 头盔砸落。 却是砸在了地上。 二铁子的惨叫声在走廊上响起,撕心裂肺。 苏真惊讶地发现,先前还一脸残暴的二铁子已手捂裆部,跪坐在地,发胀的脸上青筋暴突,一对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邵晓晓站在二铁子面前,脚还保留着蹬踹的姿势。 邵晓晓骗了苏真,她根本不记得什么跆拳道了,但幸好学过防狼知识,深谙男生哪个部位最脆弱。 先前他们扭打得太过激烈,加上一片漆黑,邵晓晓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干着急。幸好手电筒提供了光源,才让她得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扭转战局。 “苏真,快走!!” 邵晓晓对着二铁子狠狠补了几脚,将他踹得痛哭流涕,起身不能后,连忙拉着苏真的手向楼道飞奔过去。 “他们在楼上,二铁子好像被干了,快上去!!” “这次绝不能让他们跑了!” 楼下响起了其他人的声音。 他们居然都来了! 原来,进学校之前,二铁子对着街道的吼叫是在呼朋引伴。 但苏真什么也听不清,因为学生们已经出操回来了,他们喧嚣着涌入狭窄的楼道,像是河水倒灌入溪,挤了个水泄不通。 身后,王主任的声音再次响起:“保护学生,别让这个疯子伤害学生!高老师,你刚结婚不久,注意安全,躲远点报警就好,我去制住他。” “好,好……王主任你也要注意安全!”高老师也喊。 邵晓晓原本在楼道上健步如飞,可没走几步,她却发现扯不动苏真了。回头看去,苏真正以诡异的姿势卡在空空荡荡的楼道上,此刻的他哪里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分明是一个铸在台阶上的雕像。 “苏同学……” 邵晓晓从没遇到过这种事,立刻慌了神。 苏真捂着绞痛不止的腹部,逆着小学生的人潮艰难前行,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飞速扫过,希望能找到苏清嘉的身影,但他脑子嗡嗡的,眼神也根本无法聚焦,在他眼中,这些人一个个长了三头六臂似的,容颜更是看不清半点。 “苏清嘉,苏清嘉在哪里?”苏真在楼道大喊。 小学生们懵了,面面相觑,七嘴八舌。苏真又喊了几遍,依旧没人认领这个名字。 姐姐…… “苏真,苏真你快走啊,他们要追上来了。”邵晓晓的催促声切断了他的思绪。 “让开,小朋友让开一下,我来把这个怪哥哥抓去教导处,你们都让一下,别受伤了。”王主任的声音在他后方响起。 苏真的脑子一阵锐痛。 二零零零年…… 九年了啊。 无论眼前的灵异如何解释,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就算找到了姐姐又如何?他能在师生们的围攻下将她带出去吗?即便带出去了,她就会活过来吗? 人死不能复生。 这座学校更像是历史的牢笼,它在时间中流动不前,重复放映着早已定格的影像。 他不能为了去世的亲人,置活生生的朋友于不顾! “王主任,您别抓我了,我是苏清嘉同学的弟弟,苏真。可以的话帮我转个话给姐姐,说我已经长大了,很想她,每年都很想很想她。”苏真忽感释然,朝着身后大喊。 王主任心想今天的门卫也太大意了,怎么把神经病放到学校来了,你一个高中生喊小学生姐姐,也不害臊?! 不过,苏清嘉…… 这个名字熟悉啊,他当上主任后一个月就听了两回,一回是处分,一回是得奖。 不想这么多了。 王主任本着对学生负责的精神,回忆起青年时期和老师傅学的武术,飞快穿过人群,手指弯曲成爪,朝着苏真后衫抓去,此招迅疾凶厉,真有苍鹰掠食的架势。 眼看就要得手,王主任不知被谁绊了一脚,猛地摔倒在了学生堆里,跌了个七荤八素,他想要爬起,却听到一个稚声稚气的女声喊道: “王老师摔倒啦,大家快扶他起来,王老师说过,乐于助人的学生可以优先评三好学生。” 小学生最是高风亮节,听闻此言,一拥而上。 苏真挤开人群,和邵晓晓冲下了楼。 邵晓晓满心疑惑,却没时间发问,那些阴魂不散的败类又追过来了,现在的苏真失去了战斗力,逃亡都属勉强,该由她扛起责任了! 第十章:暴雨之夜雷电猖獗 雏鹰楼、好学楼、善美楼…… 邵晓晓从漆黑的楼道中奔跑过去时,仍能清晰地记得它们的名字。 这是她长大的地方,稍一回忆,过往的片段就会争先恐后地露面,她记得双手捂着耳朵大声背书的早读,记得语文课上一笔一划的描红,记得老师说了什么后,学生踊跃冲上讲台的场景。 ——那时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同学们争先恐后的样子,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长大后又觉得没什么不同。 那时阳光明媚,每天醒来都会有新的理想,未来有五花八门的事等待她去做,忙也忙不过来,白天她是挥舞魔法棒的少女,晚上则会跳入古井里,遇到手持钢刀的白发妖怪。 转眼光阴流逝,春露结为秋霜,女孩再度奔跑过这里,高楼已成断垣,童年的天真烂漫一去不返。 邵晓晓并不知道,这些她记忆中的场景,此刻正在苏真眼中鲜艳。 石竹、蛇目菊、太阳花……颜色亮丽的花朵在花坛里盛开着,风过时清香摇曳,蒲公英的小白伞也随风飞旋,越过层楼,淹没在茂盛的阳光里。 ‘如果没人追赶就好了。’ 苏真心想,这样的话,现在将是一次浪漫的故地重游。 可他不是来游玩赏景的,邵晓晓也不是来伤怀往事的,这些都是一闪而过的情绪,无法在脑海中留驻片刻。 秋夜的寒风袭上后背。 “苏真同学,这边。”邵晓晓压低声音。 她小时候可不是文静的小姑娘,总爱爬上爬下,对学校弯弯绕绕的地形烂熟于心。 前面又是一栋大楼,那是学校的礼堂,校长领导的讲座报告、学生孩子的文艺汇演都会在那进行。 大清早,礼堂还没什么人,苏真决定先去暂避,谁知道他刚走进去,就看到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迎面走来。 “旁边那栋楼啊,还有两年建成,用途是给学生做机房,马上二十一世纪了,信息技术不能落下,等它建设好后啊,就从贵公司……” 话没说完,男人就看到了苏真。 苏真连忙放慢脚步,面带微笑,点头致意。 “厕所在二楼右手边。”老领导见他捂着小腹,关怀备至地提醒。 苏真用力点头,拉着邵晓晓疾步上楼。 二楼。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卫生间?”邵晓晓再度惊讶于苏真的判断。 “……” 苏真欲言又止,脸上冷汗直冒。 “你怎么了?”邵晓晓心头一颤。 “没事的,我休息一下就好。” 苏真咬着牙,虽这样说,却是连腰都直不起。 二铁子下手实在太重,打出了内伤,疼痛在体内肆虐,愈发变本加厉。 邵晓晓见他气若游丝,当然不信,心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当务之急是送苏真同学去就医! 她头脑飞转,立刻制定计划,“学校后面有处矮墙,台风时刮塌的,一直没修,经常有学生从那逃课,外面有野林子,还有玉米地,玉米地可比麦田高多了,我们往里面一藏,他们一晚上也找不到。苏真同学,你再坚,唔……” 女孩的嘴巴忽然被手捂住。 苏真缓缓松手,食指抵住她的唇,示意不要说话,接着,他猫下身子,无声朝外面挪动。 安静再次被打破。 惨叫声在厕所外短促响起。 邵晓晓跑过去看时,一个小混混已被撂倒在地,苏真正拿校服蒙住对方的头,一顿拳打脚踢。 这个小混混是碰巧摸到这边的,他自以为悄无声息的行动,却被苏真看得一清二楚。敌暗我明之下,苏真哪怕负伤,还是靠偷袭将对方制服。 若是身体健全时间充裕,他大可以靠这种方式各个击破,可惜学校师生太多,严重限制了他的活动,想了想,还是决定听从邵晓晓的计划。 他跟着女孩下楼,捡了条无人问津的小路,一路左躲右闪,穿花绕树,竟顺利地甩开了后面人的追击,迂回到了她所说的矮墙之下。 “苏真,我们……” “嘘,有人。” 心中悬着的石头即将落下时,阴恻恻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邵晓晓,我就知道你会来这。” 楼房下的阴影里走出了一个男人,他用手电筒照着自己的脸,笑容阴森惨白。 邵晓晓认出了他,顾进,高一曾追过她一段时间。 “邵晓晓,你应该不记得了吧,我们以前是一栋小学的,这片墙是老墙,以前的学生喜欢从这逃课……” “顾进,你到底想说什么?!” 邵晓晓吼断了他喋喋不休的话,“我明明记得,你以前成绩很好的,怎么现在和这帮人混在一起?” “为什么和他们混在一起?邵晓晓,你自己不清楚吗?”顾进脸上压抑着怒火。 “啊?因为我拒绝你了?” “你要只是拒绝我,我也不会恨你,你这个婊子,我差点被你清纯的外表给骗了!”顾进牙齿紧咬。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别装了好吗?你是在装给这个叫苏真的看吗?他把你奉为女神,还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吧……等等,苏真,你要去哪?” 顾进露出残忍的笑,他决定在这个男生面前,将邵晓晓真容揭穿,可说着说着,他却发现苏真弯着腰往灌木丛那边躲避。这是在干什么?关键时刻自顾自躲起来?邵晓晓怎么会和这种怂包在一起? 苏真当然不能解释,学校里还有一群以王主任为首的老师、保安在满大街找他,他可不能杵在大马路上,那也太嚣张了。 “顾进,你继续说,我在听的。”苏真闭上眼睛,正好靠墙休息一会儿。 “少和我耍花招。” 顾进骂了一句后,开始细数邵晓晓的罪名:“苏真,她可没你想的那么好,你知道吗,她拒绝我之后,还一直吊着我,让冉小红问我讨要各种东西,我还写了好多封情书,可是……呵呵,要不是冉小红告诉我,我根本不会知道,她居然把我的情书当着舍友的面念出来了,还嘲笑我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冉小红……” 邵晓晓鼻子一酸,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冉小红还说了什么?” “呵呵,被揭穿了吧?还说什么不会早恋,不会早恋还勾引陆明涛?踢到童巧玉这块铁板上了吧。” 他曾经痴迷邵晓晓,不顾一切想得到她,在遭遇挫折后又陷入了病狂,不顾一切想要毁灭她,这仿佛只是一个念头的差别,它是否仅仅来源于憎恨,顾进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一刻,“恶人还需恶人磨”成了他的座右铭,他向女孩走去时,神色愈发贪婪。 邵晓晓听不下去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我根本不住宿,哪来什么舍友?冉小红和她们关系好,合伙骗你呢,这么拙劣的谎言冉小红敢编,你这傻瓜也真敢信!” 顾进一句也听不进去,继续朝她走来。 邵晓晓忍无可忍,小狮子般咆哮:“你送的什么东西我一样也没收到,全让冉小红中饱私囊了!还有,别再给我提陆明涛这三个字,那种渣滓狗才看得上,你给狗当狗,真是恶心!” “你别想再骗我了。” 顾进对这些疑点充耳不闻。 “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啊!” 顾进的执迷不悟可把邵晓晓气坏了,愤怒到极点后,她又幡然明白:那些所谓的理由并不重要,顾进只是想得到自己,如果成为恶人能占有她,那他会成为恶人。 “你也是个混账啊。” 邵晓晓捏紧拳头,在顾进扑来的瞬间闪身避开了他的进攻,随后拧身鞭腿狠狠踹向他的腰部。 顾进是最近才认陆明涛当大哥的,他以前算半个书呆子,体育差,也没打过架,加入小混混团体时,他对自己的体格还有所顾虑,别人勾住他的肩,告诉他无妨,他们喜欢搞群殴,人数多了对方就不敢还手,不会打架没关系,会揍人就行。 顾进知道自己弱,可他直到被邵晓晓三拳两脚打倒在地,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这么弱? 今夜的邵晓晓浑然不是平时文静寡言的小女生,而是一头血液沸腾的母豹,飞踹之时,牛仔裤绷紧的大腿划出惊艳的弧线,竟有风雷之音,这等声势下,顾进完全不是对手。 将顾进打倒之后,邵晓晓又在他的脆弱之处补了两脚,将他的仇恨与尊严一并碾得支离破碎。 “顾进,回去吧,要是冲动犯了事,可是一辈子的案底,家长会的时候我见过你妈妈,她还和我爸炫耀说,我们家顾进一直是班里的前三,以后准能考上大学。” 邵晓晓一边帮着苏真翻墙,一边冷冷教训这个满地打滚的男生。 顾进挣扎起身时,邵晓晓早已消失不见,他在夜风中站了一会儿,又慢慢地弯腰跪回地上。最后,双手捧脸,失声痛哭。 “我在做什么啊……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学校后面是马路。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藏去玉米地里,可学校后面的玉米地早就没种了,现在荒草丛生,邵晓晓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沿着马路向前走去,他们见到了一排厂房,这些厂房也早已废弃,门外成堆的垃圾无人清扫。 见到这排厂房,邵晓晓面露喜色,苏真却是咦了一声,说:“这里……怎么有点熟悉?” “熟悉,你小时候来过这?”邵晓晓问。 “不,不是的……” 苏真欲言又止,只说:“我们过去看看。” 不看不知道,看后邵晓晓也吓了一跳。 只见厂房前停着三辆摩托车,摩托车停靠处有条狭窄的马路,远远望去,自行车斜倒在马路上,车头扭出奇怪的角度。 这…… 这不就是他们刚开始逃亡的地方吗? 他们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邵晓晓心头一突,下意识想要后退,苏真却说:“回来了也好,晓晓,你过来帮我。” 麦田与路之间挖着用于通水的沟壑,在检查过车上都没插钥匙后,两人便将摩托车一辆辆推到了沟壑里去,然后扶起倒下的自行车,沿着公路骑行回家。 苏真受了伤,所以和上次一样,依旧是邵晓晓负责骑车。 苏真抱着邵晓晓新买的书和教材,坐在后座。 也是这时,空中乌云对撞,压抑了一夜的阴郁之气倾落成雨。 水气弥天。 “好大的雨……那些人的东西都还在厂房里,要是找不耐烦了,说不定会回来,我们得快些离开。”苏真说。 “放心好了,我骑车很厉害的,雨下再大我也会把你送回家的,我可是,嗯……” 邵晓晓想思考一个能形容她的比喻。 “搏击风浪的海燕?”苏真想到了一个。 “你还认真听语文课了?”邵晓晓诧异。 “当然,那可是高一的第一节课,而且……邵晓晓,你应该很喜欢高尔基吧?”苏真试探着问。 “为什么这么说?”邵晓晓更加诧异。 “这本书的封面不就是高尔基吗?”苏真拿起她从书店购置的书籍。 “这是契科夫。”邵晓晓小声说。 “……” 苏真默默地把书塞回了邵晓晓的包里。 邵晓晓抓紧把手,用力踩动脚踏板,她今晚已过分疲惫,可死里逃生的畅快感又带给了她莫大的动力。 扭曲的雷电劈开了前半夜的压抑,宛若神话中舞蹈的众蛇,它们唤来雨水充斥天地,又唤来狂风则弥补了最后的间隙,将两者彻底浇铸在一起。 幸运的是,他们是顺风的,风推着他们的后背高速前行,自行车剃刀般切开雨幕。闪电偶尔将少女照亮,被淋透的身体曲线毕露,风中飞舞的长发则是跳动的黑色火焰。她真像高尔基笔下的海燕,迎着风浪高傲地飞翔,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 苏真则像是作家笔下的蠢笨企鹅,老老实实地坐在后座,提醒邵同学小心驾驶安全第一。 无休止追逃的尾声里,狂躁轰鸣的风雨中,苏真突然感到片刻寂静,以及寂静中无端蔓延的浪漫,他尝试记住雨点打击身体的感觉,通过捕获今夜的一切细节。 但他刚刚闭上眼,猛烈的刹车声立刻切断了他的思绪,冰冷的雨水将他寂静的世界撕了个粉碎。 邵晓晓停下了车,脚踩地面,盯着眼前的东西,娇小的身躯不自禁颤动。 她的面前,一道光束直射过来。 手电筒。 拿着手电筒的是个男人,男人坐在黑色摩托车的座位上,皮夹克,寸头,一身饰品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 不是别人,正是陆明涛。 他旁边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冉小红,正在给他拿伞,另一个则是没见过的精瘦男人。 狭路相逢之时,陆明涛还在打电话:“六个人抓两个都抓不到?唉,童巧玉,是你大半夜喊老子出来的,态度给老子好一点!行了行了,你们在老学校那边等我,我过来帮……好了,不用了,你们回厂房这边吧,我好像找到他们了。” 陆明涛挂断了电话。 狂风暴雨之中。 他与黑色的摩托车横在中央,阻截了去路。 第十一章:鬼从天降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邵晓晓,你这是自首来了?” 冉小红见她自投罗网,不禁如释重负。 陆明涛将烟头掷到地上,对着邵晓晓挥手,露出了恶魔般的微笑:“邵晓晓,好久不见啊。” 恐惧将本就疲惫不堪的少女压的喘不过气,她盯着陆明涛,只觉得命运给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她强打起精神,唇动了动,想说什么,陆明涛却未卜先知般打断了她的话: “你又想把你叔叔搬出来了?哎,邵晓晓,我差点被你骗了。” 陆明涛将他刚刚从冉小红那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你爸年轻时的确风光,可惜娶了个妓女,还被合伙人骗光了钱,破产之后,你家那边的亲戚都和你爹断交了,族谱上都不留他名字。所以啊,邵晓晓,你叔叔当再大的官有什么用呢,他根本不会帮你家的,你用不着在这狐假虎威。” 陆明涛的话冰渣般刺进邵晓晓的喉咙里。 家庭的隐秘被血淋淋地揭开,邵晓晓浑身发抖,低低地骂了一句“混蛋”,她死死地握着自行车的把手,心乱如麻。 陆明涛走到邵晓晓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他垂涎已久的少女,脸上的笑越来越扭曲。闪电在空中越发密集地亮起,张狂地舞动爪牙,将冉小红撑着的黑伞都照的通透。 冉小红绑着可爱的马尾,脸上没有一点愧色,反而嘲弄道:“苏真,你不是要英雄救美吗?怎么缩在人邵晓晓后面呀?” “冉小红,你给我闭嘴!”邵晓晓朝她怒吼。 “我就不,略略略。” 冉小红做了个鬼脸,继续讽刺:“邵晓晓,你是不是想保护这个怂货呀,有的台词你不好意思说我可以帮你说哦~啊,求求你们放过苏真吧,只要放过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冉小红尖细的声音将少女的恐惧模仿的惟妙惟肖,但邵晓晓并没有想过求饶,对于这些恶徒来说,求饶没有任何作用,反而是在给他们的欺凌助兴。她只觉得对不起苏真。 也是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苏真走下车,顶着风雨挡在了邵晓晓面前,他像是穷途末路的恶鬼,眼睛泛着森森的白芒。 陆明涛感到一丝无由来的心悸。 他为这丝心悸感到愤怒,不再废话,直接挥拳打了上去,苏真体力耗尽,胸腹酸痛,身体被雨淋透之后,更是一阵冷,一阵热,完全招架不住陆明涛的攻势,他竭尽全力拦住几拳后,直接被掀翻在了雨水横流的马路上。 苏真想要起身,大脑一阵晕眩,精疲力尽的他根本看不清陆明涛在哪,更无法把心中的仇恨化为实质的力量。 “住手!” 邵晓晓骑着自行车直接撞向了陆明涛,矮瘦男人见状直接朝车头踹了一脚,车头一个不稳,斜翻出去,车轮在雨中空转。邵晓晓跌下车,肩臂痛得厉害,小腿也被车牢牢压住,动弹不得。 她抬起头,看到了冉小红。 另一边,苏真倒在地上,迎接着痞子无赖的拳打脚踢,像一个遍体鳞伤的沙袋,做不出半点反抗。摩托车的车灯无情地照射在他们身上,将这残暴的一幕昭告天地,天地同样无情,它将闪电勾勒灿烂,却只令其在天空震怖咆哮,从不清扫真正的罪孽。 世界在她眼中模糊而寒冷,她不想露出软弱的一面,眼泪却止不住逃出眼眶。 苏真不知道挨了多少打,骨头散架似地蜷缩着,痛意责令他昏厥又使他清醒。也是这时,一个清洌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那个小姑娘好像在哭呢,你怎么把她弄哭了呀?” 是余月。 那个世界的黄昏到了。 “不是我……”苏真下意识辩解。 “就是你,你个笨蛋,要是你厉害点,能一个打八个,她还会哭吗?”余月凶巴巴地质问。 “他们加起来有九个。” “这种时候还有力气和我抬杠?你是受虐狂吗?不过你也真是的,为了个暗恋的小姑娘这么拼死拼活,值得吗,你一辈子又不可能只喜欢一个姑娘。”余月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 “……” 苏真想起了高一的运动会。 运动会有个走操环节,每个班都要推选出一个学生举班旗走最前面,入选的皆是班中的俊男美女。 邵晓晓走在六班最前头,穿着雪白的蕾丝边连衣半裙,踩着棕色的玛丽珍鞋,棉白短袜与裙边间露出一截小腿,小腿纤细白皙,阳光照射下晶莹剔透。 风儿也像是知晓人的心意,一会儿往南吹,一会儿往北吹,裙摆贴身飘荡,将女孩凹凸有致的曲线展现在众人面前。 回到家,打开学校的论坛,论坛已被屠版,上面尽是对“白裙子女生”的身份查询。 从下面略显搞怪的跟帖中,他知道了这个女生的名字: “邵晓晓是我们六班的圣女,也是上天派来普度三中的菩萨,你们这些色狼快收了念头。” 次日,邵晓晓不慎受伤,他递创口贴时无意间触碰到了她的手指,很没出息地开心了一阵后,决定喜欢她。他深知这种喜欢完全是肤浅的见色起意,所以从不表露,但今夜之后不一样了,他们已是患难与共的朋友,由此萌发情愫总是正当的了吧? 至于余月说的喜欢别人……方才邵晓晓海燕般载着他破风前行时,他自觉心有归处,再不会为其他雌性心动。 “我不信哦,人可都是三心二意的呢。”余月轻描淡写地说。 “我不是。”苏真道心坚定。 “那我等会把你隐藏文件夹里的视频都删了?”余月提议。 “别……” 苏真想要挽救自己的多年积累,余月却飞快开口,打断了他后面的话:“好了好了,老君睁眼咯,不逗你了,剩下的交给干娘吧~” 苏真来不及答应,无形的巨手从天而降,拽着他的魂魄升向高空,旁边的人无法得见这幕,对他们而言,这只是风雨骤然的狂暴。 也不知道是不是极度虚弱的缘故,这次交换身体的刹那,地狱的绘卷向他展开,斑斓狞恶的画面海水倒灌般涌入意识。 ——青焰在堆积的尸山血海间燃烧,血与肉堆成的山顶,身穿红衣的祭祀双手合十,金色的瞳孔直视苍穹,苍穹上秽物聚拢般的潮峰涌动着,阴晦浑浊,银白的尖刃从中刺出,尖锥之下诸鬼悬吊,无面之妖,无目之雀,断舌之兽,断臂之猿,无尾之鱼,无壳之蝉……妖魔数以万计,密密麻麻排开,皆肃穆不言。 世上何处有如此暴戾险恶之境地,又有何处能云集如此恐怖残缺之厉鬼? 画面飞快模糊,一切都似陷入了古代壁画里,变成了花青、赭石、绿铜矿等颜料的描绘与填充,再定睛时,哪还有什么地狱绘卷,天空之中,只有白絮聚合成的老君散发着温柔的光。 这是与黄昏同样短暂的清晨。 与此同时。 麦田之侧的马路上。 精瘦男人担忧地踢了踢倒在雨水里的苏真,“老大,我们不会给人打死了吧?摊上人命官司可是大事啊。” 这一脚踢出去,却没能收回来。 这个本该昏死过去的少年居然伸出手,抓住了男人的脚踝,他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右手重如铁钳。 精瘦男人忽然生出了一种错觉:这个奄奄一息的少年是从地狱中爬回的厉鬼,来找他索命。 他猛地使劲,想要将腿抽出,可他做不到,相反,他的脚踝却被苏真猛地一扯,失衡跌倒,盆骨重重砸击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陆明涛在精瘦男人的惨叫声中回头,惊讶地看着苏真:“你居然还有力气站起来?” “你们下手可真重啊,打坏了可是要赔命的知不知道?”‘苏真’骂骂咧咧。 陆明涛心想果然下手重了,把这小子的脑子给打坏了。 他再出一拳,照着他的脑门砸了过去。 嘭。 ‘苏真’抬掌,稳稳当当地接住了他的拳头,用力一捏。 “你……啊啊啊——” 手上传来剧痛,陆明涛瞳孔骤缩,心中生出一种直觉:对方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把他的骨头捏碎。 他无法理解眼前的事,心想此子是穷途末路回光返照了? 接着,陆明涛眼睁睁地看着苏真仰起那张鲜血流淌的苍白面颊,歪着头咧嘴微笑,说了句让他更摸不着头脑的话: “到我上号啦。” 第十二章:夜色狰狞(感谢仰望着宿命的人呀打赏的盟主) 童巧玉从池塘里爬出来,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颤,这地方太偏僻,大半夜也没有买衣服裤袜的地方,幸好小马仔识相,主动把外套脱下来给她穿。 童巧玉将湿透的T恤和裤袜脱掉,裹上外套,男人的外套很大,下摆几乎垂到膝盖,完全可以当连衣裙用。 可惜,她刚穿上不久,暴雨倾盆而落,再度将她淋透。 衣服吸水之后紧紧贴在身上,毫不留情地向他人昭示着她的“衣衫单薄”,队伍里除了她都是男人,为了避免走光,她走在所有人最后面,接着,更倒霉的事发生了,她走着走着居然莫名其妙撞到了树上。 撞个七荤八素额生红印不说,最可气的是,前面的人还在很没眼力见地嘀咕:“我们刚刚走过的时候,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瞎子,一群瞎子,你们就是存心想害我!” 童巧玉气的眼眶通红,心中雷霆无处发泄,只好对树大放狠话,发誓一定要带人把它锯了。 学校不大,地形却是很绕,童巧玉兜兜转转来到了学校的后墙,却看到顾进坐在地上哭,她上前质问发生了什么,顾进哽咽着说自己想退出了,童巧玉听后也没问缘由,直接甩了他三个巴掌,然后才恶狠狠地骂了句:“孬种。” “都是没用的孬种!” 童巧玉站在破学校的后门口,浑身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她翻出手机,拨通了陆明涛的电话。 陆明涛是她现任男友,她没多喜欢他,只是常年厮混在一起,常常被那帮小弟起哄喊嫂子,起初她还会骂几句,时间一长也就默认了。 半小时前,她已经给陆明涛打过一个电话了,陆明涛还算义气,听到女朋友被欺负,问完地址后即刻出发,加入了这场围猎。 眼下这通电话的结果让童巧玉欣喜若狂:陆明涛不负所托,逮到了他们。 “这两个贱人……” 童巧玉确认自己没听错后,心中阴霾一扫而空:“我就说嘛,人怎么可能一直倒霉下去,终于轮到你们了……邵晓晓,苏真,看老娘不弄死你们!” 童巧玉一下有了动力,顶着雨从学校后边的马路跑回老厂房,路上一口气没歇。到了老厂房,她发现摩托车不见了,四下搜寻后,才发现爱车被推到了堆积淤泥的水沟里。 “今晚风有这么大?”身后的男人气喘吁吁地问。 “风风风大你个头!你不长脑子吗?这你用脚想都知道是那两个贱人干的!” 苏真与邵晓晓在她心中罪加一等,她眺望前方,遮天蔽日的风雨中,她隐隐看到了闪烁的灯光,听到了男人和女人模糊且遥远的惨叫。 “都给我跟上!” 童巧玉可不想错过好戏。 辛苦没有白费,一路的奔波之后,她终于看到了梦寐以求的画面,那是两个扭打在一起的身影,不,与其说是扭打,更应该说是单方面的挨揍,其中一个被另一个人轻而易举地掌控了,一会儿拎起来,一会儿又抡回地上,迸砸出一声声凄厉的、难辨人声的惨叫。 被打的人似乎想求饶,可连绵不绝的拳脚之下,连语言都组织不起来。 透过风雨,童巧玉无端地感到了一种震撼,震撼来源于她所领略到的美,那是肌肉张弛大开大阖的美,也是纯粹的力量之美,在这种美感的压迫之下,她甚至有种屈膝跪伏的冲动。 “原来他这么帅啊……” 童巧玉没想到,向来痞里痞气的陆明涛身上,居然能迸发出如此富有美感的东西,她跳了起来,对他远远招手,这次,她甚至没有直呼他的名字,而是刻意用温柔的声线喊了句:“老公,我到了。” 同时。 雷霆撕开黑夜。 这道贯穿天地的闪电仿佛劈到了童巧玉的身上,令她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 方才的闪烁里,她看到了不可置信的画面。 她看到苏真站在雨水横流的马路上,正对她微笑,而在校内外不可一世的陆明涛则被他踩着脑袋,践踏在地上,与陆明涛一同倒地的还有那个精瘦男人,男人在地上辗转挣扎难以起身,身边还掉落着一根扭曲变形的钢管。 苏真的左腿像是与这钢管对撞过,鲜血直流,可对于这种程度的痛苦,他却毫不在意,只是轻声感慨:“人类的身躯真是孱弱啊。” 黑色的摩托车停靠在他的后头,仿佛忠诚的骏马,娇小玲珑的女孩伏在马背上,昏睡似地闭上了眼眸。冉小红站在她的身边,手中雨伞高举,为其遮风挡雨,朝童巧玉望来的面容上写满了恐惧。 这。 “开玩笑的吧……这怎么回事?!” 童巧玉怀疑自己看错了,她想走近些看,却又不敢。 苏真手腕翻转,手电筒对准下颌,强光之下,他的微笑鬼气森然。 “老……公?” ———— 童巧玉扭头就想跑,但她身后来人了,那是她的马仔队,除了挨了她三巴掌的顾进之外,其他人都来了。 童巧玉立刻想到,苏真身体瘦弱,但坏心思多,他肯定是靠阴谋诡计打赢的陆明涛,她不能跑,她现在要是跑了,可就中计了! 这边除她之外,还有足足四个男人,四个男人还解决不掉他一个吗? 用不着童巧玉下令,其他人的想法也是类似,他们看到陆明涛被打,二话不说,一股脑朝着苏真冲了过去。苏真并不慌乱,他将手电筒抛给了冉小红,然后朝着那四个狂奔而来的男人缓缓走去。 “刚刚还喊我老公,现在就拳脚相向?家暴可不好啊。” 童巧玉听到了苏真的调笑,怒不可遏,咬牙切齿想要讥嘲回去,牙齿却很快软了。 如果她不是当事人,她可能会以为自己误入了电影拍摄的现场。 冲在最前面的人被苏真一记正蹬踹击倒,下一个人又被他紧接的转身后踢腿打中,踉跄后退,后面的人意识到苏真脚法狠辣,身子下潜,搏命似地抱住他的腿,大喊着让后面的人上。 最后上的是二铁子,老学校一架打完之后,他恨不得将苏真生吞活剥,此刻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筋骨炸响间,肌肉线条绷紧,一记勾拳挟着魁梧的身躯迎面撞来。 苏真曲臂格挡,轻易架住了他连续攻来的拳头,又以一记刺拳将其打退。 “就这点本事还学别人当坏人啊。” 苏真嘲弄着低头,看向了抱住他大腿不肯松手的人,苏真脚上发劲,提膝一刺,直接撞上那人的下颌,抱住他腿的手立刻软了下去。 二铁子咒骂了一声,重新架拳,摆出攻势,苏真却不想再玩了,他踩着身前小混混的肩膀一跃而起,凌空旋身飞踢,这是武打片里常见的旋风踢,动作完美到无可挑剔,仿佛是导演cut了数百遍的杰作。它是如此有观赏性,鞭腿扫过之处,风雨都进不来。 二铁子熊一样的身体竟然抵挡不住这记飞踢,直接被踹翻出去,滚入了一侧的麦田。 童巧玉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男人,又看向步步逼来的苏真,尖叫着逃跑。 苏真从后面追来,不紧不慢,嘴里还哼着歌,唱的是一首英文歌,中文翻译叫寂静之声,在今年上映的电影守望者里作为插曲。 那真是孤单悠长的吟唱,歌声里,时间仿佛倏忽走过万年,转眼白云聚散,故人成灰。 歌声在童巧玉耳畔萦绕,她无论跑的多快也摆脱不掉。 童巧玉要崩溃了,她也借着夜色冲入了麦田,伏在暴雨磅礴的湿泞土坡下,捂着嘴巴,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歌声渐渐远了,她以为苏真也已走远,从麦子间探出了些脑袋张望,头发却被一把薅住,苏真略带笑意的声音再度在她脑后响起: “跑什么呢?是我唱歌不好听吗?” 童巧玉最后的精神防线也崩溃了,她嚎啕大哭,“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一开始要跑?你玩我呢!” 住在苏真身体里的余月欣赏着童巧玉崩溃的面容,嘴角勾起的弧度更加明显。 “这是家传绝学,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发,要怪就怪你自己逼迫得太紧了吧。”余月笑眯眯地说。 苏真今天的确被打得很惨,再加上他的体魄本就孱弱,以至于余月做这些武打动作时,还颇有些吃力,不过无妨,对付这些虾兵蟹将是绰绰有余的。 “你饶了我,你饶了我吧,我错了,是我有眼无珠,我再也不找邵晓晓麻烦了,求求你放过我这次吧。”童巧玉哭着说。 “这么快就求饶了?” 余月微微诧异,摇头道:“你肯定在想,等你回去之后,一定要动用一切力量,找个亡命之徒来把我手脚给卸了,对吗?” “没有没有……” 童巧玉彻底慌了,她拼命摇头,“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苏真,你是好学生,你千万别做违法乱纪的事情。” 余月眼中闪过一抹讥诮之色,她松开了抓着童巧玉头发的手,缓缓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其实我不讨厌坏人。” “什么?” 童巧玉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我讨厌无聊的坏人。恃强凌弱,嚣张跋扈,品尝到一点权力的香甜就无法无天,你这样低等的坏人比比皆是,很无聊也很没劲。”余月的声音变的淡漠,脸上却始终洋溢微笑。 童巧玉想问她什么是高级的坏人,却被对方气势压迫,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坏人当的太差劲,我要惩罚你。”余月认真地说。 “惩罚?” 童巧玉以己度人,立刻吓的脸色煞白,“你要干什么?” 可童巧玉对惩罚的理解错了,她听苏真说:“我要你当一个好人。” 这是余月为她做好的决定,语气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当……好人?” 童巧玉立刻明白,苏真是想戏弄自己,她连忙央求:“你答应你,我以后一定不干坏事了。” “真的?” “真的!!” “那好,从明天开始,你就当一个三好学生吧。”余月拍了拍她的脸蛋。 “明天?” 童巧玉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还未分辨,余月已抓着她的头发,将她从麦田里拉了起来,拽着后领在麦田拖行,在童巧玉的哭叫声中,向摩托车的方向走去: “当然是明天的事啦,今晚你还要为你的所作所为还债呢。哦对,你这件外套好好看,借我穿穿?” 第十三章:陆绮仙子 苏真醒来的时候,天蒙蒙亮。 光从车厢壁上的木珊栏窗透入,流动着黏稠的质感。 他坐在马车里,手脚并未被捆缚,还保持着冥坐之法的姿势。 道路起伏坎坷,车子颠簸不定,看样子,他正在前往九妙仙宫的路上。 车厢内除他之外还有三名女子,皆是从妙严宫掳来的幸存者。 最小的姑娘看上去不到十岁,她已经醒了,蜷缩在车厢照不见光的角落里,身上套了件青灰色的衣裳,她瘦小的身体整个藏在里面,只露出一张白得吓人的脸蛋。 小女孩对面坐着的姑娘看上去稍大一些,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留着齐颈短发,脸透着久晒的黑。 苏真在妙严宫时就注意到她了,她只有一条腿,不拄拐杖,走路靠的是蹦跳。 他原本以为这是先天缺陷,正瞧着,却听这姑娘主动说:“我犯了错,被原先的主人斩了一条腿。” 苏真悚然。 断足少女身旁还坐了一人。 见到她的那刻,苏真只觉得昏暗的车厢都明艳了几分。 女子青裙淡雅,盘膝正坐,腰间缠着雪白丝绦,但见她雪肌酥莹,花颜温婉,左眼下点了颗极小的泪痣,更添灵气,此刻她斜坐在车厢里,裙襟垂覆的玉腿半遮半露,婀娜凹凸的侧身曲线亦是展露无疑。 在妙严宫时,苏真就看见过她,那时遥隔人群,只是惊鸿一瞥,没能细看,如今她就坐在身边,苏真发现,这个女人比想象中更美,不由生出念头:如果世上真有青山放鹿的仙子,大概就是这般模样。 只是,这位一看就出身不俗的女子不知为何也沦落至此? 当初在妙严宫时,她常常孤坐人群之外,一言不发,谁去搭话也不理睬。如今,她却没有半分颓丧,与那断腿少女说话时,眉眼还带着笑意。 此去九妙仙宫凶险万分,也不知她为何如此开心,难道是有所倚仗? “小妹妹终于舍得睁眼啦?” 青裙女子也注意到了苏真,夸奖道:“我睡前见你在冥坐修炼,醒来见你还在冥坐修炼,这般勤奋,可真是少见。” “我……” 苏真刚刚从另一个世界的危机中逃出,筋骨还残留着被殴打后的幻痛,刚睁眼就被这个绝美女子提问,一时支支吾吾,什么也答不上来,配上他现在的模样,俨然就是个拘谨的红发小姑娘。 “哪有修炼,我只是不慎睡着了。”苏真组织好了措辞。 青裙女子很是亲切热络,三言两语之后,她就和苏真闲聊攀谈起来。 “我叫余月。” 苏真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他本想随意编造一段身世,可他立刻想到,这副身体不仅仅是自己在用,到时候他和余月的“口供”对不上,恐怕会惹来祸端。 说完名字后,他便低着头不再说话,仿佛有着什么不愿提及的过往。 青裙女子倒是大方地说起了自己的来历。 她名为南裳,曾在一个偏僻的、名为琉门的宗派修道,是琉门宗主的亲传弟子,一个月前,她辞别山门下山历练,遭遇凶蛮孽物,虽与之搏杀险胜,却身负重伤,在逃亡路上不慎被妙严宫掳去。 “我天赋低微,法力不济,下山时师父再三劝说过我,可我久离尘世,忘了凡间凶险……” 南裳声音低了下去,似在为自己的任性所懊恼。 苏真同情她的遭遇,本想安慰两句,谁料那断足少女抢先开口,冷漠而刻薄:“当今西景国妖患横行,前有大招寺举院入魔,后有清莲庵诞孕女邪,你这样有山门依傍的人,不在门内清修,反倒主动往火坑跳,你若是死了,也真是蠢死的。” “你,你说话怎这般伤人?” 南裳被这番话说得脸颊泛红,她心知对方说的有理,却难以服气。 苏真原本以为这断足少女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姑娘,此刻听她说话牙尖嘴利,毫不留情,不免为感到吃惊。 从她的这番话中,他也认识到这里的世道很不太平,像青毛天尊这样的妖寇恐怕不在少数。 “伤人?” 断足少女冷冷瞥了南裳一眼,勾动手指,问:“我伤着你哪了?让我来瞧瞧?” “什么?” 南裳愣住,随后俏脸更红,她虽恪守礼节,语气也难掩恼怒:“同为女子,你怎这般不知羞?” 断足少女脸上的嘲讽之意更甚,她的手忽然朝南裳一探,南裳受惊,一臂抱胸一臂格挡,摆出抵御的姿态,她原本以为这断足少女只是吓吓她,可一回神,却发现对方探出的手已经收回,轻轻托着条素白衣带。 正是南裳腰间的丝绦。 至于她何时出手,如何出手的,那就是电光火石间的事了,南裳根本没能看清。 “你……” 南裳受此羞辱,薄嫩的脸颊红透了,她想斥责对方,可有了前车之鉴,却不敢再随便放出狠话。 苏真也觉得这断足少女做的过分。 如今所有人都是九妙仙宫的俘虏,前途未卜,她怎么还有心思欺凌同伴?或许是这少女身体残缺,所以对姿容姣好的南裳有着天然的敌意吧。 南裳就这样鼓着脸,瞪着断足少女,敢怒不敢言。 约莫半刻钟后,马车停下,有人敲打车壁,示意她们下去。 断足少女掀开车帘,率先跳到了地上。 “哎,等等。” 南裳慌忙叫住她,咬唇道:“那个……还给我。” “叫我声娘我就还你。”断足少女说。 “什么?” 南裳从未受过这样的戏弄。 她当然不会喊这个比她年龄更小的人娘,可如今受制于人,又有什么办法?她抿紧了唇,最后说:“你再这样,我就去告状了!” 告状?向谁告状? 苏真心中生出一丝困惑。接着,他看到那断足少女‘哈’了一声,却是将衣带揉作一团,抛还给了南裳。南裳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平,无一丝褶皱后才将重新系在腰间。 车厢内,另一个始终沉默寡言的小姑娘探出脑袋,确认断足少女走远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说:“她好坏。” 苏真与南裳一同下了车。 马车停在一片山脚下,放眼望去山峦连绵,一座迭着一座,却并非高耸雄奇的景观,反而透露着掩藏不住的衰败。 上头是枯枝分岔的天空,脚下是腐根织成的大地,旁侧的泥土里,断垣残壁半埋半露,不知是年代遗留的旧址,蟋蟀一样的虫子在上面爬跳,于草叶间振出簌簌的响声。 林子采光极差,黑魆魆的,风一阵阵从树隙间渗过来,给人海水般咸湿的触感。 苏真向四周望去时,总觉得会有妖怪从里面窜出来。 几驾大马车就停在这里歇脚。 同车的小姑娘也怕极了这幽谧阴森的氛围,朝苏真与南裳靠过来,南裳为人和善,问小姑娘的姓名和年龄,小姑娘如实回答: “车缘,九岁。” 一路上,小姑娘都显得很胆怯,自报家门后,她仿佛用光了所有的勇气,之后只跟在她们后面,一句话也不说。 人群渐渐聚在一起,妙严宫八名幸存的少女都在此列。 她们的前面有五驾大车,最后面的两驾负责装载八名学徒少女,四人分一车,由两匹无首大马拉着。 中间的一架则是大铁笼子,妙严宫中威风八面的救苦天尊露出青狮本相,正被铁索捆着,囚禁在内,由两侧的紫袍杀手监管护送。天尊背对着众人,看不清面相,只听见如雷鼾声,看上去睡的沉稳。 更前面的车无法看清,但应是陆绮与她麾下紫袍杀手的辇舆。 “怎么突然要我们下车?山路又难又险,走上去多费事?”一名少女低声道。 “就是呀,这是仙子要磨炼我们的心志吗?” “林子里不会有邪祟吧……” 听着她们的交谈,苏真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诡异,这里的人都是被九妙仙宫掳来的,生死未卜,怎么还嫌弃起山路艰险了?而且,她们口中的仙子难道是……陆绮? 开口的又是断足少女,声音一如既往的冷:“你们不懂规矩吗?” “规矩?” 小姑娘们不解。 负责给大家解释的,是脾气好得多的南裳,她柔声道:“方才我在山脚下看到了几座方碑,这山顶又有云雾盘绕,想来是古代神庙的坐落之处,西景国的修道者敬重神明,遇到古代神庙都会步行参拜。” 原本还有些埋怨的少女们听到这样的理由,连忙双手合十,默默跟着车队,步行上山。 山上果然有一座庙。 庙宇年久失修,杂草丛生,护院的围栏坍塌腐败,承重的柱础上爬满了苔藓和藤萝,整座大殿宛若荆棘缠绕的腐尸,皮肉早已失去了弹性与生机,人们唯恐避之不及,更妄论什么威严与神圣。 陆绮走在最前面,几位紫袍杀手分立两侧,苏真所能看到的,只是一个朦胧的背影。 穿过荒凉的庙宇,苏真等人见到了庙宇中供奉的神明。 那是一座鲤身龟壳的大鱼木雕,鱼唇吐出水浪,浪花上倚坐着仙人,仙人双臂断裂,衣袖空垂,悬在发后的光轮也不是卷叶、莲花之类的纹路,而是数百只纠缠在一起的人手。 木雕的颜色早已剥落,只有几片鳞片还泛着零星金光,至于那仙人……仙人的雕像被亵渎过,代表五官的那一面被削得平平整整,连性别也难以分辨。 南裳等人正欲参拜,却见陆绮抬起手臂,制止了她们的动作。 “这大鱼乃妖邪之身,至于它背上的仙人……玄枵神录中的仙人、菩萨皆无与之相对应者,这应是百姓为避灾祸,臆想出的守护神。既非正神,何必去拜?”陆绮声音柔软,像是风里泛开的棉花云,没有一丝棱角。 众人连忙止住参拜的势头。 庙门外,铁笼子里的青毛天尊也睁开了眼,扯着嗓音道:“这些年灾祸连天,这样来历不明的庙宇最易成为藏污纳垢之地,既然不是正神,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 这青毛天尊虽无恶不作,这番话却是不假,陆绮非但没有反驳,还认真采纳了,她玉指搭成莲印,点起一捧青火,这半朽的神像连同它所缠绕的尘土蛛网,一同在火光中烧了起来。 陆绮立在前面,并无动作。火星从她身边飘过,裙袂在热风中起伏,腐朽的神像被焰浪歪曲,光滑的面目显现出了狰狞的意味,它反抗着并不存在的死亡,又在噼里啪啦的木头炸响声里瓦解成灰。 苏真看着木雕像被火焰吞噬殆尽,胳膊肘忽地被碰了碰,他吃惊回神,然后对上了南裳同样吃惊的双眸。 “你认得这神像?”南裳问。 “什么?” 苏真一头雾水:“我怎么会认得?” “那你的表情怎么这么吓人?”南裳轻声问。 “我表情吓人?” 苏真呆滞着将手放到脸上,这才发现,自己的脸皮绷紧到发酸,眼睛也因为圆瞪而干燥。如果前面有面镜子,那他的怒容恐怕会让自己都感到害怕。 这是他下意识的反应吗?还是说,他连这副身体的情绪都无法完全掌控? 苏真揉了揉脸颊,表情飞快变得柔和,他不知怎么和南裳解释,只好说:“我有点怕。” “哦。”南裳善解人意,很快有了自己独到的理解,问:“你是见这木雕邪性狞恶,也想用凶的表情吓回去吗?” 苏真愣了愣,没有反驳。 南裳掩唇微笑,揉了揉他的发。 木雕像燃烧成灰。 灰烬飘满庭院。 陆绮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带领众位弟子坐在破屋茅草里,念《景上澄清经》。 空空荡荡的殿堂里,清风吹来,没一会儿,缕缕清风汇聚成团,竟有了汹涌的态势,苏真略显宽松的衣裳帆鼓着,鼻尖萦绕的腐气与焦气皆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 苏真感叹神奇之余,心中也不由泛起疑惑:这陆绮不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吗?怎么还有闲情雅致来做这祓污除秽的善事? 念诵过澄清经,众人便在清风徐徐的神堂中休憩,蒙面的紫袍杀手给众人分发了食物与水。 “偌大一个九妙宫,白馒头就水糊弄谁啊?本尊的好徒儿们跟了你可真是受苦,若跟了我,每日钟鸣鼎食,吞丹饮露,日子比那人间王侯更滋润百倍呐。”青毛天尊冷嘲热讽。 陆绮也不惯他,命人捡了块木疙瘩塞他嘴巴里,青毛天尊法力被封,空有尖牙利齿,却是咬不碎这木疙瘩,发出暴怒的喉音,弟子们听了,不由拍手叫好。 南裳拉着苏真与车缘寻了个僻静地坐下。 “这老妖精真是贼心不死,这时候了还满口胡话,到时候他被打入地牢受苦,我们在九妙宫享福,定气死个他。”南裳冷冷道。 “享福?” 苏真怀疑自己听错了,同时,一路而来的疑惑在这一刻攒到了顶点:“什么享福?” “能入九妙宫修行,难道不是福分吗?”南裳理所当然地问。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 南裳对苏真的反应感到诧异:“西景国里,像我们这样拥有修道根骨的人很多,可修道的资源却极有限,不少修行天才终生埋没在田间地垄,不被发现。我们虽不幸被妙严宫所掳,却有幸被名门大派所救,能成为九妙仙宫的弟子,不是福分又是什么?” “……” 苏真一时说不出话,他盯着南裳温婉明丽的容颜,突然觉得她没有那么漂亮了。 陆绮杀人如麻,抛个铜币的功夫就把那些男弟子的头颅野草般割掉,这样的邪教可没比妙严宫好到哪里去,她们竟觉得投入陆绮门下是福分? 这个世界的是非善恶竟然是这样的吗? 苏真心中一阵黯淡。 南裳没注意到身旁之人的低落,面容上的向往之色反倒越来越浓,她双手捧腮,轻叹道:“也不知要修多少年道,才能成为陆绮这样的仙子呢。” 不知怎的,先前观看神像被焚时的怒火再度乘虚而入,在苏真心中窜了起来,竟让他将心中想法脱口而出:“陆绮将男弟子们屠戮一空,手段何其残忍,在南裳姑娘心中竟然是仙子?” 苏真的质问令车缘吓了一跳,她惊呼一声,手上的面食掉到了地上。 听到车缘的惊呼,苏真立刻惊醒——祸从口出,无论他对陆绮多么不满,也不该在这里贸然说出来。 他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屠戮一空?” 南裳也愣住了,她收敛微笑,神色肃然:“陆绮仙子将我们从妙严宫中解救出来,又纳我们为弟子,恩同再造,你怎能出言诋毁?我观妹妹漂亮可爱,没想到竟是忘恩负义之人。” “诋毁?” 苏真神色一滞。 突然间,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一个念头涌上心灵,令他背脊发寒,瞬间清醒。 “自然是诋毁。” 南裳冷着漂亮的脸蛋,认真地说:“男弟子们分明是被青毛老妖活活捏死,当做丹材扔炉子里去的,女弟子虽然活了下来,却也都被当成鼎炉培养……多亏了陆绮仙子,若不是她,我们不知道要在妙严宫遭受怎样的折磨呢。老妖的卑劣罪状,你怎可强加在陆绮仙子身上?” 车缘拾起面食,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的污垢,细声细气地附和:“是啊,陆仙子是好人。” 话到这个份上,苏真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先前所有的诡异一下有了答案。 ——男弟子分明是被陆绮杀光的,这些人的记忆都被篡改了! 陆绮篡改之时,他已然换回了身体,所以碰巧保留了这段记忆。 她们对真相一无所知,反倒对陆绮感恩戴德。 尤其是南裳,她成为了陆绮最狂热崇拜者,她原本觉得这个余月妹妹颇为可爱,可现在,她的态度已全然变了,她挺直身子,瞪着苏真,说: “九妙仙宫乃名门圣地,陆仙子更是温柔慈怀,收你这等忘恩负义之人做弟子,岂不是玷污了宫门清圣?我要去向陆仙子告状!” 第十四章:溪上雾起 衣间云生 “等等!” 苏真一把抓住了南裳的手腕,将她拦住。 绝不能让陆绮知晓自己没有被篡改记忆,这妖女一旦知道了他的特殊,绝没有好下场。 “南裳姑娘,你误会了!”苏真立刻说。 “误会?” 南裳也非蛮不讲理之人,她冷冷瞥向苏真,道:“你且说说,我误会什么了?” 苏真知道,他必须要将先前的话圆上,可南裳又不是傻子,他说什么才能令对方信服呢? 他初来乍到,对这个世界的法宝、法术、奇人异事概不了解,哪怕是要编造故事,一时间也搜罗不出素材。 “哼,不仅忘恩负义还满口谎言,你再不松手,我就拖着你去陆仙子面前对峙了。” 南裳用力甩开苏真的手,转身就要走,可没等她迈步,立刻撞到了什么,脚下踉跄,险些摔倒。 那名短发齐颈的断足少女,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让她撞了个满怀。 “你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南裳心有余悸。 “我少一条腿,走路不稳当,当然要更小心些。” 断足少女非但不在意身体的残疾,还拿它来开玩笑,她盯着南裳闪烁躲避的眼眸,冷笑道:“你还真是喜欢告状啊。” “你都听见了?”南裳惊讶。 “嗯。” 断足少女看了苏真一眼,淡淡道:“她的话很有趣。” “有趣?”南裳蹙眉。 “喝醉之后,人的话都很有趣,不是吗?”断足少女反问。 “你到底在说什么?”南裳不解。 “唉。” 断足少女轻叹一声,语气空漠:“亏你还修过道,这都看不出来,你先前待的琉门都是群什么土鸡瓦狗?” “你!” 南裳下意识做出拔剑的姿势,可她并无佩剑,只好尴尬收手,据理力争:“天下修道者同气连枝,岂容你肆意诋毁辱没?” 断足少女没理她,只淡淡说了句“看好了”,就来到苏真背后,竖起手掌,往她后背用力一拍。 那一瞬间,苏真错以为这断足少女是来要他性命的。 这一掌拍下,劲力透体而入,他只觉得身体里翻江倒海,五脏六肺都要移位,三掌之后,呕吐感不可阻挡地袭来,苏真身子前倾,吐出来的却不是什么污秽之物,而是一滩水。 水中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这是……”南裳更不明所以。 “这是青毛老妖的迷魂酒,可以扰乱人的心智,令其真假错乱,是非颠倒,这位余月妹妹中招了。”断足少女说。 “我……我什么时候喝下的?”苏真喃喃。 “你们都忘了吗,三日选拔之后,妙严宫门洞开,青毛老妖用美酒美食款待了所有弟子,当时大家吃得很开心。”断足少女说。 苏真这才猛地回想起来,当时妙严宫内,铜鼎生雾,米酒飘香,弟子们着魔一样,一边感激老妖恩德,一边朝堆积成山的佳肴美酒走去…… 南裳与车缘对视了一眼,她们对这段记忆十分模糊,稍一回忆,就像是走入了一片不着边际的雾,明明觉得确有其事,可怎么也回忆不起细节。 “清醒了吗?” 断足少女在他身边半蹲下来,平静地凝视着他尚有些恍惚的眼睛,语句冷冽:“再回想一下,是谁杀掉了那些男弟子。” 苏真扶额皱眉,片刻后,他缓缓抬头,眼睛一点点明亮:“是那老妖精,是那老妖精杀掉了他们……陆绮仙子,陆绮仙子救下了我们!” 车缘拍着胸脯,长长地出了口气。 南裳也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唯有苏真知道,他虽然吐出了些许酒水,但他的记忆一点没有改变,在他的记忆中,杀死男弟子的刽子手依旧是陆绮。他不明白,这个并不熟识的少女为何要帮他解围。 她究竟是谁,怀着什么样的目的? “我早该想到的。” 南裳为方才的失态感到抱歉,她敛着裙子坐下,轻声道:“我没想到那老妖这般险恶,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欺骗我们。” 苏真没说什么,心不在焉地吃完了食物,再看那断足少女时,她正抬头望着老君,神色平静。 苏真也看向老君。 这真是一颗神奇的太阳。 形如虫巢的它高高地悬挂在天空中,越来越明亮,里面的每一只虫子都像着了火,乳白色的身体随时要被烈焰撕开,挣扎出明亮的翅膀。强光照射之下,树的影子被碾在地上,密密麻麻,层次分明,爬满了人与建筑物的体表。 那尊神像被烧掉之后,本就残破的庭院失去了最后一丝庄严气息,它就像一个受刑的囚犯,等待着被群山吞没,还归自然。 神堂内,铜铃声响起。 那是九妙仙宫召集众人的信号。 断足少女率先起身。 “等等!” 苏真立在她身后,忍不住问:“你叫什么名字?” 断足少女回头。 她偏黑的脸颊残留着疤痕,谈不上漂亮,但很有英气,黑色的眉毛非柳非月,却更像一对狭刀,饱经风霜仍锋芒不减。 她如实说出了自己的姓名:“我叫封花,尘封的封。” “封花……” 苏真轻声重复。 南裳一直以来的好奇心也被激起,她小心翼翼地问:“封花姑娘,你的主人为何要砍断你的腿?” 封花并未排斥这个问题,她冷漠地盯着南裳,说:“小时候,我在背后说了主子的坏话,有个小贱人去告了状,主人骂我是吃里扒外的东西,砍断了我的腿。” 南裳脸色微变,她不确定这是实话还是暗讽,思忖犹疑间,封花已经行远。 ———— 白天格外漫长,像是永远也不会结束。 苏真的身体没有疲惫感,精神却已无比困乏,以至于稍后的念经超度,他险些昏睡过去。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等到铜铃声再次响起时,经文已经念诵完毕,陆绮无声离去,弟子们也陆陆续续起身,回到了无头骏马所拉的车厢里。 路过青毛老妖时,这头青狮正醒着,它口中塞着木疙瘩,说不了话,眼神却充满戏谑。 回到车厢里。 苏真、南裳、车缘坐在一起,断足少女封花独坐一处,目视窗外,默然无言。 南裳不喜安静,她看着稚嫩的车缘,忍不住问:“车缘妹妹,你今年应该还不足十岁吧,是怎么被妙严宫抓去的?” 车缘神色有几分落寞,她说:“今年村里发大水,插下去的秧苗全受了灾,家里没米粮吃,爹娘怕我饿死,就将我送给了个没见过的叔叔,说是远房亲戚,去了就能吃上饱饭,谁知道路上遇到了妖怪,叔叔被妖怪杀掉吃了,我吓晕了过去,醒来就在妙严宫了。” 车缘一边说着,一边将脑袋缓缓埋到膝盖里去,思及痛处,不免眼泪汪汪:“可别让爹娘知晓了,不然又该伤心。” 南裳欲言又止。 “放心,你爹娘不会伤心。” 封花却不留情面,冷冷道:“他们已经把你卖了换米,你的死活与他们何干?” 南裳怒目而视。 车缘愣了愣,随后坚定摇头:“你不懂,爹娘从小就待我好,不会卖我的。” “你还记得你村子在哪吗?”封花问。 车缘摇了摇头,她只记得自己的村子叫牛石山。 “等我修炼得厉害了,会找回去的。”车缘说。 “也别找回去了,等你飞黄腾达,他们自会不远万里来找你攀亲。”封花嘴下一点不饶人。 车缘鼻子一皱一皱的,随时要哭了。 南裳搂住少女,将她的小脑袋埋在胸口,轻声安慰。 封花也没再去挑逗那不谙世事的少女,转而看向苏真,问:“余月,你以前在哪里练的武功?” “我哪来什么武功?”苏真怔了一下。 “是吗?” 封花坦然道:“先前帮你吐出酒水,我打了你三掌,三掌之后,我手心竟是有些麻,你如果没练过武功,那可真是天生的武学奇才。” 此言一出,南裳神色也微微变了。 苏真知道余月绝非凡俗之辈,可这身体到底是什么水准,余月没告诉过他,即使真藏着什么厉害的武功,他也全然施展不出来。 “封花姑娘抬举了,别说是练过武功,我连武功、法术是什么都不……” 话未说完,封花突然动了,五指弯曲抓向苏真面门,苏真错手要挡,可当他反应过来时,封花的手已停在了他脸前,指尖距离眼球不过寸许。 苏真后知后觉地眨了下眼。 封花盯着他看一会儿,轻轻收回手掌,“看来没撒谎。” 苏真心跳得厉害,恐惧之余也不由对所谓的武功心向往之,封花已经这样厉害,那青毛老妖和陆绮又该强到什么地步?只要他刻苦修炼,也能在这个世界成为飞天遁地、移山填海的神仙吗? “武功、法术都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前人将一些招式经验总结成书,供后人习阅,真正关键的,到底还是人。”封花见苏真果然没有根基,倒是好心地给他讲了起来。 “既然秘籍并不关键,那陆仙子何必为了离煞秘要追杀几万里?”苏真问。 封花觉得这问题太蠢,懒得作答。 “秘籍当然也分三六九等,上等的秘籍自是更厉害些的。” 南裳好心接话,说着说着又不由叹气:“这青毛老妖占据离煞秘要这么久,也不见它练出什么名堂,真是暴殄天物,它若识相些,早点将其献给陆绮仙子,兴许还能买个活路,也不知负隅顽抗个什么,真是无耻又无能。” 车缘深以为然。 苏真听得聚精会神,也立刻明白,离煞秘要应是类似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之类的顶级功法,普通弟子根本接触不到那个层面。 马车一路颠簸,外面传来水声。 马蹄声在淙淙水声中消散,紫袍杀手用刀鞘挑开门栓,示意众人下车。 “又遇见神庙了?” 南裳不明白停车的意图,但很快,她的疑问就打消了。 在翡翠般的溪流里,她见到了她最崇敬的陆绮仙子。 不只是南裳,所有少女们都在下车的那刻见到了她。 汨汨寒溪里,陆绮孤身立着,赤裸的双足浸在水中。清澈流水倒映群山,宛若将凝未凝的翡翠,上方飘荡着淡雾,她踩着绚丽的溪石走入雾的深处,如玉的腿儿在裙摆间若隐若现。 一刹那的恍神里,她仿佛也成了缓缓飘过河面的白雾,缥缈不定,无声无息,老君的光线透过山崖与树木的遮挡,曲折地照在她的身上,在裙裾间透出莹润的冷。曼妙、高挑、秀美绝伦,她可以对应尘世间一切的美妙词句,却又不沾染它的俗气。 这是这个瞬间,陆绮在苏真心中留下的印象。 他甚至生出了一种错觉:一切都是青毛老妖的诡计,陆绮是完美无缺的绝世仙子,是挽救众人于水火的圣洁菩萨。 “你们一同过来吧。” 陆绮回眸看向众人,声音缥缈不定。 少女们面面相觑,很快也除了鞋袜,整齐叠放岸边,走入了冰冷的溪水里。 苏真俯身看自己浸在水中的、小巧玲珑的脚,蜷了蜷娇妍足趾,不由生出一种不真实感,他试着迈开步伐时,这种不真实感令他走路都不稳当了。 跟着陆绮走了一阵,她俯瞰溪水,突然发问: “你们可知道妙莲菩萨?” 少女们纷纷摇头。 “妙莲菩萨是九妙仙宫的创立者,彼时妙莲菩萨为成仙道,周游天下,途经一片大湖,见湖上雾气重重,经月不散,心灵生悟,遂赤足踏入湖中数年,虽双足腐烂,不能行走,却悟出无上法门,成了一代开山之祖。” 陆绮诉说着九妙仙宫的往事,动听的音色与水声摩挲,再浮躁的心也会因之安静,“是故九妙仙宫爱水,先祖悟道虽已是三千年前的往事,可时至今日,每逢八九月时,湖泊上仍会有雾气弥漫,清凉异常,修士们也爱泛舟其上,将双足浸入水中,体悟大道。我见这湖水冰凉清澈,不由心生喜爱,便来漫步缓行,以便生悟。” 少女们闻言,一齐点头,心想陆绮仙子原来是领着她们体悟九妙宫的风俗传统来了。 想到此处,原本再平常无奇的涉溪行走,也被庄重看待起来,不少人神色肃穆,似是真想从中领会到什么奥秘。 陆绮领着少女们在溪水中行走,笑容清浅,平易近人,半点架子也没有。 从溪流的这头走到那头,陆绮在一块青石上坐下,询问弟子们有何心得,青毛天尊也常爱这样问问题,弟子们战战兢兢,唯恐答错被捏碎骨肉,但现在提问的是陆绮仙子,弟子们出奇放松,跃跃欲试。 有人说水无定形却可孕育万物,人心如水方可包容天下,有人说逝者如水奔流不歇,水代表了光阴。 车缘低着头,说她曾经亲眼见过水变成野兽,把人与庄稼生吞掉。 苏真听到这话,往事再度浮上心头,同病相怜之余不免黯然。 南裳说流水不腐,人也当勤勉如活水,唯勤勉于事,方可汇入江河大道。 封花则俯身抓起一条溪鱼,由它在手中挣扎,说:“鱼虾存活水中,以为世界之大不过如此,我们涉水而行,一如神佛穿行人间,人间种种一览无遗,生灵命运皆可拿捏。每念及此,我既骄傲,又恐惧。” 封花将手一松,鱼挣扎着滑入水中,几下甩尾便没了踪影,只剩掌心残留的腥气。 陆绮最后看向苏真。 苏真不敢与陆绮对视,陆绮的双眸晶莹清澈,仿佛与她对视上一眼,就会被看穿心底所有的秘密。 “弟子以为,水只是水,山川草木,流水烈阳,世间万物数不胜数,它们不因人的存在而存在,也无需去假想它们的意义。”苏真低下头,心跳得厉害,语词却很清晰。 “嗯。” 陆绮轻轻颔首,又问:“你说山川草木,流水烈阳,这烈阳又是何物?” 苏真心中一凛,惊觉自己忘了改口,连忙补救道:“这是我们村子里称呼老君的土话。” “老君……” 似心有灵犀,陆绮轻语仰首之后,漫在上空的白云悠悠散开,露出了老君的全貌,林野溪流间的光线也因此明媚,水面上尽是碎银般粼粼的闪光。陆绮的双足仍浸在水中,白裙云一般低垂。 “我准备收一个关门弟子。”陆绮忽然说。 这句话明明毫无预兆,却又似水到渠成,弟子们惊诧之后,不由心头火热。 “九妙宫中弟子众多,不乏聪慧敏捷者,但我始终无法满意。” 陆绮的意味已不言自明,她继续说:“我会先从你们中挑选四人,再从中选出真正的传人。” 向来冷漠的封花主动开口询问:“敢问师父,您要收怎样的关门弟子?” “一个真正的道心坚定者。”陆绮说。 封花默然。 弟子们亦知晓,这个条件看似简单,真要做到却是难如登天,弟子们多是苦命人,回忆起过去生若飘萍时的种种抉择,便不由暗自摇头。 陆绮没有更多解释,她望着老君,若有所思,又向众人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要求: “回到溪水中去,捡一块溪石给我。” 弟子们立刻警醒,心想这一定是挑选关门弟子的考验之一。 “捡什么样的石头?”有人问。 “你眼中的老君是何模样,就挑选一块与之最接近的石头,将它交给我。”陆绮柔声道。 少女们纷纷返回溪流,俯身拾取石头。 苏真立在原地,呆滞一会儿后抬头望向天空,他盯着那宛若虫巢的太阳,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个世界的另一个真相: 每个人看到的老君,原来都是不同的。 第十五章:太巫 每个人眼中的老君都是不一样的。 他眼中的老君是长满牲畜手脚的白色虫巢,但在其他人眼里,老君很可能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可是……怎么会这样? 苏真站在还算宽阔的溪流里,看着俯身寻找各色石头的少女们,想起了先前陆绮让弟子们诉说对于水的种种看法。 同样的水,在不同的眼中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可是,老君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啊,为什么不同的人看同一个东西,得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画面呢? 哪怕是修仙世界,苏真依旧感到难以理解。 他俯下身,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冰凉的触感刺激着清醒。 透过水面,苏真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 怔了怔,才想起这是自己。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张动人的脸蛋,皮肤瓷白,眉目清美,如果高中里有这么好看的女孩子,一定会成为校园里惹人瞩目的焦点,就像邵晓晓那样,可现在,这个漂亮的小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苏真凝视着水中倒影,心中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按理来说,这是他喜欢的类型,可他无论如何也生不出欲望。 “余月妹妹,你在发什么呆?” 南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唤醒了略显呆滞的苏真。 “我在找石头啊。”苏真忙答了一声,又问:“你已经找到了吗?” “嗯。” 南裳点点头,摊开手展示她的石头,那是一颗光滑的红色石头,上面有细碎的黑色斑点,“唉,我眼里的老君是红色的,希望仙子不要失望才好呢。” “老君的颜色……有什么讲究吗?”苏真忍不住发问。 南裳微微诧异,但联想到对方对修真一无所知,也未多言,只解释道:“越是境界低微者,眼中的老君就越简单,比如我眼中的老君是一颗长着少许黑斑的红球,但我师父眼中的老君却是一颗有着精美花纹的金丹,泥象山赫赫有名的紫官道人据说能看到一个龙飞凤绕的青色炼丹炉,里面的火焰形如冤魂……” 南裳的声音越来越轻,脸上的神往之色却越来越浓。 “总之,对大部分凡人而言,境界越高,所能见到的老君也就越复杂,或者说,修道本就是一个接近老君之真实的过程。” 南裳耐心地为苏真做了解释,她修长的玉指抚摸着石头润滑的表面,垂目轻叹道:“我本想寻块更特殊些的,可这等拙劣谎言,仙子应是一眼就能识破,弄巧成拙可就不好了。” 苏真脸色还算平静,心中却是吃惊不已,他没想到,这个世界划分境界的方式竟是通过观看老君,那他所见的白色虫巢,算是复杂还是简单呢? “最真实的老君是什么样的?”苏真问。 “没人知道。” 南裳笑了笑,又补了句:“或者说,洞悉这个大秘密的贤者,都飞升成为仙人了吧,不过飞升也都是传说,不曾有人真的见过。” “原来如此。”苏真点头。 “你所见的老君是什么模样,要姐姐帮你找找吗?”南裳柔声问。 “不用了。”苏真不想麻烦她。 南裳也没多说,寻陆绮仙子去了。 苏真继续俯身搜找,不多时,他果真找到了一块石头,石头以白色为底,其他杂乱的颜色历经岁月沉淀挤在一起,在表面形成了海藻般的花纹,远远看去,真像是一簇簇的虫子。 苏真拾起石头,准备返身,耳后又响起了一个阴沉沉的声音: “余月,我看你模样灵动慧黠,没想到也是个自作聪明的蠢货。” 苏真回过头去,看到了垂袖独立的封花,她正盯着自己,眼神里说不尽的讽刺。 “什么意思?” 苏真皱眉,不知哪里惹到她了。 “若能成为陆绮仙子的关门弟子,便可学到九妙宫最精妙的秘籍,得到陆绮最正统的衣钵,这对于你们这些死里逃生的丫头来说,的确是难以拒绝的诱惑,可是,陆绮仙子方才也说了,她要的是道心坚定之人,我劝你少自作聪明为好。” 封花的声音很轻,若不仔细听,几乎就被流水冲刷掉了。 苏真更加困惑,他看了眼手中的白色石头,说:“我还是不明白。” 封花盯着苏真的眼睛,狭刀般凌厉的眉一点点蹙起,她指了指不远处俯身寻石的少女,说:“每个人能看到怎样的老君,唯有自己知晓,所以,总有人想赌上一把,挑选一块特殊的石头,让人觉得她天赋异禀。可自欺欺人没有意义,陆绮仙子慧眼如炬,定会将她们抛弃。” “我没有骗人。” 苏真立刻明白,封花觉得他想哗众取宠,可是,白色的老君有什么特别的吗?苏真决定问个清楚。 “没有骗人?” “嗯。” “还是不老实吗?” 封花摇了摇头,像是对苏真彻底失望,语气也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悲哀:“只有妖邪眼里的老君才是白色的,余月,收起你的愚蠢,好自为之吧。” 只有妖邪眼里的老君才是白色的? 苏真心神剧颤。 他目视着封花走远,万绪回肠间,手上的石头冰冷异常。 像是酣眠的猛兽苏醒,山谷内风声渐大,浓云来自兽的鼻息,山火般喷向天际,老君再被遮蔽,四周重新陷入昏暗,本就冰凉刺骨的溪水更加寒冷,少女们站都站不住了,一双双娇嫩的小脚冻得发红。 遮天蔽日的黑色树枝隐去在黑幕里,变得虚幻难辨。 陆绮坐在石畔,白衣寂寂,也浑不似真实。 她接过了苏真递过去的石头,石头呈现出罕见的铜绿色,像是接天的莲叶,喧宾夺主般浓郁着,无须一瓣荷花的装点。 陆绮抚摸着铜绿色溪石的表面,动作轻柔似赏玩古董,她的眼神极为清澈,看破一切却又缄口不言的清澈: “它很漂亮,如你一样漂亮。” 对于这份赞美,苏真没有表现出骄傲或自谦,他默默领会,淌过溪水,恭敬地离开。 回去的路上,他又遇见了南裳。 “仙子对你笑了,我远远就看见了,看来她很喜欢你呢。”南裳羡慕地说。 “陆仙子爱每一位弟子。”苏真说。 “仙子说你什么了没有?”南裳追问。 “陆仙子说我挑选的石头很漂亮。”苏真想了想,又自嘲似地说:“它通体全绿,很是单调,也不知哪里好看了。”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南裳温婉微笑,一双眼眸在夜色下发亮:“你还未真正踏上修道之路,所见到的老君再单调又如何呢?你可比那些自作聪明的要强得多,我刚刚听封花说,居然有人想拿一块白石头去给仙子,真是为了出风头连命都不要了,我看呐,仙子未必是在夸石头美,而是夸你的真诚。” 苏真将唇抿紧,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他最终相信了封花的话,没有选择那块白石头。 可他为何会看到白色的老君?难道说,余月正是她们口中的妖邪? 铁笼子里,被木疙瘩堵住嘴巴的青毛天尊已经醒了,它睁着眼睛,看着从溪中返回岸上的少女们,眼里闪烁着幽绿的冷光,像在诉说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天尊纵然已是困兽,少女们从它身边走过时,依旧噤若寒蝉,不敢直视。 南裳倒是不怕,她已一心向道,对这等妖物自是横眉冷对,路过时还骂了声“孽种”。 苏真回到车厢。 他与疲惫和恐惧为敌,昏昏欲睡,只盼望着白天快点过去,但老君始终挂在天上,顽固地降下光亮,不让人歇息。车轮碾过起伏不定的山路,在浓淡交错的林子里行远,苏真望着窗外死寂的景色,心乱如麻。 南裳与车缘在车厢内打坐冥想,吐纳修行。 封花不知何时坐到了苏真身边,低声说:“迷途知返,你也不算太蠢。” 苏真问:“你是在帮我吗?” 封花冷笑:“你不仅自作聪明,还自作多情。” 苏真问:“真的只有邪祟才能看到白色的老君?” “倒也未必,这世上从无必然之事,但……” 封花顿了顿,眼中再度亮起森森的光,她凑到苏真身边,沿着他的脖颈一直嗅到脸颊,“余月,你实话与我讲,你看到的老君,不会真是白色的吧?” “不是。”苏真想了想,说。 “不是就好,不然……” 封花勾起他的下颌,说:“你身上没有妖气,又长得这么标致,的确不会是妖邪,但会不会是别的东西,可就不好说了。” “别的东西?是什么?”苏真追根究底。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太巫身。”封花说。 “太巫身?” “你不会连太巫身都不知道吧?” 封花见苏真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情,这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这个世上大都是正常人,但也有不少怪类,他们有的黑白颠倒,颜色不分,有的亦男亦女,性别不明,有的明明是人,非说自己是禽鸟走兽,有的明明是稚童,却说自己三世修道,并滔滔不绝地讲述‘前尘往事’,不似作伪。这些人与常人无二,再强大的修士也没法在他们身上找出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传说中有一生灵,无影无形,似妖似仙,名为太巫,太巫所至之处,阴阳逆乱,道崩法坏,世人便将这些怪胎以太巫命名。普通人可不会看到白色的老君,若是太巫身,倒说得通,毕竟,在他们身上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世上的太巫身很多吗?”苏真问。 “再凤毛麟角的人与物,放眼至整个西景国,都不会是少数。”封花说。 “西景国有多大?”苏真问。 “什么?” 封花听到他这个问题,眉头一皱,道:“天下之大,何处不是西景国?那是两千年前一统天下的国度,虽早已分崩离析,可这名字却保留了下来,凡人聚居之处,皆是西景国。这些历史,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辈不知也就罢了,你也不知?” “多谢封花姑娘指点,是我平日里疏于学习了。”苏真说。 “呵,有时候我真的分不清,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不过,如果你真是个太巫身,那能活到今天,也是个奇迹。”封花说。 “为什么?” “因为山上的神仙们最喜欢太巫身啦,太巫身要是被他们发现,很快就会被逮住,送去老匠所,打磨成上好的兵器。”封花的语气带着冷漠的残忍。 “人能被打磨成……兵器?” 苏真更觉悚然,他原本以为这个世界除了能修行之外,和古代王朝并无两样,可他越是了解,就越感到惊悚。 “当然啦,世上赫赫有名的神兵利器符箓法宝,都是用人打造的。”封花理所当然。 苏真回想起妙严宫中紫袍杀手所使的兵刃,那时他觉得它们银亮异常,锋芒逼人,现在回想起来,心里只剩一阵阵的恶寒。 封花凑得更近,微弱的鼻息轻触苏真的面颊,声音也罕见地有些温柔:“所以,要想好好活命,千万不能让人发现了你的特殊之处。” “我不是。” 苏真下意识摇头。 封花置若罔闻,她凑到苏真耳畔,用更轻的声音说:“总之,藏好点,可别让陆绮发现了。” 苏真瞳孔骤然一凝,寒意钢针般刺进他的脊骨,他机械般地扭过头,不可思议地盯着封花白森森的眼眸。 对视了一会儿,苏真才终于明白过来:封花也知晓陆绮的凶残,所以他说漏嘴时,她愿意帮着解围,刚刚挑选石头时,她虽话语刻薄,却是及时给出了提醒。 这个残疾的少女是真心在帮他?! 可是,她们不是都被篡改记忆了吗?封花为何还清醒着,她到底是什么人? 无数个念头在心里纠缠,抢着要挤出喉咙,与苏真对视的封花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咯咯咯,怎么吓成这样啊,我逗你开心呢。” 封花的笑声惊吵到了南裳,南裳从冥坐中惊醒,眼中饱含怨气。 车缘怕她们又起争执,连忙宽慰了几句南裳,见她不解气,机灵一动,道: “我给南裳姐姐讲桩趣事吧。” “哦?”南裳来了兴致,笑道:“你这小丫头听过什么趣事?” “那是我在喻经上瞧见的故事,很是好玩。” 车缘坐得端正,稚声稚气地讲了起来:“我听说,以前青朱国有个皇帝,生了一个女儿,他唤来太医,命令道:‘你须给我寻些药来,我要她立刻长大,否则就把你杀了。’” “怎么有这么无理的要求?这皇帝真是过分。”南裳忿忿不平。 车缘莞尔,继续说:“可那太医却答道:‘我确有此药,可仓促之间无法觅得,在得了药之前,请陛下莫要见您女儿,等给了她药之后,才让陛下见她。’于是便即刻前往远方采药去了。过了十二年,他采药回来了,给公主服下,把她带到皇帝面前。皇帝见女儿长大,心道他果真是良医,便赏赐了珍宝给他。” “十二年过去,小女儿也该长大了,这皇帝还以为是药力作用,真是荒唐极了。” 南裳听后,笑得花枝乱颤,烦忧一扫而空,她揉着车缘的脑袋,说:“果然是有趣的故事,你呀,可真适合当那‘妙言’宫的弟子。” “我逗姐姐开心,姐姐还笑我,好没道理。”车缘委屈地说。 “是啊,她真不领情,不若给我讲一个,我不笑你。”封花说。 “没有了。”车缘鼓起脸蛋。 “我身体残缺也就罢了,还要受你这小丫头冷落,真羡慕南裳姑娘,长得这般漂亮,去哪都惹人喜爱。”封花话虽如此,语气却平平淡淡。 南裳听后微微心软,说:“封花姑娘肢体残缺,依旧修得如此武功,我佩服还来不及,还请姑娘别妄自菲薄了。” “十年苦功夫罢了。” 封花云淡风轻,又问:“南裳,你在琉门修炼过多久?” “约莫……五六年。”南裳说。 她本以为封花要打探她的武功跟脚,问她练了几重内功,几重剑法,谁知封花眯起眼眸,话锋一转,问:“那南裳姑娘还是处子之身吗?” “你,你这人怎的……哼。” 南裳一怔,旋即低下头,双颊飞霞,羞得不理她了。 苏真心想,这封花很爱欺负人,却唯独对他很好,处处提醒、保护,这其中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拉车的牲口跑不动了,车队又在路旁歇脚,紫袍杀手拿刀在马脖子上拉了个口子,将混杂着黑油的草料往里面倒,又燃了个火折子,往里头一扔,干瘦的大马身躯膨胀,肌肉线条再度分明。 封花架起篝火,炙烤紫袍杀手分发的肉食,肉中的油脂在火焰煎烤下滋滋作响,不一会儿便显出焦嫩酥脆的质感,一时流香四溢。 苏真原本不饿,可一闻这肉香,也感到饥肠辘辘。 正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了猛兽踏地的声音。 众人以为是食物的香气引来了野兽,纷纷露出警戒姿态。 喧腾起的烟尘里,一头毛发旺盛的白色老猿阔步而来,老猿獠牙极长,臂腿粗壮,却被铁链缠身钢叉穿腹,残酷地束缚住了。 老猿的背上,站着个年轻人,年轻人一袭青衣,衣裳上绣着五色灵火聚成的梅花图,他遥望此地,冷冷发问: “前面是什么人?来我青鹿宫的地盘做什么?” 第十六章:佛塔倾圮金身腐朽 紫袍杀手挺剑而出,拦在前面,道:“此地尽是荒山废岗,无村无县,怎会是青鹿宫的地盘?这位丹师,你是不是弄错什么了?” 丹师说道:“谁说这里是荒山废岗的?这片山谷名为神鼎峡,是鼋真人与鹤真人前年商定的名字,青鹿宫在这荒山开坑药田,广播灵种,使得荒山成为仙苑,当然是这神鼎峰的主人了,你们竟敢罔视青鹿宫之功德?” “青鹿宫身为四神宫之一,竟然也做这占山为王的勾当?”紫袍杀手问。 “山河本无所属,仙人登而居之,何来占字一说?你们是哪个门派的,见我青鹿宫非但不礼,还这般不懂规矩?”丹师神色愠怒,已不耐烦。 “九妙宫。”紫袍杀手答道。 丹师凝思片刻,嗤地一笑,道:“九妙宫啊,虽说你们出了个了不起的祖师,可家底早就败完了,一度沦为名不见经传的小宗派,这百年里虽有复兴,但在下三十二宫中尚且算不得出彩,又怎敢在我青鹿宫面前逞能?” “与青鹿宫相比,九妙仙宫的确显得微小了。”紫袍杀手说。 紫袍杀手的回答已很识趣,却没挡住丹师继续的嘲讽:“听说你们宫中出了一个叫陆绮的女人,她一个人的名声可比你们整个宗门都大啊,造了这么大的阵仗,应该能卖个好价钱了吧。” “休要折辱陆绮仙子!”紫袍杀手神色严厉。 “折辱?哈,我还不知道吗,你们这些小宗小派,都不务实,就喜欢搞些虚名,引起四神宫的关注,若有幸被某位长老看上,就投奔了去,以此壮大宗门实力。这虽算是生存之道,被鄙夷却算是咎由自取,你凶个什么劲?” 丹师对紫袍杀手的态度颇为不悦,不由抖起了诸多往事,大肆讥嘲:“当年的上林门、栊山派不都做过这等事?先请人造势,吹个天花乱坠,说什么云出青山仙出水、说什么绝代风华古今无二,结果神宫几箱仙珠灵壁下去,就任由践踏玩弄,真是好笑至极!” “陆绮仙子与那些人不同。”紫袍杀手说。 “人人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丹师摇了摇头,他看着被囚禁的狮子精和少女们,猜到他们应是刚刚捣灭了一个魔窟,淡淡道:“这些女孩子归青鹿宫了。” “不可。” 紫袍杀手态度始终坚决。 丹师置若罔闻,只问:“你们可愿意随我走?” “谁要和你走!” 南裳霍然起身,道:“看你这强盗行径,青鹿宫也定是土匪窝,什么四大神宫,我看是世人以讹传讹!” 另一位小姑娘却是怯生生举手,颤着唇说:“我想和你们走。” “你疯了?”南裳大惊。 “这可是青鹿宫……” 小姑娘竟是直接跪下,额头抢地,又是恐惧又是期待:“青鹿宫的仙师,求求你们带我走吧。” 对于这些小姑娘而言,九妙宫已是庞然巨物,可与青鹿宫相比,又毫无疑问落了下风。青鹿宫作为四神宫之一,地位何其超然,能入青鹿宫,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陆绮仙子于我们有再造之恩,你岂可如此忘恩负义?” 南裳一怒之下,甩了这小姑娘一巴掌,小姑娘捂着脸,神色闪躲,却没有要改口的意思,只喃喃道:“你们不懂。 丹师突然皱眉,看向了一旁玉白色的辇舆。 “谁在里面?”他问。 玉车前的白幔在风中起伏,四角挂着的辟邪之物忽地作响。 叮当—— 清脆的铃声陡地又被一道“呛”声击碎,凝实的白光从帘幔间射出,直刺丹师面门,在旁人看来,这道光芒又亮又疾,但在丹师眼中,它却说不出的慈柔和善,仿佛只是一道温煦春风,根本无法生出抵御的念头。 一念之差。 白光已悬停在丹师面前,那赫然是一支白玉如意,如意的光将年轻的丹师的面目照得煞白。 丹师大怒,他贵为神宫弟子,从未有人敢贸然对他出手,可当他看到从玉车中走出的白裙女子时,却是瞬间痴了,愤怒、憎恶之类的念头如倒在雪中的醉汉,再拾不起半点。 如意飞回陆绮的怀抱,陆绮握住左手食指,浅浅地向这位丹师行了个青鹿宫的礼节。 “陆绮。” 仙子轻柔道出姓名。 “陆绮……” 丹师心想这些杀手里连个黑袍都没有,应不算什么大行动,陆绮怎么会亲自上阵? “出生时口衔玉莲花,四岁观老君,言其有七色,五岁得一白玉如意认主,被九妙宫寄予厚望,望仙师更直言九妙宫要出第二位祖师菩萨,可之后二十年,修道却无寸进,直至次年八月,湖上泛起淡雾,女子双足踏入雾湖,归来时修得净洁之体,发后悬五彩莲花,是为始祖真传,同辈中再无敌手……这些都是真的?”丹师想起了听到的传闻。 ‘二十年来寸步不前,一朝修得莲花之身……’ 南裳听得心神摇曳,想着这是何等传奇的故事啊,可不知怎么,她神驰想象时,又不禁想起了车缘给她讲的趣事,‘皇帝的女儿无法一夜之间长大,修道之事又怎么可能一步登天?是了,这二十年来,陆绮仙子定是付出了不可想象的努力,只是旁人愚钝,没有瞧见,才会觉得她是一日之间长大的。’ 方才还在大骂皇帝的蠢笨,自己又险些成了那样的人,车缘这故事可真是未卜先知的寓言。 南裳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同时对陆绮的崇敬也更深了。 “或有夸大其词之处。”陆绮轻声回应。 丹师方才还极为不屑,可见到陆绮确有真才实学后,态度一下子恭敬起来: “世上沽名钓誉之辈太多,唐突陆仙子了。” 陆绮柔柔一笑,并不在意。 “这位丹师来这荒山,可是来搜罗药材的?”她问。 “是也不是。” 丹师抚摸着身下的长臂白猿,沉吟片刻,又道:“除了搜罗药材之外,真人还嘱托了要事。” “莫非是大招寺南院一事?”陆绮问。 “仙子果然冰雪聪明,今年三月,大招寺南院举寺入魔,邪僧肆虐天下,哪怕是四大神宫也不得安宁,现在每一位骑猿的采药人都多了一件要职,便是巡视领地,提防邪僧侵入。”丹师道:“陆绮仙子久居深宫,看来消息并不闭塞。” “这等大事,天下谁人不知呢?”陆绮垂目轻叹。 少女们却是面面相觑,一脸懵懂,有人疑道:“大招寺不是天下最大、最神圣的寺院吗?其地位更在四神宫之上。他们说的是入魔是什么?圣地无瑕,佛陀清澈,大招院的高僧竟也会入魔?”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南裳叹了口气:“你们过去居于尘世,未在仙山修过道,不知道也正常……大招南院入魔一事,仙门早已人人皆知,甚至可以说是,闹得天翻地覆。” 在众人的提问之下,南裳低声将她知道的事简略地言说了一遍。 西景国仙门众多,最享盛名的便是一山一城一院四神宗,山是泥象山,城是白云城,院是大招寺院,四神宗指的则是青鹿宫、命岁宫、伏藏宫、天华宫。 像九妙宫这样的门派虽也是大派,却无法与这七家相提比论。 大招寺高僧云集,藏经无数,超然尘世之上,可是,今年三月初七,大招院的金顶舍利塔忽然冒出黑烟,黑烟分出手指一样的岔子,攀着天空前行,转眼遮蔽千里。 泥象山与四宗的修士联袂赶到时,只觉炎热异常,放眼望去,整座山的草木都已枯萎,他们撞开大招院寺门,看到了更骇人的场景。 那座气象恢弘、压着无数妖邪的镇魔塔已轰然倒塌,数不清的妖魔挣脱束缚,脱身涌出,妖火将天空烧成赤色。 寺内佛陀金身尽数腐烂,白蛆翻滚,蚊蝇乱飞,散发出刺鼻的恶臭,进入内院,他们发现了十二位围坐一团的幸存者,幸存者脸上没有惧意,反而十分喜悦,他们坚称自己昨夜见到了真佛,并向各宗来使宣扬真佛的样貌。 各宗来使不久后陆续暴毙,幸存的和尚们下山,掀起腥风血雨,人们称之为十二邪罗汉。 少女们听得脸色煞白。 “仙子若见邪僧的行迹,一定要及时禀明青鹿宫,不可懈怠。”丹师提醒道。 “铲除大招南院的邪僧,维护仙道安宁,是每一位修道者的分内之事,我自也不例外。何况四宫早已布告天下,藏匿、勾结邪僧者,杀无赦。”陆绮说。 丹师点点头,调转白猿欲走,目光却注意到了关押在铁笼内的青毛狮子,道:“你们抓的这是什么?” “作恶一方的妖王。”陆绮说。 “妖王?他脖子上缠着一圈骷髅佛珠,莫不也是个大和尚?说不定会与大招寺南院相关。”丹师认真道。 “丹师多虑了吧。”陆绮说。 “仙子有所不知,我宗真人早已下令,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前日里还有师弟去凡间赴宴,招待他的家主戴着假头发,让师弟一下识破,揪回了山上,鼋真人一瞧,原来此人是天生脱发的光头,但真人没怪罪师弟,反而夸他谨慎,给了赏赐。” 丹师面露钦佩之色,声音更显肃然:“妖僧太善伪装,此人是僧是妖,上山一问便知,绝没有冤枉一说。” 陆绮静静地看着他,不再说话,似在犹豫什么。 青毛天尊也睁开了眼睛,瞳孔中尽是玩味之色。 “九妙宫虽不如青鹿宫,总还能辨明妖邪,不劳真人费心了。”陆绮说。 丹师还要说什么,远处又腾起了一片烟尘。 烟尘里,几个骑白猿背药篓的仙师已经赶到,为首的老仙师须发皆白依旧精神矍铄,丹师连忙向他行礼: “滕长老,您怎么来了?您不是和二师叔在一起吗?师叔呢?” “你这小子这么久没回来,可把你师妹急坏了,便央我来找你,你这是……他们是谁?”这位滕长老显然也是青鹿宫的人,他的目光轻轻扫过,最后凝在了陆绮身上。 年轻丹师将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原来是陆绮仙子,我弟子性情急躁,没冒犯了仙子吧?”滕长老态度温和。 “不曾。”陆绮回应。 滕长老却是不信,说自己平日里疏于管教,这些弟子在他面前还好,离了他后一个个嚣张跋扈,不少人来找他告过状,让他头疼无比。他还代这年轻丹师向陆绮赔罪了,态度之诚恳,不仅让跟在他身后的弟子倍感羞愧,也让苏真身旁的少女们心生同情。 “这青鹿宫的长老真是个老好人了。”南裳轻声感慨。 封花冷笑了一声。 南裳蹙眉:“我又说错了吗?” “青鹿宫的长老的确对人恭敬,但只对女人恭敬。”封花说。 “为什么?”南裳不解。 “因为他们喜欢骗女人上山,尤其是漂亮有资质的女人。”封花说。 “怎么可能?青鹿宫可是四大神宫之一,大名鼎鼎的西景国第一道德律可是四神宫一齐颁布,约束天下修士之德行的,他们怎会违背?”南裳质疑。 “对啊,正是四大神宫之一,普通的小门小派哪敢明目张胆做这些事?道德律令是用来约束下面的门派的,从不约束他们自己。青鹿宫修行丹道,绝佳的鼎炉胜过一切天材地宝。” 封花盯着南裳,冷冷道:“你太天真了,道德不是放之天下而皆准的东西,你和大人物们用的规则,从来不是同一套。” “我不信。” 南裳虽有动摇,仍然质疑:“道心不澄怎么做得了仙风道骨的大修士?你将人想得太坏了。” 苏真默默听着,他对各宗各派知道太少,形不成什么立场,但他内心更倾向于相信封花。 滕长老对陆绮欣赏有加,赞不绝口,感慨现在的世道上,仙人们大都醉心修道,不理世事,像陆绮仙子这样愿意为苍生除魔的好人太少,滕长老夸赞完陆绮,顺势看向了铁笼子里关押的青毛老妖。 滕长老原本平静淡然的脸色立刻变得凝重。 他抬起手指,在左眼上一抹,老人眼睛发出青光,眼珠子也如机械轮盘般转了起来,到后面,他的凝重变成了惊恐。 弟子们见状,纷纷问师父在这老妖身上看到了什么,滕长老没有理会徒弟们的询问,他翻身下猿,颠袍甩袖,口中念念不停:“不会看错,我不会看错的!” 陆绮见他动作癫狂,不由问:“长老这是何故?” 滕长老双目一片清明,他斩钉截铁道:“此獠煞气极重且极为特殊,是‘黑兔出洞,吞狼食蛟’之象,定与大招南院有关。” 陆绮的眉渐渐蹙起:“长老确定?” “确定无疑!” 滕长老语气激烈之激烈,似要将他为数不多的几颗牙齿也碰碎了去,他恢复了冷静,长叹道:“大招南院的惨案震动天下,究其原因,至今无法确定,青鹿宫作为四神宫之一,不应放弃任何线索。此獠是仙子所擒,老夫愿对长生如意丹起誓,绝不贪仙子功劳,但如今,线索近在眼前,若老夫返身离去,如何对得起这一身仙骨?” 滕长老抱起双拳,深深一躬,道:“兹事体大,这老妖是何来历,魔窟又在何处皆需查明,还望陆绮仙子不辞辛劳,随我上青鹿宫一叙。” 青鹿宫的长老对一个小宗派施此大礼,令弟子们愤愤不平,很为长老感到不值。 苏真偷偷瞧向封花,想看看她的反应,可他刚刚侧过脸去,就和封花冷冰冰的眼神对上了。 封花也在盯着他看。 眼神极为沉凝。 “怎么了?”苏真忍不住问。 封花沉默了一会儿,问:“我能相信你吗?” “什么?”苏真愣住了,他完全没有料到封花会问这样的问题。 封花盯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可以。” 苏真凭直觉给出了回应。 封花没再说什么,重新看向了前方,她淡然依旧,刚刚的问话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不愿。”陆绮说。 “什么?” 不仅是滕长老震惊,他身后的弟子也是骂声一片。 “这是九妙宫的私事,青鹿宫不必插手。”陆绮说。 滕长老凝视了陆绮一会儿,他觉得是这个后生女娃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岁月积攒的阅历让他在胸怀酿出了新的文章,他相信,只要将这番于公德于私情都挑不出任何毛病的说辞陈述出来,陆绮再也给不出拒绝的理由。 可他刚刚开口,就见到远处走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他们穿着不同颜色的衣裳,踩着不同样式的靴子,样貌也无相似之处,大的断眉裂唇丑陋至极,小的眉清目秀可爱非常,但他们有一个相同之处——都是秃头。 原来是一大一小两位和尚。 他们沿着车辙印一路走来。 荒山野岭,无头大马奔过时也未见人影,他们是从哪来的? “阿弥陀佛。” 大和尚样身材肥胖,相貌丑陋,态度却是儒雅,他双手合十,道:“贫僧远远就听见施主在寻我,我便带着徒儿来了,我徒儿不胜脚力,走的慢了,还望施主莫要见怪。” “谁找你了?”滕长老皱起眉头,声音微变。 “咦?施主不是在找大招寺南院的僧人吗?贫僧就来自那里啊。”和尚一脸无辜有些摸不着头脑。 滕长老翻身上猿,不顾弟子惊诧,掉头就逃。 第十七章:无邪雪莲 “师父,他先前呼天喊地地要找您,怎么见了你反而扭头就走了呢,还走得这么快?”小和尚看着白猿践踏扬起的尘土,疑惑不解。 “唉,人心鬼蜮,师父也捉摸不透啊。不过无妨,既然徒儿好奇,师父可以去帮你问问。” 大和尚挠了挠头皮,叹气之间,他双手合十,空荡荡的僧袍之内突然鼓啸风声,衣裳像是干瘪的气球,倏忽间就被吹大,赘肉也跟着颤个不停。 形似鼓胀圆球的大和尚蹬地起跳,在林中不断弹跃,朝着滕长老消失的方向追去,树叶被疾风所掠,急促如蝉声。 不等树叶重新静下,大和尚已去而复返。 他肥大的五指之下按着一个天灵盖。 青鹿宫的长老在他手中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这位施主,你见了贫僧,为什么要跑呀?”大和尚相貌丑陋,清澈的眼神里却荡漾着天真。 滕长老粗重地喘息着,被修道压抑的老态在他身上重现——脸皮上褶皱纵横的沟壑,浑浊像是瞎了眼睛,枯树皮一样的嘴唇,干枯到可以随手折断的发丝。 行将就木取代了道骨仙风,大和尚与他面对面,也显得不那么丑陋了。 滕长老喉咙耸动,声音低颤:“你,你是善慈和尚?!” “正是。” 大和尚毫不避讳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问:“长老要找的,难道不是贫僧吗?” 大和尚没能等到回答,众目睽睽之下,滕长老足以勘破虚实的瞳孔飞快凝缩,又在凝缩到极点后涣散,成了黏在眼球上的霉斑,眼球的水分也急速干涸,丝丝缕缕的白烟里,眼珠子变作两颗黄色的丹药,从眼眶脱落。 小和尚举掌一接,将这对丹丸合在掌心。 “师父,他怎么死了?”小和尚问。 “似乎是吓死的。”大和尚说。 “吓死?平白无故,人怎么会吓死呢?”小和尚问。 “人的生命本就脆弱不堪,譬如朝露生于叶尖,或蒸为水汽升上天空,或堕入泥污沉入大地,难求恒常,他已然苍老,寿元将尽,死亡并不奇怪。”大和尚说。 白猿上的弟子们瞠目结舌,他们不敢相信,自己法力高强的师父成了这和尚手中的干尸,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分明是这大和尚以邪术弄死了滕长老,他竟睁眼说瞎话,说他是寿终正寝? 这并不是最恐怖的,先前与陆绮争辩的青衣弟子在听到和尚的法号时就已痴了,对之后的对话置若罔闻,自顾自念叨着: “善慈,善慈,善慈……” 一旁的弟子不堪受扰,忍不住问:“善慈到底是谁?” 青衣弟子颤声应答:“大招南院,十二邪罗汉中,就有一个叫善慈。” 弟子们如梦初醒,毛孔缩张间汗如雨下,再也顾不得其他,驾着大猿四散奔逃。 小和尚看着滕长老的尸体,问:“要为他念经超度吗?” “大招院不为恶人超度。”大和尚说。 “这位长老是恶人?” “是。” “师父怎么看出来的?” “我们是佛徒,肩负着佛祖救苦救难的使命,若他是善人,见到我们只会高兴鼓舞,又怎么会仓皇逃避?” 小和尚听后连连点头,说:“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小和尚又指向那群一骑绝尘的弟子,笃定道:“他们也是坏人无疑了。” 意识到对面是坏蛋,小和尚的念头一下通达,他学着师父的样子双手合十,一跃而起,闪电般追到了林子里去。 痛彻心扉的惨叫声短促地响起,锐物破空般的声响中,几个圆鼓鼓的东西从小和尚消失的方向飞来,那赫然是弟子们的头颅,年轻的头颅砸碎在地,血肉模糊。 小和尚凌空跃回时,双手拎酒坛般提着两颗头,他咧嘴一笑,牙齿咬着根辫子,辫子下端垂着少女惨白的头。 其余少女见到这血腥的一幕,心胆俱裂,有的干呕不止,有的昏厥过去,哪怕是向来冷静的封花也皱紧眉头,露出如临大敌的神态。 陆绮平静地目睹了这场死亡,怀抱玉如意的手未有一丝颤抖,她迎上了大和尚缓缓转来的视线,说:“我不逃。” 小和尚满意她的态度,对师父说:“看来这位女施主是好人了。” “未必。” 大和尚摇头,教导道:“分辨善恶是非是门很深的学问,哪有你想得这么简单。” “徒儿愚钝,还请师父赐教。”小和尚羞愧地说。 “这位女施主虽然没有害怕我们,但她囚禁了我们的朋友。”大和尚说。 “我们的朋友?” 小和尚环视一周,瞧见了铁笼子关着的狮子精,后知后觉道:“师父说要带我见一位朋友,原来是他吗?” “是。” “他面相也不善,虽然挂了圈佛珠,但没剔头发,为什么是我们的朋友呢?” “因为他愿意将离煞秘要送给我们,离煞秘要乃佛门至宝,他能忍痛割爱,与我为善,当然是好人。” “离煞秘要?这怎么听也不像我们佛门的法宝吧?” “天下武功出佛门,佛门武功出大招。徒儿,你莫要着相。” “是,师父。” “放心,等取得此经,为师自会将它的名字更正为《纯阳佛经》,以此超度它的邪性。” 小和尚眼对师父更加敬仰:“师父真是善哉!这为人处世之道,弟子要学的,真是多哩。” “原来你早早地将离煞秘要许诺给了大招院的僧人。” 陆绮看着笑意玩味的青毛狮子,恍然明悟,道:“这就是你留的后手么?” 青毛狮子口不能言。 善慈和尚已朝陆绮踏出一步,这一步势道极沉,罡风从他足下起,在青石上吹出醒目的裂纹,裂纹朝着陆绮的所在游来,似有箭穿刺地下,切割岩石。 陆绮足尖点地,飘然后退,一路避开善慈和尚的踏地罡风,又恰到好处地停在了和尚与青毛狮子之间。 面对这杀人如麻的邪僧,陆绮不退也不惧,宁静的眼眸似已洞悉一切。 “看来女施主执意要与贫僧为敌。”大和尚说。 “你说的浅了。”陆绮说。 “为何?”和尚问。 “我为敌者为天下之恶,从不拘于一人。”陆绮柔声道。 “女施主说的不错。” 和尚点头称赞,又叹气道:“施主是有慧根的,可惜被浊世蒙蔽,弄错了善恶。须知人在世上,犹如沦溺孽海,各有立场,各有偏执,仇恨或有隐情,情谊各藏算计,大多数事都难有正邪之分,故有‘清官难断家务事’的说法,但我觉得这说法并不准确。” “哪里不准确?”陆绮问。 和尚继续道:“世上没有辨不清楚的道理,也不会有断不明白的事,清官难断,终究是清官居于浊世,受五阴魔所扰,业障蒙心,无法窥其全貌,若我们皈依一位无所不知的至善清官,还会断不清所谓的‘家务事’么?” “这位清官是便是佛么?”陆绮问。 “无量慈悲离去佛。”和尚说。 “小女孤陋寡闻,不知哪本佛经记载了此佛。”陆绮说。 “贫僧不曾读过佛经。”和尚说。 “没读过佛经又如何做得成和尚呢。”陆绮摇头。 “此言差矣。” 和尚一本正经地说道:“佛经是给资质愚钝的俗僧看的,他们不懂什么是佛,所以要通过经书来认识佛,但这终究是落了下乘,当然,佛经上那些吹嘘得天花乱坠的佛也落了下乘,他们的作用只是给佛徒以信仰,诳惑他们度过昏碌的一生,真正的佛无量无限,不载文字,我虽称其为‘无量慈悲离去佛’,但这也决计不是他的真名,那是无人知晓也不可知晓的。”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存在呢?”陆绮问。 “因为真佛是慈悲的,他希望我等看见,于是我们便不得不看见。” 和尚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给陆绮讲一个故事:“三年前庙里一个经常清扫烛台的小和尚得病死了,我给他下葬归来,看到他常常打扫的佛台上,佛祖金像正暗自垂泪,我心生灵犀,便在佛像蒲团前打坐,那一次打坐,是我第一次见到真佛。 我站在一座结冰的大湖上,湖泊无边无际看不见堤岸,冰面光滑得像是抛光的镜子,我低下头,清晰了看见了镜中的自己,那是一个俊秀美丽的青年,他和我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但我确信他就是我。 他没有眼白和瞳仁,眼睛光滑如镜,他的眼里倒映着一个污浊的世界里——我身处的世界。我看到了滔天的秽物和涌如峰峦的脓液,但我身处其中时,又如孩子般一无所知。 他穿着洁白的僧衣,悲苦地注视着我,对我伸出了手。他想拯救我,他想将我从这个污秽的世界中拯救去。那是我,成佛后的我,这是佛祖的宏愿与意志,我深信不疑,今年三月,佛祖如期降临大招南院,我的许多师兄师弟都去往了极乐,而我却不能前往。” “师父早早见到了佛祖,为何却去不得极乐呢?这可不公平。”小和尚忿忿不平。 和尚沉默片刻,再开口时,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不为佛祖扫清尘世污秽,我又怎能配位佛祖身旁?女施主,我愿意和你说这么多,是因为你是有真慧根的聪明人,而不是青鹿宫那几个榆木疙瘩,我不求你和我拥有一样的信仰,但我希望你不要挡在路上。” 陆绮不为所动,她说:“四神宫绝学精妙,陆绮年少时便有所领略,大招院藏经如海,更在四神宫之上,能领教大招院的武功,是陆绮之幸。” 她说这话时,发幕静垂,衣袂亦是静垂,从苏真的角度望去,她恰好夹在铁笼青狮与灰袈裟老僧之间,狰狞与丑陋将陆绮衬得更美,那并非身段曲线之美,更似一种对美的幻觉,须臾便会因惊醒而拂散。 拂散她的风很快到来了。 和尚拇指与食指相捻,其余舒展的手指轻轻颤动,他叹了口气,对陆绮的执迷不悟感到惋惜,叹息的尾声里,法印刚好结成,一绺绺风在他周身围绕,凝聚成灰色的风流,地龙绕身般盘绕在僧袍之上。 几乎没有任何对峙的时间,大和尚弹跃而起,凌空一掌裹着地龙罡风朝陆绮天灵盖拍来。 陆绮闪身之后,这一击扑空,大和尚站在他砸出的深坑里,抖擞烟尘,二话不说再朝陆绮攻来。 和尚钢铁般的五指弯曲成爪,用的正是大招寺正统相传的武功,堕为邪僧并没有让他遗忘寺中所学,相反,他的招式使得更加刚猛凌厉,随心所欲。 只见他左右撩爪,紧追陆绮而去,待逼近之时,冷不丁便是踏地锁喉的一爪,幸好这一爪被陆绮及时以玉如意弹去,否则稍有犹豫皆会毙命。 和尚一爪落空,招式又至,且这一爪胜过一爪凌厉,一招胜过一招迅猛,缠绕他手臂与身躯的灰风凝成了胶状,充斥着雷怒般的嘶吼,和尚升空落地,摧枯拉朽,伴随着飓风的轰鸣,其声势之浩转眼就到了令风云变色的地步。 这等连绵不绝的攻势之下,陆绮不断后退,仪态虽未有失,却是越来越力不从心。 十余名紫袍杀手帮她一同围攻和尚,但紫袍杀手的实力与陆绮相比尚且相距甚远,又怎么会是这位大招院高僧的对手,他们的兵器稍一靠近就被立刻弹开,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半点。 凡有贪功冒进的,须臾就被击毙。 在此等邪僧面前,这位一鼓作气覆灭妙严宫的、青丝白裙的仙子,更像是献祭给灰色巨龙的完美祭品。 都说观摩高手过招可以使实力突飞猛进,但这等飞沙走石之下,莫说揣摩招式,少女们连眼睛都没办法睁开。 苏真心中矛盾,他既希望表里不一的陆绮被击毙,但这念头无疑有驱虎吞狼之嫌,要论良善,陆绮至少有正道仙子的操持,还会装一装样子,这大招寺的善慈和尚可是实打实的杀人不眨眼,落到他的手中又能有什么好结局? 若他们能同归于尽…… 想到此处,苏真心中咯噔一下。 自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起,他先是被抓去了妙严宫,又被看似良善实则居心叵测的九妙宫所救,在现实世界里,他本就是一个不起眼的普通学生,如今到了神魔纵横的异世界,他的生死存亡依旧全靠仰赖他人么? ‘我若能像他们一样……’ 这个简单的念头划过,苏真的心竟忍不住颤抖起来,他转念又想,这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并无区别,他难道要修道几十上百年? 纵使在这个世界修成大道,在另一个世界也是鬓丝斑白的老人了吧。 容不得多想。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少女们被飓风吹散,风沙汹涌的环境里,她们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苏真眯开眼睛向前望去,遮天蔽日的阴翳下,老君的光芒已不可见,黑暗中只剩青毛天尊的眼睛还亮着绿光,像是两盏为幽冥引路的灯。 头晕目眩的窒息感中,大和尚沉重有力的嗓音再度响起,如在人们耳畔擂动君鼓,震耳欲聋。 “耽湎荣利,嗜味淫色,凡人不能摆脱,你身处其中,宛如淤泥中的洁净之莲,但也是宛如而已,陆绮仙子,由贫僧来送你上路吧。” 所有人都听闻的巨响里,地颤山摇。 大和尚踏出了一步。 一步踏向陆绮。 陆绮的护身法莲没能阻挡大和尚的一步,皆尽破败,只余最后一朵洁白莲花结在陆绮的头顶,作最后的抵御。 大和尚凝视她发端冠顶的白净法莲花,骈出斑痕累累的手指,自上而下划过,手指所指之处,正是陆绮天灵盖上莲花盛开的位置。 一道气流从天而降,撞击在陆绮的法莲之上。 当—— 如老僧于古庙撞动晨钟,黄钟大吕,高妙庄严,法莲上空漾出连绵不绝的涟漪,法莲的尖端也卷曲枯萎。 老僧骈指再划,撞钟声随之又起,一下胜过一下地宏重、响亮,席卷天地的声浪盖过风沙,盖过一切,人们哪怕捂紧耳朵,也挡不住鲜血从耳腔渗出。 老僧最后一指轻描淡写。 南裳等人无法见到这一指,却都得到了感应——死亡来临时,人们会对它生出玄妙的预知与感应,此刻,这种感应被浓烈地带给了所有人,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随着它轻飘飘地落下,陆绮会立即灰飞烟灭。 当!!! 雄壮而悠长的声音如期响起,笼罩天地的风沙被一指劈开,原本晦暗遮蔽的场景立刻清晰,苏真从满地的泥沙中拔出身子,狼狈地向前望去,却被眼前的一幕深深地惊住了。 陆绮头顶的莲花支离破碎,但她没有死,相反,老僧骈出的二指已失去了神力,竟像麻花般拧在了一起。 “那……那是什么?”南裳惊诧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苏真也注意到了。 他看到陆绮的上空悬着一坨白色的东西。 那东西像是胎盘,一只苍白的手从侧面伸出,黏着液体的柔软手指轻轻舒展开来,并于掌心裂出一只没有瞳孔的眼睛,光滑的眼睛倒映出了老僧麻花般拧在一起的手指。 眼睛中的手指不断旋转,老僧的手指也慢半拍地开始旋转,支撑皮肉的骨骼不堪重负,晒干的竹条一样开裂、绷断,鲜血喷成了水柱,断指处黑漆漆的,像挖空的眼睛。 那是什么东西? 苏真看着那个白色袋状的胎盘,里面积蓄的液体里像有鱼苗一样的东西在窜动,窸窸窣窣,他实在无法看清。 南裳双手交握胸前,仰望着它,敬畏地开口赞美:“好美的莲花啊。” 第十八章:黑袍剑首 “莲花?” 苏真不敢置信。 “是啊,这不正是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莲花吗?你看,它正在缓缓舒展它的花瓣。”南裳仰慕地说道。 吹埙一样的风声里,白色的手臂随风起伏,掌心的眼睛呼吸般起伏蠕动。 苏真感到一阵恶寒。 大和尚低垂着鲜血淋漓的手指,问:“这是九妙宫的法术?” “持净真莲。”陆绮说。 “九妙宫名声不显,竟也有这等传承,若让四神宫知晓了去,恐怕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大和尚说。 “无人能夺我传承。”陆绮平静地说。 “你既有这等妙法,又为何要与我争夺离煞秘要?这不是多此一举?”大和尚问。 陆绮嫣然一笑,语气柔到了极点:“这又与你何干?” 大和尚捧腹大笑,他缓缓拉开架势,肩背抖擞之间,筋骨爆发出一连串鞭炮般的炸响,他浑然成了武僧,鲜血淋漓的扭曲手掌非但毫不影响,反而将他的气势衬得更加狞恶。 “徒儿,去为那位老友松绑。”大和尚嘱咐道。 “徒儿遵命。” 小和尚合掌一礼,朝着青毛老妖的铁笼子走去,陆绮正与大和尚对峙,无暇抽身,紫袍杀手们向小和尚围攻了过去,但这小和尚的身法之灵巧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紫袍杀手已是个中高手,却连一个小孩子的身都无法靠近。 小和尚轻盈地避开了众人的围堵,来到了铁笼之前,对青毛老妖合掌一礼后,拔出了老妖怪嘴巴里塞着的木疙瘩。 青毛老妖的第一句话却不是道谢,它嗤笑了一声,提醒道:“小师父,小心你身后。” “身后?” 小和尚并不将那些紫袍杀手放在眼里,他不开杀戒,只是因为他道心尚稚,无法确定这些人到底是不是恶人,害怕自己伤及了无辜。 可青毛老妖这一提醒之后,他立刻感到寒毛倒竖,巨大的危险在他身后显形,他回过头去,从清澈的刀刃中看到了自己秀气的脸。 白刃一闪而过,小和尚抬起手,结法印的手初现雏形,他的半张脸就被削掉了,脑花和血像煮沸的水一样翻滚出来。 “封花?” 苏真与南裳惊愕对视,这才发现身边的人已不见踪影。 出手的正是封花。 距离封花最近的紫袍刀鞘已空,那柄雪亮的长刀现在正被封花握在手中。 没有人看清她是什么时候消失,又是什么时候出招的,电光火石之间,这个令人震怖的小魔头已被斩杀。 苏真知道封花很强,但没有想到她这么强,先前对南裳的戏弄根本就是小打小闹,她真正的实力也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一刀后,十余名紫袍杀手纷纷躬身,“属下参见剑首。” 对于紫袍杀手的顶礼膜拜,封花只是淡漠地应了一声,她来到另一座车厢里,轻车熟路地取出了一个箱子,并从中拿出一个黑布包裹的物件。 苏真起初以为那是柄大刀,可黑布揭开,他赫然看到了一把假腿,假腿呈现钢铁般的色泽,却要轻盈得多,如果在另一个世界,苏真会认为这是铝合金材质的。 封花将机械假肢扣在断腿处,自如地伸展了两下,又将包裹假肢的黑布敞开,旋披在了肩头,最后,她将手指压在脸颊边缘,指肚轻轻摩挲之后,随着她小臂的舒展,那张黝黑的、散布疤痕的脸皮被她撕下,随手丢弃在地。 齐颈的短发在风中摇曳,封花露出了真颜,这张面颊有着夏夜新荷初绽的清新娇嫩,又刀雕玉琢般线条分明,红润天然的嘴唇,配上浅色的眼睛,说不出的精致与淡漠。 少女杀手展露真颜的刹那,明亮的长刀也黯淡了几分。 此时此刻,封花的身份已不言自明。 九妙宫豢养着一批杀手,杀手们等级森严,最次等的是灰袍弟子,其次分为青、紫,最强的几位杀手则身披黑袍,随侍宫主们左右。 当时在妙严宫中,青毛天尊就曾嘲讽过陆绮,说她看不起自己,竟连一个黑袍都没有带。 如今真相显露山水,人们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黑袍早已出手,她假扮为残疾少女,潜伏在妙严宫中。 想来也是她将妙严宫的布置汇报分明,陆绮才能如此顺遂地杀到妙严宫主殿的门口。 机械弥补了封花身体的残缺,黑袍加身后的少女手持长刃,锋芒动人,花颜亦是动人。 “陆绮大人。” 封花倒持长刃行礼。 陆绮对大和尚说道:“善慈和尚,我这位弟子,似乎一点儿也不比你的差呢。” 封花是杀手之首,也是陆绮亲传的弟子。 封花展露身份后,不少人感到兴奋,九妙宫的剑首大人就在身边,这无疑是一颗定心丸,南裳谈不上开心还是失落,她红唇张了张,没有言语,只有不知所措一样的迷茫。 唯有苏真感到恐惧。 ——如果封花是九妙宫的剑首,是陆绮亲传的徒弟,那么,自己没有被陆绮的法术篡改记忆以及看到白色老君的事不全败露了?直觉告诉他封花可以信任,但他信任的,偏偏又是陆绮安插在弟子中的卧底。 不,也不对…… 封花明明可以直接告知陆绮真相,为什么要帮他隐瞒这些?是为了骗取他的信任吗?好像还是哪里不对…… 苏真根本猜不透封花的心思,他只知道,现在又多一个人拿捏了他的生死。 心烦意乱之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几分埋怨:“师父,这个女人的刀,好快。” 是小和尚的声音。 脑花四溢的小和尚没有死亡,他的嘴巴还在翕动,起初有些卡顿,之后越来越流畅。 他双手合十高举,抵着额头对着天空深深一拜,虔诚地说道:“无量慈悲离去佛在上,这个女人偷袭我,偷袭一定不是好的品德,那她就是恶人了,我下手也不必留情。” 小和尚眉心开裂,钻出了一根螃蟹般柱突的眼睛,他的皮肤水一样开始起伏,表面逐渐撕开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口子里,一颗颗白色的纺锤形物体包裹着血肉鼓出,像是虫类的卵。 “三眼蛊身童?” 封花的语气凝重了几分:“先前看你就不对劲,原来是个妖。” “三眼蛊身童……”南裳惊呼。 “你认识?”苏真问。 “这……怎么说呢……或多或少都有耳闻吧。” 大招寺作为佛门圣地,天下正道魁首之一,其大罗镇魔塔下,关押着数不清的妖魔鬼怪,三眼蛊身童就是其中之一。 它是七百年前被擒入镇伏塔的妖,因为牵扯过命岁宫的一桩大案,所以名声很大,许多父母为了让小孩子不与村上的地痞无赖结交,就骗小孩说他们是三眼蛊身童变的,专门把细皮嫩肉的小孩骗过去吃。 大罗镇魔塔倒塌后,被关押的群妖破塔而出。 三眼蛊身童被镇压太久,受真火焚灼,法力十不存一,记忆也早已模糊,变作了一张白纸。 他茫然地走在大招院尸水横流的废墟里,恰好看到善慈和尚在敲打木鱼,便问他在做什么,善慈和尚说自己在修佛,他看了一会儿,说修佛真是一件有趣的事,于他剃掉了头发,带上了佛珠,成为善慈和尚的弟子。 “我若一心向善,纵是万恶不赦之身又何妨?” 小和尚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他缓缓抬起手掌,掌心鼓起的虫卵破裂,一只粉翅肉虫朝着封花振翅飞去。 封花随手一刺,肉虫就成了刀尖上的尸体,她轻振长刃,蹬地飞跃,朝着三眼蛊身童的所在斩去。 那一边,没有皮肤的苍白之手组成的莲花也在盛放,陆绮立在莲花下,乌黑的长发泻满了如玉的肩头,它顺着秀背笔直垂落,像是挂在凹凸起伏的山峦上的瀑布,折射出的浮华与艳丽是瀑布上悬挂的彩虹。 正如虹霞终会散去,这抹浮艳也转瞬即逝,随着“莲花”盛放,温柔与漠然的气质重新占据了上风。 仙术瑰丽梦幻,大和尚熟视无睹,他身形斗转,化作一道灰突突的旋风,直接朝着这法术显化的莲花攻去。 两边的战场同时开辟,他们一心对敌,故而招式凝练,法力极少有外泄的,所以这里虽然法术纵横,奇光闪耀,但身处战场边缘的人们竟然没太被波及,即便如此,大多数神志还算清醒的也竭力向战场外逃去,以免被误伤。 “喂,我的爱徒们,你们别急着逃跑,过来听本尊一言。” 黑铁笼中,被无陀索捆缚的青毛狮子转过幽绿的眼眸,它的嗓音浑厚而响亮,像是居高临下的发号施令,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你们谁来帮我打开这铁笼子,我就将无上的福分赐给她。” “你这老妖精,又在胡言乱语了!”南裳怒道。 “本尊是在给你们机会,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你们已经背叛了我,按理说都该被抽骨扒皮,但……” 青毛老妖低沉地笑道:“机会只有一次,你们如果不好好把握,可就不要怪我铁面无情了。” 人群只顾逃命,根本没人理会青毛老妖的话,青毛老妖的笑声在满天奇光中回荡,成为了战场喧嚣的一部分。 苏真想寻找车缘的下落,可他仓促环视一周,根本找不到她的踪迹。 正跑着,身后又传来了“嗡——”的一声,不同于振剑而鸣的清声,这嗡鸣短促而嘈乱,更像是昆虫在疾速振动翅膀。 声音转瞬逼近,近乎轰鸣。 苏真循声望去。 一个黑影刺破沙尘,正掠空冲锋过来。 林中飞沙走石,视线不清,加上它们飞得太快,大约二十步开外苏真才看清了它的样子。 那是地狱里飞出来的甲虫,同样有坚厚的角质前翅和高速扇动的膜状后翅,不同的是,它们除了一双猩红发光的眼睛外,还有一张布满了锯齿的椭圆形大口。 先前说要投奔青鹿宫的小姑娘吓得腿脚发软,摔倒在地,不等她起身,黑影就从她的头上掠过,强健的肢足抱住了她的脑袋,凄厉的惨叫里,她手脚挥舞挣扎,却阻止不了飞虫的啃食。 不一会儿,留在原地的,只剩一个脖颈糜烂的断头尸体。 黑影朝他与南裳飞来。 原始的恐惧被瞬间唤醒。 苏真寒毛炸开,脑子像要被那不断迫近的嗡鸣声给撕裂,幸好他没有在恐惧中崩溃,及时伏身闪躲,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血滴子般致命的一击。 鬼虫向后撞去。 它低空掠至南裳面前时,女子猛地跃起,凌空翻腾,精准地踩到了它的背上。 南裳手上没有兵器,只得用拳头狠狠捶击它的脑袋,将它的颅骨捶打得碎裂。 飞虫在空中一阵摇晃,失力坠地后依旧发疯似地振翅,贴着地面疾速打转,像是被剪掉了翅膀的苍蝇。 “孽畜!” 南裳冷冰冰的脸上充斥恨意。 南裳还没将这甲虫彻底杀死,一旁见识了这幕的小姑娘忙来投奔,她大喊着救命,一把抓住了南裳的胳膊,要她带自己逃命,南裳想甩开她,但求生欲带来了无穷的力量,第一时间竟没能挣脱。 死神再度振翅逼近,另一只甲虫的黑影倏忽出现在南裳身后。 南裳瞳孔骤缩,她的左掌仓促蓄了个掌心雷,拧腰转身拍出,雷光在甲虫的铁面上炸成零碎的闪光,甲虫并未死去,蛮横地将她扑倒在地。 巨虫近在眼前,它的脸更加清晰。 那是鬼武士一样的甲面,猩红细长的眼睛两侧长满了钢铁般的绒毛。布满层层叠叠锯齿的大口已经张开,南裳像是被置身于处刑架上的罪人,鬓丝散乱,脸颊惨白,曼妙的身躯被刑架扭曲成更夸张的弧度,她柔软的腰肢像是要硬生生折断,死亡的殷红也在眸底浮现,凄绝的美是她获死的罪状。 ‘南裳要被虫子吃掉了。’ 一切要在眼皮子底下发生时,这个念头才后知后觉般在苏真心头闪过。 哪怕已经不是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在小镇过了十多年平静生活的苏真依旧没能适应这个世界的残忍,他和南裳认识不久,交情也算不上多深厚,南裳在他眼中就是一个明艳乐观、爱恨分明的姐姐,如果是在中学,她应该会是个元气满满的漂亮学姐,被很多人追求。 但现在,她要被吃掉了,在他面前被吃掉了。 这怎么可以…… 不。 不要!! 只有他可以阻止眼前的一切发生,只有他可以将这绝望的一幕打断! 他害怕极了,但他也明白,如果现在转身逃走,这一幕将成为他永恒的心魔与梦魇。 刹那间,勇气刺破恐惧的壁垒,在心中野蛮生长。 苏真咬紧牙关,猛地飞扑过去,一把抱住了飞虫的身体,要将它从南裳身上拽开。 “余月……” 南裳呆滞的目光重又亮了几分,虫子的铁钳因为苏真的搅扰有些松动,她本已麻痹的手脚被重新唤醒,南裳连忙在掌心重新聚了个雷球,拍向虫子的布满锯齿的嘴巴,雷球在虫子的口器中炸开,虫子嘴巴开裂,牙齿铁片般剥落,在一声声痛苦愤怒的尖啸中疯狂扇动翅膀。 狂风席面。 虫子在受伤后暴怒发狂,力大无穷,苏真与南裳联手也制不住它。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阵天旋地转后,苏真已被虫子摔在地上,不等他爬起来,负伤的虫子报复般地朝他扑来,长满尖刺的肢体抓住了他的脑袋。 仿佛血液析出冰渣,恐惧的寒气从内心最深处渗出。 虫子振翅带着他升空时,他听到了南裳撕心裂肺地喊他的名字: “余月——” 树林在两侧退去,惊呼转瞬遥不可闻。 肢足上覆盖的锯齿扎进肉里,腥臭随着怪虫口器的伸张扑面而来。 巨虫怪力未失,碎裂的口器更像一把钝刀,用它行刑,反而会给受刑者带来更难以磨灭的痛苦。 高空与怪物皆是死亡的象征,它们鬼手般将他的心脏交错相握,砰砰砰的心跳声在耳畔呼救。 南裳抬起头,恰好看到怪虫张开巨口,将苏真的头吞掉。 第十九章:世间百相 难伏魔相 “余月……” 南裳染血的手指在袖中发抖。 怪虫的断头铡高悬长空,逆光之影触目惊心,席卷来的黄沙又将一切吞没。 怪虫振翅之声再度响起,轰噪响亮。 先前求救的小姑娘再度惊恐跑来,寻求南裳的庇护,这一次,南裳一把将她推开,小姑娘一个踉跄,与身后飞来的怪虫相撞,瘦小的身躯很快被长满倒刺的肢足钳制。 “救命,救命,救我……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救救我!!” 南裳什么也没做,任凭那少女挣扎呼救,先前她们还是乍得机缘的小仙子,现在却要成为怪物的血食,她们从天堂跌落,注定粉身碎骨。 怪虫的牙齿逼近那少女的脖颈时,拼命呼救的她眼眸中突然喷薄出回光返照般的凄白光焰,她盯着南裳,咧开破碎的红唇,发出阴冷的笑,话语清晰得不可思议:“没有人可以逃掉,包括陆绮,你迟早会被吃掉,我变成鬼魂等你。” 鬼面怪虫张大的嘴巴闭合。 鲜血从断颈处喷出。 这个尚不知晓姓名的女子四肢瘫软,滑落在地,成了无头的女尸。 南裳也在发抖,喘气声越来越急促。 重物落地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南裳回过头去,看到了僵挺的怪虫和它钳制着的少女,她看不清少女的脸,只能看到散开的酒红长发以及那半举着的、犹若僵死的纤长手臂,上面尽是鲜血和浆液。 “余月!” 出乎意料,南裳看到的不是一具无头尸体。 苏真还活着,反倒是怪虫的口器和脸面裂开了恐怖的口子,已然毙命。 “余月……你,你还活着?”南裳不敢置信。 苏真没有给予回应,只是将半举的手竭力抬高了些,怪虫的呼啸声再度从身后逼近,南裳一把抓住了苏真的手,将他从怪虫合拢的肢足中拽出。 怪虫还在天空中乱飞,寻找人头,别说是这些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即使是紫袍杀手,也有几位被怪虫围攻落了伤。 幸运不会一直光顾,再在这地方待下去,迟早还是会成为虫群的食物。 “车,车厢。”苏真发出微弱的声音。 南裳眼前一亮,看到了不远处的歪斜在地的车厢,先前太过紧张,她竟然忽略了这个天然的避风港。 没有丝毫的犹豫,南裳背着苏真,矮下身子,朝车厢跑去。苏真闭着眼睛,他看不见周围的情况,只有翅膀拍打的嘈杂响声时远时近,等到周围重新安静下来,他的意识才逐渐清醒。 帘子落下,车门栓紧。 虫群被坚实的车厢挡在了外面,它们不断地撞击着车壁,却无法再造成生命威胁。 南裳关切地查探了苏真的伤势,询问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苏真说是南裳那道掌心雷厉害,将它的盔甲给轰开了,它死前的凶猛反扑只是回光返照,不足以伤人性命,怪虫对他的伤害还不如摔的疼。 “这样吗……也是,这蛊虫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怎么会挡得住辟邪的雷法。” 南裳轻拍胸脯,长长地松了口气,由衷道:“余月,你没事就好。” 苏真靠在车壁上,一言不发。 他骗了南裳。 南裳的一记掌心雷根本没有这样的威力,先前的生死关头,时间幻觉般放慢,他脑海中出现了一幕他从未见过的画面: 他看到了金色的太阳,它包裹在光线照射不透的浓稠黑暗里,成千上万指甲尖长的手指从黑暗中探出,摸索上太阳的表面,要是将它撕裂,身后,像是有人围着篝火舞蹈,他们头戴尖帽,口中吟唱着上古巫祝的歌谣,而他在篝火的中央,等待火焰来将她吞没。 这是余月记忆吗? 他分不清楚。 他只记得,他对着起舞的人海说出了祝福的话语,胸腔中却涌动起滔天的恨意,似众叛亲离。 这份恨意灌入了他的意识,苏真怒吼着抡出拳头,碎裂的声响里,他的拳头已陷入怪虫的面甲,以他的拳头为中心,骇人的裂纹贯穿面门、口器,将下巴都撕成碎瓣。 直到他抱着怪虫落地,他都不敢相信,这是他挥舞拳头的一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挥出这一拳的。 这一拳并并未让他有任何力量上的觉醒,只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他更清晰地意识到:现在的他不是苏真,而是余月,如果他正在身临其境体验一款网游的话,他现在所使用的账号也绝不是新号,至于到底有多少级,他不得而知。 没多久,外面不再响起惨叫,怪虫密集的振翅声充斥天地,宣告着屠杀的胜利。 苏真看向车厢空荡荡的角落,恍然生悲,那里曾是车缘坐的地方,这个沉默寡言的年幼少女已不见踪影,车缘手无寸铁,失散之后想必已经葬身怪虫腹中。 幽暗狭窄的车厢里,苏真的心空荡荡的。 “真没想到,大招南院的邪僧也觊觎离煞秘要。”南裳语气说不出的低落:“不过也是,每有一部高深秘籍出世,都会争得血流成河,这次也不例外。余月,我们可能在劫难逃了。” “是么。”苏真轻轻应了一声。 南裳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说:“余月,你长得漂亮,又细皮嫩肉的,应该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吧,怎么想不开来这种地方犯险?” 苏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又不说话。”南裳埋怨了一句。 “我……” 在南裳幽幽的注视下,苏真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他想了想,如实道:“我母亲患了怪病,药石无医,我想给她寻求治病的法子。” 南裳凝视了他一会儿,说:“真是个孝顺的女孩子,可惜我帮不到你。” 苏真嗯了一声。 南裳又问:“除了医治你的母亲,你还有别的心愿吗?我们做个约定吧,如果谁能在这次劫难中活下去,就去帮对方完成未了的心愿,好不好?” “我……” 苏真的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就是‘杀死陆绮’,但这不能说出口:“我没有别的心愿了,你呢?” “真可惜啊。” ———— 南裳红唇轻启,本就偏轻的话语被一声尖锐的响声打断。 是风声。 龙吼鬼啸般的风声。 风飞速钻入车厢木板的间隙,如一只只筋骨分明的鬼手,将车厢的顶部掀碎。 苏真与南裳仰起头,上空不再有遮挡物,腐叶翻卷的天空乌云密布。 失去了车顶,车厢的四壁也很快扭曲变形,被狂风扯去,车厢内的人毫无准备地暴露在风中,苏真来不及固定身体,已被飓风抬至空中,失重感刚刚腾起,他的背部已结结实实撞在了一棵大树上,发出脊骨碎裂般的剧痛。 苏真原本以为是车厢被那些怪虫突破了,但不是的,地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蛊虫尸体,它们的身躯不知被什么力量无情地切开,白肉生嫩,红血黏稠。 剩下的虫群仍在空中嗡鸣,却没再理会食物,更像是在逃命。 苏真从树干滑落在地,呻吟着睁开了满是血丝的眼眸,然后,他看到了更为骇人的一幕: 他见到了陆绮,乌丝白裙的女人立在满天烟尘里,体态娴静,如临湖面之上,喧腾的烟尘皆是四散的浊波,陆绮头顶的四瓣莲花也已盛开,清辉皎白,不类俗物。 相比之下,那位大招院的丑陋罗汉已是强弩之末,他十指尽断,双目也被刺瞎,仿佛下一招就要败了。 三眼蛊身童也坐倒在地,他显然已十分虚弱,无法再操控体内的蛊类,花白的怪虫们沿着他皮肤的裂隙爬出,不断向身体外逃离。 只是,这本该大胜之势的画卷上却出现了一点怎么也抹不去的瑕疵。 陆绮的背上绽开了一朵红色的花,那是血花——一柄长刀贯骨达胸,从背部刺穿了陆绮的身体。 持刀之人是封花。 封花阴手握刀,动作平稳,似纳刀入鞘。 先前突如其来的狂风正来自于这一刀。 ——它刺穿了陆绮的身躯,也刺破了她体内积蓄的法力,一瞬间,仿佛江河溃堤水银泻地,爆炸掀起的气浪摧毁了连同车厢在内的一切。 陆绮的头顶,莲花伸出手臂,一掌拍向封花,这明明是一掌,却发出了古钟撞鸣般的轰厚响声,封花抬臂接掌,身躯受反震之力倒滑出去,途中,封花双臂飞速一张,沿途从紫袍杀手的腰间抽出了两柄长刀,插进地面,止住飞快倒退的身形。 陆绮缓缓转身,失去了法力的根基,持净真莲也成了空中楼阁,开始枯萎消散。 “没有一点杀意,这是你自创的刀法?”陆绮问。 “是。”封花答道。 陆绮柔和的眼眸开始黯淡,像将熄的月亮,话语在她唇齿间转了又转,化作轻柔叹息:“为什么?” 封花支着刀柄起身,机械构造的左腿咯吱作响。 “师父,你还想骗我多久啊……” 占据她眼眸的不再是冷漠,而是憎恶与疯狂,这些情绪是镜面上浮动的火光与雷电——镜子无法倒映虚影,它们只能来自真实的仇恨与痛苦。 封花抽出刀刃,振去了刀上的尘土,缓缓开口,道: “我出身卑贱,从小就被娘亲卖去大户人家换取米钱,我又侥幸生得一张漂亮的脸,从小深得周围人的喜爱,仿佛我不是仆人,而是那户人家的小姐,我当时只顾欣喜,却不知早已遭人记恨。 那年冬天,老爷新娶的姨娘将我叫到了后院去,她抚摸着我的脸说‘等你长大,姨娘就老了,可如果一天天看着你这狐媚子长大,姨娘只会老得更快啊’,我预感到什么,哭着求她,说老爷只是将我当女儿养的,姨娘听了咯咯笑个不止,附在我耳边,说‘那真是巧哩,老爷也喜欢让我喊她爹爹’。 我还没明白过来,身后的家仆已抄棍将在我的腿上,他的棍棒不留情面,一直打到我昏厥过去,再醒来时,我已被装进麻袋,扔到了河里,天寒地冻,如果不是有恩人路过,及时搭救,我早已葬身寒江。” 封花顿了顿,轻声说:“这些是我原本的记忆,我从未怀疑,但……” 三眼蛊身童、慈善和尚、青毛老妖都没有说话,他们有着天然的默契,用安静给真相提供舞台。 “但现在,我的大脑被一段截然不同的记忆霸占了。 这段记忆里,我的家族被灭满门,尸山血海中,一个黑袍女子用剑挑起我的下颌,剑尖从胸口到划到大腿,刺了进去。她说,她是杀我全家,斩我右脚的仇人,但未来,我会将她视为恩人,敬奉一生。我很痛,痛的说不出话,甚至无法抉择到底该痛恨她还是向她求饶,我晕了过去,昏迷之前,我听到她在和她身边的一个东西说话……” 封花语速放缓,声线轻颤。 “是什么?”大和尚恰合时宜地问。 “她在和一个我看不见的东西说话。” 时隔多年,封花打开尘封的记忆,依旧感到了无名的恐惧,语气也透出了森森的寒意:“她身边明明没有人,她却在和什么对话。” “她说了什么?”大和尚继续问。 “她说……” 封花看向了陆绮。 不知是不是身负重伤的缘故,陆绮也只是看着她,没有丝毫的打断意思。 “她说,祖师大德托梦,传寿生百相图。杀叛仇怨邪,圣善仁慈心,缺一则不可亲觐君上……说罢,她转过身,看着匍匐在地上的我,说‘这是妖人七法之一’。”封花轻声说完。 短暂的安静后,三眼蛊身童子忍不住问:“师父,她在说什么呢,祖师是谁?君上是谁?寿生百相图是什么?妖人七法又是哪里的武功?弟子太过愚钝,明明学过这些字,连起来却一句也没听懂。” 大和尚摇了摇头:“师父没读过经史,也听不懂啊。” 三眼蛊身童和大和尚面面相觑之时,却是陆绮先开口了,她说:“百目星君所书的《天地人神·奇说录》里的记载过寿生百相图,语焉不详,只说是妖魔所绘的灭世之卷。” “你这是承认了么。”封花咬牙。 “不是。” 陆绮缓缓摇头,道:“我只是诉说听过的传闻而已,在我记忆之中,有生以来,我都不曾提过寿生百相图,更不觉得,此物真的存在。”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欺瞒我?”封花咬牙切齿。 “本就子虚乌有,我又怎么会认呢?” 陆绮低下头,看着贯穿胸口的长剑,轻声叹道:“我将你视若己出,也同你说过,修行之路最忌讳的事便是彷徨,人有二心,道之心清澈,包罗万象却不受其扰,凡之心混沌,为七情六欲裹挟寸步难行。修行当以道心压抑凡心,方可成无上修为,我也曾说过,我的继承人须心念坚忍,不可有丝毫动摇,我本以为你可以抵御妖魔的迷惑与欺骗的,可惜……” 陆绮失望长叹。 封花眼眸闪烁,又很快被坚冷所取代:“这些话我都记得,但我不会再被你骗了。” “你为何执迷不悟?”陆绮问。 “因为告知我真相的东西不可能骗我。”封花说。 “是谁?”陆绮问。 “无可奉告,更何况……” 封花手持双刃,轻盈地跳上了囚车,向苏真瞥了一眼,苏真心头一震,他立刻明白了封花的意思: 他是太巫身,是逃开了陆绮蛊惑之法的太巫身,他的存在更坚定了封花的想法,也难怪封花一直保护他。 封花没有揭开苏真的秘密,她将刀一错,刺入囚车。 囚车瞬间被斩开,青毛老妖的身躯从黑铁中拔起,魁梧的背影像隆起的山岳,青毛老妖张开蒲掌大的手,撕扯缠绕身躯的铁链,畅快的大笑声夹杂着铁链碰撞的声音,咆哮的狂风也无法将其弹压: “哈哈哈哈哈哈——本尊纵横天下三百多年,历百劫而不死,你真当本尊是任你拿捏的孬物了?陆绮,你这祸患也确是万中无一的天才,若给你时间,你说不定真能成为一代宗师,但今日,这八百里野岭,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狂笑声中,青毛天尊有如法天象地加身,妖躯不断膨胀,它的鬃毛在风中跳跃,像是不屈的青色魔焰,从地狱一直烧到人间。 大和尚也双手合十,唱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断裂的十指开始复生,面皮上的褶皱被飞快抚平,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伟力在起作用,他的身躯在飞快地变得健全、年轻,不仅如此,他的容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那张丑陋的、令人作呕的脸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英俊,甚至漂亮得像是女相。 大和尚做过那个梦,真佛赐予的梦,梦中如镜的湖上,他照见了成佛后的‘我’。 佛陀未曾欺他,如今,梦渐成真。 “原来如此,真佛已给我启示,杀了你就能成佛,难怪缘分将我指引来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和尚睁开双眼,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污秽的浊峰在他眼眸中乱窜,却无法逸出丝缕。 尘浊在他心流中汇聚,被他的琉璃清净之身包裹,他漠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如佛陀掌观人间。 他已脱胎换骨,翻覆间就可以将陆绮杀死。 重获自由的青毛老妖、顿悟成佛的和尚、带刀的剑首封花。 陆绮立在原处,闭目垂首,长刀穿身而过,乌发雪衣素净凄美。 这一幕在天地间凝固,像是史书中的插图,已作为定局。 可偏偏是这一刻,苏真的心砰然跳动。 他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像是夜深困在废弃多年的隧道中央,耳畔忽然响起火车发动机的轰鸣。 也是这时。 陆绮睁开了她的眼眸。 她的眼睛是被分开的冰蓝长河,露出下面壮烈燃烧的火,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眼神,旁人也无法想象,这样的眼眸会出现在她冰山般的仙容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真甚至看到了她眼眸中的笑意,仿佛她一直在等这一天,并已等待了很多年。 “便让你们这些妖佛邪祟,见识一下九妙宫真正的绝学。” 枯萎的‘莲花’再度盛开,却不是在她头顶,而是在她脚下,她脚踩莲花,将玉如意抱在怀里,她不看任何人,而是将目光望向了天空。 老君高悬的天空。 她曼声吟道:“取我白宣千尺。” 天空变得昏暗。 林间弥漫起血色。 和尚不为所动,向着陆绮踏出一步,可他这重若千钧的一步却迟迟无法落地,仿佛足尖与地面相隔万尺。 “杀叛仇怨邪,圣善仁慈心……若非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一位小仙宫的女修能有如此机缘,唉,这种时候遇到这等东西,真是倒大霉了。” 声音突兀地响。 苏真身体一凛,随后才意识到,这是余月在说话。 老君已失去了明亮,林间弥漫的血色便来自于它,这昭示着这个漫长的白天即将结束。 终于要结束了吗? 苏真有一肚子的疑惑想向余月询问,可这明晦交替的当口太过仓促,容不得任何的长篇大论。 余月像是水中浮起的幽灵,向他的心脏不断浸透,他的身体渐渐不受他的掌控,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抬起,十指交错着遮住了双眸,他听见余月正儿八经地说: “接下来的场景会很吓人,你还是未成年人,作为干娘,我有义务承担你的心灵教育。” 可不知是不是余月故意为之,她的指缝并不严密,苏真还是从她的指缝中窥见些许,这些许画面足以令他终生难忘: 血色弥漫的天空中,伸出了一只又一只的手,手臂像节肢动物一样细长,上面长满了黑色的刚毛,它们从天而降,抓住了和尚的身体,这位大招寺的邪僧明明已肉身成佛,但在这怪物的手臂下却不堪一击,他的手脚被扯断,肚子被撕开,五脏六肺一样一样取出,连同那对眼珠子也被抠出把玩,和尚发出痛苦的呻吟,可他的无量离去佛却不再庇护他,任凭黑手将他的残缺佛躯抓到空中。 苍穹上发着嘶嘶的响声,似烈火亨油。 老君熄灭之前,苏真最后看见大和尚扭曲的断掌朝天竖起,对真佛祈祷。 可惜。 回应他的只剩死寂。 第二十章:初晓(感谢大明不是大萌打赏的盟主!) 邵晓晓穿着干燥柔软的睡衣从床上起身时,眼前闪烁的光又让她赶忙闭上了眼——电视机不知道被谁打开了,字正腔圆地播报着晚间新闻。 “南塘海洋馆已重新开放一个月,鬼影的传闻热度不减,海洋馆的客流量暴增,甚至出现了踩踏事故,据悉,海洋馆鬼影事件的高中生在两个多月的治疗后,精神已趋于稳定。 有关专家称,孩子看到鬼影很可能是压力引发的神经症,与其大肆炒作这种不科学、不现实的说法,更应该关心孩子的心理健康,为此,记者还走访了患者的家庭……” 电视上正放着海洋馆鬼影事件的新闻,镜头在游客和鱼群之间切换,最后又转移到了一张病床上。 病床上的少年脸色苍白,面对媒体的采访,他支支吾吾地说:“我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我应该是看错了……可能是那段时间精神太紧绷了……嗯,我之所以逃课去海洋馆是因为,因为……” 记者安抚着少年,引导他说出真相。 邵晓晓却是没有心思再听下去了。 狂风暴雨、摩托车、追逃、殴打……昏迷前的画面涌上脑海,巨大的恐慌在她身体里弥散,她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发现自己穿着一件没见过的粉色衬衫,下面的紧身牛仔裤也被一条宽松的居家睡裤取代。 借着电视机闪烁的光,她还能看到手臂上的淤青,这在白皙的肌肤上尤为醒目。 这一切不是梦…… 到底发生了什么? 邵晓晓想不起来,她只记得她在暴雨力竭晕倒,最后看到的,是苏真被小混混们围殴的场景,童巧巧与陆涛都是无法无天的校园恶霸,她与苏真落到他们手中,不知会遭受怎样的凌辱和虐待,可是,她环顾四周,这分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家。 谁送她回的家?谁帮她换的衣服?又是谁把电视机打开了没有关? 电视机里的晚间新闻播报已经结束,主持人已经开始收拾稿件,当然,这新闻也是重播,现在已经是凌晨五点,天将破晓,绝大部分电视台已经停播,画面由彩色图取代。 新闻的重播结束后,老电视机的屏幕也泛起雪花纹和杂音,邵晓晓连忙将它关上。 没有了电视机的响声,房间变得更加安静。 邵晓晓双指压着太阳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要弄清楚这件事,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去问当事人,苏真……地痞无赖人多势众,昨夜的情形无论怎么看都是苏真处于绝对下风,他现在怎么样了呢? 心焦意乱时,邵晓晓忽然看到床头的台灯下压着什么,她赶忙去看,发现那是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作业我帮你写完了,好好休息——苏真’ 如果她醒来后第一时间打开的是台灯,那台灯的第一束光就会把这张纸条照亮,将平安无事的消息传达给她。 邵晓晓将这简短的话反反复复读了几遍,她立刻翻开书包,写完了的作业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里面,书写者还刻意模仿了她的笔迹,有六七分像,如果不多想,很难分辨出来。 真的是苏真写的吗…… 见苏真没事,邵晓晓虽松了口气,心中的困惑却远未得到解答,她想联系上苏真,又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苏真的联系方式。 不过…… 邵晓晓灵光一闪。 她踩着拖鞋飞快跑下楼,楼下黑沉沉的,一点声音也没有,父母不在家里,只在桌子上放了十块钱,那是她明天的餐费。 对于这样的情况,邵晓晓习以为常。 她来到父亲的书房间里,打开了那架台式电脑,它已是征战多年的老古董,又被各种各样的软件拖得不堪重负,心焦地等待了四五分钟后,电脑屏幕终于亮起,她登上了QQ,打开了好友申请列表。 冉小红把自己的QQ号卖过给了苏真,无论如何,她也该先将苏真的好友通过再说。 她平时不爱上QQ,也不玩那些炙手可热的游戏,平时用电脑也多是查查学习资料,所以今天她打开QQ时着实吓了一跳。 “冉小红到底卖给了多少人呀……” 邵晓晓食指摩挲着滚轮,翻看着一长列的好友申请,一点点咬紧嘴唇。 加她的人五花八门,id头像形形色色,其中不少用的是自带的头像,签名也是‘这个人很懒,什么也没有留下’,看上去是刚注册的号,特意用来加她的,邵晓晓首先将他们排除在外,还有很萌的动漫女生头像的,一看就是女孩子,也被无情否决。 列表里还有一个人很是扎眼,此人ID是‘芉姩氵箛单’头像是个斜刘海头戴式大耳机眼中透着忧伤的女生,她还加了备注‘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这个应该也不是苏真了。” 邵晓晓从不加陌生人,尤其是奇怪的陌生人,她默默将此人忽略了过去。 继续的搜寻也并无结果,邵晓晓靠坐在椅子上,心想苏真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男生呢?可除了昨夜之外,她与苏真的相处实在太少,她能提炼出的,也只是一个大概的印象: 身材偏瘦沉默寡言的少年,不算高也不算矮的个子,再长些就容易被班主任抓去理发店的头发,不轻易张扬的勇敢,以及……清澈的眼睛? 她可不是擅长侧写的侦探,无法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哪个是苏真。 邵晓晓坐了一会儿,感到一阵沉闷,她起身拉开书房的窗帘,推开了锈迹斑斑的窗。 微风夹杂着细雨吹了进来,在她发热的脸颊上沁成丝丝的凉意,她家的房屋是乡镇交界处的自建房,没有高楼大厦阻挡,推窗便是天地开阔。灰蒙蒙的雨云流淌过南塘的天空,不复昨夜的浩荡声势,更像是流窜的逃兵,再难酿成新的风暴。 九月的清晨,万物在天地间汹涌、流动,邵晓晓望着这一切,无法在画面中找到焦点,心也就跟着恍惚。 她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眼中雾色渐散。 邵晓晓关上电脑,快步跑回楼上,再跑下来时,她已背上了白色的帆布书包,睡衣睡裤也已换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黑色圆领印花T恤和黑色运动短裤,衣服边缘扎进裤子里,腰线显得颇高。 她将校服套在外面,路过桌子时还顺手将那十块钱揣进兜里,穿上黑色长袜,踩上双运动鞋,全副武装的邵晓晓推门而出,纤细的小腿从南塘寂静的清晨踩踏过去,在地面上溅起一连串漂亮的水花。 令邵晓晓惊讶的是,她的自行车竟也原封不动地停在院子挡雨的棚子下,是苏真骑回来的吗?可他骑着自行车怎么带得了昏迷的自己呢,这难度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反正要去找苏真问个清楚,邵晓晓也没多想,骑着就走。 她低估了九月天气的变幻莫测,昨天还是热气腾腾的秋老虎,今天就是天寒地冻秋风肃杀了,邵晓晓没骑一会儿膝盖便冻得发红,她也懒得回屋换行头了,咬着牙逆风前行。 路灯还未熄灭,一盏盏绵延无际,清晨的南塘如此安宁。 骑车进了镇子,邵晓晓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包子铺,买了一块钱三个的小包子,包子腾着白花花的热气,米面之香让人倍感暖和。老板找零时,她又想到苏真很可能也没吃早饭,又多买了三个。 “阿是晓晓哇,这么早就去学堂了啊?” 邵晓晓刚咬下第一口,就听到有人喊她,转头望去,发现是熟人,含含糊糊地说了声:“王阿姨好。” 在她们家没拆到小镇上时,这个王阿姨是她家的邻居。 “晓晓怎么买了这么多包子啊,是不是交小男朋友了啊?”王阿姨笑着问。 “不……不是啊。” 邵晓晓头摇的像小拨浪鼓,她慌慌张张地解释说:“是给同学买的,嗯……就是小学时候的同学,对,冉小红,她还来我家玩过的,王阿姨不知道记不记得。” “哦,记得记得。”王阿姨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说:“有个从小玩大的朋友不容易哈,晓晓人缘好啊,又乖,不像我家那个,成天就知道追星,叛逆得要死。” 邵晓晓知道,一般来说,家长不会真的贬低自己的子女,王阿姨这么说,是在等她去反驳,女孩心领神会,立刻说道:“阿姨您就知足吧,张卉姐姐从小成绩就好,去年还考了那么好的大学,我爸老拿她说我,说我要是有张卉姐一半聪明,他肯定开心死了。” “你这丫头嘴皮子利索得很哦。”王阿姨眉开眼笑,又问:“你爸身体还好吧?” “还好吧。”邵晓晓轻声说:“他住工厂的宿舍,不常回来。” 王阿姨哦了一声,叹气道:“你也别埋怨你爸,你是不知道你爸年轻时多风光啊,现在肯去吃这种苦头都是为了你,晓晓啊,你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别让你们家那群亲戚看笑话了。” 邵晓晓鼻子一酸,嘟囔道:“我知道的。” 王阿姨又问起了她母亲的事,问她母亲在做什么,还成天在搓麻将不,邵晓晓欲言又止,推托道:“小红还在等我呢,可不能让她等急了,改天再和王阿姨聊啊。” 也不给王阿姨再寒暄几句的机会,她将包子揣进兜里便骑车离开,骑出一段后,邵晓晓面对王阿姨时的笑容消失不见,母亲……邵晓晓想到了自己的妈妈,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邵晓晓的母亲年轻时是非常出色的美人,身材高挑,凹凸有致,更兼有歌舞才能,只是她的脾气不好,经常发火,从小到大,邵晓晓几乎没能从母亲那得到一丝多的关怀,小时候她不理解这些,也不懂母亲为何漠视自己,只是她爸爸常常告诉她: “你妈年轻时不这样的,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很温柔,说话也细声细气的。” 那妈妈后来怎么变了呢?父亲没有给她答案。 关于父亲年轻时的事,她是知道一些的,父亲活在一个殷实的大家族里,兄弟姐妹就有十多个,年轻时候他是当地有名的老板,风光无限,母亲的出身她不太了解,但从长辈的闲言碎语里,她大概知晓,当时母亲应该是某个小酒吧的驻唱,总之不太光彩,父母的婚姻遭到了整个家族的极力反对。 父亲力排众议,在和家里吵了个天翻地覆后,风风光光办了一场,据说爷爷奶奶当时一直在婚礼上摆脸色,敬酒也不喝。 这场婚礼本就在村子里争议非常,然而,在她出生后没几年,父亲又迎来了命运中最沉重的打击——和他认识了十几年的合伙人卷款跑了。 富足的家境一落千丈,本就矛盾重重的家庭被彻底引爆,爷爷是可以出钱帮他渡过难关,前提是他得把这婚离了,兄弟姐妹们不乐意了,因为财产的问题吵个不停,催债的也时不时上门来闹,放炮仗,拉横幅,鸡飞狗跳,一日不得安宁,母亲甚至因此变得有些疯癔。 在邵晓晓仅有的记忆片段里,是父亲站在门口,张开双臂将涌来的人群挡在外面。 后来父亲的生意起起伏伏,好不容易有所起色,又因为一场大病耗空积蓄,从此彻底颓靡不振。 而今春回大地,潭沙市又有腾飞之象,在有先见之明的人眼中,这场属于经济的奇迹将席卷整个国度,任何小人物都有可能翻腾出滔天大浪来,只是时过境迁,那个曾经风光的男人已被病痛磨灭了志气,大浪潮下的机遇与他再无瓜葛。 昨夜苏真挡在她面前时,她无端地想起了童年的那幕。 ——男人张开双臂,像光挡住了阴影。 邵晓晓出神时,自行车已驶过街面,天上的云因风散开,一束束金色的光从云的间隙落下,连接天空与田野,邵晓晓总觉得这一幕在哪里见过,电影或者动漫,她想不起来,只是怔怔看着,习习凉风吹动她的鬓角。 沿着记忆中的道路来到苏真的家,邵晓晓按下刹车,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与鬓丝,踟蹰着敲响了苏真家的门。 咚咚咚—— 门的那头没有回应。 咚咚咚—— 还是没有回应。 不在家么? 邵晓晓不免担心起来,心砰砰直跳,正当她犹豫要不要报警时,咯的一声,门开了。 小姑娘心跳停了半拍,她愕然抬头,话语仓促:“苏真同学……诶?叔叔你是?” ———— (还有一章) 第二十一章:阳光间的女教师(感谢凤衣涅槃打赏的盟主!) 邵晓晓看到的不是苏真,而是一个慌慌张张的、手里拿着绿色册子的中年男人,他也愣了一下,面面相觑之后,用不算流利的普通话问:“这位女同学是来找苏真的吗?他现在不在家里。” “不在家?苏真同学一直没有回家吗?”邵晓晓急急忙忙地问。 “苏真回来过了,他自行车崴进了田里,车摔坏了,还弄了一身伤,我给他送诊所里面去了,到了想起医保卡没拿,就回来取一下。” 中年男人眉头皱了皱,咦了一声,道:“以前从来没有同学来过家里啊,苏真该不会是在学校里打架了吧?我看他那伤也不像摔的……” “没有没有。” 邵晓晓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她轻轻摆手,说:“苏真同学在学校很乖很听话的。” “那你找苏真……” “哦,是苏真同学借的书落在我这儿了,我顺道来还他……叔叔,给。” 邵晓晓忙解下书包翻找,大部分书都因雨水打湿卷页,邵晓晓好不容易从角落找出一本薄些的,抽出递给了中年男人,书的侧边还有读书馆的章印。 “现代诗歌选集?呦,我们家苏真都看起诗歌了啊。”中年男人大感欣慰。 邵晓晓附和道:“是啊,苏真同学平时很爱看书的。” “你和苏真很熟悉吗?” “没有没有。” “那……” 中年男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便礼貌地问:“同学要不要喝点什么?或者我去给医院打个电话,和苏真说一声?” “不用了不用了。” 邵晓晓赶忙拒绝,她脸颊有些烫,下意识瞧了眼空荡荡的手腕,说:“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学校啦,希望苏真早日康复,叔叔再见啦。” 中年男人看着少女慌忙离开的身影,嘟囔了句“这丫头说话怎么总是说两遍?”后,又翻了翻手里的诗选,将医保卡插进了里面。 邵晓晓骑上车,早秋的风再度迎面而来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脸颊烫得厉害。 接下来的一天,苏真的位置都空着。 邵晓晓上课时心不在焉的,昨夜的种种画面占据了她的脑海,使她无法集中注意力。 中午吃过饭后是难得的午休时间,她也留在座位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后面桌子聚集着的男生在交谈着什么,男生们忽然抬高了音量,故意将“校花评选大赛”几个字传入邵晓晓的耳中,邵晓晓抿了抿唇,假装没听见,心想这个世上还是无聊的人多呢。 后面男生又在说什么这次投票有个黑马选手,奋起直追,隐隐有赶超我们班晓晓的意思。 是童巧玉么?邵晓晓心想。 “夏如。你们认识吗?听说是个老师哎,好像大学还没毕业。” 夏如?邵晓晓觉得有些耳熟,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 众说纷纭间有人插了一句:“就是上学期期末给九班代课的那个老师啊,超级漂亮的,没想到这个学期还来我们学校……你们都没见到过吗?” “超级漂亮,有多漂亮呀,有我们的大校花漂亮吗?” 一位女生笑盈盈地问,还推了推邵晓晓的肩膀,说:“晓晓今天穿的好酷哦。” 邵晓晓努了努嘴,轻轻说了声:“哪有。” “我不知道怎么评价,和我们邵晓晓同学不是一个类型的。”男生神秘兮兮地说。 “她是什么类型啊?”众人来了兴致,热络地问。 “嗯……” 男生故意卖了会关子,不肯说,其他男生苦苦哀求之下,他才揉着下巴开口,道:“是那种冰山美人吧,个子高高的,长头发,我也见过她几次,反正每次看到她都冷着个脸,漂亮是漂亮,也怪吓人的。” “冰山大美人??!!多大?” “嗯……很大!” 同学们皆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我突然想起昨天的默写重抄还没找老师批!” “啊,我也是,我们一起去!” “走!” 血气方刚的少年们行动力很是强大,哪怕是平日里对英语唯恐避之不及的差生也纷纷拿出作业簿子,刷刷刷地抄写好后组队去英语办公室批改。 只是十分钟后,众人又灰溜溜地回来了,自家的英语老师和夏如老师都不在办公室,倒是撞上了凶神恶煞的班主任,班主任不知何故,正在气头上,逮着他们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 邵晓晓看着这一幕,不免想,如果苏真在的话,会不会也加入到这荒唐的队伍中去呢?应该不会,他应该是那种就算全班都出去看热闹,自己也能假装镇定地留在班级里看书的性格吧。 ‘不了解人家就别瞎揣测啦。’ 邵晓晓在心中埋怨了自己一句,她双臂交叠,小脑袋枕在手上打算午休一会儿,没多久有人拿笔戳了戳她的背,声音颤抖地说:“晓晓,有人找你。” 邵晓晓抬眼望去,在教室门口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童巧玉。 童巧玉恶名远扬,给她传话的女生亦是战战兢兢的,听过不少风言风语的她怜悯地看着邵晓晓,断定童巧玉是来找她麻烦的。比起担心,邵晓晓更想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她没多犹豫,立刻走出门去。 “童巧玉,你……” “邵晓晓。” 童巧玉轻声打断了女孩的话。 她带着口罩,身体用衣服包得严严实实,却仍掩不住遍布全身的淤青与伤痕,她布满血丝的红肿眼眸怯生生地眨了眨,不敢看眼前的少女,邵晓晓将要开口时,她立刻躬下身子,双手攥着信封举起,“邵晓晓同学,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邵晓晓淡蹙眉头,狐疑着接过信封,不等发问,童巧玉已落荒而逃,只留下一头雾水的她立在原地。 ‘这是什么意思?向我下的战书么?不像呀,童巧玉今天好不对劲,她是怎么了?’ 邵晓晓完全没料到童巧玉是这个态度,她拿着信封回到教室时,班级里的众人已不关心什么冰山美人老师了,视线的焦点齐刷刷地汇聚在了邵晓晓身上,几个好事的学生还一齐掐着喉咙拖长音调,发出“哦~~~”的声音。 这些人都误会了,还是很离谱的那种误会:他们以为这是份情书,而童巧玉刚才的动作也像极了告白。 女生给女生写情书的事并不少见,邵晓晓也收到过几份,学姐学妹的都有,其中有一位短发女生还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在没听到对方说话之前,她一直以为那是扮酷的男孩子。 无论如何,童巧玉也不可能向她告白,她也绝不想和那种人扯上关系,这是狗血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剧情,她必须澄清,否则明天‘黑道太妹收敛爪牙为爱投诚’之类的离谱谣言就该传个满天飞了。 “你们别瞎起哄。”邵晓晓说。 向来和颜悦色的少女突然板起脸,产生的气场分外强大,起哄的同学们一时间竟都被她凶巴巴的样子唬住了,噤声不言,邵晓晓回到座位上,拆开信封来读,纵使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真的看到信上内容时,依旧吃了一惊。 ‘悔过书 邵晓晓同学,您好,本人童巧玉屡次犯下大错,得寸进尺,不知悔改,昨夜受苏真严厉批评教育,痛定思痛,郑重来向您道歉……’ 开头第一句话,邵晓晓反复读了好多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若非这是童巧玉亲自送上门的,她真要以为是谁的恶作剧了。 信中的童巧玉张扬跋扈全然不见,只剩下奴颜谄媚,似乎恨不得化身为一张地毯,任她践踏蹂躏。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呀?受苏真的……严厉教育?多严厉?莫非苏真同学真有万夫莫敌之勇,只是不能在人前施展,自己昏迷后反倒让他大展拳脚了? 邵晓晓浮想联翩。 金色的风席卷过教室,时间大步流星走远,课桌上的光斑悄然改变了方向。 今天是周五,少年少女们归心似箭。 转眼已是最后一堂课,邵晓晓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远望着野草丛生的操场,夕阳像是场野火,将她浓密曲翘的睫毛烧得闪闪发亮,她无心看景,而是思考着周末去医院探望该带些什么。 上课铃声响起,学生们回到座位上,这节是英语课,可不知道为什么,向来守时的英语老师迟迟没来。 等了一会儿,作为班主任的数学老师却是不请自来了。 蒋金涛站在讲台上,衬衫、西裤、皮带,他环顾整个班级,咳嗽了两声,向来严肃的国字脸上竟是挤出了一丝笑容:“这是周五最后一堂课了,马上就是周末,同学们应该很开心吧,这是高二的第一个周末,为了让大家愉快地度过,蒋老师决定不布置作业了。” 同学们听到这番话,皆瞪大眼睛,震惊不能言语。 天地良心,上了一年的课,谁见到蒋老师这般和颜悦色过了?同学们第一反应不是心怀感激,而是毛骨悚然,心想蒋老师这是怎么了,是二婚寻得佳偶良配了?还有,这节不是英语课吗,你来作甚? 面对同学们复杂的眼神,蒋金涛松开了支撑着讲台的双臂,干笑着说:“蒋老师平时对你们凶不凶啊?” 同学们眼睛瞪得更大,心想老师您是老年痴呆了吗,凶不凶您心里没点数?当然,同学们纵使心中骂骂咧咧,面对蒋老师的提问,依旧坚定不移地摇头,齐声说: “不凶。” “你们一个个的,尽耍小聪明,蒋老师知道自己是凶的,但凶是对你们好啊,你们现在很多都是独生子女啊,家里面都期盼着你们成材,考上好大学,不少家长急的啊,经常给老师打电话,说,我们那小孩要是不听话,你骂他打他都行,别惯着,这两年要是不抓紧,要后悔一辈子的。 我就和他们说啊,老师能理解学生家长的心情,但教育部是出台过规定的,打骂学生体罚学生都是不行的,而且对青春期的小孩,打骂往往是适得其反的,我们应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和孩子好好沟通啊……哈哈,蒋老师凶归凶,应该没有体罚过你们吧?” 这个年代,老师体罚学生司空见惯,尤其是这种生源一般的高中,能执掌班主任一职的各个都是武林好手,若非如此,也震慑不了这帮顽劣子弟,蒋老师更是高手中的高手,如今他这般姿态,大有一种魔教教主劝说与人为善的既视感。 “没有。”同学们违心地回答。 蒋老师这才点点头,说:“下周市里的领导要来我们学校视察,到时候你们别可乱讲话,冤枉蒋老师啊。” 同学们这才了然,原来是朝廷派人来了。 说完正事,蒋老师想起了什么,又提了一句:“对了,你们的王老师啊这段时间应该上不了课了,等会儿会有新老师来给你们上英语课。” 同学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英语课代表更是忍不住问王老师怎么了,蒋老师欲言又止,思忖了会,说:“忘了你们在学校,看不了新闻了,你们回去看看地方台的新闻就知道了,唉,王老师这么个好老师,怎么就摊上了那种白眼狼学生。” 同学们还在窃窃私语猜发生了什么,邵晓晓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昨天电视台上重播的新闻。 新闻里提到了两个月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海洋馆鬼影事件,事件的主人公在病房里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在记者的追问之下,那名学生吞吞吐吐地说出了逃课去海洋馆的原因。 邵晓晓当时心乱如麻,没有仔细听,但隐约记得和老师有关,这名学生好像就是本校的高三学长,也是王老师带的班,难道…… 嗒、嗒、嗒。 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格外清脆。 邵晓晓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朝教室外看去。 声音在教室门口停住。 咔哒。 停顿了半秒,教室的门开了。 仿佛剧院的幕布掀开,淡妆的天使自光中款款走来,不少同学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来者身材高挑,一袭灰色的紧身针织连衣裙,披着西服款式的大尺码外套,黑色的裸靴与丝袜搭配在一起,美得牵人魂魄。她面颜精致,妆容素雅,透着与生俱来的冷,中分的长发柔顺如瀑,从颊畔一直贴垂到挺拔的背上,发的末端像是特意烫过,卷出了细细的波浪纹。 毫无疑问,这位就是今日中午赢得了极高讨论度的夏如。 第二十二章:似是故人来 “夏老师,辛苦你了。” 蒋金涛客气地说了一句,将教室还给了这位实习老师。 夏如将怀抱的教案放在讲台上,四下扫视,她的气质颇冷,容颜靓丽,再配上那身时髦而性感的打扮,更让南塘学子们敬若天人,夏老师虽未开一言,威压已席卷全场。 “同学们好,我叫夏如,接下来一段时间的英语课都由我来代,希望能与同学们能好好听课,多汲取一些知识。”夏如的开场白简洁明了,声线清冽动人。 过了一会儿,班长才终于回过神来,喊了声“起立”,同学齐刷刷站了起来,例行的礼节结束之后,夏如扫视过整个班级,又随手翻了翻点名册,问:“苏真同学呢?” 邵晓晓心中泛起嘀咕:夏老师拿的是点名册,上面的名字也不是按座位排序的,她怎么会知道没来的人是苏真呢? 其他同学没有多想,他们面面相觑,皆不知如何应答:苏真在班级里本就不起眼,加上班主任没刻意提及此事,同学们也就没太关心,有的人甚至一天都没注意到苏真没来上学。 邵晓晓举起手,说:“老师,苏真同学骑车摔伤进医院了,他爸爸应该是和班主任请过假的。” 其他同学侧目看向邵晓晓,心中也泛起嘀咕:全班都不知道苏真是何情况,邵同学又是从何得知的? ‘苏同学在班级里果然没什么存在感哎’邵晓晓看着同学们的反应,默默想着:如果同学们知道苏真原来那么厉害,肯定会又吃惊又佩服的吧。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而已,她觉得苏同学这般深藏不露,应该是那种很低调的人。 夏如老师在他们班上的第一节英语课就这样开始。 听说夏如还是大三在读的学生,但她一点没有新老师的紧张,吐词流畅,发音标准,绝佳的仪容更让她兼具了一种引人倾听的气质,时间过得飞快,一堂课结束时,不少人还意犹未尽。 傍晚,邵晓晓骑车去了苏真家,可这一次,家中空无一人。 “应该问叔叔要个联系方式的。”邵晓晓后知后觉地想。 自行车慢悠悠地穿过南塘的夜色,邵晓晓回家时已近七点,家里灯亮着,门口有双黑皮鞋,打了一夜麻将的母亲刚起不久,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厨房里有做菜的动静,从飘散的香味里,邵晓晓辨别出是红烧肉。 等她上楼放完书包下来,父亲已将菜端出厨房,他双手绞起围裙擦了擦,对楼上喊道:“晓晓,来吃饭吧。” 邵晓晓哦了一声,轻盈下楼,父亲一边说“天冷了,明天把夏装换掉吧”,一边将一碗盛好的饭菜端给她,轻声说:“给你妈端过去。” 邵晓晓将它放到茶几上,披头散发的母亲抬了抬眼皮子,冷冷地说:“穿得这么骚去勾引谁家小伙子啊。” 对于母亲刻薄的污言秽语,邵晓晓早已习惯,父亲却是按捺不住,怒道:“你怎么和女儿说话的?” “我自己生的女儿我想怎么说话怎么说话,你个没本事的东西,一天赚的钱还不如我搓麻将赢的多,咱女儿成绩这么差,以后没出息了也指望不上你,还得我来给她谋出路。”母亲冷笑着说。 眼看家里硝烟弥漫,又要挑起争端,邵晓晓只好去劝解,父亲脸色发白,欲言又止之后只是无奈叹气:“你好好读书,你妈的话别往心里去。” “知道了。”邵晓晓坐回椅子上,小口小口吃起了饭。 家里安静出奇。 电视机里热播的电视剧进入片尾曲,每日的新闻播报开始了,因为这是本地台,所以当地新闻的占比很大,邵晓晓随意瞥了两眼,怔住了。 电视机里,西装楚楚的女播音员开始播报新的一则消息: “南塘海洋馆已重新开放一个月,鬼影的传闻热度不减,海洋馆的客流量暴增,甚至出现了踩踏事故……” 邵晓晓目瞪口呆。 “晓晓,你怎么了?”父亲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这则新闻我看过!”邵晓晓讶然。 “这件事闹得很大,新闻播了很多次了。”父亲没觉得有什么。 “不!不是的!”邵晓晓怔怔道:“我真的看过,一模一样看过!” “有关专家称,孩子看到鬼影很可能是压力引发的神经症……” 电视里还在播报。 邵晓晓已抢先开口,她的语速飞快,仿佛在和骏马赛跑:“她接下来要说:与其大肆炒作这种不科学、不现实的说法,更应该关心孩子的心理健康,为此,记者还走访了患者的家庭……” 邵晓晓的话语没有得到印证,因为母亲已经把台切走了,她可不喜欢看枯燥的新闻。 父亲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回过神来,哈哈笑道:“学的倒是挺像的,晓晓大学想报播音专业?” “不是,我真的看过。”邵晓晓不知怎么解释。 “在哪啊?”父亲打趣道:“这可是直播,晓晓难道是去现场看的?” “就我房间那个老电视机。”邵晓晓坚持道。 父亲还以为是女儿在逗他开心,笑得更开心了,问:“晓晓这是在演什么,恐怖小说的情节吗?” “什么呀?”邵晓晓一头雾水。 “前两天暴雨打雷,你房间里那电视机天线被劈坏了,哪个台都看不了,晓晓说这个,不会是催促我去给你修电视机吧。”父亲笑的开心。 “电视天线……劈坏了?” 寒意霎时窜上背脊,邵晓晓一下子六神无主——电视剧坏了,那她昨晚看的是什么? 邵晓晓放下碗筷,快步上楼,打开房内的电视。 少女呆滞地看着屏幕。 雪花屏刺啦刺啦作响,无论换到哪个台都一样。 “前几天雨太大了,电视剧天线被劈坏了,过两天师父会来修的。” 住院的病房里,端来药物的护士将好心提醒不停换台的少年,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问:“你这真是摔伤?” “是啊。”少年回答:“骑车摔的。” “你骗骗你爹也就算了,姐姐在这医院干了五年了,可不会被你这毛头小子骗了,这一看就是和人打架了,唉,你们这个年纪的男生啊,真是没个消停。”护士无奈地说。 少年露出惊讶的表情。 “戳穿个小谎就这么吃惊?”护士觉得他表情有些夸张了。 “没有没有。”少年连连摇头:“我是吃惊姐姐居然干了五年了,姐姐这么年轻,皮肤这么好,你说你是在校大学生出来实习我都相信。” 护士姐姐笑个不停,又埋怨道:“现在的小孩子啊,真是和电视机里学坏了,油腔滑调的。” 躺在病床上的少年自然就是苏真,不,余月了。 她和护士姐姐有说有笑间,药已经换好,父亲却突然推门而入,说:“对了,儿子啊,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请。”余月说。 一旁的护士姐姐还当有什么急事,谁知这位老父亲开口就是: “那个,你最近是借过顾城的诗选吗?” 旁边的护士姐姐一愣,余月却是平静地作答:“是现代诗歌选集,里面谁的诗都有,爸爸,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哦,没什么。” 父亲取出一本书,放到他床边,说:“早上有个女同学来还书,恰好让我撞见了。” “嗯,你放这儿吧。”余月点头。 父亲还想问什么,手机响了,他翻开机盖看了眼,皱着困惑的眉头出去接电话了。 一旁的女护士慧眼如炬,她饶有兴致地盯着苏真,打趣道:“呦,你还早恋呢?” “没有啊,姐姐可别冤枉我。”余月一脸委屈。 “真没有?”护士姐姐一脸不信。 “还没有。”余月说:“我可是好学生。” ———— 余月就像动画片里那种活了很多年的老妖怪,常以算无遗策自居,但这一次,她却失策了。 在她原本的计划里,这个周末她应该要和邵晓晓去外面约会,下午去游乐园,傍晚去电影院,加勒比海盗和玩具总动员二选一,对她而言,最激进的攻略只需要最朴素的手段,她自信,等到苏真重新接回这副身体时,他会发现自己多出了一位小鸟依人的校花女友。 这算是她给苏真准备的“报酬”。 可事与愿违,余月还是高估了这副身体的韧性,被打得变形的腿骨虽然还能继续使用,可继续下去,苏真恐怕要落个终生残疾了。 原本与校花的甜甜约会竟变成了病床上对着晚霞的唉声叹气,她可是要震啸世间的魔王啊,怎么教训几个小混混把自己教训住院了呢? 余月心中落差不小,发誓出院之后一定要好好改造这副病弱之躯。 幸好,负责他的护士姐姐是个爱唠嗑的主,所以她的住院之旅也不算烦闷。 “我可没见过打架打这么凶的好学生。”护士姐姐啧啧摇头。 “打架打得凶怎么了,只要成绩好就行咯,成绩好的同学就算犯错了,老师也会主动为他辩护开脱的。”余月说。 “你这三观有点歪啊。”护士姐姐说。 “事实就是如此啊。”余月理直气壮地说。 “那你成绩好吗?”护士姐姐问。 “一般。” “……” 护士姐姐沉默片刻,问:“那你说这么多干嘛?” “这不是怕护士姐姐无聊嘛。”余月说。 护士姐姐看着眼前这个病人,看面相这应该是个孤僻寡言的少年,怎么实际性格这般割裂?她感到不对劲,这是多年职业经验给她的直觉,但她也只是归咎为人不可貌相。 “果然是个坏学生。”护士姐姐叹气。 确定这是个坏学生后,护士姐姐也不和他客气了,次日换药时,她嘲讽道:“你不是说你在学校里人缘很好,甚至与校花都交情颇深吗?今天周六放假了,怎么一个同学都没来探望你啊?” “姐姐你这么说话不怕我病情恶化吗?”余月问。 “你是摔断了腿,又不是摔碎了心。”护士姐姐说。 “姐姐和每个病人都这么聊天吗?”余月问。 “当然是看碟下菜啦,唉,主要还是我们这小诊所生意不好,现在他们看病啊都爱往市区的大医院跑,大医院有什么好的,看病还要挂号……我这一天天的,不和病人聊天不得闷死啊?”护士姐姐抱怨道。 余月深表同情,又问:“姐姐你扎针手法这么好为什么不去大医院呢?” “家里不让走咯。”护士姐姐云淡风轻地说。 “家里不让走?” “是啊,我那老爹非要我留在南塘,说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我去了大地方要是跑了,谁来给他养老啊,我说爹你放心,你家丫头打小就孝顺,去了外面也每周末回来看您,我老爹就冷笑,说谁家谁家孩子出去前也这么说,后面也没见钱多挣,就是不肯回来,这不白养了吗?”护士姐姐说起家长里短,话就不带停的。 “你爹管这么宽啊?” “对啊,我以前有个北方的男朋友,也让我爹硬生生拆散了。” “拆散?” “嗯,我妈倒是没意见,但抵不住我老爹一把年纪还在那一哭二闹寻死觅活的,整天鸡犬不宁的谁受得了嘛。”护士姐姐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些,事不关己似的。 “你不记恨你爹吗?”余月问。 “都过去啦。”护士姐姐说:“而且我老爹对我挺好的,小时候我得了大病,我奶奶一个劲劝我爹别治了,我爹脾气倔,四处借钱给我看病,把我看得可精贵可精贵了,没我爹我都活不过五岁,我能恨个啥呢?没良心啦?而且我老爹身体也不大好,我留在南塘也是妥当的。” “姐姐在外面当护士,在家也当护士,真辛苦。”余月感慨道。 “哎,有啥用呢,老爹身体还是一年不如一年啦。” “治不好吗?” “肺里面的毛病,治不好的,我把他烟收了他就去麻将馆借烟抽,拎不清。” “其实我祖上是神医,恰好得了些医术真传,包治百病……”余月眨了眨眼。 “呵呵。”护士姐姐眉开眼笑,道:“好好养病吧,你现在这样子和腌坏的咸鱼似的,一点没有说服力啊,你这油嘴滑舌的,我真的要相信你在学校人缘很好啦。” “本来就是真的!”余月骄傲地说。 “那怎么没有同学来看你?” 话题又回归原位,护士姐姐自以为给了这小子致命一击时,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响起,不响,却有天然的魅惑,勾引人侧耳聆听,护士姐姐抬头望去,只觉得自己在乡镇坑坑洼洼的街道上看到了一辆名贵夺目的豪车,她自认已识人无数,却仍有惊心动魄之感。 来者显然是个大美女,她踩着亮黑色的高跟鞋,穿着很职业的包臀裙,露出了又细又直无可挑剔的长腿,外披的小西装很是考究,认不出品牌但定然名贵,白衬衫蕾丝的袖口蓬蓬的,将她的手腕指节衬托得更加纤细修长。 她来到病床边,开门见山道:“你就是苏真?” “是,我是!”余月用力点头。 护士姐姐惊诧道:“这就是你口中交情匪浅的校花朋友?” 余月也没否认,只是炫耀道:“怎么样?漂亮吧?” 护士姐姐轻蔑的眼神早已换成了惊讶与敬佩,她恍然道:“没想到你挺诚实的。” “我早就说了我是好学生嘛。”余月乐呵呵地说。 “我是他英语老师。” 女人冷酷无情地打断,她看向余月,问:“苏真,你还记得我吗?” 护士姐姐听懵了,心想老师和学生之间不是只有熟不熟吗,哪有认不认识的说法? “老师好。” 余月乖巧地喊了一声,认真地回答道:“我知道教我们英语的王老师因为体罚被举报停课了,但……您应该是新上任的老师吧,学生与您素未谋面,如何知晓您的身份?” “我见过你。” 夏如没多废话,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余月,缓缓开口:“在十一年前。” 同时。 正在家中认真写作业的邵晓晓笔忽然没墨了,她拧开笔头想换根笔芯,心中却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自己在哪里听过夏如这个名字了! 在她废弃的小学校里,苏真对着那张模糊难辨的、按座位划好的学生名单念念有词时,夏如这个名字一闪而过。 ‘夏如……’ 她是自己小学时的学姐。 也是苏真的姐姐当年的同学。 第二十三章:月光 十一年前…… 一九九八年。 春风席卷山野,阳光普照大地。 南塘中心小学的四楼,四年级二班的教室里,坐在第三排的两个女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夏如。” 同桌的女生喊她的名字。 “怎么了?” 夏如很小一个,梳着平平整整的刘海,穿着白色的碎花连衣裙,精致的小脸蛋没什么表情,与她奶声奶气的声音很不匹配。 “我要和你绝交!” “哦。” 小夏如并不吃惊,她问:“苏清嘉,你这次又是什么原因?” “期中考试你不给我抄英语答案,害我只考了七十八分。”苏清嘉皱着小嘴唇,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四年级的英语都只能考七十八分,以后你可怎么办?苏清嘉,你语文数学都学的那么好,怎么到英语就掉链子了?我觉得你应该好好读书,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如果你要抄,那不可以。”夏如苦口婆心地劝说,俨然是小大人的态度。 “为什么不可以?我们可是从幼儿园小班就认识的朋友!”苏清嘉说:“而且,你别用这种语气说话好嘛,你当你是老师嘛?” “这和友谊没关系,我是说……” “明明就有!我要和你绝交!” 苏清嘉狠狠别过去头,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双手捧腮,眼中喷薄着愤怒的火光。 夏如想说什么,终于没有开口,她们就这样安静地坐着,窗外,春风吹起了大量的晚樱花瓣,望着好似落雪,小学生们大喊着“下雪啦下雪啦”争先恐后趴窗口看,只余苏清嘉与夏如两人坐在座位上,与一切的喧嚣格格不入。 夏如取出作业本,拿起铅笔认真做起了习题,她用的是作业本后面描述的小学生标准坐姿,所有的间距都恰到好处。 冷战了两节课后,夏如的胳膊被戳了戳。 “小如。” 苏清嘉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夏如:“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我不能给你抄作业,以前给你抄,是因为你说你都会做,只是懒得浪费时间,我被你骗了。”夏如一本正经道。 “嘘——我不是说这个,放学之后,我要做一件大事,我希望你能陪我去。”苏清嘉说。 “什么大事?” 夏如的疑惑在放学后得到了解答,原来,苏清嘉想让她陪她接弟弟放学。 “这当然是大事啦,只有大人才能接小朋友放学,我去接弟弟放学,我就是大人了。”苏清嘉有理有据地说。 “苏清嘉,你怎么四年级了,还这么幼稚。”夏如无奈地问。 “你才幼稚,你接过弟弟放学吗?” “我没有弟弟。” 走过伤痕累累的马路,两岸的田地一片青绿,从这里可以看见南塘著名的九香山的一角,低矮的云脚要将它与天空焊接在一起。马路的转角是个加油站,离加油站不远的地方有摆摊的小市集,挂着“麻衣神相”招牌的老人带着墨镜,双手拢袖坐在路边,问小姑娘要不要算命。 南塘幼儿园的门口,苏清嘉等到了苏真放学。 “姐姐,你怎么来……啊!” “怎么样?我弟弟可爱吗?”苏清嘉一把捏住了苏真的脸蛋,对着夏如炫耀道。 “一般。”夏如回应。 苏清嘉努了努嘴,一边纠正着苏真额头贴歪了的红星,一边向他介绍道:“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夏如,来,叫夏如姐姐。” 小苏真性格内向,他怯生生地抬头,又飞快低了下去,鼻尖发出轻轻的声音,不情不愿的,苏清嘉为了在夏如面前彰显自己在家中的权威,非要苏真喊她姐姐,苏真本就很听姐姐话,终于抵不住姐姐的软磨硬泡,喃喃道: “夏如姐姐。” “弟弟真乖啊。”苏清嘉摸了摸苏真的头。 夏如双手惯常地搭在书包的肩带上,她看着这个稚声稚气的小男孩,心中并无波澜。 “回家吧。” 夏如不喜欢嘈杂的环境,想早点离开。 这时,苏清嘉忽然扭过头来,近乎无厘头地说了一句:“夏如,我家弟弟喊你姐姐了哦,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替我照顾好他哦。” “你怎么会不在?” “前两天我们村上的李老头就出车祸死掉了,他以前经常在我们家门口逛,夸自己身体硬朗,十几年没得过病。你瞧,世事无常,谁说得准呢?”苏清嘉撒娇一样挽住夏如的胳膊。 “就算你不在了,你的父母也会照顾好他的。”夏如不为所动,理智地说。 “可是他就没有姐姐了啊。”苏清嘉说。 夏如成绩优秀,遇事有着超出同龄人的理性与冷静,但她忽然发现,这种品质在死缠烂打面前显得有些脆弱,于是,夏如冷冰冰的的脸蛋上少见地闪烁起挣扎的光芒,她咬着娇嫩嫩的嘴唇,说: “不然,我还是给你抄英语吧?” “哎哎,小如,没想到你是这么没有底线的人!”苏清嘉气坏了。 “……” 小苏真懵懂地仰着头,没太懂两位姐姐在争吵什么,只是嗫嚅了句:“姐姐不会不在的。” 幼儿园放学的音乐还在悠扬地飘动,女孩和男孩穿过人群,走向通往乡村的林荫小道,暖融融的春风迎面吹来,夹道绿油油的野草里,一丛丛地点缀着点地梅、二月兰和油菜花,苏清嘉仰首挺胸,红领巾被光照得鲜艳。 夏如低着头,随意踢弄着路边的石头,乐观地想至少这周的周记有素材了。 苏真努力跟上姐姐的脚步,他对一切都一无所知,只是想努力跟紧姐姐的脚步。 三人一直走,一直走到了老榕树下才互相道别。 记忆的镜头拉远。 清风悠扬,云舒云卷。 宁静的乡村公路上,这一幕再寻常不过。 ———— “想起来了吗?” 转眼已是十年,白马过窗,夏如描述着当年发生的场景,像是从退潮的海滩上拾起了一枚小巧的贝壳。 “好像……有些印象了。” 余月并没有继承苏真的记忆,只是装模作样地搪塞一下,并问:“所以你回来,是打算替姐姐照顾我的吗?” “算是目的之一。”夏如说。 “还有别的目的?” 余月一边问着,一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夏如,不得不说,夏如漂亮得惹眼,腰细腿长前凸后翘不说,一身时髦的打扮更是无可挑剔,可这样的容貌似乎又只是她气质的陪衬,她有着与生俱来的冷,这种冷趋近于无欲无求和冷漠,而非许多美人矫揉故作的高冷。 夏如忽视了余月轻浮的目光,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看向了站在一旁护士姐姐,护士姐姐正磕着不知哪里掏出来的瓜子,津津有味地听她们说话,面对夏如忽然起来的审视,她显得有些心虚: “我,我在观察病人的病情。” 夏如不说话。 护士姐姐倔强地站了一会儿之后,只得抛弃听八卦的念头,悻悻然离去。 余月想了想,问:“除了和我姐姐一起接过我放学,我们之间没有别的交集了吗?” “没有了。”夏如回答。 “那你这么远来找我,就因为姐姐的,嗯……托孤吗?”余月问。 “也不全是。”夏如说。 “还有别的事?” “嗯,但现在我不能和你说。” “为什么?” “你得先向我证明,你是一个合格的弟弟。”夏如说。 “我哪里不合格了?”余月忿忿不平。 “你英语不合格。” 夏如说:“我看过你的成绩单,从高一第一次月考开始,你的英语成绩就一直很差,始终在及格线徘徊,去年的期末考试,你的英语成绩更是跌入谷底,连八十分都不到,你这样考下去,以后是读不上大学的。” “夏如姐姐,你不是来照顾我的吗?”余月委屈道。 “我替你姐姐照顾你,不是替她服侍你,我本就是你英语老师,要对你的成绩负责。”夏如说:“还有,在外面你要喊我姐姐我没意见,但在学校里,你必须喊我老师。” “是,夏老师。” 余月努了努嘴。 “好了,我还有事。你好好养病,祝你早日康复。” 夏如起身离开,又忽地想起了什么,飞快写了张纸条撕给他,说:“对了,你出院后的周末我会给你辅导英语,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地址这两个二选一,你自己决定。” “等等。” 走到门口时,余月突然开口,夏如停步回头,问:“什么事?” “夏老师,你最喜欢的花是不是白百合花?”余月问。 夏如不说话。 余月缓解尴尬似地展颜一笑,道:“我只是觉得老师的气质和白百合很像,雪白,圣洁。” “我听班主任说你是个内向低调的孩子,看来他看错了。”夏如离开。 余月躺在病床上,轻轻哼着小曲,护士姐姐进来后兴冲冲地问她和那位夏老师聊了什么,余月说这是秘密,可不能分享出去,护士姐姐冷笑不止,说你嘚瑟个什么劲,你姐姐是让她照顾你,又不是把她许配给你了。 余月吐了吐舌头。 周日。 夏如没再来看她,百无聊赖的余月单手翻看着医院里借来的故事书,时钟滴答滴答走着,窗外的鸟鸣声来来往往,有时还有孩子的哭声,永不停歇般的哭声。 护士姐姐边抱怨边走进病房时,余月将书折了个角,放在了一旁。 “怎么不看了?”护士姐姐随口问。 “有些困。”余月说。 “你不是刚睡醒吗?”护士姐姐疑惑。 “就是……头有点晕。”余月说。 “头晕?” 护士姐姐没太当回事,可当她转过头去时,却发现,床上的病人头一歪,眼一闭,生死不知,她起初还以为这高中生又在和自己开玩笑,有些气愤,心想这小子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出于职业素养,她还是去瞧了瞧。 “苏真,你以后是要考表演系吗?快醒过来吧,别装了,喂喂,你的英语老师来看你啦,快睁眼……苏,苏真?” 苏真懵懵懂懂地睁开了眼。 他看着眼前的护士,一脸茫然,护士姐姐正拍着胸脯,皱着眉头,“就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再这样吓唬人,我可就让你转院了啊。” “陆,陆绮?” 苏真睁开眼,视线白茫茫一片,找不到焦点,只看到一个白衣女人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他有气无力地开口,本能地喊出陆绮的名字,声音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惧。 “陆绮?谁是陆绮啊?”护士姐姐皱紧眉头。 病房里的消毒水气味飘进鼻腔,刺激得苏真微微清醒,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白衣女子,原来是个年轻的小护士,不是那个身怀隐秘、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他又回到了这个世界,之前经历的一切恍若幻梦。 “你,你好。”苏真轻声打了个招呼,身体虚弱,气若游丝。 护士姐姐气笑了:“这又是哪一出?刚刚装死,现在装失忆了?” “我……” “你什么?” 苏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要是解释清楚,估计就要被护士姐姐转去精神病院了,他只好说:“我,我头有点痛,什么也记不清了,这两天有发生什么事吗?” “记不清?昨天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生也记不清了?”护士姐姐问。 漂亮的不像话的女生……邵晓晓来看过我? “喏,她还给你留了联系方式,还和你约了地址,让你自己选。”护士姐姐又说。 “是,是吗?” 苏真拿起旁边的纸条,心想邵晓晓居然主动约自己了吗,他将纸条收好,说:“嗯,有一点印象……” 护士姐姐冷笑不止,说:“昨天还在我面前一副扬眉吐气的劲,今天就装傻充愣了?还有你这说话的语气,怎么和换了个人似的,你不去当演员真是屈才了,到时候成了大明星,别忘记姐姐这两天的照料之恩啊。” 苏真支支吾吾地应了几声,心想:余月的性格和自己迥然不同,身边的人见了,难免也会觉得割裂吧。 只希望余月不要做什么出格的事,让他难以收场。 说来也怪,先前他还在诡异的世界经历生死,转眼又来到了安宁整洁的病房里,窗外秋风吹拂落叶,一切井然有序。这种感觉无法言说,只像是走在无休止的谜团里,似梦还醒。 安宁的环境终于可以供他思考。 按他最后看到的一幕来看,陆绮应是早早地料到了一切,她隐藏了某种极可怕的力量,那是青毛天尊与大招寺罗汉联手也无法企及的力量,夜幕落下之前,大和尚已然身死,其他敌人也在劫难逃,尤其是封花…… 封花。 她被陆绮屠灭满门,又虔诚地服侍多年,当她怀揣着隐忍与仇恨将刀刃插入陆绮身躯时,却并非大仇得报,而是陷入了设计好的阴谋里。 她从一个黑沼走入了另一个黑沼。 等到下一次见她,这位残缺的少女很可能已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一想到这里,苏真感到深深的无力。 自身难保的他根本无力改变这些。 护士姐姐看苏真不说话,以为他又在搞什么怪点子,“好了好了,别发呆了,不然还以为你脑子烧……” 护士姐姐随手搭上了他的额头,短暂的停滞后手闪电般缩了回来:“怎么烫成这样?” ‘原来是发烧了吗?难怪这么晕’ 苏真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很快,他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他又做了个梦,梦里整个世界都拥有魔法,考试也变成了挥舞法杖比拼魔力,轮到他上场时,同学们齐齐嘲笑,说这人就是上次唯一不合格的那个。刺耳的嘲笑声中,法力在他体内汹涌,今日,他注定要技惊四座…… 梦醒了。 醒来已是傍晚。 苏真高烧已退,唯一健全的那只手也打上了点滴,他晕乎乎地看着天花板,回想起刚刚那个荒诞的梦,不由失笑,心想这个世界真是残酷,连个美梦都不让人做完。 他又想起了妙严宫草芥般的人命,想起了弥漫的毒雾与沙尘,想起了病重卧榻的母亲,想起了陆绮灭世妖魔般的背影,心像被剜了一块,无力与失落再度袭来: “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 这可把护士姐姐吓了一跳:“怎么没意思了?每天下班回去看看剧就很有趣啊。” “是么?” “当然啊,你不是好学生吗,好学生也有这么多烦恼吗?” “好学生……吗?” 苏真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实在无法经营好余月给他预备的形象。 苏真情绪低落时,敲门时咚咚咚响起,很轻,透着几分胆怯。 本就没关紧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娉婷俏丽的少女立在门口,她穿着裁剪得体的雪纺连衣裙,露出一小截细白小腿,脚上踩着的是双白色的平底帆布鞋,她并拢着双腿,双手负后,身体微微前倾,小猫般的眼睛打量着病房,细声细气地问: “那个……我能进来吗?” “邵晓晓?” 在那个世界里,南裳、封花都是明星级别的美女,更别提陆绮这样绝世妖娆的仙子,苏真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可邵晓晓在他面前出现的刹那,他的心还是停跳了半拍。 就像在高楼拔地的都市里看遍了霓虹四射的夜景,自以为见识了世上最绚丽的光影,却在某夜酒醒推窗时蓦然惊愕,眼前并无其他,只有皎白的月光将阳台照成霜色。 “进,进来吧。”苏真有些紧张。 邵晓晓轻盈地走了进来,脚步无声,她虽刻意遮挡,却还是露出了一角粉色的花瓣,看样子像康乃馨,病房里的消毒水味变薄了,浮动起淡淡的芬芳。 护士姐姐木讷地立在原地,她看着这个有些拘谨的女生,心中灵光一闪,问:“她就是陆绮吗?” “陆绮?” 邵晓晓呆呆地眨了眨眼。 苏真心想这护士姐姐昨天不是见过她吗,怎么也在装傻,这是听了他的梦话,在故意作弄么? “那个,护士姐姐,点滴打完了我会摇铃的。”苏真连忙说。 护士姐姐心领神会,眼下这个场景,自己在病房里的确有些多余了,她识趣地离开,离开前,不忘阴阳怪气了一句:“唉,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第二十四章:狼与羊 邵晓晓迈着小巧的步伐走到床边,修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忧心忡忡: “苏真同学,你缠了好多绷带,是非常严重吗?” “我觉得还好,过几天应该就能出院,只是这段时间没办法剧烈运动了。”刚刚还生无可恋的苏真已打起精神,认真地回应。 邵晓晓轻轻嗯了一声,始终背在身后的双手顺势松开,将一个粉粉嫩嫩的小花束捧到胸前,“苏真同学,祝你早日康复。” “好香。” 苏真嗅了嗅,表达了对花的喜爱。 送花成功后,邵晓晓心情轻松不少,她唇角微微勾起,双手顺着臀部的轮廓将雪纺长裙一捋,便轻轻压在了病床边的椅子上。 坐定后,她双手端正地放在膝上,略显拘谨地打量着苏真,乌黑的眼眸像被春水洗过,正闪闪发亮。 过去,苏真只敢偷偷看她,此刻这张青春娇嫩的脸蛋近在眼前,他反倒有些不大习惯。 他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幸好邵晓晓主动开口,说的话也令他吃了一惊: “苏真同学,我刚刚在楼下碰到胡鸿、二铁子他们了。” “啊?他没找你麻烦吧?” “没有,他们看见我就逃,而且,嗯……我听到了医生的聊天,他好像染上了什么……怪病?”邵晓晓很小声地说。 “怪病?什么怪病?”苏真好奇。 “哎,就是,那种……你们男生才有的那个……就是,嗯……” 邵晓晓的脸颊刷一下羞红一片,说话也磕磕绊绊起来,两瓣红润的唇像要斗在一起,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有些后悔说这个话题了。 苏真见状,立刻恍然大悟,心道余月真是神通广大,竟还给他们……绝育了? 想到那几个无法无天的混混无赖落得这种下场,苏真不免感到畅快,笑道:“许是作恶多端遭了天谴。” 邵晓晓可不信这说辞,剪水双眸盯着苏真,认真问:“那天晚上我晕过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呀?” “那天晚上吗……” 苏真也不知道当时具体的情况,只好说:“我教训了他们一顿。” “教训了他们一顿?以一敌众吗?” 邵晓晓咋舌,这两天,她幻想过许多可能性,倒是没料到真相真的如此简单。 “嗯,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传授给我了一套武功,说是强身健体的,却特意嘱咐我不能在人前施展,我原本没当回事,直到那天晚上……” 苏真欲言又止,他描述不出当时的场景,便选择了留白,只叹了一句:“我也没想到,爷爷传的武功这么厉害。” 邵晓晓樱桃小嘴微张,没有立刻给予回应。 苏真暗道不妙,心想难道是自己扯的谎太假了?熟料邵晓晓回神之后小声惊叹道:“爷爷是深藏不露的高人,这种事我只在电视里见过,苏真,你好厉害,你和你爷爷一样深藏不露。” 苏真愣了一下,转念又想,昏迷前还是四面楚歌八方受敌,一觉醒来坏人已尽数倒下,对邵晓晓而言,这样的逻辑虽然夸张,却也是自洽的解释了。 “没想到苏真同学还是高手,难怪这么爱看武侠小说。”邵晓晓说。 “武侠小说?” “对呀,这不是嘛。” 邵晓晓将一本书从他床头柜中抽出,竟是本《笑傲江湖》,这显然是余月无聊时翻的,女孩将它抽出时,里面还掉出了一页纸,她咦了一声后将其拾起,打趣地问:“苏真大侠,这是你写的读后感吗?” “等等,邵女侠,你先拿与我看看。” 苏真接过邵晓晓递来的纸,单手展开一瞧,竟还真是篇读后感,内容多是感叹,只是并非感慨浪子潇洒儿女情长,而是在说…… ‘三尸脑神丹真是绝世好药,只是不知道配方与配比,可惜可惜……东方不败真是个妙人,这以针拆剑招也确有可取之处……’ 苏真大惊,心道干娘以前是哪个邪教组织的头目吗? “没什么,随便写的。” 他忙将这读后感塞回书里搁置一旁,并说:“对了,那天晚上的事,你可千万别和其他同学说。” “放心好了,我向来守口如瓶。” 邵晓晓拇指食指并拢,贴着嘴唇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粉粉的唇紧紧闭合,眼神闪着信誓旦旦的亮光。 苏真对上了邵晓晓的眼眸,原本乱糟糟的心也变得宁静。 他忽然想起了初中毕业那天。 那天,他在网上洋洋洒洒敲了几千字,回忆不可追的时光,顺便描述了一番班花、校花们的绝代风采,写得无比认真,下面的回复说,真羡慕你有这么精彩的校园生活,苏真错愕良久,文字里的女孩们明媚耀眼,仿佛与他息息相关,但其实全无联系,这只是他的所听所见而已。 从小到大,他扮演的都是这样的角色,时常觉得自己特别,可淹没人海时,又比谁都不起眼。 现在,他好像还是他,可命运已经朝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滑去。 窗外的夕色一片绛紫,天色早已黯淡,大雁留下暮影,时间这位旅人途经之时,似乎刻意放慢脚步,将这份宁静如夕阳中的影子般拉长。 他们又聊了许多那天晚上的事,即便过去几天,回忆当时的情景依旧惊心动魄。 邵晓晓这几天也常常会做噩梦。 梦里是那场宛若银河倾泻的暴雨,雷电在风雨中倏忽闪现,她所听见的风暴如万千雄鹰掠啼长空,无法观望的黑暗之上,似有神明以树枝状的雷电与魔鬼交战。 她一次次从噩梦中醒来,心中始终空空落落,直到今日亲眼见到苏真无恙,才终于平静了些。 “对了,苏真,你是不是加过我的QQ啊?”邵晓晓忽然想起此事。 “是啊。”苏真有些不好意思。 “你头像是哪个呀,我回家之后同意一下,到时候你要有事,可以给我发消息,我会注意看的。”邵晓晓认真地说。 苏真向冉小红买过邵晓晓的QQ号,当时他也没多的念头,只想在她的好友列表里躺尸,此时邵晓晓主动提起,他不免感到羞耻。 “别多想啦,快告诉我哪个是你。” 邵晓晓见他神色复杂,一边宽慰一边催促。 “嗯……” 苏真想了想,说:“就是一个女孩子动漫头像的,你有印象吗?” “啊?那是你呀?”邵晓晓睫毛闪动。 “怎么了吗?”苏真同样一惊。 “没,没什么,我之前就猜那是你,没想到一下子就猜对了哎。”邵晓晓心虚地说。 “真的吗?” “是呀!” 邵晓晓肯定地点头,拳抵掌心,振振有词:“这头像很可爱,我想,用它的男生一定也是温柔善良的。” 苏真轻松了下来,同时也感到命运弄人:过去,他以魔法少女作为头像,现在却成了一个真正的“魔法少女”。 邵晓晓也很心虚,她也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余光一瞥间,恰好看到了放在枕边的书,《青少年必读的寓言故事》,她借的诗集被压在下面。 “苏真同学还在看寓言故事吗?”邵晓晓问。 “是吧。” 苏真也不知道余月为什么要看这个。 邵晓晓随手将它拿起,翻了翻。 “我看这个主要是为了积累作文素材。”苏真补了一句。 “好用功。” 邵晓晓没觉得哪里奇怪,她翻到书的中间,看到这一页的角落被折起,她挑开折痕看了眼页码,问:“这个是苏真同学折的吗?你都看了这么多啦。” “就,随便看看。” 苏真搪塞,又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等等……折角? 接着。 他猛地想到了什么,立刻说:“邵晓晓,你能把折角的那页给我看看吗?” “啊?可以。” 邵晓晓愣了一下,也没多想,将书翻到那页,递过去,但她又看苏真卧病在床,单手不方便拿书,就说:“不如,我念给你听吧。” “麻烦你了。”苏真说。 “苏真同学不用这么客气哎。” 邵晓晓嘟了嘟嘴,玩笑似地埋怨,她捧起书本,给苏真读起了语言故事。 寓言故事很短,讲述的内容也很简单。 “这个故事叫,披着羊皮的狼。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匹狼想捉羊,可羊群有牧羊人和猎犬把守,无法靠近,猎犬还嘲笑狼说:‘我很聪明,不会让你捉到羊的’,狼很生气,说:‘你我是同类,你却帮牧羊人干活,真是可耻,我一定要证明,我比你强壮,也比你聪明’。 很快,狼想到了一个计谋,它找了一张羊皮披在身上,混进了羊群里,它原本可以肆意地吃羊了,可突然,牧羊人走到草原上,要杀一只羊作为食物,他恰好杀死了狼扮演的羊。” “没有了吗?”苏真问。 “唔……还有一段:这个寓言故事告诉我们,如果执意要找麻烦,麻烦反而会到来。”邵晓晓读毕。 苏真皱起了眉头。 ‘披着羊皮的狼?这是余月特意给他看的内容吗?她想告诉我什么呢?’苏真暗暗地想:‘谁才是那头披着羊皮的狼?’ 见邵晓晓也在低头思考着什么,苏真忍不住问:“邵晓晓,你在想什么呀?”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个故事挺有趣的,我小时候好像看过,但又不太一样。”邵晓晓说。 苏真小时候也在故事书上看过类似的,他点点头,问:“你读完之后,有什么感悟吗?” “感悟么?” 邵晓晓抿唇摇首,说:“我只是觉得这头狼蛮聪明的,但又不够聪明。” “为什么?”苏真问。 “你想呀,他都混进羊圈里了,想的却只是吃羊,狼这么厉害,如果它趁机偷袭牧羊人的话,它想怎么吃羊就怎么吃羊了呀,猎犬还能比狼厉害不成?”邵晓晓说。 苏真陷入思考。 邵晓晓轻轻掩唇,脸颊微微泛红,她自我检讨道:“我这么想好像太残暴了,寓言故事本就不该深究,而且,如果真的这么写,一定会给小孩子留下心理阴影的吧。” “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苏真笑了笑,说:“而且我觉得邵同学说的有道理,人如果被一时的安稳蒙蔽,那祸患迟早会寻上门来的。” “又积累上作文素材了?” 邵晓晓舒展着自己修长的双腿,甜甜地笑,弯起的眼眸像细细的月亮。 聊了这么久,邵晓晓也该回家了,临走之前,她还在担心苏真的学业:“你还要住好几天院,落下的课可怎么办,尤其是数学,落后了就很难再追上的。” 苏真心想,自己现在这情况,就算不住院,恐怕也听不上几节课,他摇摇头,说:“没关系的。” “怎么能没关系呢,现在不好好读书,以后怎么考得上大学?”邵晓晓说。 考上大学? 苏真的成绩本就平庸,之后如果经常要和余月交换身体,那课更跟不上了。 他刚要说什么,那边,邵晓晓已然做出了决断:“我放学后来给你补课,补到你出院为止,好不好?” “啊?” 苏真迎上邵晓晓亮晶晶的眼睛,他轻声问:“这样是不是太麻烦你了?你家离这可不近。” “没关系呀,那天晚上你这么帮我,现在该轮到我帮你了,而且,给你讲一遍,也能巩固我自己的知识嘛。”邵晓晓握紧拳头,扬了扬。 “好啊。” 苏真也不再推托,笑道:“我会认真听小邵老师讲课的。” 见患者积极配合,邵晓晓也信心大增,她与苏真挥手作别,纤白小腿摆动之间,雪纺的连衣裙已飘入了诊所的走廊里,风一样消失不见,苏真这才发觉,天不知何时已经黑了。 医院亮堂堂的,零星几只飞蛾在灯管上扑来扑去,闪烁出稀薄的影。 秋风已凉,蛾子贪恋着眼前的光芒,固执地追逐着,它们并不知晓,属于它们的死期已悄然来临。 苏真注视着那束压在诗集上的康乃馨,心中寂静。 “如果我在那个世界被杀死,我会死吗?”苏真轻声问。 没多久,心底的声音回应了他:“不会,只要你不遇到那些拘魂研魄的修士……但你也不能因此就发扬不要命的精神,人类是很脆弱的,在死亡里走过一遭后,精神难免受到冲击,弄不好会变成傻子什么的。” “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做?”苏真继续问。 “一切由你做主,死活由你定夺。” 余月语气很是随便,又说:“唯一要提醒的是,干娘我现在问题很大,你要真摊上什么大麻烦,可别指望干娘帮你收拾残局。” “这个寓言故事呢?干娘大人是想告诉我什么吗?”苏真最后问。 “诶?没什么呀,我就是恰好看到那里啊。”余月说。 苏真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了。 门外响起脚步声时,他恰好闭上了眼。 护士姐姐走进来时,少年的眼睛复又睁开。 “哎,这是谁送的花啊?”余月看着床边的康乃馨,问。 护士姐姐冷笑不止:“你接着炫耀?哼,得了便宜还卖乖,姐姐年轻的时候,也有好大一群男生追着送花的,扔都扔不完,愁死个人。” “那现在呢?”余月眨巴着眼。 “现在……” 护士姐姐想起伤心事,柳眉倒竖,道:“你是不是以为姐姐脾气好,不和你翻脸呀?” 余月飞快认怂:“护士姐姐息怒,等我出院了,我给姐姐送一束。” “随你。” 护士姐姐慵懒道:“说要给我送锦旗的病人可多了,真收到也没几幅,还都挂医生的办公室了,你们呀,就哄我吧。” 余月微微一笑。 她移开了那束康乃馨,取出压在下方的诗集,翻开来,轻轻读起了诗歌: “在最神圣的风暴里,囚禁我的狱墙倾圮,我的灵魂在陌生之地,更矫健更自由地飞腾——” 第二十五章:生者悲苦 苏真盘坐在地,面前炉火生烟,药香浓郁呛人。 女子的交谈声传入耳中。 “昨日陆仙子最后一式真是绚烂,若非亲眼所见,我如何能够相信,这世上还有如此绝美之人,有如此肃杀之术。”南裳声音婉转,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可惜昨天我晕过去了,没能瞧见,南裳姐姐,你快给我讲讲。”陌生女人央求。 南裳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只见陆仙子怀抱玉白如意,随着莲花徐徐升空,污秽蛊虫们被灵光一照,四散而逃,陆仙子立于莲花台上俯看众生,手持玉如意,凌空轻拂过去。 接着,她身后出现了一尊宝相慈悲的菩萨像,菩萨似真还虚,内蕴神光。 陆仙子念了声‘惜哉,惜哉’后,菩萨将柳枝往净瓶中一蘸,与陆仙子一同做了挥拂的动作,柳枝洒着细雨缓缓拂过,不偏不倚落到那和尚身上,先前还嚣张极了的邪罗汉顷刻四分五裂,被仙子诛了个神魂俱灭。” 苏真默默听着,心想哪里来什么菩萨,什么杨柳枝,杀死邪罗汉的,分明是一个更邪性的怪物! 那怪物形若蜘蛛又决计不是蜘蛛。 “余月,你醒啦。” 南裳注意到了苏真睁眼:“你本就精疲力尽,又自告奋勇为陆绮仙子守了半夜的药炉,休息这么一会儿,身子骨能吃得住么?” “为陆仙子做事,哪有什么苦不苦的?”苏真挤出笑容。 苏真早已发现,在这个昼夜长短没有规律的世界里,只要老君明亮,人们就精力旺盛,一旦入夜,又极易疲惫,就像失去了光照的植物。 他是魂穿过来的,老君对他的影响倒是不大。 南裳深为感动,夸赞道:“余月,你人真好,不像封花那个叛徒。” 谈及封花,苏真心头一刺。 他与南裳聊了一会儿,不留痕迹地问了些问题,旁敲侧击之下,大致了解了眼下的情况。 陆绮杀死了邪罗汉,重伤了青毛老妖与封花,唯有三眼蛊身童趁乱逃走,不知所踪。 但那毁天灭地的一式对陆绮反噬极大,在擒住青毛老妖与封花后,陆绮法力尽失,昏死过去,至今没能醒转。 大战之后,十余名紫袍杀手死得仅剩三人,八名弟子也只剩三个。 另外一名幸存者名叫戚霞,她借着另一座车厢为庇护,逃过一劫,没有沦为食物。 “那……车缘呢?”苏真问。 南裳神色一黯,垂目望着药火,道:“我没有找到她的尸体。” 苏真心中苦涩,不再多问。 此刻,三人正在一座破败的庙宇里休息,庙宇的石像早已残破,香坛也落满灰尘,杂乱无章的树林围绕破庙,时常传来野兽骚动的声音。 劫后余生的南裳与戚霞围坐药炉,谈起了身世。 戚霞生于梅谷,本是佛光照拂的佳地,却被六个侏儒怪人所霸占。 怪人自称六仙,说是得了‘瘟王旨意’,要把古蟾大仙从地底下救出来。 村民们皆被奴役,拿着家伙开始刨地,他们起初百般不情愿,可越刨反倒越起劲,日夕不间,废寝忘食,仿佛这是他们天生的使命一样,一天夜里,地下传来怪叫,像蛙鸣也像狗吠,数不清的肉疮从地缝里拱出来,刨地的人大喊着灵芝,抢着要吞食。 “我回村时,六怪不见踪影,村里也没几个活人了,这些是他们讲给我听的。” 戚霞瑟缩着身子,叹气道:“这些人个个腐烂生疮,长满蟾皮,没几天也死了,之后命岁宫来人查案,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反倒诬梅谷祭拜邪祟,是咎由自取。” 这些年,她苦寻仙缘,一是要给父母乡亲复仇,二是要弄清梅谷惨案的真相。 “都是苦命人。” 南裳怜惜着叹了一句,又见苏真沉着脸,不由问:“你怎么也心事重重的?” “我……” 苏真顿了顿,说:“我只是想,我们虽身处仙山地界,但这里人命如同草芥,妙严宫是恶妖,青鹿宫是恶人,杀人不眨一眼,若非陆仙子良善,我都要觉得这仙界与阿鼻地狱没区别了。” 南裳闻言一愣,神色渐淡。 “弱者在何处都是受苦受难,强者在何处都能作威作福,仙凡迥异,这一点却没有差别。成为修真者并不能摆脱悲苦的命运,唯有成为真正强大的仙人才行,更何况我们有幸跟随了至善至慈的陆绮仙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戚霞冷哼一声,斜睨苏真,道:“余月妹妹,你再这样自怨自艾,倒显得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戚霞姑娘说得是。”苏真颔首。 “嗯,等陆仙子喝过药,我们就启程,也不知老君能亮多久,够不够我们回到九妙宫的……唉,希望能尽快回去,陆仙子的伤可延误不得。”戚霞忧心忡忡地说。 戚霞刚说完,破庙外面,猿啸声陡然响起。 啸声清越凄厉,声浪扫旋过处,林叶簌簌,露水成雾。 众人心头一惊,打算起身出去查看,她们刚立起来,一个白袍老者就出现在了门口,冷冷地盯着寺庙里煮药的少女。 他问:“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荒山野岭?” 三人面面相觑,心道不妙。 青鹿宫的人怎么又来了? 苏真想起了先前青鹿宫人的对话,滕长老口中还有一个正在等他们回去的二师叔,怕是二师叔久等不到,亲自来寻了。 “我们是赶路人,夜间怕遭遇豺狼,就在这庙里歇脚。”南裳说。 “赶路人?那你们在烧什么?”二师叔问。 “我这位妹妹昨夜感染了风寒,我煎些草药给她服下。”南裳说。 苏真捂着胸口轻咳了两声,眼角眉梢下垂,病恹恹的。 “风寒?” 二师叔枯瘦如鸡爪的手虚握,凌空一抓,药炉的盖子翻开,一注汤水被他引到了指尖,他嗅了嗅,神色飞快阴沉下去:“你说,这是治风寒的药?” “不是么?” 南裳声音变轻,“这其中的石母芝、紫胎血皆有驱寒养肺之用。” “还认得石母芝、紫胎血?眼界倒是不低,可你这丫头想在丹药上欺骗,就是太不知轻重了!” 二师叔指尖的药水飞快蒸发,只余一撮粉末,在他指尖捻了捻,他问:“你且说说,另外二十三味价值不菲的药材又叫什么?” 南裳嘴唇翕动,神色惶恐,似是答不上来。 眼看就要露馅,苏真连忙补救:“我们可没有欺瞒之心,这煎药的药谱与药材都有来历,若老爷爷想听,我可以讲。” “说来听听。” 二师叔眯起眼睛。 “昨日,我们遇到了一个背药篓的青袍老人,老人看我体弱,便问我姐姐:你这妹妹是不是常年咳个不停,这是阴寒冲虚之症,我能给她根治,姐姐说,钱财虽乃外之物,可老人家你一瞧就是仙门修士,我们可付不起仙门的药钱。 那老人性情豪爽,大笑道,举手之劳而已,我一宗长老,又怎会从你们这小丫头身上图回报?他当即赐了我们药材,让我们先在这庙里住两日,养身子,等他采完了药,就带我们一道去青鹿宫当仙人去。”苏真娓娓陈述,语气坦诚,说起当仙人更是雀跃。 “青鹿宫……” 二师叔神色缓和:“这的确是养体固本的药,还有,你们遇到的那个老人可骑着猿,有双精光慑人的眼睛?” “是。” 苏真忙点头,问:“师叔与他认识吗?” “嗯,他姓滕,是我宗人士,哈哈哈,这么多年了,我这师弟还是这么喜欢帮助小姑娘啊。” 二师叔忍俊不禁,他斜着眼睛,将身段傲人的南裳打量了几遍,嘴唇不免勾了起来,又问:“我这乐善好施的师弟帮过你们之后,去了哪里?” “仙人来无影去无踪,我们并不知晓,只在此等他。” 苏真又补了一句:“他好像说要和什么人会合。” “会合?那他怎么……” 二师叔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点点皱起,咦了一声,“等等,你刚刚是不是叫我师叔?你怎么知道我是他师叔?” “这是滕……” 苏真还没来得及补救话里的漏洞。 已无关紧要。 二师叔背后,两道紫色身影从房顶无声飘落,幽灵般浮现般出现在老人身后。 没有任何反应时间,两柄刀同时出鞘,高速挥击,净白胜雪的刃身挥舞成弯曲的残影,直斩老人要害。 二师叔意识到不对劲,再掐法诀已晚。 他高贵的身份地位在死亡面前全无意义。 一刀斩腰,一刀斩首,白光闪过之后,这位青鹿宫长老的师叔已断成三截,只剩胸膛风箱般起伏,杀手刀刃齐动,将他剁成了肉沫。 “四大神宫名震天下,就属青鹿宫的修士最不济事。” 紫袍杀手用丝绢擦去刀上的血。 另一个紫袍杀手深以为然地点头。 神宫长老法力高强毋庸置疑,可终日耽于采药炼丹,武功早就废了,迅如雷电的刺杀之下,他纵有强大法力,竟连个护体法术都来不及用,只能憋屈毙命。 二师叔的遗物被飞快搜刮干净。 “你很聪明。” 离开之前,紫袍杀手夸了苏真一句,又警告道:“千万别碰地上的血,如今的炼丹师大都邪性,以毒炼药的太多。” 戚霞颓坐在地,脸色煞白。 她回想着刚才的场景,觉得自己也能糊弄住那个青鹿宫的长老,她甚至想出了更多精彩的、更滴水不漏的词句,可刚才,偏偏是她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药煮好了,苏真负责将药奉去。 他走出破庙庙门,庙外横着一具白猿的尸体,也是一击毙命。 那是二师叔的坐骑,他进庙前照常让坐骑去巡视四周,没想到它先遭了毒手。 紫袍杀手为了安全起见,没有让陆绮在破庙休憩,而是藏在附近的密林里。 苏真一路前行,先是见到了囚禁青毛老妖的铁笼车,青毛老妖闭着眼,嘴里塞了块铁疙瘩,不复往日的阴冷与桀骜,像个子女尽丧的老人。 陆绮华贵的辇车隐蔽在深处,由最后一名紫袍杀手把守。 伤痕累累的无首骏马牵着辇车,百无聊赖地顿蹄,苏真走近时,辇车四角的辟邪之物轻轻碰撞出响声。 “进来吧。” 紫袍杀手冷冷开口,听声音是个女人。 苏真捧着汤药,卷帘而入。 不知施了什么法术,辇车内部的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更大,紫袍杀手盘膝而坐,脱壳的长刀置在面前,随时应对可能出现的危险。 后方白玉笼纱的拔步大床上,白裙如雪的女仙静静躺着,面上覆纱,只露出红润艳丽的唇,她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凹凸起伏的仙躯没有一丝泥污尘垢,不像负伤昏死,更像在静心安眠。 一尊千手观音的瓷像置于枕边,隔纱望去,倒像多生了肢足的白蛛。 床榻边,则是另一幅触目惊心的景象。 短发少女跪在地上,只有左足支撑,身躯轻轻摇晃。 黑色的锁链从梁顶垂落,刺穿了她的肩膀和手腕,她双臂张开着,像是垂死的鸟类,鲜血在她如玉的手腕上蜿蜒成触目惊心的纹路。 她是封花,是陆绮的亲传弟子,也是九妙仙宫的黑袍剑首。 背叛并没有令她得到自由,落败后的她囚锁于此,被疼痛与仇恨日夜折磨,这还远不是结束,等回到九妙仙宫后,她的噩梦才会真正开始。 “弟子来给陆绮仙子送药。” 苏真跪在地上,将药碗高高捧起。 “你先喝一口。”女杀手说。 苏真抿了一口,艰难地吞咽了下去,药汤之苦让他全身的肌肉忍不住绷紧。 女杀手见他平安无事,将碗接过,拿至陆绮身边,只见她伸出两截雪白的手指,拨开陆绮柔软的红唇,轻轻探入,从她口中夹出了一枚碧色珠子,珠子中有细长的红纹流动,好似活物。 她将这枚珠子置于浓稠的药汤里,待药汤被珠子吸收了个干净后,女杀手才将它重新塞回陆绮口中。 苏真跪在地上,静静地等待着。 他面容平静,心中思绪万千。 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跟着这些人去九妙宫吗?不行,封花知晓他的秘密,她已落入陆绮手中,他的隐秘也迟早泄露,陆绮这个妖女绝不会放过他,他即便不死,也会被送去老匠所打造成兵器,生不如死。 趁乱逃走吗?弟子只剩三名,紫袍杀手也有三名,被时时刻刻盯着,哪有逃跑的机会? 或者…… 苏真陡然想起了那个折角的寓言故事。 寓言故事里,披着羊皮的狼被猎人杀死,狼装得再乖顺、装得再像羊也终究是狼,迟早有被猎人发现的一天,邵晓晓说的没有错,狼要么早点放弃,灰溜溜地离开羊群,要么干脆杀死猎人。 杀死猎人…… 苏真抬起眼眸,看见了雪白帷幕后静躺的身影,心猛地跳了一下。 杀死猎人。 如果要杀死陆绮,那现在就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等她回到九妙宫,重新苏醒,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可是,现在的他远远没有掌握力量,哪怕陆绮重伤昏死,他又怎么绕过紫袍的守卫将她刺杀? 想到此处,他忍不住看向封花。 封花静静跪着,眼中毫无澜动。 “你与我们的剑首大人有何交情吗?”紫袍杀手不知何时已转过身。 “没有。” 苏真一惊,连忙低下头,道:“我只是在欣赏叛徒的下场。” “你恨她?”杀手又问。 “没有人不恨背叛者。”苏真答道。 “那你觉得,叛徒应该被怎么处置?”紫袍杀手问。 “杀死。”苏真没有犹豫。 “可惜,剑首大人还不能死,她身上还背负着很多隐秘,不过,既然你这么恨她,为了奖励你的忠诚,我允许你责罚她。”紫袍杀手说。 “什么?” 苏真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立刻拒绝,说:“陆绮仙子正在安睡,我怎能打扰?” “你若能惊醒陆绮大人,倒是大功一件。”紫袍杀手叹气。 “可是……” “可是什么?是你与这叛徒私交甚密,于心不忍吗?” 紫袍杀手走到苏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具后的眼睛像是镜子,可以照穿一切心思。 苏真一时失语。 封花抬起头,唇角牵出一丝冷笑:“荆雪,你当年就比不过我,现在想折辱我,还要借别人的手?废物永远都是废物。” “九妙宫铁律,不可以下犯上,在没有回宫问罪之前,你依然是剑首大人,我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污点。”被称作荆雪的紫袍杀手说。 苏真立刻明白,她想利用自己发泄私愤。 “封花是剑首,弟子怎可以下犯上?”苏真问。 “你的名字还未真正注册入九妙宫中,算不上弟子。”紫袍杀手说。 封花摇了摇头,讥嘲道:“你心思不纯,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杀手。” “我走到今天,已是尽力而为,问心无愧。” 荆雪平静的声音里藏着克制不住的恨:“封花,你要明白,并非人人都是你这样的天才,而且,无论你是再天才的杀手,也还是宗门的奴隶,宗门可以赏赐你无限的风光,也可以让你功力尽丧万劫不复。你太愚蠢了,竟然相信那些妖怪的鬼话,背叛陆绮仙子。” “愚蠢的是你,陆绮不会放过任何人的,在她心里,你们这些紫袍都是大宫主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睛,她先利用邪僧杀去了大半,你们几个,也会被她一一除掉的。”封花说。 “别费劲了,我可不会被你的阴谋迷惑。”紫袍女人平静摇头。 “所以我才说你蠢啊。” 封花竭力仰起头,眼眸中闪烁出狰狞厉色:“你如果想要活命,现在就把刀插进陆绮的身体里,这是唯一的机会,错过就再也不会有了,你不要存有任何侥幸之心,陆绮多智多疑,绝不会饶过任何人,她是妖女,是……” 荆雪始终不为所动,仿佛封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样。 苏真突然起身,来到封花面前,举起手掌,干脆利落地甩下,只听啪的一声,封花面颊一颤,再抬起时,已多出了一个醒目的红痕。 “妖言惑众。”苏真冷冷训斥。 荆雪欣赏着这一幕,咯咯笑个不停,将杀手该有的冷峻与沉默尽数抛在了脑后,她赞叹道:“余月,你果然很忠诚。” “当然。” 苏真虔诚行礼,垂首离去。 他听懂了封花的话。 第二十六章:恶毒 草料与黑油倒入无首大马的断颈,火折一闪,大马身躯膨胀,肌肉线条清晰如刀刻。 它拉着残破不堪的车厢,奋蹄而去。 苏真与两位女子坐在只剩块底板的车厢上,再度踏上了前往九妙仙宫的旅程。 南裳关怀地问了一番陆绮仙子的情况,苏真也未隐瞒,如实告知。 “妙莲菩萨神通广大,垂怜保佑。”南裳双手合十。 苏真也假模假样地为陆绮祈祷。 他已经下定杀死陆绮的决心,但缺少机会。 该怎样制造机会? 对刺客一无所知的苏真无法空想出答案,但现实很快给了他灵感。 马车驶出这片山谷之后,遇上了一个庞大的商队,商队由一群巨象押运,领头大象额垂金饰,身披金甲,铺满锦绣的背脊上面坐着腰悬宝剑、指拈灵符的护卫。 见到仙人的车队,护卫们忙将手上灵符藏至身后,遥遥一礼,以表尊敬。 “好大的阵仗。” 戚霞横掌遮光,高声赞叹,见护卫们行礼,更是与有荣焉。 “是啊,你看那一排子彩旗和红缎,说不定是哪个大王朝的公主出嫁的嫁妆呢。”南裳羡慕地说。 趁着她们出神之际,苏真拿着一截车厢上偷偷掰下的尖锐断木,挪到无首骏马附近,对着马臀用尽全力一扎。 他想让马匹受惊去冲撞车队,制造混乱,可事与愿违,这马皮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他的全力一刺竟然未伤大马分毫。 马不停蹄,翻踏起的烟尘里,巨象组成的商队已离他远去。 南裳回头之时,苏真将这截尖木悄悄丢弃。 山谷之外,景色不复明秀,沿途山秃如赭,水浊如泔,荒凉一片。 从南裳口中得知,这多是当年人妖厮杀的遗址,许多妖物死前会施展秘术,将足下土地咒死,以这寸草不生的毒壤为其埋骨。 苏真望着这童秃不毛的山峦,以拳轰碎鬼虫铁壳的画面又在脑中翻腾,灼得他胸膛炙热。 他想再度觉醒这样的力量。 可他无论怎么尝试都无济于事,这副身体像块冷漠的木头,再也没有与他产生奇异的共鸣。 “余月,你不必这样用功的,等到了九妙宫,我们自会得到正统的内门心法传承,到时候再修炼,事半功倍。”南裳关切地说。 苏真心不在焉地点头。 戚霞冷哼一声,道:“她想浪费时间就让她去浪费好了,她可是聪明人,不需要教。” 戚霞的心情倒是越来越好了。 她每看到雄城建筑,都会指着那些叠翠重楼,丹漆之顶问南裳,说,那会不会是九妙宫,南裳一次又一次否认,她说九妙宫是仙府,人间的楼阁再如何高耸恢弘,也只是对仙家建筑的拙劣效仿。 苏真没有心思领略沿途风光,他知道,只要顺利抵达九妙仙宫,他将再也没有活路。 绝望让他抑制不住幻想,幻想一场飞来横祸,幻想有大侠途经此地,但没有任何奇迹发生,今天整座天下都像大吉之日,一片安宁祥和。 老君渐渐变得苍红。 一天即将过去。 黄昏中,无首骏马停了下来,三位紫袍杀手飞快在野外清出空地,画下守护的法印,安营扎寨。 苏真等人则负责架火开炉,重新煎药。 哔啵哔啵的烧柴声里,山岚渐渐褪去颜色,天地之间只余这一抹亮光。 “干娘,我要怎么打开这副身体的镣铐?”苏真在心中问。 “修炼,一步一个脚印地修炼。”余月说。 “来得及吗?”苏真问。 “再绝世的天才也要时间,你这才几天?急不得,急不得。”余月听起来很悠闲。 “干娘大人,你不怕我被陆绮杀死吗?”苏真再问。 “那我只能再当几千年孤魂野鬼,直到寻找到下一个与我立契的灵魂啦~”余月的声线一下又凄凉起来。 时间不多,余月也没和他再唠,笑着为他加油鼓劲: “好啦好啦,打起精神,你的梦中情人要来啦,可别萎靡不振的。” 咯。 门轻轻地打开了。 背着帆布包的少女小心翼翼走了进来,靛蓝的紧身牛仔裤,宽松的粉色T恤,白色的运动鞋踩在地上没有响声,她缓慢地来到苏真的病床边,捡了把椅子坐下。 苏真醒过来时,恰好看到了邵晓晓。 柔顺乌黑的长发,平整如切的刘海,干净的眼眸会让人想起阳光明媚的浅滩,那里藏着漂亮的珊瑚和发光的贝壳。 苏真紧绷的心弦一点点放松。 “我有吵到你吗?”邵晓晓拘谨地问。 “没,没有。” 苏真头还有些晕,他定了定神,挤出一丝虚弱的笑,道:“邵老师好。” 听到邵老师这个称呼,邵晓晓忍不住咬住了嘴唇,但她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小声地问:“苏真同学,你还要再休息一下吗?” “不用了,老师开始讲课吧。”苏真打起精神。 邵晓晓嗯了一声,打开书包,将课本和作业一并翻出来,她从来没有给人辅导过功课,难免有些紧张。 “语文就不教你啦,你自己看看书就好了,我直接给你讲数学了哦。”邵晓晓说。 “好啊。” 苏真努力支起上半身。 没什么准备工作,也没过多的寒暄,邵晓晓的第一堂课就在这个黄昏头开始。 她的语速不快,但很有耐心,她是典型的少女声线,说不出有什么特别,但就是怎么听也听不厌,要是一不小心讲错了,她就吐吐小舌头,自我检讨几句。 “……直线的倾斜角越大,斜率也就越大……苏真,这些概念我讲明白了吗?” “讲明白了,我觉得你讲的比蒋老师好多了。”苏真说。 “别乱说,蒋老师当了几十年老师了,虽然凶,但是教起学生来不差的。” 邵晓晓谦虚地说完,又道:“既然你听明白了,那你来复述一下。” “啊?” “啊什么,你不是听明白了吗?” “我……那个……斜率……” 邵晓晓是偏娇小型的,可板起脸时,压迫感十足,苏真大有一种上课开小差时被老师薅起来提问的感觉,又愧疚又紧张,终于,他不堪重负,说: “其实我理解得也不是特别透彻,老师能再给我讲一下吗。” 邵晓晓倒没生气,只是用板栗象征性在他额上敲了敲,说:“那我再讲一遍咯,有不懂的地方随时问我,知道吗?” “知道了,邵老师。”苏真乖巧点头。 他先前一直想着刺杀陆绮的事,心乱如麻,无法专心,此刻在邵晓晓的教诲之下,他选择静下心来学习——无意义的烦躁只会拖垮他的精神,他干脆把学习当成放松。 教完苏真时,天已经全黑了。 邵晓晓坐在椅子上舒展着手臂与双腿,宣布今天的讲课顺利结束,苏真看着邵晓晓开心的模样,忽然觉得学习好像也不是什么痛苦的事,这是他第一次沉浸于听讲,只是不知道是沉浸于数学的世界还是耽溺于美色之中了。 “邵晓晓,你明明讲得这么好,为什么成绩不是拔尖呀?”苏真好奇地问。 邵晓晓愣了一下,眼中闪过受惊小兔般的慌张,她说:“我也不是很聪明啊,而且我考试的时候容易紧张,发挥不好也很正常哎。” “紧张?可我感觉你是很冷静的人啊,冷静到都有些高冷了。”苏真说。 “高冷?哪有啊。”邵晓晓拒不承认。 “邵同学不会是故意考差的吧?”苏真狐疑道。 “谁会故意考不好呀。”邵晓晓小嘴皱起。 世界像是突然安静了下来,被壁灯照得白惨惨的病房落针可闻。 邵晓晓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晃动着双腿,她的腿很细,却不是那种竹竿腿,修身牛仔裤绷出微微的肉感,线条透着引人遐思的弹性,裸露的一小截足胫更是欺霜赛雪。 安静的医院,落下的夜色,梦中的少女。 苏真忽然生出一种不真实感,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不是实景,而是记忆中有关青春的剪影。 突然,邵晓晓打破了这份宁静:“苏真同学,你以后想考哪所大学呀?” 苏真愣住,他还没做好迎接这个问题的准备。 “我以后想考潭沙大学。” 邵晓晓主动开口,夕色已沉,她眼睛反倒更加明亮,她的眼眸真如秋水,透着丝丝缕缕的清凉。 “那我也是。”苏真说。 邵晓晓抿唇一笑,说:“那你可要好好努力了,别复读呀,以后当我学弟可就不好了。” “考上就是祖坟冒青烟啦,当个学弟有什么的。”苏真跟着笑了。 “哦?”邵晓晓眨了眨眼,说:“那你叫声学姐试试?” 女孩子总爱挑逗男生叫姐姐,邵晓晓似乎也不例外。 打趣一句之后,邵晓晓将课本收回书包里,又从书包的侧袋中取出发绳,她的五指将发绳撑开,与苏真挥手告别: “好啦,我先回家了,明天再来给你辅导功课,我今天教你的内容你要好好消化,我明天会考的!” “知道了,邵老师。”苏真挥手。 说话间,邵晓晓已经用发绳绑了个干净的单马尾辫,离开时马尾辫轻轻甩动,扫过薄窄的肩,秀丽的背,雪白的后颈若隐若现。 少女消失不见,只剩香风缭绕。 苏真的记忆里忽然出现这样一幕场景: 白裙子的邵晓晓从图书馆走出,交叠在胸前的双臂压着一本书,风将她额前的发幕吹动,垂在颊畔的纤细发丝飘来飘去,她对他微笑点头,嘴唇翕动,说了三个字,然后从他身边飞快走过,步与步的间距很小。 ‘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苏真呆呆地坐在病床上。 窗外夜色四合。 他想了好久,可他实在无法想起这一幕是在哪天发生的了,它明明那么真实,发丝的细节都纤毫毕现,它又像梦一样模糊,没有任何时间地点前因后果。 ——更像日思夜想后合成出来的画面。 不会是穿越穿到精神错乱了吧? 苏真苦思冥想时,护士姐姐走了进来。 “对同龄人喊老师,还叫得这么亲昵,真不害臊。”护士说。 “什么?” 苏真思绪一下子拉回,“你还听墙角?” “我可没有。”护士姐姐连忙否认,“刚刚路过,不小心听到的,我可不是那种喜欢偷听别人隐私的人。” 苏真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好啦,开心一点,你再过两天就能出院了,不过,如果你想让那个小姑娘多多辅导你,我也可以徇私枉法,帮你隐瞒病情,延长几天。”护士姐姐开玩笑道。 “不必。” 苏真坚决反对:“我们正人君子不搞这些。” 护士姐姐笑了起来,也不知在笑什么。 苏真仰起头,看着白闪闪的壁灯,暂时忘记了那些烦心事,倍感轻松。 小时候看武侠电视剧,他心神往之,光记得巨侠们飞檐走壁行侠仗义了,没看见多少小侠惨死在匪徒刀下,如今他身陷险局身不由己,才终于体会到个中辛酸苦楚。 而且,他一没有高人授技,二没有前辈传功,真的是主角的剧本吗? 但他又不得不继续前进,那是治愈母亲的唯一希望。 无穷的疲惫海水倒灌般涌进身体,他闭上眼,飞快地睡了过去。 这是他这几天睡的最死的一次。 等他再次醒来时,耳畔又响起了熟悉的烧火声,哔啵哔啵的声音里,浓稠的药香在空气中化开。 “我去给陆仙子奉药。” 戚霞的声音响起,她见苏真醒来,更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怕他抢掉功劳似的。 苏真发现身上多披了一件青色的衣裳,他捻了捻这手感更胜丝绸的手感,看向一旁双手烤火的南裳。 南裳嫣然一笑,说:“晚上天寒得厉害,这篝火太小,暖不住身,我看你身娇体薄,怕你冻着了,便多给你披了一件。” “那你呢?”苏真问。 “姐姐可是修真者,这点冷不算什么的。”南裳说。 “你就对她好去吧。” 戚霞见到这幕,眸中闪着嫉妒,她说:“南裳,你心思太单纯了,这般对谁都好,早晚会吃大亏的。” 南裳微笑垂首,倒也没有反驳。 戚霞取出瓷碗,用雪水擦洗过数遍之后,拎起药壶,将滚烫冒泡的汤药引入碗中。 “我去见陆绮仙子了。” 戚霞端着瓷碗,声音难抑欢快。 苏真与南裳坐在原处,闲聊了一会儿。 南裳谈起了她在琉门修道的往事。 她说,琉门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派,却没那些歪风邪气,从香主、堂主到长老、掌门,每个人都待她很好,那会儿她在门中受宠,灵兽当坐骑,仙丹当豆子,好生快活。 “那会儿我不知世间险恶,还当西景国都是好人呢。” 南裳自嘲地笑,又捧着脸蛋,望着远处山峦的形状,痴痴道:“做人不可忘本,以后修道有成,我一定要好好回报师门。” “修道有成……” 苏真喃喃,问道:“这得修多少年?”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成为陆绮那样的仙子。”南裳坚定地说。 前方。 紫袍杀手忽然出现,杀手的手里拎着什么。 等苏真看清杀手手中之物时,瞳孔不由自主地紧缩。 是一具尸体。 戚霞的尸体。 先前还得意洋洋的少女已经死去,尸身被杀手随意抛到了她们面前。 戚霞躺在地上,仰面向天,眼睛瞪得浑圆,她唇角凝固着黑色的血液,原本白皙的皮肤上凸出了一根根青紫色的血丝,脖颈更是如遭雷殛,焦烂失行。 “她端来的药里有毒。” 紫袍杀手冰冷的声音刀子一样插进了苏真的心脏,是昨天那位女杀手,荆雪,她俯瞰着炉火余烬旁的两人,漠然发问:“是谁想害陆绮大人?” 第二十七章:残杀 戚霞死了,死在苏真的面前。 作为端药人,必须先尝一口熬好的药,她死在尝药之后,毒发身亡。 苏真大惑不解。 ‘中毒?谁下的毒?’ 苏真可没有毒药,戚霞更不会自取灭亡,那下毒的人只有可能是…… 苏真不可置信地看向南裳。 南裳手脚并做地爬到戚霞的尸体旁,想要去捧少女的脸,又被荆雪严厉喝止,她呆呆地跪坐一旁,双肩抽搐了几下后,压抑在胸口的哽咽声逸出,眼泪也不可遏制地流淌下来。 她哭得伤心,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似作伪。 一路同行,苏真相信南裳是个好人,她与戚霞相处融洽,也没有害她的理由。 况且,南裳哪来的毒? 青毛老妖与陆绮皆残暴多疑,若她真怀有毒药,早该被发现了才是,如何能藏到今天?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苏真根本无法细想。 “你们谁想害陆绮大人?”荆雪又问了一遍,声音更冷,仿佛随时要拔刀杀人。 “不是我下的毒!” 南裳极力否认,眼神说不出的惊惶,“我怎么会毒害戚霞?我们都是陆绮仙子的徒弟,是同门的师姐妹,眼看着要历尽劫难抵达仙宫,我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杀害同门,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呢?!” 荆雪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又抽出了腰间长刀,徐徐将它搭在苏真肩头。 刀刃的寒光将少年的脖颈照得雪亮。 “那你呢?”她问。 杀意激得苏真寒毛倒竖,他心中别无头绪,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自证清白: “我对药材一窍不通,更别提配出剧毒,更何况晚辈已知晓端药之人要先试药,若我真存有毒害仙子的心,也断不可能用这种手段,我虽与戚霞有些口角,但绝无仇怨,我要是用这种计策害她,那……那也太过儿戏了,晚辈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是吗?” 荆雪淡淡道:“如果不是你们,那还能是谁?难道你们觉得,这是杀手做的?” “前辈们追随陆仙子多年,忠心不二,断不会背叛。更何况,前辈若真对陆绮仙子有恨,只需一刀便能使仙子香消玉殒,何须如此麻烦?晚辈万不敢怀疑前辈的忠诚。”苏真立刻否决,语气恳切。 荆雪瞥了南裳一眼,南裳后知后觉地回应,“弟子也一样,绝不会质疑前辈的忠诚。” 隔着面具,苏真无法看清荆雪的脸,但他能感觉到杀手笑,阴恻恻的笑,像是嘲弄。 “如果你们真的以为,这一碗毒药就能毒死陆绮仙子,那你们实在是太愚蠢了,不说别的,光是从青鹿宫老家伙身上搜刮的丹药,就比你们煎的药材强上十倍百倍。 你们要明白,你们的名字甚至没有写入九妙宫的弟子名策里,真正重要的事情根本不会交到你们手上,让你们负责煎药,不是为了给仙子治病,只是为了测试你们的忠诚。” 荆雪的语气中透着深深的失望,她眼眸中的火光变得阴冷,“自作聪明的背叛者,别以为你可以逃掉。” 没有额外的惩罚,荆雪就此离去,只留下两个呆滞的人和一具冰冷的女尸。 煎药的炉火已经熄灭,它的灰烬这样冷,让人无法想象它生前是炽热的火。 苏真与南裳很久都没说话。 许久。 “不是我。”南裳轻声说。 苏真嗯了一声,问:“那你觉得是我吗?” “不是。”南裳摇头。 “为什么?”苏真问。 “直觉,我一直觉得你是好姑娘。” 南裳忽然感到害怕,她瞪大眼睛:“余月,你该不会骗我吧?” 苏真轻轻摇头。 戚霞虽然死去,毒素犹在她的身体里蔓延,不一会儿,少女浑身上下都已爬满青紫色的细痕,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也彻底涣散,瞳仁像是腐烂的葡萄。 戚霞躲过了怪虫之灾,却死在了去九妙仙宫的路上,连同她对修仙的一切憧憬都成了梦幻泡影。 南裳别过头去,不敢看这具尸体,她问:“余月,你昨晚有听到什么异动吗?” “没有。”苏真摇头。 “一点也没有?” 南裳重新振作,说:“我们需要找出真相。” “我也想要找出凶手,但我真的什么也没听到。”苏真昨夜根本不在这个世界。 “也是,这个世上,普通人没法在夜晚一直保持清醒,除了……”南裳顿住。 “除了什么?”苏真皱眉。 “除了妖物。”南裳缓缓开口。 时间像是被凝固了,两人瞳孔同时一缩。 妖物? 苏真的视线跃过南裳的脑袋,恰好能看到那颗明亮的、白色虫巢一样发光的球体。 小时候,苏真从小树林中走过时,总会害怕树叶中有蛇掉落,砸他头上,现在,他也有类似的预感:老君是饲养怪物的巢穴,堂而皇之地高悬天顶,总有一日会落下群蛇。 封花说,能看到白色老君的,除了太巫身便是妖怪。 余月会是妖怪吗? 这个问题萦绕在他心头,但他并没有向余月提问过,可以想象,余月给他的回答一定是“是你个头,干娘我是美少女”。 那么,有可能是余月下的毒吗? 他和余月的交流并不算多,对她的了解更是少的可怜。 如果真是她下的…… “余月!” 南裳突然开口。 苏真心中一悚,极力克制住了表情,问:“怎么了?” “我们是不是想到一块去了?”南裳问。 苏真根本不知道南裳在想什么,但他还是用坚定的眼神看着南裳,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南裳眼眸发亮,她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这一路而来,我们的的确确见过一头妖物,也只见过那头妖物!” 苏真立刻明白她在说什么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脱口而出:“三眼蛊身童!” 那场大战里,大和尚身死,封花与青毛老妖落败被擒,唯独三眼蛊身童侥幸逃生。 难道说,三眼蛊身童子一直紧跟着这个车队,身负重伤的他对陆绮恨之入骨,却又忌惮荆雪等杀手,所以他选择在药里动手脚,戚霞并不是中了毒,而是中了蛊。 念头至此,苏真豁然开朗。 白色的老君干扰了他的判断,竟险些将这货真价实的妖怪给忘了。 豁然开朗之后,他的后背也不免发凉——难道这一路上,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那个满身蛊虫的童子正在静悄悄地打量着他们? “妖物若在夜里勾结作乱,岂不是极难对付?”苏真问。 “的确如此,所以修士遇妖必杀!大招南院入魔,十二邪罗汉未必是最大的威胁,镇魔塔倒塌,无数妖物涌入世间才是真正的难题,现在,只要入夜,修真者都会留在宗内,很少去外面。” 南裳继续解释道:“只要是稍大些的宗门,一般都会有‘金丹’,金丹白日里承老君之恩泽,晚上照耀宗门,只要有金丹庇护,修士们在夜间亦可全力而战,妖怪难以攻入。” 南裳耐心地说着,又蹙起眉,自言自语道:“说来也怪,这都几个月过去了,却是没怎么听到妖物成群作乱的消息,这成千上万的妖魔鬼怪怎么和凭空消失了一样,真让人想不通。” 说话间,戚霞的尸体已经彻底腐烂,人形难辨,只剩脓水不断往外流。 荆雪去而复返时,南裳向杀手说出了这个猜想,她的猜想换来的不是警惕,而是嘲笑: “你们讨论了这么久,就编出这么个荒唐的理由?你觉得那个蛊童子能跑得过无首神驹?” “或许是蛊,他早早地对我们下蛊了,蛊可能藏在任何地方!”南裳据理力争。 “蛊?” 荆雪捏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说:“你们对蛊了解多少,就敢下这样的判断?” “没可能吗?”南裳问。 “世上之蛊千奇百怪,神仙难辨,如果蛊身童子实力未堕,被他浑水摸鱼了倒有可能,但他现在太弱了,根本不值一提,收起你们那没必要的担心吧。”荆雪说。 南裳还要再说什么,被荆雪冷冰冰地打断:“你再狡辩,我可就当你是妄图混淆视听的凶手了。” 南裳哑口无言。 这人既大意又傲慢,与她想象中冷静克制的杀手形象大相径庭。 “她会后悔的。” 等荆雪走远之后,南裳才重新开口,她红唇翕动,怔怔呢喃:“她太愚蠢了,蛊虫杀之不尽,没有陆绮仙子庇护,所有人都会死。” 杀手没当回事,重新驱车上路。 他们并不急于追查真相,只要回到九妙宫,一番严刑拷问,真相自会水落石出。 更何况死掉的只是个还没记名的弟子。 无头骏马全速奔跑,断颈处涌出大量浓雾,像是个黑烟囱,呛得人直流眼泪。 狂奔过一整片平原后,未经开坑的山峦再度拔地而起,凡间的建筑与王朝消失不见。 九妙宫越来越近。 苏真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他忽然意识到,他潜意识里一直把这些经历比喻成一场真实的游戏,但打游戏时,谁又能第一次就一命通关呢?更何况是个无法存档、读档的游戏。 在苏真最绝望的时候,一场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意外发生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场大雪。 进入山岭之后,晴空忽然变得阴沉,冷意在低矮的云脚中煎了一阵,顷刻化作纷纷扬扬的雪花。 这场雪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不久便成灾势,无首大马在雪中失去方向,踟蹰不前,怎么也驱赶不动。 “它连眼睛都没有,竟然也会迷路?”苏真感到惊奇。 “它是仙人炼的器,而不是真正的马驹,雪一旦下大,天地皆白,山形无法辨认,原本规划的路线就跟着模糊不清了。”南裳说。 不得已,他们只能停车休憩。 苏真与南裳所处的车厢早已损坏,两人在冰雪中暴露久了,冷得直哆嗦。 铁笼中的青毛老妖始终闭着双眼,似已心灰意冷,对染白鬃毛的雪花视而不见。 那位紫袍女杀手抱着刀坐在马背上,遥望遮天蔽日的雪色,说:“九妙仙宫就在这群山之后,距离此地不过一日路程,终有一日,仙宫之名将震于天下,更在那四座神宫之上。” 说这话时,这位女杀手像一柄锋芒毕露的剑,苏真觉得她有所不同,又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 荆雪正抱刀观雪,山林中响起狼嗥。 荒山野岭的狼叫总能唤醒人的恐惧,可对杀手而言,这却是种挑衅,荆雪说了句“真吵”后,从马背上跃入林中。 刀在半空中出鞘,女子轻盈的身法像鹞子掠食。 不多时,狼嗥变得凄厉,荆雪归来时长刀染血,左手提着一匹看上去比她还大的白狼,白狼脖颈被切断,已经毙命。 她娴熟地生火,将狼剥皮,割下肉片抹上香料,挑在刀尖上炙烤。 苏真与南裳饥肠辘辘,闻到这滋滋冒油的肉香,都不由地咽了口水。 “过来吃吧。” 荆雪瞥了两人一眼,漠然道:“哪怕你们中有杀害戚霞的凶手,也该留到仙宫审判,我不会让凶手饿死在路上。” 苏真与南裳对视了一眼。 “呵,你们是怕这肉里有蛊?”荆雪饶有兴致地说。 “不怕。” 南裳跃下车厢,“前辈吃了也没事,我怕什么?” 她已然饿得脚步虚浮,起初还顾及形象,小口小口地撕咬,很快,她就不怕烫地狼吞虎咽起来,将端庄漂亮的仪容抛之脑后。 苏真如今的身体胃口不大,没吃几口就有了饱腹感。 “我第一次去九妙仙宫,走的也是这条道,那天大雨,年幼的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带着恩人的遗物来到仙宫门口,那一刻,我如临仙境,只觉得这一路而来的艰辛都那么值得,未来的我必将大放异彩!” 荆雪突然开口,苏真与南裳感到措手不及,两人怎么也没想到,这杀手竟想与他们谈心。 “后来呢?”苏真接话了。 “后来我经历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自入门开始,我就因为身份问题被同门欺凌,在九岁时更险些被授业恩师强暴,十一岁时,我得罪了一位师姐,差点被杀害抛尸,同年,我又被误认为太巫身,送去老匠所,在进入老匠所的山门前,我侥幸被赶来的师叔救下,那真是千钧一发之际啊…… 师叔将我收为亲传,许诺我未来五年平安无事,五年之后,我会以他鼎炉的身份在九妙仙宫继续活下去,当然,表面上肯定有个风光职位。” 荆雪不知从哪里取来了酒,她斟酒自饮,说:“这只是冰山一角,若要认真说起,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南裳目瞪口呆,她忘记了自己对这位杀手的厌恶,只是问:“九妙宫可是仙府,仙府……也如此吗?” “哪里不一样?积贫积弱者去哪都是受苦,在仙门受的苦甚至更多。”荆雪冷笑。 “那你痛恨仙宫吗?”南裳小声问。 “不恨。” 荆雪平静道:“修真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美好?” “当然啊,如果不曾修行,我现在早已就是个老太婆了,头发牙齿掉光,脸上长满皱纹和斑,看不清东西,连自理都做不到,那样活着还不如早点死了。是修行改变了我。” 面具下的杀手在笑:“它使我脱胎换骨,使我告别了碌碌无为的人生,我怎么会恨?” 南裳沉默不言。 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女杀手竟已是‘百岁老人’。 沉默良久,南裳小心翼翼开口,她拘谨的样子像端着件价值连城的漆器:“修真,可修得长生吗?” “长生?” 荆雪忍不住笑了,“几乎所有刚入门的弟子都有此问,你也不例外。” 南裳有些脸红,但她并未改口,依旧期待着回答。 “寻常的修士能活两百岁,厉害些的也不过三百来年寿元,更厉害些的仙人或许有续命的秘法,但反噬极大,也绝对称不上长生不老。”荆雪冷冷道。 “不能长生么?” 南裳感到失望,过去在琉门她没见过长生术,还当是眼界低,没想到九妙宫也束手无策。 “长生有什么好的。”荆雪说。 “长生便是无限的岁寿,无限的岁寿所带来的,便是无限的精彩与可能。”南裳笃定道。 “世上的精彩本就源于珍贵,当生命不再珍贵,自然也会渐渐失去精彩。”荆雪说。 言简意赅,南裳听懂了,但不接受,她说:“你并未长生,如何揣度长生的苦与乐?” “无需揣度。” 荆雪平静地说:“漫长的寿命当然会带来无限的精彩,但事物到了极致,必然会走向它的反面,精彩之后,是更为漫长的空虚,那是最极致的痛苦也填不满的空虚。世间万物,皆是如此,不外乎长生。” “空不空虚不由你说了算!” 南裳少见地恼怒起来:“如果不为长生,那修行还有什么意思?” “穷尽有限的一生做出恢弘壮丽的事业,我觉得一样很有意思。”荆雪缓缓说道。 南裳哑口无言,她最后只是冷哼一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苏真认真听了她们的争论,却没有更多的想法,现在的他甚至无法主宰自己的生命,哪有空去考虑这些? 炙烤狼肉的火焰烧得正旺,飞扬至此的雪花都被吞噬殆尽,但它又如此明烈,诱惑着芸芸众生靠近。 荆雪割下了两块肉,置入铁盘,让南裳去端给辇车中守护陆绮的两名男杀手。 南裳领命。 荆雪似乎对方才的争论耿耿于怀,又改了主意,将铁盘递给苏真,说:“比起她,我更相信你的忠诚。” 南裳哼了一声,“随你。” 苏真默默接过了铁盘,端着沉甸甸的烤狼肉走向辇舆。 积雪的辇车通体玉白,四角的辟邪之物在风中清鸣。 少年挑开厚重的帘幔,像走入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晚辈前来……” 苏真刚刚开口,话头就被扑鼻而来的血腥气堵住了。 本该片尘不染的辇舆之内尽是鲜血。 血来自杀手。 那两个看守陆绮的男杀手! 面前的杀手被一刀刺穿胸口,刀尖从衣服后面裂出,血流不止,但他的刀也砍中了另一个人,那一刀势大力沉,几乎将对手的肩膀整个斩断,却也因此卡在了骨头里,被对方反掌扣住刀背,难以拔出。 两人大口地吐着血,皆是奄奄一息。 辇舆隔开了一切响声,微弱的呼救传不到外面去。 他们的生机都已衰败,任何妄动都可能令其毙命。 溅血的帷幕之后,陆绮不复往日仪态,小腹上交叠的双手已被分开,秀丽青丝凌乱泻落,雪白裙纱半遮半掩,隐约可见莹酥玉肌,曼妙起伏的身躯上染了血,像铺着一层梅花瓣。 封花血淋淋地跪在一边,冷眼旁观一切。 “快杀了他!” 前方的杀手察觉到了苏真的到来,他调动全部的力气喊道:“此人趁我休息,妄图猥亵陆绮仙子,被逮了正着,他见丑事泄露,气急之下要杀我灭口!你快去把这白眼狼杀了!” 第二十八章:真相 “不要相信他的鬼话!” 里面的杀手抬起头,他面具已碎,露出了青筋暴突的狰狞之面,“是这恶犬想亵渎仙子,却反咬我一口,我是以命保护仙子清白!你快将这祸害杀了——” “你血口喷人。” 另一名杀手气急攻心,反倒自己吐了口血,“仙子如此圣洁的人物,你竟也能起歹心,还污蔑于我,你……” “起歹心的分明是你,你睡觉时,我还听你梦呓过陆绮仙子的名字,她是你的梦中情人吧?你在梦中也是这么尊敬她的么?”那名杀手像是在笑,他的笑容因痛苦而扭曲,声音微弱却歇斯底里。 “你骗人!” 杀手大口地喘着粗气,对他而言,他之于陆绮的忠心像是比生命更重。 若苏真不出现,这两人极有可能同归于尽。 但他意外撞见了这幕。 他很弱小,却足以打破这场生死平衡。 封花蹙着眉,似要催促什么,没等她开口,苏真已经动手了。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会错过。 苏真根本不去辨别他们谁说了真话,谁说了假话,只用力推了眼前的人一把,那柄原本擦着心脏过去的刀瞬间切开了他的心房,身体的麻木让他失去了痛觉,杀手只觉得寒冷。 寒冷从心脏开始,扩散到全身,他垂着头无力倒下之际,手中的刀已被人夺去。 “你这丫头还算聪明,知道他是骗子,你快替我取药来,我……” 前面的杀手自以为获救,可下一刻,他眼里的小丫头就拧转着木柄将刀从他体内抽出,反手砍中他的脖子。 这个小丫头显然没有杀人的经验,出刀的动作笨拙,毫无美感,这一刀没能将杀手的脖子直接斩断,反而给他带来了更大的痛苦。 杀手瞪大双眼,没有力气呼救,临死之前,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他眼睁睁看着这个红发丫头提着刀闯入身后雪白的帷幕里,然后他听到了刀刃刺入血肉的响声。 刀砍中的肌肤应很柔软,连响声也如此美妙。 他无法思考这一切的缘由,殷红从他眸底浮起,将他吞没。 苏真觉得自己疯了。 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好学生,但自认为是个好人,他勤俭节约、乐于助人,走路都喜欢低着头,避免踩到地上的蚂蚁,至于杀鸡杀鱼之类的事,他更是万万做不到,但今天,他杀人了。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连杀三人! 求生的欲望使人疯魔,第一个杀手死去的那刻,他就再没有回头之路。 他的招式虽然笨拙,动作却流畅得匪夷所思。 ——这一幕在他脑海中预演过无数遍,他太想杀死陆绮,已想至痴狂,殚精竭虑的想象得以实现,快感直冲头皮,几乎掩盖掉了杀人带来的恐惧。 锋利的刀刃刺进了陆绮的心脏。 他犹不知足,铆足劲狠扎了数刀,直到刀刃上沾满内脏的碎片。 陆绮一动不动,胸口血花绽放,她容颜依旧,在沾染了血的腥死之味后,显得愈发哀艳,苏真庆幸自己的疯狂,否则他哪怕多看一眼,都有可能被这副身躯的美所蛊惑,减弱杀心。 陆绮死了吗? 那个运筹帷幄的妖艳仙子就这样死了吗? 他亲手杀死了她? 苏真的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那不再是一颗心,而是一团压抑太久的火,将他的血液烧得沸腾。 苏真渐渐止住了手臂的颤抖。 他双手握刀,高高举起,斩断了陆绮的脖颈,尸首分离的瞬间,苏真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白裙成了血色,白幔泼着血光,被开膛破肚的杀手流淌着鲜血与内脏,圣洁的辇舆已成了盛放尸血的棺椁,苏真置身其中,满眼血红,却已闻不到腥味。 他提刀转身,走向封花。 他要挥刀砍断锁链,却被封花阻止。 “钥匙在他们身上。”封花说。 苏真很快从腥臭黏腻的衣裳里摸出了一串钥匙,他将钥匙拧进锁孔,锁芯转动,囚禁封花的枷锁终于被打开,独腿的少女失了力一样倒在了苏真身旁。 而做完这一切的苏真连钥匙都握不住了,他跪坐在地,恐惧与快感野兽般逃出心笼,他的手指、肩膀、身躯都开始颤抖,甚至连头发丝都在打颤。 “是第一次杀人吗?” 封花发出轻笑,她说:“我还以为你会把我也杀了。” “你帮了我很多。”苏真说。 “我可不是好人。” 封花说:“你打我的那巴掌很疼,我记恨在心。” 苏真不想和她争辩,他的身体依旧在发抖,起初的恐惧源于杀人,现在他又害怕,害怕这样的杀戮只是开始,此后一生,他都在要活在血腥的梦魇中。 封花别过去头,她本以为陆绮破碎的尸体会给她带来复仇的快感,但这几日的折磨已将她精力耗空,她甚至提不起力气去恨。 封花淡淡地说:“陆绮姿容冠绝一宫,她决计想不到,她会因容貌而死。” “我以为杀手不会被女色所惑。”苏真说。 “真正的杀手不会。”封花说。 “他们不是吗?”苏真问。 “他们是监视者,大宫主留在陆绮身边的监视者。”封花说。 苏真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他已无暇去感慨,那名女杀手见他久不回来,定会来寻,他必须快点离开这儿。 “我带你走。”苏真说。 “你能带我去哪里?”封花问。 “外面下着大雪,我们悄悄出去,藏起来,雪会覆盖我们的行踪,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是老君在庇佑我们。”苏真说。 “你想的倒是周到。但你太小看杀手了。” 封花轻轻摇头,说:“就凭我们两个,根本逃不掉的。” “逃不掉?”苏真心想总得试试。 “嗯。我太了解她了。” 封花露出微笑:“不过你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这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什么意思?”苏真问。 “把刀给我。”封花说。 “你想刺杀她?”苏真心中悚然。 封花颔首。 “你的手脚还能动?”苏真问。 “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封花说。 “那……” “除了陆绮教我的武功,我私底下还学了一种刀法。”封花顿了顿,说:“衔刀术。” ———— 苏真从血泊中走来,手中抱着一个长长的木匣,匣子打开,里面是那支被卸下的机械腿,它与少女的腿等重,机械的精密构造天然地令人安心。 在苏真的帮助下,这个机械腿重新安装在了封花身上。 封花的牙齿紧咬刀刃,凭借单足挪动着身体,调整位置。 说来讥讽,她的手筋脚筋都被挑断,唯一能使用的,竟然是这个原本不属于她身体的器官。 “万一进来的是南裳呢?”苏真担忧地问。 封花咬着刀,没有回答他的疑惑,就算她能开口,回应苏真的应该也是讥笑。 她们已是绝路上的羔羊,任何犹疑都会丧命。 她守在门边,闭着眼。 风雪在一帘之隔外汹涌,出笼困兽般肆意咆哮,封花心绪几度起伏,最终归于平静。 杀手杀人时,不为一切所扰。 这是她多年训练得来的准则。 她低垂双臂,静神聆听。 某一个刹那。 封花睁眼,锋芒更胜刀刃。 那一刻,苏真产生了某种幻觉。 他看到帘子卷起轻柔的角,听见外面细细的踩雪声。 一切一闪而过,闪电般不可捕捉。 他或许什么也没能察觉,真正牵动他心神的,只是封花骤然跃起的身影。 雪白的刀光凌空而上,划出冰冷的弧,这一刀看上去好似斩切空气,但就在刀光跃至半空时,紫袍杀手挑帘而入。 杀手像是凭空出现的。 她将脖子送到了刀刃上。 这一幕竟有些滑稽。 一切都在瞬息间发生,等封花再度落地时,杀手的脖颈上添了一道痕,像胭脂错画的妆。 杀手直挺挺倒地。 身后是目瞪口呆的南裳。 “你们……在做什么?” 南裳看着眼前宛若修罗炼狱的一切,踉跄后退。 苏真从血泊中站起来时,优柔寡断已被铁石心肠代替,他冷冰冰地盯着南裳,恐吓道:“要么加入我们,要么去死。” 荆雪的尸体横在门口,帘合不上,雪灌进来,血淌出去,修罗炼狱与人间相隔咫尺,封花衔刀跪地,斜睨南裳,如夺命的死神。 “疯了,你们都疯了!!” 血水持续不断地将外面的白雪染成红色,逼得南裳不住后退,她不知该说什么,失心疯地呢喃。 “陆绮死了,荆雪死了,那两个紫袍也死了,南裳,九妙宫不会再相信你的话,前面已是死路,别再执迷不悟了。”苏真说。 “你,你……” 南裳不住地后退,她忽地记起什么,声色俱厉:“戚霞是不是你毒杀的?你知道要尝药,故意毒死了她!” “不是。”苏真摇头。 “不,她就是你杀的,你这个心狠手辣的魔头!亏我以为你什么都不懂,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的啊。”南裳崩溃了,她的呻吟好似呜咽。 苏真不想听这些,他立在血水里,隔着辇舆的质问宛若咆哮:“给我回答!!” 南裳身躯剧颤,她迟疑着摇头,说:“我岂会和你这白眼狼同流合污?” 苏真闭上眼,说:“封花,杀了她。” 封花鼻尖发出嗯声。 她动了。 南裳本就惧怕封花,此刻心堤崩溃,手无寸铁,更没有战胜封花的信心。 封花动的刹那,求生的本能在心底苏醒,南裳大喊了句“疯子”后转身逃走,身影飞快消失在风雪中。 封花咬着刀刃的牙齿松开。 哐当。 长刀落地。 她瘫软地靠在墙壁上,旱地的鱼一样艰难呼吸。 她没有对付南裳的力气,先前的一切都是吓唬,幸好,南裳足够胆小。 苏真看着南裳离去的背影,心中空落,想着下次见面,这个患难同路的少女,恐怕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给我。”封花呻吟似地说。 “什么?”苏真一愣。 “肉。”封花吐出一字。 她用饥饿反馈的痛觉保持着清醒,身体早已在崩溃边缘。 苏真拾起铁盘。 他原本以为过了很久,这才发现铁盘中的肉尚在发烫。 他将肉撕成丝缕,喂到封花的嘴中,封花微微仰着头,缓慢地咀嚼着。 她的短发因凌乱而散开着,光滑的额头上沾着未融的雪花晶瓣,本该柔软的嘴唇因缺水而变硬,像是覆盖着一层痂。 风一阵阵地吹进来,怎么也洗不净腥气。 天地如铜炉,血水煎其间。 两人凝望风雪,谁也没说话。 很久。 雪片将封花的眉目染白,这位杀手少女才回过神,说: “扶我进去,我想看看陆绮。” “好。” 苏真扶起她的臂膀,淌过黏稠血水,来到了血色薄幔之前。 封花看着陆绮的尸首,面无表情。 “以后你想去哪里?”封花问。 “我不知道。”苏真说。 “你想回家吗?”封花又问。 “我没有家。”苏真说。 “那你跟我走吧,我教你杀人的刀术。”封花说。 苏真没有立刻答应。 封花也未催促,她忽然笑了,笑得畅快。 “你在笑什么?”苏真问。 “狼肉很好吃。” 封花给了这样一个回答,又问:“你烤的吗?” 苏真沉默了会,“是荆雪烤的,她人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还给我们讲了故事。” “她的故事?”封花来了些兴致。 苏真大概地讲了讲。 封花听完后忍不住笑了,“余月,你可真是天真,她对你说的没一句真话,你将谎言信以为真,还以为别人对你推心置腹,这个毛病得改改,不然你迟早会因此送命。” “没一句真话?”苏真吃了一惊。 “是啊,她天赋不错,为人蛮横,我和她算是一起长大的,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谁能欺负得了她?更别提什么险些被强暴了,她的容颜还不足以让大人物们坏规矩。”封花说。 “和你一起长大的?”苏真更吃惊了。 “嗯,我们在一个杀手营中长大,她从未赢过我。”封花骄傲地说。 “她说她活了近百岁了。” “也是骗你的,她今年二十左右,最多比我大三四岁。” 封花嘲笑着苏真的好骗,可突然,她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欺凌、强暴、老匠所、鼎炉……这,这不是……” “怎么了?”苏真见她神色大变,也紧张了起来。 封花抬起头,瞳孔中透着难掩的惊恐:“我认识一个人,和她说的这些经历很像。” “谁?” “陆绮!” ———— “出生时口衔玉莲花,四岁观老君,言其有七色,五岁得一白玉如意认主,之后二十年无寸进,一朝修成莲花身……” 苏真凭借着记忆想起这些,说:“这才是陆绮啊。” “不!这是假的!” 封花嗓音沙哑,“她对外宣称的过去,是九妙仙宫为她精心挑选的过去,这样才博人眼球,才利于远播名声,世人只关注天才,所以陆绮必须是天才!但这不是真的,三年前的一个夜晚,陆绮突然向我袒露她的过往,那是我从未听过的过往,是她从孤苦无依一步步走到仙宫殿主的过往事!” “什么?” 苏真大惊失色,他问出了封花最心底的困惑:“那荆雪怎么会知道?” “荆雪怎么会知道……” 封花预感到了什么,瞳孔一点点黯淡下去,她看向陆绮的尸体,片刻后开口:“真正的荆雪恐怕永远都不知道。” 苏真也向陆绮的尸身看去,寒毛齐齐炸开。 “怎么,怎么会……” 陆绮的尸首变了,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样子,那是一个陌生的女人,苏真不认识她,却隐隐猜到了她的身份。 “她是荆雪。”封花说。 “她是荆雪,那你杀掉的那个……” 苏真猛地回过头去。 风雪不再涌入帘中,因为卡在帘子处的尸体已消失不见,屋子的昏暗处,一个黑影朝两人靠近。 修长的黑影淌过血泊,像无声无息地幽灵,她撩开腥气重重的帘,来到了他与封花面前。 死而复生的紫袍杀手轻描淡写地抹去了封喉的红痕,像抹去胭脂一样。 封花的瞳孔一片漆黑,绝望笼罩的漆黑。 苏真本来想问‘你到底是谁’,但这个问题显然毫无必要。 紫袍杀手摘下兜帽,缓缓取下面具,面具下是一张挑不出任何瑕疵的绝美面容。 “陆绮,你还是赢了。”封花长叹。 遍地尸躯中,陆绮嫣然而笑,清美动人,“余月看不破真幻也就罢了,封花,你是我的亲传弟子,你竟也识不破吗?” 封花无话可说。 她也觉得陆绮不会被这样轻易杀死,却不愿意怀疑,她心中存着一份侥幸,因为她知道,一旦侥幸落空,必将万劫不复。 可惜,侥幸没能成为现实。 “你是故意的?你杀死了荆雪,引诱那两个男人为你相杀,他们是大宫主的耳目,你早就想除掉他们了,对吗?”苏真的恐惧像是被耗空了,此时见到陆绮,他心里只剩后知后觉的恍然。 “荆雪没有死,只是昏迷了,是你拿刀捅死了她,这两个男人误入邪念,两败俱伤,但也都还有救,也是你杀死了他们,余月,这是你的罪行,不要将过错推到我身上。”陆绮微笑道。 苏真心如死灰。 “对了,余月,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陆绮在袖中摸索,取出一物压在苏真掌心。 是一块布满白色斑纹的溪石。 当日溪流之中,若非封花提醒,苏真便会将它交给陆绮。 苏真怔怔地看着它,许久,才自嘲开口:“你早就知道了?” “余月,你醒来时是不是发现,你记得一切,你记得是我杀死了男弟子,记得我抛掷的铜币,甚至记得上面九妙通天的字样,你也一定记得他们的惨叫与哀嚎,这时刻提醒着你,我是十恶不赦之人。”陆绮缓缓说道。 苏真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想过陆绮可能知道什么,但没想到她知晓这么多。 这……怎么可能?! 很快,陆绮用一句话解答了他全部的困惑: “你当然会记得,因为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篡改过你的记忆。” 第二十九章:血泊 烛火在辇舆内冷寂地烧着,暗红的血泊映着陆绮颀长的影。 她在堆积的尸血中坐下,交迭双腿,襟摆自然而然向两侧分开,修长的线条毕露无疑。 她是遍地鲜血的主人,却没有一点杀意,更像一行清丽的诗。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篡改过你的记忆……’ 这句话在苏真的脑海中回响。 “原来这些都是你有意为之。”苏真惨笑。 “这是考验。”陆绮说。 “考验?” “在溪流之畔,我曾说过,我要寻一位亲传弟子,我看中了四人,只是不知该挑选哪个。于是我设置了这场考验,看看究竟谁有资格得我的真传,而在这批弟子里,我最看重的就是你。” 陆绮柔声说起一切,又用匕首般的结语斩断:“现在,考验结束了。” 苏真沉默不言。 他自以为的决心、勇气乃至向死而生的疯狂,原来都在她人的摆布之中。 他从不曾挣脱过。 来到这个世界后,苏真无数次感到无力感,这一刻,它们一股股地汇聚成滔天的洪流,几乎要将苏真冲垮。 憎恶与恐惧在心底纠缠,苏真的万语千言在胸腔碾碎,只迸出两个字:“妖女。” 陆绮微笑着收下了这份赞许。 “你不想知道,你有没有通过考验吗?”陆绮问。 苏真默然。 陆绮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对你很满意,除了最开始险些说漏嘴外,你做的都很不错,你待人很好,身边的人都愿意帮你,这份乖巧或许是你的伪装,却也能亲和人心,封花对我都没个笑脸,却愿意同你结交,这让我很意外。 而且,你很有义气,明明怕得要命,却愿意舍命去救南裳,方才,你甚至敢将刀刃捅入我的身躯。这一路隐忍,你虽有所急躁,却没轻举妄动,时机真正来临时,你也没有将它错过。 余月,我对你并无不满之处,若我当真厌恶你,你早就与那些人一样了。” 陆绮垂下眼帘,双眸映着满地尸块,平静无波。 “所以呢?”苏真问。 “什么所以?”陆绮反问。 “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你猜猜看?” 陆绮始终勾着微笑。 “……” 苏真摒去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说:“现在,你打算真正施展妖术,篡改我的记忆,对吗?” “妖术?” 陆绮笑意更浓,风致嫣然,说:“这是我学会的第一道法术,我将它视若仙品,自幼苦修,至今已一百二十余年,如今西景国内,很难找到比我更会篡改记忆的人了。” 苏真感受到了她的骄傲,忍不住问:“这个世上,身份可以是假的,过去可以是假的,记忆也可以是假的,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纠结真幻毫无意义。” 陆绮轻摇螓首,说:“想要摆脱仙人的掌控只有一种办法——成为仙人,待你与我平齐,或者更高,我自然就无法摆布你。你在最弱小的年纪执迷于真幻究竟,反而耽误大道。” “怎么没有意义?认贼作父,认妖为母,人怎么能活在这种假象里?”苏真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我没有兴趣做你的母亲。”陆绮淡淡地笑。 苏真牙齿咬的咯吱作响,他能感觉到他搀扶的封花也在发抖。 封花仰起头,脸上充盈着残忍,她说:“陆绮,你篡改一切,摆布一切,掌握的,也不过是对弱者的生杀大权而已,在你之上,也会有更强大的存在像摆弄玩偶一样摆布你。” “当然,哪有人是自由的?” 陆绮非但不觉得羞辱,反而觉得封花问了个极其愚蠢的问题,很是失望。 “是大宫主?”封花问。 “那个丑物在被道士削成人棍之后,我就再没将他放在眼中了,一个不自知的傀儡,竟还妄图监视我,呵,我顺从的也从不是他,而是九妙宫的秩序,这是我的宫殿,我会像善待女儿一样善待它。”陆绮说。 “那是谁?”封花问。 “我不知道。”陆绮回答。 “不知道?” “是啊,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陆绮只是笑。 苏真想起了那日破开天穹撕裂大和尚的蜘蛛爪,以及那煮沸油锅般的声响,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匮乏的文字根本无法描述他的所见所感。 西景国似乎飘满了这样的阴影,恐惧挥之不去,真相则与他相隔万里。 “被摆布的时候,你不觉得害怕吗?”苏真忍不住问。 “当然会害怕。” 陆绮解开被刀刃撕破的紫袍,将其轻轻铺在一旁,黑色的杀手服将她身躯紧裹,苗条动人的曲线天生就是一道魅惑的咒语,她继续说: “可害怕有什么用呢?我只能摆布你们得到快乐,以此来消解这份恐惧。” “真无耻。” 封花嗤之以鼻。 “当然。” 陆绮坦然:“只有足够强大的人才能在西景国践行善良,我还远远不够,道德于我而言只是累赘。” 封花双目泛起血红。 陆绮与这双仇恨的眼眸对视,说:“还有,封花,你可没有资格与我说这些,你是我亲手训练的杀手,刀下的亡魂可一点不少。” “你……” 封花想说什么,却无法开口,连同她的质问也显得溃败:“你当年为何要杀我全家,也是为了你所谓的快乐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为了复仇。” 陆绮的声音忽然变得凌厉,像能斩断一切。 “复仇?” “那年冬天,老爷新娶的姨娘将我叫到了后院去,她抚摸着我的脸说‘等你长大,姨娘就老了,可如果一天天看着你这狐媚子长大,姨娘只会老得更快啊’,我预感到什么,哭着求她,说老爷只是将我当女儿养的,姨娘听了咯咯笑个不止,附在我耳边,说‘那真是巧哩,老爷也喜欢让我喊她爹爹’。” 陆绮微笑着重复封花说过的话。 她的笑越来越淡,封花的眉越蹙越紧。 “那日风饕雪虐,被打晕的我在麻袋中醒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寒冷瞬间浸上来,像数百根钉子同时打进身体,那一刻,我不指望谁来救我,我只希望我不曾醒来,至少这样的死亡能减去许多痛苦。”陆绮笑的凄凉。 “这,这不是……” 封花说不出话,这是她曾经被篡改的过去,她本以为这是陆绮凭空捏造的,没想到…… “这不是你的过去,而是我的,若非恩人搭救,我早已死在那年冬天。” 陆绮缓缓说道:“当然,对于幼年的你而言,这已是百年前的往事,你的家族欣欣向荣,每逢大祭之日,还会受王族之邀献上傩舞。我血洗家族的那天,天降大雪,你们正在排演今年的大傩戏,血在狰狞的傩面里化开,在急促的鼓声里溅开,将这祭祀之舞变成了一场活祭。 你的父亲跪在我面前,磕得头破血流,他细数了几十年的罪孽,也没弄清楚我到底是谁,他当然弄不清楚,那可是一百年前的事啊…… 所以,封花,你明白了吗?在这个世界上,你就是那个最懂我的人。” 封花哑口无言。 她一直以为的自己的过去,原来属于陆绮。 她当然懂那份恨意,无数个夜晚,她都会梦见姨娘刺耳的笑,梦见那日的严寒和择万物而噬的涛声,仇恨的火焰在她心中燃烧,从未熄灭,她想,总有一日,这份罪孽会以血清洗。 可这一切原来与她无关,她反而是那个家族的大小姐。 她生来美丽,修长的双腿更是为舞蹈而生,家族对她寄予厚望,认为她会将这古老的傩戏发扬光大。 这也是陆绮斩断她腿的原因。 此刻。 封花真正读懂了陆绮的笑。 ——她们明明是血海深仇的死敌,可偏偏在这一刻,她们打破一切隔阂,心与心贯通。 封花厌恶这样的感觉。 却无法摆脱。 命运的纺锤不曾停歇,已将她们的骨肉纺织在了一起。 可是,陆绮为什么要等上足足一百年才来呢? 她提刀出现时,当年害她的人早已成了冢中枯骨,她究竟是在向谁复仇? 封花觉得这其中还有蹊跷,可疼痛与疲惫阻断了她的思考,她失魂落魄,只轻声问: “这就是宿命么?” “宿命?” 陆绮眼眸的凄色消失不见,她说:“最无趣的修士才喜欢终日谈论宿命,命运并不存在,相信命运的人大都只是想给一生的苦难寻个注解,于是甘愿匍匐在那个不存在之物的脚下。许多大仙人喜欢宿命,喜欢的也不是宿命本身,而是那些充满宿命感的美。” “……” 心灵相通不过刹那,封花很快捉摸不透眼前的女子,“你也不相信宿命么?” “当然。” “那你修行是为了什么?” 封花分明记得,第一次握刀时,陆绮对她说,修行是为了打破宿命,原来,那只是激励她的言辞么? “为了尊严。” 陆绮昂起头,双眸再度亮起点燃冰河般的火焰: “每个人在不同的阶段都被不同的欲望俘获着,小时候,我渴望每天都有饱饭;长大些,我希望有一个安宁的修行之地,不被打扰;道法小成,我开始争强好胜,想要击败一切可以击败的人,想要至高无上的权与力。 但归根结底,我要的都是尊严,我要有尊严地活在这个世上,不对任何人奴颜卑恭,不受任何人摆布差遣,天不可拦我,地不可收我,我要走怎样的路,也只能由我自己决定!” 这些话不知道积压在她心头多久,这是她第一次坦露心迹,她红唇微微颤抖,多年静养的仙姿竟都有些失态: “不仅如此,我还要勘破一切真相,拂散一切谜云,这便是闻道!我辈修道之人,无论善恶,都该有闻道之欲,闻道之后,死有何憾?” 封花一时无言。 良久。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封花凄然一笑,她的恨不会因为陆绮高远的理想而消解,相反,随着她袒露心扉,这份恨反而更有迹可循: “这些虚无缥缈的崇高念想,反而给足了你行恶的理由,你以此来问心无愧,实是自欺欺人。” “问心无愧?惭愧是稚童的病症,我已经九十多年不曾有过。” 陆绮平静地说:“终有一日,我会成为真正的仙子,温柔、善良、圣洁,我会领受世人的爱戴与赞美,会成为西景国的荣耀。今日与你们讲这么多,只是寂寞作祟,我已经好久没有真正与人说过话了。” “……” 封花心力交瘁,不知该问什么。 苏真依旧搀扶着她,他能感觉封花的身体正在变冷。 “余月,我刚刚说了,我很喜欢你,只是可惜……” 陆绮垂目看着那块斑点如雪的溪石,叹声轻柔:“可惜,你偏偏是个万中无一的太巫身,你让我分不清,你这样的怪胎,究竟是收为弟子更值得,还是锻成兵器更值得了。” “让我做你弟子吧。”苏真说。 “哦?” 陆绮有些惊讶,以为他要求饶。 “我是怪胎,你是贱货,我们很合得来啊。”苏真冷笑。 陆绮也笑了,花枝乱颤,她挑起苏真的下颌,说:“妹妹的嘴巴倒是甜呢,让我尝尝?” 苏真可享不了这样的“艳福”,陆绮的挑逗彻底点燃了他压抑心头的火,苏真什么也没想,一拳对着陆绮砸去。 可惜这不是电影,屈辱与绝境里,愤怒的拳头没能觉醒出匪夷所思的威力,他竭尽全力的挥击被陆绮轻而易举地接住,甚至轻浮地把玩起来。 封花也生出求死之心,她单足跃起,自毁般朝着陆绮撞去。 陆绮的确受了重伤,实力大不如前,可对付一个饱受酷刑的残疾少女,依旧轻而易举。 她抬手按住了封花的天灵盖,轻轻一推。 封花摔了出去,滚入血水里。 封花用肩膀支撑着身体离开地面,再抬起头时,她的口中多一柄长刀,她紧紧咬着刀柄,眼睛在暗处发出幽碧的光。她猛地跃起,拖着雪色的刀影斩向陆绮。 就像穷途末路的幼狼,衔刀向猎人发起最后的搏杀。 这一刀却全无杀意,仿佛斩的是封花自己的命。 陆绮却正视起来。 她推开苏真,双手在空中相合。 嗡—— 陆绮双手合十,如虔诚的拜佛者,亦如菩萨本身。 她的掌心中,鲜血渗开,却无比精准地夹着封花的刀。 封花的身影悬在空中,四肢无力低垂,反倒像是被刀挑起的人偶。 被推开的苏真重新爬起时,只看到了从空中摔回来的少女,和那柄接踵而至的长刀。 刀随着封花一同坠落,不偏不倚指着她的心口,一旦少女落地,这柄刀也将贯穿她的身体。 苏真惊惶起身,飞扑过去,猛地抓住了刀刃。 刀锋锐利,割破手掌,直达骨头。 宛若雷电劈落,苏真整个手臂乃至身体都在发抖,他紧握刀身,将它从封花身前挪开,随后另一只手搭住刀柄,转身踏步,怒吼着斩向陆绮。 这一刀注定徒劳无功,但他不要屈辱而活,更不想屈辱而死! 这是陆绮口中的尊严。 陆绮静静注视着他。 她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向她逼来的不是一把刀,而是一缕风。 然后,苏真真的感受到了风。 从身后吹来的风。 风中还夹杂着雪,雪花好似云中降临的蝴蝶,它是万物的死神,将凋零带至人间。 脚步声在后方响起。 很轻,很快,像蜻蜓点水。 一缕细长的刀光追上了苏真,从他眼角划过,刺入了他握刀的手。 剧痛打断了他的招式,长刀坠地的同时,他的脖颈也被人掐住,压在了地上。 痛觉撕心裂肺。 少年冷汗如瀑。 ‘陆绮还有帮手?’ 这是他唯一闪过的念头。 “怎么是你?”封花看到了来人,轻轻叹息。 是谁? 苏真的意识被痛觉撕碎。 陆绮再度开口,清冽如泉的动人嗓音没有抚平痛觉,反而将苏真的绝望挑得更烈: “余月,我说过,我会从四人中挑选一个。你虽然很好,却从不是唯一的那个,八个人中,有四人都被保留了记忆。 我有意控制了你们苏醒的顺序,被篡改过的会率先醒来,她们谈论着我的好,期待着这场九妙宫的旅程,没被篡改的人听到这些,便会生出无数猜想,她们与你一样,在意识到什么后立刻选择了合群,将自己伪装得很好。 呵,我还得谢谢那个青毛老妖,他已经替我将资质最差的弟子筛走,留下来的,大都是好苗子。 人可以伪装表皮,却无法掩盖心中的恐惧,所以,当青鹿宫长老出现,并要与我抢徒弟时,第一个小姑娘还当见到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伸手,那一刻,她便被淘汰了。 另一个运气也有些差,她被虫子追上了,临死前向所有人下达了恶毒的“诅咒”,她说,一切都会被吞噬,包括我……当时声音嘈杂,但我其实听得一清二楚。 第三个是你,余月,你也被淘汰了,我已决定将你送去老匠所,锻造成兵刃。” 说完这句话后,她眼中的苏真好像真成了一柄兵器,连看他的眼神都不再带有任何情感: “余月,我夸奖了你的善良,但我同样对它嗤之以鼻,你真的没发现吗,有个人从头到尾都在把你往火坑里推,可她只要说几句好话,你就全然相信了。” 苏真意识模糊,他几乎听不清陆绮在说什么,只是固执地去抓那柄落地的刀。 等他要触碰到长刀时,一只秀气的手从他面前拂过,捏着刀背将它从血水中捞起,随后以刀尖抵住他的手背,一点点刺透他的肉,直至将他整个手掌钉在地上。 肉体的痛苦已然麻木。 更令苏真悲痛的是,他看清了这只持刀的手。 白皙纤长的手。 他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却难以接受。 现实从不同情他的悲苦,身后之人放弃了最后的隐瞒,从他旁边走过。 浸血的绣鞋踩过颊畔,青色的裙裾还飘着香气,苏真透过血泊的倒影看见了南裳,她正俯睨自己,容颜比冰雪更冷。 第三十章:出入 南裳醒来时,发现记忆出了差错。 她分明记得是陆绮杀死了所有男弟子,可车缘却说,是陆仙子将她们救了出来,封花附和了车缘的观点,不冷不淡地夸赞了几句仙子仁善。 她想反驳,却按捺住了她心底的想法。 不久之后,前面的那位红发小姑娘也醒过来了,她很漂亮,但看上去不太聪明。 红发少女自称余月,南裳在她面前说陆绮的好,那少女懵懵的,蹙着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南裳生出疑心。 下了马车之后,她又悄悄去和其他弟子交谈,陆绮在她们口中更胜过天上的仙女,富集了所有美好的品质,南裳恍然明白,她们的记忆都被篡改了,只有自己了解真相。 不,也不一定…… 吃饭的时候,她故意在余月面前夸奖陆绮,这个小丫头果然不够聪明,这么久了还没弄明白情况,竟敢说陆绮的不好。 不过,也多亏了她的笨,南裳明白,没有被篡改记忆的不止自己一个。 怎么会这样呢? 陆绮这样的绝世高手,还能在八个修为低微的小丫头身上失手两次? 或许别有隐情。 无论如何,她知晓真相的事不能暴露,于是她严厉地呵斥了余月,扬言要去告发她。 这个时候,封花出手阻止,她有些忌惮这个断腿少女,也不确定自己这般贸然揭发到底对不对,便假装被她的手段唬住,暂时放下了此事。 不对劲…… 好像所有人都不对劲。 封花、余月、甚至车缘,她们都不太对劲。 封花的武力高的吓人,妙严宫的小喽啰是怎么抓住她的? 车缘最乖巧可爱,可她说家处穷乡僻壤,又上哪去听喻经的故事?那分明是南梁国先生编撰的,传播不广。 至于余月…… 她尝试着与余月亲近,起初她以为这个丫头是在装傻,但渐渐地,南裳发现,余月好像真的什么也不懂。 像一张纯白的纸、一个新生的婴儿,她或许并不笨,但对这个世界实在知之甚少。 不仅如此,余月的脾气还很古怪,她白天的时候明明很温和,可一旦入夜,就冷冰冰的,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在琉门时,她听过一个故事。 说是女鬼轮转还魂,醒来发现已然过了几千年,一切物是人非,她对眼前的世界一窍不通,却又偏偏知晓千年前的秘辛,也因此招来了各方的大人物,还与他们产生了爱恨纠葛,十分精彩。 ‘再笨的人也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吧。’ 她想,这个红发少女或许也是千年还魂的女尸。 无论如何,余月一定是特殊的。 溪水之畔,陆绮说她要找一位亲传弟子,亲传弟子必须是心性坚忍之人。 南裳好像明白了什么。 难道这是一场考验? 她不敢确定,但她知道,想要成为陆绮的亲传弟子,她就必须打败所有竞争者。 自封花表露黑袍剑首身份的那刻起,南裳就明白,她真正的竞争对手只有余月一人。 鬼面甲虫从风沙中飞出,破空而来,她的掌心雷故意打歪,骗余月来救,等她来了之后,再飞速挣脱,祸水东引。 只是不知道,余月究竟是福大命大,还是暗藏手段,被甲虫擒拿升空后,她居然没有死,还编造了一个谎言欺骗她。 那记掌心雷的威力她再清楚不过,怎么可能轰得开这钢铁般的甲面? 她到底是什么人啊? 余月让她去车厢避难,她没有将余月抱在怀里,故意将她背在了背上,试图让扑来的鬼虫将她撕咬啃食。 可这些鬼虫不知在忌惮什么,在一旁嗡嗡乱飞,却不敢靠近。 背上的红发少女竟成了她的护身符。 进了车厢,南裳依旧不肯罢休,她决定做一次彻底的试探! 车厢里,她向余月发问:“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余月口是心非地说没有。 南裳轻叹:“真可惜。” 她下定决心,准备动手。 杀意还未来得及弥漫,狂风忽作,摧毁了车厢,也吹散了她的杀气。 封花的剑贯穿陆琦的身躯。 像秋霜钉住枫叶。 她以为陆绮必死无疑,却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陆绮的实力。 南裳一下子清醒了。 她的实力与邪罗汉相比,如云泥之别,他们都没能逃脱陆绮的阴谋,自己又怎么可能是例外? 这一定是陆绮的考验! 她发誓要将它完美达成。 幸存者不止余月,还有戚霞。 戚霞看上去没什么心机,爱恨都写在脸上,但又如何呢?任何活着的人,都是她的竞争者。 如她所料,第二天,戚霞在尝药时死去。 她哭得痛彻心扉。 该怎么杀死余月呢? 南裳想不到太好的办法,但她发现,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余月比她想象中更加着急,她甚至急到要去刺杀陆绮。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封花在溪水中和她说的,想捡白石头哗众取宠的,或许正是余月。 她是珍贵无比的太巫身,陆绮不死,她就必死无疑! 荆雪见余月久久不回来,带着她走向车厢,挑帘而入时,杀意一闪而过,荆雪在她面前直挺挺倒下。 她见到了口衔刀刃,半跪在地的封花。 封花要朝她斩来时,她心生惧意。 她见过封花出刀,也很清楚,这位黑袍剑首纵使筋骨破碎,她也绝接不住这垂死的一斩。 她没有冒险,转身逃入雪中,但她并未跑远,而是躲在暗处,一直盯着辇舆,不久之后,南裳期待的变故发生了。 ——她明明一直盯着辇车,可仅仅是眨眼的功夫,那个原本卡在车帘处的荆雪的尸体消失不见了。 南裳不敢确定,那尸体到底是死而复生,还是被余月和封花拖走的,她心生犹疑,可她也明白,如果转身离开,那她将被永远淘汰。 既已走到了这里,无论如何,她都要做最后的一赌。 南裳回到了辇车的帘外,深吸口气,挑帘而入。 她看到遍地鲜血流淌成泊,看到了鲜血尽头嫣然而笑的仙子,那一刻,她兴奋得难以言说。 考验结束了,她想。 在这场邪罗汉都尸骨无存的炼狱里,她走到了最后。 她踩过黏稠成胶的血,从幕后来到台前,用刀刺穿余月的手,又对着端坐如仪的陆绮屈身下跪,她跪在渐渐凝稠的鲜血里,仪态极为工整,后臀压着足跟,额头触着地面,发梢尽染鲜血。 她止不住心中的渲沸,却能保持表面上的平静。 “徒儿拜见师父。”南裳说。 ———— 苏真感觉到痛。 尖锐的痛。 痛觉有时来自身体,有时来自灵魂,失血的昏聩感浪潮般涌来,他像是被巨兽玩弄的猎物,一会儿被吞下,一会儿被吐出。 他隐约明白了一切,又无力追究任何细节。 ‘死亡原来是轻盈的’他想。 面对南裳的拜师之礼,陆绮没有丝毫避让,她轻轻点头,认过了这个徒弟。 从此以后,南裳便是她最后的弟子。 南裳还要说什么,她的脚踝却被抓住,那是苏真未被钉住的左手,奄奄一息的他回光返照般抬起头,一双眼睛像是地狱里钩子,他问出了最后的疑惑: “是你杀了戚霞?” “是。”南裳不再否认。 “你哪来的毒药?”苏真问。 “我的血就是毒。” 南裳不再避讳自己的过去,她的声音透着刻骨铭心的恨意,一生一世也不能消解:“封花问过,我是不是处子,我早就不是了,十岁那年就不是了。” “……” 苏真心头一震。 “我不是琉门的传人,更不受宠爱,我甚至不算人,我只是琉门长老用来修炼的鼎炉,像我这样的人很多,大多是被骗上山的,我们被折辱、殴打、凌虐、采补,可以随便交易转让,甚至打杀、活蒸。很少有人能活过十三岁,即使活过去,也只是一具具美艳的行尸走肉,毫无尊严地活着而已!” 往事走马观灯而过,南裳娇美的身躯在衣裳下颤抖。 “你以为这样就够了吗?不,不够!那帮老东西太贪得无厌,他们为了炼药,从小给我喂毒草,从最轻微的开始,十几年从未间断,这十几年里,我没有一日不承受折磨,不知休克了多少次,几度因为他们的急功近利而险些死掉,但我活了下来,我的血液里流淌的也都是毒!” “你还记得那个死去的青鹿宫师叔吗?杀手提醒我们不要触碰他的血,现在的丹师以毒炼药的太多,许多人的鲜血都有剧毒。” “那一刻,我好生失望。” “过去,我曾梦想要去青鹿宫,那是丹之一道的魁首,也是所有丹师梦寐以求之地。” “丹师对陆绮出言不逊,我只当是门中个别败类仗势欺人,封花说青鹿宫喜欢拐骗女人上山,我不相信,只当是她道听途说,危言耸听,滕长老急色好骗我也不信,一个长老岂能代表整个宗门?” “直到那个二师叔死了,我闻到了他血的气味,那种气味好生熟悉,我在琉门不知闻了多少年,多少遍!” “直到那时,我才终于相信,青鹿宫也没什么不同,它只是个大了几十倍的琉门而已。” 南裳凄凄笑着,没有人回应她,但她已入戏太深,一定将这独角戏唱完: “琉门……哈哈,琉门,前阵子,琉门的二少爷招惹了一个大魔头,长老们怕极了,他们不知从哪知道这魔头喜欢吃人,尤其喜欢吃美艳女子,于是,他们商议出了一个计策,他们要将剧毒的鼎炉作为礼物,献给那个魔头,假装示弱讨好,实则将他毒死!” “我意外地看到了那份名单,并在里面见到了我的名字……第一个就是我的名字。” “呵,还是要我死啊……我本来都想一直忍下去,安安心心做一个鼎炉,攀附着大人物们活一辈子啦,可他们为什么还要我死呢?” 胜利的喜悦消失不见,南裳鼻子皱了几下,终于忍受不住,她缓缓弯下背脊,红肿的眼睛盯着苏真,蓦地嚎啕大哭: “余月,你就没有想过,为何天下大乱,我却任性地跑出来吗?因为我是逃出来的啊,我拼尽全力才逃了出来!” “我凭什么要做那些糟老头子的鼎炉,我凭什么由着他们欺凌虐待?我凭什么要为他们去死?!我不会再做鼎炉,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做任何人的鼎炉!我要为自己活着!!” 说着说着,南裳又笑了,她抹着永远也抹不干的眼泪,重新从地上爬起,缓缓抬起手臂,斜指上方,说: “我不仅要活下去,我还要修行,我要传承绝学,我要成为真正的女仙!终有一日,我要回到琉门,我要将那些丑虫恶仙千刀万剐,我要将琉门上上下下屠个一干二净!!!” 她始终看着苏真,眼泪流个不停,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是不断的质问“余月,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苏真喉头堵塞着血,无法再说什么。 南裳近乎疯狂的质问在他胸腔中鼓荡不休,这些日子所有压抑的情绪也跟着鼓荡不休,它们宣泄、咆哮、碰撞,又在纠缠到极致之后,轰然消散。 霎时万籁隐没。 他被无穷无尽的虚无包裹。 他的胸腔空空荡荡,竟连恨都搜罗不到了。 他无力去恨,无力去想。 他看着血泊倒映的模糊身影,反而觉得南裳变得饱满起来,喜怒哀乐全都有了归处。 南裳嘴唇犹在翕动,他却一句也听不见。 心底好像有人在和他说话。 说的是什么? 他同样听不清楚。 ———— “苏真,苏真?” 有人叫他的名字。 沉眠的心从幽暗中缓缓浮起。 他眼皮动了动,蝴蝶破茧般缓缓睁开,视线里,邵晓晓正轻声喊他的名字。 “苏真同学,你怎么了呀?你刚刚还在和我说话,怎么一转眼就……”邵晓晓慌慌忙忙起身,说:“我去叫医生。” “没,我没事,不用叫医生。” 苏真喊住了她,他说:“可能是没吃饭,有点贫血,刚刚头有点晕,我好好吃饭就行了。” “真的吗?” “真的啊,我的身体我自己很清楚的,你不用担心。我没记错的话,明天我就要出院了吧,让我安安心心出院吧。” “可你的声音也好虚弱。” 苏真岂止是声音虚弱,他像是陷在满是毒虫的沼泽里,呼吸和心跳都异常急促,他右臂完好无损,可疼痛的幻觉还在,止不住地打着颤。 不顾苏真的反对,邵晓晓叫来了医生,医生检查之下,也没发现他有什么毛病,护士姐姐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装病博取小女友的同情。 “我们不是情侣。”苏真澄清。 “那你承认你是装的咯?”护士姐姐逻辑清奇。 苏真哑口无言。 邵晓晓可不觉得这是伪装,她分明地感受到少年的痛苦,她不知所措地坐了一会儿后,便轻轻捉住他的手,略显笨拙地揉了起来。 少女的手很小,很软,清清凉凉的,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脸颊有些红。 “邵老师,刚刚我们学到哪了?”苏真问。 “学到,嗯……今天就这样吧,你也很辛苦了,我们休息一天。”邵晓晓说。 宁静的、充满消毒药水气味的病房里,苏真的心一点点安宁下来,这里像是他的家,无论历经怎么样的波折与磨难,他都会回到这个地方。 “我给你读诗吧。”邵晓晓忽然说。 “好啊。”苏真点头。 邵晓晓拿起他枕边的诗集,认真翻阅,选好了某一首后,眼帘低垂着念诵: “你走进夜色苍茫, 在夏日的夜晚 为已故的脸庞 你挚爱的眼睛明亮 还常有朋友的幽灵 仿佛星群的合唱 古代巨人们的精灵 激越而高昂 ……” 少女起初还有些生涩娇羞,渐渐地,她的沉浸在诗意里,声音轻柔而好听,像是莱茵河畔吹来的风。 “……” 苏真做了一个梦,又是那个梦,南塘被水淹没,死去的人们在水中飘荡,唯有姐姐在天上,与他隔着水面相望,露出永远年轻的微笑。 余月的声音残忍地切断了一切。 “快醒醒吧,该开始你的人生了。” 昨日经历的一切冲散了梦境,苏真怔怔回身,轻声问余月: “你早就知道了一切,对吗?” “当然呀,干娘我懂得可多了。” 余月露出了一贯的微笑,说:“你想质问我,为何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不肯告诉你吗?还是你希望我帮你杀掉陆绮和南裳,帮你扫平一切障碍,再帮你选择一个温良友善的宗门,让你潜心修炼呢?” “……” 苏真不知如何回答。 “那样的话,干娘可是会把你宠坏的哦。” 余月露出了甜甜的笑,问:“你还不明白吗?虽然交换了身体,但这是你的人生,也只能是你的人生,你的生命一如你的死亡,没有人可以给你代替,你注定要亲历一切你所应当亲历的悲痛,并在人生的十情八苦中真正长大。” 苏真本想问,既然她要漠视一切,为何还要帮他揍那些小混混呢,可问题出现的刹那,他就有了答案:或许在余月看来,如今在他身体里的经历,才是她当下的人生。 另一个世界对她而言,不过是从一个宁静的夜,走向另一个宁静的夜。 “好啦,不和你说教了,我最讨厌禅师和尚了。”余月像是吐了吐舌头。 她的声音淡去。 ———— 苏真懵懵懂懂地睁眼,环视四周。 少女的读诗声犹在耳畔萦绕,邵晓晓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 他看到了崭新雪白的帘幕,看到了干净的床榻和散落的衣裳,他坐在雾气袅袅的宽大玉榻上,身上没穿衣裳。 同样寸缕不着的陆绮背对着他,蜂腰纤柔,脊线秀丽,修长的双腿斜屈,与下臀一同半隐雾中,她取来一件雪白的宽袍大裳,披在婀娜的身躯上,她将长发从衣裳中撩出,回眸看了苏真一眼,幽幽地说: “你昨晚好冷,一点也不乖。” 苏真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等他回过神,陆绮已披衣起身,赤着如莲玉足站在白幔边。 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尸块与血,甚至看不出半缕尘埃,憧憧烛光里,苏真费了好大力气才认出,这里是原先的辇舆。 昨晚……发生了什么? 苏真发现手背上的伤已经愈合,但身体添了很多新伤,细长而鲜红,像是……鞭痕? 很痛。 昨夜他……不,余月被鞭打过? 余月为何能忍受这一切?还是说,她对这些全然不在乎? 忽地,苏真生出一种直觉:他的这位干娘早早经历过了世上的一切,常人所以为的痛苦与欢愉对她而言毫无区别,她冷漠地接纳所有,欢脱地与他交谈。 陆绮披上裙裳,头也不回地离去。 苏真连忙拿起散在床上的崭新衣物,却发现,这种样式的衣服,他根本不会穿。 他翻弄料子时,帘子再度被挑开,南裳走了进来。 南裳也换成了白裙,清艳无俦。 “你连衣服都不会穿?”南裳问。 苏真缄口,不想和她说一句话。 南裳抓住他的肩膀,将他的身躯扯了起来,蛮横地给他穿衣。 “师父其实很喜欢漂亮的姑娘,余月妹妹,你真的很美,可惜你不会哄人,昨夜师父给了你最后的机会,你都没有好好把握,若是你好好服侍师父……算了,偏偏这个时候来红潮,也是你命该如此。”南裳帮他穿上了衣物。 红潮? 苏真很快明白,这是月经的意思。 是啊,他现在是女人的身躯,随着他越来越习惯于这副身体,他经常忘了现在是女儿身…… 可是,女儿身和男儿身究竟有何不同? 他想起小时候看笑傲江湖,岳不群在偷练辟邪剑谱挥刀自宫之后,胡子掉光,声音尖细,还经常掐兰花指,宁女侠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可他呢?他依旧觉得自己是苏真,并没有根本的改变。 过去,他时常觉得女孩子们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一种独属于她们的、捉摸不透的气质,可如今他设身处地,又发现自己找不到这种所谓的气质。 像是触摸到了一个黑箱,除了外在的形容样貌,他根本无法理解其他。 南裳拉着他走出辇舆。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老君普照之下,天地一片亮银。 不断升高的气温里,冰雪消融,石面再度裸露出来。 无首大马辨认出了道路,疾驰而去。 封花没有死,她躺在破碎的车厢上,木然地看着天空。 “小时候,望仙师说我孤星煞命,注定不得善终,看来他没骗我。”她说。 铁笼子里,久寐的青毛天尊缓缓转醒,他的鬃毛被雪水冻住,变成坚硬的冰棱,又在老君的光辉下溶解,重新被风吹得柔顺。 他口中的铁疙瘩已不知被谁取下,可这头桀骜的大妖已无话要讲。 许久,苏真才听到青毛天尊嗓音沙哑开口,不是什么妙言,而是首歪诗: “百世修来罪愆,六道轮回造孽,前尘已去难住,何日识破心魔?” 苏真听不明白,只觉得悲伤。 一天之后。 无首骏马踏过瑰丽的山岳,苏真见到了传说中的九妙仙宫。 仙宫隐在一片雾湖之后,湖上莲花盛放,桥梁飞架,如龙隐去首尾。 仙宫白玉门庭高耸,其后楼观宛若神塔,高处可以接天,仙宫中央有一颗巨大的球体,球体缠绕锁链,将赤红的光柱投向天空,天空之中有一个悬空的湖,湖中雷气森森,与其下云遮雾绕的仙门形成鲜明的比对。 “那是什么?是雷电吗?”苏真问。 “你能看到雷池?” 封花露出了惊讶之色,“你果然不一般。” 不过,任由九妙仙宫恢弘壮美,也与他无关了。 陆绮与南裳相继离去,青毛天尊的囚笼也通过湖上之桥运往仙宫之内,在更多杀手的看押之下,苏真与封花的囚车绕过九妙仙宫,驶向了别的地方。 这一次,守备之森严到了可怕的地步,受囚的犯人插翅难逃。 苏真无法动弹,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 两侧青翠的山峦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刀戟如林的怪石峰峦,其上烟雾缭绕,寸草不生。 道路也越来越狭窄,到后面更像是一线天,只能供一车通行。 老君苍红,烟霞绛紫。 无首大马停蹄。 苏真向前望去,他看到了一座高大的碑亭。 碑亭上爬满藤萝……不,那不是藤萝,而是细长的,拥有生命的铜丝,铜丝缠绕着碑亭的柱子,向阳而生,它抽出银色的叶,开出金色的花。 碑亭上写着三个古朴的大字: 老匠所。 “我们都会被锻造成刀刃,我是寻常的刀,你是绝世的刃。”封花轻轻开口,好似一个预言。 杀手们纷纷下车。 他们立在后头,目送马车驶入老匠所。 耳畔响起了无数的呓语,余月的声音似也混在里面,鱼群般游过他的脑袋。 光泼天而下。 从寂静到嘈杂,眼前的场景骤然明亮。 “要好好休息,不要剧烈运动,不然不利于骨头的愈合,也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品,这个药也要定时定量吃,这个是口服的,这个是外用消毒的……” 身后隐隐传来医生的声音,他在和父亲说话。 苏真走进了光里。 短暂的畏光刺眼之后,苏真听到了叮铃铃的声音——有人在按动自行车的车铃。 他抬起头,雪纺长裙的少女踩着脚踏,按着刹车,尚有些气喘吁吁的她对着苏真招手,粉嫩的唇角勾勒出甜美的笑: “苏真同学,恭喜出院哦。” 第三十一章:此夕月色 今天是星期四。 雨夜追逐距今不过一个礼拜,苏真却有恍如隔世之感。 他走过了那扇门,身后的牌匾却不是“老匠所”,而是“安康社区诊所”,他站在落满梧桐叶的水泥公路上,扎着马尾的少女朝他招手,雪纺的长裙在风中飘若云朵。 这一刻世界宁静,阳光耀眼。 唯有他知道,他脚下同时踩着老匠所的土地,可怕的诅咒已经缠身,不死不休。 父亲拎着塑料袋从诊所里出来,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邵晓晓仍有些拘谨。 “爸,我腿好差不多了,不用你送了,你去忙你自己的事吧。”苏真接过了父亲手里的药。 “不用我送你怎么回去?”父亲惊讶。 “我坐同学的车回去。”苏真说:“你那辆有点颠。” 苏真家里有一辆车,五年前买的,花了十万,当时父亲发了笔小财,家里讨论是购置房产还是买车,父亲力排众议,说房子多了有啥用,也住不过来,不如买辆好点的车,出行方便,在镇上也有面子。 如今房价水涨船高,父亲的爱车则越来越不值钱,连房子的零头都不够,只剩父亲还在爱惜它。 今天听到苏真的嫌弃,本来没想说什么的父亲心头一刺,道:“我这车再破也不至于和自行车比吧?这车减震很好的,在石头路上开也没震感,你腿刚好,还是坐车回去吧。” “不要。” 苏真坚定地说:“我在医院躺了好几天,快闷死了,你这车比病房还闷,自行车多好,敞篷。” 父亲当然清楚,这根本不是车的问题。 苏真询问了母亲的病情,母亲近日病情稳定,气色颇好,也吃得下东西了,父亲说她肯定会好起来的,苏真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也这么相信。 然后,父亲扶着他的小轿车,目送着儿子和推着自行车的漂亮小姑娘远去。 “这样,是不是不礼貌啊?”邵晓晓有些不太好意思。 “没关系的,我本来就要做康复训练。”苏真拄着腋杖,笑了笑。 “苏真同学好乐观哦。”邵晓晓也笑。 “那些人没再来找你麻烦吧?”苏真问。 “麻烦?嗯……” 邵晓晓从苏真手中接过装药的塑料袋,挂在车把上,随后笑了笑,说:“的确有些麻烦。” “怎么了?”苏真紧张。 “那个童巧玉太殷勤啦,又是给我送早餐,又是给我买饮料,同学们还以为我和她有什么呢,我让她别送了,她倒是很听话,真没来了,我还以为她消停了,结果那天放学,她拉着冉小红在车库等我,她看见我到了,反手给冉小红甩了两个巴掌,小红立刻跪在地上磕头,不停说晓晓姐我错了,当时还有其他同学在呢,都吓坏了。”邵晓晓用轻松的语气说这件事,眉头却皱着。 “这不是败坏邵同学名声吗。”苏真哭笑不得。 “是啊,别人还以为我也在拉帮结派当大姐头呢。”邵晓晓抿唇轻笑。 提起冉小红,邵晓晓脸颊上浮现出抑制不住的失落,苏真知道她们是从小到大的朋友,也不知如何安慰,邵晓晓却早已想通,短暂失落后,脸颊由阴转晴: “虽然失去了一个假朋友,但多了一个真朋友啊。” 苏真转起头,正好对上邵晓晓的眼睛,她的眼眸清澈如水,在九月的午后闪闪发亮。 “你说得对。” 苏真想起了南裳,真相未揭露之前,信任如此迟钝,总是让丑恶有机可乘。 他也不愿意回忆这些,转移话题:“对了,你今天不应该还在学校上课吗?怎么会来接我出院?” 邵晓晓愣了一下,旋即说:“我请假了啊。” “什么理由请的?” “生病。” “没想到邵同学也会装病。” “我说谎很高明的,一般人看不出来。” “怎么可能?笨蛋才看不出来吧,因为你是乖学生,蒋老师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的。” “哼哼。” 邵晓晓不同意苏真的观点,也没反驳。 推车拐入人烟稀少的道路。 法国梧桐开始落叶,小摊外摆的冰柜渐渐空了,服装店正搞着节日促销,住院一周后,南塘的秋天正式来临。 女孩推着自行车走过落满梧桐叶的人行道,雪纺长裙愈显得单薄。 她要请苏真喝奶茶,苏真撇了撇嘴,说邵同学不必破费了,反正都是糖浆,他买瓶两块五的可乐就行了,邵晓晓才不听,她花五元重金购置了杯珍珠奶茶,自顾自喝了起来。 苏真眼馋得有些后悔时,邵晓晓忽然回头,早有预谋似地从袖口抽出一根新的吸管,撕开塑料包装递了过去。 很快,奶茶的封口膜上,不远不近插了两根吸管。 野猫在石墩上安睡,邻街飘来桂花的香,苏真咀嚼着奶茶里软糯糯的珍珠,溢出的糖分在舌根化开,渗透空洞的身体。 “苏真,你看上去总是很累的样子,是没休息够吗?” 他们在南塘的小广场休息,小广场人不多,只坐了几个老头老太,老旧的长椅围着银杏树,邵晓晓捏着银杏的叶柄在风中轻转。对岸,新的商业区还在建造,除了施工队就看不到别的人了。 “我……” 苏真的确怎么也休息不够,“这几天总是做噩梦,很长的噩梦。” “噩梦?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自己去到了一个诡异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妖魔鬼怪横行,我先被青毛的狮子妖擒拿,又被浑身是虫子的童子追杀,我还被自以为亲密的朋友背叛,然后又被丢到了一个必死无疑的诅咒之地……总之,很吓人。” “苏真同学,你的想象力好丰富。” 邵晓晓惊叹之余,也认真地分析道:“我听说,梦是潜意识欲望的满足,你平时的所思所想,都有可能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在梦中呈现出来。” “邵同学也经常做梦吗?” “哪有人是不做梦的,梦是保证机体正常活动的必要因素,生物书上的小鼠实验你看过吧?不让做梦的话,小老鼠也会死掉的。” “邵同学会梦到什么?” “我么……” 邵晓晓搀扶着苏真在广场的长椅上坐下,她低头看着白裙下露出的脚尖,思忖道:“会梦到考试,会梦到爸妈吵架,也会梦到我爸带我去游乐园……当然,还有些更古怪的。” “更古怪的?”苏真问。 “嗯,我经常会梦见一个道士,那是一个年迈的女道士,身上贴满了黄符,瘦的不成样子,她总问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什么?” “她问,皇帝求得长生不老了吗?” 邵晓晓回忆着那位梦中的常客,继续说:“我一开始不理她,她就一直问,问多了我反倒没那么怕了,就问道士说的是哪个皇帝,道士说话好绕,绕了好久我才听明白,原来是唐朝的宪宗皇帝李纯。 我就说,宪宗皇帝都死了一千多年啦,她就喃喃自语,说,不可能,我问,怎么不可能?她就说,山太岁明明送回去了,如果圣人死了,那谁长生不老了?” “邵同学是在讲恐怖故事吗?”苏真见她煞有介事的神情,倒觉得可爱。 “是真的哎。” 邵晓晓抿唇微笑,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而且,苏真同学,我特意去查过的,唐朝时候,还真有个叫卢方的,带着很多童男童女,进九香山寻找太岁。” “太岁?” 苏真想起什么,心中悚然,说:“去年竹安街不是有桩案子吗?就和那个什么太岁有关。” “竹安街腐尸案!”邵晓晓立刻接话。 2008年4月12日,警方接到南塘县竹安街居民的报案,他们大清早在路过一户人家时,闻到了熏天的恶臭,警方打开了反锁的家门,在里面发现了三具尸体,尸体盘腿而坐,分别捂着眼睛、耳朵和嘴巴,像是日本神厩舍上三不猿的形象。 警方没有在他们身上发现任何伤口,只在他们的体内发现了一种白色的黏胶状物质。 这三人姓顾,是亲兄弟,据邻居说,他们是从瓦头村搬过来的,昨天晚上还有人目睹他们一起聚会喝酒。 警方没有检测出那种白色黏胶状物质到底是什么东西,也弄不清楚他们死前为什么要做那样的动作,只猜测这和邪教有关,这件事如果到这里还算正常的话,之后警方走访瓦头村的经历就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了。 瓦头村的村民说顾家兄弟一个月前就死了,是他们亲眼看着下葬的,警方撬开入葬的棺椁,里面并无尸首,只有一块长生灵牌也几页笔记。 笔记上写着一段一度引爆了网络讨论热度的话: “岁神还在九香山,鼋宫的地底,我啃食了群山的血肉,鲜美胜过一切。” 九香山…… 又是九香山。 苏真不由想起了那天在老电线杆上看到的、有关三慧菩萨的宣传广告,心中萌生念头:难道九香山的地底,真的藏着什么? 两人就这桩案子聊了一会儿,讨论了不少有关瓦头村和九香山的传闻,那可谓是小道消息满天飞,越说越邪乎。 他们聊了好久,这个话题结束之后,这对少年少女也没有要离开长椅的意思。 邵晓晓提出要给他补课,苏真欣然同意。 女孩在长椅上掏出课本,有模有样地叠好,像个小老师一样给他讲述课程的规划,苏真聚精会神的听着,眼中的少女泛着比秋湖更粼粼的波光。 邵晓晓讲的很好,苏真在梳理几遍后也听懂了。 她还说,虽然现在上课都不用课本,但课本上的知识是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东西,每次考试前我都会把课本先翻一遍,确认对这些基础知识理解无误,苏真作为大弟子,表示一定会继承这优良传统。 银杏叶一片片飘坠。 云色渐青,天色渐晚。 苏真抬头看到人工湖上的红霞倒影时,心中咯噔一下,猛地又想起了老君。 仿佛下一刻世界又要交换,他要离开邵晓晓身边,去到那个必死无疑的诅咒之地。 幸好,西景国的黑夜还没过去。 夕阳坠入湖中,星星铺陈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在这夜色将来未来的时刻,邵晓晓合上书本,捧在胸口,忽然神秘兮兮地对苏真说: “苏真同学,等会儿我们玩一个游戏好吗?” “什么游戏?”苏真疑惑。 “你闭上眼睛,我让你睁开之前,你不准睁开,好不好?”邵晓晓用恳求似的语气说。 “好……好啊。”苏真有些懵。 “那就说好啦。”邵晓晓与他轻轻击掌。 苏真在坐在邵晓晓的后座上,闭上了眼睛。 起初,苏真还有些慌,他紧紧抓着底座的横杠,生怕摔个伤上加伤,可随着凉风一阵阵拂面,苏真恍然想起了那个邵晓晓骑车载他回家的傍晚,心中似有笛声响起,舒缓而悠长,他渐渐放松身体,安静地享受着这些时光,并努力将它记取。 他相信,这些美好的回忆可以对抗苦难。 “你要带我去哪里啊,怎么这么安静。”苏真问。 “要把你拐卖了。”邵晓晓笑着说。 “那你念念同学情分,把我卖去户好人家啊。”苏真说。 自行车行驶过山道,一阵轻微的颠簸后,苏真听到了林中传来鸟鸣,他仿佛去到了某片古老的林子里,扑面而来的风都透着草木的香气,下坡路段,邵晓晓不再踩脚踏,少年身子不自觉前倾,微微靠上了她的背。 女孩骑了很远的车,后背的衣衫透着轻汗,又很快被秋夜的凉风吹干。 自行车缓缓停下来,邵晓晓喜悦地拨动车铃,一连串清脆的响声里,风忽然大作。苏真听到了竹叶连绵的沙沙声,他还闻到了水的气息,它淹过整座城市,又从他的身上弥漫过去,女孩的声音响起,很轻,像是湖面上破开的鱼梦。 “睁开眼吧。”邵晓晓说。 苏真睁开了眼。 整个世界扑面而来。 他的面前是一片老旧的栏杆,风将栏杆的铁皮吹皱,将锈色吹得苍红,栏杆之外是一整片湖泊,湖心有座人造岛屿,岛屿还未开发,黑魆魆地宛若睡螺,市区就在湖的对岸,城市的灯火在黑夜中规整地流淌着,它仿佛灯塔,虹吸着一切人流与车流。它们的声音都很远,像隔了一整个时代。 苏真仰起头,看见了空中的满月,今夜,它明亮异常,硕大异常,依旧显得寂寞。 邵晓晓背着风划动火柴,苏真眼角一明,回头时邵晓晓已经点燃了棒香,递过来,微弱的火光将她的面颜照得若隐若现。 “中秋节快乐。”她说。 “中秋?” 苏真在医院过糊涂了,根本没意识到节日的到来,他恍然大悟,说:“那今天不是本来就放假吗?” “对呀。” 邵晓晓眉开眼笑,说:“我说谎很高明的,你还不信。” 苏真想起他自作聪明的言论,不由感到羞愧,“原来我才是那个笨蛋啊。” 苏真接过棒香,和邵晓晓一同将它插在土里,这是一种特质的香,也是以细竹签为主干构成,但比寺庙里的香厚实很多,香气也更为浓郁,南塘的中秋,人们会围着草坪插满棒香,次日大清早再起来将它拔下,拔的越多的越有福气。 “漂亮吗?” 邵晓晓说:“这是我小时候爱来的地方,以前这儿还有人住。” “好漂亮。” 苏真感到词穷。 今夜,整座城市在灯火中静谧未知,他聆听着荒野的喧嚣,眉目渐生凉意。 邵晓晓靠在老旧栏杆上,苏真提醒她别划伤了手,容易破伤风,她笑着说没关系,对湖泊张开手臂,长裙贴着她的身躯猎猎飞舞,像是白色的海浪,苏真想起了泰坦尼克号的经典桥段,有扶住她腰肢的冲动,但他手脚带伤,纵有贼心也无能为力。 邵晓晓似有呐喊宣泄的欲望,但她按捺住了,回过头时长发凌乱,笑容晶亮,仿佛久居笼中的鸟儿偶得自由。 风一阵阵吹着。 少女从他身边掠过。 她说,走。苏真问去哪里,邵晓晓说我带你兜风。 车轮驶过公路,两边的树木黑影重重。 邵晓晓说这里过去有很多烟花厂,每个节假日都会赞助烟花表演,她小时候还看过,可惜现在都搬走了,中秋的夜空也显得格外寂寞。她说,小时候县城里还有舞龙表演,那时县城灯火通明,锣鼓开路,鞭炮与炮仗震耳欲聋,腾起的烟尘遮蔽了月色,人群追逐着几十丈的长龙奔跑,龙夭矫翻腾,犹若活物。 这是她不可追的童年回忆。 苏真在心里想,如果这一刻能永远延续该多好,可心底的声音却给予了他残酷的回应: “苏真,老君要亮了,快打起精神!” 风声与鞭炮声都在离他远去。 “他们说进老匠所必死无疑,我还有活路吗?”苏真问。 “看你啦,只要吃苦耐劳,踏实肯干,哪里都能绝处逢生。”余月兴致勃勃地说。 “干娘大人,你这语气就像一个黑心工头。”苏真说。 “才不是呢。” 余月淡淡地说:“一个老匠所而已,我以前待的地方,可比这艰难多了,那才是真正的地狱,十死无生,我都爬出来了,你怕什么呢?。” “地狱?西景国还有地狱?”苏真问。 “有神仙,有妖魔,为什么没有地狱呢?” 余月理所当然地回答,又笑着说:“但即便你堕入地狱,也不必害怕。” “为什么?” “因为地狱里都是我的伙伴。”余月声音渐轻。 第三十二章:匠人诅咒 交换身体的最后一刻,苏真还特意嘱咐了句别骚扰邵晓晓,余月嗤之以鼻,心想苏真真是个痴汉,都沦落到老匠所了,还想着和美少女谈恋爱,没轻没重,真不知道这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有什么好的。 但换过身体后,余月立刻嗅到了微香的风,轻盈,淡若无物,又吸引着她靠近。 余月忍不住扶住女生纤细的腰肢,邵晓晓背脊僵了僵,却没说什么。 两岸的田野插着棒香,仿佛围江明亮的渔火,余月望着覆盖天野的穹隆,难得地感到了安宁,她心想,这一定不是她自己的情感,而是留存在这副身体里的情愫,转瞬就会被夜风吹走。 邵晓晓问余月还想去哪里,余月说,夜色辽阔,去哪里都行。 “苏真同学打什么哑谜呢?”邵晓晓问。 “那就回学校吧。”余月说。 “学校?”邵晓晓问:“是我们高中吗?” 几粒火砂在田对岸的楼房前升空,炸成了稀疏的、不整齐的光流,这一看就是廉价的烟花,在短促湮灭前甚至谈不上绚烂,余月却看得入神,她痴痴地望了一会儿,才说: “去你的小学校,我好像有东西落那儿了。” 邵晓晓骑了好久的车,双腿的肌肉酸胀,原本已有些骑不动了,可余月话音一落,她却觉得身子和车子都轻了,她身后载的不再是百来斤的少年,而是一个轻盈的幽灵。 ———— 封花也见到了烟花。 她见到的烟花要小很多,极细,极长,一簇接着一簇,在黑暗中闪着光。 这不是烟花,而是打铁时溅起的火星子。 昨夜,封花好像做了梦,她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背负六臂的怪人,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他的长相, 铛,铛,铛—— 梦在打铁声中破碎。 苏真跟着清醒过来,他闻到了一阵很浓的煤烟味,呛得不断咳嗽。 解开蒙眼的黑布,透过飞溅的火星,苏真看了一头正将烧红生铁折叠锻打的黑色猿猴。 他不知道它本来就这么黑,还是浓烟经年累月熏的,黑色毛发覆盖着虬结的肌肉,它们随着敲打的动作呼吸般起伏着,时而干瘦,时而粗壮。 黑猿猴身后悬吊着一座几丈高的大炉,铁链穿炉而过,表面锈蚀得厉害,爬满了深红的颜色,让人担心它随时会锈断。 大黑猿猴子手持着银色的锤子,有节奏地敲打着,火光一次又一次地照亮它满是皱纹的脸。 “师父,这两个是新运进来的,这个女人还是太巫身,雇主吩咐要把她锻造成一件兵器,杀人的兵器。”大黑猴身边站着个童子,童子关节分明,好似人偶。 “太巫身?” 黑猴子猛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烟熏火燎的瞳孔中闪过奇异之色,它盯着苏真笑了,脸上几百道皱纹拧在了一起:“这个铺子里,有足足五十年没见到太巫身了啊,我还以为,在我清偿罪业之前,没办法再打造一柄巫刀了,好,真好啊……” 苏真被这双眼睛盯得发毛,炉中的热浪喷到脸上,他觉得自己随时会被融化。 “那她呢?”黑猴子指了指封花。 “雇主吩咐,将她锻造成一模一样的兵器,在巫刀铸成的那日,将其斩断以证巫刀之锋利。”木偶般的男童说。 “哦。” 黑猴子明白了什么,缓缓点头,凝视了苏真很久,终于说:“将这两个人料带下去吧,好生伺候着,尤其是太巫身,千万别让她受伤了。” 苏真与封花被带了下去。 离开这间热烘烘的屋子前,苏真看到几只矮小的猴子抬着担架将人送进来。 担架上躺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少女头发快掉光了,袒露的下半身黑漆漆的,看着像是整块的煤,她哭的涕泪横流,哀求道: “求求你们了,等我死吧,等我死了再把我烧了吧,求你们了——” 矮小的猴子不闻不问,任由少女哭得撕心裂肺。 “这,这是什么?”苏真脸色煞白。 “这就是老匠所。” 封花虚弱地开口:“凡是来到老匠所的,都会背负上这片土地的诅咒,沦为人料,它会将人料的血肉之躯腐蚀,令其变成铁块、石头、布料、煤炭、木柴之类的东西,它们会被打造成器具,运出老匠所,这些东西皆有灵性,只有贵人才能使用。” “人料……” 苏真默默听着,不寒而栗。 明明是老君高悬的艳阳天,整座老匠所却笼罩着淡雾,拂面而来的风也变得迟缓湿重。 苏真身处薄雾之中,辨不清方向,只觉得远处黑影重重,不知是建筑物还是山岳。 这茬哭声刚刚远去,新的哭声又从前方传来。 几头黑猿在前面大摇大摆地从雾里走来,肩上挑着长长的横木,人像猪一样被四脚攒蹄的姿势吊着,这些人的身体早已变成了臃肿的铁疙瘩,没有一丁点人类的轮廓,他们垂着头,涣散的瞳孔斜仰天空,铁像银色的细鳞爬上脸颊,即将把整个人吞噬殆尽。 他们与苏真所在的无头骏马擦身而过,朝着大黑猴所在的高阁走去。 向后望去,苏真隐约看到了他们先前停留的地方,那是一座两层高的木楼,背靠山岳,下临幽潭,飞檐翘角,鬼气环绕,身负诅咒之人会在那里熔去最后的杂质,变成纯粹的兵刃。 马蹄沿坡下去,草皮尘屑在蹄下飞卷,将雾搅得更为混浊。 路过一间小屋子时,苏真还见到了一个白发覆脸的老妪。 她盘膝而坐,身旁的皮革袋里插着很多刀,直的曲的都有,正专心致志地按着图纸给木头削出形状,再雕琢细节。 那同样是个身负诅咒的料人,人还是人头,下身已肿胀成一块大木疙瘩,那人低头看着老妪在身上挫个不停的刀,瞳光呆滞。 老妪下刀如飞,嘴上碎碎念地宽慰:“娃子放心,奶奶会把你雕得很漂亮,比你生前还漂亮哩。” 苏真鸡皮疙瘩不断往外冒。 即便不见到这一幕幕非人惨状,光是听雾里传来的哭声,已让人不寒而栗。 “我们也会变成这样吗?”苏真问。 “除了匠人的血裔,没人能逃过诅咒。”封花说。 “匠人的血裔?”苏真问。 “比如那头黑猿猴,也比如刚刚雕木头的老妪。他们是匠人也是囚犯,被奴困于此,为仙人们造物,终生不得离开老匠所,一旦离开,他们也会因咒而死,如果某天你在深山老林里见到一块生铁,一卷布料,那很可能是一个离开老匠所的匠人的遗骸。”封花说。 “为什么匠人要承受诅咒?”苏真困惑不解。 “四位匠人之祖罪孽滔天,后裔们背负原罪而生,要用一生的劳苦去清偿,这是咒的由来。都是老黄历的陈年旧事了,多说无益。”封花懒得再开口。 无头大马闯入雾中,在一片房檐下停下,几个童子模样的人从屋内出来,对着苏真微笑。 苏真扶着封花下马。 童子没有开口,苏真却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嘻嘻,这就是太巫身吗,第一次见呢,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现在是看不出,等把她炼成兵器就知道啦,巫刀出世的时候,神光会照穿千里大雾,我们要随着师父去欲化天得道啦。” “好啊好啊,炼化巫刀功德无量,师父要圆满啦,咱也能享福啦。” 苏真看向他们时,他们同时对苏真露出微笑,童子微笑时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 房间四四方方,里面铺满了干草,地上还有几张发霉的席。 据童子说,这已经是最好的屋子了,只有太巫身才有资格住。 会被送来老匠所的大都是修真界与凡间王朝的死囚,对他们来说,只是换个地方等死而已。 “我也是托了你的福气,才有这样的地方住,不然肯定会被扔到猪圈里去,再心灰意冷的人,也不希望自己死前多受折磨。”封花直接在干草堆上躺下,望着遍布尘网的天花板。 她的法力已被震散,手筋脚筋尽断,能做到的,也只是勉强活着。 苏真呆呆地站着。 他没有洁癖,但他早已习惯了干净整洁的卧室,突然来到这种地方,一时无法适应。 片刻后,他才在封花身边坐下,轻声问: “我们还有机会逃出去吗?” “老匠所没有围栏和城墙,你要逃出去,没人拦着你。”封花说。 苏真一愣。 封花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余月,你可真是笨得可爱,你还没弄清楚状况吗?只要踏入老匠所的地界,诅咒就已纠缠上身,逃到天涯海角也没用,老匠所之所以不设围栏,不设护卫,是因为即便你逃出去了,也迟早会咒发……总之,别瞎想了,老匠所是必死之处,一切努力皆是徒劳。”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苏真问。 “等死。”封花说。 ———— 邵晓晓再次来到了这座破旧的小学外头。 行走在校园里,往日种种浮上心头,却不再是幼年的回忆,而是和苏真奔逃的一个个瞬间。 余月拄着腋杖走在前面,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苏真同学,你落下了什么东西呀,我来帮你一起找。”邵晓晓好心地说。 “我把我姐姐落下了。”余月说。 “苏清嘉?学姐她,她不是早就……” 有了上次经历后,邵晓晓隐约察觉这片校区暗藏灵异,哪怕有苏真陪在一旁,后背依旧凉飕飕的。 “她早就死了,但我必须要找到她,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找到她。”余月微笑着说。 ‘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找到她。’ 邵晓晓心中重复了一遍,觉得这话语好生浪漫,多重复几遍后,却又有些不是滋味了。 “对了,邵晓晓同学,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啊?”余月忽然问。 “啊?” 问题突如其来,女孩茫然无措。 “邵晓晓同学以前没喜欢过男孩子吗?”余月问。 “以前……嗯,以前没有哎,最多是敬佩别人学习好,或者有什么特长吧。”邵晓晓诚实地说。 “那现在呢?”余月又问。 “现在啊……” 邵晓晓脸颊羞红,樱唇不妆而赤,又不免生出一种不服气之感,反客为主,问:“苏真同学有喜欢过什么女孩子吗?” “我啊,那可多了。”余月得意洋洋地说。 邵晓晓瞪大眼睛,眸中涟漪荡漾,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你喜欢过哪些女生呀?”她咬着唇轻轻地问。 余月就等这个问题啦,她竹筒倒豆般说出了很多名字,邵晓晓眼眸中复杂的情感变成了困惑,她问:“怎么都是日本的女孩子?” “我在电脑上看到的呀。” 余月理直气壮地说,苏真在西景国历经生死时,她大多时间宅在屋子里玩电脑,看各种各样的电影、番剧,有时也会将他的隐藏文件夹翻出来,审核一下他的品味。 她还想报名字,却被邵晓晓打断了,只见女孩以右掌抵着左掌掌心,喊了声:“停!” “苏真同学生活中就没有喜欢的女生吗?”邵晓晓问。 问完后,她又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冲动,她到底是在期盼一个怎么样的回答呢? 余月却没有回答她,她将手伸向一旁的花坛,做了个折断的动作,然后猛地转身,将什么东西送到了邵晓晓面前,甚至主动配上了音效: “登登登!这个送你。” 邵晓晓吓了一跳,定睛一瞧竟是朵鲜活的小黄花。 “秋天啦,不摘它也会自己枯萎,鲜花配班花,多合适。”余月觉得自己说的真好。 “嗯……” 邵晓晓欲言又止,玉颈不由紧绷,藏在小白鞋里的足趾也微微内蜷。 “喜欢吗?”余月追问。 邵晓晓觉得这一刻应是浪漫的,可在余月一惊一乍之下,她是心反倒更乱了,迟疑了一会儿后,女孩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接过,努了努唇: “苏真同学,谢谢你呀。” 余月得意极了,心想自己真是制造浪漫的高手。 邵晓晓握着花朵,心不在焉的,她想,有些坏男孩就喜欢先惹女孩子生气再去哄好,苏真同学应该不会这样吧? ‘他可能只是比较笨拙和生疏而已。’邵晓晓默默安慰自己。 她陪着余月在校园里逛了一大圈,最终,余月失望摇头,轻声自语:“她好像不想见我呢。” 邵晓晓又载着余月骑回了家。 苏真家门口,两人挥手告别。 邵晓晓重新将马尾扎起,独自骑车穿行过南塘凉风习习的夜,仰头看见中秋的圆月时,灵犀涌上心头,她觉得今夜的苏真好像不太对劲,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呢,她又想不太起来了。 ———— 苏真想要离开房间出去走走,立刻被守门的童子拦住,童子说,为了人料的“肉质”,每天都会定时定点放他们出去溜达半个时辰,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被迫坐回了房间。 等死无疑是件痛苦的事。 苏真在那间充斥着霉味的干草房里坚持了一个时辰后,感到胸闷气短、虚弱眩晕。 他起初以为这是幻觉,但渐渐地,不适感越来越强烈,五脏六腑像是化成了腐水,在体内晃荡不停,几次,他甚至觉得血液在体内逆流,朝着天灵盖汇聚,要从七窍冲出去。 “余月,你怎么了?”封花察觉到了异样。 “我也不知道。” 苏真捂着头,痛苦不堪:“我好像得病了。” “得病?” 任何病症都会影响太巫身的品质,苏真被病痛折磨之时,童子急慌慌地找来了医师。 医师是个山羊胡子的男人,看上去中正平和,像个儒雅的书生,据说他在老匠所名气很大,且脾气古怪:他只给同一个人治一次病,且出医必定治人,不治愈绝不回去。 他一来就给苏真把了脉。 只可惜,他的医术不似他名声响亮,更像他庸常普通的样貌。 医师从左手把到右手,又从右手把回左手,最后得出了结论:“气血调和,脾胃健运,心律整齐,她没有得病。” 苏真头疼欲裂,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医师的脸在他眼中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这样重复了几次之后,少年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看门的童子盯着晕倒在地的苏真,面面相觑,心道这若是装的,也装得太像了吧。 封花见状,怒骂了句:“庸医!” “庸医?我是老匠所所有木匠里医术最好的,行医三十载,治人无数,诅咒生发之前,我决不允许我的病人提前死去。”医师面对封花的骂声,没有丝毫失态,反而耐心解释。 “她可是太巫身,你医治过太巫身吗?”封花追问。 “医治过三例,皆痊愈。” 医师若有所思,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太巫身各不相同,的确不可以常理视之。可我只学过常理,她若在医理之外,就是她命不好了。” “你还说你不是庸医。”封花冷冷道。 “我不是。” 医师说:“我出医必治人,治不了她,就治你吧。” “我没病。”封花说。 “但你有伤,伤亦是病。” 医师打开药箱,开始给封花接手筋脚筋,他的动作一板一眼的,就像一位老成的木匠在制造家具。没一会儿,封花被陆绮挑断的手筋脚筋居然全部接好了,虽还在隐隐作痛,却已能够使用。 封花扭动着手腕,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当然,这对她而言并无太大意义,她的法力早已被打散大半,纵使手脚健全,也只是个不入流的小修士了。 两个童子见苏真昏迷不醒,急得团团转。 “这才第一天啊,难得一见的太巫身第一天就毁了,大师父可怎么办,大师父赎不清罪,得不了道,我们这些小的岂不是还要等二十年才能去欲化天?这可不行啊!” “是啊,这可是等了几十年的清福啊,错过了这茬,又要苦等好久!” 封花看着他们心急如焚的对话,心中反而生出一丝释然:反正难逃一死,余月这样死了,倒是比眼睁睁看着身体咒发变质,最后被锻打成兵器要强。 医师捻着山羊胡子,思考了一阵后突然开口:“不如去苗母姥姥那试试。” “苗母姥姥?” 童子皱起眉头,问:“她是谁?倒是有点耳熟,哦……不会是那个疯女人吧?” “她是所有裁缝里医术最好的。” 医师缓缓解释道:“但她已经十年没有行医了,因为她只治一种病。” “什么病?” “她没有见过的病。” 医师看着昏死在地的苏真,道:“希望他能给苗母姥姥惊喜。” 第三十三章:药 封花背上苏真,穿过关押人料的草棚,穿过终年不散的雾气,于一片浅草滩前停下。 滩前横着条溪,溪流银白如练,寒气涌动。 医师止步,指着前头,说:“前面就是苗母姥姥隐居之地,无病无伤不得入谷,你带她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们。” 溪水没有桥,只有零星几块凸出水面的石头,封花刚刚跃到第一块石头上,寒气就让她打了个冷颤。 低头望去,这条溪流里竟然有大量的鱼群。 老匠所中,人料锻造的器物是最上等的,专供大人物使用,但老匠所不只锻造人,每隔一段时间,黑皮马车都会拉来大量货物,里面运送的是蛇虫蝎鼠、猪狗牛羊等活物。 这些物料缺乏灵气,却也远胜铁矿,它们会被打造成次一级的东西,紫袍杀手的佩刀,就是这样锻造而成的。 这便是老匠所的诅咒,生灵活物皆无法逃脱,只有杂草和灌木可以低矮生长。 这些鱼是怎么活下来的? 封花怀着疑惑跃过溪流,前方是一片杂草滩,拨开半人高的杂草,东倒西斜的房屋出现在了视野里。 这些屋舍看似平平无奇,走近了才能瞧出古怪。 连接枋檩椽梁的不是钉子,也不是榫卯之类的结构,它们竟是被一针一线缝起来的,结合处针脚绵密,不仅如此,这些房子连地基都没有,木头与地面直接缝在了一块,令人匪夷所思。 封花环视四周,发现这些房屋早已空落,里面灰土成堆,野草疯长,受潮的木板裂隙里生满霉菌,挤出一圈圈细毛。 看得出来,这里已经很久没人到访。 她一度有种错觉:住在这里的主人早已死去,她所进入的,是一座早已荒废的陵园,这些草都是坟头上冒出来的。 沿路向前,行至尽头。 封花终于看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穴,洞穴门口趴着一只白猫,走近时,白猫棉制的耳朵动了动,警觉惊醒,弓起背对着封花龇牙咧嘴,发出威胁般的叫声。 这猫不是活猫,而是用布缝成的玩偶,但它凶态栩栩,又不似作伪。 “什么人来找我这老太婆啊?” 山风吹起草浪,洞穴里传来了问话声,苍老的声音难以形容,像是在屋子角落发现的腐烂鼠尸。 封花对着洞口躬身,说:“姥姥,晚辈是来求医的。” “求医?你这右腿的残疾有十多年了吧,我倒是可以给你缝条新腿,但你是个料人,最多一个月的寿命,老婆子懒得在死人身上费功夫。你要想聊聊天,大可在这坐坐,若想求我,磕破头也免谈。”苗母姥姥慢慢悠悠地说。 “不是我的病,是她。” 封花将少年从身体上放下来。 苗母姥姥咦了一声,说:“老婆子真是眼拙了,你背上的大活人竟没瞧见,怪哉怪哉,她是什么病,放洞口我看看。” 封花将苏真抄腿抱起,蹦跳着搬到洞口。 猫围绕着苏真踱步,时不时嗅一下他的身体,像是在判断肉质。 “原来是丢魂儿,这病的确罕见,但我十年前治过一例,同样的病我不会治两次,把她带回去吧。”苗母姥姥语气平淡。 丢魂?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丢魂?”封花问。 “怎么不可能,光是被送来老匠所这件事,就足够吓得很多人屁滚尿流了,这小丫头面相柔弱,性子估计也软,惊丟了魂不无可能。”苗母姥姥说。 封花本想解释什么,心中的千言万语最后都变成了: “她是太巫身!” “太巫身?” 苗母姥姥语气微变,她说:“那我可得好好瞧瞧。” 洞穴中,十余只苍白的手从黑暗中一齐爬出,宛若白蛛倾巢而动。 它们抓住苏真的四肢,一溜烟就将他抬进了洞里,封花想追上去,却被守门的猫凶住。 它瞪大绿眼,炸毛的尾巴像根竖起的桅杆。 “你在外面候着。”苗母姥姥说。 洞窟里许久没再传出声音。 封花几次想问话,又怕打断问诊,只好在外面和猫大眼瞪小眼。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苗母姥姥再度开口,声音透着疲惫:“你进来吧。” 封花走入洞穴。 穿过长长的黑暗石廊,前面闪动起火光,一个老太婆坐在石墩上,面容模糊,像收拢双翼的蝙蝠。 苏真就躺在她面前,地上爬行的白手按着他的手足要穴,不断移动方位。 “你与她认识多久了?”苗母姥姥问。 “大约十五个日夜。”封花如实回答。 “她平日可有异常?譬如偶尔会六神无主,又譬如偶尔像换了个人似的。”苗母姥姥继续问。 “换了个人似的?” 封花皱起眉头,说:“这倒是有,一入夜,她就会变得冷淡异常,而且好像会忘记些事。” 入夜后,封花和余月没有过多交集,提供不了太多信息。 “这就对啦。” 苗母姥姥手掌一拍,高兴地说:“老婆子今日尤为眼拙,差点要成庸医了,这丫头的的确确不是简单的丢魂,她的魂魄单薄异常,比孤魂野鬼还不如,与这副身体也极为不合,她不像这身体的原主人,更像是夺舍来的。” “夺舍?” 封花摇头道:“不可能,从来只有强者夺舍弱者,她可不厉害。” “这也是最奇怪的地方,世上掌握夺舍之术的,多是名震一方的大魔头,这丫头的魂魄太过孱弱,风一吹都会散,让她夺舍别人,实在天方夜谭了。” 苗母姥姥啧啧称奇,百思不得其解:“这丫头藏着秘密,肯定藏着什么大秘密。” 上方的黑暗里,一只紫色的手掌蜘蛛般吊了下来,五指在苏真的额前弯曲,想要抓取什么,如是重复了几次后,苗母姥姥脸上的困惑之色更深,皱纹拧成一团: “怎么什么也抓不到,不应该啊……” 苗母姥姥的一系列动作令苏真陷入了更大的痛苦,哪怕意识昏迷,身体依旧如遭电击,抽搐不止。 “姥姥,你在做什么?”封花眉头紧皱。 苗母姥姥已经入迷,根本听不进去封花的话,兀自自言自语:“不对,这也不对,咦,难道她早就死了……” “别折磨她了!” 封花喝止,道:“太巫身生来诡谲难测,姥姥何必强求答案?她是来求医问药的,不是来上刑架的,姥姥先将她治好,再问这些也不迟。” “也有理。” 苗母姥姥知道太巫身的珍贵,犹豫之后暂时罢手,她看着地上不断抽搐的少女,说:“她的症结我已经找到了,不是其他,就是魂魄太弱,她的身躯结实得远超常人,魂魄又孱弱得像个婴儿,寻常的大夫诊不出问题,因为他们对魂魄一无所知。” 苗母姥姥一边说着,一边从披着的灰布中探出瘦骨嶙峋的手,她尖长的手指捻着一根针,针细如毛发,若非烛火的反光,根本无法看见。 “这段日子,她应是饱受折磨,也未得到充分休憩,思虑成疾,又受这老匠所诅咒影响,骤然病发。 但她身体够结实,她精神的病症竟没有在肉体上反应出来丝毫,她的脉搏、心律皆与常人无异,连气色都红润饱满,与其说这是她的躯体,不如说是她的铠甲,即便人死在铠甲里,也影响不到铁甲一鳞半羽。” 一只只苍白的手又像老鼠一样从黑暗中爬出,它们托住苏真的四肢,将他举在苗母姥姥面前,老太婆仰起头,白发下的眼睛迸射出幽蓝精光。 “所以,她真正的症结,便是魂魄与肉身不够契合,你找的幸好是我,其他人可治不了这病。” 苗母姥姥将手臂探到苏真面前,将细长的针一点点捻入他的身体。 这看上去像针灸,与针灸不同的是,这根细针从他胸口插入后,又从他的背心刺出,来来回回,更像在缝纫。 一边缝,苗母姥姥一边念念有词: “三魂入心火,七魄走肾水,明神常庇佑,万事称心意——合!” 她边念边手舞足蹈,神色癫狂,不像给人治病,更像是在跳大神。 “小姑娘,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这是在缝她的魂魄,门口那只白猫看到了吧,它的肉身早已成了破铜烂铁,我将它的魂魄抽出,缝到了玩偶里面,要不然它早随着它的肉身一道死灭了。” 苗母姥姥夸耀着她的得意之作,意外地健谈。 “缝合魂魄?这是裁缝的法术?”封花忍不住问。 “裁缝的法术?” 苗母姥姥哈哈大笑:“也可以这么说,裁缝的血裔生来就会针线活,庸碌的一辈子缝些衣服,弄弄绣花,稍有天赋的则能给人治疗伤口,拼接肢体,再厉害些的譬如我,能对魂魄动针,也譬如我一个师妹,能将人缝进梦里,要说更厉害的…… 听说裁缝的手艺练到极致,不仅能用针线困住飓风,还能将两段毫不相干的姻缘缝在一起,令其如胶似漆,我甚至听闻,当年榆上国两位大王争帝,胜负既分的情况下,一位先祖将两人的结局裁下,缝到了对方身上,本该成为帝王的功败垂成,落败者却成就霸业……当然,这种事只是传说,真假不论,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封花很小就被陆绮带去了九妙宫,十多年精研刀法与刺杀之术,自认为对其他武功法术了解不算少,今日听苗母姥姥讲述,依旧感到神乎其技、叹为观止。 血裔尚且如此,当年那四尊神匠不知该是何等成就。 “神即形也,形即神也,阴阳列位,神形合一!” 针化作几缕流光,收回苗母姥姥手中。 苏真的身体停止抽搐,神情渐渐归于平静。 苗母姥姥从袖中取出笔管,写了副药方,说:“她用不了多久就会醒,这是安魂汤的方子,一日一剂,别忘了。” 封花接过方子,谢过了苗母姥姥,背起苏真离开洞窟。 走之前,封花回过头,最后看了眼这个古怪的老婆婆。 十余只苍白的手掌已尽数收回身后,双双合拢,作虔诚拜谒状,老婆婆则垂着笔锥,在一张黄皮卷纸上写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封花原路返回,跃过溪流时,她低下头,蓦地瞥见了水中的倒影。 她是杀手,常常要带上各种各样的人皮面具,她见过形形色色的脸,却很少凝视自己的面容。 今日,透过寒气森森的水面,齐颈短发中埋着的憔悴脸庞撞入视野,封花感到一瞬间的陌生。 她的一生就要结束了。 严苛的训练,冰冷的刺杀,过往十年的经历在她意识中闪过,显得遥远又短暂。 银白的鱼群冲散了倒影,它们也是缝制而成的,鱼鳞在阳光下透出皮革的质感。 ———— 苏真醒来的时候,他依旧睡在干草堆里。 内脏腐蚀成水的恶心感已经消失,但他仍然感到头晕目眩。 “醒了就喝药吧。”封花重归冷漠。 “药?” 苏真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封花将带他去找苗母姥姥的事大致说了一遍,还顺口问了一句:“你怪我么?” “怪你?怪你什么?”苏真问。 “打断了你的死亡。”封花说。 老匠所中,活着就是折磨,眼睁睁看着身体被腐蚀成物料,倒不如死个痛快。 “多活一天就多一分希望,我感恩都来不及,怎么会怪你?”苏真认真地说。 “老匠所里没有希望,等到咒发之时,你连自尽都无法做到……罢了,喝药吧。”封花叹气。 药盛在石头盏中,汁水黑亮稠浊,气味浓郁如实质,极为刺鼻,苏真稍稍一嗅,立马有了呕吐感。 “这是苗母姥姥亲自给的药方,别嫌苦,药到病除。”封花说。 “药方?你记得方子?”苏真问。 封花点点头,她看过方子,原封不动地记着,此时给苏真背了背: “灶下黄土三指撮,和酒煎之,水银二两、母白花蛇皮、再取成对的蟾蜍为药引子,须初成对的,续弦的不可,鸡屎半两,和牛乳熬出白沫,涂蟾蜍上,蒸熟,捣成肉浆,与前面的药材放在一块,以雨水煎熬成粥。药成。” 别说喝这药汤,光是听到药方,苏真已惊出一身冷汗。 封花见他脸色煞白,以为是病又发作,问:“你怎么了?” “这药方子绝不能吃!这分明是毒药,我现在只是头晕的小症,若服了这药,命都没了!”苏真急切道。 “这药方我看过,没什么问题,你何必大惊小怪?”封花不理解他的恐惧。 “你们也吃这些?”苏真惊诧。 “小时候家里人病了,我帮着煎煮过,什么井底的淤泥,野鸡的指甲,成对的蟋蟀……医师开什么,就煮什么,不过还是符水更管用,但道士行踪飘忽不定,又贵,一般人家请不动更请不起。” 封花点点头,生怕他不信,又说:“凡人命苦,所以药也是苦的,不苦不治命。” “你别说了!我绝不会吃这种东西的!”苏真抓起那药碗就要砸。 封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问:“你怎么这么倔?” “不是倔,这药就是不能吃!”苏真心急如焚。 “那你以前得病吃什么?”封花问。 “我……” 苏真脑子里闪过了最近医生给他开的碳酸钙颗粒等药物,不知如何解释,一下哑口无言。 “你们自古以来都是吃这些?”苏真又问。 “古时候的药好像与现在不同,但那时候的药方几乎全部失灵了,这些都是新药。”封花说。 “药怎么会突然不管用?” “强大的咒语会突然失效,普及甚广的秘籍会突然变成废纸,大招院苦修佛法的和尚也会集体入魔,世上之物变幻莫测,谁说得准?”封花发问。 “……” 苏真没想到,这个世界比他想象中还要古怪,“反正这药我绝对不吃,它不可能管用!” “余月,你还真是奇怪,要是这些药没用,那吃药的人是怎么好的?”封花问。 “他们是自己好的!人自己也有免疫……就是,会产生抵抗疾病的东西……” 苏真还在思考怎么说清楚时,背脊突然发凉,两个童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 他们本身就是负责太巫身安危的,太巫身有病就带去治,自杀就阻止,不肯吃药就硬灌。 苏真的双臂被瞬间擒拿,扭到了后头,另一个童子掐着他的脸颊,令他的嘴巴强行张开,说来也怪,这两个童子看上去还是稚儿,双手却也铁钳似的,根本挣脱不了。 他眼睁睁看着童子端起药碗,将黑糊糊的药汁往他嘴巴里灌。 浓稠带腥的药汁像一只湿滑的手,沿着他的喉管往下钻,一直钻到了胃里。 苏真呜呜地叫着,最终放弃了抵抗。 等到两个童子松手时,这碗药已经灌了下去,童子松手离开,苏真精疲力竭地倒地,大口喘着气。 “感觉怎么样?”封花问。 苏真缓缓撑起身体,虚弱道:“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有用,我明白了,苗母姥姥想杀了我,她想……” 苏真话到一半,却是顿住了,他捂着胸口,震惊地发现,他头居然不晕了,胸口的沉闷感也消失不见,不仅如此,他的精神也一片清明。 过去,无论他怎么适应,都觉得自己和这副身体之间存在裂痕,难以真正契合,但现在,他们严丝合缝。 苏真舒展着身体,越来越不敢置信。 他,康复了? 第三十四章:相邀 “黄土,水银,蟾蜍,鸡屎……这药是怎么生效的?” 古时候害人的巫医药方,放到这个充满诡异的世界里,怎么就成灵丹妙药了? 苏真纵使感受到身体的轻盈,依旧难以理解。 这是他学生生涯留下的惯性,纵使撞见了鬼,恐怕也会试图给鬼的存在找个科学合理的解释。 封花则不理解他在困惑什么,在她眼里,西景国虽诡谲多变,但也是几百、几千年变一变,与她并无关系、 她不需要反思这个世界,只需用刀雕刻人生。 “你若实在不喜欢这种药,也有办法。”封花说。 “什么办法?”苏真问。 “修行。” 封花认真地说:“病痛是凡人的苦恼,从不是修道者的,苗母姥姥说,你的病症是魂魄孱弱,我教你修行的法子吧,法力雄厚了,修为自也会稳固。” “修行?” 苏真精神一振。 过去,他也曾幻想过能去到修真世界,拜入仙门,一心向道,飞剑斩魔。 可幻想与现实相差甚远,这段时间,他在魔头妖女间辗转,在阴谋诡计里颠沛,连修行的门槛都没机会踏入。 “修行”二字从封花口中说出时,像是最原始的欲望被勾起,苏真胸口一阵灼热。 他突然觉得,哪怕他下一刻就要死,也至少要搓个火球砸向敌人。 “虽说是等死,但干等着实在折磨,就当是找点事情做了,你学不学?”封花问。 “学!” 苏真立刻答应。 封花也没废话,直接开始教导:“修道最重要的便是吐纳,吐纳天地之气以成‘法力’,有天赋的一日就能学成,没道缘的练上十年也是枉然。你听我说的做。” 苏真点点头。 “先找一个姿势坐下。”封花说。 “什么姿势?”苏真问。 “什么都可以,修士通常喜欢盘膝而坐,五心朝天,但其实什么姿势都可以,只要你觉得舒服就行,像陆绮那样的修士,早已把吐纳当成本能,行卧皆是修行,不必拘于一格。”封花说。 话虽如此,苏真还是以五心朝天的姿势坐下,问:“然后呢?” “然后开始冥坐,青毛狮子教过的,你没忘记吧?人在清醒之时,眼睛会被景物迷惑,耳朵会被声音迷惑,鼻子会被气味迷惑,又有诸如痛痒纷扰,难以专一。 冥坐之时,五感才会淡去,唯有五感封闭,意识冥冥渺渺之时,天地之气才会在你心灵显形,去感受它,用最不加修饰的直觉去感受它。”封花的声音越来越轻。 当初青毛狮子的宫殿里,苏真就是所有新弟子中最快学会冥坐的人。 他闭上眼睛。 心湖中的涟漪渐渐抹平。 困倦感涌上心头,与他的清醒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他宁心静坐,渐渐忘记了诅咒,忘记了危险,忘记了老匠所,甚至忘了心跳与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 声音形色,十情八苦,人世种种皆离他远去,雾气般弥散在意识之外的黑暗里。 也是这一刻,苏真见到了封花口中的天地之气。 就像坐在广袤草原上仰望星空,一绺绺蔚蓝色的光从银河泻落,席卷过头顶,它们像是凝为实质的风,从深邃天穹刮向人间,永无休止,人的欲望在这样的大风里留存不住半息,连生与死也全无意义。 苏真见到了天地之气,也感受到了气的流动。 它们穿过身体时,苏真第一次感受到了法力的存在,也几乎是一瞬间,他无师自通地明白了,法力是怎样产生的。 人就像一个手摇发电机,天地之气是那只摇柄的手,线圈在磁场中旋转,产生了电,这种电储存在身体里,对人而言就是法力。 手摇发电机将人从蜡烛时代引领到了电的时代,而天地之气产生的法力,则是将凡人引向仙途。 苏真就这样坐着,一直坐到醒来。 醒来后,他对上了封花的眼睛。 封花幽幽地盯着他,双眉紧蹙。 “怎么了?我哪里做错了吗?”苏真被盯得有些慌。 “不,你没有,你一点也没错。”封花说。 “那怎么了?”苏真问。 “你以前真的从来没修炼过?”封花问。 苏真摇了摇头。 “我本想让你先熟悉熟悉冥坐,再将引天地之气冲击绛宫,使绛宫内旋产生法力的法子传授给你,但你坐着坐着,竟就开始吐纳了,一纳一吐之间,法力开始在你身上流动” 封花一脸怀疑地看着他,问:“我还没有传授你什么呢,你自个儿就将一切悟透了?” 苏真心想,原来他感受到的那个身体里的“手摇发电机”,真正的名字是绛宫。 “你不是让我凭感觉来么,我感觉到了这些,便……顺势而为。”苏真说。 “顺势而为?” 封花忍不住笑了,笑容透着复杂的意味:“好一个顺势而为,余月,如果你没有骗我,那你真是一个万中无一的天才,如果你留在陆绮身边,跟随她修道,不出十年,你的名字一定会传遍整个西景国,可惜……” 封花笑容淡去,被残酷取代,她叹气道:“可惜,你被送来了老匠所,老匠所里尽是罪人,罪人里不缺天才,罪孽滔天的魔头,走火入魔的仙人,恶债累累的妖物,无论他们的一生多么传奇,囚至老匠所后,就只剩一个命运,被诅咒吞噬。迄今为止,四五千年,无一例外。” 苏真的天赋越高,除了让他的死亡更具悲剧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苏真不由想起了余月略显欢脱的安慰。 余月不可能不知道老匠所的恐怖,可她还是说,老匠所不是真正的地狱,没什么好害怕的,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是比那些传奇更传奇的存在么? “我扫你兴了?”封花问。 “不是,我觉得你说的很对,但……” 苏真迟疑了会儿,抬起头,认真地说:“但我还是想修行!” 封花轻笑了一声。 刚刚踏入修行的人都是这样,如饥似渴。 她当年第一次吐纳成功后,亦是欣喜若狂,不吃不喝连修了七日也没觉得疲倦,若非同伴提醒她脸色煞白,嘴唇枯槁,和要死了一样,她恐怕会一直修行到昏厥过去。 这是凡与仙的第一道分水岭,跨越它时的感觉堪称极乐。 她看着苏真,悲伤之余也感到一丝欣慰:能以痴迷欢快的姿态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未尝不是幸事。 “你想修什么?” 封花问:“法术?刀法?还是拳脚武功?” “我都想学。”苏真说。 “挑一个。”封花说。 “法术!” 苏真知道封花最拿手的是杀人的刀术,但自幼的耳濡目染之下,他实在无法抵挡真正的魔法的诱惑。 “好啊,你想学哪种?”封花问。 苏真对法术知之甚少,便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我想在掌心凝聚出一个火球。” 封花微微皱眉。 苏真见她面色不佳,不由问:“这很困难吗?” “创造一团火焰有何难的?我惊诧的是,你这样的天才,追求竟这么低,真是暴殄天物。” 封花虽是讥嘲,却又忍不住笑道:“不过,泥象山的道士常说,道法生于火晖之间,如此说来,你的第一道法术是个火球,倒也不错。” “泥象山的道士?” 苏真不止一次听到他们的名字,忍不住问:“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啊……” 封花微微低头,回忆道:“我与他们打交道并不多,但泥象山与其他宗门很不一样,我不知道如何准确地形容他们,但我确信,他们是一群好人,一群冷酷无情的好人。” “冷酷无情的好人?”苏真更困惑了。 “好了,多说无益,我先教你修行。” 封花收敛神色,双眸透出一丝凌厉:“如果只是要凝个火球出来,一点不难,我教你调动绛宫内的法力——跟我念诀!” “好!” 苏真简洁有力地应了一声。 封花开始念诀,苏真一板一眼地跟着念,那是意味不明的音节,可从口中喝出时,他的心中却无端地有了硝烟弥漫之感。 像是有两颗打火石在食指的指骨尖端相撞,光芒与炽热藏在清脆的撞击声里。 守门的童子看着屋内的场景,相视一笑。 他们并不妨碍这样的事发生,相反,这正是他们想看到的。 太巫身情绪越好,造出的巫刀也就越锐利明亮,他们已迫不及待要见证巫刀的锋芒。 老君变红之时,苏真福至心灵,摊开的手指倏忽弯曲成爪,掌心之上、五指所向之地,光亮一闪而过。 火星擦溅,没能维持太久。 他又试了一次。 这一次,一切水到渠成。 流火凝聚成团,将他的掌肉照得通红。 “恭喜你呀,苏真,成功踏上修道之路了。” 余月的声音从心底浮起,刚刚恭喜完,她就咦了一声,问:“你的魂魄怎么被缝起来了?” “这是苗母姥姥给我治病时缝的,她是老匠所里的裁缝,也是医生。”苏真解释道。 “苗母姥姥……没想到如今的老匠所还有这样的高手,真是难得。”余月赞叹了一句,又苦恼道:“这下可坏了。” “坏了?什么坏了?” “你的灵魂和肉体缝到一块去了,就像两张纸牌,平时你可以切来切去,可若被胶水粘一起,还切得动么?”余月用了比喻句方便他理解。 “你的意思是,我换不回去了?”苏真一惊。 “放心,这位苗母姥姥虽技艺高超,但还是比不过干娘我神通广大,更何况她照顾你魂魄虚弱,也没敢多缝,只是……” 余月声音中透露难色,她说:“苏真,干娘面临一个抉择,你来帮我出出主意。” “什么抉择?”苏真隐约感到不安。 “要把这针线平稳拆光并不难,但现在时间不够,所以,要么损坏我的身体,要么损坏你的灵魂,二选一,快!”余月说。 “我选你的身体!”苏真毫不犹豫。 “真孝顺~还知道心疼干娘身体!”余月拍手称赞。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真还没来得及辩驳,就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像是筋脉在体内被剪断,痛觉刹那席卷周身,内脏腐蚀成汁水的感觉再度出现,这次苏真弄明白了,那不是腐水,而是他的灵魂。 ——如果他的躯壳是瓶子,那他的灵魂就是装在瓶中的水。 苏真张开嘴巴,惨叫声冲上咽喉,失重感随之袭来。 “余月?你怎么了?” 封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若即若离,很快就听不见了。 一只无形的、从天而降的大手抓住了所有的“水”,像撕扯橡皮泥一样将他扯了起来。 苏真像在坐跳楼机,但这远比跳楼机可怕得多,没有任何护具,转眼升上高空,间隙中,苏真向下一瞥,老匠已离他千百丈。 这片诅咒之地远比他想象中广袤。 雾气蔓延无边,匠人聚落分散,再往深处望去,还有一个崖壁环绕的漆黑巨坑,简易的木楼苔藓般爬满崖壁,中心闪烁着诡谲不定的紫色雷电。 一切在眼前一闪而过。 下一刻。 苏真坐在了椅子上,五指死死抓着椅子把手,惊魂未定。 他感到痛,但说不上来是哪里痛,像是溺水之人拼尽一切爬到岸上,精疲力竭时又听见四野传来的狼嗥。 苏真回想着刚刚的对话,突然意识到了一点: 如果他真的遇到一个极厉害的裁缝,将他的灵魂与肉体严丝合缝地缝好,那他是不是就回不到这个世界来了? ‘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发生为好。’ 苏真默默祈祷。 他的眼前是电脑的屏幕,旁边的台灯亮着,光圈所照之处,有张叠好的纸。 精神稍稳后,他展开了台灯下的纸张。 “我给邵晓晓同学送了鲜花,她可感动了,只是性子矜持,没太表现出来~我没有违反承诺哦,你让我不要骚扰她,这不算骚扰吧?你也不用太感谢我,帮着挑儿媳妇是干娘应尽的义务。” 苏真无奈地放下了纸。 他没有力气再想什么。 现在的他只想睡觉,用软绵绵的床垫睡个安稳觉,而不是在充满霉味的干草堆上。 他拖着伤腿一瘸一拐走到床边,随手抓起被子,闷头倒下。 昏昏沉沉里,他听到了手机短促的铃声,他从口袋里摸出了翻盖手机,发现有个陌生短信: “明天下午一点给你补习英语,地址决定好了吗,月泉公园还是新纪里的幸福滚石?” “什……什么东西?” 苏真反复读了两遍手机号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在衣服兜里一阵摸索,翻出了张皱巴巴的纸条。 纸条上有串电话号码。 他对照了一遍,一模一样。 一阵回忆之后,苏真想起了护士姐姐的话: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生给你留了手机号! 原来是邵晓晓。 出院之后,她还惦记着给他补课呢。 不过这地址…… 新纪里是县城最大的商场,离他好几公里,幸福滚石是里面一家书店的名字,装修文艺,是许多情侣约会的圣地,促成了不少缠绵悱恻的恋情。 只是里面咖啡卖的死贵,一杯敢要到十五,昨天喝的珍珠奶茶才五块钱。 这么奢靡的地方,真的是邵晓晓会选的吗? 不过,第一次正式约会多花些钱也很合理。 邵晓晓在约自己啊…… 从西景国回来之后,郁郁沉沉的苏真终于得到安慰。 之前他们就在湖边长椅学习了一下午,这次换个地好了。 “幸福滚石吧,我也喜欢那里,但还没去过,邵晓晓同学应该很喜欢看书吧,到时候……” 苏真觉得废话有点多,怕她觉得自己是个婆婆妈妈的人,又都删了,思冥想了一会儿,最后只打了四个字“幸福滚石”,为了不显得冷淡,又加上了俏皮的“~”。 发完之后,他合上手机,倒头就睡。 第三十五章:魂术 苏真醒来时,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又做噩梦了。 梦里,他变成了一块铁料,投入熔炉,化作滚烫铁水,身躯在不断地折叠、延展后变成刀刃,银色的刃面倒映出陆绮白衣墨发的身影。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纤白的手指擦拭着他的身体。 苏真揉着太阳穴,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雨。 他摸出手机,短信箱里没有回信。 点开手机qq的图标,那里有好友通过的提示——唯月知晓通过了你的好友申请。 这当然是邵晓晓了。 她还主动打了招呼: (〃'▽'〃) 苏真立刻回复了一个红色阿狸的表情,并说了声下午好。 这是近两年红极一时的表情,既可爱又时髦,它如此讨喜,仿佛永远也不会被淘汰。 等待邵晓晓回复的时间里,苏真悄悄点开了她的资料,资料并没有什么信息,签名很是励志: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点开空间。 空间同样简单,没有花里胡哨的背景,没有漂亮可爱的自拍,她的说说要么是记录生活中的琐碎心情,要么就是对学习的感悟与理解,非常简单,未能与她本人的形象形成任何反差。 苏真翻了一会儿,心中郁积的情绪不知不觉消失了。 片刻后,邵晓晓回复消息了:苏真同学,下午好呀。昨天晚上玩得开心吗? 她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打得很认真。 苏真:很开心,是这段时间最开心的日子。 邵晓晓:(/≧▽≦)/ 两人就这样聊了起来,聊的内容并无新奇,书籍电影,校园八卦,他们分享着各自的偏好,时不时得到对方惊喜的“原来你也喜欢”的回应,两人打字飞快,一条接着一条。 时间也过得飞快。 当邵晓晓问,今天要不要来探望他时,苏真抬头瞧了眼时钟。 下午四点。 他们不知不觉聊了两个小时。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空被雨水洗过,呈现着暧昧的绯色,晚风清清凉凉,澄澈柔软,像是在呼唤宅居的人去拥抱清新的世界。 苏真却回复:今天就不必啦,因为我等会还有事。 那个世界昼长夜短,老君随时会熄灭,他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邵晓晓出去散心。到时候恐怕又是余月和她约会,在这方面,他对余月充满了不信任,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 苏真猜的果然没错,没过多久,余月的声音就在体内响起:“小苏真,做好准备,要去练级了!记住答案:十三、六、四、无。” “答案?什么答案?”苏真觉得怪怪的。 “没时间解释,叫你记你就记,快给干娘背一遍。” “好好好,我背……” 苏真一边说着,手上落键如飞:我爸在催我了,我得出门了,邵同学今天好好休息,明天下午一点幸福滚石见哦~ 发送! 他虽然没什么实战经验,但理论来说,恋爱当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他生怕余月的急性子坏了大计,顺手又把QQ退出登录了。 “十三、四……什么来着?” 苏真还没背完,一道力量拽着他的魂魄升空。 另一头。 邵晓晓看着苏真突然黑掉的头像,又将这条消息反复读了两遍,颊畔垂下的发丝在指尖绕了又绕,轻声自语: “明天幸福滚石见?嗯……他这是在约我?” ———— 苏真醒了。 与他一同醒的还有眩晕、呕吐、喉肿、精神涣散等症状。 他回的不像是身体,而是一副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刑具,与邵晓晓在一起时的轻松美好被绞碎,他能感受到的只剩痛苦。 睁开眼睛,前方矗立石台,石台上骨瘦如柴的老婆婆正盘腿坐着,灰色的衣裳如蝙蝠收拢的双翼,白发下的眼睛闪烁幽光。 不等苏真开口,老婆婆抢先说话: “嘘,老婆子先给你这丫头把病治了。” 苏真的身后,鼓声锣声钹声一齐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锵—— 苏真回过头去,发现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双红色的人手,这双手持着棒槌,正敲打着一张粉皮大鼓,低沉的鼓声像在心上敲,震得苏真脑袋嗡嗡直响。 苗母姥姥在台子上站起身,手脚忽然挥舞了起来,像在跳舞: “老君瞎眼黑了天~妖邪趁夜奔高山~小人急走上山去~摆上香案请神仙~ 大神怀抱金如意~脚下踩踏莲花盘~乘风渡海不为难~从天而降来把关~啦啦啦~啦啦啦~” 苗母姥姥手舞足蹈,干瘦的身子随时要散架一样,她手上摇着铃铛,铃铛声里,整个洞穴的怪手都开始舞蹈,苏真万万没有想到,苗母姥姥治病的方法居然是跳大神,这比她那个土方子好到哪里去了? 苏真只能安慰自己,这是一个有神仙鬼怪的世界,跳大神或许是某种巫法,真能起作用。 可是,整个过程里,只有苗母姥姥和那些手在吵吵闹闹,别说仙术了,就连一点法力的波动都没有,苗母姥姥真的只是在纯粹地念词跳舞,搬来一众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神仙。 咚咚隆咚~呛呛呛~ 一阵敲锣打鼓结束,苗母姥姥面带微笑着坐了回去,她说:“神仙给你请来咯,太巫身姑娘,你觉得身体可好啊?” 苏真心想他就是没病,耳朵也要被震聋过去了,但他又怕苗母姥姥给他灌上次的药,只好说: “姥姥手段真是通天的高明,这一番鼓捣下来,我……我……” “你怎么啦?”苗母姥姥笑呵呵地问。 苏真惊讶地发现,他的身体还真就一下子好了。 他原本闷得厉害,七窍像被塞满了泥巴,现在,这种感觉消失不见,他只觉得神清气爽,灵台清静。 “我真好了?” 苏真没有想到,这声势唬人的跳大神竟也能治病,他心想,苗母姥姥是高人,土方子和跳大神定是另有玄机,绝非表面上这么简单。 “小女娃,开眼了吧?”苗母姥姥问。 “姥姥的法术真是神妙。”苏真赞叹。 “法术能杀人放火,能移山填海,唯独不能治病,能治疗病症的,唯有医术。”苗母姥姥认真地说。 “医术?姥姥刚刚施展的是医术?” “医术多种多样,从不只拘泥于药方。我看你魂魄太轻,就找了些老神仙来给你镇一镇,别这么惊讶,人体为庙,住点神仙有什么干系?”苗母姥姥淡淡地说。 苏真对此知之甚少,也没有多问,抱拳道:“多谢姥姥妙手医治。” 苗母姥姥居高临下审视着他,突然问:“这里有多少只白手,多少只紫手,多少只红手,多少只鹦鹉?” 苏真精神一振,心想刚刚周围那么乱,他哪有心思数? 他本想摇头,忽然想起了余月的话,灵光一现,平静作答: “十三只白手,六只紫手,四只红手,没有鹦鹉。” “答错了,这儿有一只鹦鹉。”苗母姥姥说。 “有一只鹦鹉?在哪儿呢?” 苏真心想自己也没学舌,应该不是嘲讽之语吧? 苗母姥姥卖了个关子,暂时没给出解答,她说: “你这丫头也真是古怪,这天一黑,我给你魂魄缝的针线就被挣断,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缝的针线又断个一干二净,你这是要累死我这老婆子啊,给魂魄缝针可不容易,劳神耗血,我本就没什么岁数了,怕是都要搭你这丫头手上。” “辛苦婆婆了。”苏真愧疚道。 “别说废话,你要是真不想劳烦婆婆,就好好修炼魂魄,将它给炼凝实了,也省得我再动针。”苗母姥姥说。 “修炼?我已经开始修行了。”苏真说。 “那只是入门,谈不上修炼。”苗母姥姥说。 “那该怎么练?”苏真问。 “还能怎么练?当然是拿秘籍照着练,老匠所死了不少大人物,他们生前的武功秘籍都会被我们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弄出来,封存高塔之中,修炼魂魄的秘籍在外面少见,老匠所却有不少。” 苗母姥姥用针脚代替笔,飞快缝了一封信,让白猫叼着送了出去。 “多谢姥姥。”苏真说。 “要谢就谢你那万中无一的太巫身吧,在你死之前,人人都要伺候你,保你健康愉悦。”苗母姥姥说。 “这样才能保证我有最好的材质?” 苏真觉得,这好像和养猪有点像,又问:“可是,老匠所怎么保证我一定会变成铁呢?我如果成了石头木头布料,岂不是做不成巫刀了?” “你来到老匠所后,见到的第一个匠人是什么,你就会变成什么,如果我没猜错,你见的应是头黑猿吧。黑猿技艺精湛,倒是不会暴殄天物。”苗母姥姥说。 “原来如此。” 苏真颔首,若有所思。 苗母姥姥瞧他微微皱眉,顺口道:“小丫头,你低头想什么呢。” 苏真问:“晚辈知道,进老匠所的人,都会被诅咒缠身,可……古往今来,真的一个例外也没有吗?” “无一例外。” 苗母姥姥淡淡作答:“老匠所是公平的,甚至比死亡还要公平,凡人与仙人寿元能差上数倍,可一旦来老匠所,无论仙凡,都是个把月的寿数。” 苏真心情低落,又问:“他们口中的欲化天又是什么?为何那头黑猿锻完我后,就能进入欲化天?” “欲化天啊……” 苗母姥姥脸上露出轻蔑与嘲弄之色,她说:“它位于老匠所的深处,只有赎清罪孽的匠人才能前往,那里是个绝顶自在的去处,脱罪的匠人在里面可以享尽荣华富贵,放肆纵情纵欲,实现一切愿景。” “老匠所还有这样的地方?”苏真大吃一惊。 “老匠所需要这样的地方。” 苗母姥姥笑了笑,说:“要是没有这样的地方,匠人们怎么会乖乖听话,怎么会心甘情愿被奴役着赎罪?过去匠人内乱,往往要斗个血流成河,欲化天建成后,老匠所可就和睦多了。” “姥姥医人无数,应该早就赎清罪孽了吧?”苏真问。 “三十年前就赎清了。”苗母姥姥说。 “姥姥怎么还留在这里?” “我可不是那帮没骨头的东西,欲化天就是腐蚀匠人骨气的,他们明明都知道,还是趋之若鹜,真是可耻至极,我的体内流着先天织姥元君的血,我宁可老死在这洞窟里,也一生一世不会进那欲化天。” 苗母姥姥语气中充满恨意,但她太老了,血海深仇在她口中也显得软绵绵的。 “先天织姥元君?” “她是第一位裁缝,也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裁缝。”苗母面露敬色。 原来是四尊匠祖之一,苏真心中了然,又问: “先祖究竟犯了什么罪孽,才会留下如此诅咒?” 苗母姥姥没有回答。 悬在她身边的手掌纷纷垂下指尖,如俯首,也如静默。 苏真意识到气氛不对,不再发问。 洞穴里的火光闪着朱红色的冷寂,令人手脚感到冰凉,这样的冷漠维持了很久,直到猫蹑手蹑脚地走入洞穴,将口中衔着的东西放在了苏真身边。 那是一册竹简,材质老旧,连结竹片的牛皮绳也断了几根。 苏真将它翻开,古老的文字流淌入眸。 “这是真魂秘法典,它原先的主人是个正派掌门,在外风光无限,背地里却大炼妖人魂魄,令肉身与妖魂合一,妄图掌握妖法,后来走火入魔,妖性大发,杀人无算,后来被大招寺擒拿,送来了老匠所。”苗母姥姥诉说着它的来历。 “肉身与妖魂合一?” 苏真疑惑道:“世上这么多强大的秘籍,他为何钟情于妖法?” “人有武功,妖亦有神通,人的武功得来不易,须苦修,须丹药,须上苍垂青,妖的神通却是与生俱来的,什么千里眼顺风耳,什么通灵读心、变化万物,这对人而言神乎其技的东西,对它们而言,却是一诞生就有的。”苗母姥姥说。 ‘妖天生便有神通……’ 苏真心中有了概念,又好奇它们的来历,问:“妖是动物修炼成精的吗?” 苗母姥姥瞥了他一眼,不由笑道:“牛羊狼虎如何能修炼成精,妖怪是天生地长的,古往今来,渴望妖物神通的修士数不胜数,甚至还有砍下肢体接上妖怪四肢的,但大都是异想天开。” 苏真不由想起了三眼蛊身童。 那样的生命的确不像是后天修炼出来的,可天地又怎会造化出这样的怪类?而且…… “您说动物修炼不成精怪,可打铁的那头老猿猴不就是半人半精的吗?”苏真问。 “嗬嗬嗬嗬。” 苗母姥姥笑得很是开心,她说:“小娃娃,你错了,那个老铁匠是活生生的人,可不是猿猴,至于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有些人就是会这样,长着长着就变成动物了,这样的人还不少,治也治不好。” 外形和黑猿猴一模一样的铁匠居然是个货真价实的人? 即使不以常理去理解这个世界,苏真依旧觉得匪夷所思。 他低头凝视竹简,不安地问:“这功法如此邪性,我能练吗?” “放心,你根本练不到那个水平,你所能掌握的,都是开篇的基础法门,这些法门就像练武前的强身健体一样,用处不大,给你固魂治病却是绰绰有余。”苗母姥姥伸出一截干枯手指,凌空画了几圈,念了个解字。 老旧竹简光华流动,熠熠生辉。 苏真心领神会,立刻冥坐入定。 绛宫开始旋转,映入心神的不再是天地之景,而是无数金色的文字。 苏真一个也不认识,只能凭感知触碰它们,它们起初有些抗拒,很快就如鱼入水般汇入他的体内,每个字都很清晰,如掌观青鱼,须鳞毕现。 他没有付出什么努力,身体已经开始按照真魂秘法典的要诀修炼,这根本不像是学习,更像是直接将一道程序写到了身体里。 换而言之,是灌顶。 一个时辰后,苏真醒了过来。 他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都是他小时候的事,那是无数鸡毛蒜皮的小事,去河里摸鱼,观察毛毛虫吃叶子,坐在竹椅里做数学题,它们如此无关紧要,早该被遗忘,却在今日一并涌现,在心中泛起波涛。 “凡人总是健忘的,他们的魂魄很薄弱,若记得太多的事,精神会被压垮,但仙人不一样,一个真正强大的魂魄足以承载一切,时至今日,我都能清晰地记起我作为婴儿时的第一声啼哭,记起我作为胎儿时父亲贴着母亲的腹部对我的话语,他斥责我的顽皮,这给母亲带来了疼痛。” 石台上,苗母姥姥平静地看着苏真,说:“真魂秘法典是很高明的心法,普通人一生也无法入门,你却这么快接纳了它的全部,余月,你的天赋匪夷所思,死在老匠所,委实可惜。” 苏真却谈不上多兴奋,一切来的太过顺其自然,激不起多少成就感,天赋卓绝的大概是余月,而不是他。 不过练过这本秘籍之后,他果真感到神清气爽,耳聪目明,这是神魂变强的征兆么? “好了,今日就练到这里吧,老婆子作为一个裁缝,已经几十年没真正动过针线了,今日破例为你做件成衣,你这样聪明的丫头,死也该漂漂亮亮地死。”苗母姥姥说:“你先去洗个澡吧。” “洗澡?”苏真心中咯噔一下。 “是啊,你这小姑娘多久没清洗过身子了?生得钟灵秀气,怎么邋里邋遢的,红婆娘,带她去缫池沐浴。”苗母姥姥说。 第三十六章:相逢应不识 红婆娘是只红色的手。 它领着苏真走向洞穴深处,并推开了尽头的石门。 石门之后是片广阔的大湖。 弥漫的雾气模糊了湖的边界,它看上去与地面相连,只是质地更加柔软,风吹过时会泛起丝绸质感的浪花。 苏真走到湖边,低头望向水面。 心脏忽地收紧。 水中,一个青臂无面,瞳若金丹的恶鬼正与他对视,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肩膀却被那只红手按住。 红手想要替他脱衣裳,苏真不喜欢被强迫的感觉,连忙将其摁住,说: “我自己来!” 苏真再向水中望去时,倒立水中的妖影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红发的少女。 少女长发凌乱,风尘仆仆,唯有眼眸澄澈如洗。 这真是一双清冷的眼睛,任何的愤怒与抗拒显现其中,都会散作最微不足道的涟漪。 苏真开始拆解自己的衣裳。 外裳哗然坠地,内衬如叶飘零,衣带轻若落雪。 苏真的视线再投向水面时,心与湖上之雾一并凝住。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赤裸的少女,她倒映在水中,苗条婀娜,容颜柔弱,像一道诱人的咒语。 他自然而然地走入了缫池,走向了水波摇晃的影子,四起的涟漪中,他的身躯与影子融为一体。 他也如梦初醒般感受到了湖水刺骨的寒冷,寒意像是绵密的针,带来的麻痹感让他无法挥动四肢。 他以为自己要溺水了,可奇怪的是,等水没过脖颈后,他的身体就没再下沉。 苏真慢慢适应了水的冰冷,暖意从他体内涌动出来,让四肢重新活络,他撩起湖水,擦洗着身体,小心翼翼地,像在洗涤一匹雪腻顺滑的丝绸。 清洗完毕后,一切浊重似都消失不见,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盈。 红色的手再度出现,带来了一身素色的衣裙。 衣裙裁剪得体,极好地熨帖着身躯,他穿好衣裳,回眸望去,水中背影秀挺,湿漉漉的酒红长发正披在肩背上,洇出一片湿湿的冷色。 “小丫头,感觉怎么样?” 回到洞窟,苗母姥姥直勾勾地盯着他。 “缫池的水真是奇妙,沐浴之后竟有脱胎换骨之感。”苏真如实说。 “我是问你衣服如何。” 苗母姥姥叹了口气,说:“缫池是所有裁缝的归去之处,神妙无需多言。” “姥姥缝得极好,像是精心裁量过的一样,挑不出半点毛病。”苏真说。 “看来这么多年,我的技艺没有衰退太多啊。”苗母姥姥欣慰地说。 她似乎很久没这么累过了,喜色一闪而过后,立刻被疲惫取代。 石台旁的烛火一根接着一根熄灭,苗母姥姥说要休息,让白猫送客。 苏真离开洞穴。 映入视线的草浪里,封花正在等她,独脚而立的身影像个孤单的草人。 昨夜,是她背苏真前来就医的。 封花上上下下打量苏真,说:“真漂亮啊,看来那位婆婆对你很好。” “她教我修炼了魂术,还为我缝了新衣。”苏真说。 “真是奇怪,我听医师说,这位姥姥性情古怪,医术虽然高明但通常只治一半,给人从死神那拉回半截身子,把命吊住就算了事,怎么偏偏对你这么好?”封花问。 “兴许是因为太巫身?” 苏真想不到别的解释。 跳过溪水间的石头,两个人偶一样的童子正在等待。 回去的路上,雾气正浓。 走着走着,苏真听到有人在焦急地呼喊某个名字,循声望去,他看到了一个瞎眼的妇人在地上爬行,手不断摸索着什么。 在她面前不远处,一个男孩直挺挺地固定在木头架子上,上半身还有血肉,下半身已变成了蚕茧一样臃肿的东西,泡在滚烫的沸水里。 年轻的裁缝正有条不紊地将丝条从他身上抽出,绕在一截木筒子上。 小男孩努力对爬向他的母亲伸出手手臂,大喊:“娘,你别急,我还没变成料子呢,你摸摸看,我的手是软的。”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母亲抓着他的手,疯疯癫癫地摸索着,说:“那快点,跟我回屋,你妹在屋子里找你呢,别在外面乱走了,啊。” “娘,屋子里闷,我想吹吹风。” 男孩说着说着,眼泪淌落下来。 裁缝面不改色地将卷好的丝筒放在一旁,收拾丝鞘,取出新的筒子。 雾水从山上流淌下来,淹没了村寨聚落,人们的哭声藏进了雾里,在经年累月的流动中,渐渐模糊难寻。 苏真再看这身裁剪得体的衣裳,心中不免涌起恶寒。 风从雾中吹来,带起的褶皱血肉般鲜活地蠕动着,似要和他融为一体。 回到堆满干草的木屋里。 苏真盘膝而坐,继续按照封花教他的法门修炼。 流动的气化作法力,在他绛宫中积攒,化作玄妙的团状,它像个核心的发动装置,一切能源由它而始,风雷电火因它而生。 吐纳的感觉无比奇妙。 苏真觉得身体越来越轻盈,这是无所依凭的轻盈,上面留不住七情六欲,更遑论浊重的血肉与骨骼。 冥冥茫茫中,他凝缩成灵明的一点,以最纯粹的知觉体悟着世界表象下的本原,这种感觉让人上瘾,佛说的贪禅似乎正是如此。 结束了这一轮的修炼后,苏真才发现,封花一直冷冷地盯着他。 封花说:“我天赋已是不俗,可练到你这个地步,花了足足三个月,而你达成这一切,却只在朝夕之间,余月,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是不是早已修炼到过不俗的境界,只是失去了法力和记忆,不得不重来一遍。” 封花的判断敏锐得像把刀子,直切要害,苏真同样好奇余月过去的身份,便顺着封花的话问道: “失去法力与记忆从头来过……世上这样的事吗?” “听过这样的传闻,但从不曾见过。”封花说。 “是吗……”苏真喃喃自语。 “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封花追问。 苏真点点头,说:“我觉得我忘了很多事。” 封花沉默片刻,说:“修行是万物的钥匙,如果你真有尘封的记忆,或许修行会将它们唤醒,可惜,你的时间实在太少,再努力恐怕也是徒劳,你真的要继续吗?” “除了修行,我无事可做。”苏真说。 如果不够强大,即便机缘送到面前,他也没能力把握住。 “也对。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不要再练法术了,首先,我并不擅长法术,无法教你更多,其次,施展法术需要浑厚的法力,最快也要一年半载才能真正入门。而且,法术极吃准头,譬如你凝聚出炽热的火球,砸不到人也是白费。”封花说。 “那我该学什么?武功?”苏真问。 “武功的确是我擅长的东西,可惜,它同样不好学。” 封花回忆往事,不疾不徐地说:“拳脚功夫看上去比花哨的法术简单,实则一点也不容易,它没有捷径可走,全靠不断的打磨、锻熬,但它有一个优点。” “什么优点?”苏真问。 “以弱博强。” 封花瞳光忽然变得锐利。 苏真闻言,立刻回想起了破庙之外,青鹿宫的长老师叔被瞬杀的场景。 根据杀手的手法,这个老人其实很厉害,如果给他时间运功施法,紫袍杀手绝非对手,可惜厮杀不是比掷骰子比大小,丹师每日在丹炉前打坐,神游天外,疏于肉身的修行,一旦被刺客近身暗算,等同于宣告死亡。 这便是武功的作用,敏捷的身法可以躲避法术,狠辣的招式可以速杀敌人。 敌人松懈之时,雷霆般的刺杀顷刻出手,鲜有人能防范住。 “那你应该杀过很多比你强的人吧?”苏真问。 “当然。” 封花骄傲地点头,说:“我甚至杀过真正的一流高手。我用刀从背后捅穿他的身体,震碎他的内脏后,他就像个小喽喽一样倒在了我的面前。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惶惶不安,难以入眠。 我一遍遍回忆着那场刺杀的细节,我怀疑我中了障眼法,或者杀的只是一个替身,直到一个月后,他的死讯彻底传开,失去他的坐镇,其家族也开始遭受报复,在分崩离析中衰落,那时我才真正相信,我得手了。” “你是一位出色的杀手。”苏真赞叹。 “我是个刀术尚可的杀手,但杀人未必要用刀术。在这方面,南裳是比我更出色。” 南裳…… 苏真又想起那个大家闺秀般的青裙丽影,她温婉的音容已不可捉摸,只剩冷冰冰的衅笑在耳畔回响。 封花立起身子,道:“好了,我这身武艺,你若想学,我教你就是。” “多谢封花姑娘。” 苏真本以为封花会先教他一些基础的东西,熟料他好字刚刚出口,先前还神色松散的少女已悍然出拳,迎面朝他打来,他将头后仰躲闪,动作却慢了半拍,额头被击中,后脑勺重重砸地。 余月体魄强韧,苏真并虽受重击,却没感受到过分的痛苦。 也不给他迟疑的时间,封花身子下倾,手掌弯曲成爪,直接朝他咽喉抓来,苏真仓皇起身抵挡,封花却在靠近他时变招,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掌刀抵住了他的后颈。 “你死了。”封花说。 她的实力早已十不存一,身手却依旧敏捷得像只燕子。 她招式发动之时,与生俱来般的杀气宛若水银泻地,惊得守门的童子不住地往屋内看,也惊得苏真忘记了呼吸,此刻掌刀抵颈,他才心有余悸地喘息起来。 刚刚与他谈笑的短发少女已不见踪影,现在立在他身后的,是柄出鞘的利刃。 “你这天才怎么连一式都走不过去?”封花惯常地讥嘲。 苏真收敛住心中的慌乱,回身拂开封花的手臂,“再来!” 封花屈膝跃起,又一记掌刀朝他切来。 苏真根本无法用眼睛去观察她的招式轨迹,所有的格挡都只凭借本能。 可他的实力又怎么挡得住这位杀手少女十年的磨练? 封花一掌拍在他的胸口,又趁他气血震荡下盘不稳时抓住他的脚踝,直接将他整个人甩了起来,抡了两圈后飞出,砸在了干草堆上,在一阵簌簌簌簌的碎草声中停靠在墙边。 “你又死了。”封花漠然道。 苏真艰难地从干草堆里爬起来,摘去了砸在嘴角的草屑,忍不住问: “我不需要学什么基础的技巧吗?” “招式套路是给小孩子过家家用的,你要是想学那些花拳绣腿,我也可以教你些。”封花说。 “不必了。” 苏真抖擞筋骨,学着电视剧里的高手拉出拳架,说:“再来!” 封花没有一丁点客气,她纤长的腿在发力时像是强劲的弹簧,身体则是飞射而出的子弹。 苏真纵然反应过来,身体的协调也无法跟上,手臂格挡的空隙被飞快击破,拳头如铅球抡砸胸口,强劲的力道将他整个人带飞出去,重重砸到墙上,整座木屋都为之颤动。 对于屋内发生的一切,门口的两个童子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相反,他们好像很开心,嘴巴咧到了耳朵根。 封花跃到苏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 “榨不出力气了么?” 这一拳威力惊人,疼痛火焰一样灼烧心口,他的身体也和散架似的,被疼痛引起的麻痹感拆的七零八落,他试图调动力气,勾起的却是浪潮般的疼痛。 与封花的拳相比,陆明涛之流的小混混简直像是在挠痒痒。 苏真艰难地摇头。 “真笨。” 封花冷冷道:“你当是痞子无赖在农田里打架,用的尽是些蛮力,你忘了你现在的身份吗,你现在是修行者,一点法力不用就认输,实在是修道者的耻辱。” 修行者…… 苏真被她的话击中,精神一凛。 的确,他现在用的还都是蛮劲,这两天修的法力都积攒在绛宫里,他明明身怀“法宝”,却愚蠢地将它抛之脑后了。 可是,他只学会在打坐时于手心聚出一团火,可没学过怎么在打架的时候分心调动法力。 封花显然看出了他的疑难,她缓缓弯下身子,探出一指,沿着他胸口的中轴线笔直下移,在檀中穴附近发劲一按。 瞬间。 苏真仰直脖子,发出一阵痛苦的喉音。 不偏不倚,封花手指所按之处,正是他的绛宫所在。 他的绛宫像是被封花精准的一指碾碎,锁在其中的法力爆发出来,流窜向他的七经八脉,滞留在体内的酸麻感风卷残云般扫空。 他立刻明白,使用法力没有什么秘诀,它们是关在绛宫中的猛兽,他所要做的,只是在战斗之时打开铁笼的大门! 法力释放的刹那。 痛苦的喉音成了引擎发动般的低吼。 苏真的骨骼发出一连串炸雷般的声响,力量本能般变成拳头,对着前方轰出。 封花收回碾按绛宫的手指,化掌接住了这拳,她飘然后退,足尖蜻蜓点水般回到地上。 “不错。” 封花颔首,淡淡道:“看来我可以下手重点了。” 苏真要说什么。 封花以指抵唇:“别说话,看招。” 拳头如影而至。 砰—— 苏真的额头再度中拳,剧烈的晃荡中,他睁开眼睛,耳畔响起了中年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娘的,连转向灯都不知道打,驾照买的吧,吓死了娘,早知道直接创上去了,反正这二货全责……小兄弟,你没事吧?” “我,我……” 击中苏真额头的不是封花的拳头,而是出租车的座椅,司机师傅为了避免追尾急踩刹车,他的头因为惯性往前磕了上去,幸好乖乖系着安全带,倒是没什么大碍。 这是……正在坐车? “没,我没事。”苏真扶着额头,问:“师傅,我们这是去哪?” 司机师傅因为他前半句话放下的心又被他后半句话勾了起来,他瞪大眼睛,惊道: “坏嘞,小兄弟不会撞傻了吧?我也别送你去新纪里了,直接送你去潭沙人民医院得嘞。” 新纪里…… 哦,新纪里的幸福滚石! 苏真猛地清醒过来,这是中秋假期的最后一天,他和邵晓晓约好了去那补习英语呢! “别!去新纪里,刚刚睡昏过去了,不打紧,我脑袋结实着呢。”苏真乐观地说。 师傅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说:“小伙子别硬撑啊,身体要紧,你这脸色有点白啊,我看新闻说,青少年也有不少猝死的,你姐姐的朋友随时能见的,命可只有一条啊。” 姐姐的朋友?什么姐姐的朋友? 余月又和这师傅瞎侃什么呢? 余月嘴巴没个把门,苏真也懒得多想,他回忆着被封花喂的拳头,说:“师傅放心,我很坚强的。” “看得出来,这下雨天的,小伙子腿断了还拄个拐杖来商场,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身残志坚!”师傅对他竖起大拇指。 下雨了? 苏真这才发现,出租车窗玻璃上一片水痕,他摇下车窗,细密的雨丝拂面清凉,沿街的店铺笼在一片昏暗里。 “这雨下了多久了?”苏真问。 师傅大惊失色:“要不我还是送你去医院吧,脑震荡可是不得了的事,这雨从早上就开始下了,你打伞出来的不知道?” 苏真这才发现脚边有把折叠收好的黑伞。 “哦,没有,师傅你听错我的语气了,我抱怨这雨不停呢。”苏真反应很快。 “小伙子吓死个人。”师傅这才放心。 过了红绿灯,车到站了,苏真摸出一张十块钱递给师傅,师傅找了他三块。 新纪里是半年前落成的大商场,前面有个面积不俗的广场,广场中央花瓣状的水池中捧出了个大喷泉,居中矗立雕像。 苏真在一楼的广告牌上看了眼商场的布局后,直奔三楼而去。 抵达三楼后,苏真环视一圈,在左手边瞧见了那间当地赫赫有名的幸福滚石书店,胡桃色的木板搭构出童话的风格,敞亮的玻璃门后,木制书柜泛着暖灯,每一本书都像是橱柜里的展览品。 节假日,店里人流如织,颇有些喧杂,苏真更无心看书,直奔需要消费入座的咖啡区,那里已经坐满了人,不是约来自习的同学闺蜜就是情侣,但大家说话声量都不高,不安静也不喧闹,气氛很是和谐。 苏真环顾四周,没见到邵晓晓,他打开翻盖手机看了眼时间,这才发现距离约会还有半小时,余月这是怎么了,向来不着调的她竟提前来赴约? 他又在店里来来回回扫视了几遍,确定邵晓晓还没来,虽然没见到邵晓晓,但他却看到了一个极为惊艳的大美女。 那是位御姐风格的美人,二十岁左右,漆黑的长发在右手边披下,露出银色的菱形耳环。她体态极好,脖颈修长,身体亦是修长,黑色的及膝衬衫裙下盖着一双黑丝长腿,高跟鞋尖在灯下发亮。 幸福滚石有着巨大的落地窗,用青色的铁横梁做了防护,商场的上檐挡住了细雨,明亮的玻璃外只沾了些细条般的水丝,它们被屋内的灯光照成了金色。 她就坐在靠落地窗的位置,同窗外世界一般清冷。 苏真看向她时,她也恰好抬起头,回视苏真。 苏真被这质询般的高冷气场压制,连忙转移视线,女子蹙起眉头,轻轻按了下手中的圆珠笔,问: “你找什么呢。” 他没料到这位高冷的美女主动与他说话,更将这句话误听成了疑问句,略显局促地回答: “找……哦,那个,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女生,大概这么高,齐刘海,很漂亮,穿着的话……” 苏真磕磕绊绊说着,一副寻人启事的架势,夏如则静静地看着他。 第三十七章:双线作战(上) 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做完了简单的描述后,苏真立刻感到了尴尬。 他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口头张贴寻人启事? 这显然毫无必要,他真要找邵晓晓,给她发个消息就是了,哪需要四处打听? 他分明是被这女子质询的气场给压制了,才情不自禁作此回答。可是,封花杀气腾腾的拳脚都没让他退却,他又怎么会被…… 苏真瞥了眼她手边的教案,心想原来是位人民教师,立刻释然。 店内不少客人都向这边投来了视线,在旁人眼中,这铁定是场技巧拙劣的搭讪,苏真感受到四面八方涌动的鄙夷,虽问心无愧,但也不想这么尴尬地杵着,说: “那个……我去别处找找。” “等等。” 夏如轻声叫住他。 “怎么了?” 苏真惊疑这位人民教师到底有何贵干,她接下来的话也完全出乎了少年的预料: “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叫邵晓晓?” “啊……啊?” 苏真脑子一下子呆滞住了,“你认识?还是她已经来过了?” “苏真,小时候看你觉得蛮老实的,没想到和你姐姐一样,都是古灵精怪的胚子。”夏如淡淡地说。 “你还知道我名字……等等,姐姐?” 苏真突然想起了那个出租司机的话:“姐姐的朋友”,他约的不是邵晓晓吗,什么时候变成姐姐的朋友了? 他猜到可能是交换身体时错过了什么信息,但这错的也太离谱了吧? “苏真,你还要和我装疯卖傻到什么时候?” 夏如双臂抱胸,冷冷地审视他,有些不悦:“之前去医院看你的时候,你一口一个姐姐叫的欢,这会儿人都不认得了?” 来医院看我? 苏真嘴巴微张,一下子想明白了。 原来,第一天来探望他的人是这位老师,当时是余月负责接待的,还留了电话号码,他醒来后,虽听了护士姐姐的描述,却并未多想,只当是邵晓晓到访了…… 所以,这位美女姐姐到底是谁?嗯……英语教案,老师…… 王老师被停课了,这位应该是新来的英语老师,可她和姐姐又有什么关系? 念头及此,记忆的胶片忽然清晰,眼前这位女老师冷冰冰的眼神相隔时间重叠,令苏真感到恍惚。 他想起那个傍晚,想起了姐姐和她同学来幼儿园接他的画面,画卷中,太阳在天边变红,三人走过开满野花的林荫小道,至大榕树旁分别。 她……叫什么来着?夏,夏…… “夏老师好。” 苏真一下子乖巧了,他辩解说:“之前发了高烧,有点失忆,夏老师莫要见怪。” 夏如将信将疑地瞧着他,正抿唇思索,服务员小姐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旁,彬彬有礼地递过了菜单,这里是消费入座,一个人消费可坐不了两个人,夏如将这做得像相册的菜单递给苏真。 “点吧,我请你。”她说。 苏真在她对面坐下,接过菜单,内心思绪翻涌。 姐姐的同学成了他的老师,这事未免也太巧了,而且,约他出来的是夏老师,而不是邵晓晓,那邵晓晓岂不觉得是他在主动向她发起约会?这发起的不仅突然,甚至有些……霸道? 现在怎么办?和邵晓晓解释么,还是…… 手机响起了QQ提示音,苏真也不懂咖啡,随便点了杯拿铁后就掏出手机看消息,果然是邵晓晓发的。 唯月知晓:我已经打到车了,苏真同学出发了吗? 苏真的手指在按键上悬停了一会儿,他心想要不然说是腿疾复发? 不,不对,之前上线时不是把QQ退出登录了吗,谁给登回去的?余月怎么知道密码? 余月不仅登回去了,还和邵晓晓聊过!他往上翻了翻,二十分钟前邵晓晓还问他腿怎么样了,余月回了个放心一切安好。 他装病的计划还没实施就胎死腹中。 “你约了邵晓晓?”夏如仿佛洞见了他的心思。 “没有!”苏真下意识合上手机。 “那你刚刚找邵晓晓做什么?”夏如问。 “我,我……刚刚好像看到了她了,可能是认错了吧,哈哈。” 苏真解释不通,干脆转移话题:“夏老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上课?” 夏如凝视了他一会儿,淡淡道:“随时。” 坐定之后,苏真揉了揉太阳穴,依旧觉得不真实,他用余光偷偷去瞧她教案的封皮,看到了她的姓名:夏如。 这个名字看似普通,却又有些古怪。 在南塘当地的习俗里,“如”这样的虚词单字,通常不会直接用来当做名字,即使要用,也该用复姓去压,譬如慕容、上官之类的,难道她们村没有这种习俗? 苏真也没多想,开始思考等会儿该怎么办,按理来说,直接和邵晓晓解释清楚是最好的选择,顺便还能拉她一起补习英语,但最开始的甜蜜约会突兀地变成了上课,邵晓晓难免会感到落差吧。 最重要的是,南塘三中是严禁学生早恋的,夏如虽然是代课老师,还是姐姐的朋友,但怎么看都是严肃认真的性格,要是让她知道他和邵晓晓私下约会…… 他倒是没什么,西景国的历练让他的心态淡然了很多,可邵晓晓呢,她成绩虽然不算拔尖,但也老师眼里的乖乖女、好学生,被误会可就不好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让邵晓晓别来最妥当。 苏真偷偷摸摸打开手机,发现邵晓晓又来新消息了: 这个司机还蛮健谈的,一直在和我聊他载的上一个客人,说是个患有失忆和神经症的残疾男生,听着还挺可怜的,我大概二十分钟到哦,苏真同学看到消息记得回复。 苏真扫了一眼消息,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他也没空多想,开始打字:要不今天…… 他的手又顿住了。 这次约会虽是阴差阳错,却也是苏真这辈子第一次主动约喜欢的女生,他想象着邵晓晓由兴奋转变为失落的模样,心中黯然,“算了吧”三个字悬在指尖,怎么也摁不下去。 “夏老师,我们一节课多少时间?要上到几点?”苏真问。 “给你准备的内容大概两个小时,讲完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夏如说。 两个小时…… “老师,您能告诉我我要补哪些课吗?”苏真灵光一闪。 夏如把他缺的课程大致讲了讲,她还说:“假期结束后,数学老师也会在课余和午休时间帮你把落下的课程补上,学校不会放弃每一个学生。” “老师,这里的课我大部分都学过了,不信你可以考我。”苏真说。 “学过了?怎么学的?”夏如疑惑。 “嗯……” 苏真有些支支吾吾地说:“同学有在帮我,我也自学了些。” 夏如翻开作业本找了两道题给他,苏真低头看题,脑子里翻滚着邵晓晓给他讲述的知识点,老匠所里修炼的魂术好像带回了这里,虽然弱化了很多,但他明显能感受到记忆变清晰了,过去左耳进右耳出的知识,现在稍一回忆,居然就能明明白白地回想起来。 苏真眼神中尚闪烁着犹疑,再度落笔时,一切都被自信取代。 他填写了答案,递给了夏如,夏如点点头,认可道:“没想到你真的学了,这一点你倒是比你姐姐强。” “姐姐?” “嗯,她英语很差劲。” “是么……” 苏真的记忆里,姐姐可是时常吹嘘她科科满分的啊。 “既然这些都学过,那课程可以缩减一大半了,剩下的只是两堂课的内容,我讲快些的话,半小时就能学完。”夏如用笔在纸上划了几划。 “半小时?” 苏真眼前一亮。 距离邵晓晓抵达还有二十分钟左右,他先上二十分钟,到时候找个理由出去拦截住邵晓晓,把她拖在外面,再找个理由回来上十分钟课不就成了? 没想到事情解决得这么顺利,苏真顿时有如释重负之感。 “我们快开始上课吧!” 苏真很是积极,同时给邵晓晓飞快回信:好,期待和邵同学的见面。 消息发出,苏真正襟危坐,认真听讲。 夏如长得漂亮,比海报上的明星更甚几分,但她绝不是花瓶,专业素养之高,在南塘这个小县城简直一骑绝尘。 以前学校里也来过英语代课老师,是某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上课用的全英文教学,可惜她高估了本县生源的水平,学生们根本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一节课下来皆是呆若木鸡,大家让英语课代表去反应问题,据说,老师听闻后无比震惊,不敢置信她这么字正腔圆的发音还有人听不懂。 夏如并不会这样,她的讲授很贴合学生的水平,听着听着,苏真心中不由萌生出疑惑,夏如这样的姐姐怎么看都是前途无量的人才,怎么会回到南塘这样的小县城教书? 他对衣服品牌虽然不熟悉,可夏如这套裙怎么看也价值不菲,在南塘教一个月的书恐怕都够不上半套。 难道她是为了别的事回来的? 姐姐的朋友。 姐姐…… “不准开小差。”夏如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走神。 “哦。” 苏真连忙定神,摆正姿态。 夏如察觉到了他的心思,问:“你在想些什么呢?” “夏老师,你是姐姐最好的朋友吧?”苏真问。 “嗯。” “关于我姐姐,你知道些什么吗?”苏真忍不住问。 “你姐姐……” 夏如沉默了一会儿,说:“先上课吧。” 苏真见她面露难色,虽然好奇,也未追问。 他听着夏如讲课,心头灵犀忽闪,目光朝着门窗的方向瞥去。 镶嵌灯带的落地玻璃边,体态优雅的女生恰好走过。 女生绑着简约的低马尾,穿着蓝色的牛仔外套,下搭黑色的紧身裤与马丁靴,这身清新的打扮被暖色的玻璃滤过,手腕与脖颈都像闪着光,尽显素雅,唯有臀部将紧身裤满满撑起,从侧面看,弧线尤显紧致挺翘,将她清纯的风格勾勒出几分性感。 她像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手轻掩的胸口正随着喘息微微伏动着。 邵晓晓?! 画面只停留了几秒钟,但他确定,那个女生就是邵晓晓,他赶忙看了眼时间,这不才过去十分钟么,怎么…… 他猛地想起邵晓晓给他发的那条消息——患有失忆和神经症的残疾男生? 这人不就是自己吗? 他和邵晓晓遇到同一个司机了? 天底下竟有这么巧合的事…… 可是,他抵达到新纪里不过十多分钟,邵晓晓分明说,她还有二十分钟的路程呀。 看来,邵晓晓同学又撒谎了。 无论是开会还是上学,邵晓晓都有早到的习惯,从不会让别人等她,但她又不想因为自己的习惯给苏真造成压力,所以故意多说了一会儿,免得苏真紧赶慢赶地上路。 若非这无意的一瞥,半分钟后,苏真、夏如、邵晓晓恐怕会陷入面面相觑的尴尬局面。 幸好,节假日人多,邵晓晓也没额外向屋内投来视线,一切都还可以挽回。 “呃……” 苏真忽然捂住肚子。 “was going to do可以表示在过去……苏真,你怎么了?”夏如蹙眉。 “老师,我好像吃坏肚子了。” 说罢,苏真捂着肚子,微微弯腰,神色痛苦地快步离开,夏如欲言又止,却未阻拦。 快步走出饮品区后,苏真悄无声息地将手机从袖管中划出,对邵晓晓发消息,说:我大概十分钟到,你呢? 他飞快收到了邵晓晓的回信:我也十分钟左右哎,我们在哪里会合比较好?商场门口还是幸福滚石? 苏真回复:既然是一起到,就在门口集合吧。 唯月知晓:(•̀ω•́)✧,好~ 然后,苏真就看到眼前蓝色牛仔外套,正低头用手机回消息的女生转过身子,穿过人流,向幸福滚石外面走去。 苏真悄悄跟了上去。 邵晓晓慢悠悠地走着,目光在两侧的商铺间游移,她欣赏着服装店橱窗里风格迥异的衣服,又在饮品店前驻足阅读菜单,她偶尔会掏出手机看一眼有没有新的消息,期间,还有一个男生去和邵晓晓搭讪,要联系方式,女孩轻轻摆手表示拒绝,男生一脸失望地离开。 邵晓晓又弯下腰肢,扶着双膝在礼品店的门前打量橱柜里的玩偶,那是一对熊,一白一粉,白的看起来有点憨,粉色的很漂亮,还扎着蝴蝶结。 这些日常的画面像是校园电影里剪辑出来的,与苏真相隔着一层怀旧的滤镜。 他跟在她的身后,来来往往的人群与他擦身而过,另一个世界的死亡与痛苦、悲剧与折磨也与他擦身而过,他身处避风的港湾,这里有短暂的安宁。 如果不用回夏老师那上课,他肯定不会让这一幕终止,但…… 苏真本想突然叫她名字,给她一个惊喜,又怕场面尴尬,权衡之下还是决定换条路下楼,与她迎面撞上,然后露出偶遇般的惊喜表情。 谁料邵晓晓突然掏出一个便携式的小化妆镜,这种小镜子在高中女生里很流行,邵晓晓不化妆,平时也不会随身带它,今天却是个例外。 ——这是第一次和男同学出来约会,她不想仪容有失。 苏真见状,立刻打算撤离,熟料邵晓晓突然伸长手臂拉远了“镜头”,原本只能照到脸颊的小镜子一下子开阔了起来。 邵晓晓背影一僵,她将镜子偷偷往右边挪了些,照见了“畏罪潜逃”的苏真。 两人的目光也在镜中交汇。 避无可避的苏真抬起手,生硬地说了声:“你好啊,邵晓晓同学。” 第三十八章:垂天之雨 妖鬼之国 “苏——真?你怎么会在这里?” 邵晓晓略显慌乱地收起镜子,她回过头去,双颊泛着霞色,眼睛里是掩盖不住的惊讶,“你不是还要一会儿嘛。” “邵晓晓同学不也说是十分钟后到吗?”苏真说。 “我……” 邵晓晓踮起脚尖又轻轻落下,她咬着娇软的唇,露出怀疑之色:“苏真,你刚刚不会一直在跟踪我吧?” “没有啊。”苏真矢口否认:“我只是恰好看到!” “真的么……” 邵晓晓露出思考的神色,似乎在回忆刚刚有没有做什么不好的行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想到苏真同学也有早到的习惯。” “我也没想到邵晓晓同学有撒谎的习惯,这次差点又被骗了。”苏真开玩笑说。 邵晓晓吐了吐舌头,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她低头看着鞋尖,说: “对了,还没问呢,苏真同学,你约我出来做什么的呀?” “我住院那段时间,邵晓晓同学不仅照顾了我,还给我补习功课,我想感谢一下你。”苏真一本正经地说。 “喔。” 邵晓晓轻轻点头,她欲言又止,似乎在等待什么。 按理来说,在这番言语和气氛的烘托下,苏真应该会拿出见面礼之类的东西,可今天苏真不是自己出门的,不靠谱的余月什么也没给他带上,他只好故作冷静地说:“我请你玩游戏吧。” “玩游戏?”邵晓晓有些吃惊。 “是啊,邵晓晓同学有去过电玩城吗,这里有两家,都很大很齐全。”苏真说。 邵晓晓后退了半步,警惕地问:“苏真同学想带坏我?” 苏真笑了笑,说:“放心,都是很休闲的项目,比如什么抓娃娃机,跳舞机,投篮机之类的,不是那种很多人抽烟的游戏厅啦。” “哦……” 邵晓晓没玩过这些,但在电影里看到过相关的内容,“好呀,我也蛮想体验一下的,那个……苏真同学经常玩这些吗?” “当然不是,我也是第一次来,但……” “但什么?” “我想和你做个比赛!” “比赛?”邵晓晓问:“什么比赛?” “抓娃娃比赛!” 苏真说:“之前我在网上看到过有关的新闻,下面的评论吵起来了,有人说二楼的电玩城老板黑心,钩子弄得很松,根本抓不起来,不如三楼的,结果另外的人回复说是他太菜了,三楼的才坑,他肯定是二楼派来的托。 今天,我们来做个实验,你去二楼,我去三楼,都用三十个币,看看谁抓得多!抓完后你给我发消息,我们集合!” 这是苏真刚刚在补习英语时想到的点子,到时候,他趁邵晓晓去抓娃娃时回去补课,三十个币应该能撑到他上完英语课! 邵晓晓也没有多疑,“好呀,我们来比赛!” 苏真见她答应得爽快,也松了口气,立刻带着邵晓晓下电梯,去了二楼的电玩城,花了十五块钱给她买了五十个币,其中三十个用于抓娃娃,剩下的留作其他玩乐。 他稍稍陪邵晓晓在电玩城里逛了一会儿,便与她辞别,拄着腋拐往三楼赶去。 他气喘吁吁地回到夏如面前,当着她的面将刚买的故意弄皱的小包餐巾纸揣进兜里,随后乖乖坐好,做好了接受夏老师一切拷问的准备。 但夏如只是关心了一下他的身体,就没再多说什么,继续给他上课。 “还记得之前讲到哪了吗?” “记得,was going to do,过去将来时。”苏真记性越来越好了。 夏如嗯了一声,继续给他讲课。 苏真时刻留意着手机的消息。 按理来说,有一个美若天仙的老师传道受业,应该是件极为幸福的事情,可这是苏真上过的最漫长的课,他在心中默默读秒,期盼着下课。 说起来,人生也真是梦幻,他约了喜欢的女孩出来玩,却将她一个人丢在那抓娃娃,独自一人来书店进行英语补习,这种事放到电影里也是很浮夸的吧。 邵晓晓给他发消息了:这里好热闹,好有活力,谢谢你请我来玩。 苏真:玩得开心就好,我看很多女生都喜欢玩跳舞机,你也可以去试试。 邵晓晓:嗯嗯,我发现了,跳舞机那里好多好看的女生,她们好时髦呀,我过去会不会显得很土(৹˃ᗝ˂৹) 夏如走到哪里都是焦点,店里的男生女生们时不时会朝这边悄悄投来目光,像是私生饭在跟踪大明星,在他们眼中,一直把手藏在桌子底下,时不时偷偷按几下手机的苏真,估计是在偷拍吧。 这样的坏学生,怎么对得起老师付出的心血? 与周围人的敌视不同,夏如对苏真不仅温和,还有几分欣赏:“你学习天赋还不错,以后要多努力,可别像你姐姐小时候一样,贪玩松懈。” “我会努力的。”苏真信誓旦旦地点头,顺便把手机藏回了袖子里面。 刚刚邵晓晓问他那边战况如何,他还没来得及回复。 本以为这场授课会顺利结束,谁知道夏如的手机突然响了,她说了句我接个电话后就起身离开,留下苏真一人在那等待。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苏真时不时去瞥夏如在外面倚靠栏杆接电话的身影,心急如焚。 好容易等到夏如回来,却听她说:“我去处理点事,你等等我。” “啊?” 苏真彻底愣住了,“夏老师,您先处理自己的事情吧,我们可以改天再上课,反正我是补缺的课,在学校也一样。” “不必。” 夏如双臂后探,拇指沿着脖颈捋过,将满头黑发收拢在虎口,用手腕上的黑色橡胶头绳扎起,整个人少了几分知性,多了些干练,她说:“我要办的事也在这个商场里,一会儿就会回来,你先把我刚刚讲的复习一下,我回来要考。” “也在这商场里?” 这能是什么事?而且看她郑重的样子,好像还不是小事。 夏如没有解释更多。 她合上笔记本电脑,起身离去,高挑曼妙的丽影很快消失在了如织的人流里。 又是漫长的等待。 等了五分钟,也没见夏如回来。 随着遥远的雷声响过,外面的雨倒是突然大了起来。 侧目望去,商场之外尽是垂天的银线,商场大楼巨大的雨檐也挡不住它们的汹汹来势,银色的水珠子弹般密集地敲打在落地窗上,书店的空气中也弥漫着湿润的气息,店里的人们望着外面的大雨,也焦虑地讨论起该怎么回家。 久等夏如不回,苏真也坐不住了,他留下了一张纸条: 老师,我没吃午饭,有点饿,先去买点小吃,您要有事直接给我发信息就行。 苏真立刻去到三楼的电玩城,买了点币,转了一圈后飞快地去往同在三楼的百货店,里面可以买到一些小的玩偶熊,他打算随便买几个小玩偶,假装是自己抓到的。然后飞快跑回到二楼去找邵晓晓。 和人家出来约会,让她独自一人抓娃娃实在说不过去。 令苏真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刚刚踏入这家店,就和迎面走来的邵晓晓撞了个面,邵晓晓的右臂揽着两只毛茸茸的小玩偶,左手则抓着张发票,她与苏真四目相对,愣了片刻后异口同声地问: “你怎么在这里?” ———— “没想到我们的邵晓晓同学表面上这么乖,实际这么不老实,还想弄虚作假蒙混过关?”苏真摆出一副批评教育的姿态。 邵晓晓被逮个正着,脸颊一下子红了,但她没有立刻屈服,气势上还挣扎了一下:“那你来这里是干嘛的,可别说是来找我的。” “我有点口渴,想来买瓶水喝。”苏真淡定地回答。 “外面不是有自动售水机吗?” “那是常温的,我想买冰柜里的。” “你,你你……” 邵晓晓抱着两个娃娃,鼓着小脸蛋,明显还很不服气,却不知道该怎么驳斥,在苏真继续的追问之下,她也不得不招了:“我连抓了十多次,一个娃娃都没抓到,我想这么多币可别再浪费了,就不敢乱花,想着留下来等会和你一起玩些别的。” “这不是说明那家店的钩子不行吗,你也没必要自费买两个呀。”苏真说。 “不是的。” 邵晓晓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有个女生跟在我后面,我刚放弃一台机子,她就上,没两下就抓起一个……好像是我太弱了。” “这样啊。” 苏真恍然大悟,说:“我在网上看到一种说法,说是这些娃娃机都有保底机制,一般多抓几次就一定能抓起一个,你可能在快成功的时候放弃了,让那个女生捡了漏。” “原来是这样吗?” 邵晓晓瞪大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难怪我看那个女生抓了好多……” 苏真还想炫耀一下他的“博学”,邵晓晓却咦了一声,后知后觉地问:“苏真同学,你抓的娃娃呢?” “我,我我……” 苏真一下子局促了起来,不知该作何解释。 “哦——难怪我问你状况,你不回我消息,原来也是颗粒无收啊,哼哼,你知道这么多知识,原来也抓不好娃娃。”邵晓晓一下子硬气了很多,说话声音也大了些。 苏真不敢在这个话题上逗留太久,生怕露馅,有些生硬地问:“对了,邵晓晓同学,你吃午饭了吗?” “……” 苏真本是随口一问,谁知道他问完后,邵晓晓立刻不说话了。 “怎么了?”苏真疑惑。 “我本来以为你是约我出来吃饭的,所以……”邵晓晓欲言又止。 苏真心头一紧,心想自己真不是人,居然让邵晓晓饿着肚子一个人去抓了好久的娃娃,绒玩具也不顶饱啊。 邵晓晓在苏真脸上看到了急遽扩散的愧疚之色,连忙安慰道:“是我太笨啦,你约我下午一点,怎么想也该是吃完午饭的,我也没问清楚……” “不是的。” 苏真打断了她的话,“我也没吃午饭呢,我们一起去吃吧。” “啊……啊?” 邵晓晓小嘴半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真的确没吃饭,先前他来回奔波,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倒是忘了这回事,邵晓晓说完后,饥饿感在体内苏醒,催促着他去进食。 就这样,两人开始挑选餐厅。 苏真本想用辛辛苦苦攒的零花钱请邵晓晓在好一些的餐厅吃饭,可女孩坚持要践行她艰苦朴素的品质,说那些餐厅钱都用在装潢上了,又贵又难吃,我们作为中学生,还没有赚钱的能力,更不能去当那个冤大头,找个店吃碗面垫垫肚子就好了。 新纪里的饭店集中在四楼,现在是下午,饭店里的人少了很多,苏真与邵晓晓挑了家店面颇小的面馆,点了两碗汤面。 面很快端了上来,色泽透亮的红汤宛若琥珀,清而不油的汤面上浮着葱花,纤细的面条浸在里面,上面盖着个煎好的鸡蛋,筷子翻搅之间,热气与香味一同扑了上来,让人倍感暖意。 他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吃面的同时也关心着外面的雨势。 “天气预报也太不靠谱了,明明说只有小雨,我还没见南塘下过这么大的雨呢。” 邵晓晓看着窗外浩浩荡荡的雨线,只觉得这是百川灌入人间。 “小学一年级那次比这还大吧。”苏真在心里轻声说。 那场大雨引发了山洪,带走了成百上千的人命,可不知为何,这等级别的灾难,邵晓晓却没什么具体的印象。 她只记得那天自己发烧请假在家,大雨来的时候,她好像吃过药睡着了,醒来雨水已停,电视里在放受灾的新闻,父母在客厅哭泣,说奶奶走了。 “对了,苏真同学有听过关于雨天的故事吗?”邵晓晓忽然问。 “雨天的故事?” “对呀,我奶奶小时候给我讲过可多了,那时候我住村子里,有段时间天气反复无常,经常晴天霹雳,然后下起暴雨,我奶奶就说,那是盗水的鬼被神仙抓到了,他们正在云上打架呢,盗水的鬼背上有个大缸,打架的时候缸背不稳,全洒了出来,那是仙水,被洒过的土地来年都能丰收。”邵晓晓娓娓道来。 “没想到下雨还有这么有趣的解释。”苏真听的津津有味。 “是啊,奶奶还说,我们身边有很多看不见的大门,它们会在下雨天打开,门背后连通着神奇的国度。”邵晓晓又说。 “神奇的国度?” 苏真不由想起西景国,心想,这两个世界莫非也是相连的? “对,比如百花国,它就专在雨天出现,汲取水分,里面都是极为漂亮的女花妖,还比如近夜国,它藏在河流的漩涡下面,据说里面住着两位古老的天使,它们守护着山脉一样的太岁,凡人找到它们,就能讨要长生不老。”邵晓晓复述着小时候听过的故事。 “天使?邵晓晓同学,你这传说故事到底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呀?”苏真忍不住打趣。 “我奶奶就是这样讲的呀。” 邵晓晓无辜地耸了下肩膀,又微笑着说:“而且,天使也未必是特色物种嘛,南塘本土说不定也有。” “邵晓晓同学说的对。”苏真附和道:“南塘的确有美丽善良的天使。” 邵晓晓先是愣了下,旋即领会了苏真的意思,淡撅嘴唇,幽幽道:“真土。” 话虽如此,她的双颊还是微微红了。 叮铃铃铃—— 邵晓晓的手机响了,是爸爸的电话,接通电话前,她飞快整理神色,还给苏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给父亲报了平安,并表示自己是和闺蜜出去买书了,有记得带伞,但这个雨太大了,带伞好像没用,她打算等雨停了再回家。她还提醒着父亲注意身体,记得按时吃心脏病的药,活脱脱的乖巧小棉袄。 这般行云流水的谎话之下,本就信任她的老父亲自也瞧不出破绽。 苏真也翻开手机,看夏如老师有没有给他发信息。 短信收件箱始终没有新的消息提示,夏老师不知道遇到什么事了,一去之后了无音讯。 苏真合上手机,支着下巴,重新将目光放向窗外。 他并不喜欢下雨天。 除了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外,他也不喜欢空气中充斥的潮湿。 事物在潮湿中加剧着霉变,平日里寻常的垃圾被雨水一浸,显得又黑又黏,整座城市都在雨中变得脏兮兮的,回家的公交车上更是污水横流,让人倍感烦躁。 苏真漫无目的地看着泼天的雨水,突然正襟危坐,探长脖颈眯起眼睛,视线探向大雨深处。 接着,苏真不知瞧见了什么,瞳孔骤缩,发出了短促的吸气声。 邵晓晓连同电话里的老爸一起吓了一跳。 邵晓晓连忙掩住电话筒,轻声问苏真怎么了,苏真着魔似的一动不动,只呆呆地看着窗户外头。 电话那头父亲焦急地询问,邵晓晓只好说是刚刚一个路过的男生手机砸地上了,父亲也没多疑,嘱咐她要多注意安全,外面坏人多,不能被骗了,邵晓晓连连答应,应付几句后挂了电话。 “苏真,你怎么了啊?别吓我……”邵晓晓轻轻推了推苏真的胳膊。 苏真转过神来,他指着窗外,问:“你看窗户外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邵晓晓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大雨茫茫,除了雨水还是雨水,更何况这是商场的四楼,离地有十几米,怎么可能有生物存在?难道是搏击风浪的鸟类? 她起初还以为是苏真在和她恶作剧,可苏真的神情实在太真实了,他那样害怕,连嘴唇都是白的。 “哪里有东西啊?”邵晓晓一脸茫然。 “就在玻璃外面,你什么都看不到吗?”苏真确认似地问。 “没有啊……” 邵晓晓以为是她没看清,打算凑到窗边看,却被苏真一把抓住手腕。 “别过去。” 苏真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极为严肃。 “到底怎么了?”邵晓晓更懵了。 “没,没什么。” 苏真没办法和她解释他所目睹的一切。 窗外湖泊般的雨幕里,飘浮着一个个黑色的影子,它们很模糊,顺着雨水从天空中缓缓飘落,苏真本以为是大型的气球,直到那些影子飘近了,他才悚然发现,它们居然是一个又一个的倒吊着的人。 这些人身穿斑斓彩衣,双手在胸口合十,像是虔诚的佛教信徒。 可他们并不是什么信徒,他们早已死去,腐烂的肉透着蜡黄色,烂棉花一样黏在骨架上,随时要被雨水冲刷掉。 他们的眼球倒是还算完好,瞳仁里透着若隐若现的金光,他们从雨中飘来,骨肉糜烂的脸颊贴在窗户上,不约而同地隔窗盯着苏真,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 方才邵晓晓想靠近窗边去看时,清纯俏丽的脸蛋距离这些怪物只有咫尺之遥。 这真是一幅诡异的画卷,女孩像是一只懵懂的小鹿,根本没察觉到周围的森林里猛兽环伺,兀自朝着野兽的巢穴走去,哪怕隔着一层钢化玻璃,也让苏真遍体寒冷。 在这里看到这些怪物,无疑比异世界可怕得多。 他们居然入侵到了城市里来,无法看到它们的普通人会被伤害吗?如果灾难真的降临,他没有法宝更无法使用法术,要怎么和这些怪物抗衡呢? 苏真思绪万千。 怪物们趴在玻璃窗上,嘴巴翕动,像在念着什么,声音被轰鸣的雨声覆盖,无法听清。 接着,他们忽然一齐松开合拢的双手,向着苏真的方向伸了过来,钢化玻璃在他们的双手下融化成柔软的质感,橡胶手套一样裹在爪子上。 突如其来的这幕让苏真尚在猜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直觉告诉他,这些怪物就是冲着他来的! “苏真同学?” 邵晓晓再度在他脸上看到了那种噩梦乍醒般的惊恐,她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喊姓名,手腕却被苏真反手抓住。 “苏真,你做什么呀?”邵晓晓有些慌张。 “快跟我走!” 不管怎么样,先带着邵晓晓离开这再说! “诶,诶诶……” 完全不明白状况的邵晓晓被生拉硬拽着往店外跑去。 邵晓晓惊诧,店员更加惊诧,心想这两人是想逃单但忘记已经付过钱了? “顾客同志,你的腋杖忘记拿了!”店员语无伦次地大喊。 苏真恢复得很好,另一只脚稍稍辅助下,也能跑的飞快,他回过头去,看见店员高举着他的腋杖,窗外飘来的斑斓彩衣正在朝他聚拢,这位年轻的店员显得如此弱小,仿佛下一瞬就要被怪物捏碎头颅。 “晓晓,你在这儿等我!”苏真大喊了一声,又跑回了店里面。 店员见他跑过来,以为他是来拿腋杖的,把它递过去的时候还不忘嘘寒问暖:“小同学你着急个什么啊,刚吃完饭冲跑容易阑尾炎,你腿还伤者着……啊,你干嘛?” 苏真一把抓过店员的手,要将他拉过来,店员的腿不小心撞到了椅子,身体不稳,直接朝着苏真摔了过来,苏真避之不及,被扑倒在了地上。 身披彩衣的活尸穿越了玻璃,居高临下地盯着摔倒的少年,这些极尽凶怖的怪物们身形竟妖娆轻盈,苏真自下而上望去,仿佛看到了一副画工绝伦的飞天壁画。 他们伸出干枯修长的手臂,被雨水淋湿的腐肉上绽开着一朵又一朵的角状花朵,苏真心生直觉:它们是形容腐朽的恶魔,要接引他去往失落的神国。 随着肉质花瓣的绽放,花香在屋内飘散,苏真嗅到了香气,并不浓郁,却让他心神迷醉,思绪跟着迟钝了下来,逃跑的念头在脑海中悄然消散,心中生出一种欲望:他要搭上他们的手,一同去往暴雨之上的国度。 “苏真!!” 邵晓晓的声音在耳畔炸响。 苏真瞬间惊醒,惊醒的刹那,他和怪物的手已触碰到了一起。 冷汗瞬间涌如瀑布,苏真想将手抽回,却已来不及。活尸抓住了他的手腕,黏腻恶心的触感闪电般窜遍身体,他下意识要调动绛宫的法力进行反击,可这是凡人之躯,体内一潭死水,没有任何可以调动的力量。 幸好,他的力量较之过去倒是大了些,生拉硬拽之下,这彩衣活尸竟没能将他扯起。 另一只活尸朝他袭来,张开双臂要抱住他的脑袋。 凑近看,苏真才发现,这活尸的体内竟是蛆虫横生,将头盖骨蛀出了无数米粒大小的孔洞。 苏真头皮发麻,却是把心一横,将这一幕想象成是和封花练武拆招,这活尸力气虽大,武功与封花相比却差的很远。 恐怖片瞬间变成了武打片,苏真拖着伤腿,挥臂格挡、腾挪闪躲,几秒钟内连续避开了数十次活尸的进攻。 “小兄弟,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店员焦急地询问。 邵晓晓对这一幕则更为熟悉。 苏真同学和空气素有仇怨,当初在小学校里,他就不止一次和空气战斗,还一度被卡在空无一人的楼道上,侥幸才挣脱,现在他又对着空气不断摆拳,想必是新仇旧怨一起来了! 苏真没空去管这些异样的目光,活尸正源源不断涌来,他纵然身手大涨,也拖延不了太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活尸擒着他手腕的利爪忽然松开。 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这些摆出飞天壁画姿态的活尸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皆露出痛苦的神情,挥舞向苏真的鬼爪齐齐松开,向身后胡乱抓去,像是要切断什么东西。 银色的线! 空中突然出现了许多细长笔直的银线! 银线一头插入了活尸们的背脊,另一头则没入窗外的雨中,它们一齐发劲,将活尸们硬生生地拖回窗外的狂风暴雨里。 活尸们嘶叫着,哀嚎着,但都无济于事,它们的身躯在雨中接二连三地炸开,黑紫色的浆水一坨坨地溅在玻璃上,然后像蔬菜汁一样被雨水冲刷干净。 “你这小兄弟怎么回事啊,又拉又拽的,哎呦,我的腿……”店员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刚刚这里,有危险。”苏真无力地解释了一句。 “危险?什么危险?你电影看多了,在这演死神来了呢。”店员可不信这些,自顾自舒展着手脚。 砰! 爆裂声是这个时候响起的。 随着窗外雷光一闪,这面巨大的玻璃像是被子弹击中,自爆的一瞬间细小的裂纹游走过玻璃的每一寸角落,雷光像是永远停住在了缝隙里,泛着瘆人的白色。 刚刚站起来的店员立刻抱头蹲在,吓得瑟瑟发抖,爆裂声结束后,他回过头去,看着这面布满裂纹的玻璃,呆若木鸡。 邵晓晓同样瞠目结舌,她蹲下身扶起苏真时,小声问他:“你早就预感到了?” “嗯……刚刚这块玻璃总发出奇怪的声音,我有点害怕,没想到真的……”苏真无法解释真相。 玻璃自爆的概率很低,但受台风天的影响,一些抗风系数不够的玻璃自爆的概率会提高一些,好在它们不会立刻分崩离析成玻璃渣掉落,否则正在窗边的店员和苏真恐怕凶多吉少了。 当然,这是科学的解答,苏真比谁都清楚,这块玻璃会爆炸,与那些彩衣活尸脱不了干系。 它们无法对现实世界造成直接的改变,但势必会产生影响。 比如普通人撞见它们,不一定会被杀死,却很有可能患上莫名其妙的疾病。 店员这才意识到他误会这个客人了。 可店员还是感到奇怪,有问题说就是了,手舞足蹈个什么? 狂风在暴雨中咆哮。 苏真回想着刚刚的场景,心有余悸。 为什么这个世界也有这些怪物?它们一直都存在吗,还是从那个诡异的世界潜入进来的? 最重要的是,刚刚是谁杀了它们? 嗡。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震。 苏真翻开手机,收到了夏如的短信:事情处理完毕了,准备好回来上课。 第三十九章:双线作战(下) 雷霆收去声势,雨声也渐渐微薄,可视范围内重新出现建筑的轮廓。 商场顶部的玻璃固定窗上雨水横流,搭构在上面的观景花园一片狼藉,似乎发生过鲜为人知的战斗,可无论苏真怎么寻找,都无法再看到彩衣活尸的踪影,它们在这场大雨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如果这些怪物再来该怎么办? 他多次尝试过调动法力,可这就是一副凡人的躯体,根本无法感应到绛宫的存在。 难道只能靠着修炼体术变强,与这些诡异的生命肉搏吗? 他想起了两年前上映的电影《迷雾》,滔天的大雾,诡异的怪物,绝望的民众。如今,电影的恐怖照进了现实世界,苏真意识到,这个世界不再是温柔的避风港,它已悄然改变,成了一片危机四伏的丛林。 苏真将手机揣回兜里,想着该怎么找借口和邵晓晓暂别,去把那节坎坷的英语课收尾。 接着,他发现邵晓晓正仰头看他,眼睛闪着亮光。 “怎么了?” 苏真不太适应这样的目光,问:“我刚刚是不是反应太激烈了?” “不是的。” 邵晓晓摇摇头,用很小的声音问:“苏真,你是不是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苏真精神一震。 “上次在老学校里,你对着没人的走廊和楼梯间喊了很多奇怪的话,这次也是,窗外没有东西,我也没见到什么玻璃的异响,但你……”邵晓晓欲言又止。 邵晓晓素来敏感细腻,也喜欢看带有奇幻色彩的电影和小说,在遭遇过一些灵异事件后,她开始相信,这个世上的确有怪力乱神的存在。 面对邵晓晓期待的眼神,苏真的确有说出真相的冲动,可是,依照眼下情况来看,这种怪物是冲他来的,对它们一无所知的人反倒不会被伤害。 苏真不希望邵晓晓牵扯到这些诡异的事情中来,一本正经地说:“邵晓晓同学,你别胡思乱想了,现在都2009年了,不兴牛鬼蛇神那套,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 “那你刚刚手舞足蹈个什么劲呢?”邵晓晓嘴唇微翘,不满于苏真的说辞。 “可能是学习压力太大了,精神有些失常。”苏真认真分析。 邵晓晓哼哼两声,不评价这番说辞,只固执地说:“生活中就是有很多很难解释的事情啊,比如……” “比如什么?” 邵晓晓先讲了电视机的事,又重提了始终没能真相大白的竹安街腐尸案。 前者苏真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余月玩心大起,捉弄小姑娘,至于后者…… 三名死者都是瓦头村的村民。 瓦头村作为九香山下的小村庄,有着诸多奇怪的民俗。 瓦头村信奉岁神,并称它为陡三险,翻译过来是“地底的群山”,他们会拜一种迥异的菩萨,三慧菩萨,那是一尊三眼三臂的菩萨像,菩萨一手托举天空,一手按压大地,最后一只手臂颇为畸形,短小臃肿如婴儿的小腿,它伸向后方的幽冥,拦截地狱涌出的恶鬼。 三慧菩萨的莲花台边簇拥着许多娃娃,他们被称为铁头童子。 铁头童子平日里与牛羊无异,可瓦头村一旦有危险,他们就会显露真身,将前来打家劫舍的土匪盗贼吃个一干二净。 诸如此类的怪闻,数不胜数,却没留下过任何照片或遗体,难以服众。 过去,苏真并不相信这些,现在回想起来,他又觉得,九香山的传闻或许不是空穴来风,若有机会,一定要去探个究竟。 “好啦好啦,邵大侦探,今天是出来玩的,可不是搞恐怖故事会的。”苏真故作轻松地说。 “好吧。” 邵晓晓努了努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了脑子,她问:“那我们接下来去玩什么呀?先去把币花了?” “好呀。”苏真答应。 手机又嗡了一声,苏真打开一瞧,又是夏如的短信:苏真,你人呢? 邵晓晓转过身后,苏真飞快敲字:学生尚在觅食,老师您请见谅。 夏如也善解人意,回复了两个字:慢吃。 收到回信后,苏真定心了许多,暂时将上课的事抛到脑后,无论如何,这都是他的第一次约会,先和邵晓晓玩开心了再说! 与邵晓晓约会是他幻想过很多次的场景,他从未奢望这份幻想会实现。 邵晓晓无论从颜值还是性格上来看,都是女主角的配置,而他呢,平平无奇,一眼就能看到全部未来,是个十足标准的路人男生,按理来说不会和女主角产生任何关联,更别提约会了。 可命运总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偏移,曾经魂牵梦萦的女孩正在他的身边,用不太标准的姿势玩着投篮机,进球后欢呼雀跃,邀请苏真来比赛,苏真不会打篮球,投篮更没什么准头,他本以为要丢人了,可不知怎么的,今日,他手感极佳,连投连中,一番操作之后惊得邵晓晓双手掩唇,对他更刮目相看。 这并不是巧合。 虽然他没有绛宫,不能复刻西景国修炼的法术,但近日的修行还是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无论是力量还是协调,他都感觉到了明显的进步。 邵晓晓见到这幕,更确信苏真同学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她拎着黄色的小筐,拉他去别的项目,保龄球、推币机、捕鱼游戏……邵晓晓每一个都觉得新奇,她认真阅读着游戏说明,缠着苏真和她比赛,彩色的灯光在她身上游移,女孩纯净的脸颊明媚照人。 时间差不多了,苏真故技重施,用手抚摸小腹,自称身体有一点不舒服。 “肯定是刚刚跑太快了,饭后果然不能剧烈运动。”苏真说。 邵晓晓也没生疑,关切地慰问之后还贴心地从包里取了包纸巾递给他。 苏真接过纸巾,悄然离开电玩城,确认邵晓晓没有跟出来后拐上了三楼,一脸平静地走入了幸福滚石。 进门时,苏真还在思考夏如有可能发起的提问,比如刚刚吃了什么,和邵晓晓吃饭的发票上有两份面,万万不能给夏如看,幸好他早有考虑,离开面馆时顺手捡了张单人的发票。 可回到幸福滚石后,苏真却愣住了。 笔记本电脑和教案都还原封不动地摆放在桌上,新点的咖啡甚至还散发着热气,唯独夏如老师不知去向。 他连忙给夏如发了短信:老师,您去哪里了? 没有回信。 苏真从未如此渴求过知识,热爱过学习,只是教导他的老师莫名其妙不见了。 与此同时。 二楼的电玩城里。 邵晓晓正在尝试玩跳舞机。 跳舞机对新手而言并不简单,玩家要随着它的音乐踩掉屏幕上各个方向的箭头,很考验眼睛与身体的协调。 幸好,邵晓晓不仅天赋过人,协调性也极为出色,她玩了两把后就基本熟悉了跳舞机的游戏流程,她身后原本没人,可随着她越玩越投入,围观的人也多了起来。 邵晓晓作为一个新手被这么多人围观,多少有些害羞,在结束了这一局后,默默让出位置,表明自己不是霸机的坏女孩。 只是,这些人可不是来排队的,他们是来围观美少女跳舞的,邵晓晓青春靓丽,娇小精致,往这一站便是风景线。 “姐姐跳的真好,是高手哦。”一个小女孩竖起大拇指说。 邵晓晓脸皮本来就薄,在不擅长的领域被夸奖,更不好意思了,她小声说:“不是的,我还是第一次玩呢。” 对邵晓晓而言,这只是句平平无奇的实话,却激得大家议论纷纷。 有人相信,认为邵晓晓是不可多得的美少女跳舞机天才,而且她长得这么青春可爱,不像是会撒谎的姑娘,也有很多人不相信,认为她在装弱装纯萌,哪有新人一上来就跳这么好的,玩的还是竞速模式。 邵晓晓也愣了下。 前面能选的模式只有花式和竞速,她觉得竞速一词听上去比花式简单直白,就点了进去,原来前者才是新人该玩的么? 众人的围观让邵晓晓有些窘迫,她想偷偷溜走时,身后响起了一个颇显豪迈的女声:“这位姐姐,来不来竞速PK?” 邵晓晓转头望去,看到了一个烫着黄头发,穿着破洞牛仔裤的短发女孩,她年纪不大,笑的时候还会露出两颗虎牙。 面对她的盛情邀请,邵晓晓赶忙回绝,女孩却是不依不饶,说:“别嘛别嘛,你要是赢了,我就给你三十个币,好不好?” 邵晓晓倒没奢望着赢币,只是好奇:“我要是输了呢?” “输了就给个联系方式,电话号QQ号都行,好不好?” 女孩得意洋洋地宣战着,身后的男生拉住了她的胳膊,说:“妹妹,算了,别胡闹了。” 邵晓晓认出了他,正是先前向她搭讪被她拒绝的男生。 周围的人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妹妹趁机帮哥哥要联系方式呢,人们素来是爱看热闹的,此番景象点燃了众人的热情,纷纷起哄,一片吵闹的起哄声里,邵晓晓还听到了这个女孩的名字与实力: “小安这不是欺负人吗,谁跳舞机玩得过她啊。” 邵晓晓可没有什么争强好胜的心,她摇摇头,拒绝了女孩的邀约。 对此结果,众人很是失望,还在不甘心地起哄,邵晓晓去意已决,她轻轻跳下跳舞机,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也是这个时候,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等等,我陪你玩,你来不来?” 冰冷的声音飓风般横扫而过,灭尽一切噪杂,人们无不心头一凛,回身望去,高跟鞋黑丝袜的美人立在后方并不明亮的彩色光流里,配着收腰的小西装,及膝的包臀裙,容颜惊艳,气质更是绝俗。 “夏老师……您怎么……” 邵晓晓见到这位实习英语老师,也大吃一惊,说话都磕磕绊绊的。 夏如径直走到邵晓晓身边,说:“邵晓晓同学,不用紧张,现在是中秋假期,出来玩没什么的。” “哦……” “你是一个人出来的吗?” “是,是啊。” 话音未落,旁边有人小声说刚刚还看到她和一个男生在一起呢,邵晓晓也很没底气地解释说她是在帮扶残疾人,夏如笑了笑,夸邵同学很有公德心。 她的视线也未在邵晓晓身上停留太久,转而投向了那位名叫小安的女生,夏如明明是挑战者,冷傲的气场却像极了睥睨一切的女王。 “你来?”小安确认似地问。 夏如嗯了一声,没有废话。 名为小安的女生起初也被她的气场震慑,但多年积淀的技术很快又给予了她莫大的信心,她从来不惧挑战,夏如的猖狂更是点燃了久违的热情,她觉得那份属于舞蹈的灵魂正在燃烧,说话语气也像极了动漫里的女生: “好呀,既然如此,我可不客气咯,就让老师见识一下本市最年轻舞王的实力吧!” 她习惯了这样说话,这等氛围之下也不显尴尬,唯有她那位哥哥涨红了脸,一副想要掘地三尺,挖洞逃走的表情。 夏如弯下腰肢,驾轻就熟地解开了高跟鞋的扣子,手指轻勾间将它挑起,放在了一边,一双仅有黑色丝袜包裹的小脚踩到了跳舞机的按键上。 这丝袜天鹅绒材质,价值不菲,它在灯光中显现出细腻的纹理,透出的肉色显现出朦胧之美。 自认穿着时髦的小安妹妹在一旁被衬得更像个小土妞似的,自惭形秽的同时也激起了极强的胜负欲。 这台机器就是战场,她素来是百战百胜的将军,敌军的舞姬越是绝美,让人征服的欲望也就越强烈。 店里的常客都清楚小安的实力,纵使这位美女老师风华绝伦,众人也不觉得她能战胜小安,他们对这场比舞的期待更多是“饱眼福”。 当然,这种心态在音乐响起的那刻就变了。 简单的热身之后,音乐响起,夏如与小安的手脚一起动了,她们像是在一起排练过很多次,双脚在起步的节拍中几乎同步,屏幕上不断出现着perfect的字样,赞许着她们的技术。 两人双手摆动的风格却是不同的,小安虽也有模有样,与夏如相比却少了一份律动感,这份律动感仿佛并不来自她的动作,而是音乐进程中自然而然迸发出来的。 夏如超绝的美感不分性别地碾过了所有人,邵晓晓也从未想过,夏老师在这种领域还别有建树,十分震撼。 小安第一次遇到这么强劲的对手,她起初只有兴奋,并不在意,但渐渐地,她发现身边这个女人不像人,更像一个上了发条的精密机械,她的双脚在键位上跳跃着,精准地蹭过每一个按键,无一疏漏。 这首歌难度不小,经常被用作比赛的曲目,但这个女人竟没有任何失误,上百连击未断一下。 世上没有不可战胜的强者,如果一个强者从不出现失误,只能说明对手给到的压力太小。 过去,小安就是这个电玩城的王者,很多高难度曲目都游刃有余,但今天,小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份压力出现后,她也不可避免地犯下了失误,那是平时绝不可能犯的低级失误。 她竟然漏看了一个手势的绿标、 再挥手时已晚,只要夏如不出现失误,她就会以微弱的分数输掉,而她的对手沉浸在旋律灵动的舞蹈里,根本没多看她一眼,音乐停止时,小安的屏幕上出现了KO的字样。 小安不服气,又比了两场,第二次,她又以微弱的分数输掉,第三场时,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什么,小安连续失误多次,音乐还未结束便率先认负,她红着眼睛,几乎要哭了: “你怎么会这么强?作弊的吧……” “市里举办过跳舞机的比赛,e舞倾城,我大学时候拿过亚军。”夏如说。 “亚军?”小安愣了一下,说:“那冠军该有多强啊。” “和你实力相当吧。”夏如说:“我当时毕竟只玩了一个月,还不太熟。” 小安虽然挫败,但也有心服口服之感,她要把输的币给夏如,却被回绝了,夏如说她可是老师,怎么可以当着学生的面赌币,哪怕虚拟的也不行。 小安钦佩她的高风亮节之余,忍不住问:“老师,您有什么诀窍传授吗?” 夏如看着她染色的短发和轻佻的服装,说:“先考上大学。” 小安撇了撇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夏如回头看向邵晓晓。 邵晓晓鼓掌,由衷道:“老师太厉害了,真是德艺双馨!” 邵晓晓拍手的同时,又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忘记做了……哦!对了,要提醒苏真,让他别回来了,不然要夏如老师撞见可就不好了。 她正要掏出手机给苏真发信息,苏真的声音却在她后面响起:“邵晓晓同学,你怎么在这儿呀,这里围了好多人,做什么呢,呃……” 苏真的问话凝固在了呢字的尾音上。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见到了刚刚走下跳舞机,穿回红色高跟鞋的夏如,她双臂抱胸,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 “夏,夏老师?”苏真愣住。 邵晓晓反应也快,她露出了惊喜的表情:“苏真?你怎么也在这里呀,你也是假期来新纪里玩的吗,好巧哦!” “是啊,真巧,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苏真赶忙接话。 “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夏如幽幽发问。 “不是呀。”邵晓晓无辜摇头。 “没骗人?”夏如追问。 “老师每年在成绩单上给我写的优点,都有诚实守信的!”邵晓晓振振有词。 很可惜,虽然邵晓晓一脸真诚,演技到位,旁边正义的路人却一点没给面子,立刻检举揭发: “老师,她骗人,刚刚我还看到他们一起抓娃娃呢。” 不少人附和。 果然,无论是邵晓晓这样的美少女还是苏真这样拄着拐杖逛商场的,都是极为显眼的存在,他俩组合在一起,想不被周围人关注都难。 邵晓晓心虚地后退了两步,来到苏真身边,张口要解释什么,可夏如并没有想象中的大发雷霆,相反,向来冷冰冰的她语气还柔和了不少: “邵晓晓同学,你放心,老师向来是很开明的,关系好的同学节假日一起出来玩,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不觉得有什么。” 邵晓晓心想也是,夏老师这样的年轻老师与她们应该没什么代沟才对。 何况她还是苏真姐姐的同学,亲上加亲,应该不会为难他们。 苏真眼看邵晓晓一副要全招了的表情,心里直打鼓,轻扯衣袖想要打断她的发言,却被夏如轻描淡写的一眼给瞪了回去。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夏如问。 “下午一点左右。”邵晓晓坦诚道。 “苏真一直和你在一起吗?还是说中途有离开过?”夏如继续问。 邵晓晓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她又回答不清,一时支支吾吾起来: “有……有吧,就,我们有个比赛,比谁娃娃抓的……额……” 围观的群众太多,邵晓晓实在无法将这个无厘头的比赛说出口,夏如已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个大概,转头看向苏真,竖起大拇指,微笑赞许: “很厉害嘛,苏真同学。” 第四十章:风雷幽咽人娇俏 “你是把我的电话号码误认为是邵晓晓的了吧,难怪之前是那个反应,苏真,你可真是艺高人胆大,两头不落下呀。” 落地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涂了铅的云后透出层次分明的亮色,不锈钢线性排水管还在持续不断地滴落水线,夏如漫不经心地望着雨后的城市,很快推理出了真相。 苏真坐在对面,显得有些局促。 “这件事你想让邵晓晓知道吗?”夏如又问。 说来也巧,旁边一桌人正在讨论两年前开播,热度不减的动漫日在校园,争论着西园寺和言叶谁更适合当女朋友,苏真的情况虽完全不同,却还是被吓了个激灵,立马斩钉截铁道: “不想!” “那好。” 夏如从雨帘中收回视线,她身子前倾,手指在桌面上交错,直勾勾地盯着苏真:“那你得帮老师一个忙。” “什么忙?” 苏真刚刚问出口,被支开去买小面包的邵晓晓就回来了,她在一旁坐下,把夏如委托买的食物递给了她,随后小声问苏真:“你和老师在说什么呢。” 苏真搪塞了句没什么。 “邵晓晓。”夏如忽然喊她。 “怎么了,老师。”邵晓晓立刻坐正。 “听说你最近在给苏真补习功课?”夏如问。 “对呀。” 邵晓晓有些不好意思,她说:“苏真同学在我困难的时候帮过我,所以我也想帮助他。” 出乎意料,夏如非但没有夸奖邵晓晓的乐于助人,反而冷下了脸,说: “邵晓晓,我们不是什么好的高中,一般只有前百分之十的人才有机会考上大学,我查过你的成绩单,还够不上本科线,你这样的成绩辅导同学,老师怎么能放心?” “我……” 邵晓晓被夏如严厉的言语击中,惊愕之余脸颊也微微红了,不知该怎么解释。 苏真仗义执言:“我觉得邵晓晓教得很好,细致全面,夏老师,你刚刚也给我测试过的,应该知道我学的还不错,这都是邵晓晓同学的功劳。” 邵晓晓低头抿唇,没有赞同也没异议。 “是吗?教都能教这么好,为什么自己成绩平平呢?” 夏如盛气凌人,像在拷打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苏真看不得邵晓晓被如此欺负,再度开口: “邵晓晓同学帮我学习,本就是一片好心,她的成绩虽不是顶尖,教我已是绰绰有余,老师,你这样苛责一个好同学,倒是显得很没气量。” 对于苏真掷地有声的发言,夏如置若罔闻,她静静地盯着邵晓晓,等待她的回答。 邵晓晓忽然捏紧拳头,说:“我下次考试会考好的!” “你说能考好就能考好了?喊口号下决心谁都会,可是学习不是儿戏,需要恒心与毅力。”夏如说。 “我就是能。”邵晓晓微咬下唇,也起了较劲的念头。 “那要不要打个赌。” “什么?” “赌你这次月考能不能考好,如果考好了,老师不仅给你道歉,还会答应你一件力所能及的事。” “我要是输了呢?” “那以后老师批评你的时候,你不许再嘴硬。” 邵晓晓觉得这个赌约来得莫名其妙,之前在电玩城的时候,夏如还以师德充沛自居,不会与人打赌,现在怎么又赌起她的成绩来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好像有什么阴谋圈套似的。 夏如咄咄逼人的气势之下,邵晓晓也没有心力过多思考,她赌气似地应了下来: “好,一言为定!” ———— 下午五点,天色渐渐昏暗,商场亮起灯光,夏如拉开车门,坐上司机的位置,准备送苏真与邵晓晓回家。 车轮淌过路面坑坑洼洼的积水,驶离停车场,平稳地切入了淹来的夜色里,车窗中街景模糊,雨丝与喧嚣被隔绝在外。 夏如是个负责任的老师,也是个负责任的司机,她开车时专心看路,一言不发,车厢内的气氛安静得让人感到压抑。 邵晓晓拿出手机,摁了一会儿,然后指了指苏真的口袋,苏真取出手机,看到了邵晓晓传来的消息:夏老师好凶。 苏真回复:赞同。 唯月知晓:不过,老师刚刚还帮我解围了,她那样说,应该也是想激励我好好学习吧。 苏真与她探讨了一会儿,得出结论:总之,这次考试要好好发挥,不要输了! 唯月知晓:当然,你也要好好学习,这次必须考个好成绩! 苏真抬头看向邵晓晓,一副“啊?”的表情。 邵晓晓继续用手机打字:你可是我的学生,要是你考不好,岂不是说明我教得很差劲,这样,我就算赢了,也赢的没底气。 苏真:好吧,我也加油。 邵晓晓:(๑╹ꇴ╹)グ 苏真会心一笑。 车辆在红绿灯路口停住。 苏真觉得车厢内有些闷,便放下了些车窗,风一下子吹卷起邵晓晓漆黑的长发,将衣裳也吹出哗哗的响声。 他说了句抱歉想要关窗,邵晓晓阻止了他,“我也想吹吹风。” 雨后的风清澈难以言说,扑到面颊上便是丝丝缕缕的凉意,目光越过车窗向远处的天空望去,灰色的雨层云在风中缓缓移动着,遮蔽了日光,也预示着降雨还未完全结束。 路旁的绿化在秋风中拍打出沙沙的响声,它们是常青的樟树,却也有不少叶片透出了枫一样的红色,分外炽烈。 苏真悠闲地欣赏着入秋后的城市,原本有些慵懒的精神忽然绷紧如弦。 厚重的雨层云里,闪过几道金色的光。 他起初以为是云破日现,可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哪来这么炽热的骄阳?等等,那又是……什么东西? 邵晓晓看到他神色微变,忙问:“苏真同学,你哪里不舒服吗?” “啊,我没事。” 苏真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摇了摇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向窗外的天空瞥去。 他看到了。 淡金色的鳞翅露出云面,形若鱼鳍,又随着身躯的翻腾没回云中。 搅动的灰色云层里,俨然浮现出一个庞大的黑影,它让人第一时间想到传说中的苍龙,可它虽有着同样夭矫的影子,身躯却明显臃肿很多,更何况,古代传说中的龙怎么会有翅膀?还是蝴蝶与蛾类那样的鳞翅。 这决然是未知的生命,它巨舟般从云上游过去,突然发出威严的低吼,像是苍穹上悬置的古钟被敲响,声音从远云直达人间,一瞬间撕碎了车厢内轻柔的音乐,令人心魂震颤。 邵晓晓也捂住了耳朵。 苏真惊讶于邵晓晓的动作,问她:“你听到什么了?” “当然是雷声呀。” 邵晓晓呆呆地眨了眨眼,心想被打雷吓到是很丢人的事么。 雷声吗? 苏真一时也分不清,这声音到底来自雷电,还是来自未知生命的怒吼。 “别怕,这些都是自然现象。”夏如忽然说。 邵晓晓心想打雷下雨当然是自然现象,何须多言? 苏真则微微皱眉,总觉得这位夏老师在暗指什么。 再抬头时黑影已在云层中消失不见,倒是有道电光在远处蜿蜒裂开,撕开了阴沉沉的天色,雷声在不久之后滚滚而至,声音中透露着君王般的暴戾。 一个恍神间,消失的金光再度在车窗外亮起,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车顶上掠了过去,狂风涌动,路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里,雨伞被瞬间吹翻,电动车也被刮得东倒西歪。 夏如似乎预知了这场风的到来,提前关上了车窗,将风隔绝在外,只余下一记低低的幽咽。 车窗关上之前,苏真从地面的积水中瞥见一片白色,像是骸骨,也像张开的鳞片,不等他看清,红透的樟叶被风摘下,恰好吹上他的额头,等他取下这片叶子时,车窗已经完全合拢。 积水中的影子连同狂风一道消失不见,再也无法搜寻到,只剩他捏着冰凉的叶片。 “前面那条街右转,直行到那片白房子的地方就是了……” 十分钟的车程后,邵晓晓抵达了她的家。感谢过老师之后,她忽然低声问苏真:“你还有没有什么要给我的?” “啊?” 苏真有些不解,可面对邵晓晓的眼神,他总觉得该递出些什么,于是他递出了那片吹上他眉心的红叶。邵晓晓也愣了愣,她接过这片叶子,莞尔一笑,用力地挥手与苏真告别。 车门关上,车头转向,邵晓晓立在原地,目送着车辆远去。 “学校禁止早恋。” 车辆开远后,夏如又冷冷地提醒了一遍。 “我和邵晓晓是纯洁的同学关系,夏老师可别多想。”苏真说。 “随你。”夏如说。 车内再度安静了下来。 苏真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对了,老师,你怎么换了一套衣服?” 在电玩城之前,夏如穿的分明是一条衬衫裙,现在却变成了一套职场OL服,连高跟鞋都换了一双。 “哦,之前那套弄湿了,我就去商场买了一套新的。”夏如说。 “弄湿?” 苏真心想商场内办公怎么会弄湿的,难不成她其实去了外面?这么大的雨,她去外面做什么? “卫生间的水龙头坏了,溅了一身,也算是倒霉吧。”夏如淡淡地说。 “夏老师。” 苏真不太相信这套说辞,“夏老师,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什么?”夏如抬眸。 “比如刚刚那个‘自然现象’。”苏真严肃地说。 “雷电是云体之间、云与大地之间的正负电荷相互吸引,与大气产生巨大的摩擦力形成的现象。”夏如平静作答。 苏真嘴巴微张,终究什么也没说。 夏如也没再说话,她平静地直视前方,音响里还在持续播放着音乐,悠扬缠绵。 车辆开到了苏真家门口。 苏真感到奇怪:“我都没有说我家的地址,你是怎么知道的?” 夏如没有给出这个问题的回答,她突然说了句话,石破天惊:“你姐姐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苏真像是被雷电击中,他透过后视镜冷不丁看到了夏如的眼睛,静若冰霜的眼睛。她好似一个新闻主持人,正在播报一则陈年的死讯,死者与她毫无关联,窗外狂风舞动,吹得树叶翻卷,这才是本该汹涌的情绪。 “我姐姐不是被洪水冲走的吗?”苏真木然开口。 如果是洪水,与姐姐在一起的夏如怎么会平安无事? 夏如靠在真皮座椅上,闭上双眼,问:“你想知道真相吗?” “真相?什么真相?!”苏真身体在发抖,他从未想过,姐姐当年的死还有隐情。 “帮我个忙。”夏如说。 在咖啡店的时候,夏如就说要他帮忙,只是接下来的对话被邵晓晓的回来给打断了。 “你要我帮你什么?”苏真问。 “帮我找点东西,关于苏清嘉的东西,小时候的作业也好,日记也好,画的画也好,总之有关她的都可以。”夏如说。 “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苏真问。 “我就是想看一看。” 夏如答案简单得出乎意料,这个回答也无法令苏真买账,他还在想夏如刚刚的言语,忍不住道:“如果姐姐不是被水冲走的,那不应该报警吗?这么多年了,你都去哪里了?” “我们遇到的事,不归警察管。”夏如摇了摇头,轻声问:“你能理解吗?” 苏真沉默良久,轻轻颔首:“好,我帮你,你要信守承诺!” “当然。”夏如点头。 苏清嘉的确有些遗物,这些遗物正如夏如说的那样,多是课本作业本试卷和一些小手工,它们在姐姐死后由父母整理好,一扎扎地捆起来,收到了柜子里面去。 夏如为什么要看这些呢,仅仅是出于对姐姐的思念吗? 还有,她提到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姐姐的死因难道也和那些怪力乱神之物有关? 落地窗外倒挂的彩衣腐尸,雨云之上腾飞的金翅长虫……这个世界已经偏移了原本的轨道,正在朝着诡异堕落,他在西景国挣扎求存的同时,也必须在这里做好直面一切的准备。 也是这时,余月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苏真苏真,准备上工啦。” 那边的老君又亮了。 “我今天遇到了很多东西。”苏真开门见山。 “不必多说,干娘都知道的。”余月回应。 “那些都是什么?”苏真问。 “夏如老师不是告诉你了吗,那只是自然现象,它们的真身都在近夜国呢,也就趁着下雨天出来唬唬人啦~”余月说。 “近夜国?这个地方真的存在?”苏真微惊。 “当然呀,而且它每年都会开启一次,今年开启的时候,干娘带你去见见世面。”余月乐呵呵地发起邀请。 苏真本想问开启时间,他忽地意识到了什么,皱眉道:“自然现象……你怎么知道我和夏如聊了什么?” 余月那个时候应该在西景国才对。 “干娘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余月又给出了这等和稀泥的回答。 时间紧迫,苏真也无法追究,立刻问: “那边有出什么事吗?” “一夜平安无事……啧,你练武的决心倒是挺高,封花这么没轻没重的拳头都扛得住,真让干娘意想不到。” “这样不好吗?” “好极了,干娘我深感欣慰,你越努力,我们完成约定的日子也会越近的。” 余月说完又问:“对了,我帮你准备的礼物送出去了吗,邵晓晓收到后开心吗?” “礼物?什么礼物?”苏真愣住。 “我买的阿狸小公仔钥匙挂件啊!用一个小福袋装的,你没看到?”余月震怒:“我还写了贺卡的呢!” “啊……啊?” 苏真完全没看到这个东西。 “你愣着干什么,还不下车吗?”夏如催促的声音响起。 “哦,好。” 苏真拉开车门,拿着腋杖向车外挪去,他一脚踩空,鞋子没能触及马路,他以为要摔倒了,却没有,惊惶中抬头,他看到了正闭目养神的封花,齐颈的短发宛若刀切。 屋内透着熟悉的霉味,地面还残留着昨夜打斗的痕迹,童子恪尽职守地守着门,脸上挂着神秘的笑。 转眼之间,他回到了老匠所。 ———— 邵晓晓在脱掉马丁靴,换上了浅粉色的拖鞋,她在黑暗中走到了楼上,检查了一番电视机确认没有灵异事件发生后,脱掉外套,一下子扑到了软绵绵的床上。 她从裤兜里摸出了一个红色的阿狸小挂件,放在手心把玩,不由回想起今天打车的奇妙经历。 “师傅,这个小红布袋是什么?” “布袋?估计是上个乘客落下的吧?哎,那个乘客也是可怜,和你这小姑娘差不多点年纪,腿不好脑子还不灵光,真是造孽。” “和我差不多年纪?腿不好?师傅,您能给我描述一下他的长相吗?” “……” 随着司机师傅的描述,邵晓晓愈发觉得,刚刚那个缺心眼的残疾高中生很可能就是苏真了,她拿起福袋捏了捏,犹豫之下打开了它。 里面有一张卷好的纸条和一个红白相间的阿狸小公仔,展开小纸条,赫然是一句祝福语: 祝邵晓晓同学身体健康,长命千岁。 这一刻,她只觉得这世上之事,真是无巧不成书。 苏真也真是过分,明明都到了,还发消息骗她说要半个小时,真不老实啊,后面还跟踪自己,要不是她及时掏出一面小镜子照他,指不定要被尾随到什么时候呢。 回想这一天,真和做梦一样。 “他不会以为礼物弄丢了吧?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呐……” 邵晓晓趴在床上踢弄着小腿,灵巧地翻了个身子,手指穿过匙圈,将它举在上头看,阿狸悬在指肚下轻轻晃着,邵晓晓注视了一会儿,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 第四十一章:锻骨 惑心 青雾悠悠地淌过老匠所的上空,白色老君在雾中时隐时现,车辙咕噜噜地碾过石板路,从苏真所在的房子旁经过。 那是运送人料的车辆,悲恸的哭声不绝于耳。 这一切好似一场梦。 这次醒来后,眩晕感减轻了很多,按照惯例,苏真要去苗母姥姥那复诊,封花一如既往在洞窟外等候。 “你身上的伤是外面那个丫头揍的吧?下手可真狠啊。” 如豆的灯光簇拥下,枯瘦的老婆婆鬼佛般坐定,苍老的眼睛打量着石台下的苏真。 “是我要她陪我练武的。”苏真说。 “十多年没积攒下一点法力,到了老匠所这必死之地,反而开始用功起来了,你这小丫头啊,真是稀奇。”苗母姥姥啧啧道。 “死期悬临头顶,方知时间宝贵,能多学一些是一些。”苏真这样解释。 “决心倒是可嘉,只不过啊,你这样练,打虽挨得多,成效却是缓慢,你得辅以药物。” “药?” “我有一个方子,可使你练武事半功倍,只是这药性极烈,寻常人根本受不住,但你说不定可以,只是这过程会很痛苦。” “姥姥为什么要帮我?”苏真疑惑。 “老婆子说是一时好心,你信吗?” 苗母姥姥淡淡道:“老婆子我好多年没看诊了,这些药堆在这里,不用也是白白浪费,既然有缘,送你玩玩也无不可。” 有了南裳的前车之鉴,苏真不敢轻信他人,可他转念又想,如今已身在这十死无生的诅咒之地,若再瞻前顾后,没有置之死地的决绝,更难成事,苗母姥姥的目的是次要的,他现在最该考虑的,只有如何变强。 犹豫与扭捏一扫而空,苏真便抱拳道:“多谢姥姥相助。” 苗母姥姥打了个响指。 白色的手从黑暗中涌出,一同将角落里的大木桶抬了出来,齐心协力往桶里灌满水,苗母姥姥写了几张符丢进去,水立刻开始沸腾。 白手们拿着形若铜油勺的工具将不同的药材往里面加,咕嘟咕嘟的沸水舌头般吞卷着药材,大量涌出的白气裹着药香,气味浓郁到刺鼻。 之后,它们又从黑暗中揪出了一条约莫两米长的红蜈蚣,往沸水里按,几只形若蛤蟆的活物也被抓了出来,四射的毒液被沸水卷走,涌动的气泡因此变作了黑紫色。 还有一些苏真不认识,但极为恶心、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生物被掏了出来,也作为药材的一部分。 苏头皮发麻,没有再看,干脆盘膝而坐,继续修炼魂术。 冥坐中,周遭的一切声音与气味都飞速淡去,天地之气流经身躯,绛宫飞旋,无所定形的魂魄在身躯内一点点凝合,如有实质。 过了一会儿,意识在茫茫的黑暗里看到了光,那是扑面而来的记忆画面,过往的一切都承载其中。 灵魂真是一个伟大的存在,它像一张储存能力惊人的芯片,记取着一切的过往,只可惜人的算力微弱,无法将它们再度读取。 修炼了一轮后,苏真只觉得耳聪目明,神定魂稳,与此同时,药汤也煮好了。 他放空念头,不作多想,剥去衣服后直接跃入药池之中。 偏烫的水温让苏真浑身绷紧,浓稠的药汁将身体死死包裹,浓烈的气味撕开水面,铁棒般向鼻腔里捅,苏真被呛得咳个不停,眼睛更是被熏得无法睁开。 泡了一会儿后,苏真像是被群蜂叮咬过,瘙痒肿痛如刀刃临身,粗暴地切割肉体,这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很快又被药汁的滚烫压住,化作了阵阵酥麻。 他感觉肉都要被煮烂了,大口地喘息着,身躯与知觉都被不断蹂躏,几度产生濒死般的幻觉。 这哪里是疗养,根本就是酷刑,与封花的拳脚更甚十倍。 痛苦濒临极点时,他的精神又骤然放空。 这一个刹那,他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的身体,人在山中不识庐山,可他闭着双眸,却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自我,细微到发梢的微卷、指端的月牙、唇上的褶皱、乃至胸脯尖端红色的渐变…… 他看清了身体所有的细节后,忘记了这具身体,只余下肉体上的疤痕。 这些疤痕皆是缩影。 白天比武时的种种细节透过疤痕重现,拳脚的分合变幻在脑中翻覆重演,每一个电光火石的瞬间都被铺展开来,他像是重新经历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它们像文字一样被清晰记录。 肉体的疼痛与精神的幻觉双管齐下。 苏真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已合上素衣。 身体还因为幻痛而抽搐,这明明是刀剜烂疮般的疼痛,他的身躯却没有一点痕迹,相反,昨日和封花练武留下的淤青和伤都消失不见,只剩下莹润白皙之色。 布料缝制棉绒填充的猫坐在一旁,黑宝石磨制成的眼睛中充满敌意。 “感觉怎么样?”苗母姥姥问。 “像是……” 苏真提炼不出比喻句,便说:“像是做了很多年的苦力。” “很痛苦?” “是。” “反正都是一死,平白无故吃这么多苦头,你觉得值得吗?”苗母姥姥问。 这个问题让苏真产生了片刻迟疑,这是他不曾想过的折磨,哪怕疼痛消散,取而代之的也不是轻松,而是万念俱灰般的虚无。 苏真沉默良久,心重新变得坚定,“多谢姥姥赠药。” 苗母姥姥微笑着闭上眼睛,手掌们退回了她的身后,继续作合十状。 苏真知道该离开了,他转过身后,苗母姥姥缓缓说道: “那些破房子施展不开拳脚,如果你想练功,可以和那个丫头留在这里,童子们不敢有异议。” ———— “这若是在外面,我都要怀疑你是苗母姥姥的私生女了。” 封花听过苏真的讲述之后,忍不住说了句玩笑话。 高崖、寒溪、空了的房屋、海浪般的野草、黑魆魆的洞穴,缝在水中的鱼受惊而散,又随着流水汇聚在一起,雾从山的那头淌过来,流经这片山谷时泛起了淡淡的青色。 抛去苦难与诅咒,这里甚至算得上是怡人的灵宝之处,在此处修炼无疑要比在充满霉味的破屋里好得多,封花也更方便施展拳脚。 童子们在得知此事后对视了一眼,神色有异,却也如苗母姥姥所料,没敢多说什么。 没有一刻懈怠,今天的训练正式开始。 绵柔的草浪里,封花单足而立,没有一点杀气。 她远看像守护麦田的稻草人,近看则是个孤苦伶仃的瘦小少女,任何人在面对她时,都不免生出心软之感。 在杀戮里,这片刻的心软就足够致命。 封花刹那间就动了,像是秋草地里惊起的草蜢,苏真看到一阵掠起的残影时,封花的拳头就已来到了面门前。 苏真拳脚较之过去长进已然很大,可在封花面前,依旧像个迟钝的沙袋,被瞬间击中,飞了出去。 这一拳只是开始,层出不穷的招式接踵而至,苏真凭借本能进行防守,却根本封不住角度刁钻的冷拳,节节败退,很快中门失守,被抡砸在地。 “昨天教你的都忘了吗?你的法力只是摆设?” 封花居高临下地对他说教,冰冷漂亮的脸蛋上写着讥讽之意,“许多名门娇生贵养的公子小姐就像你这样,在宗门练了十多年,心法背的滚瓜烂熟,招式学的有模有样,可真遇到敌袭,直接吓破胆,十多年的练习全然抛之脑后,半点也想不起来,余月,你也是经历过生死的人,怎么还和那些酒囊饭袋一样?” 法力…… 苏真在两个世界来回穿梭,还未真正习惯修真者的身份,他就像刚刚踏入网游世界的新人,明明有强力的技能不用,非要用那伤害捉襟见肘的普攻。 法力。 苏真紧闭眼眸,体内湍流涌动。 绛宫在这一瞬间逆向旋转,体内的闸门大开,封存其中的内力如洪水奔泻,涌向四肢百骸,更在脑腔中发出炸雷般的响动。 被击倒的苏真瞬间清醒,昨日的所学也同时涌上心头,他鲤鱼打挺般从地上起身,再攻向封花时,拳脚已挟带风雷之音。 封花灵巧地闪避,按部就班地格挡,一连与苏真过了十多招,这十多招的对攻有条不紊,甚至让苏真生出了一种旗鼓相当的错觉。 可惜错觉只是错觉,苏真直臂冲拳之时,做出格挡姿态的封花诡异变招,独脚而立的她身体像圆规一样扫过,敏捷地避开攻击,从侧方直接掠到身后。 苏真后颈一凉,要回身格挡,可他刚刚扭头,封花的拳已击中他的下颚,这一记上勾拳像极了游戏里搓出的招式,他的身躯被这勾拳挑飞,下齿与上齿对撞,牙槽骨要被震得几乎分离。 不等苏真落地,封花的毒辣的拳脚闪电般扑面而来,他身躯浮空,无法发力,又怎么应付这些进攻? 太阳穴、咽喉、下阴,封花的拳脚从不光明正大,十几拳同一时间发出,每一记都支取要害,苏真翻滚着落地,这副小巧的身子很快被草浪吞没。 在碾压般的实力面前,法力用与不用似乎没有区别,如果是那个高中生苏真,恐怕血肉已被捶成泥浆,骨头已被拆成碎块。 苏真颤抖着立起,拉开古朴拳架: “再来。” 封花再度出招,毫不留情。 如此被击倒了五次后,苏真添了无数新伤,他蜷缩在野草里,身体因为疼痛不断抽搐,再难立起。 “你这身子看上去细皮嫩肉,却是我见过最耐打的,仅仅是天赋异禀能到这种程度么,真不知是怎么生养出来的。”封花拨开草浪,静静地盯着几欲昏厥的苏真。 苏真耳腔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封花在说什么。 伤势带来的痛觉刺激着他的意识,他的意识又本能地阅读着这些伤口,从中汲取养分。 伤痛与意识的碰撞中,漏洞百出的招式被大脑不断纠正,公式般刻入肌肉与骨骼。 崭新的武学激励着他继续向封花发起挑战。 苏真想要坐起身子。 他忽然觉得脸颊有些湿,伸手去摸,触到了一片模糊的猩红。 血色从手指上晕开,向着周围漫去。 草滩成了血的温床,野草藤蔓般缠上血肉模糊的身体,一切又好像只是幻觉,苏真无法分辨,眼睛沉沉闭合,再睁开时,刺眼的光进入视线。 他被草簇拥着,却不是嫩绿的青草,它们的尖端与边缘泛着黄色,像是被炙烤去了水分。 这…… ‘老匠所草都黄了?我这是昏迷了多久?’ 苏真疑惑时,耳畔响起了有节奏的哨声,他还记得昏迷前的剧痛,本以为无法起身,可身体却出乎意料的轻盈,他从长长的枯草间坐起,看到了不远处整齐排列的人影。 他们身穿校服随着体育老师的哨声进入了红色的橡胶跑道。 这里已不是老匠所,而是南塘第三中学的操场,这会儿应该是在上体育课。 苏真紧绷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习习的凉风拂面吹来,与秋草共鸣出温柔的声响,小蚂蚱趴在他的打绷带的伤腿上,用前肢梳理着触角,他向前看去,一眼就在跑步的人群里看到了邵晓晓,她今天穿着校服和运动裤,马尾在奔跑时轻轻甩动。 再远处是篮球场,控到球的寸头男生运球投篮一气呵成,看台上的女孩们有的拍手喝彩,有的用手指悄指向谁,窃窃私语,球从篮筐中坠地,男孩们的身影分分合合。 看台背后是一片挺拔的竹林,它们长得很高,投下的影子遮蔽了半片球场,竹林后是高高的白墙,屋舍的瓦片攀过围墙,山脊般连绵起伏,那是校外的居民楼。 又回来了。 “苏真,你在发什么呆呢?” 少女清若银铃的声音在后方响起,回过头去,邵晓晓双手扶膝,弯着姣好的身子,清澈的眼睛正盯着他看。 同学们跑步跑完了,七零八落地休息着,大都累的气喘吁吁,邵晓晓的体力在女生中算是佼佼者,跑完八百米甚至没太出汗,与她娇弱的外表很不相配。 “邵晓晓……” 苏真很想见她,见到她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堵在心口的似乎只是庞杂的情绪,而非真正的千言万语,“我,我没发呆呀。” 邵晓晓也没多问,她是带着目的来的:“苏真同学想喝什么饮料,我正好要去小卖铺,帮你带。” “不用啦,我也不渴,邵晓晓你……”苏真习惯性拒绝的毛病又上来了。 他没说完,邵晓晓的双臂就在胸口交错,比了一个大大的“X”,她认真地说:“回答错误,我是让苏真同学选饮料哦,不要答非所问!” ———— 下午的课苏真打起精神,认真听讲,不知是不是修炼魂术的缘故,他不仅记忆力提升极大,脑子也活络了许多,上数学课不再是听天书,他能很快理解老师所讲的内容,甚至听着听着还入迷了。 苏真也不知道自己造的什么孽,在那个世界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回来还要继续完成学业,他甚至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人不睡觉可是会死的。 对啊,人不睡觉是会死的,按理来说,他早就应该猝死才对了啊,难道他在那个世界的经历都是做梦,还是说,他已经不是正常人类了? 分神的功夫,刚刚还很空的黑板已经写满公式了。 傍晚放学,父亲开车来接苏真回家,他看到邵晓晓还亲切地打了招呼。 “儿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啊?最近是不是没休息好?”父亲被苏真面无血色的面容吓了一跳。 “可能是学习太用功了。”苏真说。 “别和你爹我耍嘴皮子了,你什么成绩我心里没数?”父亲笑了笑,笑容又很快收敛住了,严肃的脸上写着什么心事,“对了,你今天早上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什么呢,弄的乱七八糟的。” 苏真立刻想到了他和夏如的约定,可余月是怎么知道的,他都没来得及和她讲。 “我想找些姐姐的东西。”苏真说。 “是有什么事吗?”父亲问。 “我们班新来的英语代课老师是姐姐当年的同学,也是好朋友,她很想念姐姐。”苏真没有隐瞒,将夏如的事告诉了父亲。 “这样啊。” 父亲点头表示理解,又说:“小嘉走的太早了,也没留下什么东西,小学的是齐全的,幼儿园的很多都放你奶奶家了,搬迁时候没带来,你要是想要,过段时间我载你回奶奶家。” 奶奶有三个儿子,她现在和大儿子住在农村的自建房里,离苏真家有一段距离,苏真本想说算了,可直觉又提醒着他不要错过什么,就答应了下来。 车在家门口停下,苏真却拉不开车门,他透过后视镜看到了父亲肃穆的脸,心中紧张,想着难道是母亲又病重了,忙问: “怎么了?出什么事吗?” “你都知道了吧。”父亲说。 苏真一脸茫然,摸不着头脑。 “我不是故意要隐瞒你们的,本来想等你们长大了说,谁知道……唉。”父亲没有继续往下说,按开了车门。 苏真带着满心的困惑回到家里,他发现房间被整理过,书桌上放着一小摞叠好的方格本,方格本的最上头,还压着一本暗红色的册子,上面写着: 收养登记证。 苏真的心咯噔一下,他隐约猜到了什么。 翻开证件。 上面贴着一张男人女人与婴儿的合影照片,那是父母年轻时的样子,被收养人姓名一栏写着苏清嘉,红色的公章下写着收养的日期。 1988年10月12日。 同时,这一天也作为了苏清嘉的生日。 姐姐是被领养的? 苏真一下子理解了父亲在车上的心情,同时,幼年的记忆涌上心头。 一次聚会,姐姐和亲戚家的孩子打了起来,家长去询问缘由,原来是那个孩子骂姐姐是捡来的,苏真当时太小,没当回事,其实他隐约听到过长辈的议论,但这些记忆在当年就未被重视,如今才缓缓浮到面前。 不知为何,苏真并没有太过惊讶,人死不能复生,惊讶也并无意义。 苏真坐在椅子上,翻开方格本看,这些都是周记簿,一年级时候的,笔触很稚嫩。 “我的三姑去世了,周末去zang礼,jiu妈生前是个可爱的人,经常给我吃糖,我很伤心,也很想念她。” 老师批了优秀,还写了长段的话安慰她,并教她葬和舅字怎么写。 “我的jiujiu去世了,周末陪爸爸去zang礼,四jiu是个本分的男人,大家都很喜欢他,爸爸妈妈都哭了,我说你们不要哭,天上的星星是jiujiu。” 老师批了优秀,还写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我的五叔去世了,周六陪……” “我的爷爷去世了……” “我的弟弟……” 苏真心头一惊,心想自己也难逃此劫吗? “我的弟弟三岁了,会说话也会走路,脸蛋很软,我告诉弟弟,姐姐会保护你长大,永永远远陪着你,但是弟弟好像不太聪明,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苏真的目光停在这一页。 他的手从铅笔留下的印痕上抚摸过去,指肚泛起淡淡的灰色,这是洪水中遗落下的一鳞半爪,透过它幻视到了姐姐伏案写周记时的认真模样,这些画面在记忆中兜兜转转,最后化作了一声酸涩的叹息。 天很快黑了,苏真也翻完了几本周记,姐姐除了个性更鲜明张扬些,和一般的小学生也没什么不同之处,如果她能活到现在,不知道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他努力想象,可在一个真正鲜活的人面前,想象如此匮乏而徒劳。 地上还堆着很多旧报纸,它们是随着领养证一起被翻出来的,上面似乎还有关于那场洪水的新闻报道。 苏真想拿起报纸看时,余月活泼的声音又在体内响起,她的声音很好听,可对现在的苏真而言,却比上课铃声更让人痛苦百倍。 “上工啦,别偷懒。” 苏真觉得他像是被卖去挖煤的苦力,临行之前,他问余月:“对了,干娘,你会医术吗?” “医术?不会啊。” “……” 苏真又想起了苗母姥姥的话,法术可以救人,但不能治病,只有医术才行。 “干娘,你不会医术,怎么给我母亲治病?”苏真问。 余月的回答和他预料的一模一样:“干娘我神通广大,你只管放心就行。” 苏真不知所言,最后说:“别乱动我姐的东西。” 也不知余月答没答应,醒过来的时候,苏真的身体已经泡在了药汤里,看样子他足足泡了一晚上,水温也没那么滚烫了。 余月是没有知觉吗,被这样折磨了一晚上,居然还能用那样活泼的口吻说话。 “你这丫头怎么回事,第二次泡药汤还不如第一次,在那挣扎呻吟的,一炷香不到就昏过去,到现在才醒。”苗母姥姥的声音响起。 苏真错愕,心道原来余月还不如自己呢,不过早点昏过去未尝不是好事,总比承受折磨要强。 他从药桶里爬出来,披上衣服,打坐修炼了一会儿魂术后,就向洞窟外走去。 封花正在等他。 苏真二话不说,一臂横掌在前,一臂握拳在胸,摆出了质朴的拳架。 封花也没多言,战斗一触即发。 结局毫无意外,苏真又被打得七窍流血,倒地不起,素衣上染的血像是铺成的梅花。 相比昨天,他撑过的招式足足多了一倍,进步显著。 重伤倒地的苏真又被紫手抓起,扔去了新熬好的汤药里。 剧痛、瘙痒、窒息……数不清的折磨涌来,又在他精神濒临崩溃的当口炸开,化作空灵纯粹的念头。 这近乎虚无的感官里,他的所有错误与失败都得到洗涤,连同他一闪即逝的灵感都被重新捕获,具象成了真正的招式。 他未能在这种状态中持续太久,溃散的刹那,痛苦再度袭来,要将他千刀万剐。 意识昏沉之时,余月的声音吵吵嚷嚷地响起:“苏真,辛苦你了,干娘为了犒劳你,给你创造了一个间接性接吻的机会哦,你可要好好把握住啊!” 间歇性接吻?什么东西? 再睁开时,眼前人影攒动,视线听话地在邵晓晓清丽的脸颊上的找到了焦点,她双手交握着一瓶果味饮料,小嘴微微嘟起: “要是不嫌弃的话,你可以喝我的。” 苏真心想生活真是充满惊喜,它并不是人过的,而是随机刷新的,他本想接过,可不知怎的心生叛逆,不愿过干娘安排的人生,说: “我再去买一瓶就好了啊。” “你不是没带钱吗,我的零钱也只够一瓶的,诶,苏真同学,你是不是又间歇性失忆了呀?”邵晓晓清澈的眼神里多了份幽怨。 “这样啊……” 苏真心想,余月这老妖精天天拿这种小手段欺负小女生也不害臊,美其名曰在争取儿媳妇,实际上是她喜欢调戏小妹妹吧。 对于余月的不耻行径,苏真在心中吐槽得厉害,可吐槽归吐槽,他的确很渴,喉咙如同火烧,他也不想再和既定的命运抗争了,说: “邵晓晓同学,谢谢你呀。” 苏真抿了抿干燥的唇,就要接过饮料,可邵晓晓递到一半忽然拿回去了,倒不是她要反悔,而是想起了什么。 邵晓晓拧开瓶盖,对着阳光打量了一会儿,旋即发出了“好诶”的惊喜之声,她将瓶盖拿给苏真,“喏,居然是再来一瓶,感觉好多年没中过奖了,苏真同学,你真是幸运星!” 邵晓晓转身跑向人流去兑奖,马尾辫在校服上轻轻扫过。 太阳从天空划过去,影子在光中旋转着变长。 最后一节课是夏如的,她今天穿着西装西裤,冷冷的,并未给苏真过多的关注,素不相识一样。 放学后,其他同学陆陆续续地回家,苏真则去夏如的办公室找她批改作业,同样批改作业的同学还有不少,苏真便在最后默默等待,等所有人都走空后,苏真才从书包里取出了苏清嘉留下的作业本,递给了她。 “辛苦苏真同学了。”夏如说:“没有别的事的话,你先回家吧。” “我姐姐的事呢,老师什么时候给我讲?”苏真问。 “过段时间吧。”夏如说。 “为什么要过段时间?”苏真急切地想知道真相。 “回到南塘后,我想起了很多以前忘记的事,尤其是关于小嘉的,很多东西我要重新梳理一遍,等我想清楚了才能告诉你。”夏如说。 苏真觉得她是在搪塞自己,可也没办法,只是多留了个心眼:“姐姐还留了一些东西,等你把她的事告诉我后,我再拿给你看。” “你是不相信我?”夏如问。 苏真沉默不语。 倒不是他不想回答夏如的话,而是余月的声音又在体内响起来了。 该上工了。 “没关系,老师,您慢慢想,等过几天我再来找您。” 接下来的几天,苏真都过得浑浑噩噩,他在现实世界的经历是不确定的,可在另一个世界却永远只有两件事,习武和泡药,幸好,更加痛苦的泡药环节偶尔会在老君熄灭后进行,他不用承受太多,精力主要都放在挨打上面。 在不断的挨打中,他的进步堪称神速,渐渐地,他可以看清封花的招式,甚至能抓住她招式的间隙进行反击,有一次,他一连和封花过了上百回合的招,兔起鹘落的身影像是加了特效的武打电影。 那次比武结束,他愣了许久,不敢相信这是他如今的实力。 这段时间,苏真还抽空回了一趟姐姐的小学。 他从下午一直坐到了天黑,那一夜的灵异事件却像是一场幻梦,再未发生。 他望着破旧的校园,心里空空落落。 同样,如他所料,现实世界虽无法施展法术,可异世界武学的增长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 某天醒来时,他突然发现,原本瘦弱的手臂不知何时凸出了肌肉,肌肉线条流畅,随着他手指曲张,也如水一般收缩、舒张着,令人赏心悦目。 一次数学课上,他困的不行,趴在桌上睡觉,老师实在看不下去,直接将粉笔砸了过来。 数学老师蒋金涛有个外号叫黄药师,素有绝学弹指神通,粉笔就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武器,堪称百发百中,水平在老师中一骑绝尘。 但这次,数学老师发射粉笔的刹那,苏真立刻从睡梦中惊醒,身子本能一避,子弹般的粉笔从他颊畔飞过,砸到了后面女同学的桌上。 同学们惊呆了,随后爆发如雷的喝彩,唯有数学老师黑着脸,勃然大怒: “都给我安静,苏真,你,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坐在前面不远处的邵晓晓也目睹了这一幕,她抿着双唇,眼眸弯出月牙般的笑。 苏真扶着额头,也不知该喜该忧。 日复一日的痛苦修行里,苏真的时间观念也被拆得支离破碎。 有一次,苏真骑车抵达学校,发现教室空无一人后,才意识到今天是周末,他干脆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睡了一觉,一直睡到周一同学们上学。 他贪婪地沉溺在梦中,从再正常不过的睡眠里得到了十倍百倍的满足。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如除了正常上课之外,也没再额外找过苏真,直到…… 直到这天。 苏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水磨石砖的地面,长长的走廊,往来的学生,旁边的白墙上贴着雪莱的名言: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 这是学校的走廊。 他看了眼旁边教室后墙上挂的时钟,七点二十五,是早上,还有五分钟就上课了。 他抓紧步伐向教室走去。 残留在身体上的幻痛渐渐淡去。 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去那个世界之前,我在做什么来着?’ 修炼魂术虽让他的记性变强了不少,却也抵不过这日日夜夜的折磨。 他在两个世界中来回穿梭,经常分不清季节、昼夜,记忆也常常被搅成一团浆糊,就像梦一样,经历时的清晰分明,抵不过醒来后潮水退去般的遗忘。 苏真怀着这样的思考,走入了班级。 他刚刚踏入班级,所有男生女生就齐刷刷地看向了他,并爆发出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就连邵晓晓也在看他,还抿着嘴唇笑。 苏真愣在门口,心想这是怎么了,我脸上被画东西了?余月不至于这么无聊吧? 等等…… 头疼缓解之后,苏真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 昨天傍晚。 他去找夏如批改英语默写。 当时学生们走得差不多了,办公室里也没剩几个老师,夏如忽然让他帮着去材料室搬点东西,学校的材料室在图书馆四楼,离办公室还挺远的,图书馆的老师大都下班了,只有负责看管钥匙的阿姨还在。 到了材料室后,他问夏如要搬什么,夏如没有回答,诡异的安静里,苏真听到了咔哒一声。 回过头去,身后的门已被夏如关上,这位女老师西装半截,包臀裙紧裹的臀部压靠在门上,一双黑丝包裹的修长腿儿微微交错着,在微弱的灯光中透出磨砂的质感,她正看着他,红唇挑起俏丽的弧度。 像是子弹凭空打来,没有任何预兆,夏如突如其来地开口:“苏真同学,你喜欢老师吗?” “什么?”苏真怀疑自己听错了。 夏如朝他走来,扭腰摆臀,摇曳生姿,往日的高冷烟消云散,凸翘窈窕的身躯上,收腰的白衬衫也成了妩媚众生的祭台,欲望与诱惑随着衣裳的褶皱耸起,于山巅缠绵共舞。 “你不是夏如,你是谁?!” 短暂的失神后,苏真瞬间清醒。 他无法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直觉告诉他,这个人绝对不是夏如! 他想要逃离这里,门却已被上锁,夏如的双臂缠绕上了他脖颈,双瞳泛起淡淡的、红酒般的光。 苏真不知道他给予了什么反馈。 因为再睁开眼,他看到的就不是穿着西装挽着头发的美女老师了,而是干瘦枯坐的苗母姥姥,她正对他微笑。 所以……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是这时,负责今天早读的语文老师走了进来,他见到苏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拍了拍苏真的肩膀,清着嗓子说: “同学们,借着这个早读的时间,我要重点表扬一下苏真同学,昨天你们夏老师突然低血糖晕倒在了材料室,多亏了苏真同学,夏老师才得以及时就医,没有危险,大家给苏真同学鼓鼓掌,还有,夏老师是年轻老师,责任心也很强,你们要听话点,别总气老师,给她造成压力,听到没有?” 第四十二章:万世之墓 夏如晕过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 最后的画面里,夏如分明还很清醒,她媚眼如丝地凝视着他,修长白皙的手臂纠缠上来,红唇间的热息沿着他的脖颈喷吐…… 她怎么就昏迷过去了,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余月没做什么出格之事吧? 这种事情的传播速度果然比什么都快,语文老师说完后,同学们的反应并不惊讶,这说明他们早已知晓,甚至有可能在班级里热火朝天地讨论了一晚上。 不过,最吊诡的是,这种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唯独他这个当事人一头雾水! 苏真在同学们的注视下,一脸呆滞地回到了座位上,他刚刚放下书包,旁边的男同学就凑了过来,小声问: “苏真,你小子运气也太好了吧,我听人说夏老师是被你从楼上一路抱下来的,你没有不老实吧?” “我腿还伤着呢,能做什么?”苏真反问。 “腿伤着手也没伤着,你有事可别藏啊,越藏越可疑。”同学质问。 “是啊,苏真,昨天到底怎么了,你快给大家说说。”其他同学也凑了过来。 无论余月做了什么,对苏真而言,这都口从天而降的大黑锅,莫名其妙扣他脑门上了,幸好材料室里夏如勾引他的场景无人知晓,不然指不定要引爆多少同学的神经。 不过,夏如为什么会那么做?她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吗? 面对同学们源源不断的质询,苏真不胜其烦,只好采取道德攻击:“夏老师平时对我们这么好,为人师表,尽心尽责,你们不关心老师的安危也就算了,怎么还有这种下流的想法?真令人痛心疾首!” “苏真,伱少在这里装了,每次上英语课,你小子就精神百倍,一直盯着老师看,眼睛都看直了,上其他课也没你见你这么认真。” 道德攻击全然无效,旁边的同学一脸讥诮着诉说苏真的虚伪。 苏真根本没怎么参与过英语课,全是余月在看! 但不得不说,昨天夏如的打扮的确漂亮,明明只是正常的教师制服,却被她傲人的身材撑出了别样的韵味,尤其是她的黑色丝袜,看似千篇一律,可若仔细观察,会发现它们薄厚、质感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它们都贴合得极好,完美勾勒出腿型,没有一丝的褶皱。 哪怕是佛祖经过恐怕都要多瞧几眼。 幸好苏真及时换了身体,没让道德经受更久的考验。 “就是就是,而且我们都很担心老师的,这不平安无事了嘛。”同学们来势汹汹。 苏真只好摆出正气凛然的态度,说:“老师晕倒的时候,我担心坏了,也没手机,只想赶紧找其他人帮着送医院就医,一刻也耽误不得,哪有功夫想别的?这又不是都市小说那种乱七八糟的情节,你们别多想了。” 可这高中风气实在不正,苏真的话全被当成了耳旁风,更有同学冷嘲热讽: “晕倒?哪有那么严重,我听说夏老师可没晕过去,你下楼后夏老师还问你要水喝呢,路过的同学可是拍了视频的哦。” 啊?没有彻底晕过去?苏真头有些晕了。 “苏真,我本来是相信你的,可你这样捏造事实是不是欲盖弥彰了?你不会真趁机占老师便宜了吧?” “就是,还想骗人,我看有谁相信你。” 原本还将信将疑的同学纷纷倒戈,认定苏真就是个趁人之危的坏学生,眼神充满仇视,也不知是出于道德还是嫉妒。 “我相信苏真。” 邵晓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极为好听,像玻璃珠敲击瓷器,轻而易举地压过了嘈杂的讨伐之声。 男同学们见邵晓晓帮他说话,更加痛心疾首,都劝班花大人莫要识人不清,这厮外表老实,实则焉儿坏,早日与他割袍断交为妙。 邵晓晓没理他们,只是鼓着小脸蛋,一言不发地盯着苏真。 苏真被盯得心头发毛,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邵晓晓敲了敲她手上的册子,一字一顿地说:“交,作,业!” “哦,哦。” 苏真如梦初醒,忙翻书包,对他来说,作业也是开奖环节之一,写没写全部仰仗余月心情。他很快找到了作业,偷偷翻开看了一眼,是白的。 余月可真是靠不住。 邵晓晓一看苏真的表情就懂了,她叹了口气,轻声说:“早自习结束前补完交给我。” 邵晓晓空手而归,回到了座位上。 虽未投去视线,但苏真明显感受到,周围的仇恨值又翻倍了。 ———— “昨天傍晚,夏如老师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忽然那样?” 今天交换身体时,苏真向余月提出了这个疑问。 “医生不是都说了吗,是低血糖。”余月漫不经心地说。 “低血糖?低血糖还能引起发……嗯,欲望的不正常?”苏真半点不信,狐疑道:“干娘,不会是你搞的鬼吧?” “我搞鬼?我搞什么鬼?我可是正义的幽灵,最看不起那些邪魔外道。” 余月态度坚定,又说:“而且,这欲望怎么不正常了?人家夏如也是二十多岁的闺女了,没谈过恋爱,外表虽然冷冰冰生人勿进的,内心指不定多空虚寂寞呢,我看呀,是你魅力十足,把她迷倒了。” “干娘,这话你自己信吗?”苏真无奈叹气,又道:“你怎么知道她没谈过恋爱?” “我就是知道啊。”余月理直气壮道。 “……” 苏真觉得余月更可疑了。 不过,余月的态度一如既往和稀泥,他也问不出什么来。 见识了太多乱力乱神,苏真的思维不由天马行空起来,关于夏如,他越想越觉得蹊跷。 以夏如这祸乱世间的美貌,在南塘县怎么也算個传说了,可他生活了这么久,竟从未听人讨论过这号人物,而且,以夏如的学历和才能,怎么会回南塘教书呢? 她是为了姐姐而回来的吗? 如果她真的那般关心姐姐,为什么之前整整九年,她从来没有出现过呢? 难道,那场洪水之后,她搬去别的城市了? 洪水…… 苏真猛地想起了一件事。 不知是不是巧合,在山洪爆发的前一周,姐姐的周记本上写下了这么一段话:水能洗掉手上的泥土,也能洗去人的生命,我喜欢它的温柔,讨厌它的暴烈。 老师用红笔在下面圈了波浪线,证明这是好词好句。 苏真心里咯噔一下,生出一个极不切实际的想法:对于那场山洪,姐姐早有预料? 诡异无声蔓延,世界伪装着平静如恒的表象,实则早已暗流汹涌,就连那些悲剧和苦难都在回看时变得陌生。 药汤味刺激着鼻腔。 苏真的意识在洞窟中醒来。 和过去不同的是,今天,他竟没有感受到痛觉,不仅没有,他甚至明白了什么是“脱胎换骨”! 他的骨骼与血肉之间,成千上万的纤细气流盘绕流动,将体内的浊重之气尽数击碎,这本该是炙皮销骨的过程,却意外地让人舒服,甚至有飘飘然之感。 仿佛恶螭于狱海鬼沼之中翻腾千年,终于要蜕鳞登龙。 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视,隐隐约约,他看到左前方站着一个红发黑衣的女子,她闭着双眸,凌虚而立,双手保持着掐诀的姿势,却又恍若沉眠。 他想要看清楚,猛地睁大眼睛。 眼前哪来什么女人和黑影,他仍然身处洞窟之中,前方只有苗母姥姥和善坐着,十多只手绽如莲花。 “这是最后一天,连我都没想到,你这小丫头竟然能熬过去,余月,恭喜你迈入崭新的境界。” 崭新的境界? 苏真伸展了一番拳脚,他无法说出到底哪里不同,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灵动。 他也知道,能撑过去不全是他的功劳,如果不是余月替他扛过了许多熬药的过程,他恐怕早就在这等非人折磨下精神崩溃了。 走出山洞,苏真在芳草间见到了封花。 封花坐在石头上,正眺望远方。 老君的光在穿透山雾后已是稀薄,照在她一尘不染的面容上,焕发出朦胧的美感,血与杀戮在她身上消失不见,她像是邻家的女孩,享受着初晨的光亮,向往着明天的生活。 说来讽刺,对封花而言,这段时间竟是她有生以来最悠闲的一段日子。 除了帮苏真练武之外,她便独自相处,回忆这荒诞的一生,回忆过去杀过的人,回忆对陆绮的恨。 对苏真而言,邵晓晓是他对于现实世界美好幻想的集合体,她青春靓丽,个性可爱,像一束不畏风雨的光,有着治愈一切的力量,封花则是这个诡异世界的缩影,她在欺骗中坎坷波折地活着,强大却残缺,沦落老匠所后,她甚至没有自暴自弃地责怪命运,在她看来,苦难是西景国最司空见惯的东西。 在这段短暂的时光里,邵晓晓与封花交替地在他生命中出现,支撑他坚持到了现在。 封花听见动静。 她转过头时,脸上的闲适已经散去,就像从未出现过。 对苏真而言,封花与其说是老师,更像一个酷吏,但她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告诉苏真,在有的地方,杀手必须杀光从小一起练剑的同伴才算出师,这是他们冷酷无情的证明。 苏真见到封花,身体已条件反射般绷紧,作出迎敌之姿态。 封花的进攻也几乎是同一时间到来的,她动作极快,灰色的残影飞掠之处,高高的青草受气浪波及,向两侧分开。 苏真也已是今非昔比,封花拳至面门时,他精准地架住了对方的招式,并予以还击,拳肘相撞发出的声音震的石崖飞裂,草屑狂舞,被打搅了睡眠的猫挪到别处,对两人喵喵地叫,充满了谴责。 对拆了上百招后,苏真还是被封花以手撑地做出的飞踢踹飞,砸在了山崖之上。 但他并未倒下。 胸口虽被千万斤的力道压过,却再也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了。 这是修行的成果,是这段时间受苦受难的回报。 “越来越厉害了。” 封花夸赞之后,若有所思地说:“看来得和你动真格的了。” “真格?” 苏真的心脏猛地收紧,心想之前难道还只是玩闹,封花根本没有用出全部的实力? 他骨骼已隐隐作痛。 封花脸上冰雪溶解,展颜一笑,说:“骗你的,方才我已未留力,你接的很好。若是半个月前有人告诉我,你这丫头可以进步到这种程度,我绝不会信,可你做到了,真是举世罕见的怪胎啊。” “有封花姑娘这样的老师在,我想不进步都很难。”苏真又是谦虚,又是感激。 “你还是多谢谢苗母姥姥吧,她可真是下了血本,光是那药桶中的天材地宝就数不胜数,就算是以富足著称的青鹿宫看了都要骂一句奢侈。”封花说。 “姥姥的确待我极好。”苏真说。 苏真至今没有想明白,这份好意缘由何处。 “还要继续练么?”苏真问。 “不必了,我能教给你只有这些,再练下去更像是打闹,杯水车薪。”封花说。 “你的刀术呢?”苏真问。 “刀术?那是我最普通的东西。”封花说。 “普通?” “嗯,杀人往往不需要华丽的刀术,你要刺杀一个深居宫中的皇帝,真正要想的是如何绕开守卫潜入皇宫,当你可以在他睡着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旁,刀术还有意义么?我没有刻意修炼过刀术,刀只是一件趁手的兵器而已。”封花说。 苏真若有所思地点头。 之后,苏真回到洞窟里,苗母姥姥向他询问今日的修行,苏真如实回答后,却得到了苗母姥姥的嘲笑: “别听封花那小丫头瞎说,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因为她太弱了,只要你足够强大,你可以从城国的边境一路屠杀到王宫门前,你可以践踏他的王椅,掠夺他的财富,凌虐他的妃子,这样的事古往今来早就不算少数,杀手是要以弱博强,但余月,你不要这样想,你的天赋足够你成为锋芒绝世的仙人,而非藏匿黑暗的刺客。” 苗母姥姥少有地露出了激动之色,皱纹在脸上扭曲,某一个瞬间,苏真甚至觉得她那双苍老的眼眸里要滑出泪水。 他不明白苗母姥姥这些情绪从何而来,更不明白…… “姥姥,我不是必死之人么,您说的这些对我有何意义?”苏真希望苗母姥姥能透露点什么。 情绪很快从苗母姥姥脸上褪去,她依旧守口如瓶,“余月,如果你还想修炼更高深的武功,可以去鬼车塔,那是老匠所的藏经之地,汇集了这几千年来老匠所的全部武功秘籍,你喜欢什么,都可以挑选。” 几千年以来的秘籍任他挑选? 苏真读过的武侠小说里,主角常常是博百家之长,各家厉害的武学均有所涉猎,可也没到千年武功任君挑选的地步啊,这拿的到底是什么剧本? “可是姥姥,正如我修炼魂术那样,即便得到了强大的秘籍,也不会有足够的时间修炼它们吧?”苏真问。 “修炼秘籍的方法有很多,数十年如一日的苦修只是其中一种。”苗母姥姥说:“别忘了,我可是裁缝,是老匠所最好的裁缝之一。” 苏真飞快猜到了什么,“难道你要……” “真聪明。” 苗母姥姥说:“我会把秘籍缝进你的身体里,过去不行,是因为你的魂魄太弱,如今你魂术小成,足以承载针线,不过你要谨慎挑选,因为我只能给你缝入一本。 去吧,带着这个去鬼车塔,如今负责镇守古塔的是我的师弟,他会给你放行。” 紫色的手在苏真头顶出现,拇指与食指捏着张针法凌乱的刺绣,苏真默默接过,并感谢了姥姥。 苏真与封花一同离开,去往鬼车塔。 “鬼车塔?这地方已经多久没人去了?苗母姥姥在搞什么名堂?” 日夜守在溪外的童子对视了一眼,困惑地嘟囔出声。 “为了治病。”封花说。 “治病?鬼车塔是藏武学法术之地,若要寻求医药之术,应当去巴望塔。”童子说。 “她是太巫身,所患之病匪夷所思,外药已无法医治,须自身修炼霸道武功,才能粉碎身中之魔。这已是治病的最后一道工序了,苗母姥姥吩咐说一刻也不得耽误,否则之前的治疗前功尽弃不说,还有可能肉身魔化,令这具珍贵无比的太巫身直接腐烂成泥。”封花煞有介事地说。 童子还在犹疑,封花便板起脸,说:“你们懂医术还是苗母姥姥懂医术?” 童子听到这里,不敢再怠慢分毫,这柄巫刀铸成,他们追随的黑猿大人就可以带着他们飞升欲化天了,若有差池,恐怕还要再等十年二十年。 “此去鬼车塔很远,徒步大约要三个昼夜,我领你们去谷滩坐渡蛇,半日便可抵达。”童子说。 顺着溪流往前,穿过狭长迂曲的山道,苏真见到了童子所说的谷滩。 那是一片静若翡翠的湖泊,正起微澜的湖水倒影着四面的群山,白色的水流从山壁的裂隙里飞泻而出,汇聚于此,水流大约三十余股,它们远看着纤细,实则都是数十丈宽的河。 这本该是绝美的景色,可落在老匠所中,却透着挥之难去的沉沉死气,苏真知道,这河谷偌大,里面却连小鱼小虾都没有,是真正的死水。 这时。 童子取出一枚食指长短的骨笛,放在唇边吹奏。 笛声悠悠飘远,平静的湖水开始旋转,形成了一个幽邃的漩涡。 漩涡中央,赫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黑影是活物,在骤然湍急的水流中翻滚,拱起布满深青鳞片的背脊,这是童子们口中的渡蛇,一条足足十几米长的巨蟒。 当它真正从水中显形时,苏真又发现,这并不是一头活生生的蟒蛇,它没有头颅,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铁制的锥形尖刺,它昂首时,锥形尖刺莲花般层层叠叠地展开,露出了深藏其中的螺旋形浆片。 浆片中央有一根黑色的软管,那似乎是巨蟒的口器,它将头探入水中,吸入大量的湖水,它们在蛇躯内沸腾,如云的蒸汽在湖面上喷薄,螺旋形的浆片开始旋转,它们切开湖水,带动巨蟒的身躯。 “上去吧。”童子说。 巨蟒游至面前。 封花领着苏真跃上了蟒的背脊,扶住比巴掌还大的鳞片。 “这是什么东西?”苏真觉得这蛇和无头马很像。 “老匠所神匠辈出,造物奇诡,活物无法留存在这诅咒之地,便以出神入化的匠术大炼活尸,它们能像活物一样行动,却无法进食,只能靠烧地油来驱动。”封花说。 “地油?” 苏真想起了往马脖子里倒的东西,心想那和石油倒有些像,这些形若活物的东西,竟也是靠蒸汽与石油驱驰的? 飞舞的浆片爆发出轰鸣,入水的蛇首切开海浪,冲进山壁裂隙的河流里。 水浪涌动,碎玉飞雪。 老匠所的风光在两侧飞速后退,或险峻秀丽,或鬼气森然,或广袤混沌,天光正好时,甚至能看到欲化天正散射瑰丽虹光的一角,约莫三个时辰之后后,前方突然出现了无数早已死去的参天古木,它们矗立两岸,探出鬼手般的枝杈遮蔽头顶。 光从缝隙中漏下来,一束又一束,格外明亮。 苏真像是进入了一个被遗弃的世界,这里荒无人烟,散布着古老的秘密。 流水渐缓。 渡蛇在岸边停靠后,苏真抬起头,见到了鬼车塔。 它不是通俗意义上的高塔,而是一具约莫十层楼高的尸体。 这片参天古林是天然的刑场,将它的身躯、九颗头颅、双翼一同刺穿,若非亲眼所见,苏真根本无法想象世上有这么宏大的生命,更无法想象,它也能被杀死。它的死状被永远地定格在了这僻远寂静的古老之地,在悠长的岁月里变得僵硬枯槁。 “这是鬼车仙,最高海飞出的大妖,九首神通各异,通晓古今未来,五千多年前,它被木匠神击败,刺穿八首,诛杀于此,仅有的一首遁暗河而逃,不知所踪,匠人们将它躯体的脏器掏空,造了这座藏书之楼,两千年前那场匠人内乱之后,鬼车塔就被视为禁地,鲜有人到访?你们是谁,来此所为何事?” 有人在说话。 苏真只听到声音,没见到人,倒不是那人故作神秘,而是他实在太矮了。 他站在木桩边说话,却比木桩更矮,像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是苗母姥姥让我们来的。” 封花说:“她让我们来找她的师弟,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苗母姥姥?你是说漆月师姐?两百二十多年没见,她还活着啊。” 惊讶的表情在小男孩的身上一闪而过,他用老气横秋的音调说:“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你们可以叫我徐宴。” “你是苗母姥姥的师弟?”封花皱眉。 “是啊,这是我新缝的衣服,漂亮吗?”徐宴张开双臂,转了一圈。 他的衣裳白净素白,并无特点,他口中的衣服显然不是这个,而是这副矮小而稚嫩的身体,他向苏真与封花炫耀时,脸上洋溢着孩童般的天真烂漫,眼睛却又像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 他也是裁缝,这副身体很可能就是他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苗母姥姥也只是能将猫的魂魄缝到玩偶里,这个叫徐宴的居然能把他的灵魂缝到皮偶里,难道他比苗母姥姥还要强上很多? “巧夺天工。”苏真由衷夸赞。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徐宴露出了微笑,问:“你们应该不是空手来的吧?” 苏真将苗母姥姥的绣花绢帕交给了他。 徐宴接过扫了一眼,孩童的天真烂漫一下子全然不见,他的脸严肃得像在读自己的死刑宣判书。 良久,徐宴收好绢帕,说:“你们跟我来吧。” 苏真跟随徐宴踩着干枯的尸身,进入了鬼车塔中。 进入这座妖王尸骸的刹那,一股恨意从苏真心底泛起,和陆绮烧毁菩萨像那次一模一样,他清晰地知道这并不是他的情感,却无法抑制地与其共情弭。 这是余月的情感么? 那个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少女,究竟拥有着怎样的过去? 恨意来时猛烈,去时无踪,他的心飞快归于平静。 抬起头,眼前积压着数也数不清的书简,它们每一份都有可能是某位高手一生呕心沥血的结晶,苏真还未阅览它们的内容,已感受到那股英魂环伺般的肃杀之气,心神摇曳飘忽,难以安定。 “这是天下道法之墓。”徐宴说。 第四十三章:鬼不可觅 “两千年前,老匠所发生了一场惨烈的内斗,史称铁火之乱,那次内乱之后,最优秀的匠人聚集起来,将战争兵械尽数拆毁,用它建造出了欲化天的雏形,作为权力欲望的发泄之地。 同时,老匠所的武学秘籍也被收缴,封存于鬼车塔中,之后得到的新秘籍,也会被一一运送来此,总共十万五千余部。” 徐宴缓缓介绍这座鬼车塔的来历,并诉说了每一层藏书的意义,这是一座历史的博物馆,时间的河床纵已干涸,留下的痕迹却不可磨灭: “此塔设有六层,分别放置着六个不同时代的秘籍,最顶部是五千年之前的古代秘籍,记录了诸多古奥的禁术与咒语,第五层存放着四千年之前的秘籍,那是兵器时代,无数流传至今的神兵法宝都是那个时代铸造的。 第四层存放的,是三千年到四千年之间的秘籍,那是法术的时代,稀奇古怪的法术层出不穷,第三层存放的,是两千至三千年的秘籍,那是散修们的黄金时代,奇人高士不计其数。 之后的一千年,仙人建立国家,内斗不断,又因为妖的入侵而团结,组成了史上最庞大最统一的国家,西景国,随着国战落幕,西景国也分崩离析,化作成百上千的宗派,西景国这个名分倒是得以保留。 所以,这一個千年,是宗门的时代,现在在你面前的,便是这个时代的秘籍。” 世界的历史缓缓展开图卷,这番陈述之下,宏大的妖楼也显得狭小逼仄。 苏真看着周围薄厚不一,整齐叠放的秘籍,不由问: “我该从哪里开始挑选?五千年前么?” 按照苏真阅读网络小说的经验,越古老的秘籍通常越强。 “五千年前?” 徐宴笑着摇头,“那些刻在石头与兽皮上的东西只能当作古董参观,不适合学习,它们早就落后了,而且很大一部分秘籍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根本无法复现。 许多法术在被飞速淘汰,在经历了一千年的兵器时代后才重现辉煌,很多曾被认为无解的法术,也在之后的岁月里被一一破解,又常有新的法术横空出世,惊艳一时。” 原来如此,法术竟也经历了无数的迭代,更新。 苏真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那当下的法术岂不是最好的?” “也不对。” 徐宴还是摇头,说:“通常来说,一个远离纷争偏安一隅的国家强大,还是周围强敌环伺,常常有破灭之患的国家更强大?” “当然是后者。” 苏真非不学无术之辈,很容易明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 “千年之前,正是人与妖交战最激烈的时候,人一度面临灭族之灾,那个时代,无数超乎想象的法术被发明出来,修炼的法子也五花八门,生食父母,油锅炼体,剥皮剔骨之类骇人听闻的方式,在当时司空见惯,他们为了获得力量,对自己比对敌人还残忍。 这些法术有的被保存了下来,有的在和平年代被抛弃,绝大多数则在战争中失传,但毫无疑问,那是人类法术最巅峰的时代。” 徐宴简述着那段并不算古老的历史,眼睛里闪过复杂的神彩,分不清是向往还是厌弃,他拾阶而上,说:“跟我来。” 苏真与封花随徐宴去到了二楼。 灯火微明。 苏真刚到二楼,就看到了一栋栋整齐排列的木柜,它们像是用刀截下的城墙,雄伟地矗立在昏暗的古楼中,象征着道法的高不可攀。 柜子放着的不是书,而是牛皮绳编的竹简,它们每一个都有编号,按照品类存放。 苏真在书架间走过,耳畔传来窃窃私语之声,像有人藏在黑暗,正对他指指点点。 “你们自行寻阅即可,若遇不懂之事,可随时向我提问。”徐宴说。 “自行寻阅?这么大的书楼,成千上万的书籍,我怎么知道该如何选择?”苏真感到迷茫。 “没有人知道该如何选择,正如与人相恋,从不是在心中刻画出一个具体的形象,按照它去寻找。爱上一个人的瞬间是突然的,它仿佛与一切都有关,又仿佛与一切毫无瓜葛,寻找一本合适的秘籍也是如此,大宗师的惊世绝学未必适合你,不起眼的法术说不定能让你修出一副崭新天地,相信这世上的缘法,它会给你想要的答案。”徐宴平静地说。 “多谢前辈指教。”苏真若有所悟地点头。 封花听了,却是咦了一声,问:“前辈可是有感而发?” “你这丫头好奇心倒是重。” 徐宴愣了一下,旋即笑道:“那是五十三年前的往事了,我爱上了一个泥象山的女道士,她曾在战斗中走火入魔,害死了一名同伴,她在清醒后悔恨不已,拒绝了祖师给的戴罪立功的机会,主动来老匠所求死。 她说,她想被做成一件法袍,永生永世为泥象山的道士抵挡妖魔的利爪与火焰,她被送到了我这里,我与她相处了二十四天零三个时辰,她有着我不曾见过的平静,她能平静地面对一切,包括死亡,我不知何时爱上了她,我不曾说出口,她也未必知晓。” “原来是泥象山的道士,难怪伱说话的方式这么像他们。”封花说。 “很像么。” 徐宴知道答案,却还是自问了一句。 “很像。” 封花与道士打交道的次数不算多,却很笃定。 徐宴不知想起了什么,露出无声的笑,他轻飘飘后退,融入了后方的黑暗里。 封花望着这数不尽的书籍,感慨道:“若是十年前来这样的地方,我一定会终日耽溺其中,废寝忘食,可惜……” 叹息声在书楼里幽幽散去。 苏真看着封花秀美的脸,想着她会在不久之后消散,不免悲痛。 悲痛毫无意义,他只能固执地迷信自己的特殊,并去寻找那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破局之法”。 苏真摒去杂念,琢磨着徐宴口中的缘法,在书楼中踱步,随手拿起竹简翻阅。 竹简上的文字来自不同的地域、国家乃至宗派,苏真对此一无所知,可这副身体有着天然的翻译能力,目光与文字触碰后,它们的含义也清晰地传达到了心中。 这的确是一个奇诡绚丽的时代。 关于火焰的法术就有三百多种,高明的修士不仅炼去了火焰的温度,还能将它伪装成娇艳的鲜花,无知之人摘下花朵,顷刻就会被燃烧殆尽。 当然,也有高人批判,这样的火焰法术是不高明的,它们执着于火的形态、温度,始终落了下乘,火焰可以是一切的象征,是执念,是仇恨,是欲望,但它最终一定是灰烬。 火焰是灰烬的影子。 有火焰,自然也有风水雷电,它们都被赋予了不同的、超越自身的意义。 除了这些常见之物,强大的修士还创造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技巧,有的修出了观测未来的眼眸,有的能像蝉一样入地蛰眠,有的仙人甚至修炼出了六对手臂,它们像翅膀一样在身后展开,能同时发动十二种不同的法术。 这些秘籍是许多历史留名的强大修士一生的结晶,它们虽有神妙之用,却是古奥晦涩,没有天赋的人强行修炼,只是徒耗光阴。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走到某本秘籍前,苏真心中一动,那是一本泛黄的纸质古籍,上面写着“无用经”三字,他凭着直觉翻开了秘籍,却被第一行字夺住了眼球: 今日为十二逆贼追杀,困于流云谷中,饥病相交,死期将至,余愧对恩师,未能修成师父亲传之绝技,今日身死,这绝技也必将失传,便将它刻于石壁之上,望有缘人学去,将它发扬光大。 这秘籍应是从石壁上抄录的,但它抄的极为认真,保留了原本潦草的笔画。 它们雪片般吹来,其中的仇恨与遗憾令人感同身受,不免叹息。 ‘这便是我要找的秘籍吗?’ 苏真心生直觉,继续往下看, 它没有立刻讲述修炼的法门,而是先说起了自己的身世,作者是个可怜的孩子,五岁时惨遭灭门之祸,与他一起逃生的姐姐在难逃路上被流寇捉住,受尽侮辱而死,侥幸活下来的他立誓要将仇人一个不留地杀光…… 苏真看着看着,竟有些入神,他仿佛成了那个命运悲惨的孩童,在经历了坎坷的一生后,满怀不甘地死在了积雪的山谷里。 他的心像一颗缓缓沉向湖底的石头,在低落与痛苦中变得冰冷。 “余月!你在看什么!” 封花的呵斥声如惊雷炸响,苏真受惊清醒,这才看到,书页上不知何时伸出了一根又一根的雪白手臂,正牢牢抓着他的身体,上面的文字变成了一张张开裂的嘴巴,正从他身上吸食着什么。 随着苏真的清醒,这些柔软的手臂也缩回了书里,再看这本书,哪里还是什么古籍,上面分明一个字都没有! “这是个陷阱。” 苏真恍然大悟,更觉惊奇,哪怕他再小心翼翼,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图书馆中被书本偷袭。 “不安好心的修士太多,无论身处何地都不能懈怠。”封花提醒道。 “我明白了。” 经此一事,苏真更谨慎了许多。 之后的几个时辰,他又观摩了诸多秘籍。 他见到了挤压空气斩切四方的刀法,见到了将人情绪不断放大的法术,甚至读到了前代泥象山祖师所作的,可以令时间短暂回流的神术,但思量再三后,苏真都没有选择。 走着走着,他来到了一端的尽头,苏真看着一层书架上注明的分类,不由皱起了眉。 “合欢?” 这在各种小说里也算是常客,只是通常上不了台面,关于它的书籍倒是摞满了四个大书架,粗略一看,大都是采阴补阳的法门,还有一些修士与女修的修炼图解。 其中有一本名为《梦喜图》,作者不详,据说翻开它,就能看到自己与心仪女子翻云覆雨的图画,旖旎绮艳,以假乱真,苏真微微心动,却没有额外的动作,他可不希望被一本书窥探意识。 他道心坚定,继续向前。 苏真发现,这些书籍附近的墙壁上,绘制着一副用色鲜艳的图画,那是一头红色焰尾的大雀,舒展着遮天蔽日般的金色双翼,它本该是一头雄俊的神鸟,却生着一个与身体格格不入的头颅。 一个堆满了眼球的头颅,像是剥了皮的石榴,乍一看时,恶心感让本就有轻微密恐的苏真头皮发麻,鸡皮疙瘩起个不停。 “这是什么东西?”苏真忍不住问。 徐宴出现得恰合时宜,仿佛一直没有离开过。 他望着这幅壁画,解释道:“它是金劫羽车,曾是一代妖王,据说,它喜欢劫掠人类女子,尤其是美女,它的每一个眼球都是一个世界,每一个世界里都关押着一位绝世美人,妖雀猖狂肆虐之时,时常有美人神秘失踪,不过,一千五百年前,它就被人类修士合力围杀。” 苏真无法想象,那些挤压在一起的小眼珠子,竟是一位位女仙的囚牢。 “世上竟有这样的恶妖?”苏真不由感慨。 “关于金劫羽车的故事,还有一个比较浪漫的版本,这个故事里,它是一位重情重义的大妖,对世间之美无比痴迷,它不愿见美人香消玉殒,所以,每有绝世美女被杀害,它就会出现,收拢其魂魄,让她在瞳孔的幻境世界里耗尽余下的寿命。” 徐宴微笑着说:“修习合欢法术的人对这个版本的故事深信不疑,故而对金劫羽车极为崇拜,将它视为神明。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如此相信。” 不过这并无意义,一千多年过去,真相不可考究,妖王与美人皆已烟消云灭。 见苏真在这里徘徊,徐宴保持着意味深长的微笑,问: “你对这些法术很感兴趣?” “这不是我要找的东西。”苏真并没有翻阅的想法。 他沿着墙壁向另一边走去。 墙壁上的彩绘斑斓,都是千年前赫赫有名的妖王,岁月也作为颜料混入其中,剥落些许色彩,绘上了古意斑驳的沧桑。 徐宴察觉到了苏真浓厚的兴趣,热心地为他一一介绍:“这是服月银狐,琉璃山的主人,可以通晓一切念头的大妖,相传,在远古时代,它的先祖吃掉了一颗名为月的亮星,令夜空陷入黑暗。” 如果不是徐宴介绍,苏真根本认不出这是一头狐狸,画面中的它很臃肿,毛发如锥刺,像一头虎踞山崖的银色豪猪,甚至找不到它的头在哪里。 “月?以前的晚上有月……嗯,发光的大星星?”苏真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传说而已,从没有人真正见过。”徐宴说。 苏真心想,难道这个星球曾经还有颗月亮一样的卫星,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消失了。 想着想着,他走到了下一幅壁画前。 相比那头豪猪般的狐狸,这只妖怪要小得多,也漂亮得多,它似兔似猫,通体雪白,只有额上一道红痕。 “这是讹仙,可以变化万物的妖王,它喜欢骗人,如果说的谎言不被看破,那么这个谎言就会变成事实,被它骗的修士数不胜数,它甚至当过十多年的大招院主持,如果不是念经时太过投入,被经文反噬,主动现了原形,不知道还能欺瞒多久。” 徐宴停下脚步,不再向前,他说:“当年的妖王共有二十多位,无人统领,各自为战,谁也不服谁,这也给它们后来的失败埋下了隐患。剩下的妖王在其他墙壁上皆有绘制,你若想了解,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不必了。” 苏真虽然对这些很感兴趣,但毕竟不是此行的目的,在没有找到合适的秘籍前,他不想再浪费时间。 行走间,苏真又想起一事,问:“妖是人类唯一的敌人么?” “每个人的敌人都不同。” 徐宴有些答非所问,微笑道:“无论人与妖,戕害最多的永远是同族,但他们往往看不到这些,只固执地仇恨着千里之外的敌人,认为它们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苏真轻轻点头,又问:“那除了妖之外,世上还有别的,嗯……难以解释的生命吗?” 徐宴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渐渐收敛。 他凝视着苏真,童稚的脸上写满了天真与好奇:“这位小友,你是不是见到了什么东西?” 苏真的确见到了。 陆绮杀死善慈和尚时,身后浮现出一个蜘蛛形状的恐怖生命,苏真对此耿耿于怀,他未能从干娘那得到解释,便想试着自己找找。 “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幻觉。”苏真说。 “果然有吗?那些书上记载的难道是真的?”徐宴自言自语。 “什么书?”苏真问。 “这一百年里,鬼车塔收到过不少秘籍,秘籍上除了武功心法之外,还藏着许多修士生前的胡言乱语,从那些散乱的文字里,我隐约察觉到,这个世界上好像多了一种过去不曾有过的东西,它们不同于人和妖,难以言说。”徐宴陷入了短暂的回忆。 “既然难以言说,修士们又是怎么将它记下来的?”苏真更加好奇。 “没有任何修士记录下了它们的形体,那更多是一种情绪,他们反复念叨自己看到了,看到了,却根本说不清自己看到了什么。” 徐宴叹了口气,又讲述了这百年间他听到的几个故事: “有一个修士名为王甲,他被污蔑偷了宗门秘籍,关于狱中,挨了几天毒打后,实在扛不住,便骗人说自己可以将秘籍默写出来,实则想借机了断。 可不知怎的,一晚上时间,他真的写出了一份崭新的秘籍,宗门得了秘籍,如痴如狂,日夜修炼,一个月后,其他宗的客人前来拜访,发现这些修士的头颅全都不知去向,却仍然鲜活如生,手舞足蹈。” “有个和尚名为怀光,他坚持自己得到过一本经书,那本经书里藏着成佛的秘密,可除他之外,没人能看到那本书,可他坚持自己有,日日大声宣读。 之后,他的言行也越来越奇怪,甚至说整个寺庙就他一个是人,其他僧人都被夜叉鬼给替换了,早晚要祸乱苍生。他在连杀了三个同门师兄后被拘捕,送入了老匠所。” “有个农夫名叫鲁强,来自梅谷,他坚称村子里有个蟾蜍精,那蟾蜍精满头肿瘤,下巴长满了胡须般的肉触手,腋下还长着眼睛。 我拿来镜子给他看,告诉他,你现在就是这副样子,农夫悲痛欲绝,说他是被那蟾蜍精给害的,不是修了邪功,梅谷的修士冤枉他了。” 梅谷? 苏真立刻想起了戚霞讲的故事。 戚霞的家乡便在梅谷,后来被一伙名为梅谷六仙的怪人所灭,这伙怪人的屠村之举莫不是与这老农口中的蟾蜍有关? “这些东西有可能是什么?”苏真知道徐宴读书极多,希望能寻到些线索。 “除非亲眼所见,不然只是猜测,毫无意义。”徐宴遗憾地说。 苏真不再多问。 徐宴也不再多言,他在一副妖王壁画前消失不见,仿佛钻进了妖怪的眼睛里。 苏真独自一人在昏暗的书楼中行走,目光从竹简上一一掠过。 不知又过了多久。 先前灵犀一动的感觉再度出现。 哪怕经历了一次陷阱,他还是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座角落里的书柜。 巍峨如塔,却只放着寥寥一卷书简,显得格格不入。 它的分类更加古怪,那三个字像是强行拼凑在一起的。 “鹿,斋,缘?” 苏真将这三个字一一读出,不由地问:“这是什么法术?” 回答他的不是徐宴,而是消失了许久的封花:“这不是法术,这是人名。” 封花与他并肩而立,一同望着书架上刻着的字,诧异道: “鹿斋缘,千年前的第一高手,关于她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没想到鬼车塔竟收藏了她的武功。” 第四十四章:三慧菩萨与三幅画 “鹿斋缘,亦正亦邪,薄情薄性,曾深入妖国腹地斩杀妖王,也曾杀死过不少赫赫有名的人类修士,她强大得匪夷所思,挑战她的无一例外落败,对了,听说她还是位出色的美人。”封花说。 “后来呢?她后来去哪了?”苏真不由问。 “一千两百年前,她与她的佩刀‘三首神罡’、盔甲“无生辟”一起消失不见,从此再未出现。”封花说。 “突然消失?” 苏真心想难道这鹿斋缘是独孤求败那样的角色? “嗯,关于鹿斋缘消失的猜测众说纷纭,有人说她走火入魔,有人说她斩空飞升,也有人说她老死了。” “老死?” 苏真知道这是合理的解释,仍然觉得它格格不入。 “死亡是世上最公平的事,再强的高手也抵不过岁月消磨。” 封花平静地说:“大招院的主持是当今最顶尖的高手,他活了三百二十六年,也已走到了生命的尾声,随时都要圆寂。” 三百多年,对凡人来说无比漫长,于仙人而言又显得短暂。 “那她究竟去了哪里,至今没有定论吗?”苏真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没有定论。” 消失了许久的徐宴再度现身,他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苏真的疑惑,仿佛他们一直都在交谈,“而且,鹿斋缘消失不久后,发生了一件无比蹊跷的事——原本井然有序的昼夜交替失去了规律。” “以前的昼夜是有规律的?”苏真有些吃惊。 过去,这个世界不仅拥有月亮,还拥有规律的昼夜,它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今天这样? “有,不仅有昼夜还有四季,昼夜六个时辰一交替,冬时昼短夜长,夏时昼长夜短,在孤山大巫口中,掌管四季与昼夜的神是玄穹造化老姆,许多仙人则将其称为岁神。 一千两百九十五年前,九月十六,月山大巫忽然向天下宣布,他们感应不到玄穹造化老姆了,世人本以为这是巫师耸人听闻的言论,可是那一天,老君没有熄灭,它足足亮了三十六个时辰,并在熄灭短短半日后重新明亮,世界从那时起变得混乱。” 徐宴缓缓诉说完了这段历史,向苏真提问:“你对鹿斋缘的法术感兴趣?” 苏真点点头。 老师经常教导大家,求上得中求中得下,天下第一高手的功法自然也是天下第一,对现在的他而言,哪怕学個皮毛也是恐怖的进步。 “可惜,她的法术本有两卷,另一卷在二十年前丢失了。”徐宴说。 “丢失?”封花也吃了一惊:“鬼车塔还进过贼?” “是,为了找回那卷秘籍,老匠所发动了许多力量,却一无所获,这是二十年里最大的怪事。”徐宴说。 “会不会是贼人把秘籍销毁了?”封花问。 “我不知道,除非贼人自投罗网,亲口告知我真相。”徐宴凝视着苏真。 “贼人自投罗网?这怎么可能。” 苏真心想,此事恐怕要成永远的悬案了。 “二十年来,我也一直觉得,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徐宴意味深长地说。 苏真郑重地翻开了竹简。 他原本以为鹿斋缘的功法会很晦涩难懂,但他错了,这本书的内容简单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它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两句话: 施展此术后,诸窍皆开,气劲骤增,然不可恒久;法术只可施展一次。 这话很好懂:施展这个法术后,人的力量会在短时间内暴增,同时,这个法术只能施展一次。 而它真正的内容简单到匪夷所思,居然只有四个字。 “咖、哆、喳、嘛。” 苏真心中默念了一遍,没有任何怪异的事发生。 “这是一道咒语。”徐宴说。 “咒语?” 如果不是在鬼车塔,苏真甚至会觉得,这是一个陷阱,它诱惑着铤而走险之人将它念出。 “这咒语是什么意思?”苏真问。 “无人知晓。” 徐宴说:“咒语是巫师们最惯用的东西,它是法术的一种,却没有法术该有的精确,它们喜怒无常,同样一句咒语,你今日念时或许会得到赐福,明日再念或许就会染上诅咒,巫师们将咒语视为神的语言。这句咒语……我迄今不知道它到底有什么效果。” “一句没有用的咒语?” 苏真大感困惑,越是如此,他越觉得这咒语大有玄机。 “我不确定。” 徐宴坦然摇头,说道:“我请教过被押送到老匠所的巫师,那是一位很高明的巫师,他坚称这一定是句咒语,可他也分不清,这到底指向哪位神明。巫师尝试用不同的方法念动这道咒语,期间产生过一次法力的波动,这说明,它是可以生效的。”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苏真大脑,他脱口而出:“会不会是消失不见的玄穹造化老姆?” 这句咒语之所以失效,正是因为玄穹造化老姆的消失。 苏真的想法并未令徐宴激起任何波澜,很显然,这么多年里,他思考过了一切可能,只是无法验证。 “总而言之,这是一道谜题,鹿斋缘留下的谜题,她是千年前的天下第一,将一切自视甚高的仙人踩在脚底,而她随手留下的谜题又嘲笑着后人,哪怕她人已不在,这道谜题依旧是对天下修士的羞辱。” 谜题本身就带着引人思考的魔力,徐宴的话语不急不缓地淌过苏真心田时,念头自然而然就产生了: “如果让苗母姥姥把它缝到我的身体里,会怎么样?” “我不知晓,但……”徐宴再度露出微笑:“余月姑娘,你愿意试一试吗?” 试一试? 千年前第一高手的秘籍,无人破解的咒语,前所未有的修炼法门…… 这一幕很熟悉,就像所有主角获得机缘时那样,他被命运指引来此,机缘巧合又非他不可。 苏真胸口发热,生出答应的冲动。 若是过去,他可能会立刻答应,可这一个月的经历让他变得多疑,他及时用理性扼制住了欲望,问: “之前有人尝试过吗?” “从来没有,师姐这门裁缝之术,应是最近练成的神功,在下闻所未闻,若非她亲自传信,我会以为这是一个玩笑。”徐宴说。 “这秘籍来历不明,这咒语语焉不详,苗母姥姥新练的法术更是从未施展过,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封花也插了一句。 封花的话语令苏真更加清醒。 他意识到,方才他所有的提问都是被徐宴牵引着发出的,连同灵光一闪的聪慧猜测,似乎也是徐宴有意为之——他一直在刻意地引导,让自己觉得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并心甘情愿地接受! “你知道我会来这里,你知道我会选择鹿斋缘的秘籍!”苏真彻底明悟。 “是。” 徐宴没有否认,“在见到师姐的信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一种预感,我热衷于寻找谜题的答案,只要耐心等待,老君总会给予回报。”徐宴微笑着凝视苏真,仿佛他是被老君亲自领到面前的。 “你只是出于好奇?”苏真问。 “越是困难的谜题越容易勾起人的好奇,更何况我现在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世界对我而言充满了未知与惊喜,我对一切事物都有浓厚的兴趣。”徐宴的样子简直是如假包换的男童,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实在骗不了人。 “既然伱这么感兴趣,你为什么不让你师姐缝你自己身体里面去!”封花冷冷道。 “我不行。” 徐宴说:“我早已没了身体,这副皮囊是我换的第三十六副,今日若非师姐传信,我甚至忘记了我当年是个男人。现在的我很脆弱,强大的法术足以令我魂飞魄散。” “那其他人呢,老匠所最不缺的就是死囚,只要愿意找,总能找到合适的人选。”封花没有停下她的质疑。 “人料是很珍贵的东西,匠人不能随意处置,同样,秘籍是老匠所的财富,也极为珍贵的,缝一本少一本,怎可轻易尝试?要得到一个合适的人,不能靠找,只能靠等。” 徐宴说话时有条不紊,望向苏真的眼睛却有了灼热之意: “当然,一切皆有缘法,你若不愿,也是无缘,我尊重你的一切选择,鬼车塔很大,你可以去看看别的秘籍,说不定会遇到更想要的。” 徐宴带着和善的微笑,却像个奸恶狡诈的商人,他仿佛早已确定了一切,这一刻的让步也只是出于礼数。 ———— 人总是会有一些奇妙的经历。 进入一个陌生的地方时,总觉得很多年前来过,做梦梦到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不久后便在路上碰到,老师讲课讲到一半,你突然预感到他要说些什么,他说的话和你所设想的一模一样…… 诸如此类的经历很多人都曾有过,常常被称作第六感。 苏真从未如此清晰地察觉到“第六感”的存在。 ——他来鬼车塔,就是为了鹿斋缘的秘籍,鹿斋缘的秘籍在这里存放千年,就是为了等他!这种想法多么不切实际,却又带着使人深信不疑的魔力。 苏真自认为保持着清醒,思绪却不受控地涌动,他时而狂热,时而迟疑,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思考。 “鹿斋缘真是位传奇女子,传说,她的盔甲‘无生辟’本是用来对付她的陷阱,可她无视了盔甲中一百多种禁术杀咒,直接将它变成了自己的武装,真是潇洒。”余月发出赞叹。 “干娘认得她?”苏真问。 “我和她可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余月遗憾地说。 “你是哪个时代的?”苏真问。 “鬼车塔的六楼收藏了我的著作!” 虽然看不见余月的动作,但她应是双手叉腰,颇为骄傲。 “哪本是你写的?”苏真大惊,心想干娘是哪里挖出来的古董。 “……” 余月沉默片刻:“年代久远,我也记不清了。” 一声鸡叫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那是隔一整条河都清晰可闻的嘹亮叫声,由一头器宇轩昂的雄鸡发出。 苏真从床上坐起。 他向四周望去,一时间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周遭的事物像是在灰尘中浸泡多年,处处显现着古老与破旧。 他看到了透着油斑的丹顶鹤窗帘,看到了垂到眼角的开关拉线,白墙上布满了黑色的小点,渗水的地方用报纸糊上,房间没多余的装饰,只有一张书桌,书桌很久没用过了,堆满了杂物,桌角还有个磕破了角的搪瓷盆子。 身下的床也不结实,稍一翻身就嘎吱作响。 “应该是在奶奶家。” 苏真稍一思考,就明白了过来。 他的确有来奶奶家取姐姐遗物的计划。 光从窗帘透入,已经是早上,看样子他在奶奶家过了一夜。 算算日子,今天应该是周末。 九月一号开学至今,也不过四周左右,回想起来却恍如隔世。 他推门而出。 台阶下面是个狭窄的小院,院子中间有口老井,井旁几步外有株正开着花的桂树,白色的围墙高耸着,上面插满了碎玻璃片,下面则放着三个倒扣的大水缸。 原本在小院子里晒太阳的橘猫一溜烟跑走了。 这只橘猫还是小猫的时候他就逗过,那时他们关系亲昵,如今它已不认得他了。 早粥就着小炒菜填满了饥饿的胃,苏真想向奶奶询问遗物的事,奶奶却抢先开口,说孙子你来的真是时候了,今天奶奶要去庙里烧香,你要一起去啊。 苏真很奇怪,说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去烧香做什么。 奶奶神秘兮兮地说,今天是三慧菩萨的生辰,村子里的人都大清早地去上香了,今天要不是你这孙子来,奶奶这会儿已经拜上了。 “三慧菩萨?” 又是三慧菩萨。 苏真立刻想起了关于这位菩萨的诸多见闻和小广告,不由心生担忧,怕奶奶误入邪教组织。 奶奶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和他絮絮叨叨个不停,说这新庙啊是瓦头村的刘大善人捐的,三慧菩萨也是正式注册过的正规神仙,九香山附近的村子都捐了,好多人去拜了,灵验得很。 苏真说别的地方可没这菩萨,奶奶说那是瓦头村当地的菩萨,隐居多年,现在世界大难临头,菩萨终于要出山救世了。 苏真嘀咕说这种没名没姓的菩萨能靠谱吗。 奶奶一脸鄙夷,说娃子啊,你这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当初的佛陀和菩萨不也是从印度请来的吗,怎么外面请来的菩萨行,他们瓦头村自己走出来的菩萨就不行?而且我听说啊,乔达摩悉达多原本也不是佛,是后来才修炼成的,三慧菩萨不一样,她生下来就是菩萨,是地地道道的神仙。 奶奶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了,继续说个不停:我跟你讲啊,我想着这佛啊,菩萨啊,肯定是有灵的,为什么这么多人拜了不灵呢,是因为全国拜的人太多啦,神仙也忙不过来,这瓦头村的菩萨知道的人还少,我们趁现在多拜拜,以后拜的人多了,说不定就没这么灵啦。 如奶奶所说,这果然是座新庙,就建在一个镇子外不远处的小坡头上。 坡很缓,电动三轮车轻易就上去了。 苏真到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庙外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子,放眼望去,庙内香火缭绕,一派鼎盛气象。 这和普通的小庙没什么区别,门进去是个插香的大香坛,周围三间屋子都供奉着神仙,居中的大殿最热闹,那就是供奉三慧菩萨的地方,苏真好不容易挤进去,见到了这尊大菩萨的尊容。 那是一位侧身跷足的三臂菩萨,菩萨身披袈裟,彩带飘飘,手臂、双足、脖颈、头顶都装饰着华贵的珠宝,可他表情恬静淡然,对这些世俗之物并未接纳也没有刻意抗拒,只是以佛心宽容地接受了众生的供奉。 如传闻中所言,这具极美的菩萨像背后,长出了一根短小臃肿的畸形手臂。 它像是婴儿的小腿,又显现着突兀的黑褐色,那只手臂并未结任何的手印,只是平静地放置在后背的浮雕上。 浮雕刻录着无数罗刹恶鬼,象征着汇集了众魔的地狱。 “三慧菩萨就住在九香山的地底,他用两只手托起世界,又用第三只手降伏了地底的群魔。”一旁的小和尚在给香客讲解。 奶奶拉着他去跪拜菩萨像,还一再告诫,要心诚,心若不诚,非但许的愿望不会灵验,还有可能遭至祸端。 他不确定这个三慧菩萨是正是邪,没有贸然同意,只是找小和尚聊了聊,小和尚给他讲了不少新闻里提过的奇异故事,还说,几十年前,外国记者拍到过照片,绝不是编的。 问及照片,则是在火灾里烧毁了,无比可惜。 和尚还说,世上总要有一位大佛,如来之后是弥勒菩萨,弥勒菩萨成佛后就该到三慧菩萨了。 苏真还问了些其他问题,小和尚一一答过,却多是用些虚无缥缈的词搪塞。 他问了不少,却没能知道更多。 出了寺庙。 苏真问奶奶父亲什么时候来接他。 “你这么急着回去?”奶奶吃惊。 “周一还要上课呢,我作业还在家里。”苏真发现余月没带书包过来。 “孩子,你读书读傻掉啦?现在是国庆节。”奶奶大惊。 “……” 不知不觉,竟是国庆假期了。 回奶奶家的路上,苏真掏出手机,给夏如发了个短信,问她何时给自己讲姐姐的故事。 夏如迟迟没有回信。 他有些等不及,直接给夏如拨去了电话。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他又拨了几次,夏如始终没有接听,短信倒是回了:老师很忙,勿扰。 苏真联想到那次材料室的事,觉得她在有意逃避自己。 再度回到奶奶家后,苏真见到了据说是他昨晚亲自整理出的姐姐的遗物。 姐姐幼儿园时期留下来的东西实在不多,多是些涂鸦和小手工,苏真翻了一会儿,发现其中竟夹杂着一个田字簿,薄上写满了字,一个拼音都没有。 苏真大感吃惊,他记得幼儿园还不怎么教识字啊,怎么姐姐这时候的水平比小学时候还高? 苏真郑重地翻开它,开始阅读,却发现这并不是日记之类的东西,而是…… “绿野仙踪?” 魂术唤起了苏真本该被遗忘的遥远记忆。 记忆中是一个昏黄的傍晚,姐姐背着小书包回到家,骄傲地向父母宣布她要做一件大事。 父亲顺势问了一句什么事,姐姐就解释了起来,原来是老师布置了假期作业,要同学们抄一篇最喜欢的童话故事。 “哼,其他同学只会挑短的抄,什么小灰狼啊大红帽呀,翻来覆去就是那些,听的人无聊死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要认真完成老师的作业,抄我最喜欢的童话故事!”姐姐昂首挺胸。 姐姐最喜欢的童话就是绿野仙踪。 苏真原本觉得这个薄子字很多,可如果抄的是绿野仙踪,那这小本子就显得颇为单薄了,一番翻阅之后他才明悟: 姐姐对绿野仙踪的一腔热情在抄完第一章就冷掉了,当她绝望地发现绿野仙踪共有二十多章后,立马选择了摘抄目录,令其飞快结尾。 苏真忍俊不禁。 薄子下还压着三张画,那是小孩子常见的作业,用蜡笔和一些生活中的事物拼凑成一张画。 第一幅画画了一个人,人没有脑袋,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漩涡,旁边写着三个字:肖像画。 ‘这是寓意她童年时期的烦恼吗?’苏真心想。 下一张则是一群火柴人在挖一个大山,显而易见,这是愚公移山的故事。 最后一张最有创意。 她用蜡笔画了一个大大的球,又在里面娴熟地画了些火柴人,随后,她把各种各样的动物贴纸贴在了上面,除此之外,还有银杏、枫叶之类漂亮的树叶,整张画作时隔多年依旧缤纷多彩。 ‘这表达的应该是人与动植物在地球上和谐相处吧。’ 苏真这样想时,无意间瞥了眼右下角的作品名字,却是愣住了。 《太阳公公》 这幅画居然叫太阳公公? 太阳上怎么会有这样丰富多彩的人和动物呢? 苏真心想姐姐小时候真是叛逆,做什么都要与众不同。 不过想想也对,如果没有太阳公公,人类与动植物根本无法生存吧,饮水思源,把这幅画起名为太阳公公,立意似乎更加深刻了。 想到这里,苏真更加敬佩起姐姐,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思想。 当然啦,也有可能是姐姐的笔误,毕竟,这世界上哪来斑斓多彩的太阳? 第四十五章:法术与咒语 哗。 哗—— 苏真听见了浪涛与风涌动的声音,近在耳畔,混杂着泥土的香气。 他从梦中醒来,意外地见到了一片姹紫嫣红的花田,老匠所的诅咒虽然允许小型的植被生长,可见到这样绚丽的花田,依旧出人意料。 徐宴是这片花田的主人,他一边给花朵们浇水,一边给它们修剪枝条。 如苗母姥姥一样,徐宴也有很多只手。 徐宴所拥有的手都很奇怪,他现在用来修剪花枝的是一对蟹钳,用来浇水的则是一截象鼻状的灰色手指,除此之外,他还有昆虫一样的触手,它们轻轻颤动着,像在检测空气中的温度和湿度。 这又是哪里? 苏真环视四周,素白的裙袂在草尖上滚过,沾上了冰凉的露水。 封花见他一脸茫然,也已习惯,轻笑着解释:“又忘记了?昨夜你选完秘籍,说想出塔走走,循着花香走到了这里,这是徐宴手栽的花田,你说你想赏一会儿,我没你能熬,困不住先睡了,也不知你赏了多久。” 封花解释得很太过细致,苏真心想她应是看破了双魂共用一个身体的事,只是贴心地没有戳破。 “这样啊。” 苏真轻轻应了一声,又问:“我已经选好秘籍了?” 封花向他的身侧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那是一卷竹简,苏真将其拿起,拂去上面的水痕,正是鹿斋缘的记四字咒语。 这是余月帮他做出的选择吗? “小友莫非是想反悔不成?” 徐宴看出了苏真的犹疑,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了他面前,面带微笑,清瘦秀气的少年身躯背后,奇形怪状的手臂迎风飘拂。 “没有。” 苏真将鹿斋缘的咒语收入怀中。 封花望向徐宴身后,问:“你这些是什么,怎么如此稀奇古怪?” “这是法术,拥有裁缝血脉的人在娘胎里就会的法术。” 徐宴不吝解释:“无论在哪里,一个好的裁缝都需要一双巧手,人只有一双手,但裁缝可以修炼出很多,这些手可不是华而不实的装饰品,它们可以同时做截然不同的事,且各有奇异之处,手越多,说明这个裁缝越厉害,传说中,先天织姥元君拥有百万只截然不同的手。” 封花对那些夸大其词的传说不感兴趣,只是问:“都是修炼手,为什么伱的这么奇形怪状?” “这是我独到的法术。” 徐宴的语气没有一丁点骄傲,只是兴致盎然,像在诉说近日听闻的趣事:“每一個裁缝都一样,最先修炼出的一定是白色的手,等法术小成,便可修炼出紫色的手,色泽越深,法力便越雄厚,待到法术大成,紫气转为赤红,唯有最强大那批裁缝才能修出红手,至于黑手……那就是另一个境界了,传说中,上一次有裁缝修炼出黑手,还是一千年前。” 苏真心想,苗母姥姥足足修炼出了四只红手,岂不是高手中的高手?看来她比想象中还要强大。 “至于我……” 徐宴介绍完了裁缝大致的修炼体系后,才说:“我天资愚钝,远远比不上师姐,有些人喜欢用懒惰的态度来掩盖天赋的不足,用狂放的行径来粉饰才华的缺陷,我也一样,师父生前对我寄予厚望,可我始终修不出一只红手,万般焦虑之下,我另辟蹊径,在鬼车塔翻了无数冷门的法术,最终自创了一套法门,一套将裁缝之手与外物相融的法门。 这对蟹钳来自水行山湖底一只四百年的巨蟹,这对钳子辗转多手才落到了我手中,这根象鼻一样的东西则是妖怪的手臂,它是被关押到老匠所的死囚,手臂为我所得,这个……” 徐宴耐心地介绍了他每一只手的来历,这些手是他用法术熔炼外物后的产物,它不仅能发挥出手的作用,还能将它们原本主人的能力化为己用。 “你可真是个异类。”封花说。 “起初,其他裁缝也觉得我是异类,走了歪门邪道,我便搬出了先天织姥元君的传说,传说中,元君的百万只手便象征着众生万物,我这样修炼,反而是在接近元君最初的教义。”徐宴说。 “他们相信了?”封花问。 “我自己都不信。”徐宴笑着说:“但总算是个解释,师父包容了这个解释,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你一只红手都没练出来,为什么这玩弄魂魄的能力看上去比你师姐还厉害?”封花这个问题也问出了苏真心底的疑惑。 “术业有专攻罢了,若论实力,我再练三辈子也赶不上漆月师姐。”徐宴说。 “苗母姥姥有这么厉害?” “当然,你们来错了时候,若是一百年前来,你们就能看到一个风华绝代的师姐,那时的师姐是名动整座老匠所的美人,数不清匠人想与她结为道侣,也有数不清的囚犯想到她的门庭,让她亲手缝制成衣裳,死也值得。”徐宴回忆过去,也露出了神往之色。 苏真与封花都没想到,这个如今看上去枯瘦如柴的老婆婆,当年居然是个绝世美人,不由感慨:“时间真是最无情无义的东西。” “是啊,不过以师姐的修为,完全可以容颜永驻,将青春时的容颜维持到死亡降临,可是她没有,她对这些事物毫不在意,更不愿意耗费法力去维系,任由它们流逝变迁,反倒是我们,看师姐白皙的脸上长出皱纹,乌黑的发间生出银丝,比她还要哀伤,惋惜。”徐宴自嘲地笑。 “那苗母姥姥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苏真忍不住问。 “是一个预言。”徐宴说。 “预言?” “先天织姥元君是最初的裁缝,拥有不可理解的力量,但对于这位元君,有的裁缝却恨之入骨,他们认为,若不是元君曾犯下滔天之罪,作为后裔的裁缝也不至于终生禁足于这诅咒之地,可无论他们多么憎恨元君,只要师姐在场,就不敢表露分毫。 师姐是元君最虔诚的信徒,据说,她在十六岁参拜织姥遗骸时,得到了一句预言,为了这句预言,她没日没夜地修炼,刻苦得近乎痴狂,当年,师父才修炼出两只红手,被公认为天才的桂云师妹也只修出半只,而漆月师姐足足炼出了三只。”徐宴说。 “现在有第四只了。”封花插了一句。 徐宴少见地露出了震惊之色,震惊很快变成了笑,不再是那恰到好处的标准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 “恭喜师姐了。” “姥姥得到的预言是什么?”苏真问。 “这么多年,很多人问过她,但她缄口不言,她对你很特殊,你可以去试着问问,说不定会得到答案。”徐宴说。 苏真心想,他又想利用自己解开谜题了。 他嘴上应了一句,心中可不觉得苗母姥姥会告诉他答案。 “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么?”徐宴说。 苏真与封花沉默了会儿,都没再说话。 老君越来越明亮。 光透过鬼手般张开的枝杈,缓缓筛落,洒在鬼车塔鸟雀般扬起的飞檐上,洒在草木叶尖未涸的露水上,也洒在那片并不算大的花圃间。 花朵在风中摇曳着纤弱的枝干,舒展开柔软的花瓣,浮游其中的光好似无所定形的菩萨,手抚叶片,脚踩花蕊。 苏真的目光被美景所摄,痴痴看了一会儿,又发现了很不对劲的地方,这里的花虽然漂亮,却不是什么奇珍异蕊,相反,苏真竟都认识它们。 红色带刺的是玫瑰,伞状花瓣的是康乃馨,花冠如杯的是郁金香,还有茉莉花、蝴蝶兰、向日葵,苏真一一辨认过去,发现这些花朵竟都是花鸟市场里常见的品种,连对花不甚了解的他都能认个大概。 这一幕很美,美得不真实,连封花都看得神色恍然,可对苏真而言,这一幕却美得很不和谐。 一瞬间,他甚至怀疑他是在做梦,这是潜意识合成出来的场景。 “你认得这些花?”徐宴总能敏锐地察觉到他心绪的波动。 苏真犹豫了一下,没有撒谎,“认得。” “那你真是个学识渊博的人。” 徐宴说:“这些都是千年前的花种了,自从老君昼夜失序之后,不计其数的花草因为无法适应新的世界而消亡,唯有种子保存至今,它们只是其中的冰山一角,但我将它们重新培育出来,却花了足足十年。” 苏真越来越觉得,西景国过去和他所处的世界是相似的,不知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在这个诡异的世界里,更诡异的东西降临了? 苏真望着笼罩鲜花的光束,微微出神,他的目光也不自觉地沿着光束攀援,看向了它的源头——老君。 随着人修为的提升,见到的老君也会有所不同。 过去,苏真眼中的老君是一个长满脚的白色虫巢,现在,那些窸窸窣窣的汹涌之物变得清晰,它们变成了猪牛鸡羊的模样,与裸露在外的脚相吻合,居中的则是无数的卵与胚胎,它们海藻般浮游不定。 苏真瞳孔微缩。 等等。 这老君怎么看着有点熟悉? 他立刻捕捉到了这种熟悉感的源头。 ‘这怎么和姐姐的画作《太阳公公》这般像?’苏真心生疑惑。 它们并不是严丝合缝的相似。 老君的牲畜与胎卵要密集得多,并且,它没有颜色,姐姐的画作却是色彩斑斓的,但……它们的概念却有种不容忽视的相似。 ——一颗挤满了人和牲口的太阳。 昨日,他沉浸在对姐姐的回忆里,并未多想,此刻脱离画本,他也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既视感便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野火般在他心口燃烧。 苏真像是握住了某把钥匙,念头一发不可收拾。 ‘姐姐也曾见过老君?难道她也来自这个世界,甚至曾是某位仙人?’ ‘是了,姐姐本就是被父母领养的,身份来历不明。余月可以寄生到大榕树中去,那些恐怖的怪物可以出现在现实世界里,姐姐为什么不可以,她说不定是更早的一批。’ ‘如果姐姐是仙人。’ ‘如果姐姐是仙人……’ 苏真心中萌生出巨大的期待与恐惧,他期待姐姐的死还有转机,又恐惧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余月,你怎么了?”封花问。 除了陆绮“死而复生”那次,封花再也没感受到他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封花,你眼中的老君是什么样的?”苏真不答反问。 “我啊……过去,我看到的老君是一个红色的火球,一个如蝶如雀的影子在里面闪烁不定,那时候,我很少抬头看老君,因为每次看到它,我都忍不住想,这是不是象征着我注定飞蛾扑火的命运。” 封花笑了笑,说:“现在我修为倒退,已看不到这幕景象,那只鸟雀像被大火烧没了,我所见到的,只是一片带着杂色的红。” “见到的老君颜色越多,图案越复杂,修为也就越高么?”苏真确认似地问。 “大抵如此,也不尽然。”封花并未把话说死。 苏真若有所思地点头,心想,等下次回去,一定要数一数,姐姐那幅画用了多少种颜色。 如果姐姐真是仙人,那其他两幅画是不是也暗藏玄机? 愚公移山?移的什么山?南塘只有九香山……不,不对,他不止一次地听过那个传说:九香山的地底还藏着血肉鲜美的群山。 ‘愚公移山……’ 苏真越想越觉得玄妙,他的念头像是久居笼中的鸟儿,振翅而飞,无法掌控。 那幅肖像画呢? 苏真苦思冥想了一阵,倒是没联想到什么线索与依据,只好暂时将它搁置。 随着希望的萌生,苏真更加振作,他看着眼前姹紫嫣红的花田,将它视作某种美好的预兆。 “它们会一直盛开吗?”封花问。 “当然,这是我用心血浇灌的,我死之后,它们才会枯萎。”徐宴微笑。 老君的光重新被云遮蔽,世界倏然黯了下来,徐宴与花圃重新被淹没在昏暗里,像蒙了一层淡淡的灰。 耳畔再度响起了浪涛声,那是流经此地的河,它一遍遍奔涌着,像是在提醒什么。 徐宴走到苏真身旁,取出一支骨笛,说:“既然挑选好了秘籍,就不要让师姐久等了。” 骨笛吹出悠远的声响。 大蛇从河流中露出了脊背,仰首抖擞鳞片。 回到大蛇背上后,封花突然感慨:“苗母姥姥对你很好,徐宴对你也颇为不错,若不用练功,你在这倒是能过上一个月大小姐的日子。” “为什么这么说?”苏真疑惑。 “这些花是他一针一线缝到泥土里去的,是他视若生命的珍宝,昨夜,我连靠近看一些他都不让,可他见你喜欢,却剪了一枝送给你。”封花说。 剪了一枝…… 苏真这才察觉发上好像有什么,他伸手触碰,先是碰到了生硬的枝,随后碰到了柔软的瓣。 苏真将它抽了下来。 橙黄相间的蕊,状若喇叭的瓣,这是一朵百合花,它虽脱离了土壤,却远未到枯萎的时候,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在另一个世界,这样的花轻易就能买到,在这里,它却是罕见的珍宝。 ———— “徐宴又在弄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了吗?真是白费了他一身才华,桂云师妹就比他务实多了,现在的成就远远超过了他。” 苗母姥姥是唯一不喜欢这朵百合花的人。 苏真回到苗母姥姥的洞窟后,她一下就猜到了这是徐宴弄出来的东西,只看了一眼,便未投入更多的视线,她问:“秘籍拿到了?” “拿到了。”苏真没有立刻将竹简取出来,而是问:“我走之前,姥姥是不是就猜到我要拿什么了?” “没有。” 苗母姥姥摇头:“挑选秘籍是你的自由,你拿回来什么,我就给你缝什么,哪怕你取回来的是部酿酒心得,我也一样会把它缝到你灵魂里去,让你成为一个酿酒的高手。” 苏真觉得姥姥在和他说笑话,却不是很能笑得出来。 “把鹿斋缘的秘籍给我吧。”苗母姥姥说。 “姥姥怎么知道……” 苏真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多问,只是说:“这秘籍鬼车楼也只剩一份,何其珍贵,若是缝到我身体里去,不就没了吗?这也没关系么?” “徐宴没有告诉你吗?鬼车楼是法术的坟墓,那场动乱之后,所有秘籍都被封存,不允许匠人修习,鹿斋缘的也好,无名小卒的也好,都是无用之物,无论少了哪本,只要徐宴不揭发,就没人关心。”苗母姥姥说。 苏真更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是个关系户。 ‘这些秘籍既然在老匠所无用,为何不卖外头去呢?’苏真又生出新的疑惑,但他很快自己找到了答案: 如此海量的秘籍,流落世间恐怕又是场腥风血雨,甚至会让修真界的格局重新洗牌,对于大权在握的宗门而言,他们宁可让这些秘籍永远在老匠所中长眠。 秘籍脱离了苏真的怀抱,飞到半空中,徐徐铺开。 苗母姥姥念念有词间,白色、紫色的手掌尽数退回到黑暗中去,只余下四只朱红之手悬垂身后,各自结印。 像是麻药发作,刚刚回到洞窟的苏真还未来及整顿什么,就眼前一黑,昏迷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赤裸的女人趴在他的身上,黏腻冰冷的身躯与他紧贴,她注视着他,眼泪断线珠子般砸落下来,苏真问她是谁,她说她是这件素裙啊。 素裙…… 周围渐渐明亮。 老匠所里的建筑、旗帜、马匹、台阶都活了过来,它们有的是完整的人,有的则是难辨形状的断肢。 它们静静地看着苏真,血与肉堆成山和海。 苏真感到了悚然,却无法动弹,整座老匠所朝他蠕动,向他投以坍塌般的拥抱。 女人的哭声更加凄厉,眼珠子都要融化在泪水里。 她说,她丈夫被人杀死,家产被人夺走,她则被贬为奴儿,又遭大妇妒恨,将她配给了一个相貌丑陋的恶奴,她实在忍受不住,在他粥里下了毒。 女人用双手掐住了苏真的脖颈,哭泣着说她不想死,她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她反复质问着为什么,冰冷的手越来越用力,窒息感越来越强,数不尽的血肉遮蔽了视线,断肢海浪般朝他落下,将他淹没,将他杀死。 呼吸停止的那刻,苏真从梦中醒来。 像是闸门打开,空气灌入肺里。 苏真大口喘息着,脸色一阵白一阵青,胸脯起伏的弧度像是要把肋骨压垮。 苗母姥姥坐在高台上,脸上也显现出前所未见的疲态,三只红色手掌在他身后软弱无力地垂下,指尖还在不停滴血。 红手本该有四只,最后一只已不知去向。 苏真心头一惊,预感到不妙,可苗母姥姥却艰难地露出微笑,对他施以祝福: “余月,恭喜你,这虽然是我第一次使用这个法术,却比想象中还要顺利,一千零一百针,没有一丝疏漏,此刻,鹿斋缘的秘籍已经融进了你的身体,可有感到任何不适?” “没有。” 苏真轻轻摇头。 梦境带来的痛苦飞快褪去,现在的他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如果不是苗母姥姥这副惨状,他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睡了一觉。 “姥姥,您……还好吗?”苏真关切地问。 “放心,皮肉伤罢了,稍后我缝几针就行。”苗母姥姥的语气渐渐回归平淡,她轻轻催促道:“快去试试新的法术吧,老婆子也很好奇,它到底有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 新的法术…… 随着心沉静下来,苏真的确感觉到身体里面多了什么东西,那是两道法术,他难以描述它们的模样,像是裹着晨曦光芒的清澈微风,也像是凝固着山岚倒影的冰冷溪流,苏真能感受到其中的法力流动,并不强大,却舒缓温柔。 这就是鹿斋缘的法术吗? 千年以来无人能破解的咒语,就这样在他的身体里焕发出了生机。 他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欣喜?恐惧?不,更多的还是好奇,徐宴说的没错,人对于未知的谜题有着与生俱来的浓烈好奇,现在的他就像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迫不及待想要把玩。 苗母姥姥收拾着指尖的血,说:“去找封花试一试吧,法术总是要在战斗中才能看出效果的。” 苏真陷入犹豫,苗母姥姥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说:“放心好了,不用担心失手伤人,法力与法术相辅相成,以你现在的法力,杀不死封花,更何况有我看着呢。还有,把这个东西带给那丫头吧。” 白色的手爬出黑暗,捧出了一截长长的腿。 显而易见,这是苗母姥姥亲自缝制的腿。 但它一点也不像缝出来的,它表面白皙光滑,大腿浑圆笔挺,小腿纤长曼妙,足弓弧度恰到好处,娇小的足趾则像是镶嵌在上面的粉嫩珍珠。这完全就是妙龄少女的腿,挑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 “封花这么漂亮的丫头,整天跳啊跳的看的老婆子烦心,我便顺手做了这个,希望能合身。”苗母姥姥说。 “我替封花谢过姥姥了。”苏真感动之余,由衷为封花高兴。 封花看到它的时候,也露出了笑容,她唇角轻轻翘起,说:“真是巧夺天工的造物,临死之前能沾到你的光,也是幸事。” 苏真的心绪一沉。 关于诅咒发作的时间,每个人都不一样,短的十来天,长的也不过一个月。 无论如何,这样的时光都极为短暂,封花的笑容越美好,反倒越让人感到悲伤。 封花并不在意,她大大方方地掀起襟摆,安装这截雪白的大腿。 苏真下意识回过身去。 封花看他避嫌的模样,笑得更加开心。 “试一试吧,让我看看鹿斋缘的咒语。” 封花活动着这根新装上的假腿,轻盈地跳了跳,说:“正巧,在鬼车楼的一天,我也学了些新的法术。” “你学了什么?”苏真好奇地问。 “与人对敌,哪有一上来自报招式的?” 封花的右指从草尖上轻轻掠过,停在胸前时,双指间夹着一株青草,她双指松开,草仍然停留在半空,随着她的吹气飞速自转,她轻声道:“别说话,看招。” 刹那间,野草化作钢针,朝苏真的面门疾射过去。 这是摘叶飞花般的法术,放在武侠小说里,更像高手用暗器的手段。 苏真全神贯注。 封花出招的瞬间,他就已经做出了闪躲的动作,钢针般的野草擦着他面颊掠过,再看向封花时,却见她双臂在胸前交错,十指间皆夹着草株。 八支草针破空而至。 封花的身影也低低掠来。 双腿健全后的她爆发出了更惊人的速度,明明是后发,却比草针更快。 对于封花的招式,苏真已如反掌观纹,了然心间。 绛宫飞转,法力附上双拳。 拳肘交击间,来势汹汹的草针受法力波及,被震得偏移,方才还相谈融洽的两人转瞬已缠打在一起,身影分合间,被斩碎的草屑雪花般逆空飞舞。 打了一阵,两人拳脚皆热,封花冷冷呵斥:“你还在等什么?” 苏真一言不发。 他不了解鹿斋缘的法术,不知道穿插在何处施展更合适,封花呵斥时故意放慢了动作,给了他施展的机会。 “咖、哆、喳、嘛。”苏真飞快念出咒语。 没有任何奇异的事发生。 这是怎么回事? “你真没施展错?”封花问。 “我……” 苏真感知到体内多出了两道新的法术,但不确定它们是不是用这句咒语施展的,“我重新体悟一番。” 闭上双眼。 苏真再度接近了这两道法术。 他试着触碰了它们,触碰第一道时,苏真心中浮现出一个手印,触碰第二道时,苏真心中出现了一道崭新的咒语。 无需刻意学习,他理解了那道咒语,并将它念出: “朔灼喏拓。” 空气中产生了法力的波动。 封花神色一震。 她再度施展那飞叶摘花般的暗器之术,法术却失效了。 “怎么会这样?”封花疑惑。 她的法力还在,身体没有任何异常,但就是无法使这道法术生效。 “发生了什么?”苏真也问。 “你念出那句咒语时,我心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命令‘故技不可重施’,这句话很温柔,我却无法违抗。” 封花喃喃自语,感到不可思议,道:“这怎么可能呢?除非封住绛宫,不让法力流转,否则怎么可能封住法术,这太过霸道了,根本不符合法术的规则。” 封花又施展了一道法术,一道最简单的火焰法术。 轰—— 无根火焰迎风生出,热浪排开,吹得野草伏倒,也将封花瞳中的惊异之色照成赤红。 封花又将这道火焰法术施展了一遍。 这次,这道简单的法术没能生效。 苏真立刻明白了什么。 他将拇指与小拇指扣起,施展了方才领悟的手印。 手印施展的刹那。 绛宫发出爆炸般的轰响,一瞬间,血脉宛若大河怒啸,万千道气机同时鼓荡。 苏真心神激荡,凭直觉轰出一拳。 随着他出拳的动作,浑身骨骼也如地牛翻身,齐齐炸出雷鸣之声。 拳罡炸开,地面出现了一个不浅的土坑。 苏真连出数拳,将这土坑打深了数丈,夯得坚硬如铁。 这种感觉未能持续太久。 很快,他的法力重归平稳,脸上浮现出虚弱的白色。 “余月,你怎么变得这般强了?”封花讶然。 “封花,你还没明白这两道法术来自哪里吗?”苏真双眸明亮,已彻底想通。 “这两道法术来自哪里?” 余月起初有些懵,这法术还能来自哪里?当然是来自鹿斋缘的…… 等等,这…… 余月飞快明白了过来,鹿斋缘简单的咒语之前,还有一句并不起眼的说明: “施展此术后,诸窍皆开,气劲骤增,然不可恒久;法术只可施展一次。”苏真将它们复诵了出来。 他刚刚所施展的,俨然是这两句说明! “咖、哆、喳、嘛。”苏真又将最后的咒语念了出来。 依旧没有任何古怪的事发生。 咒语对他们而言仍然是个谜团,可他却意外地将咒语前的使用说明给修炼成了法术! 第四十六章:封花 这算什么? 下载一部电影却只下了片头?吃医生配比的药,药还没咽,使用说明先发作了? 按照人们的描述,这位鹿斋缘前辈可不像爱开玩笑的人。 “难道说,这就是真相,那四字咒语只是障眼法,鹿斋缘真正想传承的,是这两条法术?”苏真猜测道。 苏真将这个猜想告知苗母姥姥后,立刻得到了否决,苗母姥姥说: “这两道法术很强,但绝不是鹿斋缘创造的,它们古来有之。 第一道手印是通天教妖人童秋听的独门法术‘逆气生’,当时,他凭借着这一门爆气之法,瞬杀了诸多强者。临死之前,他将武功传给了徒弟,徒弟受一位高僧感化,将童秋听毕生所学无偿捐给了大招院,现在,很多名义上的大招院正统武学,都是妖人童秋听的杰作。 大招院不少僧人试着修炼过‘逆气生’,即便是铜筋铁骨的武僧,通常也逃不过爆体而亡的下场。但余月,你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苏真听明白了:一般而言,肉身与法力相辅相成,并无悬殊差距,修士施展逆气生时,法力瞬间暴涨数倍,还未杀人,自己的身躯往往先被冲溃。 可他不同,余月的身躯坚若城墙,他这点道行根本无法将其撼动。 逆气生施展之后,力量成倍暴涨,法力也会成倍消耗,他修行时间太短,法力顷刻就会被耗空,这才是他需要担忧的事。 “竟是童秋听的法术……” 封花微微惊诧,请教道:“那第二道咒语呢?它又是什么来历?” “朔灼喏拓,这是禁咒之术,来自秘语山,那曾是泥象山的分支之一。”苗母姥姥从未去过外界,却极博学。 “秘语山?泥象山还有这种地方,我怎么从没听过?”封花问。 “因为禁咒之术太过鸡肋,传了两代就传不下去了。”苗母姥姥提到这样的理由,也忍不住笑了。 “鸡肋?这哪里鸡肋了?有些修士一辈子只练一种法术,虽练到炉火纯青,可若遇到这道咒语,不就一下手无寸铁了?”封花疑惑不解。 “鸡不鸡肋,不能只看它强弱与否,还要看学习它的难易程度,禁咒之术可以给法术强加规则,不符合规则的法术统统无法施展,这当然很强,但学成它也是极难的,它需要人有极高的语言天赋,嗯,高到……” 苗母姥姥想要思考一个词去形容它,却无法找到,只好说:“你们能在不经学习的情况下,理解一种从未接触过的语言吗?” “理解从未接触过的语言?这怎么可能?”封花摇头。 苏真同样觉得这绝无可能,一个从未学过外语的孩子,怎么可能在听到它的时候理解它的含义? “但秘语山的祖师婵玉真人做到了。” 苗母姥姥说:“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天赋,除了婵玉真人本人外,无人能够复刻,她的徒弟尚且学到了些皮毛,她的徒孙们就只能另寻高师了,而且,就算它原原本本施展出来了,局限也极大。 你下达规则时,对手也会得知规则,不让用重复的法术,换着用不就成了?如果遇到的是兵器与体术方面的高人,这道法术更是没有一丁点作用,那些人本就不倚仗法术,用刀剑就能把一個禁咒师剁成肉泥。” “可鹿斋缘学会了。”苏真说。 “是啊,鹿斋缘不愧是最传奇的高手,这世上好像就没有她学不成的法术,像她这样的人,恐怕不会再有了。”苗母姥姥面露遗憾之色。 “姥姥不也办到了么?” 苏真认真地说:“姥姥将这秘籍缝入我的魂魄,使我无师自通地领会了这失传多年的禁咒之术,不也相当于破解了这个法术,若姥姥愿意,所有法术都可这般破解。” “可我依旧没能破解鹿斋缘的第三道咒语。”苗母姥姥说。 “或许它本就没有答案。”苏真安慰道。 “也许。” 苗母姥姥没有徐宴那般执着,并未在这种意义不明的问题上深思。 对苏真而言,飞快领会了一道法术和一句咒语,这无疑是极大的福缘,省去了几十年的苦修。 苏真也猛地惊觉,现在的他,似乎已经比小时候电视剧里的武林高手还要强大了,虽然这很大程度上是世界观不同导致的,依旧让苏真生出如梦似幻之感。 可现在的自己到底有多强呢? 这个世界修炼的方式太过庞杂,没有明确的境界划分,强与弱往往要交手之后才能分晓,所以他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 他想到了邵晓晓的签名,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修真之途遥遥无期,现在的他只管埋头苦练就是。 “对了,那位鹿斋缘前辈既然留下了秘籍,那她可有留下门派或徒弟?”苏真问。 “没有。” 苗母姥姥说:“不过,她消失之前回过一趟她的家乡,破晓城,并在那里留下了一座碑,碑上记载着诸多强大的武功,奇妙的是,不同的人去看,看到的武功也不尽相同。” “这不正是老君吗?”封花问。 “也许鹿斋缘就是想借此告诉世人,她看破了老君的秘密,当然,她到底是怎样想的,无人知道。”苗母姥姥笑道。 苏真这次没有被故事吸引,只是喃喃念了一句:“破晓城……” ———— 学成新法术之后,苏真实力大涨,又与封花切磋了几次。 封花得了苗母姥姥缝制的假腿,同样如虎添翼,身法灵巧数倍,苏真只要有结印的动作,她就飞快弹开,避到数十丈外,所以之后的训练,苏真依旧没能讨到便宜。 对此,他毫不气馁。 封花的应对是知己知彼之下做出来的,敌人可不知道这些。 休憩之时,两人一如既往地闲聊。 “对了,封花姑娘,当初你刺杀陆绮时,说有人告知了你真相,那人绝不会骗你……究竟是哪位高人?”苏真忽然想起此事。 “这我可不能说,得到秘密时我立下了血誓,道破秘密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封花淡淡地说着,神色却毫不在意,她也想起一事,问:“对了,当初伱为何会选择刺杀陆绮,因为你自知是太巫身?” “这个理由不够么?”苏真问。 “不太够。”封花说:“有很多人,总是心存侥幸,面对远比自己强大的对手,他们只会在心里默默祈祷,死到临头也不敢反抗一下。” 苏真将他听到的狼与羊的故事讲给了封花听。 “原来是受此启发么。”封花听完,又给出了不同的见解:“要我看,这狼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 “为什么?” “聪明的狼不该披上羊皮,混入羊群,他应该回到森林中去,砥砺它的獠牙与利爪,寻找他的同伴和帮手,直至拥有战胜猎人的力量。”封花说。 苏真将这段话在心中重复了一遍,心想,老匠所是他的森林么? 修炼完毕。 苏真回到了洞窟之中。 在与苗母姥姥的攀谈时,他想起了徐宴的话,便问起了关于预言的事。 “预言?什么预言?”苗母姥姥有些茫然。 “徐宴说,姥姥十六岁叩拜尸骸时,得到了一句预言,守口如瓶,并将它奉行终生。”苏真复述道。 苗母姥姥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蓦地大笑了起来:“好一个守口如瓶,奉行终生,徐宴那小子真是这么和你说的?” “是啊。” “这小子真是满嘴胡话,所谓的预言,我早就告诉所有人了,只是没有人相信,觉得我在胡言乱语而已。” “预言是什么?” “这一个千年,先天织姥元君必将归来,仙人们会为之哭嚎,这预示着他们的苦难。”苗母姥姥徐徐说:“这就是预言的全部。” 苏真哑然,原来苗母姥姥从未隐瞒,只是其他人不肯相信。 “徐宴那小子还和你说了什么胡话吗?”苗母姥姥又问。 “嗯……” 苏真想了想,说:“徐宴还说,姥姥以前是位风华绝代的美人。” 骨瘦如柴的苗母姥姥静坐石台,不知忆起了什么,陷入沉默,许久后,她才干笑了一声,道:“都是什么年头的旧事了,修行者记性好,也不该让这些无用之物牵挂心头,师父说的没错,他这样轻佻的裁缝,注定一事无成。” 接下来的几天,苏真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 老君明亮时,他就在老匠所修炼,先练习魂术,强固神魂,再与封花对练拳脚武功。 封花原本说没什么东西可以教他了,但这段日子,她依旧是个极严厉的老师,从不手软。 断腿接续之后,她实力突飞猛进,出招更加狠辣,若非知道这是在对练武功,苏真都要以为自己与她有血海深仇了。 除了武艺飞涨,封花还有别的改变。 过去,她并不太在意身体的残缺,可缺口就是缺口,并不会因为她在不在乎而改变,如今,她所装的并不是机械结构的假肢,而是一条货真价实的腿,她的形体也因此完整,具有了少女本该拥有的美,这种美在她缫池沐浴之后,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她偶尔会在溪边自照,溪水清澈晶莹,少女花颜正好,唯有水中的鱼儿不识风情,常常将她的倒影惊散。 封花痴痴凝望之时,苏真从不去打扰。 苏真不知道,在昏暗的洞窟里,还有一双苍老的眼眸也在偷偷看着封花。 那是苗母姥姥的眼睛,眸中尽是怅然。 她斥责了徐宴的无聊,却不可抑制地被他的话所打动,小姑娘临水自照时,她也跟着回忆往昔,回忆早已不可追的风华,那是两三百年前的往事,模糊不清。那时候,她从不责备岁月无情,只一心向道,其余的事懒得记挂心上。 苗母姥姥轻轻叹息。 叹息声沉沉地消散在黑暗里,无人听见。 ———— 苏真再次在奶奶家醒来后,奶奶一个劲夸他的好。 “孩子真是长大了啊,你爷爷活着的时候,柴火都没你劈的这么好,还有你那按摩手法和谁学的啊,真舒服啊,以后去看你妈的时候,记得多帮她按按,这两年她吃了好多苦头哦。” 类似的话奶奶说了一个上午。 小院里的落叶已被扫得一干二净,柴垛整整齐齐摞着,水缸里注满了井水,橘猫跑过来蹭他的脚。 “这猫咪平时胆小,见到生人就躲,和你倒是亲近得很,估计是记得小时候的事。”奶奶说。 苏真也俯下身子,用下掌轻轻去推橘猫下巴与脖颈的毛发,猫咪起初很享受,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随后,它不知察觉到了什么,兽瞳一震,忙从苏真身边跑开,对他呲牙。 猫本就性情无常,奶奶也未觉得有什么奇怪。 午后,苏真心血来潮,打算去爬九香山。 九香山是南塘的名山,算不上珍奇陡峭,却因诡谲异闻而增色,旅游的开发也较为完善,不仅建造了登山的台阶,还配备了缆车,山下兴建土木,吃穿住行一应俱全。 奇怪的是,去往九香山的主干路旁,却有一片废弃的商业区,居中的酒店虽未完工,却很气派,好像叫什么香山风情酒店。 据说,它们停工的原因很邪乎,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招惹了祸患,工人们都干不下去了。 当然,绝大部分人压根不信,只当是资金周转出问题后的托词。 节假日的缘故,今天自驾游来爬山的人不少,山不高,苏真哪怕拖着伤腿,也很快登顶,没费什么力气。 已经入秋,阳光兀自毒辣,山上落叶萧萧,人们在峰顶看景,也不知该感到炎热还是苍凉。 这里完全是旅游景点,苏真逛了一圈,没有什么发现。 要想有独特的见闻,恐怕得进入深山老林才行,然而群山莽莽,他也不知道该往哪边探索。 不过这里风景着实很美,苏真掏出手机,录了一段山峦与湖泊的影像,打算等会儿发给邵晓晓看。 这两天他也是有和邵晓晓聊天的,但邵同学正在争分夺秒积极备考,回复得并不频繁。 他作为邵晓晓唯一门生,却在山顶闲坐,任凭时间流逝,很是愧对师门。 他打算把影像传给邵晓晓,却突然发现手机并没有传视频的功能,正思考对策时,余月的声音又在体内响起。 “怎么来九香山了?”余月问。 “我不能来吗?”苏真问。 “你知道九香山是什么地方吗?九香山可是三界缠绕之地,是人间、地狱和仙界的交汇之处!”余月一副危言耸听的嘴脸。 “这些话我都在和尚那听过了,你别复述啦。”苏真说。 “可我也只知道这些啊。”余月理直气壮。 “你上哪知道的?”苏真问。 “九香山旅游图册。” “你……” “还有一个问题的时间。” “我最近每天只能睡上一两个小时,但我为什么不觉得困乏?我这样还算是人吗?”苏真问。 “因为你修炼了魂术。”余月说。 苏真觉得这个回答太过简单,还在怀疑它的真实性时,视线就被另一种光芒浸透。 今天老君亮得格外早。 前一秒还在山顶欣赏红叶流丹,下一秒就看到薄雾从老匠所的群山间升起,它们在山峰间流淌而过,宛若浮空的河流。 苏真欣赏了一会儿山景,继续修炼魂术。 过去,他可以通过回想起新的记忆来感受魂术修行的进步,但渐渐的,这种感受越来越淡薄,人生至今不过十六年,太过短暂,反复修习之下,魂术已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完毕,再无疏漏。 修行的过程是痛苦的。 他一遍遍地回看人生,那些最深痛的记忆也一遍遍地在脑子里复现,他刻意地回避着它们,不是害怕悲伤的降临,而是怕自己变得麻木。 修行完魂术,苏真的心一点点沉静下来,睁开眼,封花正坐在溪水边,光着双脚浸在冰冷的水中,低头看鱼群聚散。 “今天不练武。” 苏真走近时,封花轻轻开口,“我想休憩一日。” 苏真微愣。 “能陪我坐坐吗?”封花问。 “当然。” 苏真在她身边坐下,临着溪流,跪坐的姿势并不方便,他犹豫了一下,也学着封花脱去鞋袜,将双脚浸在冰冰凉凉的水里。 每次看这双脚,苏真都觉得,它比想象中还要小一些。 小脚雪白细嫩,没有一丝练武的痕迹,就像镇在冰水中的雪糕,稍不留神就会化开,水流冲刷着纤细的脚踝,冰冷刺骨,他渐渐适应了这种寒冷,并从中体会真实之感。 苏真适应了这双小巧的脚,也适应了穿着裙子打架、施法,他甚至学会了一些简易的扎头发的方法。 过去,苏真对女体充满了绮丽的幻想,现在,旖旎与禁忌唾手可得,却似乎不是想象中的样子,想象中是什么样呢?它与现实混淆在一起,已然难舍难分。 “余月,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封花问。 “什么?”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 那应该是在辇舆里那次吧,他带着满腔的恐惧与愤恨,举剑劈向陆绮,可那是陆绮的陷阱,他自以为杀了人,却是无功而返,当时的感觉记忆犹新,却很难用言语表达出来。 苏真发现,今天的封花语气极其温柔,她像是彻底脱掉了杀手的身份,变成了一个眉目和煦的姐姐。 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心尖一颤,未来得及发问,就听封花自顾自地说: “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第四十七章:残缺 这段时间,封花很喜欢怀念过去的时光。 她费力地撇清陆绮植入的记忆后,真正属于她的过往才浮出水面,露出清晰的面貌。 封花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她是家族里最小的妹妹,理所当然得到了所有宠爱,她并未恃宠而骄,相反,她很善良。 穷人的善良往往会被嘲以愚蠢,富家千金的善良却很容易得到所有人的尊重,她仅仅是月月跟随母亲烧香拜佛,收养了些猫狗,就在当地得了个小菩萨的美名。 封花对此没有特别的感受,她觉得世界温情似水,街坊邻居都和她一样善良温柔。 她的家族是跳傩戏的,原本极不入流,传到她曾爷爷时,却突然被发扬光大。 只因她曾爷爷悟出了一种崭新的舞法。 这种舞法极为生动,它须先点一盆火,锣鼓响动时,法裙面具的舞者绕着火堆表演,死去的鬼神在他们身上活了过来,唱歌作舞,恣意蹦跳,观者如临其境,无不叹服。 曾爷爷名声大噪,四处演出,就是仙山的修道者也常来观看,并大加赞赏,称他是阎罗王亲设的戏班子。 之后,家族在富饶的庐台国定居。 今年,她的爷爷还应庐台国皇帝之邀,要在四月的祭典上,给皇宫贵族及上万民众表演他新创的傩戏。 那段日子,整个家族都在紧锣密鼓地排练。 封花灵秀漂亮,天赋卓绝,再复杂的舞蹈,只要她看一遍,就能学個有模有样。 她自幼便被家族寄予厚望,爷爷更是希望她能将这舞技发扬光大,从人间王朝跳到仙山上去。 但封花并不喜欢跳舞。 每当锣鼓敲响,她带着鬼面起舞时,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幽暗处盯着她。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自己像是水中的鱼儿,与世界隔着层斑斓的油污。 她向父亲询问这舞蹈的来历。 父亲给她讲了那个代代相传的故事。 那天,曾爷爷赶集回家,为赶时间,抄了条林间近道。 林子越走越深,仿佛没有尽头一样,老君黑了,他体力很快不支,不得不寻块空地睡下,半夜,他在一阵吵闹中醒来,发现身旁围聚着一群精怪。 父亲学着曾爷爷的腔调,把那段话复述了出来,连惊悚与恐惧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看到了人那么大的老鼠,看到了毛发漆黑的山羊,看到了身披袈裟的老虎,看到了满口人牙的兔子……还有很多,我记不清了,它们围着我跳舞,那是祭祀的舞蹈,它们仿佛要将我作为祭品献给谁。” 封花从未听过这般诡异的故事,紧张地问:“后来呢?” “后来我醒了,身体和散架一样疲惫,昨夜的经历像是一场梦,我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我唯一知道的是,我身边多出了一本书。” 父亲一边说,一边将手摸下了床底的暗层,从中取出了一本书。 书的封皮上写着两个字:屐曲。 这是一本乐谱,它记载着一段音乐,父亲将它演奏出来,封花便不自觉地手舞足蹈,姿势比宫廷中最好的舞女还要曼妙。 父亲将《屐曲》的秘密告知她后,对她更加看重,为了让她专心练舞,还给她单独买了间庭院。 那是上好的院子。 青瓦鳞覆,飞檐翼展,回廊宽敞得可以跑马,铺地的青砖大而平整,不知过了多少工序,下雨时水流经过,深青的砖面便会透出翡翠般的光泽。 庭院里还手植着几株雪琼木。 那是仙山上独有的树种,宫里的人千金买来些枝条,请了许多大师才在人间栽种出来,它只在雪天开花,花瓣层层叠叠,繁茂如云,风稍一吹拂,整条街都能嗅到香味。 灭门惨祸发生之前,她觉得一切只是寻常。 那天老君黑的很早,地面积着雪,车马难行。 老君熄灭后不久,宅院里挂着的红灯笼突然熄灭,黑衣杀手逾墙而入,开始杀人。 他们武功很高,刀也锋利,凡人羊群般被他们驱赶,无一可以幸免。 封花听到动静时,院子里早已方寸大乱。 平日里熟悉的人一个个倒在雪地里,有的还在抽搐,有的已然死绝,白净的雪地变得凌乱、肮脏,寒风中充斥着血的臭味。 父亲和一班子人正在抵抗。 他们抵抗的方式是跳舞——带着面具,敲打锣鼓,在杀手的白刃之前起舞。 这一幕极为滑稽,可不知怎的,他们起舞之后,杀手的刀刃就劈不中他们了。 上方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降临了,它哼着悠扬的歌声,弹奏着万千种乐器,用人类不可想象的脚,在琴弦铺成的地面上,踩出魅惑众生的旋律。 杀手们跟着起舞,姿势颠乱,他们的脑袋被手上的刀削去,却浑然不觉。 封花从未想到,自家的舞蹈还有这样的魔力。 她也情不自禁地跟着起舞。 亲人的尸体上,雪地的污血间,她的姿势灵巧,像奔跑过溪水的羚羊。 某一刻,乐曲声忽然尖锐。 父亲和一众舞者停下,他们齐齐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开始失控地大叫。 “雾姥……有什么东西在吃雾姥,咱们快快把雾姥送走,可别让它给吃了~” ‘雾姥?一直在黑暗中盯着她的东西原来叫雾姥?’ 封花感受到了雾姥的痛苦,它像是被狼咬住脖子的羊,抽动着无形的身躯,发出绝望而动听的呻吟。 父亲拼命敲打锣鼓,想继续这场傩戏,新的一批杀手却冲了进来,将舞者尽数砍杀。 爷爷心知大势已去,献上金银珠宝,跪地祈活。 为首的人裹着黑袍,听声音是个女人。 她询问爷爷是否知罪,从小到老被人殷勤服侍,没干过一点重活的老人被践踏在尸血横流的地上,吓得屎尿横流,他一桩桩承认着自己犯过的错误,女人却只是摇头。 等到老人实在想不到他还干了什么时,女人发出了一声让人不寒而栗的叹息。 她摘下黑色的兜帽,露出了颠倒众生的容颜。 女人对爷爷说起了一百年前的往事。 百岁出头爷爷哭着说,那时候他还是襁褓里的婴儿,什么也不知道。 女人说她可什么都记得,她还喊过爷爷小主人呢,只是,那时的爷爷只懂哭闹,听不懂这样的称呼。 女人收走了金银珠宝,也收走了爷爷的性命。 封花回过神时,杀戮已经停止,地上铺满尸体。 女人朝她走来。 积攒已久的恐惧在这一刹那冲溃了心堤,年幼的少女跪倒在这场面灭之祸前,身躯发软,浑身战栗。 一条瘸腿黄狗从角落里冲出来,拦在前面,冲着陆绮狂吠。 这是她买来的狗,被她买回来前,它正在狗市的铁笼子里看同伴被宰杀,夹紧尾巴,吓得瑟瑟发抖。 它被买回来后亲人极了,每日在封花脚边蹭来蹭去,别人都说它贼眉鼠眼的,活像个讨好主人的佞臣。 它的忠诚原来是真的。 女人抽出了一把刀丢给她。 好漂亮的刀,弧度宛若月亮,刀身又薄又亮,普通的匠人终其一生也打造不出这样的神品。 “把它杀了,不然我挖出你的眼睛。”女人说。 封花愣住了。 错愕间,两个人钳制住她的肩膀,抓着她的头发让她仰头,刀尖几乎抵住眼眶。 封花呆滞地看着刀,眼泪夺眶而出,她像是被操控了一样,抓起地上的刀,刺向了黄狗。 刀刃切中了它的另一条腿,狗惨叫着跑开,它回过头震惊地看着小主人,喉咙口发出呜呜的声音。 封花跪在地上,哭着对黄狗招手:“柴火,过来。” 黄狗害怕极了,可听到主人喊她名字,还是拖动双腿朝她挪过来。 封花颤抖着握刀,朝它的脖子捅了过去,偏偏这一刀又没捅准,黄狗再度惨叫着跑开,封花又叫了两声,狗还是听话地、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它伏低了身子,怯弱的瞳孔里闪烁着泪花。 封花看着满地的尸体,听着黄狗的呜咽,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她嚎啕大哭,再也不忍将刀刺向这条忠诚的黄狗,而是将它转向了自己心口。 自尽可不容易。 女人一脚踢中她的手腕。 刀脱手飞出,被女人精准地抓住,她阴手握刀,猛地下刺,刀切入了封花的大腿。 女人欣赏着她撕心裂肺的惨叫,摘下披风,露出了雪白的裙裾与面容。 那是一张清美绝伦的面容,可在那时,封花只觉得目睹了魔鬼。 “我叫陆绮。”女人说。 ———— 老君亮起时,血污已经凝固,人和狗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里,换来了路过街坊的尖叫。 这桩灭门惨案轰动一时,最终却被定性为土匪作乱草草收场。 断了腿的封花被陆绮带回九妙宫,陆绮对她说:“我虽然报了仇,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你就留在我身边吧,每天看你在我面前跳来跳去,一定很让人愉悦,昨夜天黑,倒是没细瞧你的脸,真是张漂亮的脸蛋,长大后肯定更漂亮。” 就这样,封花留在了她身边,在经受了整整一年的折磨后,陆绮洗掉了她的记忆,让她成为亲传弟子,传授杀手的武艺。 但这样很没意思。 她喜欢感受仇人的绝望、憎恨,忠诚的俯首反而令她失去兴趣。 陆绮期待着封花记忆苏醒的那天。 封花的修行很苦,她少了条腿,练起来要比寻常人费劲很多倍,关于杀人的部分,陆绮没怎么教她,只教了她一些最简单的刀法,其余的让她自行感悟。 “九岁时,我接了第一个任务,刺杀花宗的一个年轻长老。”封花说。 “为什么杀他?”苏真问。 “杀手只负责杀人,不问其他。”封花说。 那是一场庆功宴。 封花伪装成乐女,混入其中,与其余女子一同吹奏箫管,供作舞蹈配乐。 她出众的容貌被长老一眼相中,长老说她腰肢窈窕,一看就是舞蹈的好手,要她单独给大家献舞一曲。 封花推脱不掉,只好盈盈来到台前,随丝竹起舞。 她虽用假肢做了伪装,又有长裙遮掩,可还是心虚,怕人看出破绽,便单足支地,跳了段裙裾飞转的旋舞。 杀手无所不能,琴棋歌舞一应俱会,可她们与青楼女子不同,她们勾魂,而她勾命。 封花擅用单足,舞毕技惊四座。 长老拍手叫好,“好俊俏的小姑娘,不足十岁便是这等倾城身姿,长大可还得了?这短短一舞怎么能够显出小姑娘风彩?继续,继续!” 封花继续跳舞。 又一曲舞毕,宾客眸光痴迷,长老亦不尽兴,大喊着:“继续,继续!” 封花继续跳。 她跳的香汗淋漓,足趾渗血,足胫麻木,但她不敢落下另一只脚,生怕旁人慧眼如炬,瞧出端倪。 其实事后想来,主与客皆已酒醉神迷,哪有心思瞧这些细节,她如此坚持,反倒容易让人生疑。 长老还要她继续,旁人却道:“光有舞蹈也不尽兴,长老诗文名动天下,不若赋诗一首,以慰良宵?” 封花见状,旋舞到他面前,勾起酒壶,为其斟酒研墨。 盛情难却,长老搜肠刮肚了一会儿,开始提笔作诗: “贫贱昔年幼,饥寒日饮冰。梦里歌舞地,醉眼丽人呈。” “只这四句怎么足够?”封花说。 “百岁如交睫,沧桑几变更。乡途知己老,尘世悟仙踪。”长老又吟了四句。 “还有吗?”封花问。 “繁华皆泡影,悲欢共酒烹,呃,嗯……” “还有吗还有吗?”封花不断追问。 “繁华皆泡影,悲欢共酒烹,回望来时路,抉择重人生。” 长老竭力吟出了最后一句,他不敢再面对少女的追问,只是叹息:“若我女儿没有被打死,应也是这般大,也是这般娉婷之姿。” 封花默然,斟掉了最后一滴酒。 男人大喊着“好诗,好舞”,痛饮醉倒,酒杯砸落在地,哐当之声淹没在喧嚣里。 如果他能醒来,那么回忆昨日,应该是一场完美的庆功宴。 可惜不能,他酣醉如泥时,封花潜入了他的卧室,将刀刺入了他的身体。 修士在睡眠时依旧会防范危险,可封花的刀实在太快,酒精侵蚀下的敏锐,在这样的刀面前,笨拙得像个孩童。 尸体推下悬崖,摔了个粉身碎骨。 “是我第一次杀人。”封花柔声说。 “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很开心,我本以为我办不好,但我做到了,他以为他对我很好,我会感激,其实我全不在意,他念诗的时候,我一心想着怎么杀他呢。”封花的话越来越多。 说着,说着,她又垂下了眼眸,灭门的夜晚在脑海中翻覆,她回忆着残缺的一生,轻叹道: “如果她女儿还活着,一定也会发誓向我复仇的吧。” 有什么坠落到了溪水里,鱼儿还以为吃食来了,一拥而上地啄弄。 这是苏真从未见过的封花。 欢喜、悲痛、迷茫、倔强……这些平日里被她嗤之以鼻的情绪,一并在她凄美的脸蛋上盛开,她哭得梨花带雨,笑得凄清动人。 苏真猜到发生什么了。 真相鱼骨头般梗在心口,他终于没有忍住,说了出来: “诅咒发作了,对吗?” 封花沉默了许久。 泪水在她面颊上干涸,先前的一切情绪全都烟消云散,仿佛从来没出现过。 “有这么明显吗。”封花自语。 “我能看看吗?”苏真轻声问。 封花也没避讳,一圈圈地折叠起下裙,直至露出大腿。 她的左腿雪白却不娇嫩,极富力量感,走动时肌肉也会跟着起伏,美的独特,可现在,这大腿上,多了一片极不和谐的褐色。 这褐色像是烂疮,透过它看到的却不是血肉,而是……一团乱麻? “这是……” “来老匠所后,第一个看到的匠人是什么,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料。”封花说。 “你在见那黑猿之前,还见了其他人?” 苏真隐隐嗅到了一点阴谋的味道。 “是。你还记得吗,伱醒来的时候,眼睛蒙着一块布,但我没有。” 封花缓缓回忆,说:“那只黑猴子说,你会被打造成巫刀,而我会被打造成一模一样的仿品,在刀成之日与你对斩,一试锋芒,但这不是真的,在见到那只黑猴子之前,他们单独领我见了一个陌生的匠人。恐怕,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将我打造成铁器的打算。” “陌生的匠人?” 苏真不明白,匠人们骗他们有什么意义,而且看样子,这个陌生的匠人好像也是个裁缝? 苗母姥姥苍老的声音从洞穴里传来:“那个匠人是什么模样呐。” 她竟一直在听。 封花如实告知:“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只记得他除了两只手外,背上还负着三对手臂,像是木头做的。” “不伦不类,裁缝里没有这样的人。”苗母姥姥冷冷道。 封花微微蹙眉。 苗母姥姥又补了一句:“兴许是哪来的后生,裁缝里,像徐宴这样性子古怪的不多,但也不算少,对了,你不是想知道他们为什么领你见其他匠人吗?这在外面鲜有人知道,但在老匠所里也不算什么大秘密了,告诉你也无妨的。” 苏真与封花立刻凝神。 “太巫身是罕见的珍奇,所造的兵刃强大异常,却也野蛮异常,寻常之物弹压不住,使用者稍有不慎,还未伤人,反倒先伤了自已。若造的是卦盘、铃铛、如意、锣鼓之物,倒也还好,可如果造的是斧钺刀剑之类的利器,则必须要‘鞘’。” 苗母姥姥缓缓说道:“鞘这个东西造起来也极为讲究,寻常人料做的鞘派不上用场,必须是至亲血肉挚交好友打造的鞘,才能压住太巫身的凶性。所以,一旦找到珍贵的太巫身,他的亲朋好友也会无辜遭殃。” 苏真与封花对视了一眼。 苏真恍然大悟,陆绮想用封花来压制他作为太巫身的凶性,可是,他和封花既不是血亲,相识也不算久,怎么…… 难道说,在进入老匠所前,陆绮已经料定两人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等等,既然是造刀鞘,让封花见裁缝做什么?不应该见木匠才对吗? 疑问纷至沓来时,他发现封花在注视自己,那双眼睛比平日里还要冷淡。 “如果这是陆绮的如意算盘,那她可就打歪了。” 封花冷冷开口:“杀手的情感磨灭于刀,最是无情无义,我对你是这样,对任何人也都是这样。” 第四十八章:鹦鹉话别 诅咒一旦开始发作,就不会停下。 接下来的几天,诅咒飞速恶化,不断蚕食封花的血肉,起初只是大腿,后来手臂、腰肢、胸脯都出现了类似的创伤,它们像是有毒的孢子,在少女柔软的身躯上扩散,细密的丝麻取代了血肉,从创口处冒出来。 只剩那只假腿纤尘不染,维持着细腻白皙。 古代有种酷刑叫剥皮萱草,此时的封花活像一个受了刑罚后奄奄一息之人,但她的脸上并没有痛苦。 “听说泥象山的道士们死前都很平静,我不是道士,但也不弱于他们。”封花说。 在进入老匠所时,她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她的心很平静,前日的眼泪只是个小插曲,就像把石子丢到湖泊里,可以激起短暂的波纹,却无法动摇湖面亘古的宁静。 这也是她作为老师,给苏真树立的榜样。 是的,封花即便难以动弹,依旧履行着老师的职责,还在给苏真上课。 高手临死之前都会将绝学传承下去。 可封花太过年轻,一生学的都是现成的技艺,思前想后…… “我教你一刀。”封花突然说。 这是她自创的刀术,刺杀陆绮时使用过,并为陆绮所称赞。 这一刀在招式上并无特别之处,但它有一个特点,没有杀气。 出刀之时,人必须摒弃杀人的念头,将正在做的事想象成其他,或是摘取一滴露珠,或是拍落一枚棋子。 一丝一毫的杀念流露都会让这一刀失败。 苏真按照封花教授的方法尝试了很久,始终不得其法。 这刀术说来也不算难,简而言之就是出神,对于出神这事,他在数学课上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可在战斗中出神…… 刀术与杀念相伴相生,如何能够收束? “也罢,你还未真正杀过人,等哪天,你杀人杀到麻木,兴许就无师自通了。” 封花主动放弃,余下练习刀术的时间,她都用来讲述故事。 她自己的故事。 其中大都是杀人的故事,她给苏真讲述她杀人的经历,事无巨细,并与他一起剖析这些行动中成功与失败的部分。 杀人有很多窍门,生死之间磨砺出的经验难以书写成文,只好用口述的方式传授。 这是她的最后一课,讲的毫无保留。 封花明明也才十九岁左右,眼眸中却全然看不见少女该有的稚气。 苏真眼睁睁地看着她步入死亡,心中的痛苦难以明言,他想起了守在病床边,看母亲在病痛折磨下日渐憔悴的日子,这和那段时光又不一样,诅咒就像洪水猛兽,迅疾不可阻挡,封花所能守住的,只剩最后一点尊严。 进入老匠所必死无疑。 这是苏真早就知道的事情,前段日子艰苦的修炼让他无法分心,近日闲暇的时刻多了,悲伤也就不可避免地占据了心房。 于是。 除了听封花讲课,剩下的时间苏真都在修炼,用尽力气地修炼。 他没有再练习魂术,也没再练习武功,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鹿斋缘的咒语中去。 这是一道未解的咒语,同时,他也是唯一得到鹿斋缘真传的人,如果世上真有剧本,那编剧一定会把拯救封花的解药藏在这里,这是他唯一的、仅有的机会! 他一定要把它找出来! 可是,无论苏真尝试多少办法,付出多少努力,他都没能从中得到任何的反馈。 这本秘籍就像是一头憨傻的牛,听着主人天花乱坠的癫狂琴声,无动于衷,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到后来,苏真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努力,还是逃避,他开始怀疑,怀疑这样努力的修行,是否只是在麻痹自己,麻痹心中那份早已深信不疑的绝望。 想到这里,他更加痛苦。 老君熄灭的黄昏,他无数次向余月询问拯救封花的办法,余月始终不作回答,只让他节哀。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情感,就像个活了千万年的魔鬼,比谁都要冷漠残忍。 疲惫不堪的苏真在自家的电脑前醒来。 电脑上正播放着绿野仙踪的电影。 电影已至尾声,多萝西在床上醒来,发现奇幻的经历只是一场梦。 苏真木然地看完了它。 之后,他鬼使神差般打开搜索栏,输入:怎么消除老匠所的诅咒。 网页表示找不到答案,并弹出了很多医院的广告,广告里的白大褂们抱着双臂,脸上洋溢着包治百病的自信微笑。苏真木然地看着他们,也露出了苦笑。 窗外的天空一点点黯淡,盈天的霞光在窗帘上透出绯红,他坐在椅子上,心如冷灰,只觉得世界好不真实,像一个没有温度的梦。 疲惫在体内发酵,不堪重负的意识醉倒其中。 不知过了几個小时。 滴滴滴—— 短促的声音里,苏真朦朦胧胧地睁开眼。 电脑屏幕依旧亮着,方才是QQ消息的提示音。 唯月知晓:苏真同学,在吗? 苏真怔了怔。 他尽量藏住心情,用轻快的语气回复:在啊,邵同学有何贵干? 唯月知晓:我来检查啊,检查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在用心学习。 苏真:我每天都很努力的。 ‘只是没努力在学习上。’苏真心想。 假期回去就要月考,邵晓晓将这次考试看的很重要,每天早睡早起,积极备考,此时见苏真同样上心,倍感欣慰。 她穿着橘黄色的棉睡衣,趴在软塌塌的被子上,小腿习惯性地翘起,粉嫩的足心朝天,小幅度地晃弄着。 她手肘压在枕头上,双手时而快速地摁动手机按键,时而将刚刚吹干的黑亮秀发卷在指间,一圈一圈地绕,屏幕发着温柔的光,少女俏丽动人的脸颊照亮。 楼梯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她立刻按灭手机,几个翻身卷进被子里,快速蜷起身体,假装已经入眠。 这是母亲的突击检查。 母亲平日里对她很不在乎,说话也脏,可又透着一种强烈的控制欲,她不仅要控制女儿的现在,还要控制她的将来。 不止邵晓晓的母亲有这样的想法,这在当地很多人心中甚至是共识。 邵晓晓不止一次听到其他阿姨告诫她母亲,别让小姑娘多读书,书读得越多,心思越活络,准要当白眼狼的,晓晓长得这么漂亮,好人家随便挑的,我家姑娘就不懂这些道理,叛逆得要死,非要以后碰一鼻子灰才知道改悔。 这时,母亲总会骄傲地炫耀,说她教女有方,家里没人敢不听她的。 母亲的脚步声很轻,但邵晓晓总能听见,等母亲真正离开后,她才重新打开手机,回复苏真的信息。 滴滴滴。 唯月知晓:刚刚差点被我妈抓住了,好险! 苏真坐在电脑前,听着墙上挂钟走秒的声音,心不在焉。消息声响起后,才重新回神。 他简单地回复了几句后,邵晓晓又沉默了。 苏真心想是她母亲杀了个回马枪么?正想着,QQ头像再度跳动。 唯月知晓:苏真同学,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呀? 苏真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唯月知晓:我感觉到了哎,苏真同学有心事的话,可以和我说的哦。 ‘……’ 苏真盯着屏幕。 盯着邵晓晓关切的用语。 一瞬间,他的心中涌现出无穷的冲动:他想把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邵晓晓,把他经历的所有诡异与痛苦都说给她听,他可能会被当成疯子,但,也有可能,他会在这个世上多一个唯一理解他的人。 是啊,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这些事无论听起来有多么天马行空,但又不是不能说出口的禁忌。 过去,他看文艺作品时,总是不理解,为什么主人公不能将他所见证的古怪告诉身边的人,即使拯救了世界也要装得很平凡,他想,如果有一天他做了英雄,他一定要所有人知道! 可此时此刻,他又能对那些人的选择感同身受——邵晓晓终究只是个普通女孩,她本可以简单而幸福地活着,不该被卷入到这些诡异中来。 他想向她诉说,只是心中的压抑得不到发泄,可他若贸然将这些讲给邵晓晓听,很可能会改变她的人生。 苏真的脑海中闪过了妖魔狰狞的面容,闪过了料人们绝望的哭喊,后背一阵阵地发凉。 可是,这个世界正在被诡异所侵蚀,邵晓晓作为其中的一份子,也该有权力知晓世界的真相,他自以为是的守口如瓶,真的是在保护她么? 苏真得不到答案。 他又想起了封花,想起了她被诅咒侵蚀的身体。 这是一切的症结,死亡的恐怖始终萦绕心头,他无论思考什么,都会陷到痛苦的挣扎中去,永远得不到答案。 唯月知晓:苏真同学?咚咚咚—— 苏真紧绷的身躯忽然一松,他靠坐在椅子上,缓缓吐出一口气,手指在键盘上缓缓敲成句子:我有个外地的好朋友生了重病,奄奄一息,我一直在担心,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邵晓晓心头一紧,忙问生的什么病,苏真说医生也诊断不出来。 ‘年纪轻轻就得怪病,真可怜呀。’ 邵晓晓虽与那人素不相识,也感到心痛异常,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苏真,一时也陷入了沉默。 苏真:对了,邵晓晓同学,还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虽然你可能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相信我! 听苏真语气如此严肃,被窝里的邵晓晓也不由紧张起来,她将身子蜷得更紧,“是什么事情呀?” 迟迟没有回信。 邵晓晓更加紧张,她莫名地想到了那次坏电视机播报新闻的事,背脊一阵发凉。 当然,如果此刻的邵晓晓能透过屏幕,看到电脑前苏真的表情,一定会被真正吓到。 电脑前。 苏真的姿势全然变了。 只见他单臂抱胸,阅读着电脑上大段打出的、还未发表的文字,手指在嘴唇上轻轻划动,接着身体后仰,交叠起双腿,嘴唇勾起弧度。 “这小子,越来越叛逆了啊。” 显然,此时坐着的,已是余月。 她按住删除键,将苏真敲打的内容全部删除,只给邵晓晓回了两个字:晚安。 “晚安?” 邵晓晓一下愣住了,很快,她想起了以前在网络上看到的帖子: 你想让一个人晚上睡不着觉,就在他睡前给他发:我告诉你个秘密,然后就不回复了,这样对方准能抓狂一晚上。 没想到苏真同学也会采用这种阴损的招式,好过分…… 埋怨之余,邵晓晓也在心中给他开脱:也许是觉得之前的话题太沉重了,所以想缓和一下吧。 还是很坏! 邵晓晓将手机往枕头底下一塞,也不回复他了。 她蒙着被子睡了一会儿,却是无法入眠,便将双手交握身前,默默为苏真同学身患重病的朋友祈祷,希望其平安无事。 ———— “又回来了么……” 老匠所里,苏真睁开眼睛。 他刚刚下定决心,要将世界正发生着的诡异变化告知邵晓晓,提醒她注意安全,偏偏这时候,老君亮了。 这个过程里,余月竟一句话也没和他说。 老君刚亮不久,尚在由黯转明,洞窟内没有点灯,能见度很低。 封花痛苦的呻吟声在耳畔响起。 少女躺在不远处,身上披着洁白如雪的新衣裳,却无法掩盖诅咒侵蚀的痕迹,一绺绺颜色各异的丝线从她的袖口漏了出来。 她可以在清醒时保持平静,却无法压抑住沉睡后无意识流露的痛苦。 他默默听着,悲伤时而在心中掀起排山倒海的声势,时而又偃旗息鼓,摇曳不定。 “你就不怕你也变成这样吗?” 苗母姥姥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她问苏真:“这是她今天的结局,但也是明天的伱,变成铁块更不舒服,届时你的身体会无比沉重,动弹一下都是奢侈。” 苏真惊诧回头,看见石台上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盏灯,灯火幽幽,将苗母姥姥的脸照成瘆人的绿色。 “我……” 苏真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好回答这个问题的准备,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怕,我当然怕。” “别骗老婆子了,你的确怕,但是更怕封花死,而不是怕你自己死。”苗母姥姥说。 苗母姥姥没有说错,他对即将到来的诅咒并没有危险的实感,稍一思索,他就找到了原因:余月的态度。 在余月眼中,老匠所的诅咒好像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东西。 当然,他也清楚,这种盲信是荒谬的,危险真的降临时,他将和今天的封花一样,在无解的死局中绝望等死。 “姥姥到底想说什么?” 苏真知道,苗母姥姥不是喜欢废话的人,她一定有重要的事要和他说。 即使有了心理准备,苗母姥姥接下来的话依旧超出了苏真的预期: “你想救她吗?” “什么?” 苏真以为自己听错了,“姥姥有办法救封花?” “你想救她吗?” 苗母姥姥重新问了一遍,语气透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想!” 苏真怕惊扰封花,压抑了声音,却压不住心中的激动,嘴唇都在发颤。 可是,要怎么才能救封花? 苏真神驰时,丝毫没意识到背后多了一只手,掌刀无声切中脖颈,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石台上。 两只白手一左一右出现,搀扶着苗母姥姥的胳膊,带她从高台飘到了地面上。 她不知在石台上坐了多久,双脚都已退化,干瘦得和木枝似的。 她缓缓弯下身子,招呼红手递来了根银针。 这银针绝非凡品,四周一片黑暗,它却兀自闪烁着奇异的冷光,针孔里穿着根线,线很粗,像是中空的胶管,另一头不知道连接着哪里。 苗母姥姥手持银针,朝苏真的心脏刺了过去。 ———— 嘀嗒、嘀嗒。 苏真听到了水声。 又做那个梦了。 他靠坐在老榕树下,洪水在远处隆起鲸一般的背脊,高高地,一直漫过天空,它轰然落下之际,整个南塘都被吞没,过往熟悉之人的尸体浮在水中,仿佛蔚蓝海水中游曳的鱼群。 “苏真,苏真……”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是姐姐么? 苏真去找寻那个声音,却没有结果。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眸,看到了一张苍白如雪的脸。 封花正盯着自己,瞳孔中布满了猩红的血丝。 “封花?” 苏真起身太猛,顿感一阵眩晕,他也没去追究缘由,急忙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短发少女,“封花,你,你怎么……” 眼前的一幕近乎奇迹! 封花衣裳里杂乱缠绕的丝线不见了,本已被诅咒腐蚀的血肉重新变得光滑细腻,一丁点疤痕都没有留下,完好如新生。 她依旧是那个英飒清冷的少女,先前的一切仿佛只是场噩梦。 “这是怎么回事?”苏真喃喃。 “我,我也不知道,一觉醒来就这样了,我还以为是在做梦……” 封花显然也没搞清楚状况,她只是问:“苗母姥姥呢,你有见到苗母姥姥吗?她去哪里了?” “苗母姥姥……” 苏真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昏迷前的对话。 他踉踉跄跄地起身,在石窟内四下搜寻。 平日里藏匿在石缝中的白手们不见了,他将手探进去摸了摸,碰到了软弹的东西,摸出来一看,竟然是几节断掉的白色手指,断裂处是刚结的新疤。 苏真瞳孔一缩,在空荡荡的石窟内疯狂找寻,黑漆漆的地面上,有着明显的血迹,他顺着血迹一路走,竟从洞窟后面来到了缫池。 血迹在缫池中断。 眼前的一幕触目惊心。 缫池像是发生了一场宰杀,洇出大片的红色,被切碎的指头和肉块浸在里面,被风带来腥气。 苏真迟疑着俯下身,摘起一片被流水送来的碎衣服,放在掌心。 “这是苗母姥姥的衣物。”他说。 眼下的场景,很容易推断出发生的事:苗母姥姥用她的死,换了封花的活。 可是,老匠所的诅咒不可逆转,几千年来从未有过例外,苗母姥姥到底做了什么? “喵喵——” 身后,布猫笨拙了跑了出来,它在缫池边徘徊,喵喵叫个不停,像是在寻找什么。 封花俯下身子,轻轻揉了揉猫的脑袋,她想说什么,万绪回肠只余叹息。 小猫蹭着她的腿,那是苗母姥姥缝制的假腿,是她最后留存在世上的东西。 微风在缫池上空拂动,血在水波中变得越来越淡。 上空的云雾也被风吹淡,老君悬照之下,缫池也越来越明亮,随着光线变亮,苏真忽然瞥见地上有个鹦鹉一样的影子。 “这是什么?” 缫池还栖息着鸟? 苏真顺着影子与光的方向抬头,那里并没有鸟,有的只是三只鲜血淋漓的红色手掌。 手掌以怪异的姿势交叠在了一起,在光的照射下,两只扮演翅膀,一只扮演身体和喙,竟真呈现出活灵活现的鹦鹉形状。 苗母姥姥曾对他说,这个洞窟内还藏着一只鹦鹉。 当时,他左右环顾,也没瞧见那只鹦鹉在哪。 今日,“鹦鹉”终于出现了。 交缠的手动了,与之一同动的,是地上的鸟影。 只见“鹦鹉”扑棱了一下翅膀,发出沙哑而简短的人声: 快离开吧。 说完这句话后,三只红色的手掌也失去了魔力,从树上掉下来,咚的一声坠到了池水中去。它们死鱼般翻出冰冷的掌心,与那片残肢碎肉一起,随着水波缓缓飘向缫池深处。 第四十九章:妖火燎空 苗母姥姥消失不见,遗言是让苏真与封花离去。 老匠所倚仗诅咒,疏于管守,按理来说,只要一直向西走,就能离开这里,重回仙山。 想要离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缫池大若湖泊,浩渺无际,他们没有舟筏船只,无法穿越,商议之下,两人决定沿着洞窟原路返回。 山谷高耸,常年有青雾流淌,山壁濛着水汽,无法攀爬,山道又极为狭窄,来去的路只有一条,尽头便横着那条养着鱼儿的冷溪。 两人进入冷溪,涉水潜行了一段后,才来到岸上。 他们已是小心翼翼,可来到岸上的瞬间,两个铁匠童子便准时出现在了面前。 “两位姑娘,好久不见,病是治好了吗?”童子咧嘴而笑。 没有任何迟疑。 苏真与封花同时出手,一左一右掠向两个童子。 这是苏真修行有成后第一次真正的战斗,他欺身贴近童子,双臂探出,法力瞬间冲破绛宫,灌入双掌。 苏真一掌托住童子的下颌,一掌按住他的后脑勺。 “咦?你想干什么?” 童子看着眼前这幕,觉得好生可笑。 他想要随手将对方擒住,可对太巫身的忌惮让他迟疑了半刻。 在童子眼里,苏真依旧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连他铁钳一样的双手都无法挣脱,更别提与他搏杀。 他无法想象苏真这半个月的改变。 更想不到,这投鼠忌器般的犹疑竟会直接让他丧命。 苏真双掌按住他的头颅,手臂与手腕发力,猛地一拧。 嘎!! 骨头断裂的声音在童子的颈椎处炸开。 这颗头居然直接被苏真拧了下来! 没有血液喷出。 脖颈里藏着的是根粗大的弹簧,一面连接头颅,一面连接身体。 弹簧因为过度的拉伸无法再回弹,只好扯着那颗头软绵绵地垂下。 另一边,封花也已杀掉了另一个童子,她的手段更残酷,竟是直接抓住对方嘴巴的上下颌,将整個头颅给撕裂。 简单掩埋了一番尸体后,苏真与封花继续向前。 山中多雾,丘陵河谷复杂环绕,只要能遁入其中,即便是老匠所的匠人也很难找到。 可是。 今天,他们的运气好像不太好。 刚走没两步,就听到掌声在身后响起,一起响起的,是赞赏的声音: “真是一场好戏。” 身后的青雾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人。 男人丰神俊朗,体态修长,头顶的发髻以红玉簪子定着,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他继续说: “两位姑娘好俊的身手,按理来说,押入老匠所的人都该被废去法力才对,你们怎么会是例外?老匠所里有谁在帮助你们吗?” 这个男人面带疑惑,苏真与封花同样心怀困惑: 他们刚刚离开苗母姥姥的洞窟,斩杀两个童子也不过瞬息的事,怎么会这么巧被人撞见? 只是倒霉么?还是说,这个男人与那童子一样,一直守在这里。 可他的穿着打扮并不像是铁匠一脉的,没有义务守着巫刀啊…… 两人心念急转如电,对视一眼后,立刻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男人没有等来回答,只等来了苏真与封花的合攻。 在他的视角里,短发的少女如一柄千锤百锻的匕刃,寒光逼仄,令人心悸。 另一个红发女孩速度与招式虽要逊色,可她出招时,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妙的和谐感,可不可思议的是,她逼近的刹那,沉寂许久的警觉竟被轻而易举挑起了。 她好像比那个短发少女更加危险。 “鄙人秋芜,木匠莫师父一脉弟子,修道至今四十五年,精研山派技法,领教两位姑娘高招。” 自称秋芜的男人颇有礼节,他扬起双臂,一臂划出绵柔劲道,黏住封花的掌刀,另一边五指弯曲如虎掌,撼出惊人力道,震退逼近的苏真。 同时招架两人进攻的同时,他还不忘介绍自己的姓名、年龄、武功渊源。 自报家门之后,秋芜出招。 他的双手在胸前交织成印。 印成的刹那,危险也从四面八方同时出现。 那是二十余件截然不同的器物,有的如牛头鹿角,有的如蛇蝎硕鼠,有的如拂尘如意,相同的是,它们都极为精美,这些巧夺天工的木物件,群蝗般悬在青雾之间,密不透风地将封花与苏真笼罩。 “灰鼠、红雀、剑兰、角鹿——” 秋芜的手指在空中跳舞,像在弹奏一架并不存在的钢琴。 他居然给一件木雕都取了名字,并以名字精准地选定它们,四个物件被喊出名字时,宛若画龙点睛,忽然间化作了灵动的活物。 灰雾啮齿,红雀抖羽,剑兰垂落,角鹿顶撞。 它们齐齐锁住了苏真的要害,各展本事,一同发难。 敌人在初见时往往是最难缠的。 面对完全不熟悉的武功法术,哪怕是高手也极容易栽跟头,更何况,现在高手还在对面。 苏真手上没有兵刃,难以拦截住这些轨迹刁钻的进攻,只能靠身法闪转腾挪,躲避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释放这四件木雕后,秋芜确信苏真破不了这道法术,便没看他一眼,只聚精会神地盯紧封花。 秋芜又喝出四个名字: “白叶、秋雪、黑炉、碳火——” 又有四件木雕活了过来,在雾中收缩膨胀,或飘零,或燃烧,将这方天地烧成绚丽色彩。 顷刻间,封花被危险包围。 她无法确定危险来自何处,便干脆忽视,一心朝他面门袭去。 封花最开始没用全力,秋芜发动攻势时才骤然加速,木雕物件从她身旁掠过,看似险之又险,却无一能触到她的衣角。 数十丈的距离一息缩短。 少女提了口气,膝盖下弯,骤然跃起。 手刀上切,瞬间斩中秋芜脖颈。 秋芜的喉结没有被切碎之前,嘴唇翕动,念了道极为精简的咒语。 嘎—— 头颅飞了出去。 草木碎屑如雪飞扬。 秋芜消失不见,留在原地替他受死的,是一个木头为骨稻草为皮的假人。 几乎同时,空中一个形若公羊的木块裂开,几寸大小的羊雕腹部,秋芜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钻了出来,布料在他赤裸的身体上舒展开来,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秋芜张开双臂,广袖在风中激荡,脸上的微笑越来越盛。 “我奉师父之命守在这里,本以为是个清闲差事,没想到这般难缠。苗母姥姥在老匠所中虽是出了名的叛逆,可她应该也没有无聊到要帮两个必死无疑的料人啊……咦?她好像在你们身上做了什么,让我仔细瞧瞧——” 一只木手在空中张开。 它没有雕琢的痕迹,更像是树枝自然的分岔。 它朝着封花的罩去。 封花闪身躲避,她身法已是极快,却快不过这只手,三息之后,她腾挪的余地被尽数封死,眼看已是困兽。 这时。 秋芜身后传来一道雷响。 他皱眉回头。 四件木雕刻组成的囚笼空无一物。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道红影。 那是烈火般甩动的红发。 秋芜不理解这个红发少女做了什么,他唯一知道的,是对方的力量暴涨了数倍,瞬间冲破他编织的囚笼,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眼光毒辣,知道这并不是对方的真正实力,而是爆气后产生的短暂假象,并没有慌张。 两只木手臂在他面前出现,呈十字交错,拦截苏真的拳头。 木手臂在抵挡了两息后碎裂。 拳势稍弱,依旧狠辣。 秋芜不得不张开双臂,化掌去接。 撕拉—— 秋芜的衣袖被法力撕裂,化作布条,他的长发向后飞扬,背衫帆鼓而起,以整个身躯去卸这一拳的劲道。 “到此为止了。” 虽有些狼狈,秋芜仍然接住了这一拳,他双掌回推,以一股柔劲将他撼回了地面,背脊与石头硬生生撞在一起。 与那对铁匠童子不同,他丝毫不怜惜对方太巫身的身份。 他知道,只要没把对方打死,老匠所总有法子医治,至于影响质料……又不是木匠铺子的人料,管那么多做什么? 苏真及时的出手令封花得以脱身。 秋芜再回头时。 封花身躯半蹲,单膝跪地,仰头凝视着他。 秋芜皱起眉头,不知道这丫头想使什么法术。 封花没有使用法术,只是简单地屈膝跃起。 她常年单足行走,腿的力量远比同龄人强大,此时卯足力气的一跃简直是子弹出膛,眨眼间呼啸升空。 秋芜露出惊讶之色,意识到自己错判了这少女的实力。 秋芜嘴唇翕动,飞快念出咒语,重新施展先前那道李代桃僵的法术。 与此同时。 被秋芜认为已被击溃的苏真竟从地上站了起来,他释放了第二道禁咒,语气平静:“朔灼喏拓。” 这一息之间,秋芜进行了很多思考。 这个红发姑娘法力不高,为何接掌坠地之后还能站起来?她所施展的又是什么?禁咒之术?怎么会有人练禁咒,她这么年轻,恐怕连门都入不去吧? 当然,占据他主要意识的,还是随着苏真念出咒语,凭空出现在他脑子里的信息:故技不可重施。 这是一道命令。 无理而荒诞。 可是,秋芜的替死之术竟真的被中断了。 草人没能出现。 封花出现在秋芜面前,形若鹰爪的手指铁钳般抓住了他的喉咙。 这些年修炼过的七十二种法术在秋芜脑海中闪过,却无一能应付眼前的局面。 草人替死的法术从未出过岔子,它太过好用,以至于秋芜没有再修炼过其他逃生的法术。 死亡即将来临。 这不该是他的结局。 他远比这两人强得多,只要再让他拉开距离,他将不再保留,用木匠传承中神乎其技的法术将他们碾死。 他一生受人尊敬,遇事亦极有静气,师父更说他未来能成为一代宗师,这样的他,怎么会死在两个晚辈女孩的手里? 秋芜的喉咙被封花捏碎。 少女纤长的手指插进他的脑子里,秋芜从未听过这样轰鸣,他想这是什么?片刻后恍然:原来是死亡在吵闹。 秋芜尸身落地。 二十三件木雕齐齐坠地,七零八落,像一片乱葬岗。 苏真轻轻呼出一口气。 秋芜的一击的确极为强横,打得他神魂震荡,几欲昏迷,所幸他魂术小成,体魄强悍,竟硬生生扛了下来。 “做的不错。” 封花震去了指尖的鲜血,没有去体悟胜利的快感,只是问:“余月,你还好吗?” 施展逆气生后,苏真绛宫内的法力瞬间空了大半,令他脸色发白,脚步虚浮。 这还不是主要的,今天醒来之后,一股失血般的眩晕感就始终萦绕在他身体里,以至于他四肢用不太上劲。自从魂术小成后,这种感觉就没再有过,今天怎么…… “我没事。” 苏真咬牙摇头。 没时间多想,这虽是一场速战速决的战斗,但动静也算不得小,若是再引来几个匠人,今日他们插翅难逃。 苏真强打精神,立刻与封花动身。 “师兄师兄师兄,我按您的吩咐去打探啦,那个洞里没有人,只有一只猫,猫跑的好快,我没捉住,但我看到了好多血和肉漂在水面上——师兄,师兄?” 带着圆帽的矮小少年从溪流那边跳了过来,他的脸上涂满了白生生的粉,左右颊各有两坨红色的圆点。 他停住脚步。 脚边是乱七八糟的木雕,还有一具无头尸体,尸体穿着他熟悉的衣服。 “师兄?” 圆帽少年意识到了什么,颓然跪倒,嚎啕大哭。 他皱着脸,一眼就瞧见了那两个畏罪潜逃的凶手,他双手合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声叫嚷:“木头人!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 “捂住耳——” 封花疾声开口,想要提醒,却是晚了。 一股力量蛮不讲理地冲入身体,锁住了四肢百骸,令两人动弹不得。 越强大的法术维持的时间往往越短,这是圆帽少年最擅长的法术,日夜勤学苦练,但也只能维持短短三息。 不过,也已足够。 这三息里,少年从师兄秋芜的腰间解下了一个短筒,剥开塞子,一道白烟箭啸着冲破云雾,在老匠所的上空炸开。 法术解除之时,附近的匠人们已破雾而来,将这两个要犯包围。 逃不掉了。 逃亡的计划还未真正开始,竟就要夭折在这冷溪之外。 封花感到一丝绝望。 这时,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她的后背,她受惊一瞥,却发现是苏真靠在了她的臂弯上。 “你怎么了?”封花忙问。 “我……” 苏真咬牙坚持,却仍是昏昏沉沉,难以行动。 封花扶他的手臂时,在他腕下摸到了什么,翻开一瞧,大吃一惊。 ——苏真的手腕像是被针扎过,留下了好几个鲜艳的红点,红点周围则是一片青黑色的恐怖淤痕。 从淤青的颜色来看,这应该是几个时辰前留下的,方才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两人竟都没发现它! ‘这个伤口是谁留下的?苗母姥姥吗?她对余月做了什么?’ 封花心念急转,又想起了发生自己身上的神迹,直觉告诉她,这两者之间必有某种关联。 青雾分开。 匠人们的身影穿过雾气,出现在封花与苏真身旁。 封花环视四周,她感到讽刺,却又无可奈何,杀意在周遭涌动时,封花心中也出现了秋芜死时的话:怎么是这样个结局? ———— 火焰哔剥作响地燃烧着,一蓬蓬热浪扑面而来。 苏真隐约听到“铛铛铛”的声音,起初很远,随着他意识清醒,这清越之音越来越响亮,直至占据他听觉的全部。 苏真睁开眼,看到了那头久违的大黑猴,它正挥动铁锤,击打着烧红的铁片,火星在砧上四溅,照得铁匠的脸一阵红,一阵黑。 “你们可真是闯了滔天大祸啊。” 大黑猴见苏真已醒,冷冷开口,道:“苗母姥姥被你们杀了,秋芜也被你们杀了,罪犯杀匠人之事已百年未曾有过,何况还是名匠。余月,若非你是太巫身,定已被处以极刑。” 苏真感苗母姥姥之恩,被污蔑成凶手,心中不服,但他知道眼下情形,辩解毫无意义,干脆不说话。 封花也已被擒,跪坐在他的身边。 她的手和脚都被丝线穿过,残忍地缝在了一起。 这是铁匠的屋子,可屋子里除了铁匠,还有两人。 一个是女人,女人容貌年轻,披头散发,披着一身雪白的宽大兽裘,踩着一双鹿皮靴子,会让人误认为是猎户,可苏真几乎一瞬间猜到了她的真实身份——她也是个裁缝。 另一个则是位相貌平平的中年人,布衣布帽,他面容越普通,身后所负的三对手臂就越与众不同。 门外隐约还站着许多人影,看不真切。 “就是你们杀了我徒儿?”中年男人语气幽冷。 “徒儿?他是你徒弟?伱也是木匠?”封花皱起眉头。 “你是在装傻?” 中年男人冷冷道:“我记得你的名字,封花,我相信你应该也记得我,因为你进入老匠所后,第一个看到的匠人就是我,你是巫刀之鞘,极为重要,所以我让秋芜暗中看护,没想到……” 中年男人重重叹息:“是我小觑你了。” 他的一番话看似平实无奇,却在封花本已冷静的心湖上激起涟漪无数。 在最初的计划里,她的确是要被制成木鞘的。 如果老匠所的规则没有出错,那诅咒发作时,她应该变成木料才对,可她的血肉分明化作了丝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离奇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地发生。 老匠所的诅咒延续了几千年,从未出过差错,胜过了世间所有的铁律,可这短短几天,为何有这么多异样之事发生? 苏真知晓封花所思所想,因为他也有一样的困惑,这种困惑勾起了他心中的不安。 他忽然想起老师上课时给他们讲的故事:甲和乙一起去乘坐航班,他们前一班飞机坠机了,甲很害怕,不敢再坐,乙却笑着说,飞机失事的概率是二十万分之一,前面一架出过事了,我们不正可以高枕无忧吗? 很多人也觉得乙说的有道理,可老师却给了否定的回答,他说,极小概率的事情一旦发生,一定是出现了某些异常的因素,如果不把这种因素找出来,那下一个航班可能同样危险。 “他们也杀了你最为敬重的师姐,你作为如今裁缝的三位领袖之一,不想说些什么吗?”中年男子看向女人。 “师姐不是他们杀的。” 女人淡淡开口,悲伤的语气中透着笃定的意味:“他们太过弱小,根本不可能杀得掉师姐,师姐的死另有原因。不过,她们身上肯定藏着秘密,我想看看。” 女人手指勾动。 仿佛架设了一台无形的织布机,并不敞亮的屋内,数百条丝线同时出现在苏真四周。 老铁匠猛地挥锤,又是一记清越绵长的声响,纤弱丝线齐齐自燃,落地成灰。 女人神色一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人料,更是太巫身,按照老匠所的规矩,你没有资格碰她们。”老铁匠说。 “不碰她,师姐死亡的谜团就永远无法解开。”女人说。 “解不解开重要吗?” 老铁匠冷冷地笑道:“桂云,你难道忘了吗,老匠所里的匠人都是囚犯、奴隶,我们该做的,是去往欲化天,解除身上的罪孽。苗母姥姥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匠人,可再了不起的匠人,也还是囚犯、奴隶,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何干?她或许对你很重要,可对我而言,远不及一个太巫身重要。” “只有你这人性泯灭的老奴才会这么想。”桂云笑得比他更冷,“漆月师姐待我如师如母,如今她离奇死去,无论如何,我都会查个明白。” “这本就是我的人料,苗母姥姥却以治病为由将她们留在身边,短短半个月,苗母姥姥又是接腿疗伤,又是传功授艺,你说她待你如亲,可曾对你这么好过?”老铁匠问。 “……” 桂云垂眉不言。 “漆月生性冷淡,过往治病也是点到为止,不愿多花时间,我从未见她对人这么好过,桂云,你为什么不想想,漆月这么做是不是别有深意?我若是你,绝不会查她们,免得破坏漆月的大计。” 无论苗母姥姥想做什么,老铁匠都不在意,他这一番话只想打发桂云,却也不无道理。 桂云俏脸阴晴不定,神色更加凝重。 “苗母姥姥死得不明不白,我徒弟秋芜却是实实在在死在她们手中,秋芜是我最好的徒弟,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就像我的孩子。”中年男人再度开口。 “你想要什么?”铁匠问。 “一个太巫身值二十年功德,铸成以后分我十年,否则我无法给徒儿一个交代。”中年男人说。 “妄想。”铁匠回答的也干脆。 “那我也不会罢休。”中年男人六臂舒展。 铁与火的敲击声里,剑拔弩张的气氛越来越浓,封花与苏真都盼着他们能打上一场,好让他们趁乱脱逃,可是,匠人们言语上针锋相对,却也不像真要过招。 仔细一想,苏真也明白了其中关节:老匠所规矩森严,不许匠人内斗,否则定会折损功德。 三人就这样耗在老匠所中。 苏真与封花对视了一眼,心一点点下沉。 时辰渐远,老君欲灭。 黄昏时分,苏真向余月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苗母姥姥为何突然去世了?她对我们做了什么,封花又是怎么起死回生的?” “她是自愿的。”余月说。 “自愿?什么自愿?”苏真不解。 “嘘,先别说话啦~” 余月打断了苏真的话,并压低声音:“竖起耳朵,仔细听。” 余月提醒时,喧嚣声还离得很远。 可苏真听到了。 他无法描述那种声音,像妖风过境,摧毁建筑与植被,也像角马迁徙,蹄子踏碎岩石与大地,若倾耳细辨,却又在里面听出了铁与火的意味。 有什么东西从那边冲杀了过来,火焰烧穿青雾与尘埃,凶怖地燎上天际,那是老匠所千年未出现过的景观,仿佛末日降临。 “那是兵荒马乱之音。”余月给予了准确的描述。 兵荒马乱? 老匠所乃诅咒之地,哪个不要命的会杀到这里来? 此时,但听鼓声大擂,声震天际,巨妖的吼声高亢嘹亮,穿云裂石,扫过千里大地,来到面前: “一千年来,吾等囚于镇魔塔下,受尽轮回煎熬之苦,要生不得,要死不能,今妖主降世,终得自在! 吾等妖身皆已残破,不复巅峰,便以这无用之躯杀入咒难之地,夺来神兵利器,为妖主献礼!!” 老匠所之外。 群妖像是一瞬间出现的。 当初去往九妙宫的路上,南裳就好奇过,镇魔塔倒塌,放出了无数妖物,可这几个月,却没怎么听到妖物作乱的传闻,妖怪们不知去了哪里。 今日,这个问题的答案出现了在了苏真面前。 老君在这一刻熄灭。 黑暗中,群妖踏过大地,火焰更加明亮。 第五十章:幽灵 老匠所之外,群山相连。 山峦从经年不散的青雾中拔出,雄俊接天,可细细瞧来,它们又像是由一块块光秃秃的巨石堆起来,你迭着我,我压着你,最终,这些峦嶂形成了嶙峋的城墙,屹立不倒,映蔽四方。 它只是山,没有泉水奔于裂罅,没有寺观攀附悬崖,甚至连半株树木都看不到,比老匠所还要荒凉。 这数万大山宛若一片坟墓,被视为不祥之地,人们只在押运死囚、运送器具时,会途径这里。 可大妖玄冥很喜欢这里,贫瘠的山脉总会让他想起故乡,那是妖国一隅的无名群山,终年覆雪,却诞生了数不清的强大妖怪。 一千五百年前,他在冰雪中诞生,出生之时他就明白,只要不过早夭折,他注定会成为一头强大的妖。 能否成为强大的妖怪,大部分都能从出生时就看出来。 人死不能复生,但妖不同,妖死之后,元神会回归到最高海,在历经轮回熔炼后,重新降生。 最高海是一切妖的母亲,每个妖诞生时,都会从最高海里抢夺胎体,胎体会在成形后变成器官,抢夺到的器官越多、越强,它长大后,也就越有可能成为一尊大妖。 像拥有上百只眼睛的金劫羽雀、拥有十二对翅膀的业狱,都是一等一的妖王。 玄冥出生时三瞳四臂,称得上强大,若是后天勤勉修炼,再有机缘加身,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妖王。 之后…… 之后的事,玄冥已无法记清,镇魔塔的佛火太过凶猛,足够将一切烧成云烟,如今尚凝固在他心里的,只剩对仙人的仇恨。 “镇魔塔……” 提起这三个字,恐惧与愤恨便如火泉上涌,冲得他四臂震颤,神智如灼。 在他的眼中,镇魔塔是世间最为罪恶的东西! 妖进入老匠所,身躯化为材料,元神依旧能够回归最高海的怀抱,可镇魔塔却是仙人合力为妖打造的囚笼,它自成世界,镇压其中的妖日夜为佛火煎烤,无法死亡也无法脱逃,熔炼出的妖气统统沦为仙人们砥砺道心的工具。 若非妖主降世,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还会一直重复下去,直至彻底消亡。 只是,再度出世的他四臂已断其三,三眼也失去妖力,沦为凡瞳,实力永远也不可能回到当年。 镇魔塔中的妖大都如此。 过去,人们常说,妖当年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各自为战,不懂团结。如今,它们在镇魔塔中生死与共千年,心脏都好似被那佛火熔炼在了一起。 这几个月里,邪罗汉为饵,吸引了仙山的视线,他们这些身残体缺、不被重视的妖悄无声息地潜过了群山,在这个如血的黄昏来到了老匠所。 这是必死之地。 妖怪们无一畏惧,长满犄角与眼球的脸上绽放出夸张的表情。 那是真火中炼出的仇恨,一生的血泪皆凝聚于此,它们皆是火焰,要用最炽烈的温度将这片充斥罪恶的诅咒之地点燃! 玄冥将仅存的一只手臂高高抬起,望向后方黑压压的妖众,老君泛出血色之时,他发出烈若雷鸣的怒吼: “为妖主铸刀!” 群妖在一瞬间响应,齐齐呐喊,转眼成形山呼海啸之势。 “为妖主铸刀!!” “为妖主铸刀!!!” 像是胸口堵着的岩石碎裂,玄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豁达,他自贫瘠的群山之下开始奔跑,朝着老匠所的群山奔去,越来越快。 玄冥本就有幽寂之意。 ‘今日是我的死期。’他欢快地想。 ———— 叮铃铃铃—— 不知是谁调的闹钟。 苏真在一阵嘈杂的闹铃声中醒来。 时针指向下午四点。 苏真坐在椅子上,揉着太阳穴,将经历的事回想了数遍。 苗母姥姥的死,封花的诅咒,他腕下的伤…… 离奇之事像被一条无形的线勾吊着,苏真难以凭理性将它解开,但他隐隐有种直觉:这一切都与余月有关。 ‘余月……’ 她到底是谁?她到底想做什么? 群妖踏地之声又在他脑中震颤。 两千年前的铁火之乱后,老匠所的军械防备尽数拆除,武功法术也被封存。 这一代匠人虽也有法术上的传承,却多是四大匠的本门神通,譬如秋芜的木雕之法、草人逃生之法,它们固然强大,却也单一。 面对悍不畏死的群妖,没有真正的壁垒,光靠人力又能抵挡多少? 不过,这对他和封花而言,或许是一线希望。 打开手机QQ,他翻看了一下历史消息。 邵晓晓似乎被昨天那个“晚安”给气到了,一整天都没有理他。 苏真:邵同学在吗? 滴滴滴。 唯月知晓:[你联系的用户正在学习,这是自动回复] 苏真:…… 唯月知晓:[…… 苏真无奈放下手机,他缓缓起身,环顾四周,总觉得该做点什么。 他又能做什么呢? 想了一会儿,他找来扫帚开始打扫房间。 他的骨折已经痊愈,腿上仍然固定着石膏,医生说它要六周才能取下。 就这样,他并不算轻松地将房间和客厅扫了一遍。 地面上其实没什么灰尘,他也不知道到底在扫什么,或许是在扫那些烦心事,又或许只是想从这些家庭琐事中寻到一丝普通人的安宁。 接下来的一個小时里,他从楼上忙到楼下,竟微微出了些汗。 房间收拾完毕,只剩余月寻找遗物时翻出的旧报纸还在桌边堆着。 旧时的报纸、杂志总会勾起许多回忆,苏真收拾之时,想起它们中的很多已经停刊,不免感慨。 他将杂志按照品类一样样地归好,又寻了塑料绳,要将报纸重新捆起来。 他做这些都只是为了消磨时间,等待老君亮起。 苏真知道,这是最后的安静了。 ——战斗已在老匠所打响,血雨腥风之中,他和封花必须做好迎接一切残酷的准备。 神驰想象之际,苏真的手突然停下。 他皱着眉头,抽出了最上面的那张报纸,抖了抖灰尘后展开。 这是很多年前的老报纸,头版头条正是千禧年的洪灾,黑白照片里,幸存下来的人跪在废墟上痛哭,报纸的另一版还附了极长极密的死亡名单。 他将报纸拿到窗边,藉着暮光翻看。 他们曾是一个个血肉鲜活的人,如今却都成了死难者名单上冷冰冰的姓名。 九年过去,也不知还有多少人在被祭奠,有多少人已被遗忘。 看着看着,苏真的目光停滞了。 “苏清嘉。” 他又看到了姐姐的名字,挤在密密麻麻的姓名里,显得很不起眼。 苏真轻轻叹息,打算合上报纸时,视线无意间下瞥。 霎时间。 寒意在头皮里炸开。 苏真瞳孔几乎凝缩成了一个点。 “怎么会……”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报纸上那个名字,喘息声粗重而急促,“夏……夏如?” 夏如的名字赫然也被写在了上面! 是同名同姓吗?还是记录出错了? 苏真忽然想到,这段时间,他都拨不通夏如的电话,也没和她有什么联系。 夏如去哪儿了? 由不得苏真细想。 叮铃——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震,吓得他肩膀一颤,他摸出手机,看到了新的短信,点开。 ‘你回家了吗?我开车来找你 发件人:夏如。’ ———— 没有任何预兆。 像是从噩梦中惊醒。 苏真在一阵剧烈颠簸中睁开眼,心脏砰砰狂跳。 他和封花还被关押在笼子里,却已不在匠人铺子里。 六头灰袍马猴抬着铁笼在路上疾行,四名短衫壮汉护在两边,各自抄着钢刀充当护卫,手臂肌肉线条分明。 正疾奔着,上空忽地传来一声凄哑啼叫,囚车被黑影遮蔽,六头红脸马猴齐齐仰头,目睹一头朱羽怪鸟扑棱双翅飞落下来。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里,怪鸟重新升空,马猴们捂着脸颊,鲜血横流的手指后头,是一个又一个的血窟窿。 啄到了眼珠的怪鸟极为欢快,一仰脖子尽数吞下,在上空盘旋了两圈后,又对着苏真俯冲过来。 “是啄目枭!!保护太巫身!” 红脸马猴的死无人关心,可当它瞄准苏真时,护卫齐齐抽刀,挥出四道银弧,斩向怪鸟。 这怪鸟爱煞了苏真的眼珠子,刀刃及身却半点不惧,任凭带血的羽毛满天飞舞,也将那细长的喙朝苏真啄来。 苏真正被囚缚,身躯难以动弹,学的法术也施展不开,只能勉强腾挪身躯闪烁,可左眼还是被这啄上了一记,血流如注,怪鸟不依不饶,硬要将他眼珠衔出来,封花咬住苏真肩衣,用力一扯,避开了怪鸟这一击。 四柄刀绞在一起,终于戳穿了怪鸟腹部,开膛破肚之后,数不清眼珠子一齐滚出,乌溜溜淌成一片。 又有数头体型小些的怪鸟闻讯飞来,聒噪着飞扑进攻。 护卫们举起双臂,变幻手印。 庄严的诵唱声响起,怪鸟们还未近身,身躯已纷纷炸开。 若封花细瞧,就能看出这些护卫的路数,这是铁匠一脉的法术,他们将空气炼成无形的兵刃,横在半空,怪鸟们高速撞击过来,无异于飞蛾扑火。 但封花根本无暇去看,她见余月满脸鲜血,心急如焚:“余月,你怎么样了?” 苏真左眼剧痛,如受锥刺,说不出话来。 他的身躯坚韧,秋芜的法器无法击破,眼睛却是异常脆弱,被怪鸟轻易啄出了血。 封花见他这副惨状,对着护卫冷冷讥嘲道:“偌大老匠所,匠人们谈起来都是各怀绝学,神乎其神,真斗起来,竟连这一群残破的妖物都斗不过?” 带刀护卫挑走了怪鸟血浆横流的尸身,道:“妖物夜间奇袭,卑鄙狡诈,各个以死相搏,抵挡不住也正常,现在老君亮了,这些妖物的死期也该到了。” “哼,你们这些莽汉尽说大话,我看你们是打铁块打傻了,招式全不利索,把我束缚解开,我来教你们用刀!”封花冷冷道。 带刀护卫粗眉一挑,显然不服。 他们都是黑猴座下的一等弟子,身手不凡,不然这护送太巫身的任务也落不到他们头上。 “别与她废话。”另一人压了压他的肩膀,说:“先将她们送入地窟,别让太巫身毁了。” 护卫们代替红脸马猴抬轿,疾步如飞。 他们跑的很快。 危险来的更快。 身旁弥漫的大雾里,忽然烧起了青紫色的火焰。 护卫们神色一凛,齐齐向雾中望去。 警惕张望之时,封花冷冷提醒了一句“小心下面”。 话音刚落,护卫脚下的土地裂开,一只只雪白的人手从湿润的土壤中长了出来,抓住了他们的脚踝。 他们太久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斗,虽修为不俗,却还是疏于防范,脚踝被抓着往地下扯,慌忙挥刀劈砍。 前方的青焰也飘近了,从模糊变为清晰,竟是头妖物。 它脸颊尖瘦,身材短小,浑身无毛,唯独有一个大大的脑袋和两只蒲扇般的巨耳,它对着护卫们咧嘴微笑,口吐人言: “终于找到你们啦,遇到我算你们倒霉哦,我自诞生起就修炼毒咒,闻者必死无疑。” 说罢,这尖脸大耳,身躯悬空的妖物就念起了咒语:“山莨菪莨菪佛——” 正用刀劈砍怪手的护卫们顿觉有尖刺入耳,头脑一片生疼,连忙用法力堵住耳朵,唯独封花咬牙切齿,道:“这帮蠢货!” 上空,忽有巨响炸开,护卫们堵塞双耳,无法听见,等他们意识到时,一个个粘稠的卵已射到了他们身上。 发射它们的是一头大蜘蛛,它残破的肢足趴在岩石上,身躯是颗猿猴的骷颅。 卵一触皮肤,飞快生根,数不清的小蜘蛛从中爬出,飞快占据了铁匠们的身体。 铁匠们拍打不掉,只得以身躯化铁应对,用此招时,他们虽可刀枪不入,却也行动笨拙,随着下方土壤开裂,一头无鳞白蟒从中钻出。 这数以百计的手臂,原来都长在这蟒蛇背上,它张开大嘴,将这一个个呆若雕像的铁匠吞入腹中! 等到他们维持不住那铁皮身躯,自会被它腹内的酸液腐蚀。 封花见到这一幕,心中骇然,又听尖脸大耳的妖怪笑道:“你这丫头说的没错,这就是一帮蠢货,我随口骗骗他们,他们就真上当自封双耳了,哈哈哈,那些吃眼球的怪鸟儿真是笨,只会用蛮力,真是白白送命,愧对妖主之恩。” 这妖怪从最高海里诞生时,别的拿的都少,唯独多抢了些脑子。 这猿蛛的毒卵厉害,可发射时声音极大,容易被躲,它便以毒咒为名骗他们闭耳,它本是听人心声的小妖,哪里会什么毒咒,只学过一些令人头痛的咒语罢了。 “合作,这就是合作,我们妖怪一旦学会合作,弱小的人类根本不是对手。” 大耳妖骄傲地总结了这场战役,它飘到铁笼子面前,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伱们哪个是太巫身呀?呵呵呵,不说也无妨,让我听听你们的心声。” 蟒蛇缠上铁笼,雪白的人手将铁柱扯歪,被束缚的两人轻而易举地由它们提溜了出来。 封花心中凄然,她没想到,她没被诅咒杀死,反而要葬身这些妖物手中。 苏真始终没有说话。 他被啄的左眼已糊上了一层厚厚的血,同时,他表情狰狞,似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大耳妖闭上眼睛,开始念咒,两只耳朵在风中飘拂。 封花心如死灰之际,大耳妖突然睁开了眼睛,身形疾速后撤,大喊道: “快逃!!” 封花本以为它又要耍什么阴谋诡计,可看到苏真此刻的模样,她也吓了一大跳。 苏真的左眼处,一只雪白纤细的人手蜿蜒着舒展开来,食指、无名指捏向掌心,拇指将它们轻轻扣住,中指与小拇指则轻轻翘起,俨然形成了一个简单的手印。 “道士手印?” 这是泥象山的道士手印,流传极广,封花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疑问难解难分之际,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响起。 轻柔平静: “解!” 拎着封花与苏真的白色人掌瞬间断成数截。 接着。 像是有看不见的人在巨蟒身躯上狂奔,沿途挥舞刀刃,以一记跃斩收尾,将大蟒斩首。 蟒首被斩断的刹那,皮肉上浮现的血线同时爆裂,几十只手掌被无情切开,尸块飞上天空,炸成了血肉飞溅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