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收藏 第1章 法外狂徒陶女士 “诶,陶玉书那丫头到底是没回来吧?” “都这个时候了,回来什么呀!听说半年了,连封信都没写。我就说了,人家是城里的知青,长的如花似玉,考的还是燕京的名校,能跟朝阳那小子?” “二春这人啊,就爱算计!算计了一辈子,怎么样,到了给自己儿子算计进去了吧?” “人家陶玉书家是书香门第,听说家里还是什么大学的教授呢。二春是指望着给老林家改良品种呢,这回可好,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嘿嘿!这人啊,啥人是啥命。别硬犟,犟也没用!” …… 北方农村惯常有的大槐树,看上去已经是树中的耄耋老人了,盛夏之际枝繁叶茂,在阳光的照耀下撒下偌大一片阴凉,树下是几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妇女边干着活,边说道着队里的家长里短。 今天她们的话题焦点集中在了小杨屯生产大队队长林二春和他儿子林朝阳身上,不仅是今天,最近半年多时间里,这一直都是队里妇女们闲聊时的热门话题。 这时,一位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妇女路过,皮肤粗糙,脸上满是过去岁月的辛劳所留下的皱纹。她的嘴唇比一般人要薄,看上去便是个能说会道的女人。 看到妇女,槐树下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众人的眼神注视着她,似乎是在等她过去。 张桂芹的脚步没有迟疑,她心里非常清楚这帮老娘们儿刚才都说了什么,无非是她家里那点事。 放在以前,别人背地里讲究她们家的事被她知道了,她能堵门骂半天的街。 嫁给林二春二十多年,她在队里向来是掐尖儿的主儿,可现在,她没那个心气儿了。 张桂芹路过槐树,没跟妇女们搭话,昂首挺胸的走过。 只是那背影虽趾高气昂,可看在妇女们的眼中却更像是落荒而逃。 “神气什么呀?” “她哪是神气,分明是心虚。” 槐树下的妇女们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 脚步匆忙正路过的青年不乐意听这群妇女们嚼舌头,“瞧你们一天叭叭儿的,干点活那嘴就跟裤腰带似的,闲不住是咋地?” 其中圆脸大屁股的妇女回怼道:“二埋汰,你个没大没小的狗东西,敢这么跟我说话,信不信我回头让你爹抽你皮带?” “四婶,你别找我爹了,你先看看我四叔哪儿去了吧?” 圆脸妇女一愣,顾不得再跟二埋汰纠缠,问道:“他没下地吗?” “反正我是没看着!” 圆脸妇女一下子就急了,骂骂咧咧的起身,“这个王八羔子,肯定是又去公社找盛老六了!” 圆脸妇女着急忙慌的去找耍钱的丈夫,少了一员干将,树下的座谈会气氛略显冷清。 二埋汰一句话支走了圆脸妇女,表情中难掩得意,转身离开后便去寻人。 他撵上张桂芹,“婶子,你们家朝阳在家没?” “没。早上就出门了,你去学校看看。” “我刚从学校看过,没人。” “那就不知道了。”张桂芹心情不好,没有和二埋汰多说话,往家里方向走去。 “大明白!” “大明白!” 二埋汰的破锣嗓子在队里喊的震天响,却未惊动正躺卧在柴火垛上晒日秧的青年。 苞米秆子堆成的柴火垛两米多高,整齐的像部队战士叠的豆腐块。 林朝阳头枕在双手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时不时的还要在空中划个圈儿,他翘着二郎腿,眼睛望着天空半明半暗的云彩,心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轻松过。 穿越了! 这大概算是他两辈子中过的最大的彩票了。 穿越前他已是而立之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他心中却丝毫没有后悔和遗憾,任你权势滔天、富可敌国,谁能拒绝再来一次人生的诱惑? 穿越到相同名字的青年人身上,他感受着身体当中蕴藏的仿佛无穷的精力和欲望,眼前的蓝天无边无际,就像他未来的人生,这是他一生的黄金时代。 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 一晃他穿越到七十年代都一年了,时间过的可真快啊! 现下是八月份,大中小学都放暑假了,他这个队小老师没业务了,该下地务农还得下地务农。 今天队里没什么活,上午大队的大喇叭刚喊完晚上要放电影,社员们根本无心劳动,都在盼着晚上的电影。 这几年生产大队人心涣散,劳动强度和纪律早不如当年,林朝阳忙里偷闲跑到一处隐蔽的柴火垛上思考起了人生。 距离十二月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还有四个月时间,一想到时代滚滚,扑面而来,林朝阳心中便有豪情万丈,喷薄欲出。 不过,暖洋洋的日秧很快便消磨了他的踌躇满志。 间歇性踌躇满志,持续性混吃等死,是穿越前那个年代很多人的常态。 林朝阳穿越前是个打工人,上辈子卷了十二年,好不容易上了所211,出学校才发现,研究生满地走,本科生不如狗,想靠打工走上致富的道路,难比登天。 他努力了十年,好不容易混到公司的中层,为了业绩每天早来晚走、在客户面前伏小做低、面对领导还得溜须拍马,连相个亲、谈个恋爱的时间都没有。 可干到最后却悲哀的发现,会干的不如会说的,会说的不如走后门的,他的职业生涯从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天花板,任你再努力也无济于事。 人到中年,他看开了,本想学学那些老油条混吃等死,可没想到国家繁荣昌盛、行业欣欣向荣,他却要下岗了。 不对,不能叫下岗,得叫“优化”、叫“毕业”、叫“向社会输送优秀人才”。 干里娘的资本家! 想当年他在大学里,也是个被妹子环绕的文青啊! 可步入了社会后,却被社会一步步逼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这一切,资本家全责。 林朝阳吐出口中的狗尾巴草,眼神仿佛穿越虚空看到正面对着镜头滔滔不绝的“创业教父”“科技巨擘”,嫉恶如仇。 “打工?tui!狗都不打!” 穿越这一年林朝阳早想明白了,等开放之后先利用穿越的先知优势搞到第一桶金,然后再扶持几个小弟替他卖命,然后就好好的躺平当条咸鱼。 上辈子他当了一辈子的打工人,在公司里累的像条狗一样,动不动要承受来自客户和上司的刁难、时不时还要给没心没肺的95后、00后下属擦屁股,回到家里孤独一人,逢年过节又要承受家里亲戚的催婚。 好不容易老天给他发了张彩票,还不得好好享受享受? 这辈子不当条躺平的咸鱼,他都对不起老天爷! 这也就是穿越到了一个农村小青年身上,要是穿越到高干子弟身上,他何苦还要为这些事烦恼,随便搞点批条,再找个白手套,早就躺平了。 脑海中纷乱的想法跳跃着,偶尔眼前却会跳出一张明艳清丽的脸蛋来。 也不知道我那个知青小媳妇儿现在咋样了? 念头一闪而过,林朝阳嘴角弯出一抹哂笑。 考上了大学的知青,就跟撒了手的哈士奇一样,你还指望着人家回头? 内心嘲笑着自己的天真,耳边传来一阵呼喊声。 “大明白!” 粗犷的喊声引起了林朝阳的注意,他拄着双手抬眼望去。 片刻的功夫,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唤醒了林朝阳对这个时代的亲近与羁绊。 只见尘土飞扬之间好似一道黑旋风,人影转瞬之间便到了眼前。 来人身量一米八多,壮的像头牛,脸盘方方正正,头上的板寸发型衬托出几分彪悍的气质,只可惜美中不足的是锐利的眼神有点斗鸡眼,让整个人的气质大打折扣。 “吵吵啥?”林朝阳斥了一声。 二埋汰跑到近前来,抬着头急切的对林朝阳说道:“大明白,你猜我在公社看着谁了?” 林朝阳放下胳膊,又躺了回去,声音不紧不慢,“卖什么关子,要说就说,不说拉倒。” 二埋汰见他这个样子,也不急了,“你真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林朝阳半眯着眼睛回了一句,突然又想起来了一件事,起身质问道:“我报纸呢?” 二埋汰今天去公社,林朝阳让他去邮局给捎两份报纸,二埋汰回来了,手里却没有报纸,林朝阳顿时不乐意了。 二埋汰闻言怒其不争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你的报纸?” “你懂个屁!”林朝阳骂了一句。 林朝阳穿越了不假,但他上辈子可没经历过改革开放初期这个年代,通过穿越前的文字、影像资料所了解的过去流于表面。 所以这半年多时间来他一直坚持读书看报,队里的大喇叭广播他回回不落,充分的汲取现实的养分,这些都将成为他未来迈向成功的垫脚石。 有了先知,再加上充分的了解现实政策,待他出山之日必定无往不利。 林朝阳还想给二埋汰讲讲大道理,可还没等他来得及开口,二埋汰脱口而出:“我看见陶玉书了!” 好像前列腺炎患者站在小便器前,到了嘴边的话被堵了回来,只嘀嗒出几个单词:“她……她咋……回来……了?” 一直以来,林朝阳自觉是个穿越客,前程远大,人家有自己的前程要奔,他可不会死乞白赖的耽误了人家的前途。 更何况,既然都放手了,就更得洒脱一点。 可再次听到“陶玉书”这个名字,他还是没忍住心中的那一拍悸动。 二埋汰看着林朝阳的反应,有几分得意,脸上写了几个字:你再跟我装! “这还用问吗?回来找你的呗,你们俩可是扯了证的夫妻。”二埋汰回道。 扯了证是扯了证,老子的长枪可一次没出过呢,林朝阳心里补了一句。 陶玉书是1972年来到小杨屯知青点的,甫一出现,便以她清丽明艳的长相惊艳了整个知青点和公社。 不到一个月时间,她的美貌便传扬遍了周围几个公社和县城,闻名前来知青点瞻仰她美貌的男青年络绎不绝,甚至因此还兴起了几次争风吃醋的拳脚官司。 在七十年代这个特殊的年代里,“单身”“美貌”“女知青”这几个单词叠加在一起,似乎注定了陶玉书的知青生涯必将会经历一场艰难困苦。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除了偶尔有少年慕艾的男青年闹出几桩闹剧之外,陶玉书在小杨屯知青点的插队生活出乎意料的平静。 而究其原因,离不开陶玉书本人的本分,她出身于书香门第,但并非是娇小姐,干活从来积极不落人后。 面对知青点和公社、县里各路男青年或明或暗的示好和追求也从来不加颜色,是个极有定力、又自尊自爱的女子。 林朝阳是小杨屯生产大队队长林二春家中独子,早年上面还有个哥哥,可惜幼年夭折了。 因此在林朝阳的养育上,林二春夫妻俩就显得对他过分宠爱。当然了,以这个年代的条件,物质上的溺爱谈不上,更多的是精神上的。 父母的宠爱反应在林朝阳的成长环境中,让他少吃了很多苦。初中毕业后,林二春把林朝阳安排到了队小教书。 队小老师在这个年代的农村,是农村青年仅次于考学、招工、当兵的就业选择了。 林朝阳能当上这个队小老师,不算是父亲林二春公器私用,毕竟他的初中学历可是小杨屯的学历天花板。 初中学历不算高,但在这个年代的农村并不多见。 身为队小老师,林朝阳每天只需要教书就能拿满十个工分,相对社员们而言简直不要太轻松。 不过到了寒暑假,他还得跟社员们一样参加劳动,也因着这样的机会,让他跟一起劳动的知青点知青们熟悉了。 林朝阳正值青春年少,陶玉书这个女知青美貌动人,又出身书香门第,气质出众,自然成了他朝思暮想的意中人,但他一直都只是单相思。 直到父亲林二春察觉到了儿子的心思。 林二春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他觉得别看嗡嗡嗡里知识分子和文化人被整的很惨,可国家要发展就离不开这些人,76年F4被粉碎之后,林二春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儿子喜欢陶玉书,如果两人真能够结成连理,日后早晚会借上力的,到时候说不定可以一举跳出农门,为老林家光宗耀祖。 而且陶玉书72年下乡插队,比林朝阳大了三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女同志本来就早熟,年龄再大点,结了婚肯定知道疼人。 再加上陶玉书在知青点四年时间,从来没闹出过什么绯闻。 论模样、人品、性情、家世,挑不出任何一点毛病。 林二春想将她这样条件出众的女知青发展成儿媳妇,如果说出去恐怕会被人笑掉大牙,嘲笑他老林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他却深刻践行着伟人的话:世界上干什么事,都怕认真两个字。 为了给儿子林朝阳多多创造与陶玉书的相处机会,他不惜将儿子从队小老师的位子上下放到田地里,分配劳动任务的时候总是不经意的将林朝阳和陶玉书分到一起。 这么过了半年时间,林二春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打算给儿子进一步创造点机会。 可还没等林二春行动呢,林朝阳就用一场英雄救美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 一次集体劳动时,为了救下意外滚落陡坡的陶玉书,林朝阳受伤失血过多。 也正是因为这次受伤,让原本的林朝阳一命呜呼,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几十年后的社畜灵魂。 崭新的林朝阳从重伤状态苏醒过来,睁眼看到的便是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陶玉书。 穿越前的林朝阳只在大学时有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经历,工作之后便陷入了无休无止的工作和加班当中,何时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啊,几乎毫无违和的便全盘接收了原身的遗产。 林朝阳为了救陶玉书身受重伤,陶玉书心中充满感激,在他卧病在床的日子里衣不解带的照顾,两人感情升温迅速。 待到林朝阳大病初愈,父亲林二春便迫不及待的替儿子向陶玉书提了亲。 犹豫过后,陶玉书告知林朝阳她最近刚刚接到父亲的来信。 陶玉书家前些年她们家因为出身问题过的很惨,父母兄弟分割数地,天各一方,只有一个小妹受政策照顾被安置在了燕京的亲戚家。 F4被粉碎后,陶玉书知道自己家应该就快有好日子来了,可她没想到这个好消息来的这么快。 根据父亲在信中的描述,父母已经得到了平凡(非错字),马上就会被安排到原单位工作,前些年的工资也将在回京之后得到补偿。 这样天大的好消息让陶玉书喜极而泣,但让她更高兴的还在后面。 父亲在信中隐晦的告诉陶玉书,上面正在研究恢复高考,政策可能不日就要发布,让陶玉书务必借着这次机会考回燕京。 陶玉书她们这群知青当年下乡插队时都是注销了城市户口奔着此生扎根边疆的,可几年艰苦的农村生活早已磨去了他们心中的热血。 这两年很多知青点内厌倦了插队生活的知青一心想回城,部队子女托关系参军,有脑瓜的偷偷自学、小心经营人际关系打算搞个工农兵大学的推荐名额…… 在别人都忙着为回城挖门盗洞的时候,陶玉书却无动于衷,因为她很清楚以自己家的成分,想回城难如登天,父亲的来信让陶玉书看到了回城和上大学的希望。 虽然感情经历并不丰富,但林朝阳上辈子见多了男欢女爱的分分合合。 人家要奔前程,他自然不会拦着,反而更欣赏陶玉书直言相告的人品,这年头为了回城闹出的丑事太多了。 1977年10月21号,大队的大喇叭准时响起来了,里面播放的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 国家恢复高考了! 林朝阳特地给陶玉书找来了一套数理化丛书,还有各种有助于她高考的复习资料。他的行动让陶玉书心中充满了感动,也让父母亲意见颇大。 陶玉书要考大学,几乎就意味着儿子的这门亲事要黄了,可自家的傻儿子竟然还上赶着给人家提供帮助,这是生怕媳妇儿跑的不够快啊! 两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12月份陶玉书走进了考场。 隔年的2月初,元宵节还没过呢,公社邮递员送来了陶玉书的录取通知书。 她考上了燕京师范大学! 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县域,县里今年仅有四个人考上了大学,陶玉书是唯一一个考上燕京的名校的。 考上了大学,也意味着陶玉书即将远走高飞。 可不知她怎么想的,却要在这个时候跟林朝阳结婚扯证。 林朝阳人是七十年代的人,思想却是90后,女朋友要奔前程他不会拦着,可这临走还要扯证是什么操作? 扯了证,你一走了之是潇洒了,老子以后不就成二婚男了吗? 他心中思量,陶玉书之所以这么做,恐怕都是感动作祟。她一时上头不要紧,毁的可是自己半辈子的清誉,林朝阳自然是不能答应。 他这番操作着实气着了陶玉书,委屈的在林二春夫妻俩面前哭哭啼啼的指责林朝阳。 面对着这样的局面,林二春夫妻俩也傻了。 别人家找了个知青儿媳、女婿,都是知青要走,全家挽留,怎么到他们老林家全反过来了? 林朝阳将他心中的想法对父母说完,林二春心里也泛起了嘀咕,这确实是个隐患。 思来想去,林二春想了个办法。 他是生产队长,结婚证明他就能开,到医院做完婚检之后,再到公社找个熟人偷偷摸摸把证扯了,神不知鬼不觉,婚礼就不办了。 这样一来,即便以后陶玉书进了城真不回来,跟儿子离了婚,别人也不知道儿子是二婚。 面对老父亲的骚操作,林朝阳对此评价:老头子想改良品种改良魔怔了! 不过陶玉书有人数上的压倒性支持,林朝阳反对无效。 1978年2月20日,林朝阳同志喜提结婚证一张,被迫成为已婚男士。 那一天距离他满20周岁的法定婚龄还有349天。 按照罗老师的说法,陶玉书女士妥妥法外狂徒了属于是。 当然了,这种事别说是现在,就是再过二十年在农村也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领完了结婚证,林朝阳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心态决定行使一下自己身为丈夫的合法权利。 可还没等他脱裤子呢,陶玉书便背着行李奔向了火车站,燕师大2月22日就要开学了。 这婚结的,憋屈! 林朝阳感觉自己被一个七十年代的小丫头片子给狠狠拿捏了,临别前他撒气般的在火车站站台上狠狠给陶玉书来了个惊世骇俗的法式湿吻。 热吻之后,还不忘朝周围那些惊诧的目光显摆手里的结婚证,“看什么看?合法夫妻!” 周围人看着陶玉书那如花似玉的脸蛋,再看看举止粗鄙的林朝阳,只能私下里感叹。 “伤风败俗!” “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一吻过后,林朝阳心里舒坦了不少,本想潇洒的道声再见,不成想陶玉书却紧紧的抱住了他,泪流满面。 “你等着我!” 通常在影视剧里,这种话一出口便是生离死别,林朝阳心里已经做好了陶玉书一去不回的准备。 不管林朝阳的心路历程如何,陶玉书终究是走了。 除了刚开始情绪低落了两天,林朝阳很快便恢复了没心没肺的状态,教书、务农、看书读报,为即将到来的时代大潮不停的练习狗刨。 陶玉书离开的时间渐长,几个月连封信都没有。 这并没有出林朝阳所料,只是感叹女人翻脸的速度可比男人拔掉无情有效率多了。 期间,林朝阳也少不了遭受队里人的非议。 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偷鸡不成蚀把米”“高枝儿没攀上,摔了个大跟头”…… 并且这种非议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反而愈加热烈,最后可能会演变成为林朝阳身上一辈子的“污点”。 林朝阳本人是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却把林二春夫妻俩愁的够呛,他们夫妻俩原来也是队里的体面人,现如今见到人却不愿意多说一句话。 脑海中的回忆停到此处,林朝阳告诫二埋汰:“别瞎说!” 林朝阳和陶玉书扯了证的事,队里人还不知道,这事要是被他们知道了,舆论的汹涌程度恐怕还要再上升两个档次。 他自己倒没什么,只是怕这老两口遭不住。 二埋汰朝他挑挑眉,“放心吧,我嘴多严啊!” 林朝阳点点头,这算是二埋汰为数不多的优点了。 一个利索的跳跃,林朝阳跳下柴火垛,大步流星的离开。 “欸,干嘛去?”二埋汰在他身后问道。 “饿了,回家吃饭!”林朝阳头也不回的说道。 二埋汰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这吃的是午饭还是晚饭啊? 第2章 回家看你妈去 “他爸,那丫头是真不回来了,你说咋整啊?” 张桂芹从外面回来心里就不痛快,坐在炕上想了半天,越想越气。 她的声音粗粝中带着几分尖利,即便只听着声音,也能知道是个性格刚硬且泼辣的人,可这会儿的话里除了愤怒,更多的是无能为力的不甘。 “唉!”外屋传来一声长叹,明明只是气声,却清晰到有些刺耳。 “能咋整?”林二春坐在椅子上,声音生硬,他显然也是气愤的,只是不知道是对着眼前的妇人,还是妇人口中的那个“丫头”。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烟雾缭绕,烟袋锅里填的那点烟叶子不够男人几口嘬的。 “评书里怎么讲来着,‘负心多是读书人’。要不是你想瞎了心,非得给儿子找个大城市的知青,也不能成现在这样。”张桂芹忍不住埋怨道。 “都怪我,都怪我!”林二春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自暴自弃,不过怨气更重,讥讽道:“当时她喊你‘妈’的时候你咋没不让喊呢?” 张桂芹被揶揄的说不上话,转头又数落了起来。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前瞧着多本分的姑娘啊,咋一考上大学就变成这样了呢? 我就不信了,她甩了我们家朝阳就能过的好? 逼急了,我就上她们学校闹去。要不是我们家朝阳,她能考上大学?命都没了!” 见妻子越说越不像话,男人喝道:“行了!” 他重重的将烟袋杆拍在桌上,“别在这胡咧咧了,还嫌家里不够闹心?” 林二春在家里一言九鼎,他一发火,妇人不再争辩,只是仍小声的嘀咕着各种难听的话。 妻子那隐隐约约的抱怨声让林二春实在闹心,他用烟袋卷起烟袋杆别在裤腰上便出了门。 来到院中,心中烦闷的他拿起铲子,打算把自留地菜园子里的杂草给清理清理。 从他出了门,屋里的骂声便大了起来。 “二春,忙啥呢?” 篱笆墙外路过个邻居,瞧着林二春站在院里问道。 怕人家听见妻子的喋喋不休,林二春大声答道:“闲着没事,拾掇拾掇园子。干啥去啊?” “上门市部打点酱油!” 目送邻居离开,林二春蹲在菜园里挥着小铲子,看起来心无旁骛,可没人知道他心里的苦闷。 槐树下的妇女们仍在闲聊着,话题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林朝阳和他那个知青对象陶玉书身上。 “陶玉书这么一走,以后朝阳可不好找对象啊!” “要我说这小子就是傻,别人找了个知青对象生怕跑了,他可倒好,我听说是又出钱、又出力,生怕人家跑的不够快。” “稀罕呗!要不怎么说娶媳妇别找太漂亮的呢,你瞅瞅,还没结婚就被迷的五迷三道。” “说到底还是配不上人家,考上大学了,就更配不上了。” …… 妇女们的闲话说起来似乎没个完,并且还十分投入。 “诶诶!”众人正聊的热络,有人指着村口的土路,语气惊诧,“你们瞧!” 众人抬眼望去,隔着老远便看见一身红裙的女子正艰难的提着两个行李包向她们这个方向走来。 “哎呦!这谁家的小媳妇,穿的可真够招风的,赶上城里的娘们儿了。” “真够得瑟的,谁家的啊?” 妇女们嘴里议论着,远处的女子提着东西越走越近,有人隐约间看出了她的眉眼。 “哎呦喂,那不陶玉书吗?”一个妇女惊呼道。 “谁?陶玉书?”其他人伸着脖子仔细探究。 “真的假的?我瞅瞅!” “好像还真是。” 认出来的人多了,大家已经不甘心在远处吃瓜了,放下手中的活计行动起来。 “哎呀,玉书!还真是你啊!” 围上来的都是村里四五十岁的妇女,从林朝阳那边论,陶玉书都得叫婶子,有的还要大一辈儿。 陶玉书提着东西,面带笑容,一一跟大家打了个招呼。 “来来来,我帮你拎着。” 妇女们不由分说的拎起陶玉书的东西,嘴上也没闲着,七嘴八舌的问东问西,毫无边界感。 有人帮着拎东西,陶玉书也乐得轻松,捡着愿意回答的回答两句,不乐意回答的就当听不着。 妇女们也不在乎,她们上前来帮忙,完全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甚至连树下的东西都顾不上了。 一路护送着陶玉书,碰上了不少社员,大家看到了陶玉书都万分惊讶,这年头知青回城或者考上大学一走了之,了无音讯的多了。 陶玉书居然回来了! 看到她的人都十分默契的加入了队伍,一直到林二春家院门前。 林二春正低着头全神贯注的拾掇着菜园子,院门口突然响起吵闹声,他不由得抬眼望去。 只见一位眉眼明媚大气,皮肤白皙的女子正站在院门口,她身量高挑,穿着一条红色碎花布拉吉长裙,脚上踩着一双白帆布运动鞋,洋气又时髦。 女子的长相和衣着放在七十年代的东北农村着实是扎眼的过分,也可能是阳光刺目的关系,林二春用手在眼前搭了个帘儿。 “爸,您这干嘛呢?” 声音柔和,带着一股特有的京味儿,一声“爸”叫的亲切又自然,好似已经叫了好多年,把林二春心里那点苦闷叫的不翼而飞。 他脸上满是惊诧的站起身,“玉……玉书啊,你咋回来了?” 陶玉书五官精致,眉眼含笑,说道:“放暑假了啊,我能不回家吗?” 她的话让林二春哑口无言,可不是嘛,这是他们老林家的儿媳妇,放暑假了回来不是很正常吗? “不是,我是说啊,你这回来咋没提前写封信呢?”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林二春有些结巴,心中更惊讶的是,咋大庭广众就喊“爸”了呢? 随即,他心中又恍然。 陶玉书临走前跟朝阳扯了证,改口叫林二春爸妈是私下里的事,队里人并不知道。 她半年多没有音信,如今她当着队里的人喊出这声“爸”,这是给他老林家挣面子。 精明如林二春,片刻之间便想明白了原因,脸上的笑容更盛。 林二春的惊讶只是片刻,更惊诧和意外的是前来看热闹的社员们。 陶玉书的一声“爸”差点把大家的CPU给干烧了。 爸? 以前不是喊“叔”吗? 啥时候改的口? 朝阳和陶玉书结婚了? 他们咋不知道? 巨大的谜团悬在众人心中,一群人如同顶着饭盆等着投喂的狗子,望眼欲穿、嗷嗷待哺。 看着林二春和陶玉书说说笑笑,社员里有人忍不住问道:“二春大爷,这咋叫上爸了?啥时候的事啊?” 林二春此时心中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扬声道:“啥时候还用跟你们汇报吗?管的还挺宽!” 他的话等于变相承认了林朝阳和陶玉书的夫妻之实,众人惊奇的同时忍不住调侃林二春。 “二春,行啊,藏的够深的!” 林二春脸上的得意之色很内敛,需要仔细观察才会发现,他也不理众人,上前去帮陶玉书提行李。 陶玉书回来带的行李有些多,足足两大包,可惜压根用不上他,巴不得进屋看热闹的社员们就代劳了。 这时候,陶玉书才说道:“写信哪有我坐火车快啊!” 林二春笑着点头,“是这么个道理。” 两人一动,本来站在院外看热闹的人群也跟进了院。 两人离屋子越来越近,只听到一阵难听话清晰的传来。 陶玉书的表情未变,林二春的脸上却浮现出几分尴尬之色,连忙大声呵斥道:“让你干点活瞎咧咧啥?赶紧出来看看,玉书回来啦!” 刚才张桂芹只顾着发泄心中的气愤与郁闷,手上也没忘了干针线活,她干活干的专注,又一直低着头,所以并没有察觉到院子里的动静。 听到林二春的话,屋内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是鞋子的趿拉声,透着几分慌乱与急切。 张桂芹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上,她从屋里探出身子,手扶着门框,看到站在门口的陶玉书,脸上的表情又惊又喜,同时还夹杂了那么一点背后说坏话被人撞破的窘迫。 “哎呦呦,玉书回来了!” 因着那一点窘迫,张桂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表情有点过于热情,多少带点将功折罪的谄媚。 “妈!”陶玉书清脆的叫了一声。 “欸欸欸!” 张桂芹忙不迭的应着,趿拉着鞋来帮陶玉书提行李。 “坐火车回来的?” “累不累啊?妈给你倒点水。” “回来怎么没提前说一声,我好让朝阳去接你啊,瞧你提着这么些东西,多累啊!” …… 张桂芹同志亲热的拉着陶玉书的手说话,仿佛刚才的骂声只是陶玉书和林二春的幻听。 陶玉书一一回应着她的话,两人说了两分钟,林二春催促道:“等会儿再唠,孩子赶了快两天路,赶紧先给做点饭,等吃完饭睡一觉,醒了再唠。” 张桂芹笑着说道:“你瞧我,高兴的糊涂了。” 说着忙要去下厨,陶玉书却拦住了她,说道:“不用了。妈,我中午在县里都吃过了,不饿。” “那也得垫吧点,再说这马上就到饭点儿了,也该做晚饭了。” 张桂芹执意去做饭,陶玉书便起身去帮忙,却被拦下,“这身衣裳可不能做饭,再弄埋汰了。” “那我去换身衣裳。” “不用不用,你就坐着等吃饭就行了。” 张桂芹把陶玉书摁在椅子上,转头出门去抱柴火准备做饭。 院里、窗根儿下前站了许多来看热闹的街坊四邻,在队里低调了许久的张桂芹此时神气活现,仰着下巴冲着这帮看热闹的人喊着: “都看什么看,没见过大学生啊?” 人群里有人回道:“桂芹婶儿,玉书没回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态度啊!” 张桂芹被怼的老脸一红,恼羞成怒。 “去去去!回家看你妈去!” 儿媳妇的出现让张桂芹的腰杆再次硬了起来,恢复了她泼辣的本性。 众人哄笑不止,被她骂的人也不生气,农村人开玩笑荤素不忌,嘴里低声议论纷纷。 “真没想到,陶玉书还能回来呢?” “回来又能怎么样,人家现在是大学生,朝阳拿啥养人家?” “确实,早晚得黄。” “我看啊,人家这回回来说不定就是做个了断的。” …… 在鲁迅的笔下,农民是麻木的、愚昧的、失去了希望的;在赵树理的笔下,农民是朴实勤劳、积极进步的;在沈从文的笔下,农民是善良可爱、热情浪漫的。 从文学作品的描述看,农民的形象似乎千面百首,可实际上哪有那么些变化,无非是人性在不同环境中的反映罢了,羡慕和嫉妒本就是一体两面。 社员们明面上的调侃也好、背地的讥讽也罢,都是出自于人性。 张桂芹不让陶玉书干活,她便起身去拉开了行李包的拉链。 陶玉书这回带回来了两个行李包,一包里装的都是她的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和学习用品,剩下那包则全是她给林家人带的东西。 东安市场买的果子干、稻香村的点心匣子、干部才能抽上的香山牌香烟、的确良白衬衫…… 东西一件件的往外掏,围观群众们越看越心惊。 到最后林二春替大家伙问出了他们的心里话:“玉书啊,你这得花多少钱?” 陶玉书笑了笑,说道:“又不是回回都带这么多,这都是你们能用得上的。” “这烟是给您的。您总抽烟叶子,也尝尝卷烟,我爸就抽这个烟,他说味道不错。还有这衬衫,也是给您带的。” 林二春连忙摆手,“我可穿不了这东西,给朝阳穿吧。” “他也有一件,您瞧。”陶玉书又比量起一件的确良衬衫。 在外屋烧火做饭的张桂芹听着二人的对话进了屋,看着摆满炕沿边的东西忍不住咋舌,陶玉书又把给她准备的礼物掏出来,是一件红色的灯芯绒外套。 “哎呦!我哪穿得了这个啊!” “这么好的衣服,得花多少钱啊!” 张桂芹说着这样的话,嘴角的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 这时人群里又有妇女打趣道:“张桂芹,这衣服给你穿可白瞎了。” 闻言,张桂芹回敬道:“白瞎也是我的事,有能耐让你儿媳妇给你买去!” 那人被怼的哑口无言,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嘴里的闲话不停。 “到底是城里的,看看人家这一出手,少说也得一百多块钱吧?够咱们干一年的了,以前真是看不出来。” “还没算票呢,看这样可不像回来了断的。” “玉书这姑娘品性好,可不像有些人,以后二春他们家有福了,这可是燕京的高材生!” 屋内其乐融融,屋外吵吵嚷嚷,林二春家的院子里热闹非凡。 走到院门口的林朝阳瞧着院里人头攒动,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他进院后,被后排围观的群众发现,立马引来了一阵调侃。 “朝阳,媳妇回来了!” “大学生媳妇哦!” 林朝阳沉稳的笑了笑,这半年,队里的好话坏话他都听惯了,一笑了之。 众人自觉的给他让开了一条路,他走进家门,果然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跟走时相比,陶玉书现在精气神比以前好多了,看起来还是燕京的水土养人。 她的身形比以前瘦了点,两颊却多了点肉,胶原蛋白充足,青春靓丽,出落的比以前更加漂亮了。 林朝阳站在门口仔细端详着陶玉书的眉眼,正与林父林母说笑的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 “回来了?”林朝阳平淡的问了一句。 陶玉书嘴角噙笑,窗户玻璃折射的阳光撒在她的脸上,明媚而灿烂。 “回来了。” 第3章 朝阳,跟我去燕京吧 陶玉书的回归给最近愁云惨淡的林家带来了欢声笑语,林二春夫妻俩张罗着晚饭,把空间都留给了刚见面的小两口。 围观的群众们早已被气焰嚣张的林二春夫妻俩撵走了。 林朝阳本来已经做好了陶玉书远走高飞的准备,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还会回来。 “这回回来,哪天走啊?” “1号开学,我打算提前一周回去。” 眼下都八月中旬了,那就是能待一周时间,林朝阳心想着看来还是迫不及待要回城啊,估计是想应付应付自己,省得他跑到燕京去闹。 他沉吟着,当初陶玉书要结婚扯证肯定是一时冲动,过了半年时间也冷静下来了,他觉得陶玉书可能是不好开口。 “有时间……去公社把婚离了吧!” 说出这句话时,林朝阳心里有点堵得慌,这婚结的,太亏了! 可他想大家还是不要互相耽误的好,陶玉书有自己的前程,他的未来更是一片光明。 闻言,陶玉书本来笑吟吟的俏脸因为这句话表情僵硬,眼神中露出几分惊慌来。 “你要离婚?为什么?” 她的问题让林朝阳又气又笑,合着你在燕京潇潇洒洒,哥们儿还得给你守个望门寡? 他刚想说话,陶玉书便追问道:“你背着我打对面了?” 打对面,即相亲。 林朝阳无语,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别胡说啊,我清清白白做人,一身正气。” 陶玉书似乎松了口气,“那为什么要离婚?” 林朝阳望着她,表情严肃,也不说话。 陶玉书眼神闪烁,分析着眼前的形势,她跟林朝阳是扯了证的夫妻,虽然还没有夫妻之实,但她自诩多多少少还是了解林朝阳的。 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眼神游弋,不愿与她对视,嘴角轻撇,似是不屑,陶玉书明白了。 他,生气了。 “是不是因为我没给你写信?” 陶玉书的问题像是一声冷枪,问的林朝阳猝不及防,他眼神中闪过慌乱之色。 “没有,你可别瞎说。” 他越是着急分辨,陶玉书越是肯定,看着他略显做作的表现,她嘴角含笑。 主动拉起了他的手,“对不起。这里面是有一些特殊的原因,其实我是给你写了信的。” 林朝阳感受着手中的柔软,声音里透着几分质疑,“是吗?” “当然了。” “那信呢?” 陶玉书被问住了,犹豫着说道:“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有什么可生气的,就是你不写信我也不生气。”林朝阳故作大气的说道。 男人的自说自话让陶玉书感觉到有些好笑,她耐心解释道:“信都让我妈给藏起来了。” “你妈给藏起来了?”林朝阳意外,他怎么也没想到半年没收到陶玉书的信竟然是这个原因。 “她为什么藏信?”问完这个问题,林朝阳就有些后悔,这个问题有点蠢。 还能因为什么?肯定是不满意他这个农村女婿呗! 陶玉书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林朝阳想的没错。 “这件事错都在我身上,当时在高考前犹豫不决,两次给家里写信都没跟他们说过这个问题。后来要跟你领证也是急匆匆的,直到回燕京之后才跟他们坦白……” 林朝阳问道:“他们不会还以为是我强迫你的吧?” 陶玉书:……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林朝阳感觉自己比窦娥还冤:“咱讲点道理,当时可是你非要拉着我扯证……”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陶玉书甩了一个大白眼,“娶我你吃亏了吗?” “反正没少花钱。”林朝阳狡辩。 陶玉书生气的踢了一下他的小腿,林朝阳“哎呦”一声抱着腿倚在墙上,表情痛苦。 她被唬了一跳,以为自己用力太猛,连忙弯腰去察看,不想却被拦腰一把抱住。 “给我说说,你得怎么补偿我?” 林朝阳仿佛土匪绑架小寡妇,凑在陶玉书的耳边蛮横的问道。 她脸颊爬上一片红色的藤蔓,挣扎着却不敢大声说话,压低了声音道:“放开我,爸妈还在外面呢。” “没事,他们……” 林朝阳刚要夸老林同志有眼力见,门就开了。 掺了辣椒面的狗粮迎面飞来,林二春同志“哎呦喂”一声赶忙用手遮住了眼睛。 “那什么,马上要吃饭了。”他甩给屋里一句便关上了门。 陶玉书气恼的甩开林朝阳的手,“都怪你!” 林朝阳不以为意,“合法夫妻,这有什么的。” 林家今天的晚饭很丰盛,两荤两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点出四个菜来,张桂芹可是使出了看家的本事。 “玉书,多吃点。你看你,都瘦了。”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张桂芹这个婆婆一直不停的给陶玉书夹菜,大概是在弥补她背后说坏话的愧疚。 “妈,您也吃。不瞒您说,在燕京半年多,我就想您做的这口饭菜。” 陶玉书一句话便哄的张桂芹找不到北,夹菜的动作更勤了。 林朝阳看着陶玉书的表现,有点不是滋味,她平时好像也是这么对付我的。 “朝阳,你也吃。”陶玉书给他夹了个鸡腿。 林朝阳顿时眉开眼笑。 一家人正和和美美的正吃着晚饭,院里突然传来声音,是二埋汰来了。 “呀!玉书姐啥时候回来的?”他的演技有点拙劣。 陶玉书道:“别装了。在公社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鬼鬼祟祟的。” 二埋汰尴尬的挠了挠头,他还以为自己藏的挺好,没想到被发现了。 “那什么,你们先吃饭吧。我来就是告诉朝阳一声,放映员来了,等会赶紧去占位子。” 他嘴上这么说着,眼神却放在桌上的饭菜上。 要是放在平时,林朝阳真能留他下来吃饭,不过今天不合适。 “行,知道了。” 没有得到邀请,二埋汰有些失望,依依不舍的离开。 二埋汰走后,还有听到陶玉书回归消息的社员们陆续跑来林朝阳家看热闹,吃顿饭的功夫家里人来人往,快赶上旅游景点了。 她去燕京念书半年没动静,队里闲话传了不少,这会儿回来大家伙都想看看热闹,甚至连去队小操场占位子看电影都顾不上了。 林二春被这帮人闹的烦了,像赶鸭子一样将人都撵出了院,“看啥看,都看电影去。” 陶玉书刚才应付着队里人七嘴八舌的提问,从始至终脸上都是和煦的笑容,没有丝毫不耐烦。 这会儿见众人都走了,她突发奇想对林朝阳说道:“我们也去看电影吧?” 陶玉书在家里都能引起社员们的围观,这要是看电影,估计场面不亚于电影明星登场。 “你不怕被人围观啊?”林朝阳问他。 “怕什么?合法夫妻,怎么?不敢了?” 面对小媳妇的挑衅,林朝阳站起身,用行动证明自己:“走!” 林二春看着小两口走出院的背影,笑容满面。 玉书这丫头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知道她去上大学这半年队里闲话肯定没少传,无论是刚才进门就叫“爸妈”,还是现在跟儿子去操场看电影,都是在打击队里的闲言碎语。 这个儿媳妇,他是越看越满意。 林朝阳二人到操场的时候才刚五点,天还没黑,队小的操场上却已经人头攒动,幕布都立好了,社员们坐在小马扎上闲谈,周围的孩子们在跑跳打闹,沉寂了半个暑假的学校在今天晚上热闹非凡。 林朝阳和陶玉书来到学校操场,果然引起了社员们的集体围观,大家七嘴八舌的问东问西,比在家里时还要热情,这种情况持续到吃饱喝足的放映员到来。 这半年时间里,林二春两口子被队里的舆论压的抬不起头来。 在陶玉书出现在队小操场上的这一刻,夫妻俩终于扬眉吐气的挺直了腰板。 夜幕降临,放映机打出的光束在白色的幕布上变成了影像。 今天放的电影是《列宁在1918》,社员们看过不止一遍,可即便是看再多遍,大家还是愿意看。 原本喧嚣的操场上变的安静,所有人都沉浸在光影编织的世界里。 当荧幕上的瓦西里对饥肠辘辘的妻子说出那句“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的时候,林朝阳的耳边传来陶玉书的声音。 “朝阳,跟我去燕京吧!” 第4章 朕何德何能 林朝阳转头凝视着陶玉书柔美的脸颊,放映机的光束支撑着操场上微弱的光亮,光线黯淡下,却不影响她的美貌。 眼神对视,她的瞳仁中映着林朝阳的样子,柔情似水,他差点溺死在里面。 “回去再说!” 林朝阳回了一句,便转头专心看电影,陶玉书也没再说话。 接下来的电影,林朝阳都没什么印象了,陶玉书的一句话搅乱了他的内心。 电影散场,社员们意犹未尽的讨论着剧情,小孩子们嬉笑打闹,走到校门口的时候,黑暗中不知是哪个小年轻搞怪,喊了一句“大家不要挤,让列宁同志先走”。 众人哄笑,这是电影里的台词。 林二春两口子先走一步,林朝阳和陶玉书落在后面,回家的路上,天上只有点点星光作伴。 “怎么想着让我跟你去燕京呢?”沉默了好一会儿,林朝阳才开口问道。 “我们在一起不好吗?” 陶玉书虽在问问题,可语气却是坚定的。 “好是好。不过我得先解决户口和工作的问题,你先别着急,等我一段时间。” 林朝阳的话只是托词,他真正的想法实际上是直接去搞钱。 “我们都结婚了,你落户到我家就行了,燕京现在有政策。工作的事你也不要担心,我都给你找好了。” ??? 以前他只觉得自己这个小媳妇聪明、沉稳、有定力,今天他才发现,这丫头主意有点大。 “落户到你家?那不成倒插门女婿了吗?” 陶玉书挽着他的胳膊娇嗔着,“思想不要那么封建嘛,这只是权宜之计。以后等我毕业了,我们就自己立一个户口本。再说,你不为我想想,也得为孩子想想。以后我们的孩子在燕京出生、上学,不比在小杨屯好多了。” 孩子? 林朝阳下意识的瞄了一眼陶玉书的肚子,感受到他目光里的怀疑,陶玉书狠狠的捶了他一下,“别胡思乱想。我可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我说的是以后。” 这丫头,怎么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 林朝阳脸上丝毫没有被点破龌龊心思的不好意思,“你想的也太好了,我现在一穷二白,去了得住在你爸妈家,你就不担心?” “我爸妈人很好的。他们只是不了解你而已,你放心吧,像你心眼这么好的人,他们肯定会喜欢你的。” 陶玉书的夸奖让林朝阳有点受用,等了半天,她也没继续夸,合着自己就一个“心眼儿好”的优点? “先不提你爸妈喜不喜欢我,你就不怕我去了燕京不适应?” 陶玉书神色认真的望着林朝阳,“我当然知道你肯定会不舒服。远离家乡、寄人篱下,其实我光是想想都知道你的难处。可是……” 她说到这里,用胳膊轻轻环住了林朝阳的脖颈,柔情似水,“你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 陶玉书妩媚的脸庞就在他眼前,望着他的眼神可怜巴巴,说话时喷出的如兰香气让林朝阳险些把持不住,展现出一种别样的魅惑风情。 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林朝阳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昏君的快乐。 陶玉书发出的糖衣炮弹他根本无力拒绝,只得附在她耳边嘀咕了一句。 听到这句话,她脸颊泛起红霞,黑暗中虽看不清楚,但林朝阳能感受到她呼吸的紊乱。 别看陶玉书又是挽胳膊,又是挂脖子,可那都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这会儿林朝阳要动真格的了,她反而羞涩的不敢与他对视。 往回缩的手被他捉住,纤细的腰肢也被死死的箍住。 “哦~” 黑暗中突然响起一群少年人的起哄声,陶玉书被吓了一跳,连忙钻进林朝阳的怀里。 他瞬间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肯定是队里的半大小子们躲在暗处看热闹。 林朝阳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喝骂了两句,还不解气的扔了两块石头。 这帮混账东西,打搅大爷的雅兴! “行了行了,赶紧回家吧。”陶玉书催促着他。 回到家中,陶玉书的眼神偷偷往林朝阳身上眨,其意不言自明。 让他上去先垫一手! 林朝阳就是不说话,陶玉书眼睛都快眨干了。 “玉书,你是不是有啥话想说?” 林朝阳这话一出口,被陶玉书狠狠瞪了一眼。 看向林二春两口子,她脸上露出从容大气的笑容,与她面对林朝阳时狡黠、娇媚的姿态迥然不同。 “爸、妈,您看我跟朝阳结婚证已经领了半年多了,我们这一届学生得82年夏天才能毕业,算一下还得四年时间,我跟朝阳总这么分隔两地也不是办法……” 林二春两口子听着陶玉书的话,心中隐隐有了猜测,“玉书,有什么话你就直说,都是一家人。” 陶玉书看了林朝阳一眼,脸色郑重起来,“爸、妈,朝阳说他想跟我去燕京。” 欸? 这丫头良心真是大大滴坏了。 还没等林朝阳拆穿陶玉书的弥天大谎,林二春却点点头说道:“怎么说你们俩也结婚了,去燕京一趟也是对的,跟你们家人见见面。” “爸,您误会了,朝阳的意思是想去燕京生活。” 林二春两口子听到这话表情惊讶,看向林朝阳的眼神中藏着三分欣慰和七分鄙夷。 以前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有颗当小白脸儿的心。 面对这个消息,林二春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道:“你跟朝阳是合法夫妻,去燕京的话户口好落,可工作和住处怎么解决?” “这个问题我刚才也想了一下,可以先住在我家,工作的事我来想办法……” 陶玉书的瞎话章口就莱,实际上住处和工作都是她早就安排好的。 可听她这么说,林二春却不放心,“朝阳去了燕京能干什么呀?” 林朝阳看向父亲,老头子的演技拙劣了一点,这是跟陶玉书要保证呢,要彻底把自己吃软饭这事给做实。 精明如陶玉书,焉能听不出林二春的意思,她笑着说道:“我爸回燕大工作了,他们那里现在正在招图书管理员……” “燕大图书馆?” 陶玉书话说到一半被打断,林朝阳父子均是一脸震惊的看着她。 林二春震惊的是自家儿媳妇竟然能给儿子在燕大里找到工作。 那可是燕大啊,哪怕是临时的,那也是他们老林家祖祖辈辈想都不敢想的事啊! 至于林朝阳震惊的原因,想必对近代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会明白。 林朝阳晃了晃脑子,将黄袍加身的场景甩出去,问道:“玉书,我去燕大图书馆能干啥?” 第5章 祖坟着了 “你也别想的太好。说是图书管理员,其实干的都是杂活。” 陶玉书说到这里,转向林二春两口子。 “爸、妈,大学的图书馆呢,有一部分岗位都是安排给学校职工家属的,我爸恢复工作了,正好可以解决朝阳的工作,不过眼下……” 陶玉书说到这里语气犹豫了一下,“朝阳只能当个临时工。我的想法是让朝阳先在图书馆过个渡,到了燕京以后报个夜大,努力提升一下学历,就算以后在图书馆转不了正,我们也可以想办法再找一个工作。” 陶玉书条理清晰的将她的想法对林二春两口子和盘托出,以林朝阳这个学历,真想留在燕大混个编制并不容易,所以只能曲线救国。 可林二春两人听了半天,心里最大的困惑却是:“玉书啊,你爸是燕大的老师?” “是,他前些年一直都在湖北,年初才刚回到燕京,工作和待遇都恢复了。” 林二春点头说道:“挺好挺好,苦日子都过去了。” 他们家人以前只知道陶玉书家里有人在燕京的大学里当老师,因为怕陶玉书多思多想,林家人从来没有过多的打听过她家里的事。 父母都得到了平凡,自己也考上了大学,现在的陶玉书可以说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到如今还能把自己儿子弄到燕京去,证明自己没有看错人,林二春老怀大慰。 更让他欣慰的是林朝阳,以前是他没看明白儿子的心思,现在他总算是看明白了。 陶玉书要考大学,他不仅不反对,还出钱出力;陶玉书去念大学,他不拖后腿;队里人传闲话,他充耳不闻。 这小子哪是傻啊,分明是老谋深算。 挟恩图报! 脑补过后再看自家的傻儿子,林二春感觉林朝阳的头发丝儿都像是摸了发蜡,苍蝇上去都——脚滑。 唯一可虑的问题是,儿子跟着陶玉书去了燕京,户口、住处、工作都是靠着媳妇娘家解决的,赶上倒插门女婿了,队里要是传开了,好说不好听。 似乎是看出了林二春的担忧,陶玉书又开口道:“爸,我现在还在学校念书,所以只能在家里挤一挤。毕业之后分配工作了,单位就会安排宿舍,到时候我就跟朝阳从家里搬出去。” 陶玉书的善解人意让林二春心里深感欣慰,儿媳妇都考虑的这么周到了,他觉得自己也不能太矫情,看向林朝阳:“朝阳啊,你是什么想法?” 被忽略了好一会儿,林朝阳有点溜号,“玉书考虑的很周全。” 林二春心想,看来这小两口早就商量好了。 “既然这样,那我们老两口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们要怎么做,我们都支持。”林二春一锤定音。 陶玉书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还不忘偷偷朝林朝阳甩过去一个得意的表情。 这时张桂芹却说道:“朝阳和玉书走之前是不是把婚事给办了?” “玉书父母都不在这边。”林朝阳贴心的说了一句。 陶玉书也笑着说道:“妈,我和朝阳都领证了,婚礼办不办也不重要。” 张桂芹嘟囔道:“随出去那么多礼钱……” “眼皮子浅,朝阳跟玉书两口子好好的不比啥都强?”林二春数落道。 一家人商量过后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林二春张罗着睡觉。 林二春夫妻俩睡在外屋,林朝阳这对小夫妻睡里屋。 换衣服的时候,陶玉书不好意思的让林朝阳转过去。 等她换好了衣服,没等林朝阳转回身呢,便狡兔一般钻进了炕上的红线毯。 “至于吗?防我跟防贼一样。” 白天时的她落落大方,气质出众,跟林父林母沟通时善解人意,思虑周全,如今用毯子半蒙着脑袋作鸵鸟状,强烈的反差萌把林朝阳心里勾的痒痒的。 林朝阳上了炕便去拽毯子,可陶玉书却死不松手,他忍不住笑着调侃道:“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你这就叫羊入虎口。” 陶玉书从毯子里将头伸出来,压着声音说道:“你不要胡作非为,爸妈都在隔壁。” 里外屋就隔着一堵墙,稍微大声说话都能听到。 “怕什么?你都说了,我们可是合法夫妻。你可潇洒了,一走就是半年,可知道我等的多辛苦?” 林朝阳厚着脸皮奋力钻进了毯子,肌肤相触的瞬间,陶玉书身子绷紧,心跳加速。 她用手抵住林朝阳的胸膛,正想使劲,却感受到男人紧实的肌肉和强有力的心跳,脸上顿时热的滚烫,爬满红霞。 林朝阳的眼神满是侵略性,“都结婚大半年了,我还是个黄花大小伙子,这说不过去吧?” 陶玉书被他逗的“噗嗤”笑出声,目光盈盈的望着他。 两人相视无言,距离越拉越近。 “你轻点儿!” 陶玉书只说了这一句,便被一团炙热吞噬。 翌日清早,陶玉书起床后行动略显别扭,林二春两口子默契的谁也没多说话。 吃完了早饭,林二春暗地里交给林朝阳一堆钞票和票证,让他带着陶玉书去县城采购一些本地特产。 现在的县城可能还赶不上后世的城乡结合部,但不耽误林朝阳和陶玉书游玩。 扯证半年,终于有了夫妻之实,两人的相处充满新婚燕尔的幸福感。 恢复了往日神采的张桂芹在与队里人聊天的时候,“不经意”的透露出了林朝阳要和陶玉书一起去燕京的消息。 队里人得知陶玉书竟然给林朝阳在燕京大学找了份工作,震惊之余满是羡慕嫉妒。 私下里,关于林朝阳的闲话依旧不断。 不过跟头半年被嘲讽“赔了夫人又折兵”有所不同,这次的主题变成了“吃软饭”“狗屎运”之类的词汇。 等到林朝阳夫妻俩到公社办迁户口手续的时候,他们俩走在公社的街上竟然开始有人指指点点。 早几年,陶玉书这个最美女知青在红旗公社的名气不小,每次她出现在公社,必定会引起一群人围观。 后来恢复高考后她考上了燕京师范大学,名气就更大了,所以在公社是有很多人都认识她的。 这几天,红旗公社的老百姓们再次听说陶玉书的消息,竟然是她要带着在农村找的对象回燕京,而且还给人家在燕京大学找了一份工作。 这个消息传到公社不亚于一场地震,在老百姓当中产生的效应是轰动性的。 大家听多了知青回城闹各种幺蛾子的,特别是那些在当地结婚生子的知青,抛妻弃子的大有人在。 在老百姓朴素的观念里,像陶玉书这种外在条件的女知青,就算不嫁个高干家庭,最次也得找个城里人吧? 可谁能想到,她竟然和林朝阳这个农村小子结婚了。 考上了大学,不仅没有闹着离婚,反而要把林朝阳这个“丑媳妇”带进城,还给他在燕京大学这样全国最好的大学给对方安排了工作。 公社的老百姓们朴素的认为,林朝阳这都不是踩了狗屎运,而是 ——祖坟着了。 第6章 这个男人,有点东西 眼下已经八月下旬,距离陶玉书开学还有一个星期时间,两人回京还得办理迁户口的手续,给林朝阳安排工作,时间紧迫。 定下了进京的日子,头一天晚上,林朝阳被张桂芹支使的的团团转。 “朝阳,把那袋榛蘑给我拿过来。” “朝阳,你爸拿回来的那瓶药酒呢?” …… 林朝阳忙碌的时候抽空看了一眼陶玉书,此时她正坐在炕上,身前放着饭桌,饭桌上摆着书,正全神贯注的看着书,他严重怀疑这丫头就是为了逃避劳动假装学习。 “看啥看?叫你没听见啊?” 林朝阳头上挨了一下,张桂芹没好气的数落他,“干活就不能撒愣的。你要是能考上大学,你也能坐炕上看书。” 林朝阳无语,现在家里就是在赤裸裸搞学历歧视,陶玉书回来这几天,他是彻底没人权了,除了在夜晚熄灯之后在炕上能找回点雄风,剩下的时间都是在当苦力。 这口软饭不好吃啊,林朝阳心里感叹了一句,他已经预感到了以后水深火热的生活。 好不容易行李收拾完了,林二春又把他叫到门外,烟袋锅在黑暗中半明半灭,林朝阳说道:“有啥话你赶紧说,外面蚊子多。” “沉不住气。”林二春训了他一句,然后才开口叮嘱道:“儿砸,去了燕京不比在家里,玉书是真心待你好,你可不能辜负了他。” 林朝阳点了点头,“我明白。” “你都结婚了,大道理我就不跟你说了,就叮嘱你一句话。” 林朝阳认真的看向父亲。 “孩子这一块,还是要抓紧啊!” 林朝阳诧异的望着老头子。 “别这么看着我,我这不也是为了你?” 林二春语重心长的说道:“你啊,从小让我跟你妈惯坏了,没吃过什么苦,干活也没什么眼力见。” 林朝阳不乐意了,“啥意思?我在家没干活吗?” “酱油瓶子倒了都没见你扶过。”林二春开始揭老底。 “家里有我妈在,那学校的活、队里的活我也没少干啊!” 林二春道:“这不是情况不一样了嘛,以前你是咱林家独苗,家里的事不需要你操心。以后你就是陶家赘婿了,自己心里得有点数。” 难为林二春这个高小的水平,连“赘婿”这词都憋出来了,可见对儿子未来生活的关切。 林朝阳听到这个词差点憋出内伤来,来自身边亲近人的往往都是“真实伤害”。 “放心吧,现在这情况只是个过渡。你儿子我很快就会在燕京站稳脚跟的,到时候把你们老两口接过去享清福。” 林朝阳的信誓旦旦没有让林二春放心,反而担忧了起来。 “不要好高骛远,争取年前先让玉书怀上。有了孩子,你们俩这婚姻才稳定。” 林二春这个爱算计这个毛病都大半辈子了,改是改不过来了,为了儿子他也算是殚精竭虑,KPI都给定好了。 孩子,在婚姻当中往往是弱势一方绑定强势一方的有力武器。 很显然,在林二春这个“外人”眼里,林朝阳就是那个弱者。 林朝阳望着门缝里看人——把他瞧扁了的老头子,很想来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毕竟老头子也不知道他穿越者的身份,不知者不怪。 翌日一早,林二春赶着驴车送林朝阳和陶玉书进城赶火车。 二埋汰特意来送林朝阳,两人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林朝阳如今一朝“飞上枝头”了,二埋汰心里挺不是滋味,悄咪咪的问林朝阳:“嫂子家里还有没有姐姐妹妹啥的?” 林朝阳认真的打量了他一眼,胡子拉碴,脖子上隐约可见一条条黑道道,那是汗渍长时间没洗留下的痕迹。 “先把自己收拾收拾,就你这样,哪个女的能看上你?” 被林朝阳贬损,二埋汰很生气,“啥意思?你都能有媳妇,我咋就不能有?再说,你还是吃软饭呢?” 他话音刚落地,屁股上就挨了林朝阳一脚。 二埋汰也不生气,“看在你要走了的份儿上,我就容你这一回。” 然后他嬉皮笑脸的说道:“朝阳,等你在燕京站稳了脚跟,我去投奔你。” “滚蛋!”林朝阳骂了他一句,“先把你自己收拾干净了再说。” 来到火车站,分离之际,林二春夫妻二人泪眼婆娑。 养这么大的儿子,说娶媳妇就娶媳妇了,还要去燕京,这让他们老两口如何能不挂念呢? “爸、妈,你们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朝阳的。”陶玉书当场表态道。 林朝阳越听这话越别扭,催促道:“赶紧上车吧。” 上了车片刻,汽笛声响起,火车缓缓开动,林二春夫妻二人消失在林朝阳的视线中。 陶玉书问他,“你怎么一点也不难过?” “去个燕京而已嘛,别搞的跟生离死别一样。”林朝阳洒脱道。 丈夫自小生长在农村,陶玉书此前还一直担心他远离家乡会情绪低落,可现在看来,这货有点过于没心没肺了。 刚上车不到五分钟,就开始张罗着把带来的吃食都掏出来。 煮鸡蛋、烤地瓜、干豆腐、大葱、大酱、猪头肉…… 穷家富路,林朝阳临行前,张桂芹生怕饿着这年轻的小两口,给两人准备整整一大袋子的食物。 不光如此,张桂芹还塞给了陶玉书五百块钱,这几乎相当于是一个城市户口的成熟工人一年不吃不喝的工资了。 对于身在农村的林二春夫妻而言,攒这些年更加不容易,几乎是掏出了大半的家底。 陶玉书当时手中攥着钱,心里是明白他们的苦心的。 她的眼神看向正在傻吃闷喝的林朝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笑。 “你笑什么?”林朝阳鼓着嘴问道。 他正在吃干豆腐卷大葱,沾的是张桂芹自己发的大酱,黄豆香气四溢,只是略带苦味。 陶玉书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嘴,“你就不能慢点吃,饿死鬼投胎啊?” “早上光顾着收拾行李了,没吃饱啊!” “知道了,知道了。” 陶玉书说着,给他扒起了鸡蛋,林朝阳心安理得的享用着。 对面卧铺坐着个红花赛露露镜框、浅茶色水晶眼镜的小伙子,此时他手里正捧着一本杂志在看,封面上写着“燕京文艺”四个字。 本来在聚精会神看书的小伙子被这夫妻俩的狗粮齁着了,心神不定,眼神不时的在陶玉书身上瞥一眼,然后又扫视林朝阳。 林朝阳很懂那个眼神的意思: 这个男人,有点东西。 第7章 巨大的倒退 林朝阳心安理得的享受着陶玉书的服务,看到最后反倒是对面的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了,新婚的小夫妻秀起恩爱来是一点也不避人。 林朝阳对这个小伙子也很感兴趣,因为他注意到了小伙子衣服左边胸口别着的校徽。 燕大。 去年恢复高考,县里考上了四个大学生,陶玉书的成绩是最好的,考上了燕师大。今年是第二年高考,县里好像真有一个考上燕大的,不过这会儿人家还没去学校报到呢,肯定没校徽。 “小兄弟,看你校徽,是燕大的学生?”林朝阳主动和小伙子搭起了茬。 小伙子脸上露出矜持的笑容,那笑容里藏着几分骄傲,“是。” “厉害,厉害。”林朝阳笑呵呵的恭维道。 “大哥,你也是去燕京上学的吗?”小伙子很自然的问道。 “我可没资格考大学。”林朝阳笑道。 他是初中学历,压根没有报名考大学的机会。 小伙子问道:“那您是去出差?” “没有,我是陪我媳妇儿去上大学的。” 林朝阳说着瞥了陶玉书一眼,她有些无语,但还是配合的掏出兜里的校徽别在了胸前。 燕京师大。 小伙子再看陶玉书的眼神,透露出几分佩服。 而他看向林朝阳的眼神已经不是“有点东西”了,而是:你个老东西! 从外貌看,陶玉书的长相明艳大气,气质出众,现在又有了“燕京师大”这个名校的加持,可谓是才貌双全。 林朝阳嘛,长相平平无奇,还算白净,勉强算是中人之姿吧,刚才他还说自己没资格考大学,可以说是无才无貌。 能娶到如此优秀的另一半,必定是有所依仗的。 小伙子已经开始脑补一个干部子弟看上优秀女青年,然后死缠烂打、穷追不舍,到最后软硬兼施抱得美人归的恶俗故事。 可是…… 他又看向林朝阳,这货正一脸心安理得的享受着陶玉书给他用干豆腐卷的大葱。 嗯,这位女同志一定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他的手里。 “来来来,一起吃点东西。” 林朝阳热情的向小伙子递上一把蘸酱菜,小伙子还想矜持,却捱不过林朝阳的热情。 边吃东西边交谈,两人很快便熟悉了起来。 小伙子叫章耀中,今年20岁,也是七七年考的大学,现在在燕京大学中文系读书。他家里是沪上的,这次是趁着暑假来东北看外婆。 “燕大中文系啊,我还想考来着呢!” 陶玉书听说章耀中在燕大中文系读书,语气中带着几分遗憾。 林朝阳知道陶玉书的遗憾是因为父亲的缘故,章耀中却不知道。自己的学校是别人梦寐以求的,这让他脸上隐隐有几分骄傲。 “师大也很好了,我有个同学当时考的也是师大。” 聊着聊着,陶玉书突然注意到章耀中放在桌上的那本《燕京文艺》,杂志是翻开的状态。 “欸?这个章耀中是你吗?”她惊奇的问道。 林朝阳顺着陶玉书的视线望去,也发现了杂志上的名字。 章耀中脸上露出矜持的笑容,“是我。前段时间写了一首小诗,侥幸发表了。” 从上车发现章耀中胸前戴着燕大的校徽,林朝阳便知道这是个“逼王”。 逼王装逼,不在于牛逼,而在于他可以让别人感到尴尬,自己却乐在其中,很显然章耀中已经深得其中真味。 陶玉书接过章耀中递来的杂志,饶有兴致的欣赏起来,林朝阳也凑过去看了一眼。 “…… 攀高峰,做贡献 胸中自有书万卷 育才人,争时间 壮志宏图得施展 ……” 诗的篇幅不长,称是“小诗”并不是自谦,只是这着实让人一言难尽,林朝阳觉得这还不如自己初中时的习作,更别提他大学时写的那些文章了。 这不就是打油诗吗? 过去十年之间中国的文学创作陷入了巨大的倒退,林朝阳穿越过来一年时间,很清楚如今的形势,他想尽办法看书读报,但阅读内容也基本都是以时政新闻为主,经过前些年的扫荡,这年头想找些文学著作来看是很困难的,尤其是他还是一个农村人。 章耀中递过来的《燕京文艺》林朝阳是知道的,50年创刊,当时的主编是老舍先生,后来一度停刊,此后几经波折,在80年正式更名为《燕京文学》。 在当时被文学界公认为文学期刊的翘楚,杂志刊发了许多具有广泛影响力的中、短篇小说,如张婕的《爱,是不能忘记的》、王濛的《风筝飘带》、汪曾琪的《受戒》等等。 现在的《燕京文艺》尚未改名,内容上也是默守陈规、抱残守缺。 林朝阳明白这都是嗡嗡嗡的后遗症,眼下浩劫虽然已经过去,但寒蝉效应仍在发挥着作用,这种情况需要等到第四次文代会召开之后才会迎来彻底的改变。 “写的真不错!” 陶玉书脸上挂着笑容,语气真诚,让对面的章耀中眉开眼笑,燕师大的同学果然有眼光。 趁着对方上厕所的功夫,林朝阳调侃道:“你真下得去嘴夸!” 陶玉书朝他眨了眨眼睛,“明明就写的不错,不信你对比一下其他的作品。” “华**在挥手 钢铁大军跟党走 为了四个现代化 骏马飞腾把鬃抖”、 “春风染绿柳梢头 向阳大路光溜溜 若问路面铺的啥? 哈哈,铺的沥青油” …… 林朝阳无言以对。 陶玉书的娇俏伶俐只在与林朝阳私下相处时才会展露,待章耀中回来之后,她又变成了那个知性与美貌集于一身的女大学生。 吃东西、聊天、闭目养神、看书读报,大半天的时间一晃而过,到了沈阳林朝阳和陶玉书换乘了一趟车。 章耀中还是跟两人一趟车,只不过不在一列车厢了,他颇为遗憾的与林朝阳夫妻二人告别。 在火车上睡了一夜,天蒙蒙亮时,陶玉书把林朝阳叫醒。 夫妻二人洗漱完毕,火车也快到站了。 上午九点多,火车上的广播响起。 “旅客们,列车的行程是有限的,革命的里程是无限的。 让我们在不同的岗位上,为加速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 旅客们,终点站燕京车站就要到了,等列车进站停稳后,按顺序下车。” 第8章 毛脚女婿上门 林朝阳和陶玉书两人提着行李,从燕京站出来便看到了燕大派来接新生的车子。林朝阳本打算去蹭个车,陶玉书却没好意思,她现在可是师姐了。 两人坐上了公交车,国产铰接车车身很长,一到拐弯的时候,离心力晃的人难受。 到燕京大学站,两人提着大包小裹下车,陶玉书一路边走着,边给林朝阳科普着燕大的一草一木。 她是燕园子弟,对这里十分熟悉。两人由燕大西门进校园,走过盛夏的荷花池后入眼便是西门内那标志性的华表。 一路向北,盛夏之际树木繁茂,燕大的建筑掩映在苍翠之中,景色别致,不过完全无法与后世的盛大气派相比。 朗润园北依万泉河,对面便是圆明三园之一的绮春园。咸丰元年这里成为了道光皇帝第六子恭亲王奕訢的别业,始名朗润园。 1898年奕訢去世后这里又被末代皇帝溥仪赐给了光绪皇帝的同胞兄弟贝勒载涛,燕大建校后不久,载涛将朗润园租给燕大作为教师住宅。 1952年租约到期后,燕大将朗润园买下,于1957至1960年间,在园内东、北岸建了六座教职工住宅和一座招待所,自此朗润园便成为了燕大“九园”之一。 绕过环形的朗润湖,林朝阳和陶玉书来到湖东岸一栋四层高的建筑前,林朝阳知道,这便是陶玉书口中那一批五十年代所建的家属楼之一,也是陶玉书家所在之处。 走进单元门之前,陶玉书让林朝阳放下手中的行李,仔细的给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林朝阳的衣服是临下火车的时候新换的,藏青色的中山装,内里是一件白色的的确良衬衫,脚下踩着一双黑色布鞋。 她相看了好一会儿,对林朝阳的装扮还算满意,只是看着他脚下的那双布鞋总感觉有些不顺眼。 她本想给林朝阳买一双皮鞋的,可惜回东北之前的大采购已经耗尽了父亲给的零用钱和她平时攒的补助钱。 “等冬天的时候给你买一双皮鞋。”陶玉书嘟囔着说道。 林朝阳笑道:“皮鞋、布鞋都是穿的。” 陶玉书不再关注鞋子的话题,问道:“丑女婿马上要见丈母娘了,紧张吗?” 林朝阳望着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面的紧张都快溢出来了,却故作轻松,还有心问自己紧不紧张。 他脸色轻松的说道:“我这脸皮你又不是不了解,我看该紧张的是你吧?” 白了他一眼,陶玉书拎起行李,“那走吧!” 拾阶而上,便听到有稚嫩的声音在引吭高歌,楼道里飘着饭菜的香味。 陶玉书家在三楼,她敲响房门,片刻后有人来开门。 一个少女版的陶玉书出现在门前,青春靓丽。 “姐!” “这是玉墨,这是林朝阳。玉墨,叫姐夫。”陶玉书介绍道。 在路上,陶玉书已经介绍了她家里的情况。 眼前的女孩子便是她最小的妹妹陶玉墨,今年17岁,正在上高二。 陶玉墨望着眼前的男人,穿的倒是挺括,可惜相貌平平,完全配不上如花似玉的姐姐。 “你好。”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放在平时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林朝阳新女婿上门,陶玉书让她叫姐夫,她却来了一声“你好”,显然是对林朝阳有很大的意见。 不等陶玉书说话,林朝阳好像并未察觉到陶玉墨的不友好,满面笑容的说道:“玉墨,你好!” 陶玉书隐晦的瞪了妹妹一眼,这时屋里又出来了一位衣着朴素的女同志。 刚才看陶玉墨是少女版的陶玉书,这位女同志就好似老年版的陶玉书,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丈母娘了。 林朝阳脸上笑容更盛,刚想打个招呼,却见丈母娘只点了点头,转回身便回了厨房。 看来丈母娘对自己的意见比小姨子还大啊! 据陶玉书所说,她之前半年里给自己写的信都是被丈母娘给“截流”的,可见她是有多看不上自己这个农村女婿,所以在进家门之前,林朝阳早已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他没生气,陶玉书的脸色却冷的像冰块。 进到屋里,放下了东西,她冷着语气问道:“爸呢?” “上课啊!”陶玉墨回了她一句,然后转头便进了房间。 来自母亲和妹妹的冷遇,让陶玉书气苦,她看向林朝阳,“你别介意……” “没事。” 林朝阳面色如常,气定神闲,让陶玉书一时分辨不出他到底是装的还是真不生气。 她不由得又想起了她之前在火车上给他做的那些心理建设,看起来是有些作用的,不过陶玉书觉得更重要的还是林朝阳的心态好。 两人九点多下车,折腾到位于燕大朗润园的家里,已经是十一点多的事了,陶母杜若慧借着做午饭一直窝在厨房不出来。 “我看她能躲到什么时候!” 陶玉书赌气的跟林朝阳收拾着行李,两人这次回来带了大大小小六个包裹,其中有三个包裹都是林二春夫妻俩给亲家一家准备的见面礼。 正收拾的时候,门口传来动静,是陶玉书的嫂子赵丽带着孩子回来了。 赵丽身量不高,圆脸短发,看着便有一种亲和力。 打招呼的时候,赵丽的态度要比陶母杜若慧和妹妹陶玉墨好多了。 陶父陶母育有三个子女,一男两女,赵丽的丈夫陶玉成便是家中老大。 他是65年考上的中戏,是嗡嗡嗡前最后一批大学生。因为在大学时乱写东西被送到了云南,过了几年又在当地被招工,然后因缘际会娶了干部家庭出身的赵丽。 陶父陶母去年平凡,两家人齐心合力将陶玉成的工作调回了燕京,他现在在中戏戏文系当老师。 而赵丽就没那么幸运了,为了跟随丈夫,不得不放弃了家乡的工作,现在是全职的家庭主妇,日常就是照顾两个孩子。 陶玉成和赵丽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叫陶希文,已经五岁,这会儿正在幼儿园,老二则在赵丽怀里抱着,叫陶希武,才23个月,丫丫学语的年纪。 吃午饭时,陶母冷着脸,陶玉墨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总在林朝阳身上瞟,嫂子赵丽观察着情况,脸上的表情也不像刚才那样明媚,饭桌上的气氛十分微妙。 “朝阳,你多吃点!” 陶玉书毫无顾忌的给林朝阳夹菜秀恩爱,他隐约看出陶母杜若慧眉头的肌肉都在跳动。 这丫头! 林朝阳无奈的笑着,他知道陶玉书这就是故意的。 第9章 百无一用大舅哥 一顿各有心思的午饭吃完,陶母杜若慧去哄孙子睡觉,嫂子赵丽在厨房洗碗,陶玉墨又钻进房间看书。 陶玉书拉着林朝阳到朗润园内闲逛,顺便又跟他说起了家里的情况。 燕大在朗润园东岸所建的这一批职工公寓楼不同于这个年代常见的筒子楼,和后世的住宅楼差别不大,只是在户型上有所差别,但在分配上却还是依照这个年代的规矩。 公寓楼的每个单元都配有四个房间、一个公共厨房和公共卫生间,总面积约有五十平方米。 像有些副教授即便是分到房子,也都是一家人挤在十几平方米的一间房里,要和别的家庭共享厨房和卫生间,陶家却是独住一个单元,这都是仰赖于陶父这个燕大历史系教授。 可即便如此,陶家的居住条件也不容乐观。 家里四间房,陶父陶母一间,大哥陶玉成带着大儿子陶希文住一间,大嫂赵丽带着小儿子陶希武住一间,陶玉书和陶玉墨姐妹俩住一间。 现在林朝阳来了,陶玉墨肯定不能再跟姐姐挤一间屋子,只能去嫂子赵丽那屋。 原本好歹是双人间,一下子变成三人间,而且还有个夜里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小豆丁,陶玉墨能开心才怪。 当然了,客观来说,这个条件在如今这个年代已经很不错了,有多少人是一家五六口挤在十几平方米的宿舍里。 “怪不得这丫头看我不顺眼呢!” 听陶玉书说完,林朝阳才算是闹明白了小姨子看他不顺眼的原由。 他又问道:“那你妈呢?她对我的意见可不是一般的大。” “她啊,就是资本家大小姐,从来就瞧不起农民。”陶玉书不满的说道。 “你不是说你爸也是农村出身吗?” “我爸家是小地主,在解放前条件其实也还不错。再说了,那是她年轻的时候。到了我这,她就成了我姥爷那号人。” 林朝阳听明白了,屠龙者终成恶龙。 “我要是像你爸那么有学问,我估计她态度应该能好不少。” 听他这么说,表情忿忿的陶玉书露出几分笑容,“还是你聪明。我妈这人,虚荣的很,别说是有我爸那么大的学问,你就是有个像样的好工作,她保准也会对你另眼相看。” 林朝阳忍不住调侃道:“都说女生外向,你这么说你妈,就不怕她生气?” “生气就生气呗!她这个人就是虚荣,她要是有我爸一半的谦虚和朴实,也不会吃那么多的苦。这些年吃了些教训,外表看着朴素了,可里面没什么变化。” 陶玉书的语气透着一股怒其不争的意味,说完了家里的事,她又叮嘱道:“你刚来,我妈看你不顺眼,肯定要给你一个下马威的。你可得顶住压力,我和我爸都会支持你的。” 林朝阳笑了起来,现在看,不算两个小的,陶家六口人,自己有陶玉书和陶父的支持,嫂子赵丽也还算和善,陶母和陶玉墨对他的敌意就不那么起眼了。 不过他还漏算了一个人,“那你大哥呢?” “我大哥?”陶玉书表情微妙,问:“书生你知道吧?” “知道啊。” “百无一用!” 好嘛,以前不觉得,这丫头对自己家人下嘴都这么狠吗? 朗润园与圆明园仅有一墙之隔,东邻成府路,西接鸣鹤园,南隔镜春园与未名湖相望。主体是一个方形岛屿,四周有溪水湖泊环绕,岛上有大小房屋、游廊亭阁超300间,规模盛大。 盛夏之际,亭台楼阁掩映于茂密的植被和景观之中,朗润湖环绕四周,湖中荷叶如盖,鱼儿嬉戏,在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两人边聊边逛,不知不觉竟然逛了半个下午。 陶玉书看了一眼太阳,“呀!时间好像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回家把房间收拾出来吧。” 陶玉书和林朝阳说着话往家里走,就听见背后有个声音在喊。 “玉书!玉书!” 两人转头,只见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正兴冲冲的朝这边跑过来,边跑还满脸洋溢着笑容在招手,竟有一种潇洒的少年感。 两人停下脚步等待,却见那气质矛盾的中年男人绊了个踉跄,然后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走到了两人近前来。 林朝阳和陶玉书对视了一眼。 林朝阳:这位就是大舅哥吧? 陶玉书:如假包换。 “这就是朝阳吧?” 还没等陶玉书介绍,大哥陶玉成便主动跟林朝阳打起了招呼,来了陶家几个小时,还要数大舅哥的态度热情,林朝阳对大舅哥的观感甚好。 聊了几句,陶玉书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不是你在车站打电话说今儿回来吗?我系里没事,就下班了。” 把早退翘班说的轻车熟路,看上去有几分轻佻的大舅哥在严肃认真的七十年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在林朝阳眼中却倍感亲切,不禁让他想起了穿越前那些在公司浑水摸鱼的老前辈。 上辈子他拼了十年才恍然大悟,想着躺平当条咸鱼,眼下看到大舅哥,仅凭着气息便让他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你瞧,我还买了条鱼!”陶玉成炫耀的提起手里拎着的鱼。 陶玉书没领情,反而问道:“你还有钱啊?” 陶玉成顿时露出尴尬的表情,“鱼嘛,一条鱼,能值几个钱?” 林朝阳看得出来,自家媳妇在家里属于小钢炮,怼起母亲、大哥来丝毫不嘴软,估计妹妹陶玉墨要是敢在她面前咋呼,也讨不了好。 “爸回来了吗?” 陶玉成被妹妹唠叨的没面子,忍不住岔开话题。 “不知道,我俩刚才出去散步了,估计应该快下班了吧。” 三人聊着天,走回12号楼的单元门门口。 进了家门,便看到家里多了个人。 陶父年过五旬,因为过去的磨难,让他的外貌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了不少,看上去仿佛花甲之年。他的额头宽阔,鼻梁挺直,显得既庄重又不失亲和力。 陶玉书进门时还挽着林朝阳的胳膊,他看到林朝阳,眼睛一亮,停下了跟陶玉墨的说话,朝林朝阳走过来。 “朝阳!” 一双温暖的大手伸向林朝阳。 第10章 这床吃唢呐长大的吧 按照外貌来说,陶家三兄妹的长相几乎都遗传了母亲。陶父的长相周正,但凭心而论,真算不上帅哥,但腹有诗书气自华这种事很玄妙,在文气的加持下,哪怕长相不那么出众,但陶父却是陶家人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 当然了,这是从林朝阳的视角看。 站在陶玉成、陶玉墨两兄妹的角度,看着父亲对于妹妹(姐姐)这个素未谋面的农村丈夫的看重,让他们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他们的印象里,父亲为人稳重,平日里对谁都是彬彬有礼,见了校里的领导也都是不卑不亢,对林朝阳的热情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陶玉墨又想起了姐姐曾经所说的“救命之恩”,她觉得父亲的热情里恐怕大半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只是她觉得救命之恩是应该报,但要是她,肯定干不出“以身相许”的事来。 在这一点上,她觉得姐姐跟父亲很像。 热情的寒暄持续到晚饭时间,有陶父和大哥陶玉成在,家里的气氛要比中午时和谐了很多。 陶玉成家的大儿子陶希文从幼儿园回来、小儿子陶希武睡醒了觉,大人们聊天交谈、小孩子嬉笑打闹、厨房传来阵阵剁剁声,面积不大的陶家一片热闹。 林朝阳夫妻掏出给家里人带回来的礼物,大哥陶玉成一家乐呵呵的收了礼物。 妹妹陶玉墨冷眼旁观,收了礼物也只是淡淡说了声谢谢。 陶母的敌意则表现的更加明显,礼物放在桌上她看都不看,陶父脸色不满,但他顾忌着家里人都在,并没有说什么。 大哥陶玉成下班带回来了一条鱼,陶父回来时也带了些菜,为了迎接林朝阳的到来,陶家今天晚上的伙食堪比过年。 吃晚饭时,桌上六个菜,见大家都动了筷子,林朝阳才一起动筷。 他夹了一口清蒸的鱼肉尝了尝,夸道:“这鱼味道真鲜,妈的手艺可真好!” 听到他的话,陶母的脸皮一跳,在众人的注目下勉力扯出一丝笑脸。 “妈做别的菜不行,鱼确实做的好。” 大舅哥陶玉成一筷头子夹在鱼腹,叨下一大块鲜嫩的鱼肉塞进了嘴里,表情十分享受。 陶母脸色难看,看向他的眼神不善,不会说话你就少说点。 陶玉墨见大哥筷下不留情,也赶紧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在自己的碗里。 “朝阳,喜欢吃你就多吃点!” 陶玉书也给林朝阳夹了一块鱼肉,他却把鱼肉放进了陶希文这个小孩子的碗里,“鱼肉软嫩,蛋白质含量高,多吃点。” 大嫂赵丽笑着对儿子陶希文说道:“说谢谢姑父。” “谢谢姑父!” 林朝阳也笑着回了一句,这时一旁的小不点陶希文急了,“要,要……” 估计是见大家都吃了鱼,自己却没有而心急。 林朝阳不慌不忙道:“鲥鱼刺多,小家伙吃可得小心点,别卡到嗓子。” 他的细心收获了大嫂赵丽的认可,“可不是嘛,这几年每次吃鱼我都得特别小心,生怕卡了他们。” 陶玉书见着他的表现眼前一亮,陶父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连陶母脸上的僵硬也融化了两分。 唯有陶玉成和陶玉墨,此时埋头干饭,一句话也不多说。 吃完晚饭,陶玉墨被陶母支使着去刷碗,满脸不情愿。 陶父张罗着让陶玉成帮忙,把林朝阳和陶玉书晚上要睡的房间重新布置一番,正在刷碗的陶玉墨更加气愤,恨不得把碗底刷漏。 陶母叫上了赵丽,带着两个孙子去外面消食,她是不欢迎林朝阳到来的,但陶父是一家之主,她也没办法,只能眼不见为净。 陶家独住一个单元,房子面积虽不大,但五脏俱全,陶玉成要收拾的房间原本是陶玉书两姐妹住的。 他粗手大脚的收拾东西,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把正在厨房刷碗的陶玉墨急坏了,冲回房间喊道:“你轻点!真把这当成你自己的东西了?” 陶玉成脾气好,但干活懒,见陶玉墨阻拦,他正好有了说词,“那你自己收拾。” 林朝阳觉得陶玉墨这丫头在含沙射影的指桑骂槐,不过他没心思去管这小丫头,这会儿他正与陶父谈话,谈话内容涉及到他的工作,不便分心。 “燕大图书馆现在的馆长是谢道源先生,我们在江西时还算熟悉。这次把你安排在图书馆工作,一方面是因为学校对教职工家属的照顾,一方面也有他的人情在。” 陶父上来便直言不讳的说明了他这份工作的来由,然后又接着说道。 “到图书馆工作,除了是一份谋生的生计,也是个学习的机会。 图书馆对于燕大来说是个很特殊的地方,燕大的很多耆学宿儒都是从这里走出来的,现在里面安置了不少教职工家属,里面同样藏龙卧虎。 那里学习气氛浓厚,自习室从来都是坐的满满的。你去了那里,也要把学习这件事抓起来。 现在国家恢复了高考,可惜你是初中学历。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学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学习过程中的收获。 图书馆是个学习的好地方,你要多多用心。自己掌握了知识、掌握了真本领,未来走到哪里都会有底气。” 陶父谈话很朴素,也算是对林朝阳提出了要求。 林朝阳对此是十分理解的,他一个农村户口的初中毕业生,能进燕大图书馆当图书管理员,哪怕是个临时工,那也是燕大看着老丈人的面子,进去之后肯定要好好表现。 虽然这与他躺平当咸鱼的初衷相违背,可谁让他娶了个燕大教授的女儿呢? 痛,并快乐着。 只能先假装努力一下了,林朝阳心里这样想着,态度诚恳的向陶父表了一番决心。 陶父摆着手,“你也不要有压力,学习也好、生活也好,都要一步一步来。你刚到燕京,也不要急于一时,重要的是恒心和坚持。” “您说的是。” 陶父点了点头,别看他对林朝阳的到来表现出了热情的一面,但打心底来说,他对于二女儿找的这个农村女婿是不满意的。 他倒并非是嫌贫爱富,而是怕女儿只是因为一时的感激而以身相许,也怕未来在工作和生活当中女儿与这个农村出身的丈夫没有共同话题,以后反倒成了怨偶。 如今见了面,观察了一番林朝阳的言谈举止,陶父觉得这个女婿并没有自己想象的差,反倒是彬彬有礼、通达事理,这个发现让他打心底里高兴和欣慰。 更何况,陶父从女儿提及林朝阳的言谈中可以看得出来,她对这个农村丈夫是很有感情的,这就更让陶父放心了。 始于英雄救美,终于两情相悦。 所以他言语之间也不由得对林朝阳多出了几分期待,提高了几分要求。 他虽然不在乎学历和出身,但如果女婿能够上进,那自然是好上加好的事。 简短的谈话过后,陶家三兄妹那边把房间也收拾的差不多了。 房间向南,十平米左右,原本放置着的两张单人床,如今合并成了一张双人床。 原有的书桌和衣柜没有动,只是陶玉墨的那些东西都已经去了另外一个房间。 现在这个时候,人们的夜间娱乐活动很少,陶家人早早便熄灯睡觉。 两天之前还在东北大地的农村土炕上,现在已经躺在了燕京最高学府公寓楼的铁架子床上,林朝阳望着头顶上方的黑暗,心中感叹命运的神奇。 这时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抚在他的肩上,声音中透着关切,“刚来我家,是不是有些不适应?” “还好,你们家人对我都挺好。” “真的假的?我妈对你也好?”陶玉书觉得他在说场面话。 “好啊,没看给我做了一大桌子菜吗?” “那是因为我爸。” “都一样。”林朝阳搂过香肩,说道:“放心吧,用不了多长时间,我肯定让你妈对我改观。” “自大狂!” 陶玉书感到一阵火热逼近她,立刻以手相抵,低声道:“在家里呢,刚回来,你收敛一点!” “合法夫妻。” 林朝阳说了一句,一个翻身就想把她压在身下,却只听身下的铁架子床发出一声难以承受的哀鸣,在黑暗中分外刺耳,恐怕隔了两堵墙都能听见。 林朝阳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不满道:“这床吃唢呐长大的吧?” 陶玉书吃吃笑道:“我看你还敢不敢?” 林某人想给她长个教训,可眼下这个情况好像确实有点尴尬。 罢了,暂且忍耐一下吧。 他在心里暗暗定下了来京之后的第一个目标:换个木床。 嗯,还要有个席梦思床垫。 第11章 燕大图书馆 1978年9月1日,沉寂了一个暑假的燕园再次热闹了起来,今天是燕大1978级本科生开学的日子,同样也是林朝阳成为燕大图书管理员的第一天。 开学前,他和陶玉书花了四天时间跑完了户口和工作的手续。 这天一大早,林朝阳和陶玉书两人吃了早饭出门。 林朝阳是去图书馆上班,而陶玉书则是去燕师大上学。 按照后世的划分,燕大是在燕京的西北四环外,燕师大则更靠近城区,在西北三环内,两者相距大约六公里,腿儿着去路程太远,坐公交车又不方便,所以陶玉书是骑着自行车去的。 她有一辆凤凰牌的二六自行车,买这车陶父出了一半钱,妹妹陶玉墨十分眼馋这辆车。 早起旭日初升,燕大校园内还弥漫着几分薄薄的雾气,这座由前清“九大园林”组成的校园,在夏日的清晨摇曳着勃勃的生机。 陶玉书要去燕师大,顺路捎了林朝阳一段,他在文史楼和图书馆中间的五四路下车。 抬眼朝西望去,便能看到恢宏大气的燕大图书馆新馆。 燕大图书馆最早始于1902年建成的京师大学堂藏书楼,到1912年藏书楼改称燕京大学图书馆,至今已有七十余年的历史。 林朝阳所见的这座新馆是1975年刚刚落成的,位于燕大的中心地带,建筑面积24813平米,若是从上空俯瞰,图书馆呈现着一个大大的“出”字形。 它是现今国内建筑面积最大,馆舍条件最好的图书馆,也是燕大在七十年代兴建的唯一一座大型教学用房。 才刚刚早上六点出头,图书馆正门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 林朝阳走的是南门,脚步轻快的进了门,黑色的地砖庄严大气,入眼便是向上贯通到屋顶的一处挑空,顶部由钢制穹顶与钢化玻璃组成,清晨之际,光线自穹顶洒下,馆内豁然开朗,燕大人称之为阳光大厅。 再往北走,就是燕大图书馆闭架借书处的前台,也是今后林朝阳的工作岗位。 “胡老师,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林朝阳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跟正在擦桌子的中年女人打了个招呼。 “小林来了!没来晚,是我来早了。”胡文琼和气的说道。 昨天林朝阳办完工作手续,被副馆长郭嵩年安排到了闭架借书处。 所谓闭架,自然是相对于开架而言的。 后世人们已经习惯了在书店和图书馆自由的浏览、选取图书,可在这个时候,国内的书店和图书馆采取的都是闭架方式。 读者在书店买书得站在柜子外,向售货员报书名;在图书馆借书得先找到自己要借的书的索书卡,交给图书管理员登记、取书,林朝阳在燕大图书馆负责的便是这事。 燕大图书馆新馆的书库内一、二、六层都被用来存放闭架的图书,位于一楼的闭架借书处负责登记借出和收回图书,每天都有两位图书管理员在此常驻。 除此之外,闭架借书处还有三位管理员,分别驻守在一、二、六层,负责按照送来的索书卡取书和上书。 书库和前台的岗位每周轮换一次,这周负责的是胡文琼和林朝阳。 在书库里取书上书不仅是个体力活,也需要对书库的库存了如指掌。 林朝阳刚来图书馆,干不来这种活,只能先在前台,由其他管理员带着他,所以胡文琼她们这些老图书管理员也算是林朝阳的师父。 “我看门口学生们已经在排队了!”林朝阳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惊叹。 他穿越前上大学那阵儿也喜欢泡图书馆,不过那时候大学的图书馆条件可比现在好多了,空调、wifi、咖啡…… 把自己收拾的人模狗样,桌上放着一杯美式,手里捧着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或者太宰治的《人间失格》,隔着二里地都能嗅到他身上的文青味道。 林朝阳脑海中闪过画面,一下子又觉得很久远,好像上辈子的事。随后他晒然一笑,可不是上辈子吗? “这才开学第一天!”胡文琼说了一句,不知是感叹还是抱怨。 然后她又笑着对林朝阳,“以后你就习惯了。” 林朝阳点了点头。 图书馆六点半开门,利用开门前的时间,胡文琼给林朝阳做了一下简单的业务指导。 他们在借书处前台,每天最多的工作就是接受学生们的索书卡、登记,然后将索书卡送到楼上书库的管理员手里,他们找了书再送下来,由前台交给学生们。 只论前台的工作而言,并不复杂、繁琐,这也是馆里考虑到林朝阳的没有工作经验、文化水平有限。 六点半时间一到,图书馆开门,门外正在排队的学生们呼啦啦如潮水般涌了进来,挤得大门的门框都在晃。 正站在大门内侧看着学生们入馆的馆长谢道源一脸心疼,嘴里念叨着:“轻点,小心点啊!” 图书馆开馆了,忙碌的一天也要开始了。 没过十分钟,林朝阳便开始了他的工作,有瘦高个的小伙子拿着八张索书卡和四本借书证放到了台面上。 嚯~ 小伙子不仅是手脚麻利,眼神也是够好的,这年头要借书,除了得知道书名,最关键的是得找到索书卡。 燕大图书馆内走廊的墙边立着立柜,每个柜子分了若干个小柜子,上面分别贴着按学科、内容、语言分类的标签,乍一看跟中药房的药柜似的。 柜子里面装的都是注明图书信息的卡片,也就是所谓的索书卡,相当于是每本图书的身份证。 几百个小柜子杵在那里,要是第一次进图书馆的人,光是看着上面的标签都得发蒙。 可眼前的小伙子竟然能在十分钟之内就找齐了索书卡,看样子还是帮同宿舍的兄弟们带书。 四本蓝色塑料外皮的借书证摆在桌上,林朝阳按照胡文琼所教的一一登记,再把图书信息登记上。 八本书花了三四分钟时间,登完记,他将借书证还给小伙子。 “谢谢老师!” 小伙子不光眼神好、手脚麻利,连嘴也这么甜,不愧是燕大的高材生。 只用了几分钟,林朝阳就喜欢上了这份工作,燕大骄子的情绪价值可真高。 “小林这字写的不错!” 毕竟是第一次实操,胡文琼特地拿来林朝阳登记成果看看有没有错漏的地方,夸奖道。 “狗扒拉字,没练过,瞎写的。”林朝阳笑呵呵的谦虚了一句。 “你这字可不像没练过的。” 林朝阳确实练过字,而且还是万恶的庞中华,可那都是穿越前的事了,现在他的身份是只有初中学历的农门子弟,还是得低调一点。 说话间,又有学生拿着索书卡来借书。 这次还是林朝阳登记,胡文琼则拿着刚收到的索书卡来到前台后面的升降机处,将索书卡通过升降机送到楼上。 一上午的时间倏忽而过,快中午的时候林朝阳伸了个懒腰,胡文琼说道:“朝阳,你先去大饭厅吃饭,等会儿来换我。” 林朝阳还想让胡文琼先去,她却执意的摆了摆手,他独自走出图书馆。 第12章 好福气啊 后世燕大的食堂有很多,从以“学”开头的学一、学五、学六、学八、学十食堂,到颐园、五四、风味,再到燕南园、桦桦餐厅…… 众多食堂各具特色,滋养了燕大学子的味蕾和肚皮。 但在这个年代燕大只有四个食堂,大饭厅就是其中之一。 大饭厅与图书馆相隔也就百米左右,这里是1952年院系大调整后,北京大学迁至燕园为了适应实际需要建起来的,当时建起了一大一小两个学生食堂,其中较大的那个食堂被称作“大饭厅”。 大饭厅从建成起就没有座位,所以还兼任着礼堂的功能,每逢大型会议、放电影、文艺汇演,这里总是座无虚席。 林朝阳来到大饭厅的时候这里已经被学生们占领,大家人手一个用毛巾和带子缝成饭包,内装着饭盒,挂在书包上。 食堂的每个窗口前都排着长队,林朝阳第一次进来,想看看食堂都有什么菜色、价钱如何,便在每个窗口前都转了一圈。 食堂的菜分了几个等级,熬土豆丝、熬洋白菜、熬萝卜丝这些常见素菜五分钱一份;鸡蛋西红柿、锅塌豆腐这些沾点儿荤腥的菜就得一毛了;一毛五的菜就属于真正的肉菜了,比如鱼香肉丝、宫保鸡丁,还有两毛钱的回锅肉、红烧肉和四喜丸子,这放在东北叫硬菜。 林朝阳看了一圈,菜的卖相没的说,尤其是红烧肉,他看着有学生里打了一份,油亮油亮的,隔着几米远都能闻见肉香。 而且以这个年代的条件来说,燕大食堂所供给的菜品几乎吊打国内95%以上的食堂,关键是价格便宜。 一份红烧肉才两毛钱,看着至少得有个三两肉,这个菜价估计连肉钱都赚不回来。 燕大的学生幸福啊! 林朝阳坚定的站在了红烧肉队伍的后面,眼见着到他打菜了,前面的哥们儿却站在那犹豫了起来。他在红烧肉和锅塌豆腐两个菜之间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选择了锅塌豆腐。 转身的功夫,林朝阳瞥见了对方的长相。 肤色黝黑,小分头,眯眯眼,薄嘴唇,他第一眼看过去便觉得眼熟。 顾不上多看两眼,轮到他打菜了,一份米饭、一份红烧肉装在铝饭盒里都冒尖,看着便觉得喜庆,这可比后世食堂大姨的手稳多了。 打完了饭,想找个地方吃饭,林朝阳才发现周围的餐桌都没位置了。 他踅摸了一圈,发现刚才打菜犹豫那哥们儿旁边恰好还有个空位置,便走了过去。 大饭厅没座位,吃饭只能站着,林朝阳发现这帮学生里大部分人吃饭的速度都很快,偶尔有不紧不慢的,看着穿戴便知道是家里条件不错的。 不过林朝阳最佩服的是站着吃饭还能看书的,若是放在后世,林朝阳肯定看到这情况肯定要腹诽一句:装逼犯! 可这是七十年代的燕大校园,不存在这种装逼犯。 这么说有点绝对,因为林朝阳脑子里又飘过了火车上遇见的“逼王”章耀中。 他正想事呢,冷不防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吓的他一块红烧肉差点卡在嗓子眼。 转头看去,他心里冒出来一句话:你是真禁不住念叨! “隔着老远就觉得像,还真是你!” 章耀中一脸故人重逢的喜悦,语气夸张。 “小章?好巧啊!” 两人打了个招呼,林朝阳紧忙扒拉完饭盒里的饭菜,对章耀中说道:“我先去刷个饭盒,等会出去聊。” “好。” 刷完碗,林朝阳提着吃饭的家伙出了大饭厅,便瞧见了章耀中正在跟刚才打菜犹豫的那哥们儿说话。 “林大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中文系的同学、小师弟刘振云,河南人,今年HEN省的高考状元。” 章耀中介绍的看起来很熟,实际上他也是前两天接新生的时候认识的刘振云。 林朝阳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刚才看着这人眼熟,原来是他。 他又给刘振云介绍道:“振云,这是林朝阳林大哥。” 林朝阳跟刘振云握手寒暄了两句,章耀中问道:“林大哥,你怎么在燕大了?嫂子不是在燕师大上学吗?” “我在这工作。” 章耀中闻言表情满是诧异,在火车上相遇时林朝阳都是捧着章耀中聊天,把他的个人信息查了个底儿掉,章耀中对林朝阳却一无所知。 他只记得林朝阳说他陪媳妇来燕京上学,还说自己是个队小老师。 “你在这工作?” “嗯,在图书馆当图书管理员,临时的。” 临不临时不重要,重要的是“燕大图书管理员”这七个字。 火车上陪妻子来燕京上学的队小老师,再见面华丽转身成了燕大的图书管理员,这个变化让章耀中一时张口结舌。 “诶,这个……林大哥,真没想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章耀中又补充道:“能在学校又碰上你,真是缘分。” “确实是缘分。”林朝阳笑道。 章耀中随即又高兴起来,“这下好了,以后图书馆有熟人,方便占座了。” 林朝阳没想到上班第一天头上被安了个“工具人”标签,这小子多少有点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章耀中对林朝阳能以队小老师的身份成为燕大图书管理员非常好奇,问道:“林大哥,你怎么到图书馆工作了?” 林朝阳并没有遮掩,说道:“你嫂子家里是燕大的,我跟着她回城,作为教职工家属被安排在图书馆工作。” 此话一出,章耀中惊诧的眼神中带着几分艳羡,背后又隐藏了一点对林朝阳软饭硬吃的嫉妒,表情复杂的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林大哥,好福气啊!” 别说是他了,连一旁一直听着两人聊天的刘振云都觉得神奇。 农村娃娶了个城市女知青,不仅被带回了城,还给安排了燕大图书管理员这么体面的工作。 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青年运气未免太好了。 林朝阳还得回去换胡文琼吃饭,他没功夫附和章耀中的惊叹,又跟他聊了几句便告辞而去。 章耀中望着林朝阳的背影,脑海中闪过陶玉书明艳的长相,过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道:“林大哥好福气啊!” “确实。”刘振云点头同意。 章耀中看了刘振云一眼,你根本不知道他的福气有多美。 第13章 穷酸的纣王 午饭过后,下午坐班有点犯困,两点多以后正是上课的时候,前来借阅的学生少了一些,胡文琼让林朝阳上楼跟其他几个老师走动走动打个招呼,顺便熟悉一下楼上的书库。 林朝阳上楼跟同事们打招呼,大家见到他都很高兴。 图书馆的闭架书库每层通常都是一个人驻守,时间长了难免无聊,好不容易有个人陪着聊天,一楼书库的郑同江和二楼书库的涂满生根本不放他走。 走到六楼,林朝阳喘了口气,忍不住吐槽:燕大舍得给书专门安个升降机,却不舍得给职工安个电梯。 在六楼驻守的是女同志杜蓉,在书库里还带了个口罩。她是工农兵大学生出身,去年从燕大图书馆学系毕业,被分到了图书馆。 图书馆学系和图书馆,一听就知道是对口专业和单位,燕大的图书馆学系主任通常也兼着图书馆主任的职务。 杜蓉见到林朝阳感觉分外亲切,两人都是年轻人,杜蓉更是刚毕业,常年驻守空无一人的书库里,所以一见到林朝阳就忍不住畅所欲言。 “这空调根本就不管用,开窗又太热。” “升降机上周又坏了,前天才修好,这才用了不到三年。” “暑假还好,你就盼着开学以后这东西别坏吧,要不然一天爬几十回楼梯,回家腿都抬不起来。” …… 如果林朝阳是个血气方刚的未婚小伙子,让青春靓丽的杜蓉这一抱怨,说不定会热血上头的当个活雷锋,帮着解决一下困难。 可惜他已婚,并且一心要躺平当咸鱼。 所以听着杜蓉的抱怨,他只是笑吟吟的倾听并不时回应几句,以示尊重。 杜蓉的话很密,显然是个直肠子。她这种人,只要你听她说话,哪怕活全让她干了都行。 聊着闲话之余,林朝阳又向杜蓉请教了一些业务上的问题,她对林朝阳印象甚好,有问必答。 两人聊了快半个小时,让林朝阳受益良多。 “上来都快一个小时了,再不回去胡老师该生气了。” 林朝阳从六楼下来,将工作都揽到自己身上,让胡文琼也有时间出去走动走动。 虽然想当条咸鱼,但刚来单位还是得注意与同事之间的人际关系,等以后混熟了再躺平也不迟。 等到快下班的时候,林朝阳问起胡文琼办借书证的事。 “还是你们年轻人学习热情高,上班第一天就想着办借书证。” 胡文琼笑眯眯的夸了林朝阳一句,然后指点他去了总台。 林朝阳现在也算是燕大的教职工了,办个借书证当然不是问题,交了20块钱押金便办好了借书证。 闭架借书处的工作在平时学生上课时还是比较清闲的,正是看书的好时候。 下午五点是下班时间,但不是闭馆时间,图书馆要到晚上九点才闭馆,以方便学生们在此阅读和学习,每天图书馆都会留下一部分工作人员值班。 林朝阳刚来,还轮不到他值班。 他出了图书馆,正巧碰见馆长谢道源也下班。 “馆长!”林朝阳同谢道源打了个招呼。 谢道源点了点头,“第一天上班还适应吗?” 林朝阳只在办工作手续时见了谢道源一面,知道他与陶父关系不俗。 “图书馆学习气氛浓厚,老师们也特别好相处,是个好地方。” 谢道源的眼神扫过林朝阳胳膊处夹着的书,那是林朝阳刚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他眼中流露出几分欣赏。 “习惯就好。你们年轻人精力无限,工作不能耽误,学习也得跟上。” “您说的是。” 伴着夕阳回到家中,陶父刚刚下班,瞧着林朝阳带了本书回来,问道:“借的书?” “嗯,给我安排到闭架借书处的前台了。学生们上课的时候还挺清闲,没事看看书。”林朝阳道。 陶父微微颔首,学历并不代表什么,热爱学习更重要。 当然也不排除林朝阳只是装样子,但陶父觉得没有人是天生爱学习的,很多时候装样子也是学习的开始。 晚上六点半开饭,陶家三兄妹陆续回来。 饭桌上,陶母杜若慧突然开口:“玉书,之前你是一个人上学,不给家里交伙食费就不交了。现在你们俩人都在家里吃饭,得交伙食费了。” 陶母这么一说,桌上人的目光齐齐投向了林朝阳夫妻俩。 陶玉书不满道:“我还是个学生,交什么伙食费?我要是交,那玉墨也得交!” 陶玉墨立刻叫起来,“姐,你有补助我可没有啊!” 她对姐姐的祸水东引很是不满,说话的时候柳眉倒竖。 “玉墨要是上了大学还在家吃饭一样得交钱。” 陶母一句话就封死了陶玉书狡辩的余地,她的眼中闪过几分肉疼,“交多少钱?” “一人一个月15块钱。” “这也太贵了。我们就在家吃两顿饭,早上那顿连个鸡蛋都没有。” 陶母没好气的说道:“柴米油盐不是钱?买菜做菜不费功夫?你当我是老妈子?” 陶玉书不听母亲的话,自顾自算道:“十五块钱合一天五毛钱,就两顿饭,一顿两毛五。在学校两顿都能吃上肉了,家里一天也不见一顿荤腥。” 她的小算盘打的啪啪响,把陶母气的瞪眼,“那你就在学校吃!” 林朝阳见母女二人互不相让,做起了和事佬,低声对陶玉书说道:“交就交嘛,妈和嫂子做饭也挺辛苦的。” 陶玉书瞪了他一眼,与陶母的表情如出一辙。 林朝阳不理她,对陶母道:“妈,吃完饭我先把这个月的伙食费给您。” 陶母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陶玉书在饭桌下面伸手掐了一下林朝阳的大腿,疼的他呲牙咧嘴,还要装作无事发生。 吃完饭回到屋里,陶玉书还在生气,像只闹脾气的小猫,奶凶奶凶的,“就你有钱!就你大方!” “我这不也是为了家庭和睦嘛!”林朝阳坐在床边,握着陶玉书的手劝道:“咱们在学校吃饭有国家的补助,家里吃饭可没有。再说了,就算不念及妈和大嫂的辛苦,我们交了钱,家里的伙食也能好一些,你吃着不也顺心吗?” 陶玉书抽出手来,“你倒是会做好人。” 语气还是生硬,但态度已经软化。 “不是我要做好人。我在这个家也难啊,你妈本来看我就不顺眼,我要是再吃白食,她以后还不得更给我气受?” 林朝阳来了一出苦肉计,陶玉书顿时坐不住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这不是还有我吗?” 刚说完这话,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乐出了声。 “我们俩这角色是不是弄反了?” 林朝阳脸上的笑容略带宠溺,“正反无所谓,你不生气就好了。” 听到他的话,陶玉书的脸色明媚起来,“这还差不多。” 林朝阳刚要松口气,却见陶玉书大眼珠子一转,“你手里还有多少钱?” 林朝阳的神经顿时紧绷起来,“没多少钱。” “没多少钱是多少钱?” 见林朝阳支支吾吾,陶玉书逼问的更紧了,并且还使出了手段,把他的胳膊抱在胸前,左蹭右蹭。 最终林朝阳没抵挡住美色的诱惑,他兜里的二百一十六块三毛钱如数交公。 他觉得要是在抗日战争时期,自己一定是个叛徒。 “临走前妈不是给了你五百吗?年初走的时候妈还给了你二百,我也给了你一百。” 陶玉书跟个财迷一样数钱,回道:“我回去买了那么多东西,你当不花钱吗?” 赶情那些东西花的都是我的钱啊? 不过他也知道,就陶玉书带回去的那些东西,他给的那些钱恐怕不够。 数完了钱,陶玉书笑眯眯的将钱收进自己的小金库,可能也是发现自己这次涸泽而渔有点不厚道,她安慰道:“我们是夫妻俩,钱放在谁那里不一样?” “是,你的钱是你的钱,我的钱也是你的钱。” 听着林朝阳的抱怨,她又使出了美人计,环着他的脖子嘤嘤。 林朝阳觉得这丫头上辈子肯定是妲己,祸国殃民。 仔细一想又不对,那我不成纣王了吗? 第14章 为了家庭的和睦 陶玉书收走的钱都是林朝阳前几年当老师挣的工资,他在队小当老师,上课的时候每天十个工分,不上课的时候劳动也是十个工分,小杨屯这几年一个工分抵五分钱,基本就是一个月十五块钱。 另外县里教育局还有补助,一个季度十块钱,换算成每个月就是三块三,被称之为“除不尽的三块三”。 这十八块多钱就是林朝阳前几年的月收入,没结婚之前他手里攒了三百多块钱。 这才结婚半年,兜比脸都干净。 现在在燕大当图书管理员,工资看着是涨了,一个月四十七块钱,对比之前的收入是跨越式增长。 可一想到未来这些钱都只能过过手,林朝阳就感觉到人生一片灰暗,前途无望。 所以婚姻到底给男人带来了什么? 陶玉书瞧着他情绪低落,她虽然财迷,但好歹还有点良心,给林朝阳留了个零头。 十六块三毛。 林朝阳跟陶家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她买的,唯一让她觉得差点意思的是脚下的那双鞋。 这回有了钱,陶玉书决定给他买一双皮鞋。 林朝阳一开始还挺高兴,想想又觉得不对。 还是花的我的钱,我这软饭啥时候能硬着吃? “等过年的时候我再给你买块手表!” 陶玉书用一句话消灭了林朝阳心中的不满,他倒不是虚荣,只是这年头不像后世,有个手表看时间确实方便。 一两百块钱的手表要几个月的工资,对于工薪阶层来说也算是奢侈品了。 “对了,爸刚才还夸你了呢,说你上进。”陶玉书道。 “也没什么,就借了本书。” 林朝阳知道这丫头又在曲意逢迎,他告诉自己坚决不能上当,顺便在心里琢磨创收的事。 小金库没了,工资没了,不搞点创收,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有钱的躺平才叫咸鱼,没钱的躺平那叫混吃等死。 他哼哼哈哈的应着陶玉书的话,过了会儿,这丫头拿出了书本进入了学习状态。 在老家的时候林朝阳还觉得陶玉书晚上看书是装装样子,回来之后才发现她每天闲暇的大部分时间都被学习填满了。 你别说,媳妇认真学习的侧脸还怪好看嘞! 灯下看美人,她是那种典型的鹅蛋脸,属于古典美人的脸型,鼻子有点微微的驼峰,但并不影响美感,反而多了几分少女感,回城半年多皮肤也养的白里透红,好似剥了壳的鸡蛋,越看越让人喜欢。 林朝阳盯着陶玉书看了一会儿,她丝毫没有察觉,看着看着林朝阳也觉得无聊,便捧着今天借来的《青春万岁》看起来。 八点半左右,陶母敲响了房门。 林朝阳看到陶母便想到了交伙食费的事,可惜这会儿他囊中羞涩,便把目光投向了陶玉书。 只见她不情不愿的数出一叠票子交给陶母,“五毛钱一天伙食费,这个月还有二十九天,俩人一共二十九块钱,给你!” 陶母瞧着她的样子,心头不痛快,嘴里嘟囔着:“讨债鬼!” 关上房门,陶玉书满脸惆怅,“一天一块钱,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五块钱。” 林朝阳笑着揽着她的香肩,“你得换个角度看问题。你一个月补助二十二块五毛钱,我一个月工资四十七块钱,一共六十九块五,每个月交给家里三十块钱,还剩将近四十块钱呢。” 陶玉书是下乡知青,按照国家决定插队时间作为参考工龄,满5年便可享受最高标准的助学金,即每月二十二块五毛钱的补贴。 “中午在学校吃饭不要钱?我们俩一天就算五毛钱,一个月又是十五块钱,这就剩二十五块钱了。买学习用品、买书要不要钱?还有日用品、衣服、鞋子……” 林朝阳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这么一算好像还真是。 月入七十块,居然过的捉襟见肘。 燕京居,果然大不易。 他心中创收的火苗再次熊熊燃烧,如果刚才他兴起这个念头还只是为了自己的小布尔乔亚生活的话,那么现在就是为了无产阶级的生存在奋斗。 想了好一会儿,林朝阳的脑子里却没有什么头绪。 原因也很简单,现在是七八年九月,改革开放的风气还远没有吹起来,搞钱可不是个容易事。 做生意肯定不行,一来是没时间和精力,二来也没那个本钱。 最关键的是现在的做生意=投机倒把,这谁能受得了? 别说他了,马化腾来了也不行啊! 当食利阶层行不通,现在的选择就简单了,要么出卖技术、出卖知识,要么出卖体力。 他思考着自己的创收大业,手指有节奏的在书桌上敲打着,吵到了正在认真学习的陶玉书。 “你别敲了。” 林朝阳收敛了一点,陶玉书收起手头的《中国文学史》,又拿起了一份报纸来。 是沪上的《文汇报》。 “这报纸也学?” “这是作业,让我们给一篇小说写文学评论。” 陶玉书回了林朝阳一句,将注意力放在了报纸上,上面的小说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了,只是这次为了写评论文章,不得不逐字逐句的阅读。 《伤痕》,作者:卢欣华。 这一刻,林朝阳福至心灵。 眼看着就是八十年代了,改革开放虽说如火如荼,但文学的火爆也不遑多让。 书店门口排着长队,购书者为了买书彻夜排队;天安门广场的路灯下,坐满了读书人;情侣约会在英语角,用蹩脚的语言诉说着甜言蜜语…… 刚刚过去的十年将中国的文化界轰的满目疮痍,一派萧瑟景象,人民群众的精神生活空虚的如同黑洞。 很快,在七十年代末开始的文学旋风就将席卷整个中国,无论是干部、工人、学生,还是男女老少,人们沉迷于文学复兴的饕餮盛宴,也因着这样的贪婪汲取,成就了八十年代文学的辉煌与灿烂。 林朝阳想起了火车上章耀中炫耀的那本《燕京文艺》,那种水平都能刊发,他年轻的时候好歹也是个文青,没理由不行。 再说了,他不行,致敬一下还不行吗? 嗡嗡嗡之后,国内知识分子的待遇出现了两极反转,这年头当个文化人那可真是吃香的、喝辣的。 最关键的是…… 林朝阳看向了正在全神贯注看书的陶玉书,媳妇好像是个用功的学霸,哪怕是为了家庭的和睦,他也得把自己包装成个文化人啊!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笃定。 没错,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家庭的和睦。 第15章 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奋斗逼 打定了主意要写点文章赚钱,林朝阳没有仓促动笔。 不光是因为他没想好要写什么,也因为不能轻易暴露这件事,毕竟他写要文章可是为了搞小金库,在家里写东西,那不是明牌谋反吗? 这天晚上,林朝阳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是那种有点心思就睡不着的人,脑子里全是想法,感觉再不写都快尿出来了。 陶玉书被他的动作折腾的也很晚才睡着,以为他是第一天上班比较兴奋,并没有放在心上。 翌日再上班,从六点半忙碌到八点,学生们都上课了,林朝阳的工作也清闲了下来。 他拿着自己的工作手册便在那里写写画画,胡文琼的工位就在林朝阳的旁边,见他摸鱼也没说什么。 这年头,谁工作不摸鱼啊! 快中午的时候,林朝阳正低头写东西呢,便听到一阵敲击地板的声音。 他抬眼一看,是位长相清癯的老同志,看起来得有七八十岁了,正拄着拐杖走到前台来。 这会儿胡文琼刚好上厕所,林朝阳便问道:“老同志,您要借什么书?” 老同志用拐杖指着不远处装着索书卡的柜子,“作家出版社的《美学批判论文集》,你去给我找找。” 这老头儿,谱儿还挺大! 林朝阳心里吐槽了一句,可谁让人家岁数大呢,惹不起啊! 他跑到柜子那翻了好一会儿,找到了老同志要的《美学批判论文集》的索书卡。 “老同志,我给您登记一下。” 林朝阳刚坐下准备登记,老同志又说道:“你再帮我找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西方美学史》。” 不早说? 要不是怕这老头儿倒地下讹他,林朝阳高低得掰扯掰扯,你搁这溜傻小子呢? 许是看出林朝阳的不满,老同志说道:“年轻人动作不要太麻利,刚才我话还没说完呢。” 怪我腿太快呗? 算了,谁让你岁数大呢,我再忍你一次。 等他再拿回一张索书卡准备登记,不想老同志却摆了摆手,“不用了。我刚才想了想,这书写的一般,不看了,没意思。” 说完不等林朝阳说话便转身离去,林朝阳一脸懵。 什么情况?这老头儿泡我玩儿? 他低头看了一眼索书卡,“《西方美学史》,朱光遣著。” 现当代著名美学家、文艺理论家、教育家、翻译家、国内美学教育扛把子的代表作,你管这叫写的一般? 个老登! 林朝阳冲着老头儿的背影狠狠唾弃了一口。 小插曲过后,林朝阳继续把精力放在工作手册上。 他的工作手册就是个三寸见方的小册子,几十页纸,面积也小,根本写不了东西,他用了一天时间就写了一半的纸。 下了班,他便跑到燕大南门。马路对面有个长征饭庄,是燕大学子常来改善伙食的老地方,被称之为“校外食堂”。 长征饭庄旁边有条小胡同叫老虎洞,这里有储蓄所、文具店和日杂店。 林朝阳过来是为了到文具店买点信纸,他写作的钢笔用的是图书馆配的钢笔,一天下来墨水都空了一肚,纸就不再占单位的便宜了,否则容易被当成“薅社会主义羊毛”的典型。 买完纸后,他又返回了图书馆,将信纸放进自己的工位桌槽里才回家。 吃完饭,林朝阳问陶玉书看不看电影。 燕大的大饭厅除了是食堂,也兼做礼堂和放电影。现在没有双休,都是周日单休,所以每到周六周日晚上,燕大便会对外售票放电影,票价五分,不过都是些老电影。 “晚上我还得写作业。”陶玉书摇头。 “那明天去看。” “明天我得看书。” 返京一周时间,陶玉书逐渐露出她醉心学习的底色,连着被拒绝两次,林朝阳意兴阑珊,“那我去馆里看书了。” “在家不是一样看吗?” “你在这,我静不下心。” 林朝阳的花言巧语让陶玉书玉面含羞,白了他一眼,然后顺利出了门。 从朗润园东岸漫步到燕大图书馆已经是晚上七点二十,此时燕大图书馆的自习室和借阅室里依旧人满为患,馆内灯火通明。 正门楼梯旁有个传达室,里面有个姓谢的老师傅,林朝阳来图书馆两天,跟他也算认识了。 “小林,怎么大晚上还过来了?” “在家闲着没事,过来看看书。” 谢师傅夸奖道:“还得是你们文化人。我那儿子要是有你们这些老师和学生一半的好学勤奋劲儿,肯定能考上大学。” “您在燕大工作,您儿子以后起步也得是燕大。” 谢师傅听到这话眉开眼笑,“借你吉言。” 跟谢师傅闲聊了两句,林朝阳来到闭架借书处的前台工位,继续他白天未完成的事业。 林朝阳没骄傲到认为自己是个穿越客就可以平趟中国文学界了,而是用了个取巧的方式,那就是“借鉴”后世的成功作品,他现在所写的这部作品便是这样。 只是从大学毕业以后,他已经好些年不怎么动笔写东西了。冷不丁捡起来,想法很多,但也很杂,泥沙俱下,哪怕是有成功的作品借鉴在前,写出的东西也依旧不算出挑。 林朝阳知道这事急不来,得慢慢磨才行,把白天所写的内容删删改改誊写在信纸上,重新写了起来。 伏案时间长了,胳膊、肩膀难免有些酸疼,林朝阳起身活动了一下,他随意的看向馆内的时钟,发现已经九点了。 连忙收拾好了纸笔回家,到了家陶玉书刚要躺下睡觉,也没有多问他什么。 翌日一早吃完饭,陶玉墨说她今天要跟同学出门玩,要借姐姐的自行车。 陶玉书吃完了饭在刷牙,不方便说话,林朝阳便道:“骑走吧。” “又不是你的车。”陶玉墨嘟囔道。 嘿,这丫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林朝阳倒不至于跟她这么个小丫头生气,陶玉书却不乐意了,漱了口道:“不借!” “我跟你借,又不是不还你!”陶玉墨嚷嚷道。 “我的车,我愿意借就借,不愿意借就不借。” “那是爸买的车。” “爸给我买的!” 姐妹俩互不相让,陶玉墨气急败坏的找母亲告状。 陶玉墨对林朝阳出言不逊,陶玉书只是想给妹妹一个教训,见母亲来拉偏架,她也没再纠缠,“借你可以,态度给我端正点!” “哼!” 有了母亲助威,陶玉墨十分得意,冷哼一声,但也不敢太过放肆,毕竟以后还得用车。 等她骑了车走后,林朝阳才搂着陶玉书的肩膀,“还是媳妇好。” 陶家三兄妹,陶玉书肖其父,处事大度,精明强干,所以深得父亲喜爱。陶玉成和陶玉墨则更像母亲,有点小资情调。 陶玉墨深受母亲的影响,对林朝阳态度一直不太好。 “这丫头就是欠教训,都是让我妈给惯的。” “没事,我还能跟她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林朝阳大度的说完,又问道:“今天咱们出去玩吧!” 陶玉书闻言脸色犹豫,昨天晚上她刚拒绝了林朝阳看电影的提议,今天再拒绝好像有点不太好,可一想到还有那么多书和资料没看,她就没心思出门。 林朝阳一瞧她的神色,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媳妇太热爱学习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他善解人意道:“行,明白了,我去图书馆看书。” “还去?” “你在身边我看……”瞎话说多了就不灵了,见陶玉书反应没有昨天晚上大了,林朝阳便道:“我这不是刚到图书馆吗?反正也没事,闲着也是闲着,周末还到馆里工作,领导看了不得夸我几句吗?” 陶玉书调侃道:“瞧你这点花花肠子!” “我这叫追求进步。” 为了小金库,林朝阳只是暂时抛弃了他的咸鱼想法,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奋斗逼。 出了门,他都忍不住唾弃自己一口。 谁能想到,好不容易穿越一回,又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第16章 七七级中文系 “十一,下个月十一赶上周末,我们好好在外面玩一圈。” 可能是心有愧疚,陶玉书最后补充了一句。 林朝阳心想也行,反正周末就一天时间,也玩不了什么。 到了图书馆,里面依旧坐满了人,哪怕是星期天,也无法磨灭燕大学子们的学习热情。 今天闭架借书处是胡文琼值班,为了方便学生们借书,馆里的各个借阅室和借书处周日依旧有人值守,不过只上半天班,到中午十二点就没人了。 见林朝阳休息时间还过来,胡文琼有些意外,他说道:“在家闲着没事。胡老师,您要是有事就去忙,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周日上午来借阅的学生并不多,大家都知道图书馆职工周日都得休息,借阅也都是集中在工作日。 闭架借书处的工作并不复杂,最难的是找书,林朝阳这两天熟悉了一下书库,真有人来借书,耐心点按图索骥也是可以找到的。 有人来顶班,胡文琼乐得高兴,“正巧家里衣服还没洗呢,小林,那就麻烦你了。” “您客气,我也是正好今天没事。” 收获了一波同事好感,林朝阳坐在工位上继续他的创作大业。 有了昨天的试水,他脑子里的一些想法和思路变得清晰,再下笔感觉少了些滞涩,多了几分从容。 来到燕京的第一个周末匆匆而过,林朝阳在图书馆待了一整天,傍晚学生们准备去吃晚饭时才想起回家。 路过未名湖时,他瞧见有不少学生在湖边,有人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安静的看书,有人在绕着湖边慢跑背英语单词,还有三五人聚集在一起朗诵着林朝阳没听过的诗歌。 未名湖与朗润湖南北相望,作为燕大的著名景点,一塔湖图在中国的高校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是在夏天这个时候。 湖光塔影,钟亭落霞,垂柳依依,美不胜收。 望着眼前的美景,林朝阳也忍不住走近去欣赏一番。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 一定是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母亲的手中……” 所谓钟亭,是未名湖西岸的小山坡上的一座亭子。 此时正有一波校园诗人正在进行诗朗诵,声音乘着傍晚的凉风飘来,饱满有力,充满了热情。 林朝阳一耳朵便听出了那是郭陆生所写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燕京》,作为朦胧诗早期的代表性诗人,郭陆生虽没有赵振凯、顾成等人那般在八十年代成为大学校园里呼风唤雨的偶像,但其影响力却丝毫不弱。 后世歌手汪峰曾出过一首叫做《光明》的歌曲,歌词便是出自郭陆生的代表作之一《相信未来》。 在上山下乡的那个年代,他的诗歌激励了一代人,也成为了那个年代特殊的文化符号,在知青群体当中做到了口耳相传,脍炙人口。 诗很熟悉,更让林朝阳熟悉的是声音的主人。 “郭陆生的诗都听腻歪了,你换一首诗行不行?” 章耀中被女同学奚落,有些下不来台,“那你来一首新鲜的!” 他的话有几分赌气,可对方却当真了。 当林朝阳走到钟亭台阶下时,只见一个扎着两支羊角辫,高挑身材,眉清目秀的女生站在亭中石凳上,昂首挺胸。 “乌云是起飞又落下的时辰 鸟儿四散 蓝色的斜线 抽打着幽暗的树林, 仿佛在抽打一千支手杖, 抽打一千颗老人的心。 ---心呵,何处是家 何处是你的屋顶 ……” 女生朗诵的声音比章耀中还要饱满热忱,眼中流露着虔诚的光芒,直到朗诵结束,钟亭内的七八个同学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 “剑英,这是谁的诗?写的可真好。”众人开口询问。 女生脸上带着几分得意,“赵振凯的《我走向雨雾中》。” 众人惊讶出声,郭陆生是朦胧诗早期的代表人物,赵振凯则是这两年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 不过在《今天》创刊之前、在《回答》79年发表在《诗刊》上之前,赵振凯的大名只是在一小部分诗歌爱好者中传播而已。 毕竟这两年,朦胧诗还没像几年之后那样席卷中国校园。 查剑英所朗诵的这首诗,大家也没有听过,想来是刚写出不久,不知道查剑英是通过什么渠道得知的。 “林大哥?” 章耀中注意到了亭外的林朝阳,众人的聊天被打断,齐齐望了过去。 “真巧啊,耀中。” 打了个招呼,章耀中将林朝阳介绍给几位同学。 77级中文专业的查剑英、王晓平、陈健功、葛兆广,78级的刘振云,新闻专业的杨英明、孙兵川。 陈健功在进入燕大之前便是小有名气的业余作者,燕大毕业后笔耕不辍,是八九十年代中国文坛的代表性作家之一。林朝阳对他的作品印象最深刻的是一篇叫《涮庐闲话》的散文,讲的老燕京涮羊肉,令人阅之垂涎欲滴。 他从七十年代初便开始文学创作,如今已经是燕京文坛小有名气的业余作者。 王晓平在编剧领域名声很大,代表作《刮痧》《甄嬛传》《芈月传》,另外她后来还成了导演郑小龙的妻子。 查剑英后世以写杂文、评论、访谈出名,最为人所熟知的作品应该是《八十年代访谈录》。 刘振云就不用说了,小说、编剧两开花,冯晓刚的电影让他的名气比以上几个人加起来都要大,他是中文系78级,刚开学就积极靠拢师哥师姐。 中文系五个人,除了章耀中,其他四个人林朝阳穿越前都听过他们的名字。 至于新闻专业的两个人,他倒是没听说过,想来也是跟专业有关系。 听说林朝阳是燕大图书馆的管理员,查剑英、陈健功等人对他颇为客气,王晓平问他:“林大哥,你也喜欢诗歌吗?” “我对诗歌了解的比较少,倒是挺喜欢听你们诗朗诵,朝气蓬勃、充满热情。” 林朝阳没说喜不喜欢,这帮年轻人很明显都是朦胧诗的狂热粉丝,他说喜欢,万一被拉进诗社怎么办?说不喜欢,那是找不自在。 实际上朦胧诗他上学的时候倒是读过不少,对很多作品也很喜欢。 听他这么一说,陈健功、查剑英等人还挺高兴,起劲的又朗诵了两首诗。 年轻人的精力似乎都是无限的,林朝阳长了一张年轻人的脸,却感觉与这群满腔热忱的年轻人格格不入。 也许二十年之后,他们也会变的市侩、利己、满身俗不可耐的铜臭味,但至少在现在,他们还是充满理想主义和浪漫色彩的。 年轻的感觉可真好! 第17章 站队要认清形势 如果按照正常节奏,这个时候林朝阳应该来个人前显圣,随口念一两首后世流传的经典诗作震惊全场。 可惜在场的年轻人们没给他这个机会,大家对林朝阳的到来并没有太过注意,与他闲谈了几句,便完全沉浸在对诗歌的狂热中。 林朝阳倒不觉得是被冷落了,他能看得出来这帮人是真心热爱。 不过他对这种事提不起什么劲头,反倒是查剑英继续朗诵诗歌时,陈健功和章耀中的对话引起了他的兴趣。 “诶,邹仕方真给茅盾先生写信了?”章耀中问陈健功。 “嗯,团委的人同意了,他执笔。茅盾先生是我们的老校友,肯定会给这个面子的。” 林朝阳好奇的问了一嘴,章耀中跟个包打听一样,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全说了出来。 五十年代,燕大曾经有一个享誉全国高校的诗社——五四文学社。 早期的成员包括了吴祖缃、谢勉、冯智、钱礼群等人,这些人后来都成了燕大的教授,也是中国文化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因为嗡嗡嗡的缘故,五四文学社停办多年。 去年国家恢复高考,77级的学生当中有几个能张罗事的,以哲学系的邹仕方和文学系的陈健功为首,向校团委文化部发出建言,希望可以恢复筹办五四文学社的提议,获得了团委的认可。 与此同时,团委和燕大学生会也开始筹备五四文学社的社刊,并致信茅盾先生希望他老人家可以为这份新刊物撰写发刊词并题写刊名。 林朝阳听完章耀中的话,心中是有些佩服的,一来是因为这帮学生们的组织能力,二来也是为燕大对这帮学生的宠爱。 章耀中和陈健功对话的空隙,林朝阳想起自己正在写的小说。 正所谓未雨绸缪,小说写完了肯定要发表的,章耀中之前在《燕京文艺》上发表过诗歌,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向他咨询一下。 “耀中,《燕京文艺》的审稿标准高吗?你有没有相熟的编辑?” “林大哥,你是要投稿吗?”章耀中好奇的问道。 林朝阳点了点头,“是有这个想法。” 章耀中来了兴趣,问道:“写的什么题材?诗歌?小说?还是散文?” “小说。” “小说啊……”他语气沉吟,“我倒是见过诗歌组的编辑,可问题是不管你这一摊儿。” 他说着,眼睛一转,把一旁的陈健功推了过来。 “这事你得找健功,他可是《燕京文艺》的老作者了。” 章耀中把林朝阳想投稿的想法告诉了陈健功,他爽朗的笑起来,“我算什么老作者,就是给刊物投了几次稿而已。不过朝阳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倒是可以拜读一番大作,给你一些参考。” 林朝阳笑道:“那就多谢健功了。不过小说还没有写完,我也是今天恰好见到你们。这样吧,等我写完了小说,再去叨扰你,如何?” “乐意之至!” 投稿有了领路人,林朝阳再次朝陈健功道了声谢,又跟大家聊了几句之后,眼见时间有点晚了,便告辞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查剑英问章耀中:“你跟那位同志很熟吗?” “火车上认识的,林大哥的岳父是历史系的陶教授。” 刚才章耀中帮双方介绍时只通了姓名和身份,并没有介绍多余的信息。 “陶教授啊!” 陶敬法的名字大家都是听说过的,历史系的实力派教授之一,不过在外界名声不彰。 陶教授的女婿,这是中文系众人见到林朝阳的第一印象。 林朝阳回到家中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陶母和赵丽正在往饭桌上端菜,见他回来,陶母脸色不虞。 “周日休息就知道在外面玩,作业都做了吗?功课都复习了吗?” 比林朝阳早回来了两分钟的陶玉墨挨了母亲两句骂,一脸茫然,要骂你早骂啊,我刚才进屋的时候不骂,这会儿要吃饭骂上了。 她心里委屈,但善于察言观色,很快便反应过来,母亲骂的另有其人。 莫名的给林朝阳背了个锅,陶玉墨把被母亲骂的怨气撒向了林朝阳,看向他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敌视。 陶玉书心思玲珑,对母亲的指桑骂槐心里门儿清,可母亲这种狡猾的损人方式,她也没办法多说什么,只能给林朝阳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林朝阳很清楚丈母娘对他的意见,不过他觉得与其去讨好不待见他的丈母娘,不如将精力都花在对他青眼有加的老丈人身上。 职场小技巧:单位一把手就一个,站队要认清形势。 随口闲聊般的将自己今天的工作交代了一番,陶父认可的点了点头。 “你刚到单位,多帮同事顶班有助于团结同志。”陶父端起了碗,拿起筷子正想夹菜,又补充道:“不过也要注意尺度,不要被人当成是理所应当的。” “您说的是。” “嗯,吃饭吧。” 一家人吃饭,陶玉书给了林朝阳一个赞赏的眼神。 连着五六天时间,林朝阳已经慢慢的适应了燕大图书馆的工作,跟同事们也逐渐熟悉,摸起鱼来轻车熟路,心安理得。 图书馆的工作说忙很忙,说清闲也很清闲。一般早中晚最忙,因为这个时候学生不上课,乌泱乌泱的涌到图书馆来,借阅室和自习室里永远都充满了人。 等到学生们上课的时候,工作就清闲多了,偷闲的时候也比较多。 林朝阳便是利用这样的时间,完成了他第一篇短篇小说的创作。 小说光写完没用,得发表才有钱拿。 又赶上周日,林朝阳没跑去帮同事值班,而是拿着新鲜出炉的稿子往南走去。 32号楼是58年建起的灰砖简易楼,就在教授们住的小洋楼院落燕南园的南面。 在钟亭见面那天,陈健功告诉了林朝阳宿舍在哪,让林朝阳稿子写完了就来宿舍找他。 今天是周日,学生们没有课,走廊上有不少学生端着脸盆,脸盆里放的衣裳,想来是去水房洗衣服的。有的人则是提着洗漱用品要出门,这是去洗澡的。 还有人换上轻快装扮,三五成群走在一起,为首的腰间夹着篮球,这是准备去篮球场挥洒汗水的,陈健功就在其中。 “健功!” 林朝阳极其熟稔的招呼了一声,陈健功也报以亲切的回应:“朝阳!” 他心知林朝阳必定是来送稿子的,便对身边的同学道:“你们去吧,有朋友来找我。我不在,好好打,输的别太难看。” “你不在正好,我们肯定能大胜经济系二十分。”他的嚣张被同学们怼回来,一群人嬉笑着分别。 陈健功领着林朝阳进了宿舍,又给他倒了杯水。 “看样子,稿子写完了?” 第18章 《燕京文艺》 两人坐在书桌两侧的椅子上,林朝阳直接将小说稿子放到桌上,“我没投过稿,对这方面不是很懂,麻烦你帮我瞧瞧。” 林朝阳并不认为穿越就是全能的,就好像他没办法把看过的文学作品完全复刻出来,只能凭借着散碎的记忆去拼凑,再加上点自己的创造。 陈健功笑言道:“我也就是多投了几次稿而已,这对我也是个学习的机会。” “牧马人?”他看着稿子首页上的小说名字轻声念道。 “前段时间《工人日报》发了一篇报道,是关于五十年代大学生严纪彤和王伯龄夫妇的。” 陈健功回想了一下,“我有点印象,是那对放弃了巴西华侨身份和遗产毅然留在国内报效国家的夫妻吧?” 林朝阳颔首,“这篇小说就是受到了这对夫妻的故事的启发。” 听他这么说,陈健功来了兴趣,“那可要好好看看了,你先喝点水。” 陈健功将桌上的茶缸推向林朝阳,然后自顾自的翻阅起了稿子。 陈健功忙着看稿子,林朝阳闲着没事,四下打量着宿舍。 中文系男生住在32号楼,四层的楼房中文系的人占了三层、四层两层楼,东语系和西语系各占了一层和二层。 男生宿舍是六人间的十几平方米的屋子,三架上下两层的铁架子床、一张书桌、两张椅子,便是宿舍里的所有家当。 一眼便能看全的宿舍,没什么看头。 林朝阳见陈健功看稿子看的入迷,便也拿起桌上的书,是《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的代表作。 走廊上不时传来的声响并没有打扰正在阅读的两人,时间在太阳的偏移中慢慢过去。 林朝阳的小说脱胎于他后世读过的小说《灵与肉》,提起这个名字很多人都没听说过,但电影《牧马人》很多人应该都不陌生,《牧马人》的电影正是改编自《灵与肉》。 林朝阳把电影的名字挪到了小说上来,小说就叫《牧马人》。 另一个时空里,这篇短篇小说发表于八十年代初,一经发表便收获了广大读者的喜爱,让作者张先亮在中国文坛一举成名,也奠定了他在中国新时期文学发展史上的地位。 一万七千余字的篇幅并不长,陈健功看的很认真,花了一个多小时才看完。 他从信纸上抬起眼睛,看到对面正专注看小说的林朝阳,眼中满是欣赏。 他将稿子放到桌上,声音惊动了看书的林朝阳。 林朝阳抬起头来,满眼期待,“看完了?” 陈健功点头,“看完了。” “如何?” “好!很好!” 陈健功用简短的三个字表达了自己对这篇小说的喜爱,好像是觉得这依旧不足以表达这篇小说的好,又补充道:“我写不出的好!” 林朝阳受宠若惊,“过奖了,过奖了,我这是第一次写小说。” 听到他的话,陈健功脸上泛起苦笑,又夹杂了几分艳羡。 “第一次写小说就能写的这么好!” 这样的褒奖让林朝阳知道再谦虚就是虚伪,只是淡淡的笑了笑,既不自傲,也不过分自谦。 可在陈健功眼中,却是对自身实力和作品品质的强大自信。 合该如此,燕大历史系教授的乘龙快婿,又怎么会是一般人呢? 前几天初次见面时不显山不露水,只是因为还没到显山露水的时候,如今作品面世,恰如长刀出鞘,锋芒毕露。 陈健功跟共和国同龄,二十八岁才考上大学,思想成熟,心中思忖若真如林朝阳所说,他是第一次写小说,那么未来的前途必然是不可限量的。 想到此处,他迫不及待的站起身,“走!” “干嘛去?” “我领你去《燕京文艺》编辑部。” “不是写信投稿就行吗?” “特事特办。”陈健功说了一句,脸上满是自信,那是《牧马人》的质量所带给他的。 林朝阳提醒他,“今天是周日。” “你不说我都忘了。” 陈健功这才想起来,不过他的兴奋依旧没有被打散,作为《牧马人》的第一位读者,他迫不及待的想把这篇小说介绍给世人。 “编辑部有时周日也有人,先去碰碰运气,没人再回来。” 那工作日再去好不好? 这话只能放在心里,陈健功是好意,而且这个年代通讯手段不发达,大家已经习惯了寻觅和等待,多跑一次编辑部在陈健功看来并不是问题。 陈健功让林朝阳等了一会儿,他跑到团委借了一辆飞鸽牌的二八自行车,朝林朝阳拍拍后座,“走着!” 潇洒的姿态让林朝阳心生豪迈,怀里揣着稿子,上了后车座。 燕大在西北四环外,《燕京文艺》编辑部却是在位于西长安街的六部口,放一百年前那是妥妥的天子脚下。 十多公里的路程光是骑车就骑了快一个半小时,来到长安街上,快到西单路口的大街路北有个北大门,这里就是《燕京文艺》所在的西长安街七号燕京市文化局大院。 走进大门后是一条宽胡同,胡同东边是一块块城砖建筑的古墙,经过一座古香古色的大殿往西再往北,又是一条胡同,往前走,迎面有座楼房,就是燕京文联。 一栋孤零零的楼房,门楣看起来是欧式的,内部的间隔却是和氏的。楼内有各种协会,经过嗡嗡嗡的摧残,文化界人事凋敝,这里略显破败。 楼内的协会办公室门前都挂着铭牌,有陈健功领路,两人很快便找到了《燕京文艺》的编辑部。 两人正要敲门,就听见旁边有人喊陈健功。 一回头,是个身姿高挑的年轻女同志,目测超过了一米七,在如今并不多见。不过她身量虽高,却很匀称,模样清秀端庄。 “德宁!”陈健功叫出了女同志的名字,给林朝阳介绍了一下。 女同志叫章德宁,是《燕京文艺》的年轻编辑,恰好也是陈健功的责编。 “今天没休息?”打了个招呼,陈健功问。 “你来的巧,最近积稿多,我们几个人正加班呢。” 章德宁领着两人进了办公室,只见几张办公桌上堆满着稿件,一老一少两位女编辑正埋头于稿件之中,对门口传来的声音并未在意,直到章德宁喊了一声。 “老周,陈健功带作者朋友来了。” 第19章 比《伤痕》好 章德宁的喊声从稿件堆里喊出了个五十岁左右仪态大方的女同志,陈健功向她打了个招呼,又把林朝阳介绍了一遍。 “周老师是《燕京文艺》的小说组组长、编委。”他对林朝阳说。 周燕如摆摆手,示意他不用提这件事。 陈健功说起林朝阳的稿子,先是夸了一顿,然后说道:“难得的好稿子,我就赶紧带他过来了。” 周燕如被他说的有些心动,不过编辑部有编辑部的规矩,陈健功是章德宁负责的作者,他带来的作者自然也归了章德宁负责,稿子的一审也得经章德宁的手。 燕大图书管理员在近现代中国人的眼中是有点特殊含义的,章德宁看稿子之前先是隐晦的打量了林朝阳这个作者两眼。 林朝阳并不是那种靠外貌取胜的人,但却自有一股自信发散。 看完了人再看稿子,章德宁很快便被纸上的文字所吸引,沉迷其中。 等她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接近中午。 从办公室窗户玻璃投进来的阳光将屋子里照的通亮,再看向林朝阳,他的形象在章德宁的眼中渐渐的与小说中高大帅气儒雅的许灵均叠合在一起,焕发着耀目的光彩。 “德宁,稿子怎么样?”陈健功问道。 章德宁只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来,手里捏着稿子,“写的真好,不愧是燕大的!” “您过奖了。”林朝阳自谦了一句。 章德宁的夸奖让陈健功有种气味相投的喜悦,“我没说错吧,朝阳这稿子有水平的。” “我看这篇小说,比《文汇报》上登的那篇《伤痕》写的要好。不过……”章德宁对稿子不吝赞美,但说到最后语气却有些犹豫。 刚刚过去的暑假,沪上的《文汇报》在8月11日刊发了卢欣华的小说《伤痕》。 小说发表之后,在沪上读者群体当中掀起了一阵阅读狂潮,《文汇报》在短时间内将当期报纸加印至180万份,依旧无法满足广大读者的阅读需要。 《伤痕》的影响力随着读者们的阅读和讨论在国内迅速扩大,不仅是读者群体,文学界、文化界也开始讨论起这篇小说。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红遍大江南北。 但《伤痕》引爆舆论并不代表它的成功是一帆风顺的,嗡嗡嗡带给中国的寒蝉效应仍在持续,现在各地的报纸上关于《伤痕》的讨论层出不穷。 在这几十年的中国,涉及到一部文学作品的讨论通常是离不开政治的。 眼下这个节骨眼,是改革开放的关键节点。 从去年到今年上半年,体制内的裂隙在不断扩大,全社会也正在酝酿着一种强大的情感势能,这其中包括了对过去的不满,也有对未来变革的冲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伤痕》的出现呼应了社会的普遍不满,但同时也受到了保守派的压制。 在文学界对于《伤痕》的讨论热潮里,不仅仅有赞扬,还有批判的一面。 《牧马人》这篇文章主旨立意与《伤痕》如出一辙,发表后若是造成一定的影响,必然也会面对这种局面。 况且,《伤痕》从思想性和艺术性而言,可谓惨不忍睹。文学界很多人对于这篇大学生的习作能够引发如此大的热潮很不理解,也很不待见,这也是章德宁敢说《牧马人》比《伤痕》写的好的原因所在。 《牧马人》如果发表后获得成功,说不定会借着《伤痕》的风潮再度引起一番争论。 利弊摆在面前,章德宁只是《燕京文艺》的一个年轻编辑,她虽然认为《牧马人》的质量很好,可也不敢打保票小说一定会发表。 毕竟这些年一部作品能否发表,很多时候与质量本身并无直接关系。 陈健功大概猜到了章德宁欲言又止的含义,他将目光投向了周燕如,和章德宁对视了一眼,两人十分有默契。 “老周。” 章德宁又叫了一声老周,将《牧马人》的稿子交给了周燕如。 姓氏前面加一个“老”起头是我D在延安时期的老作风了,编辑部的人都这么叫周燕如,也就是现在,放在后世就不适用了。 “你先看看这份稿子,正巧作者在这,审稿意见回头我给你补上。” 周燕如知道,章德宁能当着林朝阳这个作者的面递到自己这里,要么是稿子出色到她无法拒绝,要么是稿子太烂,但有人情加持,让她无法拒绝。 陈健功是《燕京文艺》的老作者不假,但要说他的面子让章德宁无法拒绝,那是不可能的。 心中有了猜测,周燕如接过稿子便看了起来。 “他是一个被富人遗弃的儿子——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 小说前引的一句话抓住了周燕如的眼球,让她内心燃起了对这部小说的阅读兴趣。 好的小说总是在开篇就能让人沉迷,《牧马人》便是如此。 主人公许灵均出身于富贵家庭,可他并没有因此受惠,年幼时母亲早逝,又被富商父亲抛弃,赶上嗡嗡嗡又因为出身问题受尽苦难。 好不容易等一切厄运都过去了,三十多岁娶妻生子,过上了稳定幸福的小日子,不想早年抛弃他的那个富商父亲又回来寻他。 一番思想挣扎过后,许灵均放弃了到美国生活和继承巨额遗产的机会,决定留在国内。 故事的结局,许灵均回到了他的家,他看到了站在家门口等着他的秀芝。 她穿着白色的围裙,在柔和苍茫的暮色中好像一点皎洁的星光。 他还看到了一团火,那是他的女儿清清穿着红衣裳向他飞奔而来。 他回到了他的家。 周燕如沉浸在林朝阳编织的故事里,心潮起伏,跌宕难平。 “小林!”周燕如停顿了一下,“我这么叫你可以吧?” 林朝阳笑道:“当然没问题。” “这篇《牧马人》写的很不错。有文笔、有思想、有故事,从外在到内核完成了高度统一。” 闻言,林朝阳面上平静,反倒是陈健功为他高兴不已。 周燕如盯着林朝阳的表情,见他在自己的称赞下面如平湖,心中不禁将对眼前这位年轻作者的评价又提高了一个档次。 “不过任何作品有优点就有缺点。我举个例子,小说中人物的心理描写过多了。人物的心理读者是无从揣测的,都是作者赋予的。 因此这种描写带有作者强烈的主观情绪,很容易掩盖读者对于情节的关注。 再比如后半段对于许灵均父子的处理,我看出的意味是父子二人达成了和解,但我不建议你这么写。 说到底,许父抛弃了许灵均,并因为继承了许父的血统,许灵均前半生一直都生活在苦难中。他人到中年虽然成熟了,对很多事情也都看开了,却也应该是个有自己坚守的人。 他可以克制自己的怨恨,甚至是与自己的怨恨、与自己的前半生和解,但绝不能简单的与父亲和解,这样的处理显得人物太单薄了……” 周燕如当了快二十多年编辑,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林朝阳细思她所提的问题大多是恰当的。 有的问题林朝阳有不同看法,两人讨论一番,周燕如也会赞同林朝阳的想法。 如此过了半个多小时,两人才停下。 “总体说来,还是一篇非常出彩的小说。若是能发表的话,应该会引起一番反响!” 周燕如对《牧马人》做出了最终的评价。 第20章 偷吃姐妹花 听话听音儿,林朝阳不是没工作过的小年轻,所以他并没有因为周燕如的话而欣喜。 小说没有发表,一切都不作数。 周燕如只是《燕京文艺》小说组组长,她的上面还有个负责终审的主编。 《燕京文艺》的情况又有些特殊,这份刊物最早的主编是老舍先生,自66年老舍先生去世后刊物便再未任命过主编,一直都叫领导小组主要负责人,代行主编职责。 “稿子先留在我们这里吧,回头编委会讨论一下,如果采用我再让人通知你修改。” 林朝阳虽然想早点发表,但也知道这种事急不来,稿子都送过来了,肯定要等等的。 从编辑部出来,已经是中午了。 林朝阳和陈健功对调了一下,由他来骑车,“健功,饿了吧?找个地方,我请你搓一顿。” “还行。回学校吃吧,学校的伙食便宜。” 燕大的食堂有国家补贴,确实比外面便宜不少,陈健功也想替林朝阳省钱。 回去又是一个多小时,一上午来回近三个小时,两人饿的前胸贴后背,林朝阳拉着陈健功想去老虎洞的长征饭庄开开荤,却被陈健功拉住了。 “就食堂,食堂就行。回头等你小说发表了,我再好好宰你一顿。” 长征饭庄在校外,是燕大师生平时打牙祭最多的地方之一。不过菜价也比学校贵了不少,一份溜肝尖就要五毛钱,顶在学校吃三个肉菜了。 两人急头白脸的在食堂吃了一顿,打了四个肉菜,才吃了一块二。 等林朝阳回到家中时已经是快下午三点了,陶玉书还在埋头学习,这场景和他早上离开家时一模一样,看着她散发着学霸光环的背影林朝阳一时有些恍惚。 时间静止了? 他偷偷打开带回来的饭盒,肉香味飘散开,一下子将陶玉书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哪来的?”她边问着,边打开了窗。 “中午食堂吃饭特地给你留的。” 陶家虽说是燕园的体面人家,可三餐里也只有晚餐的时候才会有肉,而且因为人口众多,大家很难有敞开吃肉的时候。 陶玉书平时在学校也会偶尔吃点肉菜,但更多的时候是吃素菜,省下的钱她得攒着买书和日用。 林朝阳没有这个年代人过日子的小心节俭,在学校吃饭顿顿离不了荤腥,今天跟陈健功在一起胡吃海塞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家中刻苦学习的陶玉书,心中有些愧疚,又给她打了一份红烧肉回来。 用铝饭盒装回来的红烧肉刚打开还冒着热气,上面裹着一层酱红色的浇汁,油亮油亮的,只看一眼便能勾起人的食欲。 陶玉书用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圆圆的大眼睛幸福的狭长起来,腮帮子被大块的红烧肉塞的满满的,像只偷吃的小仓鼠。 林朝阳将饭盒向她的方向推了推,“慢点吃。” 她又夹了一块递到林朝阳嘴边,他拍了拍肚子,“在食堂都吃撑了。” 连着吃了好几块,她放下了筷子,“不能多吃,等会好犯困了。” “困了就睡一觉嘛!”林朝阳随口道。 陶玉书却摇了摇头,“我那篇评论还没写完呢,别人都交上去了。” 林朝阳站起身给她揉了揉肩,“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学业虽然重要,可生活同样重要。” “我知道。”陶玉书轻抚他的手,“我就是……” “我明白。我们这代人,浪费了、也荒废了太多的时间,你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机会。” 手被握的更紧了,陶玉书侧脸望着他,“谢谢。” “合法夫妻,谢什么?”林朝阳打趣道,“我就是怕你累着,而且……” 他说着话低头凑到她的颈旁,“咱们俩也好久没……” 林朝阳的声音越说越低,陶玉书的脖颈的皮肤泛起粉红,“说一说就没正行。” 林朝阳哀叹一声,“倒插门女婿可真不好当啊!” 眼波流转之间笑意若有似无,她知道林朝阳又想耍无赖了。 “家里不方便,嫂子她们还在。” 陶玉书把客观条件摆出来,林朝阳就有点没办法了,他急的挠了挠头,“要不去外面招待所?” “要死啊你!”陶玉书打了个一下,坚决否决了这个提议,然后安抚了一下丈夫躁动的情绪。 为了避免林朝阳化身为狼,她主动岔开话题,“诶,你帮我看看我这篇评论写的怎么样?” 明知道这丫头在敷衍他,可林朝阳还是接过了她递过来的东西。 “……《伤痕》在选择题材、塑造人物方面,与多年来的文艺作品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风格,因此被质疑、被批判是十分正常的。因为长期以来嗡嗡嗡给文艺界带来的深重灾难,至今仍在深刻影响着中国文艺界乃至全社会。 按照伟人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把‘日常的现象集中起来,把其中的矛盾和斗争典型化,造成文学作品或艺术作品,就能使人民群众惊醒起来,感奋起来,推动人民群众走向团结和斗争’的指导方向,小说《伤痕》是遵循了这一原则的,只是把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故事举了一个出来……” 读了一遍陶玉书的评论文章,林朝阳调侃道:“我觉得你这个不像是文学批评,倒像是推荐语。” “这小说确实是好嘛,写出了过去那些年嗡嗡嗡对于中国人的伤害。” “如果从小说的社会意义和影响力来说确实是这样的。不过你是中文系的学生,还是要从专业的角度去探讨。 以我个人的观点来说,这篇小说的水平并不高,它的成功并不是来源于小说本身,而是来自于人民群众的共情。” 陶玉书听着林朝阳的话来了兴趣,“你再说细点。” 陶玉书一向认为丈夫是个腹藏锦绣的人,她在农村插队几年,一开始两人的交集并不多,后来通过一起劳动才慢慢熟悉。又因为一场英雄救美,让二人走到了一起。 很多人都以为她是知恩图报,可实际上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除了救命之恩,她和林朝阳走到一起更大的原因是两人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和话题——文学。 在小杨屯那样的环境里,能有林朝阳这样一个知己,可以说林朝阳在那段时间里照亮了她灰暗的插队生活。 林朝阳不仅是她的救命恩人,更是她能与之进行灵魂交流的伴侣。 在陶玉书的催促下,林朝阳正在考虑措词,想着如何在媳妇面前显摆一把。 没成想,这个时候房间门突然被人推开。 “姐!”陶玉墨探头进来,刚叫了一声,眼神却定在了陶玉书身上,充满愕然。 第21章 我表现的还不够咸鱼吗?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玻璃照进屋里,洒在书桌前闷头吃肉的少女身上。 “我们每个月都给家里交伙食费,这是你姐夫自己掏钱给我买的。” “我们俩人一天一块钱,在家里连几块肉都吃不上。” “你给我留点!” …… 陶玉书在少女耳旁的喋喋不休对她没有任何影响,房间里只有牙齿咀嚼动物纤维和脂肪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半个饭盒的红烧肉被陶玉墨一扫而光,她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隔老远都能闻到肉香味儿。 陶玉书连忙端来水:“漱漱口!” 陶玉墨心安理得的接过水,喝了一口,又把手放在口鼻前,哈了一口气,确定闻不到口气,才说道:“好了好了。不就几块肉吗?瞧把你给吓的!” 陶玉书一闻见肉味就开窗,陶玉墨吃完肉喝水漱口遮掩异味,说这姐妹俩不是一个妈生的都没人信。 一看就是偷吃的惯犯了! 陶玉书肉疼的看着被吃的一干二净的饭盒,心中后悔不迭,早知道刚才应该把饭盒收起来的,被这丫头敲了个竹杠。 吃饱喝足,陶玉墨颇为豪气的抹了抹嘴,“还是大饭厅的肉香!” “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陶玉墨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潇洒离去。 等陶玉墨走后,陶玉书还有些气闷,平白被讹去半盒红烧肉,是应该生气。 不过更让她生气的是陶玉墨那有恃无恐的态度,很明显是拿捏住她不敢声张。 林朝阳在旁看的一清二楚,陶玉书平时在家怼天怼地,人设立的贼稳,偷吃这事如果张扬开,对她在家里的形象打击不可谓不沉重。 别的不说,至少以后在与丈母娘的言语掰头中这就是个劣势,陶玉书肯定不会让丈母娘抓住这种话柄,故而便间接成全了有恃无恐的小姨子。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虽然大多数时候陶玉书表现的很有乃父之风,但偶尔还是会暴露出身上来自母亲的遗传。 可这种小性儿不仅没有让人厌烦,反而更让她添了几分娇俏可人。 “以后得防着点这丫头!”陶玉书吃一堑长一智的总结道。 林朝阳很配合,“以后出去吃。” “嗯!”陶玉书认真的点头,深表赞同。 红烧肉版“辛丑条约”的风波过去,陶玉书又恢复了惯常的落落大方,与林朝阳讨论了好一会儿她给《伤痕》写的那篇文学批评。 聊了好一会儿,林朝阳看着写满文字的信纸晃了个神儿,突然说道:“对了,来了这么多天都忘了给家里报平安了。” 陶玉书白了他一眼,“等你想起来,黄花菜都凉了。” 林朝阳立刻意识到,以陶玉书的周到,必然已经善后。 果然,陶玉书接着说道:“前几天我就写信给爸妈寄过去了,估摸着过几天应该就有回信了。” “好媳妇!”林朝阳揽过陶玉书的脸蛋亲了一口。 “烦人!” 临到晚饭的时候,因为下午吃了半份红烧肉,陶玉书根本不饿,所以只有林朝阳一个人出现在饭桌上。 陶玉墨倒是坐在了饭桌上,可即便她竭力表现,还是能看出来对晚饭的恹恹。 少了两个人分肉,大舅哥的筷子夹的飞起,几筷子之后便被陶母教训了。 “都多大的人了,就不知道记挂着点老婆孩子!” “妈,我最近用脑过度,得好好补补。” 大舅哥的发言永远是那么出人意料。 “你那脑子补了有什么用?” 林朝阳非常确定,陶玉书的毒舌就是继承了母亲。 “你当写剧本是那么容易的事呢?” 大舅哥嘴里嘟囔着,却不敢大声声张。 在这个家里,谁惹到他,那算是踢到棉花上了。 明年是建国三十周年,在中国人的传统里,老人家生辰逢十是大寿,对国家也是如此。 每逢这个时候,如电影制片厂、话剧团等国内的各个文艺机构和单位总会鼓捣出一堆献礼作品,属于是老传统了。 大舅哥工作的地方是中戏,在这种时候也会凑个热闹。 不过中戏是个清水衙门,不像电影制片厂拍一部电影可以动用几十万资金,基本是学校动员,象征性的拨点款,更多的是依靠教职工和学生们出工出力。 最近大舅哥就在撰写为建国三十年献礼的话剧,不仅没有稿费,而且还得往学校报,选上了才白给人家用的那种。 要是放在林朝阳身上,他是打死都干不出这种自带干粮上战场的事来的。 可自家大舅哥…… 林朝阳瞥了旁边一眼,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林朝阳非常清楚,而立之年过半的大舅哥不仅有一颗少年的心,更有一颗文青的心。 林朝阳有时候也会好奇嗡嗡嗡那十年大舅哥到底经历了什么,感觉跟其他人的苦大仇深完全不是一个画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聊聊。 晚饭过后,林朝阳拉着陶玉书出门遛弯儿,她却不想动弹。 “你都在家憋一天了。学习归学习,也不能耽误了锻炼。” 朗润园是前清旧园,西山那边的水流经挂甲屯,注入朗润湖,湖中有岛,岛上亭台楼阁,在晚夏之际颇有些湖光山色的美景。 夫妻两人在朗润湖周边散步,碰见一位老者。陶玉书同老者打了个招呼,又把他身旁的老人介绍给林朝阳。 “这是东语系的金克莯教授。” “金伯伯,这是我丈夫林朝阳。” 金克莯微微颔首,面带微笑,“听说了。” 双方寒暄两句后告别,陶玉书对林朝阳说道:“金克莯教授精通梵语、巴利语、印地语、英语、法语、德语等多种语言,他当年家境贫寒,小学毕业无书可读,后来硬是靠着在我们燕大图书馆‘偷学问’,认真钻研才学有所成,学贯中西。” 一开始,林朝阳还没在意,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了。 金克莯是小学文凭,他是初中文凭,大家同在燕大图书馆工作,林朝阳的起点比他还高呢,媳妇这是望夫成龙啊! 林朝阳心中不解,来燕京也好些天了,我表现的还不够咸鱼吗? 到底是什么误会,才会让你对我产生了如此不切实际的期待呢? 第22章 短、平、快的项目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林朝阳也在反思,到底是他的什么举动造成了媳妇如此大的误会呢? 他想来想去,只能把原因归结到工作太认真敬业,动不动就给同事顶班,媳妇肯定是以为他这是追求上进。 天可怜的,他只是想混熟了人头好摸鱼啊! 再说了,他没事就往图书馆跑,不都是为了建设小金库嘛。 男人难,没小金库的男人更难,没小金库还寄居在老丈人家的男人难上加难。 唉! 摆又摆不烂,躺又躺不平,咸鱼不好当啊! 稿子送出去之后的几天里,没有了创作的束缚,林朝阳快乐的摸起了鱼。 到燕大图书馆工作第三周,他的阵地终于从闭架借书处的前台转移到了六楼的书库。 早上上楼的时候,杜蓉好心递给了他一个纱布口罩。 “带着吧,用得上。” 这两天天气有点转凉,借书处的郑同江、涂满生开始鼻子发红,喷嚏打个不停。 图书馆的通风条件很一般,六层因为藏书过多,书库里常年有一股浓浓的尘土气味。再加上少见阳光,很容易染上过敏性鼻炎这个职业病。 俩人最早都没在意,等觉得鼻子不舒服之后已然中招。现在已经破罐子破摔,哪怕书库味道再不好也懒得戴口罩。 用涂满生的话说:反正鼻炎都得了,再戴还有什么意义?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但仅限于人生一片灰暗的中年人,林朝阳正值青春年少,可不能学他们自甘堕落,他戴好口罩上了楼。 驻守六层书库除了取书、上书和做好借阅登记之外,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就是动不动就罢工的升降机。 借书处不管是借书、还书都得用升降机,这玩意儿要是坏了,你就爬楼梯吧,一爬一个不吱声。 有个好消息,今天的升降机一切正常。 是以林朝阳的工作很轻松,坐在工位上,偶尔电梯响了,拿出里面的索书单取书或者上书,然后在升降机旁挂着的本子上画上一笔。 上面密密麻麻的画满了“正”字,是六层书库每天向外借出的图书。 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林朝阳数了一下,今天已经借出去了三十二本书。 以每次取书五到六本为例,他大概取书六次,每次找书大概要花费六七分钟,也就是半个小时多点,剩下的时间全在摸鱼。 无人打扰的时候,他就随便在书架上找一本书来看,打发时间。 中午打菜时,林朝阳摸着兜里的毛票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两毛钱一份的溜肉段,转而选择了一毛五的宫保鸡丁。 他嘴里嚼着鸡肉,心中有些焦虑。 这都几天了,《燕京文艺》编辑部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兜里的毛票可越来越不禁花了! 这效率也太低了! 林朝阳对《牧马人》的质量还算是有信心,大家看了都说好,没理由发不了,肯定是编辑部效率太低。 不过抱怨归抱怨,林朝阳也了解,这年头作者要在刊物上发表一篇作品,三个月不算短,半年不算长。 他本以为找个熟人能提高点效率,看来自己还是高估了七十年代人的工作效率。 小金库资金告急,他觉得自己必须开辟第二战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而且这回他换了个思路,换个远点的杂志投稿试试。 因为嗡嗡嗡的缘故,国内文学期刊的发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陷入了停滞状态,很多知名刊物自六十年代停刊,至今都没有复刊。 刨除一些地区文联或文协举办的刊物,这个时候林朝阳投稿的选择其实并不算多。 看来看去,他相中了沪上的《沪上文艺》。 《沪上文艺》创刊于1953年,首任主编是德高望重的巴金先生,最早叫《文艺月报》。六十年代停刊后,于77年复刊。 有意思的是,《沪上文艺》在1964年曾一度改名《收获》。 早在1957年,巴金、靳以创办《收获》并担任主编,后因政治因素影响《收获》于1960年停刊,因此《沪上文艺》在文坛人称“小收获”。 眼下《收获》还未复刊,要是能上个小《收获》也是不错的。 而且这寓意也好,小收获,小富即安,非常符合林朝阳建设小金库的理念。 他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脚踏实地。 要不然怎么能从东北的黑土地走到这偌大的燕京城来呢? 心里有了想法林朝阳便行动起来,在没有电脑和互联网的年代,写小说不仅是文艺创作,更是个体力活。 一般人手写八百字的作文肩膀就得酸好一会儿,林朝阳进入创作状态每天至少三千字,一天下来腰酸背疼,手指都快磨出茧子了。 图书馆六层只有他一个人,写作的时候根本不需要有任何顾忌。 只待了一天,林朝阳便爱上了这里。 这个图书管理员的岗位,真是给他量身打造的! 林朝阳的新作品依旧是短篇小说,毕竟篇幅短,真要写的顺利,个把星期就能投稿,碰上个鉴赏水平高的主编,说不定一个月就能刊发。 如此短、平、快的项目,对于目前囊中羞涩的林朝阳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这天林朝阳正忙着写稿呢,升降机抵达的声音响起来,他还以为又来活了。 来到升降机处才发现,上来的是个小纸条。 “77级中文系陈健功约你下班到钟亭,有事商谈。” 林朝阳认出这应该是杜蓉的笔迹,陈健功找他,莫非是《燕京文艺》那边有动静了? 下了班,林朝阳心情愉快的溜达着来到未名湖西岸。下午的课刚上完,湖边有不少学生在散步、看书,往钟亭走的路上他听到一阵激烈的辩论声。 循声望去,见是几个男生聚在一起讨论国际大事。 “越南弹丸之地却狼子野心,频频骚扰我国边界,边境百姓居民深受其害,必须要给他们一个教训。”一个男生愤恨的说道。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眼下国家刚刚走出低迷,最迫切需要的是改革。轻言刀兵,等于是好不容易从泥潭里拔出来的脚又陷入了另一个泥潭。 还是要以外交手段为主,利用联合国给他们施加压力,回到谈判桌上来解决问题。” “说的轻巧。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何况联合国是美西方国家主导的,他们巴不得越南给我们制造麻烦呢。” …… 嗡嗡嗡刚刚结束,国家急需人才,燕大这些名校的学子们未来必定要在国家的各个领域发挥重要作用。 这不仅是一些学生们的想法,也是学校、政府和整个社会的共识。 所以燕大的许多学生身上难免有点“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自我要求,这些人也把深入参与政治当成是理所当然的事。 “朝阳!” 林朝阳正胡思乱想的时候,远远传来一声呼喊,他连忙朝钟亭走去。 第23章 《未名湖》顾问 让林朝阳意外的是,钟亭里除了陈健功,还有个生面孔。 “来来来,朝阳,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学校七七级哲学系的邹仕方。” “这位就是林朝阳,我们燕大图书馆的管理员,小说写的极好。” 陈健功热情的给两人互相介绍了一番,寒暄了两句,便对林朝阳说明了今天找他的原因。 后天,也就是9月23日,是燕大五四文学社恢复成立大会的日子,停办十余年后再度恢复,这次五四文学社的恢复成立大会规模很大,出席的嘉宾汇集了文化界众多重量级人物。 燕大出席的领导有副书记马世江、副校长季羡临、教授朱光遣、王瑶,文学界的代表有诗歌评论家谢勉、诗人张志敏、《燕京文艺》小说组组长周燕如,新闻界代表有《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的四位记者出席。 陈健功介绍着大会的筹备情况时滔滔不绝,脸色亢奋,身为五四文学社恢复创办的参与者之一,他的内心不仅有期待,更有骄傲。 未来五四文学社恢复成立之后,他和邹仕方都将成为副社长。 说到最后,他脸色略带遗憾,“可惜茅盾先生有要事在身,没办法前来出席。” 听陈健功说了半天,林朝阳也没闹明白他今天找自己来的目的,最后是邹仕方看不下去了,提醒道:“健功,说正事,说正事。” “哦,对了对了。不好意思啊,朝阳,兴奋过头了。”陈健功道了声抱歉,才说起了正事。 “五四文学社恢复创办之后,我们的第一个重要工作就是创办属于自己的社刊,希望请你来给我们的社刊当顾问。” “当顾问?”林朝阳十分意外,他就是个图书管理员,五四文学社的社刊虽说不是什么公开发行的知名刊物,但应该也轮不到他来当这个顾问吧? 再者说了,既然是社刊,肯定是以参加文学社的学生们为主,他一个学校职工掺和进去算怎么回事? 林朝阳委婉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陈健功却笑了起来。 “朝阳,你就别自谦了。你的那篇《牧马人》我可是看过的,我自问在小说创作上也有那么一点心得,可跟你比却差了不少。 文学社恢复创办,包括《未名湖》创刊,有不少前辈愿意给我们当顾问。但这些老前辈各有各的工作,平时也很忙碌,也不好总麻烦他们。 所以我才跟大家商量了一下,想劳烦你来帮我们把把关。 你放心,顾问没什么活,只是偶尔我们拿不定方向或者有重点作品的时候才会来请你给提供一些意见。” 陈健功的话让林朝阳忍不住腹诽:不好意思麻烦那帮老头儿,你就好意思麻烦我? 《未名湖》是五四文学社社刊,既然是社刊,当顾问自然是没有一分钱的,妥妥的打白工,林朝阳干不出这种无私奉献的事来。 再说了,给《未名湖》当顾问,那他的名字岂不是要出现在刊物上?他老丈人可就在学校呢,而且以燕大的影响力,《未名湖》这份社刊未来必然会在燕京各大高校流传,陶玉书看到的概率很大。 林朝阳一个图书管理员的名字出现在《未名湖》的顾问栏,稍微一打听,他写小说这事不就暴露了吗? 想到此处,林朝阳心里一惊。 大意了! 他连忙把陈健功拉到一边,“我写小说这事,你都跟谁说了?” 陈健功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就我们几个负责筹备的同学。” 林朝阳面色严肃,叮嘱道:“这事你们可别往外传。” “啊……”陈健功本想问一句为什么,但他怎么说也年近三十,还算有些城府,林朝阳叮嘱别外传,肯定是有他自己的原因,既然没说,那就是不想让他问。 想到这里,他答应道:“好,回去我跟他们说一声。” 林朝阳点了点头。 “朝阳,那你是不想当这个顾问?”陈健功问道。 既然林朝阳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写小说的事,那给《未名湖》当顾问想必他也是不愿意干的了。 林朝阳朝陈健功露出抱歉的笑容,“健功,真是不好意思,给你们社刊当顾问这事我就不参与了。不过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我很乐意帮忙。” 陈健功明白了,林朝阳是不想名字暴露在刊物上。 他眼睛一转,便有了点子,“可以起个笔名嘛,我们保证不泄露你的身份。” “这……” 林朝阳迟疑,陈健功之前好歹帮过他的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就有点不够意思了。 片刻后,林朝阳下定了决定,“好!” 见他答应了这份差事,陈健功与邹仕方高兴不已,要拉着他去见见五四文学社创社的其他几位元老。 “不用不用。”林朝阳拽住陈健功,“你们文学社的活动我就不参与了,也不用见那么多人,以后要是有稿子找我,健功你就到馆里给我留个纸条。” 好嘛,赶上地下党接头了。 陈健功和邹仕方对视了一眼,人家也答应帮忙了,不露面就不露面吧,无非是陈健功跑跑腿而已。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临走,林朝阳还不忘叮嘱了一句,“小说那事,告诉大家别往外传。” “放心吧。” 下班耽误了些时间,回到家中时已经快六点半了,陶玉书还没回来,陶母正在往饭桌上端菜。 “诶!”陶玉墨叫了林朝阳一声。 等他看过来,她语气生硬,“有你的信。” 林朝阳不动声色,将桌上的信拿走。 小姨子在家里可从来不跟他主动说话,上回那半份红烧肉还是有点作用的。 吃人嘴软,小姨子也算个讲究人。 吃完晚饭,林朝阳和陶玉书一起看家里的来信。 内容很平常,都是林二春夫妻俩对林朝阳小两口工作和生活上的关切,林朝阳执笔回信,第二天把回信给老家寄了过去。 又过了一天,早上刚上班,林朝阳便被叫着前往会议室。 今天五四文学社成立,要在图书馆会议室召开恢复成立大会,馆里叫来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帮忙布置一下会场。 第24章 平平无奇林朝阳 上午九点,燕京大学五四文学社恢复成立大会在燕图会议室里正式举行,会议室的南窗挂了一条横幅——燕京大学“五四”文学社恢复成立大会。 前来参加大会的领导和嘉宾入席的时候,林朝阳突然在里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这不是那天在图书馆拿他开涮的老登吗? 林朝阳眼见着老登拄着拐杖走到了座位坐下,再看他面前的铭牌——朱光遣。 心里忍不住飙出一句脏话。 你个老……同志,拿我开涮就算了,连自己也不放过,杀敌八百,自伤一千啊? 《西方美学史》写的一般——朱光遣。 林朝阳的意外没有对大会产生任何影响,嘉宾们一一落座。 小小的燕图会议室内坐满了中国文化界的精英,其中更不乏举足轻重的人物。 燕大党委副书记马世江、副校长季羡临、燕大中文系教授王瑶、鲁迅先生挚友川岛、诗评家谢勉、诗人张志敏、作家刘昕武、《燕京文艺》小说组组长周燕如,以及拿林朝阳开涮的朱光遣。 之前为了五四文学社忙前忙后的陈健功和邹仕方没有列席,只能站在这群领导、嘉宾的对面充当观众。 五四文学社成立后两人只是副社长,今天文学社跟以上众人坐在一起的只有已经确定的社长张友华,他是校团委文化部的负责人。 大会先是展示了茅盾先生给燕大的复信和为《未名湖》杂志的题签,博得了在场众人的热烈掌声。 之后又由马世江宣布五四文学社领导班子成员,接着是参加大会的几位重量级嘉宾发言表示祝贺。 林朝阳瞅见列席参加大会的《人民日报》和《中国青年报》的几位记者奋笔疾书,想必明天五四文学社恢复成立的消息便会登上这两份权威报纸的版面。 到底是顶尖学府啊! 他心中不由得感叹一句,连恢复成立个学生社团都能上这种级别的报纸。 前后不到一个小时,五四文学社恢复成立大会宣告结束,会后文学社组织与会者在图书馆外合影留念。 在大家忙着恢复会场的时候,林朝阳跑到了馆外。 燕大图书馆外有块草坪,被燕大人称为三角地,与会嘉宾们合影就在这里。 林朝阳过来的时候,合影刚刚结束,他跑到周燕如身旁,“周老师!” “叫什么周老师,叫老周吧。”周燕如随和的说道。 “老周。”林朝阳从善如流,“您这会儿有时间吗?” 周燕如心知林朝阳的目的,点了点头,随他往未名湖的方向走去。 季羡临望着林朝阳的背影,问朱光遣:“那是陶家的女婿吧?” 最近这些天,燕大的教授圈子里有个热门话题。 历史系陶敬法的女儿不仅嫁了个农村女婿,还把人给带进城,安排在了燕大图书馆工作。 能当上燕大的教授,自然少有目光浅薄之辈会对林朝阳的农民身份报以有色眼镜,大家觉得有意思的是这件事的打破常规。 这年头城市户口的家庭家家都有知青,不管是自己家还是身边的亲友,知青与当地人结合的不在少数。 回城大潮兴起之后,这部分与当地人结合的知青便面临着一道难题。 大家都想回城,可身边的另一半怎么办? 思来想去,无外乎三种选择。 要么不回城,一辈子老死在农村;要么抛妻弃子,独自回城;要么带着在农村组成的家庭一起回城。 人性在如此残酷的抉择面前脆弱不堪,选择第二种方式的知青是最多的,这两年因为回城这档事闹出的丑事数不胜数。 林朝阳与陶玉书的事迹奇在陶玉书的才貌双全却下嫁给身无长物的农村小伙子,也奇在她不仅把另一半带回了城,还不遗余力的给他安排了工作。 这样的姑娘,谁听说了不得赞一句“有情有义”? 这也让燕大的教授们对林朝阳这个陶家女婿充满了好奇,这些人里不少人都见过陶家的女儿陶玉书,能让如此优秀的姑娘甘心下嫁又不遗余力的带他回城的,究竟是怎么样的青年? 朱光遣露出顽童般的笑容,“是他,确实跟传闻一样平平无奇。” 林朝阳要是听到这话,高低得回他一句:就这审美,中国的美学教育就是被你给耽误的! 等离了人群二三十米之后,周燕如主动开口,“你是想问稿子的事吧?” “是。” 之前陈健功带着林朝阳跑到《燕京文艺》编辑部送稿子,章德宁这个一审的责编和周燕如这个二审的小说组组长都夸了小说,证明稿子的质量不俗。 按理说,交给负责人审一审,确定没什么方向性的问题,再修改修改就可以排队发表了,可这都半个月了,也没个动静。 周燕如当时还说等编委会看过之后通知林朝阳修改呢。 “你那篇稿子底子非常好,我是属意发表的。不过最近编辑部要有人事变动,可能要压后一些时间。” 林朝阳好歹也是经过多年社会毒打的资深社畜,要是单纯的人事变动,怎么可能会压他的稿子。 “您可不能忽悠我!” 林朝阳的直接没有让周燕如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没看出来,你小子沾上毛儿比猴儿都精。” 谈话的气氛轻松愉快,周燕如见他处事老练,便不再隐瞒。 “确实是要换负责人了。你那篇稿子上了编委会讨论,主要领导同志对稿子的一些内容有所顾忌。你也应该明白,马上要走了,最怕出点闪失。” 林朝阳抱怨道:“这位领导可不厚道!” 周燕如笑了笑,没说什么,她心里何尝不生气?可工作还是要干下去。 “那万一新来的领导也走保守路线呢?” “朝阳同志,你以为刊物为什么要换主要负责人?” 周燕如的反问让林朝阳点了点头,她又保证道:“你放心,稿子肯定会用。真要是到最后也发不了,我负责给你推荐一个刊物发表。” 周燕如都如此说了,林朝阳也不好再纠缠。 “况且,晚点发表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闻言,林朝阳面露思索之色,片刻之后便想明白了周燕如所说的“好事”是指什么。 眼下《伤痕》在全国范围引发的讨论持续热烈,赞美声虽多,但批判声亦不少。 但大家也能看出来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少时间,《伤痕》呼应的是全社会的心声,它在舆论场上的胜利是必然的。 林朝阳也知道《伤痕》终究会同刘昕武的《班主任》一样会被捧上“伤痕文学”开山作的位置。 等这波对立舆论过去,与《伤痕》同类型的《牧马人》再发表,舆论待遇应该会提升不少。 林朝阳心想着,要这么说,他还得感谢《伤痕》这个开山怪。 这时周燕如问道:“最近有没有什么新作品?” 闻言,林朝阳立刻警觉起来。 老稿子都没发,还想要新稿子? 慢说手里的稿子还没写完,就算是写完了,他也不打算再给《燕京文艺》。 稿子在《燕京文艺》那积的越多,他的沉没成本越大。 “没有。” 周燕如的表情略显遗憾,“你的水平很不错,又这么年轻,要勤动笔,别浪费了这么好的才华和年纪。” “有时间我会多写的。” 不用周燕如提醒,兜里为数不多的毛票也让他心里充满了紧迫感。 小金库告急了! 第25章 鸽子精 聊完了稿子的事,林朝阳回图书馆,路过三角地时,被兴奋的陈健功和邹仕方等人拉住。 “朝阳,来照个相!” 刚才那些领导和嘉宾们合完影,有人走了,还有的在跟熟人聊天。 负责五四文学社筹备的几个小年轻兴奋的不行,争先恐后的上前合影,碰见林朝阳走过来就要拉他。 林朝阳眼看着馆长谢道源走过来,一下子甩开陈健功的胳膊。 跟你不熟,莫挨老子! “馆长!” 谢道源点点头,“我帮你们合个照?” “不用不用。”林朝阳连忙摆手。 开小差被馆长抓到,还敢让他帮着合影? “您先忙,我回馆里了。”林朝阳头也不回的撒丫子跑路。 跟刘昕武合完了影,陈健功有些遗憾的说道:“朝阳这人太低调,我还想介绍他跟您认识一下。他那篇《牧马人》完全继承了您在《班主任》里的思想内核,深刻的批判了嗡嗡嗡对国人的戕害,写的非常好。” 刘昕武望了一眼林朝阳的背影,“他怎么跑这么快?” “他是图书馆的,馆长在这呢,跑的能不快吗?” “有意思!”刘昕武哈哈笑了起来,“下回有机会一定认识一下。对了,他那部作品什么时候发表?” “不知道,这个您得问老周同志。” 周燕如刚走回人群中,刘昕武便上来向她打探林朝阳的那篇《牧马人》何时发表,她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要知道刘昕武可不光是个作家,同时也是刚刚创刊的《十月》的编辑之一。 她听说,《十月》眼下正缺稿子呢,尤其是短篇小说。 “编委会一致通过发表,主要是最近积稿太多,所以还得等一等。” 陈健功把林朝阳和《牧马人》夸的跟朵花一样,刘昕武只是好奇打听,完全没有预想到周燕如的心路历程。 随口应付完刘昕武,周燕如心中的危机感不减。 国内的文学创作正在逐渐松绑,文学刊物不断复刊,每一个有水平、有潜力的作者都是刊物的宝贵资源,可不能让林朝阳被别的刊物给拐跑了。 《牧马人》一定要尽快发表,可想到《燕京文艺》现在的人事情况,她又一阵心焦,有时候这种事不是她一个人能决定的。 这天晚上,陶玉书从燕师大回来心情很好,林朝阳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她那篇关于《伤痕》的文学批评被老师夸奖了一番,还准备帮她推荐给今夏刚刚复刊的《文艺报》。 “哎呦!我媳妇要成文学批评家了!” 林朝阳赞美的语气有些夸张,陶玉书既高兴,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别瞎说,人家《文艺报》还不一定能用呢。”她的脸颊带着几分兴奋的红霞,又说道:“还多亏了你提的意见。” 陶玉墨敲诈红烧肉那天下午,林朝阳和陶玉书讨论了好一段时间这篇文章,给她提了不少意见,也算是有些贡献。 “这么说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了?那稿费下来你分我一半!” 听到他的话,陶玉书冷静下来,“夫妻俩分那么清楚干嘛,我的还不就是你的吗?再说了,我还得攒钱给你买手表呢!” “我跟你开个玩笑嘛!” 林朝阳只是试探一下,见陶玉书油盐不进,只好怀柔的说道。 这丫头,不好糊弄啊! 转眼到了29日,今天是周五,这个礼拜赶上十一,周日和下周一都放假。 林朝阳上班的时候谋划着放假的时候去哪儿玩,来燕京一个多月了,他还没怎么出门逛过呢。 晚上吃饭,陶玉墨看着盘子里的菜忍不住抱怨道:“都十一了,就不能多做个菜,肚子里一点油水都没有。” 陶家七大二小一共九口人,桌上四道菜,只有一盘回锅肉沾点荤腥,关键肉实在是不够分。 抱怨归抱怨,饭还得吃,陶玉墨的抱怨并不是空穴来风。 “妈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吃完饭回到屋里,连陶玉书也忍不住因为今晚的伙食抱怨了起来。 林朝阳也好奇,问道:“爸工资那么高,妈也有退休金,我们每个月还往家里交伙食费,怎么一到月底家里伙食这么差?” 陶父是三级教授,每个月工资229元,在城镇居民人均月收入不到70元的如今是妥妥的高收入人群。 “没钱呗。”陶玉书随口道。 她说的没钱当然不是真没钱,陶家存款有不少,但这个年代大家都储蓄习惯是钱进了存折只进不出。 陶父的工资每个月自己留29块,往家里交200块,包括陶母的退休金,每个月都有一半是直接存进银行的,剩下的钱才是家里人家用的钱。 “玉墨、希文还在上学,希武还得喝奶粉,这几个小的一年就得换一茬衣服。关键是我哥……” 背后说起大舅哥的坏话,陶玉书一点也不嘴软。 “自己的工资不够花,还整天跟妈要钱!” 还有这事? 还别说,大舅哥还真有点啃老族的气质。 林朝阳想起第一次跟大舅哥见面时,陶玉书问他有钱吗,林朝阳以为大舅哥跟他一样,是收入都上交给家里了,敢情陶玉书问那话是因为他花钱太大手大脚? 林朝阳八卦道:“他不给大嫂家用?” “给啊,每个月给三十块,不到月中就要回去了。” “到手的钱还能给他?”林朝阳惊奇。 “大嫂那个脾气你也知道,而且我哥这个人鬼话连篇,哄她几句就把钱骗出来了。” 陶玉书说到这里时,语气中充满了对大嫂赵丽的怒其不争。 林朝阳突然有点羡慕起大舅哥了,要是玉书也能像大嫂那么好说话该多好,他何苦还要每天爬格子,为了建设小金库而努力,早就躺平了。 有机会得好好跟大舅哥请教一下。 “你在想什么?”陶玉书瞅着他的脸色,似有所感。 “没什么。”林朝阳心虚了一下,岔开话题道:“那妈就不管他?” “管?是惯!你以为他那个公子哥儿的样子是谁给惯出来的?”陶玉书越说越气,“妈就是重男轻女。” “好了好了,又没花你的钱。我记得刚来燕京的时候,你哥还买了条鱼给我接风呢。”林朝阳劝道。 “他啊,在外面就爱穷大方!” 陶玉书挖苦了哥哥一句,平复了情绪,然后说道:“本来我都不爱说这些事,你非得问我!” 得,怪我! “十一出去玩吧!”林朝阳换了个话题。 此话一出,陶玉书一脸为难。 林朝阳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十一你不会还要上课吧?” “不上课。是给《文艺报》的那篇文章,编辑让我再改改,正好放假这两天……” 林朝阳怒不可遏,十分委屈。 又被放鸽子了! 第26章 把稿子带走 林朝阳十分怀念陶玉书回老家的那段时间,他当时本以为那只是他和陶玉书幸福生活的开始,现在才算是看明白,那分明是陶玉书为了忽悠他来燕京的糖衣炮弹。 唉,摊上这么个卷王媳妇,可怎么办才好? 想当初林朝阳刚工作的时候也是个内卷小王子,后来也就是岁数大了看明白了职场,才心灰意冷的想当条咸鱼,可当年的他跟现在陶玉书一比就是小巫见大巫。 这丫头在学校的时候他不知道是啥样,反正回家除了吃饭就是看书学习,上厕所都不超过五分钟,周日在家里一坐就是一天。 晚上熄灯后,林朝阳忧愁的想起了临来燕京前老父亲给他定的KPI。 老丈人家的住房条件不允许这属于客观原因,陶玉书醉心学习,铁了心要做卷王这才是主观原因。 爹,别怪儿子不争气,实在是你儿媳妇太能卷了。 大孙子的事,再缓缓吧! 陶玉书十一放了林朝阳的鸽子,他只好把精力都放在创作上,主动向馆里领导提出十一值班。 陶玉书主动内卷的结果直接导致林朝阳不得不被动内卷,可图书馆的同事不仅没有丝毫怨言,反而喜的直夸:小林可真有上进心! 林朝阳面对同事们的夸奖笑上脸盈盈,心却在滴血: 我这么上进,都是因为有个好媳妇啊! 不过,林朝阳夫妻俩这么卷也不是没好处。 十一结束后的这天下班,林朝阳的第二篇短篇小说新鲜出炉,简单修改了一番之后便邮往沪上。 回来之后他去学校财务走了一趟,上班整一个月了,他终于领到了在图书馆的第一笔工资。 四十七块钱! 比他之前在队小当老师工资翻了一倍还拐弯,吃软饭确实香! 可一想到这些钱只是在他手上打个转没了,林朝阳心中便有些郁闷。 不过好在陶玉书还算讲究,每个月给他留了十块钱,除了吃午饭还能剩四块钱。 《燕京文艺》小说组组长周燕如敲响了燕京市文化局大院筒子楼内一户人家的门。 房子是单间,十几平房间内看上去十分凌乱,还摆着不少行李,看起来这户人家是刚搬进来。 屋主是位看起来年近六十的老同志,面容和善,周燕如对他说道:“轻泉同志,刚回燕京就来打扰你,实在是不好意思。” “别客气了,喝点水。”李轻泉给她倒了杯水。 简单客套两句,周燕如说明了来意,她今天来是为了林朝阳的《牧马人》。 因为人事变动,《牧马人》这篇稿子的发表在编委会上被压了下来。 《牧马人》的质量毋庸置疑,周燕如可以非常负责任的说这篇小说只要发表,一定会造成一定反响,红遍全国不敢说,但至少是可以让林朝阳这个作者一举成名的作品。 明明是好作品,却还要压着。有人是“我走以后,哪管洪水滔天”,可她却怕把这么好的作品和作者给弄的离心离德。 那天在燕大图书馆外刘昕武的问话让她心里产生了一种危机感,这一年多时间以来,国内的文学刊物复刊、创刊的不在少数,而因为过去十年的戕害,国内文学界陷入了青黄不接的境地,现在各家文学杂志都缺好稿子。 你不要好作品、好作者,有的是刊物要。 从燕大回来之后,周燕如又找刊物负责人沟通了一番,但仍不见成效。 无奈之下,她决定换个思路。 李轻泉曾经是《人民文学》的编辑部主任,前些年被发配到了哈尔滨,今年他得以平凡,即将回京接任《燕京文艺》负责人的职务。 既然老领导要走,那我找新领导总可以了吧? 虽然这么做有点不合规矩,但周燕如认为这才是对刊物最有利的做法。 “本来你刚回燕京,不该打扰你。可我听说你得月底才会去编辑部报到,现在好稿子少,能造成影响力的就更少了,我们《燕京文艺》迫切需要这样的稿子打开局面。 等你来了编辑部再给你看,稿子还得排队,说不定要等到1月份、2月份。 况且人家稿子投来,我们总按着不发,作者也会有意见。这次稿子在我们手里了,人家不会说什么。 可下回呢,人家还敢投给我们吗?” 周燕如说了好一会儿,把事情的经过、她沟通的前后以及她的想法都说了出来,李轻泉听后沉默片刻。 “燕如同志,你的考虑是有道理的。” 得到了李轻泉的肯定,周燕如松了口气。 两人沟通过后,李轻泉接过《牧马人》的稿子看了起来。 他是个老烟枪,抽烟很凶。看了一会儿稿子,屋里便已经烟雾缭绕。 周燕如对此习以为常,编辑部的老烟枪多了。 “确实好!是篇优秀的稿子,更难得的是这个作者。你说这是他的处女作,这个天分不一般。这样的稿子压着不发,不是把这种有潜力的作者往别的刊物撵吗?” 他将烟屁股扔到地上,一脚撵灭。 “发!” “组织上让我23号到编辑部报到,那就发在第十一期上。” 李轻泉一锤定音。 周燕如大喜过望,“太好了。有了您这个话,作者那边就好办了。我这就联系他,把稿子再修改润色一番。” 李轻泉又说道:“私下联系他。这事……” “我明白。” 老领导还没走呢,下属就联合新领导闹幺蛾子,放在哪个单位都挺犯忌讳的。 得到了李轻泉的许可,周燕如算是得到了尚方宝剑。 翌日是周末,她跑到了燕大找到陈健功。 五四文学社恢复成立那天,周燕如和林朝阳谈话的最后,他提到了让周燕如在编辑部之外别提他写小说的事。 有事需要联系的话就到燕大图书馆给他留纸条,或者找陈健功。 周燕如不确定林朝阳周日上没上班,只好先来找陈健功。 “朝阳工作特别上进,周日也在单位。” 陈健功带着周燕如来到图书馆,找前台的人给正在楼上驻守的林朝阳递了个纸条。 没过一会儿他便下来,见着正在前台等着的两人,林朝阳连忙压低了声音,“出去说,出去说!” 他转头又对前台说道:“杜蓉,你先帮我上楼顶一会儿。” 来到馆外,周燕如将稿子拿出来,“稿子需要修改和增减的地方我都标出来了,一共16处,问题都不大,你现在简单跟你说一下。你25号之前改出来给我送过去,我们争取发在第十一期上。” 《燕京文艺》是月刊,每月10日发刊,第十一期对应的就是11月10日,距离现在还有一个月时间,但还要抛去定稿、校对、排版、印刷、邮递的时间,实际留给林朝阳修改的时间只有半个月左右。 交代完了要修改的内容,周燕如便打算离开。 不成想林朝阳却拽住了她,“你等会把稿子带走。” “啥?” 第27章 天赋在闪光 周燕如算的很清楚,林朝阳有半个月的时间修改《牧马人》,时间对于一个新手作者来说虽然有些紧张,但她觉得以林朝阳的天赋应该问题不大。 “拿什么稿子?你都没改呢!” “马上,很快。” 林朝阳嘴上说着,不顾她的反应,掏出胸前兜里的钢笔,蹲在三角地的长椅上便开始奋笔疾书。 周燕如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出弄愣了,一旁的陈健功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俩看明白了林朝阳是在改稿,可他拽住周燕如不让走是什么意思? “很快”是多快? 难不成还能让周燕如今天就拿着改好的稿子走了? 心里抱着这样的疑问,周燕如和陈健功两人站在椅子旁等待,因为怕打扰林朝阳的思路,两人也不敢说话,只能把目光都放在林朝阳正在修改的稿子上。 欻~一行改完了! 欻欻~又一段改完了! 欻欻欻~这一页改完了! 周燕如一直觉得林朝阳是个很有创作天分的作者,今天他的表现更是刷新了她的认知,竟然有人改稿可以改的这么快? 几乎是文不加点、笔翰如流。 《燕京文艺》来稿众多,但大部分稿件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改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周燕如几乎每天都要与本地或者外地来京改稿的作者进行交流。 这些作者创作效率有高有低,但统一都有个毛病,改稿速度奇慢。 删他们一点文字,好像要了他们的命一样。这个不能改,那个不能动。 结构的问题不去细究,抠字眼倒是十分勤快。 就差把“我写的是传世文章”这句话刻在脑门上了。 最可怕的是有些作者,改着改着,把自己给改崩溃了,信心崩塌,完全不知所云。 一份万八千字的稿子,经验老道的作者改个三五天、个把星期是常态,要是个新手,那就得手把手的指导,半个月一个月都是他。 周燕如给林朝阳半个月时间,而且还是在没有她在旁指导,真就是认可他的能力。 可她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林朝阳。 这速度…… 周燕如眼看着林朝阳又改完了一页稿子,忍不住抬手看了一眼手表。 这才二十分钟,都三页纸了,一共改了4处内容,修改、增减字数超过四百字。 二十分钟四百字看着不多,可问题是这不是默写生字,而是要进行深度思考的稿件修改啊! 先别说质量怎么样,光是这个速度,就让绝大多数作者汗颜。 陈健功早就在林朝阳改完第一页的时候就上手去察看稿子,每一页用红色笔迹标注的地方他都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 “怎么样?”周燕如低声问他。 “改的很好啊!” 又快又好? 周燕如有些不信邪的接过陈健功手中的稿子,看的比他还仔细,就差没把眼睛杵进信纸里了。 今天是周日,燕园里到处是充满活力的身影和他们青春洋溢的呼喊声。 可在三角地的长椅周围,这片小小的空间里,寂静的只有林朝阳下笔的沙沙声。 周燕如将信纸轻轻放回长椅上,用笔帽压上,对陈健功招了招手,两人走到离林朝阳不远的地方,确保不会影响他。 沉默了好一会儿,陈健功问道:“周老师,朝阳这个应该就算是‘才思敏捷’吧?” 周燕如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看着林朝阳背影,突然说起了无关的话。 “《燕京文艺》刚创刊那阵儿,人手少,可用的稿件也不多,那时真是惨淡经营。每到快发稿的时候,就像穷人家过年一样,一点抓挠都没有。 有时候逼急了,编委们就说:‘实在没有像样的东西,老赵,你来一篇吧’。 老赵从来不推诿,他说反正给稿费嘛,肥水不流外人田。 每回他都是喝一点小酒,吃一碗馄饨,在纸上画一些符号,再画几条纵横交错的线,然后笔不停挥,一气呵成,便是一篇杰作。” 在周燕如自顾自话的时候陈健功没出声,听的饶有兴致,他对《燕京文艺》还算了解,知道周燕如口中的“老赵”乃是小说家、山药蛋派创始人赵树理先生。 他当年也是《燕京文艺》的编辑,老舍先生去世之后他还负责过《燕京文艺》。 “《登记》当年就是这样赶出来的。” 周燕如说到这里,看向正蹲在长椅旁奋笔疾书的林朝阳,“凡才气过人之辈,多是能脱口成章。不提曹植七步成诗,如老赵那般,杯酒之间挥就一部杰作的作家已经是世上少有。朝阳啊……”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 林朝阳的情况她不好判断,她不敢说林朝阳的才思可以比肩赵树理,但至少可以肯定,他是有这个潜力的,毕竟是个只有二十岁的年轻人,文字经历又不多。 周燕如的话没说完,但陈健功却听出了她对林朝阳的赞叹与欣赏。 他也是写小说的,完全理解周燕如的感受。他在创作时,为了某句话可能一憋就是几个小时,一篇文章翻来覆去的写,几天的功夫可能也就写了千八百字,横看竖看都不满意。 拿自己的情况跟林朝阳稍微一对比,便知道他的可怕之处,往往天赋不经意之间的闪光,就是天堑一般的差距。 而且改稿不比写稿,写稿是思维流淌的过程,恰如汪洋肆意。可改稿却好像是八股文章,要在一定之规内发挥你的才华,并且还要跳出自己的固有思维。 《牧马人》的稿子在他看来已然十分出色,周燕如还是挑了不少毛病,最可怕的是林朝阳改起来也是率尔操觚,毫无滞涩。 陈健功佩服的同时又不由得有些汗颜,之前自己还想给林朝阳指点指点来着。 一个小时匆匆而过,林朝阳站起身,跺了跺已经快蹲麻的脚,拧上钢笔笔帽插回兜,将稿子整理一番。 “老周,你快瞅瞅,改的行不行?” 周燕如默默将修改的地方都看了一遍,“改的很好。” “那就妥了。”林朝阳说着这话,人已经跑了出去,“先不说了,有事再沟通。” 周燕如手里捏着稿子,问陈健功:“他那么火急火燎的干什么?” “您不知道,朝阳这人啊,特上进。” 第28章 有盼头 改稿子这件事,在林朝阳看起来,就跟后世他加班改PPT和文案是一个道理。 上司和客户的想法多了去了,你要是肚子里没有几套预案、没有点随机应变的能力,那不得被他们折腾死? 最早去《燕京文艺》编辑部时,周燕如就和林朝阳讨论过《牧马人》的一些小问题,当时他便记在了心里,这些天一直在打腹稿。 这不,今天就派上用场了吗? 他是真不知道改个稿子而已,周燕如和陈健功会脑补那么多东西出来。 要是让他知道,可得把他高兴坏了。 终于人前显圣了一把! 又过了两天,林朝阳正在书库摸鱼看书。 楼下递了张纸条上来,说有人找他,下楼一看,竟然是陶玉书。 “玉书,你下午没有课?”林朝阳有些惊讶。 大学上课很少有每天都排的满满的时候,陶玉书在学校里即便是没有课,也是找个地方看书,很少有提早回来的时候。 面对林朝阳的问话,陶玉书的回应是一个热烈的拥抱。 “朝阳,我那篇评论发表了!” 陶玉书喜形于色,眉眼间春风满面。 “这么快就发表了?走,赶紧去买一份《文艺报》来看看。” 陶玉书拉住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份小册子,略带几分炫耀,“你瞧!” 林朝阳高兴的接过这份小册子,16开的刊物,封面左侧是一幅水墨画,右侧是繁体的“文艺报”三个字,下方写着年份和期号。 今年七月刚刚复刊的《文艺报》眼下还是月刊,每月15日出刊,他手里握着的这份刊物,正是今天刚刚新鲜出炉的。 林朝阳翻开《文艺报》,在目录上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从谈文艺创作的真实性》………………陶玉书。 “真不错!这才大一就发文章了,小陶同志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以后可不能嫌弃我这个糟糠之夫啊!”林朝阳笑哈哈的调侃道。 “瞎说什么呢!”陶玉书嗔了一句,又神秘兮兮的说:“你再往后翻翻!” 林朝阳以为她是想让自己看看被印成铅字的文章,结果一张纸从书页之间落下,捡起来一看,原来是张稿费单。 陶玉书的文章篇幅不长,将近两千字,《文艺报》编辑部按千字五块的稿酬标准支付了她十块钱的稿费,她凭着这张稿费单便可以到邮政储蓄所去领取稿费。 还没等林朝阳说话,陶玉书先说道:“晚上我请你出去吃大餐!” 林朝阳拍手叫好,又问道:“家里人不管了?” “明天再给他们加菜!”陶女士豪迈的说道。 “大气!” “那告诉家里一声,晚上不回去吃了?”林朝阳提醒道。 “嗯,你先上班吧,我回去一趟。” 陶玉书说请林朝阳吃大餐,实际上去的是学校南门外的长征饭庄。 这块正好有储蓄所,两人先取了钱,再去吃饭。 “点个溜肝尖儿,吃肝补血。”点菜的时候,陶玉书特意叮嘱。 “好,再来个滑溜里脊吧?” “行。” 夫妻俩点了三个菜,最贵的是滑溜里脊,一份八毛二,一顿饭下来花了两块三毛二,可谓十分奢侈。 长征饭庄对比学校食堂有点贵,但以饭店的标准来说还是比较经济实惠的,关键是味道还不赖,夫妻俩吃的满嘴流油,幸福感满满。 晚饭吃的太撑,两人便沿着燕园一路散步。 傍晚的燕园是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燕京的秋一向很短,九月中穿短袖都热,十一月便入冬了,这几天可以算是燕京一年之中气候最好的时候。 陶玉书挽着林朝阳的胳膊,嘴里念念有词的在算账。 刚才吃饭花了两块三毛二,明天还要给家里买点菜改善改善伙食,十块钱的稿费一下子就去了一大半,她算完不禁有些懊恼。 “这钱也太不禁花了!” “你下回多写点,发他个十万字,不就禁花了吗?” 陶玉书失笑道:“发十万字,那我可厉害了,成批评家了。” “我相信你!” 夫妻俩虽是说着笑话,陶玉书却感觉到丈夫的信任,忍不住用手紧紧搂住他的胳膊,依偎在他的肩膀上,气氛温馨。 翌日陶玉书给家里买了半只烤鸭、一条鱼、二斤里脊肉,十块钱稿费就剩两块了。 听说陶玉书的文章发表在了《文艺报》上,陶父陶母十分高兴,不过陶母看林朝阳的眼神就更不对了。 女儿越优秀,她越看林朝阳不顺眼。 “玉书这大学没白上,快赶上我当年的风采了。” 大舅哥的话惹来陶玉书姐妹俩的白眼,陶母这时说道:“小林,玉书学习这么勤奋用功,你也不能懈怠。” 林父管林朝阳叫“朝阳”,林母却叫“小林”,亲疏一眼可辨,林朝阳内心翻译了一下陶母的潜台词:我女儿这么优秀,你可别拖她后腿。 “妈,朝阳上班多努力啊,晚上、周末都去馆里值班,谢伯伯还跟爸夸他来着呢。” 没等林朝阳说话,陶玉书替他分辩道。 “大锅饭那么积极干什么?死脑筋!” 见陶母的话不好听,陶父出言:“好了,赶紧吃饭吧。” 今天晚上陶家的晚餐格外丰富,三荤三素,一家人吃的很开心。 回到房间之后,陶玉书对林朝阳说:“我妈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就那样。” “妈的话不好听,不过也是有道理的。而且你不觉得这是个好现象吗?” “什么意思?” “最起码妈对我有要求了啊,这不是一点一点接受我了嘛!” 陶玉书有些无语,她怀疑母亲现在就是臭骂丈夫一顿,他都能想出话来维护。 可一想到他这么做都是为了让自己心里不那么难受,为了维护她们母女的关系,她心中又充满了感动,忍不住投入了林朝阳的怀抱。 夫妻俩正温存的时候,房间门突然被人推开。 “哎呀!”少女娇羞的捂住眼。 二人听到动静赶紧分开,陶玉书看着门口,没好气的说道:“知不知道进房间要敲门?” “知道了,我下回注意。” 陶玉墨自知理亏,又有求于人,态度出人意料的好。 “干嘛?”陶玉书问她。 “姐,你买那本《文艺报》呢?借我看看!” “记得还回来。”陶玉书将小册子借给妹妹的时候不忘叮嘱。 “看两天就给你。” 陶玉墨走后,陶玉书哼起了小曲儿翻开了书,心情很是愉悦。 “打起手鼓唱起歌,我骑着马儿翻山坡……” 林朝阳为媳妇高兴的同时,心里也在期盼。 他寄给《沪上文学》的那篇小说,这会儿编辑部应该收到了吧?应该能过稿吧? 还有《燕京文艺》那边,《牧马人》的稿子都改完了,周燕如说十一月份能发表,也不知道稿费单什么时候能出? 想一想,这日子还是挺有盼头的。 第29章 写小说这么难吗? 十月的第三个周末,周六下课回来,陶玉书竟然说明天要出门,林朝阳高兴坏了,以为媳妇是想开了,要出去浪一把。 结果却被告知,明天王府井书店要来一批《外国文学名著丛书》,她要早点去排队抢书。 排队抢书,放在后世是天方夜谭。 但在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中期这段时间里,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十年无书读的苦闷放在后世人身上是难以想象的,76年之后人民群众被压抑了多年的精神追求喷然释放,书店成了那个年代很多人休闲时必逛的地点。 特别是刚刚改革开放的这几年,国内印刷纸张十分紧张,造成各个出版社印量上不去,就把这种读书热情烘托的更加紧俏。 以至于每当书店到了一批新书的时候,书店门口从一大早就会大排长龙,有时候队伍甚至能排出二里地去,排了半天队却买不到书是常有的事。 这天一大早,林朝阳便被陶玉书从被窝里薅起来陪她去买书,两人不到七点就到了王府井书店门口,队伍已经排出了快一里地了。 陶玉书望着前面的人群,心焦不已,“哎呦,早知道不吃饭了。” 他们夫妻俩五点半起床,吃了饭,简单洗漱过后就骑着自行车来了,可没想到,比他们更卷的大有人在。 只要有一个搅屎棍,其他人都没办法安生,这就是过度内卷的坏处。 “买书再重要也不能不吃饭啊!”林朝阳安慰道。 两人抱着一丝侥幸排队到八点,书店一开板,人群蜂拥着向前抢去。 轮到他们俩的时候,新书早就卖光了。 “就一双眼睛,看得过来那么多书吗?”陶玉书看着有人捧着十好几本书喜滋滋的出书店,眼珠子都快钉进那人的身上了,语气愤恨。 “媳妇,不至于的,不至于的,都是人民群众,自己人自己人。”林朝阳真怕陶玉书冲上去找人家麻烦,“图书馆胡姐她爱人就是新华书店的,回头我求她帮你买几本这个书。” 陶玉书放下执念,恢复了理智,“为了几本书担人情犯不上,大不了去图书馆借书看就好了。” 借书的话当不得真,这年头图书馆的热门图书常年不在馆,《外国文学名著丛书》这套丛书恰好就在此列。 没买成书,两人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电影院。 这个十月,老人家赴日本访问,随后国内几个主要城市举办了“首届日本电影周活动”,放映了《追捕》《望乡》和《狐狸的故事》三部影片,紧接着便由沪上译制片厂引进了《追捕》。 眼下这两天,《追捕》刚刚在国内的电影院大规模公映,立刻引发了轰动。 平时林朝阳要跟陶玉书去看电影,她总是兴致缺缺,倒不是她对电影不感兴趣,只是大饭厅放的都是些老片,她早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 《追捕》是日本电影,又是第一次引进到国内来,陶玉书自然想看看。 对于七十年代的国内电影观众来说,《追捕》的出现无异于是一场视觉盛宴。 影片中到处耸立的高楼大厦和现代化设施、逃亡电影充满悬念的特质、人物命运在法律和人性间的跌宕起伏……《追捕》的一切元素都令这个年代的国内观众沉迷。 电影刚刚散场,往外走的女同志们要么讨论高大帅气、气质硬朗的杜丘,天真可爱的富家小姐真由美,要么在讨论电影里的那些摩天大楼和汽车电话。 陶玉书一开口就是:“区区日本四岛,竟然能在战后三十年里发展到这个程度!” 林朝阳看着她满脸忧国忧民的表情,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陶玉书一脸严肃。 “没什么。”林朝阳郑重起来,“日本能发展起来,主要是因为他认了个好爸爸……” 金秋十月匆匆而过,这天林朝阳终于盼来了他心心念念的稿费单。 《牧马人》全文将近一万七千字,《燕京文艺》编辑部给了他千字五块的稿酬标准,一共八十五块钱,这快赶上林朝阳两个月的工资了。 小金库富裕起来了! 稿费单是陈健功送来的,现在他快成林朝阳和《燕京文艺》的联络站了。 “走,健功,请你吃饭!” 拿到了稿费单,林朝阳肯定要请客吃饭,最近没少让陈健功帮忙。 陈健功却顾不上吃饭的事,“饭就不吃了,你先帮我看看稿子。” 林朝阳差点忘了他答应给《未名湖》当顾问的事,他接过陈健功手中的稿子,仔细看了一遍。 “这是你们同学写的?” “78级的刘振云写的。” “问题有点多啊!” “剑英和晓平也是这么说的,她们俩觉得问题太多了,没有改的必要,不如直接给他退回去算了。我想着师弟刚走上这条路,别这么不近人情,你觉得能改出来不?” 林朝阳摸了摸下巴,面露思索之色,“得大改。” 他掏出胸前兜里的钢笔,拧开笔帽,下笔之前特意问陈健功:“能写东西吧?” “能能能!” 林朝阳愿意帮着审稿,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有之前改稿那次的事,陈健功现在对林朝阳充满了信任。 他低头看着林朝阳下笔不停,在本已经写满了字的稿子上不断的做标记和批注,没过几分钟,一页稿纸上便已经满是密密麻麻的修改要求。 如此重复几遍,稿子的所有问题都被标注的一清二楚。 他将稿子交还给陈健功,“让他参照着改吧。” 陈健功惊叹道:“朝阳,你要是当编辑,肯定是个名编。” “我这水平可不够!” 两人说了两句,林朝阳回了图书馆,陈健功再次看向稿子上那些密密匝匝的文字。 心中只能感叹,有些人对于文字的敏感真的是天生的。 燕大32号楼334,这里既是五四文学社的活动场所,也是《未名湖》杂志的编辑部。 五四文学社已经成立一个多月了,下设评论、小说散文、戏剧曲艺、诗歌四个组,第一批社员共有90余名,包含了77、78级中文系中文专业的绝大多数学生,以及外系的部分文学青年。 陈健功作为文学社副社长负责小说散文组,同时还是《未名湖》的编辑。除了他,77级的查剑英和王晓平也是《未名湖》的编辑,同为副社长的邹仕方任主编。 陈健功回来的时候,两人正在聊林朝阳,上午章德宁到班里找陈健功,她们以为是陈健功又有新作品发表了,大家围着陈健功问,他却不肯说。 等到大家都散了之后,陈健功才跟之前知道林朝阳写小说的同学说,这次章德宁是给林朝阳送稿费单的。 “之前还真没看出来,林朝阳有些水平啊,竟然能在《燕京文艺》上发表小说。”查剑英说道。 她跟王晓平都是燕京人,家里出身不凡,再加上考上了燕大中文系,还是系里的活跃分子,所以平时的言谈无形之间会带上一点优越感,这种不由自主的优越感谈不上刻薄。 王晓平说道:“你不觉得他这人有股傲气吗?” “傲气?没看出来,人倒是挺随和的。” “我觉得他人挺傲的。你记得第一次在钟亭见面时吗?” “记得,耀中介绍的嘛!” 王晓平回忆着说道:“根据我的观察,我们念的那些诗他应该都是读过的。可我问他喜不喜欢诗歌的时候,他却告诉我,喜欢我们诗朗诵。你品品这话!” 查剑英蹙眉思考,“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点。” 这时候,陈健功才笑了起来,说道:“还是你们女同志心细,连这样的细节都记得。” 查剑英调笑道:“观察的那么仔细!我看她啊,是春心荡漾,难怪刚见林朝阳那天就主动跟人搭话。” 王晓平急的起身去捂她的嘴,“我让你瞎说!” 陈健功连忙拦住两人的胡闹,将手中的稿子搁在桌上,“别闹别闹,先干正事。” 他指着稿子说:“刘振云那篇《瓜地一夜》你们俩都说抢救不了,我送稿费单的时候跟朝阳提了一嘴,他给审了一遍。” 查剑英捡起稿子,入眼就被稿子上密密匝匝的字迹给吓了一跳,“批注都快比正文多了!” 王晓平也凑了过来,“这都是他批的?可真有耐心!” 查剑英瞥了她一眼,忍下了调侃她的心思,问陈健功:“这都快赶上重新让刘振云写一遍了,有必要吗?” “有啊,怎么没有?” 陈健功写了几年的小说,太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了,“你不给他指出问题,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写十遍,不如改一遍。文章天成的有几人?好作家都是改出来的!” 这回没等查剑英说话,王晓平先开口了,她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稿子上的批注。 “林大哥审稿很有水平啊!” “这你都看出来了?”查剑英还是没忍住调侃。 “你看这段……”王晓平却很认真的指着稿子。 实际上,林朝阳对刘振云这篇稿子的审稿意见搁在任何一个专业的编辑身上都能给出来,很多资深的老编辑能挑出的问题可能比他还要多。 但在查剑英和王晓平这两个生瓜蛋子看来,这却已经是十分厉害了。 等她俩对着稿子指指点点看的差不多了,陈健功才拿着稿子要给刘振云送过去。 刚要出门,就碰上了同学。 “梁佐!” “健功,出去啊?” “嗯,送稿子去。你来……” 梁佐戴着眼镜,脸型微胖,笑了笑,“我也送稿子。” “好啊,你这个大才子的作品我可得好好看看,你等我。”陈健功转头对王晓平喊道:“晓平,你先看看梁佐的稿子,我等会儿回来。” “好。” 陈健功回到宿舍楼,找到了刘振云,将稿子还给他。 看着稿子上的密密匝匝的批注字迹,刘振云人麻了。 写小说这件事,这么难吗? 第30章 《牧马人》发表 十一月开始,燕京的气温一天比一天低,校园里的不少人已经换上了冬装,燕大图书馆的暖气这两天还没热乎,在馆里待着有些煎熬。 一早上刚来的时候,林朝阳先去了一趟中文期刊阅览室,将今天早上刚到的《燕京文艺》借了出来。 在燕大工作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管是读书看报,只要现阶段人们能接触到的,绝大多数都可以在这里免费看到。 这周轮到林朝阳在前台值班,早上他先是应付完一大波来借书的学生,然后便趁着没人的时候摸鱼看起了借来的那份《燕京文艺》。 《牧马人》——许灵均。 《牧马人》发表,林朝阳肯定不能用自己的本名,得起个笔名才行,他懒得想,干脆就用了小说主人公的名字。 看着原本用钢笔写在信纸上的文字被印成了铅字,林朝阳心中有种很奇妙的感觉,说成就感吧,有点儿,但他也知道自己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没办法,谁让自己脚下——全都是巨人铺就的道路呢? 稿费到手了,小说发表了,林朝阳欣赏着杂志,心情大好。 中午到大饭厅吃饭,林朝阳再次坚定的站在红烧肉的队伍后面。 “诶,振云!” 排队的时候碰见了个熟人,林朝阳叫了一声。 刘振云一脸萎靡不振,神色颓废,听见林朝阳的叫声,慢半拍的回头,愣愣的跟他打了个招呼。 “咋了这是?” “没事,昨晚上改稿子,没睡好。”刘振云打了个哈欠说道。 他何止是没睡好,而是压根就没睡。 昨天白天拿到陈健功给刘振云送回来的稿子,对他幼小的心灵形成了一股强烈的冲击,那种冲击不亚于刘振云当年第一次看到《基督山伯爵》这部小说。 就我这样的,我配写小说? 看完稿子上的批注和修改意见,刘振云脑子里一直回荡着这句话。 好不容易等缓过劲来,他咬了咬牙,决定——改稿。 这一改,就是一宿没睡,顺带着还抽了两包烟。 早上宿舍的几个人一起来,怨声载道,埋怨刘振云把宿舍弄的乌烟瘴气,刘振云振振有词,“抽我的二手烟我还没跟你们收钱呢!” 改了一夜稿子,又上了一上午的课,是以林朝阳才会看见如此形容枯槁的刘振云。 刘振云并不知道昨天的稿子是林朝阳改的,但林朝阳知道他改的稿子是刘振云的。 闻言他心中不由得有些愧疚,瞧把孩子给祸害的。 他一把将刘振云从锅塌豆腐的队伍里拽进了红烧肉的队伍。 刘振云拼命挣扎,“我可没钱!” “我请你,我请你!” 林朝阳的热情让刘振云不明所以,但一闻到那喷香喷香的红烧肉的味道,他就放弃抵抗了。 嘴里炫着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刘振云满嘴有光,“林大哥,等我在杂志上发小说了,我一定请你搓一顿。” “别叫大哥了,我比你还小一岁呢。” 林朝阳是59年生人,刘振云是58年的。 刘振云有些意外,嘀咕道:“看着不像啊!” 林朝阳:这肉喂狗都不请你! 玩笑归玩笑,请都请了,他还能把肉从刘振云嘴里扒拉出来吗? 大不了下回再吃(咬牙切齿)回来就好了! 林朝阳从大饭厅回来,发现桌上的《燕京文艺》不见了,隔壁的胡文琼说道:“小林,杂志在我这呢,给你。” 林朝阳没接她递过来的杂志,“我都看完了,你看吧,完事想着还回期刊室就行。” “得嘞,谢谢。” 从大饭厅出来,尽管外面冷风吹的脸发僵,可刘振云还是忍不住有些犯困。 昨天一宿没睡,上了半天的课,中午又吃了那么多的肉食,不犯困才怪,他跑回32号楼宿舍打算补个觉,倒头便睡。 再醒来时,他抬眼看向窗外,黑漆漆一片。 刘振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下午的课。 宿舍老大也是中文系的,见他醒了,立刻说道:“振云,怎么没去上课?谢老师还问你去哪儿了呢?” 刘振云顿时面色如土,“你们怎么说的?” “能怎么说,你中午吃完饭回来就睡觉,我们肯定照实说呗。” 闻得此言,刘振云脸色慌张,低声念叨:“完了完了完了……” 见刘振云如此不经事,宿舍里其他几个人哈哈笑了起来,见状刘振云立刻明白自己是被他们给涮了。 可他还是紧张下午没上课的事怎么办,一个劲儿的追问老大。 “放心吧,大家说你生病了。” 正在看杂志的宿舍老六看不下去了,告诉了刘振云真相,他这才松了口气。 这么一闹,他刚起床还浑沌的脑子清醒了过来,又想起了昨天改了一夜还没改完的稿子。 “振云,还改啊?不如重新写一篇吧?”老六建议道。 刘振云却不想放弃,“我再试试。” 老六见劝不动他,便将手上的杂志甩给他。 “你也别光闷头写,多看看别人是怎么写的。你瞧瞧《燕京文艺》这期的小说,写的相当好,跟卢欣华的《伤痕》有一比。” 刘振云听老六这么说,心中颇感不屑。《伤痕》发表好几个月了,在国内很火,并且引起了巨大的舆论浪潮,甚至还有人喊出了“伤痕文学”的口号。 在他看来,《伤痕》的水平充其量也就比他好一点,完全配不上如今在国内偌大的名声。 心中这么想着,可老六一番好意,也不能生硬的拒绝,他翻看着老六递过来的那篇文章。 《牧马人》,许灵均。 “他是一个被富人遗弃的儿子。” 开篇第一句话,刘振云的眼球便被小说吸引了进去。 与此同时,燕大图书馆已经下班了,往日历来提前几分钟就会收拾好东西的胡文琼今天却一反常态稳稳的坐着,心神完全被眼前的杂志所吸引,忽略了外界的动静。 “胡姐,胡姐,下班了。” 林朝阳叫了两声才让胡文琼回过神来,可她嘴上“哎”着,眼睛却不肯离开杂志。 瞥见大家都下班了,她这才想起还得回家做饭,只能将正看的杂志抄进包里,等回家晚上有时间了再看。 第31章 成了 燕京师大的校园里,上午的课刚刚结束,陶玉书和同学们一起从教室里出来,向着食堂走去。 “上课的时候你看什么呢?还跑到韩老师的课上看来了?”陶玉书问身边的女同学吴颖芳。 上午的课是韩兆琦老师讲《史记》,广受燕师大中文系学生欢迎。 吴颖芳将夹在课本里的杂志露出来,语气带着几分神秘,“刚发表的小说,《牧马人》,又一个《伤痕》!” 杂志封面上的“燕京文艺”四个字清清楚楚,陶玉书问:“《牧马人》?” “嗯,我觉得比《伤痕》还要好。”吴颖芳说着眼神不由得露出几分憧憬,“我要是能认识小说里的许灵均就好了,高大帅气、温文尔雅。这个作者笔名就叫许灵均,你说他会不会就是照着自己的样子写的许灵均?” 陶玉书没看过小说,她调侃道:“又在犯花痴了!” “什么花痴!等你看过就知道了。” “好了,赶紧去吃饭吧。” 《燕京文艺》在国内是比较老牌的文学刊物,又因为当年的主编是老舍、赵树理这样的大家,在全国范围内很有些名气。 这两年国内的文学重新起步,因为面对长期形成的思想戒律与艺术戒律,需要跨越冰冷的教条所设置的重重障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又因着这两年接连两任负责人的风格都比较保守,所以《燕京文艺》复刊之后并没有发出多少造成影响力的作品。 在周燕如这个资深编辑看来,林朝阳所写的《牧马人》与年初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班主任》和年中发表在《文汇报》上的《伤痕》如出一辙。 都带有对过去年代的强烈控诉,揭开了那个年代给人们造成的伤疤,将时代的悲剧用文字精准的呈现了出来。 但《牧马人》比这二者更优秀的地方是在于,它并不只是一味的控诉,其中的反思和温度更让人动容,从立意上来说要比二者高出一个层次。 尤其是在父亲这个人物的塑造上,十分具有象征性,对父子二人关系的处理也非常有智慧,在呼应读者内心感受的同时,又做到了理性、克制,成功的塑造出了许灵均这样一个历尽苦难、却初心不改的知识分子形象。 种种要素汇聚在一起,周燕如朴素的认为《牧马人》即便无法形成《伤痕》那般强大的影响力,也应该是一时之选,足以让林朝阳在文坛一举成名。 显然,她的想法是颇有道理的。 第十一期《燕京文艺》出刊当天,她走在燕京市文联大楼里已经开始听到关于《牧马人》的讨论。又过了一日,已经有人到编辑部来串门向编辑们打听《牧马人》的作者和创作内幕。 尽管读者反馈还没有到来,但周燕如以自己多年的从业经验可以轻松的判断出—— 《牧马人》要火了! 一周后,周燕如刚上班,便从李轻泉这个新上任的刊物负责人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 发行所那边打来电话,第十一期《燕京文艺》卖的太快,库存不多了,要加印。 “加印?这才一个星期!” 周燕如的语气带着几分讶异,《燕京文艺》这两年的销量一直非常稳定,少有加印的时候。 “是《牧马人》?” 李轻泉面露喜色,点了点头,《牧马人》是他和周燕如一致看好的作品,为此两人不惜在他还未赴任的时候便私下串通。 现在看来,这部作品果然没有辜负两人的殷切期待。 “先加印五万份吧。” 李轻泉喜形于色,他上个月23日才到编辑部报到,业务还没理顺,就迎来了开门红。 周燕如想说一句“保守了”,不用多,《牧马人》哪怕掀起《伤痕》十分之一的舆论浪潮来,《燕京文艺》这一期的销量都可能翻个番,之前《燕京文艺》的销量一直稳定在二三十万份之间。 不过加印这种事又不是一锤子买卖,卖的好可以再继续加嘛,所以周燕如并没有说话。 “老周!”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章德宁一脸喜色的喊住周燕如,手里扬着报纸,“你瞧这个!” “什么呀?” 周燕如接过报纸,是今天的《燕京日报》,章德宁指着报纸的其中一个版块,“你看!” 《:苦难是一面镜子》——胡德佩。 “这么快就有评论文章了?还是胡德佩写的?”周燕如又惊又喜。 胡德佩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资深编辑,现在还是《新文学史料》杂志的副主编,他还有一个身份是文学批评家,他所著的《〈李自成〉艺术谈》在文学界研究《李自成》的资料当中颇有影响力。 “看来《牧马人》确实要火了!”章德宁喜滋滋的说道。 “现在说还太早了。” 尽管周燕如心里也是这么觉得的,但她嘴上却说的很保守。 “那加上这个呢?”章德宁又从桌上拿过来几封信。 “这是……读者来信?” 章德宁点了点头,“早上刚到的。” 一个星期时间,刊物要加印了、评论文章发表了、读者反馈也开始陆续到来,一切的预兆都显示《牧马人》正在形成一股不小的影响力。 周燕如随手拆开了一封信,这封信来自于燕京市二二零七工厂一位叫朱虹的工人同志,她也曾是一位知青,下乡7年后于76年返回燕京。 “……许灵均所遭受的苦难是我们这一代人经历的集中体现,下乡劳教、环境艰苦、政治动荡,主人公许灵均一一经受了这些苦难。 但也恰恰是这些磨难,逐渐培养出了对于脚下这块土地的热爱,他仍旧拥有一颗热爱生活的心,他的这种品德是值得我们推崇与赞扬的。 读《伤痕》,我会泪流满面,因为那篇作品宣泄了我对过去岁月的不满和怨怼。 但读《牧马人》,除了那种感同身受,更多的是让我感受到了人性在艰难困苦之中的玉汝于成。我不仅在里面看到了对过去的控诉,更看到了反思和温暖与美好。 我想,《牧马人》的成功之处就在于此。” 感受着写信人因为《牧马人》这篇小说所收获的精神力量,周燕如对章德宁说道:“《牧马人》,成了!” 第32章 阿祖想收手了 《牧马人》在《燕京文艺》发表后的短时间内,便收获了众多读者的喜爱,与此同时,也引起了部分文学界人士的关注。 年初《人民文学》登了《班主任》,年中的《文汇报》登了《伤痕》,好巧不巧,快到年末了,《燕京文学》又登了《牧马人》。 很多文学界资深人士和文学爱好者都敏锐的察觉到,中国文坛似乎正在刮起一股旋风。 自《伤痕》发表之后,“伤痕文学”的名字不胫而走,很好的诠释了这一文学类型的内核与主旨。 《牧马人》的出现,与《班主任》《伤痕》在批判嗡嗡嗡上的精神上一致契合,但同时又将反思精神和人性的积极提炼出来加以升华,不仅呼应了社会大众对嗡嗡嗡的负面情绪,也在无形之中拔高了伤痕文学所探索的社会意义。 伴随着1978年第十一期《燕京文艺》的加印热卖,越来越多的读者看到了《牧马人》这篇小说,小说的影响力也在进一步加大。 《牧马人》发表第二周的一天晚上,吃完晚饭,林朝阳竟然发现陶玉书正在看这篇小说,心中不由得悚然一惊。 “怎么了?” 林朝阳不小心碰到了床脚,他抱着脚呲牙咧嘴,陶玉书关切的问道。 “没事。” 他揉了揉脚,凑到陶玉书身边,若无其事的问道:“这期《燕京文艺》有什么打油诗?” “打油诗都是老黄历了,这期《燕京文学》可放了个大卫星。” 陶玉书看起来有些兴奋,将杂志展示给林朝阳,“你看这篇《牧马人》,完全继承了《伤痕》的风格,而且青出于蓝。” 她兴致勃勃的说道:“我打算再写一篇评论,讲讲这篇小说。” “这回多写点,拿了稿费请我去老莫吃饭。”林朝阳强颜欢笑。 “美死你得了!”陶玉书嗔道,“能不能发都不一定呢。”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陶玉书心里对自己还是有点信心的。 又过了几日,章德宁找到了图书馆。 “你怎么找过来了?” “编辑部想约你写篇创作谈,另外还想问问你最近有没有新稿子。” “工作太忙啊,没时间写。” 这当然只是林朝阳的托词,前段时间《牧马人》的八十五块钱稿费到手,他暂时没有那么强的创作动力。 而且他之前还给《沪上文艺》投了一篇稿子,只是暂时还没什么动静。 眼下最关键的是《牧马人》火的让他猝不及防,每天在图书馆都能听见有学生在讨论这篇小说,报纸杂志上的评论文章也越来越多。 再这么下去,他真怕自己暴露了。 稿费好赚,也得有命花才行啊! 阿祖想收手了! 章德宁对他的表现感到不解,之前也没人逼着你写小说吧?以前小说没发表的时候一个劲儿的催,现在小说火了,反倒没时间写了? 章德宁好歹当了几年编辑,知道作者推脱不想供稿,无非是那么几种原因,要么有牌子更大的杂志找来了,稿子有限优先供给人家,要么是嫌稿费低了。 “哪家刊物找你了?” “没有啊!” “那是嫌稿费低了?” “唔……” 林朝阳犹豫了一下,章德宁心想果然如此。 “我再给你提一块钱。” 《牧马人》的稿酬标准是千字五块,提一块钱就是千字六块,林朝阳迟疑,为这一块钱冒这么大的险,有点不值当啊! 章德宁看懂了他的犹豫,说道:“我就这点权力,你也别为难我,实在不行我回去跟负责人商量商量。” “怎么能叫为难你呢,主要是确实没时间。” 此话一出,章德宁无奈道:“是是是,明白明白。您工作忙,写稿子都是忙里偷闲。那这样,你先给我写篇创作谈,我回去给你争取个千字七块的待遇,怎么样?” “这个……”林朝阳动摇了,“那好,我先给你写篇创作谈。” “一周之内能交上来吗?” “这么快?” “赶着下期发啊,《牧马人》现在势头正旺。对了,忘了告诉你了,这期杂志已经卖了五十万份了。” 林朝阳对《燕京文艺》的销量没有概念,“算多的?” 章德宁无语的看了他一眼,“翻倍了。” 嘶~ 林朝阳心里突然有点打退堂鼓,要不还是避一避风头吧,等这波舆论和影响过去了再说。 钱什么时候不能赚啊! “到底能不能啊,给个准话?”章德宁催促道。 毕竟刚跟人家说完的事,林朝阳咬了咬牙,“行,你下周二过来取稿子。” 得到了他的确切答复,章德宁松了口气,今天总算没有白跑。 两人又聊了两句,章德宁告辞而去。 一转身,馆长谢道源站在林朝阳背后不远处,也不知道刚才听没听见他和章德宁的对话。 “馆长!”林朝阳心虚的打了个招呼。 谢道源的精力却没放在林朝阳的身上,而是盯着图书馆外立面的冰溜子。 “朝阳啊,那一串冰溜子离着门口有点近,你去馆里叫人上楼拿工具给敲下来。” 林朝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前几天燕京下了入冬第一场雪,白天屋顶的雪一化便顺着屋檐滴落,到了傍晚温度降低就逐渐形成了冰溜子。 “好嘞,馆长!”林朝阳痛快的回馆里叫人。 章德宁回到《燕京文艺》编辑部,先是找到了周燕如,把林朝阳的诉求提了出来。 “这个林朝阳,小说才刚火,就要坐地起价!” “小说不火,他提涨价我们也不能同意啊!” 周燕如无奈的摇了摇头,倒是这么个道理。 编辑部不是善堂,稿酬标准的确定也与作者的名气、实力和作品质量有直接关系。 以《牧马人》所取得的成功,给林朝阳涨些稿费倒不是问题。 只是这年头大家耻于谈利,由作者主动提出要求涨稿酬,而且还是个年轻作者,总归是让周燕如这个老编辑在情感上有些不好接受。 “年纪轻轻的,对钱倒是看的挺重。” 嘴上这么说着,可周燕如还是去找了李轻泉这个负责人商讨稿酬的问题。 最后李轻泉给出意见,创作谈就按千字七块的标准给,他要是有小说,也是千字七块。 李轻泉这个刚到《燕京文艺》还不到一个月的负责人,让周燕如看到了不同于前几任负责人的气魄。 《燕京文艺》的发展,恐怕要走上快车道了! 第33章 中国出了个许灵均 创作谈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就跟后世媒体采访创业教父一样,他都成功了,怎么说都是对的。 花了三天时间写了四千字,等章德宁来的时候又跟她讨论了一番,创作谈就算是搞定了。当然了,署名用的还是笔名——许灵均。 为此,林朝阳又收获了二十八块钱稿费。 这天晚上,陶玉墨又来找姐姐借杂志,这回借的正是《燕京文艺》,她还顺便询问了一番陶玉书对《牧马人》的看法。 据她所说,《牧马人》最近在燕大附中相当火爆,学生们争相传阅,备受好评,有不少女学生更是将小说中的许灵均当成了理想中的另一半。 对于这帮小丫头片子的胡思乱想,陶玉书嗤之以鼻,不过陶玉墨问她对《牧马人》的看法,她倒是畅所欲言了一番,最近她正在写关于《牧马人》的评论文章。 “看《牧马人》,你要看明白里面的几个主题。揭露嗡嗡嗡对人民的戕害只是其中最粗浅的一层立意。 就拿父与子来说吧,许灵均的父亲是有很强烈的象征意味的。他在当年为了自由和爱情抛弃了许灵均母子,现在老了,却想起来找儿子了。这里面有多少是亲情,多少是愧疚,又有多少是想找一个继承人的私心? 再比如去与留的问题,许灵均在国内饱受磨难,按理说这个时候父亲的出现就好像明灯一样,大洋彼岸的富裕生活在向他招手,他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希望。 这两种环境的反差作者没有直接写,但透过对父亲和密斯宋的描写,读者们还是能够看得出来。 如此强烈的反差,才让许灵均的留下显得更加的弥足珍贵。 同时,也更彰显出了这个主人公的人格魅力……” 陶玉书在妹妹面前满足了一番内心的好为人师,陶玉墨则有了明天与同学们交流的谈资,姐妹俩相谈甚欢。 连陶玉书姐妹俩闲暇时都在讨论,《牧马人》的火热程度可见一斑。 12月10日,最新一期的《燕京文艺》出刊,林朝阳关于《牧马人》的创作谈——《由谈人物的塑造》,杂志一经发行上市便受到了读者们的热烈追捧。 过去的这一个月,《牧马人》在广大读者群体当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读者的追捧一旦形成势头,便是一股强大的潮流。 这一点,从《燕京文艺》上一期的销量就可以看出来,哪怕过去一个月了,可第十一期《燕京文艺》仍在热卖,销量不减。 一篇《牧马人》带火了《燕京文艺》的销量,也直接提升了刊物的影响力。 这一期刊发有关《牧马人》的创作谈,正好搔中了读者们的痒处。 过了没几天,《文艺报》出刊。 一篇标题为《与许灵均》的评论文章刊载在其上,文章高度评价了《牧马人》这篇小说以及作者许灵均: 中国文坛出了个许灵均! 他用一篇《牧马人》继承并发扬了“伤痕文学”,同时又打破了题材的桎梏,为中国文坛贡献了主人公“许灵均”这样一个丰满、鲜活的形象。我虽然无缘与作者相识,却好像看见了他那颗炙热滚烫的心。 他的心向着同自己一样卑贱而善良的父老,向着这片对他有着养育之恩的大地,正像小说中的主人公那样。 《牧马人》发表一月有余,喜爱者、关注者众多,期间各类报纸、杂志上也发表了一些关于小说的评论,但这次的评论不同寻常。 首先是文章的作者阎刚,他不仅是作家,也曾历任《文艺报》《人民文学》编辑,同时在国内文学评论界也颇有名声。 之前陶玉书也曾为《伤痕》在《文艺报》上发表过评论文章,可同样的文章,不同的人发出来,影响力是截然不同的。 阎刚在业界的地位可不是陶玉书这个还在学校的小透明能比的。 其次便是文章发表的刊物《文艺报》,作为我国文艺领域最知名、也是影响力最大的刊物,《文艺报》的地位毋庸置疑。 《与许灵均》这篇文章能够登上刊物,说明小说受到了主流文学界,尤其是官方组织的认可和肯定。 年中《伤痕》刚刚发表时舆论上还因为这篇小说曾有过争锋,到如今《牧马人》发表后,无论是文学界还是民间,对于“伤痕文学”的兴起都已经逐渐接受,哪怕是并不待见的保守派也不得不接受这种现状。 这种情况也就造就了《牧马人》比《伤痕》更加快速的获得了读者的喜爱、更加快速的占领了舆论的制高点。 一切好像水到渠成! 阎刚的《与许灵均》无疑是又为《牧马人》在这个冬季的火热再添了一把新柴,让这场文学盛宴的火势来的更加的凶猛和炙热。 就在《牧马人》在国内文学界燃起今冬的第一把烈火的时候,燕京文化界的另一场骚动也在酝酿着。 12月下旬的一天,一支由诗人和高校学生组成队伍出现在燕大门前。 他们携带着刊物、刷子和浆糊,在此之前先是去了西单民主墙,然后又去了天安门东边的一块大木板、王府井商店门口、人民文学出版社、《诗刊》编辑部门口…… 所到之处,留下了一份名叫《今天》的刊物。 等他们来到燕京大学时,早已得到消息的保卫处人员不敢和他们正面冲突,只能等这群人张贴了刊物之后离开,才敢去把东西给揭掉。 可即便是被保卫人员们当场揭掉了刊物,但这群年轻人和他们的刊物在大学生中所推行起来的风潮却无法被遮掩。 短短几天之内,《今天》创刊号便获得了2500份销量,这份由民间诗人和大学生们筹办的民间刊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燕京的大学校园,后世有人将此作为新诗潮的开端。 无论是《牧马人》在文学界引发的热潮,还是《今天》在燕京高校界刮起的风暴,对于林朝阳都没有任何影响。 他每天按部就班的上班、回家,偶尔为身份暴露担忧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他向《沪上文艺》投去的稿件终于有了回信。 第34章 百闻不如一见 给《沪上文艺》投稿是十月上旬的事了,到如今整整两个多月过去,即便是算上来回的邮寄时间,这个效率也十分堪忧。 林朝阳之前还觉得《燕京文艺》效率慢,现在看来,《燕京文艺》的编辑们已经非常勤快了。 不过好在,《沪上文艺》的编辑效率不行,眼光还是没问题的,他投去的那篇稿子如愿采用,编辑部甚至在信里说明了稿费单也会在几天之后邮出。 第二篇小说即将刊发,让林朝阳的心情再次愉悦起来。 时间眼看着走到了12月下旬,最近燕京城内似乎涌动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 12月24日一大早,林朝阳刚上班,就看到胡文琼正专心致志的坐在工位上看报纸,神情严肃。 放在往常,这个时间她应该在擦桌子才对。 林朝阳正擦桌子,一张报纸拍在桌上面,他抬头一看,胡文琼正一脸激动的看着他。 “胡姐,怎么了这是?” “好事!天大的好事!” 胡文琼笑逐颜开,将手中的报纸展示给林朝阳。 “你瞧,《人民日报》上发表了老人家的重要讲话,雨过天晴了!” 林朝阳接过报纸,上面刊登了刚刚结束的三中全会公报以及老人家的重要讲话,他笑言道:“这两天大家一直在讨论这件事,这回是终于落听了。” 胡文琼重重的点了点头,她努着嘴唇,眼眶泛红,“落听了!落听了!” 胡文琼的失态在这一天是常态,不光是她,林朝阳可以感受到,在公元1978年12月24日的这天早上,整个燕大都在翻涌着一股强烈的情绪。 晚饭的时候,连老丈人都难得的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 中国这位步履蹒跚的巨人在泥潭里挣扎了十年之后,终于甩开身上的泥泞,开始迈向春暖花开的方向。 要是放在四个月之前,林朝阳看到今天的《人民日报》,估计能高兴的蹦起来。 现在不一样了,当初的壮志雄心早已就着软饭吃了。 马上要元旦了,先想好怎么哄媳妇才是要紧事。 现在虽然不流行过圣诞节这种洋节,但元旦还是要过的。 《牧马人》和创作谈让他收获了两笔一共一百零三块稿费,现在小金库又充裕了起来,他打算给陶玉书买个礼物。 小金库除了满足他日常的开销,最大的作用便是调和家庭氛围。 但有一个问题,林朝阳工资都交公了,每个月陶玉书只给他留十块钱零花,这还要算上他每天在学校的午饭钱。 从九月到现在,他领了三回工资,再算上原本陶玉书收走他小金库时留的十六块钱,再去掉他在学校的午饭钱,这个礼物的价值绝对不能超过二十五块钱,否则他解释不清这钱的来路。 想了想,林朝阳在这天中午找到了胡文琼。 “胡姐,之前听您说,您家姐夫是在新华书店工作吧?” “嗯。咋了,要买书?” 胡文琼没等林朝阳开口便主动询问,林朝阳说道:“《外国文学名著丛书》能搞到吗?最好搞一套来。” “这书啊,可不好弄。” 胡文琼语气沉吟,没敢打包票。 《外国文学名著丛书》从嗡嗡嗡之前就在策划出版,78年重新启动,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沪上译文出版社联合出版,收录的作品清一色都是世界知名的经典名著,甫一面世就受到了无数读者的追捧。 因为封面一概都是米黄色网格,所以被读者们亲切的称为“网格本”。 “你要是要个一两本,倒是不费劲。多了……” 林朝阳询问道:“不是新书也没关系,你让姐夫帮我打听打听,谁看完了书想卖的,我一本书给他加两毛。” 《外国文学名著丛书》现在在市面上特别紧俏,一书难求,就算胡文琼丈夫在新华书店工作,可也不敢打保票就一定能搞来一套。 但林朝阳要是愿意多加钱这事就好办了,哪个书店还没有点损耗了?多出来的钱请同事吃个饭,这不就结了吗? 林朝阳这事办的通达,胡文琼没有感觉为难,痛快的答应道:“行,这事包在大姐我身上了。” 圣诞节过后的中午,林朝阳在食堂吃饭遇到了陈健功和王晓平。 双方打了个招呼,林朝阳就听见陈健功和王晓平在讨论着前两天在燕京高校界闹的沸沸扬扬的《今天》创刊号事件,这件事一直是这几天燕园里的热门新闻。 王晓平是个狂热诗歌爱好者,提到《今天》一脸的推崇和仰慕。 “你那篇《牧马人》现在可真是火啊!”陈健功低声对林朝阳感叹着。 “估计是借了《伤痕》的热度。” “小说本身也足够好,你就别谦虚了,至少我们中文系看了的人都说好。” 两人闲聊的时候,王晓平参与了进来,语气大大咧咧,林朝阳无奈道:“晓平,你小点声。” 王晓平这才想起林朝阳之前的交代,露出个抱歉的笑容。 当着自己的面都这么肆无忌惮的聊,林朝阳心中有点担忧,“许灵均”这个马甲估计自己藏不了多久。 吃完饭,陈健功掏出两张电影票递给林朝阳,五四文学社成立后经常搞活动,看内参电影就是社员们的福利之一。 说是小西天儿中国电影资料馆的内部放映,林朝阳毫不客气的将电影票收下。 他给《未名湖》当顾问纯纯打白工,看点内参电影就当是报酬了。 晚上回家,林朝阳将电影票掏出来,陶玉书也很感兴趣。 她在燕师大,偶尔系里也会组织观看内参电影,学生们总是趋之若鹜,格外珍视这样的机会。 “你从哪儿搞来的?”陶玉书问电影票来历。 “平时帮五四文学社的几个学生占座,混的挺熟,他们送的。” 林朝阳的瞎话章口就莱,与乃妻如出一辙。 “可以嘛,人脉还挺广。”陶玉书调侃了一句。 听说两人要去小西天儿看内参片,小姨子陶玉墨羡慕的眼珠子都红了,看着陶玉书总是欲言又止。 夫妻俩何尝看不出这丫头的小心思,但两人思想统一,小鬼畏威而不怀德,不能总让她占便宜。 翌日下午,两人前往小西天儿观影。 因为是五四文学社组织的活动,所以今天下午这场电影有不少观众都是文学社的成员,其中还有陈健功、王晓平、查剑英、刘振云等几个熟人。 大家以前光知道林朝阳是历史系陶教授的乘龙快婿,但还从来没见过陶教授的女儿,之前倒是听章耀中提过,说林朝阳的妻子很漂亮。 今天一看,众人眼前均是一亮。 百闻不如一见! 陶玉书的长相明艳大气,很符合中国人对于美女形象的认知,身材高挑,站在在人群里极为出众。 “那个就是陶教授的女儿?” “真漂亮啊,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气质。” 王晓平和周围几个女同学讨论着,她长相秀美,在燕大的女生当中算是不错的,可跟陶玉书一比就有点自惭形秽了。 旁边几个男生也在窃窃私语,大家的主题可以归结为一句话:朝阳这小子,有点东西啊! 今天放映的电影是法国和意大利合拍的电影《巴黎圣母院》。 作为中文系的学生,《巴黎圣母院》和维克多·雨果之名在场的学生们如雷贯耳,以至于今天的观影活动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几分神圣的朝圣味道。 电影是1956年拍摄制作的,但放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依旧可以称得上是佳作。 放映结束后,众人意犹未尽,连陶玉书都说想再重温一遍《巴黎圣母院》的小说。 又过了两天,元旦放假最后一天的早晨,胡文琼刚上班就将一个袋子放到桌上。 “朝阳,瞅瞅吧!” 林朝阳顿时喜上眉梢,打开袋子,入眼便是一摞“网格本”。 《傀儡》《诗选》《蔷薇园》《当代英雄》《猎人笔记》《安娜·卡列尼娜》《十字军骑士》…… 林朝阳数了一数,竟然有16本书,其中几本还是五六十年代出版的,看着差不多有个八五品、九品新,这让他很是惊喜,经历了嗡嗡嗡那样一个年代,竟然还能保持的这么好,太难得了。 林朝阳对胡文琼表示了一番感谢,又将事先答应好的钱给了她。 这些书一共花了林朝阳26块5,稍微有点超标,但问题不大。 傍晚下班时林朝阳拎着一袋子的书走在燕园里,最近学校里多了一些杜丘同款的风衣,真由美的帽子也开始时兴,《追捕》所引发的文化现象正在具象化,并且不断的扩大。 林朝阳对这些并不关心,他只想到了陶玉书等会儿看到这些书时的又惊又喜的表情,脸上不由得露出幸福的笑容。 第35章 媳妇说瘦了,那就是瘦了 林朝阳拎着书回到家的时候陶玉书还没回来,他先是将书藏到了衣柜里,打算给陶玉书来个惊喜。 晚上吃饭的时候,陶玉墨抽冷子对陶父说道:“爸,我看别人家一到晚上就看电视,咱家是不是也该买个电视了?” 朗润湖公寓楼里住了不少燕大教授,都是这个年代的高收入人群,家里有电视机的不在少数。 以陶家的条件,买个电视机不是什么困难事,只是陶父低调,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其他人都没说话,大哥陶玉成第一个伸手投赞同票。 “玉墨这个提议好!妈,电视节目多,比看报纸方便多了,还能看话剧、看电影。” 陶母却道:“一台电视几百块,买回来还得交电费。” 陶玉书总说母亲是资本家大小姐,其实以这个年代的标准来说,陶母也算是勤俭持家了。 当然了,这与前些年的遭遇有很大的关系。 “妈,中央电视台每周都播京剧呢。” 陶母对陶玉成的话不置可否,她爱看京剧不假,但爱看的是原汁原味的舞台表演。 “爸,电视上还有数学讲座和英语讲座,有助于我学习。”陶玉墨也向着父亲陈述买电视的好处。 嫂子赵丽一如既往的沉默,林朝阳夫妻俩互相看了看,谁都没说话。 陶玉书一心沉迷学习,对电视压根没兴趣,林朝阳就更不用说了,经过后世娱乐大爆炸的洗礼,哪里会对这个年代的电视节目产生兴趣? 陶母沉吟着说道:“要不投个票吧,两个小的不算,赞成买电视的举手。” 此话一出,陶玉成、陶玉墨兄妹二人第一个举手,然后把目光投向其他人,嫂子赵丽在丈夫的眼神注视下举起了手,赞成买电视机的有三票。 可眼下还有陶父、陶母、林朝阳、陶玉书没有举手,这可是四票。 陶玉成提醒陶母,“妈!” 陶母却没管他,眼睛放在了陶玉书身上。 林朝阳看了看陶玉书,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知道这母女俩是卖的什么药。 “咱不举手?”林朝阳低声问道。 “举手得掏钱,你掏钱?” 林朝阳才明白过来,敢情举手还有这么一说呢? 他是觉得掏点钱倒没什么,反正他又没钱,但看样子陶玉书是不乐意的。 见剩下的四个人谁都没动,陶玉墨脸上露出几分焦急的神色。 “姐!” 这会儿叫的再亲热都没用,陶玉书打定主意不掏钱。 倒不是这个钱不能掏,而是她很清楚,妹妹陶玉墨还在上学,肯定不用出钱,大哥陶玉成压根攒不下钱,也不可能掏钱。 别管让她出多出少,她觉得自己要是掏了这个钱,就是妥妥的大冤种。 亲兄弟,明算账。 她可以给家里花钱,但不能花这种稀里糊涂的钱。 母亲的那点小心思,陶玉书太清楚了。 眼看剩下四个人谁都不动,陶玉成和陶玉墨俩人急切又无奈。 陶母见陶玉书始终没有反应,便看了一眼陶父,想举起手来。 这时陶父说道:“我投一票,电视就用我的工资买吧。” 陶父一锤定音,陶玉成兄妹俩眉开眼笑,畅聊起了买什么牌的电视好,陶玉书见状也没说话。 等回了屋,林朝阳才说道:“家里要买电视,我们出点钱也是应该的。” 陶玉书却说道:“一码事归一码事。买电视这件事是大哥和玉墨张罗的,他们俩都不掏钱,妈却想让我掏,说白了就是觉得我占了家里的便宜。” “咱们确实占了家里的便宜。” “大哥占的不是更多?” 林朝阳说不过陶玉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陶玉书在面对外人时总是落落大方,情商拉满,可在母亲那里,她始终想获得一份和大哥陶玉成同等的待遇,林朝阳能理解她的这种矛盾心理。 一说起母亲对大舅哥的偏心,陶玉书便有些不平,好在她深明事理,没用林朝阳再劝,便想通了。 “以后把房租也给她。” 话一出口,她又有些心疼。 她和林朝阳每个月本来就攒不下什么钱,再给家里房租,真就快赶上月光族了。本来住在家里是奔着省钱的,没想到越花越多。 “不行我跟学校申请个宿舍吧。”林朝阳建议道。 林朝阳倒不是特地在背地里撺掇陶玉书搬出去,他是觉得总住在老丈人家也不是事,家里人口多、事就多,丈母娘本来就不待见他,不如离远一点,距离产生美。 这年头,国内尚没有房地产这个行业,大部分城市职工所住的房屋所有权都属于国家,哪怕有些人家是早先自家有房子,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房子没变大,人口却变多了,居住条件也很紧张。 “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你是没打听过吧?燕大现在不光学生宿舍紧张,有些副教授、讲师还在挤单身宿舍呢。 你都没转正,前面那么多人排队,就算是申请,也不知道排到什么时候去呢!” 林朝阳知道陶玉书说的没错,他与同事闲聊时也聊到过这些事。 “那就先申请嘛。” “搬出去也是住单间,还得跟人共用卫生间和厨房,先住在家里吧。”陶玉书最后还是说道。 她这一点说的也没错,搬出去也有搬出去的不方便。 “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 林朝阳见陶玉书情绪不高便主动岔开话题,他打开衣柜,将装满名著的袋子递给陶玉书。 “看看这是什么?” 陶玉书接过袋子一看,表情惊喜莫名。 “你从哪儿淘换到的?” “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同事,家里人是新华书店的。”林朝阳没有解释太多。 陶玉书将十几本书都拿了出来,看到最早还有五十年代出版的几本书,更加高兴。 “这些书现在可太不好找了,你花了多少钱啊?” “正常价。到元旦了,送你个礼物。” 陶玉书翻来覆去的摩挲着这些书,爱不释手。 两人的房间里有个小书架,是陶玉书专门用来放书的,她将这些书收进书架,相看了半天,越看越喜欢,然后从中抽出一本萨迪的诗集《蔷薇园》。 一脸满足的说道:“这几天就看它了!我敢说,我们班绝大部分人肯定没看过这本书。” 她这么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些小骄傲。 中文系的学生明里暗里都会比较各自的阅读量,林朝阳给她淘换来的这一批小说,可是能让她在同学们面前露一小脸。 收到林朝阳的礼物,陶玉书心花怒放,等在他怀里依偎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来。 她每个月才给林朝阳10块钱生活费,这还要算上午饭钱,可这些书的定价加在一起就要二十多块钱。 一想到林朝阳为了给她买这些书,每天都有一顿饭要省着吃,陶玉书就满心感动。 她摸着林朝阳的脸颊,含情脉脉,“你都瘦了!” 林朝阳也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一把肥肉,肉质Q弹。 瘦了吗? 媳妇说瘦了,那就是瘦了。 第36章 一花独放不是春 感动过后,陶玉书去翻开她上学用的帆布包。 “本来还想等到过年的时候给你的。” 陶玉书说着话,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蓝色的盒子,正面是“沪上”汉字组成的商标,下方还有“沪上”的汉语拼音。 “手表?” “嗯。” 陶玉书打开表盒,露出里面的亮银色手表。这是一块沪上牌的7120手表,表带是全钢的,表盘采用的是有机玻璃。在这个年代,戴上这块手表绝对是身份的象征。 “戴上看看。” 陶玉书动手将表套在林朝阳的手腕上,相看来相看去,喜滋滋的说道:“真合适!” “花了多少钱?” “连表带票,一共花了一百六。” 一百六十块,快赶上林朝阳四个月的工资了。 “太贵了!” 林朝阳有些肉疼,他折腾了三个月,小金库还不够买块手表的。 这该死的生活! 陶玉书擎起他的胳膊又看了看,不甚在意的说道:“本来是想过年的时候再拿出来的。再说你在外面上班,有块表看时间方便。” 这年头,有块表可不只是看时间方便的问题,也在无形之中抬高了一个打工人的身份。用后世的例子类比一下的话,大概相当于13年之前拿iphone。 夫妻俩互赠礼物,你侬我侬,如胶似漆。 要不是碍于家里这个破床,林朝阳早就提枪上马了。 同时,他又因为小金库的事隐隐有些良心作痛。 “诶,咱们家现在有多少存款了?”林朝阳问陶玉书。 “算上妈给的,还有六百八十五块。” “还有这么多?”林朝阳有些意外,媳妇给他买手表可是花了一百六十块。 “你的工资、我的补贴,再加上爸上个月给了我二十块钱。” 林朝阳无语的看了媳妇一眼,你光说丈母娘偏向大舅哥,老丈人偏向你的事你是一句也不提啊! 这么一看,在家里咋咋呼呼的小姨子,居然爹不疼、妈不爱? 林朝阳想想突然有点替小姨子心酸。 一想到他们夫妻俩的存款加在一起竟然有近七百块钱之巨,林朝阳的那点良心不安烟消云散,好歹我也有一份功劳。 12月的月末赶上了周末,可以休个周日,再加上元旦放假一天,就是两天的休息时间。 在陶母的动员下,陶家里里外外做了一次大扫除,距离79年春节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现在收拾一番,过年的时候可以少干很多活。 元旦假期后,燕大校园里平添了几分萧瑟。 各个学院、系正在筹备期末考试,校园里活跃的学生身影比往常少了很多。 每当这个时候,燕大图书馆的自习室就会达到爆满状态,反倒是借阅处的工作比之前轻松了不少,学生们都在专注期末考,把学习精力都放在了书本上,没空借书了。 这天,林朝阳终于收到了来自《沪上文艺》的稿费单。 这次他投给《沪上文艺》的稿子还是篇短篇,但篇幅要比《牧马人》长了不少,足足两万八千字。 《沪上文艺》给的稿酬标准是千字六块,可比《燕京文艺》大方,让他一下子收获了168块稿费,比他在《燕京文艺》上发两篇的稿费都高。 还是字数多好,真赚钱! 不过还有个遗憾就是,给《沪上文艺》投稿他用的又是新马甲,延续之前的思路,笔名直接用的小说男主人公的名字。 正所谓狡兔三窟,哪个好作家没有几个马甲? 要是用上“许灵均”这三个字,千字稿费高低还得再涨点。 做人不能太贪心,林朝阳告诫自己。 下午上班没事,林朝阳捧着一本浩冉的《金光大道》。 当年他还是个文青的时候,为了彰显逼格,外国的名著读了一堆,可国内很多名家的作品却不屑一顾。 现在人成熟了,也有时间了,倒是想把这些作品好好恶补一番。 浩冉的作品是典型的“三突出”创作原则的产物,即在所有的人物中要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要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要突出主要英雄人物。 五六十年代,《艳阳天》《金光大道》成就了他的高光时刻。但在改革开放之后,他的这种创作风格又迅速成了老旧过时的东西。 这里面不仅有文学风格本身的更新迭代问题,也有很大的政治因素影响。 刨除政治因素,林朝阳始终认为像《金光大道》这些作品是值得肯定并且应当流传下去的。 有人说文学不能是千篇一律的歌颂,可也没说就得逮着下水道描写吧? 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朝阳!” 林朝阳正看书的时候,闭架借书处前来来了个熟人。 自从刘振云知道了林朝阳比他还小一岁之后,消息迅速扩散开,七七级中文系这帮人已经没人管他叫“哥”了,因为班里年纪最小的都跟他岁数相当。 他们专业最大的叶俊远今年都三十二了,被同学们亲切的尊称为“老叶”。 林朝阳的鼻子嗅了嗅,空气中一股雪花膏的味道,是从章耀中身上来的,之前他可从来没闻到过。 林朝阳仔细打量两眼章耀中,这小子不会谈恋爱了吧?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章耀中被他盯到浑身不自在。 “没什么。你怎么有空跑我这了?” 章耀中把身后的同学拉过来,“专门来找你的,有点创作上的事想向你请教请教。” 林朝阳立马看了旁边一眼,胡文琼看书看的认真,应该是没听到。 他朝章耀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瞎说,然后跟胡文琼打了个招呼,跟两人走到阳光大厅的角落里。 跟着章耀中来找林朝阳的是他们班同学梁佐,圆脸小眼睛,鼻梁上挂着副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看着还有几分喜庆,不用章耀中介绍林朝阳也认识。 梁佐之前并不知道林朝阳,去小西天儿看电影那回才知道他。昨天他偶然从章耀中口中得知,林朝阳竟然是最近正火的《牧马人》的作者。 震惊之余,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章耀中来厚颜向林朝阳请教一番。 第37章 轻松拿捏 《牧马人》在《燕京文艺》发表已近两个月时间,在读者群体当中备受好评,评论界也颇多赞扬,最近一个月以来陆续有不少评论家都对这篇小说发表了意见和看法,让这部小说引发的议论和影响进一步扩大。 能够跟写出这样一篇具有影响力的优秀作品的作者近距离交流,梁佐激动的直哆嗦。 林朝阳跟他说了几句话,这哥们儿说话又快又哆嗦,好像卡了带的复读机,他忍不住看向章耀中:你这哥们儿什么毛病啊? “你别管他,他就这样。一激动就哆嗦,关键嘴还特别能说,不带停的。” 事实确实如章耀中所说,梁佐这人激动归激动,哆嗦归哆嗦,但思维非常清晰,隐隐能看出点后世“喜剧大师”的影子。 在梁佐跟林朝阳讨论小说创作技法和思路的时候,林朝阳很想给他来一句:回家问你妈去! 这可不是骂脏话。 后世大众都知道梁佐是知名的喜剧编剧,经典情景喜剧《我爱我家》《闲人马大姐》的编剧,而他的最早成名是在春晚舞台上。 1986年的姜昆携相声《虎口遐想》登上春晚舞台,一炮而红,梁佐便是这个相声的编剧。 两人之所以会有这次春晚舞台上的合作,是因为当时的姜昆灵感枯竭,想去找国内的知名女作家谌容求助,而谌容正是梁佐的母亲。 姜昆在谌容家里看到了梁佐刚刚创作出的小说《虎口脱险》,一眼便相中了这篇小说,劝说梁佐将小说改编成了同名相声,于是才有了后来两人的合作,和这部相声的一炮而红。 有一个作家母亲,在创作这件事上,梁佐求助于他人实在是舍近求远。 但林朝阳也大概能猜出梁佐的心思,年轻人嘛,总有点莫名其妙的傲气,靠父母算什么好汉? 两人交流了快一个小时,梁佐总算是心满意足。 章耀中又跟林朝阳说了几句话,他注意到林朝阳手腕上的手表。 表情惊奇,“什么时候买的手表?还是我们沪上牌的呢!” 林朝阳将手放下,又扯了扯袖口将手表盖上,显得朴实无华。 章耀中刚想夸他一句低调,就听林朝阳说道:“你嫂子给买的。” 我就多余问! 又过了几天,燕大的考试季进入了尾声,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们,都在为放寒假做准备。 陶母最近这几天在划拉电视机票,之前家里人商量好了要买电视机,可这年头很多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连吃饭都得要粮票,何况是电视机这种高精尖的工业品呢? 可惜现在这玩意可是个紧俏货,没那么好找,最后是大舅哥从他们学校的的同事那里搞到了一张电视机票,而且还没花钱,就请人家吃了顿饭。 拿回电视机票的当晚,大舅哥在饭桌上表现的十分自得,毕竟可不是谁都能不花钱就搞到一张电视机票的,这玩意要是放在外面卖,少说也得值个大几十块的。 最后不知道是触动了大嫂赵丽的哪根神经,在家里向来没有存在感的她难得说道:“你也不看看你平时在学校请了多少顿饭?” 人都说,别把老实人给逼急了,要不然你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很显然,今天晚上大舅哥就把大嫂赵丽这个老实人给逼急了。 此时他面容有些窘迫,“你看你说这个干嘛?人情往来嘛,朋友之间……” “好了!”大舅哥的狡辩被陶父打断,他沉声道:“收到电视机票该谢要谢谢人家。你孩子都这么大了,要顾点家,别总让别人替你擦屁股。” 陶父的话语带双关,大舅哥呐呐无言,但饭桌上脸色最不好看的却是陶母。 大嫂赵丽和大舅哥是两口子,夫妻一体,谈不上擦屁股,陶父的话指的是谁不言自明。 这时候林朝阳却在观察着自家媳妇的表情,眼角的皱起和疯狂抽搐的嘴角无不在诉说着她的好心情。 等回到房间里,陶玉书终于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生动的诠释了什么叫幸灾乐祸。 “瞧把你给乐的!你哥挨骂你就那么高兴?” 陶玉书笑着说道:“关键不是我哥,是我妈。我爸这人爱给人留面子,平时是绝对不会说我妈的。可今天嫂子发火了,我爸总得表个态不是?” 其实陶玉书不说林朝阳也明白,别看大嫂赵丽平时在陶家不言不语,在大哥陶玉成那也跟个受气包一样,但她在陶家的地位可比林朝阳这个“赘婿”高多了。 大舅哥当年是下放到云南的,要不是娶了大嫂赵丽,他这辈子可能都回不了燕京。 更何况,大嫂赵丽为了家庭甘愿放弃了在云南的工作,跟着大舅哥来到燕京,人家家里在云南条件可不差。 站在后世人的角度,大嫂这怎么着也得算是个“恋爱脑”了。 趁着陶玉书不注意,林朝阳找到了大舅哥,将五十块钱交给他。 “这是干嘛?” “电视机票钱。这票是你的人情,怎么还我就不管了。电视买回来大家都看,我跟玉书也出点钱。” 买电视机,陶父这个一家之主要掏大头,陶玉墨还在上学不算,大舅哥贡献了一张电视机票,那他们掏点钱也无可厚非。 “妹夫,讲究!”陶玉成向林朝阳比了个大拇指。 “别跟玉书说。” 大舅哥心领神会,哪个男人没有点私房钱,拿私房钱办事,这更让大舅哥感到林朝阳这个妹夫能处。 等林朝阳回了房间,正打算上床睡觉,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敲门的是陶玉墨,陶玉书问:“什么事?” “我找我姐夫!” 找你姐夫? 陶玉书看了林朝阳一眼,你们俩关系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林朝阳回了她一个眼神:我哪知道啊? 小姨子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让林朝阳有些意外,不过这丫头有个吃人嘴软的毛病,现在这个态度必然是有事相求的。 “什么事?”林朝阳问道。 陶玉墨期期艾艾,态度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之前她对林朝阳的态度可不算多好,她看了看姐姐陶玉书,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姐夫,你跟五四文学社的人是不是挺熟的?” “还行,认识几个经常去图书馆的学生。” “后天五四文学社有个诗歌座谈会,是应《诗刊》的邀请举办的,你能不能帮我跟他们说说,让我也参加。” 诗歌座谈会这事前几天章耀中和梁佐找他的时候,他还真听他们提过,不过人家既然是座谈会,怎么可能让一个高中生参加? 再说了,这小丫头从他一来就出言不逊,这会儿求他帮忙,他就得答应吗? 林朝阳一脸笑容,写满真诚,“哎呦,这个我可帮不上什么忙。” “姐夫~” 陶玉墨见林朝阳毫不留情的就拒绝了他,知道他肯定是记恨她之前的态度。 “嗯哼!” 陶玉墨一声娇滴滴的示弱引来了姐姐陶玉书的警告,“玉墨,你先出去一下。” 陶玉墨不甘的看了林朝阳一眼,走出了房间。 “那个诗歌座谈会,你能帮上忙吗?”陶玉书问道。 “不好说。具体情况我也不了解,只知道是《诗刊》和五四文学社一起组织的,倒是有不少学生会出席。”林朝阳如实说道。 陶玉书思忖片刻,说道:“这丫头吃人嘴软,你要是帮她这回忙,以后她对你的态度肯定能好上不少。” “态度不态度都无所谓,你要是说行,那我就帮他问问。” 林朝阳的这个表态让陶玉书很是满意,不过她还是说道:“不能就这么轻易答应她……” 她大眼珠子一转,“我先出去训她几句,省得她以后没大没小的。” 不管是在职场还是生活中,别人求你帮忙是很常见的事,但切忌答应的太痛快,要不然人家嘴上谢着你,心里却拿你当冤大头。 能帮的事要为难着帮,不能帮的要表现出尽力而为的帮。当然了,前提是这个人你愿意帮。 林朝阳给陶玉书比了个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陶玉书脸上略带得意之色,却在出门之际快速敛去,表情严肃。 “这会儿有事求人想着那是你姐夫了?之前怎么不是这个态度?” “你以为人家座谈会是什么地方?他张张嘴就能让你去参加?” “以后态度好点,听见没有?” “座谈会是你一个高中生就能去的?先让你姐夫帮你问问吧,你别有什么指望。” …… 过了一番嘴瘾,陶玉书回到房间来,脸色轻松愉快的跟林朝阳比了个手势。 小丫头片子,轻松拿捏! 第38章 座谈会都是捧臭脚 晚上睡觉前,陶玉书在看最新一期的《文艺报》。 她投给这期《文艺报》的那篇关于《牧马人》的评论文章没过稿,陶玉书有些不服气,正巧这期《文艺报》上有阎刚的那篇《与许灵均》,她要看看自己到底差在哪儿了。 “别看了,睡觉吧。” “我再看看。” 陶玉书把阎刚的文章翻了好几遍,然后又对照着自己的文章查缺补漏,进行修改。 “都没过,你就别改了。” 林朝阳的话惹来陶玉书的怒目而视,“得,我先睡觉,你忙。” 唉,我怎么就找了个这么能卷的媳妇呢! 翌日清早,林朝阳刚刷完牙,碰见睡眼惺忪的陶玉墨。 “姐夫早!” 陶玉墨乖巧的叫了一声。 “玉墨早!”林朝阳回应了一句。 正伸着懒腰的大舅哥陶玉成微微诧异,这丫头啥时候跟妹夫的关系这么好了? 吃早饭的时候,大舅哥秃噜着大米粥,对陶母说道:“妈,票也有了,今天下午去把电视买回来吧?” 陶玉墨闻言眼睛放光,“是啊妈,马上过年了,电视也紧俏,别到时候再缺货。” “行,我今天去西单。” “我跟你去,我下午没课。”大舅哥积极道。 去西单的路上,陶玉成对母亲说道:“妈,朝阳昨晚给了我五十块钱。” 陶母神色讶异,“他给你钱干嘛?” “说是电视机票的钱。票是我张罗来的,他说他和玉书也得出一份。” “还怪会做好人的,怎么不干脆买一台电视?” “妈!”陶玉成无奈的喊道,“朝阳虽说是出身农村,可人不错,他都和玉书结婚了,你就别做恶人了。” 陶母瞪了陶玉成一眼,他悻悻的闭嘴,嘟囔道:“你看不上又能怎么办,人家都结婚了。” 陶母懒得听他这个软柿子的废话,快走几步,拉开距离。 大舅哥有课没课,不耽误去凑热闹买电视机。 林朝阳有些羡慕,他嘴上说要当咸鱼,可现实情况根本不允许。 相比之下,有父母倚靠、有妻子帮衬的大舅哥才是真咸鱼,工作从来不积极,大不了请客吃饭嘛。 不过好在,图书馆这份工作也有特别清闲的时候,那就是寒暑假。 燕大的图书馆寒暑假跟平时一样,也是周一到周六不闭馆,但工作量可比上学的时候轻松多了,毕竟没有那么多学生借书和学习了。 各院系陆续都在放假,燕大的校园里肉眼可见的冷清了下来。 林朝阳早上先到馆里点了个卯,让胡文琼帮着盯一会儿,他便跑到中文系找到陈健功询问诗歌座谈会的事。 听说林朝阳是帮小姨子问的,陈健功笑着说道:“她是奔着赵振凯来的吧?” “你们这次座谈会有赵振凯?” “嗯。” 随着《今天》在燕大高校界的风靡,赵振凯这个诗人的名字也在短时间内传遍了燕京的各大高校,之前他的诗作一直在流传,现在更是成了很多学生们的偶像。 陈健功沉吟着说道:“参加座谈会的有几个《诗刊》的编辑,还有几个校团委的人,剩下的都是我们文学社诗歌组的成员。你小姨子想参加倒是可以,我给她安排个座,但得提前说好,是列席参加,不能发言,只是老老实实的坐那听着。” “没问题。”林朝阳拍拍陈健功的肩膀,“谢谢你了,健功。” “一点小事,客气什么。” 陈健功又问道:“最近有没有什么大作问世啊?” “没想好呢。”林朝阳道。 《牧马人》虽然是篇短篇,但在发表后的这两个月里已经在读者群体和文学界掀起了一阵热议。 陈健功想着,处女作便如此优秀,想来林朝阳对于接下来的作品必然是慎之又慎的。 “是得好好想想,毕竟你第一篇作品就如此惊艳。对了,还没恭喜你呢!” “恭喜什么?” 陈健功诧异,“你不知道?” 他见林朝阳一脸懵懂,道:“前两天丁灵在《文汇报》上发表了一篇评论文章,专门评论了你的《牧马人》,把你好一顿夸。” 丁灵是国内的知名作家,在后世她的名声不彰,远没有萧红、冰心等人的名气大。 但她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坛的地位和影响力却是毋庸置疑的,后世文学界对她的评价是——中国革命史上影响力最大的女作家,其身份地位可见一斑。 现在这个时候,丁灵刚刚被平凡,但名誉尚未恢复。 陈健功悄悄对林朝阳说:“你不知道吧?丁灵才刚回京,还没公开露面过呢。她复出第一份公开发表的文字竟然是给你的评论,你小子,牛逼大发啦!” 《一首爱国主义的赞歌》是丁灵沉寂多年来第一份公开发表的文字,在文章中丁灵对《牧马人》主人公许灵均的坎坷经历和艺术形象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剖析,并且融合着她的人生体验,因而显得很透辟、很辩证。 在谈及横逆和苦难时,丁灵在文章中如此描述:横逆、苦难、十年、二十年,可以使人看破红尘,失去理想,失去原有优美的气质和性格,乃至于失去生命,但也可以锻炼革命者的意志,临危不惧、浩气贯天,对未来充满希望,对人民饱含激情,许灵均就属于后者。 与陈健功见面后,林朝阳专门找来了他所说的那期《文汇报》,在燕大图书馆工作就有这个好处,可以免费享受到国内最全最新的报刊。 通篇看完,《一首爱国主义的赞歌》这篇评论文章与其说是丁灵盛赞《牧马人》,不如说是她借小说主人公许灵均在文中所展现的品格与节操来隐喻自身。 丁灵选择以对《牧马人》的评论文章来作为她平凡后在文学界的第一次公开发声,角度选取的可谓十分巧妙。 当然了,这并不妨碍《牧马人》因此收获的巨大好处。 一举两得,姜还是老的辣! 林朝阳看过文章之后便将报纸送回了报刊室,这两个月来文学界对《牧马人》的评论越来越多,按照这个趋势,大半年之内是肯定消停不了的,平常心对待就好了。 到了下午,《燕京文艺》的章德宁找来了图书馆。 “前两天的《文汇报》你看了没有?”章德宁一上来就问林朝阳。 “刚看过。” 章德宁脸色有些兴奋,说道:“这可是丁灵暌违文坛多年之后首次公开发声,你这篇小说注定要写进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了!” 林朝阳的表现却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激动,反而有点平淡。 “你就不激动?” “还行吧,被夸还是挺高兴的。不过又没稿费拿,不至于那么激动。” “稿费、稿费,你就知道稿费。”章德宁怒其不争,“钻钱眼儿里得了!” 她正色问道:“我们编辑部这边想给《牧马人》召开一次座谈会,轻泉同志让我先过来问问你的意见。” “座谈会?需要我出席吗?” “废话!” “那我不同意。”林朝阳斩钉截铁的拒绝。 章德宁的表情充满了不解,“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参加。我劝你们也不要搞这种东西,作家嘛,就要靠作品说话。什么座谈会、研讨会,都是大家互相捧臭脚,没意思。” 林朝阳不是作出一副清高自傲的姿态来搪塞章德宁,而是打工人的基因让他对于任何会议都排斥,像五四文学社成立那天那样看看热闹还可以。 自己去参加座谈会,想到一群人捧着一篇小说长篇大论、废话连篇的画面,他便充满了抗拒。 章德宁脸色难看,“什么叫捧臭脚?你这个思想真的是……算了算了,我懒得说你,你再好好想想吧。” 见她不再提这件事了,林朝阳也不再大放厥词。 章德宁又问道:“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思路和想法?” “嗯……还没想好。” 林朝阳当然不能说没有,推脱工作也得讲究方式方法。 领导一问就是“已经对接”“正在落实”,这才是好的打工人。 “我是非常看好你的,编辑部的同志们也是。《牧马人》让你在文坛有了属于自己的位置,接下来的作品你可得用心打磨,别浪费了现在的大好形势。” “下一部作品是得好好打磨。” 林朝阳并没有给章德宁什么承诺,身为打工人,林朝阳深知太早应承别人一件事,往往吃亏的是自己。 送走了章德宁,再摸了会儿鱼,又到了下班时间。 今天傍晚的林家格外热闹,陶母上午出发,下午才将电视机买回来,大舅哥陶玉成又笨手笨脚的摆弄天线,结果摆弄了一个多小时,林朝阳回来的时候他还没弄好。 “大哥,还是我来弄吧。”林朝阳主动来替换下了大舅哥。 “你可真是个少爷!”在一旁干着急了半天的陶玉墨对大哥发出鄙夷。 陶玉成脸色不忿,“那铁丝不好拧,手从窗户伸出去太别扭。” 他这话说完没用两分钟,窗口处传来林朝阳的喊声。 “玉墨,看着点电视,我转天线了,好了告诉我,我固定天线。” “好。” 陶玉墨应了一声,眼睛紧紧的盯着电视屏幕,刚通点还没有信号的电视屏幕上只有一片雪花。 “有了有了!” 林朝阳刚转了没几下,便听见陶玉墨激动的声音,她大喊着:“姐夫有了!” 林朝阳赶忙固定好天线,然后从窗台上跳了下来。 陶玉墨眼睛放在电视屏幕上舍不得拿下来,抽空转过头来挖苦了一句大哥陶玉成。 “你看看,姐夫出手两分钟就搞定了,你弄半个小时还没弄利索。” 然后她又看向了林朝阳,脸上的笑容略显谄媚,“姐夫,你可真厉害!” 林朝阳心想:小丫头片子,翻脸跟翻书一样。 “大哥把活干在前面了,要不然我哪能那么快。” 林朝阳的谦虚给大舅哥挽回了几分颜面,“听到没有,都是我铺垫的好。” 陶玉墨朝大哥皱了皱鼻子,不与他纠缠,模样有点可爱。 “天线安好了?总算是干点正事。” 陶母刚才在准备晚饭,这会过来见电视有了画面,对大舅哥说道。 “是姐夫安的。”陶玉墨没等大舅哥说话,就替林朝阳揽起了功劳。 陶母看了林朝阳一眼,点了点头,“行了,那就吃饭吧。” 电视安在陶父陶母的房间,此时央视一套正在播出的是科教短片《半导体电路基础》,陶玉墨看的津津有味,吃饭的时候眼睛都不眨。 不光是她,陶家人大都如此,特别是陶希文和陶希武这两个小家伙,眼睛圆溜溜的就差没钻进电视里去了。 这个时候的电视台少,电视台播放的电视节目也少,连个正经的电视连续剧都没有,哪怕是科普节目大家也看的趣味盎然。 吃完饭,陶玉墨难得将眼睛从电视上移开,悄悄跟在林朝阳后面,“姐夫,我那事……” “明天早上你去32号楼找中文系的陈健功,他会安排你进去,记着到时候不要说话,听着就行了。” 陶玉墨闻言大喜过望,“谢谢姐夫,谢谢姐夫。” “都是自家人,别这么客气了。” “是是是,姐夫说的是。” 林朝阳看着小姨子的反应心中很满意,统一战线又多了一位好同志。 第39章 我可真不是个人 翌日晚上,吃完晚饭后陶玉墨便钻进了林朝阳夫妻俩的房间,脸色激动,情绪亢奋的诉说着今天参加诗歌座谈会的经过。 “燕大的学生们特别敢发声!” “大家普遍认为当前的诗歌存在的问题是缺乏真情,回避社会问题,不敢说老百姓的心里话。” “大家探讨的最深入的问题就是‘诗歌的生路在哪里?’,他们对艾青的《在浪尖上》和白桦的《阳光,谁也不能垄断》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 …… 小姨子的滔滔不绝听的林朝阳兴致缺缺,他挺喜欢读诗,但不喜欢这种跟打了兴奋剂一样的活动。 倒是陶玉书听的十分认真,觉得陶玉墨带回来的信息很有用,完全可以写个评论来探讨一下当今国内诗坛的现状以及未来的发展。 等陶玉墨走了之后,夫妻俩讨论起了过年的问题,今年过年是1月28日,满打满算还有不到二十天。 今年是两人结婚第一年,按理说应该回趟老家。 但陶玉书八月份才刚回去,现在又回去间隔的时间有点近。 这还不是关键,最关键的一点是费钱、费时间。 来回在路上就得四五天,陶玉书放了寒假有时间,但林朝阳却还得上班,可能回去一趟在家里待的时间还没有赶路的时间长。 “我是觉得,与其把钱都花在路上,不如把钱直接给爸妈寄回去。” 要是坐硬卧回去的话,两人来回光是路费就要一百块,再加上买东西,回去一趟少说也得二百块钱。 陶玉书的话让林朝阳有些意外,“给家里寄钱?” “嗯。我临走的时候妈不是给了我五百块钱吗?你也应该明白这五百块钱对于他们老两口来说的份量。 我是想着,可以把钱给他们寄回去,就说是你的工资,专门孝敬他们二老的。” 林朝阳说道:“给家里邮五百块钱?那咱们不是没钱了吗?” 林朝阳不是不想给父母寄钱,只是顾及陶玉书的想法,怕她只是客套。 “我又没说全寄回去,你一年寄一百块钱嘛。” 他沉吟着说道:“你想清楚了,这要是邮的话,以后就不能停了。爸妈给的五百块钱邮完了,就得花自己的钱了。” “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舍得花自己的钱啊?”陶玉书白了他一眼,“爸妈岁数大了,又在农村。现在你又不在他们眼前尽孝,给他们邮点钱,不是应该的吗?” 林朝阳从来没提过照顾农村父母的事,所以他不认为陶玉书是在说客套话,她这一番话让林朝阳既庆幸又惭愧。 庆幸的是娶了个知书达理、贤良淑德的媳妇,惭愧的是光想着过几年等条件好了,把老两口接到燕京来享福,却没考虑过当下对他们的照顾,陶玉书所弥补的正是他的缺陷。 他将陶玉书搂到怀里,“娶到你,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我也这么觉得!” 陶玉书仰望着他,脸上尽是调皮之色。 夫妻俩温存之际,林朝阳的良心再次骚动起来。 娶了个这么好的媳妇,我竟然还整天想着搞小金库。 我可真不是个人! “媳妇!” “嗯?”陶玉书依偎在他的怀里,满脸幸福。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林朝阳咬了咬牙。 “什么事呀?” 林朝阳用双手扶着她的肩,两人四目相对,陶玉书眼神懵懂。 她越是如此,林朝阳心里越是愧疚。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他这个人从小到大,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认个错又有什么的。 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林朝阳艰难的开口。 “其实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尝试搞创作。” 闻言,陶玉书的眼睛亮了起来,高兴的说道:“是吗?我就觉得你在文学创作方面有些天分,写了什么作品没有?拿来我帮你参考参考。” 事到临头,林朝阳又有些犹豫。 陶玉书还以为他是觉得自己写的东西不成熟,不好意思拿出来示人,这种心理每个新手都有过。 “没关系,谁都有第一次。再说了,你不信任别人,还不信任我吗? 我可是中文系的大学生,在《文艺报》上发表过评论的人。让我来用专业的眼光帮你参考参考,肯定比你自己闷头写要管用的多。” 陶玉书的眸子闪亮亮的望着林朝阳,里面闪动着四个字:好为人师。 林朝阳内心激烈的挣扎着,在良知泯灭的最后一刻,他心中有了决定。 他走到书架旁,找到前些天陶玉书还在看的《燕京文艺》1978年第十一期。 “干什么?” 陶玉书接下他递过来的杂志,不解的问道。 林朝阳将杂志翻开,翻到刊载有《牧马人》的那一部分。 “这个……”他指着杂志,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就是我写的!” 陶玉书看了看杂志上面的标题,又看了看眼前的丈夫,感觉自己出现了幻听。 “《牧马人》是你写的?” 林朝阳笃定的点了点头,“没错。” 陶玉书不知为何发笑,“你别逗我了。我知道你在文学上很有想法,可……” 她看着林朝阳那认真的表情,到了嘴边的话却说不下去了,忍不住又问了一遍,“真是你写的?” “如假包换!” 陶玉书审视着林朝阳的表情,脸色逐渐严肃起来,她没再说话,而是坐到了床边,低着头认认真真的重新看起了读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牧马人》。 林朝阳被她的举动弄的不明所以,啥意思?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啊,你低头搁那看书是几个意思? 忐忑了两分钟,林朝阳恍惚间悟了。 他想到了后世职场谈判中每到关键时刻,双方剑拔弩张,针锋相对,却一言不发,等的就是谁先开口。 不说话,就是为了给对方制造心理压力。 嗯,没错,是这样的。 我得淡定一点,我做的这一切可都是为了家庭的和睦。 二十多分钟一晃而过,林朝阳心中把负荆请罪的花样想了一百种,陶玉书终于将视线从杂志放到了他身上。 感受到视线落到他身上的一瞬间,林朝阳下意识的危襟正坐,满脸正气。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我紧张了吗?” “没紧张吗?” “没紧张!” 陶玉书表情不耐,然后举起手中的杂志,问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这件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林朝阳嗅到了危险的信号,决定摒弃一切花言巧语。 “我一个农村娃娶了个大学生,当了教授的女婿,又被安排了燕大图书馆的工作,我觉得自己得上进一点。 工作上短时间内肯定是不能有什么起色了,正巧我在文学创作方面有点想法,所以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写了一篇小说投给了《燕京文艺》,没想到他们真就用了。” 听着林朝阳的话,陶玉书的眼神柔软了下来。 她自问是善解人意的,很清楚丈夫跟自己到燕京必然会有很大的心理压力。 可她觉得,自己可能还是低估了这件事给丈夫带来的心理压力。 虽然他说的很简略,可陶玉书还是能从这只言片语中脑补出这段时间以来丈夫内心的压抑。 一想到他每天都被这件事折磨的寝食难安,却还要故作坚强,甚至连努力都要背着自己,陶玉书心中就涌起一阵心疼。 “那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我呢?” 见陶玉书的眼神和话语都柔和起来,林朝阳心中松了一口气。 这一关过一半了。 “好面子嘛!万一写的不好,被人家刊物退回来,多没面子。” 陶玉书笑着说:“你还怕没面子?自大狂!” “我那不叫自大,是自信。” 就在他放松警惕,以为马上就要万事大吉的时候,陶玉书抽冷子问道:“那小说发表了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要命! 这个问题好犀利! 第40章 只有我知道,你是块金子 “这个问题……说起来也怪我。其实吧,我是想给你个惊喜来着。” “什么惊喜?”陶玉书问道。 林朝阳一手拍在两人身下的铁架子床上,传来轻微的吱嘎声。 “咱这床太不成样子了,我打算换个好床,再买个弹簧床垫,可惜一直没搞到票。” 陶玉书听完丈夫的话感到滑稽中又有几分感动,她记得刚来家里那几天林朝阳确实是提到过这件事。 只是没想到,她没想到他真的一直记在了心里。 “一张床而已,还值得你费那么大的心思?” “吃饭、睡觉是人生两大要事,不能敷衍,这直接关系到我们人生的幸福指数。”林朝阳义正言辞的说道。 陶玉书调侃道:“真不愧是我爸的女婿,在这一点上,你们俩的观念倒是很像。” “那是,泰山大人是我学习的榜样。” “说你胖,你就喘。” 陶玉书伸出手来,“稿费呢?” 林朝阳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总算是忽悠过去了。 他衣服内兜里掏出钱来,交给了陶玉书。 “就放这?不怕被我发现?” “发现就发现呗,我又不是真想瞒着你。”林朝阳理直气壮的说道。 陶玉书数了数钱,“这钱不对。” 林朝阳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不对了?” “《牧马人》才一万七千字,怎么有一百多块钱?” 嗡嗡嗡中国内的稿酬支付制度全面崩溃,去年国家出版事业管理局发布《关于试行新闻出版稿酬及补贴办法的通知》。 通知规定实行低稿酬制度,并根据作品的质量和字数一次付给稿酬。著作稿为每千字二至七元,翻译稿为每千字一至五元。 所以这两年的刊物投稿的稿酬普遍标准都是千字三到五块,六七块已经是名家的标准了。 陶玉书自己也投稿,对于现今的稿费标准很清楚。 林朝阳心里松了口气,同时又暗自吐槽,合着刚才你看了半天是去查字数了? “你忘了,我还在《燕京文艺》上发了一篇创作谈,编辑部还给我涨稿费了呢,《牧马人》是千字五块,创作谈千字七块,加在一起113块钱。” “我说呢。” 陶玉书欢欢喜喜的正打算将一堆钞票揣进了兜里,想了想,又从里面抽出一张大团结来。 “这是你的。” “这是我的。” 林朝阳本来还有点心疼捂了没几天的钞票,可看着陶玉书那副小财迷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突然愉悦了起来。 稿费到手,陶玉书又看向林朝阳,眼睛里透着崇拜的光芒。 “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写出这么一篇精彩的小说的?以前也没听你说你写过小说啊,第一次写就能登上《燕京文艺》,还出了那么大的名!” 你提到这个,那我可就不困了。 陶玉书的态度让林朝阳不由得生出几分意气风发之感,要不都说女人的崇拜是男人最好的壮*药呢。 “一开始我是想写,但也没什么思路。后来是看到了《工人日报》发的一篇报道,是关于宁夏的一对大学生夫妻拒绝了海外亲属巨额资产的遗嘱继承,毅然决然的留在国内扎根边远地区建设的。 这篇报道给了我启发,正好我在图书馆每天上班都有点清闲的时间,就找了些资料来,一番构思,就有了《牧马人》的底子。” 早在有了写《牧马人》这篇小说的念头之初,林朝阳便已经想好了措词,不管是读者、家里人还是编辑,以后少不了都要问到他创作的起源,这叫未雨绸缪。 “那你下笔就能写出来?没遇到什么困难?” 这是陶玉书觉得最好奇的地方。 她倒不是瞧不起丈夫的初中学历,只是文学创作这种事不是说你会写字、语文好就够的,任何一个新手在起步阶段难免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 “也有吧。一开始也写的很不顺,磕磕巴巴的。我觉得关键还是要有耐心,熬过去了,也就好了。” 林朝阳回答的很简单,但陶玉书就是念中文系的,而且现在就在写文学评论,深知这其中的难度。 丈夫从未有创作方面的经验,能够在如此短时间内就完成一篇篇幅长达上万字,且精彩绝伦的小说,这说到底肯定是有天赋的原因。 她不禁又想起了两人最早认识的时候。 那时候她还在小杨屯插队,林朝阳白白净净的,人倒是挺斯文,两人平日偶尔一起劳动也算是认识,但也看不出什么来。 直到后来他因为救她而失血过多,好不容易缓回来,她感激林朝阳的救命之恩,衣不解带的照顾他。 慢慢的,她在接触中发现,林朝阳竟然是个很有内秀的人,尤其是在文学一道上,更是有着敏锐的感受和洞察力。 别人都以为她只是因为救命之恩和林朝阳在一起的,这当然是其中一个原因,但并非是主要原因,她陶玉书可不是那么迂腐的人。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和林朝阳是趣味相投。 一眨眼,两人结婚马上也快一年了,陶玉书十分清楚周围人对她和林朝阳这段婚姻的议论与不看好,连至亲的母亲都在反对,可她还是坚持下来了。 回想这一年的经历,陶玉书感觉鼻子有些发酸。 陶玉书突然将头埋进林朝阳的怀里,他一开始还以为媳妇是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崇拜给他投怀送抱,可等他感受到胸口湿哒哒的温热之后才觉得不对劲。 林朝阳轻轻的捧起那张娇俏的脸庞,却见陶玉书哭的梨花带雨,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这一哭,把他哭的有些心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这是?怎么还哭上了?” 晶莹的泪珠未滴落之前盈盈的噙在眼眶里,陶玉书呜咽着望着林朝阳也不说话,他心里更加着急了。 “说话啊?在学校受欺负了?还是家里谁给你气受了?”林朝阳心疼的替陶玉书抹着眼泪。 这时她才抽着鼻子开口,“他们都不懂。只有我知道,你是块金子。” 心中的焦急在这一瞬间化为绕指柔,原来她哭是因为这个。 过去这一年的点点滴滴在林朝阳的脑海中闪过,从她义无反顾的选择自己那天开始,她的压力应该也很大吧? “傻丫头,这有什么好哭的。”林朝阳再次替她拭去泪痕,“你丈夫我可不只是块金子,是金矿。” 陶玉书破涕而笑,这一笑明媚生花,“自大狂!” 笑过之后,林朝阳神色愧疚的说道:“对不起!” 陶玉书以为他道歉是因为她受委屈,“我们是夫妻,说这个干嘛?” “诶,我问你,秀芝这个人物,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这你都没看出来,我照着你写的啊!” “哼,花言巧语,那清清呢?为什么是女儿?” “你不喜欢女儿吗?我以为你喜欢女儿呢!” “儿子女儿我都喜欢。” “那咱们来造一个!” “呀!你疯啦!” 跟大家聊聊我的想法 最近几天大家对剧情和人物的讨论热度很高,今天的章节算是一个短暂的剧情交代。 站在读者的角度,我其实理解有些人的想法,尤其是在追更的读者,因为他们的阅读感受是即时性的,反馈也是。 但站在作者的角度,我和一些读者考虑的还是不太一样。 男主的小心思、人物特性和为人处事的方式是在开书时就构思好的,当我将他放在一部大长篇作品当中来考虑的时候,其实他是有一条内在的逻辑线在的。 人物性格是在发展的,也是在故事当中不断完善的。 上本书我写林为民,他穿越前的身份是个大学生,所以开篇他就是个愣头青,可以指挥几个四五十岁的同学打招呼、冒天下大不韪的去投机倒把和兜售签名书。 发展到中后期,随着年龄的成长、声望的抬高,林为民成了大家口中的“林老师”,变得有大家风范了,但他还是会保留某些特性,比如混不吝。 同样的,林朝阳的身上也有这种处理。他有打工人的咸鱼心态,也有中年人的自私,更有一种矛盾感,这种矛盾感来自于他穿越前的人生经历。 有人说林朝阳自私,这个肯定是有的,尤其是跟女主相比,但我想表达的可能是一种主导权的争夺。 陶玉书有她自己的想法,林朝阳同样有。中年人的谨慎和打工人的精明限制了他坦然的去处理这件事,他更多的是想通过自己的方式来处理家庭关系,比如请家里人看电影、比如私下给大舅哥电视机票钱。 这本书在设计男女主角的时候,女主的人设一上来就很强。相形之下,对男主的构思和处理就会显的有些薄弱,但也正因为,让他在后续的剧情发展中有比女主更多的可能性。 其实在一些声音出来的时候,我想过适当的加个更,把这段剧情快速交代完整。但因为是新书期,涉及到了排推和上架时间的问题,不太好操作。现在剧情进行到这里了,希望大家还算满意。 有读者说我这本书是龙王赘婿,先说一句,龙王赘婿也是有很多读者的。当然了,我确实不是照着那个路子写的。 在我的描绘中,丈母娘也好、小姨子也罢,都不是坏人。只是和现在的我们一样,各自所处的角度不同。 老读者可能会注意到,我很少在书里直接把某个角色写的很坏,去刻意拉仇恨。 第一个是因为我确实不擅长这类写法,第二个是因为我在生活中就不喜欢情绪的剧烈波动,落到书里的人物,也是如此。 不过想的再好,写不出来也是枉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极限,可能现阶段我的极限就在这里,请各位多多包涵。 这本书发布以来,成绩超乎预期。我很苦恼于应该怎样写的更好,才能对得起这么多读者的喜欢,也让自己在写作这条路上走的更远。 有人说我膨胀,我想我再怎么膨胀也不会膨胀到不需要读者的程度。 每一位书友都是值得作者珍惜的,因为有你们才构建了网文的付费生态。 大家看书是为了消遣娱乐、打发时间,我很希望你们在我的小说里收获的是快乐满足的正面情绪。 祝大家每天都有一个好心情! 第41章 想着换张床吧 林朝阳做了个噩梦,梦见他藏在鞋底的那份小金库被陶玉书发现了,当场没收,他再次一贫如洗。 去了食堂连五分钱一份的溜土豆丝都点不起了,饿的前穷贴后背,碰巧有人饭还没吃完,往地下扔了一块锅塌豆腐,他一看那人竟然是刘振云。 不过饿极的林朝阳顾不得那么多,他一个恶狗扑食抢到地上的豆腐就往嘴里塞。 可这豆腐越吃越黏牙,越吃越糊嘴,到最后都把他的嘴给糊上了。 他拼命的扒拉,拼命的扒拉……然后就醒了。 昨晚最后来到生命与灵魂的大和谐后,林朝阳便沉沉睡去,这会儿刚醒,心里猛的一惊。 上班要迟到了! 然后又想起来,今天好像是周末。 陶玉书这会儿睡的正香,白嫩柔软的胳膊盖在他的下半张脸,难怪他会做那样的梦。 林朝阳轻轻的移开她的手,她连点反应都没有,看样子昨晚是累坏了。 穿衣服的时候,他特地踩了踩鞋跟,钱应该没少。 虚惊一场! 昨晚他主动交代犯罪事实,既跟中文系那帮守不住秘密的碎嘴子有很大关系,也有自身的良心发现。 不过他这个人,从小错了就改,改了又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 现在小金库已经充公了一部分,可不能再出问题。 男人出门在外,哪能没点压腰钱啊! 林朝阳出了房间,准备去洗漱,正巧碰见了刚吃完饭要回屋的陶玉墨。 她一看到林朝阳,脸颊飞满红霞,低着头便错身关门。 林朝阳再往前走,碰见了在刷牙的大舅哥,看向他的眼神含义深厚,似乎只有男人之间才懂。 等他洗完漱去吃饭,便看到了丈母娘那冰冷的眼神。 心虚的林朝阳吃饭都只敢坐半个屁股,心里回想着他们夫妻俩昨晚情到浓时的情不自禁。 冲动了,冲动了! 老丈人的脸色倒是如常,不过在吃完饭后起身的时候还是幽幽的说了一句:“朝阳啊,回头想着换张床吧……钱不够我给你们添点。” 林朝阳连忙放下筷子,“爸,我今天就去买床,有钱,有钱。” 老丈人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食色性也,乃人之常情。 等林朝阳吃完饭回到屋里,就见陶玉书整个人拱在被里,似乎还在睡。 可林朝阳却敏锐的发现她脚丫子的小动作,他走到床边,将被子从她头上扯下来。 “别睡了,赶紧去吃饭,妈都要收拾碗筷了。” 昨晚承尽欢愉的俏脸上此时多了几分妩媚的风情,她嗔怪着喊道:“都怪你!昨晚爸妈他们肯定都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嘛,合法夫妻你怕什么?”林朝阳大言不惭的说道。 说话的时候他去拉陶玉书的胳膊,却被她一口咬在了手腕处。 陶玉书的皓齿洁白而整齐,羞恼之下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咬的有些用力,林朝阳呲牙咧嘴的却没有动作。 “里唔藤哇?” 陶玉书也不撒嘴,呜哇着问林朝阳。 “疼啊,你倒是松嘴啊!” 陶玉书这才松开口,林朝阳揉着手腕,上面是两排清晰的牙印,“属狗的!” “哼,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陶玉书报了仇,整理了衣服和头发就准备出房门。 林朝阳说道:“爸让咱俩去买床,你快点收拾。” 陶玉书正要迈出房门的脚步顿时艰难起来,转回头恶狠狠的瞪了林朝阳一眼。 吃完饭回来,陶玉书满脸不高兴,林朝阳以为她还在纠结昨晚的“噪音扰民”事件。 “妈又讹走我两块钱!” 林朝阳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陶玉书放寒假了,每天午饭都得在家吃,可不得多收点伙食费吗? “你这话小心被妈听着。” “她知道了就是你告的密!” 得,好人不好当啊! 夫妻俩正说笑的时候,房门被人敲响,打开一看,原来是老丈人。 “爸,什么事?” 陶父没说话,递过来两张票子便转身离去。 “什么呀?”林朝阳凑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张棕床票和一张床架票。 “爸这是未卜先知吧?”林朝阳惊叹道。 陶玉书没好气的说道:“你当我爸是算命的啊?” 林朝阳说的当然是玩笑话,这张棕床票肯定是老丈人淘换来的,只不过恰好赶在了今天给他们而已。 “暑假的时候我爸就在张罗了。”陶玉书补了一句。 林朝阳顿时感受到老丈人对他们夫妻俩的拳拳爱护之心,生动的诠释了什么叫父爱无言。 唯一比较遗憾的是,棕绷床还是差了点意思,要是个弹簧床床票就好了。 有了票证,又刚刚缴获了林朝阳的小金库,换个床和床垫自然不是问题。 当天下午,林朝阳和陶玉书雇了一辆板车就将床架和床垫拉回了家里。 陶家前几天才刚添置了电视机,今天又在换床,所谓旧貌换新颜,家里不免沾了些喜气,连周围几家邻居也在好奇。 今天傍晚,陶家的晚饭是大嫂赵丽掌勺。 陶父陶母晚上要去工人俱乐部观看《于无声处》的话剧演出,五点就从家里出发了。 《于无声处》是由沪上工人文化宫业余话剧队创作、编排的话剧,今年一经公演便火爆沪上,一票难求,真如剧名一般——于无声处听惊雷。 11月份,受文化部和全国总工会的邀请,编剧宗福贤、导演苏乐辞率领《于无声处》剧组抵达燕京进行演出。 复刻了在沪上的表现,《于无声处》在燕京首演便取得巨大成功,多家媒体报道了这部话剧的首演盛况,并给予了高度评价。 《人民日报》甚至在头版刊发了特约评论员文章《人民的愿望人民的力量——评话剧〈于无声处〉》,称《于无声处》剧组来京为首都人民演出,是人民力量的胜利。 首演即火爆,《于无声处》成为了这个冬天里燕京文化界仅次于电影《追捕》、杂志《今天》的文化现象。 昨天大舅哥从朋友处搞来了两张《于无声处》的门票,孝敬给了陶母,于是便有了今天老两口的外出约会。 大舅哥的这番操作让林朝阳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一时又想不起来,直到注意到了书架上的那本《红楼梦》他才恍然。 这要是搁《红楼梦》里,大舅哥妥妥的琏二爷啊? 爷们儿干啥啥不行,但处事是真能处明白,还会讨人欢心。 第42章 内参电影真值钱 吃晚饭时,陶玉墨的心情看上去很不美丽,大概是为了陶父陶母没有带上她去观剧而在闹情绪。 林朝阳也可以理解小姨子的心情,作为家里刨除文武两小只之外唯一的单身狗,她现在在家里的地位可能还比不过自己,毕竟他还有陶玉书的鼎力支持。 可小姨子呢? 真爹不亲,妈不爱,姐姐时刻秀恩爱,大哥只顾逍遥自在。 谁能有她惨啊! 等到晚上,陶玉书又在清查她的小金库。 今天买了一张棕绷床,一张榉木床架,花了五十六块钱,比林朝阳一个月工资还多。 昨天晚上刚到手的九十多块钱,一下子就去了一半还多,财迷·陶的心都在滴血。 “别查了,来感受感受我们家这大床。” 林朝阳拉着陶玉书躺到了床上,然后蠢蠢欲动。 因为那两张破铁架子床,林朝阳憋了四个月,昨晚冒死冲锋,结果才到一半陶玉书就坚持不住,缴械投降了。 现在换了张大床,林老爷总算是能尽兴了。 这年头要吃软饭,谁还没点特长啊! 要过年了,这天晚上燕京的风格外的大,刮的床都在乱晃。 事闭,林朝阳倚在床头回蓝,问道:“我写小说这事,你不打算跟爸妈说了?” 陶玉书浑身香汗淋漓,吐气如兰。 “不着急。” 林朝阳不解其意,在他想来,以陶玉书的脾气,自己在杂志上发表小说了,她不得拿着杂志到丈母娘眼前炫耀一波? “咱们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妈要是知道你能赚稿费了,肯定会变着法的跟我们要日用。” 林朝阳没想到陶玉书还藏着这么个心眼,“你们母女俩可真是斗智斗勇啊!” “谁让她偏心?”陶玉书在他怀里换了个姿势,又说道:“再说了,你才发表了一篇短篇,还不稳妥。大张旗鼓的宣传,也太刻意了一点。不如等争取明年出本书,到时候给他们扔个原子弹!最好是让他们从别人那听到,然后来找我核实情况,我轻描淡写的说:对啊!” 林朝阳想象着媳妇所描绘的画面,忍不住笑出了声。 自家媳妇真是生错了时代,这要是三十年后写个网络小说,那不得赚疯了? “怎么样?我这个想法好吧?”陶玉书玩笑道。 “你心比我还大。”林朝阳说道。 “是因为有,所以心才大啊!如果你真的是扶不起来的阿斗,我可能得花尽心思去证明自己没有嫁错人。” 林朝阳听了她的话,心中有些恍然。 是啊,正是因为心里有了底气,所以才不屑于解释、不急于证明什么,他回想自己到燕京来这半年的想法,不也是如此吗? “而且我妈的观念是先入为主,我现在告诉她你如何如何厉害,她说不定会认为我是在跟她示威。” 林朝阳思想一下,玩笑话归玩笑话,可陶玉书最后说的这句话还真是通透。 这人一旦有了偏见,看什么都是偏的。 “你在文学创作上这么有天分,第一篇小说就能引起这么大的反响,不好好筹划一番未来的发展道路,那就是暴殄天物。 而且《牧马人》毕竟是篇短篇,舆论反响再好,没办法做成出版物,影响力终究是差了一些。我觉得接下来你的创作重点应该放在中长篇小说上……” 林朝阳记得刚刚明明是陶玉书率先投降的,可这么一会功夫,她居然越说越兴奋,整个人都焕发出了不一样的光彩。 一说到正事就满血复活,莫非这就是学霸光环? 憋了四个月,一朝得欢,翌日再上班,林朝阳精神抖擞,到底是年轻人。 刚放寒假,不光是燕大变得冷清起来,连图书馆也是如此。 林朝阳这周在一楼书库驻守,他终于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在这里工作的快乐,摸了一上午的鱼,闲的他桌子都快擦反光了。 到了中午去大饭厅的时候,看了一眼菜码,最近肉吃的有点多,他打算换点清淡的。 正要打菜,便看到了刘振云提着饭盒进来食堂。 “振云,你没回家?”林朝阳跟刘振云打了个招呼。 “没,我过年前再回家。” 打了饭菜,两人边吃边聊,林朝阳从刘振云口中得知了他放寒假没走的原因。 原来是放假前中文系一帮来自边远地区的学生不想回家,请求系里给他们勤工俭学的机会。 中文系的领导顺应民意,给这帮学生安排了抄稿和审剧本的任务。 如今没有电脑,打字机也没几个人会用,赶上出版社或者杂志社出稿要赶时间,就需要有人帮忙抄书稿。 凡是搞过文字工作的都知道,写字这个东西看着轻松,但实际上却是个苦差事,做作业做个个把小时都会手疼肩酸,更何况是抄书稿。 相比之下,审剧本就要轻松多了。 不过凡事有利有弊,抄书稿又苦又累,给的是现金。审剧本轻松,给的却是电影票。 刘振云心思活泛,他觉得自己缺钱,但也没那么缺钱,所以果断选择了审剧本这个差事。 刘振云他们这些学生要审的剧本是从文化部那揽过来的,让学生们审完后再写一份意见,作为剧本筛选的初选。 每看完一部剧本,就给学生发两张“内部电影”票。 这个年代国内引进的外国电影多以社会主义兄弟国家的居多,而文化部给的“内部电影”票,很多都是资本主义国家的新电影和经典电影,很受老百姓的追捧。 谁头一天要是去看个内参电影,第二天可是能在单位吹好久的。 林朝阳听着刘振云嘴里念出的一个个电影名,说道:“你那都有吗?” “我才刚看了一部剧本,有两张《罗生门》的票,不过我们同学那还有。” “给我多弄几部电影的票。” 刘振云提到的电影,有些是林朝阳看过的,有些是他没看过的,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陶玉书和陶家人没看过。 听了他的要求,刘振云很高兴。 他们这些学生寒假放假不回家,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赚钱吗? 电影票到他们手里,自己肯定会看,但有些票也是要卖出去的,毕竟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两手都得抓。 忙活半个寒假,把回家的火车票给赚回来,岂不美哉? “成,回头我拢了票去图书馆找你。” 两人说完这件事,下午刘振云便把八张电影票送到了图书馆。 其中有四张是日本电影《罗生门》,两张是苏联电影《审判词》,还有两张法国电影《拿破仑》,观影地点都在小西天儿的中国电影资料馆。 林朝阳数了两块钱的毛票递给刘振云,他连忙摆手:“太多了。” 现在看电影,电影院也就八分、一毛的,大饭厅看电影更便宜,自己带小板凳才五分钱一张票。 林朝阳给两块五钱,合两毛五一张票。 “内参电影是内参电影的价,能一样吗?”林朝阳不由分说的将钱塞进刘振云手里。 走出图书馆,刘振云低头看了看手里攥着的钱。 内参电影可真他么值钱! 第43章 遍地是朋友 傍晚回到家中,林朝阳发现陶父正与人手谈,对面那个人他还认识,一句“老登”差点脱口而出。 等一局棋下完,也快到吃饭的功夫了,陶父这才将林朝阳介绍给老者。 “光遣兄,这就是玉书的丈夫,他叫林朝阳,在图书馆工作。” “朱教授好!”林朝阳恭敬的叫了一声。 朱光遣笑眯眯的,脸上褶子一堆,像条老狐狸。 “那天我去图书馆还碰见来着,真是有缘分。喊教授就见外了,叫伯父吧。” “朱伯父好!”林朝阳又叫了一遍。 老头儿满意的点了点头,“相貌平平,配玉书丫头确实差点意思。” 老登,嘴好毒,再说“相貌平平”你点什么头? “不过眼光不错,能把玉书这丫头娶到手,是个学美学的好材料!” 这还像句人话! 可他想想又觉得不对,老登这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不能上当。 林朝阳心里叫着老登,但脸上还是一副乖巧的模样。 谁让眼前这位爷是个开山怪呢? 中国美学教育奠基人! 光是这个一个称谓就能秒杀中国99%以上的文化人。 林朝阳这回终于知道老头儿那天为什么去图书馆消遣自己了,敢情跟陶父是莫逆之交。 因为朱光遣的到来,陶家今天的晚饭格外丰盛,开饭前陶玉墨盯着丰盛的菜肴眼冒绿光。 “喝点儿,喝点儿。” 朱光遣刚坐下就催促陶父,陶父却说道:“你来之前我可跟你们家人有保证。” “他们又没在这。” “你以为喝完酒他们闻不出来?”陶父又道。 “泡壶茶再走嘛,又不多喝。” 看起来,老头儿已经是惯犯了,作案手法十分娴熟。 陶父拗不过他,拿来了两个小酒盅,一盅三钱,“就三盅!” “玉书啊,再过几年可得把你爸看紧点,不能让他偷喝。” 朱光遣对着陶玉书倾诉他对陶父的不满,陶玉书笑道:“朱伯伯,我爸酒瘾可没您这么大!” “这丫头,真是不如小时候可爱了。” 吃过晚饭,朱光遣真就喝了一壶茶,临走前还把手挡在口前哈着气闻了闻,确定了没闻出酒味才出门。 林朝阳想到了之前的“红烧肉”事件,怀疑陶玉书姐妹俩是不是从小都跟他学的。 老话说的没错,近“朱”者赤。 朱光遣家住在燕南园,距离朗润园这里有段距离,陶父让大舅哥将他送回了家。 晚上回了屋,林朝阳将从刘振云那里买来的电影票交给陶玉书。 “从哪儿来的?”陶玉书问。 林朝阳便把刘振云他们这些中文系学生勤工俭学的事说了一遍,“都是内部电影,爸妈他们应该也会感兴趣。” “这就开始拍马屁了?” “大舅哥给的灵感。再说什么叫拍马屁,这叫丰富业余生活、加强精神文明建设,你这个觉悟啊,还是有待提高。” “哼!”陶玉书冲他皱了皱鼻子,欢欢喜喜的收下了电影票。 请家里人看电影,要是放在后世多少显得有点过于务虚。 不过这年头老百姓的娱乐活动确实太过匮乏,看电影几乎是最大众的娱乐方式。 在即将到来的1979年,中国电影行业创造出了293亿观影人次的世界记录。 这不仅是一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记录,更是世界电影史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以79年中国人口9.75亿人来计算,每一个中国人在这一年平均观看了30次电影,这才是中国电影市场真正意义上的巅峰时刻。 林朝阳给家里弄这么几张电影票,还真算是替大家找了个不错的娱乐活动。 等陶玉书把电影票送给家里人之后,林朝阳明显能感觉到家里的气氛都变得愉快起来。 尤其是小姨子陶玉墨,十七八岁的小丫头正是爱玩的时候,看电影可太让她快乐了,她还偷偷摸摸的找到陶玉书,问能不能再要一张票,她想请同学也一起看。 陶玉书的第一反应是:“男的女的?” “姐~你说什么呢?”陶玉墨满脸娇羞,“当然是女同学。” “你心虚什么,我就是问问。” “谁心虚了?” 陶玉墨好一顿哀求,从姐姐那里搞来了两张电影票。 等她走后,林朝阳得意道:“现在这家里,遍地是朋友。” 陶玉书挖苦道:“我妈一个顶十个。” “你妈的战斗力是强,可她没有战友啊,独木难支。把朋友搞的多多的,把敌人的搞的少少的,这是胜利的奥义。” “胡说八道!你这张嘴可别出去瞎说。” 又过了两天,眼看着要到小年了。 林朝阳接到了父母从东北老家寄来的包裹,里面都是山货,至少有十斤,还都是晒干的,够陶家全家人吃半年的,随包裹来的还有一封信。 老两口跟陶玉书想到一块了,在信中说上次陶玉书八月中才回来,间隔的时间短,过年就不用回去了,让他们小两口省点路费。 邮来的这些山货是送给亲家的,要过年了,给家里添点菜,爱吃什么就写信,东北别的没有,就是山货多。 这天晚上,陶玉书将一大包山货展示给陶家人。 现在大家的生活条件和物质水平远没有后世丰富,即便在燕京也是如此,一大袋东北山林里的山货摊在桌上,十分吸引陶家人眼球。 “这一包,少说也得值个六七十块钱吧?”大舅哥说道。 东北山货说起来土,但这玩意真就不便宜,特别是在这个还没有人工养殖的时代。 而且因为都是风干、晒干的,实际份量远比大家看到的要多。 陶玉成、陶玉墨这兄妹俩看着山货眼冒绿光,这一大包山货里不仅有菌类的黑木耳、猴头菇、榛蘑,还有两只风干了的山鸡。 这要是烹成菜肴,得多香! 陶玉书将林家二老在信中的嘱托转达给陶父,神色间满满的都是骄傲。 “让亲家公、亲家母破费了,这让我们怎么好意思。”陶父对林朝阳说道。 “爸,都是一家人,您这话太客套了。” 不管是陶父,还是林朝阳,又或者是陶家人,都明白林二春夫妻俩寄这些东西来,不仅是给亲家送一份礼物,也是感念陶家照顾、包容他们的儿子。 平时送东西太过刻意,眼下马上要过年,这份礼物就显得周到而体贴。 “回信的时候替我们一家人谢谢你父母。”陶父神色沉吟,又说道:“既然今年不回老家,那就好好留在家里过年。你们俩也结婚快一年了,婚礼没办,两家人连面都没见过,这事说不过去。等明年看看找个时间,我们去东北走一趟。” 此话一出,林朝阳微微诧异,陶玉书喜上眉梢,唯独一直没说话的陶母脸色立刻黑了下来。 可她再不乐意,陶父终究是家里的话事人,她总不至于当场撕破脸反对。 林朝阳偷瞄着陶母的反应,职场上不要怕得罪人,关键是要跟对人。 丈母娘看他再不顺眼,不还是得去东北吗? 第44章 《秋菊打官司》 以中国人固有的世俗眼光来看,林朝阳和陶玉书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各种不般配,无论是从个人条件还是家世背景来说,都是如此。 并且因为时代的特殊性,让他们的结合省略了一切的繁文缛节。 林朝阳和陶玉书两人对这些并不在乎,两人甚至没有拍过结婚照,但结婚一年了,两家老人还未曾会过面,这确实是不合情理的。 这里面一方面有距离和交通的原因,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出于两家人的谨慎。 从林父林母的角度来说,林朝阳娶了这么个大学生儿媳妇,家里又是燕大的书香门第,冒然提出见面,人家同意了还好,不同意岂不是自找不痛快?还可能会引起人家的反感,误以为他们是想攀亲戚。 从陶父陶母的角度来说,他们在见到林朝阳之前,对于他以及林家父母没有过多的了解,能够接受林朝阳来京也是因为女儿的再三坚持。在没确定林朝阳是否是个值得女儿托付终身的另一半之前,他们同样不想草草认下这门亲事。 今天晚上,借着林家父母的一份厚礼,林父主动说起明年安排两家人见面,证明了这几个月以来,林朝阳的表现赢得了他的认可,真正把林朝阳当成了自家女婿来看待。 当着家里人的面,陶玉书表现的还算克制,可等到回了自己的房间,她一下子就扎进了林朝阳的怀里。 “爸妈这个礼物来的真是太是时候了!” 陶玉书在乎的当然不是礼物本身,而是她和林朝阳的这段婚姻能够得到两家父母的认可和祝福。 别看她平时怼母亲跟小钢炮一样,可没有哪个孩子不希望得到父母对婚姻的祝福。 没等林朝阳说话,她又说道:“那一包山货那么多,肯定不便宜。咱们走的时候妈刚给了我五百块钱,他们二老太破费了。” “你不是也要给爸妈邮一百块钱吗?礼尚往来。” “那不一样。这钱本来就是爸妈的,就算以后用到我们自己的钱,那也是我们应该孝敬二老的。 可这个山货是爸妈送给家里的,得想办法让我爸妈也出点血!” 林朝阳闻言不由得笑了出来,“你啊你,就不怕挨你妈的骂?” “你刚才都说了,礼尚往来嘛!”陶玉书满不在乎。 “那你怎么就知道爸妈不能准备呢?” 陶玉书认真思考了一下,“也是,就算我妈不想回礼,我爸肯定也能想得到。” “又在背后说丈母娘的坏话,小心我告状!” “少歪曲我的意思。我妈……倒不至于失礼,她就是没太接受你。你也不要对她有意见,她就是……就是观念没扭转过来。” 林朝阳轻轻的拉住她的手,“她生了个这么好的女儿给我当媳妇,我感谢她还来不及呢!再说了,妈嘴上不待见我,可哪顿饭也没让我饿肚子啊!” 陶玉书被他哄的心里比蜜还甜,这时就听着他又说道:“就是手艺差点。” 她忍不住捶了林朝阳一下,“小心被妈听见!” “妈要是知道了就是你告的密!” 诚如林朝阳夫妻二人所想的,第二天一早,陶父便开始张罗着给亲家的回礼,拉着不情不愿的陶母外出购物。 等林朝阳上班回来的时候,所有的东西已经被打包好。 “朝阳,明天一早你去把东西邮了,估计是赶不上过年了。” 陶父对林朝阳吩咐完,语气略带些遗憾,年前收到东西更显锦上添花。 这天一早,林朝阳将东西寄了出去,然后才到图书馆上班。 寒假期间,图书馆八点开门,他上班也从容了很多。 前来借阅的人少了,馆里最近清闲,但偶尔也有重活。 比如今天,图书馆刚进了一批新书,也不多,一万册而已。 一万册搬起来确实不算多,毕竟图书馆几十号人。 真正的难处是在于书架是固定的,多了些新书,就要把一部分书架上的老书替换下来,俗称倒架,这也是图书馆的所有工作内容里,仅次于升降机罢工的辛苦活了。 书架有空位置还好,最怕上面都是书,不仅是要腾旧挪新,还要整理归纳登记,麻烦的很。 林朝阳属于馆里的生力军,这种活他当仁不让。当然了,他要是不干,馆长也不让。 一面书架两千多册书,今天至少要倒四面到五面。 刚倒了一面书架,林朝阳就有点坚持不住了,对和他搭档的杜蓉说道:“歇会儿吧!” 杜蓉喘着气,“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还没有我体力好?” 被女同志鄙视,林朝阳丝毫没有羞耻感,“倒架比拼的不是体力,而是耐心和耐力,这方面你们女同志是强项。” 杜蓉调侃道:“难怪能把陶教授的女儿娶到手,你这张嘴可真会说。” 大半天的时间用在了倒架上面,下午林朝阳瘫在座位上一动也不想动,杜蓉还有心思去报刊室借杂志。 大部分杂志都是逢五逢十出刊,今天是1月20号,报刊室应该又有一批刊物到货。 想到这,林朝阳突然想起来,《沪上文艺》好像也是每个月20号出刊来着。 也不知道他那篇小说这期能不能发,都快四个月了。 林朝阳心里想着,迈着沉重的步伐前往报刊室。 结果一问,今天刚到的几本《沪上文艺》都被人给借走了,而且全是馆里的职工借的。 林朝阳忍不住心里吐槽,给你们这帮人嫌的。 等他下班回了家,发现陶玉书竟然也带回家来一份《沪上文艺》。 “《沪上文艺》啊,这期有什么好作品没有?”林朝阳问。 陶玉书的眼睛放在杂志上,回道:“刚买回来,还没来得及看呢。” “我看看。”林朝阳说着要上手。 陶玉书一避,“我先看,看完了再给你。” 她说着,手上的动作停下,正好翻到了一篇小说的开篇。 只见标题写着:《秋菊打官司》,作者:王庆来。 马甲! 又见马甲! 《秋菊打官司》这篇小说正是林朝阳背着马甲写给《沪上文艺》的那篇小说,因此收获了168块钱的稿费。 可惜最近手太散,这部分钱现在还剩100块。 上次他光坦白了《牧马人》的事,《秋菊打官司》的事却没说。 正所谓狡兔三窟,当作家的,谁没几个马甲啊! 小金库该攒得攒,而且他心里还有个宏伟的目标—— 攒钱换个大房子。 之前换床只是个近期改善生活的目标,既然完成了,那就得换个更大的目标。 可惜就是这年头房屋流通率太低,想买个称心如意的房子可没那么容易。 虽然总是说躺平,但他也明白,首先得创造出一定的条件,才有资格躺平。 这不光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陶玉书,更是为了家庭的和睦。 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到时候玉书应该会很开心吧? 想到那时候陶玉书的惊喜,林朝阳心中涌出几分期待。 第45章 你这就属于作弊了 “这篇小说写的可真不错!” 《秋菊打官司》的篇幅在短篇小说里算长的了,两万八千多字,陶玉书看完花了足足两个多钟头。 林朝阳没搭话,他可不想把马甲这事早早暴露。 到时候不仅惊喜没了,还可能会引火烧身。 《牧马人》是初犯,还有情可原,《秋菊打官司》可就是恶意创收了。 “你明天也看看,我们讨论讨论。”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临睡前陶玉书给林朝阳布置了任务,让他辗转反侧。 想给媳妇点惊喜,咋就这么难呢? 翌日早起,今天既是周末,也是小年,家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喜气,这样喜悦的气氛也充斥在公寓楼和燕园里。 对于国人来说,小年便是年的开始。虽然忙年歌里唱“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可谁也不能奢侈到从腊八就开始为过年忙碌。 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做豆腐…… 自这日起,过年的气氛正式隆重起来。 也是从这日起,忙碌的一年的国人将以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愉悦心情忙碌着新的一年的到来。 下午陶母张罗着包饺子,一家人大小齐上阵,一个多小时竟包出了三百多个饺子,够全家人吃两三顿的。 “要我说饺子还是得多搁点肉,平时妈就是太抠,不舍得放肉。今天这饺子肉足,吃着多香!”陶玉墨鼓着腮帮子说道。 “不光是肉的事,还是朝阳家的蘑菇管用,肉馅都透着一股鲜美。”大舅哥说道。 兄妹俩化身美食评论家,吃着饺子也不忘品鉴。 吃饱喝足,到了晚上,林朝阳正准备把自己扔到床上当条咸鱼,就听见陶玉书问道:“昨天那篇小说你看了没有?” “哪篇啊?”林朝阳明知故问。 “就这个啊!” 陶玉书说着将桌上的杂志翻出来,林朝阳一阵头疼。 “那我先看看。” 躲是躲不过去了,林朝阳只能装模作样的欣赏起自己的杰作。 另一边的陶玉书则在忙着改动她前段时间投给《文艺报》却没有过稿的那篇关于《牧马人》的评论。 自己丈夫竟然就是《牧马人》的作者,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陶玉书心里憋了一口气,说什么也要把这篇评论给改发表了。 半个晚上一晃而过,陶玉书改完了稿子,又来询问林朝阳。 “看的怎么样?有什么感想?” 林朝阳听着媳妇的问话,脑海中莫名出现了初中语文老师点名让他回答问题的画面。 “嗯,小说写的确实很不错。” “展开说说。” 林朝阳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小说以队长打人为开局,以秋菊为夫讨说法六进六出的提告行踪为线索,这种复迭式结构看似简单,实则是很讲究创作技巧的,搞不好就会成为一本流水账,最易单调重复……” 后世大多数国人哪怕没看过《秋菊打官司》,也大多听说过这部电影,是国师章艺谋早期的代表作之一。 电影改编自作家陈源彬的短篇小说《万家诉讼》,又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编,保持了与小说一致的内核和思想性。 《秋菊打官司》的故事并不复杂,秋菊的丈夫王庆来为了自家的承包地与村长王善堂发生了争执,村长一怒之下踢中了王庆来的要害。 秋菊此时已有六个月的身孕,要给丈夫讨个说法。她去找村长说理,村长却不肯认错,声称自己不是为私打人。 秋菊又挺着大肚子去乡政府告状,经过调解村长答应赔偿秋菊家经济损失,但却不肯道歉,还把赔偿的钱扔在地上让秋菊捡。 自觉受辱的秋菊没有捡钱,而是又一次踏上了她的告状之旅。她先后到了县公安局和市里,最后向人民法院起诉,但始终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除夕之夜,秋菊难产,村长和村民连夜冒着风雪送秋菊上医院。秋菊一家感激村长的作为,决定不再追究村长的责任。可偏偏就在此时,市法院发来判决,村长因伤害罪被拘留。 林朝阳发表在《沪上文艺》上的这篇《秋菊打官司》,结合了小说和电影的优点,但与电影是以八十年代末的陕西农村为背景不同,他把背景换到了东北农村。 《万家诉讼》小说的故事原本也并非是讲述的陕西农村,而是南方农村。 林朝阳改来毫无违和感,最关键的是符合他作为作者的生长环境。 “我觉得小说里处理的最好的两点,一个是人物的处理,一个是结局的处理。 这部小说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 村长打人是不对,但他是为了公家。秋菊告他,他生气、蛮横,但仍旧能在秋菊难产之际伸出援手。 秋菊呢,她其实要的也不多,就是想给丈夫讨个说法,说白了是要个尊重、要个态度。但在村长和政府那里,她的这种态度又有点类似胡搅蛮缠。 最后村长在她难产之际帮忙,她心头的那股气消了,可偏偏这时候法律对村长的惩罚却来了。 这一方面体现了程序和制度的滞后性和讽刺性,也让故事的结局变得意味深长、深刻隽永。” 小说都是林朝阳写的,真要说起来,他比谁都有发言权。 侃侃而谈了十多分钟,期间陶玉书满脸认真,眼神中还不时流露着几分崇拜之情,让他小小的得意了一下。 “讲的真好,只看了一遍就能分析这么好,难怪你能写小说。”陶玉书先是夸了林朝阳一句,又有些失落的说道:“我就没这个天分。” “谁说的?你的评论写的那么好。咱们夫妻俩,一个写小说,一个写小说评论,双剑合璧,天下无敌!” 陶玉书说道:“可我《牧马人》的那篇评论还没发表呢,要不你这个原作者帮我参谋参谋吧!” “媳妇,你这个就属于作弊了。” “合法夫妻的事,怎么能说是作弊呢?” “帮忙可以,我有个小小的请求。”林朝阳探身上前。 灯下人影痴缠,冷风彻夜敲打着窗棂,如泣如诉。 第46章 1978年的最后一天 刚放寒假那阵儿,燕大的大批学生都回家了,不过也有部分如刘振云他们这种勤工俭学,或者是干脆为了省钱不回家的学生,人数也不少。 这些留校的学生,再加上燕大教职工的光临,让图书馆在前段时间好歹还有些人气。 过了小年之后,图书馆是真的冷清了下来,几乎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这就导致了馆内部分人员闲的五脊六兽。 连在书库里驻守的同事都有时间下楼溜达了,中午还有人张罗学习起了“54号文件”。 跟一帮中年人不同,馆里的年轻人都比较偏文艺,以杜蓉为首的一帮青年馆员有时间了就聚在一起读诗、看书。 每当这个时候,林朝阳总是让大家去聚会,而他自己则留在前台应付零零散散的读者。 腊月二十七这天上午,杜蓉他们跟馆长谢道源申请,在阳光大厅搞了个迎新春诗会,馆里人乌泱乌泱的去凑热闹。 胡文琼和林朝阳坐在闭架借书处前台,她问道:“朝阳,你怎么也不参与一下?” “诗歌这种东西太需要浪漫情绪和理想主义,我这人是实用主义。” “这一点我们俩倒是挺像的,都读不来诗。我看你平时写写画画的,不是在写诗?” 林朝阳平时在馆里也会动笔,他多数是跟胡文琼搭档,不过老大姐很有分寸感,从来不会窥探隐私,也就是现在越来越熟,又赶上今天实在闲极无聊才有此一问。 “写的小说。” “我看你跟文学系那帮学生混的挺熟的,以为你是在写诗呢。 写小说也挺好,不过也不能光写,得多投稿,哪怕是退稿了,好歹也有了跟编辑交流的机会,这样才能知道自己哪里写的不够好。” 胡文琼并不知道林朝阳的小说已经发表,她说这话也是出于一番好意。 聊着聊着,胡文琼说道:“你这就是没赶上好时候,要是早个两三年进来,哪里需要顶着‘临时’两个字。” 这话林朝阳之前也听别的同事提过,前几年燕大图书馆对于馆员职工学历只有初中要求,主要是那会儿确实也找不到多少大学生。 他笑着说道:“没关系,以后有机会再说。” 林朝阳很清楚,在即将开始的1979年,因为嗡嗡嗡十年人才断档实在太过严重,高考录取率又太低,有大量的适龄青年无法接受高等教育,国家和政府开始提倡有能力的单位自办业大、夜大、刊大、函大、电大以提高青年的知识水平,这五种自办教育在当时被俗称为“五大”。 参加高考上个大学,再浪费四年时间这种事,林朝阳是肯定不会干的,他又不想当官儿,搞那么华丽的简历干嘛? 混个夜大之类的就很好嘛,混两年轻轻松松的拿个文凭,不一样进图书馆吗? 再说他也不是非得进图书馆,只不过是为了有个稳定工作让媳妇和老丈人一家安心罢了,就咱这才华,需要担心这个吗? 两人正说话的功夫,有两个学生来还书,其中一个是78级中文系的刘振云,还有一个是女同学。 打了个招呼,林朝阳才知道女同学是78级中文系的张曼玲,跟刘振云一样都是寒假留在学校勤工俭学的。 “寒假还回家吗?”林朝阳问。 “回,今天就回,下午六点的火车。” “票买了吗?” “买了。” 还完了书,看了看时间,眼见快中午了,林朝阳说道:“这几天食堂都关了,我请你们吃个饭吧,就当给你们饯行了。” 来到校外的长征饭庄,刘振云和张曼玲两人却说什么都要AA。 长征饭庄是学生们打牙祭的地方,平时大家来也大多是AA,毕竟这个时候大家都不富裕。 林朝阳拗不过他们俩,只好同意。 吃饭的时候,张曼玲的眼神总是不经意的在林朝阳身上打转,林朝阳不明所以,笑问道:“曼玲同学,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没……没什么。”张曼玲偷看被发现,显得有些心虚。 刘振云说道:“她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你这个《牧马人》的作者啊!” 连刘振云和张曼玲都知道他的身份了,估计中文系也传的差不多了,林朝阳觉得他跟陶玉书坦白从宽太对了。 “你们系都传开了?” 刘振云摇了摇头,“应该没有吧?就我们文学社的同学知道的比较多,耀中那回还特意回来交代,说你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让大家保密,要不然大家还想多找你交流交流呢。” 林朝阳真想把章耀中薅过来问问他,你他娘的就是这么保密的? 一晃时间便到了腊月三十,一大早零零星星的炮声把人吵醒。 过年了,熊孩子不惜重金买来摔炮、小鞭和呲花扰民。 早起吃了饭,一家人便开始准备年夜饭,陶父另有一项重要工作——写春联。 陶玉墨自告奋勇来研磨,陶父吩咐道:“磨好掺点水给你妈热一热。” 写春联的墨要熟,写出的字才有光。 三羊生瑞气,百鸟唤春光。 一副春联挥笔而就,陶父满意的看着自己的墨宝。 “爸这一手字,笔力遒劲,行云流水,真见功力。” 林朝阳手上沾着面粉,饺子都不包了,专门过来拍马屁。 闻言陶玉墨露出几分鄙夷的目光,对父亲说道:“爸,您的字取匀衡瘦硬,追魏碑斩钉截铁势,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我看已得柳公权七分真味。” 嘶~ 大意了,小姨子这个马屁拍的比我有水平多了。 林朝阳回到了包饺子的阵营,书法一道,实非他所擅长的领域。 快中午的时候,在外面玩的陶希文捧着手哭着回了家,手指头上还有点熏黑,一问才知道是跟人比着看点燃了鞭炮之后谁在手里捏的时间长。 他们玩的鞭炮除了给孩子放的小鞭,还有从长鞭上拆下来的单个鞭炮,孩子们点着了捻儿也不松手,就看谁能最后扔。 后世的孩子肯定干不出这事来,可现在的孩子是真虎。 为了在孩子群里耀武扬威,他们是真不怕挨炸。 所幸这些拆下来的单个鞭炮威力都不大,疼一下也就过去了。 陶希文挨了炸就哭着回家,耀武扬威是不可能了,不被嘲笑就不错了。 下午六点左右,陶家终于吃上了丰盛的年夜饭。 四喜丸子、野鸡肉炖榛蘑、油焖虾、红烧肉、豆儿酱、春卷、白菜豆腐…… 陶父举起酒杯,“马上就是79年了,去年玉成调回了燕京,今年玉书考上了大学、成了家,明年就轮到玉墨考大学了,我们家一年一个变化。小家是如此,大家也是如此。三中全会刚刚开完,国家百废待兴……”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有些激动,朗声吟道:“阴云忽扫尽,朝日吐清光。” “未来指日可待,大家满饮此杯!” 大家被陶父的情绪感染,心中也有些亢奋,共同举杯。 吃完年夜饭,已经是七点半钟。 陶玉墨张罗着开电视,过年前几天,中央电视台预报了今天晚上要播“迎新春晚会”。 后世国人最早印象中的春节电视晚会都是1983年的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实际上自1956年之后每年都有春节晚会,只有在嗡嗡嗡期间停办过。 只不过碍于早年间电视保有量少、通讯不发达,能够享受到这种快乐的老百姓并不多,今年的春节晚会名为“迎新春文艺晚会”,节目编排和风格隐约已经有了83年春晚的影子。 晚会播到一半,电视里响起了芭蕾舞剧《天鹅湖》中的音乐,舞台上的男女演员也换上了紧身服装,表演的却是西班牙斗牛舞。 “呀!这演员怎么不穿衣服啊!” 陶玉墨大呼小叫,赵丽赶紧蒙上两个儿子的眼睛,连陶父也蹙起了眉头。 林朝阳仔细看了看屏幕上的演员,说道:“应该是穿的芭蕾舞服,电视是黑白的,他们的服装不太好看出来。” 听了林朝阳的话,大家仔细看了看,发现还真是。 “这个导演考虑的不周全,估计得写检讨!”大舅哥陶玉成调侃道。 “美酒飘香啊歌声飞 朋友啊请你干一杯 请你干一杯 ……” 伴随着歌唱家李光曦演唱的《祝酒歌》,1978年走到了尾声。 第47章 笔来 大年初一一大早,陶玉书领着陶希文、陶希武这两个小的见着人就拜年,成功收割了一波压岁钱,林朝阳也跟着出了点血。 陶、杜两家在燕京亲戚并不多,只有丈母娘杜若慧有个堂哥在燕京,前些年陶家人四散各地,陶玉墨就是寄住在这个堂舅家里。 因着这段过往,陶家人对堂舅一家都万分感激,大年初二的时候陶父特地带着全家到堂舅家给拜了个年。 堂舅叫杜若林,这些年一直在部队,因此在嗡嗡嗡中受到的冲击非常小,一家人住在石景山脚下的军区大院。 堂舅一家四个子女,两男两女,三个都成家了,只有最小的儿子杜峰还没结婚,现在是燕京军区战友文工团的文艺兵。 两家人难得聚在一起,肯定要吃顿饭,大家忙碌着午饭的时候,杜峰斜倚在沙发上,捧着一本《沪上文艺》悠哉悠哉的看着。 陶玉书到厨房帮忙,却被陶母嫌弃笨手笨脚,给赶了出来,无奈只好坐到旁边的沙发,拿起茶几上的《十月》也读了起来。 “姐,你读的是中文系,什么时候也发表个小说啊!” 看了一会儿小说,杜峰问陶玉书。 闻言,陶玉书翻了一个白眼,“大舅说的一点都没错,你就是不学无术。你以为中文系是培养作家的地方?” 杜峰并不在乎陶玉书的贬低,“不然呢?” “中文系的全名叫中国语言文学系,文学只是我们研究的一个方向而已,中外文学、古代汉语、古典文献、应用语言这些也是。中文系是培养学者的地方,不是培养作家的。” 连资讯发达的21世纪都需要张雪峰这样的报考专家存在,七十年代的杜峰问出这样的问题也就不奇怪了。 “哦,这样啊。” 听着杜峰的语气带着几分遗憾,陶玉书问道:“怎么?想考大学啊?” “没有,我就随便问问。我这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考什么大学啊。” 陶玉书调侃道:“你这水平很高嘛,我看又是《十月》、又是《沪上文艺》。” “在部队闲着无聊啊。诶,你说,我写点东西投稿咋样?” 陶玉书看了他一眼,表情微妙,“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好文学了?” 杜峰神色突然扭捏起来,“还不让人追求进步了?” 陶玉书偷偷问道:“要追女孩儿吧?” 被拆穿了心思,杜峰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外和窘迫,顾左右而言他,“这你就别管了,你就给我指导指导就行。” 陶玉书没有回答他的话,拿过他正在看的《沪上文艺》,翻到《秋菊打官司》的部分,问道:“这篇小说看了没?觉得怎么样?” “看了,写得好啊!” “具体说说,好在哪里。” 杜峰便秘一般吭哧了好一会儿,只说出了五个字,“秋菊写的好!” 陶玉书无奈的摇了摇头,“我看你啊,这辈子跟文字工作无缘,吹你的小号去吧。” “你别瞧不起人,以前是我不爱看这些东西。”杜峰不服气的说道,但眼下他还得求人,哀求着说道:“姐,你帮帮忙,给我出出主意。” “我可帮不上忙。”陶玉书怕被他缠上,赶紧起身,正好林朝阳走过来,她顺势便将他推了出来,“问你姐夫吧,这个他在行。” 早在半年前,杜家人便得知了陶玉书嫁了个农村丈夫,还把人跟带进了城的消息。 每每聊起,家里人总会为这个姐姐感到遗憾。 今天总算是见到了林朝阳的真人,只相处的短短两三个小时,杜家人对林朝阳的观感还算不错,至少在接人待物上是非常知进退、懂分寸的,不是他们想象中乡野村夫。 “姐夫,你还懂写作?” 杜峰的语气中包含了充分的不信任,林朝阳笑眯眯的看着他,“略懂,略懂!” 陶玉书把他推出来当挡箭牌,林朝阳也不好推辞。 杜峰把他拉到一旁,嘀咕道:“姐夫,就是……那个……给女孩子……嗯……” 便宜小舅子好歹也是个小军二代,如此作态只能让林朝阳感慨这纯洁的七十年代。 “写情书是吧?” 林朝阳一句话总结到位,杜峰迫切的点了点头。 “情书写了没?拿来我看看。” 杜峰将他拉到了二楼的房间,在抽屉里掏出一叠被搓磨的不成样子的信纸,递给林朝阳之时又有些扭捏。 “小萧同志:你好。***教导我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经过一年多时间的相处,我对你产生了强烈的好感,我欣赏你那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和对文艺工作的热爱……” 林朝阳看完沉默良久,这玩意能叫情书? “杜峰啊,你要追的这位女同志是女教员吗?” 杜峰摇了摇头,“不是啊,就我们文工团歌舞队的舞蹈演员,她舞跳的特别好,《草原女民兵》姐夫你看过没?她……” 一说起暗恋对象,杜峰来了精神,林朝阳连忙打断他。 “不用说那么详细。你就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性格的人,有什么爱好?” “她啊……”杜峰回想了一下,“爱说爱笑,爱吃零食,还爱看书。” “《十月》《沪上文艺》这些她都看?” 刚才在客厅,林朝阳注意到了杜峰旁边的杂志。 “嗯,她很喜欢文学。” 有点不太好搞哦,林朝阳思忖着,又问道:“自己写吗?投不投稿?” “这个……好像倒是没有。” 那还好点,林朝阳又低头看了看小舅子的“情书”,就听杜峰说道:“姐夫,你帮我好好改改。” 改? 改这玩意儿,那不是屎上雕花吗? “这玩意就别要了,重新写吧。” “重新写?”杜峰一脸不舍得,“我好不容易写的。” “你写情书是为了追女孩子用的,不是要搞收藏。”林朝阳忍不住吐槽。 杜峰心想也是,“姐夫,那怎么写?” “笔来!” 第48章 发现了点什么 “你姐夫人呢?” 和妯娌、侄媳妇几个人在厨房忙了快两个小时,快吃饭的时候陶母没发现林朝阳的影子,问陶玉墨。 “好像跟小哥上楼了。” 杜峰比陶玉墨大一岁,她管杜峰叫小哥。 今天来堂哥家拜年,陶母最不放心的就是林朝阳,生怕他出什么洋相,她眉头蹙起,对陶玉墨吩咐道:“叫他下来,就说要吃饭了。” “哦。” 陶玉墨有些不情愿的上楼,要叫你自己叫呗,非得支使我。 自小寄住在堂舅家,陶玉书一点也不见外,来到杜峰的房间外推门而入。 “姐夫!” 少女突然闯入房间,林朝阳面无波澜,却将正醉心于纸上文字的杜峰吓了一跳,他手忙脚乱的将信纸藏到背后,脸色慌张。 “干嘛呢,你们?” “没干嘛。” 杜峰这个样子,傻子都能看出来不对劲。 陶玉墨心思一转,不露声色,“马上要吃饭了,妈叫你们下楼。”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杜峰说道。 “我先下去了。” 林朝阳说了一声便下楼,陶玉墨也跟着他下了楼。 杜峰见二人都走了,这才将手中的信纸拿出来,又瞥了一眼纸上的文字,感受着扑面而来的蓬勃的浪漫气息。 他将信纸折好,小心翼翼的放进床头抽屉,这可是他未来幸福的保障。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楼下两家人正在吃饭,气氛一片和美。 房门却突然被人打开,只见陶玉墨鬼鬼祟祟的摸进房间,直奔向床头抽屉。 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东西,她的嘴角露出几分得意。 她展开信纸,便看到其上清新隽永的文字。 “我闻过你的味道,你是江南潮湿的空气,是雨季特有的芬芳。像大院门口那两棵老树新吐的嫩绿,也像初晴天空中明亮的蓝和干净的白。 我幻想着和你去看三月的桃花,那花开得很艳,漫山遍野都是。我们坐在两块石板架成的小桥下,溪水潺潺,你喜欢坐在桥上把脚浸在凉凉的溪水里,我在一边为你念诗。 你听: 空气湿润沉闷,夏天的午后 雨要来了 你双手举过我的头顶 雨水顺着我的眼睫、你的眉骨砸碎在我们之间 屏住呼吸 池塘的荷花在频频点头,你看到了吗? 荷叶上的水珠也在奔走相告 爱情,爱情 它在雨中汇成狂流 …… 少女的全副精力都被纸上的文字所吸引,睫毛微微的颤动着,眼睛明亮,脸颊微红,心潮澎湃。 拿着信纸的手垂下,陶玉墨依旧沉浸在文字所带来的情境之中,难以自已。 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 “噔噔噔!” 突然的上楼声惊醒了少女的沉溺,她慌张的快速将信纸放回原处,刚要开门,就被杜峰逮了个正着。 “好啊你,又搞地下工作!” “什么地下工作,我就是发卡掉了,过来找找。”陶玉墨随口编了个理由。 “编,你接着编。说,都干什么了?”杜峰恶狠狠的逼视道。 “没什么。” 杜峰的目光朝她身后看了一眼,“你是不是动我抽屉了?” 见躲不过去了,陶玉墨把胸脯一挺,“动了,看了,怎么着吧!” “你……” 杜峰有些无奈,陶玉墨跟他一起长大,兄妹俩从小打到大,这丫头无理取闹他还真没什么办法,闹到父母那里,也是他吃亏。 再说,他也不想自己写情书这件事传的家里沸沸扬扬。 “大过年的,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出门了不许瞎说,否则我让你好看!” 陶玉墨一点也不在意他的威胁,反倒问道:“谁给你写的?” 杜峰这回确定,她是真看到了。 “还能是谁写的,我写的呗!” 陶玉墨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你什么水平我不知道?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本来就是我写的。” 陶玉墨见他死不承认,脸上轻笑,“你不说我也知道。” 其实她并不确定,只是诈一下杜峰。 杜峰推着她出门,“去去去,别跟我这儿捣乱!” 兄妹俩下了楼,楼下的宴会还在继续。 今天家里人太多,分了两桌,男人一桌、女人带孩子一桌,热闹非凡。 堂舅杜若林正给陶父灌酒,林朝阳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这种事不是他这个小辈能掺合的。 从下楼梯开始,陶玉墨的眼神便一直驻足在林朝阳的身上,里面藏着几分探究和好奇。 她坐到姐姐陶玉书身边,问道:“姐,你当初到底是咋看上我姐夫的?” 陶玉书闻言微微愣了一下,“你问这个干嘛?” “好奇,问问嘛!” 她们这一桌女人在聊家常、孩子在玩闹,在这样其乐融融的气氛中,每个人心中都是幸福的。 姐妹俩说话没人注意,陶玉书看了看安静坐在那里的林朝阳。 “因为我知道他是块金子!” 陶玉墨从姐姐脸上看到了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得意,她的脑海中流淌着刚才所看到的那些文字。 她并不敢确定那些文字就是出自于自家姐夫之手。 她试探性的问道:“姐,你是相中了我姐夫的才华了吧?” 陶玉书略感意外,“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虽然陶玉书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但陶玉墨还是从姐姐的脸上看到了肯定的答案。 “也没什么,就是平时偶尔听你们聊天,觉得我姐夫这人肚子里还是有点货的。” 陶玉墨敷衍着姐姐,眼神不自觉的扫向不远处的林朝阳。 她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姐夫时的画面,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一身中山装衬托的身姿还算挺拔,可脚上的布鞋却略显土气。 那么漂亮的姐姐怎么会找这么一个土里土气、长的又不好看的男人? 这个疑问在陶玉墨心中久久的盘亘。 就算后来她对林朝阳的态度好转,那也是出于道义上的,而非发自内心的。 现在,她好像终于发现了点什么。 “姐,我姐夫给你写过情书吗?” “情书?”陶玉书觉得妹妹今天有点反常,“你问这个干嘛?” “哦,也没什么。刚才上楼,我看见小哥给女孩子写的情书了。” 陶玉墨毫无心理负担的卖掉了小哥杜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