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必须被废掉 元鼎四年,博望苑。 “石公你说,父皇在什么情形下才会废立太子?” 放下简牍,刘据似是下了某种决心,抬眼看向正在授业的太子太傅石庆。 “恕、恕老臣耳拙,殿下说什么?” 石庆吓的胡子一抖,眼神都瞬间清澈起来。 刘据笑了笑,换了个说法:“石公莫怪,我不过是居安思危罢了,若能提前做到心中有数,便可避免此类情形发生。” “原来如此。” 石庆方才松了口气,斟酌着道,“既然太子问询,老臣自然不敢隐瞒。” “过往史书中,天子行太子废立之事无非几种情形:” “其一、皇后犯错被废,太子失去嫡长子的身份;” “其二、时局动荡,皇权旁落,太子自然朝不保夕;” “其三、太子或僭越谋逆,或不修品德,或遭奸人诬陷诋毁,天子以为太子德行难以继承大统。” “不过这几种情形殿下皆无须多虑。” “当今陛下文治武功的明主,卫皇后亦是德高行洁的贤后,殿下更有仁恕温谨之名,陛下断然不会轻言废立之事。” “是这样么?” 刘据微微蹙起眉头,若有所思。 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已经是穿越者刘据。 并且伴随穿越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个堪称奇葩的福报: 只要被汉武帝刘彻正式废除太子之位,他的武力、统御、政治、智力和魅力属性就会全部达到100满值! 这些属性全部达到满值,就意味着他将晋升为满级人类,没有人能够轻易拿捏他。 而且,刘据对自己的未来了如指掌。 如果历史没有发生改变,他终究要冤死于巫蛊之祸,成为那个永载史册的“戾太子”。 但如果利用自己的所知所学改变历史,他的结局会有所不同么? 这几日刘据推演了许多次,始终没有得到乐观的答案。 “巫蛊之祸”不过是个导火索罢了,就算没有江充从中作梗,也还会有王充、赵充、李充、张充前赴后继。 何况在江充出现之前,黄门苏文、常融、王弼等近侍,还有那些那些与他政见不同的酷吏权臣,都因为担心他继位之后的清算与弃用,一直在抓住任何机会攻讦他,添枝加叶的离间他和刘彻的父子关系。 而自己的母族卫氏和提前依附他的朝臣,则在不断将他推向刘彻的对立面。 偏偏刘彻还有许多长寿天子的通病: 年纪越大越是多疑,越要将权力牢牢抓在手中,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应激。 因此在诸多力量和势力多年的推动下,天子与太子之间的矛盾必定会向不可调和的方向发展…… 如此思前想后。 刘据已经进入了人生的另外一个境界:思危、思变、思退。 既然前路充满了不可控的危机,他也不认为自己拥有对抗一切明枪暗箭的政治智慧,为什么不选择提前脱身? 只要不是因为谋逆被废,他大概率不会被判死罪,最多贬黜为王。 而一个拥有满级人类属性的王,退路无疑要比现在多得多,说是进可攻退可守也不为过。 何况做王有什么不好? 有成千上万的食邑供吃供喝,有数十上百的奴仆婢女伺候,娶妻纳妾都是精挑细选的高质量女性,还不用像公务员一样上朝理政,不用与那些朝臣外戚勾心斗角,这难道不是神仙才有的日子? 就算被逼的做不成王,逃去西域或东南亚。 依靠满级人类的属性,做个与世无争的土皇帝也同样是不错的选择。 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刘据此刻终于笃定了决心,他必须尽快被废掉,自此远离朝堂纷争! 至于要如何实施。 石庆所说的第一点和第二点想都不用想。 父亲刘彻什么人物,那可是被誉为千古一帝的雄主,怎么可能皇权旁落? 母亲卫子夫也不必多提,且不说现在舅舅卫青还活着,就算是死了,以她的政治智慧和卫氏的不世之功,也只能绝于巫蛊之祸那样的事件。 那就只有从自己身上入手了。 所以这第一步嘛,自然是先削弱自己的势力…… “来人!” 随着一声轻喝,太子冼马郭振快步进入堂内,施礼候命。 刘据开口问道:“郭振,如今博望苑内一共有多少门客?” “回殿下的话,常驻的门客共有一千两百余人。” 郭振如实作答。 一旁的石庆听着问答,心中却不免有些疑虑。 刘据前脚才问了太子废立之事,后脚就摸底太子府养了有多少门客,总感觉这件事极不简单,甚至有那么点细思恐极。 所以要不要立刻告退,免得听了不该听的话,上了不该上的船? 结果刘据根本就没给他机会,当即又对郭振道:“传令下去,今日之内将所有门客遣散,以往那些时常出入博望苑的门客,今后也一律不予接待。” “啊?” 郭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惊愕的愣在原地。 “有什么问题么?”刘据问道。 “没、没有……” 郭振下意识的看了石庆一眼,但见石庆也是一脸迷瞪,只得硬着头皮道, “……只是不知依殿下的意思,将这些门客遣散时应给他们个什么理由,又赏他们多少盘缠?” “莫须有什么理由。” 刘据换了个舒服的侧卧姿势,好笑道, “盘缠也分文不赏,我耗费巨资养了这些门客那么久,待他们本就不薄,难道还要给他们养老送终不成?” “这……” 郭振语气为之一滞,竟无论如何也看不懂这位伺候了多年的东宫太子,只能用求助的眼神瞄向石庆。 此时就连素有“大汉不粘锅”之称的石庆此刻也无法坐视不理。 终是躬身施了一礼,主动开口劝谏:“请殿下三思。” “殿下将这些门客遣散本不容他人置喙,可他们皆是心向殿下的拥趸,若是连个理由都不给,盘缠也分文不赏,只怕寒了他们的心。” “要说寒了这些人的心也不打紧,怕只怕此事传扬出去,再有人添油加醋借机攻讦构陷,损了殿下仁恕温谨之名,就连朝中依附殿下的臣子也要心生疑虑,揣测这是否是陛下的授意,殿下的太子之位是否安稳。” “这对殿下来说,可是动摇根基的大事啊。” 这不妥妥的好事? 得到来自大汉不粘锅的肯定,刘据心中大喜,当即拍板:“郭振,你还愣着做什么,速速依我说的去办,不得有误!” 第二章 难道他真是天才 刘据忽然遣散门客、还不给理由和盘缠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长安。 果然如石庆所料那般,许多明里暗里与刘据早有联系的官员都犯了迷糊,不知这个太子究竟是何想法。 再加上那些被强行遣散的门客感觉受到了“背叛”。 有人已经开始报复,在公开场合也毫不吝啬不满之辞。 这件事自然第一时间就传进了未央宫。 温室殿内。 “陛下,宫外传来急报……” 黄门苏文迈着小碎步进入殿内,见这个开场并未引起刘彻的注意,于是稍微提了一点声音,“……与太子有关。” “直说便是。” 刘彻终于放下手中的简牍,抬眼瞅了过来。 苏文连忙躬身低头,接着道: “急报称,昨日太子忽然遣散了所有门客,有些门客想见太子最后一面询问原因,太子非但置之不理,还命侍卫持棍棒将他们强行驱逐。” “如今这些门客正散落在长安各处,纷纷控诉太子卸磨杀驴、假仁假义,还有人揣测这是否是陛下的旨意。” “此事兹事体大,请陛下定夺。” 听了苏文的报告,刘彻原本散漫的表情瞬间有了变化,直起身子审视这个宦官:“你是说,朕这个儿子非但遣散了所有门客,还命侍卫对门客动了棍棒?” “正是。” 苏文应道。 “朕不信!” 刘彻挥了下衣袖,语气极为笃定,“此事谁都做得出来,唯朕这个儿子做不出来,莫不是有人妖言惑众?” “陛下,奴婢收到急报时也心生疑惑,因此命人探了三回才敢前来禀报。” “你出去瞧瞧,今日的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 “陛下,奴婢刚从殿外进来,可以确定今日并无异象。” “……” 刘彻自此陷入沉默,慢慢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似是在消化和理解这件一反常态的事情。 良久之后。 刘彻眉头依旧没有舒展,轻轻晃动着脑袋道: “苏文,朕命你即刻前往椒房宫和大将军府,向皇后和卫青说明此事。” “不知陛下要奴婢传达什么旨意?” 苏文小心问道。 他很确定,卫皇后和卫青此刻绝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根本不需要他再去知会,因此有此一问。 “没有旨意,只需将急报的内容告诉他们即可。” 刘彻说完就重新拿起了简牍,仿佛已经将这件事彻底抛诸脑后。 “诺。” 苏文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应了一声退出温室殿。 直到此时,刘彻才重新抬起头来,目光望向殿门,喃喃自语:“据儿居然主动剪除羽翼,倒叫朕有些看不透了。” …… 椒房殿内。 “这个逆子究竟想做什么?” 卫子夫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恨意,不过更多的还是愕然。 岁月虽在她脸上留下痕迹,让她失去了天子的宠爱,但后宫之主的地位依旧无人可以撼动。 而现在。 她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皇后与太子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自是对刘据极为不利,无异于往那些平日里攻讦反对刘据的人手中递刀,从而影响刘彻对他的看法。 可她还是想不明白。 她和刘据早已无数次确定过仁恕温谨的人设与路线,以确保继位之前万无一失。 刘据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 此前都做的极好,为何这次不经商量,就忽然做出这种自断手臂的事来? 与此同时。 一名女婢匆匆进入殿内,来到卫子夫身边将一块叠成了小卷的绢布呈上,附耳道: “殿下,这是大将军托人送进宫来的。” “嗯。” 卫子夫轻吟一声,将绢布摊开,上面却是一片空白。 不过卫子夫并未感到疑惑,而是重新将这块空白绢布叠好,又递给了那名女婢:“再命人送回大将军府。” 如此待女婢退去之后,她才缓缓叹了口气: “卫青也不知缘故,这逆子难道疯了?” “事已至此,怕是覆水难收,为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名声与根基必定受损,眼下陛下恐怕已经得知此事,我与卫青做多错多,只能静观其变……” 就在这时。 “报!殿下,黄门苏文奉旨送来急报。” “传他进来。” 卫子夫微微抬眼,眸子中不解更甚,“陛下此刻命苏文前来,必是为了通报此事……陛下这是念及父子之情,默许我们补救的机会?” …… 不久之后,长安城就有一批人行动起来。 这些人以刘据的名义迅速找到那些被遣散的门客,许以丰厚的盘缠安抚。 同时还在坊间传播消息: 如今大河水患频发,致百姓民不聊生,太子感念陛下教诲,欲捐出大部家产赈济灾民,为陛下分忧。 家产捐出去之后,太子自己今后都得节衣缩食。 因此养不起这些门客,只好忍痛将之遣散,这份悲天悯人的心大家就多担待吧。 此举一出。 虽然未必能够令所有的门客满意,也未必能够令所有依附刘据的朝臣消除顾虑,但总归是暂时将一些对他不利的声音压了下去。 而相关行动刚一开始,就已经被刘彻全盘掌握。 “皇后与卫青倒是好应对,不过……” 刘彻将少许玉屑倒入口中,就着甘露送了下去,目光随之一凝, “……门客没了,家产捐了,付出如此代价,也只是勉强保住了名望,此遭损害不可谓不大,可见此事也令皇后和卫青始料未及,以至于乱了方寸,只能亡羊补牢。” “如此看来,此举应该并非皇后和卫青主导,而是据儿擅作主张为之?” “可据儿素来对皇后和卫青言听计从,今日何故如此反常?” “此举对朕倒并无坏处。” “唯独打乱了皇后与卫青的阵脚,损害了据儿自己的根基,可这又是为何……” 刘彻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御人之道炉火纯青,政治智慧无与伦比,自窦太后死后更是发挥到了极致,将满朝文武牢牢拿捏在股掌之间。 可这一次,他却怎么都想不透刘据的动机和想法。 “说起窦太后……” 过往的回忆给了刘彻一丝启发, “难道据儿已经猜到朕心中的顾虑,明白了外戚猛于虎的道理,因此用这样的方式抗拒母舅操纵,与日益骄纵却尾大不掉的卫氏划清界限?” “若果真如此,据儿倒是开始像朕了,遥想当年,朕受制于窦太后便是他这个年纪……” “难道他真是天才,自己开窍了?” 这个念头的闪现,让刘彻的目光逐渐有了神采,隐隐射出些许期待。 如此沉吟许久之后。 “来人!” “传朕的旨意,即刻召太子入宫,他到了这个年纪,也该替朕分担一些事务了!” 第三章 父皇你糊涂啊 一个时辰后,宣室殿。 站在大殿中央,刘据脑瓜子依旧嗡嗡作响。 他还没明白过来,事情原本发展的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发生了如此逆转。 现在他稀里糊涂的就又成了一个爱民如子、遵父教诲、捐出大部家产去赈济灾民的五好太子。 其实赈济灾民本无可厚非,就算把家产全部捐了也饿不着他。 只是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还有这种时刻被一双无形大手扼住喉咙的窒息感又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 刘彻现在召他,必定与他遣散门客的事有关。 只是刘彻还没有来,刘据暂时还不知道他看待这件事的态度…… 八成应该是失望吧? 毕竟历史上他这个太子做了很多年,此时钩弋夫人也还没进宫,刘弗陵连个卵子都不是。 而且据史书记载,刘彻从头到尾好像都没想过废立太子的事,甚至刘据因巫蛊之祸被逼起兵的时候,刘彻都还认为刘据只是被江充逼急了,并无造反之意。 即是说,刘彻始至少这时候还对他抱有希望。 有希望才会失望。 他把这件事做的这么不体面,动摇了自己的根基不说,还可能引起朝堂震荡,刘彻心中自然不满。 刘据忽然觉得这件事的发展也没那么坏,他想成为废太子,就得不断让刘彻失望。 接下来,还得再接再厉才行! 正想着这些的时候。 “恭迎圣驾。” 伴随着殿内侍者殷切的声音。 宣室殿偏门帘子掀开,一个对现在的刘据来说既陌生又熟悉的高大身影缓缓走了进来。 汉武帝,刘彻! 刘据心中忽然紧张起来。 毕竟这还是他穿越之后第一次与传说中的汉武帝会面,活的。 不过此刻刘彻脸上并没有预想中的失望,相反还挂着一丝和煦亲近的笑容,给人一种和蔼可亲的感觉。 而在刘彻身后。 除了几个黄门,还紧跟着一个身着三色羽衣的显眼包,让刘据想不注意到都难。 这个显眼包身材同样高大,五官立体明朗,髯须整齐修长。 以这个时代的审美标准,应该当得起“美男子”一词。 “据儿,你可知朕召你来所为何事?” 不待刘据施礼,刘彻便率先开了口。 他说话的语气亲近随意,就像是父亲与儿子唠家常,听不出任何质问与责怪的意思。 “恭迎父皇,儿臣不知。” 这氛围缓解了刘据心中的紧张,同时也让他奇怪起来。 难道刘彻这次召他,与遣散门客的事无关,也不是要斥责他? 刘彻笑了起来,侧身指着身后的显眼包道: “哈哈哈,朕先给你引见个奇人,此人名为栾大,是近日乐城侯为朕引见的方士,他曾见过安期生、羡门高之类的仙人,方术也颇为了得,朕已亲自验证。” “栾大见过太子。” 显眼包立刻躬下身子向刘据施了一礼。 “你是栾大?” 刘据闻言眼皮子一跳。 这个栾大在史书中就是个骗财骗色的大骗子! 他自称可以见到神仙欺骗刘彻,没多久就骗成了五利将军、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天道将军,还封了乐通侯,身佩六印,贵振天下。 赏赐的豪宅、僮仆、车马、帷帐、器物和钱财更是不计其数。 刘彻甚至还将卫长公主,也就是刘据的亲姐赐婚给了这个骗子,堪称人生赢家。 不过好景不长,一年之后他就因为出海求仙之事作假,被刘彻察觉下令诛杀。 此事劳民伤财不说。 更是可怜了自己这个姐姐。 明明是金枝玉叶,却因刘彻的一时糊涂,成了被骗子白睡一年的小丑。 “据儿,你难道听过栾大的威名?” 见刘据如此反应,刘彻顿时又多了几分神采。 栾大也面露意外之色。 他自问从未与太子有过接触,自己在齐地的那点事迹,也不足以传到太子耳中。 不过见此状况,他还是略微挺了挺胸,摆出一副世外高人般的风轻云淡之姿。 然而二人根本不会想到。 刘据此刻已经在考虑怎么操作,才能既让刘彻对自己失望不满,又能拯救这个记忆中小时候对自己宠爱有加的姐姐,顺便还可以避免劳民伤财的事了。 “儿臣从未听过,只是听父皇说他方术了得,儿臣心中也有些向往,想着能不能沾点父皇的福长长见识。” 于是刘据顺着话茬说道。 “这有何难?” 见自己醉心之事引起了儿子的兴趣,刘彻顿时更有兴致,立刻对栾大点头示意,“栾大,将斗棋之法当着太子的面施展一次。” “诺,太子请这边来。” 栾大也不疑有它,信手自袍中摸出两枚形同牌九的黑色棋子,引着刘据来到一旁的案几前。 当着刘据的面,他将两枚棋子小心摆上案几,轻轻按住其中一枚缓缓推动。 “嗯嗯嗯——” 一边操作的同时,他的脸上还做出了一副便秘的表情,口中发出便秘的声音,仿佛使上了吃奶的力气。 “撞!” 伴随着一声轻喝,两枚棋子自己动了起来,“啪”的一声撞在了一起。 接着他又将两枚棋子分开,重新摆好再次施为。 “斥!” 这一次两枚棋子并未撞在一起。 反倒随着他的推动,另外一枚棋子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影响,始终与他手中的那枚棋子保持着距离,被推着不断向前走。 这他娘的不就是吸铁石么? 刘据已经完全洞悉了栾大方术的秘密,侧目瞟了刘彻一眼。 “神奇否?” 刘彻竟还有些自得,笑盈盈的追问。 刘据躬身施礼:“父皇,你糊涂啊。” “你说什么?” 刘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整个人也愣在原地,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父皇,你糊涂啊。” 刘据提高音量,又重复了一遍。 此话一出。 “噗通!” “噗通!” “噗通……” 一时间下跪声不绝于耳,殿内黄门、侍者、期门武士个个面露惊恐之色,没有一个人敢继续站着。 刘据心中也略有些忐忑,不过更多的还是期待。 大汉素来以孝治天下,而他又身为太子,这么和刘彻说话就是不忠不孝。 不忠不孝的人怎么配当太子? 这应该足以令刘彻产生废立的念头,若是再有人添油加醋一番,这波应该稳了…… 第四章 一道单选题 “这……” 栾大见状也是迟疑了一下,默默的向后退了几步,躬身低头不敢言语。 眼前一个是天子,一个是未来的天子。 这阵容与神仙打架没有差别,稍不小心就有可能殃及池鱼。 只是现在栾大还不太明白刘据为何忽然对天子出言不逊,难道是嫌太子之位太稳当了? 一时间,整个宣室殿寂静的吓人。 所有人头顶都仿佛压着一座祁连山,胸口越来越闷,只能听到刘彻一人越来越沉重的呼吸。 须臾之后。 “刘据!” 刘彻声音宛如暴雨前的闷雷,一双因愤怒而充血的眸子死死盯着刘据, “朕没有听清楚,你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称呼从“据儿”变为“刘据”,已是瞬间拉开了父子之间的距离。 但此刻刘彻依旧无法相信刚才的话出自刘据之口。 知子莫如父。 他这个儿子自幼温和谨慎,以往见了他礼数都极为周全,说话办事更是谨小慎微,从来不敢有丝毫忤逆。 对此刘彻心中还有些嫌弃,觉得这个儿子的性格不像自己。 因此在这之前,他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有一天刘据会这么和自己说话。 与此同时。 所有已经跪在地上的人又向下伏了伏身子,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 这些人无一不是刘彻的近臣内侍,他们有理由相信,这时候如果刘据敢再将刚才的话说上一遍,就非见血不可了。 就算刘据身为太子,刘彻不愿直接拿他开刀。 也一定会拿太子府的那些老师官员开刀,好好杀一杀太子的锐气,让刘据知道出言不逊的后果。 事实上。 刘据此刻也正承受着无比巨大的心理压力,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他已经从刘彻的目光中看到了一股强烈到犹如实质的杀意。 这可怕的杀意令他瞬间如坠冰窖,忍不住想打哆嗦。 他只想被废。 而不是找死,更不想连累身边的人。 于是刘据仔细斟酌了一下语言,换了一种稍微委婉点的说法: “父皇息怒,儿臣只是想告诉父皇,这个栾大就是个谣棍,父皇一时糊涂,竟被他给欺骗了。” 刘彻闻言嘴角抽动起来。 这逆子今日竟如此胆大妄为,就算换了一种说辞,还不一样是在说他糊涂? 反了天啦?! 不过心中怒意已经难以抑制的同时,刘彻也从这番话中发现了问题,怒目看向栾大: “栾大,你欺骗了朕么?” 栾大哪里会想到自己都躲那么远了,居然还是牵扯上了他。 当下心中一惊,连忙跪下表态:“陛下明鉴,微臣对陛下一片忠心,就算借微臣十个熊心豹子胆,也断不敢欺骗陛下。” 说完他还不忘向刘据也叩了下首,皱着脸语气委屈的道: “微臣从未见过太子,不知何处得罪了太子,竟遭太子如此误解。” “不过千错万错都是微臣的错。” “若因为微臣致使陛下与太子心生嫌隙,微臣只好恳请陛下恩准乞骸骨,自此归隐山林风餐露宿,亦不敢忘却陛下的知遇之恩,他日再见了仙人,微臣依旧愿竭力为陛下和大汉祈福,祈求陛下万寿无疆,祈求大汉风调雨顺。” 好一招以退为进! 看来这栾大也是位茶艺大师,难怪能够骗到刘彻。 刘据心中暗叹。 刘彻却像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一般,忽然提高音量问了一句:“苏文,依朕颁布的法典,诬告者该当何罪?” “回陛下的话,诬告者抵罪反坐……” 跪在不远处的苏文迟疑了一下,连忙小心翼翼的答道。 这一刻。 殿内众人心思都活跃了起来。 刘彻只用一句话就给这件事定下了调调。 太子说栾大是个谣棍,犯了欺君之罪,那么若要抵罪反坐,太子就得承担欺君之罪的罪责。 欺君可是无可争议的死罪! 难道陛下真打算对太子动真格的么? “刘据,朕念及父子之情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若承认刚才是年少无知的胡言乱语,愿意全部收回,朕只罚你禁足反省一月,对今日之事既往不咎。” “如若不然,就拿出能够说服朕的证据来,否则便以法典秉公处置。” 刘彻微微颔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相较刚才已经冷静了许多,但身上散发出来的压迫感却明显强了许多。 在场有些人一听就明白了。 这道题其实就是一道单选题,刘彻不仅是在给自己和刘据各自一个台阶,也是在争一个君父之纲。 他绝不会承认自己糊涂。 如果刘据是个聪明人,或者感受到这份压力,就应该毫不犹豫的选择第一条路,认怂认错,回家禁足反省。 这样一来,刘彻不担糊涂之名,刘据也不必担欺君的风险。 不过话说回来。 难道天底下真有人会傻到非要当着天子的面证明天子糊涂么? 娘的,还真有! 只见刘据听罢反倒上前一步,指着跪在不远处的栾大自信道: “父皇要证据,证据就是那两枚斗棋,那根本就不是方术。” 话音刚落,栾大已是面色微变,急忙苦着脸喊冤:“太子冤枉微臣了,若非方术使然,这棋子怎会自相撞击排斥?” “如果棋子是由慈石制成的呢?” 刘据当即反驳道,“父皇,《吕氏春秋》有云,慈石可召铁,但这只是慈石的一种特性,还有另外一种特性现今鲜有人知。” “那就是每一块慈石都有阴阳两极。” “两块慈石放在一起时,就会产生同极相斥、异极相吸的现象。” “父皇,要证明栾大的棋子是否使用慈石制成不难,要证明儿臣所说的慈石特性对你来说也易如反掌。” “这根本不是方术,栾大就是一个谣棍,他在欺骗你。” “父皇,你醒醒吧!” “……” 话至此处,宣室殿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刘据最后那句“父皇,你醒醒吧”仿佛余音绕梁一般,萦绕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这句话比“父皇,你糊涂啊”还要难听刺耳,使得刘彻的脸色时而红、时而白、时而青、时而黑。 瞬息之间就转换了数次。 此刻他已经不再需要证据,如今蜷在地上瑟瑟发抖,屁股下面湿了一片的栾大就是胜过一切证据的如山铁证。 注意到刘彻的表情变化。 尤其是看向自己时目光中隐现的恼怒与不满,刘据心中暗自欣喜: “我亲爱的父皇啊,你是那么要脸又专制的人,此刻心里应该已经在想当初是不是猪油蒙了心,为什么会册立我这个逆子为太子了吧?” 第五章 掏心窝子 最终,刘据离开宣室殿时,还是领了一个月的禁足惩罚。 理由是他对父皇行帝揖时,手抬得不够高,腰弯的不够深,有不敬之嫌,回去好好学习礼仪,闭门认真反省。 至于栾大将会面临怎样的处置,那就不是刘据该关心的事了。 反正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想被废掉也得一步一步来,不可能一蹴而就。 只是有一件事刘据始终没有想通,那就是刘彻今日召他所为何事? 他原本以为是因为遣散门客的事情,可是刘彻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过此事,并且刚开始的时候,刘彻的心情还挺不错,不像是召他来责问的意思。 难道只是为了把栾大引给他认识一下? 可是也不应该呀,要真是这样刘彻未免也太无聊了吧?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侧后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太子殿下,下官送你出宫。” 刘据驻足回首,立刻认出了来者。 他是伺候汉武帝左右的黄门侍郎,近侍中的近侍,名叫苏文。 据史书记载,此人是他的死对头之一。 非但在巫蛊之祸之前寻找他的过失,诬陷他调戏宫女、违反宫规等事,在巫蛊之祸中也是重要的协办人,甚至有可能从他宫中挖出来的桐木小人都与他有关。 若是换在往日,刘据见了此人肯定不会给他一点好脸色,甚至可能啐一口再走。 毕竟白骨精给唐僧送饭——肯定没安好心。 但现在,刘据非但不介意和他接触,还非常乐意和他深入交流。 毕竟有他帮忙往刘彻那里递谗言。 再添点油加点醋的话,应该可以帮他推进达成终极目标的速度。 于是刘据露出白牙笑了起来:“原来是苏侍郎,我怎敢教苏侍郎亲自相送,不过苏侍郎要是正好有事出宫,我们倒可以结伴同行。” 黄门侍郎可没有亲自送人出宫的道理,如今出宫必是得了天子的旨意。 “哈哈哈,太子说的哪里话,那下官就斗胆与太子同行了。” 苏文打了个哈哈,自觉来到刘据侧后方做了个请的手势。 如此两人一前一后结伴走了一阵。 苏文没有主动说话。 刘据也眼观鼻鼻观心,静观其变。 如此一直快到了霸城门时,苏文终于按捺不住,率先追上两步开了口: “太子殿下,你可知陛下这次命下官出宫所为何事?” “这……是我可以知道的么?” 刘据不动声色的配合道。 “也算是太子的家事,哪有什么可不可以。” 苏文眨了下眼睛,压着声音道,“陛下命下官去平阳侯府追回昨日才下的诏书……是给卫长公主赐婚的诏书。” “赐婚诏书?” 刘据似乎想通了一些刚才没想明白的事情。 “正是,陛下昨日下了赐婚卫长公主和栾大的诏书,今日将殿下召来,原本是打算将这门婚事全权交由殿下操办,等定了吉日再公之于众。” 苏文摊手道,“可没成想殿下一来就识破了栾大的骗术,这门婚事自然也就不用办了,诏书自然也要追回销毁,免得流落出去。” 通透,所有的事都通透了! 就说刘彻不可能那么无聊,果然原本应该有事要说来着。 “如此说来,我还歪打正着做了件好事呗?” 刘据停下脚步,侧目看向苏文。 “谁说不是呢,若非殿下慧眼如炬,到时卫长公主以千金之躯委身一个谣棍,陛下也难免痛心疾首。” 苏文连连点头,接着又凑近一些挤眉弄眼的道,“殿下,该说的不该说的下官都说了,你也给下官交个底如何?” 话至此处,苏文已经近乎与刘据附耳:“殿下今日其实是有备而来吧?” “哦?” 刘据拉开距离直视苏文的眼睛。 这“有备而来”四个字蕴含着满满的恶意。 毕竟“备”可以有许多种含义,比如提前知道了赐婚诏书的事,再比如提前获悉了刘彻的计划,又比如提前打探到了栾大在刘彻面前施展的方术…… 这桩桩件件不得不让人怀疑他在监视着刘彻的一举一动。 而这对于刘彻这样多疑的人来说,这就是不能触碰的逆鳞,仅仅只是怀疑,就有可能让一个人万劫不复,废个太子轻轻松松。 这个苏文未免也太…… 善解人意了吧? 然而此刻苏文却被刘据看的心底发虚,不自觉的避开目光,干笑着解释起来: “下官只是随口一问,殿下若是……” “你猜的没错,我的确是有备而来。” 刘据已经重重的点起了头,“其实不只是这件事,还有宫里的许多事情我都了如指掌。” 说完他觉得还应该再给苏文一些动力,于是继续咧着嘴笑道: “苏侍郎,既然你与我坦诚相待,那我也和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吧。” “你听仔细了,若有朝一日我继承大统,一定亲手掏了你的心窝子,还要诛你十族,掘你祖坟,所以你一定要想方设法阻止我,万不可有丝毫松懈!” “!” “!!” “!!!” 此时此刻。 苏文后退半步的动作绝对是认真的,眸子中浮现出的惊惧之色也绝对是认真的。 甚至刘据已经在他的鬓角看到了滑落的冷汗,也看到他敝膝后的双腿正在不受控制的颤抖,虽然轻微,但可以察觉。 他原本只是想来试探一下刘据,毕竟刘据今日在宣室殿的表现太过反常。 可现在却惊了魂。 这还是那个仁恕温谨的太子殿下? 现在的刘据虽然笑容阳光,但在他眼中却难以言喻的残忍可怖。 而且能够做到对宫内之事了如指掌,苏文根本不敢想象刘据掌握了怎样的隐藏势力,又对自己之前的攻讦知道多少? 最重要的是,刘据究竟要拥有怎样的底气。 才敢当着他的面直接明牌?! 半晌之后,苏文终于勉强扯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发出干涩的声音:“殿、殿下说笑了……” “虽是说笑,但谁又说得准呢,苏侍郎可不敢大意。” 刘据不置可否的笑道。 “咕噜。” 苏文咽了口口水,面色愈发惨白。 身为皇帝的近侍,他比任何人都懂得进退。 眼下刘彻已经四十有四。 大汉自立国以来,除了高祖刘邦,最长寿的也就是景帝刘启了,就那也只活了四十七岁。 而他又不是穿越者,并不知道刘彻最终能活到六十九岁,因此只会认为这一天已经越来越近了,甚至是接下来的每分每刻。 所以…… 一场头脑风暴之后,苏文忽然拉住刘据的手,目光诚恳:“殿下,请随我移步。” “干什么?” 刘据虽然不解,但也丝毫不惧。 这苏文细胳膊细腿,又没有兵器,还奈何不了他。 如此两人来到附近一个树荫假山环绕的隐蔽处,苏文转过身来“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太子殿下,外面人多眼杂,恐怕对殿下不利,奴婢在这里给殿下跪下了,自此愿效犬马之劳,只求殿下不计前嫌。” “???” 刘据始料未及,眼珠都差点瞪出来。 不是大哥,你认真的? 第六章 再造神仙 刘据实在没有想到事情会向这个方向发展。 他把话说的那么绝,本意也的确是吓唬苏文,好给他些动力去刘彻那里告发检举自己。 有“备”而来可不是小事,就算找不到任何证据,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刘彻对他的感观。 甚至,一波就达成被废的目标也不是没有可能。 结果没想到这个苏文居然这么不经吓,几句话的功夫就直接下跪投诚,真是个不争气的软骨头。 不过这样也未必不能利用。 刘据心思动了一动,顺势说道:“既然如此,我可以给你个机会,你若愿为我之犬马,回宫之后就将我有备而来的事如实禀明陛下。” “欸?” 苏文再次愣住,下意识的抬起头露出一脸的迷茫,“殿下是教……奴婢去陛下那里告发殿下?” “怎么,不行么?” “殿下莫要说笑了,正反话奴婢还是听得出来的。” “那你说,你要怎么才会去告发我?” “奴婢自此对殿下忠心不二,宁死也不敢背叛殿下。” “你……好自为之吧!” 刘据气的翻起了白眼,转身拂袖而去。 他就服了气了,话说这个家伙在史书不是挺能蹦跶的么,怎么现实里面一碰就碎,而且还软硬不吃。 当然。 苏文也有可能只是表面投诚,背地里则继续做左右逢源、欺上瞒下的骑墙派。 不过刘据并不在意。 他还巴不得苏文表里不一,这样也能够助力自己达成终极目标。 …… 平阳侯府。 “宗儿,我们孤儿寡母命苦啊。” 卫长公主刘姝怀抱年仅4岁的幼子曹宗黯然垂泪, “你父才薨一年余,你还在守孝,陛下就给为母赐了婚,还是一个卑贱微末的齐国方士,我们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这些个方士皆是招摇撞骗的谣棍,前有李少君,后有李少翁,他们蒙蔽得了父皇一时,却蒙蔽不了父皇一世,待父皇醒悟察觉之时,就是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之日。” “等到事发时,说不定还要牵连我们母子……” 在刘姝与曹宗的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一册简牍。 简牍字数不多,末尾盖着鲜红的玉玺,正是昨日送来的赐婚诏书。 堂内除了这母子二人,一个奴仆都没有。 毕竟这些话只能私底下说,这些眼泪也只能私底下流,绝对不可外传。 但这件事已经盖棺定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连赐婚诏书也已经送来。 君无戏言,除非陛下求见的神仙来了,否则谁也不可能改变。 “母亲不哭,母亲不哭。” 曹宗虽不知母亲说的那些道理,但此刻也懂了一些事情,见母亲垂泪,只是眼泪汪汪的伸着小手给母亲擦泪。 就在这时。 门外传来通报: “公主殿下,黄门侍郎苏文前来传谕。” “先将他请去客堂,我随后就到。” 刘姝连忙将曹宗放下,用衣袖沾了沾眼泪,深吸几口气调整好情绪。 接着又来到铜镜面前仔细照了照,整理了一下仪容,确认看不出泪痕之后才将曹宗交给乳娘,快步前往客堂。 “这么快就定下了婚期么?” 去的路上,刘姝心中既悲凉又平静。 心知无论如何事实也不可能改变,她的心态就像是等待第二只靴子落地的人,眼下第二只靴子终于来了。 哪知来到客堂之后,苏文的第一句话就让她呆住了: “见过卫长公主,下官这次前来,乃是奉陛下口谕追回那封赐婚诏书。” “苏、苏侍郎,你能不能再说一遍,你来做什么?” 刘姝反应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连忙又确认了一遍。 “下官奉陛下口谕追回那封赐婚诏书。” 苏文躬身垂首,笑盈盈的道。 这是怎么回事? 刘姝的眼眸逐渐睁大,瞳孔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惊喜与疑惑。 不是君无戏言么? 已经下达的诏书虽然并非完全没有追回的先例,但知父莫如女,刘姝很清楚这位父皇的脾性。 他是那种就算知道错了也绝不承认的人,通常只会将错就错,让他追回诏书难如登天。 所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真有神仙降临,还给了父皇这样的启示? 苏文显然知道刘姝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接着又笑呵呵的道: “殿下不必多虑,今日太子进宫见了陛下,太子见多识广,当着陛下的面拆穿了栾大的方术骗局,陛下发了雷霆之怒,如今已经将其打入诏狱。” 这是他向刘据表达忠心的第一步。 刘姝是刘据的亲姐,他认为今日在这里说的话终有一日会传到刘据耳中,自会感受到他的诚意。 “太子?” 刘姝迟疑了一下,忽然又有些忧心, “父皇求仙问鬼之事不容他人置喙,太子当面拆穿虽是好意,但也落了父皇的颜面,岂非……” “殿下不必担忧,陛下并未责怪太子。” “那就好,那就好。” 刘姝闻言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多谢苏侍郎,我这就去将诏书取来。” 一出客堂,刘姝的脚步瞬间轻快起来。 她现如今也才二十出头,还保留着一些少女心性,竟越走越是轻快,到最后甚至变成了一蹦一跳。 “据儿,姊姊没白疼你,你就是姊姊的再造神仙。” …… 椒房殿。 “你说什么?!” 卫子夫嚯的一下从卧榻上弹坐起来,长久保持的皇后威仪在这一刻荡然无存,脸上尽是震惊之色。 “殿下息怒,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女婢低下头,继续说道, “太子离开宣室殿以后,殿内传来打砸的动静,许多殿外的期门武士和郎官都听见了。” “后来有人从殿内抬出一些损坏的案几和坐席,少府也收到了赶制案几和坐席的密令,已经下派下去。” “陛下还对此事下了缄口令,奴婢也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 “唔……” 卫子夫闻言只觉得胸口一闷,有一口气怎么都喘不上来。 “殿下!” 女婢连忙为卫子夫抚背。 卫子夫好不容易才喘上这口气,立刻对那女婢道: “不用管我……你……你立即去博望苑将太子召来,本宫要见他!” “殿下,奴婢还听说,太子已经被陛下下了禁足令,禁足一月,恐怕不能进宫。” “唔!” 卫子夫再次差点背过气,“那就去大将军府,将此事告知卫青,让卫青去博望苑见太子,去!” “诺。” 女婢只得退去照办。 “这逆子……” 卫子夫则忧心重重,在椒房殿内来回踱着步,时不时传出一声恨骂与叹息。 就在这时。 殿外又有人来报:“殿下,卫长公主前来问安。” 第七章 稳如泰山 须臾之后。 “姝儿,你是说,据儿此举可能是为了救你于水火?” 卫子夫微微蹙眉,沉吟道,“你若被嫁与栾大,此生的确再难有翻身的机会,据儿是重情重义的人,这么做倒也不无道理。” “不过有一件事为母想不明白。” “这封赐婚诏书昨日才送到平阳侯府,就连母后都一无所知,据儿又是如何知道的,难道他能未卜先知?” 刘姝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这……儿臣就说不清楚了。” “难道据儿有我都不知道秘密?” 卫子夫忽然觉得头又大了起来。 这两天刘据的确给了她不小的惊吓,又是遣散门客,又是直犯圣颜,气的刘彻差点拆了宣室殿,这桩桩件件都是动摇根基的大事。 可是任凭她怎么去想,也想不明白刘据的动机。 “母后,其实儿臣此次前来是为了一件事。” 刘姝也并未在这个问题上深究,接着又道。 卫子夫收回思绪,看向刘姝。 “这次太子为我的事,落了父皇的颜面,我便在想该如何替他补救。” 刘姝道,“最终还是教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或许能够巩固他的太子之位,因此特意前来与母后商议。” “什么办法,你直说便是。” 卫子夫顿时来了精神。 “其他的皇子年纪尚小,太子却已经到了年纪。” 刘姝凝神道,“若母后能够尽快为他迎娶妻妾,只要诞下皇孙,便是稳固了大汉的基业,太子之位自然更加稳固。” “有理!你说的有理!” 卫子夫只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过来,连连点头, “近日我便命人出去探听适婚适龄的良家女子,尽快为据儿迎娶妻妾。” “你与据儿的姊弟之情,倒与为母和你舅父有几分相似,如此为母也安心了,甚好,如此甚好。” …… 博望苑。 “舅父……” 刘据又见到了一个冠绝史书的大人物,卫青,活的。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卫青的形象,那就只有“儒将”二字。 他如今已年过四十,生的高大威武,五官刚毅立体,皮肤虽略有些黑,但却并不能遮盖眉宇之间那份谦逊随和的儒雅气质。 不过你若去看他的眼睛,又能感受到一股子内敛的杀伐之气。 “听闻太子被禁了足,这个时候我本不该来见你。” 卫青点了点头,开门见山道,“不过事已至此,不来也不行了,否则你母后断难安心,只怕关心则乱。” 刘据一听就明白了卫青的来意。 看来这两天的事果然已经给自己的母后和这个舅舅带来了不小的困扰,因此不得不前来询问缘故和始末。 于是刘据做出一副乖宝宝的模样:“舅父不是外人,有话直说便是。” “首先是驱散门客的事。” 卫青正色道,“我认为你做得很对。” “陛下最忌讳臣下供养士人门客,何况你的门客大多以仁者自居,时常妄论当下政事,反对陛下的用法举措。” “陛下虽置若罔闻,但心中必有不满。” “如此久而久之,你在朝中的政敌只会越来越多,陛下对你的不满也会越来越大,这始终是一把悬在你头顶的利剑。” “你此举虽然动摇了些根基,但也消弭了陛下心中的不满。” “这也是发生此事之后,陛下默许我与你母后为你善后的缘故……此前我说服不了你母后,这次你自己壮士断腕,倒是将事情办成了。” “你长大了,这很好。” “总之,你只需记住一点,只有陛下视你为太子时,你才是太子,陛下自会为你将路铲平,不需你提前准备。” “至于旁人如何看待你,评价你,皆是虚妄,不必在意。” “……” 听了卫青的这番赞赏之辞,刘据第一个反应是——卧槽,坏事了! 他猛然想起了之前进宫,刘彻初见他时脸上那和煦亲近的笑容,而并非预想中的失望。 也想起了刘彻将栾大引见给他时,那如同将自己心爱之物展示给亲近之人的兴致。 那怎么看都不像是装出来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 刘据悟了,这就是他的局限性。 他虽然知道一些历史,但却缺乏足够的政治智慧。 因此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导致倒行逆施,反倒稳固了太子之位。 一时间,刘据面色不断变化,时而恍然,时而懊恼,时而后悔。 卫青看在眼中,却将其视作了一种成长的过程,心中暗自点头,接着又道: “其次是今天的事。” “至于你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我便不予置评了。” “你可知你离开之后,陛下大发雷霆之怒,亲手打砸了殿内的许多案几与坐席,甚至因此不慎擦伤了手臂?” 刘据闻言立刻坐直了身子: “舅父,此话当真?” 这一刻,他心中刚刚升起的懊恼瞬间一扫而空。 就算遣散门客坏了事又如何? 能把刘彻气成这样,非但足以抵消他对自己产生的那点好感,应该还能让他再下一个台阶,距离被废更进一步。 “哼。” 卫青奇怪的看了刘据一眼,心说你莫名激动个什么劲,嘴上却继续道, “我是要告诉你,当你决定正言直谏时,首先应该明白陛下心中的关切。” “陛下做什么自有他的道理,若只一味正言直谏,却不去设法解决陛下心中的关切,那在陛下眼中便永远算不得直臣谏臣,而是祸乱朝纲是乱臣贼子。” “我来问你,你可知当下陛下心中最关切的是什么?” 嗯? 这貌似可以为自己达成终极目标提供一个新的思路! 刘据连忙端正了态度,眼巴巴的问道:“还请舅父明示。” “大河水患,朱砂炼金,封禅大典,长生不老。” 卫青只用四个词就概括了出来, “栾大声称能同时解决陛下这四个关切,因此才受陛下青睐。” “你当面揭穿栾大,便是让陛下的关切全部落了空,之后非但不在意陛下的关切,反倒大呼陛下糊涂,陛下恼羞之下如何能够不怒?” “不过话说回来,除了大河水患,后面三个关切皆是虚无缥缈的鬼仙之道,只能由着那些口若悬河的方士。” “你如今若要补救,便应主动上书请命,治理大河水患。” “只要办好了此事,古有大禹,今有太子,你的太子之位必将稳如泰山。” 说着话的同时。 卫青从怀中掏出一卷简牍,轻轻放在刘据面前:“请命的奏疏我已经替你写好了,盖上印玺便可以呈递上去。” 第八章 无父无君 舅舅,你要害死我啊! 看着面前的简牍,刘据不由心中叫苦。 卫青抛出来的还是一个堪比囚徒困境的两难问题。 要是真去治水,他无论如何也得全力以赴,毕竟此事事关黄河下游梁楚之地数十上百万百姓的生计,绝对不能拿来开玩笑。 可是一旦治水成功。 正如卫青说的那般,百姓对他歌功颂德,他这太子之位愈发稳如泰山,那成为满级人类的计划基本上就可以宣告失败了。 一边是数十上百万百姓的生计,一边是他的个人利益。 而他内心又绝不允许自己在这件事上搞事,一旦去了就必须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 这简直就是把他架在火上炙烤。 “怎么,你有顾虑?” 见刘据一脸难色,迟迟没有动作,卫青微微蹙起了眉头。 “舅父,你也知道我自幼居于深宫,连大河都没见过,何谈治水之事?” 刘据苦着脸道。 卫青并不吃这一套,接着又道:“不会治水不怕,我可以给你推举有治水经验的人同行,你只需听取意见、临场坐镇即可。” “那恐怕也不行。” 刘据想了想,还是摇头, “大河决口已发近二十载,我父皇要是决心去治,只怕早就治了。” “唯他当年听信了田蚡与方士的说辞,认为大河的决口都是天意,用人的力量去强行堵塞未必符合天意,因此这些年一直在依靠祭祀祈福的方式,以求上达天听杜绝水患。” “这才是大河水患的根本问题,如果不能令父皇改变观念,就算我现在上书请命,他也未必同意。” “所以我认为,请命治水的事应当暂缓,就算请命也该为真正有能力的人请命。” “我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上书直谏,指出他当年犯下的错误,让他明白……唔唔唔!” 话才刚说到这里。 卫青已经飞扑上来一个裸绞,死死捂住了刘据的嘴巴:“太子,不要再说了,这些话若是传出去非同小可!” “嗯嗯!嗯嗯!” 一直到刘据疯狂点头,他才松开一些,惊魂未定又语重心长的道: “过去的事不可再提,你只需记住一点,陛下永远不会错,就算错也是那些奸臣逆贼蒙蔽圣听的错,与陛下无关。” “至于你请命治水的事,我心中自有安排。” “大河水患泛滥十六郡,梁楚百姓朝不保夕,导致朝廷税收连年缩减,我已命人收集了近些年的税收状况呈递上去,此时只要你将请命奏疏递上去,我再托人在内朝议事时提及此事,陛下必然顺水推舟,此事可成。” “咳!咳咳咳!” 刘据咳嗽了几声才喘过气来。 主要还是吓的。 他知道卫青此举只是为了阻止他乱说,并非真正对他动手。 但饶是如此,卫青身上那久战沙场凝练而来的煞气依旧犹如实质,甚至在卫青飞扑上来的那一刻,刘据隐约感觉自己看到了走马灯。 “我不会害你,盖上印玺,我走的时候带上,亲自托人帮你呈递上去,确保万无一失。” 卫青又将案几上的简牍向刘据推了一寸,杀伐之气内敛的眸子中带上了一丝宠溺。 迎着卫青的目光,刘据的目光也逐渐坚定起来,倔强摇头:“反正我不去,我不盖。” “你!” 卫青只觉得胸口一闷,嚯的一下站起身来。 但下一刻,他却面色一片煞白,捂着胸口踉踉跄跄的连退好几步,“咚”的一声撞在柱上,眼珠子开始缓缓向上翻去。 …… 最终,刘据还是在那封请命奏疏上盖了印玺。 他真怕把卫青活活气死。 虽然卫青要是被气死,他在朝中越发没有依仗,对成为满级人类的计划更加有利。 但他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敢这么对待这位民族英雄。 同时他心里也清楚: 就算他不盖印玺,没有这封请命奏疏。 卫青和卫子夫联起手来,也照样能够轻而易举的促成此事。 眼下奏疏已经被卫青带走了,再去想这件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最要紧的是如何补救? 其实此事也并非没有补救的办法。 刚才卫青裸绞他的时候,不是告诫过他有些话绝对不能说么? 这已经足以说明那些话对刘彻的杀伤力,既然已经得到了卫青的实名认证,那么那些话他还就非说不可了。 “再追加一封奏疏吧……” “该怎么写呢?就照着《治安疏》来写,重点突出一个无父无君,无国无家。” “刘彻看过舅父的奏疏,应该能猜到这件事有舅父和母后的手笔,也能看出藏于背后的真正目的,同不同意只在一念之间。” “不过等再看了我这封奏疏,以刘彻那顺昌逆亡的性子,要是还能同意我的请命,让舅父和母后遂愿才怪……说不定一气之下,我的终极目标都有可能直接达成。” …… 最近几日,刘彻被刘据搞的心情烦闷。 奏疏也懒得审阅,只听内朝和内侍汇报些尚书台报上来的重要事务。 不过或许是否极泰来。 很快就是有一件事的出现,将他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 据河东太守来报,有人在他此前设立在汾阴县用来祭祀后土的后土祠挖出了一口铜鼎,不日就将送到长安。 刘彻随即召来内朝官员和一众方士议论此事。 众人皆说这是后土神降下的宝鼎,证明陛下合于天德,寓意陛下天命所归,陛下应该将这口宝鼎祭祀在祖庙里,方可与种种吉象相合。 这件事一出来,刘彻瞬间就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奏疏也有力气看了。 这会刘彻已经坐到了案几前,伸展了一下腰肢准备开工。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三封比较特别的奏疏。 只因其他的奏疏整整齐齐的堆在一起,而这三封奏疏则单独摆在那一堆奏疏前面。 “苏文,这三封奏疏是怎么回事?” 刘彻有些不解,蹙眉看向立在一旁伺候的苏文。 苏文连忙解释:“回陛下的话,这三封奏疏其中一封来自皇后,两封来自太子。” 听到“太子”二字,刘彻面色微沉了一下。 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先拿起卫子夫递上来的那封奏疏查看起来。 “皇后开始操持那逆子的婚事了……” “也是,那逆子已经到了年龄,若成了婚生了子,性子或许能安稳一些,说起来……他这几日性情突变,不知进退,可能就是憋出来的叛逆。” 心里想着这些。 刘彻拿起笔来蘸饱了朱砂,在这封奏疏后面画下一个红色的圆圈。 接着又依次拿起第二封奏疏。 第九章 让他去让他去 看过第二封奏疏,刘彻好不容易略微舒展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这封奏疏恐怕不只是那逆子的手笔吧?” “前些日子才有地方官员上报今年的水患灾情,大农令又呈报了近些年梁楚之地的税收趋势,朕正为此事头疼,那逆子不该知道这些朝堂上的事,却在这时候请命前去治水……” “时机怎会如此巧合?” 刘彻从这些事上嗅到了一丝设计的味道,这让他心中略感不悦。 “不过近日后土祠发现宝鼎的时机也极巧,人人皆言此鼎现世乃是天大的吉兆。” “大河水患又是天意,那么此鼎现世是否是在启示朕,大汉今后将风调雨顺,大河水患也将不治自愈呢?” 心中想着这些。 刘彻沉吟片刻,将这第二封请命的奏疏合了起来,接着又拿起了最后一封奏疏。 结果奏疏的第一句话就差点让他的血液贯穿天灵盖: “天下之人不直父皇久矣,内外臣工之所知也。” “父皇之误多矣,大端在求仙问鬼,求仙问鬼所以求长生也。自古圣贤止说修身立命,止说顺受其正,盖天地赋予于人而为性命者……” 这就是刘据选择《治安疏》照抄的两大原因。 其一,《治安疏》里面的有些话直击灵魂,足够令人破防; 其二,刘彻虽然不是嘉靖,但有些方面却和嘉靖极为相似,《治安疏》里的许多原句就算照抄出来也丝毫不违和。 而在这封奏疏的最后。 刘据自然还是提到了黄河水患,以及当年刘彻听信田蚡和方士之言,放弃治水误国误民的昏举。 最后还特意为治水推荐了两个人,一个叫做汲仁,一个叫做郭昌。 据史书记载,黄河的水患大概要在元封二年,也就是距离现在四年多后,才会得到比较得力的治理。 而那时汉武帝派去的人,就是汲仁和郭昌。 这足以说明只要汉武帝下定决心,愿意给予足够的物资和支持,这两个人就有能力、有机会解决大河水患。 不管怎么样,如果能提前四年办成这件事,也算是为梁楚百姓做了件好事。 …… 在刘彻查看最后一封奏疏的同时。 “啪嗒!” 一滴汗水悄然自苏文鬓角滑落,在宣室殿的地板上留下一片铜钱大小的水迹。 作为伺候刘彻多年的黄门侍郎,苏文对这位主子的情绪变化自然极为敏感,那些一丝极为轻微的变化也能够立刻捕捉。 更别说此刻刘彻的脸色已经黑成了乌云,拿着奏疏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了。 甚至。 他还隐约听到了刘彻切齿的声音。 这是暴怒的前兆,比前几日刘据在殿内出言不逊时更加强烈的暴怒! 此刻,苏文多么希望今天伺候刘彻的人不是自己。 惶恐之余,苏文不禁暗自揣度: “我的太子祖宗啊,你究竟又在奏疏里面写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还能不能安安稳稳的做个仁恕温谨的太子了?” 终于。 “啪!” 伴随着一声巨响,那封奏疏被刘彻奋力掷在了地上。 “噗通!” “噗通!” “噗通……” 连同苏文在内,殿内所有的侍者和期门武士再一次个个面露惊恐之色,齐齐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苏文!这封奏疏是谁审的?!” 这次刘彻完全没有了上次的克制,咆哮的声音如同雄狮怒吼。 苏文打了个激灵,心脏仿佛在脑袋里面抽搐,声音都在颤抖:“回、回陛下的话,太子呈递的奏疏,无人敢代陛下审阅……” “好!好!” 刘彻喘着粗气来回走动,踏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好好好!朕糊涂是吧!朕误多是吧!” “他要治水,朕就让他去治水,朕要好好看看他的本事!” 刘彻猛然取回第二封请命的奏疏,“啪”的一声摊开在案几上。 接着拿起朱笔,撒气一般在砚台中大力搅和了几下,使得砚台中的朱砂溅出了不少,就连朱笔也秃了毛。 但此刻他根本不管这些,就那么双手握着朱笔在奏疏上画了一个巨大的红圈。 这样还不算完。 他又一把抓住罩着玉玺的铜罩,“咣当”一声扔出好远。 接着亲手拿起玉玺,“嘭”的一声用力拍在那封奏疏上,留下“血迹斑驳”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 “传诏下去,命刘据即刻动身前往东郡治水,不得有误!” “还有汲仁和郭昌,他要的人朕都给他带上!” “让他去!让他去!” “办不成朕定要他好看!!!” …… 博望苑。 “苏侍郎,这是……” 看着苏文随行而来的阵仗,刘据有些疑惑。 若只是普通的传诏,几个随行的护卫也就够了。 而现在苏文却带来了……目测应该有百名甲士,个个披甲执锐,骑着高头骏马,一看就训练有素,八成是宫里的期门武士。 这阵仗恐怕也就抄家的时候才用得上吧? 难道事已经成了? 刘据心念一动,忽然兴奋了起来。 现在一共有两件事可能让刘彻对他行废立之事: 一件是苏文将他那天的话告诉了刘彻,一件则是那封抄袭《治安疏》的奏疏。 如此想来,直接成事的概率非但不小,还非常大呢。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苏文对他露出一个苦笑,忽然提高了音量: “太子刘据接诏!” “臣接诏。” 刘据回过神来,躬身应道。 “陛下诏曰,命太子刘据即刻动身前往东郡行治水之事,着汲仁、郭昌二人同行协助,不得有误!” “欸?” 刘据立时愣在原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有点不太明白,卫青替他送上了请命奏疏,他立刻又补了一封伪《治安疏》补救。 按理说刘彻应该断然不会让他如愿才对,怎么就同意了呢? “殿下。” 苏文宣完圣旨,又引出一名随他一同而来的中年男子,接着为刘据介绍道, “这位是廷尉史杜周,陛下赐了节杖,命他领期门武士百人护送太子前往东郡,实时向陛下汇报治水进度。” “见过太子殿下。” 中年男子长了一张方正的国字脸,看起来既老成又忠厚,上前亮出挂旌节杖,对刘据施了一礼, “请殿下尽快收拾随行之物,陛下有令,必须在一个时辰内请太子出城上路,否则下官性命不保。” 第十章 治河三策 持节杖出行,那就是代天子行事。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中年男子的身份——杜周。 千万不要被他老成忠厚的外表骗了,据刘据所知,这个人绝不是什么善茬,他是刘彻执政时期有名的酷吏,史称“内深刺骨”。 何为“内深刺骨”,就是外宽柔而内深刻。 可以这么说,在刘彻重用过的那些酷吏中,除了张汤之外,杜周算是表现最为突出的一个人。 此人特别擅长揣摩刘彻的旨意,极严苛之能事。 落入他手中的人,甭管你是郡守还是九卿以上的官员,只要是刘彻让抓的人,在狱中不堪受辱自杀的比例高的吓人。 如今刘彻命自己前往东郡治水。 又赐了杜周节杖命其一路护送,实时汇报治水进度。 刘据怎会还不明白刘彻的意思,这分明是在他身边安了一个眼睛和镣铐,而且还是一根难处理的钉子…… 问题是直到现在刘据还是没想明白。 刘彻怎么就会同意他去治水呢,该不会把奏疏中的那些忤逆之词当成了激将吧? “请杜廷尉史在此处稍等。” 带着满心的不解,刘据向杜周还了一礼,又对苏文道,“苏侍郎,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好吧。” 苏文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应了下来。 如此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处无人的凉亭下面。 刘据也不管苏文是不是双面骑墙党,直截了当的问道:“苏侍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父皇为什么会忽然命我去治水?” “这殿下可真是问住奴婢了,实不相瞒,奴婢还想知道殿下的奏疏里究竟写了什么哩。” 苏文露出一脸的苦笑,颇为无奈的摊了摊手。 “此话怎讲?” “奴婢也不好说,只知陛下今日终于得了空,查阅了殿下呈递上去的两封奏疏。” 苏文道,“看到第一封奏疏的时候,陛下还好端端的,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并无太大反应。” “然而当陛下打开第二封奏疏之后,情况立刻就不对劲了。” “就这么说吧,奴婢跟了陛下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陛下那般震怒,一言不发便足以令奴婢肝胆俱裂。” “如此看完这第二封奏疏,陛下忽然将简牍摔在地上,大呼‘他要治水,朕就让他去治水’。” “然后陛下就下了这道旨意,奴婢就来传旨了。” “……” 听到这里,刘据已经可以确定,奏疏并未出现任何问题。 而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结果,极有可能是他错误的预估了刘彻的脑回路,或许刘彻真有可能将那些忤逆之词当成了一种挑衅或激将。 偏偏他很吃激将法,于是就很痛快的“成全”了自己。 “殿下,你究竟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东西,为何将陛下气作这般?” 见刘据沉默不语,苏文又有些好奇的试探问道。 刘据斜睨了他一眼,幽幽道:“苏侍郎,你确定要听?” 苏文不由打了个激灵,当即扔下一句“如果殿下没别的事,奴婢就先回宫复命了”,便迈着快步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那样子看起来很像是在逃跑。 望着苏文的背影,刘据无奈的摇了摇头。 得嘞。 想不到操作了半天,这个两难的问题还是回到了自己脚下。 事已至此,“押送”的人都已经来了,去与不去也由不得他。 现在需要考虑的只剩下了一个问题,那就是: 如何能够既能治好水患,造福梁楚之地的百姓,又不让自己成为治水的功臣,最好再背上一些罪责? 感觉,杜周这个酷吏应该有利用的价值…… …… 一个时辰后。 刘据已经被“押送”出了城。 此次他只从太子府带了十几个随他出行的人员: 太子冼马郭振,这是他最亲信的内侍。 太子舍人十名,是他的贴身保镖。 还有太子仆四人,也就是车夫。 剩下的就是杜周和那百名期门武士了。 这些人虽是刘彻安排在刘据身边的眼睛和镣铐,但同时也必须保护他的安全,他现在再怎么说也是太子,出了差池谁也担不起责。 一行人来到城外时,又有一个人汇入了队伍。 此人便是刘据在奏疏中向刘彻推荐过的两人之一——汲仁。 汲仁目前是光禄勋的郎官,今日刚好休沐在家,因此直到刚才宫里的谒者前去传令,他才得知了这回事。 于是只能急匆匆准备了一下,就近在城门等候刘据一行人。 这个汲仁在史书中的记录不多。 只说他参与了四年后治理大河水患的事,并且后来官至九卿。 不过他的兄长汲黯却是个历史名人,汉武帝一朝最有名的谏臣。 可惜在刘彻手底下做谏臣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以至于汲黯一生都基本没有受到过重用,还被刘彻评价为愚直,将他的谏言视作妄发。 而汲仁在历史上之所以能够参与四年后的治水,其实也与兄长汲黯有关。 因为十多年前黄河刚开始决口时,汲黯就参与了最初的治水,只可惜没过多久就因当时的丞相田蚡和一干方士劝阻,最终被刘彻叫停,如此才让水患持续到了今天。 “郎中汲仁,见过太子殿下。” 汲仁到来之后,自是首先要来问候刘据。 “你就是汲仁,不必多礼,上车来坐吧。” 刘据上下打量着这个身形消瘦的男子,笑呵呵的道。 汲仁受宠若惊,连忙推辞:“这……只怕不妥,下官身份卑微,与殿下共乘一车恐怕辱没了殿下的身份。” “无妨,旅途漫长,有个人说话可以打发时间,正好我也有些事想问你。”刘据坚持。 “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汲仁见状只得应了下来,在接受过郭振的检查之后,弯着腰上了马车,侧身坐在刘据下首的位置。 待他坐定,刘据再次开口: “汲仁,我想先听听你对治理大河水患的看法。” 他想先试探一下汲仁。 然后再考虑是否将自己知道的治河三策告诉他,将他扶持成为西汉治水能人,把功劳完完全全的推出去。 而这治河三策其实也是起源于西汉,只不过是百多年后的西汉末年。 为一位名叫贾让治水专家所创。 这三策可不简单,对后世千百年的治河工作都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第十一章 要不干脆别堵了 汲仁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后面露尴尬之色: “不敢隐瞒殿下,下官从未参与过治水,对治理水患之事不能说是毫无建树,只能说是一窍不通。” “因此接到陛下旨意时,下官也疑惑了许久。” “后来再细想,或许是因为家兄汲黯多年前曾参与过瓠子决口的抢修,如今家兄体弱多病难堪重任,陛下才临时想到了下官。” 说到这里,大概是怕刘据嫌他拖后腿,汲仁又施了一礼态度诚恳的表态: “下官虽不通治水之时,但有一颗赤诚之心,此行任凭殿下调遣,殿下便是命下官跳进大河以肉身堵塞决口,下官也绝无二话!” “汲郎中言重了。” 刘据笑了笑,心说这次是因为我举荐了你,接着又问,“不知当年令兄抢修瓠子决口的事,汲郎中知道多少?” “殿下,下官可以畅所欲言么?” 汲仁闻言面色微变,有些迟疑,但更多的还是殷切。 对于刘据这个太子的仁恕温谨,汲仁早有耳闻并心生向往,只可惜此前没有投靠的机会。 哪怕前些日子经过遣散门客的事,在卫青和卫子夫的及时补救之下,也并未产生太多的负面影响。 而现在汲仁好不容易见到了刘据。 又在初次见面时就被刘据邀请共乘一辆马车,如此殊荣怎能不令他受宠若惊? 加之刘据与他交谈也是这么的平易随和,汲仁只感觉遇上了真正的明主,恨不得立刻把心脏都掏出来呈上。 刘据一听这话就立刻意识到,当年汲黯治水可能还真有其他不能公开的秘辛。 当即微微颔首:“自然可以,今日你我在这辆马车里说的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大汉有殿下这样的太子,国之甚幸,民之甚幸。” 汲仁当场在狭窄的马车里行跪拜之礼,被刘据扶起之后,才正色说道, “实不相瞒,家兄曾与下官私下说过,当年治水之事被陛下搁置,共有几大缘故:” “首先,是决口水势湍急。” “用来堵塞决口的巨石刚投进去就会被冲开,等到好不容易堵上时,又有其他的河堤出现决口,首尾往往两难相顾;” “其次,是当地以丞相田蚡为首的当地世家豪强阻挠。” “瓠子决口在南堤,大河南岸多为百姓田地,而以田氏为首的世家豪强的田地祖产则在北岸。” “南堤决口,河水向南倾泻,北岸非但不受影响,还比决口之前更加安稳。” “而一旦堵上决口,北岸便也要时刻面临决口的风险,因此他们极力阻难治水;” “再次,也是最为重要的,便是陛下的苦衷。” “那时正值陛下继位之初,虽窦太皇太后虽薨,窦氏外戚失势,但王太后依旧健在,田蚡贵为国舅,田氏权势崇高。” “陛下既信鬼神,又尊孝道,还需顾忌朝堂局势。” “因此不得不做出妥协,顺应田蚡之言叫停治水。” “再后来田蚡与王太后相继辞世,汉匈之争却愈演愈烈,大汉国库内帑时常入不敷出,陛下就更无心关注水患,因此才一拖再拖。” “殿下,这就是下官从家兄那里听来相关瓠子决口的事情。” “至于其中的曲折是非,不过是家兄一家之言,下官亦不能保证准确无误,还请殿下亲自定夺。” 听了这番话,刘据逐渐陷入了沉思。 这通分析倒是给他打开了一个新的视角,让他对这段历史有了一个全新角度的认识。 前面两点缘故不必多言,那就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史书也有提及。 重点就是最后一点,相关刘彻的苦衷。 不得不承认,汲黯的说法不无道理。 刘彻可能不是不想治水,也不是不明白水患的危害,否则当年瓠子决口刚发生的时候,又怎会立刻派汲黯与郑当时前往治理。 更不会在距今四年后,派出汲仁和郭昌之后,又亲临现场指挥,不惜一切代价治水。 刘彻可能什么都知道。 只是哪怕是贵为天子的他,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 外戚、权臣、国库、外敌都有可能成为他的掣肘,作为大汉的掌舵人,方方面面他都必须通盘考虑,一点漏算便可能满盘皆崩。 而治理黄河水患,所用的人力物力必定十分庞大,足以牵动局势…… 想到这里,刘据好像明白了什么,心中的信念更加坚定: “妈的,别说我没这么大的脑子,就算有也不去受那个委屈!” “孤家寡人有什么好,轻松点活着不好么?” “我必须让刘彻把我给废了,那皇位谁爱要谁要去,反正我绝对不要。” …… 数日后。 刘据终于抵达东郡濮阳。 此时随行的人马已经增加到了五千多,因为刘据举荐的另一个人郭昌也已经在中途与他会合,并且带了五千步卒前来协助。 郭昌这个人也不简单。 他曾以校尉身份随卫青攻打匈奴,立下不少战功,如今官拜太中大夫。 刘据对这个人很放心,有卫青那层关系在,郭昌自然是毋庸置疑的自己人,定会全力支持他的工作。 对于刘据的到来。 东郡郡守陈虢和濮阳县令章谅不可谓不上心。 非但亲自出城迎接,还准备了热烈的欢迎仪式,并且提前征发了辖区内的徭役。 就这么几天的功夫,已经给刘据凑出了三万的役夫。 这是具有封建特色的岁役制度,每个成年男子每年都有一到三个月的服役义务。 国家安定时主要以修建宫殿、城墙、道路、水利为主,战乱时则需参与防御、巡逻、战斗等活动。 而且,不但不给工钱,有时甚至还得自备工具、兵器和干粮。 所以当地的百姓还真就未必真心欢迎他的到来,除非他真能带领大伙治好水患…… 如此在濮阳城内安顿好后。 刘据倒也还算比较负责,第一时间就叫陈虢和章谅带自己前往决口的河道附近查看现状。 等到了现场。 他立刻就明白四年后刘彻为什么得动用几十万役夫,耗举国之力才能堵住决口了。 因为经过近二十年的放任不管。 这里南堤的决口水流湍急不说,而且已经不止一处。 宽的地方甚至达到了二十几丈,放眼望去已是一片汪洋,决口中残存的堤坝就像一座座小孤岛。 “这还怎么堵,神仙来了也堵不住吧?” 于是当着众人的面,刘据故意大声说道,“要我说,干脆就别堵了,大禹治水时曾说过堵不如疏,咱们干脆把北堤也扒了算了。” “如此河水向北岸也倾泻过去,大河被分了流,水位自会下降,南岸的水患也可得到缓解。” “说不定自此便可一劳永逸。” 此话一出。 在场众人无一不是面色大变。 陈虢和章谅面面相觑。 心中暗想,堵不如疏是这么理解的么? 都说当今太子仁恕温谨,体恤百姓,今日一见,竟是如此昏庸无能之辈? 汲仁吓得上前苦苦劝谏: “太子殿下三思,如今南岸已有十六郡受灾,若再扒了北堤,河水涌入北岸奔流入海,不知又有多少郡县受灾,届时南北皆为灾区,必将又是一场生灵涂炭啊!” “殿下,治水之事尚需从长计议,万不可冲动行事。” 郭昌也是忍不住抱拳请命。 唯有持节随行的廷尉史杜周则冷眼旁观,轻声对身后的亲信道: “将太子刚才说的话一字不差记录下来,我要上书如实呈报圣上。” 第十二章 大禹古河道 返回濮阳令章谅精心安排的宅邸之后。 刘据立刻命人将郭昌单独请到自己房中,屏退左右才神神秘秘的道:“郭大夫,我想请你秘密帮我去办一件事。” “殿下请讲。” 郭昌犹豫了一下,终是看在卫青的面子上拱手应道。 至于刘据这个太子……仅凭他不久之前说的荒唐话,就已经在郭昌心中留下了一个极为恶劣的印象。 也是因此,郭昌没有答应的太满。 如果刘据接下来让他办的事像他说的话一样荒唐,他就算碍于情面无法直白拒绝,却也不会选择助纣为虐。 相反他还会立刻命人快马加鞭将这里的事禀报卫青。 好让卫青这个舅舅及时出手,免得酿成大错。 “我需要你从麾下兵马中挑选出百名经验丰富的斥候,兵分五路前往魏郡、清河、信都、勃海等地勘察地形。” 刘据正色说道,“重点勘察的地点,有馆陶以北、临清以南、清河东、景县以南、以及东光县以西这五处区域,我需要将这五处地点的低洼地带连成一线,绘制成周祥的地图,并探明这条线上的居民和田地分布情况。” “……” 郭昌听完刘据的话先是略有些懵。 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刘据提到的五处地点全部位于黄河北岸,也的确可以连成一条线。 所以……刘据这是依旧打算扒了北堤,让河水向并未受灾的北岸倾泻下去,把北岸也变成灾区? 不过与此同时。 以往的军旅生涯又在提醒他,一旦上级将领下达细致到如此程度、甚至连地点都一一点明的命令,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计算了所有的得失,牢牢把握着全局。 因此郭昌心中不由的产生了一丝怀疑。 刘据之前的决定是不是也是如此,而并非他以为的心血来潮和昏庸无能。 如此想着,郭昌忍不住说道:“下官愚钝,可否请殿下解释一下此举的目的和缘故,否则下官难免心生顾虑。” 迎着郭昌的目光。 刘据知道如果不给他一个合理的说法,这件事非但不能办成,说不定还有可能引来其他的麻烦,只得点头道: “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必须答应我,绝不会将今日我让你办的事和说的话告诉任何人。” “好,下官答应殿下。” “还不够,我希望你能发个毒誓,越毒越好。” “???” 郭昌忽然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这个太子绝对不可能是那种运筹帷幄、掌控全局的人。 那样的人怎会如此幼稚? “请郭大夫理解,此事关乎几十上百万百姓的福祉,我不得不谨慎一些。” 见郭昌不肯发毒誓,刘据也无法安心,当即又给他上了点强度,“区区一个毒誓而已,郭大夫是识大体的人,应该也不希望这些百姓生灵涂炭吧?” “这……好吧。” 郭昌显然很吃这一套,又或是好奇心完全被勾了起来,虽略有迟疑,但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道, “下官愿发毒誓,下官绝不会将今日殿下让下官办的事和说的话告诉任何人,若有违此誓,便教郭某惨死于乱军之中,不得全尸!” “好,我相信郭大夫。” 刘据满意点头,方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瞒着郭大夫了。” “其实在来这里之前,我曾翻阅无数古籍,又命人沿途探索,发现了一条大禹治水时留下的古河道,倘若将大河治水引入古河道,起码可保大河下游百年不遭大灾。” “而这条古河道主要流经之处,正是我方才命你前去勘察的五处地点。” 听了这话,郭昌已是瞪大了眼睛:“殿下此话当真?” 当然是扯淡。 刘据只知道史书中的记载。 史书中说,四年后刘彻不计代价堵住瓠子决口后,没过多久北堤就又决口了。 而这次决口非但没有造成太大的灾情,反倒竟因祸得福产生了一条新的黄河支流,使得北岸原本就有粮仓之称的冀州更加丰饶。 并且因为这条支流分流了河水,也使得黄河下游大约七十年内再无大规模决口。 这条支流,叫做“屯氏河”。 而屯氏河流经的正是刘据刚才让郭昌去勘察的那条线。 可以这么说,只要刘据确认过相关的地形,提前打通了这条支流。 堵住瓠子决口的难度和成本就将大幅度下降,无论是南岸的百姓,还是北岸的百姓都可以提前四年过上安稳的日子,何乐而不为? “真与不真,你只需要派人前去勘察一番,对地势高低了解之后便推测,又何须来问我?” 刘据自信笑道。 “下官这就命人去办!” 郭昌也是个急性子,当即不再多言,扭头就向外走去。 结果才来到门口却又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郑重向刘据躬身施礼:“若殿下所言非虚,下官愿为今日的言语向殿下赔罪。” “大汉有殿下这样的太子,实乃万民之福!” 鬼才想做太子嘞。 刘据现在最不爱听的就是这句话,摆了摆手驱赶:“记住你发过的毒誓就行,快去吧。” 他只知道,只要确保郭昌不出去乱说。 他下令扒掉北堤时一定引起许多人的强烈反对,拥有北岸田产的士族豪强、地方官员、杜周应该都会上书参他。 而不知内情的百姓也会唾弃他,咒骂他。 那时候刘彻恐怕也只有废了他的太子之位才能堵住悠悠之口。 甚至就算后续“屯氏河”形成,也会被解读为他只是走了狗屎运,而并非什么功劳。 这波双赢操作,简直稳如泰山。 …… 郭昌派出斥候勘探地形的同时。 刘据也没有闲着。 他心知打通“屯氏河”之后,黄河南岸的决口还是得堵。 虽然那时堵起来将变得容易很多,但该做的准备还是得做,于是很快又将东郡郡守陈虢和濮阳令章谅招了来,当着杜周的面询问: “二位,堵塞决口需用到大量土石竹木,不知郡内此类物资是否准备充足?” “这……” 两人对视了一眼。 章谅随即主动接过这个不讨喜的问题,躬身道: “回殿下的话,濮阳县内虽不缺土石,但受水患侵袭多年,林木已十不存一。” “至于韧性更佳、浮力更小的竹子,此物亦非本地特产,恐怕尚需耗费大量人力前往南方采集搬运,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满足治水之用。” 第十三章 皇家园林 “必须前往南方采竹?” 刘据闻言不由蹙起了眉头。 以这个时代的交通情况和运输条件,如果只能从南方搬运竹子的话。 光是治水的前期准备工作就不知道得耗费多久,哪怕几万人一起行动起来,也有可能依旧需要耗时几个月,甚至是半年、一年。 “难道这附近连一处产竹的地方都没有么?” “方圆百里内只有一片满足条件的竹林,不过这片竹林不能砍伐……” 章谅如实说道。 但话刚说了一半,陈虢已是面色微变,立刻出言喝止: “章县令,如今我们正与太子殿下商议堵塞决口事宜,既是不相干的事,就不要胡言乱语了。” “是是是。” 章谅似乎也终于反应过来,连忙终止了这一话题,对刘据拱手赔罪, “殿下,堵塞决口需用的竹子,的确只能从南方运送,下官已经命人查过,最近的地方应该是位于豫州沛国的竹邑和谷阳,据此大约九百里。” “九百里不行,太远了。” 刘据摇了摇头,看着章谅的眼睛道,“说回你刚才提到的那片竹林,那片竹林位于何处,为何不能砍伐?” “这……” 章谅闻言下意识的瞅向陈虢。 刘据越发觉得这片竹林有什么猫腻,当即调转枪口: “陈郡守,既然他不敢说,要不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殿下……” 陈虢狠狠的瞪了章谅一眼,又作为难状不肯作答。 刘据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也不继续逼问,而是似笑非笑的看向不远处的杜周: “杜廷尉史,看来东郡的水很深啊,父皇命你持节随我前来治水,应是早料到此处有你的用武之地。” “下官必不辱使命。” 一听这话,杜周当场就不困了。 对于一名酷吏而言,任何案件对他来说都是向刘彻邀功的功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因此哪怕明知刘据是在拿他当枪使,他也非常愿意配合。 “殿下恕罪,下官不敢隐瞒!” 而听到“杜廷尉史”这四个字,尤其是听到“廷尉”这两个字,陈虢已是吓的面色发白,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个时代“廷尉”就是酷吏的代名词。 但凡被廷尉调查的人,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员。 严刑拷打还只是开胃小菜,动辄就会被安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家人朋友都要受到株连。 陈虢就算再有顾虑,此刻也不敢再隐瞒,当即说道: “章谅说的这片竹林位于朝歌淇县的淇园,园内共有竹林两顷,许多都是生长多年的老竹,的确满足堵塞决口的条件。” “那不能砍伐的理由又是什么?” 刘据继续追问。 “这是因为……因为……” 陈虢再次吞吞吐吐起来,但见刘据脸上不耐更盛,只得一咬牙一跺脚,“因为淇园是皇家园林!” “……” 刘据愣了一下。 好嘛! 原本他还以为这片竹林是哪个地头蛇的私产,结果没想到竟是整个大汉最大的地主豪强的私产。 这就难怪陈虢和章谅始终不敢直说了。 敢把主意打到当今天子的私产上,往小了说那叫大逆不道,往大了说甚至可能被定性为谋逆造反,他们有几个脑袋承担得起? “放肆!” 不待刘据说话,杜周已经暴喝一声: “既然知道是皇家园林,尔等将目光放到淇园的竹林上,究竟是何居心,难道当陛下的刀不利了么?” 酷吏,就是刘彻的刀。 而且是无往而不利的刀,刘彻需要他们砍向哪里,哪里就要见血。 有时就算刘彻无心动刀,这些刀也会为了功劳,主动出击,甚至更快更利。 这声暴喝瞬间将陈虢和章谅二人吓得跪倒在地,连连解释: “杜廷尉史恕罪,下官怎敢觊越,若非太子殿下问起,下官便是提都不敢提啊。” 然而杜周的话却再一次激发了刘据的灵感。 这机会不就又来了么? 皇家园林只属于刘彻一人,天下人谁也不能染指。 若是他擅自下令砍了刘彻的竹林,既可尽早结束灾区百姓的苦难,又可以背负一个觊越罪名,岂不又是一个一举两得的妙举? 如此破坏河堤和觊越之罪齐飞,岂不是为他的终极目标加上了双重保险? 这下便是稳如两座泰山了! 如此想着,刘据笑呵呵的对杜周道:“杜廷尉史莫要激动,这件事的确不能怪他们二人。” “我可以作证,他们从头到尾都说治水所用的竹子只能从南方运送,从未打过淇园竹林的主意……” “谢殿下为我们做主!” 陈虢和章谅顿时如蒙大赦,一个劲的对刘据叩谢,那叫一个感激涕零。 “哼!” 见刘据这么说,杜周也只能冷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结果却听刘据接着又道:“……打淇园竹林主意的始终只有我一个,我决定不去舍近求远,就用淇园的竹子治水。” 一听这话,杜周顿时面色大变: “殿下万万不可,皇家园林乃陛下私产,就算是太子亦无权使用,殿下可知这是什么罪过?” 他身为持节使者,若是坐视皇家园林受到侵害,恐怕也要承担责任,自然不能任由刘据胡作非为。 “杜廷尉史,我不认同你的说辞。” 刘据撇嘴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说皇家园林是我父皇的私产,难道大河与大河南岸的百姓就不是父皇的产业了么?” “还是说,你觉得我父皇会为了一片竹林,置大河南岸的十六郡百姓生死于不顾?” “……” 杜周为之语塞,不敢反驳这句话,只得又道, “就算如此,殿下要动皇家园林,也应上疏求得陛下旨意,不可擅作主张。”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父皇既命我来治水,便是给了我便宜行事的权利,何须多言?”刘据坚持。 “若殿下一意孤行,下官只好行使陛下赋予下官的权利制止殿下,再上书禀明此事了!” 说着话的同时。 杜周终于祭出了刘彻临行前赐予他的节杖,重重杵在地上。 节杖出,如君临! 第十四章 熊心豹子胆 陈虢和章谅本就跪在地上不敢支声。 如今见到刘据与杜周针锋相对,杜周甚至将天子节杖也搬了出来。 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伏着身子额头几乎贴在地上,生怕殃及池鱼。 然而刘据却丝毫不惧,相反还咧嘴笑了起来,上下打量着杜周:“杜廷尉史好大的威风啊。” “下官只是忠君之事罢了,请殿下海涵。” 杜周虽微微欠身,但目光与态度却依旧极为坚决,全然一副针锋相对的姿态。 身为酷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立身之本。 他就是天子的爪牙与白手套,如果不能做到不因后路而顾虑,不因名声而彷徨,那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也就到了被天子抛弃的时候。 “好一个忠君之事。” 刘据依旧是笑,只是笑容逐渐多了一丝狡黠,“看来杜廷尉史与我是一类人,突出一个一意孤行。” 说话之间,他已经移步到了杜周身边,接着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附耳道: “既然你执意拿节杖阻止我,那就怪不得我了。” “我可以向你保证,明日梁处之地的受灾百姓就会知道,如今水患越来越危急,正值抢修堵塞的关键时期,可当今天子却因舍不得那片小小的竹林,置一十六郡数十上百万百姓于不顾。” “???” 杜周闻言愣了一下,一脸古怪的看向刘据。 这威胁听着多少有那么点……驴唇不对马嘴,甚至有那么点七伤拳的味道,让一般人摸不着头脑。 但杜周却逐渐意识到了一股浓重的杀机! 结果刘据还懒得与他卖关子,直接来了个图穷匕见,继续笑道: “这个骂名和罪责一定得有人背,我肯定是背不了,我父皇也绝不会背……” “杜廷尉史是个聪明人,应该很容易猜到最后那个必须假传圣意、背负骂名、揽下罪责、谢罪天下以安民心的人会是谁吧?” “……” 面对刘据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杜周背心猛然升起一阵寒意,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尤其当看到刘据那与刘彻有几分相像的眉眼时。 他竟晃了一下神,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翻版的刘彻。 这真的是那个传闻中以仁恕温谨著称的太子殿下? 杜周不由的心生畏惧,现在刘据才十六七岁,若假以时日…… 这一刻,他紧握节杖的手指不自信的动了动,他成为酷吏是为了升官发财,绝不是为了去做谢罪天下的背锅侠。 “所以嘛,杜廷尉史。” 刘据顺势揽住了杜周的肩膀,“我们何不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呢?” “我治我的水,你上你的书,这节杖如此沉重,就别动不动拿出来吓人了,你不累我还嫌累。” “如此一来,你我便可相安无事,你同意么?” “同、同意。” 杜周默默将杵直的节杖放平了些,此时他才发现,他的手心中已被汗水打的一片滑腻。 “对了,我不干涉你上书,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刘据微微颔首,又笑呵呵的道, “现在我治水人手尚有欠缺,你带来的这百名期门武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力气大兵器利,闲着也是浪费,不如让他们卸去甲胄随我去淇园砍竹子。” “想来杜廷尉史应该没什么意见吧?” “……” “……” …… 接下来的一些时日。 在刘据、期门武士和郭昌带来的兵卒的带领下,一众役夫浩浩荡荡的开往淇园。 淇园定居的守园人从未见过这阵仗,又见是太子亲自带队,自然不敢像杜周一样阻拦。 因此砍伐淇园竹林的工作十分顺利。 另外一边,汲仁也与陈虢、章谅率领役夫就近开采堵塞决口所需的土石。 一切前期准备工作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 与此同时。 随着一骑快马进入长安,宣室殿内再次引起了一阵不为人知的小骚动。 不久之后。 刘彻移驾去了很久都未踏足的椒房宫。 卫青也得到谒者传召匆匆入宫,前往椒房宫。 刘彻、卫子夫、卫青齐聚一堂,一众侍卫奴仆皆被屏退。 刘彻方才拿出一册简牍扔在卫子夫与卫青面前的案几上,冷哼一声道: “瞧瞧吧,瞧瞧你的好儿子和你的好外甥在东郡做的好事!” “诺……” 卫子夫与卫青相视一眼,带着满心顾虑打开了简牍。 如此细细看过之后。 卫子夫已是满脸的难以置信,移步来到刘彻身边,垂首道: “君子,这中间是否有什么误会,据儿自幼心地良善,不慎踩死蝼蚁都要伤心许久,怎会置北岸百姓于不顾,说出扒了北堤一了百了这样的荒唐话来?” “陛下明鉴。” 卫青也是躬身作揖,正色说道, “太子虽不似陛下一般雄心壮志、雄图伟略,但也绝非荒唐昏庸、无能无德之人,微臣实在无法相信这些话出自太子之口,此事与常理不符,恐怕有人从中作梗。” “呵呵,朕也不愿相信。” 刘彻冷笑一声,接着又从袖子中取出另外一册简牍丢给二人,“你们再看看这个!” “……” 还有? 此刻卫子夫与卫青心中都咯噔了一下,心说刘据这次究竟做了多少“好事”? 甚至有那么一秒钟,卫青已经开始后悔强迫刘据前去治水。 若他没有去治水,也就不会发生这些完全不在他掌控与预料之中的事了,该不会弄巧成拙了吧? 如此当着刘彻的面。 两人怀着忐忑的心情看完了第二册简牍,面色已经从此前的难以置信,悄然转化为了无以复加的震惊…… 两人面面相觑,完全不知该如何为刘据辩解,甚至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如果说前面那册简牍,只是记录了刘据说过的荒唐话,还可以说那是误会,又或是有人断章取义,再或是仅仅只是一句随口的玩笑。 那么现在这册简牍中记录的事情,就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 “他怎么敢的?!” “居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带人进入皇家园林砍伐竹林,太子公然侵占天子的私产,这可是无可争议的大逆不道之罪,简直不当人子啊!” “据儿素来谨小慎微,什么时候长出了熊心豹子胆?!” 卫子夫和卫青顿时觉得自己的脑子和心脏都不够用了,连忙屈身跪在刘彻面前: “陛下恕罪,臣妾(微臣)管教无方。” 第十五章 加深一下记忆 刘彻或许不了解刘据,对自己这位皇后和这位大将军大司马却是了解颇深。 因此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刘据此行的所作所为,绝对与卫子夫和卫青无关,他们没这个胆量。 而他之所以将这两册简牍带来给他们二人看,主要是因为不爽只有自己屡次被刘据气的发抖,也得让卫子夫和卫青好好体会一下他的感受。 “哼!” 此刻看到卫子夫和卫青的反应,刘彻的心情终于转好了一些,又发出一个沉重的鼻音: “朕这次来就是要告诉你,也让这逆子明白。” “朕给他的,才是他的,朕不给他,他不能抢!” 这话不可谓不重。 尤其是“抢”这个字眼,几乎可以与“谋反”二字划上等号。 卫子夫闻言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心脏都差点直接揪碎。 卫青也是汗流浃背,连忙说道: “陛下息怒,请陛下恩准微臣亲自前往东郡处理此事,微臣一定拨乱反正,给陛下一个满意的交代。” “不必,你们谁都不许插手。” 刘彻却又摇了摇头,板着脸恨恨的道, “就让这逆子自行处理此事,朕想看看他还有多少本事没有施展出来,还能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还能给朕带来多少惊喜!” …… 最近半个月,刘据过得比任何人都惬意。 除了带人前往淇园砍伐竹园时露了一面,剩下的时候都蹲在大宅子里吃了睡、睡了吃。 日晒不着,风吹不着,与众多兵卒和役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同甘共苦? 同吃同住? 绝对不可能! 刘据很清楚自己的终极目标是什么,要是一不小心在这次的治水中留下一个万民称赞的形象,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反观这次同行而来的汲仁和郭昌,这两个人倒是真的用心负责。 二人几乎除了睡觉拉屎,剩下的时间全都蹲在决口的堤坝上,又或是现场督促运送堵塞决口的物资,一刻都没有闲着。 短短半个月下来,两人都已经被晒的像块黑炭。 原本就身形消瘦的汲仁变得更瘦,身形健硕的郭昌也浑身上下透着疲惫,有时走路都在打摆子。 甚至就连东郡郡守陈虢和濮阳令章谅也时常能够做到过家门而不入。 为此随行的太子冼马郭振还曾特意劝谏: “殿下,治水是功在千秋的大事,若办成了说不定可以名垂千古,殿下也应做些表率,否则日后恐怕遭人攻讦。” 郭振这是碍于自己的身份把话说的含蓄了,其实心里早已恨不能直接揪着刘据的脖子冲他怒吼: “你他娘的到底懂不懂,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就算不想吃苦,也好歹也做做表面文章吧,到时候别人都成了治水功臣,你就等着被百姓戳脊梁骨吧你!” 他怎么都想不通,这位太子殿下究竟是怎么了? 自打遣散门客时起,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行事风格变化巨大…… 难道之前的仁恕温谨都是装出来的,现在已经不想装了? 对此刘据表面上不放在心上,实则将所有人的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看来我真没选错人。”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已经可以确定,将“治河三策”交给汲仁和郭昌,助他们立下这不世之功,绝对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他们配得上这样的奖赏。 而陈虢与章谅虽然圆滑了些,尤其是陈虢,但二人也是能干实事的官员…… 正当刘据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 门外忽然传来郭昌兴奋的声音:“殿下,此前派出去勘察的斥候回来了!” “郭大夫快请进来!” 刘据瞬间来了精神,立刻起身跑过去亲自为郭昌开门,将其请进来了眼巴巴的问道:“怎么样,结果如何?” “殿下请看!” 郭昌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将一块拼接缝合在一起的羊皮在刘据面前展开,难掩心中的激动: “正如殿下此前所言,斥候沿馆陶以北、临清以南、清河东、景县以南、以及东光县以西等地仔细勘察,果真发现一条可以连成一线的低洼地带!” “这条低洼地带经过魏郡、清河、信都、勃海四郡,兜了一圈最终又汇入大河顺利入海,不会四处泛滥。” “而且下官的斥候还已查明,在这一条线上,除紧邻濮阳北岸沿岸的十数倾良田之外。” “其余流经的地方大多依附山岭,要么是无法耕种的岩石,要么是无水灌溉的贫瘠土地,就算某些地方有人居住,最多也只是些数十户的小村落,倘若有河水流经那里,反倒会让贫瘠的土地变得丰饶,简直是造福了他们。” “因此下官认为,殿下的决口北堤计划可行!” “这件事若是办成了,绝对有利于南岸一十六郡水患,对北岸魏郡、清河、信都、勃海四郡亦是天大的利好,又可无端生出大片良田。” “殿下此举功在千秋,势在必行!” 说到这里,郭昌勉强克制了一下激动的语气,却又一双眼睛灼灼的望着刘据,忽然单膝跪下: “殿下,你简直神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此前下官只敬佩卫青大将军一人,如今下官敬佩的人又多了一个,就是太子殿下,下官真心服了!” “大汉有殿下这样的太子,实乃万民之福!” “郭大夫言重了。” 刘据一把扶住郭昌,心中也是有些激动,这无疑是他最好的预期。 不过他依旧没有忘记后续的准备工作,接着又指着羊皮地图上那条线周围标注的小点,正色道: “这些小点就是斥候探明的那些将受影响的村落吧?” “正是,共有二十三个村落,总计六百余户、三千余人,与此举产生的利好相比,这样的损失根本不值一提。” 郭昌笑道。 刘据却摇了摇头:“只是对我们而言不值一提罢了。” “前些日子我遣散门客时,被……捐出了大部家产用于赈济水患灾民,因此这次出行带来了一些。” “还要劳烦你再差人跑上一趟,送上些钱粮提前将这些人全部驱离。” “另外,你再替我查一查濮阳北岸沿岸的这十几顷良田的归属,毁堤之前我要做到心中有数。” “还有重中之重的一点。” “不要忘了你对我发过的毒誓!” “要不你再当着我的面发一遍吧,加深一下记忆。” 第十六章 节杖不如烧火棍 “殿下,这……” 郭昌闻言越发看不懂面前的太子了,无可奈何的道, “这毒誓就不用再发一遍了吧,下官虽不是什么名士圣贤,但也绝对当得起诚信二字,发过的誓言绝不会违背。” “好吧,我就勉强相信你一回,希望你也别让我失望。” 刘据明显不太满足,不过还是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 然而郭昌却还有诸多疑问堵在心口,忍不住又问:“可是殿下,下官还是不太明白,此事明明是功在千秋的好事,你为何……” “我自有我的道理。” 刘据立刻打断了他,又觉得如果不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恐怕生出变数,于是叹了口气作苦恼状,含糊说道, “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家的事你一个外人是不会明白的,也最好不要多问。” 郭昌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似乎想通了什么,看向刘据的目光中充满了同情与敬重,终是拱手施了一礼:“下官明白了,下官定会全力配合殿下治水,绝无二心。” “你明白就好,去吧。” 刘据也不知道郭昌到底明白了什么,不过只要他明白就行了。 …… 接下来,所有的事情都在按照刘据的计划顺利进行。 除了郭昌之外,没有人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所有人都在尽心尽力的各司其职。 未央宫也有些日子没有收到与刘据有关的密报了。 没有密报,那就是无事发生。 但这反倒让刘彻心中生出些莫名的挂念: 这逆子最近倒安稳了许多,难道他前些日子犯了癫病? 现在终于恢复过来,开始按部就班的治水了么? 就连刘彻自己都没有发现,最近他对刘据的关注明显多了许多。 甚至一段时间没听到刘据搞事的消息,他竟还有那么点不习惯。 若放在以前,他一年之中能想起刘据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就这还得算上逢年过节,刘据前来问安的时候。 “苏文,今日还是没有杜周派人从东郡送来的密报?” 想着这些,刘彻忽然觉得心烦意乱,将手中看了一半的奏疏扔在了案几上。 苏文微微欠身:“回陛下的话,奴婢亲自整理过金马门送来的呈报,的确没有从东郡送来的密报。” “这个杜周,办事的能力还是差了些!” 刘彻面露不满之色,随口嘟囔了一句。 苏文并未接话,只是默默的奉上了一杯暖茶。 他心里清楚,刘彻这么随口一句话,已经足以决定杜周的前程,只能看刘彻这句话究竟是走了肾,还是走了心。 不过同时他也早已敏锐的察觉到了刘彻的变化。 自打派刘据去治水以来,刘彻一共在他面前直接或间接提了刘据一百四十二次,算上这次应该是一百四十三次。 再这么下去,恐怕就快要超过他前面这十几年提到刘据的次数了。 “杜周靠不住,再派个人去。” 刘彻忽然又心血来潮的道,“叫常融去吧,不要大张旗鼓,伪装成寻常的行商去看看太子究竟在做什么,无论有事无事,每日必须送回一封密报。” “诺,奴婢这就去办。” 苏文躬身应道……第一百四十四次。 …… 半个时辰后,小黄门常融已动身出宫。 如果刘据知道刘彻又派了这么个人来,心中必定喜不自胜。 因为常融也是他的对头之一。 史书记载,有一次刘彻身体不适,派常融去召太子,结果常融回来之后竟对刘彻说“太子面带喜色”。 刘彻闻言心中失望默然,结果等刘据到来,却见他眼眶通红,脸上还挂着泪痕。 于是刘彻暗中查问,才知是这个常融欺上瞒下,于是将他处死了。 这样一个人来暗中监察刘据,想来也不会在密报中说什么好话,必然会成为刘据达成目标的另外一大助力…… 常融自己也很珍视这次机会。 因此仅用了五天就已经赶到了濮阳以西的淇县,见到了正被一众兵卒和役夫糟蹋的不成样子的皇家园林——淇园。 “淇园可是皇家园林,太子竟如此胆大妄为?” 常融来之前并不知道刘据下令砍伐淇园竹林的事,看到这一幕自是悲(xi)愤(chu)交(wang)加(wai)。 仅仅只是一瞬间,他脑中已经生出了第一封密报的主题,并且在心里默写出了一篇高分小作文。 正当他在想如何给小作文润色,充分表现出自己的悲愤时。 “让开让开,好狗不挡道!”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呵斥,一个头戴破草帽,身穿脏短衫,脖子上还搭着一块黑汗巾的男子挥舞着手中的小竹棍走上前来驱赶, “还愣着干什么,看不见大伙都忙着么,这可是治水大事,国策中的国策,耽误了国策你一家性命都担待不起,滚开!” “?!” 常融久居宫中,已经不记得多久没受过这种气了,扭过头去便要发作。 结果等他看清来着的面孔,却又愣在了当场,眼睛瞪得滚圆:“你是……许锦,许都伯?” “常公?!” 那人也是瞬间愣住,仔细揉了揉眼睛才终于认出眼前之人,然后忽然一把抓住常融的手臂,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哀嚎起来,“常公救我!” “且慢,你先与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常融满脸不解,甚至有那么点想笑,“你好歹也是宫里的期门武士,还是统领百人的都伯,来到这小小县城,你便是京城来到的上官,是陛下的脸面,怎么反倒混成了这般模样?” 说着话的同时,常融微微蹙眉掩住口鼻,上下打量着许锦。 浑身酸臭,满身污垢,两脚泥泞,皮肤黝黑…… 常融真心有点同情许锦,这也忒惨了点吧? “唉,甭提了,全是太子的安排。” 许锦抬起脏手擦了把眼泪,把黝黑的脸擦的花里胡哨,看起来与路边的流民区别不大。 “太子?怎会如此?” 常融表示更加无法理解,疑惑道, “你们不是跟随廷尉史杜周一起来的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陛下临行前赐了杜周节杖,你们只需听从杜周一人调度,就算太子应该也不能强迫你们来干这些脏活累活吧?” “杜周?” 许锦一听到这名字就来了气,一把将草帽摔在地上,“我呸!提起此人我就来气,这鳖孙就是个狗熊!” “他来的路上还装的像个人,结果才到一天就被太子制了个服服帖帖,陛下赐的节杖到了他手里,除了拿来对我们耀武扬威,还不如一根烧火棍!” 第十七章 毁堤淹田 制服天子使者? 欺辱期门武士? 天子节杖在这里还不如烧火棍? 一听这话,常融只感觉舟车劳顿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整个身体被一种名为“震惊”的东西灌了个满满登登。 他不理解。 杜周作为酷吏新秀,已经凶名在外,否则这次天子也不会命他持节随刘据前来治水。 而刘据身为大汉太子,仁恕温谨的名声亦是人尽皆知。 或者换句话说,在某些人眼中,太子也可以说是懦弱寡断,有时就像一只容易拿捏的软柿子,说话办事都没有太大的威势,至少与刘彻比起来相差甚远。 所以,仁恕温谨的太子竟然轻易拿捏制服了凶名在外还手持节杖的杜周? 常融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没办法不震惊。 同时,常融还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困了: “来来来,你与我详细说说,太子究竟做了什么?” “常公这次是奉了陛下的密令来的吧,求常公救一救我和手下的兄弟们!” 许锦此刻却只想着尽快脱离苦海,并未接过话茬,反倒继续口口声声的哀求,眼泪和鼻涕又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这……” 常融闻言面露难色,“许老弟,不是我不肯帮你,你先看我这身装束。” “这次陛下虽命我来此,但却是伪装成行商,暗中查探太子的所作所为,因此我非但不能公开露面,还得请你替我保密。” “那我就当没见过常公,接着带兄弟们砍竹子去了。” 许锦心里的怨气再次升腾起来,当即重新捡起被自己踩扁的草帽,拍了拍上面的泥土,盖在头上扭头就走。 “诶诶诶,别急啊。” 常融赶紧拉住许锦,又循循善诱道,“我虽不能公开露面,但却能每日将密报送往长安。” “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尤其是你刚才提到的事情,等陛下知道了这些,说不定立刻就要召回太子。” “到时你们自然脱离苦海,你说是也不是?” 许锦听着这番话,却又回过头来审视着常融的眼睛:“常公,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现在应该是在憋笑吧?” “不可能,我是那幸灾乐祸的人么?” “你明明就在憋笑,你那嘴角都能钓鱼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也知道我侍奉陛下多年,在这方面受过严格的训练,无论多好笑我都绝对不会笑。” “你果然还是觉得好笑!” “哎呀别废话了,你还想不想尽快脱离苦海,快与我细嗦?” …… 半个时辰后。 常融好不容易安抚好了许锦,得以脱身继续前往濮阳。 而在这之前,他已经命随行的人带上了第一封密报,快马加鞭送回长安。 这篇小作文并不难写,只需要根据许锦的讲述如实上报就可以给刘据安上不少罪名。 更何况主动权还在他手里,以他对刘彻的了解,只需稍微添加一些细枝末节便可以左右刘彻的情绪,简直易如反掌。 当然,此举也会将杜周推向深渊。 不过这不重要,杜周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酷吏,而并非他们阵营中的一员。 放弃这样一个与他们无关的棋子,并不会对他们的利益产生任何影响,更不会将他们牵扯进来。 至于刘据……常融现在倒有些看不懂了。 那绝对不是他认识的太子。 如果把他换成杜周,他觉得自己八成也要着道,难道太子背后多了一位神秘高人指点? 如此一日之后,常融终于抵达濮阳。 刚进入濮阳地界,他就立刻又得知了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 “这位老乡,你是说太子准备毁掉北堤,淹没北岸的大片良田?” 常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得不多次确认。 “这还能有假?” 一个被常融拉住的老者杵着拐杖,浑身颤抖着愤愤然道,“这个太子实在昏庸无能,大河南岸的百姓遭了灾还无法救助,如今他又要毁掉北堤祸害北岸的百姓,这是想断了天下百姓的生路么?” “老朽就不明白了,难道陛下的眼睛被蒙上了,竟立了这么一个昏庸无度的太子?” “你要是没事就快走吧,老朽还要尽早赶往瓠子口,豁了这条贱命也必须阻拦太子毁堤淹田,绝不能教这个糊涂太子淹了俺家家主的田地!” 饶是常融一心只想为了自己的利益扳倒刘据,听了这番话也是再次惊了个大呆。 毁堤淹田?! 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要是让他去做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哪怕有再大的利益也绝对不敢。 毕竟这件事影响太大,任谁都无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只要有一点消息传入当今天子耳中,一经查实,诛连三族都是轻的。 就算是贵为太子的刘据,恐怕也会被立即打入诏狱,经过朝议之后废掉太子职位,然后再根据实际情况论罪处置。 甚至在亲眼见证这件事之前,常融都不敢相信,更不敢轻易录入送回长安的密报。 万一传给了刘彻错误的消息,他也是要担责的。 而且他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个老者是耳聋眼花了,以至于听差了消息,才会说出这种荒唐至极的话来。 毕竟那可是仁恕温谨的刘据啊。 刘据要能做出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来,那么当今天子就也可以送出公主和匈奴和亲了,两者的性质没有任何区别。 不过听了老者的话,常融还是加快了脚步,率领伪装成商队的随从快步向瓠子口赶去。 越是靠近瓠子口,聚拢而来的人就越多。 几乎沿途的每一个人都在议论着这件事,每一个人都毫不掩饰对刘据的不满与唾弃。 就算如此,常融也依旧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一直到常融好不容易挤开人群,看到了立于河堤上的刘据等人。 “太子殿下,毁堤淹田乃是倒行逆施之举,必定令北岸的无数百姓深受其害,下官宁死也绝不答应!” “若殿下执意如此,除非踏过下官的尸首,否则休想再靠近堤坝一步!” 只见汲仁面颊赤红,义愤填膺的挡在刘据与郭昌率领的数千名兵卒面前,张开双臂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决绝姿态。 此刻他消瘦的身躯看起来是那么的高大,令在场的无数人动容落泪。 “恳请太子殿下给我们一条生路,这堤万万不能毁啊!” 不知又是谁忽然又起了个头,已经到场的数千名百姓像是听到了信号一般,齐齐向刘据下跪。 有人甚至大声哭嚎起来,此起彼伏的声音犹如哭丧。 第十八章 军士的天职 “太子殿下,民心不可违啊!” “殿下,毁堤淹田将动摇国本,请殿下三思!” 东郡郡守陈虢和濮阳令章谅也不知从何处匆匆赶来,挤出人群来到汲仁身边苦苦相劝。 而与这二人一同出现的。 还有十多个身着华贵绸帛衣物的男子,身后有数十名奴仆相随,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 这些人刘据都见过,前些日子他刚来到东郡濮阳的时候,陈虢和章谅举行欢迎仪式,他们就在迎接的行列之中。 等到晚上设宴为刘据接风,他们也曾出席作陪。 为首之人大约三十来岁,名叫田勇。 他是田蚡的孙子,如今的田氏家主。 当年田蚡辞世之后,田蚡的儿子田恬继承了爵位,但不久便因“不敬”之罪被废除,回到濮阳守着父亲留下的产业颐养天年。 后来田恬病逝,这些产业又留给了儿子田勇。 依靠着这些产业,田氏数十年以来一直都是濮阳一带最具影响力的世家豪门,就连那些地方官员也不能不给田勇一些面子。 而与田勇一同出现的那些人,则是濮阳的其他世家地主。 在这之前,刘据已经命郭昌暗中查明,黄河北岸的数百顷良田几乎都是这些人的田产。 这些年瓠子决口因田蚡私心导致无人理会,南岸百姓深受其害,他们则一直以田勇马首是瞻,联合出动自家的佃农和农奴加固北堤,为的就是防止北堤决口淹没了他们的田地。 现在他们出现在这里,自然也是为了阻止刘据毁坏北堤,保护自家的产业。 不过此刻他们却并未第一时间走上前来劝谏请命。 而是站在人群前列,看着汲仁、陈虢和章谅等人与刘据交涉,颇有那么点将这些官员当成了马前卒的意思。 与此同时。 “毁堤淹田竟是真的?” 此刻常融终于确信了刘据要毁堤淹田的事情。 他虽不明白刘据为什么会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决定,但一看今天这个阵仗心里就有了计较。 “可惜啊,随行官员、地方官员和当地世家都极力反对,甚至有人公然发动当地的百姓前来对峙……” 常融心中不免有些惋惜,摇着头对身后的亲信道, “你信不信此事办不成,如此情形之下太子若是还能毁堤淹田,我就把脑袋砍下来给你当夜壶用。” 小作文他已经想好了怎么去写。 仅凭现在发生的事情,已经足以给刘据引来不小的麻烦。 不过他觉得还是差了那么点意思,只有办成了毁堤淹田的事,才能确保将刘据锤到这一辈子、甚至是下一辈子都无法翻身。 “常公说笑了,卑职自然相信常公的话。” 那亲信哪敢胡乱接这个话茬,连忙躬身搪塞了过去。 …… 面对众人的劝阻,刘据却是神色淡然。 事实上所有人的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包括汲仁这个自己人带头反对。 甭看汲仁身形消瘦孱弱,却是这些人中性子最刚烈的,只要他说以性命护堤,就一定会义无反顾的献上性命。 而这其实也正是刘据希望看到的反应。 此刻汲仁反对的越是激烈,等他被父皇出手制裁的时候,才能脱了干系。 至于效命于自己的郭昌,刘据也已经替他想好了退路。 如此横眉冷对千夫指,刘据扭头看向了郭昌,故意提高了音量:“郭大夫,你不会也要以死相迫,反对我的决定吧?” “殿下……” 郭昌愣了一下,连忙拱手解释。 天地良心! 自打他确定了大禹古河道的事之后,就已经决定坚定不移的支持刘据,无论接下来刘据打算做什么,又有多少人反对。 “不用说了!” 刘据立刻大喝一声打断了他,“我早已看出来了,你与汲仁根本就是一丘之貉,皆是沽名卖直、哗众取宠之徒!” “但你们给我记住,治理水患乃是国策,父皇既然将此事托付给了我,所有事宜便都应由我做主!” “如今我意已决。” “你曾领兵抗击匈奴,我只问你一句,军士的天职是什么?” 郭昌心中疑惑不定,不过依旧拱手答道:“回殿下的话,是服从军令。” “说的好!” 刘据点了点头,目光忽然变得凛冽起来, “我再来问你一句,如今有人公然对抗国策,你是选择服从我的命令,还是选择率麾下的五千步卒抗命不从,意图谋逆,连累家人?” “下官不敢……” 时至此刻,郭昌终于隐约体会到了刘据的意图。 他这是在替自己脱身。 毁堤淹田不是小事,偏偏刘据还对真相隐而不发,事发之后一定会被追究责任。 而他作为此次随行的从官,上面问责下来必定首当其冲,甚至为了维护皇家颜面直接被拉去当背锅侠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今刘据故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他放到对立面。 还故意用权力和谋逆之罪相胁,那么接下来他做的所有事情就成了“被迫”。 如此事后上面追究下来,他很容易便能够洗清罪责。 可太子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啊…… 事到如今,郭昌觉得仅仅只用一句“最是无情帝王家”已经不足以解释了。 “既然如此,我命你立即将汲仁拿下,将其五花大绑拖下去等候发落!” 刘据接着又大声说道,在说到“五花大绑”四个字的时候,他还特意加重了一些语气,“再有人胆敢置喙此事,一概给我拿下,绝不姑息!” “诺!” 郭昌心领神会,当即率人上前拿人。 五花大绑自然是为了防止汲仁以死相谏,做出些冲动的事情来。 太子不容易啊,考虑的这么周全。 心中感叹着这些,郭昌还充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决定用汗巾把汲仁的嘴巴也给塞上,务必让他求死不能。 “太子殿下,殿下!” 汲仁见状立刻挣扎起来,怒吼之中连双目都变得通红,“不能毁堤淹田,万万不能啊!” “殿下若执意如此,请先赐下官一死,如此下官就不用亲眼见证这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了,下官只求一死……呜呜呜,呜呜呜呜!” 第十九章 你们配么 整个世界安静了。 刘据侧目看向立于一旁的陈虢和章谅:“陈郡守,章县令,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陈虢和章谅相视一眼,面露犹豫之色。 事到如今他们怎会还不明白,刘据是铁了心要毁堤淹田,为此甚至不惜动用军队强行推动此事。 同时他们心里也清楚。 身为地方官,辖区内不论出了任何事情他们都脱不开干系。 现在已经到了他们必须选择站队的时候,选对了虽然未必能够再进一步,但是选错了却一定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如此沉吟片刻。 两人交汇的目光中划过一丝默契与决心,一齐向刘据躬身: “若殿下执意如此,便请殿下将我们也一并绑了罢。” “好!郭昌,成全他们。” 刘据也不与他们客气,当即对郭昌摆了摆手。 这两个家伙果然也是聪明人,既没有选择“助纣为虐”,也没有选择公然与刘据对抗。 如此事后不论如何都还能有一些退路。 刘据虽看出他们与当地的世家豪门有所勾连,但也没有害死他们的意思。 毕竟这年头当个地方官不容易,许多政令如果没有当地世家豪门的配合协助,根本就推行不下去,他们夹在中间有着诸多的无奈。 何况来到濮阳的这些日子里,这两个家伙为治水之事也出了不少力,比较起来已经算是难得的好官了。 事到如今。 带头反对毁堤淹田的几个“刺头”已经全部搞定,而有权力一票否决此事的杜周又被刘据找了个理由拖在驿馆,已经很难再有人带来足够的阻力。 看到事态竟朝这个方向发展,尤其看到刘据刚才的言行举止。 常融此刻看向刘据的目光中已被茫然与陌生填满。 “这还是我认识的太子?” 在这之前,常融虽然已经听过了许锦的描述,也确认了刘据打算毁堤淹田的事情。 但这些道听途说,远没有亲眼见证刘据的变化震动人心。 几句话就让手握重兵的郭昌难起反抗之心,一转念就让以命相抗的汲仁再也开不了口,一抬手又让信念不够坚定的陈虢和章谅自投罗网。 这些手段该雷厉的雷厉,该强硬的强硬。 细想之下又处处透出高人一筹的智慧,轻而易举的瓦解掉了眼前的阻碍。 这绝不是他认识的太子! 不过同时,常融心中也隐隐有些期待。 没有了这些阻碍,毁堤淹田的事情没准儿还真能办成! 如此一来,刘据就等于给所有反对他的人递上了一柄天底下最锋利的神兵利器。 饶是天子有心保他,也不能不顾及天下士人的“拳拳之心”,必须给天下一个交代! “不过太子想办成此事,恐怕还需迈过一个更大的坎儿。” 心中想着这些,常融扭头看向了立于一众百姓前面的田勇等一众世家家主。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这些世家豪门在地方上往往拥有极为广泛的群众基础,甚至有时一方百姓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仰仗这些世家豪门吃饭的佃农或农奴,很容易被他们煽动起来。 果然,如同常融预想的一样。 就在刘据准备下令动手的时候。 “太子殿下!” 那些此前不愿做出头鸟的世家豪门终于无法继续保持沉默。 以田勇为首的十几个家主像是商量好了一般,一齐走上前来,全然不顾地上的泥泞,齐刷刷向刘据屈膝下跪: “素闻殿下有仁恕温谨之名,在长安时便常为百姓平反请命,长安百姓无不称颂爱戴。” “殿下有如此胸怀仁德,必然不会做出断绝北岸无数黎民百姓生路的事来,因此我等斗胆冒死为民请愿,恳请殿下三思,这堤坝万万毁不得啊,殿下!” 话音落下。 “这堤坝万万毁不得啊,殿下!” 数千名聚拢在此的乡民仿佛受到了感召,立刻如同麦浪一般自前向后层层跪下给刘据磕头。 他们的声音层层递进,很快连成一片,听起来竟像是田勇等人的回声。 这样的组织力与号召力,的确不容小觑。 他们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向刘据示威和施压,让刘据不得不重新考虑他们的心意。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这是每一个统治者都不能不在意的问题,不顺民心,便有可能生出变故。 然而面对这样的局面,刘据却只是冷笑一声,待数千乡民的声音落下去,才看向田勇等人,语气不屑: “甭给我戴高帽,我不吃这一套!” “就凭你们还想代表北岸的无数黎民百姓为民请愿,你们配么?” “???” “???” “???” 田勇等人全然没想到刘据竟会是这样的反应,纷纷面露愕然之色,抬起头来望向刘据。 连带着那些跟随他们跪下的乡民也都一脸迷惑,面面相觑。 刘据才不管这些,继续不紧不慢的说道: “先说你田勇田家主。” “据我查探得知,三年前你田氏只拥有良田五十顷,短短三年过去,如今田氏拥有的良田已经达到了八十顷之巨,增加了整整三十顷还要多。” “这三十顷良田不可能无端冒出,必是从百姓手中得来。” “三十顷良田,我无法统计有多少是正常购得,又有多少是巧取豪夺而来。” “我也无法想象,这些良田的背后,有多少百姓失去田地被迫成了你的佃农,又有多少百姓成了你的农奴。” “奴籍生而往复,这些农奴必将世世代代成为你的奴隶,年年月月被你当做牛马驱使,子子孙孙虽无穷尽,但却永无抬头之日。” “你代表的,可是这些黎民百姓?” “另外,瓠子决口持续了近二十年,这近二十年来,不计其数的百姓流离失所,这全拜你大父田蚡所赐,你田氏当居首功!” “你代表的,可是这些黎民百姓?” “还有你们!” “王庆王家主,王氏三年间田产增加十五顷。” “东方迟东方家主,东方氏三年内田产增加十余顷!” “曹耐曹家主,曹氏三年内田产增加十余顷!” “……” “你们这些人代表的,又是哪些黎民百姓?” “在坐的乡民们,今日之前我已探查清楚,北堤的良田已尽数被这些世家瓜分。” “你们有些是他们的佃户,有些是他们的农奴,有些是他们的仆从,虽身份各有不同,但却有一个共同点,你们全都是失去了田地的黎民百姓,北堤毁去淹没的田地没有一寸属于你们!” “就算是这样,你们也甘愿被这些人代表么?!” 第二十章 他坏但不蠢 “就算是这样,你们也甘愿被他们唆使,公然对抗国策?” “你们可知此举的后果,你们的父亲、母亲、妻子、孩子、孙子、孙女……所有与你们相熟的人,都将受到牵连!” 说到这里,刘据的目光变得更加凌厉,如暴君般扫过那成片下跪的乡民, “就为了保护已经被旁人夺去的原本应该属于你们的田地?!”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原本还略有些骚乱的人群已是鸦雀无声。 几乎所有的乡民都在这振聋发聩的质问中微微抬起头来,脸上多出了一丝挣扎,看向这个执意毁堤淹田的昏聩太子。 而已田勇为首的那十几个世家家主。 此刻却是一脸错愕与慌乱。 坏了! 这个太子不看《公羊》《粱谷》,看起《孙子兵法》来了! 孙膑曾曰过:“凡伐国之道,攻心为上,务先服其心。” 孙子也曾曰过:“上兵伐谋,再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太子刚才这番话,既攻心,又伐谋,再伐交。 攻心者,攻乡民失田之心,仇富之心,唯亲之心,不甘之心,独善之心。 伐谋者,伐世家夺田之谋,自利之谋,煽动之谋,避害之谋,冒天下之大不韪之谋。 伐交者。 直指乡民们的核心利益,瞬息之间与其结同仇敌忾之交,占据道德制高点。 撕开世家自私自利的遮羞布,顷刻之间将其摆在乡民们的对立面。 我虽毁堤淹田,我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们先搞清楚,我损害的不是你们的利益。 真正损害了你们利益的,夺走你们田地,让你们变成佃户和农奴的,是这群被你们视作家主的人。 所以我们才是一边的,我在替你们报仇,我在替你们讨回公道。 这个理虽有些歪。 但对没有多少文化、又被世家夺去了田地的乡民绝对有用,至少可以在他们内部制造出不小的矛盾,瓦解和削弱这股反对力量。 果然。 不少乡民的目光已经逐渐从刘据身上移开,转而投向了带头跪在前面的一众世家家主。 他们此刻虽不敢公开表达自己的想法,不敢公然得罪这些地头蛇。 但他们的内心已经动摇起来,逐渐变得复杂的目光便是最好的证明。 而与此同时。 感受到这些乡民的目光,以田勇为首的一众家主们也逐渐有了如芒在背的感觉。 尤其是田勇。 此刻他的背心已经渗出冷汗,心底冰凉一片。 在这之前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刘据居然一上来就翻出了爷爷辈的旧账,将他按在道德洼地里无法抬头。 最重要的是,这事他还不能争辩,必须避重就轻。 否则若是一不小心将当今天子牵扯进来,就算刘据今日将因为毁堤淹田而覆灭,天子也还是要请算一下那笔陈年旧账。 到了那时,田氏只能一并陪葬。 这无疑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太子疯了,可他田勇还没疯。 他不能接招,也不敢接招! “田家主,我最后再给你一个机会,现在你是打算继续抗拒国策,还是退下去做好分内的事?” 刘据冷笑一声,最终目光冰冷的看向田勇。 时至此刻,田勇怎会还不明白大势已去,不得不选择了妥协:“草民不敢抗拒国策,不过草民会将此事上书天子,恳请天子圣裁。” “那还不速速退下,难道在等我将你也绑了?” 刘据冷声哼道。 “草民告退。” 田勇只得站起身来,看了其他的家主一眼,而后一甩满是泥浆的袖子,转身向堤下走去。 其他的家主见状自是更不敢多说什么,纷纷起身告退。 如此一来,原本那些已经动摇的乡民此刻再也没有了主心骨,有些不想惹事的待这些家主离开之后,也默默散了去。 还有一些想看热闹的虽还留在这里,却也没有了阻止刘据毁堤淹田的决心与齐心。 看到这一幕,常融早已陷入了沉默,迟迟说不出话来。 如此呆立了半晌,他才看向身后的随从,声音有些干涩的道:“你帮我仔细分辨一下,此人真是太子本尊?” “千真万确,就算常公与卑职可能认错,太子冼马郭振总不可能连自己的主子都不认识了吧?” 随从指了指始终立于刘据身后的郭振。 常融这才留意到了郭振。 只见这个家伙此刻脸皱的像个苦瓜,充分演绎了什么叫做欲哭无泪。 同时常融还注意到,郭振的腿脚似乎有些不太利索,举手投足之间都会露出龇牙咧嘴的痛苦表情,好像是受了伤。 常融自然不会知道,这是刘据昨夜下令打的。 对于毁堤淹田的事,郭振身为太子冼马自然也坚决反对。 然后刘据就赏了他一顿棍棒,虽然全部都是屁股上的皮肉伤,但没有个十天半月肯定没办法躺下睡觉。 同时常融也不会知道。 这其实也是刘据赐给郭振的护身符,也是为了保他事后不受牵连。 吸了一大口气,常融又将目光移向刘据,蹙起眉头对那随从说道:“如今太子虽已扫除了所有阻碍,但我依旧不信他真敢毁堤淹田。” “你信不信,他不过是虚张声势,又或是还有其他的备案,故而声东击西。” “没有人敢做这件事,哪怕再昏聩愚昧的人也不敢。” “我还是那句话,他要是真做出这件事来,我就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夜壶。” “……” 随从识趣的没有接茬,这话已经是常融第二次对他说了。 就算常融真敢割,他敢用么? “你不信我的判断?” 常融倒还有些不满了。 “卑职自然相信。” 那随从连忙施礼,“可是常公你看,郭昌的步卒已经开始奉命掘堤了,他们在堤坝多处同时挖掘,出现如此多的缺口,堤坝只怕难逃全面崩溃的局面。” “那又如何?” 常融不屑笑道,“我再教你一件事情,有些事不能只信自己的眼睛,还要学会用心眼去识别人性。” “难道你觉得,这世上真会有人拿自己的太子之位去冒险么?” 天地作证。 常融虽有必须扳倒刘据的理由,也希望刘据真做出这种事来。 但此刻却绝对不是在故意毒奶。 “尤其是连这些世家家主都能轻松拿捏的人,你可以觉得他坏,但绝对不要认为他蠢!” 第二十一章 莫坏我大计 四个时辰后。 北堤自外而内,已经被依次掘出了七个宽一丈有余的缺口。 只剩最后一点堤坝内壁还勉强支撑,随时都有可能引发大面积决口。 许多围观的乡民都失去了看戏的耐心,人散的越来越多,已经由之前的数千人,减少到了不足一千。 常融也被日头晒了一脸的油光。 却依旧坚持守在现场,定要搞清楚刘据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才肯离去。 终于。 挖掘堤坝的步卒全部撤了出来,只在最外面的两个缺口里垂直打入了两根圆木。 步卒们将麻绳套上圆木回到堤坝上,上百人像拔河一样横向拉动,号子声不绝于耳。 不久之后。 只听“喀嚓”一声,已经脆弱不堪的堤坝被圆木撬出了裂缝。 本就是地上悬河的黄河,浑浊的河水立即顺着裂缝涌了出来,化作无数条小水龙向外喷射。 “松手,快松手!” “退后,快退后,大堤要决口了!” 在人们的呼喊声中,步卒们纷纷放开绳索退至安全地带。 与此同时,那些裂缝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延伸,仅仅只是顷刻间便已经连成大片。 下一刻。 “轰隆隆——” “哗——” 缺口处的堤坝轰然倒下,大量河水如同脱缰的马群一般涌向一马平川的北岸。 “常公,决了,真决了!” 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惊慌,随从太阳穴处的青筋疯狂的跳动,竟不顾尊卑疯狂的晃动着常融的手臂。 “!!!” 常融正被烈日晒得有点中暑,昏昏沉沉之间嚯的站起身来。 此刻最震撼的一幕正在发生。 只见随着第一处挖掘出来的缺口彻底决口,其他的缺口也正在巨大的水压与水流之下迅速垮塌。 而那些缺口之间留出来的堤坝部分,则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依次解体,轰然之间倾斜倒塌,混入汹涌的河水之中消失不见。 这便是真正的势不可挡! 这个过程大约只持续了几分钟。 一个宽达三十余丈的巨大决口已经出现,哪怕天王老子来了,此刻恐怕也只能望洋兴叹。 “这、这、这!” 常融瞠目结舌,指着决口与汹涌的河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真决了? 真他娘的决了啊?! 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 刘据为何会疯的如此彻底?! 他究竟在想什么?! “咕噜!” 看着眼前这壮观又骇人的景象,随从连忙扶住站立不稳的常融的同时,也是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 此刻他终于相信,常融心里是真的不信刘据会毁堤淹田。 但他却不确信常融会不会真的把头割下来给他当夜壶。 这句话他可是说了好几遍呢…… 良久之后。 “快!快去套马,咱们立刻走!” 常融终于猛然回了神,一把推开随从,大声催促。 “去哪里?”随从不明所以。 “太子捅破天了,他已经完了,我们还要活!” 常融急道,“此事已经不能再用密报呈递,我必须立即亲自回京禀报,告诉下面的人,快马加鞭日夜不息,不得有误!” ……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北堤决口的那一刻,汲仁已是双目赤红,泪水如同决堤洪水一般奔涌而出。 忽然之间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了控制着他的步卒,不顾一切的向决口奔去。 “汲兄!” 郭昌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死死抱住。 可饶是如此,身形消瘦的汲仁还是瞬间将人高马大的郭昌撞倒在了地上,又有几名步卒上前帮忙才勉强将其制住。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汲仁动弹不得,却依旧奋力挣扎。 他全身都变得赤红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高高鼓起,仿佛随时都会爆开。 刘据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却见汲仁始终梗着脖子面对着他,严重充血的眼中尽是如同烈火一般的仇恨与愤怒。 刘据完全可以想象。 如果没有汗巾塞住汲仁的嘴巴,此刻他必将听到天下最恶毒的谩骂与诅咒。 如果没有绳索捆住汲仁的手脚,此刻他必将冲上来对自己施以拳脚,哪怕背负刺杀太子之名。 但刘据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冲汲仁轻轻的点了下头。 “汲兄,你给我冷静!” 然而郭昌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竟忽然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委屈,忍不住重重的推了汲仁一把, “太子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是当他将这句话说出口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破了音,竟然发出了一丝难以自持的哭腔。 他在替刘据委屈,或者说是冤屈。 他曾在最孤独的草原上杀敌,也曾身陷重围孤立无援。 哪怕此生最凶险的时候。 哪怕利箭已经射穿了他的手臂。 哪怕立下军功却并未得到公正的赏赐。 他也从未落泪,更从未感到如此冤屈。 可是现在! 刘据明明做了最正确的事。 明明心系大汉百姓。 明明为了不牵连他们,做了最充足的准备与安排。 明明…… 可现在刘据却什么都不肯说,也不让自己说。 郭昌虽然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当汲仁如此误解刘据时,他的内心就像是正在被鞭子无情拷问,无法做到冷眼旁观。 为什么像太子这样的明主,就必须承受这样的误解与冤屈?! “郭大夫,借一步说话!” 刘据适时喝住了他,微微摇头。 “嗨——” 郭昌懊恼的长叹一声,终是没有继续说下去,起身来到刘据身旁。 刘据领着他来到无人处,从怀中掏出一册提前书写好的简牍,递过来正色道: “事已至此,等圣旨下来,后面的事恐怕就由不得我了。” “不过治水的事仍要继续,如今决了北堤,堵塞南堤决口的难度将会降低很多,你和汲仁还得担起此事。” “这册简牍中,记录了三条治河之策,长久实施下去必可造福万民。” “你先加盖官印,再让汲仁也盖上官印,你二人联名呈递上去请我父皇圣裁,我父皇看过之后定会认同,保你二人相安无事,还可加官进爵。” 郭昌闻言鼻子又开始不受控制的发酸:“可是殿下你……” “无需多言。” 刘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只需要记住你发过的毒誓便是,莫坏我大计!” “凭你刚才的表现,我觉得有必要让你今夜来我房里,当着我的面再发十遍,否则我难以安心。” 第二十二章 欺天啦!!! 几日后,一支行商车队驶入长安。 车队中的马匹、车夫和随从全都风尘仆仆,皆是一副好几日没睡过觉的疲惫姿态。 没有人知道。 这几日他们已经跑死了四匹马,跑断了三根车轴。 还把坐在车里的常融跑出了腰间盘突出,马车稍微一颠簸就疼的直哼哼。 就算如此,常融也没有发出任何怨言,只是一个劲的催促快走。 此刻的未央宫、金华殿内。 刘彻正看着一卷看起来有些陈旧的简牍,饶有兴致的与跽坐于下首的一名方士交谈: “这《札》书中说,汉之圣者在高祖之孙且曾孙也,你认为这位圣者说的是何人?” 这个方士名叫公孙卿。 此人个子不高,发须略有点自来卷,说话时摇头晃脑: “陛下,宝鼎出而与神通,陛下既得宝鼎,这位圣者说的自然是陛下。” 刘彻闻言哈哈大笑。 前些日子他命刘据前往东郡治水时,才有人从后土祠挖出一口宝鼎敬献上来。 一众朝臣和方士议论之后,都说这是后土神降下的宝鼎,证明他合于天德,寓意他天命所归,最终将这口宝鼎祭祀在了祖庙中。 然后这两天这个叫公孙卿就又献上了一册名为申公的神仙遗留下来的《札》书。 《札》书中虽有不少荒唐无稽的内容,但里面有些话他是真的喜欢。 什么“黄帝得宝鼎,是辛巳朔旦冬至,今岁汉得宝鼎,适当己酉朔旦冬至,古今相符,足称盛瑞。” 什么“宝鼎出而与神通,可封禅,汉主亦当上封,上封则能仙登天矣。” 这些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封禅寓意功成名就,万一还真能成仙登天,那简直是一举两得。 因此不论是真是假,刘彻觉得都值得一试。 心中想着这些,刘彻又问:“朕若要封禅,应在何处登顶?” “当年封禅七十二王,唯黄帝得上泰山封,因此陛下若要封禅,也应效仿黄帝,登顶泰山。” 公孙卿垂首应答。 “泰山好啊,就在泰山封禅!” 刘彻闻言眼中流露出强烈的希冀,抚摸着面前的《札》书,自言自语的叹道: “朕若诚得如黄帝,视去妻子如脱躧耳!” 正说着话的时候。 黄门侍郎苏文匆匆自殿外进来,来到刘彻面前躬身道: “陛下,常融回来了。” “朕不是让他监视刘据治水么,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 刘彻面露不解之色。 也是神奇的紧。 他才刚说了一句“视抛弃妻子如脱去鞋子”,立刻就传来了与这个最近给他惹了不小麻烦的儿子相关的消息。 “奴婢也不知道,不过常融回来的很急,连朝服都没换就进了宫……” 苏文连忙将身子躬的更低,语气变得极为小心。 刚才他已经见过了常融,这个家伙哪里只是没换朝服,说是披头散发、蓬头垢面也不为过。 若换在平时。 这种形象进宫面圣少不了得领上一个“不敬”之罪,贬黜免官都属于陛下法外开恩。 而常融身为刘彻的近侍,自然不会轻易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因此哪怕苏文什么都没敢问,也隐约能够猜到常融这次带回来的消息非同小可。 以至于他哪怕顶着“不敬”的罪名,也一刻都不敢耽搁。 “宣他进来。” 刘彻也立刻听出些端倪,随即面色一沉,对公孙卿摆了摆手,“公孙卿,你先下去吧,等朕再召你前来商议封禅之事。” …… 已经过了足足半个时辰。 金华殿内一众期门武士与近侍的膝盖已经开始酸痛,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可是上面那位天子不说话,他们谁都不敢动哪怕是一下,只能让自己的膝盖默默的承受这本不该他们承受的一切。 在这些人中,最难过的无疑就是常融。 经过两天的颠簸,他的腰间盘突出问题本就已经极为严重。 如今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跪了半个时辰,腰部传递而来的疼痛自是越发强烈。 以至于此刻他那本就酸臭肮脏的衣物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油腻污浊的脸也是惨白一片,还只能苦苦咬牙撑着。 “陛下,你别不说话啊。” “你砸案几也好,摔坐席也好,或者将我们当做沙袋拳打脚踢也好……” “总之你发泄出来吧。” “你这么憋在心里,万一憋坏了龙体可如何是好?” “奴婢们可都指着你多过几天好日子呢,而且……” “奴婢真的跪不住了,求你了陛下,无论如何你先发泄出来吧?” 苏文、常融等一众内侍都在心中暗自劝说。 但也只是在心里,这个时候根本没有人敢说哪怕是半个字。 甚至就连呼吸也是能省则省,免得一不小心受到牵连……这次绝对不一样,太子刘据这次是真的捅破了天! 最近这些时日,他们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 太子刘据简直就像是中了邪一般,举手投足之间都能绷断刘彻的心弦。 以至于他们心里不得不怀疑,刘据是不是真的等不及了,准备用这样的方式把刘彻活活气崩,好尽快继承大位。 终于。 “哼——————!” 一口长达至少十个呼吸的浊气自刘彻口中吐出,整个金华殿仿佛都在这一刻被灼热的龙息填满。 一众近侍和期门武士身子微微一抖,连忙将身子伏的更低。 “欺……天……啦!!!” 忽然又是一声暴喝,在灼热的空气中卷起了看不见的漩涡。 一众近侍和期门武士纷纷暗自松了口气。 这一声总算是嚎出来了,只要嚎出来就好! 如果没嚎出来,那才是天崩地裂的大事……苏文甚至刚才已经暗中做好了召集太医的准备。 “朕后悔了!” “前些日子……卫青曾请命亲自前往东郡收拾此事,朕没有答应!” “朕还想看看这个逆子还有多少本事没有施展出来……还能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还能给朕带来多少惊喜……” “朕现在后悔了!” “呵呵呵呵……” “这个逆子果然没有令朕失望,没有令朕失望。” “他干的好啊,他干的妙啊,他把天捅破了来给朕看啦!” “朕是万万没有想到,这逆子竟有如此胆量,他竟连天都不怕?” 第二十三章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刘彻压抑低沉的声音自殿上传来。 像是在与殿内的近侍和期门武士说话,又像是受了刺激的自言自语。 没有人敢轻易接话。 唯苏文、常融等一干近侍心里清楚,让刘彻将“后悔”这两个字从嘴里说出来究竟有多难。 至少在今天之前,这在他们看来完全就是做梦不敢想的事情! 与此同时。 他们心中也越发的惴惴不安,这算不算听见了不该听的话? “苏文!” 刘彻忽然又喝了一声。 “陛下,奴婢在。” 苏文打了个激灵,连忙抬头应道。 此时他才赫然发现刘彻披头散发的瘫在龙榻上,刚才那通发泄似乎已经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看起来瞬间老了许多岁。 “陛下,奴婢恳请陛下保重龙体啊陛下!” 苏文见状哪里还顾得了礼节,当即起身快步奔上前去,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将刘彻搀扶起来。 “你去!” 刘彻有气无力的抬起手, “叫赵禹立即前往东郡抓人,将那逆子和那些与此事相干的人全抓回来,朕要一个一个亲自审问,谁也别想逃,去!” “诺,可是陛下……” 苏文一边应着,一边对常融喝道,“常融,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将太医召来呀!” “诺!” 常融此刻也慌了神,慌忙起身时腰间传来嘎巴一声。 疼得他几乎叫出声来,却也只能硬生生憋了回去,强撑着一瘸一拐的向外跑去。 “你们也当朕年老体弱了么?” 刘彻却又忽然喝了一声,吓得所有人停下了动作。 好在他并未继续发作,只是摆了摆手: “召什么太医,朕不过是有些头晕目眩,去将朕的玉屑与仙露取来。” …… 当日。 椒房殿与大将军府皆是死一般的寂静。 沉闷压抑的氛围令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犹如实质般在椒房殿和大将军府上空各自笼罩起了一团乌云。 至第二日。 廷尉的倾巢出动已经引起了长安城内所有人的关注。 陆续有些消息自东郡方向传来。 再到第三日时。 已有一干儒生和朝臣集结起来聚在金马门请求进宫面圣,个个义愤填膺,全然一副为民请命的热血架势。 而刘彻则早下了命令。 在廷尉赵禹将太子等人带回长安之前,不召见任何人,也不举行朝议。 事情暂时就这么拖着,好像无事发生。 不过人们依旧不难看出这只是山雨欲来前的片刻宁静,依旧能够感受到长安城内各方势力的蠢蠢欲动。 这件事不可能永远这么拖着。 过不了几天,皇家必定出现巨大的变动。 太子完了! 完的非常彻底…… 任谁都保不住他。 卫子夫不行,卫青也不行,哪怕霍去病还在世,也依旧不行。 不过这也怨不得别人,是他自己倒行逆施,竟做出毁堤淹田的昏聩事来。 或许这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吧? …… 齐国,齐王宫。 齐王太傅卜式快步奔入殿内。 见到正在逗狗的齐王刘闳便兴冲冲的喊了起来: “殿下,殿下,天大的好消息,你自此要一飞冲天了!” 刘闳是刘彻次子。 今年才不过十二岁,为早卒的王夫人诞下的皇子。 几年前霍去病还在世时,带领众臣上疏请刘彻将他和三皇子刘旦、四皇子刘胥封了王,命他们前往封地就国。 那时刘闳还只有八岁,刘旦和刘胥则更小。 此事自是霍去病为太子刘据铺路,提前扫除了这些可能争夺大位的威胁。 “太傅,你吓到我的狗了,究竟是什么好消息?” 刘闳的面容和声音还很稚嫩,一边安抚着自己的狗,一边奇怪问道。 “微臣才收到消息,太子在东郡濮阳毁堤淹田,酿成了大错,太子之位恐怕不保!” “你说的是据哥哥?” 刘闳闻言有些惊讶,同时也更加疑惑, “据哥哥自小待我很好,而且向来懂事听话,很少做错事……而且据哥哥的太子之位不保,为什么是天大的好消息?” “哎呀殿下,你还不明白么,太子是陛下嫡长子,你是陛下次子。” 卜式只得耐着性子解释, “太子若是地位不保,那么依照祖制,大统之位便应由殿下继承,如此一来,殿下今后就是太子了!” “而且陛下此前尤其宠爱殿下的生母,对殿下也宠爱有加。” “殿下的生母离世之后,陛下还曾寻找方士为殿下生母招魂,此情此意,又名正言顺,殿下继承太子之位可谓十拿九稳。” “微臣先在这里恭喜殿下了!” 说着话的同时,卜式脸色也不自觉的红润起来。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刘闳顺利成为太子,他们这些王臣也将百十竿头再近一步,权势地位发生质变。 刘闳闻言却又面露担忧之色: “可我并不想抢据哥哥的太子之位,也不希望据哥哥受罚……” “殿下,这不是你抢的,是天上掉下来的。” 卜式苦口婆心的劝道, “殿下若不接住,教旁人接了去,旁人可未必便能容得下殿下,这是干系殿下性命的大事,万不可感情用事,更不可任性推让!” …… 清河郡。 “如此昏聩不仁的太子,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郡守王曦立于河水奔腾的河岸边上,毫不掩饰心中的愤恨与焦躁,破口大骂起来。 刘据在濮阳毁堤淹田,大河决堤之后共侵袭北岸四郡。 清河郡便是其中之一。 河水泛滥不仅会给当地百姓带来灾难,同时也会给他这个郡守带来许多麻烦。 最近一些时日,他是一个好觉都没睡成。 不得不终日命下属卒吏兵分几路探查灾情,还得积极筹备赈灾救助事宜。 否则等到上面来了人,他一问三不知,赈灾救助事宜也处置不力的话,这个郡守就算做到头了。 不久之后。 一骑快马自远处奔来。 郡丞翻身下马,表情复杂的来到王曦身边,施礼道:“使君,外出探查郡内灾情的人都回来了。” “如何?” 王曦转过身来,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郡丞迟疑了一下,那古怪的表情就像是在说一件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事: “经过查验,河水共流经七个小村落,淹没已有耕种的田地只有两百七十二亩。” “这场水患非但没有造成百姓伤亡,那些受到影响的村落百姓,还提前收到了一笔钱粮补偿,被人及时驱离了灾区……” “???” 听到此处,王曦已是一脸震惊,忍不住骂道: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欺上瞒下也要分个时候,这话说给我听也就算了,若是说给日后来此审查的上官听,你我就等着被问罪抄家吧!” 第二十四章 天子求仙,太子成仙? 郡丞好像早料到王曦会是这样的反应。 因此此刻也不慌乱惶恐,只是颇为无奈为自己辩解: “使君,你是了解下官的,下官平日办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算使君不说,下官也绝对没有这个胆子啊。” “倒也是,所以你刚才报的……” 王曦细想一下的确如此,于是又皱起了眉头。 “千真万确。” 郡丞深深的点了两下头,“下官汇总这些奏报时,也与使君一样无法相信。” “因而下官并未立即将这些奏报上报使君,而是亲自前往发水的地区核实,确信奏报中的情况与实际情况完全相符,才敢将奏报送来。” 话至此处,王曦的面色又变了变,震惊中多出了几分惊奇,还有几分茫然不解: “这件事也太奇怪了……” “那可是大河啊,大河决口改道,流经咱们清河郡非但没有造成百姓伤亡,还只淹没了两百多亩田地?” “甚至就连那些受到影响的百姓还提前收到了钱粮补偿,被驱离了灾区?” “难道太子毁堤淹田还是有计划的不成?” “他连决堤以后大河河水流向何处都能计算出来,还提前做了安置……” “难不成当今天子求仙问鬼了数年,却把太子问成了神仙?” 郡丞没敢接过这个,又转口补充道:“下官还亲自询问了那些提前收到钱粮补偿的乡民,打听那些给予补偿的人的身份。” “如何?” 王曦追问。 “他们也说不清楚。” 郡丞道,“不过使君,这次水患还出现了一个问题。” “这时候你就别大喘气了行不行,一口气说完!” 王曦怒道。 “是是是。” 郡丞连连点头,脸上却又多出了几分喜色, “使君有所不知,新出现的河道流经郡内许多干旱缺水的地区,那些地区的无用土地自此有了水源,开垦之后就可以变成肥沃的良田。” “下官初步估算,清河郡来年至少可平白生出良田三百余顷。” “这对使君来说,无异于从天而降的功绩!” 听到这话,王曦也是瞬间来了精神: “如此说来,太子毁堤淹田的昏聩之举,对于我们来说反倒是弄拙成巧,成了天大的好事?” “谁说不是呢。” 郡丞嘿嘿笑着献上一记马屁,“或许是因为使君平日清正廉洁爱民如子,才换来了此等化祸为福的运势吧?” “既然如此,稍后你回去起草一封奏疏,我二人联名尽快将此事呈报上听。” 王曦颇为受用的笑了笑,颔首道。 “不知依使君的意思,这奏疏该写些什么?” 郡丞问道。 王曦略作沉吟:“将清河郡的情况如实上报即可。” “重点润色一下你我在水患发生之后如何应对,以及我们因地制宜,准备将水患变为水利的宏伟计划。” “不过……提前安置和驱离百姓的事,目前尚无定论,也不知对方的身份,暂时不要上报,免得节外生枝。” “何况此事发展到这一步,又事关太子,我们永远猜不到长安想听到什么。” “因此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你我只需做好分内的事,拿到我们应得的就是了。” …… 最近这些时日。 尽管濮阳早已人心惶惶,但治水之事仍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之前砍伐淇园竹林运送来的大量竹木,以及陈虢、章谅率人搬运来的土石都派上了用场。 又因为刘据强行掘开北堤之后,河水被分了流。 南堤的决口处的水位和水势都下降了许多,堵塞起来的难度小了不少。 以至于历史上刘彻亲临现场监督,发动了数十万役夫,耗费大量国库内帑才终于堵住的瓠子决口。 就这么被刘据只用了几万人,动用了一部分东郡资产就给办成了。 自此,侵扰梁楚之地一十六郡的水患将告一段落。 而在如今的濮阳。 最丧的一个人非杜周莫属。 “顿顿顿!顿顿顿!” 自刘据毁堤淹田之后,杜周就抱上了酒坛子。 从早喝到晚,终日浑浑噩噩,那叫一个如丧考妣,不问世事。 “杜廷尉史,你从昨夜一直吃酒吃到了现在?” 同住一个府邸之中,还是自己的“监军”,刘据还是象征性的劝了一下。 虽然汉朝的酒度数不高,但这么喝下去也未必就喝不死人。 “原来是太子,嗝!” 杜周打了一个酒嗝,全然没有了最初见面时的礼节,坐在原地卷着舌头道, “拜太子所赐,再过几日我从嘴里吃下去的酒恐怕过了嗓子就流到地上了,此刻自然得抓住机会多往肚子里灌点,免得到了下面肠胃与我叫屈。” “也不尽然。” 刘据笑呵呵的道。 “殿下此话何意,难道下官还有救?” 杜周端起酒坛子的手立刻又放了下来,混沌的目光中浮现出一丝清明。 “杜廷尉史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我父皇也未必会将你斩首……说不定是腰斩。” 刘据伸出手来,作刀状在杜周的腰间比了比, “腰斩的话酒就还是有机会流经肠胃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 杜周愣了一下,当即黑下脸来,背过身去继续灌酒。 “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嘛。” 刘据也不在意,自顾自的拿过一个酒碗,给自己倒了半碗慢慢品着, “其实杜廷尉史也不必这么悲观,这件事还真未必没有补救的办法,何况我已提前给杜廷尉史留下了活路。” “此话当真?” 杜周瞬间又转过身来,“殿下,下官方才说话大声了些,的确有失礼节,下官这就自罚三杯给殿下赔罪!” “好说。” 刘据笑了笑,道, “你真以为我缺那百来个期门武士去砍竹子?” “那些期门武士受了苦,只会以为是我无视天子节杖钳制住了你,他们可以证明你那时便已无法控制局面,罪责自然也减轻许多。” “这是给你留的第一条活路。” “那日毁堤淹田,我又命人将你拖在驿馆,你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自然也可以免除不少罪责。” “这是我给你留的第二条活路。” “不过你应该明白,这恐怕还不太够,所以你自己也应该积极发挥一下主观能动性。” 第二十五章 朕这一生从未错过 “主观能动性……” 这个新鲜词令杜周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很快通过语境猜出了含义,立刻又凑近了些,一脸谄媚的道, “下官愚钝,请殿下明示。” “这件事必定已经惊动了我父皇,若我所料不差,我父皇派来清算此事的人应该这两天就会到了。” 刘据道,“你也知道,处理这种事的通常都是廷尉,你自己已是廷尉史,因此这次来的人官位只会更高,如此应该不难猜到这次我父皇会派谁来吧?” “下官的上司,赵正监,八成是他。” 杜周立刻给出了答案。 廷尉正监,执掌廷尉,妥妥的九卿之一,赵禹。 这也是一个历史有名的酷吏,行事残酷急迫,不过同时也是个比较清廉的人,“一意孤行”这个成语便出自他的事迹。 “这就是了。” 刘据点了点头,接着道,“你们廷尉都是些什么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就算是你,落入这些个所谓的自己人手中,也难保不脱层皮。” “但这次你若想活命,必须力保两个人!” “哪两个人?” 杜周表现出了一丝迟疑,显然没那么容易完全被刘据牵着鼻子走。 “汲仁和郭昌。” 刘据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道, “这两人在毁堤淹田之后,依旧积极治水,如今已经成功堵住了瓠子口南岸的决口,彻底解决了梁楚之地的水患。” “因此在这件事上,他们已经将功补过。” “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这两个人不日便将立下不世之功!” 杜周闻言不由的好奇起来,连忙追问:“究竟是什么不世之功?” “据我所知,他们这几日为了自保,已经联名向我父皇秘密呈递了一封奏疏。” 刘据继续说道, “这封奏疏中记载了大禹当年治水遗留下来的‘治河三策’,若遵照其中的内容治理大河,可保大河之水不再决口,两岸百姓长治久安。” “你说这‘治河三策’若送到我父皇手中,他们二人是不是就立下了不世之功?” 这“治河三策”当然不是大禹遗留下来的治河良策。 而是出自距今近百年后的治河策略家贾让之手。 刘据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增加“治河三策”的份量,反正后世的事除了他不会有人知道,还更容易忽悠本就迷信的刘彻。 “话虽如此……” 杜周微微点下了头,却还是一脸迟疑。 “他们这次落入廷尉手中,回京路上必定少不了严刑拷问。” 刘据循循善诱, “若是被打伤了、打残了、打死了,自然与你无关。” “不过若是你能够力保二人,等我父皇看了他们的奏疏,决意封赏他们之际,得知此事自然也要记你一功,你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这便是我给你的第三条活路。” 为了保护汲仁和郭昌二人,刘据真可以说是不遗余力了。 他完全可以想象,回京的路上廷尉虽不敢动他这个太子,但却一定会对汲仁和郭昌下手。 力争在见到刘彻之前,就拿出一份坐实的供状,抢下一份功劳。 那时他处于“软禁”状态,肯定没办法维护二人。 如此就很需要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从中周旋了。 在刘据看来,杜周就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听了这番话,杜周似乎有些心动,不过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殿下的分析的确有些道理,不过下官想不通,下官与殿下非亲非故,殿下为何要救下官?” “我只想保汲仁和郭昌,只不过你刚好是其中的一环罢了。” 刘据笑道,“所以你不用感恩于我。” “再给你一个忠告吧,你也知道我父皇喜爱不附强权、不结党派的官员。” “因此你回京复命时,之前想好怎么对我的行为添枝加叶就怎么添,想好怎么将罪责往我身上安就怎么安,倘若心存一丝顾虑,那便是自误。” “好自为之吧。” 听了这话。 杜周望向刘据的眼底竟透出一丝畏惧。 他有一种完全被看透了的感觉,以至于内心深处不受控制的升腾起一股子彻骨的寒意。 “下官不敢!” 杜周立刻放下酒坛子,俯首跪在刘据面前。 他有一种没有理由的预感。 即便刘据做了毁堤淹田的事,一切也依旧在他的掌控之中。 如果有人以为刘据这一次在劫难逃,太子之位难以保全,甚至因此蠢蠢欲动,那就大错特错了,必定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 最近几日。 传入长安城的急报忽然多了起来,大多来自这次的水患灾区。 刘彻最近也勤政了许多,此类急报必定亲自审阅批注。 这可苦了一众陪在他身边的近侍和期门武士。 他们感觉自己最近一定是得了奏疏应激症,只要刘彻一看与太子有关奏疏,他们的心脏就会不自觉的提到了嗓子眼,随时准备屏息下跪。 何况刘彻今天正在审阅的,还是北岸受灾四郡的急报。 这些急报既与太子有关,又是相关灾情的汇报。 以至于近侍和期门武士连想都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求刘彻能够保重龙体,别真气出个好歹来…… 结果出乎预料的。 今日刘彻看过急报之后,非但没有大发雷霆,反倒向后一靠斜倚在龙榻上,微微勾着嘴角若有所思起来。 “这……” 众人余光偷偷观察着刘彻的状态,心中大惑不解。 这究竟算是个什么反应? 该不会终于还是被气出个好歹来了吧? 片刻之后。 “苏文,你还记得那个董仲舒么?” 刘彻忽然开口问道,声音也不似最近几日的压抑沉默。 “奴婢记得。” 苏文不知这个问题的用意,也不敢轻易说任何多余的话。 刘彻又自顾自的道: “董仲舒自诩大儒,推崇天人感应,称天子若不施仁政德政,或做了错误的事情,上天就会降下种种灾异以谴告天子,世间灾异皆是因此。” “他还将长陵、高庙走水的事情称作灾异,污蔑朕为政不仁,因此引来上天责难。” “如此妖言惑众,若非朕怜其才学,他又怎能活到今日?” “……” 苏文与一众内侍不知刘彻为何忽然说起这些事,依旧不敢随便接茬,只是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 只见刘彻好像忽然有了精神,又坐起身来大声道: “最近不是有许多儒生聚在金马门,哭喊着要见朕,要为民请命么?” “他们还不够资格,朕要见就见董仲舒!” “立刻将董仲舒召来,朕要与他辩经,朕要好好问一问他,既然灾异是上天在谴告朕的不是。” “那么这次本该成灾千里的水患,非但没有酿成灾祸,反倒变成了利国利民的水利,如此天灾都能够逢凶化吉,此等古往今来从未出现的吉象。” “是不是上天在告诉朕,朕这一生从未错过?!” 第二十六章 密信 正如刘据所料。 才过了两日,廷尉的人马就出现在了东郡濮阳。 接着便使出雷霆手段展开抓捕行动,一众牵涉毁堤淹田之事的官员等统统押解归案。 次日又马不停蹄的踏上了返京复命之路。 如此雷厉风行,多少给人那么点抢孝帽子的感觉。 刘据身为太子,自然不在押解之列。 就连廷尉正监赵禹也只能客客气气的“请”他回京面圣,太子府的官员随从也同样没有受到为难。 而汲仁和郭昌可就没有这种待遇了。 这二人自打被廷尉抓捕之后,就隔绝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 刘据这个太子想见他们一面也极为困难,好在他已经提前做了备案,接下来就看杜周如何从中斡旋了…… 如此又过了数日。 一干人马回到长安,立刻又兵分三路。 一路人马“护送”刘据返回太子府,一路人马径直去了廷尉诏狱,而廷尉正监赵禹则带着第三路人马前往未央宫复命。 分别的时候,刘据依旧没有见到汲仁和郭昌。 不过却见到了杜周。 这几天下来,杜周整个人看起来比之前又丧了几分。 看来因为这次办事不利,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应该没少受到上司的盘问和训斥,承受了成吨的精神压力。 注意到刘据投射来的目光。 两人目光交汇之时,杜周虽没有说话,但却若无其事的点了下头。 刘据也微微颔首当做回应。 这一刻他终于放下心来。 看来杜周最终还是听信了他的第三条活路,汲仁和郭昌这一路上相安无事。 回到太子府时。 府上的一众从官、侍者和奴婢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一个个面带笑容夹道欢迎,伺候的无微不至。 不过刘据还是能够从他们身上觉察出明显的不安与担忧。 毕竟刘据的太子之位一旦不保,他们的好日子也将到头。 这时候非但没有失业补助一说,能不被牵连就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等他沐浴更衣,一身清爽之后。 府上的太子詹事季平才扭扭捏捏的走上前来,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道:“殿下,此行可还顺利吧?” 季平已经年逾六十,是太子府年纪最大的从官,平日里掌统府、坊、局之政事。 在刘据年纪还小的时候,也承担部分辅导的职责,算半个老师。 “季老,你是真不知道濮阳的事情,还是在明知故问?” 刘据抿了一口热茶,奇怪的看了过去。 季平躬下身来,实话实说道: “殿下恕罪,老臣是知道也不敢相信,想问也不敢明问。” “那就是知道了。” 刘据点了点头,心说满嘴拗口谜语,你是还想考太学么,不过嘴上接着又问,“那么此事传回长安之后,我父皇那边可有什么反应?” “老臣愚钝,不知殿下问的是什么反应……” 季平愣了一下,总感觉刘据这个问题问的就很有问题。 天子又不是他这样的太子府从官能接触到的,就算有什么反应他怎么可能知道? 当然他也知道,刘据问的不是这个。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刘据这语气中隐隐透出的期待是怎么回事? 略微迟疑了一下,季平立刻又道,“不知陛下得知此事之后,便立即命廷尉倾巢出动前往濮阳算不算?” “还有呢?” “还有……第二日,又有不少儒生和官员聚在金马门,请求面圣为民请命,不过陛下并未召他们进宫。” 一听这话,刘据顿时来了精神,往前挪了挪屁股: “还有么?” “还有……还有……哦,对喽!” 季平想了半天,才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听说前几日,陛下单独召见了大儒董仲舒,听说好像是为了辩经。” “辩……经?” 这个消息倒让刘据有些迷惑了。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刘彻的心到底有多大,居然还有心情辩经? “正是。” 季平点头道,“至于辩了什么暂时还没有定论,不过听说董仲舒从宫里出来时,被陛下赏了一百金外加百匹帛,好几辆马车都装不下。” “而且董仲舒还重新被陛下起用,据说是拜了博士仆射。” “这……” 听到这里,刘据心中越发奇怪。 刘据有心情找辩经就算了,居然还重新给董仲舒封了官? 总觉得这件事特别的不寻常。 据他所知,历史上董仲舒虽是当世大儒,还在刘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中充当了重要的顾问。 但其实他这一生几乎就没被刘彻重用过。 最初他只是被刘彻派到江都易王那里当国相,后来又去胶西王那里做国相。 并且期间还因长陵、高庙走水的事,上书宣扬天人感应,说这是上天因刘彻的所作所为发怒,差点被刘彻斩首。 在那之后。 董仲舒就彻底夹起了尾巴做人,以年老体弱为由辞了官,再也不敢妄论国事。 如此直到临终之前,才有写了一封坚决反对盐铁官营的奏疏,然后不待刘彻有机会做出反应就病死在了家中。 回到眼下。 现在应该就正处于董仲舒辞官之后蹲在家里,夹起尾巴做人的阶段。 刘彻忽然在这个时候召他辩经,还给他重新封了官,并且不再是那种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官…… 这件事与史书记载出入太大。 使得刘据不得不怀疑是否与他这个穿越者做的事情有关,就比如这次的毁堤淹田? 可具体能有什么关联。 刘据一时半会又完全想不到任何头绪…… 暂时将这件事放到一边,刘据继续问道:“还有么?” 就在这时。 “殿下,下官有要事禀报!” 门外忽然传来太子冼马郭振的声音。 “进来吧。” 刘据应了一声。 郭振随即扭着屁股一瘸一拐的走进来,双手奉上一个小竹筒: “殿下,方才府外来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什么话都没说扔下这个竹筒就跑,守门的中盾死活没有追上。” 刘据接过一看,只见竹筒一端没开口,一端封了泥。 竹筒的外面则只写了四个字:“府主亲启。” 太子府的府主是谁? 自然是刘据这个太子。 只不过特意用上“府主”二字而并非“太子”,如此掩人耳目,这是在玩谍战? 第二十七章 我郭昌也有心眼 这个时代还没有炸弹和毒信。 刘据自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拿起书刀轻轻凿了几下,就凿开了上面的封泥。 竹筒里面装有一块卷起来的白帛。 从白帛上透出来的星星点点的墨迹,不难判断这是一封密信。 郭振和季平见状立刻很是自觉的背过身去,还向远处走了几步避嫌。 刘据这才将白帛从小竹筒中抽了出来,抖开查看上面的内容: “天子辩经,辩天人感应。” “毁堤淹田,因祸得福,与宝鼎封禅之事相合,龙颜大悦。” “无忧。” “苏六敬上,阅后即焚。” 逐字逐句看着白帛上的内容,刘据的眉头也在逐渐皱起。 这个“苏六”嘛…… 能够了解到这次辩经内容的人,必是刘彻身边最为亲近的人。 刘据很快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苏六?苏文! 虽然这个时代显然不存在那个“有个姑娘叫小文,和男朋友过了一夜,就改名叫小六了”的荤段子,但“苏六”显然就是“苏文”的化名! 这是苏文派人给他送来的密信! 这个家伙是既怕有人知道写信的人是谁,又怕刘据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所以才如此化名…… 没想到给了这个家伙动力之后,这货居然来真的?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密信中的内容。 虽然汉朝没有标点符号,但这封密信分列分的很清晰,而且上面的内容也不难理解。 董仲舒…… 天人感应…… 因祸得福…… 与宝鼎封禅之事相合…… 这些要素结合在一起,刘据只稍微思索了一下,脑中就迅速生成了当日刘彻和董仲舒辩经的画面。 刘彻:“董老贼,你曾说灾异是上天在遣告朕,那你说毁堤淹田反倒变成了好事,又是上天在告诉朕什么?” 董仲舒:“说明陛下施政得当,以至国泰民安,上天有感因此降下瑞祥。” 刘彻:“那你说朕近日得了一口黄帝宝鼎,这又是什么寓意?” 董仲舒:“说明陛下功绩斐然,可与黄帝比肩。” 刘彻:“说得好,那朕现在准备举办封禅大典,你觉得是否可行?” 董仲舒:“封者,报天之功,禅者,报地之功,陛下使理群生国定功成,如今又天降万年不遇之吉象,理应封禅。” 刘彻叉腰:“哇哈哈哈哈,好好好,当赏!” 董仲舒捋须:“哇哈哈哈哈,谢陛下!” “哇哈哈哈哈!” “哇哈哈哈哈……” 画面也许没刘据想的这么夸张,但他觉得大框架上应该八九不离十,颗粒度已经达到了标准水平。 至于董仲舒。 大儒也是人,作为死过一次之后夹着尾巴做人的人,应该已经学会了部分为官之道,偶尔顺应一下帝心也无可厚非。 “卧槽,要坏事了!” 想到这些,刘据心头一紧,将那封密信卷成一团重重的拍在案几上。 这件事要是这么发展下去,他最近这段时间的费心筹划可就要打水漂了,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握草是什么草?” “什么事要坏了?” 郭振和季平听到动静面面相觑,迟疑了一下,还是回过身来躬身道,“殿下,可是有什么难事,下官愿为殿下分忧。” “没事,给我取个油灯来。” 刘据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摇了摇头。 …… 宣室殿。 刘彻一人坐于殿首。 身旁内侍近臣一概不见,就连护卫的期门武士也被全部屏退。 唯独大殿中央跪着两名男子。 这二人双手双脚都上了沉重的镣铐,就算已经这样,也还是用手腕粗细的麻绳绑成了粽子,看起来就像两个只露出脑袋的人彘。 他们不是旁人,正是刚被押送回京不久的汲仁和郭昌。 刘彻要单独审问他们。 下面的人自然不敢大意,必须让汲仁和郭昌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否则万一惊了圣驾,谁也担待不起。 至于记录供状的刀笔吏,完全不需要! 罪臣的生死只在刘彻一念之间,何况诏狱的供状本来就是给他看的,都已经到了御前,还要什么供状? “陛下,罪臣今日不为自己喊冤,罪臣要为北岸那些深受水患之苦的百姓喊冤!” 刚一跪下,汲仁就立刻扯着嗓子哭嚎起来,脑门咚咚的磕在地上, “罪臣宁愿舍弃这条贱命,也要状告太子!” “太子一意孤行毁堤淹田,至北岸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如此昏聩不仁的太子,万不能继承大统,否则大汉国祚危矣,陛下!” 面对这一幕,刘彻微微蹙起了眉,也不知是对汲仁咆哮皇殿不满,还是对刘据毁堤淹田的不满。 然而就在他动了动嘴唇,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 “闭嘴吧你,你知道个屁!” 郭昌忽然用捆成了粽子行动不便的身子狠狠顶了汲仁一下,直接将其撞倒在地。 回头再见刘彻正面带杀意看着自己,郭昌方才收敛起来,连忙伏下身告罪: “陛下恕罪,这个汲仁简直愚不可及,臣已经忍了他一路,实在见不得他在陛下面前也如此污蔑太子,一时情急才冒犯圣驾。” “我污蔑太子,太子还需要我来污蔑?” 汲仁这种强项之人哪里会怕这个,当即梗着脖子大声质问, “难道太子做的那些事你没有亲眼所见,还是那日濮阳的数千百姓没有看见?” “难道看见的就是事情的真相么?” “难道不是么?” “不是!” 两人当场吵了起来,一声高过一声。 郭昌本也不是什么好脾气,最后那声“不是”更是直接将唾沫喷到了汲仁脸上。 刘彻则端坐殿首静静地看着两人发挥。 他平时最喜欢的就是有人当着他的面吵架,只要没有牵扯他,吵着吵着就将他想知道的吵了出来,吵着吵着就办成了他想办的事。 要是朝堂上的官员一团和睦,那他才真要考虑一下是不是出了什么大问题。 而且,咆哮皇殿这种事嘛。 可大可小,只要一开口,所有人的尾巴就都攥在他手里,是非对错已经不再重要,只看他心情了…… “那你倒当着陛下的面,好好说说真相是什么?” “呵,若非太子逼我发了毒誓,我早就憋不住说出来了,哪里轮得到你这愚昧无知的人来置喙太子?” 郭昌冷笑一声,对着刘彻施了一礼, “如今见了陛下,我自然要全部说出来,何须你来激将!” 听到这里。 刘彻终于有了一点反应,饶有兴致的抬起眼来看向郭昌:“朕想先听听太子逼你发了什么毒誓。” “这……” 郭昌愣了一下,终于意识到自己一激动说的有点多,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如实说道, “回陛下的话,太子逼罪臣发誓,不得将他毁堤淹田的真相告诉任何人,否则便惨死于乱军之中,不得全尸。” “那你还要告诉朕,难道就不怕誓言应验?” 刘彻自觉此事好笑,又问。 “罪臣只忠心陛下,怎敢对陛下隐瞒?” 郭昌挺起胸膛,眼底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何况罪臣是领兵之人,就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若心中没有如此决心,何谈为国掠阵杀敌?因此罪臣不怕。” 第二十八章 他在替朕负重前行 欸? 汲仁诧异的望向郭昌。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不古啊。 你个浓眉大眼的,刚才还口口声声维护太子,现在卖起太子来竟也如此痛快,连毒誓的空子都钻? 不过此时他心中更好奇的,还是毁堤淹田的真相。 难道此事果然另有隐情,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不成? “说得好!” 听了郭昌的话,刘彻面露欣赏之色,微微颔首,“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让朕瞧瞧太子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诺!” 郭昌应了一声,当即徐徐道来。 从最开始刘据命他派斥候前往北岸四郡查探,一直说到毁堤淹田当夜,他被刘据叫到房内又连发十遍毒誓的事。 絮絮叨叨半个时辰,可谓是事无巨细。 听完了事情的始末之后,刘彻的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然而汲仁却是表情凌乱。 怔怔的望着郭昌,心中的信念好像在这一刻彻底崩塌:“郭昌,你是说……这所有的一切皆在太子的掌控之中?” “你以为?” 郭昌斜睨过去。 “不可能,这不可能!没有人能做到这步田地……” 汲仁依旧难以置信,口口声声的道, “照你这么说,决堤之后除了濮阳北堤的那上百顷田地,新河下游就不该出现严重的灾情,你可有证据?” “呵呵,回来之前我已派斥候去探过,一切皆如太子所料。” 郭昌冷笑,“何况此事瞒得了你,难道还瞒得了陛下?” “汲仁啊汲仁,亏太子事事都惦记着你,时时都不忘护你周全。” “没想到你到了这时候,对太子居然还抱如此成见,我郭某看错你了,心中只有替太子不值,你好自为之吧!” “……” 汲仁闻言陷入了沉默,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别的暂且不说,那郭昌让他加盖了官印的“治河三策”就是证据。 当时他以为郭昌只是想将功赎罪,又怕人轻言微,“治河三策”无法受到重视,因此才拉上他一起上疏。 而他也觉得“治河三策”的确是难得一见的良策,才勉强同意了下来。 现在细想起来,太子如此安排完全就是为了保护他…… “汲某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想着这些,汲仁只觉得羞愧难当,又大声说道,“若果真如你所言,汲某此前对太子多有出言不逊,还向天子告状险些酿成大错,汲某愿亲自登门自裁谢罪!” 郭昌眼睛一瞪,当即破口大骂: “你要死死远点行不行,我要是吊死在你家门口,你晦不晦气,到了这时候你竟还想恩将仇报?!” “我……” 汲仁不由又是一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终于。 “聒噪!” 上首响起了刘彻的声音。 汲仁和郭昌连忙收声垂首,老老实实的伏在地上。 “郭昌,你方才说,太子曾屡次警告于你,教你莫要坏了他大计,你可知究竟是什么大计?” 刘彻声音平缓低沉的问道。 “这……罪臣不知。” 郭昌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忙叩首道。 哪知汲仁沉吟片刻,却又在这时候说道:“陛下,前往濮阳时,太子曾邀罪臣共乘一车,途中说了些话,表露了一些想法,罪臣也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如实道来。” 刘彻又看向汲仁。 汲仁叩首道: “太子与臣说起过十九年前瓠子决口的事,说陛下听信田蚡谗言,将水患拖延这么多年,至梁楚之地民不聊生,是陛下毕生的污点……” “汲仁,汝母婢!” 听到这里,郭昌肺都差点气炸,再次破口大骂。 若非被绑成粽子,汲仁脖子已经被他扭断,可惜现在的他就只能蛄蛹了一下以示愤怒。 “郭昌,咆哮皇殿,你想作甚!” 刘彻豁然起身,抓起案几上的简牍就砸了过去,厉声喝道,“汲仁,你接着说,将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不得有所隐瞒!” “!” 郭昌何时见过天子如此震怒,顿时吓得身子一抖,脖子和篮(lan三声)子都不自觉的缩了起来。 汲仁也是打了个激灵。 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不该说的话。 汗流浃背的同时,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太子还说,陛下有苦衷归有苦衷。” “可这污点想要洗清实属不易,必须使用特立独行的手段才可挽回……” “罪臣当时不懂太子口中这‘特立独行的手段’是什么,就算如今知道了毁堤淹田的真相,也依旧感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无法确定这番话是否与太子的大计有关。” “请陛下明断。” 听了这番话,刘彻有一次陷入了沉默,眉头皱成了疙瘩。 “特立独行的手段……” 他此刻也已经被绕了进去,大脑快速运转思考这些事情之间的关联。 然而他哪里知道,那只是刘据随口说的一句话罢了。 指的是他在距今四年后亲自前往瓠子决口,征发数十万役夫,甚至命两千石以下的官员都脱衣干活才堵住瓠子决口的事。 而且当时刘据只是自言自语,只说了一半就意识到有外人在场,立刻闭口不谈。 因此汲仁也只听了一半。 刘彻仍在不断思索: 知道朕当年的苦衷,也直言那是朕毕生的污点,难以洗清…… 明明发现了大禹古河道,却故意不说,偏要背负毁堤淹田的骂名…… 心知此事朕必定追究,提前安置保护汲仁和郭昌,还赐予二人治河三策,一肩抗下所有罪责…… 大计…… 他什么都知道!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特立独行的手段…… 特立独行的手段…… 特立独行的手段…… “吱呀——” 隐约之间,刘彻忽然感觉面前的迷雾中有一扇小门打开了一条缝,一束光照了进来。 难道他正是在用这种“特立独行的手段”帮朕洗清污点???!!! 太子毁堤淹田,昏聩无能。 然朕施政得当,以至国泰民安,上天有感助朕逢凶化吉! 这不正是朕最近在极力证明的事情么? 太子竟有如此智慧,能算到这一步,连朕的想法都算了进去? 错不了! 也不会错! 只有这一种可能,否则一切便无法合理解释! 难道他还能故意倒行逆施,故意背负天下人的骂名,故意让朕废了他不成? 不可能,绝对没有这种可能! 他只是知道朕不容易,在默默的替朕负重前行! 有子如斯,汉祚之幸,朕之甚幸! 想到这里,刘彻忽然激动起来,鼻子都莫名的发酸,不知何时握成拳头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朕的好据儿,朕的好儿子,朕的好太子…… 自今日起。 朕再也不是孤家寡人啦! 第二十九章 矫制不害 半晌之后。 “郭昌,汲仁!” 刘彻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重新坐回龙塌时已是腰杆挺直,尽显龙踞虎盘之傲姿。 “罪臣在。” “你二人在濮阳北堤决口之后,全力堵塞南堤决口,功过相抵,朕便不追究了。” “谢陛下隆恩。” “你二人献上治河三策,功在千秋,此功朕不会辱没,即日起晋郭昌为平波将军,晋汲仁为中郎,着你二人返回濮阳继续依策治水,郭昌为主,汲仁为裨,奏疏可直通宣室!” “谢陛下……欸?” 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陛下不是已经知道治河三策是太子提出来的么,为何还要因此封赏我们? “此事不必多言,朕也有大计!” 刘彻板起脸来,沉声说道,“你二人只需记住,今日在殿内说的话,朕也要你们守口如瓶,倘若说出去半个字……” “罪臣不敢。” 两人连忙叩首,郭昌还不忘补了一句,“臣可以发下毒誓!” 听到这话,刘彻都忍俊不禁,瞪了这货一眼:“相比你的誓言,朕还是更情愿相信朕出的虚恭,退下吧。” “罪臣告退。” 两人随即施了一礼,像两条蛆一样一点一点的向殿外蛄蛹。 望着他们的背影,刘彻长吁了一口气,目光逐渐远眺。 “据儿,你的孝心朕只好收下了。” “你受了委屈,待朕封禅之后,若真能似黄帝那般乘龙登仙,必昭告天下还你一身清白,亲手将传国玉玺交予你手。” “朕的江山,非你莫属!” …… 次日。 一纸大赦天下的诏书贴满了长安的重要街道,也有百匹快马送往各地郡府。 大将军府。 “天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卫青收到消息时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根本来不及高兴, “我的外甥都是什么怪物?!” “当年去病第一回出征,我只给他八百轻骑叫他不要跑得太远,他却率这八百轻骑跑去了龙城,又擅自追击匈奴深入大漠数百里不知所踪。” “我本以为去病休矣,连谢罪的奏疏都写好了。” “怎料他竟奇迹般的传回了惊天捷报,非但斩杀敌军两千余众,还抄了单于王庭,一举俘获单于大父、叔父与匈奴相国,冠绝三军,十八岁便封侯拜将。” “后来我亲口问他才知道,他竟是误打误撞找到了单于王庭!” “如今我这太子外甥又是如此。” “我本以为经过此遭陛下绝不会姑息,谁能想到毁堤淹田居然也能变成利国利民的好事,还正好与陛下借宝鼎封禅的心思相合?” “如今陛下虽不为他表功,但心里必是记了他一大功!” “否则又怎会只是给他安了个‘矫制不害’的罪名?” “这、这、这……这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遥想我这一生如履薄冰,万事都思量周全而后动,如此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我这两个外甥却是截然不同,明明步步皆是临渊而行的死路,却总能走出一条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天途!” “我此前对太子,是不是管的太宽了?” …… 博望苑。 “矫制不害?” 看到这封降罪诏书的时候,原本就大呼“坏事”的刘据瞬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这罪名总共有三种罪行。 矫制大害,腰斩。 矫制害,弃市。 矫制不害,功过相抵,或者来个什么象征性的小惩罚。 而刘据这“矫制不害”就只收到了一个象征性的小惩罚,喜提禁足三月。 诏书中根本没提废黜他的太子之位,甚至连句比较严厉的斥责都没有,语气反倒更像是在安抚他。 此刻他无从得知昨日刘彻审问郭昌和汲仁的细节,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被卖了个彻底。 只以为是因为此事刚好合上了刘彻的封禅计划,刘彻心情好所以不与他计较。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太子冼马郭振和一众从官得知这个消息,纷纷上前恭贺。 尤其是郭振,因为伴随着这封降罪诏书,大赦天下的诏书也一并下来了。 因此一同前去治水的他,也不用再担心被追究责任。 至于此前挨得那顿板子,他心知刘据是在救他,当然不会也不敢放在心上。 “何喜之有?” 刘据正郁闷着,自然不会给他们好脸色。 “这……” 一众从官顿时面面相觑,只是心中暗自叹息,看来这次是不会有赏赐了。 唉,太子最近真是性情大变、喜怒无常啊。 这样都能逢凶化吉不是喜事,又是什么,难道还是丧事不成? 与此同时。 龙旂阳阳,和铃央央。 数百名期门武士执戟开路,一辆驾六金根车缓缓停在博望苑门前。 赶车同行的奉车都尉霍光迅速跳下,掀开车帘小心迎下一位头戴刘氏冠、身着黑色绛缘领袖袍服的中年男子。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大汉天子刘彻。 刘彻出了马车,抬起头来正好看到悬挂于大门上的黑底金字牌匾,眼睛微微眯了眯。 “博望苑,这是朕为太子修建的苑囿,也是朕亲自起的名字。” 刘彻忽然有些触动,指着那块牌匾感慨起来,“博望苑,广博观望,多好的名字啊,自太子住进这里,这还是朕头一回登门吧。” “陛下慢些。” 霍光小心搀扶着刘彻的手臂,心中也有些奇怪。 陛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 而且今日陛下出巡的方式也略微有些不合礼制。 正常来说,天子亲自登门,通常会派谒者先去传诏,给主家预留一些准备的时间,免得有所怠慢双方都不好看。 另外,天子也根本不应该在大门口下车。 天下没有天子的驾六金根车不能去的地方,通常都是在主家上下的夹道欢迎中,直接驶入院内到了客堂门口再露面。 就算是太子府,也不该例外。 不过既是陛下的意思,他也不能多问。 想着这些的同时。 等刘彻彻底站稳了,苏文与一众近侍跑上前来伺候,霍光回头看了一眼驾六金根车,又微微皱起眉来。 随后他不动声色的移了两步,伸手将两个缠在一起的帘穗子分开垂正。 又用马鞭驱赶了一下马车前面的六匹马。 待这六匹马的马屁股方向完全平行后,霍光方才微微点头,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满足。 第三十章 迟来十几年的问候 刘彻的突然造访有没有给刘据带来惊喜不说,却让太子府的从官和仆从彻底懵了。 他们虽侍奉太子多年。 但这些年天子从未踏足博望苑,他们哪里知道该如何接待? 值守大门的舍人一见到驾六金根车,就像是喝醉了酒似的双腿发软,歪歪扭扭的向府内跑去通报。 剩下的侍卫上前不是,不上前也不是,阻拦就更加不敢了。 于是干脆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哗啦啦全都跪在了地上头也不抬,嘴里不住的喊着“恭迎圣驾”。 而等到消息传到刘据那里时,太子府上下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煮茶的不知该用什么茶叶,备宴的不知该用什么饭菜,巡守的不知该站在树下还是亭边,扫地的不知该右手在上还是左手在上…… 总之,几乎每一个人都像是无头苍蝇一般无所适从。 好在太子冼马郭振和太子詹事季平还能勉强稳住。 二人一看这种局面,当即亲自出去安顿,才让太子府重新正常运作起来。 “殿下,天子多年来首次登门,你也应立即换上朝服前门迎接,万不可失了礼节。” 见刘据还是一身随意的常服,郭振立刻召来近侍,“快快快,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为太子整理仪容,换上朝服恭迎圣驾!” “相比这种小事,你就不好奇我父皇忽然登门造访,所为何事?” 刘据却站着没动,微微蹙眉做沉思状。 “殿下,这不是下官可以好奇的事啊。” 郭振苦笑一声,又连声催促,“殿下还是快去换朝服吧,时间紧迫,来不及了!” “人都到大门口了,现在换也来不及。” 刘据摇了摇头,迈开步子就向外面走去。 穿着上的问题他根本不在乎,若是能因此引得刘彻不满,那对他来说反倒是好事。 他现在不解的只有刘彻此行的目的。 “矫制不害”的诏书前脚才送过来,后脚刘彻就又忽然亲自来访,这件事很不寻常。 有什么事不能在诏书里面说么? 或者说刘彻既然要来,有什么旨意当面说就好了,又何必传诏? 这多少有那么点脱裤子放屁的味道吧? 又或者…… 经过最近这段时间的适应,刘据觉得自己开始长脑子了,也可以说是政治智慧有所提升。 他开始逐渐学会了从政治的角度去看待问题。 就像这次。 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刘彻前面十几年都没来过太子府,这次忽然前来,有没有可能是一场秀? 秀给谁看? 自然是给朝堂内外的那些人看! 经过这次治水的事,他在很多人眼中已经成了“昏聩不仁”的太子,朝野之中必定有不少人反对他,甚至坊间已经有了他将被刘彻废掉的传言。 而刘彻这次造访,应该可以向外界传递一个父慈子孝的假象。 如此某种程度上应该就可以压制那些反对他的人,令传言不攻自破,同时还可以稳定朝局。 况且刘彻也有理由这么做。 毕竟这次…… 他虽然毁堤淹田,但却歪打正着,成全了刘彻的封禅计划,让他利用董仲舒的天人合一刷了一波声望。 这个父皇现在心情美着呢。 想到这里。 刘据的心又沉了下去。 这样一来,他的废太子计划岂不是要从负数开始了么? 真难,要不干脆躺平老老实实做太子吧? 可是…… 刘据忽然又想起了史书中的记载。 现在他还有卫青这个舅舅撑着场子,等过几年后卫青死了,那些反对他的人将更加肆无忌惮,而没有了卫青的管束,卫氏外戚也将愈发乖张。 再加上刘彻年纪越大越是多疑,做起事来喜怒无常,人心说变就变。 另外还有一个被怀了十四个月才出生的刘弗陵,一出生就被刘彻视作尧帝转生…… 刘据怎么想都觉得他未来成为“戾太子”这件事,有着难以逆转的历史必然性。 因此唯有被废之后成为属性全满的满级人类,不管是日后起兵造反或逃亡国外都有了底气,才能得以善终! 况且刘据的内心深处,还是更信奉前世的一部电视剧里,嘉靖对皇孙说过的一句话: “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算数,只有你自己能做主的才算数。” 这一刻。 刘据略有动摇的心又坚定了起来:“想那么多干什么,干就完事了!” 说话间。 刘据已经穿过几道庭院,在郭振的呼喊追赶下来到前院。 此刻刘彻也已经在一众近侍的簇拥下来到院内。 “恭迎父皇。” 刘据停下脚步,躬身施了一礼。 他原本想连这个礼节都省了。 可见到刘彻的那一刻,气势上就立刻矮了半截,不由自主的施了礼,看来还是得练啊。 “嗯。” 刘彻打量了刘据一眼,看到他身上的常服也并无不满,只是微微颔首,“朕赐你的这座苑囿,住着还习惯么?” “?” 刘据诧异抬头。 这个问题是不是问的略有些晚,差不多晚了十几年这样子? 还是说刘彻现在在没话找话,硬聊? “回父皇的话,还算习惯。” 于是迎着刘彻的目光,刘据也咬牙选择了硬接。 “……” 就这么一个简短的对话,已是让刘彻身后的一众近侍眼底纷纷浮现出愕然之色,膝盖又隐隐作痛起来。 而陪在刘据身后的几个从官,此刻也不由的担心起来。 天子可以硬聊,可你不能硬接啊太子殿下! 你得说特别舒服。 你得感恩戴德的谢主隆恩啊。 你这“还算习惯”算怎么回事,勉为其难的给陛下一个面子? “……” 面对这样的回答,刘彻也是不由怔了一下。 但这次他却依旧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简短的沉默之后,又道:“这苑囿自赐予你之后,朕还是第一回来,带朕去秋坊(太子的寝殿)看看吧。” “父皇,请随儿臣这边来。” 刘据又微微躬身,随后引着刘彻向博望苑深处走去。 见此状况,一众近侍终于暗自松了口气,心中各有心思。 太子虽然不懂事,但是天子今日也没有与他计较。 甚至从刚才的话,以及此次登门造访的方式来分析,天子这次可能有意弥补之前十几年对太子缺失的父爱,因此才提出去看看太子起居的地方? 这也算是一种父慈子孝吧…… 看来今天应该不会再出现太过激烈的场面了。 真是替膝盖谢谢你们二位了,啾咪(^_-)V。 第三十一章 听老奴一句经验之谈 端正的立于秋坊门前。 用脚尖轻轻推开自己那块石砖上的一片落叶,却难以抚平霍光此刻心中的惊骇。 他觉得大将军卫青的眼睛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亡兄霍去病的心也一定是被猪油蒙上了。 否则他们二人曾经便不会不止一次的在他面前夸赞刘据性子审慎,说话做事很懂得分寸,将来一定可以继承大统。 就冲刘据刚才说的那句“还算习惯”,就已经足以推翻卫青和亡兄所有的褒赞与期许。 也就是虎毒不食子。 否则若换作旁人,恐怕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 想着这些。 霍光侧目看了一眼紧闭的秋坊大门。 方才天子说是让刘据带他转转,进门之前就让所有的近侍和官员留在了外面,而后又让刘据屏退了所有的仆从,关上了大门。 的确是应该关门。 就冲刘据那不知进退的说话方式,天子与他交谈时就不应该有外人在场。 否则非但影响天子的威严,听到这些话的人也将身处险境。 反正要是刚才天子要带他进去,他也一定会找一个借口推辞,绝对不会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境。 “要说审慎。” “我才配得上审慎二字,这些年我连进宫走哪一块砖,哪一步该落在何处,都没有出过丝毫差池。” “亡兄当年定下的百年大计,恐怕只能靠我才能实现……” …… 秋坊内。 刘彻就像个参观儿子大学宿舍的老父亲一样。 左看看收拾整齐的床榻。 点头说句“不错”。 右看看一尘不染的书案。 颔首说声“可以”。 就连神态都和参观儿子大学宿舍的老父亲一般无二,就这样转来转去几乎全方位无死角的看过了他的寝殿。 好在这年头没有电脑,不需要清理浏览记录和学习资料。 床榻下面的空间也小,塞不进这个时代也不存在的杂志…… “糟了!” 想着这些,刘据忽然想起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他之前穿越的时候就很突然,根本没有格式化电脑和收拾房间的机会,现在百分百已经是社会和生理双重死亡。 好在穿越带来的福报,不是穿越回去。 意识到这茬,刘据又暗自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 “据儿,你可知朕近日得了一口黄帝宝鼎的事?” 刘彻已经参观完了整个寝殿,转而来到床榻前坐下,摆出一副唠家常的随意姿态。 “儿臣知道。” 这事早已不是秘密,都已经昭告天下祭祀在了祖庙。 刘彻又道:“那你可知朕近日又得了一册《札》书的事?” 公孙卿! 刘据心中立刻联系上了一个人。 他虽暂时还不知道公孙卿和刘彻已经见面的事,但史书记载,献上《札》书的人就是一个叫做公孙卿的方士。 也正是因为这册《札》书,刘彻才认为时机成熟,下定了泰山封禅的决心。 当然,还可以解读为是刘彻利用了《札》书和公孙卿。 而这次刘彻也并未等待刘据做出回应,已经自顾自的说道: “《札》书中说,朕既得了黄帝宝鼎,宝鼎出而与神通,如今时机已经成熟,若朕在泰山举行封禅大典,就可以像黄帝一样乘龙登仙。” “朕欲依《札》书行事,此事你有何看法?” 说完,刘彻眼巴巴的望着刘据,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期许。 他之前已经决定,若这回真能像黄帝一样乘龙登仙,一定要亲手将传国玉玺交到刘据手上再走。 至于刘据这回毁堤淹田为他做的事情。 他心里有数,刘据心里也有数就好。 没必要说出来。 迎着刘彻的期许目光,刘据抬起头来,缓缓开口:“对于此事,儿臣只想说,父皇,你糊涂啊。” 此话一出。 “唔……咳!咳咳!” 刘彻瞬间岔气,酝酿了许久的情绪急转直下,险些一个没坐稳从床榻上掉下来。 又是这句话! 又他娘的是这句话!!! 朕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竟生出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逆子! 然而经过刚才的老父亲铺垫,刘据已经完全适应了刘彻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压,读完了技能前摇: “且不说那《札》书的来源是否可信。” “父皇应该知道何为封禅吧?” “封者,报天之功,禅者,报地之功。” “传说中黄帝可以乘龙登仙,那是因为黄帝已国定功成,因此封禅向天地报功之后,神龙才在他采首山之铜铸成宝鼎时,飞下天界前来迎接。” “先不论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就算确有其事,黄帝乘龙登仙的前提条件也绝不可能是那口宝鼎,而是黄帝达成的功绩。” “父皇,你该不会以为自己如今也已经达成了黄帝的功绩吧?” 刘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逆子居然敢用这种质问的口气与自己说话! 还有! 那话语中表现出来的不留情面的质疑,以及那直刺内心的嘲讽,是一个儿子该对父亲表现出来的么?! “砰!” 刘彻一巴掌拍在床榻上,怒目圆睁:“你这逆子!难道朕没有达到么?!” 看到刘彻的反应,刘据觉得这回应该就只差临门一脚了。 并且在这种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情况下,刘彻也不至于太下不来台,为了维持威严不得不直接吃自己一屎,自是抓住机会继续补刀, “这个问题父皇不该来问儿臣,应该扪心自问。” “如今大汉究竟有没有内忧外患,百姓究竟有没有安居乐业,国库内帑是否充盈无忧,四夷诸国是否俯首称臣……” “这些事情儿臣不知道,难道父皇心里还没有计较么?” “父皇,你醒醒吧。” “父皇为了乘龙登仙在此时举行封禅大礼,儿臣认为绝对不可能得偿所愿!” “因为父皇此举是上欺了天,下欺了地,欺了万民,还欺了自己,如此自欺欺人的封禅,不惹来上天谴告就不错了,何来乘龙登仙?” …… “咣当!” “逆子!逆子!逆子!!!” “闭嘴!给朕闭嘴!!!” “真当朕不会废了你吗???!!!” 霍光与一众近侍、期门武士正在秋坊门外静静地等待,忽然就听到了几乎掀翻屋顶的龙吟。 “?!” 霍光不由面露惊疑之色。 这又是怎么了,进去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么? “噗通!” “噗通!” “噗通……” 还未来得及多想,一众近侍和一部分期门武士已经面色剧变,极为熟练的跪在了地上,俯首静待。 一旁的苏文还好心拉了霍光一把: “霍都尉,听老奴一句经验之谈,这时候就该跪下了。” 第三十二章 召齐王使者 “谢苏公提醒。” 霍光沉吟了片刻,又见周围跪下的人越来越多。 终归还是对苏文道了一声谢,屈膝俯首跪在了地上。 刚跪下不久。 “哐!” 秋坊的大门便被大力拉开,刘彻黑着一张脸从里面走了出来,脚步砰砰作响,每一步仿佛都要将脚下的石砖踏碎。 见到外面已经跪了一片。 他只用尚且充血泛红的眼睛瞥了苏文一眼,便自顾自的向外走去。 “起驾回宫——!” 苏文会意,连忙喊了一声,带一众内侍和期门武士快步跟上。 同时他还不忘将常融叫到身边,低声道:“常融,告诫所有的人,不论刚才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不得传出去半个字,否则……” “诺。” “太子府的人也是!” “晓得。” …… “恭送父皇……” 望着刘彻愤然离去的背影。 刘据微微躬身,嘴角却不自觉的弯了起来,心中甚至抑制不住的激动。 终于说出口了…… 苍天啊,大地啊,刘彻终于将这个“废”字说出口了。 这是刘彻的一小步,却是刘据的一大步。 毕竟只在心里动一动念头,和直接将这个念头说出口,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 君无戏言! 刘据甚至隐约可以看到,接下来刘彻就要正式将废立太子之事付诸行动,而他也即将达成终极目标。 不过同时他也清楚,这个过程是需要时间的。 废立太子对于整个大汉和朝堂来说都不是小事,又要召集群臣朝议,又要祭告祖庙,还得查一个良辰吉日…… 总之封建皇室的繁文缛节多得很,一套流程下来几个月就过去了。 但只要一切都在向终极目标迈进,刘据就有足够的耐心。 同时刘据还藏了一个小心思。 他必须在卫青死前被废。 据史书记载,卫青薨于元封五年,也就是距今七年之后。 只要有卫青还在,而他犯的又不是十恶不赦的罪行,他就绝对不会被处死,大概率是封个王扔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国。 之后身为满级人类的他就可以暗中发育,为今后可能面临的其他险境提前最好准备。 而他的母后卫子夫因为这层关系,也照样不会有太大的影响,至少性命无忧。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殿下……” 郭振和季平已经悄然来到他身边,脸上尽是诚惶诚恐的表情。 “嗯?” 刘据闻声抬头。 郭振和季平看到刘据那张脸的一刻,皆是愣了一下:“殿下,你这是在……笑?” “没有,你们看错了。” 刘据连忙收敛嘴角,板起脸来正色道, “大汉以孝治天下,我父皇大发雷霆,我又怎会发笑,难道在你们眼中,我就是这般不忠不孝的人?” “下官不敢,可能是下官眼花了。” 郭振和季平连忙躬身赔罪。 他们刚才明明看到刘据在笑,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不过太子说没有,那肯定就是没有,容不得他们置喙。 何况天子都骂出“废”这个字了,太子怎么可能还笑的出来? 根本没道理! 二人很快说服了自己,接着季平又吞吞吐吐的道:“只是太子……今日的事,下官们虽不该胡乱打听,但也知道事关重大,要不要……一同商议个章程?” 他们二人是真的很想八卦一下刚才秋坊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这瓜简直太诱人了。 同时,这件事对于他们这样的太子从官而言也实在太危险了,感觉头顶已经悬起了一柄要命的利剑。 不搞清楚恐怕最近都睡不成一个好觉。 “不必,我心中自有章程。” 刘据却胸有成竹的道。 “那就好,那就好,既然如此,下官就先退下了。” 见刘据是这个反应,季平哪里还能问的下去,如此犹豫了一下,又看了郭振一眼,拱手施礼告退。 “殿下,下官也告退了。” 郭振见状也只能随同。 …… 返回未央宫的途中。 “苏文!苏文!” 仿佛顶着一片乌云在行驶的驾六金根车中忽然又传出刘彻的叫声。 “陛下,奴婢在。” 苏文本就跟在圣驾后面,听到这声龙吟打了个激灵,连忙迈着小碎步跑上前来,凑到马车侧面的帘子下面垂首以待。 “前几日齐王、燕王和广陵王,不是都派了使者到京求见么?” 帘子并未掀开,只是后面很快响起了刘彻低沉压抑的声音。 “是。” 苏文神色微变,低头答应。 齐王刘闳、燕王刘旦、还有广陵王刘胥,分别是二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 前些日子刘据毁堤淹田的消息传回京城,几日后三个皇子的使者随后就都到了,纷纷上书请命前往灾区安抚百姓,治理水患。 他们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是个人就能看明白。 无非是看刘据这个太子即将倒台,派使者前来向刘彻表一表忠心孝心,看看有没有机会捡起这块从天而降的馅饼。 恰逢当时北岸四郡的灾情奏疏也到了。 刘彻得知此事非但没有造成预想中的灾情,反倒因祸得福之后,忙着找董仲舒辩经,此事也就没了下文。 对了,也不能说是完全没了下文。 刘彻其实还曾私底下骂过这几个皇子生了“争权之心”,言语之中隐有准备敲打他们的意思。 只是后来又陆续有更多的消息传入宫中。 刘彻也是应接不暇,此事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那么现在,刘彻忽然提起这三位皇子,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们的使者可还在长安?” 帘子内又传来刘彻的声音。 苏文回过神来:“据奴婢所知,他们应该还在金马门候诏。” “将齐王的使者召来,朕要见他。” 帘子后面道, “至于燕王和广陵王的使者,你代朕拟一封诏书命他们带回去,斥燕王和广陵王平日纵容下属违反汉律,削其封国三个县邑,以示惩戒!” “?” 听到这话,前面赶车的霍光手中的马鞭微微颤了一下。 同样派使者前来,天子只召见齐王的使者,却惩戒燕王和广陵王,这是个什么操作? 最重要的是。 天子刚在太子府扬言要废了太子,又在这个时候召见齐王使者…… 光是这件事,就已经足以令人细思恐极了! 难道这次,天子真的要动真格的了?! “……诺。” 苏文闻言亦是面色一白,就连跟随马车的脚步都慢了半拍。 “还有!” 帘子后面却又传来了龙吟。 第三十三章 逐慕苑 “再拟个诏,封董仲舒为太子少傅,即日起进入博望苑,他不是学富五车的大儒么,朕要他每日与刘据辩经,就辩何为封禅!” 这句话从帘子里面传出来时,苏文隐约又听到了切齿的声音。 “诺。” 他小心答应下来,心中却更加不解。 刘彻召齐王刘闳的使者进宫,这极有可能是准备行废立之事。 那便是彻底放弃了刘据。 可既然是彻底放弃了,为何还要让董仲舒去做太子少傅,让他去和刘据辩经? 对于一个彻底失望的人,有这么做的必要么? “……” 驾车的霍光心中也生出了相同的疑惑。 若已经决定废掉刘据,还有这个必要么? 与此同时。 他隐约意识到,刚才在秋坊中刘彻与刘据谈论的事情可能就与封禅有关,刘彻此举八成有赌气的成分。 …… 两日后,博望苑。 “有这个必要么?” 面对捧着《公羊春秋》絮絮不止的董仲舒,刘据此刻也头疼的要死。 董仲舒今年都已经六十有七。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养生的,身子骨虽略有些佝偻,发须也是白的多黑的少,但精神头却胜过了许多年轻人。 尤其讲起课来,居然还能一连说两个时辰,连口水都不带喝的。 然而最令刘据头疼的,还是刘彻在那天之后的反应。 刘彻唯一的反应就是把董仲舒封了太子少傅,住进博望苑来给他讲课。 偏偏他正被禁足,想躲出去都不可能。 而董仲舒又是一副皇命在身的姿态,赶又赶不走,稍微态度不好时,还会立即摆出一副我一旦倒下没有五十万可就起不来了的碰瓷姿态,搞的刘据心烦意乱还左右不是。 “父皇,这就是你报复我的手段么?” 刘据真心就想不通了。 刘彻啊刘彻,你可是汉武大帝啊,千年难得一遇的雄主啊,征伐四方的千古一帝啊。 你敢不敢再幼稚一点,搁这和我玩踩脚趾游戏? “太子,不可分心,老臣再来为你讲讲封禅。” 董仲舒哪里知道刘据心里在想什么,依旧孜孜不倦的为其授课, “所谓封禅,登封报天,降禅除地。” “天命以为王,使理群生,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 刘据苦恼的捂住了耳朵,他已经不记得这是董仲舒为他讲解的第几遍了,这老头简直比唐僧还烦。 而那天和刘彻说过的话,刘据又不打算对董仲舒再说一遍。 因为没有任何意义。 他只是想被废,并不想和董仲舒辩经。 何况儒家嘛,最擅长的就是辩论和抬杠了,他能把刘彻说的大发雷霆,却未必能说得过董仲舒。 毕竟董仲舒现在已经不敢和刘彻抬杠了,却未必不敢和他抬杠? “昔日始皇帝便曾登上泰山封禅……” 董仲舒可不理会这些,甚至还敲了敲刘据的案几,提醒他松开捂住耳朵的手,好好听课。 终于。 刘据还是无法承受这无孔无入的折磨,开口问了一个问题:“董公,封禅的道理我都懂了,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太子请讲。” 董仲舒闻言就像老师看到了一块朽木终于开窍,顿时来了精神,神采奕奕的看了过来。 刘据咧嘴一笑,摆出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董公,你也知道我父皇有封禅的想法,那么你可知道封禅大典的礼仪流程具体是什么吗?” “这……” 董仲舒愣在原地。 他不知道。 虽然古籍中有提到封禅,但是却从未提到过封禅大典的具体礼仪流程。 刘据这一问自然是有的放矢。 据史书记载,刘彻准备举行封禅大典时,也遇到了这个难题。 他询问了无数朝臣、大儒和方士,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刘彻只能接受建议,依照某部古书上记载的射牛大礼,再结合一些祭祖祭天祭地的礼仪,临时攒出来一套封禅大典礼仪,如此才将封禅事宜推行了下去。 刘据接着又道: “此事我冥思苦想了许久,也翻阅了不少古籍,始终没有寻得确切的答案。” “不过我不知道不打紧,董公不应该不知道吧?” “我听说前些日子父皇与董公辩经之后,便对董公寄予了厚望,若要举行封禅大典,少不了要向董公询问相关的问题。” “毕竟董公可是当世最德高望重的大儒,学生遍布海内。” “到时董公若是也说不上来,我父皇这封禅大典办不成,对董公失望事小,对天下儒生失望,甚至对儒家学说不再信任,董公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所以董公,此事你肯定早有准备。” “封禅大典的礼仪流程具体是什么,请董公不吝赐教!” 说着话的同时。 刘据甚至起身对董仲舒行了个天揖大礼,尽显对他的敬重与尊崇。 以确保他被架的高高的,没有五层楼那么高的梯子根本下不来。 “这……” 董仲舒的身子不受控制的晃了两下,一滴冷汗自鬓角滑落,一缕花白的发丝也非常应景的垂到了脸前。 这一刻,书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之后。 董仲舒仿佛瞬间又老了几十岁,道心破碎一般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苍老的脸上尽是惭愧之色,默默侧移一步避开刘据的大礼: “殿下恕罪,老臣学艺不精,的确不知封禅大典的礼仪流程。” “不过请殿下给老臣一些时间,老臣哪怕翻阅天下古籍,拼上这把老骨头不顾,也一定寻出个有理有据的章程来,不负圣恩!” …… 这日之后,整个世界清净了。 董仲舒仿佛着了魔一般废寝忘食,再也没有了给刘据讲课辩经的心思。 甚至他还恳请刘据给他安排了一个小房间,托人不断将能够寻到的古籍用马车运来,两天一车从不间断,时时刻刻趴在书山中无法自拔。 如此又过了几天。 刘据忽然收到了一个足以震动朝野上下,令卫青和卫子夫再也无法安睡的好消息。 是天大的好消息! 刘彻将齐王刘闳召回了长安,还赐予了他一座大宅子,允许他在长安常住。 并且。 刘彻还特意给这座宅子赐了名。 不叫齐王第,甚至与齐王没有任何关系。 这座宅子叫做—— 逐慕苑! 这个名字,甚至比将齐王刘闳召回长安,还更加值得推敲! 第三十四章 你的脾性遗传自朕 “逐慕苑……逐慕苑……” 念叨着这个名字,刘据脑中一片空白。 “逐,有追赶、驱赶和排序的意思。” “慕,有敬仰、喜爱和思念的意思……” “这两个字放在一起,要强行解读的话,的确好像能与废立之事扯上那么一丁点关系,但细想又有些牵强。” “而且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吧?” “刘彻的文采非常好,有好几篇赋流传后世,起名自然也不可能那么直白,少不了得引经据典一番。” “……” “想不明白,太难想了。” “管他呢,反正刘彻将刘闳召回长安,还赐了他一座像我一样的宅子,肯定就是为废立之事作准备,我就静待佳音吧。” 刘据晃了晃已经死了不少脑细胞的脑子,索性不再费神。 他只知道,这个齐王刘闳现在只有十二三岁,算是刘彻此前最喜爱的一个皇子。 可惜这孩子的命不好。 才出生不久,那时最受刘彻宠爱的母亲王夫人就病逝了。 刘闳那时在宫里也没什么依靠,于是就成了自己的跟屁虫,每天缠在自己身边“据哥哥长据哥哥短”的叫着。 自己那时对他也挺好。 有时卫子夫和卫青给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还总是不忘分他一些。 再后来随着逐渐长大。 自己封了太子,刘彻又给找了老师,自然也就顾不上刘闳了。 再往后,霍去病带领众臣上疏请刘彻封刘闳和另外两个皇子为了诸侯王。 按照大汉礼制,封了诸侯王就必须前往封地就国,不能继续留在长安,于是不到十岁的刘宏作为齐王就去了齐国。 自那之后,刘据再也没见过这孩子。 而根据史书记载,这孩子的苦命还远没有结束。 大概也就是三年后,这孩子就将病死,谥号为“怀”,慈惠仁德而短寿的“怀”…… 要是这孩子能当上太子,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而且这孩子到了长安,当了太子之后还能够享受到大汉最好的医疗资源,说不定就不会那么早狗带了。 至于这孩子在接触到权力之后。 会不会发生什么改变,甚至对自己产生什么不好想法。 这根本不是刘据关心的事情。 他只知道无论是谁当了太子,八成都会对他这个废太子有些想法。 就算没有,身边的人也会想办法让他有。 他要做的只是尽快成为满级人类,远离长安这个政治和权力的漩涡,躲到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提前做好准备,安安稳稳的做个不惹事也不怕事的王。 就算是大汉实在待不下去,不得不跑去到东南亚或西域。 他也照样有当个土皇帝的资本…… 所以。 如果是这孩子的话。 看在以往的兄弟情分上,是不是应该帮适时他一把,顺便加快一下达成终极目标的进程?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吱嘎——吱嘎——” 一辆马车缓缓自府外驶来,路过刘据身边时,几名仆从连忙躬身行礼:“殿下。” “马车上装的是给董公送来的书籍么?” 刘据看了一眼马车,微微颔首。 “正是。” 几名仆从刚答应完。 一个人已经快步从后院跑了出来,趴在马车上猴急的查阅那些简牍的书目,甚至忽略了旁边的刘据。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不负圣恩”的董仲舒。 见到董仲舒,刘据心念一动,这不就是一本行走的儒学百科全书么? 咬文嚼字的事问问他不比自己琢磨轻松? 于是刘据笑道:“董公,我想请教个问题。” “殿下问便是了。” 董仲舒依旧趴在马车上车约着那些简牍,头也不回的道。 原来这老家伙根本不是没有看到他,而是一门心思扑在那些书籍上,全然忽略了应有的礼节。 这也算是一种“痴”吧。 刘据倒也并未放在心上,继续道:“父皇赐我这座园囿叫做博望苑,如今又赐了齐王一座园囿,取名为逐慕苑,董公可知出自什么典故?” “逐慕苑……这个简单。” 董仲舒的眼睛完全没离开过手中的简牍,甚至连一丝思考的空当都没有,立刻自顾自的说道,“大约三十多年前,辞赋大家枚乘曾写作一片名为《七发》的辞赋。” “此赋说的是楚太子贪欲过度,享乐无时,因此患病求医的故事。” “赋中有这样一句话,曰:‘驰骋角逐,慕味争先。徼墨广博,观望之有圻。’” “陛下当年赐殿下博望苑,有取广博观望之意,如今又赐予齐王园囿,取名为逐慕苑,看起来并非是为了合什么意,倒像是特意与博望苑相合。” “不过陛下赐殿下博望苑在前,赐逐慕苑在后,倒与《七发》中赋辞的顺序颠倒了,也不知是为何。” 说完董仲舒一边继续看着简牍,一边从马车上爬了下来。 只对几名仆从说了句“劳烦将这些简牍都搬到我房里去”,然后就头也不抬的走了。 刘据则瞬间明白了刘彻将这座园囿取名为“逐慕苑”的用意。 楚太子。 贪欲过度。 享乐无时。 逐慕苑。 博望苑。 顺序颠倒…… 稳了,这次是真的稳了,稳如泰山的稳! …… 温室殿。 “哼……” 靠在龙塌上,刘彻心中依旧感觉憋了一口浊气,一连数日都吐不出来。 适逢苏文从外面回来,刘彻只瞟了他一眼,声音沉闷的问道:“苏文,刘闳的事可安排妥当了?” “回陛下的话,一切已安排妥当。” 苏文垂首答道。 “那就好,出去吧,朕要静静。” 刘彻并未有什么反应,又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 “刘据啊刘据,朕以前觉得你不像朕,如今看来倒是朕打眼了,想不到你竟比朕当年还要乖张几分,连这等忤逆之言都敢当真朕的面说,简直气煞了朕。” “这回朕故意将刘闳召回长安,又赐他一座逐慕苑。” “你总该感受到危机了吧?” “不要以为你替朕做了些事情,就可以在朕面前口无遮拦!” “朕倒要看看,究竟是朕的道行深,还是你的脾性强,今后还敢不敢再如此不知进退?” “说起来……” “董仲舒已经去了数日,有他与你辩经,如今朕又给你加了如此危机,卫青和卫子夫必是皆已诚惶诚恐,也定会暗里向你施压。” “你告罪认错的奏疏最近几日差不多就该写好了吧?” “不过朕可没那么好糊弄,一封告罪奏疏还不够,是否将刘闳送走还需看你今后如何表现。” “这回朕定要你永远记住一件事。” “你就算再有脾性,那也是遗传自朕!” 第三十五章 尽力去争 次日一早,博望苑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逐慕苑的主人,齐王刘闳。 与刘闳同行而来的,则是齐国国相卜式。 此前刘据毁堤淹田的事传到齐国,就是他力劝刘闳哪怕不想抢刘据的太子之位,事到至此也必须去争。 所以刘闳才派了使者来京。 “据哥哥,我好想你啊,终于又见到你了!” 一见到刘据,刘闳便像小时候一样冲了上来,就连称呼都未曾改变。 “殿下。” 卜式却适时拦住了他,有些紧张的道,“应该称呼太子殿下。” 说完他像是给刘闳做示范一般,端端正正的对刘据施了一个大礼:“齐国国相卜式,见过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 刘据满不在乎的笑了笑,走上前去将刘闳拉过来,“二弟,就叫据哥哥,听着亲切。” “是,据哥哥。” 刘闳眼底刚因卜式提醒浮现出的一丝生分瞬间烟消云散,笑的天真无邪,与之前那个皇宫里流着鼻涕的跟屁虫一般无二。 “几年不见你已经长这么高了,当初离开长安的时候,你才这么高一点。” 与记忆中的刘闳做着比较,刘据心中也在做着计较。 昨天他才刚在想是不是应该适时帮他一把,加快一下达成终极目标的进程,结果今天这孩子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这或许就是天意吧。 而且刘据觉得这孩子还挺有眼缘。 小的时候随了他母亲,生的唇红齿白,就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 如今十二三岁,虽然有了一些男性特征的雏形,但无论是身材、脸型还有五官,依旧呈现出一种不输于同龄女娃的中性之美。 他要是生活在后世,换上JK嗨丝,画一个淡妆,再把本就续着的长发那么一捯饬。 说不定能在动漫节上乱杀那些反串COSer,养眼…… 打住! 想到这里,刘据心中不由的吃了一大惊。 “妈的,我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不会是因为用的是老刘家子孙的身体,就顺便继承了老刘家的某些家族癖好吧?” 意识到思想有快速滑坡的可能,刘据连忙晃了晃脑袋,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统统甩了出去。 “据哥哥,你怎么了?” 刘闳见状有些疑惑的问道。 “哈哈哈,没事,只是多年未见你,心中感触良多。” 刘据打了个哈哈搪塞过去,一把揽住刘闳的肩膀, “我这博望苑你还是第一回来吧,走,我带你去转转,等过些日子我这禁足结束,你也带我逛逛你的逐慕苑。” “!” 听到这话,刘闳倒没太大反应,卜式却面色微变。 不过此刻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带着一丝担忧,默默的跟在了后面。 其实在今早之前,他已经尽力劝过刘宏不要来博望苑。 毕竟这个时期实在太过敏感,无数双眼睛都盯着刘闳,也同样盯着博望苑,再加上刘据如此处境,难免对刘闳抱有敌意。 贸然前来拜访,怎么想都十分不妥。 可刘闳执意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只能选择一起跟了过来。 如此刚走了两步,刘据忽然又回过头来,对卜式笑道: “对了,卜相国,我与二弟叙叙旧,你就先在客堂内喝杯茶吧?” “这……” 卜式再一次愣住,警惕性瞬间拉满。 这叙旧它保熟么,不会有其他的目的吧? 刘闳毕竟年纪还小…… “是啊相国,我和据哥哥好久没见了,我也有好多话要和他说呢,你就不要跟来了吧?” 刘闳也是一脸纯真的道。 “好吧,下官就在此处等待……”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卜式只得无奈的应了下来。 一个是太子,一个是齐王,两个人随随便便都压他一头。 而且,这里可是长安,这里可是博望苑,太子应该不敢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乱来吧? 卜式在心中安慰着自己。 至于其他的事,也只能回去之后再与齐王商议了。 …… “据哥哥,你不会怪我吧?” 刚摆脱了卜式,刘闳就忽然压着声音对刘据说道。 “怪你什么?” “怪我派使者来长安,现在父皇把我召了回来,还让我在长安常住,还赐了我宅子……” 刘闳微微皱着小脸,满心愧疚的道, “国相说,父皇这八成是准备行废立之事了,你不会怪我跑来抢你的太子之位吧?” “据哥哥,你要相信我,我本不想派使者来的,也不想常住长安。” “是国相说,有些事情已经无法改变,我要是不来争,也会有旁人来争,要是教旁人争了去,旁人可容不下据哥哥,所以我才……” 听到这里,刘据点了点头,笑着接了一句:“所以你才来争,为的是就算我被废了,也可以护我周全?” “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不知对不对。” 刘闳低下头,那双好看的丹凤眼不知何时已经红了起来, “要是不对,据哥哥一定要告诉我,就算是违抗父皇的旨意,我也会推掉父皇赐我的宅子,明日一早就返回齐国,今后再也不来长安了。” 傻孩子。 一切都是会变的,你也一样会变。 刘据在心里说着,却难免产生了些感触。 虽然政治是建立在谎言上的,但他此刻还是愿意相信刘闳说的是真心话,何况这也符合他自己的利益。 至于以后会不会变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吧。 于是刘据拍了拍刘宏的肩膀以示鼓励: “你做的很对,是你的就一定要去争,我心里也指望着你,等着被废了之后跟你过几天好日子。” 时至此刻,他终于彻底下定了决心。 他要尽全力帮刘闳登上太子之位,就冲这孩子现在这双红起来的丹凤眼。 “那就好,我还以为据哥哥会怪罪我,只要据哥哥觉得对就好。” 刘闳喜笑颜开。 刘据也不再多想,一把揽住刘闳:“走,跟我去书房,咱们许久未见,我先送你一样好东西做见面礼。” “什么好东西?” “问这么多做甚么,去了你就知道了。” 刘据神秘一笑,“既然要争,你就要尽力去争,我也会帮着你的,你只需记住,将来我可就全靠你护着了,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第三十六章 太子深藏不漏啊 是夜,逐慕苑。 “殿下,这是什么?” 卜式捧着刘闳刚刚交给他的白帛,借着油灯的昏暗光线看了又看,脸上尽是疑惑之色。 “这个叫做‘双动式活塞风箱’。” 刘闳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的道, “是为火炉吹风用的,可以使炉中之火烧的更旺。” “和咱们现在烧火用的排橐相比,优点简直不要太多。” “首先这个东西推拉皆可吹风,风力源源不断进入炉中,火炉的温度更高,而且还能够保持的更加持久。” “其次、其次……其次嘛,是什么来的?” 说到这里,刘闳挠了挠后脑勺,仔细回忆了一下之后,忽然一拍脑门, “对了!” “其次是这个东西只用木头就可以打制,耗费比需要用许多整张兽皮才能制作的排橐低了许多。” “而且想做大就可以做大,想做小也可以做小,没有了大小限制,就可以用在很多地方。” “相国,你说是不是特别厉害?” 说完这些,刘闳眼巴巴的望着卜式,全然一副等待卜式肯定的架势。 然而刘闳刚才的表现都被卜式看在眼里,心中已经有了一丝怀疑,随即开口问道: “殿下,要是老臣没记错,排橐可是个大家伙,应该是冶铁用的,普通人家生火造饭只用单个的小皮橐就够了。” 早在数年前盐铁便已官营,这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染指的。 “对呀,难道我没有说么,这个东西和小皮橐比起来也有相同的优点。” 刘闳还没意识到已经被卜式怀疑,眨着丹凤眼又道。 “话虽如此,但这个什么双什么风箱没有打制出来之前,谁又能下定论?” 卜式依旧蹙起眉头说道, “而且据老臣所知,殿下此前从未涉猎木工,为何会忽然拿出这样一幅工图,该不会是今日从太子那里得来的吧?” 卜式既是齐国相国,同时也兼任齐王少傅。 因此与刘闳说话的时候,有些用词和口气可以不像从官。 “居然被相国猜到了?” 刘闳一愣。 是你演技太差了好吧? 卜式正心中好笑。 结果却见刘闳忽然龇了龇牙,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就请相国务必保守这个秘密,否则我恐怕就只能杀相国灭口了。” “???” 卜式也不由的愣了一下。 就知道不该让刘闳去见太子,这才见了一面就学坏到了这种程度! 还灭口,这孩子应该还不知相国是天子派去王国的使者。 就算真要杀,诸侯王也只能上疏朝廷提告罪名,交由天子圣裁吧? 不过话说回来。 如果刚才刘闳关于那个“双动式活塞风箱”的描述是真的,将此物献给天子,必定可以大幅度提升大汉的冶铁效率,降低大量成本。 铁作为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战略资源之一。 此举必定能立下一件大功,博得天子的心仪与褒奖! 可是细想又不对! 刘闳现在可是太子的最大威胁,他会那么好心,不会有什么陷阱吧? “相国,一定要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刘闳紧接着又道,“你要是守住这个秘密,我就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好,老臣答应殿下。” 卜式一听还有秘密,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顺势点头。 “其实吧,这是据哥哥送给我的礼物,他让我把这个东西献给父皇,说能帮我立下一个能够争得太子之位的大功。” 刘闳趴在卜式的耳朵边上,神神秘秘的小声道。 “还真是这样?” 卜式此刻已经彻底被刘据的这通逆天操作搞不会了。 太子肯定没安好心吧? 天底下哪有人会主动给自己的竞争对手送功劳,这不摆明了有阴谋陷阱么? 可是看刘闳现在的样子,显然已经信以为真,他还真未必能劝的过来。 于是略作沉吟,卜式决定退而求其次:“殿下莫急,不如教老臣先找个工匠将这东西做出来,若的确拥有那般神奇的功效,再献给陛下不迟。” “据哥哥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我才把这幅工图给你看。” 刘闳喜滋滋的道,丹凤眼望向博望苑的方向,目光中浮现出崇拜之色。 “……” 卜式再次愣住。 原来刘据一早就将他算了进来…… 如此看来,这个太子一点都不简单啊! 这样的太子会甘心被废掉? 他究竟想干什么? …… 为了搞清楚刘据究竟有什么阴谋。 卜式一夜未睡,连夜召来擅长木工的家仆依照这幅工图干活,终于在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拿到了一个小型“双动式活塞风箱”的实物。 “主人,这东西也忒巧了,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家仆收工之后也有些好奇,陪着笑打听起来。 卜式直接丢过去一笔赏钱,眼睛一瞪道:“不该问的别问,此事要是出去乱说,你一家老小性命不保。” “诺诺诺,奴婢不敢。” 家仆吓的面色发白,连声应着退了出去。 因为他知道,卜式可不比齐王,这绝对是个说到做到的主儿。 拿到风箱之后。 卜式立刻又去了逐慕苑的膳房。 此时膳房中已有厨子起来烧火,为全府上下的朝食做准备。 适逢近日下了一场大雨,柴火都有些返潮,火烧起来怎么不旺,帮厨正拿着一个皮橐往路子里面吹风。 然而就算是这样,火势也没有快速升腾起来,反倒将膳房搞的烟雾缭绕。 “咳咳!咳咳咳!” 卜式被呛得连声咳嗽,好不容易捂着口鼻来到眼泪横流的帮厨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放下皮橐,去把外面那个风箱搬进来试试。” “风箱?” 帮厨哪里知道卜式说的是什么。 “让你去你就去!” “诺。” 不久之后,“双动式活塞风箱”已经摆在了炉子旁边,出风口正对炉子下方的进风口。 帮厨握住风箱的拉杆,回头看向卜式。 见卜式点头之后,帮厨发力将拉杆拉出。 “呼——” 气流随之吹在炉中的柴火上,火势像被皮橐吹动时一样旺了一下。 帮厨又将拉杆推进。 “呼——” 又有气流吹了进去,火势尚且来不及变小,立刻又比之前烧的更汪。 若是换做皮橐,此时只怕还没重新鼓起来。 “唉?卜公,这个东西也太神了吧!” 帮厨见状瞬间来了劲头,呼哧呼哧对着风箱的拉杆推拉个不停,一边拉还一边连呼神奇。 就那么几下过来,炉中的火焰已经高高燃起,汹涌的冲出上方架锅的炉口。 柴火燃烧的更加充分,就连膳房内的烟雾都少了许多。 “好玩吧?” “好玩!” “没玩过吧?” “没玩过……卜公恕罪!” 帮厨方才意识到自己兴奋的有点过头,连忙停了下来,起身像卜式施礼请罪。 “玩过了就给我抬出来,悠着点,碰坏了拿你是问。” 卜式背着手走了出去,面上看起来平静似水,心中却涌起了惊涛骇浪。 神物! 这是无可争议的神物! 这是可令大汉无往而不利的国之利器! 此等神物若是献给陛下,岂止是大功一件,那绝对是功在千秋的不世之功! 这个太子……他可真是深藏不漏啊! 与他争太子? 单凭这件东西,他若不想让位,其他的皇子拿脑袋去争? 第三十七章 微臣愿称之为国士 想到这个问题,卜式忽然又犯了迷糊。 太子为什么不自己献给天子? 如此神器献给天子,就算天子真动了废立的心思,应该也有不小的机会扭转过来吧? 难道是害怕自己在天子面前表现的太过优秀,太子之位坐的太稳当不成?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又或者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件事背后隐藏着一个天大的阴谋,只是自己一时半会还无法琢磨明白? 想着这些,卜式逐渐又心事重重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 “相国,这风箱你居然这么快就打制好了?”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正是不知何时起床的刘闳,此刻刚好看到帮厨手中抬着的那个双动式活塞风箱。 卜式回过神来,躬身施礼: “老臣心有疑虑,因此先找人打制出来试了一试。” “如何?” 刘闳跑上来围着风箱左看右看,小脸上尽是希冀之色。 “你先下去吧。” 卜式先出声命帮厨退下去,方才来到刘闳身边压低了声音道,“此物乃国之利器,献给天子的人可立不世之功!” 刘闳闻言喜不自胜,骄傲的挺起胸膛一脸臭屁的道: “我就知道据哥哥不会骗我,这回相国总该相信了吧?” “相信是相信了……” 卜式一边应和着,一边又有些迟疑的道,“殿下,昨日太子将这幅工图送给你时,可曾说过此举的缘故?” “自然说过,据哥哥说要帮我争太子。” 刘闳作加油状,元气满满的道,“他还教我也一定要尽力,他还指望着被废了以后跟我过好日子呢,我一定不会令据哥哥失望的!” “……” 卜式闻言脑子先是停滞了一下,接着才开始飞速运转。 毁堤淹田的事本来已经过去了,天子亲自下了诏书,言明此事有利无害,只以“矫制不害”的罪名罚太子禁足三月便是证明。 可在那之后,天子又忽然将刘闳召回长安。 赐他宅子,许他常住,甚至还给宅子取了个与“博望苑”针锋相对的名字。 这让人不得不怀疑,天子与太子之间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以至于关系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否则太子又怎会仿佛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废掉一般,不遗余力的扶持刘闳,指望被废以后跟着刘闳过好日子? 八成就是这样了! 这……就是齐王的运气么? 卜式感觉自己已经心中有底,当即对刘闳说道:“殿下,此事非同小可,老臣与殿下同一条心,自会守口如瓶,但绝不可再将这些事说与第三个人听,就连陛下也不行。” “否则,破坏了太子的计划,他就再也指望不上殿下了!” 如今卜式已经摸清了刘闳对刘据的情谊。 心知自己的告诫未必有用,但只要将刘据搬出来,就能确保刘闳不会将这个秘密说出去。 “这我自然知道,我不会乱说的。” 刘闳闻言郑重点头。 “还有这双什么的风箱。” 卜式紧接着又急匆匆的道,“事不宜迟,为了不辜负太子的期许,最好尽早将其送进宫去,老臣这就去替殿下拟定奏疏!” 这一刻。 卜式仿佛看到自己的脚下生出了一条金色的康庄大道,正向未央宫的方向逐渐延伸…… …… 宣室殿。 “孔仅,桑弘羊,今日召你们来,是教你们替朕瞧瞧这个什么……” 刘彻指了指摆在大殿中央的风箱,又看了一眼刘闳的奏疏,方才继续说,“……双动式活塞风箱,是否有取代排橐冶铁的可能。” 孔仅,当朝大农令。 入朝为官前是南阳最大的冶铁商,家产累积千金,如今为刘彻执掌冶铁官营事宜。 桑弘羊,大农丞。 这个人可就厉害了,是刘彻一生中最重要的财物大臣。 说句不算夸张的话,如果没有他为刘彻操持财政,拼命给刘彻找钱找钱找钱,可能就不会有征伐四方不服就干的汉武帝。 也是因此,他后来成了刘彻驾崩之前钦点的四位顾命大臣之一。 不过“与民争利”的锅他也替刘彻背了不少,再加上还是商人出身,司马迁不太看得上他,并未在《史记》中为他列传。 “诺。” 二人应了一声,一前一后来到那个风箱前面。 孔仅精通冶铁,只听“取代排橐”四个字,就知道这个双动式活塞风箱是用来干什么的。 所以只是绕着风箱看了几眼,就直接上手握住了拉杆。 “呼——” “呼——” 一拉一推,风箱下方安装的几个单向进风口随之自动开合。 仅仅是这两下子,已经令他面露惊奇之色。 不过他并未立即发表评论,而是又来到双动式活塞风箱的出风口方向,一边用手轻罩在出风口上,一边对桑弘羊说道: “桑中丞,可否请你为我推拉这个杆子。” “自然。” 桑弘羊点了点头,走上前去照着孔仅刚才的动作如法炮制。 “呼——” “呼——” 无论推拉皆有出风,风力穿过孔仅的指缝,将他衣裳的下摆吹得来回纷飞。 时至此刻。 孔仅的脸上已不再仅仅是惊奇,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震惊。 当即回过身去对刘彻施了一礼,激动的大声说道:“陛下,此物可是真正的国之利器啊!” “旁的暂且不论,光是这种不间断的送风方式,便比如今冶铁使用的排橐送风速率高了数倍!” “陛下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冶铁高炉的温度将再提升一大截,冶铁的效率也会因此提升许多。” “并且铁矿在炉中将被烧化的更加彻底,相同的碳和铁矿非但能够冶出更多的铁,铁的纯度也将进一步提升!” “纯度够高的铁不需要千锤百炼,只需要再进行一些简单的烧制淬炼工艺便已经是精铁。” “届时只要是我大汉制造出来的铁器,无一不是坚韧强硬的神兵利器!” 说到这里,孔仅已是满面红光,拱手作天揖: “陛下,不知如此神器究竟是何人所献,此等功在千秋的创造,微臣愿称之为国士!” 第三十八章 天禄将军 “是朕的儿子,齐王刘闳。” 听了孔仅的话,刘彻反倒抿起略薄的嘴唇,露出一副“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表情,淡淡的笑道。 “……” 然而立于他身后的苏文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些细节。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彻的腰间和胸膛有一个轻微但却显著的直挺动作! 并且他收于案几下的脚还轻轻的晃动了好几下…… 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形。 还是他与董仲舒辩经,董仲舒亲口承认他合于天德、功绩斐然、可与黄帝比肩的时候。 因此苏文很清楚。 刘彻这是在矜持自谦,这个时候你得接着夸。 不要,不要,不要停! 自幼入侍宫中,还曾是刘彻伴读的桑弘羊当即一脸震惊,上前施礼恭贺: “如果微臣没有记错的话,齐王如今只才年满十二……” “陛下圣恩泽被,以至皇子公主个个是人中龙凤,此乃大汉国祚之福,大汉万民之福啊,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孔仅闻言也立刻反应过来,不甘落后道: “正是如此,微臣也以为这是陛下天恩浩荡,苍天有感所以降福。” “正如《周书》中所言:‘帝王之量,未肃而成;天禄之期,不谋已至。’,陛下如是,皇子如是,汉祚定可千秋万载永盛不衰!” 话至此处,刘彻却依旧只是淡淡的笑着,摆了摆手道: “行了行了,这些话朕最不爱听。” “只要你们忠心为朕办事,一心为大汉着想就够了。” “朕现在就想知道,这个什么……” 说到这里,刘彻又拿起案几上的简牍看了一眼,“……双动式活塞风箱,这名字也太拗口了,看来刘闳年纪还是小了些,学识也浅了些,竟给如此神物取了这么个不知所谓的名字。” “就取‘天禄之期,不谋已至’的‘天禄’,以后就叫天禄箱吧。” “桑弘羊,你精于心算,先来给朕算一算,这天禄箱是否可以推行下去,全面取代如今冶铁用的排橐?” “诺。” 桑弘羊微微颔首,略作沉吟后道,“陛下,这便是天禄箱的第二个厉害之处了,此物非但可以推行下去,还必将迅速取代排橐。” “陛下也知道,制作排橐使用的是兽皮。” “单单一块完整的羊皮,从拨下来到晾晒鞣制,再到达到制作排橐的水平,成本至少在400钱上下。” “而一个冶铁用的大型排橐,至少要用到60块羊皮。” “并且每个冶铁高炉至少需配备两个大型排橐。” “而这天禄箱,微臣仔细观察了一遍,所用之材几乎全是木料,如此制作一个与大型排橐规格相当的天禄箱,成本恐怕还不足二十之一,甚至可能更低。” “成本如此之低,功效又如此之高的奇物……” “若非如今冶铁官营,天禄箱只需投放出去,必定在冶铁行当内引起轩然大波,就算陛下不推行也必定受到大力追捧。” “孔公是冶铁世家,应该同意下官的计算和预想吧?” 孔仅闻言接过话茬,上前一步点头道: “桑中丞所言不差,天禄箱要推行下去极为容易。” “臣还以为,如今冶铁官营,正可以将天禄箱有效的控制在朝廷手中,避免传入四夷外邦手中,以确保我大汉铁器之优势,克敌于先机!” 刘彻当即拍板,拿起工图交给苏文,示意他拿给孔仅和桑弘羊: “好,就按你们说的办,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二人了!” “诺,微臣定不辱使命!” 随着两人领命退去。 刘彻方才又看向苏文,开口问道:“关于封禅大典的礼仪流程,那些方士可有人拿出个章程来了?” 苏文微微躬身:“回陛下的话,暂时还没有。” “养他们有什么用?!” 刘彻面色瞬间冷了下来,“如今朕天命所归,既可逢凶化吉,闳儿又天赐福禄开启灵智,桩桩件件皆在启示朕,举行封禅大典的吉日已经迫近!” “事到如今,他们却连封禅大典的利益流程都说不上来,岂不误朕大事!” 苏文心思一动,顺势提了一个建议: “陛下,封禅大典自古有之,又是天下共襄之盛世,也并非方士一家独据。” “何不召来百官与儒士共同商议,或许正好有人知道也说不定……” …… 当日下午。 长安城的臣民们又迎来了一个重磅消息: 刘彻下诏,齐王献天禄箱有功,赐万金,封天禄将军,配印! 虽然没有人知道这个所谓的“天禄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但“天禄将军”这个封号可不简单。 以往刘彻虽封了不少杂号将军,其中有些是立下军功的功臣,还有些是为他求仙问鬼的方士,甚至有人集五个将军封号于一身。 但给皇子将军封号,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或者说,纵观整个大汉历史,这也同样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这自然又引起了不小的议论,人们很快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刘据那个太子绝对做到头了! 又是将齐王召回长安常住,又是赐予宅邸,接着齐王又立下大功得了赏赐,封了配印的天禄将军。 而刘据则刚犯了错误,如今还在博望苑禁足。 这要不是刘彻处心积虑的安排,鬼才信? “稳了稳了!彻底稳了!” 就连刘据都忍不住兴奋了起来, “想不到刘闳和卜式的动作这么快,果然是靠谱队友,选你们双排简直是再正确不过的事了!” 正当他为自己的机智点赞的时候。 “找到了,哈哈哈,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后院忽然传来一声近乎疯癫的狂笑,惊起了博望苑内的一片飞鸟。 “什么动静?” 刘据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刚将“好消息”带给刘据的太子冼马郭振此刻却还是一脸愁容,心不在焉的嘟囔了一句: “回殿下的话,八成是董仲舒,那个院落最近只住了他一个人。” “走,去瞧瞧他究竟找到了什么?” 刘据抬脚就向后院走去。 最近这些时日,董仲舒始终躲在后院啃书,除了送饭不许仆役前去打扰。 以至于刘据都快忘了府里还有这么个人。 第三十九章 戾后 刘据刚进入后院,就看到了披头散发的董仲舒。 最近这些日子没有见面,他的头发又白了许多,正抱着一册简牍激动的仰天长啸。 “哈哈哈,殿下,你来得正好,老臣不负圣恩,终于在书山中觅得了封禅大典的章程!” 一见到刘据,董仲舒立刻变得更加激动,捧着一册简牍就冲了过来。 好在郭振及时上前阻拦,才让刘据避免了被撞个满怀。 “殿下你看,老臣真的找到了!” 即使是这样,董仲舒也没冷静下来。 隔着郭振还拼命伸着手臂将手中的简牍,兴冲冲的递给他看。 “还真找到了?” 刘据一脸懵逼,这是什么奇葩发展。 他之前只不过是为了摆脱董仲舒的魔音灌顶,随口给他出了个根本没有答案的难题,哪能想到居然还真教他查出了名堂。 心中带着无限的怀疑,刘据将简牍拿过来翻看。 这册简牍一看就有了年头,竹片的表面已经磨平变成了褐色不说,捆扎竹片的麻绳也卷了毛,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到了断裂的边缘。 而在简牍的外侧,本该是标注书名的地方,此刻已经模糊一片。 哪怕趴在上面仔细看,也只能看到一个窄窄的“单”字。 因此不难判断。 这不是肯定不是一个完整的字,而是半个字。 并且这个“单”字,还八成不是秦汉时期使用的小篆体。 刘据又打开简牍,继续查看里面的内容。 这一刻他已完全确定,这简牍所用的字体绝对不是小篆,而是先秦时期的大篆,或者也可以叫做金文。 这可有点为难他了。 这里面的文字他有一大半都看不懂,毕竟大篆虽是先秦时期周朝的官方文字。 但因为中央政权对地方的掌控力较弱,众多诸侯国在大篆的基础上又演化出了各自的文字写法和习惯,使得就算是诸多专业的考古专家也未必能够认全当时的文字。 就更不要说他这个仅仅只能称作历史爱好者的门外汉了。 见刘据蹙起眉头,董仲舒立刻又神色激动为其解释起来: “是楹鼓大礼!” “这里面记载的是上古时期的楹鼓大礼啊殿下。” “书中说当年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与蚩尤战于逐鹿,皆筮于巫咸,行楹鼓大礼。” “后来黄帝举行封禅大典,行的也是楹鼓大礼!” “这部古籍中虽只记载了简单的礼仪流程,但却点名了大典的大体框架,只需根据殷商与周礼中的礼仪进行部分补足即可完备!” “老臣,不负圣恩!” “……” 听到这里,刘据心中已经对这个所谓的“楹鼓大礼”有了数。 刘彻若要举行封禅大典,这玩意儿的确能够做个参考和依据。 不过要说有没有用,能不能召来神龙。 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反正刘据是肯定不信的,哪怕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对长生不死和乘龙登仙之说也照样嗤之以鼻。 何况这部古籍的出处不明,真不好说又是哪个骗子方士自己编撰出来的,只是时间上早了几百或上千年罢了。 甚至可能还没那么久远。 毕竟以周朝的墓葬技术,想要在数百或上千年间将一册简牍保存到这种程度,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 这玩意儿再差,肯定也比公孙卿呈给刘彻的那部《札》书强太多了。 好歹这还真有可能是部古籍,至少卖相和字体很到位。 “那就恭喜董公了……” 心中想着这些,刘据已经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处境来。 董仲舒既然找到了答案,接下来是不是就又要每天缠着自己讲经了? 要再找个什么样的问题吸引他的注意力呢? 结果董仲舒却又摇了摇头,说道:“这还不够,老臣还需再查一查殷商与周礼中的礼仪,将残缺的部分一一补全,否则无法向陛下交代。” 哇,老董都学会抢答了。 刘据松了口气,当即笑呵呵的鼓励道: “我父皇有董公这样的臣子,大汉何愁不兴盛,董公,我看好你!” …… 椒房殿。 一片愁云惨淡中,卫子夫还在强撑着笑颜接客。 今天的客人也算是自家人了 ——平阳长公主刘昭。 刘昭既是刘彻的同母姐姐,如今又成了卫青的夫人,自然也是卫子夫的弟媳。 不过对于这位弟媳,卫子夫可丝毫不敢怠慢。 因为卫子夫被刘彻临幸之前,曾是刘昭府上的讴者,也就是唱歌的歌女。 卫青也曾是刘昭的骑奴。 后来卫青成了大将军,适逢几年前刘昭丧夫,才改嫁给了这个昔日的奴仆。 “姐姐今日来访,可是请姐姐为据儿说媒的事有了结果?” 就算卫子夫贵为皇后,也还是得尊称刘昭一声姐姐。 他们这几人因为联姻导致关系有点混乱,只能各论各的,不然还能怎么办? “我今日过来正是为了此事,这桩婚事恐怕成不了了。” 刘昭也叹了口气,低垂着目光摇头。 “这又是为何?” “史家托人传信,家中有老者过世,婉君悲痛欲绝,执意守孝三年,他们实在无法勉强……” 刘昭无奈的说道。 “不过是家中有老者过世,又非父母,何须守孝三年?” 卫子夫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咬牙道,“我说史家不过是看据儿如今有些失势,不愿将女儿嫁过来,才找了这个藉口罢了!” “否则那个史婉君不过是区区小辈,理应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难道还能当了史家的家不成?” 若刘据在此,只通过这个姓氏和事情就能立刻判断出这个史婉君的信息。 史婉君,史良娣,史书中又被称作戾后。 出生鲁国史氏,当地豪门。 同时史氏还有人嫁与鲁王刘光为后,也算是粘上了皇亲国戚的边。 据史书记载。 她正是在这一年嫁给了刘据,并在后来诞下三个儿子。 其中长子叫做刘进,又给刘据生了一个孙子,名叫刘病已。 而这个刘病已,就是西汉的第十位皇帝 ——汉宣帝刘询。 想不到这一世因为刘据的“倒行逆施”,史家审时度势,居然直接婉拒了这门婚事。 如此一来,历史上的汉宣帝恐怕是很难出生了…… 第四十章 你想做太子么? “话虽如此……但此事怕也只能这样了。” 刘昭按住卫子夫的手,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大汉以孝治天下。 就算明知史家此举有推脱的嫌疑,推掉的还是太子的婚事。 可史家祭出一个“孝”字,理由就正当了许多,使得卫子夫哪怕有再大的火气也无法在此事上发作…… 除非刘彻愿为刘据做主,寻找其他的借口拿鲁王或史家开刀。 “姐姐说的是,是妹妹关心则乱了。” 卫子夫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调整了一下表情。 刘昭沉吟了片刻,又无可奈何的道: “妹妹,有些事姐姐不便多嘴,不过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如今这桩婚事没什么打紧,难道天下少了他史家女儿,旁人还不娶妻生子了么?” “所以……如今的重中之重还是据儿。” “姐姐也不瞒着你,因为据儿的事,你那做了大将军的弟弟已经连续几夜不吃不睡,终日守在书房唉声叹气,身子骨都消瘦了一圈。” “长此以往,总归不是回事啊。” 卫子夫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刘昭在说些什么,却也只能满面愁容的道: “妹妹又何尝不是,可如今到了这般田地……毁堤淹田的事按说已经过去了,陛下却忽然又做这般,妹妹连究竟出了什么问题都不知道,就连补救都不知该如何补救。” “要不去问问霍光?” 刘昭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提道,“霍光也算是你与卫青的半个外甥,又是陛下近臣,或许知道些什么?” 卫子夫闻言心中却瞬间提高了警惕,目光微微流转,不动声色的道: “姐姐有所不知,自去病亡故以后,没有了这层牵连,霍光就不再认我和卫青了,平日里从不走动不说,连声姨母和舅父也再未叫过。” “霍光竟如此绝情?” 刘昭有些意外。 “这是连陛下都知道的事,不过倒也无可厚非,霍光与去病是异母兄弟,霍仲孺又并未迎娶我二姐,与我们本来就没有血缘和亲情。” 卫子夫作无奈状,摇了摇头露出一脸的苦笑。 刘昭蹙起眉头:“那就没法子了,或者你再派个人去问问据儿,此事恐怕也只有他说得清楚了。” “据儿若是知道,就不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了。” 卫子夫依旧是苦笑。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昭终是陷入了沉默。 之后又安慰了卫子夫一番,才提出告辞离开了椒房殿。 直到此时卫子夫才抬起头来,眸子望向博望苑的方向,微微释放心中的担忧与困惑: “据儿啊据儿。” “霍光传来密信,说那日在博望苑,你父皇大发雷霆,还扬言要废了你。” “你究竟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竟惹来这么大的祸端,你这是要母亲和你舅父的命啊,我的祖宗……” …… 几日后,逐慕苑。 驾六金根车也大张旗鼓的来了,就像前些日子去刘据的博望苑一样。 刘彻依旧在门口就下了车,在一众内侍近臣和期门武士的簇拥下走入大门。 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 这次刘彻与刘闳见面之后,展现在众人面前的不再是令人尴尬到能用脚趾抠出一座建章宫的硬聊和硬接。 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父慈子孝,父友子恭。 当然,这时候还没有建章宫,刘彻还得再努力努力。 同样的。 刘彻也没有教刘闳带他参观起居的地方,而是直接进入了客堂。 只不过这次仍是只有父子二人的私聊。 “闳儿,你老实告诉朕,这天禄箱真是你创造出来的么?” 父慈子孝的话刚才在外面已经说过了,刘彻看着这个只有十二岁的二儿子,选择了释放气场开门见山。 他觉得此事存疑…… 刘闳立刻感受到了压力,小脸微微发白,却低下头坚持道: “回父皇的话,是。” “不是也不打紧,朕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可你若是骗朕,那可就是欺君了。” 刘彻进一步施压。 “回父皇的话,天禄箱确是儿臣的创造!” 刘闳不免有些胆怯,但又想起了刘据的嘱托,当即抬起头来咬着牙,语气变得更加肯定,却又因为紧张,那双丹凤眼微微泛红, “儿臣虽自小就被送去了齐国,但始终一心想着为父皇分忧,只为得到父皇的一句夸赞,哪怕只换来父皇的一个笑容,儿臣就心满意足了。” “想不到如今儿臣终于做出了些事情,竟遭父皇如此怀疑,父皇就这么看不上儿臣么?” 这话自然是刘据教的。 不过只教了前半句,为的是唤回一下可能还存在的父爱。 至于后半句的质问则是刘闳自由发挥,是紧张之余又出于对刘据的兄弟情谊,进而激发出来的勇气使然。 或者也可以说是心虚的虚张声势。 若刘据在此,听到这番话大概要竖起大拇指了。 这是妥妥的超常发挥啊,我的小老弟! “……” 听了这话,尤其是看到刘闳那双微微泛红的丹凤眼,刘彻果然陷入了沉默与自责。 朕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 在这个儿子尚且年幼时就将其送去千里之外,多年来未曾见过一面。 可这个儿子始终记着朕,一心想为朕分忧解难。 如此拳拳之孝心,朕如何能够受的心安理得? 朕如今竟然还…… 唉——朕也有心,朕怎么能够这样怀疑立了大功的闳儿? 刘据与朕已经离心离德,屡屡在朕面前出言不逊,难道朕还要与乖巧懂事的闳儿也离心离德么? 想着这些,刘彻忽然捏住刘闳的肩膀,宠溺将其揽入怀中:“闳儿,朕相信你,你是朕最喜爱的儿子,朕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谢父皇,方才儿臣一时委屈,有些孟浪了……” “不必说了,你我父子何须说这些?” 见刘闳如此表态,刘彻心中更加温暖与欣慰。 他不由的又想起了刘据。 刘据就不会说这些暖心的话,尤其最近,字字句句都与他针锋相对,甚至诛心! 如今细想起来…… 何止是最近,就算是以前,刘据对他可能也是阴奉阳违,否则招拢那些乱臣贼子又是怎么回事? 只不过最近,他决定不装了! 是这样! 一定是这样! 这个逆子! 刘彻的胸腔不受控制的大起大伏,抱着刘闳的手臂也紧了许多,有些冲动的问道: “闳儿,若朕教你来做太子,你可愿意?” 第四十一章 你们这是欺君! “父皇,你弄疼儿臣了。” 刘闳皱着一张小脸却又不敢挣扎,直到听到刘彻的话,幼小的身躯立时僵住, “父皇,你……刚才说什么?” 这就成了? 我马上就要实现据哥哥的期许了么? “朕知道你心中有顾虑,如今时机也还不够成熟。” 看着刘闳那张略带稚气的脸庞,刘彻不由的想起了自己七岁那年,景帝下诏废掉刘荣,将他立为太子时的光景。 那时他也是一样的懵懂与无所适从。 甚至已连续多天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吃饭应该怎么吃,睡觉应该怎么睡。 “不过只要朕想立你为太子,你心中便不需有任何顾虑!” 刘彻继续说道,“如今你创造了天禄箱,是功在千秋的大汉功臣。” “朕心中记得你的功劳,大汉臣民也会知道你的功绩,这便是达成了取代你兄长成为储君的前提条件。” “不过此事仍急不得。” “你兄长身为太子多年,又有……总之根基依旧极为深厚。” “此事尚需从长计议,你在齐国住的太久了,朕要先给你请几个大儒做老师,教授你更多成为储君必须具备的智慧和学识。” “你也需再接再厉,若是能立下更大的功劳。” “再静待你兄长犯下错误让出一个机会,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到时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这个逆子,他一定会犯错的……” 说到这里,刘彻忽然停顿了一下。 他已经意识到刚才一时冲动,对刘闳说的有些多了。 这些话刘闳应该知道,却不应该从他口中说出来。 哪怕是此刻最令他欣慰和期许的皇子,也绝对不能提前了解他心中所想,不该得到这样的承诺。 这对于把持朝堂多年的他来说,是一个绝不应该出现的低级错误! 是因为刘据最近太过猖獗。 搅乱了朕的心性么? 只是须臾之间,刘彻便已冷静了下来,望着怀中这个神色古怪,看不出究竟是喜还是忧的二儿子若有所思。 “可是父皇,儿臣只怕难担如此重任,此事还请父皇三思。” 刘闳又照着刘据的教导,低下头故作惶恐的说道。 据哥哥说,父皇最讨厌目的性太强的人了…… 所以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我不能满脸喜气,更不能一口答应。 我必须要先去谦让,谦让两次之后再表示只听从父皇的安排,剩下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不可妄自菲薄。” 如今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刘彻便也索性将其当成了传授给刘闳的一堂课程,接着之前的话说了下去,“你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朕心中自有安排,其余的事不必忧心。” “你是在忧心你兄长那边?” “儿臣……” 刘闳刚要说些什么。 刘彻便又打断了他,出言道:“此事更加不必忧心。” “倘若有一日朕废他立你,自会为你扫清一切障碍,之后的事朕也会安排妥当,他就算根基再深,也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永远……” 听了这话,刘闳哪怕年纪尚小,也还是听出了些许不太对劲的地方,下意识的追问,“父皇,儿臣能不能多嘴问一句,父皇这句‘永远不会再出现在儿臣面前’是……何意?” “呵呵呵呵。” 刘彻笑了起来,揉了揉刘闳的脑袋,“你可知你曾有一个名叫刘荣的伯父?” “!!!” 刘闳幼小的身躯又是一僵。 伯父刘荣,他知道啊! 在刘彻被立为太子之前,刘荣就是太子! 刘荣被废太子之后,封作临江王。 两年后又被控坐侵庙堧垣为宫,太上皇将其召至长安审讯,不久在狱中自杀谢罪! 所以…… 意识到刘据被废之后八成会被父皇除掉,刘闳已是吓得面色煞白,猛的从刘彻怀中挣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父皇恕罪,父皇息怒,儿臣不想做什么太子了,只恳请父皇饶过据哥哥!” “闳儿,你重情重义,这是你的优点,朕心甚慰,不过此事朕心中有数,你不必心有负担。” 刘彻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见状反倒更喜爱这个二儿子。 “父皇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刘闳此刻已是彻底慌了神,哪里还顾得了措辞,当即又连连叩首, “事到如今儿臣也不敢再瞒着父皇了,其实那个天禄箱根本就不是儿臣的创造,是据哥哥交给儿臣的,据哥哥才是真正的大汉功臣!” “你说什么?!” 刘彻嚯的一下站了起来。 “儿臣说的都是真的,真是前几日儿臣去博望苑拜见据哥哥时,据哥哥偷偷交给儿臣的!” 刘闳急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口口声声的道,“父皇若是不信,可以问儿臣的相国卜式,他可以证实儿臣所言非虚!” …… 客堂外。 苏文、霍光与一众近侍内臣、期门武士依旧在静静地等待。 相比上一次去博望苑,他们此刻的心境要平静许多,最起码不需要提心吊胆。 毕竟刚才刘彻和刘闳见面时的父慈子孝,众人都看在眼里。 因此现在他们也不难想象,此刻客堂中必定在上演一出父子情深的戏码。 而刘彻之所以屏退了所有人,恐怕也是在谈论“天禄箱”的秘辛,甚至极有可能会谈到一些与太子之位的相关的事情。 毕竟最近刘彻的这些操作,使得近侍内臣心中的猜测只会更多。 就在这时。 “咣!” “逆子,你和刘据都是逆子!!!” “你们这是欺君!!!” “猖狂!太猖狂了!!!” “真当朕不会治你们的罪吗!!!” 几声龙吟骤然自客堂门内炸响,所有人都不由的打了个激灵,面面相觑。 如此反应了足足数秒……又来? “噗通!” “噗通!” “噗通……” 总算有人反应了过来,连忙抓紧时间跪倒在地。 “这……” 霍光脑子里面此刻也是嗡嗡作响。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里好像是……逐慕苑吧,为什么又有刘据的事? 这究竟又是怎么了? 二皇子也不像是能惹陛下发怒的人啊,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怎么一眨眼的功夫陛下就又多了一个逆子? 而且还是欺君? “霍都尉……” 一旁传来苏文的声音,不知何时他已经熟练跪好,尽管那张老脸上还挂着尚未消失的惊诧与不解。 “多谢,我懂。” 霍光点了点头,跪下的动作明显比上一次熟练了许多。 “这……” 人群中唯有卜式还一脸懵逼,心中的担忧无以复加。 毕竟龙吟中说的是“你们”,“你们”这两个字涵盖的范围犹未可知,但肯定跑不了他这个国相。 既然大伙都跪下了,我是不是也应该跪下? 第四十二章 谁爆谁金币 不过这一次,刘彻并未摔门而出。 因为刘闳不是刘据,他不敢让父皇就这么走了,必须将事情的始末解释清楚。 而刘彻哪怕在盛怒之下,心中也同样对这件事充满了疑惑。 因此给了刘闳这个机会。 又或者说,他的怒火至少有一大半都不是冲刘闳发的,更多还是因为刘据。 为什么哪都有这个逆子?! “停一下!” 结果听刘闳讲到一半的时候,刘彻还是没好气的打断了他,蹙起眉头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你是说……刘据亲口告诉你,他还有更多像天禄箱一样的好东西?” “回父皇的话,据哥哥的确是这么说的。” 刘闳见刘彻的态度在这一刻发生了改变,连忙老实答道,“他说只要儿臣尽力,他还有更多的好东西可以给儿臣,一定可以帮助儿臣争得太子,等他被废了以后,就全指望儿臣护着他了。” “天真!他凭什么觉得凭你就能护得住他,当朕不存在了么?” 刘彻瞪起眼睛,冷声哼道。 也是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 虽然刘据已经做了近十年太子,但他现在也不过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 在这之前刘据从未上过朝堂。 而平日里来往的人,除了太子府的从官,就是那些郁郁不得志的小官小吏,满口仁义道德的酸儒,以武犯禁的愣头青游侠,还有各种三教九流。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 那就是根本不懂朝堂和政治,因此不进入朝堂或许还能口若悬河,一旦进入朝堂反倒举步维艰,处处遭人排挤,事事招人记恨,稍有不慎连性命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刘据此前成天和这样一群“天真”的人厮混。 如何能够保证自己不像他们一样天真? 刘彻心里是这么想的。 却绝对想不到刘据现在是个穿越者。 这个穿越者也从未上过朝堂,就算知道一些历史,对朝堂和政治也同样一知半解,同样带了那么点“天真”。 “父皇息怒,据哥哥没有当父皇不存在了,儿臣觉得据哥哥可能是被父皇吓着了……” 刘闳还红着一双丹凤眼,想着法儿的替刘据找补。 “那个逆子胆大包天,会被朕吓着?” 刘彻气的想笑,他现在每天夜里闭上眼睛还能看到刘据那无法无天的丑恶嘴脸。 不过转念再一想。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 别看刘据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不知进退,但自己这几天施展出来的手段,在外人眼中俨然已经都成了废立太子的明确信号,他又怎会毫无惧意? 原来如此! 这个逆子定是知道怕了! 只是知道这次把朕忤逆的狠了,不敢再来触朕的霉头,又不知该如何挽回。 于是恰逢刘闳前去拜访,就出了这么个“天真”的昏招? 朕就说嘛! 以朕此前施展出来的手段,这个逆子就算脾性再硬,也早该写好告罪奏疏送进宫了,为此朕心中还奇怪了好几天。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朕呢? 哼,逆子,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 想到这里,刘彻心里那口浊气忽然消散了大半,心情和呼吸都说不出的舒畅。 不过…… 还有一件事尚需搞清楚! 好东西! 刘据说他还有更多像天禄箱一样的好东西! 难道刘据才是上天赐给朕的福禄? 若换在以前,他少不了得像刚才因为怀疑而逼问刘闳一样好好确认。 但经过此遭…… 刘彻想到了那条大禹古河道,想到了治河三策,如今又多了一个天禄箱。 他觉得这种可能还真是不小! 只是现在,他绝对不可能拉下脸来去找刘据问个清楚,更不可能放下身段向刘据索要,否则这个逆子必定又有恃无恐的蹦跶起来了! 正犯愁之际,一道灵光划过脑海。 “有了!” 刘彻看向刘闳那张忧心忡忡的小脸,“闳儿,你真心想护那个逆子?” “父皇恕罪,据哥哥自小对儿臣很好,所以儿臣……” 刘闳一听还有机会,立刻眼巴巴的答道。 “好,朕现在就给你个机会!” 刘彻再次将刘闳拉入怀中,循循善诱道,“自今日起,朕要你时常去博望苑,一旦从那逆子手中得了什么好东西,立即给朕送进宫来。” “只要你尽力做好此事,朕保证不废黜他的太子之位,你自此也不必再替他忧心!” 刘闳听着有些迷糊:“可是父皇,据哥哥给儿臣好东西,是教儿臣去尽力争太子的……” “这朕知道。” 刘彻还没察觉到自己此刻的笑容也带了些许稚气,用哄骗小孩糖果的口吻循循善诱道, “你只管去就是了,朕会适时与你配合。” “只会让他觉得你快成了却总还差那么一点,绝不会被他轻易察觉。” “这是朕与你之间的秘密,谁也不许说,你说与谁听就是害了谁,朕就灭谁的口,诛他的族,懂了么?” “你要记住,这世上不论是谁答应你的事都有闪失,唯朕不同。” “朕是天子,天底下没有朕办不到的事!” …… 客堂门外。 一众内侍近臣和期门武士腿都跪麻了,却始终不见刘彻从里面摔门而出,只能苦苦撑着,好像正在拉练。 如此一直跪了半个多时辰。 “吱嘎。” 客堂的门被轻轻拉开。 众人心头一禀,心中流着泪狂呼“总算出来了”,连忙将身子伏的更低。 只是这开门的声音,好像与预想中的略有不同。 “你们都跪着做甚么?” 刘彻倒还有些奇怪,“朕进去的时候命你们跪下了么?” 众人一听这声音似乎不像是正在发怒,方才敢略微抬起一点头来观察。 却见此刻刘彻竟比来时更有兴头和精神,甚至连嘴角都始终微微勾起,倒像是刚从掖廷办完了事出来一般。 要说还是苏文脑子反应最快,立刻答道: “回禀陛下,奴婢们只是站的有些累了,跪下歇息片刻。” “跪下也算歇息?” 刘彻嘟囔了一句,终是想起了此前在客堂内发生过什么,当即跳过这一话题,“歇息好了就起来吧,回宫。” 一边走着,他又将费了好大劲才勉强起身的苏文叫到身边: “对了苏文,朕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皇后好像托了平阳公主做媒,给太子问了一桩婚事。” “此事可有了结果?” 第四十三章 第一次朝议 “这……”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把苏文问的一愣。 身为刘彻的内侍,这些时日他的感受比任何人都深。 因此一度认为刘据的太子之位必定保不住了。 也正是因此,自上回毁堤淹田时派人给刘据送去了一封密信之后,他便自觉切断了与刘据的联系。 哪怕发生再大的事,也再未通过风报过信。 毕竟一个即将被废的太子,自己都朝不保夕,未来有什么资格与他“掏心掏肺”? 结果没想到。 刘彻只来了一趟逐慕苑,出来之后居然就又关心起了刘据的婚事? 这应该可以算是一种关心吧? 所以陛下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又究竟带了什么心思? 苏文觉得自己现在是越来越看不懂刘彻了,这可真是天恩难测啊。 细想起来,这种变化似乎并非现在才开始的。 好像是刘据先起了个叫人看不懂的头,然后刘彻才进入了这种难以预测的状态,让他这样的内侍都完全摸不清喜怒…… 心中狐疑的同时,苏文还是连忙躬身答道: “回陛下的话,此事奴婢也不是太清楚。” “不过听说问的好像是鲁王后史家的女儿,怎奈史家近日正好有老者去世,史家的女儿执意为老者守孝三年,因此此事便只好暂时搁置了。” 刘彻眉头微微皱起: “守孝?可是父母亡故?” “只说是老者,应该并非父母,否则就说清楚了。” 苏文道。 “非父母亡故,守的是什么孝?” 刘彻闻言眉头皱的更紧,随即心中便有了计较。 八成是因为他的那通操弄,使得朝野之中多认为刘据会被废掉。 史家也听到了传闻,于是便想出这么个藉口来拒绝这门婚事。 否则区区一个诸侯王外戚,家中女儿能够嫁给太子,将来做了太子妃还有可能执掌后宫,这种好事怎么可能因为家中有老者去世就推掉? 怎么? 有好处你们就占着,有坏处你们就推掉,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何况那是朕的儿子,说不定还是上天赐给朕的福禄! 朕一天没有废他,他就依旧是太子,哪轮得到尔等鼠辈挑三拣四?! 想着这些,刘彻眼中逐渐浮现出一抹戾气:“苏文,上回办事不利的那个廷尉史杜周,如今在做什么?” “此人仍在廷尉当职,不过已被贬做了奏曹掾。” “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命他去查一查鲁国史家,给朕好好的查,细细的查,务必秉公执法!” 刘彻冷声说道。 饿了的恶犬咬人才更凶。 史家既然要守孝,那就守个真孝吧,朕成全你们这片孝心! …… 得知刘彻去了逐慕苑的事。 刘据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圈。 反倒越发觉得大势已定,接着便每天躺在博望园吃了睡睡了吃,一边享受禁足大礼包,一边安心等待好消息传来。 结果等来等去。 几天后等来的却是刘彻召集群臣参与朝议的诏书。 太子府一共有两个人受到了召见,一个是刘据自己,另外一个则是整天蹲在后院啃书的董仲舒。 “父皇也召我去朝议?” 刘据接过诏书时还有些诧异。 记忆中他在这之前还从未参与过任何一次朝议。 一来应该是他年纪尚小,二来则是这个时期刘彻还算年富力强,压根就没考虑过放权的事。 再者说来,以他如今的处境,说不定哪天就废了。 而刘闳又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就算要召也应该召刘闳不是? 所以这次召他朝议又是什么意思? “常黄门,可知我父皇这次朝议所为何事?” 今天传诏的人也不是苏文,而是上一次扮做行商前去探查治水事宜的常融。 “奴婢也不好说,殿下去了就知道了。” 常融与刘据可没什么私交,还出于某些私心随时想着挑拨他与天子之间的关系,自然不会给他什么有用的消息。 刘据在史书中也对这个常融有些了解,知道他怀了什么心思。 不过想到上回给了苏文动力之后反倒起了反作用,这次也就没有为难常融,只是笑了笑,道: “既然如此,常黄门慢走,我就不送了。” “奴婢告退。” 如此走出博望苑大门后,常融才回头看了一眼门上的牌匾,露出一脸的讪笑: “呵呵,难道我会告诉你陛下这次朝议是想议出封禅大典的礼仪章程,好教你提前有所准备么?” “你是太子,等到了朝议时,陛下必先唤你问话。” “这可是陛下第一次召你参与朝议。” “彼时你若哑然失言,非但被满朝文武和儒生看了笑话,陛下心中也只会对你更加厌恶,瞧好吧。” …… 次日一早,宣室殿。 刘据一身朝服,手捧一块空白笏板跽坐于右侧首位。 下首是以丞相赵周为代表的一众文臣儒士。 齐王刘闳果然也被召来了,他跽坐于大殿左侧首位。 下首则是以大将军卫青为代表的一众勋贵武侯。 至于刘彻养的那些方士,他们本身没有实际官职,没有参加朝议的资格。 这点刘彻心中还是有分寸的,不会轻易因此破坏了祖制。 再者说来,若非那些方士给不出他想要的答案,他也没有必要特意召开这次有别于早朝的朝议。 朝议开始之前,苏文率先自偏门进入殿内,大声宣读刘彻的夸己诏。 诏书很长,几乎从刘彻掌控朝纲开始,一直说到最近的毁堤淹田,列举了他在位期间的各种丰功伟绩。 总结下来其实就一句话: “朕的功绩已堪比黄帝,最近的种种吉象也已表明,朕是时候举办封禅大典报功于天地了!” 听完这封夸己诏,刘据瞬间就没了早起的起床气。 这算不算又是个机会? 刘彻虽是千年难得一遇的雄主没错,刘据也承认这位父皇的确有封禅的资格。 但如果自此之后,就开始一年祭天,一年祭地,一年祭五畤,三年转一圈,五年封一次禅,还不定时且不间断的东海访仙和全国巡游,耗费难以计数…… 那就绝对可以说是祸国殃民了好么? 而刘据无比确定的是,刘彻在这次封禅之后就是这么干的…… 这也正是他在博望苑时劝阻刘彻举办封禅大殿的另外一个主要原因。 他就喜欢干这种既能成就小我,又能造福大我的事情。 只不过这次与上次不同,这次可是满朝文武齐聚一堂的朝议。 刘据实在不太确定,在这种场合中让刘彻下不来台的话,会不会在被废掉太子之位的同时,死的很有节奏感? 与此同时。 宣室殿一隅,董仲舒正抱着一个装有简牍的木盒,既激动又感激的望向刘据脊背: “殿下,你可真是料事如神啊!” “老臣才补齐了楹鼓大礼的礼仪章程,陛下就举行朝议商议此事,这不巧了么这不是?” “此前多亏了殿下提醒,否则老臣怎有机会立下如此大功?” “请殿下放心,老臣已经在书中署上了殿下的名讳,还特意放在了老臣的名字之前……” “想不到吧?” “老臣自多年前险遭陛下斩首之后,在野这二十余年也并非毫无长进,这些粗浅的官场之道,老臣多少还是悟出了一些。” 第四十四章 腰疼,痛彻心扉的疼 经过苏文冗长的铺垫过后,刘彻终于在几名近侍的簇拥下从后殿走了出来。 “恭迎圣上。” 殿内一众官员一齐起身行礼。 受过礼后,刘彻安坐龙塌,待所有官员也全部跽坐整齐后,开门见山道: “朕欲行封禅大典报功于天地,今日召诸位爱卿朝议,正是为了征集封禅大典的礼仪章程,诸位爱卿可畅所欲言。” “……” 一听这话,刘据心中不由的“咯噔”了一下。 此前因为他的一次无心之举,使得董仲舒已经提前搞定了封禅大典的礼仪章程了啊! 虽然那玩意儿也未必就是真的,但好歹有古籍作为凭证依据。 在满朝文武和那些方士一问三不知的情况下,那玩意哪怕不是真的也得是真的了,至少比公孙卿献上的《札》书不知道真了多少倍。 所以……这会不会对自己产生什么不利的影响? 不过转念再一想。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封禅大典的礼仪流程完全是董仲舒自己整理的,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这份功劳怎么也不可能算到他头上吧? 与此同时。 “……” 一众文武官员已经陷入了沉默。 昨日谒者传诏时虽然告诉了他们朝议的内容,但君子六艺的“礼”中又没有关于封禅大典的事。 而他们大多又不谙此道,再加上刘彻给的时间太短,就算想去寻找都来不及。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 有资格参与朝议的官员都是个顶个的人精,他们又不是头一天与刘彻打交道,怎会不知道这位天子的性子? 刘彻虽然奉行“有才而不肯尽用,与无才同”,但同时对官员的要求又极为苛刻。 用心去做还不够,还必须得做的让刘彻满意,否则责罚很快就会降临。 因此在刘彻这一朝为官,往往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 没逼到非做不可的境地,不如不做。 如今的丞相赵周已经是刘彻任命的第九个丞相,在他之前得以善终的丞相真心不多,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且在不久的未来,就连赵周也会因酎金夺爵的事背锅而死,不过只有刘据这个穿越者才知道这事。 所以今天参与朝议的文武官员,有许多在来之前已经打定了主意。 尽量少说话,法不能责众。 就算刘彻因此大发雷霆,最终的怒火也只能烧到那干方士头上。 毕竟举行封禅大典可乘龙登仙的说法就是那些方士提出来的。 连这群“大师”都不知道怎么去办,我们自然更有不知道的理由,难道不是么? 另外。 这些官员之中有些人已经得到了一些小道消息。 今日朝议,有一群不知死活的大夫酸儒准备搞事…… 所以这种时候还是不去当这个出头鸟比较好。 “朕说……你们可以畅所欲言了!” 等了几秒钟,见满朝文武居然全都低着头,没有一个人主动站出来接话,刘彻自是怒由心生。 不过这种局面他又不是没有见过,轻而易举便可打开突破口。 只不过以前是从丞相或大将军这两个官职最高的臣子打开突破口,这次刘据和刘闳在场,就只能先从刘据这个一人之下的太子开始了。 “刘据,你先来说!” 刘彻侧目看向刘据,说完却又忽然觉得有不妥之处,立刻瞪起眼睛提前打了一剂预防针, “不相干的话不要说,朕只问你相关封禅大典的礼仪章程的事!” “昨日朕命人传诏时已提前告知了今日朝会的议题,你不会全然不放在心上,丝毫没有准备吧?” 一听这话,殿内众人顿时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于刘据一身。 刘彻把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悄然改变了问题的性质。 谁要是继续保持沉默,那就是不将圣旨放在心上,妥妥领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名! 看来今天要是不说出点什么来,少不了需付出一些代价…… “……” 卫青见状眼眸深处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担忧。 现在只能看这个外甥的自由发挥。 不过在卫青看来,此事要搪塞过去其实并不算难。 而且刘彻第一个逼问刘据,还真不算是把他当做了杀鸡儆猴的鸡,甚至可以说是一件好事。 就像和班主任解释为什么没写作业时是一个道理。 谁是第一个解释的,谁的理由就最好找。 比如第一个人说了“我作业写完以后被哈士奇撕了”的理由,第二个人就不能再用这个理由了,除非这两个同学是一家人,养了同一条哈士奇。 “呵……” 立于刘彻身后的常融已是暗自冷笑起来。 果然如他所料,刘据身为太子必定首当其冲。 他也不怕刘据反咬一口,状告他传诏时并未说明议题。 毕竟当时在场的除了刘据就是太子府的人,这年头又没有录音录像,谁也无法力证他当时说了没有。 何况如今以刘彻和刘据的关系,刘彻最终会相信谁还不一定…… 然而谁也不知道。 刘据此刻心中都快笑开花了,这不又是一个送上门的机会么? 只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口承认自己毫无准备,就可以白捡一个被废的理由! 心中如此想着,刘据立刻起身施了一礼,声音洪亮的道:“回禀父皇,儿臣……” 结果他才刚刚开口。 “启奏陛下,老臣可为太子证明,太子与陛下心有灵犀,对陛下的孝心天地可鉴!” 董仲舒居然比刘据站起来的还快,已经抱着木头箱子一路小跑来到大殿中央,声音完全盖过了刘据, “在这次朝议的半个多月前,太子便已问过老臣,特意提醒老臣提前拿出个封禅大典的礼仪章程来,以供陛下封禅大典之用。” “随后太子又与老臣一同查阅群书,这些日子废寝忘食日夜不息,每日两车书籍从不间断。” “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也是上苍感念陛下功绩。” “终于在几日前,让太子与老臣在一部佚名古书中找到了相关黄帝当年举办封禅大典时的记载。” “随后太子又与老臣查阅殷商与周礼中的礼仪,对其中缺失的部分加以补足,终于赶在陛下朝议之前补齐了封禅大典的完整礼仪章程!” 说着话的同时,董仲舒将手中的木箱高高举过头顶,呈向刘彻的方向: “陛下请看,这箱子里装的便是太子与老臣共同完成的成果。” “其中包括那部古籍与部分细节的出处,每一处环节都可以寻得礼制,请陛下过目!” “!!!” “???” 听完了这番话,刘据已经彻底呆立在了原地。 他艰难又机械的回过头,怒视着头发花白、平日看起来还有些痴的老董头。 草泥马董仲舒! 老子腰疼,痛彻心扉的疼!!! 第四十五章 冒死相谏 窝心! 无法言喻的窝心! 听完了董仲舒的话,饶是刘彻此前对刘据有诸多不满。 饶是他的心早已经过千锤百炼,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此刻也无法自持的感到窝心。 这个逆子啊,教朕说什么好呢…… 只能说他太会了! 他太懂人心了,尤其懂朕的心! 这数十年来,还从未有哪个人、哪件事能够让朕似现在这般窝心。 甚至到了鼻子隐隐发酸,险些在文武百官面前落泪的程度。 唯他一人! “呈上来,苏文,给朕呈上来。” 刘彻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诺。” 木箱很快呈到刘彻面前,他迫不及待的打开木箱,拿起简牍阅读上面的内容。 【楹鼓大礼!】 【当年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与蚩尤战于逐鹿,皆筮于巫咸,行楹鼓大礼……】 【后来黄帝举行封禅大典,行的也是楹鼓大礼……】 【是朕要的东西!】 【这正是朕要的东西!】 刘彻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鼻腔再一次出现了难以抑制的酸意。 娘的。 这逆子为何这么会? 这逆子为何如此懂? 刘彻不由忆起了得知刘据毁堤淹田时的那份惊怒。 忆起了得知此举非但没有损害,反倒利国利民时的那份惊喜。 忆起了得知此事竟是他精心设计时的那份无以复加的窝心。 这逆子是懂得欲扬先抑的! 太高级了! 就像这次一样,试想倘若没有此前他故意反对朕举行封禅大典的事,没有那日他故意对朕的字字诛心。 此刻朕又怎会似这般前所未有的窝心? 朕的鼻子又怎会酸楚? 假的,原来都是他故意做出来的! 都是铺垫! 这逆子从一开始就在为今日铺垫,一切都只为在这一刻狠狠拨动朕的心弦! 这绝不是卫青能够教导出来的东西,他那谨小慎微的性子永远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卫子夫更加没有这个水平! 包括太子府上的那干老师与从官,也同样没有这样的胆量与智慧。 难道这就是天赋,自朕身上继承的帝王天赋?! 想到这里,刘彻将目光从简牍上署在董仲舒之前的“刘据”二字上移开,转而投向刘据本尊。 却见此刻刘据正侧过脸去,一脸怒意的瞪向董仲舒。 “装!这逆子还在与朕装!” 与此同时。 黄门侍郎苏文也惊疑的望着刘据,内心生出了一丝惧意: “失策了……自今日起,该通风报信还是得通风报信,不到盖棺定论时,万不可再有异心……” 小黄门常融则满心惊诧,一阵寒意涌上背心: “这还是我认识的太子?” “我认识的太子竟有如此手段?” “会不会是宫里有人提前给他报信……可是也不对啊,董仲舒献上的奏疏没有十几日绝不可能完成,那时陛下虽有封禅的想法,但还不知道那干术士说不出封禅大典的礼仪章程,今日的朝议更是无从谈起。” “难道太子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或者真如董仲舒说的那般,与陛下心有灵犀?” “那我……是不是站错队了?” “对了,说起来……陛下不是命董仲舒去与太子辩经的么,怎么就莫名和太子穿上了一条裤子?简直匪夷所思……” 大将军卫青目光深处则是浮现出一抹浓烈的惊喜之色,脑中正有一个小人握拳庆祝: “我就知道!” “自上回那道‘矫制不害’的诏书时我就知道!” “我这外甥不是凡人,他与去病就是同一类人,他的临渊而行皆是假象,那是旁人无法想象的天途!” “也正因如此,这次陛下召回齐王,又赐齐王逐慕苑时,我才能够心静如水,稳如泰山!” 要是平阳公主刘昭听到他这番心声,此刻绝对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也不知道是谁最近这些日子不吃不睡,终日在书房唉声叹气来着? 你就管这叫“心静如水,稳如泰山”? 此时此刻,堂内一众文武官员亦是各怀心思,虽看起来面无表情,但内心却无一不对刘据“刮目相看”。 唯有刘闳毫不掩饰脸上的崇拜与敬重,咧着嘴嘿嘿憨笑: “不愧是据哥哥,据哥哥最厉害啦!” …… 须臾之后。 还是这座不足百人却足足有三万多个心眼的宣室殿中,刘彻终于完全平复了情绪,看完了董仲舒献上的奏疏。 目光扫过下面的臣子,刘彻淡淡的笑着: “诸位爱卿,太子与董仲舒的奏疏朕已看过,其中的礼仪章程皆合乎朕意,你们可还有什么要补充?” 天子都已经说了满意,这些官员还能什么意见,还敢有什么意见,自是纷纷起身恭贺: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陛下合天之德,正应举行封禅大典,报功于天地,彰福于万民,此乃大汉万民之幸!” “陛下封禅,天佑大汉……” 会说话的这个时候自然得多说两句,好好在刘彻面前表现一番。 然而在这一片融洽和谐的氛围中。 除了刘据内心一片寂寞如雪,正在回忆那日夕阳下的奔跑,思酌再寻找一个什么样的合适时机冲一波之外。 还有十几个人始终未发一言。 他们暗中交换了一下眼神,似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若有人仔细去观察这些人,还能够看出他们中有些人的内心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以至于呼吸都在逐渐变的短促,胸腔的起伏也逐渐变得明显,就连牙齿都在不受控制的打架…… “既然如此,今日朝议之事便算有了不错的成果。” 刘彻摆摆手教所有人安静下来,神色微正, “太子与董仲舒心系社稷,献书有功,即日起封董仲舒为太常丞,总领封禅大典相关事宜。” “着太史令司马谈协助,太常诸部上下通力配合二人……” 正说到这里的时候。 “陛下,微臣谏议大夫梁成冒死相谏!” 忽然有一个人冲到了大殿中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嚎起来, “陛下,所谓封禅不过是方士的无稽之谈,尚且没有定论。” “封禅大典又耗费巨重,然今我大汉内有水患旱情,百姓民不聊生,外有四夷心怀不轨,伺机而动,微臣以为此时行此大典大为不妥,斗胆恳请陛下三思啊!” 与此同时。 又有十几人儒生一同来到殿中,一齐跪在梁成身边,伏首疾呼: “微臣附议,斗胆恳请陛下三思!” 呦! 这合适的时机不就来了么? 刘据见状精神瞬间为之一振。 这十几个人冒死相谏,恐怕分量还不太够。 以刘彻的性子,极有可能直接拿他们开刀,免得再有人不知进退。 但若是再加上他这个大汉储君,情况就又不一样了…… 法不责众嘛。 他和这十几个人一起捆绑起来,被刘彻废了太子还直接送走的可能性无疑降低了许多。 而这么做对这些人自然也有好处,同样有可能救他们一命。 毕竟他们此刻是为国请命,也是为民请命,更是真在拿命谏言! 只冲这一点,他们就比那些慑于刘彻淫威甘愿做不粘锅的官员强太多了,因此不管他们是不是迂腐的酸儒士大夫,刘据都打心底里佩服。 若能救下他们一命。 又可顺便挽回被董仲舒那个老六背刺了一波的损失。 成了事还可以避免国库内帑虚耗,于国于民皆有莫大益处。 如此一举三得的好事。 刘据觉得自己但凡多犹豫一秒钟,都是对穿越福报的极度不尊重! 第四十六章 儿臣领命 龙榻之上。 刘彻的面色已经迅速冷了下来。 公然在朝议上打断他说话,还当众说出如此忤逆之言,阻止他举行封禅大典…… 就算梁成等人的谏言比刘据之前含蓄许多,相比而言甚至可以说是温柔,这也是刘彻不能接受的事情。 不过与在刘据这个儿子面前不同,刘彻绝不会在朝议上掀桌子砸板凳,更不会大呼小叫。 如此举动非但失仪不说,还有损于他的威严。 因此刘彻只是冷笑了一声,目光扫过梁成等人,声音平静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宣室朝议,失仪恸哭,挑战君纲?” “你们没这个胆量,说吧,你们此举是受何人指使,你们的同党是谁?” “……” 大将军卫青与丞相赵周闻言皆是微微垂首,心中一片寂然。 这些人已经没了…… 这是典型的避重就重。 陛下根本就不跟梁成等人纠缠封禅大典是否应该举行的事情,直接扣上了另外一顶更加严重的大帽子。 而之所以说出“受人指使”和“同党”之类的话来。 则是陛下不想当场下令将这些人打杀,免得背负专制不仁、诛杀谏臣的骂名。 只要有了“受人指使”和“同党”这个前提,廷尉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将这些人请入诏狱审问。 至于在审问的过程中究竟是“躲猫猫”还是“背后身中数刀自尽”,那就与陛下全然没有了关系。 要错也是廷尉的错,是那些酷吏的错。 “陛下明鉴,臣等皆忠心于陛下,并未受人指使,更从未与任何人结党啊!” “陛下,微臣只是心系国家,心系百姓,因此自发请命……” “陛下……” 梁成等人本就紧张,此刻听到这番话心中自然更乱,立刻就进入了刘彻设下的语言陷阱,当即俯首自证清白。 “朕愿相信你们。” 刘彻依旧面无表情,摆了摆手道,“不过是否受人指使,是否结党营私,朕不听你们一家之言,廷尉会证明你们的清白,赵禹。” “诺。” 廷尉正监赵禹心领神会,当即走上前来施礼,“微臣奏请期门郎协助,立即将梁成等人带回廷尉审问。” “准。” 刘彻背过身去,微微点了下头。 殿内带刀的期门武士立刻走上前来,向梁成等人逼近。 “陛下,微臣绝无异心啊!” “陛下,微臣说的都是实话,没有同党……” “陛下……” 梁成等人此刻已是面色大变,他们就算没明白刘彻避重就重的手段,也知道去了廷尉诏狱会受到怎样的招待。 “这……” 眼见自己只是在心中权衡了一下利弊的功夫,事态便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 刘据在心中暗叹一声不愧是千古一帝的同时,赶忙向前几步来到大殿中央,拱手朗声道: “父皇,此事不必廷尉再审,儿臣就是他们的同党。” “?!” 听到这个声音,刘彻的胡须条件反射般的抖了一下。 怎么哪都有这个逆子?! 真是千防万防啊! 这个逆子今日与董仲舒献上封禅大典的礼仪章程,整场朝议下来也没有说多余的话。 朕还以为他知错悔改了,封完了董仲舒,才刚在想该给他什么赏赐,他竟又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 朕刚才真是白窝心了! 等等…… 这逆子该不会又想对朕施展欲扬先抑的手段吧? 给朕适可而止! 这手段虽然高级,虽然甚得朕心,但这是驭人的手段! 朕用来驭人,你却用来驭朕,你的胆子究竟是有多大,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朕身上施展?! “!!!” 满朝文武见状亦是面面相觑,心脏全都跟着揪了起来。 这个太子不简单啊! 此前遣散了那么多门客,如今居然还有这么多同党,而且还是可以为他舍命相谏的同党,他此前究竟是藏了多大的势力? 不过,在这种时候承认结党,这样真的不会出大事么? 那边可还有最近才被陛下召回长安的齐王坐着呢,这是什么意思你看不出来? “???” 卫青更是瞬间被从刚才的惊喜中拉了出来,惊骇的连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我的外甥祖宗啊! 此前还可以算是临渊而行,可你现在说这种话就是在无保护跳崖了啊! 你那脑子里面究竟是怎么想的,这趟浑水你也确定要趟? 至于苏文、常融等一众近侍和期门武士更是各怀心思,同时已经暗自做好了俯首下跪的准备…… 就知道只要有刘据的地方准没好事,他们经验丰富! “父皇,儿臣认为这些人方才说的不无道理,如今大汉内忧外患,实在不是举行封禅大典的合适时机。” 迎着众人的目光,刘据目不斜视,继续说道, “若是选错了时机,上欺了天,下欺了地,恐怕无法达到父皇的预期,这样的封禅大典倒不如不去举行。” “因此儿臣斗胆,恳请父皇三思而后行!” 说着话,刘据站到了梁成等人前面,摆出一副冒死相谏领头人的姿态与站位。 这次他说的话与上回相比含蓄了不少,尤其是那些诛心的话都进行了省略。 毕竟朝堂上这么多人看着呢,他只想被废,还不想死。 “如今不是合适的时机,何时才是?” 刘彻回过身来,凛冽的目光射向刘据。 这种场合下,他也并未像此前那般对刘据大发雷霆。 当然也有可能是已经产生了耐药性,再听一遍剂量比较低的,药效打了一些折扣。 “儿臣也不好说,不过儿臣认为绝对不是现在。” 刘据微微低下头避开刘彻的目光,口中却依旧不卑不亢的道。 刘彻冷笑:“照你这么说,朕举行封禅大典的时机,不如干脆由你来说了算?” “……” 满朝文武心脏又不由的抽了一下。 这个反话问的可就有点严重了…… 然后就见刘据身子一颤,扑通一声也跪在了地上。 看来太子心里还是有数的,天底下哪有人敢做天子的主? 有人心里正想着。 结果却听刘据一边俯首,一边大声谢恩: “儿臣领命,儿臣愿立下军令状!” “定当不负父皇厚望,和谏议大夫梁成等人一同给父皇选出一个最合适的封禅时机,保证不欺天也不欺地!” “若不能令父皇满意,就请父皇废了儿臣的太子之位!” “!!!” “???” 这一刻刘彻整个人都懵的,脑子里面嗡嗡作响。 “%……*&¥%#¥%#¥!!!” 朕你卫子夫的刚才问的是反话啊! 知不知道什么是反话? 你个逆子是真没听出来还是假没听出来,居然对朕叩首谢恩?! 还立军令状? 神你卫子夫的军令状!!! 第四十七章 吕嘉之乱 “……” 在场文武官员也全都是懵的。 他们之中有些人已入朝为官数十年,真心还是头一回见到刘据这种反话正听的睿智主儿。 不过话说回来,这同样也是他们头一回在朝堂上见证刘据的表现。 毕竟在今天之前,刘彻还从未召刘据上朝议事,早先偶尔在一些重要的节庆场合露面,也不过是坐在旁边做个不会说话的吉象摆件。 为的是证明刘彻也能生的出儿子…… 所以,这就是太子么? 不过却也有包括卫青在内的,少数心思玲珑的官员和内侍只是略微懵了一下,然后就立刻对刘据刮目相看: “这是大智若愚啊!”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听不懂正反话,但却在须臾之间,用这种插科打诨的方式将此事混过去了大半!” “还有,他立军令状的时候,还悄无声息的带上梁成等人。” “若陛下接受了这种插科打诨的方式,就等于一并答应了放过梁成等人,这些人就不用再被廷尉抓去诏狱了!” “等等……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么?” “若是如此,他的手段真是不可谓不高明,不可谓不巧妙!” “何况封禅大典的合适时机谁又说得准,事后他只需再给出一个时间,只要不是拖得太久,陛下自然满意,到时这些反对的士大夫酸儒也不好再说什么,还得铭记他的救命之恩。” “如此陛下不用杀害直臣谏臣。” “封禅大典依旧可以举办,只是稍微迟一些,陛下心中自然满意。” “士大夫酸儒感恩戴德。” “如此一举三得……” “高高高!实在是高,这个太子胸有乾坤,将来只怕必成大器!” 事实上。 刘彻感觉自己被刘据驭了,心中愤怒不满之余,其实比他们更早意识到了这些: “这个逆子……竟又把小聪明耍到朕身上来了!” “就算你是一片孝心,也不该在朝堂上如此对朕,否则被这些臣子看出来,人人都来学你,教朕如何立威于朝堂!” “看朕如何收拾你,也教他们心中知道利害!” “还有梁成那干不知死活的逆臣,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刘据现在根本没那么高的政治智慧,此举只是单纯的想将刘彻逼到墙角,再次引起刘彻的不满,顺便实现自己心中的“一举三得”。 见自己立完了军令状,刘彻迟迟没有反应。 刘据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偷偷抬起头来查看情况。 结果他才刚微微动了一下。 “好!很好!” 刘彻的声音忽然传来,“你既敢拿太子之位立军令状,朕成全你又何妨?” “董仲舒,还有司马谈,你二人依旧总领封禅大典相关事宜,先进入筹措阶段,等待合适的时机到来再付诸实施。” “梁成,还有你们,刚才太子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此事你们也有干系,需全力配合太子!” “至于刘据你嘛……” 说到这里,刘彻故意停顿了一下。 殿内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生怕漏听了哪怕一个字。 刘据也竖起了耳朵。 刘彻的话已经足够清楚,他答应了这件事,也算是放过了梁成等人。 只是现在还不知道将会如何处置自己…… 终于。 “近日朕收到了南越国递来的国书。” 刘彻开口继续道,“南越王赵婴奇已薨数月,太子赵兴尚且年轻,登基后根基不稳,南越太后樛氏恐生动乱,上书请比内诸侯,三岁一朝,除边关。” “朕同意了,已经选好了使者,还命人打制了丞相银印和内史、中尉、大傅等官印,准备派出使团前往镇抚。” “你与这些人不是都说朕的大汉外患未平么?” “朕就给你们一个助朕平息外患的机会,你们自今日起也是使团的使者,跟随使团一同前往南越国处置此事!” 话音刚落。 “陛下,此举恐怕不妥!” 卫青终于不能坐视不理了,面色一变当即起身劝说, “太子为大汉储君,干系着汉祚社稷,而南越国地处偏远之地,毒瘴邪祟横行,加之南越国国内情势不明,万一有什么变故,恐怕动摇国本!” 他只觉得这次是真玩大了。 他虽从未去过南越国,但征战漠北的经历早已令他明白四夷之地有多险恶。 想来南越国也不会比漠北强出多少,甚至环境可能更加险恶,这绝对不是开玩笑的事。 “朕意已决,无需多言,退朝!” 刘彻却只看了他一眼,转身就离开了宣室殿。 …… 出了宣室殿,刘彻走了没几步。 不知为何又忽然停了下来,以至于苏文与常融等一众近侍连忙急刹,顷刻间撞做一团。 “朕这个教训是不是给的有些过了?” 这个念头自卫青起身劝说时便已出现,随后便迅速扩大,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已经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 可是事已至此,他若这时候收回成命,岂不是让文武百官看了笑话? 混账! 怎么每次见了这个逆子,朕就容易冲动行事,好像跟谁赌气一般! 如此眉头越皱越紧,沉吟了许久,回身对苏文道: “苏文,去将太医院最好的太医抽调出来,归入出使南越的使团。” “从期门中筛选出一百,不,五百最骁勇最精锐的儿郎,命霍光作为统领,也归入出使南越的使团。” “还有……从朕的御马苑中挑选出一批最膘健善走的马匹,也归入出使南越的使团!” …… 宣室殿。 大部分官员已经散去,梁成等十几个人却围在刘据身边。 不住的躬身对他表示感谢,那叫一个感激涕零,当然他们的眼泪也有可能是劫后余生的眼泪。 这就使得本来还想和刘据结伴出宫的刘闳,不得不先行讪讪离去。 卫青也是欲言又止的看了刘据一眼,随后叹息一声带着忡忡忧心疾步而走。 与此同时。 刘据的心思也已经不在这里: “南越国啊!” “都城好像是番禺,也就是后世的广州。” “据史书记载,南越国自赵婴奇死后,新王赵兴和太后樛氏的确势弱,实权都被南越国的三朝丞相吕嘉掌握。” “而收到太后樛氏的国书之后,刘彻派了安国少季、终军和魏臣率领使团前去安抚。” “结果这些人设计给吕嘉摆了一出鸿门宴,临了甚至连一介女流的樛氏都已经提矛上阵了,这几个没出息的东西却怂了,就像项羽放过刘邦一样,没敢对吕嘉出手。” “此事过去不久,吕嘉果然迅速发动叛乱,将赵兴、樛氏,还有一众大汉怂包使者全部斩杀。” “史称‘吕嘉之乱’。” “之后刘彻不得不征发数十万大军前去征伐,虽然仅用了不到一年就灭了南越国,但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大汉也因此损耗不小。” “以至于同一时期。” “羌人和匈奴共同发动的‘枹罕之战’中,汉军只能任由外敌在陇西郡对当地百姓烧杀抢掠,收缩防线被动防守。” “靠,又是一个两难的问题!” “此行我若放纵吕嘉造反,那就是在伤害大汉百姓,这种事肯定不能做。” “可此行我若是办的漂亮,那就得留下了一个‘以太子之身亲镇南越’的美名,说不定都有可能在史书上留下颇为光彩的一笔,只会与成为满级人类的终极目标渐行渐远。” “反倒是这美名,既不能阻止刘彻年纪越大疑心越重,也不能阻止乱臣贼子在我们父子间作梗。” “说不定未来还有极大的可能刺激到担心皇权旁落的老年刘彻,令巫蛊之祸提前降临……” 第四十八章 禽兽不如的虫豸 一日之内,天子派太子带领使团镇抚南越国的消息不胫而走。 在许多人眼中,这就是一个极为明显的信号: “出手了!” “命太子出使南夷小国,此事亘古未见!” “将齐王召回长安果然只是第一步,陛下终于还是对太子出手了!” “这一路下来,太子是否能够活着回来都是个未知数,而且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看来太子之位真的要易主!” 收到这个强烈的信号,立即有人动起了心思,也立即有人付诸了行动。 仅仅是第二日,齐王的逐慕苑已经门庭若市。 此前许多尚在观望的王公大臣,望风而动的名门士人,还有一些被刘据无情遣散的门客纷纷前来拜访和拜谒。 齐国国相卜式心中更是乐开了花。 虽然刘闳表示这些人烦都烦死了,谁都不接见,他也只能站在门口逐一婉拒来客。 但光是这些人面对他的态度,尤其是那些平日里对自己爱答不理的王公大臣,此刻被谢绝接见也照样得和颜悦色,甚至脸上多少还带着些谄媚,这就让他十分受用。 他出身虽不算贫寒,但也只是放羊的庶民。 这些年来,陛下下诏鼓励民间捐出一些家产助边,其他人都想尽办法隐匿财富时,他却主动捐出一半家产,为的不就是有这一天么? 直到现在,他都清楚的记得当年放羊时,那些地方官吏的恶心嘴脸。 哪怕他已有上千只羊,也算当地有名的富户。 自那时起,他便暗暗发誓,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爬到再也不用看那些人的嘴脸的位子! …… 与此同时,刘据的博望苑也来了一位要求拎包入住的女客。 “你是义妁?” 刘据上下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 她容貌秀丽端庄,皮肤也白皙细腻,淡淡的眉如远山,流盼之间透出一股成熟和淡雅之美,给人一种长期接触有利于身心愉悦的感觉。 不过容貌还是次要的,刘据更在意的是她的成就。 义妁,中国古代四大女名医之首。 被后世誉为巾帼医家第一人,有女中扁鹊之称! “正是。” 义妁施了一礼,微微颔首。 “不知义医师如今年方几何?” 刘据又好奇的问了一句。 史书记载,义妁曾为女侍医,专给自己的奶奶,也就是王娡王太后做私人医生。 王娡在距今十三年前病逝,在那之后义妁虽已经被刘彻册封为“女国医”,但自此就再也没有了记载。 照这么算,义妁现在究竟该是多大年纪了? “下官如今已二十有八。” 义妁心中也颇为不解,不知刘据为何有此一问,不过还是欠身答道。 “所以你给王太后做侍医的时候还不到十五岁?” 刘据顿时对这位女国医又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谁能想到义妁居然还是个医术神童! 见刘据尽问些不相干的问题,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怪怪的。 如今知道自己的年龄又是这么个反应,义妁只觉得这位太子不太正常。 不过转念再一想,这位太子此前能够做出毁堤淹田的荒唐事来,本来也正常不到哪里去。 现在也只能祈祷这位太子此行别再搞出什么幺蛾子来,顺顺利利的去,安安稳稳的回来了…… 心中想着这些,义妁又施了一礼,淡淡的道: “太子殿下,下官奉陛下之命,自今日起将作为侍医跟随殿下一同出使南越国,在此期间下官负责殿下的健康问题,不过下官的衣食住行,还需仰仗殿下。” “这是自然,郭振,你去给义医师安排一下。” 汉朝使团的待遇居然都这么好么? 刘据心里想着,随即点了点头,对身后的郭振说道。 “诺。” 郭振才答应下来,却听堂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太子中盾随即跑到堂前: “报!太子殿下,门外有一名年轻女子求见,自称是鲁王后亲戚,鲁国史氏的人,名叫史婉君。” “鲁国史氏,史婉君?” 刘据不由愣了一下。 他很确定,前主的记忆中根本就见过这么一号人。 不过鲁王后亲戚……鲁国史氏……还是年轻女子…… 慢着! 刘据忽然想起了一些史书中的记载。 他的第一个妻子就是鲁国史氏的人,史书中依照此时太子妻子的等级将其称作“史良娣”,并未提及其真实姓名。 而这个史良娣,后来也和自己一起死于巫蛊之祸。 直到自己和她的孙子刘病已在汉昭帝刘弗陵死后继承大统,她才被追封为史夫人,戾夫人,戾后。 这个史婉君,难道就是她? 可是这年头不是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这个史婉君为什么会自己找上门来? 难道自己和史婉君还有一段史书中并未记载的可歌可泣的自由爱情不成? 此刻刘据还不知道卫子夫正在给他操持婚事的事。 也不知道他还被史氏以守孝为由拒了婚的事。 更不知道刘彻得知此事之后,命杜周前去调查,要让史婉君守个真孝的事。 心中如此想着,刘据对太子中盾道:“将她请进来吧。” “诺。” 望着太子中盾的背影,刘据心中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虽然后世网文天天叫嚣什么恋爱狗都不谈。 但他来到这个一夫一妻多妾制的时代,社会地位又比绝大多数人高,心中多少还是有些蠢蠢欲动的。 何况那些网文作者根本就是诈骗犯。 标题是不谈恋爱,点进去一看书里全特么是人间梦想白月光,全特么是比流浪地球还科幻的科幻文。 闹呢?! 只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毕竟他的终极目标是被刘彻废掉,这就像是在悬崖上走钢丝,自己都朝不保夕,实在不好再将旁人牵连进来。 所以就算史婉君主动找上门来。 是不是应该将其婉拒,或者干脆决绝一些,让她死了这条心为妙? 片刻之后。 一个泪眼婆娑的少女被带进了客堂。 少女一见到刘据,立刻就跪在了他面前,哀声痛哭起来: “太子殿下,求你饶家父一命吧!” “家父此前以守孝之名婉拒殿下与草民的婚事,此事是家父做错了,草民代家父给殿下磕头赔罪,今后哪怕给殿下当牛做马也绝不敢有丝毫怨言。” “只求殿下大发慈悲,饶过家父这一回!” “啊嘞?” 刘据始料未及,脑子一片空白。 这是个什么情况? “?” 一旁的义妁闻言也看向刘据,眼底深处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轻视与厌恶。 此獠果然是个禽兽不如的虫豸! 此前十数年的仁恕温谨全是做出来给外人看的。 这不前些日子只是去治了一回水就暴露了出来,如果说那还不算。 如今不顾礼法求婚一个守孝的女子不成,竟然拿人家父亲开刀,行为如此残酷不仁,这总该算了吧? 如此虫豸做了太子,今后若再继承大统,大汉只怕危矣! 第四十九章 发瘟匣 不过义妁也很清楚自己的定位。 这个时代医师的社会地位并不高,甚至被视为贱业。 而她就算被刘彻册封了“女国医”,比民间那些医师强了许多,也依旧只是一个为皇室治病的工具人,根本没有资格置喙皇室的事。 有时甚至听到什么不该听的,都是可能惹来灾祸的错。 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义妁在宫中就职这些年,才能活的安安稳稳。 所以腹诽过后,义妁也只能同情看了史婉君两眼,便对刘据施礼道: “殿下,下官先行告退。” “去吧,郭振,教下面的人好生服侍义医师。” 刘据此刻也没心思理会义妁,只是一头雾水的望着面前这个下跪痛哭的少女,微微点了下头,待义妁离去之后才问: “史婉君是吧,你先别忙着哭,与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史婉君此刻自然不敢隐瞒。 不多时便将她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刘据。 刘据听完之后皱起了眉头: “你是说我母后前些日子托平阳公主向你家提亲,你父却认为我太子之位可能不保,为了避免受到牵连,就给你寻了个为家中老者守孝的藉口推脱。” “不久之后,廷尉就派了杜周去查史家。” “如今杜周已经将你父关押审问,听候发落?” 这事听起来多少有那么点退婚打脸流的爽文味道,可是又没爽文中写得那么爽利。 毕竟在刘据看来,这件事多少与他此前的所作所为有点关系。 而且史婉君的父亲会那么考虑问题也不算错。 一个即将被废的太子,的确不应该将女儿嫁过去,否则非但女儿进了火坑,史家也有可能受到牵连。 那么这件事是出自谁的手笔呢? 刘据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是自己的便宜父皇刘彻! 母后卫子夫虽是皇后,但是压根没有调动廷尉的权力。 舅舅卫青也是一样,何况以卫青的稳健性格,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做出如此敏感的事来。 所以这算什么? 刘彻现在不是应该一点都看不上自己,甚至厌恶自己么?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动用廷尉去收拾拒绝自己婚事的史家? 而且用的还是杜周? 难道只是为了皇室的脸面? “正是如此,恳请殿下大发慈悲,饶过家父吧!” 见刘据神色几经变化,史婉君又连忙叩首乞求,眼泪已经打湿了面前的地面。 不得不承认。 自己母后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史婉君今年年方十五,已是生的亭亭玉立,姿容秀美,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尤其如今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正是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做楚楚可怜。 不过刘据也只是多看了两眼,相比较而言,他还是更喜欢义妁那样的大姐姐,一看就特别得劲。 如此略作沉吟之后,刘据又不置可否的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杜周捉拿你父的罪名是什么,总不能是因为拒婚吧?” “回殿下的话,杜周说我父犯了私杀家奴,侵占公田的罪,依照当今天子颁布的汉律必须严惩。” 史婉君连忙小声答道。 这年头家奴虽属于个人财产,但也有人权,不是家主想杀就杀的。 就算家奴真犯了罪,也必须交给官府,由官府依照汉律来决定如何处置。 还有公田。 如今的公田除了原本就划归皇室的山川河流和田地,地方上的公田主要是刘彻此前实施“告缗令”时,从那些瞒报资产逃避算缗的地方豪强和商人手中扣押下来收归国有的田地。 这些公田大多都用来租给当地没有田地的百姓耕种,可以算是一项重要的扶贫国策。 因此侵占公田也绝对不是小事,干出这种事来的人都丧了良心。 “那么这些事情你父究竟做了没有,罪行可是事实?” 刘据又问。 “这……” 史婉君一时语塞,眸子也有些游离。 刘据一看就明白了过来,心中的那丝负罪感瞬间消失:“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恐怕帮不了你们史家,你父违反的是汉律,和你父拒绝我这门婚事无关。” 刚才他还在想怎么婉拒史婉君,免得未来将其牵连进来。 现在看来借口都不用找了,只要自己什么都不做就已经够了。 “可是殿下,这些事并非我父一人做过,鲁国的世家望族有不少都做过。” 史婉君忍不住抬起头来为父亲辩解,“若非殿下与草民的婚事,廷尉为何只来查我父一人,却不去查一查那些世家望族?” 一听这话,刘据眼珠子一转,忽然又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若你所言非虚,我倒有一个办法,或许有机会救下你父一命。” “请殿下明示,只要能救父亲,草民什么都愿意做,来府上给殿下为奴也绝无怨言!” 史婉君一听有戏,赶忙伏身表态。 “为奴什么的就不必了。” 刘据笑道,“你不是说鲁国不少世家望族都做过相同的事么?” “你回去想办法将那些人的罪证全部罗列出来交给我,正好我与那个杜周还算有那么点交情,可以以太子的名义和身份帮你告发检举,就像此前的告缗一般。” “如此说不定也可以算你史家戴罪立功,没准就有机会保下你父的性命。”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无论兴亡,这些地方上的世家望族都是附在国家和百姓身上的血吸虫,都是封建社会最大的毒瘤。 何况他们的确做了违反汉律的事,就该为此付出代价。 他觉得此事只需顺势而为,就有机会整治一下鲁国的血吸虫,又何乐而不为? 而且他完全可以想象。 这件事必然会牵涉到一些位高权重的王公权臣和地方豪强。 若这些人知道是自己在检举告发他们,一定会对自己恨之入骨。 干系到身家性命还必定会狗急跳墙,趁着自己如今势弱,联名上书刘彻,对自己发起最为疯狂的反击和攻讦,拼尽全力将自己扳倒。 甚至可能不仅仅是这些涉事的王公权臣和地方豪强。 那些没有被他告发检举的人也极有可能掺和进来。 毕竟他们拥有着相同的利益和阶级,这种事一旦开了这个头儿,就等于打开了针对他们的发瘟匣,灾祸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降临到他们头上。 而这正是刘据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有了此前在刘彻那里做的那些铺垫和影响。 如今再有这些王公权臣和地方豪强趁热打铁,发起的疯狂反击和攻讦。 正是内服外敷,双管齐下……稳如泰山!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出使南越国之前就可以达成终极目标! 至于史婉君的父亲能不能活,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 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要不是看在史书中史婉君给自己生过三个孩子,最终又受自己牵连而死的份上,刘据连这个被自己利用的机会都不会给。 非但如此,还得大喊一声“莫欺少年穷”,把逼格直接拉满! 第五十章 你觉得太子如何? “可是殿下……” 听了刘据的话,史婉君面露犹豫之色。 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辈,还是一介女流。 就算如今家主父亲被廷尉抓了,史家也不可能由她来当家。 何况她又不傻,就算一时半刻想不清楚此举究竟也多大的问题,却也隐隐觉得其中有些地方非常不妥。 “这是唯一有可能救下你父性命的办法。” 刘据也不逼迫,只是淡淡的道, “别说我不帮你,你既然知道抓你父的人是杜周,就应该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也应该知道廷尉是什么地方。” “而且史家本是鲁王后的亲戚。” “你如今会来求我,定是已经找过了鲁王,其中的利害关系,鲁王应该已经与你们史家说的够清楚了。” “因此你与其在我这里哭泣,不如尽快回去和你们史家能做主的人商议此事。” “否则再多熬上几天,就算最终能救出你父,他不死恐怕也成了残废。” “去吧。” 说完刘据便回过身去,摆出一副你爱听就听,不听拉倒的姿态。 一听这话,史婉君哪里还敢耽误,眼眶又红了起来,连忙给刘据磕了个头道: “多谢殿下,草民这就回去,先告退了。” 说完她便快速起身,一路小跑着向大门外奔去。 如此来到院子里的时候。 不知是担心刘据反悔还是怎么的,竟又停了一下脚步,再次向刘据躬身喊了一句: “再次谢过殿下,若能办成了此事,殿下便是草民的大恩人,是史家的大恩人,草民此前的话都做数!” 这一幕恰好被正在收拾行礼的义妁看到,手上的动作不由停了一下: “看来这个太子的手段也不简单呢。” “这才几句话的功夫,就让被害了的人反过来感谢他,这与被卖了还帮着数钱何异?” …… 长安,史府。 自打两年前鲁王刘光来朝。 史家的许多家眷就一同过来搬到了长安居住,为的正是寻找一个进步的机会。 可是前些日子这个机会好不容易来了的时候,史家现任家主史弘却犹豫了,最终找了个自认为无懈可击的理由婉拒。 结果现在史弘又因为另外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进了大狱。 以至于如今的史家非但没有进步,还陷入了一片愁云。 哪怕不关心史弘死活的族人,此刻也在暗自担心是否会将自己牵连进去,毕竟这年头很喜欢搞连坐。 “情况如何?” 看到史婉君从外面回来,家主夫人陈氏立刻迎了上去。 史婉君的叔叔史隆也停下了来回踱着的脚步。 “母亲,叔父……” 史婉君哪敢耽搁,连忙将刘据给她出的主意复述了一遍。 陈氏和史隆听过之后,皆是面色一变: “这如何使得?太子这不是害咱们史家么?” “正是,倘若咱们将鲁国的世家望族都告发了,传出去今后还如何在鲁国立足,只怕就连鲁王都未必能为史家说话吧?” “可是太子和女儿说了,这是如今唯一可以救下父亲的办法。” 见母亲和叔父如此反应,史婉君的眼泪立刻又涌了出来, “太子还说,这件事不能耽搁,不然就算救出父亲,不死恐怕也成了残废……” “唉……” 陈氏和史隆叹了口气。 史婉君说的他们自然知道,可他们也是的确没有了办法。 否则又怎会急吼吼的命史婉君一个小辈去太子府赔罪求情? 可是太子出的这个办法也不是什么好办法,难道此刻度过了此劫,以后史家就不要过了么? 就在这时。 “就按太子说的办!” 后堂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随即一名老妇拄着拐杖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母亲(大母)……” 陈氏、史隆和史婉君纷纷低头施礼。 随后史隆才苦着脸道:“母亲,这恐怕不妥吧,如今还只是我兄长被抓,史家是否受到牵连尚不好说,可若是做了这件事……” “仲兴,你想放弃你兄长,自己做史家家主?” 老妇矍铄的眸子横了过去。 史隆连忙告罪:“儿子不敢,儿子也是为史家的未来着想。” “糊涂!” 老妇冷哼一声,微微眯着老眸,“抓你兄长的是廷尉,廷尉素来只遵天子诏命,即是说这是天子要治史家,史家得罪了天子,哪里还有什么未来?” “此前以为天子要废太子,应该不会在意此事,故而你兄长借故推脱这门婚事时,老身才未掺和。” “如今看来,此事绝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史隆和陈氏神色一禀:“母亲的意思是……” “天子极有可能是在为太子出气,若他果真准备废太子,只怕还巴不得天下名门望族都与太子疏离,又怎会对我们史家大动干戈?” 老妇凝神说道。 “可若天子不想废太子,又为何要将齐王召回长安,昨日甚至还命太子亲率使团镇抚南越?” 史隆感觉自己的脑子彻底乱了,皱着脸反问道, “这些事哪一件不是天子准备行废立之事的征兆,就连长安城内有些消息灵通的王公权臣都开始积极与齐王走动,就算咱们可能看错情势,难道那些人也会看错么?” “母亲,孩儿实在是想不通!” 老妇无奈的摇了摇头,沉吟了片刻才道: “老身虽也想不通,但这恐怕已是史家唯一的活路。” “如今史家在天子那里已经把路走绝,太子给的这次机会就是史家无论如何都必须抓住的救命稻草。” “此事牵扯不小,无论是否是太子擅作主张,都绝对瞒不过天子。” “若天子果真不想废太子,史家这次不惜代价站在太子这边,也算弥补了一些过错,或许还有一丝机会博得天子谅解,从而对史家网开一面。” “至于鲁国的那些世家望族……” “若我史家在劫难逃,死都已经死了,得罪了他们又有何妨?” “可若我史家渡过了此劫,既可确定天子的确没有废立太子的意思,又与太子重新建立了联系,今后只需想尽办法与太子绑在一起,任何时候都绝不动摇。” “如此只要太子一天不倒,那些世家望族便一天不敢轻易对史家发难,又何须害怕得罪他们?” “……” 听到这里,史隆和陈氏终是后知后觉,汗流浃背的道:“母亲究竟是过来人,事情看的通透,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老妇只斜了他们一眼,接着又看向依旧一脸懵懂的史婉君,老眸中浮现出一丝宠溺: “婉君,你今日也见了太子,觉得太子如何?” “欸?” 史婉君不知大母为何忽然有此一问,小脸上尽是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