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要老婆不要? “老徐,你要老婆不要?你只要开金口,我等会儿就给你送来!” “诶,我说扯什么犊子呢?” “你这就不懂了吧,方言写的小说里的原话,他写的时候我偷瞄到的。” “你啊,跟方言是我们知青里最不着调的两个,一个想装病回家,一个干脆想当作家,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学习,参加高考嘛!” 知青宿舍的土炕上,一個个穿着或灰或篮棉袄的知青,要么盘腿坐着,要么侧身躺着,合看着已经过时的《1978年招生文化考试复习提纲》。 “方言人呢?” “外头呗,今天是邮递员送信的日子,呶,蹲着的那个不就是他。” 透过窑洞的门窗往外望去,就见一个身着黄褂子、黄裤子的青年,瘦削白皙,鼻梁挺立,干净平整,模样当得起一句“十里八乡俊后生”的名号,此时嘴里正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充满朝气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的无奈。 没错,他丫的竟然重生了! 怎么想都不会想到,一个准备退休的中年人,吃着火锅,唱着歌,一夜之间,回到了19岁下乡插队的时候。 本来完成了大学学业,圆了自己年轻时的文学梦之后,计划来一场说走就走的环球之旅,结果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重回一世,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但年纪越大就越认命,既然来都来了,随遇而安,就这么适应下来,不知不觉,就在陕北河庄坪公社杨家湾大队,一呆就是半个月。 住的破了点,干的累了点,吃的次了点,这些都不如肚子饿一点难受,知青食堂成天都是菜糊糊,肚子里根本就没有半点油水。 更别提肉了! 这对正在长身体的自己,简直是煎熬。 好在这样的日子,终于要到头了。 滇南那边进京一闹,轰轰烈烈的全国知青返城潮马上要来了,当然,如果按照上辈子的轨迹,自己得在1980年才能返城。 跟自己一块插队的知青,这些年为了能返城,简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有当兵的,有病退的,有招工返城的,有高考考回去的,也有顶了家里的班当工人的。 顶班,对他来说是不可能顶班,因为他死去父亲的班,已经让姐姐方红给顶了,要不然,当年她就得跟自己一样上山下乡。 摆在自己面前的,有三条路。 第一条,就和前世一样,牺牲姐姐的幸福,嫁给挂面厂副厂长的儿子,替自己捞到一个招工返城的名额,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行! 因为他的前姐夫,就是个败类! 姐姐前半生的不幸,就是从嫁给他的那一刻开始了,自己重活了,非得给搅黄了不可。 第二条,就是高考。 本该是最好的路,以他的水平,考上清华、北大或许有难度,但想考个燕京中等的本科学院,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何况如今的高考,基本没有限制条件,考上大学,不仅免学费,而且给补贴。 毕业了还包分配,保底就是干部。 宇宙的尽头是什么?编制! 在形势明朗、下海经商之前,绝对是一等一的好去处,虽然完成不了原始积累,但绝对安全,毕竟80年代初做生意,要么把脑袋别裤腰带上,要么是“不要脸”去当个体户。 这年头,铁饭碗光荣!个体户耻辱! 但关键的是,时间恐怕赶不上。 1979年高考已经过去了,真要等到明年,母亲杨霞只怕已经被拉媒的红娘说动,再加上招工名额和厂领导亲戚的诱惑,方红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安排。 这年头,可不兴自由恋爱,但凡确立了关系,哪怕仅仅是一起看了场电影,都被认定“搞对象”,到时候不结婚,等于耍流氓。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赶在明年高考之前回城! 至于回城的第三条路,研究来,研究去,方言终于想到了文学,想到了写作。 八十年代,对粮食充满渴望,对精神口粮上同样充满渴望,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要不然,也不会造就当时的文学热潮。 一首朦胧诗能火遍大江南北,成为全民偶像,比顶流爱豆还要顶流,一本纯文学杂志,可以期期热销几十万册,不打任何广告。 当上作家,绝对有名有钱有地位。 而且投出的小说被相中,就有改稿的可能,自己就能借着改稿的机会,光明正大地回一趟京,阻止姐姐婚姻悲剧的发生。 一念至此,方言便在如今主流的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中,自己创作了两篇,又照着《牧马人》的电影写了篇反思小说来保底。 三篇一股脑地都寄给了当时不叫《燕京文学》,还是叫《燕京文艺》的杂志。 原因无他,《燕京文艺》,顾名思义,出版社就在燕京,尤其记得余桦自述还被叫去燕京改稿的故事,这不就挺合适的嘛! “噗!” 方言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猛地站了起来,就见乡村邮递员骑着绿色的车子,飞驰在弯弯曲曲的土路,铜铃铛不停地响着。 “叮铃,叮铃。” “不好意思啊。” 邮递员停在门口,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从绿色布口袋拿出厚厚一沓信封,笑说;“整个公社就两个邮递员,12个大队,每天送都送不过来,只能几天一趟。” “辛苦了,来,喝口水。” 方言递上装得满满当当的65式水壶。 “你还是赶紧看看吧,信上写了甚?” 邮递员喝水的工夫,看到破烂不堪的窑洞里蹿出一个个知青,都站在门口,探头探脑。 有的希望被选中,有的希望被退稿…… 方言把信一拆,第一眼是左上角的“方言同志”,第二眼,看到右下角编辑的名字,叫“周雁茹”,紧接着,从上到下,扫了一遍。 “怎么样?” 邮递员比他这个看信的还紧张。 “唉。” 方言幽幽地叹了口气。 “没选上?” 邮递员一个激灵,余光里瞥见知青们的脸上,有遗憾,有难过,也有幸灾乐祸。 “不是,选上了2篇。” 方言摇头失笑,耸了耸肩。 “啊?中哩!” 邮递员嗷一嗓子,整个院子的人都知道方言的2篇小说都能在文学杂志上发表了。 一下子,知青们一窝蜂地跑了出来。 “小方,那伱刚才为甚叹气啊?” 邮递员羡慕地眨了眨眼。 方言也不能说自己涂涂改改、辛辛苦苦创作的小说落选了一篇,反倒是《牧马人》得到了3篇里最高的评价,不禁叹了口气说: “编辑说有篇结尾写的不够‘阳光’,希望我能去燕京改稿,当面和她讨论一下。” “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嘛!” “大伙,锤他!” 顷刻间,知青们把方言给围了,四面八方,都是又羡慕又嫉妒的拳头,如雨点般。 “贼他娘,哪个混蛋扒我裤子,还想不想我给你们跑腿啦!” 方言扯着自己的裤子,笑着躲避。 终于,可以回趟家啦! (PS:70年代小学是5年制,初高中是2年制,当时高中毕业插队的知青年龄也有15岁、16岁。) 第2章 燕京!燕京! 《牧马人》的结尾黑暗吗? 其实很光明,许灵均放弃了去美国的机会,放弃了继承父亲亿万家产,回到了草原和妻子团聚。 只是方言故意写的灰暗,往抛妻弃子的“陈世美”的方向写,暗示许灵均抵抗不住诱惑,把秀芝和孩子丢到祁连山,但并没有明示,就此戛然而止,来了个开放式的结局。 如果不是收着写,接下来就是许灵均前往美国,娶妻生女,而秀芝含辛茹苦地把儿子带大,考上大学,两人的孩子在燕京,机缘巧合下,相识相恋,等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许灵均和秀芝作为双方的父母,来一次亲家的见面。 结果,两人同父异母的身世暴露了。 兄妹恋、绝症、失忆、车祸…… 凑个80集的苦情伦理剧,完全绰绰有余,给现在的读者来一点小小的震撼。 但方言把握不住,怕太黑暗被毙稿。 自己只不过需要一个返城的机会而已。 现在,机会来了! 从村里到大队,方言进京改稿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出意外地也传到了公社。 作为整個公社第一个被文学期刊选中的“秀才”,方言得到全方面的关照。 介绍信和车票就不用说了,就连全国粮票也帮着兑换。 这年头,没粮票真的能饿死好汉。 但凡出差或者探亲,就必须要用地方粮票换上一些全国粮票,否则一路上就得挨饿。 在公社和大队派人护送下,方言带着行李,畅通无阻地来到长安,坐上前往燕京的绿皮火车。 “咣当咣当。” 过道里挤满了乘客,方言警惕地打量四周,虽然面前的人戴副眼镜,捧着本杂志,很像文化人,他的同伴们也斯斯文文,但并没有放下戒备心,一手放在行李,一手放在腰间。 来之前,特意在内裤里加缝了一个兜。 里面装的除了饭票,就是自己插队这些年的全部家当,一共是36块5角5分。 一部分来自公社和大队的奖励和伙食补贴,一部分是从知青生活补贴里抠出来的,还有一部分是自己偷偷当“地下包工队”,在工地盖厂房,一毛一角,全靠卖力气攒下来的。 “盒饭!要盒饭吗?” 邻近饭点,列车员走了过来。 “咕噜。” 方言咽了咽口水,虽然老乡特意给他准备了干粮,但从重生以来,就没有沾过油腥。 去专门的餐车吃炒菜,未免太奢侈,不过吃一盒盖浇饭,解解馋,还是能接受的。 不动声色地掏出5毛,张嘴问道: “盒饭怎么卖?” “唔,猪皮冻饭,3毛。” “海米烧茄子3毛5。” “红烧肉5毛……” 列车员热情地回答着。 “猪皮冻饭,谢谢。” 方言挣扎地做出决定,换了张饭票。 这年头,车厢流动售饭是先买票后送饭,经手钱和饭的人是分开的,以票取饭。 “我也来一份猪皮冻饭。” 对面的眼镜男人一掏出钱,靠窗的伙伴喊了一声:“帮我递一下,我要熘鱼片。” “我要海米烧茄子!” 这么一吆喝,车厢里的一个个都挥舞着票子,三言两语,都喊着眼镜男人的名字: “陆遥!还有我呢!” “陆遥?” 方言一个激灵,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如果再胖一点,再梳个中分头,跟记忆中陆遥的半身雕像一模一样啊! 好家伙!竟然没认出陆遥! 把头一转,坐在陆遥边上的没瞧出来是谁,倒是要吃“海米烧茄子”的那位,上上下下,瞅了又瞅,惊讶地发现竟然是贾平洼。 “嘶~” 忍不住吸了口冷气,左看看,右看看,就见陆遥、贾平洼几人手捧《延河》、《长安》几本陕北的文学杂志,安安静静地等餐。 半晌,列车员推着饭车,做好的盒饭如垒砖砌墙一样摆放在推餐车上,一票一饭盒,正在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售卖。 “让一让啊,小心脚下。” “来,你的猪皮冻饭。” 方言接过长方形的铝饭盒,没有着急打开,而是帮陆遥搭把手,给同伴传递盒饭。 “莫伸,你的。” “胡老师,这份是您的。” “平洼,你要的海米烧茄子……” 饭盒递好之后,陆遥、贾平洼等人冲着方言打量,露出笑脸,“谢谢你啊,小同志。” “客气了。” 方言看似随意地问道:“你们是陕北的作家吗?” “咦,你怎么知道我们是陕北的作家?” 陆遥两眼圆瞪。 方言嘿然一笑,“我看到伱们拿着《延河》、《长安》,一直在讨论里面的作品。” “哈哈,原来是这样。” 陆遥仰头一笑,打开饭盒,所谓的“猪皮冻饭”,就是猪皮、皮冻配上蔬菜和白米饭。 米饭是一粒一粒的,要使劲嚼。 当看到方言吃的也是猪皮冻饭,咧着嘴说:“这不巧了嘛,这个就叫英,唔……” 看到本来想说“英雄所见略同”的他摇了摇头,方言插了一句,“吃货心照不宣?” “对,吃货心照不宣!” 陆遥和贾平洼、莫伸几人相视一笑,目光中充满赞赏,“‘吃货’这个词用的妙啊。” 方言憨笑了下,魂儿早就被飘着香气的饭给勾走了,急切地一勺一勺往嘴里送,一粒米都舍不得浪费,黏在嘴边或者下巴的,全都抹进嘴里,甚至落在衣服上,也马上一按,捏进嘴里,仿佛在品尝美味佳肴般,不禁陶醉。 终于特么吃到油腥了! 看到他的吃相,陆遥等人面面相觑,眼睛瞪大,“看你的样子,像是返城的知青?” 方言把勺子上的剩饭舔干净,“我是知青,不过现在返城还没轮到我,我这一趟是燕京去改稿。” “改稿?!” 就连闷头吃饭的贾平洼都忍不住打量起方言,陆遥诧异道:“瞧不出来,小同志,喔,聊了半天,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叫方言,方向的方,言语的言。” 方言点了下头,自我介绍。 陆遥也介绍起自己和同伴们。 从70年代末期到80年代初期,陕北作家群就形成了一支强大的创作队伍,很快把陕北文坛,打造成了全国文学版图中的重镇。 比如贾平洼,现在就有三篇散文入选了今年出版的《陕北短篇小说散文选》,这可是建国30年以来陕北文学成果的集大成之作。 再比如莫伸,写的《窗口》得到了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至于他自己,虽然没有作品等身,但也是《延河》的文学编辑。 一个个,全是陕北文坛的后起之秀。 “没想到你也是同道中人,也是个作家。”贾平洼投来热切的目光,“去燕京的哪家杂志改稿?” “燕京文艺。”方言笑道。 “喔!” 众人一惊,《燕京文艺》可是如今公认的文学期刊的翘楚,全国性杂志,比《延河》、《长安》这些地区性的档次要高得多。 一下子,对方言另眼相看。 特别是他提到入选了两篇作品。 “胡老师,您觉得怎么样?” 陆遥等人对坐在后一排的老人毕恭毕敬。 “听小方这么一讲,第一篇的《黄土高坡》,跟莫伸的《窗口》一样,都是典型的伤痕故事,倒是这个《牧马人》,很不一样,有一种不同于伤痕悲剧色彩的积极味道,如果是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入《陕西文学》。” “谢谢胡老师夸奖,您过奖了。” 听到连贾平洼、陆遥都尊敬的胡老师如此评价,方言压抑激动之情,“我还得继续努力,好好跟编辑商量接下来怎么改呢?” “可惜了,没有机会看一看你写的《牧马人》和《黄土高坡》。”陆遥不免引以为憾。 “未必。” 贾平洼笑道:“别忘了,我们要在燕京呆到文代会结束呢,如果小方同志改稿顺利的话,估计在最新一期的《燕京文艺》,我们就能看到他的小说了。” 陆遥一拍大腿:“对啊!” “文代会?” 方言嘴里呢喃着,眼里透着茫然。 陆遥忙不迭地解释,他们13个人,这一趟是作为陕北的代表团,去燕京参加召开全国第四次文代会,由胡采胡老师带队。 看着方言羡慕的眼神,胡采勉励道:“你以后也会有这个机会的,不过燕京藏龙卧虎,竞争应该非常激烈,要更加努力才行。” “是啊。” 方言勾起嘴唇,心里却在暗想。 自己也许未必就在文坛里呆一辈子…… “水来啦!” 车厢里顿时一阵骚动,有水送过来,大家纷纷掏出饭缸子,或者干脆把水倒在干干净净的饭盒里,水面上,立刻泛起一点点油花。 方言贪婪地小口小口地呷着,眼睛往窗外望去,风景转瞬即逝,思绪早就飘走了。 燕京啊,我来了! 第3章 燕京文艺 “燕京站到了!燕京站到了!” 不用列车员多喊,车厢门口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等待下车,方言背着军绿色的行李包,这是他到陕北插队时从家里带的包,里面装的是他的换洗衣服和书,没有其余的东西。 在火车站,跟陆遥等人挥手告别。 第四届文代会要持续半个月,所有人都拿不准有没有机会一块回陕北,只能相约11月16日闭幕式结束,如果方言还留在燕京,而且完成改稿,就结伴同行。 “回头见,小方!” “回头见!” 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开,方言扛着行李包,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搭上10路公交车,先去了西长安大街7号,也就是《燕京文艺》所在。 原本蛰居在霞公府街的一栋大杂院,但在60年代,随着燕京文联一同搬到挨着电报大楼喇叭下面的这方城隅,编辑部就在一幢不起眼的小楼里,外墙泛黄,楼道逼仄。 谁能想到燕京乃至华夏的文学重要阵地之一,就在这里! 三拐四转,方言总算看到挂着“燕京文艺”牌子的办公室,大门紧闭,伸手敲了敲。 “请进。” “你好,是周雁茹老师让我来改稿的。” 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株长势很好的万年青,方言东张西望,打量整个屋子的格局,除了正对盆栽的桌子是空的,其余的4张都坐着人,一道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投来。 “呀,你就是方言吧!” 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个穿着黄色的确良的年轻女人,双手套着碎花袖套,笑着从满堆稿件的办公桌上站起来。 “你是周老师?”方言惊异道。 “啊,我不是,我叫王洁。” 王洁洋溢着热情,“是你的初审编辑,你的《黄土高坡》和《牧马人》就是我从自由来稿里发现,然后交给师父审稿。” “原来是这样,真的太谢谢你。” 方言抱以真诚的感激。 要是没有她,估计就没有回京的机会。 “不用,不用。” 王洁羞地连连摆手,“真没想到伱这么快就到了,本来以为还要过几天呢。” “我刚到燕京,就直奔这儿。” 方言咧着嘴轻笑。 “东西先放我这里。” 王洁摘下袖套,“我带你去见师父。” 方言放下行李包,跟在王洁的身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编辑部主任的小房间。 就见一個黑发里夹杂着不少白发的老妇人放下正在终审的稿件,站了起来,笑着往搪瓷杯里倒上水。 “你就是方言吧?” “周老师,您好。” “来,小伙子,喝点水。” 周雁茹把杯子递了过去。 方言道了声谢,坐了下来。 “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看着周雁茹和方言寒暄起来,王洁坐在一旁,直直地盯着这个礼貌却毫不怯场的男人。 跟以往见到的青年作家完全不一样,没有半分紧张拘束,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从容。 周雁茹拉开抽屉,拿出他写的两篇小说手稿,“这篇《黄土高坡》,除了些错字,没什么要改的,可以直接发表,倒是这篇《牧马人》,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想到这样的故事?” 来了,来了! 就像凶手杀人都有作案动机,作家写作也有个动机或者灵感,总不可能说自己是抄的。 方言把准备好的说辞抖落而出:“说起来也是凑巧,我们知青点有个知青,刚好有海外关系,借着这一层,过继给亲戚当儿子,成功出了国,我们这些剩下的知青就讨论这事。” 接着喝了口水,“如果换成我们是他,到底是走是留?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呢?” “结果呢!” 不等周雁茹发问,王洁已经迫不及待。 方言回答道:“大部分的都选择跟着海外亲戚出国,当然,也有少部分选择留下来。” “所以你才在结尾这么写许灵均。” 周雁茹恍然大悟道。 “也许这就是现实。” 方言叹了口气。 “你是哪一部分的?” 周雁茹笑眯眯地盯着他看。 “我会留下来。” 方言道:“虽然可能做出不了什么贡献,只有一腔热血,但如果能把这一腔热血撒在这华夏山山水水,我也就无怨无悔。” “对,这篇《牧马人》就该这么写!” 周雁茹轻拍了下桌子。 王洁眨了眨眼,左看看,右看看,就见方言翻起自己的手稿,结尾处写着周雁茹的修改意见,两人耐心地讨论,聊得十分融洽。 于是规规矩矩地旁听,默默给他们添水。 周雁茹道:“这次改稿其实不用太大的变动,就是结尾有点灰暗,得改得光明一点。” 方言乐呵呵地说:“只要能发表,我可以从头到尾都改得光明。” “噗嗤!” 王洁忍不住发笑,立刻捂上嘴。 周雁茹摇头失笑道:“不用,就结尾。” “现在就改吗?”方言追问。 “不用这么着急,我们给你安排好了招待所,你先把行李放好,再回到这里改稿。” 周雁茹笑道:“小王,你带他去吧。” “那个、住宿费是我出吗?” 方言想到住宿自费的话,不如干脆回家。 “怎么可能让你出。” 王洁扶了扶眼镜,“放心吧,住宿费我们出,还有你来回的火车票,也可以报销。” “那敢情好。” 方言内心松了口气,跟着王洁离开。 但当经过唯一空着的桌子时,王洁突然停下脚步,悄声说:“这里暂时没人,你这些天改稿子,就在这里改。” “没人?” 方言看了眼正对王洁位置的空桌。 “对啊,这个位子是留给合同工的。” 王洁回答:“我们才复刊没多久,编辑部现在人员可紧张啦,不像人文社那么富裕。” 方言眼前一亮,盯着桌子,看了又看。 招工不就有了嘛! 可不要拿计划内临时工不当指标! 到招待所的一路上,通过跟王洁闲聊,旁敲侧击出《燕京文艺》临时工的招工要求,方言眯了眯眼,盘算要不要改变原先的计划。 刚把一切都安顿好,就迫不及待地回去。 “你不用这么着急。” 王洁笑说:“你可以先休息一天,明天再开始改,改完以后也不用马上离开,难得有这个机会,就在燕京多呆几天,多玩几天。” “真哒?” 方言倍感意外,本来想改稿的时候故意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在燕京多逗留几天。 合着根本不用! “当然。” 王洁说不仅包这段时间的住宿费,而且每天还给他发2块钱的补贴,当然不是人人都有这种待遇,除了成名已久的老作家,只有被认定有写作天赋的新秀,才值得长期发展。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稳定地给杂志社供稿。 “原来是这样啊。” 方言心里又惊又喜,表面云淡风轻,“那我更要早点改好了,这样就能多玩几天。” 眼神无比坚定,“何况我在路上就一直在构思,已经有了个轮廓,刚刚跟周老师这么一聊,灵感好像来了,我得赶紧写下来。” “呀,怎么不早说!” 王洁急道:“我们马上回去!” 两人坐上公交车,匆匆回到小楼。 “呦,小王回来了。” 此时的办公室里,短发黑衣的中年大妈正在打扫卫生,看到他们,停下手上的活儿。 “这位是季秀英老师,小说组的副组长。” “这是李悦老师,负责诗歌组。” “这是黄忠国老师,负责散文组。” 既然改稿期间要呆在这里,自然要跟编辑部的人认识,在王洁的介绍下,方言跟他们一一打招呼,彼此之间,客客气气。 “刚来就改稿啊,小方可真勤快。” 季秀英夸了一嘴。 “嘿嘿,可不是嘛。” 王洁却像防贼似的,让方言坐在自己对面的空桌,递上纸和笔,“呶,写吧,到饭点的时候,我带你去食堂。” “好。” 方言点了下头,把目光落在空白的草稿纸上,手里转动着圆珠笔,陷入思考之中。 《牧马人》的结尾,自己早就打好腹稿。 但到底要不要一次性写好,才惊四座呢? 第4章 难道他真是个天才? “到点啦,吃饭了。” 伴随着李悦的一声吆喝,埋头审稿的季秀英、黄忠国抬起了头,放下手头的活儿。 “吃完饭再继续吧,饭缸子带了吗?” 王洁从抽屉里取出锃光瓦亮的铝制饭盒,同时看向一直专注改稿的方言,就见他点了下头,绿色挎包里掏出一个印着“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红字的搪瓷饭缸,里面装着窝窝头。 “我吃这个就好了。” “这怎么行呢!” 看到他们大眼瞪小眼,季秀英摇头失笑道:“小王啊,小方同志没有饭菜票呢。” “呀,我给忘了!” 王洁拍了下额头,一拉桌子中间的长抽屉,牛皮筋绑着一捆黄黄绿绿的饭菜票。 这年头,单位食堂都有专有的饭菜票。 没有这个票证就会没饭吃,哪怕你是单位职工,没有饭菜票,食堂就不会给打饭菜。 “不行,我不能用你们的。” 方言摆了摆手,作势要往口袋里摸,“要不我用钱和粮票,跟你们换吧?” 季秀英道:“不用,这個是给你们改稿的专门准备的,走的是公帐,放心用吧。” “对对,走吧,我带你去食堂。” 王洁这么一说,方言悬着的心彻底放下来,跟着李悦等人到食堂排队,不过饭菜票虽然由《燕京文艺》提供,但最多一饭一菜。 想要肉菜,就得自己加钱。 在王洁的强烈推荐下,方言要了一个一毛钱的“珊瑚白菜”,汤色勾了芡,闪出如琥珀色的光泽,白菜犹如和田玉一般浸在酱色里。 吃上一口,酸里带辣,相当下饭! “怎么样,不错吧。” 编辑部里,王洁捧着饭盒,眉眼弯弯。 “真香!” 闷头干饭的方言,伸出根大拇指笔了笔。 季秀英等人相视一笑,眼里透着心疼,看到他,就不免想到自己正在下乡插队的孩子。 “你改得怎么样?”王洁边吃边问。 方言看似随口一说:“我写好了。” “什么?” “稿子我已经改好了。” “啊!伱已经改好啦!” 王洁脱口而出,声音响彻整个屋子。 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才一个上午,准确地说是1个多小时,竟然就把稿子改好了?这可真的是头一回见啊! “你要不要看一看?” 方言一脸人畜无害,眨着无辜的眼睛。 “咳咳。” 季秀英好心提醒道:“小方同志,再检查检查,不用这么着急,先吃饭。” “啊,对,吃饭。” 方言仿佛如梦方醒,继续干饭。 王洁没好气地白了眼,怎么跟周雁茹讨论的时候成熟得不像个年轻人,现在却像个急于表现自己的愣头青,心里又惊又疑。 “诶,那就看一看。” 李悦笑呵呵道:“正好趁着这个吃饭的工夫,我拜读下你们小说组重视的这篇小说,怎么样?” “还是……还是吃完饭再看吧。” 王洁不免心急。 一旦看到一篇好的小说之后,整个编辑部都会传阅,如果所有编辑一致认为这篇小说写得好的话,这个作家就会得到整个杂志的充分重视,方言就是这么得到整个小说组的认可。 从周雁茹,到季秀英,再到自己,都对他寄予厚望,并不想他冒冒失失,出了洋相。 “边吃边看嘛,就当加餐了。” 黄忠国知道小说组重视这篇小说,早就想一睹为快,偏偏王洁捂得严严实实。 “当,当。” 王洁手上一僵,筷子刮着饭盒,发出刮蹭的摩擦声,偷瞄向方言看,脸上依旧是从容。 你怎么能这么淡定呢! 顾不上吃饭,忙不迭地抽走《牧马人》的后半部分,一页一页摊开,直接看向结尾。 “咦?” 季秀英粗粗一看,脸色瞬间一变,越来越凝重,手上的筷子放下,也顾不得吃饭了。 《牧马人》,她也看过。 本来灰暗的结局,被方言巧妙地改成了父子之争,双方各自代表着东西方,一边是遍地黄金的美国,一边是一贫如洗的祖国,一边是物质和享乐,一边是精神和信仰,两种理念上的不同,最后因为骨肉亲情和故土感情,父子达成了和解。 甚至许灵均的父亲还被说服,要在华夏买块墓地,落叶归根。 而许灵均义正严词地拒绝了父亲,回到淳朴的祁连山,当起了乡村教师。 光明! 真的是太光明了! 特别是这一句,季秀英把目光落在最后一张稿纸上,就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王洁念了出来,然后看向正在吃粘在饭缸子的米粒的男人,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诗是你写的?” “不是,这是艾清艾老的诗。” 方言可不敢这么冒名顶替。 “给我看看。” 李悦作为诗歌组的组长,立马把头凑了过来,“诗名叫什么?记不记得整首诗歌?” “《我爱这土地》。” 迎着他炙热的目光,方言清清嗓子,“假如我是一只鸟……” “慢着,慢着,我要写下来。” 李悦扔下还剩一半饭菜的饭缸子,立刻抄起纸和笔,“你念,继续念。” “咳咳,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方言道:“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王洁左看看,右看看,惊讶地发现季秀英、李悦、黄忠国三人眼眶微红,噙着眼泪。 “不愧是艾老,写的真好。” 李悦擦了擦眼角的泪花,“你的小说也很好,这首诗引用的恰到好处,恰到好处!” “我也是碰巧看到了这首诗,真没想到能在这里派上用场。” 方言咧嘴轻笑,《我爱这土地》或许在后世人尽皆知,毕竟选入了小学语文教材,但在这年头,像这种作品不知道有多少明珠蒙尘。 “谦虚了不是。” 黄忠国露出满意的笑。 仔细审视着方言,季秀英挑挑眉,这副年纪就能写出这样的作品,这么年轻却对文学懂得这么多,还能这么快地把稿子改得这么好。 难道他真是个天才? 李悦、黄忠国和她一样抱着相似的想法,互相对视,随即如获至宝般地盯着方言看。 “你们怎么都站在这儿?” 周雁茹手拿铝饭盒,走出小房间,当看到编辑部的人把方言围成一圈,不禁好奇。 “师父,方言把稿子改好了,您看看。” 王洁一把接过她的饭盒,“我去给您打饭,还是老一样,素烧茄子对不对?” “你啊。” 看到徒弟急不可耐的样子,周雁茹宠溺地摇头,把视线转到方言:“写得这么快?” 方言尽可能说得朝气些,“多亏了周老师指点,灵感一下子就来了,挡也挡不住。” “好,我来看看。” 周雁茹从眼镜盒里取出老花镜戴上,和王洁一样,直接跳到结尾,认真地翻看。 方言往饭缸子倒上水,小口呷着,就见她审着稿,李悦他们都盯着她,边吃边看。 整个屋子,安静得针落可闻。 当王洁从食堂打完饭回来,周雁茹才放下稿子,“你改得很好,之前《牧马人》是伤痕小说,现在看着像伤痕小说,但没有一点儿伤痕小说的那种消极又浓重的悲剧性。” “我写的不是伤痕文学。” 方言一本正经道:“我是想从种种伤痕中反思,找到能让人振奋、让人前进的积极一面,《牧马人》做的就是这样一种尝试。” “喔,《牧马人》的作者来了吗?” 就在此时,背后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说话的男人戴着圆框眼镜,站在门口,旁边还有个满头银发的老者,佝偻着背,双手负背。 “李老师!” “王老师!” 王洁从食堂打完饭回来,在走廊里看到这两位杵在编辑部,立马吓了一跳。 第5章 捡到宝了 “这是我们的主编,李清泉老师。” “这是副主编,王朦老师。” 在王洁的介绍下,方言规规矩矩地和两人握手,互相寒暄了一阵儿。 “我还以为你要过几天才来。” 李清泉简单地了解来龙去脉,慈眉善目道:“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稿子改得也这么快,刚来就把稿子给改好了。” “您给看看,我先吃饭。” 周雁茹把稿纸递了过去。 王朦让李清泉先看,目光投向方言,“你刚才说你写的《牧马人》不是伤痕文学?” “不是。” 方言摇了摇头,“跟周老师讨论了以后,我觉得有《黄土高坡》这一篇伤痕小说就足够了,我想尝试点不一样的。” “你觉得伤痕小说不好吗?” 王朦和季秀英等人对视一眼。 “不能说不好,也不能说太好。” 方言回答,“我知道很多人在肉体上、心灵上留下了这样那样的伤痕,现在很多作品写的也是这些,但我觉得一个人、一个国jia不应该一直沉浸在这样的事上,应该振作起来,站起来,生活还是要向前看。” 王朦双手抱怀,“怪不得你的《黄土高坡》写的这么朝气积极,不过为什么《牧马人》的结尾那么灰暗呢?” “这不有光明,就有黑暗嘛。” 方言把跟周雁茹说的动机又复述了一遍。 王朦点了下头,“既然伱觉得你改的《牧马人》不是伤痕文学,那你认为是什么?” “我想把这个当成是一种反思的文学。” 方言语气里透着坚定。 “反思的文学?” 不只是王朦,李清泉、周雁茹等在场的所有人,全都为这個闻所未闻的提法为之一惊。 “对,伤痕是一种悲剧。” 方言认真地像在公务员面试一样,“但是鲁迅先生说过,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随即伸出两根手指,“可见,悲剧应该有两个层次,第一是表现灾难,第二是在灾难中展现崇高,我觉得伤痕文学只停留在第一个层次,一味地倾诉委屈,叙述不幸,可忽视了对人格的刻画。” “嘶!” 此话一出,技惊四座。 王朦扶了扶眼镜,投去审视的目光。 周雁茹、李悦等人对方言更是另眼相看,毕竟一张口就是艾清,再张口就是鲁迅。 这个年纪,竟然能有这个文学修养?! 王洁掩嘴偷笑,兴奋不已,这个作家可是自己慧眼识珠,亲手挖掘出来的! “你说该怎么刻画?” 李清泉抬起了头,饶有兴趣。 “每个时代的人,都有自己时代的苦难,关键在于人该怎么承担。”方言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看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这句话又是谁说的?” 李悦眼前一亮,立刻抄在纸上。 “我也不知道,碰巧看到的。“ 方言打了个哈哈,“所以我不想从苦难和伤痕中反思,寻找到让人向前看的力量。” “小方同志,你今年多大了?” 李清泉上下打量着他这张年轻的面孔。 “19岁。”方言回道。 这孩子才十九?! 李清泉、王朦等人面面相觑,王洁更是瞪大眼睛,怎么比我小7岁,人却这么老成呢! “看的书不少,高中毕业吧?” 李悦忍不住插了一嘴。 “刚毕业,我就下乡了。” 方言把饭缸子的水一饮而尽。 “下乡的日子苦不苦?” 王朦好奇不已,“像你这个年纪的知青,有不少受不了下乡的苦,受不了委屈,都想呐喊,都想发泄,你就没想过吗?” “当然想过。” 方言摇了摇头,“不过我一反思,确实苦,但主要是对未来绝望,觉得一辈子都要呆在农村,再也回不去了,不过现在我们能返城,倒是农民,就没有这种机会,这辈子可能都要留在农村,他们的苦又找谁倾诉呢?” “嘶!!” 满堂哗然,甚至周雁茹放下吃饭的筷子。 小小的年纪,就有这样的觉悟? 难道他真的是天才! “这么一想,我倒觉得下乡也并不坏,至少我知道了农村是真的苦,农民是真的难。” 方言心里盘算着这样的回答妥不妥当。 毕竟盯上了《燕京文艺》的合同工呢! “所以啊,你能回一趟燕京也不容易,就趁这个机会,在燕京多呆几天吧。” 周雁茹善解人意,眼神充满慈爱。 “没错。” 王朦也听懂了她的意思,“你这篇稿子改好了不算完,还要进入终审,这段时间,你得留在燕京,说不定还有一些地方要改。” “没问题。” 方言笑道:“我正好想回家一趟。” “你是燕京本地人,就不用我们给你安排了,想逛景点就逛景点,想回家就回家,总之,就在燕京好好玩一玩吧。” 李清泉说话温和,“不用着急回陕北,到时候我们会给你开介绍信,给你买车票。” 周雁茹又叮嘱了一句,中午可以来食堂,《燕京文艺》管饭,晚饭就得自己想办法。 好在,每天有2块钱补贴! 方言求之不得,多呆一天,就多赚一天。 而且正中下怀,正琢磨才惊四座以后,该怎么跟《燕京文艺》编辑部拉近关系,趁势拿下合同工的编制,这个机会不就自己来了嘛! 看着李清泉、王朦和周雁茹神神秘秘地走到小房间,他也没有多想,跟着王洁他们,去屋外头冲洗饭缸子。 “你瞧瞧。” 李清泉把稿子递给王朦。 王朦点了下头,“好,让我看看他说的‘反思的文学’,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我觉得方言提的这个’反思文学‘,很值得研究。”周雁茹强调说,“李老您怎么看?” 李清泉嗯了一声,“伤痕文学局限性还是太大了,大部分的跟风之作是个人的情绪宣泄,倒是这个反思文学,真正地戳到本质上了。” “对。” 王朦边看边说:“他提到的‘反思’,跟我正在构思的《蝴蝶》,想到一块去了,那就是反思历史的时候,也反思个人对历史应负的责任,不该只倾诉苦难,却不对苦难作思考。” “说到‘反思’,年初茹芷鹃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剪辑错了的故事》,还有李老您挖掘的那个张婕,去年在我们杂志登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都有这种‘反思‘的倾向。” 周雁茹给两人倒了两杯水。 “还有11月这一期要上的《爱,是不能忘记的》,虽然有伤痕文学的影子,但骨子里,张婕写的跟方言一样,都是理想爱情,都有反思。”李清泉笑呵呵道,“这是一种新的文学倾向,如果我们把握住了,搞不好会是伤痕之后的一种新的文学思潮。” “反思文学。” 周雁茹心情复杂,没料到竟然是方言给他们打开一扇不同于伤痕文学的崭新大门。 也许《牧马人》会成为反思文学的开山之作,而《燕京文艺》,就是掀起反思文学浪潮的旗手,同样也是反思文学的重要阵地。 一念至此,三人无不激动。 “这篇《牧马人》,就放在最新一期小说板块的头版,李老,周老师,你们觉得呢?” 王朦左看看,右看看。 “我没意见。” 周雁茹率先表态,“而且我觉得《牧马人》很有希望入选明年全国短篇小说奖。” 李清泉笑眯眯道:“没错,周老师,这个方言,值得重点培养,非常有作家的潜质。” “我和小王会盯牢他的。” 周雁茹信誓旦旦地保证。 在李清泉走马上任以来,《燕京文艺》对有潜力的新秀作家实行“集束手榴弹”的办法重点培养,方言现在和张婕一样,列入名单。 “恭喜,周老师,这次你的徒弟捡到宝了。”王朦笑得跟朵绽放的菊花似的。 “应该说,是小王给我们《燕京文艺》捡到宝了。”周雁茹扬了扬手。 “没错,哈哈。” 李清泉一笑,其他两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办公室里,充满着快活的空气。 第6章 稿费与回家 改完稿,方言并没有马上离开,与其在四九城瞎溜达,倒不如呆在编辑部,混个脸熟。 就坐在给合同工的那张桌子,向季秀英、李悦等人请教和讨论文学,仅仅半天的时间,方言就得到了编辑部上下的一致好评。 夕阳西下,晚霞烧红了天。 “看不出来,你懂得挺多的嘛,又懂诗歌,又懂小说。” 王洁走路飘飘然地把方言送出小楼。 “懂一点点而已。” 方言笑道:“明天我还能来吗?” “当然可以,随时欢迎,再说你不来,午饭这一顿你就要自己解决了。”王洁站定在门口,“还是说,你要回家去吃?” “家啊~” 方言不禁感慨:“肯定要回家吃饭。”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家住在哪儿呢?” 王洁脸色一红,“别误会啊,你的稿费,我们寄汇款单的时候,总得有一个地址,要不然,只能邮到伱插队的那个县城了。” “别,还是寄我家里吧,” 方言说出住址,接着问道:“我那两篇小说的稿费能有多少?” “我从刚才就纳闷你怎么没问问你的稿费,嘿嘿,终于问出来了。”王洁笑道。 “不问可不行,我现在身上没多少钱,兜里比脸还干净,好不容易回趟家,好歹带点东西,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方言把手揣进兜里自证。 兜里确实没钱,全藏在内裤的夹缝里。 “是这個理儿,不过汇款单要过段时间才能统一邮寄,现在还没到时候呢,而且也没这么快能寄到你家。”王洁纠结万分,咬了咬牙:“你很缺钱吗?要不要我借你点儿,到时候你再还我?” “不用不用,那多不好意思啊。” 方言摆了摆手,“我就想知道我这回的稿费能有多少,好想想该怎么用。” “172块吧。”王洁说。 “嚯,这么多。”方言又惊又喜。 王洁解释说,根据去年下发的《关于新闻出版稿酬及补贴试行办法的通知》规定,著作稿是每千字2元到7元。 千字7元自然是给成名已久的老作家。 《燕京文艺》给新人作家的最高标准,是千字4元,方言作为杂志重点培养的新秀,也是这个稿费标准。 《黄土高坡》和《牧马人》两篇的字数一共4.27万,《燕京文艺》来了个四舍五入,按总字数4.3万字来处理,多给了4块钱。 “你可不要嫌少。” 她昂起头道:“给你千字四元,已经是我们能给的最高标准,你要想涨稿费的话,只要好好创作,多多投稿,稿费标准自然就能涨起来了。” “我不嫌少,4元不少了。” 方言嘴角忍不住上扬。 这年头,国营单位职工的月薪普遍在30到50元左右,172元,好几个月工资啊! 简直是一笔巨款! 果然,现在还是搞文学创作来钱快啊! “你在燕京有什么困难啊,可以来找我们,我们能帮忙解决的,会尽量帮忙。” 临走之前,王洁叮嘱了一句。 “你们杂志招到合同工了吗?” 方言直截了当地发问。 “这个我不清楚诶,李老他们应该还在挑吧。”王洁似乎明白了什么,“怎么,你不会想来我们《燕京文艺》当合同工吧?” “今天在编辑部跟你们这么一聊,我对文学编辑这个工作挺向往的。”方言点了点头,“况且我返了城,估计也要自己想办法找工作,与其找别的,倒不如找个感兴趣的。” “你人倒挺实诚的,真的想当合同工?” “嗯,想。” “想好了?” “想好了!” “好吧,念在你这么真心真意的份上,我就帮你问问我师父吧。”王洁抿了抿嘴。 方言勾起嘴唇,“谢啦,不管事成没成,改天我都请你吃饭。” “免了吧,你还是省点钱,给你家里多买点东西吧。”王洁扬了扬手,“我呢,也不要别的,你就多写几篇《牧马人》这样质量的稿子给我就好了,不多,三篇,不,五篇!”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尽量。” 方言听到“五篇”,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下一秒,挥手告别,撒腿就跑。 “诶,你别跑啊。” 王洁大声喊道:“五篇不行,就三篇!” ……… “三篇?那还不得要我老命。” 下了公交车,方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 余晖之中,一道黑影拖在地上,麦乳精在手里摇晃,写着售价3.05元的发票揣在兜里。 腰包鼓起来了,花钱自然不用束手束脚。 本来想到全聚德买烤鸭,一只可要花掉工资的五分之一,甚至更多,没成想还没复业。 又想买点肉,但没有肉票,非要买的话,就要去朝阳门的鸽子市场。 原先是一些遛鸟养鸽子的一群人玩的地方,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民间集市,尤其是票证制度一出,限定了每户每人的口粮和物资,总有这样那样的情况,粮票面票这些量满足不了一家人的消耗。 于是乎,就有了私下交易,有以票换票,也有以钱换票。 但这种买卖终究见不得光,光天化日之下,卖的要小心,买的也未必敢大胆掏钱。 寻思了半天,方言只是做罢,虽然《燕京文艺》每天补贴2块,兜里还有30多块,但稿费没到手之前,要靠这些钱维持到返城。 买了票,就不剩几个子了。 干脆给小妹方燕买瓶麦乳精,给家里带了十斤白面和十五斤玉米面,买了这些粮,花了10多块,又给姐姐方红准备了个带插画的笔记本。 兴匆匆地回到南锣鼓巷,天已经暗下来。 但再暗,自己也认得那座大杂院。 他们家就住在中院的正房,三十多平方,一家五口的时候,相当拥挤,父亲方援军过世了,空间才富余起来,但方言宁肯不要这种富余。 左边的厢房,住着他的青梅,苏雅一家。 孤儿寡母,她的爸爸跟方援军都是挂面厂的工人,全都死于一场锅炉爆炸的事故。 那个年头,锅炉有个表,得有人看着,不能过了阈值,过了压力大就会爆炸,一旦这个看的人睡着了,或者开小差离开了,就很危险,偏偏那一天,负责的人竟然跑去谈恋爱。 结果,锅炉压力容器承受不住,方援军紧急抢救,功亏一篑,葬身在火海当中。 苏雅的爸爸最无辜,刚好在洗菜,却被锅炉里的滚水冲出来,直接烫熟了,整个一米七几的人被烫成个一团,惨不忍睹。 苏雅的妈妈,赵红梅赶到现场,和杨霞一样,直接昏死了过去,最后是住在右边厢房的刘建军的父亲,刘东方帮两家收的尸。 方家和苏家得到挂面厂的补偿,但因为自己当时的年龄还不到,只能由方红顶上方援军的班,至于苏雅这边,得到了个入厂的承诺。 高中毕业之后,直接是正式工。 之所以自己家没有像苏家一样,也给方言争取一个入厂的承诺,因为70年代的知青政策,一家如果是多个子女的话,可以留一个不用下乡,独身子女,甚至可以不用下乡。 另外,被工厂招工的,也不用下乡。 杨霞把这个名额给了方红,既保证了自家的生活来源,也让姐姐免于下乡,更能把这个多子女保一个的宝贵名额,留给小妹。 鬼知道等小妹成年的时候,要不要下乡。 这样安排,就只需要他一个下乡就够了。 “妈!姐!小妹!” 方言抹去在眼眶里打转的泪花,望着亮着灯火的屋子,深呼吸口气,边走边喊。 “我回来了!!” 第7章 提前打预防针(二合一) “哥!” “岩子!” 听到门口的动静,正在吃饭的杨霞、方红、方燕一抬头,方言的面孔出现在她们眼前,一下子喊出了声。 尖叫声,立刻回荡在屋子里。 “我回来了。” 方言脸上写满了激动。 尤其是听到“岩子”这个小名,倍感亲切。 本来方援军给他取的名字叫“方岩”,跟“方红”的名字都取自《红岩》,但后来这本书成了禁书,为了避免横生枝节,不得不把“岩”改成了“言”,不过“岩子”这个叫顺口的小名,倒是保留了下来。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杨霞如遭雷击,愣在当场,一眼不眨地盯着突然出现的儿子,余光里闪过个黑影。 就见方燕第一個按耐不住,一个箭步,整个人飞扑到方言的怀里,带着哭腔道: “哥!” “呦,小燕子都长这么高了,我走的时候,你才刚到我这儿呢。” 方言打量着越来越有京妞样的小妹,笑着在她的头顶和自己的腰间比划了几下。 “哥~” 方燕撅起嘴:“我现在不小了,已经初一了,不是小燕子,是燕子!” “嘿呦,是吗?可我带的东西,是专门给小燕子的。”方言举起了手,微微摇晃。 “呀,麦乳精!!” 方燕眼前一亮,“妈,姐,麦乳精!” “所以你到底是小燕子,还是燕子呢?” 方言玩味地逗弄着小丫头。 “好啦,刚回来就不要拿小妹开涮了。” 看着方燕左右为难,憋红了脸,方红走了过来,笑容和泪水交织,“这么多东西,提着多累啊,赶快放下吧。” “嘿嘿。” 方言把手上的礼物摆在餐桌上,接着从挎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姐,这是给你的,里面有不少陕北的风景插画。” “回来就回来,还带什么东西。” 方红先是一喜,随后幽怨。 “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杨霞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里里外外地看着方言,不禁数落道:“都到家了,干嘛还乱花钱,这么多东西,得花多少钱啊?” “妈,花不了几个钱,我下乡这些年攒了不少。”方言看到她们吃着白菜小米粥,又稀又薄又寡淡,忙把袋子解开,“您瞧,这是10斤白面,这是15斤玉米面。” “你攒这个钱干嘛,没钱就跟家里说,你瞧瞧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杨霞哽咽地说出口,眼眶微红。 “怎么会瘦呢,我还胖了,在大队特滋润,前些天刚抓到一只蛇,做了蛇羹吃。” 方言看到杨霞和方红抹眼泪,鼻子微酸。 “咕,咕,哥,蛇羹是不是很好吃?” 方燕不争气地吞了吞口水。 “噗嗤。” 她的憨态让杨霞、方红破涕而笑。 “那怎么能说‘很好吃’呢,那是相当好吃!”方言哈哈大笑,“最后蛇骨都被我们拿来熬汤,那个滋味,绝对馋死伱个小馋猫。” “咕噜。” 方燕流出哈喇子,赶紧伸出舌头舔了舔。 “哈哈哈!” 顷刻间,哄堂大笑,笑声遍及屋子的每个角落,本来伤感的氛围一下子变得欢快起来。 “吃了没有啊?” 杨霞关心道:“你坐会儿,妈去给你做饭,丫丫,你去妈的房间把肉票拿出来,既然岩子带了白面,干脆今天我们包饺子。” “妈,供销社现在已经关门了,要买也得等到明天。”方红提醒了一句。 “别,别,千万别买,我吃过了。” 方言在路上啃着窝窝头,垫吧肚子,“肉票还是留着吧,现在用了,过年怎么办呢?” “那就挂面,家里还剩点挂面。” 方红侧目而视,“妈,您说呢?” “不用,真不用,” 方言堵在门口,连连摆手。 这年头,挂面跟猪肉饺子一样宝贵。 市面上供应的,都得掏粮本买,但做工比较粗糙,品相又黑又丑,而好一点的龙须挂面,基本上都是人们去燕京出差的时候,顺带给捎回来,根根光滑细白。 平常根本舍不得吃,只有病了,或者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才会煮上一碗。 “这挂面本来就是给你回来准备的。” 杨霞笑道:“放心吃吧,吃完了我们还有,你姐是挂面厂的劳模和先进,逢年过节都会分到挂面,年底之前,至少能再分一次。” “那也等你们先吃了,粥都凉了。” 方言随着众人一齐坐下,看着她们吃。 闲聊了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这些年知下乡的事,用幽默的口吻说着乐子。 “你坐着,妈现在给你煮面。” 杨霞顾不上收碗,翻箱倒柜,从柜子里拿出挂面,径直地走向搭在外头的小厨房。 “岩子,你返城怎么都不提前给家里捎封信啊,我们好去车站接你。”方红皱眉道。 “就是,就是!”方燕接腔说。 “姐,其实我这次不是返城,只是有事要来趟燕京,过段时间,就得再回陕北。” 方言打开水壶,喝了口水。 “什么,你还要回去?” 方红一喊,惊动了屋外的杨霞。 面对着一双双担忧不解的目光,方言解释说:“我这趟是来改稿的,改完就得回去。” “改稿?!”方红诧异道。 “《燕京文艺》要发表我的两篇小说,其中一篇有点小问题,编辑就让我过来修改。” 方言笑道:“这不才有机会回家看看。” “《燕京文艺》是什么?” 杨霞看了看儿子,又望了望女儿们。 方红说道:“就是咱们燕京最好的文学刊物,不比《收获》、《当代》、《人民文学》差,首任主编还是老舍、赵树理呢。” “哎呀,那是不是说我们家岩子要当作家啦!”杨霞站在门外,惊喜交加。 “现在还不是。” 方言拍了下胸脯,“不过将来没准就成了大作家,不管挂面厂厂长,还是天王老子请我去厂里开讲座呢,也得看看我有没有时间,除非是姐让我去,那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去!” “德行!” 方红抿了抿嘴,“才写两篇小说,尾巴就翘天上去,连我们的厂长都请不动你啦?” “嘿嘿,以后的事,谁又说的准呢。” 方言也是在打预防针,省的红娘来给姐姐牵线的时候,杨霞和方红耳根子软,就这么答应下来,当然,后续的思想工作还得继续做。 “面好了!” 就在此时,杨霞端着一锅面,走回屋。 清汤挂面,既有香油和葱花,又有白菜叶和荷包蛋,已经是这年头最顶级的美味了。 方燕喉咙蠕动,舔舔嘴唇。 “妈,这也忒多了,我一个可吃不下。” 方言撇了眼,“你们也分一点。” “我就算了,分给丫丫、燕子吧。” 杨霞满眼欣慰地看着懂事的儿子。 “这怎么行呢,要分就大家都分。” 方红这么想,方言也是这么想,接下话茬:“是啊,您要不吃,我哪好意思吃啊。” 在儿女的坚持下,一锅的挂面分成了四份,唯一的荷包蛋,还是落入了方言的碗里。 “哧溜,哧溜。” 看着全家团圆,吃着自己煮的面,杨霞不禁瞄了眼挂在墙壁的方援军的遗像,“你的房间,妈一直有收拾,丫丫,呆会儿你把枕头、被子给岩子拿出来,铺了床就趁早睡吧。” “诶。” 方红答应了一声,一吃完面,就和方言来到他的房间,从大衣柜里取出床单、被褥等。 方言望着熟悉的房间,书桌、椅子、柜子、土炕,视线一一扫过,感慨万千。 “这被子够不够?” “够,够,姐,我自己来吧。” “行。” 方红搭了把手,边干边说:“这些年你在陕北吃了不少苦吧。”抬头盯着弟弟看,“之前你来信说自己高考又没考上,回不了城,妈跟我一直在给你想办法,可怎么也没有想到你能这么出息,小说都上《燕京文艺》了。” 方言嘿然一笑,“姐,你跟妈不用替我操心,我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回京了。” 方红一愣,“真哒?” “当然,《燕京文艺》的编辑跟我说的,现在知青返城是大趋势,要么想留下,要么离不开,剩下的,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方言不惜扯虎皮,也要劝说姐姐打消“招工指标”的念头,避免她像上辈子一样牺牲自己,给他换来挂面厂的指标。 “那真是太好了。” 方红激动不已,“你这趟能在燕京呆多久?有没有规定你什么时候回去?” “没有,《燕京文艺》的人好着呢,让我在燕京多玩几天,我想呆个十天半个月,也没有问题。”方言抚平床单上的褶皱,“我是这么想的,至少等到最新一期发行了,我再回去。” “好。到时候,我一定要多买几本。” 方红语气里透着一丝期待。 “不用,姐,《燕京文艺》会送样书过来,不用你自己掏钱。” 方言深知但凡跟文化沾边的东西,姐姐非常地热衷,毕竟她当初的梦想就是考大学。 “那敢情好。” 方红拍了拍枕头。 “姐,那个吕大成还老缠着你吗?” 方言冷不丁地提了一嘴。 “你怎么突然说到这个?” 方红看到弟弟无比严肃的眼神,红着脸说:“也不叫‘缠’吧,毕竟我和他是高中同学,现在又是一个厂子工作,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那你跟他现在的关系……” 方言不免心急,害怕自己晚了一步。 “什么什么关系,我跟他就是普通的工友关系,你不要给我胡思乱想。” 方红警告道。 “就没有人替他找过你,拉拉媒?” “你怎么会知道?” “那就是有咯。” “工会的同志来过一次而已。” 方红咳嗽几声,掩饰尴尬。 果然! 跟上辈子一样,吕大成已经托人说媒! 方言急道:“妈跟你什么态度?” “我还没答应呢。”方红摇了摇头。 “妈呢!”方言追问。 “妈也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看他的照片,问了问我对他的印象,又跟她们聊了聊。” 方红怪异地看着弟弟。 “呼。” 方言吐出一口长长的气,赶上了! “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这事了?” 方红皱了皱眉。 “我能不关心吗?你是我姐,不管是谈朋友,还是要结婚,我不关心一下,那还是你弟弟嘛,再说,我好歹也是家里唯一的男人。” 方言坐在了铺好的土炕上。 “话是这样,但别忘了,妇女也能顶半边天。”方红反驳道:“你不在家的时候,这个家是我跟咱妈撑住了。” “那可不,辛苦您嘞。” “你啊你,算了,赶紧洗脸洗脚睡觉吧,脸盆毛巾都在这儿了,热水壶还在老地方。” “得嘞!马上!” 方言嬉皮笑脸地拿起脸盆,走出房间的时候,内心松了口气,来得及!一切都来得及! 吕大成这个人,就是个肚子里没多少货的绣花枕头,仗着会拽文,会抄诗,把自己包装成“文艺青年”的人设,还自诩诗人。 其实,啥也不是! 就是个全力以父的妈宝男,对他架子十足的心机父亲和挑刺骂人的刻薄母亲,千依百顺,毫无主见,完全就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的巨婴。 上辈子,方红之所以和他结婚,一半是为了弟弟的招工指标,一半是她和杨霞被吕大成的伪装给欺骗了,靠着“借鉴”朦胧诗,把喜欢文化和诗歌的姐姐,连骗带哄给蒙了。 刚嫁过去,就要面对恶婆婆的刁难。 生了女儿之后,就更过分了,已经不是隔三差五,也不是只有恶婆婆,还有恶公公。 吕大成这个时候在干嘛? 非但不帮媳妇,竟然全力支持父母,甚至替他们冲锋陷阵,冲方红发火,就差动手。 之后赶上吕父退休、挂面厂倒闭,又遭遇下岗潮,吕家失势,全家断了经济来源,还是在自己的帮扶下,姐姐租了个店卖女装。 慢慢地,做大做强,还开了服装档口。 结果,吕家逮着姐姐吸血,不仅花她的钱,还谋她的店,甚至吕大成还特么出轨。 就为了能生个儿子,传宗接代。 那个在学校是“班花”、在厂里是“厂花”的姐姐,离婚的时候,衰老异常,几乎枯萎。 直到遇到了第二任丈夫,韩跃民,也是姐姐以前的追求者,才苦尽甘来,宛若新生。 但那个时候,方红已经46岁了。 吃了24年的苦。 无论如何,我非给搅黄了不可! 而眼下就有一招,《燕京文艺》的合同工。 只要能把这个指标弄到手,那个挂面厂的指标还算个屁啊! 第8章 让姐姐为自己活一次 清晨,阳光透过玻璃,照在炕上。 “哥,起床啦!” “让你哥多睡会儿,他昨天刚回来。” 方言被嘈杂的声音吵醒,睁开眼,麻利地穿上长袖海魂衫,踩着片儿懒,走出房间。 就见坐在餐桌上的方燕,一身白衬衣和蓝裤,梳着马尾辫,外套搁在边上。 “赶紧洗脸吃饭。” 方红扎着麻花辫,穿着深蓝色的工装背带裤,伸手翻下日历的一页,最新一页的日期定格在10月30日,正是文代会开幕式的日子。 方言羡慕地想着陆遥、贾平洼他们参会的画面,从门边端起脸盆,漫不经心地走出门。 大杂院用的水,都是从公用的自来水龙头接的水,一般都会在四周垒出个水泥池子。 早晚刷牙洗脸、平时洗衣服做饭用水都到水池子来接,一家挨着一家等着接水,有时候能排出一个长龙,所以家家都备了个水缸。 以前,自己跟方援军轮流挑水。 但好在后来院子里通了水管子,从此以后就再也从没有到街上的公用水池子挑过水。 刚站在水槽子,背后就传来熟悉的声音。 “岩子!!” 刘建军和苏雅的脸上都写满了惊讶。 看到两個发小,方言的心情五味杂陈,特别是苏雅,既是青梅,也是自己第一个心动的女孩,当然,刘建军一样喜欢苏雅。 上辈子,两人从高中开始,就没少争风吃醋,相互给对方挖坑,自己要下乡插队的时候,刘建军没少偷着乐。 表面哥们,背地情敌,甚至为了她,大打出手,闹得很不愉快,最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结果,苏雅也没有在他们之间二选一。 一门心思地考大学,和刘建军不一样,77年恢复高考到现在,他是考了三年,落榜了三年,心气太高,志愿填的都是名校。 可惜,没这个能力! 而苏雅是前2年没参加,苏家欠着外债,就指着她挣工资还钱,如果上大学,虽然免学费,有补贴,但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断了。 于是,一直到还清了外债,攒了笔钱,苏雅才开始高考,今年的高考是她的第一次。 分数只够上保底的燕京师范学院。 没去上学,选择复读。 第二年,跟刘建军都考上了燕京师范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到不同的高中当老师,刘建军是数学老师,苏雅是英语老师。 而当时的自己,一事无成。 只是个混日子的挂面厂工人,属于“落后没出息的坏榜样”,所以面对苏雅的时候,非常自卑,特别是刘建军使坏,把自己靠姐姐走后门的事捅了出来,在胡同里传得沸沸扬扬。 自己就更没有脸追求苏雅。 但也因祸得福,一气之下辞职下海,没想到搭上了时代的风口,竟然直接起飞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刘建军眼闪过一丝忌惮,稍纵即逝。 “就昨天晚上。” 方言捕捉到了,但装作没看到。 “怪不得,我说你们家昨天怎么闹出那么大动静,我妈还以为你们家来了什么亲戚。” 苏雅投去审视的目光。 “你也是,回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忒见外了,就算你不告诉我,总该告诉苏雅吧。” 刘建军阴阳怪气,“还是不是朋友啦!” tmd,伱小子又给我挖坑! 方言面色不改,“别说你们,连我妈、我姐,我都没告诉,我这趟不是回城,有事要办才回来,办完了还得回陕北呢。” “不是,怎么还得回去啊。” 刘建军嘴角上扬,下一秒赶紧向下扯。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苏雅不免关心。 “我也说不准。” 方言耸了耸肩,往牙刷挤上牙膏。 三人叙了会旧,突然院子里响起方红的声音,打断了他们,“走了,小雅,上班了。” “诶,红姐!” “方言,我也该走了,我得去补习班。” “妈,哥,我上学去了啊!” 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整个院子里顿时空荡荡的,就剩方言一个人刷牙。 “咕噜,咕噜。” 漱完口,洗把脸,提着脸盆回到屋里。 桌上,摆着两个白面馒头、一碟咸菜和一碗玉米糊,这样的早餐,那是相当奢侈! “喝口水,趁热吃。” 杨霞把他的饭缸子递了过来。 方言接过喝了口,便抄起筷子坐下来。 “岩子,妈跟你说点事。” 看着他狼吞虎咽,杨霞说出了口。 “您说。”方言放慢了吃饭的速度。 “你回城以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杨霞问:“是像建军一样准备高考,还是直接找个工作?” “妈,您的意思呢?” 方言不答反问。 “我跟你姐商量过了,如果你想高考,我们会全力支持你。”杨霞把咸菜往他面前推了推,“至于工作,你姐打听了一下,现在回城知青如果不能顶班,很难找到工作,有的甚至跑街道跑了半年多,都跑不到一个指标。” 方言咬了口馒头,“妈,这很正常,哪有那么多岗位啊,当年让我们上山下乡,不就是给我们这些人解决就业嘛,至少有口饭吃。” 杨霞压低声音,“如果能让你去你姐的挂面厂,你去不去?” 来了! 方言脸色一变,“妈,姐虽然是劳模和先进,可又不是领导,能把我安排到厂里吗?不会是临时工吧?” “什么临时工,正式工!” 杨霞白了眼,“这事你姐是办不了,不过有人能办,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吕大成?” “记得,怎么不记得,我姐的高中同学,人模狗样的,成天像狗一样跟着我姐,放学了还经常尾随,有一次差点被我和苏雅、建军当流氓给揍了,还有一回呐……” 方言张口闭口,毫不留情地贬低。 “好了好了。” 杨霞听了吕大成的坏事,沉下了脸,“当着人家的面可不能这么说,他爸现在是你姐厂里的副厂长,他呢是宣传干事,也算个干部,如果有他给你使使劲,八成能你搞到指标。” “他?他凭什么帮我啊?” 方言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不会想让姐去求他,然后让他去找他爸吧?” 立刻嫌弃地摆摆手,“妈,没用的,他丫的在他爸妈面前跟孙子似的,他们说往东,他不敢往西,想让他们家给我开后门,根本不可能,非亲非故的。” “难说!” 杨霞摇头失笑,“你不知道,这个吕大成,前段时间找人到咱们家,给我做思想工作,想让我答应你姐跟他处对象。” “妈,你不会答应了吧?” “没有啊,怎么,你好像不喜欢他?” “我不是刚跟你说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嘛,他就是馋姐姐的身子,流氓!下贱!” 方言见话题扯到方红,“妈,你不会打算把姐姐卖给吕大成,给我换这个指标吧?”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这么难听,我和你姐这么做,还不是想你早点回城。” “那也不是这个回法。” “你就是看不上吕大成是不是。” 杨霞没好气道,“过去这么多年,人总会变的,我看过照片了,挺斯文的,又是干部,有他爸在后面使劲,肯定能继续进步。” 方言道:“妈,关键我姐不喜欢他,你想,你细想,我姐如果真的喜欢他,您觉得会拖到现在?拖到要找别人给你们做工作?” “也是,但是……” 杨霞犹犹豫豫。 “关键,妈,我不想在挂面厂上班!” 方言眼神坚定,坚决不让方红当扶弟魔。 “你不想进挂面厂?为什么?” 杨霞又惊又疑。 “我一想到爸死在挂面厂,还那么惨,我如果呆在这厂里,我心里不舒服,况且还是牺牲我姐换来的,您说我能干的踏实嘛。” 方言把早就准备好的大招祭出。 “唉。” 果然不出他所料,杨霞一听到方援军,顿时陷入沉默,看了眼丈夫的遗照,叹了口气。 “爸爸常说,‘人穷志不穷’,我想咱们家没穷到这地步,我也没到没人要的地步。” 方言劝道:“《燕京文艺》可是马上要发表我的两篇小说,这样的优势,别人有吗!” “对啊,我儿子还是个作家。” 杨霞觉得有道理,“那你老实跟妈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想过了,把精力主要放在创作上,然后是学习,但也不能呆在家里吃闲饭,我打算找个班上,把自己的吃饭问题解决掉。” 方言有所保留地说着自己的计划。 “临时工吗?” 杨霞一脸震惊,两眼瞪着方言,这一刻她才发觉下乡这么多年的儿子,变得无比陌生。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方言点了点头。 事实上,不管是正式工,还是临时工,反正到头来,自己肯定要赚钱,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至少这段时间,就老老实实写小说。 第9章 打工人的天堂 “你想好就好,妈支持你。” 杨霞站起了身,往自己屋里走。 “妈?” 方言疑惑地看着母亲的背影,突然听到锁门声,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是去藏钱的地方。 每次取钱,杨霞都会这么小心。 “拿上这钱,待会儿去买两瓶麦乳精。” 杨霞从屋里走出来,手上拿着10块钱。 “麦乳精?妈,买这玩意儿干嘛,我不是昨儿刚给小妹一瓶吗?”方言更加纳闷。 “你那瓶是给燕子的礼物,怎么能拿来送人呢。”杨霞道,“听妈的,去买两瓶,然后中午跟我去一趟建军家。” 方言恍然大悟,“您这是送礼?” “建军他爸在街道工作,正式工也许帮不上忙,但要个临时工指标,对他应该不难。” 杨霞把钱拍在桌上。 “妈,这礼咱们不用送。” 方言摆了摆手。 这年头的街道企业大集体不少,街道办的人会把部分找不到工作的回城知青,硬塞到街道范围内的集体企业,但也仅仅是一部分。 而且基本上,都是临时短工。 “你还小,你不懂。” 杨霞细声细语道:“虽然你跟建军从小玩到大,是铁瓷,但不能因为这,就让伱刘叔叔白白帮咱们这个忙,该送的礼还得送。” “妈,真不用,工作我已经找好了。” 方言面带微笑,原先的计划就是找刘建军他爸帮忙,在知青办和就业科想想办法。 “你找好了?你怎么找到的,你不是昨天才刚回来吗?”杨霞错愕道。 “这不我去《燕京文艺》的编辑部报到嘛,发现他们缺人,要招合同工。” 方言舔了舔碗,“我一问,这工作挺清闲,活也不多,正好我也对文学、对编辑感兴趣,就想去试一试。” “嘿呦,你怎么不早说啊!” 杨霞笑得犹如朵绽放的菊花,“他们能要你吗?这事定下了没有啊?” “我托人帮我问了,等她信儿呢。” 方言嘿然一笑,“所以您呐,不用替我操心,您儿子还没有到牺牲姐姐的地步,妈,就让姐姐自由恋爱吧,找个自己喜欢的对象。” 杨霞盯着他看了又看,抬手抹去眼角的泪花,欣慰地叹口气:“我们家岩子长大啦。” “那可不,不然怎么当家里的顶梁柱。” 方言就着咸菜,啃完馒头,“俗话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还是靠自己最可靠。” “好儿子!中午想吃什么?” 杨霞笑得合不拢嘴。 “我中午就不在家吃了,《燕京文艺》管我一顿午饭。”方言既是为了打探情况,也是给家里省份口粮,能白嫖的饭干嘛不蹭。 “那把这钱带上。” 杨霞把桌上一沓钱塞到他的手里。 “妈,不用,我自己有钱。” 方言推脱道。 “拿着!你能有多少钱啊,还给家里带了那么多东西,肯定花了你不少钱,拿着!” 杨霞硬塞过去,“早去早回啊。” ………… 坐上公交车,抵达西长安大街7号。 还是那栋不起眼的小楼,方言轻车熟路地找到编辑部,就见屋里只坐着王洁一個人。 “怎么就你一个?” “没有啊,师父也在呢。” 王洁指了指小房间,“李老、王老师去参加文代会了,据说可热闹了。” 方言问:“那其他人呢?没来上班?” 王洁瞪大了眼,“当然在上班啦,我们编辑部是弹性时间,没有硬性要求必须呆在办公室,只要能完成出版任务,剩下的时间就自己支配,一周来一次也可以。” “啊?” 见惯了996福报的方言,不免吃惊。 “这是李老、王老师他们特批的,说编辑不在于在办公室坐了多长时间,而在于能够用有效时间编辑出版了多少好书。” 王洁摇头晃脑地复述原话。 “那你怎么……” 方言用戏谑的口吻说。 “编辑部总不能一个人都没有吧,读者来信、作者投稿这些也得有人处理。”王洁注意到他嘴角的笑意,撅起嘴道:“笑什么笑啊,你要是来干临时工,这些活就都是你的了。” “呵,你岂不是很快就能解放了?” 方言挑了挑眉。 “放心吧,我不会都丢给你干的。” 王洁双手叉腰,“我会替你分担的。” “你真是个活LF啊。” 方言终于理解余桦为什么要调到文化馆了,果然来对了地方,简直是天堂啊。 “少夸我了,会骄傲的。” 王洁扬扬手,“合同工的事,我都跟我师父说过了,她说要先跟你聊聊,进去吧。” 方言俏皮道:“谢谢您嘞。” “谢就不用了,别忘了,5篇小说。” 王洁伸出手,张开五指。 “不是3篇嘛?” 方言讨价还价。 “好,这可是你说的,3篇啊!” 王洁一副得逞的样子,眉眼弯弯。 方言无奈地摇头失笑,跟找她来到小房间,就见她前脚敲了敲门,喊了声“师父,人来了”,后脚里面就传来周雁茹的声音。 “进来吧。” “周老师。” 方言规规矩矩地打声招呼。 “小方,坐。” 周雁茹一如既往地慈祥,“小王,给他倒一杯水。”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叠纸和一本期刊,“《牧马人》的结尾,你改得很好,通过了我们的终审,编辑部一致决定,把这一篇放在最新一期的头版,你看看吧。” 方言接手一看,赫然是样书。 翻看目录,《牧马人》毫无意外地出现在小说板块的头版位置,但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没有看到《黄土高坡》,难道终审给毙了? “你的两篇小说,我们打算分开发表。” 周雁茹解释道:“《牧马人》放在这一期,年底的1月那一期,再登《黄土高坡》。” “我没意见。” 方言内心松了口气,稿费保住了。 “样书啊,过几天就送到你你家去,要几本,你跟小王说。”周雁茹笑道,“正式发行要等到7号……” “咦,师父,以前不都是10号嘛。” 王洁不禁讶异。 “文代会现在不在召开嘛,李老、王老师和我商量了下,把最新的一期带到大会上,给全国的作家、编辑、评论家都看看,邀请评论,下一期就可以设立一个评论专栏。” 周雁茹指点道:“所以要提前几天,多给评论家、编辑他们几天,好好准备点评。” “原来是这样。” 看到王洁豁然开朗的样子,方言心头一沉,岂不是《牧马人》也要在文代会传阅? 还要被全国的编辑、作家、评论家点评,甚至包括沈雁冰、巴金、万佳宝等大家。 “不说这个。” 周雁茹喝了口水,“小王早上跟我说,你想到我们编辑部当合同工对吗?” “没错,周老师,我可以吗?” 方言点头承认道。 周雁茹不答反问:“你这个年纪,这个学识,难道不该考虑高考吗?怎么会想到当合同工呢?” “高考不是还有半年吗。” 方言说:“我家全靠我姐一个人挣工资,我这个做弟弟的可不能呆在家里。” 周雁茹一言不发,盯着他看。 “更重要的是,昨天我在编辑部跟李老师他们聊天,受益匪浅,让我对文学有了更多的理解,也对编辑这个工作更感兴趣了……” 方言说的半真半假。 真的是,确实对文学和编辑感兴趣。 假的是,也是图事少钱多离家近,甚至不用到单位,可以满大街溜达。 第10章 这个合同工必须拿下 王洁坐在一旁,左看看,右看看,目光最后落在周雁茹的脸上,就见她慈眉善目道: “你了解这个工作要做什么吗?” “处理读者来信、作者投稿,联系、接待作者,还有跟王洁一起,配合各组的工作。” 方言把王洁透露给他的说了一遍。 “小王告诉你的?” 周雁茹瞥了眼自己这个憨厚可爱的徒弟。 “师父。” 王洁心虚地回了一声。 方言抢先说:“是我拜托她说的。” “那你应该知道我们招的不是一般的临时工吧?”周雁茹把视线转到他身上。 “知道,是合同工。” 方言点了下头。 要是一般的临时工,可回不了城。 “之所以不招正式工,而是招合同工,不是我们不想招,只是社里的编制紧张,需要申请,但是编辑部人手急缺,所以才这么办,这个合同工,相当于我们储备的编辑。” 周雁茹毫无保留地说道。 七八十年代,分固定工和临时工,临时工里又分“计划内”和“计划外”之分。 计划内临时工,也就是合同工。 由有关部门批准,跟单位签订用工合同,期限一年,续用续签,工资由相关部门确定,福利、待遇跟固定工基本一样。 更关键的是,合同工在这個年代有转正的政策,比如1971年,就下发了“临时工转正”文件,所有“计划内临时工”全部转为固定工。 “您的意思,还有机会转正?” 方言不禁心动,竟然还有这好事! “没错,合同工只是没有编制的变通办法,只要我们的申请报告批了,指标下来了,就可以转正。”周雁茹把眼睛眯了眯。 方言一个激灵,“周老师,我事先并不知道这件事,我只是单纯对这个工作感兴趣。” “嗯嗯,师父,他肯定不知道。” 王洁仗义地帮忙解释。 “你们不用说了。” 周雁茹杨扬手,“合同工转正这件事,我没跟小王说,她不知道,你也不可能知道。” “周老师,这个工作,您看我可以有争取的机会吗?”方言抿了抿嘴,正襟危坐。 “先说一说你个人的情况吧。” 周雁茹拧开钢笔笔帽,笔锋落在纸上,“伱既然想加入《燕京文艺》编辑部,也该让我们了解你这个人,比如政zhi面貌……” 一问一答之间,方言如实相告,所幸没有涉及不能说的话题,把能说的,全都说了。 “本来各条线推荐了几个人,和你一样,都是回城的知青。” 周雁茹盖上笔帽,“考虑到你的情况也符合我们的要求,这样吧,我做主,可以把你列入到名单,不过能不能被选上,这个要等到我和李老、王老师商量了以后,才能做决定。” “谢谢周老师。” 方言站了起来,冲她鞠躬道。 “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不要抱太高的期望,这个合同工也许是你,也许不是你。” 周雁茹提醒了一句。 老师,我真的太想进步了! 方言点了下头,心里喊了一句。 “那师父,我们就先出去了。” 王洁脚下一动,鞋头捅了捅方言的脚后跟,带着他离开小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方言摸了摸下巴,该咱表现的时候到了! 但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并没有那么多表现的机会,《燕京文艺》最新一期的编辑工作已经结束了,得等到召开编前会,确定了下一期期刊的主题和内容,整个编辑部才开始干活。 闲来无事,干脆让王洁把《燕京文艺》历年来的期刊找出来,自己从头到尾地看。 中途,周雁茹出来了一趟,注意到方言的“积极表现”,专挑他看的诗歌和小说,说说看法,谈谈见解,话题越聊越大,聊到伤痕文学、朦胧诗,全是如今风靡的文学思潮。 方言很懂得把握藏拙的方寸,什么时候该锋芒毕露,什么时候该藏器于身。 毕竟,领先半步是天才。 领先一步,就是疯子。 周雁茹始终保持着笑容,掩饰得很好,从脸上看不出一丝明显的情绪,只是勉励一句: “不错,继续。” “师父平时都很少这么夸过我。” 王洁私底下跟他透露,“你有戏了。” 方言并没有患得患失,一杯茶,一本书,偶尔跟王洁开开玩笑,一坐就是一整天。 这样上班的日子,就一个字,爽! “明天见。” “明天见。” 冲王洁挥了挥手,方言转身回南锣鼓巷。 刚到胡同,就听到街坊邻居嚷嚷着: “贾君鹏,你还要不要吃饭了!” “哈哈,贾君鹏,你妈喊你回家吃饭!” “………” “嘿呦,这不是方家的老二,回来啦?” “诶,大爷,刚回来。” 方言踩着夜色,走向自家的大杂院,就见门前的大槐树下,站着刘建军和苏雅。 “方言!” 苏雅招了招手。 “咦,你们俩怎么在这儿?” 方言把插兜的手伸了出来。 “先别说我们了。” 苏雅大咧咧道:“我说你怎么中午了也不见你回来,我特意回趟家,想找你叙旧呢。” “他应该是去《燕京文艺》改稿了。” 刘建军眼神复杂。 “你怎么都知道?” 方言大为意外。 “你妈洗衣服的时候跟我妈我说的。” 刘建军话里带着一股酸味。 “燕京文艺?改稿?” 苏雅一脸茫然,揪着方言,一问到底,脸上的惊讶越来越浓,“怎么高中的时候没看出来,你竟然还会写小说?” “废话,那个时候,能乱写东西吗。” 方言没好气地白了眼。 “也是哦。” 苏雅莞尔一笑。 “不对啊,我记得你小子当时上语文课的时候,总是偷摸地睡觉,还有你那作文水平,经常被当成反面教材,《燕京文艺》怎么就看中你的小说呢,这两年下乡难道你……” 刘建军暗戳戳地揭他的老底。 “那句话怎么说,艺术来源于生活。” 方言撇撇嘴,“以前是阅历浅,写不出,现在下乡生活了这么久,自然就写出来了。” “艺术来源于生活……” 苏雅在嘴里喃喃几遍,“说的太好了!” 看到他在苏雅面前显摆,刘建军嫉妒不已,“你能不能把你写的小说给哥们看看?” “还有我。”苏雅道。 “给不了。”方言摇头失笑。 “你不要这么小气,让哥们看看能在《燕京文艺》发表的小说是什么水平。” 刘建军说,“让哥们学习学习。” 方言道:“不是我小气,原稿都在编辑那里,不过你们也不用急,《燕京文艺》过几天会给我样书,到时候,你们来拿。” “这可是你说的,一言为定!” 苏雅脸上洋溢着笑容。 “当然,我什么时候食言过。” 看到她元气满满的样子,方言笑了出来。 刘建军见状,咬了咬牙,就凭你小子的水平怎么能发表小说!狗屎运!一定是狗屎运!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自己平日里为了提高作文水平,也写了些小说,完全可以学他一样向出版社投稿。 就连你都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第11章 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11月4日,周六。 “妈,我吃好了。” 方言放下碗筷,“我上地坛那儿溜达了啊,晚上回来。” “你先等等!” 杨霞叫住道:“合同工那件事到底怎么样了?实在不行的话,还是去找建军他爸,让他在帮你找找。” “您啊甭操心,八字已经有一撇了。” 方言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杨霞惊喜道:“真哒?” “我能骗您嘛,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方言走到门口,抓起挂着的毛巾擦嘴。 “该送礼的时候就送礼,该花钱地方别省着,上次给你的10块钱够不够?不够再找妈拿啊。”杨霞急得失了方寸,“你也别去什么地坛了,赶紧上编辑部呆着,好好表现。” “妈,太刻意,反而就不美了。” 方言摇了摇头,这些天他虽然是家门和编辑部,两点一线,但都是以蹭食堂的名义。 呆上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 偶尔,才呆一天。 “对,你说得对。” 杨霞听儿子简单的解释,恍然大悟。 “我下午再去。” 方言道:“妈,我估计这两天就该把稿费单送家来了,要是我不在,您替我收着。” “有多少啊?” 杨霞投去好奇的目光。 “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方言故意卖个关子,留下個神神秘秘的背影,径自奔向安定门外大街的地坛公园。 断壁残垣,遍地杂草,古殿檐头被侵蚀的琉璃,门壁上已经淡褪的朱红,整个公园因为年久失修,无人打理,一片荒凉。 就在闲逛的时候,突然在幽静的角落里,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摇着轮椅,把轮椅停在槐树下,接着撅一杈树枝,左右拍打。 难道是他! 方言心怦怦直跳,望了过去,但可惜他这个时候放倒椅背,整个人躺下来,双手枕头。 刹那之间,根本来不及看清脸。 既没有凑上前套近乎,也没有站着不知所措,并没有因为他,就改变逛园子的计划。 兜兜转转,转了一圈,那人还在。 此时,他从躺改坐在轮椅上,望着天看。 两人的视线不经意间地撞在一起。 瞧着像,但又不像…… 方言主动地向他招一下手。 那人点了一下头,“你好。” 方言上下打量:“伱好。” 然后就没然后了,不知道怎么开口。 总不能上来就问,你是石铁生吗? “你要回去了?” 见到方言没说话,“石铁生”先张开嘴。 “对,差不多要到中午了,你呢?” “我也该回去了。” 两人都想再多说几句,但仍然是不知从何说起,就这么结束了第一次对话,一个往北,一个往南,彼此走过了对方,擦肩而去。 方言放慢了脚步,扭转过身子,就见他放慢了车速,也转过头看向自己,相视一笑。 “那就再见啦。” “好,下次再见。” 方言挥了挥手,如果他真是石铁生,有的是机会在地坛遇到他,想到这里,揣兜离开。 整个祭坛安静得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跑到《燕京文艺》继续蹭食堂,顺便想再表现一番,但可惜周雁茹去了趟文代会,整个编辑部只剩下王洁,好在这一趟没有白来。 给自己的样书,自己提溜回家。 刚到胡同口,夕阳西下,刘建军的身影落在他的视线中,低着头,心不在焉。 “喂!” “啊!” 肩膀被人一拍,刘建军吓得叫出声。 定睛一瞧,看到方言露出恶作剧般的笑脸,怒道:“你干嘛呢,想吓死我啊!” “瞧你这样儿,不知道还以为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方言揶揄道。 “去你的,我能做什么亏心事。” “那走得鬼鬼祟祟,打哪儿回来啊?” “我当然是从补习班回来。” 刘建军眼睛乱瞟,故意隐瞒自己去了邮局,往燕京的各大文学期刊投以前写的小说。 “喔,是吗?” 方言眯了眯眼。 “可不是嘛!” 刘建军注意到他手里的一摞书,转移话题,“这就是你说的样书吧?给我先看看。” “你看你,又急。” 方言打掉他伸出的手,“没几步路就到家里,等我姐和苏雅回来了,再一起发。” “行行行,你是大作家,你说了算。” 刘建军心里酸溜溜的,跟我摆上谱了? 两人从路上到家里,一直貌合神离,尴尬的气氛直到下了班的方红、苏雅到家才打破。 “姐,都放学了,燕子还没回来?” 方言看着暗下来的天色,不无担忧。 “别管她,那丫头正和人跳皮筋呢。” 方红看到桌上的《燕京文艺》:“岩子,这就是最新一期吧,快,给我一本。” “我也要。”苏雅也不矜持。 “人人都有,不够再拿。” 方言分给三人,一人一本。 刘建军比苏雅、方红还迫不及待,立刻翻到了目录,当看到“方言”的名字映入眼帘,心头一抽,但当看到只有《牧马人》一篇,阴沉的脸瞬间灿烂起来,仿佛捉到什么痛脚。 “不对啊,岩子,你不是说入选了两篇嘛,怎么里面只有一篇啊。” 就知道你丫的要挑刺。 方言白了眼,“编辑说两篇在同一期上太可惜,所以错开来,另外一篇放在下一期。” “也就是说,下一期还有你的小说!” 方红眼前一亮。 “真好。” 苏雅眼神里夹杂一丝的羡慕。 “小雅是不是很羡慕?” 方红看着亦妹亦友的她,“让你把平日里写的诗,往出版社投稿,你说什么也不肯,现在岩子都发了两篇,你难道一点儿想法也没有?” “你们不是准备高考吗,还有时间写诗?” 方言倍感意外,上辈子从来没见过苏雅写的任何一首诗,隐藏得可够深的啊! “可以锻炼语文水平啊。” 苏雅见自己的秘密暴露,一时脸红。 “这话没错。” 刘建军附和道:“不过我真没想到,小雅你写了诗,竟然没想过发表?” “我写得不好,比不了别人。” 苏雅摇了摇头,罕见露怯。 “小雅,你错了,大错特错。” 刘建军鼓励道,“凭你的能力,我觉得在《燕京文艺》上发表应该没问题,岩子都行,你为什么就认定自己不行?” 心里暗暗补了一句,我也一样! 这孙子! 方言挑了挑眉,就听苏雅解释说除了自认不足,主要不想因为写诗而分心,早上上班,晚上复习,她的事多,要把精力放在高考上。 “对对,高考才是正途。” 刘建军道:“小说虽然在杂志上发表很风光,但也只是一时的,不像高考,考上大学那就是光宗耀祖,毕业分配到好单位好工作,更是鲤鱼跃龙门,这才是一辈子的风光。” 说话间,目光故意往方言的身上瞅,“到时候想写小说,有的是时间。” “咳咳。” 苏雅注意到他从刚才一直针对方言,但方言笑笑没搭理,立刻打断道:“岩子,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复习,参加明年的高考?” “我打算先找个班上,边学习,边创作。” 方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自己高考图什么?编制! 如果能当《燕京文艺》的合同工,学习? 学个屁! “这怎么能……” 苏雅欲言又止,冲方红使了使眼色,让她劝一劝自己的弟弟,却见她竟然全力支持。 看到方言的未来可能是工人,刘建军不禁窃喜,虽然自己落榜三次,但怎么着也是半步准大学生,只差临门一脚,优越感油然而生。 “也好,边工作,边写作。” 他憋住笑说:“也许岩子能写出一片天,到时候,小雅考上燕京大学,我进了燕京师大,岩子当作家,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希望如此。” 方言笑着和苏雅四目相对。 “好了,不要聊这个,还是抓紧看岩子的小说吧。”方红终结了三人的对话。 然而,到了晚饭的时间。 刘建军、苏雅不得不各回各家,正好明天是周日,于是相约明早分享读后感。 第12章 竞相传阅(求追读!) 夜晚,刘家。 餐桌上摆着地瓜粥、咸萝卜干。 刘建军抹了把嘴,站起身说,“爸,妈,我吃好了,先回房间了。” “你等会儿。” 刘东方拍了拍板凳,让他坐下,“我看你从方家拿着本期刊回来,是不是就是岩子的小说发表的《燕京文艺》?” “是啊。”刘建军点了下头。 “你把它拿来给我看看。”刘东方道。 “爸,我还没看完呢,等我看完再给你。”刘建军根本连一页都没有翻过,“写的凑合,也就是那么回事。” “不会吧?那可是《燕京文艺》。” 刘东方皱了皱眉。 “能在《燕京文艺》发表,未必都是好作品,这么跟您说吧,如果按岩子的小说当挑选标准,你儿子我写的一样能发表。” 刘建军自吹自擂道。 “现在发表有这么容易吗?” 刘东方半信半疑。 “爸,你是不知道现在文学作品有多么紧缺,就我补习班一个高考语文70多分,作文才28分的,小说也能发表,我估计岩子的情况跟他一样,纯粹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刘建军不屑道:“让他中了一回。” “真的?” 刘东方眉毛越发舒展。 “爸,岩子什么成色,咱们又不是不知道,这小子,您看像当作家的料嘛。” “也是,下乡之前,没看他有这天赋。” “您瞧瞧。” 刘建军道:“要是您还不信,这么着,我把我这些年写的诗啊、小说啊,也投到《燕京文艺》,还有《当代》、《人民文学》。” “能行吗?《人民文学》、《当代》档次可比《燕京文艺》高,标准也肯定更高。” 刘东方深知儿子有几斤几两。 “怎么不行!” 刘建军语气不悦道:“您这太小瞧伱儿子了,岩子那水平都行,我怎么不能行呢。” 刘东方白了眼,“随你吧,不过我提醒你啊,写作归写作,不管能不能发表,都不要分散了精力,高考才是你人生中的大事!” “放心吧,爸,我有方寸。” 刘建军摆摆手,不耐烦地回到了房间。 接着翻起《牧马人》,第一眼的印象—— 不过如此。 再往下看,看到许灵均和秀芝先婚后恋的爱情,看到许灵均毅然地拒绝亿万富翁父亲,看到许灵均回去当乡村教师,翻得越来越快。 “没有文学性。” “不符合现实主义……” “假!结尾也太假了!我不信有这样的机会,还有人能拒绝?除了傻子,还有疯子。” 刘建军在纸张的空白处写下一段又一段的差评,密密麻麻,简直贬低得一无是处。 “呵,就这?” 他冷冷一笑,扔下了笔,心里暗想,我上我也行! ………… 第二天,大清早。 这年头,工人基本上是朝八晚五地上班,没有双休,只有礼拜天这一天休息。 苏雅拿出被褥,挂在晾衣绳,看到方言打着哈欠,端着脸盆,来到院子的水槽边。 一边拍打,一边问:“岩子,你写《牧马人》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方言挤着干瘪的牙膏管子。 苏雅道:“就是许灵均和秀芝的爱情,故事性真强,我看了4遍,差点就哭了。” “小说嘛,首先就是要把故事讲好,故事讲不好,一切都白搭。” 方言把牙膏抹在牙刷上。 “写得跟真的似的,你这是真事,还是你虚构出来的?”苏雅不禁憧憬道,“真有像许灵均和秀芝这么干净纯粹的爱情吗?” “当然是没有啊。” 突然,背后传来刘建军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就没有呢?” 苏雅转头,瞪了一眼。 刘建军笑道:“生活里哪有这么美好的爱情啊?岩子写得太理想了,太虚了点,不像伤痕,那么真实,那么刻骨,写进人心里。” 方言回怼道:“你又没下过乡,你怎么知道伤痕小说写的就没有虚构,甚至夸大的成分呢?” “对,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苏雅点头道。 “这……这……” 刘建军一时间想不到该怎么反驳。 “凡是小说,都是虚构的,是多是少而已。”方言正眼不看他一下。 刘建军无话可说,梗着脖子说:“我嘴皮子没你利索,说不过你。” “诶,你说不过我也不用走啊。” 方言被逗笑道:“上哪儿啊?” “我、我上补习班!”刘建军道。 苏雅皱眉道:“不是约好了今天在岩子家讨论《牧马人》吗,你怎么能爽约呢!” “我也没辙啊,我爸妈盯我复习盯得紧,我是一刻也不敢喘气,对不住,对不住啊。” 刘建军双手合十,报以十分的歉意。 ”可是……” 苏雅左右为难。 “岩子不是还有篇小说,下次,下次一定。”刘建军假意道歉,“对不起啊,岩子。” “没事,你去吧。” 方言看向苏雅劝道:“我们也要体谅下建军的难处,毕竟考了三次没考上,承受的压力不是我们能想象的,不然就没光明的前途。” 刘建军笑容僵硬,心头一痛。 高考落榜三次可是自己心里的一根刺! 他剜了眼“好兄弟”,强颜欢笑说:“没错,明年的高考我一定要考上,时不待我。” “好好复习,我相信你不会再失败。” 方言眼神里充满戏谑。 “啊哈哈,借你吉言,我先走了啊。” 刘建军再也呆不下去,拔腿就跑了出去。 这就不高兴了? 以后有的是你这孙贼不高兴的时候! 方言算是报了昨晚之仇,愉快地刷起牙。 而苏雅,径直走到他家,跟方红讨论起《牧马人》,聊的最多的话题就是爱情。 洗漱回来,方言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嘴。 各个都是阅读理解满分的高手,甚至比自己还理解《牧马人》,完全应了那句话—— 他就是个写小说的,懂什么《牧马人》! “岩子,你再多给姐几本,明天我带工厂去,让他们都看看我弟写的小说。” 方红扬起灿烂的笑容:“写的多好啊。” “是啊,你怎么写的这么好啊。” 苏雅感慨道:“还好我没有听红姐,把自己的诗投到《燕京文艺》,估计会被退稿。” 方红说:“小雅这话就说的不对,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会被退稿,是不是,岩子?” 方言笑道:“写东西,最重要的是自信。” 方红笑眯眯道:“不如这样,等岩子回城了,给你看看你那些诗,提点意见。” “还是算了吧,太麻烦他了。” 苏雅脸上闪过一丝纠结。 方红鼓励道:“不会,不会,你不知道,岩子不仅懂小说,还懂诗,找的工作就是……” “咳咳。” 方言感觉出姐姐有意在撮合他和苏雅。 虽然圆了上辈子的遗憾确实很有吸引力,但他现在不想谈什么狗屁爱情,只想搞编制! 周雁茹说,文代会期间会跟李清泉、王朦商量,也不知道商量得怎么样了? 第四届文代会的开幕式结束之后,美协、作协、剧协、音协、影协、曲协、舞协等全国协会,陆陆续续召开了自己的代表大会。 11月7日,轮到了作协。 各地的文学代表团,全员参加,趁着会议中间休息的空档,一個个聊天、抽烟、喝水。 走廊里,渐渐变得喧哗热闹。 “什么这么热闹?” 陆遥看到一撮人围着王朦,就见他抱着一摞期刊,和周雁茹挨个发给周围的人。 贾平洼吐了口烟,“《燕京文艺》的编辑们想让评论家,还有其他出版社的编辑点评这一期作品呢。” “《燕京文艺》,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陆遥细细一想,一拍脑门,“对了,我们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小方,他的小说不就在这一期上嘛,我还说,等出了一定要看看。” “是有这么个人,方、方言。” 贾平洼回忆了下,也想了起来。 “走,我们去要几本。” 陆遥凑了上去,从人群外围挤了进去。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拿到了两本。 “额滴亲娘咧,还怪抢手的。” 陆遥一睹为快,一翻目录寻找方言的小说,惊讶地发现《牧马人》排在小说第一篇。 “竟然是头版的位置。”贾平洼诧异道。 “看来《燕京文艺》很看重。” 陆遥对《牧马人》越来越感兴趣。 “又是伤痕文学?” 贾平凹粗粗一看,惊讶中带点不屑。 “先别急着下结论,看完再说。” 陆遥往下看,越往下,脸色越凝重。 就在此时,莫伸等陕北代表团的人走了过来,看到他们捧着本杂志,一言不发。 “你们在看什么呢?” “还记得火车上遇到的小同志吗?”陆遥看到他们点头,“他的小说发表了。” 莫伸问道:“写得怎么样?很好嘛?” 贾平洼道:“他不是好不好的问题,他真的是那种,很少见的那种。” “什么意思?” 众人不解地看向两人,陆遥解释说:“看上去是伤痕小说,但又看着不像,我从里面看到了一种奋发的力量,跟伤痕的完全不一样。” “不会吧?真的假的?” “你们看完了没有,看完了给我看看!” “也给胡老师看看。” “这小说魔力这么大吗?你们看完拿给我,我非得好好拜读拜读不可。” 胡采、莫伸等人纷纷传阅,叫好连连。 有关“人生”、“出国”、“爱情”的话题,激起众人的讨论,尤其是艾清的那首诗。 这种“人传人”的现象并非陕北代表团独有,燕京、津门、沪市、晋西、鲁东,全国各地的代表团当中,掀起了一股追读讨论《牧马人》的风潮,一传十,十传百,不断蔓延。 渐渐地,也传到了艾清等人的耳朵里。 第13章 一花引来百花开 最新一期的《燕京文艺》已经不知道经过多少手,文代会的代表团将近一半都看过了《牧马人》,甚至传到主席团的手里。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 汪曾其作为《燕京文艺》的前主编,第一个说话,“艾老的这首诗,这篇小说引用得好啊,契合主题,你们几位觉得呢?” “这诗,我是在38年、39年写的,隔了40多年了,想不到还有人记得,还用的这么好,这个叫‘方言’的年轻人在会场吗?” 艾清感慨不已:“我想见见他。” 王朦摇了摇头,“他是我们刚刚挖掘的作家,很年轻,但很有才华。” 李尧堂(巴金)笑眯眯道:“上山下乡把大量的青年人扔进大熔炉磨炼,教会他们懂得怎样写作,然后大批大批青年作家从生活里涌现出来,这次出席大会的仅仅是他们的代表,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是啊。” 汪曾其指了指期刊,“不过这个方言跟刘心午、卢信华他们不一样,《牧马人》虽然也有虚构,但感情浓烈,向往美好,有对过去的反思,但落笔是在将来,能这么深刻反映这一时期生活的作品,至今也不多见,不多见呐。” “我们跟这個小同志聊天,他说他要在《牧马人》做一种不同于伤痕小说的尝试,从种种伤痕中反思,找到能让人前进的力量。” 王朦笑道:“管这个叫‘反思文学’。” “反思文学?” 李尧堂、汪曾其等人互看一眼。 “对,对伤痕文学更加深入,用更加冷静、成熟、积极的态度去审视那段历史。” 王朦在方言原话的基础上,加上他和整个编辑部的理解,试图定义这个“反思文学”。 “审视?反思?” 李尧堂沉吟片刻,“我最近在翻译亚·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想法,回顾那段历史,总会有新的思考。” “巴公也有同样的想法?” 王朦又惊又喜。 “嗯,我准备写一本书,书名就叫《随想录》,把我那十年的所见所闻、是非对错,还有自省和反思,全部实事求是地写下来。” 李尧堂语气深沉道。 “等巴公写好了,我一定要拜读。” 艾清转头看向王朦,“你们燕京文艺挖掘的这个方言,挖掘的好啊,他和他的《牧马人》,说不定能给整个文学界,提供一种在伤痕的框架之外的新思路,一种反思的文学。” 王朦兴奋道:“我们编辑部也是这么想的,燕京文艺接下来要以《牧马人》为起点,争取推出一系列的反思文学作品。” “好啊。” 汪曾其拍了下手:“就像文代会上,那位在祝词里说的,咱们文艺界的春天到来,我想这个反思的文学,或许能给整个朦胧伤痕的文坛,注入不一样的活力。” “这也符合文代会重新确立的‘双百’精神。” 李尧堂颇为欣慰地笑了起来。 现如今,文坛有五四时期的老将、五四以后各阶段出现的作家、有建国以来培养起来的各流派的作家、有锋芒毕露的新秀,也有重返文坛的归来作家、复出作家。 五世同堂,盛世空前。 只有伤痕一种文学思潮,未免有些单调。 《牧马人》抛砖引玉,也许能成为引动百花齐放的那朵花。 休息室里的众人,很快达成了共识。 “我觉得,像方言这样的青年作家,我们应该多多地培养和爱护。”艾清提议道,“巴公,让《收获》转载《牧马人》,如何?” “不只是《收获》,这次的代表团也有来自《沪市文学》、《萌芽》的编辑,我想干脆共同转载,把《牧马人》带到沪市。” 李尧堂笑脸盈盈。 “依我看,不如这样,趁着全国的文学出版社齐聚这届文代会的机会,请他们把《牧马人》转载到自己的期刊上,造出一个全国性的声势,把这股反思的文学浪潮推向新高潮。” 汪曾其左看看,右看看。 “汪老的想法比我们更进一步,本来我们打算在《燕京文艺》设置一个评论专栏,专门点评《牧马人》,如果真能像汪老说的办……” 王朦情绪激动:“真的是太好了!” 周围的人对视了一眼,觉得是个好主意。 不只是各大出版社愿意出这个力,《小说月报》、《文艺报》等文艺类报纸也帮忙。 这一趟,李清泉和王朦收获颇丰。 会议一结束,两人直奔《燕京文艺》编辑部,召集众人,当场宣布这一天大的好消息。 王洁作为挖掘方言的编辑,震惊得目瞪口呆,人还在,但魂儿实际上已经走了一会儿。 “这一期,至少要加印3万。” 王朦笑道:“不,加印个5万册!” “真的有这么成功吗?” 李悦等人面面相觑,惊大于喜。 “是啊,方言的《牧马人》赢得了满堂彩。” 李清泉负责给评论专栏约稿,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想不到丁铃、汤本、胡德培、李镜如等人听到是点评《牧马人》,全都同意了。 “不过可惜茅公、曹公忙于作协、剧协的大局,不然也请他们看看,他们和巴公、艾老、曾老一样,都喜欢提携年轻作家。” 王朦幸福地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方言都要一鸣惊人了。” 周雁茹欣慰地看了眼还在发呆的王洁。 “还有我们!” 王朦眼神里充满期待,“《牧马人》如果能打响反思文学的第一枪,《燕京文艺》也可以乘势,扛起这一面反思文学的大旗。” “我跟季老师、小王已经跟王婕、茹芷鹃她们约好了,稿子都往反思的方向上写。” 周雁茹如实汇报道。 “那就好。” 王朦环顾四周,“对了,还有方言,他人呢,平日里见他来编辑部来得挺勤快?” “小王!” 听到周雁茹喊了自己一声,王洁如梦初醒,才意识到众人正看着自己,急忙说: “方言今天没来,说去香山看枫叶。” “爬香山?他倒颇有浪漫主义的嘛。” 王朦摇头失笑,“那就等他来编辑部,周老师,小王,就烦你们跟他聊聊写稿的事。” 王洁拍胸脯,“王老师,师父,你们放心吧,包在我身上,方言还欠我3篇稿子呢!” “是嘛!” 顷刻间,众人笑成一团。 屋子里,充满着欢快的空气。 周雁茹收敛笑容,低声对李清泉、王朦说:“关于方言,有件事我要和你们商量。” (PS:现实里,《牧马人》的原著,《灵与肉》也是全国的出版界和文学界推波助澜) 第14章 满城尽是《牧马人》 《燕京文艺》发行第三天,方言好像才想起来要去编辑部。 哪怕是杨霞、方红催他去打探小说的反响,全都抛在脑后,一门心思地出去溜达,因为他对《牧马人》有信心。 小说肯定能火! 只是能火到什么程度,不得而知。 一大清早,方言来到西长安大街的那栋熟悉的小楼,出人意料的是,前几天空空如也的办公室,此时全员在位,一个个捧着报纸。 “早!” “嘿呦,小方,天天盼着你来,你可总算来了!”李悦第一个站起来。 方言被他们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 感觉自己误入了狼群,众人就像饿了好几天的狼一样扑了上来,把他团团围住。 手上,举着不一样的报纸。 “恭喜你啊,你的小说被《文艺报》转载、评论了!”王洁脸上挂满了笑容。 “还有《新华月报》。”黄忠国道。 李悦笑说:“《小说月报》甚至在头版位置率转载了《牧马人》,这可不多见。” 啊?方言一脸茫然。 “小方初入文坛,可能对这些报刊的地位,还有被登报评论的意义不太了解。” 季秀英解释说,《小说月报》享有“华夏文学选刊第一家”的美誉,而《新华月报》,也被称作“华夏综合选刊第一家”。 至于《文艺报》,就更了不得了。 建国前夕由文联创刊,目前归作协主办,是文艺界最重要也最有份量的主流报纸之一。 出道第一篇小说,就能被这么多报刊转载,拿下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几乎是板上钉钉! “是这样啊。” 方言恍然大悟,这就相当于刚做生意就当了万元户,刚当演员就拿了影帝、成了顶流。 “呶,你自己看吧,我就不念了。” 王洁把报纸递了过去。 方言道了声谢,定睛一瞧。 就见《文艺报》上赫然出现醒目的标题: 《〈牧马人〉和方言》。 编辑的评论文章,对他和小说给了高度评价,第一句就是,“陕北出了個方言!” “在边远的黄土高原上,文坛一样花枝招展,这里的花,我不敢妄说就是天姿国色,然而,它耐寒,悲凉而又热烈……” “我虽然无缘与方言相会,却好象看见他的一颗心,他的心,向着同自己一样微贱而善良的父老,向着这养育大恩的苦寒之地,包括那里的稚童和马群,正像《牧马人》中的许灵均那样,正像他引用艾清的诗歌一样。”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文艺报》这种评论和措辞用在一个新人作家身上,真是少见。” 季秀英投去赞许的目光。 “过誉了,过誉了。” 方言表面谦虚,心里膨胀。 说实话,这个评论,我给五星好评! “还有呢,你不知道,巴公、艾老、曾老他们对伱和《牧马人》的评价也很高。” 王洁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毕竟这可是她亲手挖掘出来的作家! “是嘛?!” 方言倍感意外,李尧堂、艾清、汪曾其,这可是如今华夏文坛为数不多的大能,能得到他们的认可,不禁生出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少见,真的少见。” 李悦仔细端详,“不说普通人,换成我听到自己的作品能有幸被他们点评,肯定不如你现在这么沉得住气的。” “我没改名之前叫’方岩‘,岩石的岩,我爸希望我的性子能像石头一样,稳如磐石。” 方言半开玩笑道。 就在他跟众人分享自己“岩子”的小名的时候,小房间的门突然打了开来。 “这么热闹,是小方来了吧。” 周雁茹站在门口。 方言恭敬道:“周老师。” “跟我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单独说。” 周雁茹招了招手。 方言立马会意,八成是合同工有眉目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进了小房间。 周雁茹倒上一杯水,“刚才小王他们应该跟你说了,你的《牧马人》被参加文代会的代表团追捧,被各大报刊转载、评论了吧?” “嗯。” 方言接过水杯。 “我可以再给你透露一点。” 周雁茹坐了下来,“这只是个开始,等文代会结束了,这些代表团回到了地方才是高潮,各地都会兴起《牧马人》的转载潮,当然,《燕京文艺》也为你设立了评论专栏。” “嘶。” 方言挑了挑眉,这不就是相当于上了微博这些平台的热搜榜吗?而且还是热搜第一! “另外,还有你提到的‘反思文学’。” 周雁茹说:“在《牧马人》打响第一枪之后,会随着小说的传播,也在全国传开来。” “您的意思,《牧马人》算是反思文学的开山之作?”方言不禁诧异。 “比起‘开山之作’,‘发端之作’更贴切。” 周雁茹纠正道。 “没错,发端之作。” 方言又惊又喜。 卢信华因为《伤痕》,成了伤痕文学第一人,那么,自己岂不是反思文学第一人? 将来的教科书上,也有他的大名! “虽然《牧马人》带起了这股反思文学的浪潮,但要浪潮不中断,必须要有一系列的反思小说来维持,你这个写出‘发端之作’的作者,更要起到带头作用。” 周雁茹言外之意,赶紧写小说吧! “您放心,我已经答应了王洁。” 方言信誓旦旦地保证。 “小王也和我说过,她跟你约了3篇稿子。”周雁茹劝道,“不用急着完成,小说在精不在多,100篇普通的作品也比不上1篇《牧马人》,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嗯。”方言点头。 “我是这么想的。” 周雁茹说《黄土高坡》作为伤痕小说,不需要任何改动,但《燕京文艺》正在全力推动反思文学浪潮,索性就改成反思小说。 毕竟,《黄土高坡》有“反思”的影子。 “我没问题。“ 方言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自己打响反思文学的第一枪,总不能开历史倒车,跟伤痕文学搅在一块,得划清界限。 周雁茹露出满意的微笑,从抽屉里拿出《黄土高坡》的手稿,两人商量着如何修改。 虽然这篇是方言的原创,但上辈子看了那么多乡土小说和电影,就像熟读唐诗宋词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灵感源源不断地涌现。 “好,就这么改!” 周雁茹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眼里的惊喜之色越来越浓,“就跟之前一样,接下来你就在老位子上改稿。” 方言张张嘴,“周老师,我想问问……” “是不是想问合同工的事?” 周雁茹意会地打断他的开口。 方言点头道:“您跟李老、王老师他们商量得怎么样?” “你真的想好了要来《燕京文艺》?” “想好了!” “其实相比于我们编辑部,你可以有更好的去处。”周雁茹说,“就凭《牧马人》,完全能进文化馆,而且是固定工,如果文化馆不想去,就再写出几篇像《牧马人》这样质量的作品,未必就不能被招进作协当专业作家。” “可是,我就是对文学编辑感兴趣。” 方言假如不知道合同工能转正,或许会动摇一下,然而现在,一点儿也不带犹豫。 毕竟,进文化馆、当专业作家再好,但鬼知道是什么时候,他现在的目标是招工回城。 《燕京文艺》的合同工,就能让他回来! “不改了?” “绝对不改!” “那好。” 周雁茹看到他的表态,脸色突然变得严肃,“现在,方言同志,我正式通知你,经我们集体讨论之后一致同意,招收你为《燕京文艺》编辑部的合同工,为期一年,一年一续……” “谢谢周老师!” 方言兴奋地站了起来,编制,到手! “不要谢我,组织栽培,个人表现。” 周雁茹把手压了压,示意坐下。 方言强压下心里的激动,就听到她说合同工的各种细节,比如工资福利待遇的标准。 就像如今的国企,一种是熟练工,一种是学徒工,上班第一年,就是“学徒工”。 月工资一般在18元到22元左右,等到三年学了技术转正后,起级工资才会到36元。 然后就是熬工龄,好多年涨一次工资。 每涨一次,多几块钱。 当然这是工人,编辑转正不用这么久。 “我相信以你的能力,能够胜任这份工作,到时候,等社里申请的指标下来之后,就可以给你办理转正,成为我们的正式一员。” 周雁茹拿出了准备好的招工表。 方言没有急着填,而是问什么时候入职? “要等到该走的程序都走完。” 周雁茹说年前办好,让他年后来上班。 “我明白了,谢谢周老师。” 方言提笔,认真填写。 “你慢慢填吧。” 周雁茹笑道,“哪里不懂的,可以问我。” 然后喝了口水,“这两天你要准备一下,《文艺报》要对你,还有我们编辑部做一个采访,主题是‘反思文学’。” 配合,你要我怎么配合,就怎么配合! 方言咧着嘴,笑得要多灿烂有多灿烂。 之后的两天,《牧马人》宣传一波接着一波,各大文学选刊密切关注、积极转载评论。 《文艺报》一连三天,就连编辑部主任也上阵,用“沐阳”的笔名发表评论文章,《在严峻的生活面前——读方言的小说之后》。 文坛老将们,也开始提携晚辈。 《爱国主义的赞歌——丁铃等评〈牧马人〉》、《质朴的美的开掘——漫评方言的小说〈牧马人〉》、《谈〈牧马人〉与反思文学》…… 在各大报刊推波助澜下,方言火了,“反思文学”的概念也火了,都随着《牧马人》从燕京火到大江南北,在全国火了一把。 还有《燕京文艺》,销量暴涨,特别是在四九城。 人们争先抢购、传阅,一本难求。 一时之间,燕京纸贵。 第15章 大作家啦 南锣鼓巷,街坊邻居看到杨霞手里提着一大块肥厚的猪肉,两眼像饿狼似的放光。 “婶儿,今天什么喜庆的日子,您怎么舍得买块猪肉回来?” “听说岩子插队回来,有这么回事吗?” “既然回来了,怎么没看到他人呢?” 在议论声中,杨霞答非所问道:“什么,你们怎么知道我家岩子成大作家啦?” “啊,岩子成大作家啦?” 一时间,众人哗然。 “那可不,最近老火的那个小说,《牧马人》,就是我家岩子写的。” 杨霞昂起下巴,满脸自豪。 “啊!那篇《牧马人》真是岩子写的?我还以为凑巧撞了名,同名同姓而已。” “想不到我们单位的小年青天天念叨的《牧马人》,竟然是岩子写的?” “我瞧报纸上天天登,评这个‘《牧马人》’,评那个‘方言’,嚯,好家伙,岩子这回可是牛大发啦。” “恭喜婶子,你们家出大作家了!” “婶儿,写《牧马人》的那個‘方言’,真是您儿子啊?” “小心我揍你,怎么说话呢!不是我儿子,还是谁儿子!”杨霞笑的合不拢嘴。 羡慕、惊讶、赞美、高兴…… 迎着街坊邻居的各种目光下,心里美滋滋,整个人轻飘飘的,走路都带着一股风。 就在此时,自家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绿衣服的邮递员,骑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侧边放着一个袋子,探头探脑,朝里大喊道: “方言在家吗?” “来了,来了!” 杨霞小跑过来,自报家门。 “请您代收一下。” 邮递员点了下头,从装满了信件的袋子里取出薄薄的一张汇款单,洋溢热情地递了过去。 “还有事吗?” 杨霞看到他站着不动,扭扭捏捏。 “方言真不在家啊?” 邮递员得到肯定的答复,眼里透着一丝失望,“我、我其实想找他给我签个名。” “签名?” 杨霞看着这个失落的青年,不免同情,忽然想起放在家里的样书里,有一本签着方言的名字,“小同志,你等等,我去拿给你。” “真的嘛!谢谢大妈,谢谢大妈。” 邮递员激动得满脸通红。 “你等等啊。” 杨霞一来一回,王美丽全看在眼里。 一想到三天两头上报的方言,再想到自家三次落榜不成器的刘建军,心里酸溜溜的。 “霞姐,不会又是岩子的小说发表了吧?” “不是,是稿费单。” “岩子的稿费啊,肯定不少吧?” “这孩子也没跟我说多少,只让我替他收着。”杨霞摆了摆手。 “那快看看,看看有多少。” 王美丽既好奇又嫉妒,不断鼓动。 杨霞最后经不住她的怂恿,当面一看。 汇款单上赫然写着,172块! ………… “吃吃吃,就知道吃,伱知不知道岩子这次的稿费拿了多少,整整172元!” 王美丽回到家里,看到刘建军啃着地瓜干,一副不争气的样子,一气之下数落起儿子,连带把方言稿费的事也抖落出来。 就见他如遭雷击,难以置信道:“妈,你不会是看错了吧?” “你妈什么都能看错,就是钱,绝对不会看错!”王美丽恨其不争,“你呀你,平日里吃家里,花家里,什么时候能像岩子一样给家里挣钱!给爸妈在街坊面前挣一回脸!” “那有什么难的。” 刘建军拍胸脯说:“等我的小说也发表了,也给您二老争回光,而且稿费,比岩子一定只多不少,这下您觉得怎么样?” “真的?” 王美丽倍感意外。 “妈,您就等着吧。” 刘建军语气里充满着自信。 “好,妈等着。” 王美丽皱眉,“不过建军,你能行吗?” “妈,您这话怎么说的,我怎么不行。” 刘建军无比郁闷。 王美丽半信半疑道:“你之前吃饭的时候,说岩子的小说也就那么回事,可人家现在的小说天天登报,听你爸说,连他们单位这些天都在讨论《牧马人》,你的小说……” “妈,您也忒小看您儿子了。” 刘建军不满道:“高中那会儿,不管语文,还是作文,我都比岩子强!岩子的小说都能行,您儿子的小说凭什么就不行呢!” “也是啊。” 王美丽眉头的疑虑淡了一点。 “再说了,岩子就算小说写出名、挣到钱,又能怎么样,现在不还是无业游民嘛!” 刘建军始终坚信一点。 只要明年高考顺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什么无业游民。” 王美丽戳了下他的额头,“你以为岩子跟你一样,你爸讲了,街道领导一听说《牧马人》是他写的,都动了替他安排工作的念头。” “什么!” “不是!他不就是写了篇小说嘛!” “你们怎么就能这么没有原则呢!” 刘建军感到自己的三观受到巨大冲击。 一篇小说就能鱼跃龙门? 就能抵得过我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 连续落榜三年的压力,你知道有多大嘛! 方言!你、你大爷的! “建军,你也要加把劲儿,知道吗。” 王美丽勉励道:“小说如果真能发表,就算明年的高考咱们没考上,回头也能让你爸给你找个班上,也省的窝在家里吃闲饭。” “妈!” 刘建军最忌讳的就是说他高考不过。 “你嚷嚷什么,人岩子一直在进步,你一直在原地踏步,你还想不想娶小雅当媳妇?” 王美丽没好气地白了眼。 刘建军一怔,脑海里浮现出苏雅的脸。 “苏雅!” “红姐!” “红姐,苏雅,你们就给我吧。” 此时的挂面厂,一群女工围着苏雅、方红,里三层,外三层,尤其是没有抢到《燕京文艺》的人,纷纷求借她们手里的样书。 也有得知写《牧马人》的方言是方红的弟弟,动了心思,拜托方红帮忙转交笔记本。 仅仅是为了求一个签名而已。 更有胆子大的,直接问方言有没有对象。 诗人、作家、歌唱家,是这年头的顶流! 这些天,随着方言和《牧马人》名扬四九城,许灵均和秀芝的纯洁爱情也广为流传。 情窦初开的少女少男们自然心向往之。 谁不想找个真诚踏实的伴侣,携手一生? 在这个文学界视谈情说爱还是禁忌的年代,别说《废都》、《丰乳肥臀》那种露骨激情的大尺度,就连亲吻的桥段都不允许出现。 《牧马人》相当于很多文艺青年们人生中第一本言情小说! 怎能不让女工们着迷,把方言视作偶像! 看着如山般的人堆,吕大成挤也挤不进去,就更别说和方红单独相处,无计可施。 整个人急得抓耳挠腮,心里痒痒。 本来想借讨论《牧马人》的机会,亲近方红,卖弄一波文采,自己可在家彩排了3次。 就在他急不可耐的时候,吕父托人把他喊到了办公室,非常不情不愿地来到跟前。 “爸,您找我有什么事?” “我问你,报纸上登的这个‘方言’,真的是方红的弟弟?”吕父放下《文艺报》。 “没错啊,小舅子现在是大作家了。” 吕大成指了指写着《方言:从反思中寻找力量》,“您看报纸把他夸成一朵花似的,真的成名人啦!” “小舅子?” 吕父扬起不屑地笑容,“呵呵,人方红还没答应嫁给你呢!” 吕大成笑道:“这事我看八九不离十,我喜欢丫丫,就算我妈说丫丫跟我谈朋友,是他们家高攀了咱们家,我也一点儿不在乎。” “高攀?以前人家是高攀我们。” 吕父冷笑道:“以后就未必是啦。” 吕大成纳闷道:“爸,您为什么这么说?就算小舅子现在是大作家,是大名人,可不照样要靠咱们家,才能拿到招工回城的指标!”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儿子!” 吕父又气又无奈道:“不过还好,你的眼光不算差,本来方红是高攀咱们,现在她弟弟出息了,也好,等将来他如果飞黄腾达,好歹也能关照关照你这个不成器的。” “爸,我怎么就不成器了?” 吕大成梗着脖子,不服气道。 “你啊,现在给我离科室里的小姑娘都远点,好好琢磨,该怎么跟方红处对象。” “行行行,我知道了!” “还有……” 吕父眼珠骨碌一转,“你去找你老姑,让她赶紧再去趟方红家,趁着方言还没有起势,最好把你们俩的关系定下来,那这一声‘小舅子’,就算名正言顺了。” 第16章 到底给谁说媒来了 方言回到家中,天已经黑了。 定睛一瞧,就见屋里坐着一个穿着蓝色劳动服的女人,生面孔,正跟杨霞聊天。 “岩子,你手上拿着什么?” 方红握着菜刀,走出小厨房。 “嘿嘿,姐,当然是好东西。” 方言把手举高。 “带鱼!?” 方红惊讶道:“你从哪里搞来的?” “路过西四鱼店,刚好让我撞上了,我就操着口地道的陕北话,冒充陕北人。” 方言咧着嘴笑道,如今的燕京人,比较喜欢的海鱼是带鱼、黄花鱼、鲙鱼。 特别是带鱼,到了冬天,身宽肉厚,刺少肉多,肉质鲜嫩肥美。 西四鱼店平时买鱼要鱼票,但偏偏有一条,非燕京的外地人,每人可以限购二斤不要票的议价带鱼,只不过价格就要比凭票卖鱼的要贵上不少,当然,也有不需要凭票凭本的。 (ps:来自《齐鲁周刊》) 水产品商店也会限量供应鱼干、咸鱼和散装虾酱,但不是普通工人家庭能消费得起的。 “怪不得这么晚才回来,排队了吧。” 方红一看是2条带鱼,“你花了多少?” “三八毛的卖完了,就剩两毛五。” 方言颇为遗憾,两毛五一斤的带鱼最小。 而且一斤实际的价钱,是三毛。 方红白了眼,“就算挣了稿费,钱也不是这个花法,你省着点,知道吗!” “呦,稿费到了啊!” 方言举起左手:“那我就更买对了,咱们晚上加餐,好好庆祝,这条清蒸,解解馋。” 然后举起右手,“这条呢,拿来晒,等过年的时候,年夜饭就多了一道硬菜。” “行,你撂这里吧,我来处理。” 方红揭开木锅盖,把切好的肥肉倒锅。 看着她准备焯水,方言好奇不已,“姐,今天来贵客了,连猪肉都准备上了?” “这猪肉不是给她的,是咱妈特意买来犒劳你的。”方红盖上锅盖。 “那屋里头坐着的是谁?” 方言好奇不已。 “就是上次我跟伱说的‘吕婶’。” 方红道:“你姐厂里工会的老大姐。” “就是她要给你说媒是吧?” 方言脸色骤然一变。 “小点声说话,什么说媒,媒婆那是四旧。”方红羞恼道,“她是吕大成的老姑。” “合着是老姑啊。” 方言问:“姐,你是怎么想的,不会真打算跟吕大成这孙贼搞对象,嫁给他吧?” “去你的!” 方红瞪了眼,“我嫁人了,家里吃什么,喝什么?燕子在上学,你又还没回城,我得挣工资养家,怎么能随随便便嫁人呢。” “我明白姐的意思了,嘿嘿,我进去了。” 方言躲到一边,转身要走。 “你进去可以,但千万不要胡来。” 方红提醒了一句,这人性子傲,仗着是副厂长的妹妹,招惹了不少人,人缘相当差。 “放心,我有方寸,你就瞧好吧。” 方言带着自信的笑容,走的虎虎生风。 刚进屋,就见吕婶不耐烦地催促杨霞: “老嫂子,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不是现在就把结婚的事定下来,而是让大成跟方红……” “妈!” 方言大叫一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杨霞起身,惊喜道:岩子回来啦!” 吕婶打量着眼前的帅小伙,“这位就是最近一直出现在报纸上的方作家吧?” “没错,就是我儿子。” 杨霞昂起下巴,“她是吕婶,你姐厂里的工会女工委员,和你爸以前是工友。” “婶子。” 方言和她相互认识,话锋突然一转,“我刚才好像听到您说‘结婚’,谁跟谁要结婚呐?” 他不卑不亢的气度,让吕婶收敛面对杨霞时的傲气,笑道:“哪是什么‘结婚’,你听错了,是这么回事,工会关心女工们的个人问题,你姐年纪也不小了,这不我们精挑细选,推荐個厂里的男同志,跟她处一处。” “原来是处对象。” 方言打趣道:“我还以为是拉郎配呢。” “怎么可能会是拉郎配呢,现在已经废除包办婚姻了。”吕婶不禁讪笑。 “我想也是,我们家向来提倡自由恋爱。” 方言扬起嘴唇,“我妈从来不干涉,我们喜欢跟谁处对象,就跟谁处对象。” “自由恋爱好啊,自由恋爱好啊。” 吕婶脸上的尴尬里夹杂一丝不快。 “就你话多。“ 杨霞故作嫌弃:“怎么一身的鱼腥味,又上哪儿撒野去了,还不快到外头洗洗。” “我给家里买了些带鱼,庆祝庆祝。” 方言凑到她跟前,附耳低声说。 吕婶想听却一点儿也听不到,就见杨霞猛地抬头,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真哒?” “当然。” 方言嘿然一笑,“妈,您和婶子慢慢聊,我去洗个手去去腥,然后帮我姐生火去了。” 看着娘俩神神秘秘,吕婶越发好奇,心里就跟猫抓了似的,但就是看不出任何端倪。 “去吧,去吧。” 杨霞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笑得合不拢嘴,“大妹子,接着说,接着说我们的。” “你家这位,跟我在这个岁数里见过的小同志不太一样。”吕婶感慨道。 “可不嘛,他高中一毕业就下乡,一呆就是快2年,人长大了,也独立了,现在写的小说还发表了,成了作家,我是管不了了。” 杨霞脸上写满幸福的烦恼。 “诶,作家长的,该管得还是得管。” 吕婶注意到她眉宇间都透着喜色,不免吃味:“我听说岩子这趟不是回城,还得回去,接着下乡,老嫂子就没想过让他回京?” 杨霞淡然地喝口水,“想啊,怎么不想。” “你要想让他回来,我倒有个法子。” 吕婶道:“挂面厂最近下来5个指标,如果岩子能弄到一个,就能以招工返城的名义回来,不过这个指标很抢手,竞争非常激烈……” 杨霞不屑一顾道:“不用了,我家岩子已经找到工作,这个指标还是留给别人吧。” “什么!找到了?!” 吕婶脸色一变。 “在《燕京文艺》当编辑。” 杨霞说得眉飞色舞。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吕婶一下子就愣住了。 一想到方言既是作家,又当编辑,前途不可限量,怪不得大哥着急让她给侄子做媒。 “也就这几天。” 杨霞笑得整张脸像绽放的菊花。 “是、是吗……” 吕婶在面对她时的优越感,瞬间荡然无存,突然问道:“你家岩子还没有对象吧?” “没有。” 没头没脑的一问,让杨霞一脸茫然。 不是说方红吗,怎么又扯到方言了? “是嘛!” 吕婶顿时心头一热。 自家的闺女刚返城,也单身,整天捧着《牧马人》,作梦都想嫁给一个像许灵均的男人,方言虽然不像许灵均,有个亿万富翁的爸爸,但有才华,有前途,也是金疙瘩! 如果他们俩能凑一对,再加上吕大成和方红这对,简直是亲上加亲,强强联合。 于是,拜访的目标一下子就变了,从给吕大成这个侄子说媒,变成了帮女儿打听方言。 “老嫂子就没想到岩子的个人问题?” “孩子都大了,跟谁搞对象,要跟谁结婚,都有自己的主见,只能由着他们。” 杨霞心里打起十二分警惕。 “对,对,自由恋爱,到底还是老嫂子开明。”吕婶假笑道,“那么大成跟方红……” 杨霞直截了当道:“那个吕大成,丫丫要是真的喜欢,我不反对,可她要是不喜欢,我看就算了,我们家不搞包办婚姻那一套。” “是啊,封建包办婚姻最可恶了。” 吕婶悻悻地发笑,但好歹没白跑一趟。 给自家闺女物色到了对象,至于侄子,虽然方家没明确同意他跟方红谈朋友,但也没明确反对,能不能追到手,就看他自己的本事。 这么一想,觉得自己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赶紧回去,汇报战果,但在离开之前,特意替自家的闺女,向方言索要了亲笔签名。 “人都走远了,还看什么看。” 杨霞把人送出门,回到院子,注意到从厨房探出头的姐弟俩,意味深长地看了眼。 方言走上前:“妈,怎么样啊?” “她啊,看上你了,想让你当她女婿。” 杨霞不禁失笑道。 方言和方红互看一眼,“她不是来给吕大成那孙贼说媒嘛,怎么扯到我身上?” “贪呗,看着碗里,想着锅里。” 杨霞撇了撇嘴。 “怪不得签名的时候,我就觉得她看我的眼神不对,合着想买一送一,把咱们家一锅端啊。”方言冷笑道,“妈,您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你不是都替咱们家想了。” 杨霞白了眼,“自由恋爱,你们自己的事,自己看着办吧,妈只给你们把把关。” “呀!” 方红来不及解下围裙,就跑出厨房。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人我还是要把关的,可不能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听明白嘛!” 杨霞板着一张严肃的脸。 方红心满意足地点了下头,忽然想到什么,笑容一僵,“可是这样一来,妈,岩子的招工和回城的事该怎么办?” “姐,甭操心,我自己已经办好了。” 方言伸了伸懒腰。 “办好了?什么工作?能回城吗?” 方红倍感意外。 杨霞昂起下巴道:“《燕京文艺》的编辑,你说回不回得来。” “你当上《燕京文艺》的编辑啦?!” 方红两眼圆瞪,大为震惊。 方言扬了扬手,“别听妈的,不是编辑,暂时只是合同工,勉强算助理编辑吧。” “不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方红听到是“这几天”,既高兴,又生气,“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只跟妈说,不跟姐说,害我一直担心你没招工指标,回不了城该怎么办,好啊,原来我是白替你操心了……” “我这不是怕万一没成,白高兴一场。” 见她举手要打,方言立马闪到一旁。 你躲我追,杨霞看着姐弟俩闹腾,喝止道:“都多大的人了,还在院子里瞎跑,丢不丢人,都给我回屋里去。” “妈,猪油还没熬呢,岩子买的带鱼,也在锅里蒸。”方红道,“还有一条明天要晒。” “放着我来吧。” 杨霞麻利地卷起袖口。 方言摇了摇头:“妈,今儿这顿饭就让我和姐来吧,您就进屋,等着享口福吧。” 面对儿女的劝阻,杨霞执拗不过,嘴上数落,心里欣慰,回到屋里,看向挂在墙壁上的方援军遗像,欣慰地叹住一口气: “老头子,瞧见了嘛!” “咱们的孩子都长大了,都出息了!” 第17章 就怕兄弟比我过得好 “哇,带鱼!猪肉渣!” 方燕闻着味,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桌上摆着冒着热气的清蒸带鱼,吞了吞口水,再看到香脆酥松的猪肉渣,忍不住抓一块塞嘴里。 “燕子。用筷子夹!” 杨霞没好气地呵斥了一句。 方燕吐了吐舌头,拿起筷子,一块接一块地往嘴里送,吃得满口留油。 猪肉渣可是她最爱的零嘴,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能吃上一口,就开心得不得了。 “丫丫,岩子,你们也吃。” 杨霞招呼着方言和方红。 方燕唆着手指上的油,“妈,今天什么日子啊,怎么这么丰盛啊,都赶上过年了!” “你哥的工作有着落了,而且稿费也到家了,你说该不该庆祝啊?”杨霞笑道。 方言心中暗想,还有一桩值得庆祝的事,就是杨霞和方红没有为了自己,答应吕家,姐姐上辈子的悲剧,已经发生了大转折。 这趟回京,不虚此行! “该,该。” 方燕嬉笑道:“最好哥能天天发稿费,这样,就能天天庆祝,天天吃猪肉渣!” 方言捏了下她的鼻子,“你这小馋猫也太没出息,吃猪肉渣就知足啦,哪天全聚德重新开张,哥给你带只烤鸭。” “哥,这可是你说的,不许骗我!” 方燕两眼放光。 “伱呀,刚挣俩钱就不知道怎么花了,把这丫头的嘴养刁了,还咽得下棒子粥嘛。” 杨霞假装生气地瞪了眼。 “妈。” 方红劝了几句,方言接话说:“我在燕京再呆个几天就要回陕北了,这段时间,可不得卯着劲儿吃点好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燕子顶多跟着我后头喝点汤。” “什么,这么快就要回陕北啦!” 杨霞等人吓了一跳。 方言道:“我和人约好了,等文代会闭幕式一结束,也就是17号,一块坐车回陕北。” “这才回来几天啊,怎么就又要走。” 杨霞不禁伤感,方红、方燕也好不到哪里去,本来欢快的氛围,瞬间变得凝重又悲凉。 方言摆摆手,“嗨,我这又不是不回来了,指标已经弄到手了,等《燕京文艺》那边把该走的程序走完,我就能招工回城啦。” “岩子说得对,妈,又不是不回来!” 方红握住杨霞的手安慰,就见她收敛情绪,“17号走是吧?正好,能赶上榨出的猪油凝固了,到时候,我给你们做猪油拌饭。” “哇,猪油拌饭!” 方燕眼里冒出“bulingbuling”的光。 “你个小吃货。” 方言摸了摸她的头,“妈,姐,我这件事,你们知道就好,尽量不要跟外人说。” “好,不说,不说。” 杨霞往儿子碗里夹了块猪肉渣,“岩子,你的那个稿费,别忘了抽個时间去邮局领。” “我明天就去邮局取钱。” 方言说完这话的第二天,照例先去了西长安大街7号,呆在编辑部改稿子,总算这些天没白费,顺利地把《黄土高坡》改成了反思小说。 争相传阅,得到了李清泉、王朦、周雁茹等编辑的一致通过,敲定了在下一期发表。 依旧是,期刊的头版位置! 了却了在燕京的最后一桩事,来到邮局,到汇兑窗口前取了钱,揣进了内裤兜里。 身怀巨款,一路小心地回到南锣鼓巷。 “恭喜你啊,岩子!” 忽然,背后传来苏雅的声音。 方言一个激灵,回头看去,就见下了班的方红和苏雅结伴同行,“喜从何来啊?” “少来,红姐跟我说了,你要去《燕京文艺》上班了。”苏雅由衷地替自己的发小欣喜。 “姐,我不是昨天跟你说不要……” 方言无奈地叹了口气。 “苏雅是外人吗?” 方红冷不丁地来了一句,紧接着苏雅双手叉腰,横眉对视:“对啊,我是外人嘛!我们可是从小到大,在一个院子里长大,小、初、高,都在一个学校里念书,你说这得是什么样的友谊啊!” “纯洁的革ming友谊?” 方言挑了挑眉。 “可不是嘛!” 苏雅指了指他的挎包,“所以老实交代,你的包为什么比平时鼓这么多?装了什么?” “就是些信。”方言道。 “不会是情书吧?” 一听到是信,苏雅忍不住调侃。 “想什么呢,是读者来信。” 方言一本正经地解释挎包里装的,全都是看过《牧马人》的读者寄给自己的信,因为不知道作者的具体地址,基本上由编辑部代收。 这也是自己将来的工作之一,把读者来信整理分类,转交给作者,或者代为回信处理。 “有没有我们厂的?” 苏雅看着他从挎包里取出一沓信:“你不知道,我们厂里好多女同志都给你写信了。” 就在此时,胡同里回荡着一道声音: “刘建军在家吗!” “来了!来了!” 刘建军脚步匆匆地跑到门口,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一摞信,急不可耐地拆开信封。 《人民文学》,退稿! 《当代》,退稿! 一张张纸上,写着被退稿的原因,以及编辑给出的修改意见,但大概的意思都一样。 脱离现实逻辑,难以情感共鸣。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刘建军遭受打击,魂不守舍。 方言偷偷摸摸地走到他的身旁,“建军,信上写什么呢,看得这么入迷!” “啊!” 刘建军被吓得大叫一声,回过神来,才注意到方言、方红、苏雅站在他面前,没好气道:“你小子干嘛呢,吓死我了。” “那要怪你自己看得太认真。” 方言把头凑了过去,“上面写什么呢?” “没什么,我在补习班上认识了几个笔友。” 刘建军心虚地把拿着退稿信的手藏在背后,“这不,这是他们寄给我的信。” 苏雅刚想张嘴,立刻就被邮递员的一句“方老师,有您的信”打断,注意力随之被袋子里如雪花般的来信所吸引,一捆又一捆。 写的地址,五花八门。 有的写“《牧马人》的作者方言收”,有的写“燕京作家方言收”,有的甚至只写了个“燕京方言收”,没头没尾,没有详细地址。 得亏这片辖区的邮递员认识方言。 看着方言手里沉甸甸的读者来信,刘建军一想到这些仅仅是寄到他手里的,没能成功寄到这里的,全国还不知道有多少,心里发酸。 慢着,自己还有两封信没拆呢! 说不定! 一下子,来了精神。 刘建军扫了一眼,一封来自《华夏青年报》,一封来自《燕京文艺》,撕开封条。 《华夏青年报》,退稿! 退稿信内容很公式化,只有“感谢投稿”云云,连修改意见都懒地提,2篇小说怎么寄过去的,就怎么原原本本地给寄回来。 最后,只剩下自己最不重视,当作保底的《燕京文艺》,如今却是仅剩的一丝希望。 心在颤抖,手也在哆嗦。 他不敢再拆,特别是看到邮递员紧握着方言的手使劲摇的一幕,仿佛有根刺扎在胸口。 “诶,建军!” 苏雅余光里瞥见他悄悄地溜回院里。 方红诧异道:“他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建军也真是的,不跟我们打声招呼,就这么走了,平常可不是这样。” 苏雅疑惑不已。 “估计是急着给笔友回信吧。” 方言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刚才他看得清清楚楚,什么笔友,分明就是退稿信! “这封总不会还是退稿信吧?” 刘建军躺在床上,把信翻来覆去地看,就是没有拆开封口,迟迟下不了决心。 “建军,谁寄的信?” 王美丽突然走到他房间,“是不是出版社的信?是不是你的小说要发表了?” “妈,您着什么急,哪有这么快啊。” 刘建军直起了身。 “我能不急嘛,你知不知道,因为岩子发表了小说,他现在直接去《燕京文艺》上班。” 王美丽语气里透着一股酸味。 “什么?!” 刘建军惊得张大嘴巴。 “你是没看到岩子他妈洗衣服的时候,那个高兴的样子。”王美丽不禁感慨,“真没瞧出来,岩子小时候不正经,一点儿也不像块读书的料,现在正儿八经成文化人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 刘建军低头盯着手里的信,喉结蠕动。 王美丽皱眉道:“建军,你也加把劲知道吗,小说真能发表了,就算高考不如意,也能像岩子一样,去出版社当编辑。” “放心吧,您对您儿子还没有信心吗!” 刘建军敷衍着王美丽,把她送出了门。 整个人贴在墙上,深吸了口气,心想着: 虽然《人民文学》、《当代》退了自己的稿,但方言不也没在这些刊物上发表过。 不过是在区区《燕京文艺》而已。 方言能行,自己也能行! 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重新鼓足勇气,拆开了信封,就见每页纸里写着密密麻麻的字,仔细看了半天,才从字缝里看出两字—— 退稿! 不!!!!!! 刘建军面色苍白,道心破碎,后背贴着墙壁,慢慢滑落下来,退稿信也从手里脱落。 一页页纸,飘落在四周。 第18章 方小将的野望 11月16日,文代会正式闭幕。 方言在燕京呆了半个多月,也是时候该回陕北了,于是到《燕京文艺》编辑部结账。 王洁坐在桌子前,拿着一支笔替他算账。 按照干部出差标准,算了往返差旅费,每天补助两块钱,还给自己买了回陕北的硬卧票,甚至以硬卧的标准,补了来时的差价。 算下来,竟然差不多有四十多块钱! 王洁到会计那里给方言领了钱,又给他开了证明,证明自己在《燕京文艺》的改稿确有其事,等回到陕北,要把这个交给大队。 忙完一切,方言把3包桃酥交给王洁,让她跟编辑部的人分着吃,然后离开了小楼。 这年头,点心有蛋糕、桃酥、萨琪玛、绿豆糕、江米条等大众货,既要钱,也要粮票,像蛋糕、江米条,6毛5一斤,要6两粮票。 而桃酥就更贵了,要7毛2一斤。 杨霞给他的大团结,让他买了8包桃酥,一包一斤,再加上从鸽子市场里买的粮票,完全够一个普通家庭一個月的菜钱了。 1包留在家里,剩下4包带回大队。 临走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杨霞给了一张澡票,方言到澡堂子泡了澡,理了发,一身干净地回来,餐桌上摆着奢侈的酱油猪油拌饭。 吃完这顿,竟然破天荒地还有夜宵。 泡了4杯麦乳精,全家四口聚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分吃着桃酥,其乐融融。 吃饱睡足,第二天就要出发去火车站。 方红身为挂面厂劳模和先进,罕见地请了半天假,和杨霞一起把方言送到了公交车站。 “岩子,这钱你拿着,放好了。” 杨霞左右张望,小心地拿出一张大团结。 “妈,我自己有,不用给我钱,再说了,上次您给我的钱,我都没花完。” 方言不仅推脱,甚至想从《燕京文艺》给自己的补助里,分出一半,补贴家用。 “家里要什么钱,穷家富路,你就带上吧。”方红强硬地把钱塞到他的手里。 “你姐说的对,路上别委屈了自己,吃点好的。”杨霞道。 方言就当从稿费里支出这笔钱,点头说:“妈,姐,你们也别替我操心,我年前肯定回来,到时候,咱们一家一起过大年。” “好,路上注意安全,我们等你回来过年。”方红搀着杨霞,两人目送他坐上公交。 “妈,姐,回去吧。” 方言把头探出窗,挥了挥手。 双方就这么互相挥着手,一直到消失在彼此的视线当中,眼眶情不自禁地红了起来。 红得,像天上的太阳。 早晨的燕京火车站,照样人流密集。 方言护着行李,走在月台上,就见乌泱泱的人群中,突然举起了一只手,左右晃动。 “小方同志,这里!” “咦。” 方言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伸手的是陆遥,在他的周围,是来时同行的陕北代表团。 “可不能再喊‘小方同志’了。” 贾平洼提醒了一句。 虽然彼此的年龄相差很大,但要按出道的时间来算,大家在文坛算是一个辈分。 “我当然知道,我就是怕喊了‘方言’,到时候整个火车站要暴动,把方言给围起来。” 陆遥半开玩笑道。 “夸张了。” 方言扬了扬手。 “也许火车站会有一瞬间的暴动,但看到方言这么年轻,很难相信《牧马人》出自他的手笔,只会以为碰巧是同名同姓。” 贾平洼不丁来了一句。 “是啊,谁又能想到,恰恰就是这个年轻人写出了《牧马人》。”胡采投去欣赏的目光,“小说我在文代会看了,写得很好。” 方言道:“也不完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燕京文艺》的老师们给了很多建议。” “但‘反思文学’,总归是你想出来了吧。” “是啊,这个‘反思文学’,伱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写《牧马人》的时候就想好了?” “跟我们说说吧。” “………” 陕北代表团里的一个个,围着方言,你一言,我一语,和他讨论反思文学这股新浪潮。 陆遥眼神炙热地看着这个在文代会横空出世、名动燕京的作家,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文代会只是个开始,接下来才是高潮。 全国的报刊很快就会不遗余力地宣传他和《牧马人》,包括自己担任编辑的《延河》,包括整个陕北文学界,都会配合《燕京文艺》,掀起他提出的“反思文学”的思潮。 到时候,天下无人不识方言! 这才是真正的“一文天下知”! “嘟!” “嘟嘟嘟!” 汽笛声响了起来,火车车轮转动着,穿过浓浓的烟雾,开向了陕北,车身一晃一晃。 硬卧的车厢里,方言跟陆遥、胡采等人分到同一个隔断,而且正好是上中下三个铺。 “我中铺。” 陆遥亮了亮小卡片。 “我下铺。” 方言瞥了眼一脸为难的胡采,主动提出来:“胡老师,咱俩换一换吧。” “这怎么好意思呢?” 胡采摇了摇头。 “还是我睡上铺吧,爬上爬下,能锻炼身体,您就当给我这个机会。” 方言不等对方推辞,把行李放了上去。 “谢谢你啊,岩子。” 胡采等人跟他熟络之后,不再叫“小方同志”,要么改口喊他的小名,要么直呼全名。 “您客气。” 方言心里其实也有自己的打算。 就像王洁以挖到自己这个新作家为荣,每个编辑都要有自己长期合作的作家,方便给文学期刊约稿和组稿。 日积月累,就能形成一个比较固定的庞大作者群,有一种说法叫“编辑部就是司令部”。 各地文坛就是地方军队,比如陕北的叫‘陕军’,晋西的叫‘晋军’,燕京的叫‘御林军’。 方言自己就算御林军的一名小将。 方小将! 司令部拥有的军队数量越多、规模越大、战斗力越猛,自家的期刊和出版社的地位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如果编辑拥有一支忠诚无比的私军,无论换到哪家期刊都紧跟的话,那可不得了了。 妥妥的‘军阀’! 而陕北整个省恰恰是华夏文坛的重要阵地,陕军也是华夏文坛中精锐中的精锐。 代表团里的陆遥、贾平洼、莫伸等人,更是未来的中流砥柱,其他人虽然没听说过,但在月台接触下来,能感受到强烈的创作激情,人人憋着股子劲儿,都想写出好作品。 这些人,都是不可多得的资源。 正当他思考时,胡采微笑道:“岩子,你说你的另一篇小说,会在下一期的《燕京文艺》发表,那你有没有想过,《黄土高坡》之后,下一部作品要写什么呢?” 此话一出,陆遥、贾平洼、莫伸等四人的目光,统统投在方言的身上,等待他的回答。 第19章 电影剧本 下部作品写什么? 《废都》?《白鹿原》?那不纯纯挨批嘛! 必须是又稳妥又出名,还能赚钱! 方言一时间被问住了,摇了摇头: “我还没想好要写什么。” “没想好也很正常,文学创作本来就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胡采理解地点了点头。 “是啊,写作特别需要灵感,一个对话、一个人,甚至一个东西,都有可能来灵感。” 陆遥从口袋里取出烟盒,“我的灵感源泉就是烟,只要抽烟,灵感自然就会来。” 方言调侃道:“好家伙,宝成!2毛6一包,你这個灵感可有点贵啊。” “哈哈哈!” 顷刻间,哄堂大笑。 “陆遥的老习惯了!” 贾平洼也打趣说:“发了工资先买包好烟,其他什么都是次要的,又要体面,可又不讲究门面。” 陆遥辩解道:“这你们就不懂了,只有抽着好烟,才能有一种庄严的心情,只有保持庄严的心情,才能有灵感,才能庄严的创作。” “你啊,就是歪理多。” 胡采分享经验道:“灵感这东西,关键在于多看、多想、多走、多说,比如刚才在月台,你们跟岩子聊这个‘反思文学’,不就蹦出很多有意思的想法吗?” “胡老师说的对。” 贾平洼、莫伸等人无不赞同。 “离中午还有段时间,要不接着聊?” 方言准备集思广益,听听他们的见解,或许能给自己接下来的创作,提供一些思路。 但让人失望的是,要么是老生常谈的伤痕文学,要么是随波逐流,从伤痕文学跳到反思文学的框架。 毕竟,《牧马人》打响了反思文学的第一枪,很有可能取代伤痕文学,成为新的主流文学方向,这类跟风的作家,多如过江之鲫。 倒是刚才一直活跃的陆遥,沉默地抽着闷烟,抽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 “《惊心动魄的一幕》,我想再投一次。” 方言挑了挑眉,注意到有说有笑的众人顿时鸦雀无声,整个隔断里变得异常安静,只听能到过道的脚步声,车厢“哐哐”的晃动声。 “你果然还是没有放弃啊。” 胡采叹了口气。 “放弃?什么意思?” 方言投去问询的目光。 “《惊心动魄的一幕》是我78年写的一篇小说,屡投不中,到现在,一年多了,已经不知道被退稿了多少次,连我自己都记不清。” 陆遥苦笑连连,陕北代表团里,就属他一直不温不火,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代表作。 “为什么?” 方言好奇道。 “他的这部小说很好,但主题太大胆,思想太超前,甚至可以说有些不合时宜。” 胡采摇了摇头。 陆遥简单地说出《惊心动魄的一幕》的整个故事,背景就是那段特殊时期,既有自己的所见所闻,也有真实人物为原型。 “确实很超前。” 方言从头到尾听完,简直比《枫》还要大胆,等于是《活着》里春生的独立单元故事。 要不,写《活着》? 我靠《活着》活着?那余桦还能活着吗? “是啊,本来我已经打算放弃,但跟岩子你聊了这么久的反思文学,听伱讲了修改《牧马人》的感悟,我又重新反思了一下。” 陆遥嘴角上扬,“当时受到伤痕文学的影响,着眼点放在批判上,写得太猛烈。” “可不是,像一篇讨伐檄文。”胡采道。 陆遥说:“得改一改,把重点放在敢于斗争的过程和精神上,写积极的一面。” “改好了,要不投《燕京文艺》试试,我请编辑部老师看看,或许有戏?” 方言把自己当《燕京文艺》助理编辑的事说了出来。 “没想到岩子现在跟我们是同行了!” 胡采颇为欣慰道:“《燕京文艺》,嗯,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陆遥,你觉得呢?” 陆遥看到方言越来越进步,心里燃起了斗志,既然《牧马人》在《燕京文艺》发表,干脆自己也投给《燕京文艺》,同一起跑线出发。 “那就说定了!” 方言于公于私,都要帮他一把。 于公,陆遥是陕北文坛未来的支柱之一,虽然没有看过完整的《惊心动魄的一幕》,但能被代表团这么推崇,写得肯定不差。 于私,可以当成他上岗的第一把火,就算最后过不了编辑部的终审,也能跟陆遥拉近关系,将来发展成方小将手下的一员大将。 预定五虎上将之一! “如果《燕京文艺》这一次也维持‘死刑判决‘,我就把稿子一把火烧掉。” 陆遥赌咒发誓般地下决心。 “不至于,不至于。” “岩子,你就别劝我,就这么办!” “好吧。” 看到陆遥像头老黄牛死倔死倔的,方言打消了劝阻的念头,从包里掏出65式水壶: “喝水吗?” “诶,岩子,给我点。” “还有我!” “列车员怎么还不来送水啊?” 不等陆遥开口,莫伸等人拿出自己的饭缸子,一边向他讨水喝,一边冲过道里嚷嚷。 不一会儿,列车员提着热水壶而来。 “岩子,想什么呢,热水都凉了。” 陆遥看到他端着饭缸子,盯着窗外发呆。 “我在想接下来写什么?” 方言如梦初醒,喝了口水。 “想到了吗?” “没有。” “没有头绪就慢慢想,要不要借你闻闻?” 陆遥戏谑地递了一支宝成。 方言欣然笑纳,开玩笑道:“再给个火。” 看到他只是放在鼻下嗅了嗅,胡采打趣说:“没想到岩子年纪轻轻,倒像个十足的老烟枪,一看,二嗅。” “哈哈哈!” 众人放声大笑,笑声传遍整个车厢。 方言跟着笑,但一想到自己还欠王洁三篇小说,忍不住头疼,到底写什么好呢? 写好了,稿费、名气和荣誉自然到手。 写不好,就会被看成“江郎才尽”,搞不好会招骂,不仅读者骂,还会被编辑和评论家骂,现在的文学界可不是上辈子的娱乐圈。 演技差,拍烂片,照样天价片酬。 “岩子,你实在想不到的话,不如试着把《牧马人》写成电影剧本,不过,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写电影剧本?” 胡采给出一个前辈的建议。 “电影剧本?!” 方言沉吟,拍电影! 胡采笑眯眯道:“是啊,你这篇《牧马人》不拍成电影未免太可惜了,回到长安,我准备把小说推荐给西影厂,他们肯定喜欢。” “电影!” 方言一拍大腿,自己把《牧马人》的电影改成小说,为什么就不可以把小说影视化? 这年头的制片厂,对文学是如饥似渴。 像《牧马人》这样出名的小说,更是倍受全国电影厂的青睐,真要改编成电影,自己既能过把编剧的瘾儿,又能多赚一笔稿费! 第20章 1980年的年夜饭 到了火车站,方言在胡采的关照下,和陕北代表团的几个人安排在运货到延安的黄河大车,大伙给司机凑了2包三毛六的大雁塔。 这年头,卡车司机就是给个大官都不换! 马达一响,黄金万两。 把副驾驶座的位置让给女同志,方言等人坐在后厢,一路颠簸,屁股差点被颠成四瓣。 到了宝塔,方言下车,在城里吃了一大碗羊肉泡馍,带着满肚子的油水,一路步行,终于回到河庄坪公社杨家湾大队。 给大队出示了《燕京文艺》开具的证明,要不然,归不了队,然后拿出了2包桃酥。 至于怎么分,大队自己内部处理。 本来方言就替杨家湾大队争了光,现在又给面子,又给里子,大队书记和大队长笑得合不拢嘴,热情地招待他在队里吃了顿晚饭。 白馍、肉菜,甚至还有煮鸡蛋。 要不是鸡不能杀,高低再添个炖鸡。 吃好以后,亲自送他回土窑。 剩下的2包桃酥,趁着夜里,一包分给知青,一包给了这些年一直关照自己的小队长。 天一亮,整個村、整个大队都知道了—— 方言回来了! 一天到晚,总是有人来找他,明里暗里都透着一个意思,岩子,你要老婆不要? 只要你开金口,我就把人给你送来。 不胜其烦,根本没办法在土窑里安安静静地写《牧马人》的剧本,只能到外头躲清闲。 本以为就此慢慢地消停下来,没想到才只是个开始,也不知道是不是胡采、陆遥他们在推波助澜,《延河》、《长安》、《山花》、《文化艺术报》等陕北报刊,纷纷转载点评《牧马人》,极力宣传反思文学。 方言又火了! 从省城,火到县城,再火到公社。 整个宝塔都轰动了,也许他不是历史上第一位发表小说的作家,但绝对是最出名的! 要找他说亲的、要找他指点小说的,要找他攀交情的,也见到了西影厂的人影。 然而,谈得并不愉快。 当方言提出要做《牧马人》的编剧,西影厂的代表却希望西影厂的专业编剧来写剧本。 双方僵持不下,西影厂代表只能回去汇报给厂里,让厂长他们拍板。 方言一问才知,西影厂的厂长并不是吴天鸣,怪不得!要是他的话,早就答应了! 合作虽然没谈拢,但剧本自己照写不误。 全国电影厂那么多,又不是只有西影厂。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12月初,终于等来了招工返城的确切消息,可以回京啦! 方言办好所有的手续,在众人的欢送下,坐上大队的拖拉机,怎么来的,就怎么回。 “这不是岩子嘛!” “妈呀,还真是岩子!” “我们的大作家回来啦!” 当方言出现在胡同的时候,街坊邻居又惊喜又热情地喊着,他挨个打招呼。 相隔了一个多月,重新回到大杂院。 感觉什么都没变,又感觉哪里又变了。 “岩子!” 伴随着杨霞一声尖叫,整个院子的人都惊动了,除了没下班的,其他人都跑了过来。 “妈,我回来啦!” 方言风尘仆仆,咧着嘴笑。 “这下不又再回去了吧?” 杨霞急地抓住他的手臂。 “不用了。” 方言摇头失笑道:“就是落户口这些事,要麻烦刘叔带着我,去街道跑一趟。” ………… 回京的第二天,大清早就到街道跑手续。 知青能不能回城,能不能早回城,返城以后分配什么样的工作,权力都在知青办。 就连返城后报户口,也需要知青办开出一张同意落户的证明,公安派出所才能办户口。 有刘东方这个熟人,就是好办事。 再加上大作家的名头,一路畅通无阻。 跑完街道,一个人随后跑派出所、粮管所、劳动局等部门,上上下下跑了个遍。 终于把户口、粮食关系这些都搞定了! 这才算是真正的“我回来啦”! 年后才到编辑部报道,余下的这段时间,方言全都用在《牧马人》的剧本上,一直写到了一月份,写到了1980年。 此时,华夏全面恢复了春节休假制度,总算能痛痛快快地过年了! “嚯!” 一大清早,方言取来报纸,一个简短的新闻,如惊雷般唤醒了迷迷糊糊的他。 就见上面写着商业部下发专门通知,要求各大城市敞开供应猪肉,鼓励就地收购、就地屠宰、就地销售,让全国人民欢度春节。 死去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 方言记起了有几家不需要凭票就能买猪肉的地方,比如胜利商店,整个人立马精神。 匆匆忙忙地出去,又神神秘秘地回来。 “岩子,你干嘛去了,鬼鬼祟祟的。” 苏雅把囤积的白菜堆到墙根靠着。 “嘿嘿,瞎溜达。” 方言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早不溜达,晚不溜达,偏偏就今天出去溜达?” 苏雅双手叉腰,投来审视的目光,“跟你说吧,我观察你好些天,伱可是一直躲屋里,想见你一次都难,你到底在干嘛?写小说吗?” “小说!岩子又写小说啦!” 刘建军全身一哆嗦,猛地抬头。 “不是。” 方言摆摆手,“算了,这种好事也不能我一个人占了,我就告诉你们吧,是这样,我呢找到了家供销社,到时候会有一批不要票、不要本的猪肉,你们要不要跟我去抢?” “不要票不要本,真的假的?!” 苏雅和刘建军吃惊地互看一眼。 “当然是真的,你要不信,我也没辙。” 方言耸了耸肩。 “多少钱一斤?” 苏雅心动不已,但刚还完家里的外债,攒下一笔支撑家里开销的钱,手头并不富裕。 “9毛4。”方言笑道,“每人限2斤。” “跟票上一个价儿。”苏雅眼前一亮。 “是啊,要不要去?”方言问。 “去,必须去啊!” 看到苏雅要去,刘建军也喊着要去。 方言也不藏私,大大方方地把消息传了出去,一下子,前院、后院的人闻讯而来。 整个胡同,进入一级战斗状态。 每家每户出一个人,全体出动,由方言带队,浩浩荡荡地杀到了供销社,抢购猪肉。 店铺尚未开门,门外已经排了长长的队。 每个人都严严实实地藏在围巾下,裹在大衣里,燕京这时的冬天,冷得刺骨。 工作人员开门吓了一跳,发现排队的人太多,怕开门后没法维持秩序,于是更改地点。 那时候买东西是必修课,所以改地方排队就好像操练时向右看齐一样容易,人们一个紧挨着一个,防止有人趁机加塞,几十号人直接变成了一条人体蜈蚣,慢慢蠕动。 “别插队,同志!” 苏雅瞅见5个人从队伍边上强挤进来。 “小丫头片子,胡说什么,谁插队!” 5人当中领头的气势汹汹地瞪了眼。 “你插队还要打人是吗?” 苏雅把手伸到挎包里,横眉冷对。 “嘿!” 领头的龇牙咧嘴,理直气壮:“别人没说什么,你嚷嚷什么,多管闲事,别以为你是个女同志,我们真不敢打你……” “嗨!哥们,怎么是你呀。” 方言在苏雅身后,立刻喊了声。 “你谁啊,我们认识吗?” “特么不认识,你丫的插什么队!” “呦,英雄救美,你小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领头的把注意力转移到方言。 “仗着人多欺负人少是吧?” 苏雅大喝道:“南锣鼓巷的爷们姐们别看戏了!有人欺负上门了!” 顷刻间,排在苏雅、方言后面的人纷纷响应,一个个站出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五个人。 “给我往后边呆着排队去!” 苏雅大喝一声,方言起哄道:“排队!” “排队!排队!” 街坊邻居们跟着喊了起来,声音震天。 动静越闹越大,把管理员和片警都惊动了,5个人心不甘情不愿,只能认怂。 临走之前,恶狠狠地瞪着苏雅和方言: “有种,但我送你一句话,年轻人不要太气盛!” “不气盛,叫年轻人吗!” 方言毫不畏惧,回怼了一句。 “好!” 看着5人灰溜溜地离开,人群里爆发出喝彩和掌声,随后整个队伍排得井然有序。 “你也太敢了,刚才要是我们不在,你怎么办?”方言白了一眼。 “怕什么,我有这个。” 苏雅从挎包里掏出擀面杖和大剪刀。 方言惊讶不已,“你出门带这些干什么?” “我带着防身,最近治安不好,有些知青返城找不到工作,成天在厂子附近溜达,打架、斗殴、抢劫,还对女同志耍流氓。” 苏雅道:“要是哪天有谁不开眼,敢招惹我和红姐,我就攮他!” 方言提醒:“您悠着点,别把人攮死了。” “不会,这是最后不得已才动用的武器,平时用擀面杖就好,红姐包里也有一根。” 苏雅把擀面杖和剪刀放回挎包。 “林黛玉倒拔垂杨柳啊。” 方言回想起她刚才一手擀面杖,一手大剪子,画风相当的清奇荒诞诡异,不禁感慨道。 最后,队没白排,人手2斤,满载而归。 “岩子,你挑的这块肉好,真肥!” 方红飞快地擀着面皮。 年夜饭最核心的一道“菜”,当然是水饺了,而且水饺几乎都是统一的猪肉白菜馅。 “姐,其实饺子馅还是瘦肉好。” 方言有些生疏地包着饺子。 “你个孩子,瘦肉能有多少油水啊!” 杨霞笑骂道。 “哥,你这饺子包的还不如我呢。” 方燕看了看他奇丑无比的饺子,炫耀着自己带花边的饺子,鼻子翘上了天。 “我已经好久没包饺子了。” 方言不禁感慨。 顷刻间,杨霞和方红的脸僵住了。 方言注意到气氛变得不对劲,才意识到她们会错意了,自己是上辈子养尊处优,再也没亲手包过,但恐怕她们以为自己是在诉苦。 “妈,姐,你们怎么哭了?” 方燕眨了眨眼。 “就你话多,去厨房把炸好的带鱼拿过来!”方红瞪了一眼,接着安慰杨霞。 “妈,这么大好的日子,哭可不吉利。” 方言也宽慰说:“您瞧,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咱们一家四口,这不团聚了!” “是啊,团聚了,团聚了。” 杨霞抓着方红的手,轻拍方言的手,目光看向正小心翼翼地端盘子的方燕,破涕而笑。 第21章 要啥自行车 第一次,方家四口整整齐齐地过年。 也是第一次,方家的年夜饭如此丰盛。 过年才特供的花生瓜子糖块,猪肉白菜馅的饺子、油炸带鱼、咯吱盒,还有陕北乡亲送给方言的鸡蛋做成的煎鸡蛋。 桌上,甚至摆着8毛一斤的零拷白酒。 “你们俩也大了。” “今儿过年,都陪妈喝点酒吧。” 杨霞先给方援朝遗像下面的杯子倒满,接着给方言、方红倒上酒。 “妈,姐,小妹,新年快乐,干杯。” 方言举起饭缸子。 “干杯!!” 众人有样学样,“哐当”碰杯。 方燕喝了口麦乳精,“哥,为什么要把这个煎鸡蛋,盖在炸带鱼上面?” “这是你哥的一个夙愿。” 方言道:“我插队的时候,日子紧巴巴的,整个大队过完年、走亲戚,每家每户都会端上这样的菜,咸鱼或许不是带鱼,但肯定有鱼,不过,只能吃鸡蛋,绝对不能吃鱼。” “为什么?”方燕诧异道。 “因为这条鱼是借来的,整個大队,可能就这一条鱼,谁家来了客人,就借到谁家,然后在外面裹上鸡蛋,等鸡蛋吃完,就得赶紧把鱼往下一家送。”方言道,“有时候我看着嘴馋,可一想把鱼吃了,还怎么归还啊?” 包括方燕在内的三人面面相觑。 “是不是很惊讶?” 方言摸了摸方燕的头,嘴角上扬。 “现在不用馋了,吃鱼,年年有余!” 杨霞心疼不已,不断地往他碗里夹鱼肉。 四人欢天喜地地吃完团年饭,杯盘狼藉,忙活忙活,差不多到了守岁的时候。 屋外,传来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隔了很多年,终于又听到了鞭炮声。 那段火红日子,讲究移风易俗过春节。 不准放鞭炮、不准滚龙舞狮,甚至搞出个“十不”,不接财神、不送灶君、不供天地、不贴门神、不烧香、不烧纸、不磕头、不上庙、不写春联,主打一个破除封建迷信。 “砰!” “啪啪啪!” 此时,方红陪着方燕在胡同里放鞭炮。 方言呆在屋里,脸上微醺,和杨霞围着火炉,唠家常来打发时间,收音机播放着《红灯记》里“光辉照儿永向前”那段的钢琴伴唱。 毕竟,虽然央妈在78年就复播了春晚,可家里又没有电视,根本没法收看。 “妈,我去洗洗睡了。” 方言打了声哈欠,站起身来。 “岩子,你等等,先跟妈来趟屋里。” 杨霞关掉收音机。 方言看她神情严肃,心里不免疑惑,跟着来到她的房间,就见她锁上了门,神神秘秘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票和一捆钱。 “这些你拿着。” “妈,这是什么……凤凰牌的自行车票!” “你小点声点。” “妈,这票您从哪里弄来的?” 方言顿时睡意全无。 这年头,一张自行车票绝对是宝贝。 70年代买自行车是各单位领到券,然后组织职工抓阄,谁抓上,谁就可以买。 80年代不需要抓阄了,但是也不能随便买,需要工业券才可以买。 少说十几张工业券才抵一张自行车票。 偏偏这种工业券,只有挣工资的在职职工才有,每人每年到手的也不多,普通民众就更没有了,可是结婚,恰恰又少不了自行车。 就像前世,要有车有房有存款。 这年头是既要36条腿,又要三转一响,也就是缝纫机、手表、收音机和自行车。 以至于哪户人家假如结婚,都要托关系去借、去买工业券,甚至为了一张提货的“白条”,不惜重金求购,但依旧一券难求。 “你姐不是评上了劳模和先进嘛,这是厂里年底给的奖励。”杨霞笑道,“正好伱挣了一大笔稿费,再添个几块钱,就能去提车了。” “我姐的?” 方言恍然大悟,“那不行,我不能要!” “这是你姐跟我商量的,就当作你参加工作的礼物。”杨霞说。“年后你就要去《燕京文艺》上班,总不能走着去西长安大街吧。” “不用,我弄张公交月票就行了。” 方言摆了摆手。 “花这个冤枉钱干什么!公交月票要三四块钱,一年就是三四十块,这钱要是不花,攒个四五年,又能再买一辆凤凰牌!” 杨霞没好气地白了眼。 方言虽然很眼馋凤凰牌自行车,这可相当于自行车里的劳斯莱斯,但还是摇头婉拒。 “你这孩子,有辆自行车,多方便。” 杨霞道:“坐公交,万一赶不上呢?” 方言不以为然,“妈,您是不知道我那个单位,就这么说吧,编辑部里平常根本见不着人,我就算迟到个把小时,也是第一个到。” “人家那是老同志,是固定工。” 杨霞幽怨道:“你呢!你是合同工,不好好表现,小心别人不给你转正。” 方言说:“妈,您就放心吧,至于这张票嘛,还给姐吧,她也没有自行车。” “这票就是你姐给你的,她的意思是你上班的地儿都是文化人,接触的人也是,你有辆凤凰牌当门面,人也能体面。” 杨霞作势要把钱和票塞到他手里。 方言不接,“姐姐没车,弟弟有车,这车还是拿姐姐的票买的,怎么能叫‘体面’呢?” “放心,没有外人知道这票是你姐的。” 杨霞眼里闪过一丝愧疚。 “怎么会没人知道呢?给这票的领导不知道吗?姐的工友,像苏雅能不知道吗?就算他们不知道,我总不能自己装作不知道。” 方言把她的手推了回去,“妈,就像我不能委屈姐跟吕大成那孙子处对象,我也不能占了姐好不容易得来的票,还是她先买车吧。” “你怎么那么倔呢,这是你姐的心意……” 杨霞皱了皱眉。 “妈,姐其实是为了补偿我。” “补、补偿?” “对,自行车票是,说亲处对象那次也是,姐一直觉得亏欠我,顶爸这个班,是抢了我的,我这些年的下乡,也是在替她受苦。” 方言不禁感慨,上辈子也是到了方红离婚的时候,她才跟自己这个弟弟袒露心扉。 “她怎么能这么想呢!” 杨霞错愕不已。 “可不是嘛,所以这张自行车票,我虽然很想要,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收。” 方言扬起一抹释怀的微笑。 “可是……” 杨霞变得犹犹豫豫。 “妈,要不这样,我的稿费我自己拿着,至于自行车,我自己想办法弄一辆。” 方言拿着钱点了点,一共180元,从里面抽出了18块,递了回去,“就这么说定了!” “你给我站住,站住。” 杨霞回过神来,“这孩子!你没票没券,你怎么买自行车啊!” “我自有办法。” 方言离开之后,洗脸洗脚,躺在床上。 本来打算买个电视机,现在计划有变。 买个自行车,倒也不错。 不过没有票、没有券,这会儿也好像没有外汇券,到底上哪儿弄自行车呢? 想着想着,方言不知不觉地睡去。 就这样,1980年的春节过去了…… (PS:1980年4月1日国内开始发行外汇兑换券) 第22章 在编辑部的第一天 1月21日,周日。 上班第一天,方言搭乘公交,来到西长安大街7号,跟门房秦大爷打了个照面。 王洁带着他办理入职手续,以后就跟她一样都是助理编辑,给各小组的编辑打下手。 回到编辑部,平常空空荡荡,但现在,除了李清泉不在,全员到场,欢迎新同事。 “从这一刻起,方言就是我们《燕京文艺》的一份子了,也是我们文化战线上的同志和战友,今后互相学习,互相帮忙……” 王朦话音落下,轮到方言的入职发言。 伴随着一番慷慨激昂的话,掌声响起。 “啪啪啪。” 周雁茹放下手,慈眉善目地叮嘱他,“以后,你就在小王对面这桌办公,具体做什么、怎么做,可以问小王,也可以请教我们。” 方言点头,“我会的,周老师。” “不用急着投入工作,把桌子先收拾收拾。”周雁茹看向王洁,“小王,你帮帮他。” “好嘞,师父!” 王洁满口答应了下来。 入职欢迎会一结束,方言在王洁的指引下,打来了水,拧干抹布,边擦桌子,边问: “怎么一直没看到李老?” “李老调职了,现在的主编是王老师。” 王洁压低声音说。 方言诧异道:“调职?” “对啊。” 王洁直截了当地说年前的时候,李清泉收到了丁铃的委托,文学讲习所恢复办学了,请他过去当所长,全权负责筹备、招生等工作。 “文学讲习所?” 方言感觉到陌生。 “文学讲习所是在建国第二年创办的。” 背后,传来了李悦的声音,“丁铃先生是第一任所长,可惜只办了4期就停办了。” “对,去年的文代会上提过,以目前文坛的新形势,迫切需要培养文学新生力量,壮大文学队伍,文学讲习所的招生是势在必行。” 黄忠国也给方言这个“文坛新秀”科普。 “据说这一期的招生倾向于这几年脱颖而出的中青年作家,岩子,你很有希望啊。” 李悦把眼睛眯成一条缝。 “我?” 方言一怔。 “没错,你的《牧马人》和《黄土高坡》,不管是在读者,还是在文学界,反响都很热烈,尤其是你打响了‘反思文学’的第一枪,如果是我负责招生,我肯定要招你。” 黄忠国把报纸叠了起来。 “那就谢谢您嘞!” 方言付之一笑,没有下文。 这副不以物喜的样子,让李悦等人倍感意外,本以为会激动兴奋,追问到底,没想到这么踏踏实实,心里对他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不要想那么多,擦桌子!擦桌子!” 王洁双手叉腰道。 方言笑了笑,擦完桌椅,收拾好东西,就见王洁捧着一摞来信,手把手地传授道: “处理来稿的分寸,一定要拿捏好。” “像我们编辑部就规定,打印稿不退,手写稿是要退的……最多的工作呢,就是审核读者来信了,我们要把需要刊登的读者来信挑错别字、修改不够通顺的语句……” “明白了。” 方言慢慢地熟悉工作。 没有想象中的难,但也没有那么容易。 比如纠正错别字,现在的简体字跟之后的不一样,分为“一简字”和“二简字”,也就是第一批、第二批简体字,特别是二简字。 没学过的人,基本都认不出来。 “鸡蛋”竟然可以写成“鸡旦”,“福迠”就是“福、建”,而“歺厅”,也就是“餐厅”。 就连“桔子”,也是“橘子”的二简字。 方言的工作之一,就是把这些二简字统统揪出来,全部纠正回一简字。 好在官方认为二简字有很大不妥,官媒和教科书已经停止使用了,文学期刊也在逐步落实,只有一些读者、作者来信里还有二简字。 “就先到了这里吧,伱学得挺快啊。” 王洁整理零散的信件。 方言调侃道:“那是小王老师教得好。” “哼,虽然你没有像师父教我那时候学的那么快,不过也很接近了,下次继续努力。” 王洁故作老成地夸奖了几句。 “呦,如今小王也成师父啦,不错不错,确实有当年几分周老师的样子。” “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确实像,不过我怎么记得当时周老师教小王的时候,那个头疼的,还有小王,一天到晚抱着字典啃……” 在李越和黄忠国一唱一和地拆台下,王洁满脸通红,羞得跺脚:“李老师!黄老师!” “你们呐,就会欺负小王。” 季秀英宠溺地看着王洁,“都别闹了,马上到饭点了。”然后转向方言,“岩子,小王有没有跟你说,每人每月都有1块钱的饭补?” “说了。” 方言从抽屉里拿出饭缸子。 临近开饭,众人洗好饭盒,刚到食堂,早已人山人海,两個窗口前,大排长龙。 男的女的全一个动作,手臂高扬,饭盒前伸,盒里装着菜票,一齐往小窗口里递。 厨师大概也分不出张三李四,接过一个饭盒,把菜票倒在一个笸箩里,然后舀上一勺子菜,就打发走一个,也不抖勺。 趁着排队的工夫,王洁接着教道: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千万不要随便给作者提意见,指出不足的时候切忌太具体。” “为什么?” 方言好奇不已。 “因为这样会让作者以为,只要照意见修改,小说就可以发表啦,比如我有一次……” 王洁说自己在周雁茹的指导下,给一篇中篇小说手写稿写退稿意见,洋洋洒洒上千字。 一条条详细指出了哪些地方写得不足,然后盖上编辑部的章寄走了,结果没想到—— 几个月之后,作者寄回了稿件。 “我当时收到都惊呆了,真的逐条按照我提的意见修改了,信的末尾问我这样是不是就能发表了?”她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你发表了吗?” 方言越来越感兴趣。 “发不发表,又不是我说了算的。” 王洁撇撇嘴,“我给师父和季老师看,她们说改是改了,但质量还是不行,出不了。” “然后呢?” “李老师教了我一招,给作者回信说不适合在我社发表,请另投他处,这样,对方就死心了,我就按这一招儿处理,果然再也没有遇到过修改后又寄回的,你以后也要这么做。” “长痛不如短痛?” “就是这个意思!” 王洁眼一亮,“不过这招对邮寄来的稿子好使,上门来投稿的就比较难搞定了。” 方言问:“还能上门投稿?” “对啊,不过就怕遇到难缠的作者。” “怎么说?” “你没见过,你不知道,有些搞文学创作的特别敏感,一句不经意说出的话,很有可能会伤到他们。”王洁无奈道,“除非遇到死活不肯走的,我们一般说话很委婉,在《燕京文艺》发表不了,都会推荐他去别的出版社。” “学到了。” “不过这一招有时也不灵,好几次我遇到的作者都说,‘我刚去了人民文学、当代,它们的编辑都让我到你们这里来‘。” “哈哈哈~” 两人相视一笑,笑声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方言收敛笑容,突然想到跟陆遥约好的稿子,也不知道《惊心动魄的一幕》改好了吗? 又或者,已经邮到《燕京文艺》了? 第23章 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3天后,陆遥的信寄到了《燕京文艺》。 方言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惊心动魄的一幕》,眉头皱了下来。 “怎么了,是不是淘到什么好作品?” 王洁注意到他脸色越来越凝重。 “你看看。” 方言终于明白这小说为什么频频被毙。 王洁看了会儿,意识到里面的尺度很大,她根本把握不住,立马转交给了季秀英。 这一下,引起了李悦和黄忠国的好奇。 《惊心动魄的一幕》在编辑部里竞相传阅,评价出奇的一致,小说的确是好小说。 但能不能发表,万分纠结。 季秀英让方言和王洁分别去请王朦、周雁茹,他们是主编和编辑室主任,《惊心动魄的一幕》能不能刊登,得由他们拍板。 “好。” 方言去主编办公室请来王朦,整个编辑部围绕着陆遥这篇小说,讨论了起来。 “跟现在主流的文学方向完全不同。” “是啊,对那个时期的着眼点,跟伤痕文学不同,积极,但又不完全积极,可又跟反思文学不同,激烈,但又有一点偏激。” “………” 扫视七嘴八舌的众人,王朦慎重道: “这个作品还是有瑕疵,最大的问题就是许多地方留有斧凿的痕迹,跟许多人所经历、所熟悉的那段时期的生活,联系不起来。” “我基本同意。” 周雁茹递回稿子,“岩子,你回信给他吧,就说不适合在我社发表,请另投他处。” 方言一听要被毙稿,试着抢救一下。 怎么说也是自己预定的五虎上将之一! “噢,说说你的看法。” 王朦饶有兴趣道。 “我觉得正是以前没有任何一部作品这么去反映才珍贵,而且是基于真事写出来了。” 方言毫不怯场,“虽然加工得有点粗糙,但许多细节写得非常真切,文字也很朴素,没有半点华而不实的意味,我觉得很难得。” 此话一出,众人吃惊。 且不论点评的到不到位,单单这一番见地,真的瞎眼也能看出他是当编辑的好苗子。 才当助理编辑几天,就这水平! 再过几年,还得了! “你说这是件真事,你怎么知道?” 王朦敏锐地注意到了要点。 方言把从怎么认识陆遥,到投稿的一波三折,甚至包括如果被《燕京文艺》退稿,陆遥就会一把火把稿子烧了,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原来你跟伱这個陆遥早就认识啊!” 王洁恍然大悟。 周艳茹等人并不以为杵,文学界刚刚复苏,整个文坛众志成城,只要是好作品,即便不能在自己的期刊上发表,也会帮着四处找出路。 “‘陕军’确实是值得发展的一股文坛新军。”王朦看向方言,“没想到你那会儿还没入职,就已经在替《燕京文艺》考虑了。” “我算是误打误撞。” 方言迎着众人的目光,谦虚了句。 “不过,‘陕军’虽然值得发展,我也认可陆遥和他这部小说的质量,但还是不能发表。” 王朦解释说《燕京文艺》当前的任务是做好旗手,在新的一年推动反思文学这股浪潮。 方言理解地点了下头。 就像概念专辑里的歌曲都要围绕一个主题,文学期刊有时候也是一样,《惊心动魄的一幕》,显然就不符合“反思”这个核定。 “我们不行,但是可以推给《当代》,或者《十月》试试。”王朦建议道。 “十月?” 方言知道《当代》,但没听过《十月》。 “你不知道也很正常,《十月》是77年底才创刊的,只有书号,刊号还没有批下来,所以只能在燕京范围内发行,而且是季刊。” 王朦说:“目前出了5期。” “那投给《当代》呢?” 方言听到这话,立马排除了《十月》。 “这个自然最好,如果连《当代》都没办法发表的话,那就真的是不行了。” 王朦考虑再三:“稿子放我这里吧,这些天正好要去趟《当代》,我把这个转交给秦兆阳主编,他是编辑界的老前辈。” “我代陆遥谢谢王主编。” 方言吐了口气,算得上仁至义尽了。 《当代》的档次比《燕京文艺》高,如果能在《当代》上发表,相当于因祸得福。 “陆遥的事好了,再说说你的事吧。” 王朦和周雁茹等人互看一眼。 “我?” 方言诧异道。 周雁茹笑盈盈,“今年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已经开始了。” 方言听到《牧马人》被《燕京文艺》推荐给《人民文学》编辑部,也就是主办方,先是惊讶,但转念一想,觉得理所当然。 《牧马人》在全国掀起的文学潮流还在继续,各大出版社发行的各种版本的小说集,都把《牧马人》收录进了1979年短篇小说选。 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作为当代举办的第一个全国性文学评奖活动,78年创立至今,被视作文学界的风向标,比如莫伸、刘心午、卢信华获奖,就是在肯定伤痕文学的价值。 而作为打响“反思文学”的第一人,岂有不入选的道理?全国的宣传不能白折腾了! “你和张婕的作品过五关斩六将,已经进入了评选委员会的备选篇目,而且排名很靠前,《牧马人》更是进入了前五之内。” 王朦伸出了展开五指的手掌。 “前五!?” 王洁两眼冒光,“那是不是一定能获奖?” “只能说有很大可能。” 王朦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呀!” 王洁一想到自己挖掘的新作家,出道就拿下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大奖,激动得满脸通红,“你听到了吗,岩子,很有可能获奖!” 看着比自己还激动的她,方言嘴角扬起一抹笑意,“王主编,什么时候公布结果呢?” “3月中旬左右。” 王朦道:“而且之后还会有颁奖大会,除了作协领导、颁奖嘉宾和文学界的同仁,北影厂、八一厂这些电影厂也会慕名而来,来争抢这些获奖作品,让他们的厂改拍成电影。” “还有这回事。” 方言挑了挑眉。 “最近有没有电影厂的联系你?” 王朦略带玩味地看着他。 “没有。” 方言也纳闷,自己剧本都写好了,结果等来等去,也没收到一封找他拍电影的信件。 “那是因为电影厂不知道你的住址,好几个厂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都说对《牧马人》感兴趣。” 王朦道:“我没有征得你的同意,所以没有透露你的地址,而是让他们参加这次颁奖大会,自己当面跟你谈一谈。” “谢谢王主编!” 方言暗暗兴奋,这不就来了嘛! 第24章 国营信托商店 三天后,大清早。 方言放下了已经写好的《牧马人》剧本,现在就等着电影厂在颁奖大会的时候找上门。 “岩子!岩子!” 忽然间,方红边喊,边走进房间。 方言一愣,“姐,你这是?” “这张票,你必须给我拿着。” 方红把自行车票拍在他的桌上。 方言摇了摇头,“姐,这是厂里奖励你这个劳模的,怎么能给我呢?还是你拿去给自己买吧,凤凰牌,骑在厂里,多拉风啊。” “别胡扯,家里离挂面厂才几步路,我犯得着骑车嘛。” 方红睖着眼,“再说了,我跟小雅一块回家都习惯了,我骑车了,她怎么办啊?” “这还不简单,您载着她回来不就得了。” 方言嘿然一笑。 方红板着脸,“耍贫嘴是吧?” 方言半开玩笑道:“不是,姐,你难道就没想过明年的高考,苏雅如果考上了呢?” “小雅高考考不考上,跟你收不收自行车票有什么关系!我让伱拿着,你就拿着!” 方红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消失。 方言道:“那你呢?” “妈跟我商量过了,咱们家有几张工业券,买辆凤凰、永久是别想了,但买辆金狮、红旗、五羊,找街坊邻居凑一凑,还是够的。” 方红既无奈,又欣慰,心情复杂。 杂牌啊! 方言挑了挑眉,在这个自行车为主流的年代,品牌通常分为两类,一类是飞鸽、永久、凤凰,其余的归为一类,被戏称为杂牌。 哪怕是跟飞鸽一样产自津门厂的红旗。 想到这里,拒绝道:“姐,不如这样,你买凤凰牌,我买红旗,反正我对牌子也不挑。” “你不挑,别人姑娘挑啊。” 方红瞪着他说,“门面,就是一个人的体面,你有了凤凰牌,不仅上班方便,在单位体面,将来处对象的时候,也能体面。” “姐,没这個必要。” 方言摸了摸鼻子。 这时候流行一句话,飞鸽快,永久耐,红旗车上没人爱,骑着凤凰谈恋爱。 很多女孩子处对象,都会要求男方的自行车是凤凰,飞鸽、永久都只能算凑合。 “我知道你是心疼姐,但姐也心疼你,别废话,我要你拿着,你就拿着,再多嘴……” 方红举起手,吓唬道:“小心姐揍你!” 姐,你对我好得过分,我也要锤你。 方言很是无奈,“姐,我的自行车,我自己可以想办法搞定。” 方红皱眉,“你搞定?你有什么办法?” “我准备去趟信托商店。” “信托商店?!” “对,我打算过去瞅瞅,淘点自行车配件,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淘辆二手凤凰。” “我请半天假,跟你一块去。” ………… 过去四九城,有种商店叫“信托商店”。 老燕京的话讲,也叫“委托商行”。 类似于以前的典当行,或者当铺,有人要出售暂时不用的东西,信托商店就会根据市价,然后参考物品的新旧程度,做价收购。 也有寄卖代营业务,给托销、托购的双方穿针引线、搭桥挂钩,从中收取点中介费。 而且地方不同,业务方向也不同。 比如东四、菜市口、天桥、前门,主要是收售杂项,从照相机、工艺品、手表到服装、皮鞋、帽子、衣服,再比如东华门,主要收售家具,桌、椅、箱子、衣柜等,老物件为主。 至于自行车整车和零配件的,首推的就是北新桥信托商店,离南锣鼓巷也不远。 “岩子,你买烟干什么?” 方红好奇道:“还买这么贵的。” “待会儿或许用得上。” 方言买了包三毛四一盒的大前门。 两人来到信托商店门口,从外往里看,到处都是人,就像上辈子的超市、商场一样。 “岩子,你怎么知道有这么个地儿?” “瞎溜达溜达到的呗,姐,这边。” 方言轻车熟路地走到售品部。 信托商店一般分成售品部和收购部两块,售品部管展示和出售,收购部管收购和寄卖。 方红跟了上去,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收音机、座钟、手表、家具,甚至旧钢琴、风琴、小提琴,什么都有,琳琅满目。 虽然是二手,但看着一点也不旧,像面前的桌椅柜子,无非款式老了点,漆也掉了。 再多看两眼,甚至能发现一些东西上还残留着疑似抄家封条的痕迹,都没有撕干净。 “呦,大前门,好烟啊。” 老师傅笑眯眯地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方言跟他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年头的烟分等级,甲乙丙三类。 5毛以上都算甲级,3毛以上的算乙级,再往下走算丙级,两毛钱左右的烟里最好抽的就是燕京的八达岭、豫南的黄金叶…… 方红顺着声音看去,就见他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递给柜台的老师傅和小徒弟。 “自行车是吧?” 老师傅看着他如此“尊敬长辈”,叮嘱小徒弟道:“小刘,你带他们到后头挑挑。” “诶,谢谢大爷。” 方言拉上方红,尾随穿白大褂的小刘,来到屋后头,就见左手边的墙壁上摆着一个个架子,整整齐齐地放着各种自行车零配件。 架子的正对面,排着一辆辆自行车。 国防、红旗、红棉、五羊、白山,就连江浙产的海狮、飞花都有一辆,新旧程度不一。 “怎么会这么多!” 方红惊讶不已。 “有的是手头紧,想换俩现钱花花,有的是结婚了,要换凤凰、永久,就把旧的自行车给卖了凑钱,也有的是坏的不成样子……” 小刘没有售货员的傲气,耐心介绍。 “姐,这地儿你觉得怎么样?” 方言压低声音。 “好是好,可再好也不能跟凤……” 方红话没说完,就见他伸手指向车堆的最中间,车头上的标志赫然是凤凰。 左右,还夹杂着两三辆永久、飞鸽。 “这凤凰看着挺新的,怎么没卖出去,有什么毛病吗?”方言走到一辆看着七八成的二手凤凰,蹭破了点漆,车座有些破有些松动。 “车铃坏了,叫不出声,车链子磨损的有点严重,老是掉链子。”小刘如实道。 “这车要多少?”方言问道。 “150块5毛。”小刘说。 “多、多少!” 方红惊讶道:“这也太贵了,全新半套链的才155块呢!” “这不一样,你那是12型,这可是凤凰18型,一手的要170多块呢。”小刘敲了敲车身道:“虽然这不是一手,但你看看这里,还有这里,都是锰钢,完好无损,坚固皮实。” 接着介绍说:“你再瞅瞅这车把、车圈、货架跟支腿,全是电镀的,还有这链子盒上的烤漆,罩的全是皂光漆,又黑又亮又油腻,我师父说,要不是掉了点漆,车铃坏了,车座松了,还总是掉链子,不然至少卖160。” “那你们怎么不干脆把自行车修理翻新一下,再高价卖出去啊?” 方红皱了皱眉。 “姐,这么做,他们并不赚钱。” 方言嘴角上扬。 “为什么?” 方红疑惑不解。 “第一,翻新、修补要人工和材料费。” 方言回道:“第二,就算修好了,翻新了,价格涨了,但加价太高的话,还不如直接买新的,就像姐你说的,半套链的也才155。” “行家啊,跟我师父说的一模一样。” 小刘投来赞许的目光。 方言看了看其余的凤凰,也试了试二手的永久、飞鸽,不是太破,就是太旧,最终还是把目光重新投回到最先的18型28吋自行车。 “凤凰牌的配件在哪?” “那边。” “同志,你这儿有工具吧?” 方言看到明码标价的配件,链条、车铃、车座等等,一应俱全,立刻搓了搓手。 “有、有,你要在这里修车?” 小刘惊讶不已。 方言道:“对啊,这里配件都有,到时候修什么,补什么,随手就买,多方便啊。” “那你得先把车给买了,这车归了你,随便你怎么折腾都行。”小刘讲究原则道。 “成。” 方言小心地掏出钱。 “岩子,你等等。” 方红把他拉到一边,悄声道:“你真的会修车,我怎么不记得你会这一手?你别到时候把车给修坏了,自己的稿费全搭里头了。” “姐,这车都是些小毛病,我有把握。” 方言自信满满。 自己为什么对信托商店这么熟? 上辈子自己没少靠信托商店的淘宝倒卖挣到钱。 比如这些二手自行车,虽然是别人不要的旧货,小毛病很多,但是大毛病很少,只要修理保养得好,六成新的买回来,七八成新的再卖出去,甚至可以拿自行车配件直接搭一辆。 一进一出,不仅不赔钱,反而小赚一笔。 “你就折腾吧。” 方红眼见拦不住他,“不过我提醒你,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实在不行,我们厂子里有个懂修车的大爷,我可以请他帮忙。” “知道了,我去柜台交钱。” 方言提起自行车,跟小刘走到前屋。 第25章 整个胡同最靓的仔 不一会儿,两人又推着车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些工具。 毕竟,有些收购来的自行车实在卖不出去,就会把值钱的配件拆下来卖。 所以,信托商店里的修车工具基本齐全。 “这个车座……这个车链子……” 小刘拿着纸笔,记下他拿走配件的号码和价格。 只见他脱掉厚重的外套,卷起袖口,熟练地拆卸组装,更换掉车座、车铃、车链…… “岩子,你这修车的手艺从哪儿学的!” 看着一点点翻新的自行车,方红不禁惊叹。 “再给车链子涂点油,把掉漆的地方刷上漆,就差不多了。”方言答非所问,“怎么样,姐,这车怎么样?看着有没有九成新?” “有……太有了……” 不等方红开口,小刘惊得吞吞吐吐。 “这车如果卖回给你们,值不值160块?” 方言用戏谑的口吻说。 “你要卖回给我们嘛!” 小刘眼前一亮。 “开个玩笑,我要卖的是这些卸下来的配件,留着也没用,你给看看,能值多少钱?” 方言指着地上一堆零散的配件,虽然破旧,但信托商店向来来者不拒,只要够便宜,再烂的东西,也愿意收,也有人愿意买。 “收可以,不过您能不能帮我個忙?” 小刘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 “呦,香山!” 方言看到乙级烟的燕京香山,“你瞧瞧,我这手脏的,根本没办法接烟。” 小刘急切道:“我给你打盆水来。” “伱别急,先说事,让我帮什么?” 方言眯了眯眼,“是不是修自行车?” “您猜的真准!嘿嘿,不瞒你说,我一直想买辆凤凰、永久,就是券不够,钱也不够。” 小刘难为情地希望帮他也修一辆。 “这里的凤凰我看过了,毛病不少,不值得花大钱修,倒是有辆永久13型还凑合。” 方言笑道:“要不这样,我把需要的配件告诉你,到时候你连车带配件都凑齐了,改天我抽个空,再来这地儿一趟,帮你修车。” “那敢情太好了!” 小刘连声道谢,屁颠屁颠地去给他打水。 “瞧见了吧,姐,他还要谢谢咱呢!” 方言努了努嘴。 “德性!赶紧把外套披上,当心冻着!” 方红笑骂一句,眼睛直直地盯着这辆自行车,虽然是翻新,但看上去像刚用没几个月的样子,不仅省了珍贵的自行车票,还省了钱。 “怎么样,姐,不错吧?” 方言穿上外套。 “岩子,这辆二手瞧着也不像二手,要不这样,这辆就给我,你拿着票,买辆新的?” 方红摸摸车把,爱不释手。 “姐,骂我呢。” 方言道:“我用你的票买个一手,你骑个二手去上班,要是让胡同、厂里的人发现了还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妈重男轻女,封建思想,你想想,以后我们在胡同里还怎么做人!” “嘘,这话是能乱说的嘛!” 方红听到“封建”,猛地一个激灵。 “所以说啊,这票只能你自己用。” “可是……可是……” “别可是了,姐你想啊,我才刚上班,就弄辆全新的凤凰牌,比出版社其他人,甚至比领导的都要好,多招摇啊,别人会怎么想。” 方言笑道:“二手,正好。” 方红一时间无言以对,看着一脸从容的弟弟,又摸摸兜里的自行车票,左右为难。 ……………… “叮铃,叮铃,叮铃~” 清脆悦耳的铃声,在信托商店门口响起。 凤凰牌的车铃,跟其它牌子的自行车不一样,其它牌子都是板铃,按一下只响一下。 凤凰牌是旋风车铃,按一下能转好几圈。 一阵阵的铃声,瞬间引起路人的侧目。 凤凰牌,就是这么拉风! “姐,你坐上来,我载你回去。” 方言拍了拍后座架子,刚侧坐下来,就见他喊了句“走喽”,一蹬脚踏板,骑了出去。 “岩子,你骑反了,家在那边!” “姐,趁着还没下班,我得赶紧去趟派出所,给车上牌照。” 方言打着清脆的车铃,骑得飞快。 到了派出所,直奔自行车管理组,大前门开路,畅通无阻,办证、挂牌,然后在自行车的大梁和车把轧上钢印。 执照、钢印、车牌,三件套,缺一不可。 要不然,上路都要提心吊胆,就跟无牌、无照驾驶一样,随时遇到协查人员拦路查车。 而且要凭证,才能交自行车税。 “证可要收好了,别乱放。” 方红格外小心地叮嘱了两句。 “姐,您就放心吧。” 方言把证揣兜里,载着她往前走。 “错了,方向又错了,这边!” 方红指了指相反的方向。 “姐,没错,我顺道再去一趟邮局。” 方言骑行在路上。 “你去邮局干嘛,又有汇款单啦?” 方红好奇不已。 “不,我去买点邮票,前几天的报纸上说,出了一种生肖邮票,叫猴票。” 方言咧着嘴笑道。 国内的首枚生肖邮票,也就是猴票,在1980年的2月15日发行,根本无人问津。 虽然集邮这种收藏爱好在从五六十年代兴起过,但在火红时期断过档,这几年才慢慢有复苏的迹象,不过猴票并没有激起收藏兴趣。 关键,就在价格。 一枚面值虽然是8分,可一版有80枚,一版就要花6块4,这时候的茅台才8块。 直到后来,有消息传出说邮政部门计划发行的是十二个生肖的套票,猴票才引起追捧。 不用等到21世纪,单单85年、86年,一枚就从8分涨到了30块,暴涨近400倍。 上辈子,自己也搞收藏,买过几套,而且还珍藏着一张“全国山河一片红”的邮票。 “岩子,你买这么多邮票,用的上吗?” 方红看着怀里的3版猴票,不禁想到邮局的职工感动得哭出来,简直把他当成大救星。 求着多买几版,幸亏被自己拦下来了。 “姐,这不是拿来用的。” 方言笑道:“我这是集邮。” “集邮?” 方红撇撇嘴,“你怎么也跟有些人似的养成这花钱不讨好的怪习惯,还一买就是3版。” “我就一版,剩下两版是你和小妹的。” 方言边骑边说。 “我和燕子要这玩意儿干什么?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方红数落道,“有钱没地方花,这下你的稿费花光了吧?” “还有点零头。” 方言嘿然一笑,得亏《燕京文艺》在改稿期间发的补贴,要不然,二手凤凰牌自行车加3版猴票,就能把他的腰包彻底掏空。 “省着点知道吗,你想大手大脚,等你挣了工资再说。”方红不厌其烦地叮嘱。 方言笑道:“我也不多买,就3版,等你和小妹结婚的时候,一人一版,算是嫁妆之一。” “什么结婚,什么嫁妆,你胆儿肥了,敢开你姐的玩笑,讨打是不是!” 方红羞恼地捶了几下他的后背。 笑声中,夕阳的余晖照在坦途上。 “叮铃,叮铃~” 回南锣鼓巷的一路上,方言骑车,可偏偏钻入了胡同口,姐弟俩下了车,徒步回家。 就跟钓鱼佬钓到了鱼非要走路回家一样。 清脆的车铃,亮眼的车标,引起街坊邻居的注意,立刻就成了整个胡同最靓的仔。 “呦,岩子,买自行车啦?什么牌子?” “凤凰牌?是不是凤凰牌!” “你从哪里搞来的凤凰啊?!” “自打你小说发表了,简直是小母牛追公牛,牛逼极了,你姐有这么多先进,都没有辆车,你倒先整了一辆,还是凤凰牌的!” “谁说我姐没有,她很快就有一辆,也是凤凰牌。”方言冲着街坊回了一句。 顷刻间,胡同里炸开了锅。 方家一下子要有两辆凤凰牌自行车,这是抢劫了供销社,还是抢劫了百货大楼? 面对邻居们的指指点点,方言侧目而视,“姐,你看,这下你不买凤凰牌都不行了。” “岩子,你别发动群众啊。” “我怎么发动群众,群众的眼睛自然是雪亮的嘛。” “还贫!” 方红摇头失笑。 姐弟俩有说有笑地回到院子里,被方言推着的自行车,立刻落入苏雅和刘建军的视线。 “岩子,你买了自行车?” 刘建军心里咯噔了一下,当看到凤凰牌的车标,脸色大变,眉角和嘴角不住地抽动。 “红姐,这车不会是用厂里给你的……” 苏雅看看方红,瞅瞅方言,眼神复杂。 方红笑道:“不是,这车是岩子从信托商店淘的二手。” 苏雅惊讶道:“二手?!不会吧,我怎么一点儿也瞧不出来。” “不信?你们瞧这儿的漆,还有这儿。” 方言把车停好,扣上了锁,“新车能蹭成这样嘛。” 刘建军心里发酸,二手凤凰也是凤凰啊! 方言说起购车的来龙去脉,杨霞、刘东方、王美丽等人,中途都凑了过来旁听。 “岩子,你从哪儿学的修车?” 不单单是苏雅,也是在场所有人想问的。 方言往插队上扯,事实上,这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哪个不跟伺候祖宗一样伺候自行车。 “那这二手要多少钱!” 杨霞、赵红梅等作家长的异口同声。 方言一报价格,没有人不心动的,虽然离半套链的凤凰牌没差多少,但关键是不用票、不用工业券。 “好是好,不过我爸说了,等我考上大学,就给我买辆全新的凤凰、永久,对吧?” 刘建军挺了挺胸,看向父母。 看到刘东方和王美丽硬要撑面子,方言也不揭穿,转头看向摸着车把发呆的苏雅。 “你呢?” “我?” 苏雅把手从车把上拿开,“等我到了要用车的时候,我一定来找你。” “可以啊!” 不等方言开口,方红答应下来,“到时候你就找岩子,什么自行车他都会修!” “那当然,不找他找谁啊。” 苏雅露出大方的笑容。 看着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刘建军感觉自己就是个局外人,而他们才是一家人。 突然,脑海里莫名其妙地闪过苏雅坐在方言自行车后座,搂着他腰的画面,心里发颤。 不!!!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第26章 颁奖大会(求追读!) 方言下班回到大杂院,就见杨霞推着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停放在家门口。 “妈,这自行车是姐的吧?” 方言把车停在边上,锁上锁。 “废话。” 杨霞笑眯眯地摸着车座。 “可算是买了,我还以为姐不肯呢。” 方言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你姐哪里不肯,你也不想想,你姐平时那么忙,哪里有时间去买自行车啊?” “请个假嘛。” “请什么假!” 杨霞数落道:“你以为你姐跟你似的,能提前下班?伱姐为了你,请两次假已经是破例了知道吗,除了生病,从来不请假,每天早起晚归,积极工作,要不然能评上劳模和先进,能得到这唯一一张凤凰牌的自行车票嘛。” “嘿嘿。” 方言连连称是,不敢反驳。 “洗洗手,等你姐和燕子回来了,就开饭。”杨霞走向了小厨房。 方言走回自己的房间,从抽屉里拿出《牧马人的》的剧本,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 到底是给上影厂拍呢,还是给北影厂呢? 慢慢地,从剧本又想到了下一部小说。 有时候手里全是牌也未必是好事,不知道出什么,比如《霸王别姬》,涉及敏感的同性话题,在这个时候发表无异于滔天巨浪。 而且这部电影,改编自李碧桦的小说。 出版时间万一撞一块,可就尴尬了。 这年头,最适合的题材其实是军事抗战。 第一时间,从脑海里涌现的就是《亮剑》。 当然是电视剧,不是小说,原著就是一部典型的伤痕文学,胡编乱造,三流水平。 要不是编剧、演员的神级发挥,电视剧不可能拍的这么成功,饶是如此,放在现在,也是妥妥的“抗日神剧”,发表出来,绝对挨批。 思来想去,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大前门,走到院子里,透透气,耳边听到墙角有人声。 背靠着墙,悄悄地探出脑袋。 就见杨霞和方红背对着他,窃窃私语。 “妈,不是说让我再想想嘛。” “别想了,岩子那二手车都骑这么久,你也该放下来了,抽个空,去派出所把牌上了。”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知道你一直想弥补岩子,妈不也一样嘛,所以那次吕婶上门来说亲,还有这次的自行车票,我才偏向岩子。” 杨霞叹了口气,“你也不要怪妈偏心,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是你委屈,就是他委屈,一想到你弟弟吃的苦,我就忍不住,偏偏他什么都不要,越这么懂事,我就越觉得亏欠他。” “妈,我也是。” 方红摇了摇头。 “妈知道你其实心里也苦,当初你根本就不想顶你爸的班,你想考大学。” 杨霞无奈道:“可当时的情况,你爸是家里唯一挣工资的人,他死了,必须有人顶上去撑住这個家,只有你这个大姐的年龄合适。” “妈,这都是老黄历,就不要翻了,那种形势我就是想上大学,也上不了,没有下去插队就已经很好了,这苦全让岩子替我受了。” 方红摇了摇头。 “岩子受苦,你受的苦也不少。” 杨霞道:“那辆凤凰让你骑,你就骑,本来就该你骑,票是你拿的,钱也是你挣的,别想那么多,以后踏踏实实地骑着上班吧。” 隐约间,传来一阵阵抽泣声。 方言叼着烟,轻手轻脚地离开。 类似的一幕,上辈子只在姐姐离婚回娘家的时候看到过,现在看到这一出,恍如隔世。 …………… 3月16日,“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当选名单出炉了,一共有25篇入选。 根据群众推荐票数和评委意见,《牧马人》在25篇里排名第二,仅次于蒋紫龙的《乔厂长上任记》,这个名次,合情合理。 毕竟,《牧马人》掀起了反思文学浪潮,可《乔厂长上任记》也是改革文学的代表作。 虽然不能位列榜首有点可惜,但这可是《燕京文艺》从复刊以来,第一次获奖。 而且这届评奖活动的评委,可是囊括沈雁氷、李尧堂、丁铃等24名全国文学界的大拿。 这个含金量,比24k黄金还纯! 更关键的是,也被燕京文艺编辑部推上去的张婕,因为《爱,是不能忘记的》描绘的爱情题材,在这个年代的尺度,还是显得“露骨”,遗憾落选,所以《牧马人》成了独苗。 独苗,自然有独苗的优待。 在3月26日颁奖大会当天,王朦亲自陪着方言到现场,好好炫耀炫耀自己的“崽儿”! 院子里全是自行车,人来人往,胸前挂着牌子,拿照相机的记者也不少,走入大门。 一进会场,正前方有个台子,横幅就挂在领导和嘉宾的席位背后的那堵墙上,写着: “全国优秀短篇小说颁奖大会。” 底下是一排排桌椅,每座都贴着名签。 王朦没有急着入座,带着方言到处转悠。 “岩子,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津门的蒋紫龙、冯骥材。” “你好你好,我叫方言。” 方言跟人家挨个握手,手掌宽厚粗糙,尤其是蒋紫龙,自己一报名,瞬间紧了紧。 “呃……” “叫我岩子就好了。” “久仰久仰啊!我在文代会就拜读过你的《牧马人》,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和你见上一面,今日终于见上,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蒋紫龙、冯骥材有喜有悲。 喜的是见到了去年异军突起的方言,悲的是自己的年龄,一个38岁,一个37岁,按理说都是文坛新一代的翘楚,可人家这年纪! 这特么上哪儿说理去啊! 大会召开之前,现场自然是交际往来。 王朦有意推介,拉着方言到处串门,从燕京一路晃悠,身上顶着一堆标签: 《牧马人》、《黄土高坡》、反思文学第一人、《燕京文艺》助理编辑、帅…… 一圈下来,赢得惊叹无数。 转到陕北的时候,里面没有一个之前代表团的熟人,突然一个眉毛浓黑的人走过来: “你好,我叫陈忠史,胡老师、陆遥、平洼他们从文代会回来,一直有跟我提起你。” 陈忠史?《白鹿原》! 方言和他握了握手,互相寒暄。 陈忠史道:“来的时候,陆遥,还有《延河》的其他编辑,都托我务必见你一面。” “是有关《惊心动魄的一幕》吧?” 方言心领神会。 “嗯,不只是陆遥,整个《延河》编辑部都很重视,想知道小说能不能发表?” 陈忠史投去问询的目光。 方言摇头道:“虽然不能在《燕京文艺》发表,但我们主编已经替《惊心动魄的一幕》找到了门路,推荐给《当代》的秦主编。” “是秦兆阳主编吗?!” 陈忠史一惊。 “没错,就是他。” 方言道:“麻烦替我向陆遥转告声对……” “不用说对不起,陆遥如果知道他的小说能被你推荐给秦主编,一定会好好谢谢你。” 陈忠史顿时肃然起敬。 就在此时,会场里闹哄哄起来。 “周老来了!” “巴公来了!” “丁玲先生来了!” “……” 在议论声中,嘉宾和领导们走上台。 一瞬间,各归其位,现场安静。 照相机架好,噼里啪啦地拍照,无形中就透着一股压力,到了14点整,大会开始。 在颁奖之前,李尧堂摊开稿子,开口道: “同志们: 我代表本届评选委员会,向这次会议表示热烈的祝贺,并预祝会议取得圆满的成功……” “这是第2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颁奖大会,我还不曾忘记去年首届召开的盛况。” “不少有才华、有见识、有朝气的年轻人带着理想和希望来到会场,过去了一年,这样的年轻人变多了,青年作家的队伍变大了。” “我相信这次出席颁奖大会的仅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但也许有人困惑不解,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青年对文学创作感到兴趣?” 有人认为这可能只是一时的热闹,只是昙花一现,担心后继无人。我看这担心都是多余的,我始终相信那句老话:生活培养作家!” “………” 全场除了演讲声,一片安静。 方言一扫主席台,除了李尧棠,周杨、丁铃、冯木,一个个全是当今文坛的大人物。 哪怕王朦,都只配坐主席台的边缘位置。 第27章 巴老的约稿考验 “啪啪啪。” 伴随着热烈的掌声,获奖者上台领奖。 根据排名的先后顺序,方言站在第二个。 就像金鸡百花这些颁奖典礼会有颁奖词,这个大会也有,每个人都有专门的颁奖词。 轮到他,丁铃从主席台站起来宣读: “一個敢于跳出伤痕文学的框架的作家。” “一个擅长反思种种伤痕中来寻找让人奋进力量的作家,一个在文艺界掀起‘反思’高潮而受到全国上下称赞的作家,方言同志。” “他在《文艺报》的专访中说得好,无论你写什么东西,总要给人以力量,我们的作品无论如何不应该使人感到消沉颓丧,而应使之振奋精神,人类的赞歌,应该是勇于直面生活的赞歌。” “哗哗哗。” 顷刻间,掌声雷动,如同潮水。 方言接过奖状和奖品,虽然只是个笔记本和圆珠笔,没有奖金,但已经心满意足。 获奖作品不仅会被收录进沪市文艺出版社出版的《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获奖作品》,而且会被各大电影厂抢着拍电影。 稿费,才是重头。 颁奖大会一结束,人群没有马上散去,坐在后排的电影厂、电视台的代表,涌到前头。 但凡是被相中的作者,都被团团围住。 “方老师在吗?” “有没有看到《牧马人》作者去哪了?” “刚才还在这儿,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咦,你们峨眉厂也看上《牧马人》啦?” “………” 就在各大电影厂在人堆里寻找方言的时候,他早就被王朦喊到会场的小角落里。 “巴老,他就是《牧马人》的作者,也是我们《燕京文艺》编辑部的新人,方言。” “巴老,您好。” 方言饶是见惯大场面,心里也不免一紧。 眼前这位可是华夏文坛里举足轻重的大家,鲁郭茅,巴老曹,艾丁赵,他排第四呢。 “不用那么拘束,随意一点。” 李尧堂慈眉善目道:“文代会的时候,我和艾兄几位看了《牧马人》,当时都想见见你,没想到我是第一个,小方,你好年轻呦。” “能和您见面,是我的荣幸。” 方言不卑不亢,扬起微笑。 两人闲聊了起来,从艾清的诗,到《牧马人》的创作,再到反思文学,无话不谈。 “巴老,能给我签个名吗?” 方言手里正好有作为奖品的笔记本和笔。 李尧堂点了下头,边写边说:“文学事业是集体的事业,是集体的智慧,每个作家都有一份,一代一代作出自己的贡献,如今这份事业要大放光芒,关键在你们青年作家的身上。” “赴汤蹈火啊,巴老。” 方言接过笔和纸,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不想打开来看看我写了什么吗?” 李尧堂颇为欣慰地看着他。 “那可不行,不能失礼。” 不等方言开口,王朦提醒了一句。 “无妨,无妨。” 李尧堂鼓励道:“打开看看吧。” 方言迎着两人的目光,翻开了扉页,除了签名以外,竟然还有一句勉励自己的话: “丢开顾虑,不要胆怯,大胆地想,勤奋地写,把自己心灵中最美好的东西全写出来。” “《收获》从今年开始,决定要引入更多的新鲜血液,要大量刊登全国年轻作家的作品,你愿不愿意给《收获》写篇稿子?” 李尧堂直直地盯着他。 “您要找我约稿?” 方言和王朦互看了一眼,难以置信。 《收获》在文学期刊里的地位和档次,跟《当代》相当,远高于《燕京文艺》,仅次于《人民文学》,能在《收获》上发表小说,就像娱乐圈明星的咖位,从二线一下子跃居到一线。 “是啊,不知道伱这个后生有没有这个胆量,敢不敢接下来?”李尧堂始终面带微笑。 “巴老这是要考考你。” 王朦笑道:“有没有这个信心?” “丢开顾虑,不要胆怯,大胆地想,勤奋地写,这难道不是巴老写给我的吗?” 方言正经中带着一丝幽默。 “好,我期望你的投稿。” 李尧堂拍了拍他的手臂。 方言和他相视一笑,眼神坚定。 正当要分开时,李尧堂仿佛想起什么,“看我,老了,记性差,还有一件事,我在来京的路上,碰巧遇到了上影厂的同志,他们这趟是专程为你的《牧马人》来的,听到我准备在大会上见你,就恳求我为他们引荐一下。” “没问题。” 方言就算不冲着他的面子,也会等电影厂的人主动上门,“要不我现在就见见他们?” “嗯,也好。” 李尧堂把手指到一个方向,“就在那里,坐在最后一排,领头人是谢缙。” “谢缙?!” 方言不由一惊,嘿呦,名导啊! 这年头的电影界,可以不知道谁叫斯皮尔伯格,但一定会知道谢缙是谁! 跟北方的谢铁骊,并称“南北二谢”! 第三代导演的绝对代表,《高山上的花环》、《芙蓉镇》,还有《牧马人》都出自他手。 “方老师。” 谢缙带着上影厂的一帮人,打起招呼。 “谢导千万别这么称呼,您还是叫我小方,或者我的小名,‘岩子’就好了。” 方言摆了摆手。 “那就,岩子,现在快到晚上了,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边吃边聊?” 谢缙发出了邀请。 方言道:“可以啊。” 谢缙说:“我这次来燕京,嘴馋的就是北京烤鸭,定在全聚德,你觉得怎么样?” “不瞒您说,我也馋。” 方言的直率,让在场的人全都放声大笑。 今年的二月份,全聚德烤鸭店恢复了营业,到现在,哪怕价格昂贵,生意依旧火爆。 方言站在门口,脑海里不禁闪过: 领导,冒号! 嘴边没有哈喇子,还是下意识地去抹。 “请。” “请。” 一行人来到包间,围着桌子坐了一圈。 方言打开菜单,写明了一只烤鸭要8到10块,半只是4到5块,鸭骨汤大碗是6毛,中碗是4毛,葱酱料每份是2毛…… 也就是说,点上一只烤鸭、一大碗鸭骨汤,和一碟葱酱料,最贵的要花10块8毛。 “先上2只吧,少了再点。” 谢缙笑道:“岩子酒量怎么样?” 方言嘴角上扬说:“可以喝一点点。” “那就来瓶通州老窖,烤鸭配酒,越喝越有嘛。” 谢缙把菜单还给服务员。 看来上影厂对《牧马人》是势在必得。 方言挑了挑眉,通州老窖算得上燕京名酒,现在比茅台还要贵2毛,这是下血本了! “鸭子还要烤一会儿。” 谢缙说:“我们不如先聊会儿天吧?” 方言直截了当道:“巴老已经跟我说过了,谢导这次进京,是希望我能把《牧马人》交给你们上影厂来拍,对吧?” “对,厂里把这项工作交给我。” 谢缙点了下头。 方言问:“如果我把《牧马人》交给上影厂,导演方面,是谢导您亲自挂帅吗?” “应该是我。” 谢缙语气坚决道:“即便不是,但如果岩子点名要我导演,我也绝不辜负你的信任,一定向厂里积极争取!” “谢导来拍,我很放心。” 方言话锋一转:“那么,编剧呢?” 谢缙说按照上影厂的规矩,一般的剧本改编都是交给厂里的专业编剧,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合作,但也强调说,像《牧马人》这种倍受厂里重视的作品,也会请编剧界的大拿出手。 比如,得过百花奖的名编剧,李准。 “如果我想自己来写这个剧本呢?” 方言敲了敲桌面。 “你要写《牧马人》的剧本?” 谢缙大为意外。 “对,我自己的小说,我希望能亲手改成剧本!” 方言语气里充满着不容置疑。 你要是找别人,那我的剧本不白写了! 第28章 和谢缙吃烤鸭 谢缙从业快30年了,什么样的作家没见过,像方言这种要求,早就是司空见惯。 “岩子要写剧本,当然可以,不过电影剧本和小说是两种文学形式,不知道之前你有没有了解过,或者写过剧本?” “没写过,但怎么写,我略懂一点点。” 方言早就给自己找好了懂剧本的理由。 中戏就在南锣鼓巷的东棉花胡同,离自家的胡同并不远,难免耳濡目染,喜欢上电影。 事实,也确实如此。 上辈子如果不经商的话,还真想过当演员,特别是像侯总那样的国家一级三级演员。 不羡鸳鸯不羡仙,羡慕侯总每一天。 “没关系。” 话里七分真三分假,谢缙信以为真,“我们上影厂是非常支持原著作者参与剧本创作,一定会全力协助你写好《牧马人》的剧本。” “是嘛!” 方言满意地点点头。 现在是文艺界,而不是后世的娱乐圈。 编剧和作家一肩挑的现象很普遍,地位和话语权非常高,仅次于导演,甚至有时候还要超过导演,说不能瞎改,就不能瞎改。 而且,待遇和稿酬也相当高! 比如,《第二个春天》这部被《三体》借鉴台词的老电影,“自然选择号,前进四”,就来自于这部老电影的台词,“海鹰,前进三”。 八一厂给编剧的稿费,就有500块! 还是七十年代! 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一年多的工资! 而且还不算写剧本期间的各种津贴补助。 果然,这年头还是搞文艺的吃香! ………… 不一会儿,烤鸭、鸭汤等端上了桌。 方言夹起薄薄的鸭肉片,沾上甜面酱,放在荷叶饼,再卷上几根葱丝,再沾上甜面酱。 一入口,肥而不腻得能在舌尖上跳芭蕾。 这叫一个地道! 众人纷纷卷着荷叶饼,大快朵颐。 “这北京烤鸭,果然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谢缙不禁感慨。 “没错。” 方言玩味道:“有句俗话是这么说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就要吃烤鸭;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都在吃烤鸭;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啊,还是吃烤鸭!” “哈哈!” 顷刻间,哄堂大笑。 “谢导,干杯。” 方言娴熟地活跃起酒桌的气氛。 “干。” 谢缙喝了一盅,但不忘正业,问到《牧马人》的剧本构思,特别是电影要表达什么。 “表达的内核很简单,四個字概括。” 方言伸出4根手指:“爱国主义。” “对对对,就像那句诗写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谢缙点头认同道。 “再来四个字,就是奋发向上。” 方言说:“《牧马人》表面看上去像伤痕文学,但其实是在伤痕中反思,谢导要拍的《牧马人》,必须要挖掘出小说积极、阳光的一面,如果能给观众带来生活的信心和力量,能让这个时代迷茫颓废的人们重新振作起来。” 然后倒酒说:“拍成这样的《牧马人》,才是我认为成功的电影,您觉得呢?” “一样!和我想的一样!” 谢缙激动地拍了拍桌子。 “真的?” 方言举起酒盅,“那我和谢导算是想到一块去了,酒逢知己千杯少,来,再干一杯。” 谢缙脸色微红,“不知道岩子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写剧本?” “就从今晚7点钟开始。” 方言用戏谑的口吻说。 “岩子说的可是真的!” “不然您以为呢?” “我以为你说的是马老先生的相声。” “是《今晚七点钟开始》对吧?” 方言嘴角上扬,也就是马三粒的《十点钟开始》,相声本来叫《今晚七点钟开始》。 谢缙点了下头,“其实岩子不用这么急,如果方便的话,可以随我们到沪市,上影厂有专门的招待所,你可以住进来慢慢写。” 方言委婉道:“谢导可能不知道,我年初刚到《燕京文艺》上班,这才过去一个多月。” “我明白了。” 谢缙道:“那我就向厂里汇报情况,争取在燕京多呆几天,这段时间,我们先把剧本的大纲写出来,岩子觉得怎么样?” 方言说:“这自然再好不过了。” 谢缙问:“那么,这段时间,是你到招待所找我,还是我到编辑部找你,又或者……” “在我家好了,更方便、更私密。” 方言报了自己的地址,也替谢缙规划好了从招待所到南锣鼓巷的公交站路线。 “好,就这样!” 谢缙满口答应下来。 正事谈完,一桌人吃着烤鸭,喝着小酒。 酒足饭饱之后,一个个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一边擦手,一边瞧着鸭架子。 “这些该怎么办?” “这个,通常都是打包带走,然后在家里自己做,拿来油炸、炖汤都可以。” 方言看到服务员推门进来。 “我们住招待所,鸭架子带回去也没办法处理,要不岩子打包拿走?” 谢缙做了个顺水人情。 方言也不推辞,欣然接受,然后从兜里掏出钱,让服务员打包半只烤鸭、三份葱酱料。 至于鸭骨汤,眼前就有现成的鸭架子。 “不行,怎么能让伱付钱呢!” 谢缙摆摆手,“我们来,半只烤鸭、三份葱酱料是吧,都记在这桌的帐上。” 方言道:“别,谢导,千万别,公是公,私是私,这半只烤鸭,我是想带回家给家里人吃的,跟你们这顿是两码事,必须分开付。” “岩子你太客气了。” 谢缙颇为欣赏地看着他。 “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已经够不客气了,您瞧这两只鸭架子,都让我给顺走了。” 方言笑道:“要不这样,这通州老窖还有点儿,不如谢导你们带走,浪费可耻啊。” “那就按岩子说的办,酒我们带走。” 谢缙眯了眯眼,对他更加刮目相看。 ………… 夜色正浓,月明星稀。 方言优哉游哉地骑车,回到大杂院里。 “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 “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呃呃呃呃呃呃呃~” 手里提溜着包装纸,嘴里哼着调。 就见苏雅骑着自行车,身后有方红扶着后座,稳定平衡,晃晃悠悠地绕着院子转圈。 “哦豁,学骑车呢。” 方言停下脚步。 “岩子,你怎么才回来了啊!” 方红没好气道:“我们等你等半天,妈把饭热了又热,你说你上……你手里提着什么?” “嘿嘿,北京烤鸭,还有两只鸭架子。” 方言打了个饱嗝。 “什么!烤鸭!” 不只是方红、苏雅大为惊讶,就连在屋里等着开饭的杨霞和方燕,也立刻夺门而出。 第29章 天生就该吃这碗饭的(求月票求推荐票) “全聚德!!” 方燕欢欣雀跃的声音,回荡在院子里。 “这个拿去放桌上,等吃饭的时候再打开。”方言把装着烤鸭的袋子交给方燕,又把装鸭架子的递给杨霞,“妈,这个拿去炖汤。” “你这孩子,怎么变得这么大手大脚?这么多鸭子,要花多少钱啊?” 杨霞不停地数落道。 “没多少,半只才5块钱。” 方言咧着嘴发笑。 杨霞倒吸了一口冷气,“5块钱还少啊,岩子,你第一个月的工资还没发呢!” “妈,我看不只,岩子给你的俩鸭架子,说明还吃了两只,半只5块,2只半就是25块,这还不算蒜调料荷叶饼的钱。” 方红双手叉腰,铁青着脸。 “天呐,岩子,你一顿全聚德,吃了我半個多月的工资啊,你怎么这么能吃啊。” 苏雅两眼圆瞪。 “妈,我觉得有必要召开一个家庭会议。”方红认真道,“对岩子这种大吃大喝、大手大脚的不良生活作风,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 “怎么还批评和自我批评。” 方言哭笑不得。 “难道不应该?一顿饭,25块啊!” 方红心疼不已。 “那个,红姐,你们的家庭会议……” 苏雅眼观鼻,鼻观心。 “咳咳,姐,伱误会了。” 方言摇头失笑道:“是别人请客,请我去的全聚德,这俩鸭架子就是我们吃剩下的,我就打包带回来了,可我总不能只带鸭架子给你们吧,这不又买了半只,就是燕子拿进屋里的那袋,总共就花了5块多,真没花多少。” “请客?” 苏雅、方红等人互看一眼。 “对,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值得庆祝。” 方言嘿然一笑。 “什么大喜的日子?” 方红她们投去好奇的目光。 “呶,我的《牧马人》获得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方言从挎包里拿出奖状和奖品。 “啊!” 苏雅一惊,和方红分别抓着奖状的一边,从左往右看,从上往下看,确确实实获奖了! “还有这个。” 方言人重生了,酒量没跟着重生,半醉半醒,整个人比平时飘了许多,展开笔记本炫耀道:“你们再看看这上面是谁写的?” “巴、巴……金。” 方红和苏雅震惊,呆愣愣在原地。 “他是谁啊?”杨霞疑惑道。 “妈,这个待会儿再说,您还是赶紧把鸭架子给炖了吧,隔了夜,估计就要馊了。” 方言扬起一抹笑意。 “两只鸭架子炖汤也忒多了,这样吧,咱们家一只,小雅家和建军家分一只,一家一半,都拿去补补身体,每天复习到深夜,多累人啊。”杨霞心疼地看向苏雅。 “谢谢杨阿姨。” 苏雅偷偷地瞥向微醺的方言。 方言咂摸着嘴,“妈,我进屋喝口水。” “你先别急着回屋,我把鸭子剁了,你送去小雅家里。”杨霞道,“丫丫,你去建军家。” “不用麻烦岩子了,我自己可以。” 看到苏雅摇摇头,杨霞恨铁不成钢地盯着方言,伸出脚,轻轻地踹了他一下提醒。 方言叹了口气,把苏雅和鸭架子护送到左厢房,其实并不远,没几步路就到家门口。 “恭喜你啊,岩子。” “谢谢。” “没想到你插队回来,变化这么大。” “人总是要长大的。” “是啊,以前你不爱读书、不爱学习。” 苏雅停下脚步,直视着他,“现在却在文学上这么成功,发表小说,当上编辑,现在还拿了全国大奖,还得到了巴老的签名……” “可能我天生适合吃这碗饭吧。” 方言勾起嘴唇。 苏雅眨眨眼,“何止啊!我都觉得你简直是老天爷赏饭吃,在文学上那么有天赋,《牧马人》、《黄土高坡》我看了十几遍,说真的,我都开始妒忌你了,你怎么能进步这么大啊!” “可能是我太想进步了。” 方言眼神扑闪。 “对,你说的没错,进步!” 苏雅眼前一亮,“你现在领先我这么多,我也必须上进,不然要被你甩的没影儿了。” “你今年的高考使使劲,考上大学,在学历上就超过我了。”方言扬了扬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雅纠结了片刻:“我是想让你帮我看看我写的那些诗,给我提点修改意见。” “你终于想好了?” “想好了,我要跟着你一起上进!” “好,很有精神。” 方言道:“现在就拿给我?” “过几天我拿给你,你有空看看就好。” “没问题。” 方言对苏雅写的诗,倍感兴趣。 上辈子没看过一首,这辈子算是见着了! “我到了。” 苏雅站定在门口。 “那我回了,你好好复习,上进!上进!” 方言一边倒退,一边半开玩笑地喊。 “去你的,找打啊你!” 伴随着苏雅羞愤的声音,他大步地走回自家,余光里瞥到刘建军家的一处玻璃,有个鬼影忽地飘过,八成是刘建军在偷看。 “把小雅送到家啦?” 杨霞从厨房里端着鸭架汤。 方言点头,“对了,妈,这些天可能有人来家里找我,到时候,您请他们到屋里坐坐。” “谁啊?” “很重要的人,其中一个叫谢缙,戴副眼镜,就是他请我去的全聚德,如果是他,您就给我的单位打个电话,我马上回趟家。” ………… 第二天,正是午休的时候。 编辑部的电话,铃铃作响,打破了清静。 方言接听之后,跟季秀英、王洁等人说了一声,下午要晚点过来,就见李悦叫住自己: “是不是又是电影厂的电话?” “真让您猜着了。” “这怎么能猜不着,一个上午就来了两个电影厂的电话,一个北影厂,一个八一厂,都要找你拍《牧马人》,这次又是哪家?” “上影。” 方言如实相告,便匆匆回家。 货比三家,跟上影厂比起来,北影厂和八一厂的吸引力就没有那么强,并没有派出跟谢缙对等的导演,心里的天平已经有倾向。 “岩子。” “谢导。” 刚一进屋,互打招呼。 “那我们现在就开始说说剧本的事。” 谢缙从公文包里拿出本《燕京文艺》,毫无疑问,就是刊登《牧马人》的那一期。 “谢导,先别急,您看看这个。” 方言从挎包取出厚厚的一沓纸。 “这是大纲吧……” 谢缙随手一翻,但看到密密麻麻的字,皱了皱眉,翻了下去,“这不是大纲,这是……” “《牧马人》的剧本。”方言道。 “你一个晚上就写好了?!” 谢缙大为震惊,本以为“今晚从7点钟开始”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方言知道一个晚上过于夸张,就说之前西影厂就找过他写剧本,那时候就开始动笔。 “那也太快了。” 谢缙立刻镇定下来,从业快30多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类似的情况也见过。 往往是作家第一次当编剧,急于表现,又对电影剧本缺乏了解,以为就是单纯对小说删删改改,添点“时间”、“地点”、“对话”。 事实上,写剧本比写书复杂多了。 这个“复杂”,是小说只需要面向读者,而剧本要面向导演、演员等整个拍摄团队。 这么多年,谢缙见过很多当编剧的作家,像流星般璀璨一时,风头无两,但很快就陨落,消失在夜空,恰恰就是没有这个才华。 他有这个能力吗? 抬眼望向方言,心里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剧本如果不行,就找上影厂的专业编剧。 抱着这样的想法往下翻,结果越翻越不对劲,脸色大变,“岩子,这个剧本……” “谢导,您觉得怎么样?” 方言上身前倾。 “啊、啊,不错,很不错。” 谢缙盯着他看,炯炯有神,“岩子,你真的是第一次写剧本,以前从来没写过?” “是啊,谢导,怎么了,是格式不对,还是哪里有什么问题?”方言好奇道。 “目前还没有。” 谢缙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翻到最后几页,看到四四方方的框里,画着几个火柴人。 突然惊讶道:“你还画了分镜手稿!” “画了些,写剧本的时候,脑海里总是蹦出这些画面,但没全画,一是我画工不行,二是时间来不及,三是怕影响到您的思路。” 方言喝了口水。 “创作就是要碰撞出来的。” 谢缙越看越惊讶,虽然画得粗糙,但不妨碍他读懂画面蕴含的镜头语言,衔接流畅,恰当好处,甚至有的跟自己所想的不谋而合。 第一次写剧本,就到了这个水平? 简直是天生就该吃这碗饭! “您觉得怎么样?” 方言给他的杯子里续上热水。 “这些画面很棒,非常棒,完全就是我想要的那个镜头效果,电影里这几幕可以照这个来拍、来剪。”谢缙投去审视的目光,“岩子,这些全是你写剧本的时候想出来的?” “有些是,有些是在更早之前,在我写《牧马人》这篇小说的时候,脑子里就有了。” “写小说的时候就有了?!” “没错。” 方言嘴角上扬道:“我只不过是把这些画面,全用文字写下来,这么说吧,《牧马人》是先有了画面,才有了小说,才有了剧本。” 第30章 一双绣花鞋带来的灵感 “我平生见过不少作家第一次当编剧,一个人成功地完成剧本,但是,能独立地把剧本写到这种程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谢缙放下剧本,不禁感慨。 “过奖了,谢导,过奖了。” 方言话虽如此,嘴角不住上扬。 “一点儿也不为过,写得这么好,还写得这么快,用了这么短的时间,罕见。” 谢缙盯着他看:“真罕见!” 方言微笑道:“这也多亏您和上影的信任,愿意给我一次当编剧的机会。” 谢缙摇头失笑道:“话说反了,是岩子给我们机会才对,就算没有上影厂,也有北影厂、长影厂、西影厂……” “还得是上影厂,《牧马人》就拜托你们。” “岩子放心,我昨天跟上影厂的领导沟通过了,《牧马人》由我亲自挂帅来拍,搞不出名堂,我谢缙以后也不用再拍电影了。” “不至于。” 面对他的军令状,方言笑道:“您再看看剧本,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改的?” 之后,两人围绕剧本,修改起来。 “目前来看,暂时没有大问题。” 谢缙说:“剧本我要带回上影厂,跟领导和同事们开会讨论了之后,才能定稿,然后上报电影局,如果审核通过,电影就能开拍了。” “如果审核没通过,及时通知我。” 方言提醒了一句。 “这是自然。” 谢缙道:“另外,岩子,你对这个电影还有什么其他要求吗,比如说演员方面?” “我还能对演员有要求?” 方言挑了挑眉,娱乐圈的编剧和原著作者听到这话,会不会直接泪流满面? 谢缙问,“当然,我们充分尊重作者和编剧,要不这样,上影先在全国电影厂、话剧团、艺术院校筛选,等出了结果,我带着这些候选演员的照片和信息来京,找个机会和你当面聊,或者请你到沪市开会,觉得怎么样?” “就按谢导说的办,合作愉快。” 方言伸出了手。 “合作愉快。” 谢缙再三叮嘱道:“我这两天就回上影厂,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千万别把剧本投给其他电影厂。” 方言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一稿多投。 “我记得岩子除了《牧马人》,还写了一篇《黄土高坡》,对吗?”谢缙面带笑容。 “谢导吃到了《牧马人》这只烤鸭,怎么也要给其他电影厂留点鸭架子吧?” 方言勾起嘴唇。 “说的有道理,那么,岩子最近有没有什么别的新作?”谢缙眼里充满一丝期待。 “暂时没有。” 方言摇了摇头,本来已经想好了,但要刊登在《收获》上,显然配不上,只能重头想。 又聊了一会儿,最终定下“原著作者”和“编剧”都挂方言的名字,如果在审核上不过关,剧本需要大修大改,就邀请他到沪市。 关在上影厂的招待所里,闭关修改。 “慢走,谢导。” 方言把人送出院门口,才折返回来。 “岩子,他到底是谁啊?” 杨霞语气里充满好奇。 方言回道:“妈,他就是拍《红色娘子军》的那個谢缙,谢导,上影厂的导演。” “诶呀,《红色娘子军》的导演!” 杨霞一惊,“他来找你干嘛,拍电影啊?” “对,他要把我写的《牧马人》拍成电影。”方言说,“刚才我们就一直在聊这个。” “真哒!” 杨霞大喜过望。 “您儿子现在是两只脚踩进了文艺界,一只脚踩在文学界,一只脚踩在演艺界。” 方言嘿然一笑,“妈,我去上班了啊。” 此时的胡同里,虽然不见方言的身影,但整个胡同里都在传播方言的消息,《牧马人》要被拍成电影,从这个巷子到那个巷子,从这个胡同到那个胡同,不到半天,人尽皆知。 “岩子,《牧马人》真要拍成电影了?” 方红、苏雅一左一右站在方言面前。 “嗯。”方言点了下头。 “嗨呀,等电影出来,我们全家去看。” 方红脸上写满兴奋。 “岩子,恭喜伱。” 苏雅眼里燃烧着旺盛的胜负欲。 方言摇头道:“可别恭喜了,我现在正头疼,下一部该写什么?” “没想好,就不要硬想。” 方红从口袋里掏出电影票,“这个周六的晚上,厂里组织看电影,你干脆跟我们一起去,换换脑子,说不定灵感就蹦出来了。” “什么电影?” 方言心生兴趣,这年头的工厂、厂区工人俱乐部等隔三差五会组织电影活动,一到晚上,一家老小提前出门,全军出动抢位置。 “一部是去年很火的《小花》。” 苏雅回答:“还有一部是《雾都茫茫》。” “那不就是《一双绣花鞋》嘛!” 方言眼前猛地一亮,灵感这不就来了! 上辈子,自己可没少看《雾都茫茫》。 紧张、惊险、刺激、悬念…… 特别是开头的一幕,山城深夜,打更的老更夫看到不远处一座老宅若隐若现有灯光,前去查探,昏暗的灯光、幽长的楼梯,再配上瘆人的音乐,他有一个朋友胆子小,一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同样,也是方燕的童年阴影。 看过以后都不敢一个人上厕所,怕有鬼,但《雾都茫茫》不是鬼片,而是反特侦破片。 改编自况浩文的《在茫茫的夜色后面》,小说当时在山城开始流传,据说书名被一位民间说书艺人改叫《一双绣花鞋》,传播开来。 去年,《在茫茫的夜色后面》的电影剧本发表在了复刊的《红岩》杂志上,轰动一时。 全国各大话剧团争先恐后地表演,就连方红、苏雅所在的挂面厂业余话剧团也演过。 各种同名的连环画,更是层出不穷。 方言手里拿的《一双绣花鞋》连环画,就是方燕买的,边翻看,大脑边飞速运转着。 反特片算是我国特有的电影片种。 真要严格论起来,应该是“谍战片”的一种,也就是侦破打入我方的间谍特务。 还有一种,就是“卧底”题材,正面人物打入敌方阵营潜伏卧底,比如《智取威虎山》、《永不消逝的电波》…… 然而,这时候的文艺界,没有“谍战”的概念,不管是电影界,还是文学界,都以“反特”题材为主,恰恰“卧底”题材,寥寥无几。 可以说,完全是一片蓝海! 一瞬间,方言敲定了要发表在《收获》上的小说题材,那就是谍战小说! 一窍通,立刻百窍通。 嘴里开始喃喃着:“《暗算》、《潜伏》、《悬崖》、《黎明之前》、《风声》、《风筝》……” 第31章 谍战之父 3月28日,《燕京文艺》编辑部。 方言和王洁坐在周雁茹的对面,看着她审阅自己的文稿,每过一页纸,就会把里边所有标点错误和错别字,像捉虫一样捉出来,用红笔画个圈,直到看完最后一页,才抬起头。 “不错,岩子这篇稿子只有2个小错误,看来你已经初步掌握编辑修改符号的用法。” “多亏了王洁同志教得好。” 方言记下了红笔圈出来的错误。 书面改稿,有一套系统标准化的符号,这是编辑的必修课,也是他入职的第一门课。 “小王教得好,你也学得快。” 看到翘起下巴的王洁,周雁茹表扬了两人,“这两天,不少电影厂打电话到编辑部,都说要把你的作品拍成电影,你什么打算?” “我已经想好了,把《牧马人》交给上影厂,《黄土高坡》嘛,就由西影厂来拍。” 方言直截了当地说。 周雁茹好奇道:“《黄土高坡》本来就是写陕北插队的故事,交给西影厂很合适,不过,《牧马人》为什么会想到交给上影厂?” “上影厂让谢缙来拍《牧马人》。” 方言没有说让自己当编剧的事。 “谢缙!?” 王洁师徒不由一惊。 周雁茹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如果导演是谢缙的话,换成是我,我也很难拒绝。” “我也是这么想的。” 方言摊了摊手。 谢缙就是上影厂跟其它电影厂争夺剧本无往而不胜的王牌,当然,还有丰厚的编剧费。 “那么在电影上映之前,《牧马人》算是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在创作上有什么打算?” 周雁茹笑道:“听说巴老亲自找你约稿。” “啊?” 一直旁听的王洁大叫了声,声音之大,瞬间引来两人的目光,“巴、巴老找你约……” 方言摆摆手,“巴老这是在抬举我。” “巴老这一代老作家一直关心文化事业,关心伱们这代青年作家。”周雁茹道:“你准备得怎么样,可千万不要辜负他的一片好意?” “已经有眉目了。” “打算在《收获》上发表什么,还是像《牧马人》一样的反思小说吗?” “我是觉得咱们《燕京文艺》已经发了这么多期的‘反思文学‘专题,全国到现在也起码涌现出几十篇反思小说,多我一篇不多,少我一篇不少,我准备探索新的领域。” “新的领域?” “是的,我正在构思谍战题材。” “谍战?!” 周雁茹大为意外,王洁更是一脸茫然: “谍战是什么?师父,有这种题材吗?” “这么说吧,反特就算谍战的一个分支。” 方言详细地介绍“谍战”的概念,从“反特”到“卧底”,甚至无意间透露了“无间道”。 也就是敌我双方潜伏在对方阵营当卧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互相抓鬼。 “你这個‘谍战’的提法,倒是很新颖!” 周雁茹赞许地微笑了一下。 “我也是突发奇想。” 方言嘿然一笑。 “所以,你要写的是地下工作者潜伏敌方的故事,就像《保密局的枪声》那样?” 周雁茹放下搪瓷杯。 “没错,周老师。” 方言点了点头。 《保密局的枪声》是改编自小说《战斗在敌人心脏里》的电影,少有的以地下工作者为主角的“卧底片”,在一众反特片里脱颖而出,去年上映,票房几乎突破2个亿。 《少林寺》的内地票房,也才1.6亿。 可见“卧底”题材多么有市场。 “这倒是一个很少有作家探索和创作的领域,不过你这跨度也够大的,从‘反思’一下子跳到‘谍战’,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题材?” 周雁茹兴致勃勃。 方言道:“也是凑巧,我姐厂里过两天要放电影,喊我去看,其中一部是《雾都茫茫》,立刻启发了我,为什么敌暗我明的反特片居多,却很少见到敌明我暗的卧底片。” “你这个观察,很精准!” 周雁茹语气里充满了赞赏。 “谢谢周老师夸奖。” 方言也不客气。 “地下工作者身处黑暗,心向光明,在隐蔽战线上流血牺牲,虽然他们的名字也许无人知晓,但他们的事迹是很有必要让人铭记。” 周雁茹一脸严肃。 “对!!” 王洁啪啪地双手鼓掌。 “你干嘛?” 方言一个激灵,转头看去。 “嘿嘿,你们说的太好了,情不自禁。” 王洁感受到周雁茹和方言投来的目光,停下了拍手,脸上露出尴尬但不失憨态的笑容。 “我也是这么想的,周老师。” 方言说:“我们有那么多可歌可泣的地下工作者的故事、有那么多的传奇谍战事迹可以挖掘,为什么不去写呢?我相信巴老和《收获》的编辑们看到后,也应该会喜欢的。” “你这个题材,全国恐怕没有任何一家不喜欢,不过,关键还得看你能不能写得出彩。” 周雁茹提醒了一句,“你有这个把握吗?” “有,周老师!” 方言嘴角不住地上扬。 就像电影一样,《战狼2》火了,一系列跟风的主旋律军事电影就冒了出来,如今的文学界也是这样,伤痕火了,一大批跟风写伤痕,反思火了,一大批跟风写反思,直到把这个题材给写烂为止。 反思文学已经有这种苗头了,而恰恰谍战小说是一片空白。 如果自己能填补上,自己除了“反思文学第一人”之外,可能会多一个头衔了。 当代谍战文学之父! ………… 傍晚,余晖照在西长安大街。 方言和王洁推着自行车,走出大门。 “你从周老师房间里出来,就这么盯我盯到现在,累不累啊,都是哥们,有话直说。” 方言被她盯得心里有些发毛。 “给《收获》写完,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王洁眯了眯眼,杀气侧漏。 “什么?” 方言随口一说。 “你是忘了,还是想赖账!”王洁伸出3根手指:“你还欠我3篇小说!3篇小说!” “没忘,没忘,写完这个,马上给您写。” 方言心里暗暗吐槽,这债催的! “这还差不多。” 王洁瞪了眼,“不过我也不逼你逼的太狠了,4月1号,你不是要去文学讲习所嘛,就在那段时间写好了,不用3篇,先交1篇。” “嘿呦,那敢情太好了,谢谢您嘞。” 方言笑嘻嘻道。 “别贫了。”王洁白了眼,“走了啊。” “成,明儿见!” 方言骑上车,蹬得飞快,一溜烟就没影。 刚回到家,直接钻入到自己的卧室里。 桌上,《一双绣花鞋》的连环画底下压着一摞纸,就见第一页纸最上方清楚地写着: 《暗算》。 之所以选《暗算》,除了小说和电视剧都是现代谍战题材的开山之作,更重要的是,《暗算》这部小说,可是拿下了茅盾文学奖。 配得上《收获》这个档次的文学期刊! 而《黎明之前》烂尾,难以自圆其说。 《风筝》立意虽好,但电视剧剧情浮夸,角色降智,所有人物只为了烘托“六哥”一个人。 真正能和《暗算》一样,配得上发表在《收获》的,方言思来想去,也只有这几部: 《悬崖》、《潜伏》、《风声》…… 但考虑到一个高开高走,比《暗算》成熟精彩的《潜伏》、《悬崖》,自然是压轴大戏,最好发表在文学期刊地位最高的《人民文学》。 至于《风声》,本来就改编自《暗算》。 《暗算》分为三个篇章,《听风者》、《看风者》、《捕风者》,《风声》就改编自《捕风者》。 一个叫胡海洋的我军参谋,借一个跟他像貌相似的尸体送出了对我军很有价值的情报。 方言在纸上也只写《捕风者》这个部分,但剧情既不是小说版本,也不是电影版本。 而是柳云胧的电视剧版本。 主角叫“钱之江”,有个儿子叫“安在天”,也就是《听风者》、《看风者》的主角。 公开身份是沪市守备司令部总破译师,代号为“毒蛇”,在白色恐怖笼罩沪市的时候,为了重振沪市地下组织的活力,瑞金方面派遣了特使,召开秘密会议,消息却不慎走漏。 复兴社特务处布下天罗地网,准备一网打尽。 而钱之江作为唯一的知情者,被沪市站站长怀疑,和其他人一起被软禁监视。 为了能把情报送给下线,避免沪市地下组织被破坏,吞下佛珠,服药自尽,以死将情报送了出去。 之所以选电视剧版本,不仅仅是故事背景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滩,契合了《收获》所在的沪市,也是钱之江跟站长斗智斗勇的情节,远比《风声》精彩、刺激、真实。 更重要的是结尾的立意,高! 取出留在钱之江肚子里佛珠的,就是钱之江当医生的妻子,亲手开膛破肚。 为了大家,舍弃小家,这才当得起——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这个思想性! 这个故事性! 也就差点文学性。 方言转了转笔,灵光乍现,有了! 第32章 奇妙的开头 “在隐蔽战线从事多年的安在天,每当路过四马路时,总会想起他父亲和他在这擦肩而过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没想到竟成了永别。” 方言在纸上,写下自己第一版的开头。 明眼人一看,都看得出这是模仿《百年孤独》的开头,“多年以后,当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想起父亲带他看冰块的那个下午。” 但是,现在不会有人知道。 《百年孤独》在国内还没有翻译出版呢! 就是这样,方言才放心大胆地把《暗算》的开头写成这样,毕竟这个开头实在太经典。 很多华夏作家都模仿过,比如《白鹿原》的开头,“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相比之下,《暗算》这個开头还太粗糙。 方言转了转笔,准备改一改。 接着,下文就写实为主,写虚为辅,内心独白,以及蒙太奇的切换等手法都用上。 结尾,再来个小小的升华。 比如,“父亲那一天的诀别,安在天在加入隐蔽战线的第一天,他才开始明白,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在替我们负重前行”。 文学性这不就有了嘛! “嘿嘿,马尔克斯可不能找我要版权费。” 方言边笑边写,下笔如有神。 一直写到了深夜,直到杨霞第三次催促他睡觉,才不得不放下笔。 “哗啦。” 听到院子里传出一阵急促的开门声,苏雅揉了揉酸疼的眼睛,合上了《数理化自学丛书》,透过玻璃往外看。 就见方言端着脸盆,走向水槽子,麻利地刷牙洗脸洗脚一条龙,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从来没见他洗脚洗得这么勤快。” “下乡一趟,他的变化可真大啊。” “……” 苏雅双手捧脸,看着他转身回屋,才收回视线,幽幽地吐了口气,拉开桌子的小抽屉。 里面,躺着一页页自己写的诗稿。 “他这么上进,我也不能落后了!” ………… 第二天,中午。 苏雅把洗好的衣服全部挂好,然后回到屋子,再出门的时候,多了一个挎包。 来到方家,大大方方地走进方言的卧室。 “呦,稀客啊,你怎么来了?” 方言大为意外。 “不是约好的嘛。” 苏雅打开挎包,从里面拿出一叠被铁夹子夹住的稿纸,“这些是我写的诗,请你看看。” “看可以,不过事先说好,术业有专攻,小说、诗歌、散文,每个编辑都各有长短。” “那你呢?” “我每样都懂一点点。” 方言道:“小说懂一点点,诗歌也懂一点点,不过可能给不了什么有用的意见。” “没事,你看吧,反正也发表不了。” 苏雅大大方方道。 “发表不了?你之前已经投过稿?” 方言听到这话,没有急着看。 “嗯,但是没有任何一家期刊愿意发表,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可能是我真的写得太差了。”苏雅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 怪不得上辈子没听她提起过自己的诗! 方言恍然大悟,原来是写得太差,害怕当众出丑,这下更激起了他的兴趣,翻阅起来。 第一眼,竟然是朦胧诗。 接着往下翻,越翻越不对劲,出乎意料地不错,至少比屎尿屁诗,更像一首真正的诗。 有些甚至不逊色于《燕京文艺》刊登的。 奇了怪了!难道自己真的不懂诗? “你这些诗为什么会被退稿,知道原因吗?”方言不禁怀疑起自己的鉴赏水平。 “我不知道,所以才找伱帮忙看看。” 苏雅郁闷道,“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 “如果退稿信上没说清楚,或者没有退稿信,我也猜不出来。”方言摇了摇头,“这一次,你打算把这些诗稿投到哪家杂志?” “《今天》。” “没听说过,哪家出版社的?” “芒克、北岛他们创办的杂志,专门刊登朦胧诗,我最喜欢顾城的《一代人》、《远和近》,还有舒亭的《致橡树》。”苏雅叹了口气:“如果连《今天》都不能发表我的诗,可能我真的没有这方面天赋。” “原来如此。” 方言咂摸着嘴,嘚,这些诗没法抄了。 看着他翻动诗稿,苏雅闲来无事,四处张望,视线落在他的桌子,“你又写新东西?” “嗯,我的第三部小说。” “能借我看一下嘛?” “看呗,你看我的,我看你的。” 此话一出,两人同坐在炕上。 整个卧室安静极了,只听到翻页声。 “你这个开头好独特,好奇怪,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小说的开头能这么写的。” 苏雅皱了皱眉。 方言笑道:“这是用了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打破了常规的时空叙事……” 魔幻现实主义? 苏雅虽然听不懂,但大受震撼。 接着往下看,越看越入迷,直到看完最后一行字,才抬起头望向他,“下面呢?” “下面没有了,还没写完。” “你这也写得太好了吧,比我看过的那些侦破特务的小说还精彩。” “这叫‘谍战’,你看的反特小说,其实算是谍战的一个分支。”方言认真地解释。 苏雅搞懂了谍战小说的理念,眼睛瞪得溜圆:“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还要多亏你和我姐给我带来的灵感。” 方言嘴角微微上扬。 “我?” 苏雅拿手指了指自己。 方言说是今晚要在挂面厂放映的《雾都茫茫》提醒到了自己,一下子,灵感就来了。 “怪不得你听到《雾都茫茫》,会那么激动,原来是这样。”苏雅直直地盯着他看,“果然,你天生就适合吃文学这碗饭。” “其实你也用不着气馁,你的诗,我觉得写的不错。”方言由衷地夸奖了几句。 “你就不用安慰我了。” 苏雅转移话题:“还是说你的小说吧,这次投稿给谁?” 方言说:“《收获》。” 苏雅听到“收获”,满脸惊讶:“你上进得也太快吧,前几天才刚要拍电影,现在又要投稿到《收获》了!” 方言笑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真的太爱进步了。” 苏雅燃起斗志:“那我也不能落后,快说说,你觉得我的诗哪里还有进步的空间?” 两人讨论起来,一聊就是一个下午。 一直到方红从屋外喊道:“岩子,小雅,时候不早了,早点吃饭,晚上要去看电影呢!” “差点给忘了,我先回去了。” 苏雅嚯地站了起来,把诗稿整理。 看着她离开房间,方言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暗算》上。 于他而言,帮这个忙,纯粹是出于发小之间的情谊,以及启发自己灵感的回报。 晚饭过后,天边的晚霞还没褪去。 苏家和方家全员行动起来,方言、苏雅和方红、方燕作为少壮派,第一批出发,拿上板凳和椅子,抢占看电影的有利位置。 杨霞、赵红梅作为第二批,解决好一切家务之后,再出发跟他们汇合。 院子里的大动静,立刻引来了刘建军。 “你们干嘛去啊?” “去厂里看电影。” 苏雅把板凳扛在肩膀上。 “你们看电影,怎么不叫上我啊,太不够哥们了吧。”刘建军撇了撇嘴。 “你忙着复习,没好意思打扰你,刘叔刘婶对你的学习很重视,千万不要松懈了。” 方红没说是刘东方不想让他去。 “是啊,建军,你还是好好复习吧。” 方言一手拿板凳,一手牵着方燕。 “走了啊,建军!” 一个个从刘建军的身边擦肩而过,特别是方言直接无视了自己,气就不打一处来。 不生气!我不生气!学习使我快乐! 第33章 姐夫,你得支棱起来啊 这时候的国营工厂,什么都有。 住房、学校、医院、商店、理发店,俨然一个自行运转的小社会,工友们的日常生活基本能在厂里解决,当然,前提必须是大厂。 像挂面厂这种小厂,虽然五脏俱全,但规模和设施还是不如大厂,至少就没有电影院。 一到了放电影,楼下总是人山人海。 放映机的正前面挂着长方形的白影布,放映机跟幕布之间的空地,前后左右,成排成行地摆着椅子和板凳,还有人陆陆续续前来。 有带椅子的,有空手来的,都带着笑容。 每家每户早早吃了晚饭,抢占好的位子。 方言等人抢到前排,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丫丫,他谁啊!” 方言回头一看,还是特么遇到这孙子。 吕大成! 就见他一身黄色的确良,上衣四个兜,胸口的口袋插着2只钢笔,昂起下巴,身边跟着一帮厂子弟,显然是鸡群里的鸡王。 “我姐的小名也是你丫能叫的嘛!” 方言挡在他们的面前,冷眼看着。 “原来你就是方红的弟弟啊。” 吕大成脸色大变,“你叫方言对不对?我是你吕哥,吕大成,以前是你姐的同学,现在是她的工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方言眯了眯眼,“不记得,没印象。” 小舅子,伱可不能不认我啊! 吕大成提醒道:“我以前经常送你姐回家,还跟你打过招呼呢,是吧,丫、方红。” “噢,我想起来了。” 方言装作恍然大悟,“你就是当年那個被我和苏雅,拉进巷子里差点揍了的臭流……” “咳咳!” 吕大成用咳嗽掩饰尴尬,“误会,那次纯属是个误会。”立刻掏出包八达岭,“抽烟不?” “自备。” 方言拿出大前门,晃了一晃。 吕大成一看档次比他还高,悻悻地把烟收回口袋,“我听说你插队回来,发表了小说,当了作家,还在《燕京文艺》编辑部工作。” “没错。” 方言点了下头。 “既然都在文化宣传部门工作,我觉得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可以聊聊。”吕大成说,“我的作品,特别是诗,经常在厂报上发表。” “厂报?” 方言不屑一顾道。 “当然,不信,你可以问你姐和苏雅。” 吕大成急于想在他们面前表现一番。 方言嘴角突然扬起一抹坏笑:“既然这么优秀,除了发表在厂报上,你的大作肯定也上过其他期刊吧?” “有,当然有。” 吕大成心虚,“不过我以前一门心思在厂报上,很少往出版社投稿,最近,我也在考虑要不要把我的诗,多投点到出版社发表?” “那你说说你的作品。” 方言对他的水平,早就心知肚明。 “那就献丑了。” 吕大成挺胸抬头,闭上了眼:“在那高高的山顶上,有一朵白云飘了过来,当白云飘过之后,在那高高的山顶上,就没有了白云……” (PS:现实里就有这诗,评价还不“低”) “……” 方言嘴角上扬,不愧是我认识的吕大成! “别笑了,注意点。” 苏雅压低着声音提醒道。 “能不笑嘛,写得什么玩意儿,连你一半的水平都没有。”方言嘴角向下扯,憋住笑意。 “骂我,还是夸我呐!” 苏雅睨了眼。 方言轻声道:“夸你呢,你看他明明这么普通,都可以这么自信。” “噗嗤。” 不只是苏雅,旁听的方红也差点笑出声。 吕大成沉醉在自己的诗,缓缓地睁开眼睛:“我把它称作《山顶》,觉得怎么样?” “fun of foolish talk(满嘴放屁)。” 方言怕他听出来,改说英语。 流利的英文立刻引起苏雅和方红的侧目。 吕大成也一样,疑惑道:“你说什么呢?” “我说怪不得总能发表在厂报上。” 方言用戏谑的口吻说。 “那你觉得有没有机会上《燕京文艺》?” 吕大成这么卖力地表现,不仅想在方红和方言的面前露一手,更受了吕父的指点。 如果能通过方言的关系,把作品发表出去,坐实“大才子”的名头,然后吕父在运作一番,就有可能调到厂长办公室当秘书。 再下一步,就是代车间副主任。 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想当方言的姐夫! 未来小舅子,我太想进步了! “这我说了不算,能不能刊登,得看主编和诗歌组的意思,我只是个小小的助理编辑。” 方言摊了摊手:“不过我看你这么有信心,直接投《燕京文艺》,应该不成问题。” “真的?那真是太好啦!” 吕大成眼前一亮,直说自己已经把稿子投到《燕京文艺》。 “这样啊,那你等信儿吧。” 方言冷冷一笑,拿上水壶,“姐,咱们去锅炉房。” ………… 两道长长的影子,落在地上。 “岩子,你刚刚说的是英文吧?” 方红看弟弟点头:“那是什么意思?” “满嘴放屁。”方言说。 “啊!” 方红先是一惊,“你胆子可真大,敢当他面说这话,幸亏他听不懂英文。”接着放声大笑:“哈哈,满嘴放屁,怎么念来着?” “fun of foolish talk。” 方言说:“姐,不是我说,就他这做诗的水平,也能上厂报?你们的厂报也忒差了。” “别乱说,我们的厂报还是有水平的,可能因为他是宣传干事,更容易在厂报上发表。” 方红摇头失笑。 “跟他有个副厂长的爹更有关吧。” 方言不禁讥讽。 方红沉下了脸,“这个吕大成啊。” 方言也不再多说,姐弟俩往前走,煤堆堆在锅炉房外的院子里,就见一个脸上乌黑的男人,大汗淋漓地推着装满煤的小推车。 “跃民!” 方红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丫丫!” 韩跃民注意到她身旁的方言,“他是?” “这是我弟弟,你以前见过的。” 方红笑道。 “你弟弟?噢,方言,岩子啊!” 韩跃民刚想伸出手,但看到自己的手又黑又脏,尴尬地缩了回去。 诶,姐夫! 方言立刻抓住,跟他摇晃了两下,“我也记得你,韩跃民,韩哥,你好你好。” “你好。” 韩跃民没来由地有些感动,扫了眼他们手上的水壶,“来打热水对吧,我去帮你……” “我自己去吧。” 方红白了眼,“你啊,把煤推进去,就赶紧把脸和手洗洗吧,黑得跟花猫似的。” “嘿嘿。” 韩跃民憨笑道:“岩子,你刚才跟我握手,手也脏了吧,走,跟我一起去洗吧。” “成。” 方言跟着他,走入了锅炉房。 “你们是来看电影吧?” 韩跃民边洗手,边问。 方言往手上打肥皂,“嗯。” “你洗好了先别走,我这儿刚好烤了地瓜,我去拿给你们吃。”韩跃民笑道。 方言玩味道:“韩哥,你这地瓜是想给我姐吧?” 韩跃民一个激灵,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其他人,才松了口气:“岩子,你可别乱说。” “你敢当着我姐的面儿说不是嘛?” 方言故意冲外嚷嚷:“姐!姐!” “别喊!别喊!别真把你姐喊来了!” 韩跃民吓得频频往门口看。 方言看着眼前的他,立刻想起他上辈子害怕方红“老子蜀道山”的样子,原来这么年轻,姐夫就已经得了妻管严,不禁摇头。 “所以你承认吧?” “嘿嘿,岩子,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这心思都写脸上了,我又不是瞎子。” 方言道:“老实交代,喜欢我姐对吗?” “喜、喜欢。” 听到这么直白的问题,韩跃民老脸一红。 “你喜欢我姐多久了?” 方言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 韩跃民抿了抿嘴:“八、八年。” 方言心里乐开了花,表面故作严肃:“八年!那会儿我姐才上初中,你就喜欢了?” “嗯,我是真喜欢你姐!” 韩跃民咬了咬牙,猛地点头。 “真喜欢?真喜欢,怎么没见你行动啊?” “我也想行动,可你姐一直把我当朋友,以前年纪小,不敢说,等年纪大了,想跟你姐坦白的时候,不是找不到机会,就是你姐有点犹豫,怎么跟你形容我们的关系呢?” “朋友以上,谈婚未到。” “对!就是这个!” 韩跃民感慨:“到底是大作家,就是有文化,我跟你姐就没法更进一步,有时候,我就会胡思乱想,她是不是嫌弃我是个烧锅炉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爸你知道吗!” 方言解释道:“我爸也是烧锅炉的,但死在锅炉爆炸,所以我们全家,包括我姐,对锅炉有关的一切东西,感情老复杂了。” “原来是这样啊。” 韩跃民恍然大悟。 “可不是嘛。” 方言当然不会说,这些都是上辈子方红告诉韩跃民,然后韩跃民喝酒的时候跟他说的。 “可是说什么也晚了,你姐跟吕大成……” 韩跃民脸上露出悔恨的表情。 “想什么呢!我姐跟他屁点关系也没有。” “吕大成不是让他老姑上你家了吗?” “没成,我妈不同意,我不同意。” 方言笑道:“关键我姐也不答应。” “啊?!” 韩跃民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你明白了吗,我姐可不是那种嫌弃你是烧锅炉的人。”方言语重心长道:“所以啊,韩哥,你得重新支棱起来啊!” 韩跃民沉默一阵,突然鼓起勇气问:“岩子,你觉得我做你姐夫怎么样?” “你问我没用,你得问我姐。” 就在方言说完这一句,从门外传来方红的催促声:“怎么洗个手,洗这么慢呐!” “姐,韩哥给我们的。” 方言手拿着热气腾腾的地瓜。 “你怎么能随便拿他东西呢?” 方红幽怨道:“这是人家的晚饭。” “是我硬塞给岩子的。” 韩跃民直直地盯着方红看。 “下不为例啊!” 方红别过头,从口袋里抓了把原本给方燕准备的水果糖,塞到他手里:“岩子,咱们走!” “来嘞。” 方言冲韩跃民眨了眨右眼,嘴角上扬。 上辈子自己没重生,姐姐嫁给了吕大成。 这辈子自己重生了,姐姐还嫁给吕大成? 那我不白死了! 第34章 文学讲习所 “呵呵。” 编辑部里,方言从一堆作者来信里,找出了来自吕大成的投稿,嘴角扬起一抹坏笑。 哪有什么私人恩怨啊?完全是公事公办! 这些诗确实是不行! 就此此时,耳畔里传来李悦的叹息声。 “怎么最近寄到社里的老是这种诗。” “是不是朦胧诗?” 黄忠国、季秀英等人投去问询的目光。 “是啊,这些诗可真是棘手啊。” 李悦无奈地摇了摇头。 方言一下子就来了精神,苏雅写的可不就是朦胧诗,“李老师,为什么这么说?” “岩子,你不知道,诗歌界正乱着呢。” 李悦解释说,现在是朦胧诗争论最为激烈的时候,出于社会上的压力,一些主流的文学刊物,也只是慎重、有限度地选发朦胧诗,大部份出版社选择了视而不见,不允许刊登。 “那《今天》呢?” 方言恍然大悟,怪不得苏雅的诗,明明写得不错,要么被退稿,要么石沉大海。 根子原来在这里啊! “那是写朦胧诗的人自创的刊物,毕竟主流的期刊不登他们的诗,总要有地方发表,说好听的叫‘民刊’,说难听的就是‘非法刊物’。” 李悦说:“自娱自乐,很难成气候。” 王洁道:“可是《今天》上有很多诗写得确实不错,我和朋友们读这些诗的时候,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冲击力。” “小王,你真的看得懂他们写了什么嘛?” 李悦板着脸,“朦胧诗,朦胧,晦涩、怪癖、看不懂,叫人读了几遍也得不到要领,似懂非懂,半懂不懂,甚至完全不懂。” “李老师,我不同意你的意见,不懂归不懂,但不能就说是错的,也不能不让人发表,师父跟我讲过,要允许不同的声音出现。” 王洁直率地说出看法。 眼看整个编辑部变成了辩论场,气氛越来越焦灼激烈,方言假装咳嗽了几声。 “咳咳,说来也巧,我看到了一首有趣的诗,大家愿不愿意品鉴一下?” 李悦等人顿时来了兴趣,搁置争论。 方言念着吕大成的《山顶》:“在那高高的山顶上,有一朵白云飘了过来……” “哈哈!” 顷刻间,哄堂大笑,笑声充满整个屋子。 “这也能叫诗吗?” 王洁擦掉眼角流出的泪水。 “通篇废话,就像那首打油诗,‘远看是条狗,近看是条狗,走过去一看,还真是条狗’。”李悦笑骂道:“岩子,这诗你从哪里听来的,该不会是你自己瞎编的吧?” “我是从这个稿子看来的。” 方言晃了晃手中的信。 “那这個作者的诗歌水平,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李悦直接让他写个退稿信。 “可不!” 被方言一打岔,编辑部众人从针锋相对,变成集体讨伐垃圾诗歌,尤其是吕大成的诗。 办公室的气氛,随之和睦融洽。 方言问:“李老师,如果在《今天》这种非法刊物上发表作品,会不会有什么风险?” “作者应该没事,但创办的人肯定有事。” 李悦摇头道:“像这种非法刊物,指不定哪天就会被取缔,去年,办起来的‘星星美展’,就被公安局处理了,我估计《今天》这本民刊,今年也悬咯。” “那有哪些期刊能接受、发表朦胧诗?” 方言抱着帮人帮到底,替苏雅问个究竟。 “朦胧诗的话,《诗探索》、《山花》……” 李悦一一解答,“怎么,岩子,你有朦胧诗要发表啊?”突然严肃起来,“伱最好现在不要跟朦胧诗扯上关系,等到诗歌界的争议结束了,你再发表,那个时候才最安全。” “李老师,您误会了,不是我。” 方言说自己一天到晚忙着写小说,根本没这个精力,纯粹是帮他的一个好朋友打听。 不等李悦开口,王洁听到“小说”,眼前一亮:“是不是你说的那部‘谍战’,写到哪里啦?有没有带身边?有的话,拿给我看看吧!” “稿子放家里了,没带身上。” 面对她的致命三连,方言扬了扬手。 “可惜咯。” 李悦等人露出遗憾的表情,“小王跟我们讲过你那套‘谍战’的东西,大家都很期待。” 方言笑道:“再过几天,我估计就能写好了,到时候,一定让大家先睹为快。” “过几天?我记得你明天就该去讲习所报到吧?”李悦看到他点了下头,“岩子,你下午就别呆在编辑部了,直接回家,好好准备。” “说的没错。” 众人是这么想的,恰恰方言也是这么想的,吃完午饭,就骑回家,收拾起行李。 被褥、枕头、衣服、脸盆…… 一折腾,就是一个下午。 方言吐了口气,听到门外响起车铃声,就知道方红载着苏雅回来,随即把苏雅喊进屋。 “有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 “你的诗。” “嘘!!” 苏雅一个激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终于知道你的诗为什么发表不了了!” 方言认真地李悦的话复述了一遍。 “也就是说,并不完全是我写的诗不好,而是我投的那些期刊,根本就不会发表朦胧诗?”苏雅不禁哽咽,重拾破碎的道心,“谢谢你,岩子,谢谢你帮我找到了退稿的真相!” “客气了。” 方言扬了扬手,“虽然情况是这么个情况,但我建议你不要只投稿给《今天》。” “为什么?” “因为《今天》这本民刊不安全。” “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看了你的那些诗稿,有2首诗应该不算朦胧诗,要不这样,把这2首投给《诗刊》,其它的朦胧诗,分开投给《今天》、《山花》、《诗探索》,尤其是《诗探索》,创刊的谢冕老师本人,他非常地支持朦胧诗。” 方言如数家珍道,“你觉得怎么样?” “我……我没意见。” 苏雅突然激动地站起来,“岩子,你、你简直拯救了我的诗歌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千万可别这么说。” 方言半开玩笑:“你要实在想感谢我的话,要不这样,等你以后成大诗人,多多给我们《燕京文艺》投稿?” “什么大诗人,故意损我是不是?” 苏雅被逗笑了,攥拳作势要捶。 “这话说的,发表了不就是了嘛。” 方言闪到一旁,后脚跟碰到行李。 “总之,不管能不能发表,都要谢谢你!” 苏雅直直地盯着他,余光里注意到大包小包行李堆在炕上,“岩子,你这是……要出差?” “不是,我要去文学讲习所上课。” 方言环顾四周,确认该带的都带了。 “文学讲习所?” 苏雅在他的介绍下,心头的疑惑慢慢地解开,张了张嘴,“你、你怎么又进步了!” “没辙,我就是想不进步,都有人撵着我进步,苏雅同志,你可要加倍努力了。” “方言同志,我一定会的!” ………… 第二天,一大早。 当苏雅走出屋子的时候,方言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跟杨霞、方红踏出了房门。 “岩子,路上注意安全!” 听到苏雅的声音,方言大为意外,转头看向左厢房的门口,她的人影却已经消失不见。 也顾不上多想,径自地来到公交站。 坐上18路公交车,一直坐到终点站。 文学讲习所由于才刚刚恢复办学,没有自己的校舍,只能临时设在朝阳的dang校。 四周空空落落,能看到有几个村庄,走了一段路,才算到了一个勉强能叫“街道”的地方,有一间很小的供销社,门口挂着一幅厚重的棉帘子,挡着风。 路对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邮局。 方言走了三四分钟,来到校门口。 只见一张桌子立在不远处,一块小黑板斜靠在桌前,上面的粉笔字清清楚楚地写着: “热烈欢迎文学研究所小说创作班学员”。 “小同志,你来报到的对吧?” 一个长脸笑面、稀疏头发的老人,坐在桌子后面,手拿着笔,投来慈祥的目光。 “没错,老师。” 方言放下右手的行李,看了眼老人和他身边的小姑娘,“我是来报到的。” “叫什么名字啊?” “方言。” “噢,你就是方言啊?” 老人和小姑娘立刻眼前一亮。 (ps:1979年到1980年是朦胧诗争议最大的时候,主流诗歌界一度很排斥朦胧诗,《今天》期刊在1980年10月被勒令停办) 第35章 宿舍里各个都是人才 “老师,您认识我?” 方言左看看老先生,右看看小姑娘。 “你的《牧马人》、《黄土高坡》,我想现在的文学界,应该很少有人没读过。” 老先生笑容和善。 “不敢当,您过奖了。” 方言反手一问:“老师,怎么称呼您?” “叫我古老师就好,希望你继续努力,在讲习所学习这段期间,争取写出超越《牧马人》的作品。”古老师勉励了几句。 方言一脸认真,“我一定尽力而为。” “嗯,不骄不躁,稳如磐石,怪不得李老对你有那么高的期望。” 古老师对着花名册看了一眼,“把你的介绍信和证明拿出来吧。” 方言从挎包里取了出来,信息核对无误之后,古老师看向一旁的小姑娘:“小姜。” “你领着小方同志去安排好的宿舍吧。” “麻烦您了。” 方言冲他们点头,“也麻烦小姜老师。” “不用客气,叫同志就好。” 小姜听到大名鼎鼎的方言喊自己“老师”,心里美滋滋,“需不需要我搭把手?” “不用,我一个人能行。” “那就跟我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她嘴里知道,文学讲习所百废待兴。 目前,在职的人员寥寥无几。 整个筹备组,除了她姜丹以外,所长李清泉,副所长徐钢,以及刚才的古剑之几人,另外,还有几个驻校的老师兼职帮忙。 而真正负责教学讲课的老师,不是文坛大佬,就是名牌大学的中文系老师,平时不参与讲习所的日常工作,管理模式、教学内容和教学方式都模仿老大哥的高尔基文学院。 “那边是图书馆。” “校舍后面是操场,有篮球架……” 在姜丹的介绍下,方言好好地打量着校舍,几排平房,非常简陋,路上长满了杂草。 宿舍是四人一间,他被分到靠外的一间。 一推开房门,卧室坐北朝南,后窗正对着后院,一阵阵微风吹过,灰尘漫天飞舞。 就见两個人麻利地打扫着卫生。 “额滴老天爷,这不是岩子嘛!” “莫伸!” 方言大为意外,“蒋紫龙!” “哈哈,颁奖大会一别,本来我以为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见到你,没想到竟这么快!” 蒋紫龙倍感惊喜。 “我也一样,想不到会这么巧,把我们分到一间房。”方言和他们握手,“缘分呐!” “可不是嘛,真是缘分。” 蒋紫龙语气里透着激动。 莫伸不禁感慨:“这下好了,我们以后有的是机会聊文学、聊创作上的事了。” 三人边闲聊,边分工明确地打扫。 而后,聊到了最后一名室友,他们打赌竞猜,蒋紫龙猜是‘沪市’,莫伸说是‘晋西’。 方言想了想,“我猜是冀北。” 结果,一个也没猜对。 “我叫古桦,来自湘南郴州。” 古桦掏出相思鸟牌香烟,分给三人。 那不就是《芙蓉镇》的作者嘛! 方言接过烟,主动给古桦介绍起他们。 “这位是蒋紫龙,那位是莫伸。” “伱就是蒋紫龙!你就是莫伸!” 古桦激动不已,使劲握手,等轮到方言自我介绍,惊异不已,“你就是方言?早就听从文代会回来的朋友们说你很年轻,但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年轻。” 方言咂摸着嘴,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余光里,明显能注意到蒋紫龙三人眼神里流露出羡慕,毕竟他们都比自己大上一轮。 自己这年纪,别说在这个寝室,就是在招生的34名学员里,也是相当扎眼。 好在他们不是嫉贤妒能的人,说话好听,人又很好,眼神中还带着几分对小老弟的宠溺和呵护,方言也欣然接受“寝室老幺”的身份。 正当整理床铺,背后传来莫伸的声音: “岩子,这是陆遥托我交给你的信。” “怎么不直接寄到我家,或者编辑部?” 方言皱了皱眉,“还让你跑上一趟。” “具体的内容我也不知道,陆遥只说是感谢信,邮寄给你,显得不庄重,本来他要来趟燕京,亲手交给你,但有事耽搁了。” 莫伸解释道:“这不,听说我要到文学讲习所学习,就把这事拜托给我。” “感谢信?” 方言拆开信封,读了起来。 就见开头写着“方言同志吾弟”,不禁挑眉,陆遥跟我称兄道弟,不错不错。 “好长时间了,不知你近况如何。” “先谈一下我的情况,原以为我的那篇稿件到你们那里,如果还维持‘死刑原判’,我就准备把稿子一把火烧掉,但我没想到你给了我这么大的一个惊喜,把稿子推荐到了《当代》。 一下子,给绝望的我带来新的希望。 结果出乎意料,小说竟得到了编辑部的很高评价,秦兆阳同志也给予了热情肯定,《当代》已经决定发表我的小说,5月初发稿。 《惊心动魂的一幕》将发在我国最高文学出版单位(人文社)的刊物上,这是一个莫大的荣誉,无疑是我的文学生活道路一个最重大的转折…… 这都多亏了你! 方言,你是我陆遥的恩人!” “陆遥在信上怎么说的?” 莫伸投来好奇的目光。 “陆遥的《惊心动魄的一幕》,被《当代》看中了,很快就能发表了。” 看完最后一句“千言万语,唯有一句感激”,方小将收回视线,感觉自己距离收服陆遥为将又进了一步。 “当代?!” 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不对啊,岩子,陆遥不是投稿到你们《燕京文艺》,怎么突然又变成《当代》?” 莫伸不了解此中事由。 方言如实地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总不能看着这么好的作品真的被陆遥烧了吧?” “嘶!” 古桦仿佛重新认识他般,上下打量,“岩子,看不出来,你还是《燕京文艺》的编辑。” “助理编辑,不值一提。” 方言摆手:“不过也能在编辑部说上几句话,如果你们有什么好的作品,可以来找我,我们《燕京文艺》,可是相当地求稿若渴。” “一定,一定!” 蒋紫龙、古桦等人立刻肃然起敬。 方言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尊重。 这年头,文学杂志的编辑比作家牛,相当于金融圈的风险投资人。 作家都要“磨”着编辑,如果一个文学编辑发了作者一篇小说,他的命运可能从此改变,试想一下,如果不是编辑发了余桦的处女作,他今天可能还是一个诊所的牙医。 也许在生活上,自己被当成小老弟照顾,但在文学上,整个寝室里,也只有蒋紫龙,能跟方小将平起平坐,放眼到整个班,也不多。 “这一期一共多少人?” “34个。” 蒋紫龙抽烟道:“据古老师说,我们这批学员都是地方上的作协、文联,还有全国各大文学刊物推荐上来的,都是小有名气的作家。” “没错。” 古桦如数家珍道:“除了紫龙,我刚刚还看到了叶文铃、乔典韵、贾大山,他们可都是第三次作家代表大会的代表。” “这个贾大山,我有印象,跟我的朋友贾平洼齐名,我们那里管他们叫‘二贾’。” 莫伸眼前顿时一亮。 “真的是藏龙卧虎。” 方言不禁感慨,心里激动,来对地方了! 20世纪的文坛最缺的是什么?人才! 这里人才济济,将来能成为文学翘楚的绝对不少,这些可都是自己这个编辑的宝贵资源,哪怕只有一半加入他的作家群,也发了。 各位人才,快快到我碗里来! 第36章 重铸文学荣光 正值饭点,姜丹等人给宿舍挨个送饭票。 饭票分作面票和米票的,一共十斤全国粮票,四斤的米票,其余六斤是面票。 米票是一分钱纸币的大小,牛皮纸的颜色上用黑色的墨印着“米票”的字样,四两一张。 方言等四人拿着饭票,结伴来到食堂。 就见食堂一室三用,开会的时候就是礼堂,平时的时候就是课堂兼餐厅,前面是讲台和黑板,后边的角落里,有一扇玻璃窗。 里面是厨房,到开饭时,窗口便拉开来。 米香、菜香,还有蒸馒头用的酵粉的微酸蒸汽,飘忽出来,弥漫在整个屋子。 “不妙啊,这地方,将来既是我们的天堂,也会是我们的地狱。”方言半开玩笑道。 “为什么这么说?” 蒋紫龙等人诧异地问道。 方言说:“你想啊,如果上课的时候,突然这些香气飘过来,还怎么专心听课啊?” 莫伸和他互侃道:“岩子这话说的有道理,有句话不就是,‘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这吃饭是一等一的大事,听课嘛……” “这就要考验我们的毅力了。” 方言道:“大脑对文学的渴望,能不能超过肚子对食物的渴望,有没有到了如饥似渴的地步?” “哈哈,没错!” 蒋紫龙等人笑了起来。 边上排队的师生们听到了,纷纷投目而来,会心一笑,其中包括正副两名所长。 “这就是李老提到的方言吧?” 徐钢回头看了一眼。 李清泉点了下头,“这个小方啊。” “年轻人嘛,朝气蓬勃。” 两人不动声色地盯着说说笑笑的方言,像极了透过后门的玻璃偷偷观察教室的班主任。 古桦排在了他们最前面,边把装着票的饭盒递过去,边问里面的人,如果以后米票用光了,能不能用面票当米票用? 工作人员直截了当地回了個“不可以”。 “唉!” 因为这句话,古华扒拉着饭,连声叹息。 “这是怎么回事?” 蒋紫龙皱了皱眉,“水土不服?” “湘南自古是鱼米之乡,米食文化,面食对他来说,可能吃不习惯。” 方言很清楚古桦的为难,米票不够花。 但也不能向家里要,油粮都是定量供给,一个人一个月的地方粮票,要搭上一人一月的油票,才可换三十斤左右的全国粮票,要是向家里要全国粮票,就等于克扣家中的口粮。 不管怎样,也不能花费超出定量的饭票。 “我当是什么事呢!” 莫伸扬了扬手,“你要米票,可以跟我换,我这个人爱吃面食,吃不惯米饭。” “还有我,也可以找我换,我在陕北插队的时候,吃面食,也吃惯了。”方言笑道。 “谢谢。” 古华不禁感动。 正当所有人吃饭时,徐钢站了起来,宣布了一个消息,考虑到促进学员和老师之间的交流和熟悉,讲习所要举办一个开学茶话会。 时间就定在了明天。 一下子,整个食堂炸开了锅。 “我听说作协的好几位领导都要来。” “老师呢?给我们上课的老师有谁会来?” “目前我知道的是,万佳宝、艾清、丁铃、吴祖缃,袁克甲、王朦……” “这也太……太……盛大了吧!” “见识少了吧,前四期那才叫盛大,郑震铎、叶圣淘、老舍、万佳宝、艾清、何其芳、刘柏羽、赵树理、张天翼……” 听到这一个个人名,所有人都心驰神往。 特别是一想到这么多当代文坛的大佬们给自己上课,一下子激动得不能自我。 “这次茶话会,考虑到所里的人手不够,需要你们当中的一部分人,担任服务员、接待员,有意愿的可以到古老师这里报名。” 李清泉扫视一圈,在人群中找到了方言。 嘚,老领导点名了! 方言第一个站起来,跑去报名。 我真的不是被逼的,我是自愿的! 有了他起头,越来越多的学员踊跃报名参加,最终,方言被分配到铁甯、王安逸等人一组,把小桌拼成方桌,用床单蒙上。 整个食堂被布置了朴素大方的会场。 此时,黑板上写着: “1980年文学讲习会开学典礼”。 “李老,徐老师,这个提法我们可不可以改一改?”铁甯拿着粉笔戳了戳。 在场帮忙的学员附议,普遍希望能换个称呼,‘文学讲习会’,听着也太不正式了。 “你们想怎么改?” 李清泉慈眉善目,询问看法。 众人议论纷纷,方言清了清嗓子。 “我觉得,讲习所既然办了4期,现在恢复办学,不如延续下去,就叫‘文学讲习所第五期’,寓意承前启后,继往开来。” 接着环顾四周,“或者叫‘文学讲习所1980年第一期’,从头再来,任重道远。” 顷刻间,他的提法被所有人讨论。 “我觉得‘第五期’好。” “不,第一期好,一期生比五期生好听。” 方言听到这里,不禁想到常凯申,得亏这座文学黄埔学校不是他当校长,要不然又说: “你是一期滴!” 最终,师生们一致认可“文学讲习所第五期”,铁甯立刻写在黑板上,龙飞凤舞。 “还有这些,该写什么?” 王安逸拿起用在横标和对联的纸,上面写得不外乎就是“热烈欢迎”、“庆祝开学”…… 看上去,毫无新意。 “小方,你怎么看?” 李清泉笑眯眯地看着他。 “咳咳,我是这么觉得的。” 方言认真道:“对联和横幅除了表达欢迎之意,也可以展现讲习所办学的要意,还有我们学员的志向和心意,当年孙先生在黄埔军校,不就留下了‘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怕死勿入斯门’的对联嘛?不如我们也写几幅?” “这个主意听上去不错。” 铁甯、王安逸等人交头接耳,不住点头。 “伱再说说,写点什么好呢?” 徐钢和李清泉互看一眼。 “那我就献丑了,先抛砖引玉,谈谈自己的看法,比如这样……” 方言故作深沉地念道:“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此话一出,全场一惊。 “方言同志,这是你写的嘛?” 铁甯眼前一亮。 方言摇头:“这是蒲松龄写的。” “蒲松龄是谁啊?” “蒲松龄你不知道?《聊斋志异》的作者。” 方言听到他们的对话,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黑板上的“文学讲习所第五期”,眉毛狂跳。 别看招进来的都是作家,未来会是华夏文坛的中流砥柱,文化水平一定很高,但实际上,现在的知识面不比后世的大学生大多少。 随手拿上辈子在公司常用的打鸡血的口号,改一改,就能引起满堂喝彩,惊异连连。 比如,“重铸文学荣光,我辈义不容辞!” 隐隐约约,自己从学员里脱颖而出,明明年纪是最小,却俨然一副主心骨的样子。 “重铸文学荣光,好!好!” 讲习所的领导眼里异彩连连,纷纷叫好。 “李老,这个小方真不错啊。” 徐钢赞赏不已,“怪不得您总是提起他。” “他啊,总是给我整出点新花样。” 李清泉嘴角带着一丝宠溺的微笑。 不一会儿,采购员也从外面回来,花了十几块钱的巨款,买了些花生、豆大的普通粉饼干和茶叶,略显寒碜,但已经很不辞了。 这年头,一张大团结可以吃一桌好饭。 眼看会场布置到位,李清泉、徐钢等以前在文学讲习所工作过的老人们,无不激动。 整整22年! 文学讲习所终于回来了!都回来了! 第37章 你藏得可真够深的 4月2日,早上。 方言等34名学员集聚在会场,探头探脑,看着所里的老师们陆陆续续进来。 时不时就有人在问,“人来了没有?” 正当众人交头接耳时,前去迎接的李清泉和徐钢,引着一群人走了进来。 “领头的就是陈荒煤吧?” “曹公、丁铃先生、肖老他们都来了,慢着,慢着,怎么不见艾老?” 瞧着他们宛如追星族的样子,方言站在茶几的一侧,瞥了眼和他一起当服务员的铁甯。 “水倒好了吗?” “都倒好了,温度正合适。” “那我们上吧。” 方言小心地端起摆满茶杯的脸盆。 茶话会,没有茶怎么能叫茶话会。 可是文学讲习所什么都缺,连茶壶都没有,有人干脆提议把茶叶放进暖水瓶。 方言劝了下来,茶叶本来是低档的,搁在暖水瓶里泡,与其喝这茶,倒不如多喝热水。 于是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在搪瓷杯里放上茶叶,先倒入三分之一的热水把茶叶泡开。 等领导和老师们来了,再往里加热水。 方言试验了2次,味道凑合,水温正好。 方案立刻被李清泉采纳,还特意点名让他和铁甯端茶送水,就见陈荒煤、沙汀、冯木等作协领导,以及文坛大佬们,直接入座。 两人凑了上去,男女搭配,一个拿着脸盆,一个依次把搪瓷杯摆在老同志们面前。 “这位小同志是铁甯。” 李清泉趁着他们端茶的空隙,向在座的陈荒煤、丁铃、万佳宝等人介绍,“来自冀北的女作家,非常好的苗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您看人真准! 方言正胡思乱想,耳边突然听到慈和的老太太声音:“这我认识,曹公,他就是方言。” “曹公好,丁铃先生好。” 方言弯了下腰,面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就是讲习所的创办人兼第一任所长,丁铃。 身边这位戴眼镜,西装领带,一丝不苟,就是写出《雷雨》等巨作的万佳宝(曹禺)。 “喔,小方,你好年轻啊。” 万佳宝上下打量了一番。 “巴公第一次见到小方,也发出跟曹公同样的感慨。”李清泉颇为欣慰地盯着他看。 巴老?! 铁甯心里泛起波澜,余光瞥向方言。 一圈送茶下来,心中已经是惊涛骇浪。 这些文坛的前辈们对待方言的态度不一般,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欣赏和呵护之色。 要不是知道他的背景,还以为是文二代! “我们该撤了。” 方言提醒了一声,铁甯才如梦方醒。 两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当会场安静下来,茶话会正式开始,徐钢站起身主持。 第一项内容,就是悼念李纪同志。 也就是他替文学讲习所争取到了恢复办学,也是他任命了徐钢、古剑之等人组成筹备小组,做出的批示是“边筹备,边办班,先办個小说创作短训班”。 本来今天这么高兴的日子,他理当出席。 只可惜造化弄人,李纪误喝了儿子外用治关节炎的药酒,心脏病突发而亡,没来得及看到恢复后的讲习所以及招收的34名学员。 默哀结束,全场所有人坐了下来。 紧接着,轮到陈荒煤简单地讲几句。 “我谨代表作协,对文学讲习所此次时隔了22年的开学典礼,表示热烈的祝贺。” “文学研究所恢复办学来之不易,所里的同志们更不易,由衷希望可以越办越好!” “刚才我看到一个横幅,‘重铸文学荣光,我辈义不容辞’,这是哪位学员写的?” 话音落下,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方言。 “是你啊。” 坐在前排的领导和老师扬起一抹轻笑。 “小方同志写得到位,但最好再加几个,重振文坛雄风、共襄文艺事业,这些都是你们这代作家的使命,千万不要辜负了李纪同志、广大同仁、以及所里同志的一片良苦用心。” 言简意赅,四句话赢得了众人的掌声。 冯木等人也延续了他的讲话风格,丝毫没有拖泥带水,把时间和舞台都留给了李清泉。 “从文学讲习所创立的那一刻起,办学目标始终不变,就是丁玲先生提出来的,‘学员经系统的学习研究,提高一定的政zhi及业务水平,掌握时代文艺方向进行创作,在学习期间,尽可能写出一部能出版的作品’。” “所以,我们对你们在座的34名学员的要求也是如此,希望你们在讲习所这段期间,至少写出一部中短篇小说,发表在文学期刊。” “有能力的,争取写出一部长篇小说!” 这不巧了不是! 方言挑了挑眉,《暗算》还没投稿呢。 这算不算提前完成学期目标? 茶话会很简短,目前就是师生见个面。 “岩子,你来一下。” 王朦招了招手,把方言喊了过去。 莫伸、古桦等人投来羡慕的目光,就见他走到了万佳宝、丁铃、冯木等前辈的面前。 “听李老说,这些横幅、对联是伱的主意?”冯木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他。 “嗯。”方言点了下头。 “好!写得很好啊!” 冯木、丁铃他们赞赏有加。 “那都是大家的功劳,主意虽然是我出的,但内容是大家想的,是集体的智慧!” 方言自谦地摇头。 万佳宝满意地点点头:“说来也怪,本来第一个想见你的是艾公,没想到阴差阳错,我们却占了先机,先见着了你。” “其实真要论先的话,巴公比您和丁先生都要早,应该算第一个。”李清泉笑道。 “是这样吗?” 万佳宝左看看,右看看。 丁铃肯定道:“前不久举办的全国短篇小说奖,老巴就在颁奖大会见过,还特意约小方写篇稿子给《收获》。” 然后望向方言:“你写得怎么样了?” “初稿已经写好了,正在修改打磨。” 方言如实回答。 王朦透露道:“他啊别出心裁,从反特电影里获得灵感,要写一篇谍战题材。” “谍战?” 万佳宝、丁铃等人头一回听到这个词,在听完方言的解释,立刻明白了,毕竟当年文化战线和隐蔽战线没少合作,一个个态度一致: “写!” “不仅要写,还要写好!” “请老师们放心,我一定写好!” 方言信誓旦旦地保证。 李清泉仿佛猜到了他的小心机,“小方,你这部作品是在入学之前写的,所以不能作数,这段时间,你争取再写出2篇小说。” 2篇?您是领导,不服不行! 方言无奈地笑了笑。 有李清泉和王朦的照拂,再加上上辈子历练的人情世故,方小将在文坛大佬堆里混得如鱼得水,几乎相当于“团宠”的存在。 聊了一会儿,领导和讲师们离场,所里的老师跟着相送,34名学员就留在了会场里。 “岩子,你藏得可够深的啊!” 莫伸嗷一嗓子,声音回荡在屋里。 “什么?” 方言剥开花生,丢到嘴里。 “你竟然认识李老、丁先生、王老师他们?”莫伸等寝室三人都盯着他看。 “李老、王老师是《燕京文艺》的两人主编,都是我的老领导,至于丁先生……” 方言简单地解释了一番。 “那巴公呢?” 铁甯突然横插一脚。 莫伸道:“没错,我刚才隐隐约约听到了,你的新作要发表在《收获》上了!” 《收获》一出,其他学员的目光瞬间齐聚在方言的身上,这可是目前华夏殿堂级纯文学期刊,被称为“当代文学名家圣地”。 好你个方言! 我们还没开始,你自己已经偷跑了! 第38章 小方老师,我想进步 入夜,学员们自由行动。 有的散步,有的看书,也有组队打乒乓。 但大多数的人,聚集在一间小平房。 因为里面,有一台彩色电视机。 虽然不如黑白的清楚,万一调不准频道,所有的图像还会不停地抖动和变形,但聊胜于无,此时的画面里,出现一个报幕的女主持。 “这人是谁啊?” 众人交头接耳,但没有答案。 “谁?妖精呗!” 莫伸余光里注意到有人影向他靠近。 “老莫,我稿子呢?” 方言蹲了下来,不挡住后排的视线。 “在古桦和紫龙那里。” 莫伸站了起来。 两人走向后排,就见蒋紫龙和古桦嘀嘀咕咕,稿子已经落在了铁甯、王安逸等人手里。 能招入讲习所的都是当地文学界的佼佼者,一听说方言要投稿给《收获》,争先恐后地想瞧瞧,稿子究竟是个什么成色! “岩子,你是怎么想出谍战这个题材。” 莫伸不禁好奇。 “举一反三。” 方言笑道:“既然能有反特题材,为什么不可以有专写我方地下工作者的卧底题材。” 莫伸感慨道:“让我想,我绝对想不到,关键你能想到就算了,思想性、故事性还这么强!” “思想性、故事性是一方面,文学性是另一方面。” 古桦啧啧称奇:“你看岩子写的这個内心独白,还有前后之间衔接得这么流畅……” “我用了电影剧本常用的蒙太奇手法。” 方言直截了当地说。 “蒙太奇?” 众人大惊,一个个的脸上都是“一副虽然没有听懂,但大受震撼”的样子。 “还有这个开头,我是第一次见到。” 蒋紫龙问道:“一开始弄得我有点懵,仔细读了几遍,高明,真的是高明!竟然能这么巧妙地把过去和现在融合在一句话里。” “我也是突发奇想。” 方言听到他们的评价,嘴角上扬。 《暗算》经过自己的修改和加工,足足有10.4万字,已经达到了中篇小说的标准。 《牧马人》是第一篇短篇小说。 《暗算》就是第一篇中篇小说,进步了! (ps:字数不是衡量的唯一标准,路遥的《人生》,字数是14.4万,得的是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活着》12万字,但是算长篇。) 稿子在人群里传阅,看过的没有不心服口服的,但伴随服气而来的,还有沉重的压力。 在他的面前下,他们这些天之骄子,瞬间仿佛泯为众人,这得造成多大的心理打击! 还能不能好好愉快地玩耍了! “可惜了,这种题材我是一窍不通,不会写,也写不了。”蒋紫龙叹了口气。 方言安慰道:“术业有专攻,每个作家都各有所长,没有必要强求。” “你说的没错,我还是专注改革文学,继续挖掘国营企业改革和冲突这块东西。” 蒋紫龙郑重地点了下头。 “真的羡慕你们,都已经找到自己的写作方向。”莫伸向从古桦身上寻求安慰。 古桦却出乎他的意料,“我也已经想好了,准确地说,我在入学之前就确定了。” “什么方向?” 方言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就是反思文学。” 古桦直说《牧马人》以及掀起的反思文学浪潮,一下子启发了他,正好手头有个故事。 方言道:“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这是我到一个山区大县做采访,这个县文化馆的人跟我讲了一个寡妇的冤案。” 古桦简单地复述了一遍,故事本身很悲惨,这个寡妇前后死了两个丈夫,却一脑子的宿命思想,怪自己命大,命独,克夫。 方言立马猜到是《芙蓉镇》的故事原型。 “我准备把这个故事加工,往里面加入一个类似许灵均的角色,但没有《牧马人》那种人跟人之间的温暖,他要饱受欺凌,要人格侮辱,然后跟寡妇主角组成一对苦难夫妻。” 古桦认真道:“在苦难中相互慰藉。” “还不够。”方言摇头。 “哪里不够,岩子你说说看?” 古桦一本正经地请教。 方言建议道:“我觉得既然写农村,为什么不把反思和乡土结合起来?” “岩子,伱说到我心坎上了,我也有这种想法,我打算把自己二十多年来所熟悉的湘南乡村里的人和事,融进这里面。” 古桦就像遇到了知己,一拍大腿。 两人聊的很投机,方言没有直接从电影版本直接引导,而是拿出类似的《西西里岛的美丽传说》,拿这个来跟古桦交流。 “嫉妒容貌会不会庸俗了点?” “那就改。” “比起外貌,品质更重要,不如把乡村妇女所有的好品质都集中在这个角色,善良、勤劳、忍让、热情,然后才是楚楚动人的容貌。” 古桦道:“你觉得呢,岩子?” “我看可以。” 方言道,“小说的题目想好了吗?” 古桦道:“就叫遥远的山镇,怎么样?” “没特点,不醒目。”方言摇头。 古桦掏出钢笔,在纸上写下“山镇风月”、“山镇女郎”、“芙蓉河”、“玉叶溪”等15个题目,但就是没有一个入的了法眼的。 “依我看,既然你说的那个地方的小河、小溪、小镇,一直被人叫‘芙蓉河’、‘玉叶溪’、‘芙蓉镇’,不如干脆用《芙蓉镇》。” 方言向蒋紫龙三人征询意见。 莫伸赞同道:“这个不错,言简意赅地点出了整个故事就发生在芙蓉镇。” 蒋紫龙点头附和:“岩子说自己是助理编辑,但要我说,你这水平已经超过我遇到的很多编辑了,假以时日,没准会是个名编。” “我也这么觉得。” 古桦、莫伸等人深以为然。 “作者和编剧是相互成就,我能不能成名编,还要仰仗你们各位才行。” 方言看向古桦,说《燕京文艺》今年一心做反思文学的专题,凡是反思文学的好作品,统统来者不拒,希望《芙蓉镇》能投给他们。 “当然没问题,而且必须让小方老师负责我这篇《芙蓉镇》。”古桦欣然同意道。 “别别,当不起‘老师’的称呼,咱们还是按平常的来。”方言扬了扬手。 “这怎么行,工作的时候,必须称职务!”古桦语气认真,“小方老师,以后多多关照。” “相互关照,共同进步!” 方言和他握了握手,会心一笑。 “老古说完了,小方老师,该我了。” 莫伸迫不及待地凑上去。 之前,方言把陆遥的稿子推荐到《当代》,现在又帮古桦的《芙蓉镇》找好出路。 小方老师,我老莫也想进步! “方言同志,能不能也请你看看我的稿子?” 他们四人的动静,早早地落入在场其他人的眼里,尤其是听完古桦和方言的交流,看向方言的目光更加炙热了,眼里冒着精光。 小方老师,我们太想进步了! 第39章 巴老评《暗算》 讲习所把课表安排得满满当当,一周六天,上午下午都有课,古典、西方、现代、当代、基础类、理论类、实践类,应有尽有。 李清泉、徐钢等人不下一次地提醒不能错过听讲,不要只惦记着写作,日子还长着呢! 话虽然如此,但奈何方言带来的焦虑和压力,让其他学员一个接一个地加入内卷当中。 一到了晚上,食堂、宿舍、图书馆、会议室,到处都能看到埋头苦作的人影。 方言为了躲避过于热情的同学,跟着铁甯、王安逸等人藏在她们的秘密据点,一间偏僻狭小的平房,只能容纳七八个人。 中间是一张拼起的长桌,周围围着一圈椅子,方言紧挨着铁甯、蒋紫龙坐着。 大家各写各地,互不干扰。 除非遇到不会写的字,王安逸看向正对面的方言:“‘兔崽子’的‘崽’字,该怎么写?” “安逸也要用这样粗鲁的字吗?” 隔着两個人的莫伸忍不住插嘴。 “我……” 王安逸张了张嘴,脸红地不知道怎么开口,就见方言一边在纸上给自己写“崽”,一边说:“文化人用词,怎么能叫粗鲁呢,这叫‘用最简单的文字,表达最准确的情感’。” “高!实在是高!” 莫伸、蒋紫龙等人相视一笑。 铁甯却若有所思,斜眼盯着方言看,忽然注意到他面前叠着一沓手稿,不禁好奇道: “你又在写什么?” “《暗算》的姊妹篇。” 此话一出,立刻引起众人的注意。 莫伸无奈道:“不是吧,岩子,你也太勤快了,才完成一部中篇,这么快又写上了?” “我也没办法,欠了别人稿子,现在债主开始讨债了。”方言苦笑地甩了甩手。 为了确保小说不犯忌讳,不仅给李清泉、徐钢等所里领导看,还特意回了趟燕京文艺,给编辑部所有人审阅,没找出错,这才放心。 但也不可避免地撞上王洁这个大债主。 欠她的小说,打算把《暗算》里的“听风者篇”抽出来抵债,题目就叫《听风》。 不过,内容是改写自梁朝韦、周讯主演的电影版,而不是王保强的电视剧版,主要是电视剧版的结局,简直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 离谱到家! 相比之下,还是电影版靠谱点。 讲的是建国以后,负责情报机构的701部队,意外发现潜伏的敌台竟然全部消失。 面对敌人无线电静默行动,耳力超群的盲人阿炳被招入701部队,大显神通,破获所有敌台,妥妥的反特题材里少有的爽文。 方言唯一棘手的就是需要用到摩斯电码,这个必须找教材,或者对照表,参考着写。 “写好了给我们看看。” 莫伸等人对谍战小说很感兴趣。 “没问题。”方言点头。 蒋紫龙问道:“岩子,你那篇《暗算》已经寄去《收获》编辑部?” “在路上了,过几天应该就能寄到。” 方言转头,望向窗外的夜空。 ………… 6天后,沪市。 午后的一缕阳光照入小洋楼的窗户里,李尧堂坐在桌前,苦思冥想,写着《随想录》。 突然,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屋里的安静。 “爸爸,您看好的那些青年作家的稿子,陆陆续续地都寄到编辑部了。” 李小琳拿着一个包,走了过来。 “你和你肖叔叔他们都看过了吗?” 李尧堂说的是《收获》的现任主编肖岱。 “都看过了,肖叔叔他们从里面挑了几篇满意的,托我务必让您看看,特别是这篇。” 李小琳从包里拿出厚厚一沓的纸稿。 李尧堂扫了眼放在最前头的小说,一下子被这个独特的开头惊艳到了,仔细捧读起来。 李小琳也不打扰,静静地候着一旁。 李尧堂看了许久,重新翻回到第一页,当看到“方言”的署名,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 “你觉得这篇《暗算》写得怎么样?” “好!非常地好!” 李小琳认真道:“我和肖叔叔他们都认为,《暗算》的质量,可以说是这些寄来的作品里最高的,甚至高出了一个水平。” “何以见得啊?”李尧堂考校道。 “这个开头,就见真章。” “是啊,这开篇的第一句就从三个时间点切入,站在未来的角度回忆过去,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叙述方式,让人似乎看到了难忘的过去、不确定的现在,以及一种遥远的未来。” “您的看法跟肖叔叔一样,肖叔叔看了以后,连说了3次‘别出心裁’。” 李小琳同样感慨这个开头的别出心裁。 开篇写了钱之江父子擦肩而过,读者就可以站在上帝视角,跟作者一起,去了解钱之江,儿子安在天在隐蔽战线工作这么多年,他这个做爸爸的,到底会是个什么身份? 什么事让他急到连孩子都不认? 为什么安在天说这是父子俩的最后一面? 仅仅一句话,就蕴藏了无数的悬念,如果开头不是这一句,变成“很久以前,钱之江路过四马路时,和儿子安在天擦肩而过....…” 完全就是一个俗套的故事开头。 “伱能想到这些,说明你又进步了。” 李尧堂笑呵呵道:“他这个开头,倒跟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有异曲同工之妙。” “魔幻现实主义?” 李小琳愣住了,第一次听到这词。 毕竟现在,《百年孤独》还没在国内传开,魔幻现实主义也不是文坛现在的主流。 “书架上有本出版自1955年的《佩德罗·巴拉莫》,你可以拿去看看。” 李尧堂指向身后的书架,这本书里就运用时序的颠倒,多角度的叙述,幻觉和现实空间的穿插等手法,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 “我待会儿拿来读。” 李小琳问道:“您觉得《暗算》怎么样?” “也是这四个字,‘别出心裁’!” 李尧堂连声表扬,不仅别出心裁在开头,更是在题材,以地下工作者为主角的正邪斗争,在如今的文坛,那也是独苗般的存在。 “这个题材,方言也在随信的附件里说了,叫作‘谍战’。”李小琳把附件递给他看。 “怪不得清泉兄、王朦他们这么器重这个小方,确实值得栽培,而且是重点栽培。” 李尧堂看后,露出满意的笑容。 “爸爸,肖叔叔也是这个意思,他打算把《暗算》放在《收获》下一期头版的位置,而且请《文汇报》等报刊配合宣传一下。” 李小琳如实相告。 “就这么办,不过名字最好要改一改。” “名字?” “既然不是教人暗算,也不是讲暗算这种阴谋诡计的勾当,取个《暗算》容易混淆,给地下工作者写的文章,就该有个该有的题目。” “您说该改成什么?” “不如叫《暗战》吧。” 李尧堂道:“与反动力量进行光明和黑暗、人道和反人道的殊死搏斗,战斗在战场的是英雄,隐姓埋名战斗在黑暗里的,何尝不是。” “下午回编辑部,我就转达您的意思。” 李小琳点点头。 “这小说拍成电影,应该会很精彩。” 李尧堂转头问道:“琳琳你觉得呢?” “何止是电影,也非常适合改成话剧!” 李小琳一下子情绪激动起来。 李尧堂拍了下稿子:“我差点忘了,你是上戏戏文系毕业的,当年差点拜万兄门下。” “还不是您给拦着。”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聊这小说。” “爸爸,《暗战》改成话剧,绝对能火爆。” 李小琳打算推荐给沪市话剧院改编成话剧,正好全国话剧院饥渴难耐,都缺好剧本。 “琳琳,能不能把这个借我用一用?” 李尧堂语气和善道。 “爸爸,您要拿去做什么?” 李小琳疑惑道。 “我准备把这个交给你万叔叔看看。” “给万叔叔?” “对,自从《雷雨》、《日出》之后,78年到现在,他只出了个《王昭君》,为势位所误,心不在戏里,需要有东西激一激他。” 李尧堂措辞罕见地严厉。 李小琳一个激灵。 以万佳宝今时今日的地位,文坛很少有人敢这么说,偏偏父亲有这个资格,当年就是他在担任《文学季刊》的编辑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无人问津的《雷雨》,提携了一把。 “我给他去封信。” 李尧堂道:“琳琳你去燕京找小方改稿的时候,顺便替我去拜访万兄,把信交给他。” “我明白了,爸爸。” 李小琳点头:“过些天我就启程去燕京。” 第40章 世界这么大 整个讲习所,只有一个浴室。 每周六烧锅炉供热水,先是女生洗,再是男生洗,在回家之前,方言痛痛快快洗个澡。 “是寂寞,慢慢占领我的心……” “是谁偷偷偷走我的心,不能分辨黑夜或天明。”方言穿着短裤背心,哼着歌走出来。 “你刚才在浴室里唱歌对吧?” 王安逸住的五人间,离浴室最近,后窗正对着,哪怕关窗,浴室里的声音也清晰入耳。 “我这么小声,你们都能听见?” 方言倍感意外道。 “当然。” 铁甯放下手中的笔,“你们男同志是不是都爱在浴室里唱歌?就连贾大山那样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人,也放开嗓子唱起来。” 王安逸点了下头,“他唱的好像是他们那地方的戏曲吧,岩子,你唱的又是什么?” “我这是从陕北学的信天游。” 方言面不改色,流行音乐在如今可是禁忌,邓丽筠之类的歌曲全都是靡靡之音。 “你待会儿是不是要回家?” 铁甯脸上露出迟疑之色。 方言点头,“嗯。” 铁甯横下心:“能不能耽误你点时间,我在创作上遇到问题,要请教伱这位老师?” 方言咂摸着嘴,自从莫伸、古桦带头喊他‘小方老师’,迅速在其他学员里传开。 喊多了,自己都懒地去纠正。 但被人喊“老师”,其实心里挺爽的。 “我现在把握不住我的创作方向。” 铁甯抿了抿嘴。 “你想过你的主人公是什么身份吗?” 方言走到窗户前,把脸盆搁在地上。 铁甯回答:“我想写一個对城市、对县城向往的农村妇女或者小姑娘。” 方言问:“怎么想到写这样的角色?” “我发现不管是伤痕文学,还是反思文学,都在写知青,但写农村、农民的却很少。” 铁甯直言:“我插过队,下过乡,我呆的那个村子的生活真的是贫困、封闭、艰苦。” “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当时我去《燕京文艺》改稿,对李老他们说过类似的话。” 方言道:“我支持你往这个方向写!” “可是我不知道从何下笔?” 铁甯说自己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大队里的学校,教室没有玻璃、没有窗纸,一群孩子黄土院子里做着课间操,几只猪就在队伍里穿行。 “那就写这群孩子。” 看着两人聊起构思和见闻,王安逸无从插嘴,眼神里充满羡慕,就听方言描述道: “走出农村的希望在年轻的一代人,也许一支圆珠笔、一个铅笔盒,甚至见过一次火车,都可能让他们燃起对外面世界的渴望……” “火车?火车,对,火车!” 铁甯眼前瞬间一亮。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你试试照这个方向写写看。” 方言重新拾起脸盆。 “谢谢小方老师,这个给你带去路上吃。” 铁甯笑着从桌上抓了把花生。 “那我就不客气了。” 方言伸手一接,当成是咨询费,“小说写好了,如果愿意投《燕京文艺》,记得找我。” ………… 回到胡同的时候,夜色如墨。 离家门口不远,方言看到方红推着车,和苏雅一道回家,边上不出意料地多了个人影。 不是吕大成,而是韩跃民! “你们这是……” 方言跑了上去,冲着三人打招呼。 “最近附近不太平,我和小雅下夜班回家,他正好顺路,就搭个伙。” 方红看向韩跃民:“我们到了,谢谢。” “不客气,不客气,举手之劳。” 韩跃民骑上红旗自行车,“那我先走了。” “慢走,韩哥!”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方言挥了挥手。 “别挥了,人都走远了。” 方红仿佛有些羞恼道:“回家!” “诶。” 方言缩了缩头。 没辙,姐姐对弟弟的血脉压制太强了! “这些都是寄给你的信和汇款单。” 姐弟回屋之后,方红从柜子里翻出3个信件,“我和妈一动没动,你自己拆开看吧。” 方言扫了眼信封表面,来自上影厂、来自西影厂的汇款单,还有一封信,来自谢缙。 不带犹豫地撕开谢缙的信,就见上面写着《牧马人》的剧本通过了电影局的审查,很遗憾不能借改剧本的机会,请他到沪市做客云云,至于自己最关心的演员方面,正在海选。 看完以后,注意力立马转移到汇款单上。 《黄土高坡》,300元。 《牧马人》,整整800元,巨款啊! “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都快赶上我两年半的工资!”方红盯着他的汇款单。 “是啊,岩子。” 杨霞也是同样的想法。 “妈,姐,你们也太不淡定了。” 方言摆摆手,“这才哪到哪,不瞒你们说,接下来我还有一篇小说,如果能顺利发表的话,估计还能拿几十张大团结。” “几十张,那不是又是几百块!?” 方红声音发颤,双手猛地一哆嗦。 杨霞两眼圆瞪,张大嘴巴,“搞文艺创作这么挣钱?好家伙,动不动就成百上千。” “要不然怎么那么多人挤破头也想当作家呢。”方言这话放在后世,就得改成“明星”。 杨霞催促道:“那你赶紧多写几篇,多挣点钱,妈替你攒着,以后娶媳妇。” “妈,岩子才多大啊!” 方红噗嗤一笑。 方言咳嗽了声,“没错,眼前有件比我娶媳妇更重要的事,姐,你还想不想考大学?” 方红一愣,“考大学?” 方言一本正经道:“我知道你的梦想是考大学,以前是没办法,家里需要你挣工资撑着,但现在不一样,我能替你分担这个担子。” “我……我……我还是算了吧。” 方红眼里一亮,但很快黯淡。 “你是不是担心我们?” 杨霞安慰道:“别担心,岩子上班了,也能替家里挣钱,何况还有这么多稿费,咱们家现在有这个条件,只要你想的话,妈支持你。” “我都多少年没翻课本了。” 方红无奈地摇头失笑。 “姐,没事,你看建军连续落榜三年,那小子不也照样在考吗,多有毅力。”方言劝道,“慢慢来,你不用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你忘了,我马上要24岁了。” 方红没好气地白了眼。 方言拍了下额头,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1980年之前,高考刚刚恢复,年龄放宽到了30岁,但之后,对年龄要求又收紧了。 只有25岁以下未婚的人,才可以参加高考,这项政策一直执行到千禧年才废除。 “年龄倒是次要的,关键我在工厂里呆了这么多年,也呆惯了。” 方红笑容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方言道:“姐,挂面厂只是个小世界,外面的世界那么大,等你考上大学……” “算了,我现在有你这个大作家弟弟,就很光荣、很满足了,高考不高考的,算了。” 方红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劝。 杨霞皱着眉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姐,高考你不想参加,那么夜大呢?” 方言冷不丁地问道。 “夜大?” 方红一怔。 “报纸上都登了。” 方言在讲习所的这段日子,也是每天看报纸,就在前不久,教育部门要求各地大力发展高等学校函授教育和夜大学,也就是夜校。 像燕京的第一所区办业余大学,“红旗夜大”,已经恢复招生,夜大以后只会越来越多。 “这个倒是可以考虑。” 方红脸上重新燃起希望。 “姐,学费、学杂费,我给你报销!” 方言拍了拍胸脯。 “一边呆着去,这钱还用不着你替我掏,挣了稿费就想上天啊!” 方红眼眶微红,激动地攥拳捶了下他。 “嘿嘿。” 方言咧嘴发笑,接下来就是把姐姐上夜校的事告诉韩跃民,一起进步。 第41章 进击的小将 4月20日,夕阳的余晖洒落下来。 方言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他在家里吃了晚饭,才回到讲习所,路上碰巧撞到了去食堂的莫伸、蒋紫龙等人,点头打了个招呼。 “岩子,下午徐老师到寝室找你。” 莫伸转告道:“他让你明天到他办公室一趟,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 方言皱了皱眉,心里涌现无数种猜测。 但当第二天真正见到了李清泉、徐钢他们,才知道说的是《暗算》的改稿。 本来该是方言这个作者到沪市,但学业在身,抽不出时间,《收获》编辑部特意派了李小琳等人北上进京,能到了出动编辑这个地步,足见《收获》编辑部对方言的重视。 “你那篇小说确实值得他们这么做。” 李清泉勉励道:“但我希望你不要就此满足了,还记得开学时我对你提出的要求吗?” “学期结束之前,至少完成2篇小说的发表。”方言尴尬地笑了笑。 “我听雁茹说,你已经是为《燕京文艺》准备了《暗算》的姊妹篇,叫《听风》是吧?” 李清泉笑眯眯地盯着他看。 方言点头:“当时构思《暗算》和翻阅资料的时候,偶然翻到‘三山办公室’,我就考虑以此作为701部队的故事母版,再写一篇小说。” “是嘛,真不是把一篇稿子拆成两篇?” 徐钢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 “怎么可能呢。” 方言心里一突,面色不改:“《暗算》是卧底题材,《听风》是反特题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写成一篇。” “徐老师只是跟伱开個玩笑。” 李清泉和徐钢互看一眼,“这次叫你来,除了转告你《收获》的编辑找你改稿的事,其实还有一件事,所里要跟你商量。” 方言好奇道:“您说。” “你现在完成了一部作品,我们希望你的下一部作品,能考虑尝试一下长篇小说。” 李清泉露出和善的微笑。 “您想让我写长篇小说?” 方言惊得脸色一变。 小长篇的篇幅也至少十万字,但字数还不是最考验作家的,毕竟可以学鲁迅水字数。 “我的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长篇小说真正考验的是作家的综合能力,要从多个角度展现和剖析社会的矛盾和特点。 可以说,长篇小说是文豪的标配。 凡是能够成为世界文豪的大作家,至少都拥有几部长篇代表作品,比如大毛子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人的长篇巨作。 鲁迅就因为没有长篇小说,遭人诟病,李嗷干脆觉得他不配称作文学家、大文豪。 但长篇小说可不是这么好写的,一般要在短篇、中篇小说上,积累足够的经验才行。 除非,这个人开挂! “我知道这个要求可能对你有点高。” 李清泉叹了口气,“但这也是种无奈,现在长篇小说式微,有能力挑起大梁的,死的死,老的老,只能把希望寄托于你们这批新崛起的年轻一代里,希望有人能扛起来。” “所以你们选中了我?” 方言挑了挑眉,李老您看人真准! “对,你是其中一个!” 徐钢斩钉截铁道:“这些天我们观察下来,这批学员里,有能力写出长篇小说的,目前只有你和蒋紫龙,特别是你,刚刚完成的《暗算》,让我们看到了你的可能性。” “是不是学期结束之前,必须要完成?” 方言皱了皱眉。 “这不是硬性要求。” 徐钢回答:“毕竟你们的学期短,课程紧,能留给你构思和创作长篇小说的时间并不太多,所里只是希望你能做做这种尝试,能写就写,不能写也没关系,不要有太大的压力。” “当然,所里会提供能提供的所有帮助。” 李清泉一脸认真。 “您别这么说,越说,我越有压力。” 方言故作紧张了一下。 “伟人说过,人没有压力是不会进步的。” 李清泉拍了下他的肩膀,“《暗算》的初稿,还在你手里吧?” “在。” 方言心里纳闷,怎么突然又扯到这个? “誊抄一份,字迹要端正,尽量少涂抹。” 李清泉从抽屉里拿出崭新的一本绿色方格纸,“抄好了交给我们,我们有大用。” 看着他们神神秘秘的样子,方言忍不住问了一句,得到的答复是给他找个指导长篇小说的老师。 当然,不仅仅是给他一个人“开后门”。 文学讲习所是按照老毛子的教学模式那一套的,前期上大课,后期效仿研究院导师制。 小说,相当于就是毕业论文。 不过跟研究生不同,不用担心被占了署名,也不用担心给老板们打白工,拜入这些老师的门下,只会得到弟子该有的呵护和关照。 “那我的老师是……” 一听给自己找个老师,方言来了精神。 “你看你,又急。” 李清泉摇头失笑道。 “李老,徐老师,我太想进步了。” 方言咧着嘴发笑。 徐钢道:“你的老师,我们现在还没有确定,但如果有意往长篇小说方向,所里会帮你找一位能指导和帮助你的导师,带你进步!” “我不敢把话说的太满,这个长篇小说,我一定尽力而为。” 方小将说的信誓旦旦,他有这个底气。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小说,自己会选《潜伏》,谍战文学的巅峰之作,没有之一。 卧底和反特相结合的无间道。 不像《暗算》,人物刻画非黑即白,正面反面角色,一目了然,而《潜伏》就复杂了。 典型的代表之一,就是站长吴敬中。 从解读“凝聚意志,保卫领袖”,变成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也许站长年轻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一个翻版的李涯。 本来《潜伏》的小说只是个短篇,只有1万多字,所有人物加在一起也不过六七个。 但如果按电视剧的版本写,绝对能达到了长篇小说的要求。 这部“无间道”的《潜伏》一发表,再加上之前的“卧底”的《暗算》、“反特”的《听风》,这三篇小说,就能把谍战文学的框架和地基打得结结实实。 以后但凡要写谍战小说的,都要把方言这个祖师爷供起来拜一拜。 谍战之父,实至名归! 第42章 来自巴老的一封信 周四下午,轮到吴组缃讲《红楼梦》。 “你们知道吗?” “黛玉为什么老是和宝玉吵?” “黛玉为什么这么别扭?老要试探宝玉,可宝玉一旦表露心迹,她却说宝玉欺负她?” 吴组缃微侧了身子,坐在讲桌后面,摆开长谈的架势,“你们说说看,这是为什么呢?” 方言竖起耳朵认真听,上辈子也算是红迷,能听吴组缃亲自讲红学,机会难得啊! “方言,你说说看。” 吴组缃笑眯眯地盯着他。 方言抿了抿嘴,自从前几堂课过于兴奋,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红学小砖家”的见识,立刻就从学员里脱颖而出,被老先生直接盯上。 “吴老师,我觉得根结在男女大防。” “前面要再加四个字,‘封建礼教’。” 吴组缃拍了下桌子:“当然,也有黛玉的性子在里面,不想被宝玉小觑了,所以像他们这样两情相悦,也必须借别的一些事来谈情。” “像宝玉挨贾政的棒子,就是他们感情史上决定性的一次交流,黛玉去探望,说‘你从此可就改了吧’,宝玉回答的是‘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这里面大有深意,其实是宝玉向黛玉的倾心交代,而黛玉也听懂了,你们看从那之后,黛玉就再没同宝玉闹过小性子。” 吴组缃说到激动的地方,就隔了讲桌欠过身子,眼睛发亮地盯着前排的学员。 特别是方言,好像在问他:伱说是不是? “是是是……” 方言尴尬地笑了笑,您老别老问我啊! 但吐槽归吐槽,受益匪浅,感觉比刘心午讲的要好不少,有些地方没有过分解读…… 比如,黛玉沉湖。 “叮铃铃。” 下课铃声响起,师生全都意犹未尽。 王安逸跟铁甯是同桌,侧着身子,看向后面的方言和莫伸,“为什么我感觉吴老师喜欢林黛玉,却很讨厌薛宝钗?” 方言简单地解释说“拥黛贬钗”是目前的主流立场,跟脂评本的“尊钗抑黛”立场,势同水火。 说完,抛出一个问题,支持林黛玉和贾宝玉,还是支持薛宝钗和贾宝玉? “当然是黛玉和宝玉。” 王安逸和铁甯互看一眼。 “我想也是。” 方言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你为什么这么说?” 铁甯眨了眨眼。 “因为黛玉和宝玉的爱情,很符合少男少女向往的爱情,那种不会掺杂任何功利性的东西在里面,超脱了世俗,不会考虑对方的家世背景,情感最纯粹最快乐,也最浪漫最幸福。” 方言嘴角微微上扬,“你们说是吧?” “岩子,你也太大胆了,什么‘爱情’、’浪漫‘,都敢挂在嘴边说!” 饶是成熟的铁甯,脸色瞬间通红。 王安逸更不敢直视,“就是,幸亏我们了解你,不然还以为你在耍流氓。” “………” 方言啪了下自己的额头,这时候的谈情说爱非常含蓄,表白都不敢说“我喜欢你”。 而可能是,把革ming的友谊升华一下。 “那么,你愿意娶林黛玉呢,还是愿意娶薛宝钗呢?”王安逸眨了眨眼。 “我?我不选,我又不是贾宝玉那怂货。” 方言咂摸着嘴,现在要不起,也不敢要,这年头,敢有非分之想,可是要吃花生米的! 就在他乱想时,门口传来姜丹的声音: “方言,徐老师让你去趟办公室!” ……… 筹备组办公室不大,李清泉、徐钢、古剑之等讲习所的领导,不得不挤在一个房间。 此时,多出了一副完全陌生的面孔。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收获》的编辑,李小琳老师。” 在徐钢的相互介绍之下,方言和李小琳寒暄了几句,当得知是李尧堂的女儿,心里一突,而李小琳同样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你们聊吧。” 徐钢等人离开,给他们留足了空间。 “小方同志,我们就直接开门见山吧。” 李小琳从公文包里取出稿子,“你的这篇小说,我们编辑部所有人都觉得非常好,这個题材、这个故事、这个结构,还有这个开头。” “你是不是有看过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 问题一抛,眼睛直直地望向他。 方言点了下头,“有。” “怪不得。” 李小琳语气颇为欣赏道:“想不到你这么年轻,懂得却这么多,看的书不少吧?” 可不,我这知识都学杂了! 方言笑道:“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句话一直激励我进步。” 两人又闲聊了会儿,进入到正题。 说是改稿,但《暗算》真正需要修改的地方并不多,都是一些小细节上的毛病。 最大的问题,竟然只是书名。 “改题目?” 方言吃了一惊。 李小琳如实地说出理由:“我父亲建议改成《暗战》,我们编辑部也觉得这样概括隐蔽战线的斗争比较贴切,你觉得怎么样?” 方言沉吟道:“伟人说过,我们要消灭敌人,就要有两种战争,一种是公开的战争,一种是隐蔽的战争,在龙潭虎穴里,要忍辱负重,躲开各种明枪暗箭,到了生死搏杀的时候,又要暗中盘算,毙敌无形,把这种战争叫做‘暗战’,我没什么意见。” “你这话说的太好了!” 李小琳忍不住拍手叫好。 方言嘿然一笑,接着按照刚才商量出的修改方案,干净利落地把稿子改好,递了回去。 “小说会在5月初发表。” 李小琳把稿纸放回公文包:“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征得你的同意,这篇小说很适合改成话剧,如果有话剧院希望改编,你愿意吗?” 方言为难道:“我对话剧一窍不通,如果让我来写,恐怕……” “这个没关系,话剧院有专门的编剧。” 李小琳摆了摆手。 方言关心的其实不是这个,而是不当编剧有多少稿费,毕竟是我的钱!都是我的钱! 好在李小琳没多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稿费会给一笔,不多,一两百左右。 但是多轮演出,就可能没他这个原著作者的份了,相当于一次性买断版权。 想到这里,方言说道:“我没问题了。” “对了。” 在他离开之前,李小琳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封没有贴邮票的信,“我父亲知道我要来燕京找你改稿,特意托我给你带了封信。” “巴老的信?” 方言从办公室回到教室,脑子还有点懵。 两手捏着信封的一角,盯了一会儿,仿佛忘了铁甯、王安逸等人的存在,撕开了封口。 “本来当我得知你只完成《牧马人》、《黄土高坡》两篇短篇小说,在中篇和长篇上没有任何经验,不免对你的创作有些担心。 也反思过向你约稿,做得到底对不对? 会不会给你太大的压力,会不会好心办坏事,会不会拔苗助长? 但你,打破了我所有的顾虑! 你创作的小说之出色,出乎我的意料。 即便是我,也想不出题目以外,还有什么可以挑出的大毛病。 老实说,这不太像是一位年轻作家能写出来的小说,但也许是我老眼昏花,看走了眼也说不定,还请不要将一个老人的困惑放在心上……” 第43章 物色老师 “小方老师。” 铁甯转过头,“晚饭后,能不能帮我看一下我写的稿子,就是上回跟你聊到的……” 就见方言眉头紧锁,低头看信,虽然人还在这里,但感觉魂已经走了有一阵子了。 “他怎么了?” 铁甯一个激灵,看到王安逸摇摇头,看到莫伸回答说他看了这封信后,整个人入魔了。 方言仿佛视若无睹,一直盯着信看。 “我其实不大喜欢‘前辈’、‘接班’这一类字眼,我也不喜欢‘老作家’这样的称呼。 作家就是作家,他靠作品而存在,不是靠资格活下去,还记得我在你本上写的话吗? 丢开顾虑,不要胆怯,大胆地想,勤奋地写,把自己心灵中最美好的东西全写出来。 像你这种青年作家,有勇气,有良心,有才华,有责任感,正是华夏文坛崛起的新生力量,需要的不是我们带着你们,扶你们缓缓前进,而是你们该推开我们,把我们甩在后头。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很欢迎伱这样的年轻人把我推走,也甘心让你把我抛在后头。” 从上到下,看到最后,尤其是李尧堂在末尾向他发出邀请,请他到沪市的家里做客。 武康路113号。 方言默默记下地址,有机会一定去。 “岩子,谁给你的信,竟然看这么久?” 莫伸把头凑了过来,右下角的署名一下子夺走他全部的思考,震惊地脱口而出: “巴……” “嘘!” 方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是不是巴老?” 铁甯眼神复杂,压低声音。 又是王朦,又是丁铃,又是万佳宝,又是李尧堂,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们不知道。 “只是简短的感谢信,感谢我投稿给《收获》,真没想到巴老在这事上还亲力亲为。” 方言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原来是感谢信。” 莫伸、王安逸他们不疑有他,倒是铁甯把眼睛眯成条线,似乎要从他的脸上看出破绽。 “不然呢?” 方言面不改色,把信小心折叠。 如果把内容公开出去,绝对会让讲习所炸开了锅,这封信大意就是文坛大宗师指名道姓希望方小将,长江后浪推前浪,把老前辈拍死在沙滩上,字里行间地都透着对后辈们的期望—— 让华夏文学再次伟大! ………… 铃声再次响起,传到了筹备组办公室。 “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你们了。” 李小琳和李清泉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随后站起了身。 “小琳同志,请留步。” 徐钢喊了一声。 “徐所长还有事?”李小琳停下脚步,诧异地看向他们。 “巴公应该也看过小方的作品吧?” 李清泉看她点头,“对他的评价怎么样?” “父亲评价很高,说他的小说,以及‘谍战’的提法别出心裁,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大胆创新的年轻作家。”李小琳笑道,“这不,我来燕京的时候,特意让我给他带了封亲笔信。” “亲笔信!?” 李清泉和徐钢互看一眼。 “是啊,内容我没看到,但能让我父亲想了很久才写的信,绝对不是一般的信。” 李小琳语气肯定道。 李清泉大喜道:“既然巴公这么欣赏方言,如果请他担任方言的导师,指导写作……” “当他老师,指导写作?” 李小琳大为意外。 “是这样,后半個学期,我们讲习所会给每位学员,分配一名导师,以老带新。” 徐钢道:“本来我们给方言安排的导师,是《当代》的秦兆阳先生,既可以教他写作,也可以教他怎么当编辑,但现在计划有变。” 李小琳心生兴趣,坐了回去。 李清泉说:“前些天,丁铃先生等所里的老同志和我们讨论过,希望这些学员里面能出一两篇长篇小说,我们觉得值得重视。” 李小琳很是赞同:“我父亲和肖主编他们也有同样的想法,现在发表的小说大部分是短篇和中篇,长篇真的不多见。” “所以,我们希望能在这批学员里培养出能写长篇小说的作家,不敢有太多奢求。” 李清泉道:“能有一个,我们就满足了。” “所以您二位选中了方言?” 李小琳恍然大悟。 “不只是我们,也是所里同志们的一致看法,第五期学员里,最有希望的就是方言,他有天赋,有才华,但唯独就是没经验。” “所以所里想让我父亲当方言的导师,指导他创作长篇小说。” “如今的文坛里,在长篇小说造诣深厚的,不外乎就是茅巴丁沈肖钱几位先生。” 李清泉道:“既然巴公跟方言这么投缘,请他当方言的导师,巴公应该不会拒绝吧?” “这个恐怕不行,我父亲已经不带徒弟了。”李小琳遗憾地摇了摇头。 “不带了?!” 李清泉和徐钢面面相觑。 “对,不带了。” 李小琳语气肯定道:“他说作家不是温室里的花朵,要让他们自己经历风吹雨打,还说每个作家有自己的思想感情,别人不能代替他感受,也不能替他出主意,他能做的就是纠正错别字和文法不通顺的字句。” “这……这……” 李清泉张了张嘴,出乎他的意料。 李小琳摇头失笑:“而且沪市和燕京离得这么远,方言不可能到沪市来,我父亲也不可能长住在燕京,就是想教,也鞭长莫及。” “是啊,鞭长莫及。” 李清泉幽幽地叹了口气。 “其他几位先生,李老没有去问问吗?” 李小琳投去问询的目光。 徐钢无奈道:“有的像(沈)丛文先生,年纪太了,有的像丁铃先生,文风不合,有的像(钱)锺书先生,忙于事务,本来最合适的茅公,最近身体抱恙,在家休养,而且跟巴公一样,似乎熄了收徒的念头,丁铃先生拿了方言的《暗算》,说只能尽力帮着劝劝看。” “替方言找个指导长篇小说的老师,难!” 李清泉脸上露出一丝无力。 “要不这样,我回去试着问问我父亲。” 李小琳沉吟片刻,“当不了老师,但当个‘一字之师’这样的老师,或许他还是愿意的,至于指导,虽然不能当面教,但也可以借助书信和电话,你们觉得怎么样?” “如果真能这样,那简直再好不过了!” 李清泉激动不已。 “不过方言的导师,您该找还是要找。” 李小琳提醒了一句,然后被李清泉、徐钢等人一路送出校门,坐着18路公交车回到招待所,第一时间给万佳宝家里打去电话。 提前预约登门拜访的时间,毕竟李尧堂嘱咐她转交的信,必须当面交到万佳宝的手里。 “要不要现在就把方言的事告诉爸爸?” 挂断电话,她犹豫了下,“算了,还是等从万叔叔家回来,一块讲给爸爸听吧。” (ps:信的内容主要来自《萌芽》复刊时所写的寄语) 第44章 老师一个半 中午时分,食堂里弥漫着浓浓的菜香。 窗口前,大排长龙,方言趁着排队的工夫,继续翻阅古桦的《芙蓉镇》初稿,就在此时,耳边传来一阵接一阵的议论声。 “岩子你听说了吗?” 古桦把头转了过来。 “听说什么?” 方言抬起头看去。 “听说所里要给我们学员分配导师。” 古桦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听说了。” 方言恐怕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更早知道配导师这件事,自己或许还是最特别的一个。 李清泉、徐钢他们要走了自己《暗算》的誊抄稿,但到现在,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既不知道给了谁,也不知道谁当自己的老师,总之,他们不说,自己也不问,等呗! 接下来的几天,学员们陆陆续续地被叫到办公室,李清泉、徐钢等人和他们轮番谈话。 比如,小说创作的方向、擅长的体裁。 等34名学员都问了个遍,大家伙的心里都有数了,传言非虚,确实在给他们找导师。 就在万众期待之下,终于在4月29日这一天,徐钢在开饭之前,面对众人宣布: “同学们,今天跟大家分享一个好消息。” “经过我们所里开会研究决定,为了更针对性地提升你们的写作水平,在学期的后半段,创作班的每位学员将会按照创作方向,分配到一位业内导师,得到专门的指导……” 此话一出,整個食堂彻底炸开了锅。 饶是心里有所准备的学员们,在听到这个消息的刹那,脸上露出灿烂兴奋的笑容。 看着躁动的人群,徐钢拍了下桌子: “大家先安静,先听我说。” 啪的一声,食堂里顿时安静得针落可闻。 “这次分组,既有三五人一组,也有一二一组,导师分配的依据,完全是按照你们的题材类型、创作方向等多方面因素。” “那么现在,我开始宣布分组情况。” “王安逸,瞿小伟,郭玉道,金近老师。” “莫伸、古桦……王朦老师。” “………” 伴随着一个个学员的名字喊出,被点到名的学员并没有因为导师的差异,而心生嫉妒。 所里给他们分配的导师,确实合情合理。 比如,王安逸、瞿小伟他们的创作方向是儿童文学,就被分配到擅长儿童文学的金近。 再比如莫伸、古桦,明确要写反思文学,就把他们安排给王朦这个《燕京文艺》主编。 毕竟,《燕京文艺》是反思文学的主阵地。 “蒋紫龙,秦兆阳先生。” “方言,沈雁氷(茅、盾)先生。” 徐钢看了下蒋紫龙,又看了眼方言。 “哇!” 一时间,满屋一片哗然。 一道道羡慕的目光立刻投向蒋紫龙和方言,尤其是方言,这怎么能让人不羡慕呢! 方言震惊地两眼圆瞪,十指紧扣。 想到李清泉他们会给自己找个文坛宗师指导自己写长篇,但没想到竟请来尊泰山北斗。 就算不认识沈雁氷,也该知道茅盾文学奖,这可是迄今为止华夏文学界的最高奖。 在整个主流文学里,也是当代文学大师。 更别提他一连串的身份,前文化bu长、作协首任高官、《人民文学》、《文艺报》的第一任主编…… 这相当于,孙猴子拜入菩提祖师门下。 “呼,呼,呼……” 深呼吸几口气,慢慢冷静下来。 隐隐猜到是自己同意写长篇小说,所里领导才会大费周章地给自己找这尊祖师当老师。 果然,不想进步的人是不可能进步的! 菩提祖师,俺老孙太想进步了! 此时此刻,方小将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 “岩子,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激动?” 莫伸用手肘轻轻碰了下他。 “激动啊,怎么不激动,我激动得灵魂都出窍了,差点没给我送去地府见阎王。” 方言脸上不动声色,还开起了玩笑。 “哈哈哈!” 铁甯、王安逸、莫伸、古桦等同窗好友哈哈大笑,羡慕归羡慕,但替他由衷地高兴。 方言嘴角疯狂上扬,余光里注意到蒋紫龙神情有些落寞,眼神仿佛流露出一丝懊悔。 “岩子,你最近是满面红光,喜事连连,小说马上要在《收获》发表不算,现在又能得到茅公的亲自指导,是不是该庆祝庆祝啊?” 莫伸冲着其他人挤眉弄眼。 “对,请客,必须请客!” 古桦、蒋紫龙等人立刻嚷嚷起来。 方言爽快地答应下来,且不说《暗战》的小说稿费,单单话剧改编就有一两百块钱。 但光有钱没用,还得有票才行。 正琢磨带他们上哪里搓一顿,铁甯却笑眯眯道:“休想一顿饭把我们打发了,这样吧,马上就到五一了,你是不是尽一尽地主之谊,当个向导,带我们欣赏一下燕京的风光?” “可以啊!” ………… 夕阳的余晖,照在复兴门外大街的小楼。 “小琳姐,欢迎欢迎!” 万芳打开了门,把李小琳请进屋。 两人边在走廊走,边相互寒暄。 “我这一趟是来燕京公干的,找人改稿。” 李小琳笑吟吟道。 “谁啊?”万芳一问。 李小琳道:“方言,认识吗?” “是不是写《牧马人》的那个作者?” 万芳看她点头:“认识认识,这次他又写了什么?能不能把他写的稿子借我看看?” “别急,等我先见了万叔叔。” 李小琳和她走入了一楼的书房。 就见万佳宝放下手中的书,语气慈祥地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聊起李尧堂的身体情况。 “万叔叔,我这回是给我爸爸当信使,这是他给您的信。”李小琳把信递了上去。 万佳宝让万芳陪着她,自顾自地看起信。 面色越来越凝重,尤其是看到末尾时。 “我记得屠格涅夫患病垂危,在病榻上写信给托尔斯泰,求他不要丢开文学创作,希望他继续写小说,我不是屠格涅夫,伱也不是托尔斯泰,我又不曾躺在病床上。 但是我要劝你多写,多写你自己多年想写的东西。你比我有才华,你是一个好的艺术家,我却不是,你得少开会…… 多给后人留一点东西,把你心灵中的宝贝全交出来,贡献给我们华夏的文化事业……” (ps:来自《随想录》) “唉!” 看完之后,万佳宝整个人像失了魂,久久地望着这封信不出声,最后无力地叹了口气。 正在他无比郁闷时,耳边却传来惊叹声。 “这个开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对吧?这是用的是魔幻现实主义的时空叙事的手法,把过去、现在和将来结合了。” “………” “小琳姐,这篇《暗战》,写得真好。” “可不是嘛,你再往下看,后面更精彩。” 看到万芳和李小琳叽叽喳喳,万佳宝注意到她们手里的稿纸:“你们俩在看什么呢?” “爸爸,就是你有次在家里提到的那个‘方言’,我们在看他的新作。”万芳说,“这篇还是李伯伯代表《收获》向方言约的稿。” “喔,小方?” 万佳宝萌生了兴趣。 “万叔叔,我爸爸也希望您给看看。” 李小琳如实地转告了李尧堂的话。 万佳宝拿来一看,敏锐地瞧出《暗战》有改编成话剧的潜力,也猜到了李尧堂的用意。 “你爸爸这是想拿这个激我啊。” “万叔叔……” 李小琳张了张嘴。 万佳宝伸手一拦,“你爸爸也是好心,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急,想写出不亚于《雷雨》、《日出》这样的作品,这不,一直在构思。” 接着拍了拍纸稿:“这个《暗战》很不错,适合改成话剧,交给人艺的话……” “万叔叔!” 李小琳急忙打断,说已经征得了方言的同意,把《暗战》交给沪市话剧院。 “好,好,不跟你抢就是了。” 万佳宝笑眯眯道:“不过你怎么没有让小方来写这个《暗战》的话剧剧本?” “他说他对话剧一窍不通……” 李小琳隐约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您是说他可能在话剧创作上也有天赋?” “这篇稿子明显用了电影的蒙太奇手法。” 万佳宝不吝言辞地夸奖一番,“从《暗战》里,我能看到一股创造力的朝气,真没想到这个小方,不但在文学上是个大器之材,在话剧上,竟然也是个难得的可造之材。” “如果让您收他为徒,您会收吗?” 李小琳半开玩笑地说,讲习所正在满世界地给方言找老师。 “收他?” 万佳宝沉默了下来。 在万家呆了一会儿,李小琳回到招待所。 一五一十地汇报给李尧堂,果然不出所料,李尧堂不同意当方言的老师,但也不反对指导写作,至于导师,只能另请高明了。 李小琳带着遗憾,把电话打到讲习所。 出乎意料地得到这么个消息—— 沈雁氷要当方言的导师! “天呐!” 李小琳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方言这一个半老师,纵观整个文坛,也是独一份!这个年轻人!文运昌隆啊! 第45章 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4月30日,所里放了三天假。 原因无他,让学员们到各自的导师家认门,毕竟,以后的创作要指望老师的指导了。 方言回了趟家,便马不停蹄地直奔《燕京文艺》编辑部,把《芙蓉镇》和《听风》交给王蒙、周雁茹他们,两篇稿子被来回地传阅。 “岩子的《听风》就不多说了,先前大家也都评价过了,说说《芙蓉镇》吧。” 王朦环顾四周,拍了手。 “用反思文学的理念,重新赋予乡土新的意义,简直是乡土文学一个全新的突破。” “把政zhi风云融入风俗民情,用人物命运表现历史变迁,结合得相当自然。” “这个古桦是湘南人吧?怪不得,隐隐约约透着一股沈老文章才有的湘西味道。” “………” 看着众人的高度评价,王朦作为古桦的指导老师,脸上觉得很有面子,笑吟吟道: “这篇稿子就算投给《人民文学》,也一定能发表,但偏偏被我们《燕京文艺》抢到。 这个首功,非岩子莫属,多亏他先下手为强,竟然能第一时间想到找讲习所的学员约稿,从中发掘出古桦和这篇《芙蓉镇》!” “啪。” “啪啪啪啪。” 众人纷纷朝方言鼓掌,掌声交织着笑声。 “嘿嘿,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方言建议说,趁着现在其他期刊还没有意识到讲习所学员的价值,《燕京文艺》索性多搞几期反思文学的专题,向有意的学员来一個集体约稿,正好他们的作品有发表的需求。 你情我愿,简直双赢。 甚至还可以发展谍战小说专题,自从《暗战》明确会在《收获》发表,“谍战”概念就在讲习所里风靡了起来,不少学员纷纷跟风。 “岩子的这些建议,值得考虑!” 周雁茹等人赞不绝口。 商量以后决定,到时候让小说组去一趟讲习所,抢先把学员笼络到燕京文艺。 “岩子这趟讲习所没白去。” 王朦不得不感慨:“才一个月吧,不仅创作水平一日千里,编辑的能力也是进步神速。” 李悦笑着夸奖道:“可不是嘛,岩子简直就是我们《燕京文艺》的千里驹。”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如果我是千里驹,那也多亏了各位伯乐老师,当然,最大的伯乐……” 方言半开玩笑道:“还得是小王老师。” “这还差不多。” 王洁双手叉腰,翘起下巴。 “哈哈哈,没错,小王是岩子的伯乐!” 一顿商业互吹,吹到王朦等人的心坎上。 在其乐融融的气氛下,最终拍板,把《芙蓉镇》放在7月那期,作为反思文学的头版,而把《听风》放在9月的,试着围绕谍战题材组稿,毕竟山珍海味再好,也经不住天天吃。 反思文学也一样,要换个口味。 开完会,王朦把方言单独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道:“我听李老说,所里为了给你找导师,可是煞费苦心,最后给你找的是谁?” 方言压低声音,“雁氷先生。” “竟然是茅公?!” 王朦不由一惊,但仔细一琢磨,“论长篇小说,非茅巴老三公莫属,如今老舍先生仙逝,巴公远在沪市,茅公确实是最佳人选。” 接着拍他的背,“看来丁铃先生、李老和所里,对你寄予厚望,不仅仅是希望你能写出长篇小说,恐怕还希望你的第一篇长篇小说,能够像《牧马人》、《暗战》一样,惊艳文坛,帮恢复办学的讲习所打出名头,重振雄风。” “您千万别这么说,我压力很大啊。” 方言尴尬地笑了笑。 “年轻人不要怕压力,天塌不下来,就算真的塌下来,也有茅公替伱顶着。” 王朦笑道:“前提是他要认你这个弟子。” “王老师,雁氷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言听到“弟子”,心潮澎湃。 随后,王朦给他描述起沈雁氷的印象。 简直就是华夏文学界的老保姆,鼓励、培养、扶持过的老中青三代作家,不计其数。 可以说,整个文坛有一多半受到过沈雁氷的关照,包括王朦自己,能做他的弟子—— 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茅公让你什么时候去见他?” 王朦投去了问询的目光。 “5月2号。” 方言摸摸胸口,吐了口气。 ……………… 第二天,五一放假。 18号公交车站站台,方言左等右等,终于把铁甯、王安逸、莫伸等人给等来了。 “岩子,赶紧给我们找个吃早饭的地方。” 莫伸有气无力道。 “你们没吃饭?” 方言一惊。 铁甯笑了笑:“食堂五一放假,今天这一天,都不供饭。” “嘚,跟我来。” 方言把他们带去北新桥常去的一家店。 这年头,吃个早餐也要钱和粮票。 比如油条,所用的面粉要用粮票来买。 就见挂在窗口的价目表上写着,“油条4分/根(半两)”、“豆汁3分/碗”、“咸豆浆4分/碗”、“甜豆浆5分/碗”、“肉包1毛/个”…… “来俩焦圈,一碗豆汁儿~” 方言张嘴喊道,“儿”字带着轻读的尾音,夹杂着一种谐谑,一种轻狂,那叫一个地道。 “你也没吃早饭?” 王安逸好奇不已。 方言掏钱道:“吃过了,可我总不能干坐着,看着你们吃吧,我陪你们再吃点。” “听说来燕京,一定要尝尝这豆汁。” 铁甯看向王安逸,“要不我们也尝尝?” “你们真想试试?不要怪我事先没提醒你们,这味儿,估计你们受不了。” 方言勾起嘴唇。 “不试试怎么知道,反正小方老师请客。” 铁甯等人没想着宰大户,就让他请早上这一顿。 “非要尝鲜也行,你们先点个一碗。” 方言提议道。 “两个人才点一碗,岩子,你也太啬皮咧。” 莫伸没好气地白了眼。 方言听得懂“啬皮”,“这哪叫抠门啊,先点一碗让她们尝尝味道,喝不惯省得浪费,能喝惯咱再点。”接着拍了拍胸脯,“你们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今天的豆汁儿,我管够!” 他越这么说,铁甯、王安逸等人就越稀奇,当豆汁端到他们的面前,白里透着灰,灰里透着绿,隐约中有着一丝绿豆的香气。 “以防万一,你们还是用勺子舀着喝。” 方言把自己的勺子递给铁甯。 “你给我,那你怎么办?” 铁甯刚说完,就见他双手捧起大碗,吹着热气,就抿了一口,然后嘴唇贴着碗口,转圈喝着滚烫的豆汁儿。 “啊!” 突然间,已经喝上的王安逸叫了一声。 铁甯等人被吓了一跳,纷纷问什么感觉。 “馊了吧唧的,感觉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 王安逸觉得一阵恶心。 铁甯抿了抿嘴,看到方言戏谑的笑容,赌气地喝了一勺,两眼瞪大,硬着头皮咽下去: “这豆浆可别卖了,都馊了!” “这可不是豆浆,也不馊,这就是绿豆发酵过后的味道。”方言笑道。 “那还是算了吧,我可受不了这味道。” “看吧,我就知道你们受不了,你们还是去点碗豆浆。” “那这碗呢,岂不浪费了?” 铁甯心生后悔,早知道该听方言的。 这个年代的人,对粮食十分珍惜,舍不得糟蹋一粒粮食,见不得任何浪费。 “所以才让你们拿勺子舀着喝,给我吧。” 方言把豆汁儿拿到自己的面前。 看到那碗碰到他的嘴唇,铁甯、王安逸心里五味杂陈,虽然她们没碰过,但总有一种三个人共用一只碗的感觉,心绪瞬间乱了起来。 “吃完早饭,我们第一站去哪?” 蒋紫龙、莫伸等人看向方言。 “这天气,这时间,上北海公园划船去。” 方言抬头望向了天。 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飘荡着两条手划船,一前一后,三人一条。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铁甯和王安逸虽然坐在不同船上,但异口同声地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莫伸、古桦也忍不住跟唱起来,最后轮到负责划船的方言和蒋紫龙。 唱了一会儿,蒋紫龙摇了摇头: “这歌好听是好听,应景也应景,但不适合我们这个年纪,有没有其它合适的歌?” “我最近在收音机里听到一首。” 方言清清嗓子,边划船边唱道: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 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 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 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唱了一遍,铁甯、蒋紫龙等人意犹未尽,又让方言慢唱了两遍,渐渐地,一个个也有模有样地学着唱起来,歌声漂浮在静静的水面。 微风徐徐,杨柳依依。 “好了,接下来你们来决定,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方言嗓子微哑,扫视众人。 “颐和园!景山公园!天坛……” “还有地坛!” 王安逸、铁甯等人喊了起来。 方言一愣,地坛啊…… 第46章 铁生啊铁生 下午,地坛公园。 “明朝嘉靖听从大臣的谏言,决定天地分祭,就在这儿建了方泽坛,也就是地坛,往后天坛、地坛就是明清两代皇帝祭天拜地、祈祷国泰民安的道场……” 方言称得上是合格的导游,滔滔不绝地介绍,铁甯、王安逸等人听得津津有味。 众人闲逛在寂静萧条的地坛公园。 走了一会儿,停下歇脚,铁甯和王安逸从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花生、饼干,分给众人。 方言剥开花生,余光里突然注意到一棵老槐树下,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静静地发呆。 “那个人,你认识?” 铁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算是吧,我过去看看。” 方言得到了他们的同意,凑上前打招呼道:“你好,还记得我吗?” “你……” 石铁生上下打量了会儿,“喔,是你啊!” 方言笑道:“是我,好久不见。” “的确好久不见,应该有大半年了吧,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出现在地坛。” 石铁生之所以还记得方言,因为在地坛里呆了这么久,但愿意跟他说话的人并不多。 “最近没时间,忙着上学。” “你是大学生?” “不是,我在文学讲习所上课。” “文学讲习所!听说过,听说过!”石铁生眼前一亮,“这么说,伱是作家?” “认识一下,我叫方言,方向的方,语言的言。”方言主动地伸出了手。 “你难道就是写《牧马人》的那个方言?” 石铁生看他点头,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摇了几下,“我叫石铁生,石头的石,钢铁的铁,生活的生,你的两篇小说,我非常喜欢!” “你这名字跟我很投缘。” 方言道:“我以前的名字叫‘方岩’,岩石的‘岩’,咱们俩名字里都带個石头,都属土。” 石铁生苦笑了下,“还是不一样的,我这块石头又臭又硬,没人搭理。” “我不觉得,你这名字真好,像坚石和钢铁一样生着活着,让我想到了保尔柯察金。” 方言注意到他始终意志消沉,就算笑,也比苦更难看,铁生啊铁生,你得支棱起来啊! 石铁生一愣,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解读自己的名字,还跟《钢铁是怎么炼成》挂上钩。 心头,莫名地涌现一点点暖流。 两人从文学谈起,缓缓熟络起来。 “我、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石铁生问到他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 方言沉吟半晌,“实话跟你说,我搞写作,一开始是为了回城,为了跟我妈、我姐和小妹能团聚,回了城呢,就是为了给家里挣钱挣脸,可以说,写作让我改变了命运。” 接着笑眯眯道:“是不是觉得特俗,跟你想的那些伟大纯粹的动机一点儿也不搭边?” “不,我也有和你类似的想法,为了我母亲,为了我家人去写作。”石铁生语气坚定。 “那你有没有写了什么东西?” 方言好奇不已。 “我最近在构思一个题目叫《没有太阳的角落》的小说。” 谈到这里,石铁生谈兴更浓。 故事大致就是3个被丢到角落里等死的残疾青年,突然遇到了个阳光开朗的健全女孩,他们都喜欢这个女孩,但因为自身的不健全而不敢表白,最后只能默默祝福她找到幸福。 “少见,相当少见的题材,你愿不愿意把稿子投给《燕京文艺》?” 方言摸了摸下巴。 “《燕京文艺》?” 石铁生诧异不已。 方言自报家门,我不装了,我是《燕京文艺》的编辑,我摊牌了,看上你和你的稿子。 “我的小说能在《燕京文艺》发表?” 石铁生不禁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方言,会不会是个骗子,但转念一想,自己有什么值得被骗呢,但依旧觉得不可思议,如做梦般。 自己的小说不是没发表过,《爱情的命运》、《午餐半小时》都刊登在《希望》杂志。 但是《希望》只是西北大学的内部刊物,档次和地位,恐怕连地方文学杂志都比不上。 更别提《燕京文艺》这个去年在全国引起轰动、现在更是反思文学主阵地的一流期刊。 《没有太阳的角落》能刊登在《燕京文艺》,放在以前,自己真的想也不敢想! “我不敢说百分之百,但如果你的这个故事真像你讲的那样写好,我觉得值得发表。” 方言满脸认真。 “小、小方老师,真的能发表吗?” 石铁生再问了一遍。 “我相信我的眼光,但关键在于你。” 方言道:“你相信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 目光碰撞之间,石铁生觉得从他眼里迸出一道正道的光,温暖但不刺眼,充满着信任、尊重、认可和期待,不禁动容道: “我有!写好了,我就投《燕京文艺》!” “这就对了!” 方言笑道:“不过我最近不在编辑部,你可以把稿子寄到文学讲习所,当然,你也可以直接寄到编辑部,我会跟其他人打好招呼。” “谢谢小方老师。” 石铁生张了张嘴,羡慕地问道:“是不是只有成为像你这样的作家,才能去讲习所?” “当然不是。” 方言摇头说:“讲习所上的都是大课,就算不是学员,也允许旁听,所以总会有作家跑来蹭课,只要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来听课。” “有机会,我一定去!” 石铁生眼前顿时一亮。 “随时欢迎你,铁生,让我们一起进步。” 方言再次伸出了手。 “嗯,进步!” 石铁生紧紧地抓住,就像快掉落悬崖的人抓住能把他拉回岸的绳子,更加激动地握住。 “那就说定了,期待你写的《没有太阳的角落》,这个就当作是预支给你的稿费。” 方言把口袋里剩余的花生塞给了他。 “谢……谢谢。” 石铁生捧着花生,哭笑不得。 “开个玩笑,拿去吃。” 方言咧着嘴发笑,就听背后传来莫伸、蒋紫龙等人的催促声,晚了要赶不上公交车了。 “我该走了,下次再见。” “再见。” 石铁生在阳光照耀下,露出灿烂的笑容。 《没有太阳的角落》的3个残疾人都是他以自己为原型,他又何尝不在没有太阳的角落里,苦苦期待能遇到这么个带来光的女孩。 没想到让他遇到了,方言就是那个女孩! 不,那道光! 晚风吹着长出新叶的树枝,平常觉得凄凉的地坛公园,石铁生却觉得春意盎然。 不一会儿,石岚和往常一样来接他回家。 “哥,我们走吧。” 石岚抓住手推杆。 “妹妹,这个给你。” 石铁生笑着把花生递给她。 “哥,这是什么?” 看到他的笑脸,石岚一愣,再看到手里的一把花生,更是纳闷,“谁给你的花生啊?” “一个刚认识的朋友。” 石铁生把手放在轮胎上,“今天你别推车了,我自己来,我已经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噢?啊!” 石岚愣在原地,这是她头一次看到石铁生主动推车回去,而且推得那么起劲那么高兴。 怎么就突然振奋起来了呢? 望着手里的花生,她好像有了答案。 ps:《没有太阳的角落》发表在《小说季刊》,也就是《青年文学》,虽然够不上《人民文学》这类顶刊,但足以登上《燕京文艺》。 第47章 初见茅公 “你看那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 方言打了个饱嗝,跟铁甯他们下了趟馆子,这时候的饭店,炒个菜只要两三毛,四分钱一碗白米饭,怀揣2块钱,就是个款爷。 何况是六個人“抬石头”,也就是这年代的AA制。 有菜有肉,菜有菜味,肉有肉味,不用担心科技与狠活,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服务员。 毕竟,墙上贴着“禁止无故打骂顾客”。 在公交车站分别之后,方言踩着夜色,悠哉游哉地回到大杂院,耳边就传来一阵喊声: “岩子,岩子!” “这边,这边!” 苏雅偷偷摸摸地站在院子的犄角旮旯。 “你鬼鬼祟祟地藏在这儿干嘛?” 方言大为意外。 “什么鬼鬼祟祟,我光明正大。” 苏雅把手电筒打开又关闭,“不说这个了,岩子,我的诗发表了!” 方言挑了挑眉,“是嘛,发表在哪里啊?” 苏雅把藏在背后的右手伸出来,手上拿着《诗刊》和《诗探索》两本全新的样书,以及一封来自芒克的亲笔信,毕竟《今天》只是民刊,条件有限,没办法给作者们寄样书。 “哦豁,真不少,那要恭喜你啊。” 方言笑道。 “这都要多亏了你,要不是你的话,我写的这些诗根本不可能这么顺利地发表出去。” 苏雅满脸激动,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一想到当初寄出去的诗被频频的退稿,内心不知道有多么的崩溃,自己的诗歌梦彻底碎裂了,才会心灰意冷,把诗稿全藏起来。 万万没想到方言一出现,事情竟然有这么大的转机,梦想实现了,信心也恢复了! “那现在我是不是该称呼你一句‘苏大诗人’了?”方言调侃道。 “伱!” 苏雅左顾右看,才发现自己没带挎包。 “你在找什么呢?”方言问。 “我在找我的擀面杖,我说你怎么这么欠啊!”苏雅拿起手电筒,“小心我攮你!” 方言撇了撇嘴,“我帮你这么大的忙,你不但不请客,竟然还想打我?” “我……我当然要请你吃饭!” 苏雅从口袋里抓了几颗水果硬糖。 方言哭笑不得道:“你不会想几颗糖就把我打发了吧?” “谁说的!”苏雅瞪了眼,“先拿这个给你尝尝,等稿费到了,一定带你下馆子!” “成,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方言话锋一转,“客也不着急现在就请,再过俩月就要高考了,等高考结束再说吧。” “高考,是啊,高考。” 苏雅脸上的笑容一僵,心里紧张起来。 方言摆手,“你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就算考不好也没关系,就凭你在《诗刊》、《诗探索》发表的诗,如果再努努力,说不定可以从挂面厂,调职去出版社当编辑也说不定。” “啊?不会吧?” 苏雅惊讶不已。 “怎么不会。” 方言勾起嘴唇,如今的文学出版社的编辑人手奇缺,特别是很多文学刊物才刚刚成立。 比如舒亭,没写诗以前,只是个灯泡厂女工。 这年头,文学风靡,不仅仅是因为热爱和求知,也是文学跟高考一样,知识改变命运。 “竟然还可以这样!” 苏雅发觉诗歌的发表无异于让自己多了一条退路,身上的压力骤减,再想到这一切都得益于方言,一个劲儿地道谢,“谢谢你啊,岩子,要不高考结束以后,我请你搓两顿吧?” “拉倒吧,你家又不是地主,况且现在地主家也没余粮,两顿合一顿就行了。” 方言记得她家刚刚还完外债,手头并不宽裕。 “不行,你帮我这么大的忙,该请客的就一定要请客!”苏雅语气坚定道。 两人掰扯了几句,方言拗不过她,也只好作罢,“没事了吧?没事了我先回了,明儿我还有事。” “明天你又上哪儿?” “去老师家。” “你还有老师?” “所里给分配的指导老师。” (ps:苏雅是线索配角,不是女主) ………… 第二天,大清早。 沈雁氷的宅子位于后圆恩寺胡同13号,离方言的大杂院并不远,都是南锣鼓巷的老胡同,骑着自行车,越过热闹穿行的人潮。 很快地,就看到了一个四合院。 “咚,咚,咚。” 方言带上点心,拿起铁环,敲了敲朱门。 伴随“咯吱”一声,一个身姿笔挺的中年男人推开了门,上下打量着他,随后笑道: “你就是丁阿姨提到的‘方言’吧?” “嗯。” 方言不敢托大,“您是?” “可当不起一个‘您’,你也算我爸爸的学生,咱们俩平辈,我叫沈霜,我托个大叫你声方老弟,你就叫我一声沈哥,觉得怎么样?” 沈霜说话相当豪爽。 “沈哥哪里话,你尽管叫。” 方言说也可以叫他的小名,岩子。 两人寒暄了几句,沈霜就把方言迎了进去,边走,边介绍起自己,本来他在金陵军事院校就职,但考虑到沈雁氷的身体状况,提前办了离休手续,回京和妻子专心照顾老人。 “先生最近身体怎么样?” 方言语气里充满关切。 沈霜叹息道:“还算硬朗,就是前不久生了场大病,现在按照医嘱,需要休息静养。” 四合院是二进出,方言走进街门,就看到一座影壁,转过影壁,一方小花园映入眼帘,葡萄架、藤萝架和园中的鲜花掩映成趣。 架下有一个小秋千,边上有个藤椅。 沈雁氷躺在上面,晒着太阳,当看到沈霜身旁的陌生身影,目光一下子落在方言。 “来啦?” “先生好!” 方言恭敬地鞠了一躬。 沈雁氷脸上露出几分笑容,调侃道:“我还以为你会一上来就喊我‘老师’。”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方言尴尬地笑了笑。 沈霜惊讶地侧目而视,沈雁氷慈眉善目地笑起来,“怪不得老丁这些见过你的人,对你评价很高,看得出来是有些文学功底的。” 接着指了指圆形石椅,“坐吧。” “是,先生。” 方言心头火热,坐了下来。 “所里安排我给你当导师,其实一开始我是拒绝的,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一是你瞧我这身体,老喽,不中用,二是我之前工作很多,抽不出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来教学生。” 沈雁氷直起身体,沈霜立马扶住他的背。 方言也凑上去,搀着他的手。 沈雁氷颇为欣赏地看着他:“巧就巧在生了这么场大病,不得不静养,这段休息的时间,应该是够指导你写作,你知道所里为什么安排我当你老师吗?” “嗯。” 方言想也不想,今文坛长篇小说创作之最,唯茅与巴公尔。 “你啊你。” 沈雁氷摇头失笑道:“这几年短篇小说有了长足的进步,但长篇小说还不够繁荣,我是写长篇小说为主的,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说着拿起一沓稿纸,“本来老丁和所里极力向我推荐你,我还挺纳闷,你只写了两部短篇小说,怎么能看出你有写长篇的潜力,直到我看了你的这篇小说。” 方言接过稿子一瞧,上面密密麻麻全都是批注。 比如开头,“好!好!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用的好!” 又比如末尾,“让读者通过故事发展的细节描写,获得人物的印象,这些细节描写,安排得这样自然和巧妙,初看时不一定感觉到它的分量,可是后来就嵌在我的脑子里,成为人物形象的有机部分,不但描出了人物风貌,也描出了人物的精神世界……” 这带满沈雁氷批注的手抄稿,跟李尧堂的信一样,必须好好珍藏啊! “看完这个以后,我确信你是值得培养的可造之材,才会动了指导你的念头。” 沈雁氷道:“写的确实好,特别是你这个年龄段,能写出这样的作品,更是难得。” “谢谢先生夸奖。” “改口叫我‘老师’吧,虽然指导的时间可能只有半年左右,但你已经是我这些年教的人里时间最长的,往后估计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是,老师!我一定跟着您好好学习!” 方言转念一想,那岂不是自己就是沈雁氷的最后一个弟子,关门弟子?! “还有一点……” 沈雁氷开玩笑地说了一句。 类似菩提老祖对孙悟空—— 莫说什么报答之恩,日后你若惹(写)出(得)祸(太)来(差),不把为师说出来就行了! “写不出好的作品,您拿我试问!” 方言笑道:“不过我相信有您的敦敦教诲,我不能说突飞猛进,也至少是更进一步。” 沈雁氷宠溺地白了眼:“你啊,把这个拍马屁的功力都给我用在写作上去!” “是,老师!” “跟我到书房吧,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第48章 师门任务 晒了会儿太阳,沈雁氷带着方言来到西厢房,这里既是他的书房,也是卧室。 房间内的摆设十分简朴,除了沙发、茶几就是满壁的图书,就是靠墙的一张单人床。 紧挨着床的是一张写字台,左边摆着台灯、放大镜,右边并排放着笔。 从里到外,先是最常用的钢笔,然后依次是备用钢笔、改稿用的铅笔、红铅笔等,笔旁一盒曲别针、一盒大头针、一叠作书签用的小便条,摆的是井然有序。 方言搀着沈雁氷坐在床上,自己拉来一个小马扎。 “不管是短篇、中篇,还是长篇,落笔之前最重要的是确定选题方向……” 沈雁氷慢悠悠道:“从发现题材,到拆解题材,到重新构思、布局,再到运用一些写作手法,最后小说自然就会水到渠成。” 接着慈眉善目地盯着他看,“你想好要写什么题材了吗?是不是打算继续谍战题材?” “是的,老师。” 方言直截了当地承认。 “除了谍战,还有其它想法吗?” “我暂时没想到。” “这可不行,要想,要多想。” 沈雁氷看他仍然一脸困惑,“既然你是我学生,那我就考考你,你知道我写了哪些小说吗?” “《春蚕》、《子夜》、《林家铺子》……” 方言在来拜访之前,王朦、周雁茹等人就给他做过特训,回答得自然是信手捏来。 “这些小说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都是现实主义的作品。”沈雁氷颇为满意道,“比如《子夜》,就是30年代初的大上海,因为我喜欢结合历史,紧贴现实,所以很多人管我的小说叫作‘社会剖析小说’。” “老师是想我往现实主义的方向?” 方言心领神会,这是给自己定毕业课题了。 坏了,《潜伏》怎么办? 自己的如意算盘可能要泡汤了! “只是个建议,因为谍战的题材总会有尽时,但现实生活的素材是取之不尽的,80年代、90年代,甚至21世纪,现实主义永远不过时,这能大大地延长你的写作生涯。” 沈雁氷耐心地解释自己的用意,年轻作家要建立自己的“生活根据地”。 比如五十年代的作家,就有一条“三同”原则,跟基层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 方言恍然大悟,创作是有极限的,总会灵感枯竭,江郎才尽,老师操心的是他的前途。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开挂的! “文学要反映时代的主题,我要再考考你,伱觉得社会现在有哪些重要的话题?” 沈雁氷一点一点地引导。 方言思考片刻,脑海里第一個蹦出来的就是,改革!这绝对是贯穿将来的不变主题! “你能这么快说出‘改革’,说明你的观察力很不错。”沈雁氷颇为欣赏地夸了一句。 方言表面笑嘻嘻,心里却苦兮兮。 关于改革背景的电影和电视剧的确不少。 《新星》、《兄弟》、《大江大河》、《鸡毛飞上天》、《血总是热的》、《繁花》、《情满珠江》、《温州一家人》…… 但是关于80年代初这个时候的作品,可不多见啊,而且还是能写成长篇小说的那种。 简直是,难上加难! “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 沈雁氷注意到他眉宇间的忧虑,“我只是给你多一些考虑的方向,谍战你照样可以写。” “我明白了,老师!” 方言内心不禁松了口气,不过导师亲自定下的课题,能随便换吗? “到中午了,留下来吃了顿便饭吧。” 沈雁氷招呼他一起走向东厢房的饭厅。 刚一进门,一个女孩喊着“爷爷”,飞奔到沈雁氷的身边,向方言眨了眨眼睛: “咦,大哥哥你是谁啊?” “迈蘅,要叫方叔叔。” 沈霜的妻子陈晓曼纠正道。 “方叔叔好。” 沈迈蘅说的清脆悦耳。 方言从口袋里一模,苏雅昨天塞给自己的糖果然还在兜里,借花献佛地全给了她。 “谢谢方叔叔!” 沈迈蘅眼前一亮,叫得更甜。 方言很无奈,自己这年纪,就被人喊叔叔了。 但不管怎么样,能留在家里同桌吃饭,而且能被喊“叔叔”,明显得到沈雁氷一家认同。 吃完了饭,方言又被带去了书房里。 “这个,你拿去。” 沈雁氷从书架上拿了本50年代出版的《创作的准备》,又从抽屉里取出本笔记,纸张泛黄,封面略微残破,题目写着《论创作》。 “这是我归纳总结了自己这辈子的写作心得,包含和讲解了一些写作的方法和技巧。” 秘籍! 方言小心地接过笔记。 这年头,几乎没有系统性的写作指导课程和教材,这本完全相当于文学界的武林秘籍。 而且是文林宗师级别的绝世秘笈! “当然,光看是没用的,还要写作文,要记住,作文的目的是练习写作,不是默写你已知的知识,要增进写作的技巧,最好是去写一些从生活观察得来的东西……” 沈雁氷向他传授“小说作法ABC”,就像掌门给弟子灌顶传功一样,耐心地讲解起来。 整整一下午,几乎没有出过书房。 “能够把自己的意思明白说出来,就是技巧……再好的技巧也是为了内容而服务,千万不要本末倒置。”沈雁氷疲倦地吐了口气。 “老师,我记住了。” 方言点了点头。 “这些书,回去有时间就读一读,但更重要的是在社会走一走,多观察,记住了,文学是由人民创造的。”沈雁氷开了一份书单。 “我知道了,老师。”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吧,以后我还会叫你来家里,当然啦,平时有空,你也可以过来坐坐,你家住在南锣鼓巷,离这里也近,要是我人不在,你可以跟沈霜、小曼打个招呼,预约一个时间再过来,或者挂一个电话。” 此话一出,方言知道是时候该告辞了。 从四合院里走出来,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晚霞似火一般,染红了半边天,回头望了一眼上辈子参观过的故居景点,不得不感慨。 人生处处是惊喜! 自己竟然真的成了沈雁氷的关门弟子! 虽然是碍于丁铃和所里的情面,也是迫于长篇小说式微的形势,但如果没有《牧马人》、《暗战》等小说打底,也是不可能的。 就凭这个身份,如果不下海,呆在体制里混,没准能混到王朦以后的位置。 侍郎?尚书? “想那么远干什么,还是先想想怎么把这作业解决吧,时代主题……” 面对“沈雁氷的毕业课题”,方言咂摸着嘴,原先的计划只能搁置,把《潜伏》留作备选方案,首先考虑一部改革文学作品。 或者是其它时代主题,又或者是现实主义,这个范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这个师门任务,可就有点难了。 思来想去,必须找朋友们出谋划策,特别是“改革文学第一人”的蒋紫龙,找他取取经。 第49章 改革文学 叮铃铃,下课铃声响彻整个学校。 食堂里瞬间变得热闹喧哗,众人交头接耳地聊着指导老师、五一假期等趣闻。 方言找上了古桦,转告了《芙蓉镇》会刊登在《燕京文艺》7月反思专题的头版位置。 古桦激动得满面通红,边握着他的手使劲摇,边在嘴上一个劲儿地说“谢谢”。 “甭客气。” 方言嘿然一笑,余光瞥向正站着和莫伸一起看报的蒋紫龙,心里惦记改革文学的事。 “诶!大事!大喜事!” 突然,莫伸高举报纸,大喊道:“紫龙的小说,《乔厂长上任记》要上电视了!” “哪呢!哪呢!” 一下子,包括方言在内的所有人,目光全集中在莫伸和蒋紫龙,更有甚者凑了上去。 当时的《燕京日报》和《燕京晚报》,都会设立一块专栏,专门刊登电视节目以及电影、戏曲、话剧、比赛的预告和播出时间。 就见今天的日报上,赫然出现了《乔厂长上任记》小说改编的电视剧,还在央妈上播! “明天晚上6点,明天不正好是周日嘛。” “那刚好,明天我就守在电视机前等着。” “还有我!还有我!” “……” 在场的人,纷纷响应。 就在此时,方言走到蒋紫龙跟前,“我想请教你一些关于改革文学方面的事。” “你怎么突然会对改革文学感兴趣?” 蒋紫龙先是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道:“是不是茅公给你布置的题目?” “算是吧。” 方言苦笑了下,说除了谍战题材以外,沈雁氷给了自己另外两个方向,一個是时代主题,一个是现实主义,后者除了本《活着》,暂时没有合适的头绪。 倒是前者,想到了“改革”。 “说到改革文学,这个你可问对人了。” 蒋紫龙提醒道:“不过这不好写。” “比如说呢?” 方言心里早有准备,掏出纸和笔。 “首先不是题材、内容的问题,而是你必须要有一颗强大的心脏。” 蒋紫龙一脸严肃。 “强大的心脏?” 方言疑惑地眨了眨眼。 “对,因为改革文学很容易挨批。” 蒋紫龙拿自己举例。 当初《机电局长的一天》发表的时候,说他犯了严重错误,从读者到报刊,一边倒地批评,后来调门越来越高,力度也越来越强。 甚至,组织了专案调查组。 蒋紫龙回顾这段心惊肉跳的历史时,不禁自嘲道:“为了一位作者单独成立一个专案组,在全国恐怕只有我有这个福气了。” “这么严重?” 方言吓了一跳。 “这算什么。” 蒋紫龙摇头失笑道:“你别看现在《乔厂长上任记》在zhong央台播出很风光,可能只有我知道,小说发表的时候到底有多么惨。” 方言耐心地听着他的倾诉。 《乔厂长上任记》刚发表,就遭到了津门文学界的批评,《津门日报》甚至拿出了14个版面围剿,在全国掀起了讨论,褒贬不一。 “那段时间,是我出作品最多的时候,我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报纸上每次出现一篇批评我的文章,我就再写一个短篇。” 蒋紫龙露出从容的笑容:“他们只瞄准火车头,可是火车开了,放枪只能打到车尾,有时还没打着,这些报纸刚批了这篇,还没批透,我的下一篇就又出来了。” “嚯,紫龙,紫龙,伱这名字还真没叫错,简直是‘文坛赵子龙’,杀个七进七出啊。” 方言由衷地赞叹道。 “你这比喻,恰到好处!” 蒋紫龙哈哈大笑:“赵子龙是浑身是胆,我这个紫龙也是一颗文胆,什么都不怕。” “还好先请教了你。” 方言也清楚改革文学争议大的根结。 当时“姓啥”争论不休,忽左忽右,形势不明朗。 这也是自己到现在也不经商的原因,顶多就是买版猴票这种小打小闹,因为往大了去搞,搞不好就容易阴沟里翻船,甚至坐牢。 比如,傻子瓜子。 “所以,你一定要考虑清楚,改革文学就是个龙潭虎穴,必须壮着胆去写。”蒋紫龙笑道,“不过我觉得你的境遇会比我好,别忘了,你可是有老师的。” “是啊。” 方言不得不感慨:“要不是有这一层关系,改革文学我是想都不敢想,不过我估计老师也想到了这一点,才没有阻止我往改革题材上想。” 两人聊得热火朝天,很快地,古桦、莫伸、贾大山等人也加入,替方言出谋划策。 “万元户?家庭联产chengbao?” “这还是跟改革有关,话题有些敏感,而且要下乡观察调查才行。” “对安南反击战,军事题材总该没问题吧?” “题材倒是好题材,可岩子人在讲习所学习,哪有时间和机会下部队采风调研?” “………” “人生,这个话题怎么样?” 在议论声中,王安逸突然说出口。 “人生?” 方言和蒋紫龙等人一样,倍感意外。 “你们看看这个。” 王安逸拿出了从图书馆借来的最新一期的《华夏青年》,翻到页脚被折的那一页,就见上面写着《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啊》。 是这个啊! 死去的记忆,又开始攻击方言。 《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啊》,主要的内容来自一封署名“潘晓”的读者来信。 这封信一经发表,立刻引发了一场全国范围内关于人生和人生观的大讨论,讨论持续了半年多,一共收到五六万封来信。 自己上辈子,也曾经写信给编辑部。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人生该往何处去?” 王安逸左看看,右看看,“我感觉她的迷茫,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在我们这一代里肯定不少,越迷茫,就越需要文学和榜样的力量来引导,你们觉得呢?”说着把目光投向方言。 “我同意安逸的说法,文学是生活的一盏明灯,能照亮前路的方向。” 铁甯第一个站出来附和。 听着他们一个个的发言,方言摸了摸下巴,脑海里一闪而过《平凡的世界》、《人世间》、《阳光灿烂的日子》、《肖申克的救赎》、《活着》,不是时机未到写不了,就是背景不搭没法写。 比如《平凡的世界》,涉及到家庭联产承bao,这会儿的陕北还不知道有没有开始推行呢! 其实最贴切的应该是陆遥的《人生》,只可惜是个中篇。 嘚,问了一圈,又绕回到了起点,还不如改革文学呢! 方言正郁闷师门任务的难度之大,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也许这就是做沈雁氷关门弟子的代价。 就在自己打算把《潜伏》写下来作两手准备的时候,门口传来了姜丹的声音。 她给自己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收获》最新一期的样书寄到讲习所了! 样书既然到了,稿费汇款单还会迟吗? 差不多也该寄到家里吧? 第50章 谍战热潮 黄昏,南锣鼓巷。 大杂院里传来响亮的“啪嗒”声音,王美丽已经习惯了,没好气地走到儿子的房间: “你的退稿来了!” “妈,为什么您就认准了一定是退稿。” 刘建军羞红了脸,自己的小说被退稿,要瞒是瞒不住的,到现在,已经是第4次退稿。 “都扔家门口了,还不是退稿。” 王美丽催促刘建军赶紧去拿,刘建军刚站起身,就听到邮递员冲着院里喊了几声: “苏雅在家吗,有你的信和稿费单!” “方言老师在吗,有您的稿费单!” 方言又有稿费单!? 就连苏雅也有?那岂不是就剩我没有? 刘建军先是一愣,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听到邮递员又重复了一次,急匆匆地跑出去。 就见杨霞、方红、苏雅等人从邮递员手上接过信件,跟胡同里的路人,有说有笑。 “婶儿,怎么你家岩子跟抢银行似的,隔三差五就来一笔稿费?写小说这么来钱?” “错啦,抢银行哪有写小说挣钱快!” “杨大姐,岩子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让他到我家一趟,教我儿子怎么写高考作文?” “………” 频频寄来的稿费,让方家成了整个胡同热议的焦点话题,街坊邻居无不羡慕方言一家。 杨霞、方红打了个哈哈,跟苏雅折回中院,刘建军跟在她们后头不吱声,静静听着: “小雅,这稿费是你那些诗挣来的吧?” “嗯,这都要谢谢岩子,多亏了他的指点和帮忙,我的诗才能顺利地发表。” “你也真是的,发表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快说说看,都发表在哪些期刊啊?” “《诗刊》、《诗探索》。” “小雅,你的诗上《诗刊》啦!?” 听着方红和苏雅的对话,刘建军顿时心里凉了大半截,《诗探索》没有听过,但《诗刊》的大名,自己可是一清二楚。 全国唯一的中yang级诗歌刊物! 稳坐主流诗歌刊物的头把交椅! 诗歌能在《诗刊》上发表,相当于小说在《人民文学》发表,这下子,苏雅成诗人了! “岩子不是说只有一笔稿费,怎么会有两笔?”方红随手一翻,就见汇款单上写明来自沪市话剧院,整整200元。 “岩子的小说被改成话剧啦?!” 苏雅喊了一声,直接让偷听的刘建军心肝一颤,立刻凑了上去,想要一探究竟。 然而,沪市话剧院的汇款单没看见,倒是《收获》的汇款单看得清清楚楚,728元。 不对啊,怎么没有小数点? 再看了一眼,刘建军忍不住尖叫了声: “七百……” “嘘!” 方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得亏方言给她们提前打了预防针,要不然也像现在的刘建军。 “小雅,改明儿一起去邮局取稿费,多一個人,多一份安全,现在外面可不太平。” 杨霞拍了下苏雅的手背。 苏雅没看到另外一张汇款单,但看到刘建军震惊的表情,方红、杨霞患得患失的样子,再联想到刘建军喊出的“七百”,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强压下心中的震撼,深吸口气: “没问题,您去的时候喊我一声,我带上擀面杖和大剪子,谁敢打劫,我就攮死他!” “算我一个。” 方红发出爽朗的笑声,然后催促杨霞回屋,临走之前,又谨慎地让刘建军保守秘密。 毕竟,财不能露白。 “啊,啊。” 刘建军应了两声,等人走远了才回过神。 两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脑袋嗡嗡作响。 728块!方言伱大爷的! 到底什么小说能特么挣这么多! 一时间,哪怕是嫉妒怨恨到极点,也准备等《收获》正式发行,抢购一本,一睹为快。 5月15日,最新一期如期问世。 《收获》如往常一样,送入千家万户。 伴随而来的是《解fang日报》、《文汇报》等沪市的报纸,重点点评《收获》这一期收录的青年作家小说。 其中,《暗战》被点评得最多。 很快地,就像水满溢出来一样,从沪市,到整个华东文学界,《暗战》的名气渐渐传开。 江浙,海盐。 这么个位于嘉兴的偏僻的小县城,余桦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瞎逛,路过书店,眼尖的他立刻在如长龙般的队伍里,找到熟悉的面孔。 这不是文化馆的那谁嘛! 立刻上前打招呼,半开玩笑道:“你不是该在街上采风吗,怎么跑书店排队来了?” “买最新一期的《收获》呢。” 眼镜男人回答道:“晚了可就没了。” “不会吧?你们单位没有订阅《收获》?” 余桦惊讶不已。 “我们单位的早就被人抢了。” 眼镜男人撇撇嘴,“等轮到我看,少说十天半个月,还不如像我这样排队买呢。” “这么急着看?” “这一期的《收获》有这么好看吗?” 余桦自从想靠文学,从小诊所调到文化馆,开始慢慢地翻阅起文学期刊。 “当然!” 眼镜男人跟着队伍往前走,“里面最好看的就属那篇《暗战》,怎么跟你描述呢,就是不看完,根本睡不着,就像有虫子在心里爬一样,就好看到这程度。” “有这么好看吗?” 余桦半信半疑。 眼镜男人满脸认真:“要不然呢!我刚看完上半部分,杂志就被领导给拿走了,害得我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这不才过来排队。” “被你说的,我心里也痒痒。” 余桦瞥了眼队伍,长得快看不到尽头。 “我劝你还是明天再来吧,今天是轮不到你了。”眼镜男人指了指前后,“这队伍里的人,基本全冲着《暗战》来买《收获》的。” “卧槽!” 这么一说,余桦更感兴趣。 “你家如果没有订《收获》的话,就去你单位找找,也许运气好,说不定还在。” 眼镜男人好心提醒了一句,便不再聊天,耐心地随着队伍蠕动,但当快要轮到他的手时候,店员拿了块牌子,摆在了书店门口。 《收获》已售罄! 顷刻间,队伍里没有抢到的人一片哗然。 看到群情激愤的场面,余桦越来越感兴趣,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而是折返回诊所。 所里有几个比自己更热衷文学的青年,订了一堆文学杂志,《人民文学》、《当代》、《沪市文学》,当然也少不了《收获》这本在江浙沪,在整个华东地区影响力最大的期刊。 翻箱倒柜地找了找,还真让余桦找到了。 坐在桌前,一坐就从黄昏坐到黑夜。 余桦两眼圆瞪,脱口而出: “吗的,写的这么牛逼,卧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