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复燃 “别过来!别过来——” “救命!!” 大雨磅礴,雷鸣骤响,悬挂在屋檐檐角的风铃激烈摇晃,女子恐惧痛苦的悲愤尖叫,与衣衫破碎的裂响,被淹没在暴雨雨幕之中。 这尖锐的哭喊声音,与破碎的风铃声一同荡入府邸院落后方的阴暗灵堂。 荡入谢玄衣耳中之后,便只剩下模模糊糊的沉闷声响。 “唔……” 痛苦的低吟一声。 谢玄衣缓缓睁开双眼。 一片漆黑。 整个世界一片漆黑,脑海里也是一片漆黑。 睡了很久的人,大概都是这样。 紧接着……便是剧烈的疼痛。 谢玄衣皱起眉头,沉默地忍住脑海里刀绞般的痛苦,他下意识想要坐起来,双手扶住“床榻”,下一刹额头便被重重磕碰一下,眼冒金星躺倒之后,他眼前的世界逐渐恢复了原有的颜色。 依旧是黑色。 但这一次的“黑”,与之前的“黑”,并不一样。 先前的“黑”,是虚无,是混沌,是死亡。 但现在的“黑”,只是黑暗,没有光。 谢玄衣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下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床榻”,这片空间逼仄狭窄到连翻身都不允许…… 他躺在一口棺里。 或许是这一下磕碰的原因,谢玄衣脑海中的痛苦也逐渐褪去,一丝丝记忆涌上心头。 “我……竟然还活着么?” 被仇家追杀,葬身北海,意识模糊之际,他的世界便是这般冰冷而漆黑。 这口装死人的棺。 用来装他……倒也合适。 深吸一口气,谢玄衣伸出一只手,用力撑开棺木盖板,一声闷响之后,盖板滑落在地,谢玄衣缓缓从长棺之中坐起身来,昏暗的灵堂之中烛火摇曳,外面阴风徐徐,吹得蜡烛火芯一度俯低,几近熄灭。 也吹得堂前红绳悬挂的青铜镜摇摇欲坠。 “……” 谢玄衣默默看着那摇曳的铜镜。 虽然灵堂昏暗,但他还是看清了镜中的影像。 那里倒映着一张稚嫩陌生的苍白面孔,比印象中的自己至少年轻十岁……这大概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镜中少年似乎比当年自己更加好看,剑眉入鬓,凤眼生威,但同时也更憔悴。 即便镜面已经生锈,画面模糊斑驳,谢玄衣依旧能感到,此刻的自己,浑身上下散着一股黯然的暮霭死气。 这当真是自己么? 谢玄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老茧全无,光洁如玉,倒像是未曾持剑的女子之手。 灵堂虽然昏暗,但却悬挂着不少大红灯笼,颇有些“张灯结彩”的热闹意味……只不过如今灯笼火芯俱是熄灭,却显得格外凄凉幽暗。 谢玄衣环顾一圈,双手撑住棺木边缘,来到地上,赤脚踩在厚厚纸钱之上。 哗啦啦。 墨渍尚未退去的雪白“银票”被风卷起,拍在谢玄衣身上。 揭下一张查看,谢玄衣额头浮现黑线。 这些“银票”左右两侧以工整篆体写着“永结同好”,“白首不离”诸如此类的不同贺语……这灵堂竟然是一座婚堂? 不远处还有一口棺木,看棺木装饰,刻字,显然是与自己一对的。 难不成自己这是……在结阴亲? 这是什么鬼? 未等谢玄衣弄清楚状况,灵堂前忽然大风翻涌,这一次他听得很清楚。 雨幕之中,那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以及越来越近的呜咽哭喊之音。 “有人吗?救救我……救救我……” 以及轻蔑不屑的呵斥之声。 “尽管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的!” …… …… 大风倒灌,暴雨倾盆。 今日的邓家府邸格外凄凉,全府上下,满是肃杀冷寂之气。一位妙龄女子,此刻神情苍白,衣衫破碎,单手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向后院奔去。 在她身后,一道魁梧如山的雄壮身影,面色带着冷笑,也不言语,就这么闲庭信步跟着,偶尔加快脚步上前,伸出利爪,嘶啦撕去一片衣衫,像是在玩猫捉耗子的游戏。 片刻之后,女子身上衣物便只剩片缕,裸露大半。 最终,女子重重摔倒在灵堂门槛之前,泪水打湿俏丽妆容,声音凄厉:“涂飞!我已经嫁人了!你为何不能放过我!” “嫁人?” 雄壮身影顿立于黑暗之中。 “这里是灵堂,你要嫁的人是死人。” 他一字一顿,声音极冷:“嫁给一个死人……也叫嫁人?” 女子仰首望着那高大身影,两行清泪落下,惨笑反问道:“死人不是人,你难道就是人了么?” 说罢。 那道雄壮身影缓缓走出黑暗,露出一张长满鬃毛的狰狞面孔。 这不是人。 是化形的大妖! “趁我现在未开杀戒,一切都还来得及。如果你回心转意,邓家这些人,包括你爹,还有得救。” 涂飞瞥了眼来时方向。 正厅位置,之所以一片寂静,是因为邓家仆从全都被他捆了起来,堵住了嘴。 大大小小,约莫有二十余人。 二十条命。 涂飞幽幽开口:“邓白漪,你可知,我看上你,乃是你的福气?你爹可真越活越糊涂,情愿相信一个道士的破谶,千金高价买一口棺,给你结下阴亲,也不愿意接下这天大的福缘!” “……” 女子不再开口,只是低下头,一副要杀要剐随便的模样。 府邸的氛围愈发冰冷。 涂飞逐渐没了耐心,他的眼瞳之中闪过失望,以及愤怒。 片刻之后,女子依旧不抬头。 涂飞冷冷道:“所以……你宁愿嫁给死人,也不愿意嫁给我?” 女子死死抱着膝盖,没有抬头,也没有开口。 实际上,这便是她的回答。 “好!” 涂飞得到答案,面无表情,冷笑一声,伸手按住身侧的一根梁柱。 轰! 约莫有成年男子合抱粗的梁柱表面顿时绽放出一张蛛网,下一刻便被大妖拔离地面,化为一杆长矛,对准女子头顶砸落—— 这一击声势惊人,如果砸中,就是有三条命,也要魂飞魄散。 但就在梁柱轰然砸出的那一刻。 邓白漪好像听到了一道轻飘飘的声音,从灵堂中传出,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声音很年轻,很好听,但也很虚弱。 那声音说的是。 “等等——” 仿佛具备魔力一般,硕大梁柱竟真的“等了一等”。 邓白漪抬起头来,怔怔看着那悬在面前,近在咫尺的木柱,以及簌簌落下的碎屑,回过神后她发现这根本就不是巧合,一只比自己肤色还要苍白的瘦削手掌,轻飘飘按在了断柱的尽头。 “???” 涂飞瞳孔收缩,浑身毛发炸起,不敢置信地望向灵堂深处,今夜雨很大,风更大,这间灵堂烛火早早熄了,他先前瞥了一眼,甚至动用魂力扫过一圈,没有感受到任何“活着”的生灵气息。 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闹鬼! 妖修的直觉传递进入涂飞心湖之中,他望向黑暗深处,却只看得清一枚瘦削苍白的手掌……无声的恐惧在心头蔓延。 等等,恐惧? 对面真的是鬼? 开什么玩笑,自己是妖,怎么会怕鬼?! 猛然甩了甩脑袋,涂飞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丢在脑后,怒喝咆哮道:“你是谁?!” 灵堂里,只有一声轻叹。 黑暗中的瘦削之人,并没有开口,仿佛刚刚的问话,是一个很有难度的问题,需要很长时间来思考…… 思考之余,他伸手轻轻抵着断柱,下意识向前踱步。 “咔嚓!” 涂飞毛骨悚然,他感觉自己像是在面对一个洪荒猛兽! 一个照面,涂飞双脚所踩踏的地面猛然塌陷! “蹬蹬蹬!” 他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了上去,但还是止不住后退,数息功夫,这只大妖便不受控制地后退数丈,脚掌踩出一道长长的沟壑。 “你到底是人是鬼?” 这七分愤怒,三分恐惧的怒吼,在府邸之中荡开。 与此同时,一道落雷激荡而下,府邸内外顿时亮如白昼,阴暗中的瘦削身影,正好迈出离开灵堂的最后一步,踩在了凹陷水坑之中,支离破碎的剪影倒映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好看面孔。 “我大概……是人吧?” 少年从过往云烟的回忆之中醒来,他抱歉笑了笑,解释道:“嗯,我就是你刚刚说的‘死人’。” 刚刚的对话,这小子全都听到了? 涂飞死死盯着这不到自己胸口位置的少年,神情阴晴不定。 这特么是人? 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力气像是蛮牛一般……就算是那些大宗门的天才弟子,这个年龄,也未必有这么好的筋骨力量吧? 最让涂飞想不明白的是,到底哪路神仙,会闲得无聊,躺在棺里装死? 深吸一口气,涂飞决定避其锋芒。 他收起先前嚣张气焰,声音沙哑,客客气气道:“在下涂飞,师从阴山重雾,不知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可有名讳?” 少年摇了摇头。 涂飞怔了一秒。 摇头……是什么意思?没有名讳?还是? 少年长叹着感慨:“阴山,那可是一个大宗门啊……” 涂飞脸上刚刚浮现笑意,便立刻凝固。 下一刻。 少年声音冷冽入骨:“我最讨厌的就是阴山了。” “???” 涂飞怔住,眉心一痒,顿感不安,下意识就要转身逃跑。 可太晚了。 下一刹,昏暗灵堂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他没来得及看清,也没能力看清。 嘶啦! 一道比先前衣帛撕裂之声都要清脆的声音在庭院响起! 涂飞脑袋瞬间被洞穿! 额头眉心位置,多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血窟窿。 “哪来的……飞剑?” 这只大妖神情茫然,先前残留的意识,催动他缓缓转身。 只迈出一步,便轰然倒地。 在他身前,十丈之外,一把三尺桃木剑,钉入榕树之中,铮铮颤响,只留剑柄。 修行者登堂入室之后,需消耗十分心神,千万辛苦,方可熔炼收服一件属于自己的本命器物。 剑修本命之物,便是飞剑。 可这把桃木剑……看上去很普通,没什么特殊之处。 “灵堂随手捡的。” 一身素衣的少年,面色平静来到榕树之前,轻描淡写将入木三分的桃木剑拔出,蹲在大妖面前,轻声道:“但是杀你,足够了。” 第2章 结亲 “多谢仙师大人救命之恩!” “这里是八百两白银,一百两黄金,三斤玉髓,邓家家道中落,目前只剩这些……” “还有,还有这一箱珠宝首饰。” 灵堂烛火摇曳,二十余人跪伏在地,淋着雨水,家主邓赤城站在灵堂门槛之前,对里面行大礼。 这位老爷子头发花白,声音隐约控制不住的颤抖。 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任谁来都很难平静。 只是他现在反而更紧张了…… 因为棺里的少年,实力比起先前大妖,要高出不知多少,随便摘把桃木剑,就能将其瞬杀。 不过看面相,这少年看上去平易近人,静默温和,不像是残酷暴戾的杀胚。 奉上诚意,以及谢礼,应该就能打发走。 “……” 站在灵堂里的少年,背对众人。 他慢慢踱步,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或者寻找着什么。 片刻之后。 “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谢玄衣站定脚步,缓缓回身,他的确在找一样东西。 一样从不离身的东西。 “有什么吩咐,您尽管说!”邓赤城诚惶诚恐连忙应声。 谢玄衣淡淡道:“你看见……我的剑了吗?” 这句话出口。 剑? 邓赤城有些茫然,他下意识望向身后那株榕树,先前斩杀大妖的桃木剑已经被重新悬挂起来,此刻正淅淅沥沥滴着妖血。 “或者说,你们……看见我的剑了么?” 谢玄衣望向堂前跪伏的众人。 他从棺里醒来,便发现自己换了一身素白缟衣。 入棺之人,便是死人。 既是死人,便要断去与凡尘俗世的联系。 “死后”有人替他沐浴,更衣。 那人,取走了他的剑。 一片寂静声中,忽然响起女子虚弱的回复。 “你要找的剑……不在这里。” 不远处的厢房之门,被人推开。 邓白漪换了一身衣裳,重新画了妆容,遮掩气色,但面色仍旧憔悴。 她扶墙而立,声音沙哑道:“这口棺送入周府之后,没人开过,如果你找不到你要的东西,那说明入棺之前,就被取走了。” 谢玄衣皱了皱眉,望向邓赤城:“这口棺,你是从哪买的?” “……” 邓赤城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别问他了,我爹什么都不知道。” 邓白漪轻声道:“这口棺其实是我买的,如果你信我,就跟我来……” 说罢,她拎起墙角一把油纸伞,向府外走去。 …… …… 玉珠镇坐落在北境嘉永关外,地处偏僻,鲜少人烟。 时值秋末,一场秋雨一场寒,身子单薄的女子在前方带路,抵着油纸伞,碎步走在旷野泥泞路上,谢玄衣跟在其后,闲庭信步。 北风如刀割面,吹得油纸伞颤出阵阵脆响,两把油纸伞,就这么一前一后,逆风而行。 谢玄衣看着两边如浓墨泼洒绘制的山峦,淡淡夸赞了一句:“这里风景不错。” 邓白漪幽幽道:“这几年嘉永关地带妖患频出,北煌郡许多人都选择南下,这里已经没什么人居住了……没人的地方,风景一般都很好。” “妖患……” 谢玄衣当然听出了话里的反讽意味,他皱了皱眉,问道:“大褚皇室没派‘镇守使’驻扎么?” “镇守使?” 邓白漪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下意识回头望向谢玄衣,但看到后者认真凝重的神色,邓白漪怔了一刹。 对方不是在开玩笑。 “大褚前年取消了‘镇守使’制度,原先负责驻守北境的一百零八位镇守使都被黜职,召回京城重新候命。”女子沉默数息,垂眸自嘲道:“现在哪里还有什么镇守使?嘉永关一带早就不在律法管制范围之中,再过几年,这里就将彻底沦为一片死地。” “镇守使制度被取消了……为什么?” “谁知道?皇帝崩殂,四境祸乱,北境近几年更是元气枯竭,修行者无从修行,或许这里已经被放弃了吧?” 沉默半晌,谢玄衣又问道:“那剑宫呢,剑宫也没有派人?” “剑宫,你说的是大穗剑宫么?” 邓白漪回过头来,长叹一声,感慨问道:“您老人家到底在棺材里睡了多久?” “剑宫处于闭山状态,已经接近十年了……所有外出行走的弟子都被召回,莲花峰归隐尘间,足足十年,天下剑修销声匿迹。” 谢玄衣听到这里,有些诧异。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终是沉默。 “喏……就是这了。” 邓白漪停下脚步,将谢玄衣带到一处荒山野岭,这里荒草丛生,只有一块破碎的木碑,上面刻着潦草字迹,被岁月侵蚀,磨损严重。 “这就是你买棺的地方?”谢玄衣蹲下身子,看着木碑,伸手擦拭泥泞。 “半年前,玉珠镇来了好几位大妖。其中有一位盯上了我,要和我成亲。” “我本想逃……但尝试诸多办法,都以失败告终。” “就当我万念俱灰,准备自尽之际,玉珠镇来了一位云游道士。” 邓白漪蹲在谢玄衣身旁,眼神茫然,喃喃说道:“那道士算命很准,他说出了我的生辰八字,也道破了我的念头,他问我想不想活下去,想不想有一桩大机缘,我说……想。” “然后?” “他找我要三千两白银。” “再然后?” “我给了。” “道士告诉我,不想和大妖染上关系,就去‘结阴亲’,他给我指了一处地方,就是这里。这里有一口棺,棺里有一个人。”邓白漪缓缓挪首,望向谢玄衣,眼神诚恳,满怀歉意地道:“对不起,那时候我以为你早死了。” 所以就有了后面的故事。 一个“天真”少女,花了三千两,买了道士的破命谶言,把一口棺买回了自己家。 “你被骗了。” 谢玄衣看着邓白漪,无奈说道:“对修行者而言,金银乃是身外之物……若是真道士,怎会以钱财作为筹码,交换天机?” 顿了顿。 谢玄衣揉着眉心道:“况且,结阴亲这件事情纯属无稽之谈。” “我知道。”邓白漪道:“还没有拜堂,也没有磕头,我们还没有夫妻之实。” “……也没有夫妻之名。”谢玄衣头疼道:“你我之间,最多只算是有一面之缘,除此之外,没有更多关系。” “按北郡风俗,搬棺回堂的那一刻,就算是结下阴亲了,年轻女子若结下阴亲,嫁与冥君,便终身不可再嫁,死后亦要同葬。” 身材容貌均是上上之姿的邓白漪单手托腮,认真望着谢玄衣:“你们那边没这个讲究吗?还是说你嫌弃我?” “封建迷信……” 谢玄衣满脸黑线,冷冷道:“我还活着,所以这门婚事不成立,以后你爱嫁谁嫁谁。我的剑呢?” 这里荒郊野岭,杳无人烟,棺也被挖出来了,却感受不到一丁点剑的气息。 “你被骗了。”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我不知道你的剑在哪……” 谢玄衣皱了皱眉,眼中有一缕杀意浮现。 “如若你想杀我,那便杀吧!” 邓白漪闭上双眼,挺起胸脯,做出一副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模样:“玉珠镇这些大妖睚眦必报,而且都有本命器物镇压魂魄,涂飞身死道消那一刻,其他大妖便收到了消息,若只杀我不够解气,我求你能够尽斩这些妖孽,让无辜之人不被殃及!” 这就是她带谢玄衣来这荒郊野岭的原因。 谢玄衣缓缓起身。 虽然邓白漪闭上双眼,却依旧感受到了空气中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 大雨倾盆。 等了数息,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玄衣幽幽道:“你还是太年轻。” 邓白漪怔了一刹,茫然睁眼。 撑着油纸伞的素衣少年,站在空荡荡木碑前,低声道:“收三千两白银,的确很俗,不符合道门中人的规矩。但我相信那道士真的看破了天机,因为我真的躺在棺里。你之所以带我来这,之所以说刚刚那些话,想必也是他的主意吧?” “……” 邓白漪欲言又止,无话可说。 “把那道士的线索给我,我不会杀你,还可以保证,你会活得很好,并且获得一桩大机缘。” 谢玄衣平静道:“如何?” 邓白漪有些犹豫。 “你先好好考虑一下。” 谢玄衣微笑说道:“等我把这些‘家伙’杀完之后,你就需要给我一个答复了。” 邓白漪恍惚抬起头来。 她这才明白,这空气中四处游荡的杀意,从何而来。 “轰隆隆隆。” 雷鸣渐起,被疾风骤雨吞没的偏僻荒山夜幕之中,忽然亮起了一盏又一盏摄人心魄的幽暗灯火。 这当然不是光。 而是一双双眼。 第3章 斩草 邓白漪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冷冽之风掠过,丝丝缕缕,直击骨缝。 夜幕之中惊起一滩鸦叫,雷霆击碎天宇,将荒岭染白。 数丈之外,立着好几尊高大黑影,如山一般,仿佛早就立在这了。 谢玄衣撑着油纸伞,淡然环顾一圈,平静道:“算上刚刚杀掉的那个,玉珠镇的妖一共有几只?” “三只,四只?” 邓白漪凭借着印象喃喃回应,语气不太确定。 但此刻也没什么确定的必要了。 因为目前围住二人的化形大妖,已经超过了这个数量。 谢玄衣瞥了眼,简单清点了一下。 如今现身的,便已经有五只大妖,远方山岭还有妖气不断靠近,显然玉珠镇地界的妖物数量,比邓白漪猜的更多。 “这么多大妖?你……能行吗?” 邓白漪没来由紧张起来,她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拽了拽谢玄衣衣袖。 “大妖?” 谢玄衣冷笑一声,摇了摇头。 他收起油纸伞,以伞尖戳了戳泥地,收伞之后,他的衣衫并没有淋湿,漫天雨丝垂落,未及头顶,便自行避开,宛如万千随风飘拂的细长柳叶。 这一幕让几尊围困“大妖”停住脚步。 “化形妖物,只不过有了区区一点灵识,连毛发都无法褪全,也敢妄称大妖?” 谢玄衣双手叠掌按在纸伞伞柄位置,面无表情望向面前几尊庞然大物,道:“大褚境内,妖族不可踏足一步,虽然我不知道……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即便北境镇守使全都黜职,这条铁律也绝不会改!” 北境再北,便是妖国,如果这条铁律不再,那么如今玉珠镇,绝不会有人居住,早已被异族铁骑踏破。 “所以……你们这几头孽畜,只能是在大褚境内修行得道。” “纵观四境,只有‘阴山’邪修,修行驭灵之术,驯化野兽,启灵开智。” 谢玄衣杵伞回首,笑着问道:“先前那畜生临死之前报出来的名号是什么来着?” 邓白漪恍然大悟。 “驾临”玉珠镇的大妖,有几尊,都是谁,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大妖从哪来! “重雾……阴山重雾……” 邓白漪喃喃开口,念出涂飞报出的尊号。 所以真正将玉珠镇攥在掌心的,并不是这些妖,而是那个来自阴山的邪修。 “阴山邪修,驭灵炼魂,这些孽畜虽然启了灵智,但归根结底,都是他一人的掌中之物。” 谢玄衣戏谑道:“不过这位叫‘重雾’的道友,驭灵之术修行的似乎不怎么样。据我所知,出自阴山的‘大修士’,可是能够将神识分化成数百上千缕,分别操作不同妖灵。而且每一只妖灵身死道消,尊主都可以抽丝剥茧,取回逝前记忆。” 神识分化数千,操纵妖灵,这世上当真有如此恐怖的存在? 只是听谢玄衣的言语。 做到这一步,似乎也只是“不过而已”。 邓白漪头皮发麻,喃喃问道:“那你的境界呢?” 谢玄衣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邓白漪心中隐约知晓了答案。 如果重雾能够修到那一步,可以窥见涂飞临死之前的记忆,他绝对不会派出麾下妖物,前来围堵截杀。 他最好的做法,是抛弃所有家当,以最快速度跑路,逃离玉珠镇,北煌郡,最好逃出大褚边境,这样的话,兴许能抓住一线生机。 下一刻,谢玄衣脸上笑意尽数消失。 他如看蝼蚁一般,看着面前几尊“庞然大物”。 那几座如山一般的身影很高。 但这里只有一座山。 “再说一遍——” 谢玄衣单手拎起那把油纸伞,伞尖对准面前那道身影,轻轻一点。 “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阴山。” 空气之中凝成实质的杀意彻底爆发了! 噗的一声! 最前方的大妖动身前扑,而后身躯陡然爆碎。 谢玄衣只是伞尖遥隔十数丈距离,轻轻戳了一下。 就像是戳爆了一枚燃火灯笼—— 漫天血雾混合着泥泞就此炸开! 这一幕实在太有冲击力,比先前在府邸击杀涂飞的画面更直接,更残暴,邓白漪彻底惊呆了,当一个人看到击碎恐惧底线的画面之时,连本能的尖叫声都发不出来,她就这么怔怔坐在泥泞之中,将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交给仅有一面之缘的素衣少年。 漫天血雾迸溅,没有一滴落在两人身上,无形气浪在谢玄衣面前翻滚,这些污秽仿佛泼洒到了一面铜墙铁壁之上。 下一刻,围堵荒岭的剩余四头大妖纷纷发起袭杀! 邓白漪眼前的世界骤然变得昏暗。 但下一刻就重新变得明亮。 整座山岭天地在一瞬之间被万千银线所布满,雷霆煌煌,一切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四头大妖身躯全都炸得粉碎,从时间上来说,这五头孽畜的死亡相差不远,大概只是间隔了一两个呼吸,啪的一声,邓白漪视线所及之处的尽头,一柄狭长物事被斜着掷出,刺入泥泞,几乎没根。 正是谢玄衣原先收拢,持握在手的那把纸伞。 此刻纸伞伞面已经破碎,千疮百孔。 先前布满山岭的万千银线,均是被一把普通纸伞斩出。 这不是修行者的本命器物,也不具备什么特殊的力量……根本承受不了谢玄衣的剑斩之力。 只是勉强使用一次,便已抵达极限,彻底报废。 “出剑必须杀人,斩草务必除根。” 谢玄衣看着噼里啪啦漫天坠落的尸骸,神情没什么变化,他默默伸出一只手,处于恍惚之中的邓白漪,鬼使神差将自己手上那把纸伞递了出去。 “就算我和阴山没有仇怨,这种事情,我也不会留下活口。” 谢玄衣接过纸伞,轻轻掂了掂,转了个剑花。 他抬眼看了眼昏暗天幕,平静道:“你先回府,杀完人后,我会回来,到时候给我答复。” “我……” 邓白漪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山岭之上再起惊雷,面前的素衣身影,便如幽魂一般,消失地无影无踪。 …… …… (签约状态终于改好啦,感谢“爱爱他家大可爱斯斯”的盟主打赏,么么哒!新书期的更新暂定是每天两更,在中午十二点更新!冲鸭!) 第4章 除根 玉珠镇北,群山坐落,隐于夜幕之中。 “涂飞遭遇意外……” 某座荒山石窟之中,烛火摇曳,在石壁上倒映出一道瘦削如柴的枯槁身影。 垂坐闭关的重雾道人,皱起眉头。 “熊明,虎九,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回来复命?” 重雾噔地站起身子,神情冰冷地望向面前悬浮的青铜镜。 阴山的驭灵之术,以上驭下,可以驾驭大量低阶生灵,但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需要尊主舍出本命器物,充当上下神魂相连的桥梁。 这枚铜镜,便是重雾道人掌控驾驭那几尊化形妖物的“本命法器”。 此刻重雾伸手按住镜面。 一片死寂。 镜中神魂已是尽数散去,触感如冰般刺骨。 “我麾下的那些‘大妖’,全都被斩杀了?!” 重雾额头渗出汗水,玉珠镇地带很是偏僻,自从北境元气枯竭,大褚皇室召回镇守使后,嘉永关一带便成了无人问津的荒芜地界,他在此地盘踞多日,也没见到一位修行者的身影。 所以他才会选择这种鬼地方定居。 大多数时间,他都栖身山岭之中,只有炼制法阵,器具缺少材料之时……才会派遣麾下妖灵,外出搜刮,收集。 怕的就是遇到这种情况! 阴山邪修,向来见不得人,豢养妖物,更是违背大褚律令。 感应到麾下妖魂的消散之后,重雾没有丝毫犹豫,收回铜镜,转身就走! 逃!必须逃! 虽然他的驭灵之术,修行境界并不高,无法窥伺到妖灵死前的记忆画面,但如此短的时间,自己麾下化形全被斩杀……显然是来者不善! 便在这时,一道淡淡嘲讽之音,自石窟外响起。 “这时候想走,有些太晚了吧?” 重雾面色骤变。 石窟之前,不知何时多出一道撑着油纸伞的颀长身影。 重雾死死盯着面前的身影,油纸伞压得很低,他看不清对方面容,更诡异的是……他感应不到对方身体里的元气流动。 这种情况,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对方没有修行,毫无境界,只是一介凡俗。 但很明显是二,对方的境界高出自己太多,自己无法感应。 “阁下……何方神圣?” 重雾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两步,背靠石窟壁面,这身影给他极大的压迫感,以至于开口说话,都变得十分困难。 “呵。” 谢玄衣嗤笑一声,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知道为何面前这个阴山邪修,如此惊慌恐惧……修行者之间,除非实力差距过大,否则都可以感受到彼此元力之间的流动,放在十年前,这家伙自然感受不到自己的元力。 不过现在,倒是另外一种情况。 从棺里爬出来,谢玄衣便感到了不对…… 自己身体里,没有一丁点元力,空空荡荡。 他迎来了新生,各种意义上的“新生”,除却脑海中零零散散逐渐聚拢的这一点记忆,便什么也不剩下了。 不过。 有这一点记忆,便已足够。 只要握住剑,他便还是那个纵横天下,捭阖无敌的谢玄衣。 啪的一声。 谢玄衣向前踏了一步,收伞横切。 石窟之内,摇曳烛火,一瞬间齐齐熄灭! 一缕雪白气劲喷薄而出,瞬间贯穿重雾道人的肩头,这一剑实在太快,根本来不及反应,重雾道人整个人如遭雷击,后背重重砸在石壁之上,喷出一大口鲜血。 痛苦哀嚎之声灌满石窟! 但下一刻,面容凄厉的重雾,五指如钩,从腰囊之中,拽出一枚看似小巧玲珑的四方印玺,拼尽全力将其砸出! 这枚法印迎风暴涨,几乎将整座石窟填满! 谢玄衣面色毫无波动,重新撑伞,身子后仰,整个人宛如一根草叶,轻飘飘向后掠去,但双脚始终粘在地面之上。 那法印速度极快,只可惜始终差之一线,谢玄衣看似“缓慢”的后掠,偏偏只比快速涨大的法印快上那么一点点。 最终法印炸开,整座石窟被炸得四分五裂! 谢玄衣飘然落在一片野草石堆之中,眯起双眼。 百丈之外,荒山另外一边,重雾道人化为一缕血光,向着远处掠去。 …… ……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一道染血身影,十分狼狈地逃窜在山岭之间。 “我,逃掉了么?” 重雾道人不断回头,望向后方,他已经将自己的神魂感应范围放到了最大,可是感应不到元气,也感受不到活人的气息,只能用这种最低级的办法,来确保自身“安全”。 “你,逃得了么?” 一道熟悉声音在耳旁响起。 重雾道人浑身一个冷颤,他扭头望向身旁另外一个方向,看到了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那道身影。 数丈之外。 那缕犹如鬼魅的白衣,撑着纸伞,面向与自己相反,倒退着后掠,偏偏与自己保持着平行。 这是什么时候追上的? “阁下到底要做什么?!” 重雾道人眼瞳之中满是血丝,他声音已经有了哀求之意:“我可以把身上宝物都交出来,此生此世不踏足玉珠镇,嘉永关!” 谢玄衣摇了摇头。 他笑眯眯问道:“我且问你,你刚刚用的,可是阴山内门弟子才能修行的‘阴魂印’?” 重雾道人怔了一息。 谢玄衣微笑问道:“重雾道友,尊师名讳?” 重雾道人连忙高声道:“我师从‘金渊真人’,师祖乃是阴山三圣之一的‘白鬼’!” “好。” 谢玄衣面色和蔼地点头:“算你运气不错。” 难道是同道中人? 好好好……重雾道人大喜过望,刚想说些什么。 但下一刻他就觉察到了不对,空气之中弥漫的杀意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加浓郁! 谢玄衣依旧是微笑开口。 用最轻柔的语气,说最狠的话。 “四境之中,我最痛恨的宗门,便是阴山。” “而阴山里面……我最憎恶的家伙,便是白鬼。” 重雾道人满脸错愕:“???” 下一刹,一缕剑气,自伞剑中迸发! 山岭上空,一声哀嚎。 一条手臂,就这么爆裂炸开! 第5章 清算 “我还真是‘老了’啊。” 谢玄衣掂了掂手中伞剑,望向洒满鲜血的山岭,心底自嘲了一句。 若在当年,即便没有本命剑,杀这么一位邪修,哪里需要第二下? 点指即可。 如今斩出两剑,却只是断其一臂。 “呵……哈……” 荒山野草丛生,鲜血斑驳,被削去半条性命的重雾道人,如野狗一般匍匐,浑身血污,他竭力扒住一块巨石,簸坐着转过身子,大口喘息。 重雾道人知道自己死定了。 这一剑,看似只是断臂,但实际上,锐利无匹的剑气,已经侵入五脏六腑,数个呼吸之间,便抵达丹田。 很快,他的气海便会被撕裂,切碎。 临死之前,他只想看清对方的面容,弄明白眼前这位无缘无故莅临玉珠镇的大菩萨,到底是何许人也。 谢玄衣遂了他的心愿,将那把“锋利无双”的纸伞,插入泥泞之中。 “你很想知道我是谁?” 谢玄衣缓步来到重雾道人身前,蹲下身子。 四目相对。 不断咳出鲜血的重雾道人,困惑迷茫地看着这个少年。 “……你是?” “我姓谢,谢谢的谢。” 谢玄衣轻描淡写开口。 就是这么一个谢字,让颓然簸坐的重雾道人,虎躯猛然震颤,整个人如遭雷击。 重雾脑海之中,跳出一张让他恐惧了半辈子的面容。 “大穗剑宫……谢玄衣?” 他声音颤抖念出那个恐怖的名字。 重雾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年,面色变得比纸还苍白:“不可能,谢玄衣已经死了……十年前,死在北海。” “白鬼追了我三千里,亲眼看我断绝心脉,点燃本命剑气,坠入北海,才肯罢休。” 谢玄衣一字一句说道:“当年追我的那帮家伙,属他出力最大。看得出来,阴山很希望我死,但很遗憾,我偏偏没死。”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重雾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盯住这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重雾发现,此刻谢玄衣的面容,与自己记忆中的似乎不太相同。 十年过去……本该死去的年轻剑仙非但没死,反而变得更加年轻了! 又盯着看了片刻,重雾发现一个很讽刺的事情,眼前这少年并不是境界领先自己太多,刻意隐瞒了元气,而是他的身躯之中空空如也,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元气。 这是一具空壳子。 之所以能够重创自己,以及斩杀自己麾下的妖物……只是因为谢玄衣对“剑气”太了解,即便自己身体里没有元力作为引子,依旧可以引动天地之力。 这个发现,印证了“谢玄衣”的身份。 因为普天之下,将剑气修行到这一步的剑修,实在太少。 后知后觉的重雾,心中顿时生出巨大的悔念…… 世上九成九的修行者,都需要元力,才能进行战斗。 如果说肉身是湖泊容器,元力便是这容器中的水滴。 一个没有元力的剑修,不过是个纸老虎,空壳子,即便是谢玄衣这样,可以借用天地之力当做剑气的剑仙,也没想象中那么可怕。 如果再来一次,他不选择逃跑,而是选择火拼……或许,他有机会活下来。 甚至,他有机会反杀!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打碎了他的幻想。 谢玄衣蹲在半死不死的重雾道人面前,甩了一巴掌,淡淡道:“喂,醒醒,现在还不是死的时候。” “……你!” 重雾道人敢怒不敢言。 他咬牙切齿道:“既然你是谢玄衣,我只求速死!” 若是谢玄衣还活着,这个消息传出去,整个大褚都将为之震动! 十年前,沸沸扬扬的围杀事件,声势浩大,规模之盛,乃是数甲子未有的“盛事”。 谢玄衣死的第一天,北海就被翻了个遍。 无数人夜不能寐。 他们不能接受谢玄衣还活着的结局,因为他们知道这位杀胚的性格,如果谢玄衣还活着,参与此次杀局的所有人,都要被清算! 直至一年过去,大褚太平,无事发生。 这些人才勉强能够睡个安稳觉。 重雾道人很清楚,自己今天撞到了怎样的“倒霉事”,得知谢玄衣还活着,那么自己无论如何也活不了了。 “你当然会死,但不是现在。” 谢玄衣冷冷开口:“我知道阴山妖修喜欢抱团取暖,平日里从不离开南疆一亩三分地,但嘉永关距离阴山足足有万里之遥。金渊真人怎会派你前来这种地方?” “……” 重雾深吸口气,闭上双眼,满脸视死如归的模样。 嗡! 谢玄衣神情如常地抬手,远方被插入泥泞的纸伞瞬间拔地而出,钻入他掌心,他重重一剑将纸伞钉入重雾道人的肩头位置,用力极深,伞尖从大石背面凸出! “啊……” 重雾道人额头渗出豆大汗珠,此刻的他,连嘶喊力气都没了,只是张口痛苦呻吟了一声,便仿佛要将魂魄都吐出来一般。 “我比世上所有人都了解阴山,以及阴山修士。贪生怕死你们排在第二,没人排在第一。” 谢玄衣道:“如果你是硬骨头,那就一直别吭声。平日里阴山不是喜欢扒皮抽骨,炼器结阵么?这次轮到你了,我会让你好好体会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 说罢。 谢玄衣握住纸伞伞柄,正要将其缓缓拔出—— 重雾道人额头青筋爆满,哀声高喝:“我说!我什么都说!” 谢玄衣停住拔剑姿势,微笑示意重雾可以开始了。 “我之所以会来玉珠镇,是因为阴山容不下我。除我以外,还有许多阴山弟子,都被逐出了南疆,我们想要活命,便只能北上,逃离大褚。” 重雾说到后面,戏谑之意溢于言表:“如今的阴山,已经不复当年荣光,四面受敌,处境窘迫,所以被迫进行封山……这一点,倒是与大穗剑宫很像。” “阴山为什么封山?” 听出讥讽之意,谢玄衣继续发力,缓缓转动攥握的伞柄。 重雾道人汗如雨滴,咬牙加快语速,继续讥讽:“或许是当年为了杀你,阴山付出的代价太大?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南疆地界出现了许多新势力,大褚律令无法照耀之地,自然是弱肉强食,打不过便只能龟缩防守。至于真正的封山原因,我只是一个洞天境都不到的弟子,你问我这个问题,你觉得我会知道么?” “……” 谢玄衣知道重雾这番话的用意。 激怒自己,以求速死。 他点了点头,道:“忘了你只是一个小喽啰。” 重雾再次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 但下一刻,谢玄衣的声音让他睁开双眼。 “你似乎还没解释,在玉珠镇地界结阵修行的‘真正原因’。” 谢玄衣轻声说道:“正如你先前所说,身为邪修,被逐出师门,想要活命,只能北上,逃离大褚……这很合理,但玉珠镇,却还算在大褚境内。” “一个洞天境都不到的阴山弟子,不远万里,跋涉来到北境,如果是为了活命,为什么不再往北去一点?只要再往北去一段,便可以彻底逃脱大褚律令的管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重雾被戳中心事,面色煞白。 “如果是为了修行,何必在这元气枯竭之地静修?” 谢玄衣低眉笑了笑,道:“思前想后,只有一个可能……你本来是想和那些‘师兄弟’们一同北上,逃离大褚的。但途径玉珠镇地界,你发现了一个充满诱惑的东西,这样东西让你陷入了犹豫,最后你决定留在这里。” “这元气枯竭之地能有什么造化机缘,让你不惜代价,也要留下来,是从未出世的圣人洞府,还是能够飞快晋升的仙丹灵药?” 谢玄衣注视着重雾道人。 他摇了摇头,平静道:“我看都不像。圣人洞府里的造化,以你的实力,有命看到,也没命去拿。至于后者,如果真有什么灵丹妙药,你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境界。” 杀人,还要诛心?! 这般赤裸裸的羞辱,让重雾道人苍白的面色之上,涌起一股红晕。 他很想借着这股回光返照的力劲,与谢玄衣分个生死。 但很遗憾。 他已经没有力气,连动弹一根小指的力气也没有了。 “思前想后,唯一的可能,就是你遇到了‘驭灵术’上的造化……” 谢玄衣站起身子,俯视着这个将死之人,似笑非笑地开口。 “全天下人都说,白鬼能够成就阴山三圣之位,全靠运气,只因他在境界尚浅之时,捡到一条半死不活的‘地龙’,签订了驭灵契约,才有后面的风光……这种气运,可是百年难遇,千载难逢啊。” 这一刻。 重雾道人的面色不受控制,变回煞白。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 但太晚了。 无数剑气顺延血液,钻入丹田,撕裂气海,重雾道人脑海之中迸出无数繁琐画面,这些记忆如走马观花一般掠过。 此刻的他,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片刻之后,谢玄衣环抱双臂,站在大雨之中,望着重雾临死前所望的方向,若有所思。 那里是群山环绕的“最高处”。 夜尽天明。 一线天光,撕裂天云,从阴霾之中射出,直落山顶。 第6章 大妖 日出之后,曦光如潮,群山叠嶂之间,雾气升腾,宛如仙境。 谢玄衣将纸伞做拐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之中。 玉珠镇北部最高的那座大山,名为“烬离”,乃是一座古火山,由于地处极北,常年被积雪堆积,这就是重雾道人临死之前望向的地方。 “招魂幡,锁魂旗……” 谢玄衣一路发现了不少阴山炼器物件,品级不高,卖相惨淡,一看就是出自重雾之手。 驭灵之术,听上去十分霸道,但其实施展条件极其苛刻—— 想要驾驭生灵,化为己用,便需要在双方紫府神魂之中,签订魂约! 大多数情况,都是以上驭下,所以重雾麾下的几尊化形妖灵,实力都不如他自己。 想要以下驭上,逆行倒施,便需要天时地利加持,天材地宝辅佐,再加上偌大气运傍身,才有那么一点点的丝毫可能。 这些物件,都是辅佐驭灵之用。 只不过被谢玄衣发现之时,已经支离破碎。 谢玄衣蹲下身子,从雪地里拽出一杆破碎小旗,眯眼仔细端详,小旗被烧出了十几个破洞……入手持握数息,掌心便能感受到一股灼人心肺的炽烈滚烫之意! “这烬离山……还真有妖物栖居?” 谢玄衣丢掉小旗,皱眉望向山顶。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 一股奇怪的感觉,自心底生出。 长眠十年,他的人生好像被冻结一般,外面世界四季更替,而他的世界一片冰封,此刻终于再见天日,重迎光明,但脑海之中……却是猛然一片空白,过往的许多事情如潮水一般涌来,须臾之间又如潮水一般退去。 他总觉得,这面残破小旗上,散发出来的滚烫气息,很是熟悉。 是故人么? 片刻后,谢玄衣登上山顶,积雪已经化去,这座沉寂千年的古火山,似乎有复苏迹象,锥顶有滚滚蒸汽喷薄而出,向下望去,隐约可以在一片沸腾白气中,窥见斑斑猩红色彩。 “妖!大妖!” 谢玄衣盯着火山底部看了许久,最终神情凝重,吐出这几个字。 山底的那位,一定是位旷世大妖! 这里蒸腾而出的霞光,每一缕都夹杂着妖气! 这妖气的精粹浓郁程度,实在罕见—— 谢玄衣站在山顶,不过数息,便感到呼吸滚烫,肺腑之间宛如着火一般! 若换成一介凡俗,登上此山,恐怕须臾之间,便被点燃! 不过,以烬离山目前溢散而出的妖气来判断,栖居在山底的那尊大妖,必定处于极其微弱的状态…… 这就是重雾道人盘踞玉珠镇,迟迟不肯离去的原因。 还真让他碰到千载难逢的奇遇了! 谢玄衣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破碎的阵法痕迹,以及被灼干的殷红血迹,显然这段时间重雾道人一直在尝试,以“驭灵之术”,奴化火山底部的旷世大妖! 但这些尝试,均以失败告终! “砰!” 一道沉闷的开伞之声,在烬离山顶响起。 谢玄衣默默向前走了两步,而后就这么跳了下去。 谢玄衣知道,这其实是一个很愚蠢的行为。 如今自己实力十不存一,斩杀重雾道人便费了好些力气。既然已经确定,烬离火山底部存在一尊不得了的大妖,当务之急,便应该是远离才对。 但…… 没来由的,谢玄衣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 【“下去看看。”】 真正剑修所修行的,其实并不是一把剑。 恰恰就是那么一个念头。 谢玄衣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欺骗自己……自踏上烬离山的那一刻,他便感到了熟悉的气息,如今他想看一看,这火山最下面,是否生活着自己认识的“故人”。 轰隆隆! 滚滚气浪迎面而来,嗤的一声,油纸伞在空中燃了起来,待到谢玄衣落地,纸伞只剩下一副孤零零的骨架。 烬离山底,漫天灰烬飘零,妖气滔天,炽火翻飞。 数千近万缕炽红火光,在空中飞扬,犹如拂尘一般,溅出千丝万缕流光。 谢玄衣伸出手掌,隔空触碰这艳丽的鲜红流光…… 这些灰烬。 仿佛有呼吸一般。 此地散发出来的妖气,要比山顶浓郁百倍千倍,但谢玄衣却感受不到丝毫危险之意…… 真正修行得道的大妖,平日里都是收敛气息,以人形示众。 只有失去意识,无法控制自己,才会溢散出大量妖气。 “当真是……故识么?” 谢玄衣随意摘下一缕掠过面颊的炽红霞光,在妖气氤氲的滋养之下,这缕霞光并未消散,而是逐渐凝固,化为一根翎羽。 谢玄衣往前走去。 他看清了无数流光所构成的“法相”。 这千丝万缕妖气,在烬离山底盘踞,斡旋,久久不散。 若是有人踏入山底,近距离观看,便会发现,这数万道霞光,所拼凑的,乃是一尊无比巨大的“凤凰”法相! “这是……凤凰?” 谢玄衣怔了一刹。 他看到这法相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为何会对凤凰生出“故识”之念? 人妖不两立。 他乃是大穗剑宫百年一遇的剑道奇才,遇妖杀妖,遇魔除魔,怎会和凤凰扯上关系? 下一刻,神海仿佛撕裂一般。 “唔……” 谢玄衣喉咙里迸发出痛苦的低吟。 他下意识伸手按住额首,摇摇晃晃,向着那巨大法相的中心走去。 漫天流光,如血般艳丽,围绕白衣卷动。 出乎意料的顺利,谢玄衣一路畅通无阻,轻轻松松便走到这法相笼罩的“天地中心”。原来头顶那煊赫磅礴的凤凰法相,不过是障眼法,漫天流光早已失去杀伤力,只是看上去气势骇人而已……这便是重雾道人境界低微,却敢留守此地的缘故,这尊法相的主人已经陷入了沉睡。 数百缕火苗在烬离山底搭建了一尊高大王座,每一缕火,都散发出幽暗的黑色。 这尊凰火王座,远比头顶法相更加威严。 只可惜。 酣睡在王座之上的,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八九岁大的红发小姑娘。 小姑娘披着一件不知什么材质编制而成的破烂衣衫,沐浴凰火而不燃,因为个子太小,所以那巍峨壮观的高大王座,反倒像是一个摇篮,小家伙蜷缩而眠,在王座上以火为被,看上去睡得极其香甜。 第7章 小姑娘 世间万物皆有灵,金石可以点化,草木可以成精。 而万物生灵之中,以“真龙”,“真凰”,实力最为强大,血脉最为高贵,所以大褚王朝的历代皇帝都被称为真龙天命之人。 事实上,真龙真凰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已经不知多少年未曾现世。 不过,龙凰留下的血脉,却是被延续下来。 位列阴山三圣的白鬼,当年捡到一条濒死“地龙”,说得好听,其实启灵前就不过只是条蚯蚓,修行多年,蛰浅地底,吞了不知多少日月精华,最终竟是觉醒出了三成真龙血脉……这三成真龙血脉,便足以让它纵横捭阖,在同阶陆地妖灵之中几近无敌。 于是一条蚯蚓,摇身一变,褪去腌臜污秽外壳,成为了地龙。 此刻谢玄衣无比确定,在他面前四处游荡的残碎火焰,正是传闻之中万物皆可焚的“凰火”! 那尊漆黑王座,便是最好的证明。 凰火之中,蕴含着极致的“毁灭”之力。 凤凰涅槃,死而复生! 只有彻底毁去,才能迎来复苏。 传说中,纯血凤凰不朽不灭,可以展翼冲击九天,喷吐焚灭一切的黑色火焰……谢玄衣来到王座之前,将那根细狭笔直的伞骨向前递出,这一剑没有收到丝毫阻碍,轻松刺入黑火之中。 然而刺入一寸,焚灭一寸。 再拔出时,便只剩光秃秃的伞柄。 “还真是……凰火啊。” 谢玄衣长叹一声,旋即感到一阵头疼……这个小姑娘,自己真的认识吗? 下一刻。 神海之中无端传来刺痛,谢玄衣闷哼一声,跌坐在地。 一片破碎的记忆,犹如莲花花瓣,游离多年之后……缓缓拼凑回来。 许久之后,谢玄衣缓了过来。 他抬起头,神色复杂,望向那个酣睡于王座之上的少女,凰火游离飘荡,在空中宛如一件纱衣,披在少女身上。 谢玄衣目光凝聚在少女纤细白嫩的小腿位置。 在那里,有一道漆黑笔直的疤痕,醒目刺眼。 这小姑娘。 自己还真认识。 …… …… 若干年前,初出茅庐的谢玄衣,踏遍四境处处问剑。 江山如此多娇,引天下英雄尽折腰。 谢玄衣年轻时候的性格,如剑一般直来直去,大穗剑宫日渐没落,他一心想要重振剑修旗鼓,于是一出山,便奔着年轻一辈的魁首之位而去,挑战各大宗门的同辈天才。 既可分高下,也可决生死! 那时候的谢玄衣,心中只有“第一”之名。 不出手则已。 一出手,便要见血! 辗转四境,无一败绩,这是一甲子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谢玄衣如愿以偿登顶同辈第一,在“天骄榜”上位列魁首,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如此性格,自然会被天下人所关注,会有无数仇敌,也会有许多“挚友”。 当然,所谓的“挚友”,其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是追逐盛名而来的蝇虫。 这些人笑容可掬,披上浓墨重彩的伪装,把酒言欢,说最好听的话,摆出最真挚的表情。 这些人比仇家更可怕。 只不过那时候的谢玄衣,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有些事情,只有经历之后,才会刻骨铭心地记得。 “呼……竟是你么?” 谢玄衣神色有些苍白,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子。 他记性很好,过目不忘。 只要见过一面,哪怕时隔多年……谢玄衣也能一眼认出对方是谁。 可偏偏这个小姑娘,让他觉得陌生。 因为当年相见之时。 她还未修行到“化形”这一境界。 大褚北狩,乃是数年一度的国之盛典! 彼时风头正劲的谢玄衣受邀参加北狩之行,各大宗门天才都齐聚一堂,一行人自皇城出发,浩浩荡荡出发北上,狩杀妖族……这场北狩,自然是要比谁狩杀的妖多,谁狩杀的妖强! 当年……无数天才,各路神仙,尽展神通。 但都被谢玄衣压了一头。 因为谢玄衣狩回了一头“凤凰”。 虽然真龙真凰已经消失,但后世还有其血裔残留。许是气运加身,那次北狩,谢玄衣恰巧在一处偏僻山脉之中,发现了凤凰血裔的妖族气息,一番激战之后,将这头刚刚修行得道的凰血大妖重创,成功带回大褚。 这一战极其惨烈,谢玄衣受伤很重。 而那头凤凰,更不必说。 谢玄衣斩断了凤凰的胫骨,将其装入牢笼之中…… 作为北狩的猎物,这只凤凰被他献给皇室。 北狩之日,猎得凰血后裔! 这件事情再次震动天下,大穗剑宫获得了丰厚的授赏。 早就打遍四境同辈无敌手的谢玄衣,更是在此次北狩之后,正式登上“天骄榜”魁首! 可以说,这是谢玄衣平生最意气风发的一天! 谢玄衣总觉得自己记性很好,至今为止,他都记得那日,向他道贺恭喜的每一张面孔,蕴含艳羡嫉妒的每一道目光。 可如今回头再看。 他完全忘掉了那只被自己重创的凤凰后裔…… 封神路上,累累白骨。 当年的谢玄衣,从来只管登顶,从不曾回头看,亦不曾往下看。 “没想到,会在这碰到你……” 谢玄衣语气之中,有三分感慨,七分唏嘘。 王座上,那个小姑娘的双腿,被剑气挫伤,白嫩如莲藕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可怖的漆黑疤痕! 谢玄衣能认出她……便因为这道剑气,正是他所留下。 驭灵控魂之术,并非阴山独门传承,大褚皇室亦有类似术法,可以豢养妖族,驯养奴化,这头凤凰被送入皇室之后,本没有丝毫可能逃出,按理来说,她应该被囚在笼牢之中,直至灵魂彻底臣服于大褚皇族,才有机会窥见天日。 只不过十年前皇帝崩殂,皇城大乱。 那段时间,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她如今能够躲在烬离山底……或许便是在那时候,趁乱出逃的吧? 一直以来,谢玄衣都不信命。 但今日的相见,实在太巧合,太有戏剧性了。 他不得不怀疑,上天安排这次相遇,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是十年前的我,站在这里,抓到出逃之妖,即便浑身修为散尽,也会全力出剑。” 谢玄衣低声开口:“但今日之我,已非当年……” 这十年,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妖分善恶,人亦如此。 他固然恨妖。 可当年围杀他的那些修士,那些表面上称兄道弟,背地里痛下杀手的好友。 那些人,比妖更该死! 谢玄衣站在漫天飘荡的凰火灰烬之中,静静看着王座上的小姑娘。 当年他与这只凰血大妖激战之时,便觉察到了,虽然这头大妖拥有顶级的凰血血脉,但修行岁月极短,还要再过几年,才能化形。 这一战最开始,双方都是战意高亢,互不相让! 但后面…… 年幼的凰血大妖落入下风,它开始求饶,以神魂传递意念,希望谢玄衣能够“高抬贵手”。 谢玄衣当然没有理会。 人妖两族,本就结有不可化解的世仇。 要么奴役,要么斩杀! 修行界实力为尊,妖族大修行者踏入大褚境内,掠杀人族生灵之事,也常常发生。 那时候的谢玄衣,只要拔出剑,便必须分出胜负,必须有一方倒下。 于是……最终这头凰血大妖倒下了。 这其实很公平。 谢玄衣胜,大妖被带回大褚。 若是他败,便要葬身关外,尸销骨埋。 “今日之事,就这样吧……” 谢玄衣收回目光,做出了决定。 “今日烬离山之事,我离去之后,只字不提。若是你能养好伤,离开大褚,这便是你的造化。” 此地有凰火相护,重雾道人这样的修士,再钻研三年五年,也不可能破开法相。 但谢玄衣不是重雾—— 即便如今一无所有,他也有着击碎凤凰法相的绝对底气。 想要除掉这头凰血后裔……他有不止一个办法,其中最简单快捷,也是最“无耻”的办法,就是将这头“凰血大妖”的信息泄露出去,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大批正义之士赶到。 凰血妖裔的身上,处处都是宝贝。 说罢,谢玄衣准备离去。 对于他这种向来不留活口的“大恶人”而言,做出这个决定,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了。 如果放出凤凰的消息…… 估计闻风赶来的人,和当年围杀自己的,是同一种人。 谢玄衣实在厌恶那些家伙。 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借这种肮脏之手,来替自己做事。 他决定饶过这头凤凰,也饶过当年那个事事必争的自己…… 但偏偏就在他转身之时,整座烬离山震颤起来。 重雾道人在烬离山闭关半年,为了收服凤凰,制造了无数“破坏”,这座沉寂多年的古火山,一直默默忍受着阵纹,法器的轰击…… 运气不好的时候…… 一粒尘埃,便可以导致整场雪崩。 毫无疑问,重雾道人,就是引起雪崩的那粒尘埃! 死寂不知多少年的烬离山,开始爆发! 轰的一道巨响! 谢玄衣面色骤变,就在他转身迈步的刹那,身旁地面破裂,一道火柱冲天而起……他反应速度极快,瞬间倒掠数丈,没有被火柱射中。 谢玄衣神情阴沉,看着一角衣袂,在空中徐徐燃烧,直至化为灰烬。 他瞥了眼自己手中光秃秃的伞柄。 先前试探凰火的威力。 导致自己连唯一可以驾驭的“剑”,都没有了。 不过这并不算什么。 深吸一口气。 谢玄衣丢掉伞柄,开始奔跑,避过两处炎柱爆发的险地之后,借力跃向一面石壁,五指如钩,就这么钉入石壁,如猿猴一般悬吊…… 这或许是唯一的好消息:重活之后,谢玄衣元力尽散,但这身体魄,倒是保持地很好。 他抬头测了测距离。 如此反复,只要数十次,就可以逃离烬离山了。 “轰!轰!轰!” 便在此时,烬离山底的热浪狂潮彻底迎来了爆发!开始喷薄! 此刻的景象,宛如人间炼狱。 谢玄衣向下望去,大片大片地面龟裂,轰轰烈烈的炎柱自龟裂地面中涌出,滚烫的熔浆汪洋肆意。 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王座之中的小姑娘,面色有些犹豫。 那只凤凰血裔……受伤很重。 半年时间,被人撞击数百次神魂,都没有醒来,一定是在逃离皇城的时候,遭受了十分严重的神魂创伤。 谢玄衣很清楚,那所谓威严壮观的“凤凰法相”,只不过是纸糊老虎,一戳就破。 若是平时,凤凰自然不会畏惧地火。 可如今则不一样。 那个小家伙选择以沉睡方式,让自己的魂魄进行愈合。 如今地火冲击,山体崩塌,只要法相被破,她的肉身必将迎来一次致命冲击。 届时是生是死,就很难说了。 “罢了。” 谢玄衣无奈长叹一声:“算我欠你的。” 第8章 姜凰 谢玄衣踩在石壁之上,调整方向,膝盖微微弯曲,下一刻便如弓箭般弹射出去。 “嗖!” 地火翻飞! 无数碎焰激射而来! 短短距离,谢玄衣不断提速,如流星一般坠砸,几乎是瞬间功夫,他便抵达黑火缭绕的王座之前! 如他所预料的一样……那尊看似壮观的凤凰法相只是虚设,烬离山底已经开始坍塌,好几块巨石穿过法相笼罩的光幕,声势浩大地砸在王座一旁,而那个小姑娘依旧“酣睡”,浑然不知大劫将至。 谢玄衣不再犹豫,伸出双臂,将娇小身躯拦腰抱起。 立于王座之前,他抬首向上望去。 “轰隆隆——” 雷鸣之声愈发震耳。 烬离山的山体,明显已经无法承载热浪的冲击,山壁内侧的巨石开始崩离,一块块倾泻而下!这座火山彻底迎来了复苏! 要不了多久,烬离山便会彻底“崩塌”! “睡得真死啊……” 谢玄衣垂眸瞥了眼怀中的小姑娘,喃喃道:“如果就这么死掉,是不是太丢人了些?” 凰鸟葬身火山,好比游鱼溺死大海。 这种死法,的确太丢人,太窝囊。 下一刻,谢玄衣将全部精神,都集中起来。 他并没有注意到,蜷缩怀中的小姑娘,听到这声音之后,眼皮微微闪动了一下…… 时间仿佛变慢了。 谢玄衣屏住呼吸,抱着小姑娘,再次蹲起,一息之后他再度弹起—— 无数碎石坠落,如一块块悬空陆地,谢玄衣脚尖轻点,抓住刹那时机,借力不断飞跃,衣袂与凰火一同翻飞! 噼里啪啦的碎石炸裂之声,在火山口内震颤回荡。 谢玄衣踩踏碎石而上,每一步都极快,极准,极稳! 快!更快!再快! 他没有低头,也能感受到身下愈发炽烈的气息。 “轰!!!” 烬离山底彻底破碎,一股极其磅礴的炎浪拔地而起,冲天而去! 速度已经提升到极致的谢玄衣,此刻距离冲出山口,只差最后一丝距离。 谢玄衣神情阴沉,下意识回头。 一瞬间,他的面色被炽光照耀。 炎浪将白衣吞没。 …… …… 其实谢玄衣先前那番话,并不只是对小姑娘说的。 更是对自己说。 好不容易“重活”一次,他当然不接受这样丢人且窝囊的死法。 既然做出回身救人的行动,他就有十成把握一起出去。 在炎浪即将追上自己的那一刻,谢玄衣转过身躯,伸出手掌—— 嗖嗖嗖嗖! 漫天流光在掌心汇聚! 北境地界元气稀薄,但终究还是有一些,游离在烬离山窟之中的零散元气,在谢玄衣神魂调动之下,瞬间靠拢,聚集在掌心位置,凝成一片薄薄的壁垒! 虽然这些元气的质量很低,但积少成多,可扛山火! “砰!” 一道巨响,在半空中炸开! 烬离山底喷薄而出的炎浪,重重撞击在元气壁面之上,硬生生抗下这一击的谢玄衣闷哼一声,被巨大冲击力弹出,宛如断线风筝一般,飞出山顶,最终坠入一片密林之中,一路上接连砸断好几株古树,才堪堪停住。 …… …… “嘶。” “师父说得没错,救人……果然比杀人要难很多啊……” 谢玄衣浑身无力,躺在地上,透过斑驳林叶,望向天顶掠过的流云,喃喃开口。 他感觉自己骨头都快散架了。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了。 如今这具“新躯”,根本还没来得及修行,调动天地元气,属于是强行动用禁术。 单单是刚刚那一下,便耗尽了他的全部心力。 许久之后,谢玄衣缓了过来。 他慢慢垂首,望向怀中的小姑娘。 救下她,可比杀死先前那些妖灵,要累得多。 累的不是肉身,而是灵魂。 挪首之后,谢玄衣怔住—— 他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眸子。 一双燃着炽红火光的眸子。 凰血后裔……醒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谢玄衣下意识想要撑起身子。 但下一刻,沉甸甸的身躯便拥了上来,带着炙热的温度,将他压在草地之上。 眉梢发丝都燃着火光的小姑娘,坐在谢玄衣身上,不得不说,这头凰血后裔的眼眸,真的很美,如星辰般绚烂。 但仔细看去,便会发现…… 她的瞳孔是涣散的,并不集中。 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 一开口,谢玄衣更坚定了刚刚的想法。 “爹?” 小姑娘困惑又迷茫地看着谢玄衣,她双手按着谢玄衣的胸膛,满头火红长发披散而下,整个人透露着一股天真无邪的童稚之感。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谢玄衣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连忙坐起身子,将小姑娘抱起来,放在一旁,十分认真地纠正道:“我不是你爹,这个称呼不能乱喊。” 小姑娘歪着脑袋,眼睛眨了眨,好像听懂了。 下一刻,她小心翼翼换了个称呼:“那……娘?” “???” 谢玄衣彻底沉默下来。 传闻中,“灵智低下”的妖灵会将睁开眼后所看到的第一个活物,当做自己的“父母”……但眼前的凰血大妖显然不符合“灵智低下”这种条件,能解释这种情况的,大概率就是神魂变异了吧? 因为神魂受伤,所以记忆丢失。 这种情况,相当于换了一个灵魂…… 眼前这小姑娘的性格很稳定,身上也没有戾气,跟自己当年北狩之时遇到的那头大妖,性格截然不同! “既不是爹,也不是娘。” 片刻之后,谢玄衣耐心解释,他伸手摸了摸小姑娘脑袋,很烫:“我姓谢,叫谢玄衣。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谢玄衣,谢玄衣……” 小姑娘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更加茫然。 想了许久,她脑袋摇地跟拨浪鼓一样:“这个名字,不记得了。” 停顿一下之后。 她十分郑重地说道:“但我知道你是好人。” 好人? 谢玄衣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用在自己身上。 他觉得有些讽刺,哑然问道:“你觉得我是好人?” “当然。” 小姑娘傻乎乎笑了。 她一边小心谨慎地靠近,一边仔细观察着谢玄衣的反应,生怕对方嫌弃自己,最终成功攥住了一角衣袖。 她望着不远处的烬离山,红光喷薄,热浪漫天。 小家伙满脸认真,语气坚定:“你救了我,当然是好人,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好人!” 谢玄衣再次沉默。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 原本他很担心,凰血大妖复苏之后,对自己拔剑相向—— 万幸,这最糟糕的局面并未发生。 或许是因为受伤太重,这大妖的神魂发生了畸变,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现在坐在自己身旁的小家伙,和当年的凰血大妖,虽然同用一副皮囊,却是完完全全的两个“物种”。 这小家伙故意讨好自己的样子,看上去既笨拙,又聪明。 “你……” 谢玄衣想了许久,终是没有把真相挑明。 他在心底轻叹一声,柔声问道:“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听到这个问题,小姑娘本来有些惘然的眼瞳,变得更加惘然。 狭长的眉尖蹙起,她陷入了漫长的思考之中。 看到这个表情,谢玄衣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熟悉。 或许他在回忆自己当年过往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 一个人,记性再好,睡了十年,必定也会忘掉一些事情。 想要回忆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谢玄衣很有耐心地等了下去。 这一次,他没有等太久。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喃喃念叨的小姑娘,猛地抬起头来。 那双空洞的眼瞳之中,忽然多出了三分神采。 她以指尖做笔,在谢玄衣掌心飞快写下了工工整整的两个字。 姜凰。 凤凰的凰。 第9章 有朝一日,斩妖除魔 玉珠镇,邓府。 邓赤城下令闭了府门,谁也不准外出。 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可怕……就算没邓赤城的命令,府邸里的下人,也不敢外出。 所有人都在等谢玄衣回来。 可一直等到天亮,也没丁点消息。 “那少年看上去就十五六岁,一个人除妖,能行么?” “这么久都没回来……不会是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我听说不久前有位仙师路过玉珠镇,招惹了涂飞它们,然后被扒皮吃了!” 几位下人聚在角落,小声议论着。 “砰”的一声—— 门外忽然一道重响,几位下人吓了一跳。 “再嚼舌根就全都滚出去!” 邓白漪回来了,浑身带着杀气。 府内上下,顿时噤若寒蝉。 今夜琐事很多,涂飞死了,需要挖坑处理尸体。 邓白漪安排下人忙活,然后独自一人走向主房,没打招呼,直接推门入内。 不出所料,自己的父亲正在收拾包袱。 邓赤城见到女儿回来,长舒一口气,连忙开口:“漪儿,你回来了?赶紧收拾收拾,待会和我一起,离开这是非之地!” 先前有几尊大妖守在玉珠镇附近。 他若出逃,必定会被发现,然后被吃掉…… 但现在不一样了。 那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少年,战力格外强悍,不管今夜杀妖结局如何,至少没人顾得上盯梢自己。 如今正是逃离玉珠镇的好时机。 “我不走。” 关上房门,邓白漪摇了摇头,轻声开口,吐出三个字。 “不走?” 邓赤城怔了一刹。 他焦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关上邓府府门,乃是缓兵之计。 这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观察的办法。 若是那少年顺利斩妖而回,他不介意奉上金银,破财消灾…… 但怕就怕,驱狼吞虎! 斩杀大妖的少年,比大妖更难惹,更暴戾! 无论是哪一头,他邓赤城都得罪不起。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父亲……” 邓白漪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拽过一把木椅,坐在了邓赤城面前,轻轻说道:“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我在做什么。” 邓赤城茫然地看着自己女儿。 似乎是从半年前开始,他觉得……自己的女儿,与先前有些不太一样了。 说不出来是哪里变了。 好像是神采,好像是眼睛,总而言之,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邓赤城开始无法理解自己女儿的荒诞行为—— 从荒郊野岭挖了一口棺! 然后不顾自己反对,偏偏要和棺里的“死人”结阴亲! 但今夜发生的这些事情,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或许女儿所做的这些事情,并不都是错的。 如果没有那个从棺里爬出来的少年,今夜邓家府邸,就会被灭满门! “那个‘死人’会赢。” 邓白漪注视着父亲的双眼,平静说道:“选择逃跑的话,不是明智之举。” “他连那些妖都能杀得掉……杀我们,不是更轻松?” 邓赤城下意识开口。 少年先前瞬杀涂飞的那一剑太快,太利索。 直至现在,他都感到害怕,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这其实是很正常的反应。 面对这种情况,任何人都会感到恐惧……蝼蚁当然会畏惧巨象,况且他和谢玄衣的差距,比这还要巨大。 “如果要杀,早就杀了。” 邓白漪继续平静开口:“您太怕死了,这样反而更容易死。” 邓赤城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我知道,您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我要带回那口棺,为什么我要和一个‘死人’结阴亲?” 邓白漪捋了捋鬓角。 她坐在幽暗厢房之中,想了很久,认真说道:“我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很奇怪的人,一个出口成谶,且全部应验的人。那个人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个人说我会有一桩大机缘……我想赌一赌。” “我要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 …… 夜尽天明,阴霾散尽。 “哗啦啦。” 玉珠镇,长街飘着纸钱。 谢玄衣背着姜凰,缓缓走在这破败小镇之中。 因为自己当年下手太重,姜凰的双腿,至今还是折断状态,即便化形,也无法自如行走。 除此之外,这小家伙的神魂伤势很重,草草说了几句话后,便重新睡去……谢玄衣没什么办法,只能褪去外衫,将她裹住,背在身上。 隔了数个时辰,重回“故地”。 谢玄衣这才发现,玉珠镇实在是座阴气很重的小镇。 这小镇其实与死镇无异,长街遍地都是落叶,纸钱,即便迎来日出,依旧显得阴气森森。 根本无人外出。 大部分的宅院府邸都已破败、荒芜。 但偏偏,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大红灯笼,还有好几户门外倚着大片纸人。 入目就是一片惨淡灰白的景象,让人不想多待。 “……” 谢玄衣轻叹一声,只觉得可惜。 或许是元气枯竭,无法修行的缘故。 既然大褚选择召回镇守使,便等同于是放弃这片地界了。 皇室选择放弃,那些百姓便没有死守的道理。 “我回来了。” 谢玄衣回到邓府门前,伸手按住铜门,同时开口。 这一声唤,当然不是喊人开门。 咚的一道闷响,铜门门栓被震落,谢玄衣神色平静迈入府邸,看着意料之中迅速由热闹转为极静的府邸景象,以及十数道投在自己身上的畏惧目光。 先是伸手掸了掸衣衫灰尘,而后将石桌上的茶盏端起,轻轻啜了一口,最后卸下背后小姑娘,将其抱着交给一位面色惨白的嬷嬷,吩咐后者去客房为姜凰换身合适的衣裳。 坐完这些之后。 谢玄衣便坐在石桌前,手捻茶盏,举过头顶,一边端详,一边静静地等。 府邸尽头的主房。 听到外面动静的邓白漪,背靠木门,深呼吸三下。 将心潮恢复平静的邓白漪,主动推门,坐在谢玄衣丢面,微笑开口:“回来了?” 谢玄衣放下茶盏,并未说什么,同样微笑,望着这女子。 邓白漪抬了抬下巴,目光望向府邸之外,再问:“都杀完了?” “当然。” 谢玄衣淡淡道:“你呢,想好答复了吗?” 邓白漪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早就想好了。” 她直视着谢玄衣的双眼,认真问道:“只是我有一问,如果给你答复,你会带我一起上路么?” “你应该清楚,你没有议价权。” 谢玄衣又抿了一口茶水。 虽然只是相处半宿,但邓白漪打的什么算盘,他早已心知肚明。 生逢乱世,又落在北郡荒凉之地,长这么一张姣好面容,反是祸事。 若无倚靠,便只能沦为他人玩物。 涂飞死了,但还会有下一个。 这女子不是等闲之辈,敢豁出去身家性命,和死人结亲,来赌一个荒诞谶言成真。 如今第一步,已然赌对。 邓白漪当然知道,自己没有议价权。 只是,这可能是她此生仅有的机会……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她需要勇敢一点。 “我想离开这里。” 邓白漪直直盯着谢玄衣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我不需要什么其他的,只想要‘自由’。不受困于北郡,不看别人脸色,不用沦为他人玩物。”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但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反而镇定了。 “没有真正的自由,这世上也没有几人,能真正意义上实现你所说的‘自由’。” 谢玄衣瞥了眼女子,平静道:“如果你只是想要离开玉珠镇,不必跟着我,我可以给邓家安排一个风水宝地,未来二十年,必定不被妖患所扰。” 听到这句话,邓赤城眼睛亮了。 离开北郡,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边陲关卡,看守森严,寻常人南下,想要“合理合法”的入关,需要层层审核,单单是如今的通关文牒,便是邓家耗尽家财也无法搞定的东西。 这绝对是一个大机缘! 但面对谢玄衣提出的条件,邓白漪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吐出一句话:“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一句话让邓赤城脸上笑意全无,神色比哭还难看。 “那你想要什么?什么才是你所谓的自由?” 谢玄衣淡淡一笑。 其实他心如明镜,只是故意不点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 “修行!” 邓白漪沉声开口,字字铿锵:“我想跟着你修行,若有朝一日有机会,我也想驾驭飞剑,斩妖除魔!” 第10章 鲤潮城 从见到邓白漪的第一面起,谢玄衣就知道。 此人绝非寻常女子。 舍半壁家财,试一句谶言,换一个未来,试问有几人敢去做? “修行……” 邓赤城听到这两个字,一时愣住,他看着女儿,忽然明白了她先前如此紧张的缘故。 在大部分人眼中。 修行者,那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平民百姓见到,要恭敬行礼,要三躬九叩,要卑微地称呼一声“仙师”。 有些东西,生来没有,以后便也很难拥有了。 他紧张望向谢玄衣,如果能跟在这位剑仙后面修行,那当然是天大的福缘,比什么迁居挪宅要好得多! 谢玄衣放下茶盏,给邓赤城投去一个眼神。 邓赤城心领神会,连忙遣散下人。 待到所有人全都去了后院。 大堂之中,便只剩下谢玄衣邓白漪二人。 “你想修行?”谢玄衣微微一笑。 “想。” 邓白漪神色诚恳道:“主要是想跟你修行。” “跟谁修行,都是修行。”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这种事情主要看天分。有些人天赋异禀,无需指点,便可自行悟道。有些人则相反,无论得到多少指点,依旧进步缓慢。” 邓白漪若有所思,似懂未懂。 “我可以带你入门,但不能当你的师父。” 谢玄衣悠悠说道:“不是不愿,而是不能……有些原因不方便解释,但既然我答应你,要给你一桩大机缘,便绝不会食言。我会替你找一位好师父。” 邓白漪眼神一亮。 她要的就是这个回答。 “鲤潮城。” 邓白漪报出一个地名。 她双手按住石桌,站起身子,直视谢玄衣双眼,压低声音缓缓道:“那道士告诉我,如果你醒来之后想找飞剑,就去鲤潮城,其他更多的线索我也不知道了……如果你信不过我,就带我一起上路。” “鲤潮城?” 谢玄衣微微皱眉,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他想起来了。 玉珠镇往东往南,青州地带,靠近北海,的确有这么一座城池,不大不小,以“观潮”闻名,每年农历八月都是大潮时节,会吸引许多游客前来观赏。 鲤潮城毗邻北海。 自己当年投身北海之后,倒是很有可能被海水冲至沿岸地界。 如此看来。 鲤潮城,确实值得去探查一番。 “那道士,长什么模样?” 谢玄衣屈指轻叩石桌。 邓白漪认真想了想,道:“仙风道骨,白须白发,一身白袍,看上去就是得道高人的模样。” “这就是你信他的理由?没那么简单吧。” 谢玄衣呵呵一笑,环抱双臂,身子微微后仰。 “我有得选么?” 邓白漪缓缓坐下身子,眼中满是自嘲,原本按着石桌的双手十指,嵌入掌心之中,掐出深深的红印。 玉珠镇被大妖围狩,涂飞指名道姓要纳她入房。 一介弱女子,再挣扎又能如何。 “既然他是得道高人,为什么你不求他出手斩妖?” 谢玄衣依旧冷静。 越是回想,他越是觉得……自己从棺中醒来,所遇到的这些事情,全部散发着隐隐的阴谋气息。 像是有人在操弦布线,一步一步,搭凑出这个局面。 邓白漪声音沙哑道:“当然求过,但他要价太高,我给不起。” 谢玄衣沉声道:“……要价?” “杀这些妖,他要收我半条命!” 邓白漪苦涩道:“指一条活路,他只要我半壁家财,你说,我选哪个?” 谢玄衣沉默了。 在他印象中,能够占卜命线,指点迷津的修行者,大多出自道门。 道门行事不逾矩,随心所欲,讲究因果。 若是有缘,出谶警示,甚至出手相助,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索要“报酬”,却是闻所未闻。 道门中人,没这个习惯。 单单是向邓白漪索要半条性命之举,便可确定,那个神秘古怪的白袍老者,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谢玄衣静静思索了片刻。 片刻之后,他做出了决断。 “准备马车,收拾东西,想要迁居的,便随我一同离开玉珠镇,去鲤潮城。” …… …… 半个时辰之后,一个规模不大的车队,便从玉珠镇离开。 车队上下,一共有十一个人,四辆马车。 不是每个人都有邓白漪这样的勇气,愿意去赌一把,邓府接近一半的下人选择留在玉珠镇。 而选择一同离开的,大多比较年轻。 邓赤城独自一人,坐在中间马车车厢里,心情十分忐忑,时不时掀开窗帘,回头望向只剩轮廓的小镇……在北郡生活多年,他早就想要离开,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如今“梦想成真”,可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谢玄衣说要给邓家重新安排一个住处,一个不用担心被妖物祸乱的新居。 据他所知。 整个北郡都乱成一锅粥,其他地方未必比玉珠镇要好。 接下来要去的“鲤潮城”,也只是稍微安定一些,未必就有多太平。 大褚的通关文牒可是千金难求,这个少年若说可以带一两个人,去往中州,他是完全相信的。 可看谢玄衣的态度。 带多少人,似乎都无所谓…… 这真的没问题吗? 邓赤城脑海里浮现出一堆诸如此类的问题,最让他心情难以平定的,其实并不是迁居。 他一直掀帘,频频回头,其实是在观察最后面那辆马车里的动静。 那个少年剑仙,答应要教授自己女儿修行了! 也不知道,如今修行的情况如何? 凛冬将至,北风如刀,这种天气几乎无人在北郡出行,邓家府邸的几辆马车在边境官道疾驰,一路上马蹄声音犹如敲钟撞鼓,但若是身处车队的最后一节车厢之中,便会觉得四下寂静犹如天境。 这节车厢之中,一共有三人。 谢玄衣坐在邓白漪对面。 二人中间,还横着一个呼呼大睡的小姑娘。 姜凰被带回邓府之后就没醒过,那位负责照顾的嬷嬷,替她洗了个澡,梳了头发,换了衣裳,本来还想将其带到另外一节车厢中,好生照顾。 但这个要求被谢玄衣一口回绝。 这小姑娘看起来粉雕玉琢,人畜无害,但其实是个能够一口吞掉所有人的凰血大妖! 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留在自己身边,亲自照看最好。 出现任何意外,都能第一时间应对。 此刻车厢里静的出奇。 邓白漪正襟危坐,双手搭膝,仰着脑袋,认真端详着贴在车厢天顶的那张泛黄符箓。 她以前听说过仙家符箓这种东西。 但如今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仙迹—— 一张质地普通的符纸! 只不过多了几个潦草墨字,竟然就能让一整节车厢,完全隔绝外界声音! “万物有灵,天地有元。” 谢玄衣两根手指,捻着一张崭新符纸,另外一根手指轻轻沾了点墨水,在符纸上点掠。 “你所看见的花草树木,鸟兽鱼石,其实都是天地产物,我们也一样,人类和妖族,都算得上是天地孕育的宠儿。” “所谓的‘修行’,便是万物生灵,借着一点灵性,与天地元气沟通的过程。” “灵性越高,沟通的过程越顺利。” “而元气越多……修行者的实力,自然也就会强大。” 邓白漪用力盯着谢玄衣的指尖。 “大部分人所看到的仙师,其实不过是能够调动元气的‘炼气士’,在修行界中,他们是最低阶的那种存在。” 谢玄衣笑了笑,“只要能够借用一丁点天地元气,便可以绘刻符箓,创造仙迹……” 他掀开车帘,将那张符纸丢了出去。 轰的一声! 那张符纸犹如一把飞剑,射出数十丈,掠入一旁的树林之中,而后顷刻间爆炸开来! 几匹骏马顿时受惊,加快步伐,车队的速度猛地暴涨一截! 谢玄衣轻描淡写的一掷。 却是看得邓白漪心湖澎湃,久久不能平息。 她伸出手臂,保持车帘掀开的姿势,入神地望着远处滚滚升起的硝烟。 “大部分炼气士,都只是最低阶的存在……” 邓白漪脑海中,不断回荡着谢玄衣的话语。 她记得很清楚,先前就有高高在上的所谓仙师,抵达玉珠镇,放出话来要斩妖除魔。 结果没过多久,便被涂飞它们分而食之! 涂飞上面,是修行驭灵之术的阴山邪修重雾道人! 而能够斩杀重雾的谢玄衣……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第11章 可燎原否? “你一定在想,我是什么境界的修士?” 谢玄衣笑吟吟一句话,直接道破邓白漪心思。 邓白漪微微有些面红。 “能够感应到天地元气,并且进行‘使用’,便是炼气之境,这被称为最基础也是最简单的第一境。” 谢玄衣道:“第一境的炼气士,可以制作符箓,雕刻阵纹,以此进行战斗,但他们身体之中,还无法储存元气……这一点很致命,真正战斗起来,敌人不会给你时间绘制符箓,篆刻阵纹。炼气士之间的对决,颇有些像是富人比拼家产,谁的宝物多,谁的宝物强,谁就能取得局面的主动。” 邓白漪连忙屏息,认真聆听。 “炼气之境,便是感受世间万物‘元气’流动的境界。” 谢玄衣很有耐心地讲解:“修行者感受元气的过程,便像是新生儿睁开双眼。有些人天赋很好,要不了多久,就能将天地之间的元气,引入自己体内……这个时候,便进入了第二境界。” “第二境界?” “不同宗门的修行法不一样,道门那边将这所谓的第二境称之为‘筑基’。” 谢玄衣微笑道:“不同流派的修行,对每个境界的称呼又不太相同。剑宫走的路和道门不同,这第二境在剑宫,叫做‘神识境’。妖修和佛门的炼体者,则又是另外一种叫法。你无需去记那些乱七八糟的叫法,只需要知道,这个境界的修行者可以做到在身体内部储存元气,先前我所斩杀的那几头妖灵,便都是第二境的存在。” 邓白漪用力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她好奇问道:“你刚刚说,天赋好的人,要不了多久,就能进入第二境……那些天赋不好的呢?” “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 谢玄衣平静道:“天赋不好的,很可能一辈子到头,仍然只是一位炼气士。” 邓白漪怔住了。 “修行乃是逆命而行。任何一个境界,都可能是天堑。” 谢玄衣淡然说道:“天赋好的人,或许只需要一年,一个月,甚至一周,就能跨入第二境。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更何况……修行这件事情,本来就不公平。” 邓白漪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是啊。 修行本就不公平。 对于绝大部分凡俗而言,能够成为一个炼气士,便已是登天的鸿运。 邓白漪长叹一声:“那些天才,只需要一周时间,就能进入第二境吗?” “一周,已经很长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有些顶级天才,从感受元气,到吸纳元气,只需要一天……” 邓白漪再次被震撼,这回彻底无话可说。 车厢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谢玄衣环抱双臂,闭目养神,给邓白漪充足的时间来进行消化。 片刻之后,邓白漪开口问道:“你刚刚说到第二境……再后面呢?” 谢玄衣睁眼,缓缓道:“第三境,叫‘驭气’。不同修行流派,所修的‘气’也不同。道门的‘驭气’,驾驭的是‘元气’,剑宫的‘驭气’,驾驭的是‘剑气’。能够修到这一境界,便可以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登堂入室了。驭气境的修行者,通常会凝练一件本命器物,剑修在这一境就可以驭剑飞行,不过坚持时间不会太长,如果愿意,驭气境修士其实可以在偏僻无人的荒山野岭自立门户,成立宗门,当然是那种不入流的宗门。” 邓白漪眼神一亮:“那先前的重雾道人?” “不错,他就是驭气境。” 谢玄衣略带讥讽地笑了笑,道:“这一境基本卡死了九成的修行者,再往上……就是各大宗门的中流砥柱,以及年轻天才了。” “原来如此……那你的境界一定很高,远在驭气之上吧……” 邓白漪下意识感慨了一句。 此言一出,谢玄衣神色有了细微的变化。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可怜听得入神的邓白漪,丝毫没有察觉觉察,而是继续屏息凝神,做好洗耳恭听的姿势。 然而等了好一会,谢玄衣却没有再说什么了。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就此缄默。 邓白漪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寂静:“那后面呢?驭气境再往后呢?” “再往后……” 回过神来的谢玄衣,微笑问道:“再往后的境界,和你有关系吗?” 邓白漪:“???” 一句话,怼得她哑口无言。 “好好炼气,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时候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谢玄衣摆了摆手,意兴阑珊。 早在先前启程之时,他便教了邓白漪最简单最基础的修行法。 炼气境,感受元气,其实并不难。 各大宗门都有呼吸法,归根结底,原理都是一样。 静息凝神,气沉丹田。 该感受到元气的修行者,随便用哪一门呼吸法,都能感受到元气,无非是时间长短而已。 很快,车厢便再次恢复了宁静。 邓白漪叹了口气,按捺住好奇心,不再“打扰”谢玄衣,而是闭目开始修行,努力感受着这天地间存在的“元气”。 另外一边,姜凰翻了个身,换了个睡姿。 车厢之中,只有谢玄衣独自一人,还睁着眼。 他斜倚在窗边,保持着只手掀帘的姿势,默默望着身后的景象,像是一个木头人,望着出神。 黑夜破灭,群山叠嶂被雾吞去,日光如潮,追逐在身后。 无人知晓。 此刻的谢玄衣眼中,其实有一点困惑,一点惘然。 当年大穗剑宫,无数弟子,都想听他开坛讲道,传授剑道心得。 大褚四境有不知多少修行者,想要磕头求见,拜入他的座下。 修行上的事情,从来没有问题能难住他。 但这一次。 谢玄衣被自己“难住”了。 投身北海,死而复苏之后……他失去了所有修为。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现在就只是一个最普通的炼气士,虽然可以凭借“前世”记忆,来调动天地元气,但自己身体之中,却是空空如也。 他失去了曾经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谢玄衣想了很久,自己如今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就连最在乎的那把本命飞剑,也丢掉了。 “还真是,除了一条命,什么都不剩了啊……” 他笑着摇了摇头,喃喃开口,言语中有些许的自嘲之意。 满山落叶,自头顶飘过。 马蹄踏过,踩碎水坑泥泞,也踩碎无数片秋末飘落的大红枫叶—— 谢玄衣看着那水坑之中被踩碎的无数片倒影,忽然伸出手掌。 无数片破碎剪影,在马蹄远去之后,恢复平静,倒映出一碧如洗的天顶。 谢玄衣缓缓松开手掌。 在他掌心,躺着一片完整的凋落枫叶。 谢玄衣注视着这片枯死未死的落叶,眼神前所未有的平静。 苦苦静坐,努力修行的邓白漪,忽然蹙起眉头。 她按照谢玄衣先前教授的法门,调节呼吸……而后便慢慢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真实的一面,她感觉自己每一次呼吸的空气之中,隐隐多了一缕鲜香甘甜的气息,数百次呼吸之后,这种感受逐渐放大,她好像睁开了另外一双眼睛,“看”到那缕气息如烟如雾,充斥在她四周。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天地元气”了。 邓白漪根本来不及欣喜。 在她所能感受到的最大范围之内,无数缕元气都如沸腾之水一般躁动,向一个目标汇聚…… 下一刻,一道很轻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 “嗤!” 酣睡之中的姜凰,努了努鼻子,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邓白漪困惑睁眸,她看到谢玄衣掌心位置,燃起了一朵很是微弱的火苗。 而且还有一片落叶,躺在火中,静默燃烧。 她茫然地看着白衣少年,有些不明所以。 谢玄衣轻轻攥握住这团火光,将其熄灭,而后再摊开手,枫叶奇迹般剩下了一个完整的轮廓形状,而且隐隐还有火星亮起。 谢玄衣声音很轻地开口问道。 “你说……” “这片枯叶,如今只剩这么一点余烬,还能燎原吗?” 第12章 救,或者不救 离开玉珠镇后,很是太平,只是接连遇上雨雪天气,路况差了一些。 邓白漪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车厢里闭关修行,她的修行天分不错,只用不到一天时间,就感应到“元气”的存在。虽然无法与大宗门里的顶级天才相比,但无论放到哪里,都称得中上之姿。 这几日,她便在学习如何绘刻符箓,将自身感受到的元气,留存在符纸之上。 能够独自一人熟练制符,才算成为一位合格的炼气士。 姜凰则是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 对于这个谢玄衣出门一趟就捡回来的便宜姑娘,邓家人没敢多问,当然也没往妖的方面去想,毕竟这小姑娘长得实在太可爱,粉雕玉琢,像是一个瓷娃娃,偶尔醒过来的时候也是一副傻憨憨的可怜模样。 无论是邓白漪还是其他人,只当这孩子生来不幸,得了罕见的病,大家闲下来都会照看一二。 姜凰可不是一般妖修。 她乃是血统纯真的凰血后裔,修行化形的难度,是其他妖灵的数十上百倍! 而一旦成功化形,便与正常人类无异。 若非遇上火眼金睛的大修行者,以特殊宝物,或者特殊神通仔细观察,基本不会露馅。 这几日,谢玄衣逐渐适应了自己的身子。 他可以确定。 这具身躯,就是自己的。 修行界有一种邪术,可以更换肉身,只要术主留存一点神念,便可以不断更换躯壳容器……最开始谢玄衣很是担心,自己沉入北海之后,遇上了邪修,被换了肉身,以这种方式“苏醒”,绝对不是好事。 但现在来看,自己的“死而复生”,似乎是一场纯粹的神迹! 沉入北海,这具肉身非但没有腐朽,没有老去,反而回到了最巅峰的年轻状态,肌肉变得更加饱满。 谢玄衣当年踏遍四境,比斗问剑所留下的那些伤势,尽数痊愈,消失不见。 当年留下的几处极深疤痕,也只剩下了淡淡的白点。 “炼气,神识,驭气,洞天……” 谢玄衣轻声喃喃。 他这几日也在修行,这具新肉身的强度很高,但重修起来,并没有谢玄衣想象中那么迅速。 他当年只用了半天时间,便从炼气,跨入神识之境! 可三天过去。 天地元气仍然游离在肉身之外,无论谢玄衣意志有多坚定,天地元气始终不肯进入肌肤之内,二者如隔天堑一般,水火不相容! 如今重新再活一次,修行却无端变得困难了许多。 “是我的修行法出现了问题么?” 车队停靠在一片林荫之下,谢玄衣背靠榕树,静默思索。 离开玉珠镇后。 天地元气逐渐丰盈起来。 即便是邓白漪这样初出茅庐的炼气士,也能够实现调动元气,一点一点将其融入身躯之中的操作…… 可为何自己无法与这些元气进行融合? 谢玄衣伸出手掌。 掌心位置,一道道雪白气流交错汇聚,近百缕元气在谢玄衣强大的神念操纵之下,就此凝聚起来。 这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这些元气的凝聚,意味着谢玄衣的神念境界并没有倒退,他依旧可以驾驭天地间的游离元气,依旧是那个纵横捭阖的大穗年轻剑仙! 只是如今的情况实在有些尴尬…… 他的身躯像是一把剑鞘。 鞘内,空空如也。 想要重返当年境界,就需要一点一点,将其元气凝实,化为剑锋。 “这具肉身的资质,应该比我当年更高才对。” 谢玄衣有些想不明白,苦恼地揉了揉额心。 便在此时,密林远处响起了哭喊和求救之声。 “救命——” “救命!” 声音由远至近。 一时之间,停下来休整的车队全都侧耳聆听,密林另外一端,响起火焰焚烧的声音,还有树木倒塌的重响,明显有很多人在汇聚,靠近。 坐在车厢中静修的邓白漪,被这动静吵到,下车掀帘。 她注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冷冷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马夫神色很是难看:“小姐,前面似乎有人在争斗。” “争斗?” 邓白漪蹙了蹙眉:“离开北郡之后,应该没有妖患才对……” “可能是劫匪?” 邓赤城长叹一声。 这几天他日日祈福,希望菩萨保佑,青州之行一路平安。 “就是劫匪。” 谢玄衣站起身子。 他抬起掌心。 一缕元气将百丈外的景象带了回来。 这缕元气扩散如烟,犹如青铜镜一般,在众人面前铺展开来—— 只见密林之中,有一个规模与邓家相差不多的车队,正在被劫匪追杀,哭喊声劈砍声全都是因此而来。 这个车队之中,有不少家眷是女子。 车队最重要的居中位置,隐约可见,有一位十分年轻的红袍女子,怀中抱着狸花猫,满脸泪痕,尤其可怜。 “劫匪?” 看到这一幕,邓白漪眼神一亮。 她手上拎着一沓符纸,上面的墨渍尚未干燥,这正是她连夜篆刻的元气符箓。谢玄衣目前只教了她两种最简单的符箓绘制,一种是出行必备的“静音符”,另外一种是可以用作攻击的“起爆符”。 谢玄衣瞥了眼邓白漪,开口:“怎么,你想出手?” 邓白漪有些不好意思地干咳两声。 刚刚学会炼气,画符,的确有些手痒难耐。 她看到落难者如此可怜,下意识想要出手相助……正好拿这帮劫匪练练手,毕竟身后还有谢玄衣可以兜底。 “如果你想帮,我不拦你。” “但有一件事提前说清楚,你自己惹的麻烦,自己搞定,如果后续摆不平,别怪我袖手旁观。” 谢玄衣挥手驱散那缕元气,起身登上马车,合上窗帘,闭目休息。 密林中的哭喊声音更大了! 很明显,被劫匪追杀的车队,正在“巧合”地向这个方向行进! 救,还是不救? 邓白漪瞬间冷静下来。 她飞快做出了决定,并没有拎着符箓前去“拔刀相助”,而是招手示意所有人迅速上车。 “撤!” 车队快速启动,驶入官道,林荫之中的呼喊声音瞬间被甩在身后。 越来越远。 一路上,邓白漪不断掀帘,回头观望,确认车队后面没有任何尾随,才稍稍松了口气。 过了很久。 她平定呼吸,犹疑不定问道:“刚刚那伙人有问题?” 谢玄衣缓缓睁眼:“算你有点脑子。” “……” 邓白漪一阵沉默,而后无奈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谢玄衣面无表情,反问道:“北郡往青州的官道有七百里,我们行进了几日?” 邓白漪怔了一刹,下意识道:“三日。” 谢玄衣又问:“三日,遇到了几人?” 邓白漪恍然大悟。 这一路畅通无阻,几乎没有遇到任何行人。 主要原因是,数年前大褚皇室便放弃了嘉永关地界,如今的北郡彻底沦为荒凉地界。 凛冬将至,这一地带,几乎沦为无人区域。 若真有劫匪,怎会选择在此地结寨安营?若真在此结营,他们又能去劫谁的货? 邓白漪想了片刻,又道:“我看先前车队中的那位姑娘,长得好看,头戴珠光宝饰,那身衣服绸缎,也应是上等……万一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恰好途径此地,遭遇歹人呢?” “呵。” 谢玄衣双手枕在脑后,没好气道:“不如你照照镜子。” 邓白漪没听出其中的讥讽意味。 她很是听话地拿起铜镜,仔仔细细照了一遍,而后困惑道:“然后呢?” 这姑娘有时候聪明,有时候还真挺傻。 谢玄衣反讽道:“照完镜子之后,有没有发现,自己其实也挺好看的?” “你……” 邓白漪有些面红耳赤。 她没被谢玄衣夸过,一时之间还不太适应。 但下一刻,她便挑起好看眉毛,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大户人家,千金小姐,你自己不就是么?” 谢玄衣幽幽开口:“若你独自出行,会携带那么多女眷?要么独自一人,行路方便,路上条件差点,也不至于太过张扬,招惹歹人。要么就雇佣上好的镖师,一路上浩浩荡荡过境,也不至于选偏僻的林荫小道休息。” 是了! 其实邓白漪最开始也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但她从未真正离开过北郡,也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一时之间没看出问题所在。 现在一切了然。 邓白漪捋了捋鬓角碎发,苦恼问道:“所以……他们其实在布局,在演戏?他们希望好心人施救?他们图什么?” “不清楚。” 谢玄衣对这个问题没有太多兴趣。 他想到了以往的一些旧事。 摇了摇头。 谢玄衣轻轻说道:“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在大褚,妖固然可怕,但那些处心积虑要做恶的人,比妖可怕得多。” 邓白漪默默将这句话牢记在心。 她情不自禁地多看了谢玄衣两眼。 关于这个神秘的白衣少年,到底是谁,从何而来,要去往何处,一直是个谜。 这一路上。 邓白漪问了谢玄衣不知多少问题。 但关于身世,过往……她只字未提。 她看得出来,这些都是谢玄衣不想去提的事情。 他不提,她当然不会去问。 第13章 金色元气 “可惜可惜!实在可惜!” 见车厢里的氛围有些沉寂,邓白漪摇了摇头,故作夸张的吁叹一声,颇有些炫耀意味地拍了拍厚厚符箓:“可惜本女侠辛苦绘刻的这些元气符箓,还没机会施展!若是刚刚打起来,包叫他们屁滚尿流!” 谢玄衣忍不住嗤笑一声:“就凭这几张符箓,似乎不太够啊。” 邓白漪眨了眨眼,重新正襟危坐,恢复成学生弟子的聆听坐姿。 “炼气士的‘元气符箓’,对于凡俗百姓,普通愚民而言,或许管用。” “但对于亡命之徒来说……并不好使。” 谢玄衣平静道:“命都豁出去的人,是不会后退的。仔细想想,若真打起来,他们顶着你的几张符箓,杀到你面前,你怎么办?” 邓白漪一时怔住了。 是,这些蕴含元气的符箓,一旦掷出,威力巨大,足以炸断凡夫俗子的四肢。 但对方不止一人,若是近身,自己还没到熔炼元气进入身体的“筑基境”。 被砍伤,被砍死,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想到这一点后,她背后顿时渗出冷汗。 普通人眼中,那看似高高在上的炼气士,其实也是血肉之躯,被刀剑砍中,一样会流血,会死! 谢玄衣一字一顿道:“蚁多咬死象,这一点别说是炼气士,就算对于那些抵达更高境界的修行者,也是通用的。大褚皇室的铁骑就踩死过很多实力非凡的大修行者。邓白漪,你记住,如果你未来有朝一日能够站在山巅之上,也不要将自己轻易置身绝地。” 邓白漪怔怔看着眼前少年,一时有些恍惚。 片刻之后,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问道:“传说中剑仙可以驭剑遨游山河大川,大褚皇室的铁骑……要怎么样才杀掉这种存在?” “这世上的剑仙再厉害,终有脚尖沾地那一日。” 谢玄衣笑着摇了摇头:“飞剑落地,大阵锁死,接着便是铁骑冲杀。大褚皇室的锁龙阵,可以将一方天地的元气彻底斩断,若是被锁之人的体内元气耗尽,那么这场战斗,孰胜孰负?就算有源源不断的元气加持,剑仙亦是人,人力有时尽。退一万步,若是真动用铁骑冲杀大修行者,铁骑之后,必定有实力超绝的人物坐镇,同阶对决,哪怕有一丁点的气机差距,便足以决出胜负,大多数时候,铁骑这数百条人命便是送给剑仙去杀的,幕后那位坐镇者,只求这些人命,能堆出那足以决出生死胜负的一线之差。” 邓白漪听得入神,身临其境,不知不觉将手中符箓死死攥紧,捏出一堆褶皱。 “你修行天分不错。” 谢玄衣收回话题,柔声说道:“这些符箓,好好收着,抓紧功夫多画几张。” 停顿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神情凝重地开口:“若你真心想要用这些符箓打一架,兴许不久之后……就能心愿成真。” 邓白漪懵懵懂懂哦了一声,随后很是乖巧地将心神投入到绘符事业之中。 只不过她的心湖,久久无法恢复平静。 邓白漪忽然觉得,如今这一切,实在恍然如梦一般。 自己竟然真的开始了修行! 她的世界,忽然不再只是北郡,有一扇很大很大的门户,就这么被推开了。 门那边,是一望无垠的恢弘世界。 仔细想想,也实在讽刺…… 为自己推开这扇门的那个人,至今为止,她都不知道姓谁名甚。 …… …… 说完那些话后,谢玄衣看似靠窗闭眸休息,但其实他的心湖,也并不平静。 修行者的神魂境界越高,直觉就越准。 离开玉珠镇后。 他心中的不安,便愈发强烈。 北海溺亡,北郡苏醒,本命飞剑丢失……这几件事情串联起来,很难让他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 这几日与邓白漪相处,谢玄衣已经可以确定一件事。 这位与自己朝夕相处整整三天的姑娘,并没有被什么妖术蛊惑心智,而那些愿意和自己一起离开玉珠镇,前往青州的邓府家丁,也都是很正常的普通人。 真正值得怀疑的,便是邓白漪口中,那位神秘的白袍道士。 一句谶言,让邓白漪和自己捆在一起。 如今,想要寻找本命飞剑的线索。 便必须去鲤潮城。 谢玄衣很清楚,如果邓家人没有异样,那么去鲤潮城的路上,便不会太平。 刚刚那场看似巧合的“求救”。 谢玄衣不相信是偶然。 这也是他对邓白漪说,多画些符箓,能派上用场的原因。 谢玄衣一直都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觉得先前的“求救”事件,并不会因为邓府车队的离开,而就此结束。 很明显。 自玉珠镇醒来之后,他便身处某座局中。 邓白漪是棋子,他也一样。 谢玄衣努力拼凑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线索,苦苦思索,却没有结果…… 他忽然感到有些遗憾。 当年的自己,只修行一门剑术,剩余时间宁愿喝酒,睡觉,也不愿钻研除却剑道之外的术法。 此时此刻,若是自己略懂奇门八卦之术,能施“占卜”之法,稍稍窥见一丝天机,应该也不会如此被动。 “多想无益,眼下情况,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谢玄衣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烦心事,而是将心神都凝聚在修行之上。 万万没想到,这又是另外一桩烦心事—— 元气飞快凝聚,却始终无法入体! 某种意义上来说……初入炼气的邓白漪,修行速度都比谢玄衣更快。 谢玄衣脸上神色并没有变化。 他心态很好,一次不行,就尝试十次,十次不行就一百次,这几日以元气冲击窍穴,他已经尝试了近千次! 近千次吸纳天地元气,都没有成功……这已经称得上“没有天资”了。 当年的谢玄衣,一次尝试,便冲穴成功。 可如今,近千次冲击,只是刚刚“莹润”了一处窍穴。 掌心,劳宫穴。 这一处窍穴被打通,谢玄衣立刻觉察到了异样。 他静下心神,仔细观察这处窍穴,“内视”之后便会发现,劳宫穴竟然在散发荧光! 融入此处窍穴的元气,与外界的天地元气并不相同,流淌着淡淡的金色辉光! “等等……金色元气?” 谢玄衣盯着掌心的金色辉光,后背隐隐出汗。 修行者有境界等级之分,元气自然也有。 正常游离在天地之间的元气,无影无形,无色无味,被修行者以神魂手段强行凝聚之后,便会呈现淡淡的白色。 密度越大,纯度越高,天地元气的色彩便越接近银白色! 而吸纳进入身体之后,天地元气,便成为了修行者身体中的一部分。 绝大多数修行者的修行,都可以说,是在修行那一口“气”! 只有超脱洞天境的大修行者,才会拥有所谓的“金色元气”—— 谢玄衣忽然意识到了一种可能。 自己的身体,并不是无法与天地元气相融。而是这方天地之中,自然生出的自然元气,品质太低。 这具身体很“挑食”。 自己这几日,近千次尝试,每一次都有效! 每一次,自己身体都在“进食”! 只是集结了千次元气消耗,才堪堪凝聚出了一缕高品级的元气! 这个发现,让谢玄衣彻底陷入了静默。 “所以……我需要在每一处窍穴,都凝聚金色元气,才能够进入筑基之境?” 他沉默注视着自己掌心那一点宛如米粒的荧光。 离谱,太离谱了。 想靠天地元气填满窍穴? 根本是痴人说梦! 这个修法,就算换大罗金仙来,也绝无可能! “晋升第二境,必须解决‘金色元气’的问题。”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在心底喃喃道:“想要依靠正常游离于天地之间的元气,完成晋升……根本不可能。” 第14章 大善人 谢玄衣重新看了眼掌心,缓缓合掌。 他冷静下来。 现在有两个消息。 好消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自己的大造化来了——虽然还不清楚是何原因导致,但这身躯在炼气期便可以容纳金色元气,若真能这么修行下去,自己只会比当年更强! 元气是一切招式的力量来源。 两位修行者对决,相同境界,悬殊不大,可是其中有一方元气质量更高……这也就意味着哪怕使出一模一样的招式,后者施展而出的威力,将会更大! 这其实倒不足以让谢玄衣心动。 他真正好奇的是。 如果在炼气期,就开始凝练“金色元气”,那么需要凝练金色元气的“洞天境”,又该如何修行? 这些都算是好消息。 但坏消息则很致命! 依靠天地间游离的自然元气,几乎没机会晋升! “有两个破局之法。” 谢玄衣陷入沉思之中。 “要么,找到足够的元气丹药,大量吞服消化。要么,找一处元气纯度极高的洞天福地进行修炼。” 这两个破局之法,都不简单。 后者难度要更高一些,洞天福地何其罕见,能够帮助自己修出金色元气的那种就更少了! 丹药至少可以交易……只是如今自己囊中空空。 眼下这两种可能,都无法实现。 念及至此,谢玄衣苦笑一声,还真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到底算是机缘还是苦难? “当务之急……是先去青州鲤潮城,找到本命飞剑的线索。” 打定主意之后,谢玄衣重新入定。 虽然金色元气的凝练异常困难。 但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只要肯下功夫,总归还是能点亮那么一两个窍穴的。 在找到丹药,洞天福地之前,谢玄衣只有这么一个笨方法。 …… …… “吁!!” 伴随着一道厉喝,马车骤然停住。 刚刚入定,画了不到三张符的邓白漪,被迫从打坐中惊醒。 她忍不住呵斥:“何事大惊小怪?” “小姐……” 马车车夫有些为难地开口:“前面好像有人。” “有人?” 邓白漪掀帘向外望去,只见此刻邓府车队已经进入休整状态,许多人都下了马车,邓赤城亲自搀扶着一位梨花带雨的年轻姑娘,不断出言安慰。 邓白漪怔了一刹。 最开始,她只是觉得那姑娘面容甚是眼熟,瞧见后者怀中那只楚楚可怜的狸花奶猫之时,顿时明白了面熟缘故。 这正是先前在林中求救的大户小姐! 这姑娘的确长得好看,如今哭得又十分可怜,满面泪痕,楚楚可怜……先前有劫匪纠缠,邓府众人没敢施救,如今则不一样了,好几人都在安慰她,尤其是男性。 这其中最殷勤的,就是自己那不争气的老爹。 “沈姑娘,别哭了,我们不是恶人。” “不过是车轴断了,不是什么大事。” “沈姑娘刚刚说,自己要去青州,说来也巧,我们正好也要去青州……若是沈姑娘您不嫌弃,不妨跟着一起?” “甭担心,我是家主,我说一,谁敢说二?” 邓赤城说的这些话,飘入耳中。 邓白漪俏脸气得煞白。 正当她怒气冲冲,准备下车大发雷霆之时,一枚手掌轻轻搭在她的肩头。 这枚手掌很温暖。 虽然没有用力,但却在一瞬之间,让邓白漪冷静下来。 一直靠着车窗位置假寐的谢玄衣,此刻饶有兴趣地睁开双眼。 “呵,我先前说的没错吧……这事儿还没完呢。” 如果说先前的事情,只是一个小小的巧合。 那么如今这第二次相遇的设计意味,就有些过于明显了。 “涂飞说得没错,我爹确实是越活越糊涂了!” 邓白漪觉得很是丢人,她咬牙切齿道:“什么人都敢往车上带,你等着,我这就让她滚蛋!” 谢玄衣笑了一声。 “不急。” 他摇了摇头,瞥了眼车外情况:“该来的总是要来。有些事情,与其刻意躲着,不如顺势而为……你待在车里就好,乖乖等着,别出来。” 谢玄衣钻出车厢。 原本热火朝天的氛围,顿时冷清下来,犹如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放出话来要带人同行的邓赤城,也立刻哑火。 “先前不是挺热闹,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谢玄衣怀抱双臂,笑着开口:“家主大人是要带这位姑娘同行?” “啊这……” 邓赤城干咳一声,而后颇为尴尬地看着谢玄衣…… 他很清楚,自己这位邓府家主,在谢玄衣面前,狗屁不是。 能不能带人,自己说了不算。 “姑娘,怎么称呼啊?” 谢玄衣径直来到那位梨花带雨的沈姑娘面前,背负双手,扫了一眼。 这姑娘透露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可怜气质。 浑身湿漉,发丝垂落,面色苍白。 一眼看去,便是落难之人,叫人心生怜惜。 “我姓沈,单名一个妍字。北郡灵罗山沈氏。” 沈妍抬起头来,咬着牙齿,她身上衣服沾了水,因为气温太低,此刻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渣,风一吹,这位年轻姑娘,浑身都在颤抖。 “北郡灵罗山,的确有一个小有名气的‘沈氏’,很有名,也很有钱。” 邓赤城主动靠近,压低声音,小心翼翼提醒道:“仙师大人,这位沈姑娘我们先前见过的。她福大命大,逃过一劫,可惜马车车轴撞断了,蹚水奔波,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 “……” 谢玄衣冷冷瞥了眼邓赤城,后者很是识趣,立刻闭嘴。 “你一个人?” 谢玄衣蹲下身子,抛出第一个问题。 “是……” 沈妍愣了一下,旋即眼中浮现黯然。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 谢玄衣温声道:“发生了什么,不妨说说。” “沈氏有一批货物,要送往青州太宁城,通关文牒已经拿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没想到路上遭遇劫匪。”沈妍声音哽咽,面颊再次湿润:“货没了,我爹,我叔,阿久,也全都死了……” 事情非常简单。 但配上女子的落泪,便显得尤为动人。 闻者无不动容。 谢玄衣当然除外。 他一直盯着沈妍的面容,仔细打量。 不得不承认,单论容貌,这姑娘的确属于上乘,而且肌肤白如羊脂,仿佛轻轻一掐,就可以掐出水来。 最罕见的,便是她眉眼里所流淌的那股可怜气质。 不过谢玄衣看的不是这些。 他不在乎这位沈妍姑娘的肌肤,能不能掐出水。 他只在乎这位看似人畜无害的沈姑娘,会不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摇身一变,长出第二张面目可憎的噬人脸孔。 看了片刻。 谢玄衣有些失望……这沈妍竟然不是妖修。 虽然元力尽失,但他的眼力还在。 看妖,谢玄衣一看一个准,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从没一次看走过眼。 既然不是妖。 那么这沈妍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沉默思索了数息,谢玄衣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 于是他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你想跟我们一起走么?” 砰! 沈妍俯低身子,额头磕在地面之上。 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泣声感谢道:“请公子救沈妍一命,若能平安抵达青州,沈妍必百倍千倍报答!” 谢玄衣笑了笑:“好,上车。” 两人的回答都很快,几乎没有一丁点犹豫。 “???” 事情的发展,让邓赤城有些始料未及。 他本以为仙师出面是要逐人离开的! 被勒令只能在车厢里等候的邓白漪,此刻更是瞠目结舌。 什么什么什么? 那个沈姑娘就这么上车了! 沈妍再次叩首,一拜到底,感激涕零:“恩公大恩大德,沈妍无以为报!” “起来吧,不必再行礼了。” 谢玄衣站起身子,意味深长地说道:“遥想当年,我可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大善人,平日里就喜欢助人为乐……若真想报答,等平安到青州之后,你再谢我不迟。” 第15章 江宁谢氏 谢玄衣愿意点头答应,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邓赤城连忙拿了一件大氅,给沈妍披上,他本想顺势搀扶沈妍到自己车厢。 但谢玄衣投去一个眼神。 这位邓府家主只得悻悻松手,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车队重新启程。 只不过这一次谢玄衣的车厢里稍显拥挤,姜凰,邓白漪,沈妍,三人挤在一起。 “沈姑娘……欢迎啊。” 邓白漪几乎是咬牙切齿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沈妍垂首轻轻嗯了一声,也不多与邓白漪说些什么,只是坐在谢玄衣身旁,声音柔弱地问道:“多谢恩公施以援手,沈妍冒昧,还未曾问过恩公名讳?” “我姓谢。” 谢玄衣停顿了一下,微笑道:“……单名一个真字。” 十年过去,世上还有人记得谢玄衣么? 应该还是有很多的。 哪怕自己身处北郡,依旧应该小心谨慎,真名自然是不能用的。 “谢真?” 邓白漪轻轻默念了一遍,将这名字记下。 沈妍扬起脸来,笑着应道:“谢真,这名字好。” 谢玄衣哦了一声,挑眉问道:“好在哪?” “……?” 沈妍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问,明显愣了一下。 正常人谁会这么对话? “好就好在……谢是大姓。” 沈妍险些没反应过来,连忙笑道:“恩公应该也知道,这几年大褚王朝,出了不少姓谢的大人物,像什么江宁王谢志遂,江宁世子谢嵊,总而言之……姓名与气运挂钩,想必恩公应该也是气运傍身的福泽之人吧?” 谢玄衣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 气氛很是尴尬。 沈妍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她现在感到了一阵后悔,自己似乎不该登上这辆马车。 这一次,反倒是邓白漪无意识地救了场。 或许是出于对沈妍的敌意之故,邓白漪没好气道:“你刚刚说的那些谢姓大人物,我看也不过如此,你是不是漏了最重要的那位?” 沈妍再次愣住。 她茫然地看着对面女子。 “当然是谢玄衣!” 邓白漪怀中抱着厚厚的符箓,神情无比认真,就这么一字一顿,念出了那个名字。 邓白漪恶狠狠问道:“若无当年谢玄衣,哪有如今的江宁王,和江宁谢氏?!” 此言一出,车厢里的氛围更是沉寂。 谢玄衣!江宁! 这几个字,坠入心湖,如有千斤之重。 谢玄衣一时有些恍惚。 若干年前。 谢氏在江宁地界,只是落魄贵族,有那么一些不大不小的威望声名,若无例外,便是日暮西山,逐渐熄火,最终被众人忘去…… 但偏偏出了一个谢玄衣。 谢玄衣成名之后,江宁谢氏,便迎来了第二春! 北狩之后,大褚皇帝厚赏,谢氏凭借此势,一飞冲天! 讽刺的是,大肆宣扬与谢玄衣关系匪浅的“江宁谢氏”,其实举族上下,没有一位谢玄衣的亲人,更没有付出过任何实际上的心血,进行栽培—— 虽然谢玄衣出身江宁,但却只是不被重视的旁系庶出子弟,打小父母早亡,靠着江宁谢氏残留的一丁点威望声名,他在六岁那年,被送入大穗剑宫开始修行,此后便与谢氏再无往来……若说谢玄衣和江宁谢氏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那便是一个谢字残留的血缘关系。 这也是为什么,前世谢玄衣,成名之后,没有戳破江宁谢家的借势之言。 若无江宁谢氏,他也无法拜入剑宫。 当初他借了谢氏的名,才得以修行,如今功成名就,谢氏想要这个名,他便还回去。 因果,因果。 这便是因果。 车厢里沈妍的一句话,将谢玄衣的思绪,拉回现实之中。 “谢玄衣已经死了……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面对邓白漪的攻势。 沈妍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将其化解。 “更何况。” 沈妍想了想,笑盈盈道:“谢玄衣不是‘通妖叛国’的罪人么?大褚皇室列出他的种种罪状,十万里悬赏,听说通缉令都贴到南离国了,这位早夭剑仙的名声,如今可是一片狼藉啊!” “你……” 邓白漪凤眼含怒,刚准备还击。 “好了。” 便在此时,谢玄衣亲自出面,叫停了这场闹剧。 他低垂眉眼,端起一盏茶抿了口,平静说道:“都已经是死人了,的确没什么好说的。” “哼!” 邓白漪瞪了谢玄衣一眼,虽然咽下了想说的话,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索性拂袖而去,离了这车厢。 邓府车队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自家大小姐满脸委屈从谢玄衣车厢中离开,进入家主的车里,接着就是一通怒其不争的愤斥,丝毫没有避讳之意。 这一通骂,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众人神情微妙,面面相觑。 本来掀帘还想挽回一二的谢玄衣,此刻在心底轻叹一声,无奈合上车帘。 回过头来,谢玄衣这才发现,此刻的车厢之中,倒是另有一番风景。 “谢兄,可否帮个忙?” 浑身湿透的沈妍,轻轻抖下邓赤城为她盖在肩头的大氅,就这么卸去半边衣裳,露出半边雪白如玉的香肩。 她转过身子,继续卸下衣衫,露出大半个背部。 “先前被歹人追击,我受了些轻伤,不知谢兄可否帮忙看看?” 既然沈妍不避讳。 那么自己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端着茶盏的谢玄衣小啜一口茶水,轻笑一声:“是有些伤,应是流矢掠过所致。” 听到这回答,沈妍变戏法似的取出一瓶药膏,柔声道:“这是沈家的祖传药膏,烦请谢兄替我擦拭一下。” 谢玄衣挑了挑眉。 十年过去了,江湖上还是流行这一套吗? 他意味深长说道:“哦?这不太好吧?你的伤看上去……” 沈妍面颊生红,小声打断:“谢公子尽管施手便是,不必害怕弄疼沈妍。” 称呼都变了。 从谢兄,变成谢公子了。 “不,沈姑娘误会了。” 谢玄衣微笑道:“我想说的是,你的伤看上去已经快好了,根本无需涂抹药膏。” “???” 沈妍身躯明显僵硬了一下。 谢玄衣又道:“虽然箭伤不足为虑,但眼下有一件事却是至关重要……北郡天寒地冻,沈姑娘浑身都湿透了,还是抓紧时间换身衣服比较好。” “还是谢公子想得周到。” 沈妍声音重新变得柔软似水,她往谢玄衣身边凑了凑:“若是公子不介意,沈妍便在这里更衣了。” “我自然是不介意的。” 谢玄衣停顿一下,道:“只是现在这样……不太好吧?” 沈妍柔声问道:“公子是觉得男女授受不亲?还是觉得孤男寡女,共处一车,有伤风化?” 车厢狭窄,两人几乎挨在了一起,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 空气中还有淡淡的清香。 “沈姑娘,又误会了。” 谢玄衣举起茶盏。 “我的意思是……地方太小,这样不好。” “既然邓姑娘走了,不如你去坐到她位上?” 谢玄衣微笑道:“然后你换你的衣服,我品我的茶。” 沈妍脸上笑意再次凝固。 这一次她彻底无话可说,以一种无法理解的幽怨眼神望着谢玄衣,后者则是完全无视了这道目光。 “这茶,不太行。” 谢玄衣看着茶盏中倒映的碧波绿影,暗暗摇了摇头。 邓赤城送茶的时候说,这是产自江宁地带的上好龙井,价格不菲,珍藏多年……谢玄衣觉得,这厮大概率是被骗了。 又或者江宁的茶叶,在北郡放上太久,就会变一种味道? 总而言之,这茶很是劣质。 他很不喜欢。 第16章 青元丹 以十年前谢玄衣的性格。 遇到沈妍这样“来历不明”的女子,极大概率是视而不见,乘车同行这种事情是万万不可能发生的。 但现在则不一样。 他很好奇,如果自己从玉珠镇醒来的这一切,都是“注定”,那么幕后布局之人究竟想做什么。 他要去青州。 沈妍也要去青州。 这女子的出现,落难,以及求救,都太过巧合。 谢玄衣倒是想看看,进入青州地界之后,这女子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沈妍变得缄默许多。 倒不是她不想说话。 而是先前那番试探碰壁,让她清楚,无论自己说些什么,恐怕都不会有所回应。 这位看起来面容俊美的谢公子,似乎对女色不感兴趣。 至少……对自己不感兴趣。 于是沈妍默默换了件干净衣服,披上大氅,围着车厢里的火盆取暖,心甘情愿当一个“哑巴”。 谢玄衣乐得清净,靠着车窗一边赏景一边品茶,同时默默凝练天地元气。 邓府的马车,就这么疾驰在北郡地界最后的山道之上。 满天枯叶,随风飘摇,一片萧瑟。 然而这份静谧,并没有持续太久…… “饿饿!” 一道奶声奶气的呼喊,打破了平静。 沈妍早就注意到,车厢里还有一个酣睡的小姑娘,肌肤如瓷器般雪白,发丝是罕见的大红色,长相甜美,虽然五官稚嫩,但已能看出,有三分异域风情。 最开始她只是因为“美貌”多看了这小姑娘两眼。 到后来她逐渐意识到了不对。 这小家伙,似乎有点能睡啊? 马车在山道上颠簸了四五个时辰……自始至终,小家伙甘甜的鼾声就没停过。 此刻睡得迷迷糊糊的姜凰,缓缓坐起身子,吧唧一下抱住了谢玄衣:“爹爹!饭饭!” “……” 谢玄衣长叹一声,取出干粮,掰开之后,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喂食。 姜凰也不挑,喂什么吃什么。 整个喂食过程,相当安静,姜凰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眯着眼眸,十分乖巧,吃完之后习惯性在谢玄衣衣衫上蹭了蹭,擦拭干净,并且喉咙里响起了舒服的呼噜噜声音,做完这些之后……砸吧一下,简单回味,然后倒头就睡。 沈妍神色微妙,全程没有说话。 直到姜凰重新回去。 她才不敢置信地问道:“我没听错吧,她刚刚喊你什么?” “你没听错,她喊的是‘爹’。” 便在此时,有人拉开车帘,重振旗鼓的邓白漪杀了回来,大马金刀坐在了谢玄衣身旁,沈妍对面。 对于姜凰的情况,她这几日与谢玄衣相处,早已见怪不怪。 “爹?”沈妍重新打量一番,揶揄道:“看来谢公子的年龄,比我想象中要大一些?” 谢玄衣无奈。 “嗯……是比你想象中大一些。” 他应了一声,说道:“其实姜凰的年龄,应该也比你想象中要大一些。” 沈妍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 她转而望向邓白漪,笑眯眯问道:“邓姑娘在前面呆得好好的,回来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不让你好过! 邓白漪调整仪态,同样笑眯眯道:“沈姑娘,前面就是丰穗城了,青州地界关戍严格,你先前说沈家准备好了通关文牒……不知文牒何在?” 这段时间,邓白漪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 虽然她不知道谢玄衣出于何种目的,将这女子带入车队之中。 但关于沈妍口中的沈家,她所知晓的实在太少。 思前想后,邓白漪决定在抵达青州之前,仔细盘问一番。 沈妍沉默片刻,而后弯腰躬身,从火盆前,取出一叠烘烤至半干的衣物,正是先前换下的潮湿衣衫:“实不相瞒,这便是沈妍浑身上下的全部家当了。此次出行,本来一切顺利,谁也没想到,途径武威河,忽然有歹人冲出,车队被冲得七零八落,我只顾着逃命,哪里顾得上通关文牒?” 邓白漪微微眯起双眼。 这个解释算是合理,但有一点说不通。 邓白漪再道:“所以……通关文牒没了,沈姑娘不想着打道回府,而是想着继续前往青州?” 沈妍摇头:“回不去了。” “沈家交易本是机密,路遇截杀,说明有人泄密。灵罗山颇有家业,平日里便不太平,此次故意泄密之人是谁,我心中已然有数。” 沈妍自嘲一笑,道:“以那人性格,既然动手,便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这场截杀只是开始,若我如今扭头返回灵罗山,便是自寻死路。我唯有前往青州,寻求沈家交好的家族出手相助,才有一线希望,日后收回灵罗山主权。” 这番说辞,倒是真的天衣无缝了。 邓白漪向身旁之人投去目光。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谢玄衣不想掺和这两女人的斗争,索性闭上双眼,摆出一副老僧入定模样。 “他是大善人,我可不是。” 邓白漪没好气开口:“丑话说在前头,想要我们送你入青州,可以。这是这天下没有白吃白喝的道理,南下入关没有文牒,邓家凭什么捎你,就凭你说自己是灵罗山的千金小姐?” 沈妍反应很是平静。 她直视着邓白漪双眼,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送我入青州,一千两黄金。” 邓白漪怔住了。 一千两黄金! 邓府在玉珠镇也算是颇有资产,可一千两黄金,无论何时,都是拿不出来的。 若在太平盛世,一千两黄金,足以在大褚皇城购置一套豪华府邸,添上数十位家丁,吃喝无忧一辈子! 邓白漪有些犹豫了。 她如今半只脚迈入修行者门槛,勉为其难也算是一位炼气士,对她而言,千两黄金的意义不大,可她总要安置邓府……这千两黄金,足够自己那位老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不必操劳了。 “千两黄金,不够!” 便在此刻,一直缄默的谢玄衣开口了。 谢玄衣平静说道:“沈姑娘,武威河落难,一路逃窜……近百里路,很不容易吧,如果没有‘千里符’,恐怕也蹚不过先前那趟浑水。” 千里符? 邓白漪挑起眉尖! “……” 沈妍下意识向后缩了缩。 这位看似“放荡”的沈家千金,虽然当着谢玄衣的面更换外衫,但贴身亵衣却是未换,就在亵衣之中,一张符箓贴伏在雪白肌肤之上,每时每刻都有微弱的天地元气,向着这张符箓汇聚。 作为新手炼气士的邓白漪,并没有觉察到异样。 但这一切,可瞒不住谢玄衣。 从第一眼起,他便知道……所谓的灵罗山沈家,幕后有修行者坐镇。 倒也正常。 北郡之地,虽然元气稀薄,修士稀少,但想占据一座山头,在方圆地界享有声名……总需要一些过硬的力量提供支持。 沈家背后有修行者,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谢公子,好眼力。” 沈妍低声笑了笑,“第一眼起,便知道您不是寻常人。我父亲沈重器,与青州太安城副城主徐囿乃是结拜兄弟,生死之交,此次我入青州,便是为了寻找那位太安城副城主,若他愿意相助……灵罗山的变故便不算什么。” 大褚境内大大小小有近千座城池,太安城不大,但副城主之位,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 沈妍口中的“徐囿”,至少是一位驭气境巅峰修行者! “如此一来……” 邓白漪忽然明白了谢玄衣先前所言之意:“黄金白壁,何足道哉?” 对于修行者而言,黄金,白银,都只是身外之物,与粪土无异! “三枚青元丹。” 谢玄衣道:“我送你入青州,见太安城徐囿。作为报酬,你需要支付我三枚青元丹。” 沈妍死死盯着谢玄衣。 青元丹……她当然听说过,这是一种将大量元气凝练入丹的丹药,数量稀少,有价无市。 至少灵罗山沈家,是没有的。 “我没见过这东西。” 沈妍咬了咬牙,她没法答应这桩交易。 青元丹很珍贵。 能够服用这种丹药的,可不是一般修行者。 “你不需要见过,如果那位太安城副城主,真是你父亲的生死之交,那他一定有,也不会吝啬给。” 谢玄衣平静道:“三枚青元丹,换你入关,很值。” 沈妍深吸一口气,认真道:“这个条件,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要好好考虑一下。” “现在离丰穗城只剩一小段距离……” 谢玄衣悠悠笑道:“沈姑娘最好早做决断,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啊。” 第17章 丰穗城 是夜。 车队再次停了下来。 自北郡离开,连续奔行数日,马儿已经累了,四蹄扎地,十分抗拒……无论如何挥鞭催促,也要休息,不肯前进。 “这是……到了么?” 心事重重的沈妍伸手掀开车帘,向外望去,一片漆黑。 “到了!” 邓白漪起身推帘离开马车,吐出一口郁气,神情凝重开口:“前面就是丰穗城!” 车队在一座小山上原地休整。 若是站在山顶之上,向远处眺望,便会发现。 长夜尽头,一片火光连绵成群,照破黑暗! 那是一座点燃篝火却依旧显得冰冷森严的巨大边墙,一眼几乎看不到尽头。北郡荒凉,元气枯竭之后,大褚皇室召回镇守使,无数百姓都想南下,首当其冲的选择就是与北郡毗邻的青州。 只可惜,他们离得了北郡,却去不了青州。 丰穗城犹如一道天堑。 若是没有通关文牒,一定会被格挡在外! “我们……能进得去吗?” 邓赤城小声询问,脸上写满担忧。 谢玄衣肩头披了一件薄衫,也下了马车,他看着远方的冲天火光,平静说道:“其实通关文牒的事情,没你们想的那么麻烦。” 这座关隘,拦的是凡俗,而不是修行者。 哪怕是一位炼气士,只要表明身份……便不会被阻拦。 当然这位想要入关的炼气士,必须接受丰穗城的细致检查,确保身份无误,才会放行。 北郡妖患频发,丰穗城作为大褚北境的“铁闸门”,绝不可能放任可疑人物入关。 谢玄衣回头瞥了眼车厢里呼呼大睡的姜凰。 在他记忆中,负责丰穗城的普通驻官,实力大概只是在驭气境左右,只要是正常检查,姜凰绝对不会暴露。 境界再高一些的,平日里大多隐在丰穗城特殊府邸之中,轻易不会抛头露面…… 驭气境再往上,自然不会与凡俗同行。 一把飞剑,须臾之间,便可掠出数里地! 大褚皇室虽然召回了镇守使,但类似丰穗城这样的重要关戍,依旧会派遣实力极强的高境界修行者,在幕后默默坐镇。若有高境界修行者经过,便轮到他们出场了,说是出场倒也简单,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互相传递一缕神念,打个招呼,确保身份无误,便就此放行。 “我以前来过丰穗城。” “待会你把这几日画的符箓拿出来,证明自己炼气士的身份,不会有人为难。” 谢玄衣对邓白漪叮嘱一句,而后来到那匹不肯前进的骏马之前,亲自拽了拽缰绳,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淡淡道:“别怕,安全。” 那无论如何也不敢前进的马儿,浑身哆嗦,哀鸣一声,乖乖低下头,跟着前进。 一行人来到丰穗城前。 铜墙铁壁之下,燃着密密麻麻的油盏,一时之间恍若白昼,铁壁之下倒是热闹。 这一路都不曾遇到几人。 因为绝大多数“入关者”,都被卡在了丰穗城城门之前! 披着大褚铜鳞甲的守城兵卒,正在挨个检查“通关文牒”,后方有大戟士横叠长戟,镇守城门,关戍之前满是哀求之声。 “大人,大人……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您行行好,让我进青州求个医吧!” “大人!我上有老,下有小……” “大人!大人!” 丰穗城的高墙之下,聚着许多人,其中不乏有衣不蔽体的老人,蓬头垢面的孩童。 天气太冷。 他们身上大多长着冻疮,有些断了腿,有些跛着脚,远远看去犹同一片片枯槁。 谢玄衣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确来过丰穗城,大概就是十年前,但当年的这里不是这样的。 丰穗丰穗,稻谷丰收,广招麦穗。 这里当年是南北贸易的重要关戍,有许多商人乘坐马车从丰穗城过,挨个检查文件的时候,城门上空总是回荡着笑声。 可如今,却是换了一副景象,如炼狱一般。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气息。 “前些年北郡饥荒,加上妖患,死了很多人。” 邓白漪眼神复杂,她将声音压得很低:“我听说有许多人想要南下,都被拦住了。丰穗城下埋了很多尸体,他们也不肯离开,就在城下掘土而食。” 掘土而食,吃的是什么? 不言而喻。 邓府车队的仗势其实并不大,但却与汇聚在丰穗城前的乞讨者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谢玄衣牵绳走在最前方。 道路两边,有不少目光投来—— 数不清的流民,各个瘦骨嶙峋,明明形如枯槁,饿得前胸贴后背,但眼神却极其凶狠,仿佛野兽一般。 邓府车队前行一丈,他们的目光便跟着前行一丈。 邓府家丁们早就将武器取了出来。 “有人靠近,直接动手。” 即便有谢玄衣,所有人依旧很紧张。 手捏符箓的邓白漪,也不例外。 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谁也不希望和这些家伙们爆发冲突。 “沈姑娘,考虑清楚了么?” 谢玄衣丝毫不急,故意走得很慢。 丰穗城难民实在太多,沈妍一直在车厢里没有露面。 关于青元丹的事情,她实在难以决定。 她担心的是,若是答应这谢真,那么徐囿还掉丹药之后,便是实打实消耗了一份人情,届时这位父亲故友,是否还愿意帮助沈家重振灵罗山? 她楚楚可怜地问道:“谢公子是大善人,如果我不答应的话,会被扔下车么?” “君子应有怜香惜玉之德。” 谢玄衣道:“虽然我算不上君子,但也不会把你‘扔’下车……若无报酬,那么入关之事,谢某实在无能为力,只能请沈姑娘下车,然后另旬高明。” “……” 车厢里顿时一片死寂。 邓白漪努力憋笑,望向谢玄衣的目光都发生了变化。 当初谢玄衣把沈妍拉入车上之时,邓白漪便纳闷,心想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好心,先前她可不觉得,这厮是什么大善人! 如今送人抵达丰穗城关戍之前,图穷匕见。 她终于等到了自己想看到的画面。 “好。” 一番犹豫之后,车厢里传来了沈妍咬牙切齿的声音:“谢公子如果有本事送我到太安城,那么沈某一定替你求到三枚青元丹!” “不是三枚。”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现在是五枚了。” 沈妍呆若木鸡:“???” “我早告诉过沈小姐,这件事情,要早做决断。” 谢玄衣平静道:“现在的价格,已经和先前不一样了。” 沈妍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愤愤道:“谢真,你当真是君子吗!我答应你之后,你继续坐地起价怎么办?” “早说了不是。” 谢玄衣自嘲道:“你说得很对,但没得选。你如果不信我,现在就可以下车。” 沈妍彻底偃旗息鼓。 片刻之后,车厢里传来了微弱的叹息声:“五枚,就五枚。我答应你,更多也不可能了。” “成交。”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我保证你能见到太安城副城主徐囿。” 交易达成,谢玄衣加快脚步。 一股无形的气,扩散开来—— 那些游离在丰穗城城门前,默默将车队包围的逃难流民,纷纷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强大威压! 牵马而行的白衣少年,身上仿佛扩散出一片无形之域! 这股气息,让他们感到畏惧! 一双双猩红眸子,变得黯淡,他们重新退了回去。 最后一段路,十分太平。 丰穗关的巍峨铁壁,散发着阵阵寒意。 “来者何人?” 一道粗犷威严的声音,在上空炸响。 谢玄衣抬起头来,他目光越过两位上前检查身份的铜鳞卫,径直掠向城头位置。 在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高大身影,双手按在盛放烽燧灯盏的石质壁面之上,只是微微俯身,便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灯火摇曳,一片绚目,却是照不出那庞大身影的面容。 “驻官大人,我等是北郡南下的修行者。” 谢玄衣客气开口,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高大驻官撑肘,打量着谢玄衣,感受不到后者身上的元气,淡淡问道:“派头倒是不小,只有炼气境?” 谢玄衣也笑着开口:“境界,没那么重要。” 一个眼神。 邓白漪连忙将自己绘制的符箓递上。 谢玄衣并没有去接,而是顺势挥袖。 哗啦啦! 大风乍起,邓白漪递出的无数符箓,并没有落入谢玄衣手中,而是随着这轻描淡写的一拂袖,就这般乘风而起! 千丝万缕的天地元气在城门前汇聚,将这数十张符箓送上城头位置,那位面容隐于灯火暗处的高大驻官并未做声,而是伸出宽厚手臂,犹如捞鱼一般,五指微钩,便从风暴中攫出一张符箓。 手指摩挲一下。 “哦?” 接过符箓的驻官,神色变得凝重了一些:“道门的‘一气符’……你们是道门的人?” 道门……自始至终保持缄默的邓白漪,此刻眨了眨美眸。 虽然一直没问身份。 但在她心中,“谢真”应是出身大穗剑宫的修行者才对! “不错。此行是替道门将弟子接回中州。” 谢玄衣没有否认。 他再次挥袖,无数元气卷着符箓落下,除了那位高大驻官攫走的那张,其余符箓一张不落,尽数叠在邓白漪手中,整整齐齐。 “有意思,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来过道门的修士了,你们竟然也会外出么?看来这姑娘是个好苗子。” 那位驻官笑着调侃了一句,这一次的笑声,和先前听起来截然不同,多了三分善意。 第18章 转世真人 道门身份,竟然如此好用? 邓白漪注意到,丰穗城驻官的面色,明显比先前和善许多! 也是,道门几乎是大褚王朝地位最高的宗门了。 近百年来,只有大穗剑宫能够与之相比。 这十年,剑宫封山,道门隐世,这两宗弟子,极少出世,几乎不在世人面前抛头露面。 但名声口碑,却仍然在。 邓白漪伸出双手,将符箓接稳,眼神闪烁,心思百转。 谢真目前只教了自己两种符箓画法,分别名为“静音”和“起爆”,但刚刚那位驻官却说起爆符名叫“一气符”……如果这是道门秘传,那么是否可以推断,谢真其实是道门中人? 就在邓白漪默默思索之时。 一道声音,被元气凝聚,传入她的耳中。 “别误会,我并不是道门中人,只是略懂道门的符箓之术。” 谢玄衣只消一眼,就能猜出邓白漪在想什么,他拍了拍邓白漪肩头,低声传音道:“这一切还没结束呢,接下来还有‘审查’,亮出道门身份,可不代表一定能进丰穗城。” 邓白漪回过神来。 她这才注意到……今夜的丰穗城气氛似乎格外肃杀,城墙上来来往往有大量铜鳞卫巡守! “注意到了么,今晚丰穗城有情况。” 谢玄衣淡淡开口:“这地方以前看守没这么严格。” “既然是道门的朋友,那么也应该清楚规矩。” 那位高大驻官,缓缓收敛笑意。 他站直身子,沉声说道:“想要入城,需得验明身份!” 话音落下。 铜鳞卫向两边退去,让出一大片空地。 那位高大驻官伸出手掌,将立在城头的一盏巨大灯笼拔出,另外一只手掌按住石壁,支撑身躯,就这么向前跃出,坠下城头。 轰的一声! 丰穗城城门前雪屑飞扬。 这位驻官虽然身躯庞大,翻身动作却是矫健如同猎豹,落地刹那极尽轻柔,看似声势浩大,但其实只是激荡出几层雪尘,落地位置,地面一片平整。 以他的体型,将地面凿出一个大坑,是一件无比轻松的事情。 “这位驻官比重雾道人要强很多……是驭气境巅峰。” 这个细节引起了谢玄衣的注意。 他再次坚定了先前的念头。 今夜丰穗城的巡守力量,一定加强了! 往年负责在丰穗城查验身份的驻官,绝不会有这么强的实力! “闭上眼睛。” 驻官只是简单提醒了一句,便将那巨大灯笼挑起,对着邓府众人照去,黑夜之中,无数元气撞入灯笼之中,内芯忽然爆发出一团璀璨光芒,一时之间,驻官手中的灯火爆燃如同太阳! “啊……” 邓家府邸众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反应稍慢一些的,与灯火对视,顿时发出一道哀嚎,连忙捂住双眼。 下一刻,所有人都将身子畏缩起来,背对灯盏。 沈妍蜷缩在车厢中,被炽光照射,浑身颤抖…… 邓白漪脸色苍白,依靠着微薄的元气,勉强稳住身形不倒。 此时此刻,她终于意识到,原来修行者之间的差距,竟是如此巨大! 这位丰穗城驻官给她带来的压迫感,前所未有! 单单是看上一眼,便要无法呼吸了,与之相比,玉珠镇的那几头所谓大妖,简直是个笑话! 被巨大灯盏对准之后,在场所有人,只有两位神色没有变化。 一位是谢玄衣。 他依旧风轻云淡,面色平静望着灯笼,甚至直视内芯,那双漆黑眼瞳深处,仿佛藏蕴一汪深潭,灼目之光掠入其中,便是泥牛入海。 谢玄衣饶有兴趣地盯了片刻。 “竟然是出魂灯……虽然是皇城里那件正品的赝伪之作,但要按品质计算,这应该算得上是件七品宝器。” 这件宝物是由大褚皇城的炼器司精心仿制,每年都有不同品质的赝品问世。 在关戍之地,批量分发。 供奉在皇城里的那件正品,据说可以照破一切大妖魂魄,可以让万物生灵的魂灵,与肉身分离! 而这些“赝品”,自然也具备一部分功效。 关戍边境之地,驻官们通常使用这出魂灯来检验入关者的“魂灵”是否干净。若有化形妖物,只要被灯盏照到,便会立刻显现原型! 当然……也要看妖物的境界实力。 被出魂灯照射毫无反应的,除了谢玄衣,另外一位,就是呼呼大睡的姜凰。 小家伙在嬷嬷怀里睡得很香,被强光照射也没有睁眼。 高大驻官看到这一幕,心头忽然咯噔一声,感到了不对。 这白衣少年也就罢了。 那呼呼大睡的小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历?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道门会去北郡了吧?” 谢玄衣的元气传音,时机恰到好处地传入驻官耳中。 他幽幽说道:“能让天下斋看中的好苗子,怎会被小小‘出魂灯’惊扰?” “道门,天下斋?” 驻官后背隐约渗出冷汗。 道门太大,密布天下,而细分内部,实力最为强大的那一门,便是“天下斋”! 往往天下斋弟子出行,不会说自己是道门中人,而是会精准说出“斋名”。 没有您这么玩的啊! 驻官神色复杂,望向谢玄衣,再次确认了这位少年身上并无元气。 没有元气,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没有修行,只是一介普通炼气士。 二……便是此人修行境界,远远超过自己。 最开始驻官理所当然地认为这白衣少年属于前者。 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他知道道门有一种兵解之术,许多道门大人物在临终之前,都会选择主动兵解,将感悟境界全都赠于天地,就此逝去。然而这并不是结束,道门弟子游历天下,偶尔会带回一些“好苗子”,这些人大多年龄极小,但神魂根基无比牢固,带回道宗接受洗礼之后,要不了多久,便会觉醒。 从此之后,一路飞升,以极快的速度开始修行,无人可当,直至问鼎。 在道门,这些人被称为“转世真人”。 道门内部,一部分修行者坚定地认为,正是因为主动兵解之故,逝去的老祖得了上天垂怜,侥幸重活,活出第二世;还有一部分修行者认为,这是老祖临终之前将感悟馈赠天地,气运骤降,落在了某位幸运儿的身上,故而才有了后续的觉醒。人死不能复生,这种现象只能算是“继承老祖传承”,并不能算是转世。 驻官咬紧牙关,再次以出神灯照射姜凰……确认了这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而且丝毫不惧炽烈灯光。 越照,睡得越香。 “这位,该不会就是传说中……?” 驻官听到了自己心脏砰砰乱跳的声音。 他鼓起一口气,小心翼翼传音。 但还没来得及说出“转世真人”这四个字。 “没什么传说不传说的。事情就是你想的那样。” 谢玄衣淡淡一笑,反问道:“这个年龄,无惧出神灯照射,还能有谁?” “这……” 高大驻官面色骤然苍白,立刻收回灯盏。 强光散去。 那强大的压迫感顷刻间烟消云散。 城下众人皆是如释重负,长长舒了一口气。 丰穗城下的平静只是持续数息。 驻官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既然如此……刚刚实在是卑下冒昧。” 所有人都没想到,那让人望而生畏的丰穗驻官,此刻换上一副谦卑姿态,竟是对着谢玄衣微微躬身行礼,语气极其柔和地开口:“有眼不识泰山,失敬了。” “???” 邓府众人神色苍白,匪夷所思。 而那些铜鳞卫,大戟士,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驻官大人,是在赔礼道歉? “放行!” 高大驻官神情严肃,招了招手,铜鳞卫连忙退去,给车队让出一条道来。 谢玄衣以眼神示意众人可以入关了。 “过了……就这么过了?” 邓白漪觉得有些恍惚。 被出神灯照出一身冷汗的沈妍,更是神情苍白,惊魂未定。 谢玄衣只身立在丰穗城铁壁之下,与高大驻官并肩而站,他并不急着离开,而是目送车队先行。 片刻之后,马蹄声音渐远。 那位铜鳞卫大戟士纷纷退去,为二人留出一片安静交谈空间。 此刻谢玄衣方才笑着开口:“驻官大人,怎么称呼?” “卑下姓岳。岳沉。” 驻官低声开口,姿态放得很低。 “岳大人,打听个事。” 谢玄衣挑了挑眉,环顾一圈,温声细语问道:“以往我来的时候,丰穗城还不是这样……怎么如今戒备如此森严?” 岳沉闻言,无奈叹息一声。 “大人有所不知。” 他沉声开口:“不仅仅是丰穗城,如今青州地界,方圆八百里,都是如此!上面下了急令,青州八百里禁,但凡入关者,需得严查……驻官数量加倍,每一位入关者都要严查‘通关文牒’,每一位炼气士都需以出神灯照射!确保身份无虞,方可放行!” “哦?这件事情,倒是初次听闻……” 谢玄衣挑了挑眉,继续问道:“岳大人可知严查之故?” “大人,您就别为难我了。” 岳沉苦笑一声:“这是青州游海王的命令,我一介驭气境驻官,哪里知道缘由?再升两境,恐怕也没这个资格。” 第19章 八百里禁 青州地界八百里封禁。 这种事情,以前倒不是没有遇到过…… 谢玄衣按了按眉心,觉得有些讽刺。 十年前,自己被全天下追杀之时,差不多是这般,关戍边陲之地严防死守,无数驻官严阵以待,当年阵仗应该比现在更大。 只不过今朝情况,却是与以往不同。 丰穗城驻官并不知道封禁之故,此番严查,也不是为了揪出某位有名有姓的修士。 所以,八百里禁,只是单纯地提防妖族? “大人看面容倒是年轻。” 岳沉重新端详谢玄衣,总觉得这张面孔有些眼熟,挠了挠头,憨笑开口:“该不会也是……” “哪有那么多转世真人?” 谢玄衣摸了摸面颊,笑着解释道:“只不过修行较早,大多数时间都在洞天福地里打坐罢了。” “也是,道门高人看上去都很年轻。” 岳沉多看了谢玄衣一眼,忽然想到了眼前这张面孔究竟像谁:“咦?” 这个念头迸出来的刹那。 这位驻官后背已然开始渗出冷汗。 “驻官大人?怎么了?” 谢玄衣微笑开口。 “没……没什么。” 岳沉连忙摇头,他在心底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招惹晦气。 那位姓谢的大穗年轻剑仙,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确认身死道消…… “这是天下斋的‘清净符’。” 谢玄衣从怀中取出另外一张符箓,交到岳沉手上,柔声道:“修行之时注入元气使用,可以保证心力专注,事半功倍。” 路途漫长。 谢玄衣空闲时间也绘制了几张符箓,毕竟他如今没有元气,如果打起架来,本质上和“炼气士”没有区别。 这所谓的清净符,其实就是传授给邓白漪的“静音符”。 这两门符箓,听上去简单,但其实大有用处,而且学习扎实之后,还可以往后延伸,发展出诸多妙用。 天下符箓之术,分三六九等。 道门毫无悬念稳居鳌首,无人可与其比肩。 所以……无论是“清净”还是“一气”,都称得上是道门的不传之秘。 接手清净符后,岳沉心境骤然澄明,感到一阵轻松。 这绝对是道门真迹! “多谢真人馈赠。” 他双手合十将符箓夹在中间,恭恭敬敬再行一礼,心中再无更多顾虑。 谢玄衣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就此离去。 …… …… “丰穗城如此严查,是发生了什么吗?” 谢玄衣一返回马车,沈妍便迫不及待开口。 “这就不劳沈姑娘操心了。” 谢玄衣淡淡道:“沈姑娘只需要记住一点,我送你去太安城见徐囿,事成之后,徐囿要付五枚青元丹做报酬。” “……” 沈妍无可奈何,咬牙问道:“谢大人,能不能便宜点?” 一想到五枚青元丹的代价,她便感到心痛。 丰穗城入关,倒是比想象中要容易。 此事好比府邸大门坏死,喊上锁匠,事前谈好价格……但锁匠开门实在太快,太轻松,于是让人实在忍不住想要反悔。 “当然可以,现在一枚也不要了。” 谢玄衣喊了一声,“白漪,调转车头,送这位沈姑娘回去。” “好嘞!” 坐在一旁托腮看戏的邓白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早就想这么做了。 沈妍哀声道:“五枚,就五枚!” 她死了讨价还价的心思。 谢真此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她现在都怀疑……这家伙当真是人吗? “就这?你倒是再硬气些啊。” 邓白漪大失所望,重新坐了回去,语气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沈妍无话可说,这次换她愤愤然离席。 最开始她黏着谢玄衣,是因为她看出来了,这位白衣少年地位最高,最有话语权。 想要同行,必须要对方的同意。 从北郡前往青州,路途漫长,时间大把,她若是可以和谢玄衣朝夕相处,便有的是机会让这少年为自己着迷,尝尝“美色”这枚糖衣炮弹的厉害。 现在她则彻底不抱希望了。 与其和谢玄衣待在一起,处处碰壁,句句吃瘪,不如去换个地方,至少有一个清净。 谢玄衣没有阻拦沈妍离开车厢,而是放其离去。 不远处邓赤城大喜过望,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送上门,欣然接纳了这位落难千金的“投怀送抱”,车厢一时之间多了许多欢笑声音,不过不久之后,便又是回归寂静,而且是长久的寂静。 “沈妍此人,目的性太强。” 邓白漪没好气开口:“也就是我那愚蠢老爹,相信这女人是因为天真善良,所以才可怜遇害,能在灵罗山占据如此家业的,哪里有什么善类?” “邓赤城没你想象中那么傻。” 谢玄衣笑了笑。 虽然隔着两辆马车,但他凭借元气流动,可以清晰感知到最前面的马车车厢内部动静。 最开始邓赤城礼貌问候,表示欢迎,两人交谈甚欢。 随后邓赤城问了沈家的一些事情。 沈妍也是乐得回答,算是打消疑虑,证明自己正是灵罗山人士。 不过邓赤城没有多问,但很快就结束了话题,此后便一直在车厢里伏案写着什么,极其专注。 对于他具体写的什么,谢玄衣没什么兴趣……隐约瞥了一眼,大概是账簿之类的东西。 邓府一家,都已经离开玉珠镇,准备重新落户了,这个时候竟然还在算账? 谢玄衣只觉得邓赤城,实在有点意思。 除了账簿这件事情。 还有一点。 邓赤城虽然看上去不太靠谱,一副“色令智昏”的模样,但沈妍上车之后,无论是交谈还是动作,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产生任何不轨之念。 以沈妍的秉性,可不会平白无故出卖肉身。 有价值的,甘愿投怀送抱。 没价值的,恐怕连牵手都没有机会。 若是邓赤城真想占点便宜,犯下错误,怕是沈妍会立刻借题发作,“花容失色”地来自己这边告状—— 毕竟五枚青元丹的交易已成,抵达太安城前,自己总要照顾一二。 虽然邓白漪不清楚自己老爹那边到底什么情况。 但最开始的笑声,她倒是听得十分清楚。 回想起先前邓赤城坚持让沈妍上车的那一幕。 她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小声埋怨道:“男人,哪有什么好东西?” 第20章 铁骑 自丰穗城入关,进入青州地界之后,便一路畅通无阻。 入目所见,再也不是荒山野岭,而是秩序井然的城池。 大褚王朝境内不会有流匪,妖患,偶尔还能在天上看到一缕缕璀璨白芒划过。 这在大褚王朝再也正常不过的“驭剑出行”,在此刻初入江湖的邓白漪眼中,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大场面,实在是北郡太荒凉,别说看到剑修,就连看到一位炼气士,都是十分罕见的事情……所以车队停下来歇息之时,邓白漪便常常仰首望天,眼中满是憧憬。 谢玄衣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牢记在心。 想要驭剑,想要飞行。 至少要修行到“驭气境”! 颇有天分的修行者,到这一步,也需要十年,至于没有天资的那些……则是一辈子都没戏。 她不知道自己资质处于什么水平,谢玄衣从未有过夸奖,如今修行了接近半个月,似乎只能够画上那么几张符箓,距离那所谓的筑基境,都还遥遥无期。 不论如何。 她只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成为天上如流星般掠过的白芒之一。 …… …… “再过两个时辰,就到太安城了。” 谢玄衣闭目打坐,默默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这几日,他已经凝练了两缕金色元气! 按这个速度来看…… 不靠洞天福地,还真没一丁点机会! 他无可奈何,将这些杂念抛之脑后,望向车窗外的景色。 按照原定计划。 进入青州地界之后,他本该带着邓白漪一行人,直奔鲤潮城。 但如今沈妍上车。 东行前往鲤潮城的路上,又正好路过太安城。 在太安城落脚,完成交易,拿到五枚青元丹,便成了一件顺手之事。 “越是接近太安城,心湖越不平静……” 谢玄衣眯起双眼,喃喃自语:“是因为沈妍的缘故么?” 谢玄衣知道,这女人一定有秘密。 不过他对沈妍的秘密不感兴趣。 放沈妍上车,只是因为谢玄衣想知道,自己这一路东行,是不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了? 如果是……那么“它”最好有胆量露面。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那就是沈妍答应的五枚青元丹! 他如今修行速度太慢,青元丹可解燃眉之急。 正常修行者,都是汲取天地元气进行修行……只不过有些地方的元气数量实在太过稀薄,于是便有了专门辅佐修行的“元气丹药”。 丹药品质不同,其内蕴含的元气数量,也不同。 除此之外。 不同修行者吞服丹药,因为自身条件不同,元气消化效率也不同。 通常来说,一枚青元丹,细嚼慢咽,其实便足够让一位炼气士消化一个月。 真正的天才,无需丹药,便可以晋升。 但资质稍差一些的,便需要借助一些额外手段了…… 对于天赋不行,但家底殷实的那些修行者而言,嗑药没什么丢人的。 谢玄衣长叹一声。 自己终究还是成为了曾经最鄙视的那种存在。 遥想当年,就算是大褚皇室亲自授封,也不能使他弯腰屈膝…… 如今为了区区五枚青元丹,便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谢公子。” 临近太安城,沈妍又重新回来,这一次她与以往不同,不再那么刻意亲昵,衣着配饰也都“整齐干净”了许多。 “快到太安了,这次我是专程过来道谢的。” 沈妍坐在谢玄衣身旁,柔声道:“无论如何,多谢您送我入城……” “没什么,举手之劳罢了。” 谢玄衣微微一笑,“沈姑娘若当真感谢,便按照约定,支付报酬即可。” “这是自然。” 沈妍认真说道:“太安城副城主徐囿,与我父亲乃是生死之交,过命交情。刚刚路上我已接了邓府主的笔墨,飞鸽致信,送去太安城,如若没有例外……要不了多久,太安城便会遣人来接,接下来的路,也便没有危险了。” 这一副信誓旦旦如假包换的模样。 即便是一直怀疑沈妍的邓白漪,也有些信了。 接下来的路,没有危险? 谢玄衣笑而不语。 他很清楚,接下来的路,才是最危险的。 离太安城越近,他心中的危险感,便越强烈。 谢玄衣是真的很好奇,这位萍水相逢的“柔弱女子”,到底有什么秘密,什么后手。 果然。 一个时辰左右,便有极其激烈的马蹄声音从远处传来。 邓白漪眯起双眼,看到不远处地平线外,有一队铁骑,冲阵而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如此阵仗。 先前在丰穗城虽然也见到了铜鳞卫,大戟士……但亮出身份之后,对方没有表露任何杀气,可不远处的铁骑却是浑身都散发着凛冽的寒意! 邓白漪心底顿时紧张起来! “不必担心。” 谢玄衣淡淡道:“不是敌人。” 虽然隔着一里地。 但通过元气,谢玄衣能清楚感知到这些铁骑的精神气息,铁甲绽寒芒,毫无疑问,他们是真正经历过生死鏖战的战士,只不过此刻疾驰冲掠而来,气势如此骇人,只是为了追求速度,并没有要动刀的意思。 当然。 即便这些人要动手,也没什么可怕的。 单单是这些人,不足以让谢玄衣感受到“危险”。 换而言之,真正的危险因素,不是他们。 果然。 铁骑接近邓府车队之后便开始放慢速度,为首者是一个年轻男子,披青甲戴青盔,面容英俊,抬手之后整队铁骑速度骤降,最终十分“友好”地拦下整列车队,邓赤城紧张下车,想要与其打个招呼,但那位为首者则是直接将其忽视,快步来到最后一节车厢,掀开车帘。 最先看到的便是谢玄衣。 英俊青年面无表情,对视一眼之后,迅速挪开目光,他望向谢玄衣身旁的那位女子,低声问道:“沈姑娘?” “是我。” 沈妍惊喜说道:“靖哥哥,你来了!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我在太安城,自然好得很。” 青年笑了笑,意有所指:“倒是你,此行受苦了,这一路上有没有受委屈?” 这叫什么话? 一向暴脾气的邓白漪,柳眉竖起,当即就要发作。 但偏偏被谢玄衣隔空以元气按住肩头,无法起身。 “自然是……没有的。” 沈妍停顿了一下,连忙介绍道:“谢公子,这位是徐靖,徐囿先生的义子,我与他打小便相识。” “谢公子?” 徐靖望向谢玄衣的眼神并不友好。 “徐兄一表人才,人中龙凤。” 谢玄衣笑眯眯开口:“徐兄和沈姑娘从小一起长大,这么说来,便是青梅竹马咯?我看二位倒是般配的很。”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此言一出,徐靖面色顿时缓和了许多,这姓谢的说话有些好听啊?看来这里的情况,与自己想象中不太相同。 “谢兄谬赞了。” 他主动伸手,与谢玄衣轻轻相握,眼神瞬间有些诧异。 这位谢公子,身体里没有元气? 是自己感应出错了么? 看着这般年轻,莫非是还未修行么? “第二境巅峰,只要顿悟,便可立即踏入驭气境。” 同一时间,谢玄衣也查明了这位徐靖的实力境界……年纪轻轻,修行境界还算不错,怪不得沈妍对他的态度这么好。 沈妍送出去的那封信,成功寄到了太安城城主府。 徐靖当然看了,得了命令之后,便快马加鞭,带人前来迎接。 如今终于见面,他连忙慰问了一番。 得知沈妍无碍,便不再浪费时间。 “灵罗山受袭,诸位愿意出手搭救,只此一举,便是我太安城的座上贵宾。” 他重新跨坐上马,抬了抬手:“如若不嫌,便请移步,随徐某一同回城。” 铁骑列阵,将邓府车队包围在内。 第21章 讨债 太安城,徐府。 夜幕未至,徐府早早遣人做好准备,摆下一桌宴席,用来招待贵宾。 “诸位远道而来,都是贵客,不必客气。” 太安城副城主徐囿坐在主位,笑容和善,举杯示意。 邓赤城和邓白漪父女,初次踏入青州,见到徐囿这样的“大人物”,都有些紧张,听了这番话后,举杯对饮,心里轻松了许多。 这位太安城副城主大人。 面相看上去十分和善,声音醇厚,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这位就是谢真谢公子?真是年轻英俊,人少有为。” 徐囿将酒杯缓缓挪向白衣少年。 “徐大人谬赞,今晚宴席,是不是太隆重了些……” 谢玄衣笑着问道:“不过是路过太安而已,哪里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这是基本的待客之道,谢公子若不嫌弃,今晚便在太安住下。” 徐囿笑着一饮而尽,缓缓道:“我听沈妍说了,你们从北郡东行,一路南下,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好好歇息了。” 谢玄衣也饮尽杯中酒:“既然徐大人开口,谢某当然乐意之至。” 踏入太安城后。 自己心中的那股不安,便抵达了顶点。 谢玄衣知道……距离“图穷匕见”,大约只差一步。 今夜这席,来的轻松,吃的轻松。 可要想走,可不会那么轻松。 “听沈妍说,谢公子师出道门?” 酒过三巡,徐囿重新打量起谢玄衣,他隐约觉得这少年有些面熟,好像以前见过,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出处。 这少年俊美,的确是极罕见的。 假装喝多的邓白漪,以手扶额,青丝垂落,此刻连忙竖起耳朵,想听听谢玄衣的回答。 谢玄衣微微一笑,说出了与丰穗城前截然不同的答案:“师出道门算不上,在下只是略懂一些道术,还算不上道门子弟。” “哦?” 徐囿来了兴趣,笑眯眯道:“能让丰穗城驻官恭敬开门,可不是一件简单之事啊。” 很显然。 这一路上发生之事,沈妍已经在书信上,一五一十,全都写明。 “前些年跟着一位朋友,学了一丁点符术。” “之所以顺利入关,主要是因为丰穗城那位驻官大人慧眼如炬,看出了这些符箓术法出自道门……徐大人应该也知道,道门的面子,大家都愿意给。”谢玄衣瞥了眼沈妍,不动声色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递给徐囿。 徐囿接手那一刻,眼神便亮起一抹精光。 他有些诧异地抬首望着眼前少年。 谢玄衣平静说道:“谢某没什么大本领,画几张符还是不成问题的,若是喜欢,这张清净符便送给徐大人。” “那徐某就却之不恭了。” 徐囿怔了一下,长叹一声,感慨道:“道门符术天下第一,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我听说这门术法,绝不外传……没想到谢兄还有如此背景,失敬失敬。” 他没去细究这位神秘的谢公子,到底怎么学会道门符术的。 酒席上的话,真真假假。 每个修行者,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 只不过三言两语之间,徐囿对谢玄衣的称呼已经变了—— 从谢公子,变成了谢兄。 坐在另外一边的徐靖神色有些复杂,他没想到自己义父为何对谢真态度如此尊敬,竟是以平辈论交! 义父喊这小子“谢兄”,那自己喊什么? “徐大人说笑了。” 谢玄衣知道徐囿在想什么。 能坐在这位子上的,都不是蠢人,丰穗城入关之时,自己刻意当着沈妍的面,揭开了“道门”这么一张底牌,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如今踏入太安城。 这场所谓的接风酒宴,其实就是徐囿为了试探自己道门身份而设下…… 眼下,徐囿的试探结束,便到了自己开口的时候了。 谢玄衣举起酒杯,柔声开口:“徐大人,不知沈姑娘是否在书信里,提及灵罗山的事情?” 徐囿面色转化极快。 他一饮而尽,声音苦涩:“当然。我与沈兄相交多年,当年在嘉永关外,他曾救我一命,没曾想……竟遭遇如此意外!此事徐某绝不会坐视不管……” “既然提了,那便好说。” 谢玄衣打断了徐囿的声音。 他直截了当开口:“北郡险恶,入关艰辛。沈姑娘用五枚青元丹,买了她一条命。送入太安城,便是五枚青元丹的兑现之日。” 徐囿明显怔住了。 他完全没想到,酒宴进行到一半,前一刻还和颜悦色,这一刻,谢玄衣便开始算账。 沈妍的面色也有些尴尬。 “沈姑娘信里写了那么多,连我出自‘道门’的事情都交代了,想必青元丹这等大事,一定也说过了。” 谢玄衣笑道:“徐大人,堂堂太安城副城主,该不会付不起五枚青元丹吧?” “五枚青元丹……” 徐囿唇角微微抽搐一下。 凝练元气,用来修行的丹药,市面上有许多。 最常见的元丹,以颜色定义品级,白元丹,赤元丹,黄元丹,青元丹……使用青元丹修行的,几乎都是驭气境修行者,一枚青元丹,徐囿自己慢慢吞服,几乎可以修行一个月! 这小家伙一要就是五枚! 这是要升仙吗? 徐囿深吸一口气,朗声笑道:“五枚青元丹罢了,我徐囿岂是背信弃义之人?” “靖儿!” 他轻轻以酒杯叩击桌面,吩咐道:“去!将我的青元丹取来!” 区区数句,便让徐靖心潮澎湃。 这位义子连忙起身,领命而去,片刻之后,徐靖带回一枚雕琢麒麟的雪白锦囊。 锦囊打开,里面是五枚如眼珠大小的青色玉珠。 “这就是青元丹?” 第一次看到元丹的邓白漪,瞪大美眸。 哪怕是她这样初出茅庐的炼气士,也能感受到那五枚青元丹中所蕴含的庞大能量。 这一枚丹里蕴含的元气,自己得修行多久? 这一枚,得值老多钱了吧? “徐大人高义。” 谢玄衣淡淡称赞了一句,只是瞥了一眼,便将锦囊收起。 很好。 目的达成。 五枚青元丹到手,这趟太安城便不算白来…… 徐囿摆了摆手,低声道:“沈兄遭遇不幸,妍儿便是我的义女,她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谢兄,你愿救妍儿一命,是多少青元丹都换不回来的,哪怕你要更多,也不为过。” “呵。” 谢玄衣笑了,这徐囿倒是有点意思。 明明很心疼,还要装作不在意。 “还有二位。妍儿都与我说了,这一路东行承蒙你们照顾,二位若有什么要求,但提无妨。” 徐囿笑眯眯望向邓白漪,邓赤城。 “要求?” 邓白漪无奈,她当然知道这是客套话。 虽然不知道青元丹到底价值几何……但刚刚这位徐副城主的肉疼表情,连她都看出来了。 今晚这酒宴,对她而言,已经足够给面子了。 此刻她不可能再提什么要求。 可万万没想到。 一直安安分分喝酒,低头沉默不语的邓赤城,此刻站起了身子。 “徐城主大气。” 邓赤城行了个礼,小心翼翼瞥了眼谢玄衣,然后低声道:“小民倒是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哦?”徐囿挑了挑眉。 邓赤城从怀中取出了一份账簿。 他当然知道,今晚的酒宴,主角是谢真谢公子……刚刚他一直低头喝酒,可徐囿和谢真的对话,字字句句,他都认真听着,不曾有丝毫遗漏。 邓赤城弄清楚了一点。 不管谢真到底是什么身份,只要坐在这里,徐囿就要给他三分面子。 他知道救下沈妍这件事情,邓家可没出什么力。 他也知道,谢真愿意教授自己女儿修行之法,已经是天大的善举,如果懂得审时度势,这个时候就不要开口说话,给谢公子平添麻烦,他们父女二人,只需要顺着话题,表示感谢,酒宴便会这么过去。 “这账簿?” 谢玄衣眯起双眼,觉得有些眼熟。 他回想起来了,这几日舟车劳顿,邓赤城和沈妍共处一车,并无言语,大多数时候这位邓家家主都在伏案写着什么…… 写的,便是这个账簿。 沈妍眼中也流露出困惑的神色。 她与邓赤城共车,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只是她也不明白,邓赤城一直在写什么。 徐靖起身将账簿取走,然后放至徐囿面前。 徐囿根本就没有打开。 他淡淡问道:“这是什么?” “玉珠镇曾和灵罗山有过几场贸易。” 邓赤城姿态放得很低,他咬了咬牙,艰难说道:“这几年世道不太平,北郡赶上大饥之年,灵罗山的货款有好几笔一直未结……如若不是谢公子带我进青州,这些银子我也会去灵罗山讨要。这些银两,小民本想留给女儿,日后好在皇城购置一套屋宅。”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 沈妍以一种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邓赤城,她怎么也想不到邓赤城这几日在算的账,是这笔账。 “你……” 徐囿沉默地看着面前泛黄的纸张,停顿良久,方才问道:“是在向我讨债?” “准确来说,是找沈小姐讨债。” 在修行者面前卑微了一辈子的邓赤城,难得挺起了一次脊梁。 他轻轻说道:“灵罗山是她的,欠邓家银两的,不是您,是她。” 第22章 夜行 邓白漪怔怔看着自己的“愚蠢父亲”。 母亲多病,早早便离开人世。 这么多年,邓赤城从未动过续弦念头。 年幼记事之时,邓白漪印象中的“父亲”,便是孤零零的独自一人,里外操劳,拨着拨不完的算盘,记着记不完的账簿。 北郡本就荒凉,玉珠镇更是偏僻。 镇子里的大户人家极少,邓家绝对算是其中之一。 邓赤城总说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邓白漪从没觉得。 她不稀罕邓府这些碎银,不稀罕这千金小姐的身份。 这算什么福气? 一直以来,她都想修行,想要持握飞剑,斩妖除魔,当那驭剑遨游的自在剑仙。 她反而觉得自己父亲,太没志气,只想做些小生意,赚上三两碎银。 贪生怕死,怎入仙家之门? 实在是凡俗之人! 邓白漪越长大,越觉得自己父亲“普通”。 可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错得很严重。 平日里,自己眼中那个怕死怕得要死的男人,竟然站在太安城副城主面前讨要债务? 向沈小姐追债,不就是向徐囿追债? 徐囿彻底沉默了。 他望向身旁的谢玄衣。 谢玄衣神色如常,端着酒盏,轻轻抿了一口。 有意思,实在有意思。 怪不得先前邓赤城一力主张,要拉沈妍上车,而且主动告诉自己,灵罗山沈氏的相关事迹。 原来这老家伙一开始打的主意,就是“救人”,然后“讨债”。 谢玄衣放下酒盏,笑道:“这几年北郡太乱,灵罗山家大业大,可能忘了这件事情,不过以沈姑娘的性格,一定不愿意欠人吧?” “这是自然。” 沈妍幽幽开口,“灵罗山欠你多少?” “共计三千七百九十二两,四厘。” 邓赤城恭恭敬敬道:“账簿里都有记录,每一笔我都复审校验了一遍,如若沈姑娘不信,可以重新校对……” “不必了。” 徐囿打断了邓赤城的话语,他挥了挥手,平静道:“一共四千两银,靖儿,取银票给这位邓先生。” 四千两银,对于徐囿这样的修行者而言,不算什么。 凡俗的财富,对他们意义不大。 “多谢徐大人,多谢沈姑娘。” 自从谢玄衣开口之后,邓赤城的脊梁便挺得笔直。 他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 但接过银票之时,手指还是止不住颤抖。 …… …… “谢公子,实在太感谢了。” 酒宴结束,徐囿给邓府一行人安排了府邸过夜…… 回去路上,邓赤城声音带着酒气,不止一次道谢。 谢玄衣笑道:“欠你钱的是灵罗山,还你钱的是徐囿,我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谢我做什么?” “我邓赤城只是老了,不是傻了。” 邓赤城诚恳道:“您若是不开口,灵罗山的那些钱,恐怕我一辈子都要不回来。” “知道就好。” 邓白漪嗔道:“一些碎银,至于你惦记这么久吗?” “人是英雄财是胆,你跟了谢公子,以后行走江湖,不需要花销?” 邓赤城无奈道:“别的不提,皇城一套二进院子,最差也要三四千两银,咱家在北郡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一共才攒了多少?你出手阔绰,一转眼没看住,就把半壁家产送出去了,我不厚着脸皮要回来些,这些余粮够你霍霍几天?” 邓白漪无话可说,只得乖乖闭嘴。 她轻轻吸了口气,眼眶略微有些湿润。 不论如何,自己父亲…… 一直在替自己着想。 “再说,这些银两我留着没用。” 邓赤城笑了笑,坦然道:“等我死了,这些还不都是你……以及谢公子的?” “???” 邓白漪听出了糟老头子的言外之意,面红耳赤怒斥道:“爹,你在说些什么啊?!” 谢玄衣也觉察到了不对。 他哑然失笑:“别,这些银两还是都留给邓白漪吧,我实在是无福消受。” 邓赤城本想再开口挽回一下。 下一秒就被狠狠掐了一把,疼得龇牙咧嘴。 碍于女儿严威,邓赤城只能苦着脸改口:“谢公子千万别误会,我当然知道,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哪里敢往那种方面去想?我先前意思是……这些银两,您尽管花,鲤潮城结束之后,若是方便,不如把邓白漪收在身边当个婢女?她打小就想闯荡江湖,哪怕当不成剑仙,看看飞剑也是好的。” 这一次。 邓白漪倒是罕见没有动怒。 她安安静静等着谢玄衣的回应。 这件事情,她也很紧张。 “……” 谢玄衣沉默了片刻。 这父女俩的心思,他当然看得出来,尤其是邓白漪,每次停车休息的时候,恨不得把眼珠子都丢到天上。 “白漪是个好苗子,有天赋,如果遇上一位愿意指点的老师,会取得不错的成就。” 他轻声道:“……但很可惜,那个人不是我。” 邓白漪眼神刚刚亮起一抹光芒,便黯淡下来。 她默默攥紧衣袖,没有多说什么。 “鲤潮城之行如果顺利,我会替她找到合适的去处。”谢玄衣抬起头来,微笑道:“至于你,也别担心,邓府一行人我会安排到皇城……无需你们出一张银票,自然有地方住,不愁吃穿。” 邓赤城愣了一下。 先前这位谢真公子说,会给他们安排一个与妖患无关,绝对安全的城池居住。 他还在想,究竟是什么地方,能称得上绝对安全。 现在他知道了…… 皇城!大褚皇城! 这当真是天大的恩泽了! “谢……” 邓赤城想要开口,却被谢玄衣打断。 “今晚你已经谢了我太多次。这一次你如果要谢,就谢自己生了个资质不错的女儿。邓白漪的确是个当剑仙的胚子。” 谢玄衣转头望向眼神黯然的邓白漪,鼓励道:“你在炼气境的修行根基打得很牢,即便放到大宗门里,也算得上是中上之姿。就这么踏踏实实修行下去,以后早晚有一天,能成为你想成为的那种人。” 邓白漪没说什么,不知为何,修行成果得到了肯定,心情却不是很开心。 “好了,闲话就不多说了。眼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谢玄衣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声音也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马车已经停下。 前面就是徐囿安排的府邸。 “待会到了府邸,不要真的下榻,熄灯之后,等徐囿的人离开,便让所有人都收拾行李。” 谢玄衣平静开口:“立刻,马上启程,连夜离开太安城。” “连夜离开太安城?” 听到这话,邓赤城顿时酒醒。 “怎么,徐囿安排的府邸有问题吗?” 邓白漪也觉察到了谢玄衣的语气异样。 谢玄衣没有解释什么,只是默默掀开车帘,看着远方府邸,幽暗夜幕之下,太安城的长街,静谧地可怕。 他不知道这府邸有没有问题。 但他知道。 进入太安城后,自己心湖便迎来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灵罗山,沈妍,太安城,徐囿,青州八百里禁……” 谢玄衣努力把这些线索拼凑在一起。 一个大致轮廓,在心中浮现。 但始终差了一点东西。 第23章 妖族信物 太安城夜深人静,徐府一片静谧。 一缕青色火焰无风自摇,在纸窗上,倒映出屋内一男一女两道身影。 “这次入关,比计划更快!” 沈妍单手举着酒盏,微微摇晃,心有余悸地说道:“我本以为,会被丰穗城的驻官拦下来……可没想到一切如此顺利,尊者给出的‘天机指引’果然精准,虽然不知道那姓谢的是什么来路,但傍上他之后,便是一路畅通无阻。” “不是姓谢的厉害,而是尊者厉害!” 徐囿笑了:“尊者是何等人物?他既然开口,我等只需服从便是。信物可还保存完好?” “自然。” 沈妍也笑了。 她对徐囿使了一个眼神。 这位太安城副城主抬手攥拳! 砰! 下一刹火焰摇曳,整间屋室都被密密麻麻的荧光照亮,但在外界看来,却是一片漆黑,如坠深渊。 这间不大的屋室,悬梁,立柱,四面八方,贴了密密麻麻近百张符箓,这些符箓毫无例外,全部都是用来隔绝气息,防止外界探查所用。 “放心,此地安全,隔墙无耳。” 徐囿平静道:“信物……可以拿出来了。” 得到了这个回复,沈妍才稍稍安心。 她不断深呼吸,调整心态,最终狠下心来,将小腿位置的符箓撕开…… 嘶啦! 一道清脆如撕纸般的声音,在屋内响起,符箓另外一端竟是与血肉紧紧相连,撕开之后,鲜血肌肉粘附拉丝,沈妍面色骤然苍白,但动作依旧坚定,她将这张符箓彻底从小腿腿肚上撕下。 然后另一只手,深入血肉之中。 纤细五指,攥住一样坚硬物事,缓缓向外拔出—— 整个过程,沈妍没有发出一道闷哼。 她仿佛在抽离自己的骨头! 数息之后! “珰”的一道脆响! 浸染着鲜血的物件,落在地面之上,发出清脆声音。 沈妍整个人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整个人接近虚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将符箓重新贴上,符箓融入鲜血淋漓的小腿,原先被撕裂的伤口,就这么一点一点恢复成原貌。 没有人想到,这张符箓,其实是用来缝补血肉的! 若不撕开。 便不会知道……在沈妍小腿之中,还藏了这么一样东西。 徐囿眼神炽热,死死盯着沈妍取出的物件。 “这所谓的信物,到底是什么?怎么看上去像是一截骨头?” 沈妍面色苍白,眼中满是困惑。 她端详着这约莫只有一尺的古怪坚硬物件。 这像是一截指骨。 但……绝对不是人骨,如果这当真是指骨,完整手掌,至少是自己胸膛这么大! “你不需要知道这物件是什么,只需要知道……这物件极其重要,如今顺利送入青州,你我都算是立下大功。” 徐囿将这物件接过,取了一张白绢,仔细擦拭之后,小心翼翼放入怀中。 他喃喃道:“接下来,我只需要在约定日期之前,将信物交给下一位使者,便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 休息了好一阵子。 沈妍这才幽幽开口:“完成任务,是好事。” “可为了送这物件进入青州,我可是忍痛杀光了灵罗山满门……就算北郡已被大褚皇室放弃,这件事情,迟早会迎来调查。” “不必担心后续调查。灵罗山的麻烦,我这边自然会帮你抚平。” 徐囿柔声宽慰道:“目光放长远点,此事了结,尊者会给你十倍,百倍的报酬,到那时候你可就不止是一个小小的沈家家主,等到妖国南下,半个北郡封地都是你的!” “半个北郡封地?” 沈妍垂眸笑了笑,自嘲道:“虽然我为妖族做事,但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十分清楚的。此事兹了,沈某能够平安无虞当上灵罗山山主,便已知足了。” “反倒是你……” 她顿了顿,有些费解地问道:“五枚青元丹,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你就这么轻易给出去了?不借故推托一下?” “欲成大事,不拘小节。” 徐囿坐在桌案前,故作轻松地来了这么一句。 停顿了一下。 “靖儿在场,我若做出违背平日形象的举措,他必定起疑。” 轻叹一声,徐囿无奈说道:“如今青州地界八百里禁,大小城池都在皇城司看管之中,游海王是铁了心要查出‘妖族内奸’,若在太安城内出现异样,哪怕只有一丝动静,也可能会被捕捉,放大。” 听到“妖族内奸”四字。 沈妍面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她就冷静下来:“你不是已经亲自确认过了,那谢真身上确确实实,没有丝毫元气……” “小心使得万年船,八百里禁不可怕,游海王也不可怕。” 徐囿神情凝重,缓缓说道:“游海王背后的那位年轻国师,才是真正需要注意的人物。尊者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被‘浑元仪’捕捉到丝毫因果,以我对皇城司的了解,青州三十六城,恐怕都在‘浑元仪’的监察范围之内,如果在城内动手,必定会被看见。” 沈妍挑了挑眉:“城内动手……会被看见?你的意思是?” “没错,浑元仪可以监察天机,捕捉因果。可再厉害,也不可能布满整座青州……” 徐囿舔了舔干枯嘴唇,喃喃开口:“我早在太安城城外,布下了一座断元阵,只要谢真今夜率人离城,那么便是动手之机。天机隔绝,杀意迸发,我不相信这场杀局还能被‘浑元仪’看见。” 沈妍长叹一声。 她感慨问道:“我就知道,你一定留有后手。所以你一开始就准备杀了谢真?” “如果只是一枚,两枚,倒还好说。哪怕是三枚,忍忍痛,也就给了。” 徐囿眼神冷漠,“怪就怪这少年胃口太大,跟道门学了几张不入流的符箓,便不知道天高地厚,敢向我狮子大开口……” 沈妍回想起路上相处的细节。 以及丰穗城那位驻官其后大改观的异样。 她忍不住出声提醒:“我总觉得那谢真很古怪,你就不担心他是扮猪吃虎?” “扮猪吃虎,他也配?” 徐囿闻言,嗤笑一声:“这小子我已经看透了,浑身上下没有连一丁点元气,这也就算了,他连件本命法器都没有。” 自己察觉不到元气。 要么,谢真是个普通炼气士! 要么,谢真是高出自己好几个境界,高得没边的大人物! 即便是洞天境巅峰,也做不到这一点…… 这少年看上去就十六岁多一些,能有洞天境巅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整个大褚,近百年来,都没有这种天才! 除非是道门转世真人! 这种可能性,简直堪比海底捞针……至少徐囿不信,如果真是转世真人,能贪图自己这几枚青元丹?道门奉为座上贵宾的顶级大人物,哪里会瞧得起自己这点小小家当?! 便在此时,响起“嗡”的一声。 屋阁之中,爆发出一阵颤鸣,悬在梁柱之上的一张符箓绽放出璀璨白芒,正是在提醒徐囿……太安城外的阵纹已经启动,有人入局! “好!” 徐囿眼中爆发出一团精芒。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小子心里有鬼,拿了青元丹就想跑路!” 至此,徐囿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他伸出手掌。 兵器架上横放的那杆大枪,倏忽飞起,落入他掌心之中。 “谢真啊谢真……” 徐囿掌心攥紧大枪,感受着寒铁传来的凉意,冷冷开口:“拿了东西就想走,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第24章 断元阵 太安城外,马蹄如雷,几辆马车正在山道上疾驰。 这一次,谢玄衣没有让邓白漪与自己同行。 他独自一人,坐在殿后车厢之中。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 徐囿安排了府邸,自己一行人假装入住,等到徐囿手下离去,便第一时间收拾行李,离开太安,这招不辞而别……并没有让谢玄衣的心湖恢复平静,那压在心底的不安之感,反而愈发强烈! “看来这是早就布好局,等着我了?” 谢玄衣面无表情。 他盘膝而坐,面前悬浮着一枚青色丹药。 深吸一口气后。 谢玄衣将精气神的状态都调整到了巅峰,然后毫不犹豫,出手捏碎丹药。 轰的一声! 青元丹破裂,浑厚元气瞬间倾泻而出! 这本该撑爆马车车厢的庞大元气,此刻被谢玄衣完美驾驭,他伸出双手,将数千缕溢散而出的元气强行压缩,使其凝聚成一枚拳头大小的光球! 这枚光球十分不稳定,但却在数息之后,极其乖巧的悬浮在谢玄衣面前。 “这枚青元丹,恐怕能一下撑死七八个炼气士……” 谢玄衣盯着面前的精灿能量,精神集中到了极点。 他忍不住轻笑一声。 这五枚青元丹的品质都很好,不怪徐囿将其送出之时,如此心疼。 “好,就让我看看,这一枚青元丹……能够凝练出几缕金色元气。” 谢玄衣屏住呼吸。 正常炼气士,在修行元气的过程之中,也会修行神魂! 神魂力量越强大。 驾驭元气便越容易…… 如今谢玄衣重活一世,虽然元气尽失,但神魂强度却是不减反增,他双目绽出一团精芒,面前的元气光球瞬间被碾压—— “轰隆隆!” 风雷之音,贯彻车厢! 烈马嘶吼,仿佛感受到了身后的恐怖能量,一时之间马车速度都加快了许多! 谢玄衣眼神愈发炽亮! 他在做一件违背修行者认知的疯狂之举,那就是强行操纵这枚青元丹的元气,将其压缩,再压缩…… 不到五息! 一缕金灿元气,在车厢之中诞生! 谢玄衣将其吸入肺腑之中,一处窍穴就此被点亮,紧接着便是第二缕,第三缕! 这具“孱弱”的身体,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力量! 这一刻,谢玄衣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想是正确的。 只要有足够品质的元气丹药,那么金色元气的修行过程便会大大加快! 只可惜…… 青元丹的元气,还不够! 这枚驭气境修士需要消化三到四周的青元丹,在谢玄衣的疯狂汲取之下,只是支撑了不到百息,便烟消云散! 一枚青元丹,凝练出十一道金色元气! 虽然这比汲取天地元气要快了不知多少倍……但还不够,炼气士晋升第二境需要点燃一百零八处窍穴。 这也就意味着。 谢玄衣的晋升,需要一百零八道金色元气! “十三处窍穴被点燃……” 汲取金色元气之后,谢玄衣的精气神状态再次发生了改变! 他一双眼瞳,都在闪烁金灿光芒! 并非只有晋升,才能变强。 如果说原先的身躯,是一座干枯池塘,那么如今吃掉一枚青元丹后,这座干枯池塘之内……终于有了属于谢玄衣自己的薄薄一滩水! “很好!再来!” 谢玄衣气息攀升,确认这种修行方式可行之后,他彻底放开手脚,直接捏碎第二枚,第三枚青元丹! 神魂之力掠出。 他一心二用,同时操纵两枚光球入体! “轰!轰!” 这两位青元丹的品质,相较先前那枚稍微差些,凝练完毕之后,一共只是凝聚出十九缕金色元气! 算上先前。 谢玄衣如今一共点燃三十四处窍穴,接近三分之一! 如果五枚青元丹全部吞服,大概能点燃一半。 “不够,还不够……” 谢玄衣没有捏碎剩下两枚青元丹。 他静静感受着身体里的微弱力量,而后掀开车帘,望向身后太安城。 夜幕漆黑,太安城越来越远。 但心中的寒意,却越来越重。 …… …… “白漪,一直往前走,别回头,也不要停。” 一道传音,掠入最前方的马车。 抱着姜凰的邓白漪,神情紧张,终于等到了心心念念的声音。 “恩公这是怎么了?” 自从离开太安城,邓赤城便一直紧张地打量马车后方,生怕有什么意外。 可他发现。 最后面的马车突然停下了。 一袭白衣独自立于山道之上,并没有要跟上来的意思。 邓赤城怔住:“恩公怎么不走了?” “喂,停一停……” 他下意识要喊马夫停车。 “不,不能停!” 邓白漪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我们先走,去前面等他。” 虽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她知道,自玉珠镇相遇之后,谢真便没有害过自己—— 从北郡到青州。 这一路上,两人从陌生到熟悉,虽然并没有太多的言语交流…… 但在邓白漪心中,谢真绝对是值得信任之人。 他要自己往前走,不回头。 那么她便不会回头。 …… …… 谢玄衣停下了马车,独自一人,站在太安城外的山路之上。 四面八方,一片漆黑。 今晚的夜幕格外幽邃,天顶群星被阴云吞噬,站在这里,便好像站在漆黑墨卷的正中央。 东南西北,举目皆寂。 无论往什么方向去看,都只能看见黑暗。 谢玄衣牵着马绳,走了数步,彻底停下脚步。 他拍了拍骏马头颅,替这个奔波十数日的大家伙捋顺鬃毛,而后轻声开口。 “去吧。” 骏马打了个响亮的鼻息,缓步离去。 马车只不过前行数丈,便像是消融于画卷中的墨……在谢玄衣视线之中归于虚无,连马蹄声也被“吞没”。 谢玄衣站在漆黑天地之中,笑了笑。 “断元阵,炼器司首座秦百煌的得意之作,可以切断天地元气与修行者之间的联系。” 漆黑天地之中,响起了第二道笑声。 “谢公子眼力不错,你似乎对阵法也很有见解啊?” 谢玄衣微微一笑,背起双手:“符箓阵纹不分家,我既然略懂符术,自然也该懂些阵纹之道。” “是这个理。” 黑暗中响起一声叹息:“不过……既然你认识‘断元阵’,便不该踏进来。” “真正的断元阵,的确很可怕,一旦入阵,便如入天牢,等闲无法脱困。” 谢玄衣端详着眼前的漆黑。 他伸出手指沾了沾,轻笑道:“可你这座还差了点意思,只是覆盖了方圆百丈……如果是秦百煌亲手布置,这周围连续十座山,都会被囊入阵中,彻底做到与天地隔绝。” 此言一出。 站在高山之上的徐囿,忍不住怔住。 他皱着眉头,下意识重新打量眼前白衣少年,确认后者身上没有元气之后。 “一口一个秦百煌……” 徐囿冷冷讥讽道:“小小炼气,这名字是你能直呼的么?” 谢玄衣闻言,哑然一笑。 的确…… 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直呼炼器司首座大名,实在有些狂妄。 “百丈断元阵,足以让你死上十回!” 徐囿持握大枪,站在小山至高点,漠然俯瞰身下。 为了万无一失,他带上了这杆大枪,亲自前来。 但确认谢真修行境界之后,徐囿根本懒得亲自冲杀。 他只是竖起两根手指,轻轻上挑! 只是一瞬,土石破裂! 谢玄衣低下头来。 他所站立位置,方圆十丈,瞬间被一大片漆黑杀意淹没! “轰!!!” 地面破碎,一道巨大黑影,犹如鲸鱼跃海,将谢玄衣尽数吞没! 那竟是一枚早早打开,蛰浅于地底的大匣—— 在得到主人命令之后,便犹如饕餮大嘴,瞬间上升,破土离地,而后骤然闭合,直接将谢玄衣“吞”入腹中! 驭气境修士,可以凝练本命器物……具体凝练几件,要看不同修士的天赋资质,以及进修路线。 有些修士,一辈子只凝练一把本命法器! 有些则是多多益善,比如剑修,绝大部分剑修,都拥有不止一把飞剑。 徐囿一共凝练了两件宝器! 一件,是这杆六品宝器“破云枪”! 另外一件,便是此刻潜藏于断元阵地底的五品宝器“噬元匣”! “不过尔尔。” 站在高山之巅的徐囿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冷笑一声:“装神弄鬼,我以为有多大本事……” 下一刻。 徐囿嘴角笑意僵住。 他忽然感到了不对! 本命器物与修士心神相连,他能随时感觉到噬元匣的状态,此刻匣子的“闭合”已经完成了九成九,只差最后一丝,便可严丝合缝地闭上! 但却偏偏卡在了这一丝上! 烟尘滚滚,围绕着破土悬空的那道黑匣。 那只差一丁点就可以彻底合拢的巨大黑匣,开始不受主人控制,自行剧烈颤抖起来。 咔嚓! 徐囿瞳孔收缩,他听到了一道很轻微的破裂之声…… 徐囿心湖一颤。 自己的噬元匣表面,竟然绽开了一道裂纹,咔嚓碎裂之音继续蔓延,那道裂纹也随之越来越长—— 一抹金芒,自黑匣裂缝之中绽放! “……这?!” 徐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噬元匣的破裂已经无可挽回,数息之后,裂纹越来越多,金芒越绽越盛! 最终,砰的一声,一座完整的,金灿的元气屏障,犹如华盖一般垂落,闭合!将噬元匣彻底撑爆,炸开! 在那金光华盖之下。 一位白衣少年,盘膝悬坐,浑身上下空空如也,没有什么本命法器。 只有一枚捏碎的青元丹。 以及百余把金光熠熠的元气小剑! 每一把剑,仿佛都具有自己的灵魂—— 此刻所有飞剑,剑尖颤抖,齐齐调转方向,对准徐囿! 第25章 剑气开屏 转世真人? 这是徐囿脑海之中迸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不!怎么可能!整个道门一共才有几位转世真人! 自己运气真就这么好? 徐囿双目猩红,死死盯着断元阵中央的谢真—— 青元丹破碎,庞大的元气扩散,化为一片滚烫沸腾,翻覆蒸腾的云海! 悬坐云海正中的谢玄衣,缓缓抬头,目光直指幽邃黑暗的最高点。 那滚滚元气,也随着主人的抬首,产生变化。 云海开始分裂,重新凝聚。 最终,谢玄衣捏碎的第四枚青元丹元气,在他的神魂驾驭之下,化为百余枚青灿小剑。 “剑气开屏……” 徐囿额头冷汗渗出。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至少是教主级别的大修行者,才能施展的剑道术法。” 剑修的本命器物,大多都是“飞剑”。 飞剑数量,多多益善! 坐落于大褚北境的大穗剑宫,所培养出的那些修士,均是剑道翘楚,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神魂力量极其强大,可以同时驾驭不止一把飞剑进行厮杀……与剑修战斗,便是所有修士都头疼的事情。 那些天才剑修,每一把飞剑,都无比灵活。 只需要主人一个念头,便可以在一瞬之间,腾转挪移,杀人于无形。 与飞剑剑修战斗。 便是与数不清的飞剑战斗! 在绝大多数时候,飞剑数量……便是剑修境界的象征。 而徐囿口中的“剑气开屏”,至少需要一百把飞剑,想要驾驭这种数量的飞剑,神魂需要修行到极高极高的境界! 抵达这一境,便真有资格被喊上一声万众敬仰的剑仙了。 “眼力不错。” 谢玄衣挑了挑眉,他倒是没想到,这位驭气境太安城副城主,能认出这一招。 剑气开屏,是他刻意为之。 谢玄衣向来追求元气利用效率……青元丹一旦捏碎,溢出的那些元气,便进入消散倒计时。他想要在这一战取胜,就需要将青元丹元气利用到极致,于是这些元气,便被分化成一把把飞剑。 这是他十年前所熟悉的“攻杀手段”,只可惜现在这些元气还太少了些,不然飞剑的数量,还可以再多,更多! “不,不对。” 已经准备跑路的徐囿,发现了异样。 如果真是传说中的剑气开屏,自己哪里还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一瞬间,就会被剑气斩切,分尸! 那围绕谢真旋转的一道道元气……气息十分熟悉,分明是自己所赠出的青元丹气息! “你想唬我?” 徐囿陡然醒悟,一声怒喝:“谢真!死到临头,还在演戏!” “……” 谢玄衣见状,心底轻叹一声。 剑气开屏当然是真的,只不过这一招算是赝品,也是真的。 这徐囿当真是个疯子,也是一个亡命之徒,布下阵纹来伏杀自己,即便见到远超驭气境的“剑招”,亦没想过后退,看来是下定决心要在此地杀掉自己了……到这一刻谢玄衣总算确定,自己心中的不安从何而来了。 只是有一点谢玄衣没想明白,平白无故,这家伙的杀意为何如此之重? 总不会是因为五枚青元丹吧? “去!” 一道轻斥。 谢玄衣背后的数百把青灿小剑,齐刷刷冲霄而去。 “砰!” 与此同时,徐囿一脚重重踢在大枪枪杆之上,他没有后退,而是从山顶一跃而下,砸向云海,逆着数百道金灿剑光悍然出枪,红缨翻飞,枪尖点出数十道虚影,破云穿风,裹挟着极其恐怖的威压,就这么坠砸下来! 青元丹元气凝聚而出的飞剑,与六品宝器对撞刹那就被击碎! 铛铛铛铛! 一时之间,整座天地都被密密麻麻的清脆炸响填满! 徐囿如下山猛虎,势不可挡! 见这一幕。 谢玄衣微微皱眉。 他先前之所以留下两枚青元丹,没有服用,便是为了应对出城后的意外! 自己身上的金色元气,刚刚凝聚积攒起来,数量少得可怜…… 一旦遭遇战斗,便需要借用外部的“元气”! 先前在北郡斩杀重雾道人的时候,谢玄衣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天地元气稀薄,那么自己的实力也会受到影响…… 所以,这两枚青元丹,便是他留给自己的“元气”! 但可惜。 丹药毕竟只是丹药。 青元丹的元气,是用来修行的。 用在战斗之上,实在显得有些“脆弱”。 修行者一步一步,逐年累月锤炼的元气,质量要胜过丹药元气太多! 退一步来说。 徐囿这样负责驻守太安城的大褚命官,和先前重雾道人那种“贪生怕死”的货色,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若是两者处于同一境界,生死厮杀……毫无意外,徐囿会碾压式取胜! 此人,的确是一个狠人。 如今情况,比北郡除妖一战,要严峻得多! 看着从无数飞剑包围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向着自己疾掠而来的徐囿。 这一次。 谢玄衣感到了久违的“危险感”。 “呼!”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谢玄衣站起身子,轻声喃喃道:“打死这家伙的话,那种被人操纵命线的感觉……应该就会消失了吧?” “……?” 徐囿隐约感觉到了不对。 这些由青元丹元气凝练而出的飞剑,虽然品质很低,一碰就碎,但缠打角度却无比刁钻,他一路从山顶杀下来,虽然气势势如破竹,但浑身上下还是被割破了十余道伤口,这些小伤不值一提。 真正让他感到蹊跷的是…… 这些飞剑,没有一把虚张声势! 只要自己枪法出现纰漏,一定会有飞剑找准枪法漏洞,瞬间钻入!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谢真的剑招是真的! 这是货真价实的剑气开屏! “这小子身上有大秘密,抓住之后,必须严刑拷打!” 徐囿念头落定,直奔谢真所在方向冲杀而去,青元丹元气云海扩散弥漫,几乎将整座断元阵都笼罩。 徐囿想用断元阵将谢真隔绝在天地之外。 就必须将眼前这片元气云海破坏! 他毫不犹豫,递出长枪! 轰隆隆隆! 风云席卷,平地惊雷,云海被戳出一个巨大窟窿。 驭气境修士,便已经称得上登堂入室,他们对于自身体内的元气掌控,已经抵达了很高的境界,徐囿此刻递出的每一枪,都附着上了自己凝练而出的元气……两股元气就这么产生对冲,瞬间分出高下! 青元丹溢散的力量以极快速度开始消耗! “杀!” 电光火石之间,徐囿捕捉到了谢真身影。 他撞入云海之中! 一枪刺出! 珰的一声,云海之中爆发出一道金铁撞击的脆响! 谢玄衣一巴掌拍在枪尖之上,被浑厚力道震得向后退去。 他眯起双眼。 这一枪并非躲不开……而是确认轨迹之后,刻意出手。 如今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自己的身躯。 这一战,便是最好的机会! 谢玄衣知道,自己这具新躯很强,可并不清楚,究竟抵达了什么程度—— 刚刚的试探情况,有些出乎意料。 徒手硬撼六品宝器!单论这一点,便已经可以和专门炼体的“佛门弟子”相媲美了! 第26章 拷打(感谢阴天神隐的盟主~~) “你是炼体者?” 徐囿也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谢真是个只懂符箓之术的旁门左道修士,但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是个飞剑剑修,刚刚交手,他又觉得不对…… 剑修怎么会被人轻易近身! 而且这家伙用肉身接了自己一枪……看上去完全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略懂一些罢了。”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 他悄无声息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箓,闪电般甩出,正是道门一气符。 符箓在空中刚被神魂点燃,就被徐囿以大枪点中! “轰”的一道炸响! 云海雾气扩散出一片方圆十丈的清净之地,一气符爆开,将徐囿淹没,后者向后疾掠,脚尖不断点地,以此化解爆炸产生的冲击余波,但下一刻后方便有一道身影闪至,徐囿没有回头,倒转枪尖,从窝心角度回刺。 再是“珰”的一声。 谢玄衣双手合十,夹住大枪枪尖,两人瞬间进入角力之争。 徐囿反应速度极快,立刻从刚猛至极的杀伐状态中切换,他放弃大枪,瞬间贴入谢玄衣怀中,狠狠一拳打出。 咚! 这一拳打在谢玄衣肩头,犹如敲钟击鼓,凿出一声闷响! 谢玄衣闷哼一声,也不躲闪,而是硬生生接下这一击,他双手交错,借此机会,夺过这件六品宝器。 “呵。” 徐囿冷笑一声,不以为然。 本命法器之所以有本命二字,便是因为普天之下,只有一人可以使唤这件器物! 即便脱手,即便被夺。 他与法器之间的联系还在! 只需要一个念头,这破云枪便会重新易主! “来!” 一道厉喝,徐囿抬手。 大枪在谢玄衣手中剧烈颤抖起来,犹如一条觉醒意识的真龙,枪杆震颤便如龙躯,即便谢玄衣双手紧攥,竭尽全力摆出降龙姿势,但数息之后仍是控制不住力道被迫松手……寒铁枪凭空飞起,重新掠回徐囿掌心之中。 两人重新撞在一起,犹如两匹烈马! 徐囿招招凶残。 谢玄衣则是放弃防守,直接以肉身与徐囿枪法进行正面对撞,他完全舍弃了剑修围点打杀的优势,纯粹以肉身体魄,与徐囿进行厮杀搏斗。 寒铁枪迸发出点点金光! 这些都是谢玄衣一拳一脚,凿击而出! 越是缠斗,谢玄衣越是感到“不可思议”。 他这具肉身,实在是一桩大机缘,大福报! 这简直是一副应天地灵运而生的完美肉身…… 剑修并不只有“飞剑”一条路。 有人修行神魂,追求飞剑数量,围点打杀。 也有人修行肉身,把剑器当做辅佐之用,终其一生,只修一把本命法剑,同样能够发挥出惊世骇俗的恐怖杀力! 后者,便需要极高的肉身体魄,才能做到。 前世的谢玄衣,阅尽剑宫道藏之后,诞生出一个极大的野心。 他想要尝试两条道路兼修,可这个念头,最终以失败告终。 无论如何苦修,他的肉身体魄,始终不足。 受困于肉身限制,这第二条道路有许多禁忌招式,谢玄衣无法施展。 可这一次,则不一样了! 这具新躯,仿佛就是为了第二条路而生,就连最基础的点燃窍穴都需要用到金色元气,足见新躯体魄之强横! 谢玄衣越打越顺手。 而徐囿则是越打越觉得诡异。 这小子不断求战,不断碰壁,可自己并没有丝毫“占据上风”的喜悦,因为谢真越打越勇猛……许多可以躲避的枪招,竟然不躲不闪,全盘硬接,后续依旧生龙活虎,这是何等恐怖的近身作战能力? “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囿死死盯着白衣少年。 “你当真想知道?” 谢玄衣呵呵一笑。 徐囿心头涌起一股不祥之感。 两人再次对撞。 这一次破云枪没有刺中谢真……后者不再继续硬撼,而是攥住枪尖,掌心发力。 一股浑厚力劲,顺延枪杆传递到徐囿掌心。 “???” 徐囿瞬间感到心口位置,一阵气血翻涌。 低头一看,一枚白玉般的手掌已然贴伏在胸口位置。 紧接着便是砰的一声! 徐囿倒飞而出,大枪脱手,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插落在地。 他单膝跪地,惊魂未定地看着远处。 云海雾气不知何时,重新变得浓郁。 谢真的身形被青元丹元气云海所吞没。 只剩下一个模糊轮廓。 徐囿神色逐渐变得苍白,他抬起手掌,远处破云枪拔地而起,直掠掌心……本命法器入手,可他心中的不安却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强烈! 下一刻,他忽然看到了一双金灿如大日的眼眸! 被云海包裹的少年,浑身散发着金光,好几处大窍在闪烁风雷之音。 徐囿瞳孔瞬间收缩。 等等…… 金光? 那是极少数洞天境才能凝练出来的金色元气? 洞天境,谢真是洞天境?! 来不及反应,徐囿看到一枚手掌便从云海雾气之中伸出,瞬间便按在了自己头顶之上—— 咚的一声! 徐囿整个人被按住,头颅朝地,重重砸入地面,再抬起头,便已是满面鲜血。 谢玄衣低头看着徐囿。 这是一个不错的对手,比重雾道人要强很多。 刚刚的厮杀,让谢玄衣回想起了十多年前的岁月。 如果不使用元气的话……那么这一战恐怕还真的没那么简单,或许这就是自己心湖中“危险感”的来源。 不过。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谢玄衣取出第二枚青元丹。 一道脆响。 “咔嚓!” 第二枚青元丹……直接爆碎! 磅礴元气并没有被谢玄衣所吸收,而是缠绕在他手臂之上! 轰! 谢玄衣再一掌,拍在徐囿头顶,后者举枪来挡,整个人被直接拍入地底! 上一刻还势如破竹的徐囿,转瞬之间便偃旗息鼓,那股强悍而霸道的气势,直接被谢玄衣的杀意冲散,这位满面鲜血的太安城副城主,面色苍白犹如金纸,咬牙杵枪而立,双脚将地面踩出两个深坑。 徐囿眼神之中满是恐惧,膝盖弯曲,只差跪在地上—— 前所未有的绝望覆满心头。 他竭尽全力,嘶吼着出枪! 大枪如巨龙一般弹射而出,重重撞击在谢玄衣身前。 出枪之前,谢玄衣轻笑一声。 一直在天上兜选的那百余道剑光纷纷回掠,散去剑形,化为一片片细密元气鳞片,格挡在谢玄衣身前,与枪尖同时赶到,撞击在一起! 这是最简易的护甲,也是最坚固的壁垒! 徐囿的绝望一枪,威力十分可观,枪尖足足撕裂了九成召回的元气鳞片,但最终却还剩一成未能攻破。 这是天堑,也是命数。 大枪死死抵压在谢玄衣白衣之前,无法更近一步,随着谢玄衣的前踏,这由寒铁铸造的大枪枪杆开始弯曲。 最终砰的一声! 这杆寒铁枪不受控制地脱手飞出,重重钉入远方地面,枪身疯狂震颤! 徐囿双手鲜血淋漓,虎口崩坏,不住颤抖。 他以一种无法理解的目光,茫然望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少年。 “徐城主,真是让人寒心啊,一个时辰前,你我还在把酒言欢……” 谢玄衣幽幽问道:“什么仇什么怨,一定要杀我?” 不等回答。 谢玄衣松开按住徐囿头顶的那只手掌。 与此同时,轻描淡写的一拳递出! 砰! 谢玄衣将青元丹元气蕴含在拳头之上,直接打在徐囿小腹位置,这位太安城副城主面色骤变,整个人如虾米般弯腰,膝盖重重砸在地上,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还有几颗破碎的牙齿。 徐囿视线有些模糊。 他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白衣少年。 再次确认了一下。 炼气期。 这是炼气期?! “这断元阵布的不错,谁教你的?沈妍的事情也是你安排的吧……说吧,你背后是谁?” 谢玄衣蹲在徐囿面前,问完之后,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回应。 看着后者神志不清的恍惚眼神。 谢玄衣没有犹豫。 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啪! 蕴含了元气的巴掌摔在脸上,打出了前所未有的重响! 整座断元阵,都回荡着这一耳光的声响! 徐囿瞬间清醒过来。 谢玄衣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如黄钟大吕般敲响。 “接下来我问的每个问题,你都要如实回答!” 第27章 搜魂 断元阵在夜幕笼罩之下,显得格外幽暗,漆黑。 谢玄衣的白衣,在一片漆黑的环境中,被衬地格格不入…… 青元丹溢散的元气,围绕他旋转,散发出一片片璀璨神光。 而浑身鲜血的徐囿,则在神光映照之下,显得格外凄惨。 “大褚敕封命官,需要接受镇国重器‘浑元仪’的考量,你在城内一举一动,都会被中州皇城司监察……这就是你选择在城外动手的原因吧?” 谢玄衣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绢,擦拭沾了鲜血的污秽手掌,轻声细语道:“可我想不明白,堂堂太安城副城主,何必如此下作。不过拿了你五枚青元丹,你至于布下断元阵要我性命么?” “嗬……” 徐囿死死盯着谢玄衣,忍不住讥笑了一声。 “看来青元丹对你真的很贵重。” 谢玄衣蹲在徐囿身前,平静道:“但你真正的目的不止如此吧。你想要我的命,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徐囿冷笑:“我想杀你,还需要什么理由么?” 谢玄衣微微一笑,没有动怒。 徐囿现在的身体状况很糟糕,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实在是自己太久没有动真格的了。 刚刚没控制住,出手力度有点重,如果再来几下,可能会送这家伙原地飞升。 “你的背后,不是大褚吧?” 谢玄衣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从丰穗城入关那一刻,我就开始怀疑了。灵罗山变故倒是挑不出纰漏,但人为设计的痕迹太明显,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落难千金几次三番投怀送抱,沈妍也算是死里逃生一次了,她凭什么认定我有本事带她进城?又凭什么觉得邓家那些人就是好人?” 谢玄衣轻叹一声:“虽然不知道你们背后站的是妖国哪位‘尊者’,但这场局布的不够细致,一个费尽心思想要活命的女子,是不会相信任何人的。相信‘世上好人多’的那些人,没有一个能在北郡活下来,他们早就被埋在丰穗城下了。” 徐囿面色变得很是难看。 此时无声胜有声。 “果然……这么多年过去,妖国那边对北郡、青州,还是念念不忘啊。” 谢玄衣盯着徐囿的双眼,柔声开口:“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以谢真之名担保,只要你把背后主子的尊号报出来,我饶你一条命,今夜之事,就当没发生过。” “此言……当真?” 此言一出,徐囿顿时沉默下来。 他打量着白衣少年,眼神明显掠过一丝犹豫。 谢玄衣笑了笑,坦诚道:“包真的。” “你过来点。” 片刻后,徐囿哑着嗓子开口,示意谢玄衣靠近一些。 谢玄衣笑眯眯凑了过来。 说是迟,那时快。 徐囿从怀中取出一样细长物事,刺向谢玄衣! 这正是沈妍拼命送来的那枚信物! 一截指骨。 随着徐囿的元气灌注,这截枯黑指骨骤然变得雪白! 断元阵的夜幕在一瞬间被撕开,一股极其恐怖的磅礴能量在山谷之中汇聚,这截指骨仿佛成为了一把无比尖锐的剑,剑尖所指,虚空破碎! “嘶啦!” 滚烫的雪白元气将断元阵撕碎,这座凝成之后极其牢固,几乎无法从内部破坏的阵纹,就这么被撕开了一道细长口子,天地元气源源不断进入阵纹之中,随着这道刺耳的撕裂之声,如墨般漆黑的夜幕,洒下斑斑点点的微弱星光。 以及斑斑点点的殷红鲜血。 谢玄衣面无表情地挪过投来,看着自己右边肩头,支离破碎的衣衫。 白衣被鲜血染红,但也只是被鲜血染红。 这一刺很可怕。 但可惜的是,没有落中。 谢玄衣反应比徐囿更快,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放松过警惕,更不相信这个妖族谍子会这么简单吐出背后指使者的秘密……在指骨光芒绽放的那一刻便做出了躲闪与应对,但这一击的速度实在有些太快,如此近距离的轰击之下,谢玄衣的肩头被刮去一块血肉。 但此刻……一切迎来了真正的终结。 谢玄衣握住徐囿的手腕。 五指发力。 “咔嚓!” 徐囿哀嚎一声,他的手腕被彻底折断! 那截指骨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失去元气的灌注之后,迅速由雪白变得漆黑黯淡。 “这才是我真正不安感的来源么?” 谢玄衣在心底轻声呢喃一句。 他捡起这根指骨,而后细细端详,片刻之后笑道:“这就是沈妍要送的东西吧?” “???” 徐囿面色惨白,但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谢玄衣接下来的话。 “沈妍小腿贴着一张符箓,这符箓看上去是‘千里符’,但其实内蕴其他阵纹的元气波动,想要一探究竟,就需要撕下符箓……” 谢玄衣淡淡道:“我应该跟你说过,我略懂符术。从见面的第一眼起,我就看出这张符箓的异样,但总不能真让沈姑娘脱光衣服趴在榻上配合检查……不过,看到青州地界八百里禁后,我忽然猜到了这张符箓的用法。” “这符箓最大的可能,便是用来‘私运禁物’。” “现在,真相已经很明了了。” “妖族有重要的物件需要紧急送往青州地界——但‘八百里禁’的存在,让妖修过境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妖国只能派遣人族心腹怀揣禁物,偷偷过境,至少在面对边陲检查之时,族群身份不会被怀疑。” “过境之后,再行交接。” “你明明贵为太安城副城主,却不敢迎接沈妍,便是因为皇城司‘浑元仪’时时刻刻盯着太安城,无论是出境迎接,或者指派下属护送……都会被‘浑元仪’盯上,这信物一定非常重要吧?你后面的那位不希望护送过程,产生任何纰漏,才想出这么一个方法。” 谢玄衣幽幽道:“浑元仪再强大,也不可能盯住进出青州地界的每一个凡俗。由沈大小姐来‘送货’,最安全,最隐蔽。” “你,你,你……” 徐囿望向眼前白衣少年,嘴唇不住颤抖:“你究竟是……什么人?”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 他蹲下身子,平静道:“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 一只手,轻轻按在徐囿头顶。 这一次与先前都不同。 这一次,谢玄衣的手掌动作很轻,就像是一根稻草,轻轻落在了徐囿的头顶。 但这一次徐囿内心感到的恐惧,却胜过以往任何一次。 “搜魂……你想对我搜魂?” 搜魂。 修行界最臭名昭著的术法,几乎没有之一。 搜魂发动的难度很高,想在战斗过程中进行搜魂,根本没有可能……即便是最邪恶最阴暗最不要命的鬼修,通常也只是对接近“濒死”之人,发动搜魂之术。 因为这是一门将自己神魂,浸入他人脑海的术法。 一旦碰壁。 施术者的神念会支离破碎,整个人的魂海也会就此崩塌,但如果成功,施术者便会看到,被搜魂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碎片。 神魂境界越高,二者神魂差距越小,搜魂的成功概率越大…… 但无论成功与否,都会对被搜魂者的魂海,造成极大的摧残! “很抱歉,我从来不对‘人’进行搜魂的。” 谢玄衣漠然俯视着眼前男人。 他平静开口。 “但你已经投靠妖国了,不是么?” 投靠妖国的人,还能算是人么? 谢玄衣掌心轻轻落下。 “……啊!!!” 徐囿惨嚎一声,双手按住面颊,十指凹陷,掐出一行行鲜血。 他额头青筋鼓起,整个人的天灵盖像是被漩涡吸住。 滚滚元气在他额头聚集。 隐约可见,一缕弱小的“人形魂灵”,在谢玄衣掌心凝聚! 第28章 尊者 从徐囿口中说出来的话,谢玄衣一个字也不会信。 坐在太安城副城主之位,替妖国卖命…… 徐囿的心早就烂透了。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很可能是假的。 一旦自己选择相信,那么必定会被指向错误且致命的方向。 所以,谢玄衣选择使用“搜魂”。 特殊时刻,特殊人物,特殊手段。 容不得丝毫怜悯。 …… …… 在一阵痛苦的惨叫声中,谢玄衣缓慢且坚决地将自己神魂,融入徐囿紫府心湖内部。 二者之间的神魂差距实在太大,早就油尽灯枯的徐囿,已然沦为待宰羔羊,他拼命反抗,可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只能哀嚎着任由谢玄衣翻看他肮脏龌龊的“一生”。 谢玄衣背负双手,以神魂之姿,悬立于徐囿的紫府心湖之上。 无数画面,悬浮于眼前,随意拨弄,便可观看。 徐囿天资不错,十四岁那年便得了机缘,通过观想之法,感应到天地元气,而后耗时一年,陆续点燃窍穴,成为了一名年纪轻轻就踏上正途的修行者,并且得到了大褚皇室的重用……那一年北境镇守使尚未黜职,徐囿拜入嘉永关镇守使钟度门下。 恰逢近百年来最惨烈的“饮鸩之战”。 妖国攻打北境长达十年,嘉永关率先遭受冲击,整条战线蔓延近千里—— 这场战事惨烈程度,数甲子前所未有,负责驻守北境的一百零八位镇守使,死伤过半,但大褚硬生生守住了北境,在最终一战之中,大褚国师亲自布局,将妖国大尊“墨鸩”就地格杀! 战事主谋的墨鸩大尊身死道消,妖国的南下野心瞬间消弭。 这场旷日持久的惨烈战争,以一种荒诞而又戏剧性的方式落下终幕,就此结束。 这一战大胜! 北郡边陲,千里赤土,皆饮墨鸩之血,得以太平! 这便是此战被称为“饮鸩之战”的缘故。 在这一战中,徐囿曾为镇守使钟度数次传递绝密情报,立下汗马战功,因此而得到授封,战后被遣至太安城,而后年年高升! 但在“搜魂”画面里,谢玄衣却看到了授封的真相。 第一次传递情报的那场任务,徐囿便失败了……他在出关途中,被一位妖国大人物发现,并且直接拦截。 这种情况,只有死之一字。 徐囿没有第一时间自尽,而是跪地求饶,痛哭流涕,恳求对方能够饶自己一命。 那位妖国大人物,逼迫徐囿立下神魂之誓,将他策反成了妖国的一枚棋子。 而后。 徐囿便多了一个身份。 他为大褚卖命,更为妖国卖命。 这份情报最终准时送到了另外一位镇守使麾下,妖国刻意放水,接连数场战役大获成功……徐囿成为钟度的心腹干将,而最终一战,他所送出的错误情报,也将这位嘉永关镇守使送上了绝路。 钟度死在了饮鸩之战结束的那一天。 但北境战争结束。 对于所有人而言,这是一场大胜。 本来被妖国当做“弃子”准备丢掉的徐囿,就这么稀里糊涂活了下来,并且接受了不属于自己的封赏。这场战争实在太惨烈,死了太多人,迎来胜利之后,所有人都如蒙大赦,或许是上天开的玩笑,又或许是命运在戏弄正义。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把钟度镇守使的死亡和徐囿联系在一起,当一枚失去作用的弃子,落在了关键位置,便值得重新重视。 于是徐囿得到了妖族的重用,他负责在太安城扎根深驻,等待着有朝一日那来自北方的再次呼唤。 他受万人敬仰。 太安城子民将他奉为英雄。 大褚皇城为他分派俸禄。 整整四十年,徐囿过着“纸迷金醉”的日子,除了修行速度慢了一些…… 四十年过去,他还停留在驭气境。 以他的声望,以他在北境战争中所立下的战功,只要踏入洞天境,他便会正式成为这太安城的新任城主。 这些年,徐囿为“晋升城主”之事,做足了铺垫。 他为太安城除治贼寇,解决洪灾,搬来赈济之粮,还栽培了一位义子……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英雄。 但讽刺的是,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当上城主,更好的回馈妖国。 何其荒谬! 一个妖国谍子,竟然真的只差一点点,就能坐上人族城主之位。 一旦让徐囿成功。 有朝一日,他背刺带来的伤害,将是无法估量的沉重。 “太会演了,太能演了。” “骗过了麾下,骗过了义子,就连‘浑元仪’都骗过了……” 谢玄衣在此刻忽然明白,为什么太安城夜宴,徐囿要摆出如此阔气,如此豪迈的模样。 青元丹的事情,有很多种解决方式。 徐囿偏偏选择了最麻烦,但却最光鲜亮丽的那一种。 因为他早就已经习惯了“欺骗”。 这么多年,他一直将自己包装成义薄云天的仗义之辈,当年在北境雪地里下跪,卖国求荣的卑鄙影子,早就被他埋在心湖最深处。 “就是不知道,你骗了这么多人,能不能骗过自己?” 谢玄衣冷笑一声。 他不再去看这肮脏龌龊的一生—— 心湖最深处,有好几道神魂片段,笼罩着禁忌的黑色煞气! 这些画面,被人施加了特殊手段,加以保护! 这才是谢玄衣“搜魂”想看到的东西,他伸出手掌,对准一片黑色碎片抓去! 轰的一声。 黑色煞气在感应到外界震颤之时,瞬间狰狞起来,化为一头狰狞猛兽,向着谢玄衣奔袭而来! 很显然。 负责与徐囿交接的那位大人物,知晓这些记忆碎片的“重要性”,在任务叮嘱之后,附赠了自己的一缕精神之力。 谢玄衣面无表情,拂袖一挥。 只手落下。 落在徐囿心湖之上,便是一个几乎有数百丈大小的巨手! 那滚滚黑气凝化而成的妖兽,瞬间便被谢玄衣抓住! 正值特殊时期,大褚王朝对妖气的检查严苛到了极致。 这位妖族大人物虽然留了一个心眼,但却不敢太过放肆,为了避免徐囿暗棋身份暴露,他所留下的精神力量,只有极其微弱的一丝! 在谢玄衣看来,这一丝神魂之力,实在不值一提。 他攥住这片记忆碎片,强行使其投射! 一道漆黑长影,落在面前。 “青州那边的情报,已经第二次传到大尊耳中了!” 那身影很高,也很瘦。 远远看去,就像是一节枯木。 黑影的声音十分严厉: “大尊已用圣术查明,鲤潮城确有剧烈的元气波动,如果青州给出的情报属实,这座秘境属于白泽大圣留下的遗物……那么这一次,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必须将秘境中的遗物带回北国!” “这几日你做好准备,检验秘境真假的信物已经在路上了。” “等信物确定可以入境,我会告诉你接下来的任务。” 咔嚓。 观看到这里,记忆碎片忽然爆出一大片裂纹! 这意味着徐囿的神魂已经承受不住搜魂的压力,濒临崩溃,这幕记忆想要再看一遍,已经不可能了。 谢玄衣眯起双眼。 这段对话的信息量有点大。 联系徐囿,说要分派任务的这道黑影……应该就是妖国境内的某位尊者。 以妖国的等级秩序分布。 尊者之上,才是大尊。 “白泽大圣的秘境即将在鲤潮城问世?妖国大尊得到了青州给出的情报?” 谢玄衣仔细回想着这一段话,越想越是心悸。 古圣贤秘境的消息,绝对属于最高级别的机密! 如果鲤潮城真有秘境即将浮世,那么知晓内幕消息者,应该只有寥寥数人,包括且不限于掌管一州的游海王,以及坐镇青州,对周遭地界了如指掌的那几位古世家古宗门大修士。 一般来说,这种情报,知情者都会严格保密。 秘境一旦问世,便是世家宗门先行探索,先行得利! 可妖国大尊提前一步知晓…… 便说明,有人向妖国泄密! 这种级别的大修行者投妖,可比徐囿可怕得多! 谢玄衣背后已经有冷汗渗出,他没有犹豫,立即抓向第二枚记忆碎片。 熟悉的倒影再次出现。 这次对话,应是发生在第一幕之后,间隔一段时间。 “乙三,信物已经在路上。” “若无意外,这信物会在七日之内,送至太安城,送货人会写信与你联系。” “你得到物件,检查无误之后,带上身份凭证,立刻前去鲤潮城……务必在圣贤秘境问世之前,完成第二次交接。” “以下是信物的特征,以及相关信息。” 谢玄衣神情凝重,这一次搜魂的信息量仍然很大。 乙三。 这位黑衣尊者对徐囿的称呼很有趣……如果自己没猜错,妖族是在北郡青州地界布下了一张巨大谍网,当年饮鸩之战背叛大褚的修士,可不止徐囿一位。 而妖国这边有一张完整的清单,每一个背叛者都有属于自己的称号。 乙三,便是徐囿的称号。 这个称呼有趣的地方在于,以谢玄衣对妖族行事风格的了解,这位负责分派任务的黑衣尊者,很可能也不知晓徐囿的地位,姓名,具体身份。 所以才会有后面的“带上身份凭证”—— 大褚对境内土壤拥有着绝对掌控权。 一个命令。 青州连夜八百里禁。 妖族谍子想要隐藏身份,就必须足够小心,足够谨慎。 操纵谍网的上位者,也同样如此。 每一场交接都是一场博弈,任务精度越高,彼此了解越少,这场交接完成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即便中间某一环出现纰漏,也不至于导致整张谍网功亏一篑,被连根拔起,就此破灭。 谢玄衣仔细查看那位黑衣尊者留下的任务信息。 他真正好奇的。 是所谓的信物……那截指骨,到底是什么? 拆开最后一枚记忆碎片。 谢玄衣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枚白泽大圣的指骨,只需灌输元气,便可激活妖圣血脉之力。” “凭此信物,踏入秘境地界……” “激出血脉之力,便可查验真伪!” 第29章 善后 “嗤嗤嗤……” 半柱香功夫,搜魂结束。 谢玄衣睁开双眼。 他低头望向自己掌心所攥握的那缕魂灵。 幽魂破灭,化为飞灰,随风徐徐飘散。 最终,谢玄衣手中,只剩下了一缕如残絮般的魂灵。 只剩一缕残魂,便意味着徐囿已经彻底身死道消,即便有“炼尸还魂”的鬼修大能出手,也没法用这一缕残魂,将其复活。 “白泽大圣……” 谢玄衣低下头来,注视着那截干枯指骨,陷入沉思之中。 这位妖圣的名号,他还真听过,千年前叱咤风云的顶级人物,只不过那时候人族妖族之间的矛盾,似乎没有如今这么剧烈,大穗剑宫藏书中曾经提到,白泽大圣遨游天下,广结善缘,与许多大修行者都是好友。 因此,白泽大圣的洞府遍布四境,有不止一座。 只不过在其寿终之后,这些洞府便仿佛消失一般……这千年来,没有现世任何一座。 这节指骨,是白泽大圣留下来的遗物? 徐囿神魂里的情报信息量很大,谢玄衣简单捋了一下。 鲤潮城元气异常,疑似有圣贤秘境即将出世。 这个消息,本该被严密封锁,但却被妖国得知—— 青州高层,必定出现了叛徒。 “八百里禁”的真相,就此浮出水面:皇城司负责监察四境,浑元仪捕捉天机,妖国虽然得到了情报,但皇城也觉察出了青州的异样,于是就有了这么一道严查之令,将青州边境彻底封锁。 谢玄衣低声笑了笑,将指骨收入怀中。 “有意思。” 他轻声喃喃:“十年过去,皇城里的那些老家伙们,也该退下了吧……现在执掌‘浑元仪’的,是那家伙么?” 白泽大圣的指骨是好东西。 妖修虽然收到了青州方的情报,却不敢轻易相信。 行动之前,它们想查清楚,这座秘境到底是不是白泽妖圣所留……于是就有了这次紧锣密鼓的送骨任务。 但现在。 最关键的信物,落在了自己手上。 而最有趣的是,由于大褚施加的压力,妖族谍子,似乎需要通过“身份凭证”来进行接头。 这也就意味着。 只要谢玄衣可以证明自己是“乙三”,那么他便真的是。 谢玄衣蹲在徐囿身前,看着这具失去魂灵,空空荡荡的躯壳,淡淡开口:“徐囿啊徐囿……死在我手里,你也算是死出了价值。” 若是换做其他人,所做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将信物上交。 皇城司规矩森严,赏罚分明。 交出信物,必定得到重赏! 但……谢玄衣不是其他人,他向来不喜欢按照规矩行事。 “‘乙三’的身份凭证,是什么呢?” 谢玄衣眯起双眼,盯着徐囿看了片刻。 他回想先前搜魂时的记忆片段,那位黑衣尊者在精神世界中召见徐囿,徐囿恭敬跪拜,遥隔数千上万里,想要进行这种灵魂交流可不容易,一定有某种特殊物件,可以成为二者精神相连的“桥梁”。 谢玄衣弹了个响指。 溢散在天地之中的青元丹元气,嗤的一声燃烧起来,对着徐囿残躯掠去。 顷刻之间,这具身躯暴燃起来! 而数十息后。 徐囿彻彻底底化为了灰烬,这次不仅仅是灵魂,连肉身也一样。 衣袍成为齑粉。 尸骸化为灰烬。 但隐约可见,一枚细小物件正在闪着微光。 “这枚扳指,也是宝器……但并不是本命物。” 谢玄衣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戴上扳指,尝试催动。 但只是略微浸入一缕神念,扳指便亮起猩红光芒! 这里面设了足足十座阵纹! 妖国那边给出“宝器”之时,便预想过如今情况,一旦乙三遭遇意外,不幸身亡,这枚扳指绝对不会泄密! 因为一旦有“陌生神念”入侵,试图开启宝器内部的精神空间,扳指便会立刻自行销毁! 但很可惜。 若干年前,谢玄衣就见识过一模一样的把戏。 “果然,这就是‘乙三’的凭证。妖国对徐囿的神魂打上了印记。” 谢玄衣挑了挑眉。 先前他捏碎徐囿神魂之时,便刻意留了一手……此刻缠绕在谢玄衣掌心的那一缕残魂,被注入扳指之中! 扳指闪烁的异芒,逐渐恢复平静。 “现在,谁是乙三,乙三是谁?” 做完这一切,谢玄衣嘲讽地笑了一声。 压在心底的那股不安,终于消散。 大褚皇城的浑元仪,可以捕捉天机,检测因果。 妖国那边,也有着同样的手段。 那位指定送骨计划的黑衣尊者,凭借着天机卦算,找到了最“安全”的入关之路……但他一定想不到,选择这种方式入关,会让这场任务彻底迎来转变,白泽大圣的指骨顺利送到乙三手上,但乙三却换了人! 杀死徐囿,拿到信物。 这一刻起,谢玄衣从猎物,变成了猎人。 被指骨撕开一角缺口的断元阵,正在源源不断往外溢出元气……为了杀掉徐囿,谢玄衣捏碎了两枚青元丹,这枚丹药还有一些剩余元气。 一丝一缕,当思来之不易。 这些元气不能浪费。 谢玄衣盘膝打坐,将这两枚青元丹的残缺元气尽数吸收,由于战斗过程之中有所损耗,这两枚丹药仅仅点燃了九处窍穴。 如今一共点燃四十三处窍穴。 还有六十五处窍穴未燃。 打坐呼吸过程之中,谢玄衣隐约觉察到,自己身体产生了“异样”……四十五处窍穴点燃,金色元气盘踞在窍穴之中,熊熊燃烧,犹如火炬,这些元气顺延经脉向着自己的丹田位置凝聚。 这里是修行者最重要的地方! 元气凝聚于此,当数量达到一定程度,便会发生质变。 炼气,筑基,驭气……而后便是洞天。 看似弱小的人体,在引入元气之后,便成为了一座无穷无尽的宝藏。 点燃窍穴,升华筋骨,驾驭元气。 而后,修行者便在身体之中开辟“洞天”。 做到这一步,这位修行者便已然脱离了凡俗,如果愿意,完全可以辟谷,只以天地灵气为食,将元气储存至丹田洞天之中。 不参与俗世斗争的话,大寿会延长至三个甲子。 正常来说。 炼气士的修行,只是点燃窍穴,丹田位置不会有所异变…… 但谢玄衣却感到,那些金色元气,都在分出力量,送往丹田位置! 自己当年凝聚的“洞天”已经消失不见。 可空空荡荡的丹田,此刻却凝聚着丝丝缕缕的金色气息! 这些元气呈絮状,十分稀薄,但隐约感觉,它们要凝出一枚“水滴”形状。 “元气还是有些少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摒弃杂念。 他不去纠结这些金色元气到底能凝成什么…… 眼下还有一些“善后”任务,需要完成。 谢玄衣抬头,看了眼天色。 月黑风高,夜色正浓,正是杀人灭口的好时候。 徐囿死了…… 但沈妍还活着。 第30章 送你上路 “徐囿……怎么还没回来?” 青灯袅袅,沈妍披着一件单薄外衣,在屋内焦急踱步等待。 “杀一个谢真,需要这么久么?”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从北郡到青州,她试探了许多次,这谢真身上的的确确,没有元气。 按照推断,他应该只是一位略懂符箓之术的炼气士,最多与道门有些渊源。 以徐囿的境界,杀这么一位炼气士,只需盏茶功夫。 “吱。” 很轻的一道开门之声响起,沈妍惊喜转身,但下一刻面色就变得煞白。 去而复返的不是徐囿。 而是谢真。 “沈姑娘,又见面了……” 谢玄衣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语气平和,仿佛在和老友打招呼。 只是这语气,却让沈妍不寒而栗。 因为他身上的白衣,还沾染着斑斑血迹。 “我本以为,我们可以不用再见的。” 谢玄衣合上屋门,缓缓踱步,来到徐囿办事的玉案之前,他气定神闲坐了下来。 谢玄衣自顾自沏茶,轻声开口:“或许我们是真的很有缘。” “谢真……” 沈妍是个聪明人。 她很快就冷静下来,强压着心里的恐惧,坐在了谢玄衣对面。 “徐囿,死了?” 有些事情,她已经猜到了真相,可此刻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这可是太安城副城主! 驭气境巅峰! “妖国那边有一个词叫‘往生’。很多年前,墨鸩大尊蛊惑人心之时,会告诉那些愚蠢修士,只要替妖国卖命,即便死了也不可怕……只要做出足够贡献,便可以在妖国留下一缕魂念,这缕魂念便是‘往生’的希望。那些替妖国卖命的‘人类’,尽管赴死,无论结局如何,大尊会给他们‘再活一次’的机会。” 谢玄衣低头垂饮,语气平静:“用那边的词来说,徐囿没有死……我送他‘往生’去了。” 沈妍面色唰的一下无比苍白。 比谢真杀了徐囿更可怕的,是谢真口中所吐出的妖国二字。 “往生,这个词是不是很可笑?” 谢玄衣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盯住沈妍:“但偏偏有人信。死掉的人,怎么会再活一次?替妖国卖命,能有什么好处?” 这屋阁内悬挂着极为醒目的“尽忠报国”,“留取丹心”牌匾。 徐囿玉案上留下的字画文章,更是处处彰显报国情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无怪太安城子民觉得徐囿是个英雄,也无怪义子徐靖将其视为楷模。 如今来看,实在讽刺到了极致。 出乎意料的。 沈妍并没有求饶,也没有忏悔。 她只是冷冷注视着面前白衣少年:“那么替大褚卖命,又能有什么好处?” 谢玄衣微微皱眉。 “褚帝崩殂,天道倾塌,北郡民不聊生,战乱之后,又遇大饥之年,流血漂橹未干,便又是遍地冻死之骨。” “皇城那边,不思进取,黜职镇守使,封闭北境边陲,对子民之苦视而不见,听说永元楼里夜夜歌舞升平,可知皇城每有一曲,北郡有多少人饿死,累死,病死?” 沈妍面无表情道:“我替大褚卖命,大褚可不会念着我的好。我替妖国卖命,至少……我能活下去,而且我能活得很好。” “……” 谢玄衣沉默下来。 长眠十年,对于如今的大褚,他实在不甚了解。 只不过这一路行来,北郡凄惨,却是更胜往昔。 “所以你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也能痛下杀手?” 搜魂徐囿之时,谢玄衣便知道沈妍为了这次任务,到底做了什么。 为了顺利入关。 沈妍亲自出手,让灵罗山灭门。 即便是谢玄衣这样的杀胚,也对这种行径,感到“震惊”。 “杀了便杀了。” 沈妍毫不在乎地笑道:“按你说的,我只是送他们去‘往生’……这个世道,活着有什么好?” 谢玄衣再次沉默。 他现在知道了。 沈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样的人,比徐囿更可怕。 “谢真,你大可以杀了我,我不在乎。但我要提醒你一点……这里是太安城。” 沈妍语气冷漠到了极点:“皇城司的浑元仪,时时刻刻监察着这里。徐囿的死,一定会引起上面的注意,你杀了我,自己能脱身么?” “我有一千种脱身的办法。” 谢玄衣平静道:“最简单的一种,就是把真相公之于众。” “你不会这么做的。” 沈妍笑了。 她仰起头来,看着面前俊美的白衣少年:“妖国谍子的身份固然见不得光……但比起我和徐囿,你的身份似乎更值得保密吧?” 谢玄衣端着茶盏的动作微微一顿。 “你是妖国尊者花费大心力推断出来的过关之人,能够被妖族盯上的‘人’,绝不会是大褚死士,更不可能是浑元仪内留有魂念的忠义之辈,换而言之……你在大褚境内的身份,一定是混沌且模糊的。” “与道门有渊源。” “能以炼气修为,击杀驭气境巅峰。” “我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你的名字一定是假的,你的身份一定也是假的,一旦被皇城司盯上,你会是比我和徐囿更值得注意的‘怀疑对象’,一个没有身份没有来历的人,来揭露妖族谍子,皇城司会相信么?” 沈妍缓缓说道:“换而言之,就算你说你是好人,谁知道?” “沈姑娘,你不该生在灵罗山。” 谢玄衣听完之后,忍不住长叹一声,认真说道:“你应该生在皇城,成为一名‘檀衣卫’。” 沈妍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所以……谢公子,杀我并非明智之举。你杀了徐囿,拿了妖族信物,何不将其利用到底?” 她缓缓说道:“我可以帮你。” 谢玄衣意味深长地看着沈妍。 “帮我?” “帮你摆脱皇城司的追查,逃离浑元仪的监控,抹除今夜太安城发生的一切。” 沈妍看似平静,但她十指早已嵌入掌心之中,掐出一道道血痕。 她轻声开口,提出交易:“无论如何,你需要证明徐囿的死与你无关。” 这些话说完。 玉案对面的白衣少年,果然陷入沉思。 看到谢真如今的反应。 沈妍知道,自己猜对了,也赌对了。 这白衣少年的身份,比自己和徐囿的更神秘! “沈姑娘,倒是提醒了我。” 片刻之后,谢玄衣抬起头来,认真说道:“说不定此刻的浑元仪,正盯着我,皇城司那些家伙,可是一个个都长着狗鼻子,比妖修难缠多了。” 听到这话。 沈妍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容不得她继续开口。 对面玉案上端盏饮茶的少年,忽然两根手指并拢斩切而过。 嘶啦! “???” 沈妍瞪大美眸,不敢置信地低头。 一缕纤细血线,自玉颈之处浮现,连绵成线,她下意识伸手去捂,却已经晚了。 鲜血从指缝中溅出,落在玉案铺开的白宣之上,化为点点妖异猩红的梅花。 “作为答谢,送你上路。” 谢玄衣最后望向沈妍一眼。 他站起身子,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将其按下。 金色元气掠出,将整张桌案点燃…… 很快火势蔓延。 整座徐府都升起磅礴乌烟。 第31章 妖火 “起火了!” “起火了!大火!” 三更半夜,徐府这场突如其来的滔天大火,引起无数人注意。 好几道剑光冲天而起,而后便是连绵不绝的驭水符箓,灭火阵纹—— 当正在执行夜巡任务的义子徐靖听闻消息之时,这场大火已被扑灭。 徐府被烧了个干净。 徐靖踏入府邸,搬开倾塌屋阁的巨石,只看到一具被烧成焦炭,不成人形的女子尸骸。 “沈妹……”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撑地,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徐靖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怎会如此! 他只不过离开片刻,徐府怎会变成这样! 一缕剑光缓缓落下。 “这是妖火,现场的火星之中,残余着凰火气息。” 剑光之上,悬立一袭黄衫。 徐靖抬起头来,眼眶通红,咬牙切齿道:“城主大人,你的意思是……有妖修在太安城纵火?” “……是。” 太安城城主轻叹一声,宽声安慰道:“谁能想到,会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在徐府纵火?那人倒是来无影,去无踪,我已第一时间封锁城门,但却完全捕捉不到对应气机。今夜之事我已向上禀报,如今青州严禁,浑元仪网罗天机,想必会有所线索。只是不知道皇城司那边何时回复……徐公子,节哀顺变。” “等等,我义父呢?” 徐靖骤然想起了另外一件重要之事。 太安城城主再是一叹。 片刻后。 徐靖被带到太安城外,他看着面前堆积的那一小滩灰烬。 “这就是你义父。” 这句话显得有些讽刺,荒唐。 太安城城主低声叹息道:“徐囿死法,和沈妍相似,被焚烧成烬,连完整尸骨都没有留下……从此地残留的妖火气息判断,这暴行大概是同一妖修所为。” 青州封禁,严查妖修! 如今这妖修在太安城放肆杀人,简直视大褚王法于无物! “妖修……妖修……” 徐靖猛地抬起头来。 他向着太安城狂奔而去,直奔谢真下榻的府邸。 但隔着数里,他便看到了升空的火光,以及浓烟,撞开屋门,这里早已被烧成一片灰烬。 “这座宅院里住着什么人?” 太安城城主驭剑跟随,看到这一幕,皱眉发问。 “我义父今晚招待了几位客人,他们就住在这里……” 徐靖看到这一幕,神情失落:“我本以为,你说的妖修,与他们有关。” “这是怎么一回事?” 太安城城主连忙开口。 徐靖将今夜发生之事,简单说了一遍。 太安城城主默默听完,而后发问:“你说那谢真,身体里没有元气,却擅长符箓之术?” “是。” 徐靖自嘲一笑,道:“仔细想想,他不太可能是凶手,区区一个炼气士,就算懂些符术,难道还是我义父的对手不成?” “是这个理。不过今夜太安城内,不止一处失火……从城主府,到城门驻守台,均有妖火气息。” 城主皱眉,觉得这件事情好生古怪,处处都透露着一股奇怪的感觉。 城主府,驻守台,虽然被人纵火,但却没什么伤亡。 只是几位驻守兵卒陷入昏迷,暂时还没醒来。 而看似损失惨重的徐府,只是死了沈妍一人。 若真是妖修蓄意报复,为何只袭击徐府? 徐靖口中那些客人,所入住的宅院,则是被烧了个干净……这些凡俗哪里扛得住妖火侵蚀,连皮带骨都被烧成了虚无,现场是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线索了。 “奇怪,太奇怪了。” 太安城城主在心底思索。 他最想不通的事情。 就是徐囿。 堂堂太安城城主,怎么就无声无息死在了太安城外? …… …… “就在此地休整。” 一路奔行,没有回头,确认身后没有任何追兵之后。 邓白漪选择将队伍停在一座荒山山脚之下休息。 她抱着姜凰,小家伙还在睡觉,睡得很是香甜……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除了姜凰,没人睡得着。 “谢公子不会是去和那位徐城主拼命了吧?” 邓赤城有些焦急。 他知道,徐囿不是什么好人。 但这好歹也是大人物了,总不至于为了区区几枚丹药,就急不可待的杀人灭口吧? “……” 邓白漪没好气道:“什么城主,这是副的!” “能得大褚认命,镇守一方城池,甭管正的副的……这是我们能够招惹的?” 邓赤城惴惴不安地抱紧怀中银票,颇有些后悔地说道:“不行我把这银子还回去吧,这玩意儿拿着实在烫手。” 邓白漪无奈看着自己这奇葩老爹。 “不用还了。” 便在此时,一道轻飘飘的声音,荡入荒山山脚之下。 “徐囿已经死了,如果你真想还,就烧给他吧。” 听闻此言,邓赤城面色骤然苍白。 一袭染血白衣,缓缓映入眼帘。 早些时候,邓赤城还觉得这谢真看上去儒雅温和,童真无邪,可现在越看越不对劲!这明明是一个极度危险的血手杀胚! 玉珠镇那些大妖,杀了! 操纵大妖的鬼修头子,杀了! 现在……大褚钦定的驻城官员,竟然也杀了! “你回来了?” 看到那张令人心安的熟悉面孔,邓白漪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对于徐囿之死,她内心倒是没有太多波动。 一路东行。 所有人的生死都系于谢真一念之间。 她相信谢真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必有缘由。 “嗯……” 当年从来没有解释习惯的谢玄衣,如今想了片刻,轻声开口:“徐囿和沈妍都是妖修,不杀他们,我们都得死。” “妖修?” 邓赤城怔住了。 谢玄衣呵呵一笑:“这位沈姑娘可是个狠人……为了妖国,大义灭亲,亲自把灵罗山灭了满门。” 邓赤城面色苍白。 亲自灭灵罗山满门?这女人这么狠? 虽然这沈妍,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人……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沈妍能这么疯! 回想先前青州之行,他和沈妍可是一路同乘,坐在一个车厢之中! 邓赤城一阵后怕,后背渗出一大片冷汗,整件衣衫都被打湿。 邓白漪困惑道:“沈妍也就算了,徐囿可是太安城副城主……他也是妖修?” 她神色相当复杂。 谢真带来的消息,实在有些炸裂。 怪不得先前叮嘱自己,千万不要休息,需得连夜赶路。 “虽是人身,却怀妖心。这样的人,比纯粹的妖更可怕。”谢玄衣平静道。 邓白漪轻叹一声。 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等等,你杀了他们……接下来怎么办?” 沈妍是灵罗山名门之裔。 徐囿是太安城副城主。 这两位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尤其是后者,这么一位受到敕封的驻城命官身死道消,必定会引起关注。 邓赤城下意识开口:“当然是告发,揭露。” 他说完之后望向谢玄衣。 后者神色一片木然。 “喂喂喂……不是吧?”邓赤城心中有很不好的预感升起。 “很抱歉,接下来的环节是跑路。” 谢玄衣淡淡道:“这两位妖修的身份,不是简单告发能够搞定的,我把太安城的线索清理了一番,短时间不会有什么问题……在皇城司找上门前,我会为所有人换一个身份,一个安全的,不会招惹祸事的身份。” 第32章 同房 鲤潮城,青州最负盛名的观潮之城,每年都有许多游客前来。 此刻正是人声鼎沸的旺季。 街道上人头攒动,商贩吆喝之声连绵不绝。 一行十数人的队伍,极其低调地挤在人潮中前进。 队伍只剩一辆马车。 一位身材姣好穿着布衣的年轻女子,牵绳走在最前面,神采奕奕,四处打量着鲤潮城街道……这是邓白漪第一次见到如此繁荣如此热闹的场面,这是北郡八百年也看不见的场景。 邓白漪一阵感慨,羡慕那些生在境内的幸运儿。 虽是乱世,却可得太平。 不过真正让她诧异的,还是另外一件事。 “你似乎很擅长跑路?” 这几天,她算是见识到了谢真的拿手功夫。 从太安城出,一路东行,抵达鲤潮城,本是一条直线,但谢真所选的行进路线极其诡异,像是一条蜿蜒长蛇,走的尽是地图上没有标记的偏僻小路…… 这家伙以前一定来过这里。 不。 以前一定经常跑路。 “以前被追杀过。”谢玄衣轻描淡写说了一句。 青州他的确很熟,当年大褚贴令悬赏,四境修士齐出,他一路北上,曾在青州斡旋盘踞过很长一段时间。 这里的路他熟,皇城司的手段他更熟。 杀了徐囿沈妍之后,谢玄衣放了好几把火,烧毁徐囿安排的府邸,借着混乱打晕了驻城兵卒,顺手震去一部分神魂记忆……如今青州封禁,浑元仪必定捕捉到了太安城异样,就算皇城司檀衣卫火速办案,但人证物证都不足,仅仅凭借那一丁点“因果天机”,想找到自己,可不容易。 踏入断元阵,与徐囿生死对决之前。 谢玄衣便准备好了这善后之法。 他的身份,总是不好暴露的。 但徐囿的死,最少需要有一个“人”来买单…… 既然这位副城主,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妖修,那么这起事件,便正好由“妖修”买单。 姜凰是真凰后裔,身上的血,骨,发丝,都蕴含着真凰妖气。 谢玄衣先前在车上绘制符箓,便取出了姜凰几滴鲜血,并不需要多……这符箓借用凰血来作引子,不追求杀伤力,只是为了让有心人仔细观察之后,可以发现符箓爆炸所残留的微弱“妖气”。 皇城司想要线索——这,便是他送给皇城司的线索。 如今顺利进入鲤潮城,这一路,虽然路偏了点,远了点。 但好在没有任何追兵。 一直缠绕在谢玄衣心头的“不安感”,徐徐消失…… 那股被人提拎命线的感觉终于散去。 整个人都变得自在了许多。 为了接下来行事方便,谢玄衣路上刻意炼制了几件不入流的简易法器。 以元力煮烧树脂,注入神魂之力,便使其变成一张轻薄面皮。 覆在面上,可变幻面容。 这“人皮面具”不算什么本事,但行走江湖却十分好用。 重活之后,自己年轻了十岁,这张脸的五官也略微有所改变…… 但终究还是有些风险。 一旦进入大城,难免会被注意。 为了确保“安全”,谢玄衣给车队每一人都炼制了张不同的人皮面具。 进入鲤潮城后,他们便不再是北郡南下的“逃难者”。 而是行商贸易,顺便搬家迁户的生意人。 邓白漪几次想要停下脚步观望,买点玉簪之类的饰品,都被车厢里的谢玄衣“善意提醒”。 为了掩人耳目,如今邓府一行人,全都扮做自己雇来的“下人”。 而她,则是扮演谢玄衣的婢女,负责牵绳驱马,做些脏活累活。 婢女……自然是不配买饰品的。 直到入住客栈,在马厩里喂完草料,邓白漪才终于可以缓一口气,她一边擦着额头汗水一边回房。 终于到了“人住”的地方了。 从玉珠镇离开之后,一路风餐露宿,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先前好不容易在太安城有机会歇息一晚。 却偏偏碰上那种事儿。 只不过推门之后,邓白漪笑意顿时凝固,她倒退两步,检查自己是否走错了房…… “别看了,就是这里。” 谢玄衣坐在窗台位置,推窗看着不远处的长街,道:“今晚你和我住一间。” 虽然北郡贫瘠,但邓家好歹也算是当地名户,邓白漪毕竟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 这几日,扮了一路婢女,被使唤一路。 邓白漪愤愤道:“这是不是我爹的意思?” 谢玄衣沉默片刻。 看着邓白漪愤怒的双眼,他大概明白这位千金小姐到底为何而怒…… 女子最看重的,大概就是清白之名,完璧之身。 “不,这是我的意思。” 谢玄衣继续将视线投向窗外,平静道:“既然你是我的婢女,自然要和我同房。” 如此淡定的回答,却是让邓白漪怔住。 “你大概不清楚‘皇城司’是什么样的存在。” 谢玄衣示意邓白漪靠近一些。 从客栈最高点可以看到四平八稳,交错贯穿的七八条长街,如今夜幕将至,街巷人声络绎不绝,很是热闹,提灯的,吆喝的,卖艺的,舞狮的,邓白漪一时有些看花了眼,不明白这些人和谢玄衣所说的皇城司有什么关系。 “徐囿死后最多一个时辰,皇城司便会有所察觉。” “如果徐囿在皇城内留了命灯,那么他们的反应速度只会更快……驻青州的檀衣卫会即刻行动,一旦此案涉及妖修,太安城方圆百里会被严查,负责监察大褚四境元气的‘浑元仪’会第一时间捕捉作案者的气机。” 谢玄衣悠悠开口:“换而言之,即便我们绕了无数道路,抵达鲤潮城,也绝非高枕无虞。看见‘西平巷’卖糖葫芦的那人了么,他在巷头已经站了很久,卖不出一丁点货也不吆喝,这种人被叫做‘蝇瞳’。” 蝇瞳? 无需谢玄衣解释……邓白漪便明白了这称呼的意义。 顾名思义,数量很多。 “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有些人伸手就可以握住的东西,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 “蝇瞳是檀衣卫麾下的‘特殊修士’,数量极多,每座大褚城池都有不少……你也清楚,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修行的。” 谢玄衣意味深长道:“哪怕得到修行法门,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炼气士。” 邓白漪默默垂首。 无法感应天地元气,无法吸纳元气点燃窍穴。 这样的人……即便有修行法门,也无济于事。 这样的人,应该有很多。 “大部分蝇瞳都是这样的人。”谢玄衣平静道:“这些人天资平平,即便得到了修行之法,也无法成为炼气士,为了博取前途,心甘情愿与皇城司签订契约。檀衣卫有办法让他们‘修行’,他们需要付出对应的代价。” “代价……是什么?” “成为炼气士,然后一辈子只能成为炼气士。”谢玄衣笑了笑,“这听上去,是不是没什么不好?” 邓白漪小心翼翼点头。 靠自己修行一辈子也没可能成为炼气士。 加入檀衣卫,便有了可能。 这的确没什么不好。 哪怕只是绘制几张炼气符箓,也比普通人强上太多,有朝一日去到其他地方,那也是万众敬仰的“仙师”了。 “他们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别人眼中的‘仙师’。” 谢玄衣幽幽道:“檀衣卫给他们修行法,便是要他们替自己卖命……这才是真正的代价,这些人一旦点头,便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离开皇城司的掌控。有什么任务,也容不得推托。” “若是死了?” “那便死了。” 蝇瞳二字,便足见其身份卑微,地位卑贱。 这世界不公平?不,很公平。 命运给出的一切馈赠,都会暗中标注价格。 “我不清楚太安城案件调查到哪一步了……” “但我很清楚,从踏入鲤潮城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被‘蝇瞳’检查过了。” 谢玄衣话锋一转,问道:“虽然我烧毁了太安城住宅,造了伪证,但你猜那位徐囿义子会不会就此打消疑虑?” 邓白漪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自己一行人的长相,以及邓府和谢真的关系,徐靖可都是看在眼里。 “行走在外,若无法承担事情暴露的风险,便不要留下千分之一的暴露可能。” 谢玄衣合上窗,平静道:“所以,无论你现在多不情愿,老老实实做我的婢女,一切等风波结束再说。” 邓白漪咬了咬牙。 其实……给谢真做婢女倒也没什么。 若真是不愿,她也不会一开始就点头答应。 “可是……” 她视线一转,羞愤交加道:“这里只有一张床,两个人该怎么睡?” 正值观潮旺季,鲤潮城人满为患,能有空房便已是一件幸事。 只是这客房实在太小。 连打地铺的空间都所剩无几。 更不用说那张可怜兮兮的狭窄床铺,这床铺似乎只能容下一人。 谢玄衣皱了皱眉,像是听到了很奇怪的问题。 “这床铺这么小……当然是抱着睡。” 第33章 大潮将至 片刻之后。 邓白漪面色复杂坐在床铺之上,看着半倚窗台的白衣少年。 “这就是你说的……抱着睡?” “不然?” 谢玄衣看着窗外街景,平静道:“姜凰个头小,但睡相差,辛苦你晚上多忍耐些。” 掀开床幔邓白漪才发现,原来屋子还有一人。 也是。 这小家伙全程都在睡觉,她几乎忽略了其存在…… “那你呢?”邓白漪小心翼翼替姜凰盖好被褥,有些不太放心。 “我不用睡。” 谢玄衣摇了摇头,“这几天舟车劳顿,你好好休息,接下来还有‘麻烦’。” “还有麻烦?” 邓白漪紧张起来,她本以为抵达鲤潮城便算是旅程终点,可现在来看似乎并非如此。 “只是一些‘小麻烦’。不必担心,我先前答应的事情,会一一兑现,我会安排你父亲在皇城的住所,以及给你找一位靠谱的老师。” 谢玄衣垂眸缓缓说道: “这几日,你的窍穴已经贯穿大半。” “再过不久就可晋入第二境,亲自熔炼元气,这个修行速度放到大宗门里算得上不错,若得名师指点,很快就可以成为年轻一辈的中流砥柱……” 邓白漪听到这,默默垂下头来,掩盖自己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谢真这是在赶自己走了…… 念及至此。 再后面谢玄衣所说的,修行上的提示。 都如穿堂夜风一般,过耳即逝。 她嗯嗯敷衍几句。 谢玄衣看出了邓白漪心不在焉,也不再多言,虽然共处一室,但两人都不再开口。 这间不大的客房便陷入漫长的静默。 兴许是奔波太久的缘故,坐在床榻上胡思乱想的邓白漪,很快便沉沉睡去,昏昏沉沉之间还有呢喃梦呓。 坐在窗边的谢玄衣摇了摇头,起身替她拉上帷帘,而后默默合门离开。 …… …… 夜幕降临,鲤潮城却是灯火通明,更加热闹。 佩戴面具,换了一张面孔的谢玄衣,独自走在热闹街巷之中。 如今这张面孔生得很是平凡。 走在街上,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阔别人间十年。 鲤潮城依旧是当年模样。 这里不乏有行走江湖的习武卖艺之人,这些人横练功夫极佳,各个都是身怀绝技的游侠,胸口碎石,口中喷火,周围一堆游客掷出铜钱打赏。 若换做十年前。 自己如今一定是人群之中看热闹,掷铜钱的某位看客。 可如今谢玄衣却没有丝毫观看的兴趣。 他的视线越过大街小巷,越过熙熙攘攘人群,投向了鲤潮城东边的高塔,群鸟掠过天顶,火焰冲上云霄,遥远的潮水冲击堤坝……也冲击着谢玄衣的心湖。 “嗡!” 心湖之中,响起了消失已久的飞剑铮鸣之声! 世上最牢固的联系,便是修士与本命物的联系。 一旦熔炼。 修士与本命物,便就此绑定。 本命,本命……这二字的含义,重若千斤。 谢玄衣的佩剑名叫【沉疴】。 沉疴在,他便在。 沉疴断,他便亡。 剑修与剑同在,剑修可死不可跪,飞剑可折不可曲。 谢玄衣就这么向着鲤潮城高塔方向行去,四周的喧嚣之声渐渐褪去,灯火也渐渐熄灭,最终他来到一处大坝之前,前方是漆黑潮水,在夜幕中冲刷席卷出无数白沫,犹如一头头雄狮咆哮。 无数潮水冲击堤坝。 狂浪翻滚。 劲风扑面。 亲临现场之后,谢玄衣却是听不到心湖中的飞剑之声了。 他皱起眉头,仔细感受…… 世界无比吵闹。 心湖一片死寂。 没有【沉疴】的声音。 “大潮快来了。” 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道平静声音。 谢玄衣向身侧看去。 堤坝石栏之前,不知何时立着一道身影,那身影宛如石雕一般,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 但目光对触刹那,谢玄衣浑身汗毛便尽数炸起。 虽立于黑暗之中,却是白袍白发! 有些人,无需碰面……也可以知晓身份。 毫无疑问这就是与邓白漪做出交易的“神秘道士”。 谢玄衣踏地后掠,起手便甩出一张符箓! “轰”的一道巨响。 黑暗中爆开一团巨大火光,这张蕴含了凰血的一气道符在夜幕中点燃,滚滚火光扩散化为一座方圆十丈的大球,但处于正中央的那道身影没有躲闪,就这么承受着烈火灼烧,非但没有痛苦之色,眼中还带着些许笑意。 “谢玄衣,你不是剑修么?” 这位神秘道士比谢玄衣想象中要年轻,虽然白须白发,但看上去似乎只是中年。 白袍道士轻声开口:“道门的符箓之术,对我可没什么用啊。” 下一刻。 金灿元气便激射而出,谢玄衣后撤同时并指点向黑暗中矗立的身影。 “嗖嗖嗖!” 大窍之中的元气数量极少。 但谢玄衣执意动用,也是能挤出些许的。 “砰”的一道脆响。 由金色元气凝聚而成的飞剑,瞬间洞破虚空,直接来到白袍道士面前,面对这一击,白袍道士不再硬抗,而是微微侧身,就此躲过……飞剑瞬间回斩,与白色大袍对撞,迸发出剧烈的金铁撞击之声。 道士像是一根柳絮,就这么随风飘去,轻飘飘掠出一大截距离,而后落定在了潮水翻涌的江面之上。 他笑着问道:“这一剑的杀意几乎满溢而出,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谢玄衣面无表情。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白袍道士,冷冷道:“什么你我之间……我和你很熟么?” “有些人白首如新,有些人倾盖如故。” 道士依旧是满面春风,柔声细语:“这世上不止有黑白二色……谢玄衣,就算你我做不了朋友,也未必要成为敌人。” 这一番话,并未使谢玄衣面色好转。 他依旧死死盯着面前的白袍道士…… 谢玄衣的理性告诉自己。 这白袍道士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存在,修行境界深不可测。 可偏偏他的心湖却没有响起“警示”。 这就很恐怖了。 白袍道士微笑道:“退一万步,就算你不喜欢我,我毕竟救了你一命。如今相见,何必动刀动剑?” “所以……” 谢玄衣掌心攥紧金色元剑,冷冷道:“玉珠镇布局,算计至今的人,就是你?” 从玉珠镇苏醒之后,每走一步,都有命线被提拉的错觉。 他一直怀疑,就是这位白袍道士所做……原本谢玄衣还担心,幕后布局之人深藏不露,无论如何也不肯露面。 可现在来看。 这家伙倒是比自己想象中要“坦率”许多。 “这怎么能算是算计呢?” 白袍道士面露伤心之色,感慨唏嘘道:“遥想十年前那一战,转战千里之后,你已油尽灯枯,身体窍穴支离破碎,这种情况下,即便没有投海,也与死人无异。你说说,这一命之恩,该有多大,就算我拿些东西作为回报……不过分吧?” 谢玄衣皱起眉头。 白袍道士微笑道:“你得了大穗剑宫莲花峰真传,神魂之术天下无双,可以未卜先知……我先前所言,是真是假,你心里早已一清二楚。若我真要算计你,离开太安城后,命线牵引的警示为何就此消失?” 的确。 杀死徐囿之后,命线牵引的不安感便就此消失。 但这并不足以让谢玄衣放心。 他确定这张面孔,自己此生第一次见…… 能救活十年前的自己。 生死人,肉白骨,大罗金仙也不过如此! 这样的人物,他怎会没有听过? “你……到底是谁?” 谢玄衣盯着白袍道士,问出了心底最深处的疑虑。 “初次见面。” 白袍道士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柔声道:“贫道陆钰真,微微薄名,不足挂齿耳。” 第34章 不死泉 陆钰真? 谢玄衣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过往一甲子,大褚南离两座王朝,开宗立派的宗师,实力超群的大修行者,能够在天下豪杰当中占据一席之地的—— 没有陆钰真这么一号人物。 白袍道士仿佛看出了谢玄衣心思。 他温声笑道:“陆某初入江湖,没什么名。” “瞧你模样,不像是初入江湖。” 谢玄衣重新打量起眼前道士,看面相年龄,陆钰真至少有四五十岁。 “皮囊是这世上无用的东西。” 陆钰真笑着问道:“且不提我,谢玄衣,瞧瞧你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又能说明什么?” “……” 谢玄衣无话可说。 他挥袖散去掌中金色元气。 不论这陆钰真口中所言,有几分真,几分假。 至少有一点他可以确定。 这白袍道士对自己没有“杀意”,如今自己重新修行,境界低微,从刚刚对决的细节来看,陆钰真境界实力显然高于自己。如果他有心对自己不利,那么先前两招,便不会是这个情况。 大江翻涌,陆钰真犹如一根野草,粘附在江面之上。 “你说你救了我……我凭什么相信?” 谢玄衣缓缓开口。 “你不是已经相信了么?” “你从北郡出发,千里迢迢南下,来到鲤潮城,站在这里,便说明你信了我。” 白袍道士背负双手,微笑说道:“虽然我无需证明什么。但北海一战之后,你的尸身坠入海底,被我捞起,装在棺木宝器之中,避免腐烂。全天下只有一人知道你谢玄衣的葬身之处,而那个人……就是我。” 谢玄衣眼神闪烁。 他有些不解:“可是……为什么?”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陆钰真淡淡道:“北海一战,你最信赖的宗门大穗剑宫没有介入,最信任的挚友没有现身,一向匡扶正义的道门天下斋更是明知真相,却置身事外,丝毫不愿帮为你正名,洗脱嫌疑。我看不惯那些根基腐烂的大宗门自诩正道,也见不得那些资质超绝的天才就这么陨落。” 很合理的理由。 但谢玄衣内心却没有丝毫波动。 他自嘲一笑:“你觉得我会相信么?就因为这个原因,你毅然决然冒天下之大不韪选择救我……就算这是真的。救我,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玄衣兄,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陆钰真缓缓盘膝坐下,乘着高高涨起的潮水,居高临下看着江岸的白衣少年。 他笑眯眯道:“我知道,你真正好奇的是……我到底怎么救活了你。” 不错。 这才是谢玄衣真正在意的“真相”。 他不在乎动机,不在乎陆钰真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只想知道,自己当时经脉寸断,元气尽燃,俨然陷入十死无生的绝境之中。 这种情况下,谁还能救得了自己? 如果那人真是陆钰真,他是怎么做到的? “往生。” 坐在大潮之上的陆钰真,轻轻吐出两个字。 这两个字,直击谢玄衣心湖。 他怔了一刹。 “在妖国,有一个词名为‘往生’。墨鸩大尊曾许诺过,每一位愿意献出生命,誓死追随妖国南征的‘死士’,都会得到‘往生’。” 陆钰真平静开口:“正是这个誓言,让北境之战陷入漫长僵局,有无数人族修士选择‘相信’……当然这里面的绝大多数修士都很愚蠢,即便真有‘往生’这种东西,也一定轮不到境界卑微,实力弱小的那些可怜虫。可北境战争发展到最后,连修行到阳神境界的道门大真人都愿意加入妖国,与墨鸩大尊签订契约,这所谓的‘往生’,当真是一个谎言么?” 谢玄衣背后渗出冷汗。 就在太安城府邸之中,他当着沈妍的面,毫不留情地讥讽了往生这个词。 但如今陆钰真再提起。 他却意识到…… 自己,难道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 “那些道门大真人,甚至可以尝试‘坐化转世’。” 陆钰真幽幽道:“若是墨鸩大尊所说的‘往生’是假的,又或者‘往生’不如‘坐化’,他们何必背叛大褚,加入妖国?” “真相只有一个。” “往生……是真实存在的。” 陆钰真托腮长叹,喃喃开口:“妖国在北境更北的荒芜之地生存,那地方元气稀薄,生机断绝,贫瘠到了极致……可越是生机荒芜的地方,越容易诞生奇迹。墨鸩大尊当年所承诺的‘往生’,便是妖国独一无二的神迹。” “妖国修士,将它称之为……不死泉。” 白袍道士意味深长地望向谢玄衣,“不死泉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哪怕只有一滴,也绝对称得上价值连城的圣物。一直以来,不死泉都只是妖国口口相传的传说,就像是真龙,真凰这样的生灵,如果真实存在,那么大家相信这种生灵,一定只存在于仙界。不死泉,就是这样的东西。” 微微停顿。 “直到……墨鸩大尊向世人证明了它的存在。” 陆钰真意味深长道:“这就是为什么,堂堂道门大真人,那些立于天下绝巅的人物,也会选择背叛。对于追求长生的那些大修士而言,得到不死泉,便就是得到了长生。” “说得像是真的一样……” 谢玄衣沙哑道:“墨鸩有不死泉这件事情,是你亲自看到的,还是那些加入妖国的道门大真人,亲口跟你说的?” “……” 陆钰真无言以对,只能哑然一笑。 谢玄衣冷静道:“如果墨鸩真有‘不死泉’,那么它怎么会死?” “这我就不清楚了。” 陆钰真微笑道:“不过墨鸩的事情,并不重要……虽然他死了,但你还活着。” 他伸出手指,轻轻隔空点指。 “你点燃了四十三处窍穴。” 白袍道士指尖落下。 谢玄衣低头。 一缕缕金光,在窍穴位置点燃,沸腾,轰鸣! “每一处窍穴点燃之后,都会输送金色元气,去往丹田位置。” 陆钰真柔声问道:“何不等到窍穴全部点燃,看一看……那些元气,究竟在凝结什么?” 狂风骤起,大潮翻涌,驱散天上乌云阴霾。 大月高悬。 谢玄衣低头看着自己丹田的洞天之处,心底忽然咯噔一声。 他意识到…… 陆钰真说的,很可能就是真相。 不死泉,不死泉。 自己身躯中的这些金色元气,凝聚到丹田位置,便扩散成了雾,这一团团雾气缭绕扩散,看似没有形体,但其实盘根错节,正在逐渐向内坍塌,凝聚! 如果将全部窍穴点燃,金色雾气凝结。 这,便是一滴泉水! 第35章 沉疴何在? “所以,你信不信我,并不重要。” “真相就摆在眼前。” 陆钰真平静道:“想必你早就意识到,自己丹田位置有所异样……就算我不对你说这些,未来你凝结洞天之时,也早晚会查明真相。” “不死泉……在我身体里?” 谢玄衣神情茫然。 他伸手轻轻按住小腹位置。 一股灼烫滚热的气息,在丹田位置萦绕。 陆钰真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今夜相见,便是为了此事。” 白袍道士道:“墨鸩大尊身死道消,往生承诺也随之烟消云散……可那些得知‘不死泉’存在的修士可不会善罢甘休。如今大褚王朝处于风雨飘摇的动荡之际,妖国那边只会更乱,为了争夺墨鸩大尊留下的遗藏,几位大尊早就大打出手。” “可以说,这些年来,整个妖国,以及人族高层,都在寻找墨鸩的‘不死泉’。” 陆钰真笑眯眯道:“所以,我必须提醒你,这是比‘谢玄衣’身份暴露更加危险的事情,让大褚皇城知道谢玄衣还活着,无非是再来一次‘北海之战’,可如果让天下人知道‘不死泉’就在你身上,啧啧……” 如果陆钰真所言属实。 那么不死泉会在整座天下掀起怎样的浪潮,谢玄衣无法想象。 大机缘,大造化。 就意味着大危险! 这个道理……谢玄衣一直都懂。 “你想要什么?” 谢玄衣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他知道,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更不会有掉下来的馅饼! “爽快。” 陆钰真竖起一根大拇指,先是赞叹一声,而后遗憾开口:“我听说,若干年前,墨鸩只是一只小小妖畜,凭借‘不死泉’鱼跃龙门,成为高高在上的妖国大尊,麾下无数豪杰俯首听命,只手便可搅弄天下风云,但只有一事,他至死无解。” “那便是不死泉数量有限。” “墨鸩身死道消之后……留下的不死泉水,用一滴少一滴。” 陆钰真长叹道:“贫道侥幸得了那么几滴,本想试试有没有机会让它多上一些,但可惜,这些年辛苦尝试无数次,均以失败告终。这不死泉,似乎需要一位体质合适的‘宿主’,才能进行衍生……这样的存在,千万人里,未必有一。” 谢玄衣呵呵冷笑道:“你不会想说,我就是那千万分之一。” “哈。” 陆钰真尴尬笑了一声,后续不再言语,只是目光灼灼盯着谢玄衣。 “所以你是想要不死泉水?” 谢玄衣皱眉道:“这东西……妖国将其奉为神物,我不稀罕。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给你,十年前北海因果,就此了结。” “不不不。” 陆钰真连忙摇头:“我先前对你说过……我有不死泉水,虽然用了一些,但还剩下一些。” 谢玄衣沉默了。 “谢玄衣,我想要你‘活下去’。” 陆钰真意味深长道:“天下豪杰,有几人能活出第二世?这一世我希望你活得好好的,修行到比当年更高的高处,真正站在天下绝巅的位置。” “呵,这些话,怎么听起来这么讽刺?” 天下人,都想要他谢玄衣死。 可陆钰真,却想要自己活。 谢玄衣道:“你就不怕,我恢复修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 “尽管杀之。” 陆钰真洒然笑道:“若我死在你手里,便说明命数如此,我当死在你的剑下。” “你……真是疯子。” 谢玄衣冷冷道:“你应该知道我的神魂境界很高,是友是敌,一目了然……” “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准确来说。 在和陆钰真见面前,单单是从邓白漪的口中听到陆钰真的存在。 谢玄衣便已经主观认定了…… 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钰真只是微笑,丝毫不恼,也没有要反驳的意思。 “只要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能够和玄衣你成为朋友,钰真便心满意足。” 他咧嘴笑了笑:“还是那句话,就算当不了朋友,也未必一定要是死敌……或许我们要做的事情,其实是一样的?” 谢玄衣微微皱眉。 “十年前,对你出手的那些人,还活得很好。” 陆钰真笑着说道:“阴山,皇城司,天下斋,大穗剑宫……就算你真想杀我,也得按照因果顺序,分个先来后到吧?” 谢玄衣轻吸一口气。 清算! 他当然会清算! 当年的恩怨,有一笔,算一笔,他会一笔不落的清算回来! 只是在陆钰真口中,他却听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词。 “……大穗剑宫?” 谢玄衣喃喃开口。 “怎么,很意外么?” “仔细回想一下,你当初北逃之时,选择的路线行踪,都有谁知晓?” “如果大穗剑宫没有内鬼,你的行迹怎会泄露……” 陆钰真微笑道:“阴山白鬼追了你三千里,他的情报从哪来的?十年过去了,你不会连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吧?” 谢玄衣陷入良久的沉默。 他回想起大穗剑宫这四字,映入脑海的…… 便是无数张敬仰的面孔。 无数道恭敬的称颂。 一声声师兄,在心湖内回荡。 “不,我不信。” 谢玄衣神情冰冷地抬头:“大穗生我养我,师尊待我恩重如山,我在那里长大!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剑宫!他们没理由出卖我!” “这世上总是有很多不讲道理的事情。” “也罢,不信也罢。” 陆钰真笑了。 他悠悠说道:“剑宫封山已经十年,算算日子,也快解封了。等鲤潮城事了,你大可回宗一趟,查查当年的那些‘旧人’。以你的能力,想要查到十年前的真相,应该不算难事。” 谢玄衣愤怒抬首,望着面前的白袍道士。 他伸出手掌。 远方江潮之中,远远响起一道铮响。 “嗡!” 一把墨色飞剑,在漆黑天幕之中显得格外耀眼! “沉疴。” 陆钰真看着那道远在数里之外的漆黑飞剑,脸上笑意收敛,眼中多了三分凝重。 他遗憾吐出两字:“可惜。” 墨色飞剑在江潮之中席卷前进不过百丈,便瞬间消失—— 谢玄衣站在鲤潮城前,一直以心神沟通本命飞剑。 他能感到。 【沉疴】就在大江之下! 刚刚那一瞬,本命飞剑与自己的联系建立,于是便有了飞剑破江的那一幕! 但下一刻,沉疴的墨影便被抹去。 无数浪潮奔涌如狮,将其吞没。 谢玄衣面色阴沉如水,死死盯住远方江潮。 沉疴的气息已然消失不见……但心湖内的震颤声音还在。 谢玄衣很确定。 自己的本命飞剑,就在这条大江之中! 只是被什么东西“镇压”了! “可惜……今日应是无缘见到玄衣兄的本命飞剑了。” 陆钰真转过身子,丝毫不做防备,就这么背对谢玄衣,盘膝坐在起伏江面之上,看起了远方的潮水。 他笑着赞叹道:“听闻千年前的‘白泽’大圣,曾拥有一件不得了的至道圣宝,那宝贝可以抹去世上的因果,哪怕是残缺受损,也可以抹去或者隔绝修士与本命物的联系……只可惜白泽阖世之后,洞府隐于尘烟之中,无人知晓这件宝贝究竟在哪。” 谢玄衣怔住。 陆钰真忽然说起了一件与此事无关的事情:“当年墨鸩大尊,凭借‘不死泉’得到无数福缘……据说他麾下宝器如山,只可惜其中大多数宝贝,都被他打上了神魂烙印,刻下道纹,即便是那几位大尊出手,想要将其炼化,也要花费不少功夫。” 说到一半,微微停顿。 他意味深长笑道:“可若是能够拿到白泽留下的这件宝贝,想必抹除道纹这种事情,就不再算是什么麻烦了吧?” 一语道破天机。 谢玄衣忽然明白了妖国费尽心机,也要送白泽指骨入境的缘故! “玄衣兄,既然再来一次,不妨便放下身段,好好享受这一世。” 陆钰真温声道:“鲤潮城这场局,真的很有意思。” 第36章 甲六 轰隆隆! 潮水如雷鸣震颤,无数浪花堆卷冲刷而来! 大潮来临,坐在江面的白袍道士陆钰真抬起头来,看着那宛如雪崩一般汹涌而来的潮水,发出一声悠长赞叹,就这么伸出双臂,迎接浪潮—— 而后轰的一声,白袍被浪潮吞没! 谢玄衣的视线自始至终都锁定在陆钰真身上。 或许是境界相差太多的缘故,他并没有捕捉到这白袍道士的离去踪迹。 “哗啦啦……” 等到潮水冲刷江岸,抵达自己身前,便只剩下几个不大不小的浑浊浪花。 那被大潮吞去的白袍身影,就此消失在夜幕之中。 “陆钰真。” 谢玄衣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陆钰真离去之后,谢玄衣才注意到,自己身前不远处,鲤潮江上,有一抹光火悬挂,宛如灯笼一般半边沉浸在江水浪潮之中,此刻终于燃尽,以极快速度消弭于黑暗之中……这是一张早就贴好的符箓,屏蔽了方圆百丈的气机与动静。 刚刚自己与陆钰真交手的动静并不算小。 但鲤潮城那边并未有任何察觉。 但现在符箓燃尽,可就不一样了。 谢玄衣本想寻找自己的本命飞剑……可现在来看,【沉疴】是被困在白泽大圣的洞府秘境之中了。 那件传说中的至道圣宝,能够隔绝修士与本命物的联系? 谢玄衣立于潮前,压制住心中前去一探的冲动。 如果白泽大圣真有一尊洞府,位于鲤潮江中……那么此刻必定被青州多方势力监察,从丰穗城的“八百里禁”就能看出青州高层对这秘境的态度。 以自己如今实力。 贸然踏入鲤潮江,恐怕会立刻被发现。 别说取回飞剑。 届时恐怕是连脱身逃离,都难上加难。 “嗡!” 便在此时,谢玄衣佩戴的那枚扳指,传来了一道很轻的震颤之音。 这是妖国留给徐囿的联络之器。 离开太安城后,便没有丝毫动静。 谢玄衣一直在等妖国那边来信。 此刻他默默向后退去,离开鲤潮江,回到了热闹繁华的街巷之中……找了一条最是偏僻的无人黑巷,确认没有蝇瞳注意到自己之后,谢玄衣甩出清净符,缓缓将神魂浸入扳指宝器内部。 “乙三,怎么这么久?” 谢玄衣的意识进入妖器内部。 他的神魂附着在徐囿那一缕残魂之上,跪伏在地,不远处便是先前一直派发任务的那位神秘尊者。 “尊者大人。” 谢玄衣控制徐囿残魂,小心翼翼地回道:“鲤潮城布防森严,蝇瞳众多。” “嗯……无妨。” 这位尊者的反应,正好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妖国谍网密集且庞大。 饮鸩之战结束之后,这些谍子的具体身份,并没有被一一查明,为了对抗皇城司的严打……妖国尊者大多数时候都只知道麾下谍子的“代号”,并不知晓其具体身份,看来乙三换人的事情,这位尊者根本就不知情。 “你速度还挺快,这就到鲤潮城了?” 黑衣尊者转过身来,看着跪伏在地的乙三。 他微笑夸赞:“你做得不错,这次事毕,南下之日很快就会到来,届时大尊定会对你厚厚重赏。” “……” 谢玄衣闻言直接沉默。 妖国那边的大人物,似乎很擅长画饼啊? 先前搜魂徐囿的时候,他便看到了徐囿对沈妍承诺的画面……普通且自信的徐囿,竟然胆敢给沈妍许诺一整个北郡。 最重要的是,这位尊者说话的腔调,竟然也是如此。 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一种妖国随时可能南下,掀起第二次战争的意味。 面对如此大饼,谢玄衣连忙控制徐囿残魂叩首,颤声回应。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尊者挥了挥袖:“好了,不必多礼。” 微微停顿之后。 这位尊者开始下达新一轮的任务:“你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快,原定计划的交接仪式是在三天后。不过既然你提前到了,任务也可以提前……明日甲六便会进城,我会将你们的信物进行‘神魂连接’,鲤潮城的交接任务由他负责。” “……甲六?” 谢玄衣微微皱眉。 乙三,甲六,都是代号……这代号似乎与修行境界有关? 虽然沈妍在运送指骨的任务中,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但她根本就没有这种代号。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驭气境的徐囿被评为“乙等”,那么那位【甲六】的境界,不就是驭气之上的“洞天”? “交接任务顺利完成之后,甲六会给你一枚‘紫元丹’,作为任务达成的奖励。”黑衣尊者此刻的语气十分和善:“有了这枚紫元丹,最多半年,你就可以晋升甲等。” 紫元丹?! 一直波澜不惊的谢玄衣,此刻猛地抬头。 “怎么……” 尊者看到身前面孔模糊的魂灵,露出惊喜神色,忍不住笑道:“一枚紫元丹,就高兴成这样?等南下之日来临,大尊会给你更多,说不定……你还能争取到‘往生’的机会!” 听到这里,谢玄衣神色就有些复杂了。 紫元丹他确实想要…… 但往生,就算了吧。 “多谢尊者,多谢大尊!” 无论如何,演戏演全套。 徐囿残魂一顿感激涕零,哐哐磕头。 悬立不远处的黑衣尊者见此一幕,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切断与“乙三”宝器的神魂联系。 “完成指骨交接,有紫元丹奖励?” 黑夜之中的谢玄衣背靠小巷,默默攥拢扳指。 这位黑衣尊者的话,让他来了兴趣。 明日入城的甲六,身上带着紫元丹? 自己如今大窍点燃四十三处! 还差六十五处……如果汲取青元丹,那么很可能还需要十枚! 但如果是紫元丹的话,或许一枚就足够! 便在此时。 妖器扳指再次传来震响,谢玄衣眼神一凝,这道震响与先前尊者的神魂引召截然不同……想必是那位黑衣尊者,对即将交接指骨的两位谍子,进行了妖器之间的精神链接。 他顺应妖器震颤,浸入神魂。 熟悉的神魂世界。 灵魂雾气弥漫。 谢玄衣操纵着徐囿残魂,望向前方。 雾气深处,立着一道高大身影,其轮廓犹如一座小山。 “甲六?” 这里雾气太大,谢玄衣看不清对方的身影,试探性开口问了一句。 “是我。” 甲六声如其人,浑厚之声也如小山一般厚重,远远荡出,连雾气都被清扫开来。 谢玄衣在打量他。 他也在打量谢玄衣。 “你就是……乙三?” 两者初次见面,彼此都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尊者希望任务提前,但我这边还有一些安排……” 甲六沉声开口:“所以指骨的交接,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进行吧。” “三天之后的子时,我在鲤潮城南沉磬山等你。” 第37章 无良剑修 说完这句话。 甲六便切断了联系。 谢玄衣再次从神魂状态之中退出……妖国炼制的这神魂宝器,有着极其森严的等级制度。 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以“大尊”为核心,无论是尊者还是谍子,都只是宝器所搭建蛛网中的一份子。 实力越强,地位越高,在这灵魂蛛网之中的权限就越大。 甲六可以主动发起对乙三的“通话”,也可以随时切断。 但作为下位者,乙三只能接受服从上级的安排。 “交接日期,定在三天之后……” 谢玄衣背靠石壁,陷入思索之中。 按照那位尊者所言,甲六明日便会入城……这种级别的修行者,必然知晓“白泽指骨”的重要性,这种情况之下,应该今早完成交接才对。 可这甲六却不慌不忙,把时间定在三天后。 这太奇怪了。 “这家伙刻意留了三天,不会是在为我准备什么手段吧?” 谢玄衣心底的预感并不好。 如果甲六真是一位洞天境修士,就糟糕了。 先前那位驭气境的徐囿,自己杀起来都十分费劲。 两枚青元丹用去,以自己如今的元气数量,想杀洞天境,可能性简直为零。 …… …… “早啊。” 邓白漪睡了前所未有的一个好觉,醒来之后神清气爽。 但拉开床幔之后。 她的神色有些古怪。 客房狭窄,就只有一张桌子,此刻桌上摆满了鲤潮城的特色茶点,一屉一屉的小笼包,热乎乎的豆浆,软糯无骨的豉汁排骨。 最让她感到离谱的。 是眼前这十分陌生的谢真。 谢真不知道从哪搬来一个小火炉,正在煽风点火炖砂锅粥。 “醒了?” 谢玄衣淡淡打了声招呼。 “嗯……你这是在做什么?” 邓白漪揉了揉眉心,纳闷道:“不是说我当婢女,你当公子么?” 哪有公子给婢女准备早餐的道理? 她下意识伸手,去抓热气腾腾的包子。 啪的一声。 谢玄衣没好气把邓白漪手掌拍掉。 “邓大小姐,你现在还是我的通房丫鬟。” 谢玄衣无奈笑道:“你不会觉得这些东西是给你准备的吧?” 邓白漪:“???” 不是给自己,那是给谁?那还有谁? 下一刻她就明白了。 床榻上酣睡的某个小不点,鼻尖用力嗅了嗅,而后猛地瞪大双眼,一个鲤鱼打挺,箭步冲到桌前,开始大快朵颐。 邓白漪目瞪口呆。 姜凰眼神熠熠,专心致志对付着眼前食物……这是她跟着谢玄衣这么多天,吃得最饱的一顿。 先前跟着谢玄衣从北郡到青州,一路没地歇脚,条件实在艰苦,虽不至于三天饿九顿,但却是顿顿吃干粮。 虽然小家伙不挑,但谁会拒绝美食? “这家伙是饕餮转世吗?” 邓白漪从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孩童,姜凰这一顿恐怕快赶上自己三天的饭量了。 这哪里是小棉袄?这明明是大饭桶! “饕餮……” 谢玄衣笑而不语。 饕餮是什么东西,也配和凤凰相比? 虽然不知道这些年姜凰在皇城里经历了什么,但如今她身体里的凰血浓度,已经比当年谢玄衣初遇之时要浓郁许多…… 传说中的“真凰”已经绝迹于世,不复存在。 但或许未来的某一天,这小家伙可以成为一头异种凤凰! “小心点吃,别烫着。” 谢玄衣把砂锅粥端上桌,坐在姜凰对面,小心翼翼开口:“这顿饭味道怎么样?” “好次好次!” 睡得迷迷糊糊爬起来干饭的姜凰,声音也迷迷糊糊。 谢玄衣笑着开口,问道:“喜欢吗?” 这句话出来。 姜凰迷迷瞪瞪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滚圆。 她感觉到了不对劲。 “喜欢……我可以喜欢吗?” 小家伙有些警惕。 “当然。” 谢玄衣认真点头,一本正经道:“喜欢吃的话,以后天天都有。” 姜凰面带怀疑地望着谢玄衣。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算什么?” 谢玄衣依旧是满面笑容:“你天天喊我爹喊我娘,我怎么能亏待你?” 姜凰保持沉默。 她看着这桌狼藉,连忙端起那份新鲜出炉的砂锅粥。 作为身体里流淌凰血的顶级大妖……她当然不会畏惧高温。 邓白漪神情复杂,眼睁睁看着姜凰将一整锅滚烫热粥,就这么喝完了。 嗝! 一个将信将疑的饱嗝—— 姜凰嗓子眼即将喷出火苗之时,连忙伸出双手,将自己嘴巴捂住了。 她记得谢玄衣给自己的叮嘱。 若有第三人在场,若无允许,不可直呼谢玄衣的本名。 也不可施展与“火”相关的能力,即便是当着邓白漪姐姐的面也不行。 虽然从皇城逃出之后,姜凰神魂严重受损,智力沦为了七八岁孩童的水准……但她还是十分听话,并且乖巧的。 过了片刻,她缓了下来,小声问道:“需要我做什么吗?” “真聪明。” 谢玄衣小声道:“白漪姐姐这几天正在修行……她需要借你几根发丝用一用,白漪姐姐平时对你这么好,你肯定不忍心拒绝的,对吧?” 邓白漪再次目瞪口呆:“???” 虽然从一开始,她就猜到了。 精心准备这顿早餐的谢真绝对没安好心。 可她实在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会拿自己当“挡箭牌”。 姜凰拼命点头。 她看了看邓白漪,又看了看谢玄衣,眨眼道:“所以……我只需要给出几根发丝吗?” “如果方便的话,再加一些其他的东西。” 谢玄衣笑道:“可能会有一点点疼哦。” 姜凰摇头,认真说道:“为了白漪姐姐,我可以不怕疼。” 听到这,邓白漪绷不住了。 她拽着谢玄衣离开客房,来到廊道,怒气冲冲道:“姓谢的,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无良!” 谢玄衣笑着问道:“怎么?” “借几根头发的事,你就不能实话实话吗!”邓白漪双手叉腰:“还有,骗一个七岁小姑娘,你好意思吗?” 七岁…… 谢玄衣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姜凰的实际年岁,怕是比自己加邓白漪还要长得多。 “恭喜你,看到了我的真实一面。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骗一个小姑娘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谢玄衣耸了耸肩,不以为然:“……你瞧瞧,她现在不是挺开心么?皆大欢喜。” 邓白漪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就算如此。” 她依旧没好气道:“借几根头发的事情,为什么要以我的名义?” “因为要借头发的不是我,而是你。” 谢玄衣平静开口:“某种意义上来说,刚刚那顿早餐,不是为姜凰做的,而是为你做的……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只有小家伙吃开心了,你才能顺利薅下来一点毛。” 邓白漪怔住。 “清净符和一气符你已经学会了,今天起,我要教你一座大阵。” 谢玄衣竖起一根手指,缓缓道:“一座可以跨境杀人,被列入大褚皇律禁忌界限之内的大阵!” 第38章 九明凰火炼虚大阵(求追读~) 鲤潮城南,有好几座山岭环抱相依。 沉磬山只是其中一座。 谢玄衣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敌人…… 对于那位素未谋面,即将接头的“甲六”。 他实在觉得此人有些诡异。 妖国尊者希望尽快拿到指骨,确认白泽秘境真伪,这甲六竟然自己做主推迟三天交货。 三天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这就是咱们接下来修行阵法的地方吗?” 邓白漪抱着姜凰,站在小山山头,有些不明所以。 “不错。” 谢玄衣站在小山山顶,此地荒芜,极少人烟,但距离沉磬山只有数里,甲六选择的交易地点就在目力所及范围之中。 这就是最好的布阵之点! “阵纹的刻画,门槛并不高。只要能够驱动天地元气,便可以刻画阵纹……” 谢玄衣道:“理论上来说,哪怕只是修为根基最薄弱的炼气士,也可以完成大阵的刻画!但门槛越低的事情,想要将其完美完成的难度,就越高!” “所以阵纹大师的数量,远比大修行者数量稀少。” 谢玄衣意味深长道:“刻阵这种事情,考验耐心,也考验天分。” 有些大阵,细节复杂。 需要刻画几天几夜,不能合眼…… 还有更复杂的大阵,需要十几位阵师通力合作,修筑时间以年为计数单位! 这一点来看,刻阵对于修士的心智,以及神魂要求,远比修为要高得多! 这几日相处下来。 谢玄衣发现,邓白漪的符箓阵纹天赋,其实比修行天赋高出不少……这位玉珠镇大小姐一入定就是好几个时辰,风吹不闻雷打不动,这是极难得的品质,自己教授的两门符箓其实没有太多要领,只是讲究熟能生巧。 制符的过程,其实很枯燥。 但邓白漪似乎“乐在其中”。 这也是谢玄衣不愿让邓白漪跟随自己修行的一个原因……他虽然懂得一些符箓之术,阵纹之道,但屡屡入定都很难维持长久。 大部分剑修,都不适合布阵。 出剑,快,准,狠! 生死胜负都只在一瞬之间! 谢玄衣自幼便过目不忘,他背过许多阵图,记着无数绘符之纹,可却静不下性子修行此道。 上天是公平的。 他拾起了剑,那么自然要丢下一些东西。 “我……能行么?” 邓白漪有些紧张,她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 接触修行,到熔炼元气,也就数十天。 按谢真口中所说,接下来要传授的大阵,威力恐怖绝伦,乃是禁忌之术…… 这种东西,自己能够绘出来? “我觉得你可以。” “刻阵这种东西,和绘符很像……如果你喜欢绘符,那么你大概率也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阵师。” 谢玄衣笑了笑。 他伸出两根手指,缓缓落在邓白漪的眉尖。 后者瞳孔微微收缩。 嗡的一声。 指尖所掠过的虚空,生出一片涟漪。 谢玄衣将自己最珍贵的一部分记忆……毫无保留地传入邓白漪神海之中。 …… …… 【“玄衣,除了剑道资质……你的阵纹符箓之术,天赋也很不错。”】 【“师父,玄衣对旁门左道不感兴趣,只想一心修行剑道。”】 【“天下大道,不分左右。世间万法,无外高低。如今时候还早,你去把莲花峰的那些道藏,尽数背了。”】 【“师父……”】 点指触碰邓白漪额头的刹那。 谢玄衣有些恍惚。 过往的破碎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他下意识喃喃:“师父……” “师父?” 邓白漪困惑的声音,将谢玄衣思绪拉回现实之中。 “没事。” 谢玄衣回过神来,看着面前明眸皓齿却满脸狐疑的女子。 邓白漪好奇问道:“你想家了,想宗门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轻声转移话题:“传给你的那部分记忆,都消化了么?” “有些高深……” 邓白漪小声嘀咕道:“不过我竟然看得懂。” 她伸出两根手指,缓缓凝聚元气于指尖,然后小心翼翼在空中作画,指尖元气溢散如墨,邓白漪屏息聚精会神,按照谢玄衣传来的那部分记忆,一笔一划认真在空中雕刻着复杂晦涩的轨迹…… 静默观看数十息后,谢玄衣知道,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 邓白漪的阵纹符箓资质,绝对称得上出众! 这座阵纹十分庞大,处处都是细节。 自己刻意将其分成了好几个部分……但邓白漪的动作并没有变慢,反而越来越快,这是沉浸于刻阵的表现。 邓白漪的心神逐渐平静如水,整个人的眼神也变得无比专注。 整个过程很长。 谢玄衣很有耐心,就这么静静看着邓白漪复刻这座大阵…… 持续了半个时辰。 大阵的雏形,才就此落下。 最开始落笔于虚空中的那部分元气早已经溢散,但并不重要,谢玄衣全程观看了邓白漪的每一笔每一画。 “我刻的阵……对么?” 一口气完成这么繁琐庞大的工程,邓白漪面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却无比亢奋,她紧张地望向对面白衣少年。 “只有两处小的错误。” 向来不喜欢夸人的谢玄衣,这一次实话实话:“对于初学者而言……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得到这个评价,邓白漪眼神亮起璀璨的光芒。 她咧嘴笑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从谢真口中,听到如此真挚的夸赞。 “这叫什么来着……九什么火……” 邓白漪恼火地揉了揉眉心,她完整记下了这座大阵的刻画轨迹,但见鬼的是那个长长的阵法名字却记不清了。 谢玄衣笑了。 他看着溢散于空中的元气,轻轻开口:“这叫,九明凰火炼虚大阵。名字起得这么长,是有原因的。” “九明凰火炼虚大阵……” 邓白漪深吸一口气,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这个阵,有你说的那么厉害么?” 跨境杀人,被大褚皇律严禁传授! 谢玄衣低眉一笑,轻声道:“你现在脑海中背下的阵纹轨迹,只是简略版,完整的大阵,规模大概是这百倍。” “百倍?” 邓白漪面色有些苍白。 “这座大阵的完整版威力,远超你的想象。” 谢玄衣淡淡道:“但即便只是缩略版,也足够用了……我们要做的,不过是杀一个小小洞天罢了。” 邓白漪愣住:“等等,杀洞天?你说的洞天不会指的是洞天境修行者吧?” “嗯……不然呢?” 听到这个回答。 邓白漪头皮隐隐感到发麻。 她至今还记得丰穗城那位驻官大人给自己带来的威压—— 洞天境! 岂不是比那位驻官还要更强! 谢玄衣继续说道:“如今你虽背下了阵纹轨迹,但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三天,你需要在这座山头布下完整阵纹,这里面需要用到一些特殊的材料,所有注意事项,我会一一教你……” 邓白漪隐隐猜到了:“你说的特殊材料,是姜凰的发丝么?” 她回头看着那个还在沉睡的小家伙。 “不错。除此之外,阵眼位置,还需要滴入她的精血。” 谢玄衣点点头,道:“你不用管为什么,只需要知道……姜凰体质特殊,有她相助,才能结阵。” 第39章 天下大道,不分左右 接下来三日。 谢玄衣耐心教导邓白漪刻阵—— 不得不说,邓白漪的确是阵纹符箓之道的天才。 初次刻阵,便是难度极高的“九明凰火炼虚大阵”! 这座大阵,需要用到好几种不同符箓压阵。 想要完成最终的结阵。 需要进修的阵术,符术,不止一种,相当复杂……但邓白漪进境飞快,几乎是一点就通。 谢玄衣看在眼里,甚是欣慰。 邓白漪在符箓之道上的资质越高,越证明了自己先前的决定正确。 这块璞玉之才,不该跟随自己修行。 天底下符箓之术最为出众的地方,就是道门,天下斋。 三天时间,一晃即过。 黄昏日落时分。 浑身衣衫都被汗水打湿的邓白漪,几乎用尽了自己的最后一缕心力。 “终于完成了……” 她坐在山顶草坪之上,双手撑地,鬓发随风飘摇,轻声喃喃。 大阵落成了! 此刻这一座山头,方圆接近百丈,都被“九明凰火炼虚大阵”所囊括。 耗时三天三夜,她几乎没有合眼。 但此时此刻,邓白漪却感觉不到丝毫疲倦。就在刚刚她完成了最终的结阵仪式,姜凰很是配合地挤出一滴指尖血,伴随着这滴精血在阵纹中枢扩散,持握“凰火主阵符纸”的邓白漪,顿时感到自己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玄妙之境! 这里的每一寸土壤,仿佛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能感受到每一缕掠过的风。 也可以感受到每一根坠下的草。 只要一个念头,这座大阵便可以启动…… 她是这座世界不折不扣的主人! “这就是……结阵么?” 第一次刻阵,第一次结阵,第一次掌阵。 邓白漪沉浸在这高高在上的掌控感觉之中,如痴如醉,忽然之间,余光瞥见一道前所未有的惊艳身影。 谢玄衣站在小山山顶。 他换了一身衣。 不再是干净如雪的白衣。 玄衣,玄衣。 过往的二十余载,他大多数时候都身着黑衣。 以往的佩剑【沉疴】,也是一把漆黑之剑。 那时候大褚有许多人说,谢玄衣所在之处,便如长夜,便是因为他常常一身肃杀漆黑之色。 而每每出剑,便如破晓寒光。 或许是“死过一次”的缘故,谢玄衣的肤色比前世更加白皙,甚至在黑衣衬托之下显得有些惨白,但也因此形成了更加鲜明的反差。 窍穴点燃近半之后,谢玄衣的气血逐渐恢复到了正常水准。 如今的他,眼瞳之中蕴有风雷精芒,唇红齿白,若是不佩人皮面具,便让人挪不开目光。 至少邓白漪一时之间没有挪开目光。 她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少年。 “修行界有一个至理名言。” 谢玄衣忽然开口:“拳头越大,道理越大……很多人把这句话错误地理解成,两个修士碰面,境界低的那一位,永远要低上一头。但其实不是这样的,这句话后面应该再加上半句,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邓白漪微微一怔。 “拳头大的人,不一定会活到最后。” 谢玄衣垂下眼睑,轻轻道:“有些时候,生死对决,不仅仅只靠拳头。飞剑,法器,毒药,阵纹,符箓,机关术……修行界是很残酷的,为了活下来,使用什么手段也不为过。这就是为什么南疆有那么多见不得人的邪修,他们肮脏龌龊,卑劣无耻,却活得比很多人都好。” 邓白漪眼神之中有些惘然。 “很多正义之士,自诩高尚,不屑于使用‘旁门左道’,或者是‘阴谋诡计’。” 谢玄衣自嘲一笑,道:“这样的人,往往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越是托大,越容易遭人算计,你千万记住,不要成为这样的蠢人,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以符箓阵纹之术对敌,没什么丢人的。” 邓白漪懵懵懂懂点头,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丢人,还是丢命? 活下来才是真理! 只不过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谢真要突然对自己说这些。 “待会我要出去一趟,如果顺利,便像太安城那样,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这种情况,便用不上这座大阵。” 谢玄衣停顿一下,道:“但如果不顺……我回来的时候,可能会有些狼狈。” 邓白漪顿时紧张起来。 她死死攥着掌心的主阵符箓。 “九明凰火炼虚大阵,虽然杀力绝伦,但也有缺点……此阵范围只限有限,若是被人事先察觉,不入此阵,就算杀力滔天,也无济于事。” 谢玄衣神情凝重,一字一句道:“所以我要你沉住气,务必等到猎物入钩,再起大阵!” 邓白漪咬紧牙关,问道:“这次的敌人,有这么强么?连你也没有把握?” 这些日子,她已经了解大概的修行境界了。 驭气之后,便是洞天—— 原来洞天境的修行者,便是谢真,也需要依靠阵纹才能对付么? 邓白漪这句话,让谢玄衣哑然一笑。 他摇了摇头,轻轻吐出三字:“……俱往矣。” 邓白漪从这三字之中,听出了些许的无奈。 更多的,反而是淡然。 “还记得刚刚跟你说的那些话么?很多年前,我就是那样的蠢货。” 谢玄衣轻声道:“懂那么些剑道,便觉得自己很了不起。靠一把飞剑,便不知天高地厚,觉得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现在我才知道,我当时错得有多离谱。” 他轻轻舒展一下筋骨。 不死泉浇筑之后的筋骨,迸发出噼里啪啦如炒豆子般的声音,金色元气在大窍之中点燃,黑夜之中如绽星火,无比璀璨。 下一刻。 伴随着谢玄衣一声幽幽长叹,在大窍中沸腾的那些金色元气陆续熄灭。 他整个人归隐于黑夜之中。 黑衣,黑袍,以及鲤潮城内买入的一把普通黑色佩剑。 谢玄衣取出那张人皮面具,将其缓缓按在面颊之上。 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顿时变得平凡。 “喂!” 一道紧张的声音,在小山上响起。 邓白漪死死捏着这张符箓,声音很小,几乎如蚊蝇般不可听闻:“谢真……我就在这等你……” “你,千万小心啊……” 谢玄衣摆了摆手,轻轻向前一步。 身形如落叶般下坠。 闭上眼。 风声呼啸。 师尊的教诲,再次出现在脑海之中。 【“……天下大道,不分左右。”】 【“……世间万法,无外高低。”】 【“玄衣,剑修可悟之道,未必只有剑道。”】 第40章 甲乙丙丁,皆为棋子 沉磬山,子时,夜凉如水。 一身肃杀之黑的谢玄衣盘坐于大石之上,闭目养神,将长剑横放在膝前。 “珰”的一声。 很清脆的敲击之声在远方响起。 沉磬山满是紫竹,这敲击之声,便是锐器与紫竹所发出的交撞之声。 谢玄衣缓缓睁开双眼。 深夜竹林之中,弥漫着淡淡雾气,此时此刻的会面,正如三日前在妖器之中的神魂相见。 两人隔着十丈距离,彼此都只显现一个大概轮廓。 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真实面容。 十丈外的身影高挺如山,倒是与妖器神魂形象基本一致。 “东西带了么?” 只不过,此刻甲六的声音,却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若是闭上眼,便分不清说话者的方位究竟位于何处。 “自然带了。” 谢玄衣望向甲六,缓缓开口:“大人,尊者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这次任务不容有失……您三日前就到鲤潮城了,何不早点接头?” “如今青州八百里严禁,鲤潮城到处都是蝇瞳。入城之后,总要做些准备。” 甲六幽幽道:“……东西呢?” 谢玄衣笑了笑,反问道:“我的东西呢?” “你的东西……” 甲六顿了一刹,意识到谢玄衣说的是什么,他冷冷开口:“紫元丹,自然有。等我查验信物真伪,向尊者禀报,完成任务之后,便会给你。” “大人这么着急?” 谢玄衣再次笑道:“难道就不先验一验我的身份?” 甲六语气毫无波动:“先验信物再验人。” 说罢。 这具庞大身躯开始向前迈步,直奔谢玄衣而来,雾气中密密麻麻的紫竹被挤压倾斜,有些几乎弯曲砸地。 谢玄衣轻叹一声。 看到甲六这个反应,他就知道……妖国的布置,果然和自己预想中一样。 妖国在北郡青州地界设下的这张谍网,并不能算多么精妙的组织。 在这张大网中蛰浅的谍子,其实只听命于一位直系上属。 这种情况下。 无论甲乙丙丁,都只是棋子。 作为棋手,俯瞰棋局,便会发现这些棋子……最大的作用,就是燃尽自己,而后“死去”。 这就是妖族没给沈妍一个具体代号的缘故。 在妖族眼中。 沈妍就不是一个“活”人。 如果自己没有介入太安城事件……那么徐囿会兑现所谓的承诺么?谢玄衣认为大概率不会,灵罗山灭门之案一旦引起皇城司严查,徐囿便会把沈妍当做弃子,甚至可能会在皇城司介入此案之前,便做出明哲保身的举动。 因为沈妍已经完成了一枚棋子应尽的任务。 任务完成,死得其所。 这种情况下……不死,反而有些浪费,还会连累他人。 按照这个逻辑。 仔细想想便不难发现。 其实在这场运送白泽大圣指骨的绝密任务中,代号“乙三”的徐囿,本质上和沈妍没有区别。 他要做的就是越过青州防线,利用身份职位之便,将物件顺利送到“甲六”手上。 这起案件。 只有一人,会得到尊者的绝对信任。 那就是最终得到指骨,并且负责向上汇报的“甲六”。 那么,如果妖国希望这次任务绝对保密,甲六对乙三采取的最好措施。 就是杀人,并且灭口。 谢玄衣长叹一声:“所以身份根本就不重要……对吧?” 一道声音,让甲六身躯微微一滞。 谢玄衣脚尖轻轻点地,那把黑色佩剑被他踢飞出去,犹如一把疾射而出的利箭,破风而出,剑鞘位置重重撞在甲六胸膛位置。 “砰——” 甲六眼前恍惚,下一刻面前多出一道黑影。 谢玄衣已经贴身,他的速度甚至比先前踢飞出去的佩剑更快,一击膝撞直接砸在甲六下颌之上! 轰的一道闷响! 甲六如山的身躯高高飞起,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乙三。 情报中的乙三。 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重新将佩剑抓在掌中的谢玄衣几乎“骑乘”在这庞大巨人身上,他漠然俯视着这位等级比自己高出一级的妖国谍子,从神魂见面之时他便感到了奇怪,这么高大之人怎会被委任“运送指骨”的重要任务? 如今青州严禁,鲤潮城更是连只蚊子飞进来,都会被蝇瞳察觉! 如此魁梧,如此壮硕。 甲六进入鲤潮城的第一眼起,就会被人盯上! 别说执行任务,就是在蝇瞳监察下自保都困难! 谢玄衣视线掠过,这魁梧巨人浑身上下的肌肤,如玉雕石凿一般坚硬,丝毫没有血肉质感,此刻在他身上,爆发出一道道青色纹路! 尤其是刚刚被自己膝撞凿击的下颌位置,更是有噼里啪啦的雷火光弧迸发闪烁! “南离机关术?” 谢玄衣嗤笑一声:“我就知道……甲六另有其人。” 轰的一声! 魁梧巨人怒吼一声,双手骤然合十,如拍蚊蝇一般砸向谢玄衣。 两旁风声呼啸!杀意迸发! 谢玄衣瞬间消失,巨人势大力沉的一掌落空,这一合掌的威力极其恐怖,四周溅荡出滚滚气浪! 下一瞬凭空消失的谢玄衣便重新回到原先位置,他毫不留情将剑鞘刺下! 这一剑虽未出鞘,却也是杀意饱满! “轰!!” 剑鞘从巨人掌心缝隙刺入,插入前胸,贯穿后背,带着极其强劲的风雷之势,将魁梧巨人钉入地面! “嗷——” 受控于机关术的魁梧巨人竟是张口发出一声痛苦怒嚎。 “咦?” 谢玄衣挑了挑眉。 机关术是没落多年的“左道之术”,在大褚境内,大多数人都认为,只有天资不够的修行者,才会花费时间去研究这种无用之道…… 所以大机关师的数量,甚至比大阵纹师还要稀少。 只不过南离国则不太一样。 南离境内,机关术地位很高,备受推崇,好几任国师都修行机关之术,并且南离国内的大机关师,几乎全都得到了国主亲自敕封的“镇国”封号,这是南离国至高无上的荣誉。 谢玄衣本以为,眼前这“甲六”是机关术的造物,纯粹的死物。 但一剑刺出之后,他意识到了不对。 这甲六竟然发出了痛苦嚎叫? 机关假人是不会感觉到疼痛的…… 仔细再看,甲六肌肤表面虽然生硬,但却隐约可以看见肌肤之下,有血液流动! 这是活人! 活人……被炼成了死物! 第41章 天傀宗 “活尸?” 听到魁梧巨人哀嚎的那一刻,谢玄衣反应过来。 无论是大褚还是南离境内的机关术,其实都只是正经道统,不过稍微偏门了一些。 偏门,但绝不邪门! 将活人炼制成机关的邪术,谢玄衣曾在十万大山的邪修手中看到过,这是一门被称之为“炼活尸”的术法,这门术法往往会挑选身强力壮的炼体者,经过一番血肉献祭之后,成为所谓的“活尸”。 这门术法有悖天道,有违人和,无论是大褚还是南离,都将其列为禁术。 但南疆十万大山之中的那些邪修……并不在乎道德,也不在乎律法。 只需要背弃底线,施展血炼,就可以将一具鲜活且强壮的年轻肉身,转化成为自己忠心耿耿的座下童子,赴汤蹈火的不二死士。 不少邪修,都炼化了专属自己的“活尸”! 谢玄衣双手攥拢剑鞘,将其当做一把长刀,死死钉穿甲六胸膛,他知道此刻和自己对弈的不过是具傀儡,真正主人另有其人,而且多半就躲在附近地界,以神识操纵傀儡活尸进行厮杀。 如今他已经掌握优势,这具活尸体魄很强,但可惜沉磬山地势险恶,范围狭小,几乎没有贴身肉搏的施展空间。 这一剑将其钉穿。 只要谢玄衣不松手…… 这活尸就是有天大力气,也翻不了身。 “敢情你不仅是妖国尊者信以为真的好大儿,还是南疆见不得光的阴小鬼。” 谢玄衣松开双手,一只脚踩在剑柄之上,缓缓站起身子。 大风吹起黑衣。 他环顾四周,一片寂静。 真正的甲六蛰浅于山野之中。 他总算知道甲六推迟计划的这三天在干什么了……这位南疆邪修的身份实在糟糕,恐怕踏入青州地界也是费了千辛万苦。 如果没猜错,今夜这场交易,甲六要做两件事。 一就是拿到指骨。 二就是杀了乙三。 “你不也一样?” 幽暗长夜回荡的风声之中,夹杂着几声讥笑。 “妖国那边给出的乙三情报,可和你截然不同……情报里的乙三擅使大枪,驭气境巅峰。你小子只有炼气境,应该是炼体者吧,揣着把破剑,想要冒充剑修?” 听闻此言,谢玄衣情不自禁笑了。 有意思。 确实有意思。 从对方的口气来看,这位深得尊者信任,被妖国委以重任的“甲六”,似乎也是假的? “既然是同道中人,何必动刀动剑。” 谢玄衣淡淡开口:“不如出来一见,化干戈为玉帛。” 在查明活尸身份之后,他便放出自己的神识,将沉磬山大半山头都笼罩在内。 虽然元气微弱,但他的神魂可依旧强大。 机关控弦之术,最惧怕别人挑出真身,这具傀儡的幕后之主,此刻一定就栖身在沉磬山中! 每一次传递声音,都会有神魂波动。 谢玄衣想稳住这位活尸主人,通过交谈,直接找出他的藏身之处! “放屁。” 山中再次响起冷笑:“谁和你是同道中人?白泽指骨只有一个,今夜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话音刚落。 谢玄衣轻声笑道:“是么,阁下是否太自信了一些?” 下一刻。 谢玄衣目光投向紫竹林深处极其偏僻的一道阴暗角落。 他再次踢剑,只不过这次飞出的不再只是剑鞘,而是藏在鞘身里的雪白飞剑! 嗡! 一缕金色元气附着在飞剑剑身之上,瞬间洞破百丈距离! “……?” 飞剑瞬间没入黑暗,紫竹林深处溅出一蓬鲜血,伴随着一道惘然之中夹杂痛苦的闷哼,一道极其娇小的身影从竹林阴影之中遁出。 谢玄衣轻轻抬手。 飞剑去而复回,重新掠入他的掌心。 整个过程不过三四呼吸,他全程都踩着那具身材魁梧的巨大傀儡。 谢玄衣眯起双眼,他倒是没想到,这位博得妖国信任的甲六,竟然只是一个女子……只不过这女子的姿色,与先前的妖国谍子沈妍完全无法相比。 甲六面容狰狞,脸上布满疤痕,浑身笼罩在黑袍之下。 此刻她只手捂住肩头。 鲜血潺潺而出,从指缝间流淌而下。 刚刚那一瞬,谢玄衣的飞剑太快,甲六根本没想过自己的位置会暴露……只不过她此刻并没有流露出多少痛苦之色。 中了一剑之后。 甲六那张布满疤痕的面孔,反而掠起一抹浑不在意的笑意。 “南疆擅长机关术的邪修有许多。” 谢玄衣望着眼前女子,缓缓开口:“这些见不得光的家伙们为了自保,选择抱团取暖,于是聚在一起之后,就有了与阴山臭名平齐的‘天傀宗’……若我猜得没错,你的‘活尸’炼制之术,就来自天傀宗吧?” “你懂得倒挺多。” 甲六冷冷笑了一声:“一口一个见不得光的东西,你自己呢,若是见得了光,何必遮遮掩掩?你先前不是想和我坦诚相见,现在见了,不如把面皮摘下来说话?” 天傀宗擅长扒皮抽骨,血炼活人! 谢玄衣熬制的“树脂面皮”,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儿戏,因为他们真的会扒下一整张人脸,来做“人皮面具”! 甲六是此中行家。 所以只需一眼,就能看出谢玄衣配了张虚假面皮。 谢玄衣洒然一笑,摇了摇头。 “选在沉磬山见面,足足有三天时间,你总不会只准备了一具活尸吧?” 他转了个剑花,将剑尖对准不远处女子。 “你猜?” 甲六脸上依旧是那副浑不在意的冷笑,停顿一下之后,缓缓问道:“你猜……我这位天傀宗弟子,是不是只会血炼机关之术?” 谢玄衣微微皱眉。 他注意到一个很诡异的事情。 甲六肩头,那先前被飞剑刺穿的血窟窿,此刻依旧在潺潺流血,如果自己没猜错,这女子有极大概率是一位洞天境! 以洞天境的元气修为,封锁伤口,快速止血,不是难事! 等等……血? 谢玄衣神情阴沉低头,原先那把去而复返的飞剑,雪白锃亮的剑身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猩红,这正是洞穿甲六肩头之时,所带回的鲜血。 “最喜欢‘吃掉’你们这些炼体者了。” 女子捂着肩头,低头呵呵痴笑。 下一刻她豁然抬首—— 在她眉心位置,有一缕猩红光芒迸发而出,凝聚宛如一枚竖瞳,千丝万缕的鲜血腥气交杂汇聚,组成了这枚竖瞳。 洞天境与驭气境有着云壤之别。 想要踏入此境…… 修行者便需要集中元气,在丹田位置,凝造属于自己的“洞天神府”! 一千个修行者,往往会凝聚出一千个不同的“洞天”。 这一境之后,洞天将成为修行者的力量源泉,由于修行功法不同,资质不同,诸多因素的差异……导致这一境的实力差距极其巨大,同样两位境界相似的洞天境修士,彼此对攻,很可能会形成一面碾压的情况! 三千大道,亿万种子。 每一座洞天,都称得上是一枚大道种子,只要洞天主人勤加修炼,认真开掘,都会发挥出与众不同的大道特质! 修行之路,始于足下。 终有一日,可以洞天。 这,便是“洞天”二字的由来。 此刻,粘附在飞剑剑身上的残余鲜血,与甲六眉心睁开的猩红竖瞳产生共鸣。 一股极其强烈,远超太安城夜袭的危机感,顿时涌上谢玄衣心头! “砰”的一声! 飞剑炸开! 紫竹林炸开一团巨大血雾! 第42章 猩红洞天(求追读!) 血雾炸开,紧接着便有一袭黑衣从血色雾气之中倒掠而出。 嗖! 谢玄衣神色并不好看。 踏入洞天境后,修行者的实力便会发生“质变”,因为每一位修行者的洞天,都有着对应大道的不同特质……若是自己没猜错,甲六眉心浮现的那枚血色竖瞳,便是她所凝聚的洞天! 这座洞天对应天傀宗的“血炼之道”! 飞剑刺穿甲六肩头之时,甲六趁机将鲜血留在剑身之上,等的就是谢玄衣将飞剑召回。 血炼之术,威力巨大,但代价也大! 这门术法,有些类似于江湖上背负盛名的“七伤拳”。施术者每次发动攻击,都需要消耗自身鲜血……修行此道的修士,尽数被大褚定为“邪修”!为了弥补鲜血匮乏,他们往往会吸噬人血,来喂养自己! 谢玄衣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甲六是个狠人。 但没想到……这疯女人如此果断! 血炼之术一出手,便是彻底笼罩方圆十丈,她连自己辛苦炼制的那具活尸也不在乎了! 谢玄衣成功逃离。 但那具魁梧活尸却是直接被炸成了无数碎片! 紫竹林挺拔摇曳的粗壮竹身,蒙上一层淡淡的猩红之色,空气中也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息。 “身法很好啊……” 甲六兴奋地嗅了嗅鼻子。 她虽然面色苍白,但神情却愈发亢奋。 先前被飞剑戳破的伤口,还在源源不断流淌鲜血……活尸傀儡被炸碎之后,空气中的血腥气几乎凝成实质。 甲六缓缓抬起一条纤细手臂。 伴随着其抬手动作,无数猩红气息在空中飞掠汇聚,化为一枚枚血色火球。 一枚枚血红星辰,悬浮在紫竹林之上。 “去!” 一道疾喝。 甲六额头的血色竖瞳陡然睁大,数十枚悬挂竹林上空的猩红火球轰然落下—— 谢玄衣掉头就跑,没有丝毫犹豫,跑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这位天傀宗女子修为深厚,出手狠厉,最重要的是这座猩红洞天……实在有些诡异! 顷刻之间,紫竹林化为火海。 一枚枚大红火球,呼啸坠砸而下,犹如大褚皇城司研制的攻城炮弹一般,每一下都带着毁天灭地的声势。 灼灼燃烧的滚烫热风自后背袭来。 一路“狼狈”逃窜的谢玄衣,抽出时间略微回头瞥了一眼,不出所料看到甲六那张狰狞丑陋的面孔,泛着一丝讥讽冷笑之意。 这位洞天邪修大概以为胜负已定,此刻只把自己当做无处可逃的猎物,在玩最后的“猫捉耗子”。 “你大概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吧,知道出行佩张面皮,隐藏身份。” “但在我看来,十足的蠢货。” 甲六环抱手臂,就这么不紧不慢在后面跟着,她唇角翘起,饶有兴趣看着谢玄衣一路被火球轰击,狼狈逃窜,颇有种痛打落水狗的意思。 她微笑开口:“我原本还担心,你小子不敢来赴沉磬山之约。” 谢玄衣眯起双眼。 通过这段时间的斡旋,他已经可以确定…… 甲六修行的这座猩红洞天,正应和天傀宗的“血炼之道”。 遍地凹坑,滔天血火。 这里燃烧的每一缕火焰,都是以甲六自身精血作为催动,不过从甲六反应来看,她似乎还处于“血量充足”的状态之中? “差不多玩够了。” 甲六瞬间收敛笑意,冷冷道:“送你上路。” 她双手合十。 最后一枚血色火球不再是“堪堪擦过”,而是加快速度,直击谢玄衣头顶—— 剧烈破空之声响彻耳膜。 谢玄衣下意识拔剑,但先前在鲤潮城随意购买的那把佩剑,已被猩红洞天震得粉碎,即便动用元力引召,也无非就是召来一堆碎片……谢玄衣俯身奔跑,伸手攥住一根壮硕紫竹,掌心发力,这根足足有五丈长的紫竹转瞬之间便被压得弯曲贴至地面。 下一刻,不堪重负的破碎之声响起,紫竹就此一断为二! 谢玄衣不再逃跑,而是攥住这根细长紫竹,拧腰转身,犹如投掷长矛一般,将其射出! 转身那一刹。 谢玄衣整片视野都被坠临的血火布满! “轰!” 下一刻,巨大火球被紫竹贯穿射爆,这无与伦比的肉身爆发之力,直接将猩红洞天的“血炼之道”蛮力破解! 谢玄衣抬袖捂住面孔,紫竹长矛将火球射爆的同时抽身后退,漫天火雨纷纷扬扬落下。 他重新退至一个安全距离…… 那根被他竭尽全力投掷而出的紫竹,射爆火球之后去势不见,对准甲六所在方向疾驰而去。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 甲六瞳孔收缩,合十之印被强行打破,被迫无奈伸出双手,来硬接这根势头凶狠的紫竹长矛,漫天血火向着她的双袖汇聚,犹如龙汲水般瞬间将黑袍染成血红之色,只一震掌,这根紫竹便被从头到尾震地粉碎! 蹬蹬蹬。 甲六后退三步,面色有些难看,犹疑不定地重新打量起谢玄衣。 炼体者的宗门,其实也就那么几个。 面前这家伙动起手来,也是招招狠厉,丝毫不比自己“仁慈”,这种杀人之术,显然与佛门无关! 她怎么觉得,对面也是一个修行邪道的“同道中人”? …… …… 沉磬山陷入短暂的静默。 刚刚一番对攻之后,谁都没有选择贸然进攻。 “现在的我,似乎还无法与洞天交手啊……” 谢玄衣在心底轻声喃喃。 如自己所料。 只点燃一半不到的窍穴,很难和洞天境硬掰手腕。 凝聚洞天之后,血炼之术的威力,远不是徐囿之流可以比拟的。 驭气巅峰和洞天境界,看似只有薄薄一层瓶颈阻拦。 但这其实算得上是一个天堑。 “洞天”本身的存在,便是大道的一种象征。 如果只是驭气境,甲六的“血炼之术”根本不可能施展如此之久……这座洞天给她提供了极其浑厚的气血储备,让她可以肆无忌惮挥霍浪费。 抛开境界差距不谈。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那就是“血炼之术”,实在有些太诡异,太恶毒了些。 谢玄衣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金色元气流淌于窍穴之中,覆盖这双手掌,但依稀可见有血色污浊气息,在肌肤表面流转。 空气中发出嗤嗤的灼烧之声。 虽然已经处处小心。 但甲六的“血炼之术”,依旧溅射到了自己身上。 修行这种术法的邪修,往往会做出一种疯狂的行为……那就是往自己血液里面渗毒。 是的,他们会自行服食不同蛊毒。 如此一来。 正常献祭泼洒的那些“鲜血”,便也带上了剧毒! 这也是正常修士不愿与邪修对敌的缘故,谁想和这种疯子对捉厮杀? 这种情况,沾上哪怕一滴血,都是极糟糕的事情。 “你比我想象中要厉害不少。” 沉默片刻之后。 甲六再次开口,她望向谢玄衣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先前那副极尽轻蔑的眼神。 “中了‘血炼之术’,竟然还能站着。” 甲六眯眼缓缓道:“是有宝器护身么,还是这身体魄当真霸道到了……能够硬抗蛊血的程度呢?” 都不是。 谢玄衣依旧沉默,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能够站着。 是不死泉…… 准确来说,是尚未凝聚成“不死泉”的那些金色元气,原本盘踞在丹田内部,呈现游离形态,在自己中了蛊血之后,这些金色元气开始主动在身躯表面游走,蕴含奇毒的“蛊血”,刚刚侵入护肤,就被金色元气找到。 然后相互反应,彼此抵消。 这便是“嗤嗤”之声不断的缘由。 “不论是哪种,都是好事。” 甲六没有得到回应,并不恼怒。 “如果你有能够抵抗蛊血的宝器,今夜之后,这宝器便是我的……” “如果你是靠肉身硬抗,那便更好了,我正缺一个足够强悍的本命傀儡。” 她笑着伸出双手,重新做了一个诡异的结印姿势。 猩红洞天盘踞头顶,妖艳红光如瀑布垂落,若是抛开这张狰狞丑陋的可憎面庞,单看甲六整个人被红光照耀的朦胧梦幻气势……竟会让人萌生一种“得见慈悲菩萨”的错觉。 谢玄衣眯起双眼。 他看到,被猩红洞天光芒普照的甲六,背后缓缓延伸出第二对手臂。 这不是错觉。 甲六真的生出了第二双手,虽然纤细修长,却是鲜血淋漓! 第二双手,结佛门净瓶印,更显宝相端庄。 沐浴血光,将猩红洞天当做霞披的女子,柔声细语开口:“相逢是缘,今夜山高月圆,四下寂静,你我何不玩个尽兴?” 第43章 持握凰火者 甲六这最后一番话,用上了神魂魅惑之术。 南疆修行邪道的那几个大宗门,除了看家本领并不外传,其他小门小道的术法,往往都会互相倾囊…… 这副不人不鬼,半佛半妖的模样,甲六显然是学自与阴山、天傀宗齐名的合欢宗。 “恶心。” 谢玄衣神魂犹如磐石,根本不为所动,面对甲六的传音勾魂之术,只是冷哼一下,便直接将这靡靡之音震碎! 听到这干净利落的二字评价。 一直假装从容的甲六,顿时面色难看起来。 她也不再伪装,尖啸一声,四条手臂同时结印,原先寂静的沉磬山瞬间“热闹”起来,谢玄衣所站之处,有一枚猩红手掌破土而出。 “果然炼了不止一具活尸么?” 谢玄衣面无表情,抬脚重重踩下,直接将这枚手掌碾在地上,踩得稀碎! 鲜血迸溅,将黑衫灼出好几个缺口。 谢玄衣眯眼望着远方山岭,伴随着甲六的结印,这座本来幽静平和的山岭,顷刻之间成为一片哀嚎遍野的乱葬坟岗! 轰轰轰! 一枚枚手掌,一颗颗头颅,如春笋般破土而出! 陆陆续续有十余道身影挣扎着来到地面,这些都是甲六炼制的“活尸傀儡”,这种东西对于天傀宗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事,交接白泽指骨的计划之所以推迟三天,便是因为甲六需要筹备“活尸”…… 对她而言,这次任务的意义十分重大。 杀死乙三,拿走指骨,缺一不可。 所以她容不得自己有丝毫失误,务必要做好万全准备! 青州严禁之下,能够抵达鲤潮城,便已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情。 出于掩人耳目,不被蝇瞳发现的目的,甲六没有随身携带本命傀儡,而为了确保顺利拿到指骨……便有了精挑细选的沉磬山这么一座交接地点。 沉磬山很多年前。 是一座坟山。 天傀宗喜炼活尸,可若是实在没有“活人”……用死人代替,其实也是可以的。 这些从坟中爬出来的死傀,有且只有一个作用。 那就是让甲六的血炼之术,发挥到极致! 人海战术,对于天傀宗修士而言,无论何时都是好战术! 只要死傀数量够多,再强大的体魄,再坚固的宝器,也有被蛊血玷污冲碎的那一刻。 “……数量真多啊。” 谢玄衣站在“人山人海”正中央。 他低笑一声:“只可惜,你虽会炼尸,却不会刻阵,不然今日还真有希望留下我。” 听到这狂妄之语,甲六微微皱眉。 “对付你,这些已经足够了。” 她冷笑一声,道:“今日能够看到我的死傀,你也算是临终有幸!” 她抬起四条手臂,刚要继续施术。 “飒!” 一道破空之音,极其清脆响起。 谢玄衣一脚踏出,踢断一枚紫竹,破碎紫竹如飞剑一般疾射升起,但这一次并不是用作杀伐——这枚破碎紫竹犹如飞剑一般离地掠出,而踢碎紫竹的谢玄衣则是轻踩在临时制作的紫竹飞剑之上,连人带剑,化为一道拔地长虹。 “???” 下意识后退回防的甲六,怔了一下,紧接着眼睛瞪得滚圆。 那缕流光没有袭击她。 而是从她头顶掠过! 驭剑飞行! 剑修!这小子还真是个剑修?! 根据她对“乙三”的情报,这家伙武器明明是大枪,极其擅长近身厮杀,体魄应该十分强悍……为了确保能够没有意外的杀死乙三,甲六刻意花费三天布下这场杀局,可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如此讽刺的事情。 妖国给出的“乙三”情报完全是假的! 这小子不仅能打,而且诡计多端,还藏了一手驭剑飞行! “休想跑!” 甲六竖瞳睁大,连忙施展血炼之术,整个人化为一道血光,拔地而起,紧追过去。 从沉磬山乱坟岗中爬出来的那些死傀,来不及调整,连忙跟着主人一同奔行追赶……只不过它们生前大多有所残缺,只是作为血炼炮灰而存在,此刻即便拼命奔跑,也还是被两道身影拉在身后。 “给我留下!” 甲六怒吼一声,眼看距离有逐渐拉远的迹象,连忙催动血炼之术。 只见她眉心睁开的那枚竖瞳,激射出一道猩红光芒! 谢玄衣踩着紫竹飞剑,听到身后传来的破风异响,微微皱眉。 他轻吸一口气,假装反应稍慢,回头那一刹,正好被血炼之芒洞穿肩头。 “嘶啦!” 天傀宗的攻法属实狠厉。 仅仅一下,谢玄衣便感到自己肩头仿佛被击碎一般……当下闷哼一声,面色骤然变得苍白。 这一次不是伪装,而是这天傀宗疯女人的杀招,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狠厉。 猩红洞天的蛊血,直接在肩头位置爆发! 借着这个契机,谢玄衣强忍剧痛,回头瞥了一眼。 甲六已经杀红了眼,带着一众死傀,正在拼命追赶自己! 很好…… 上钩了。 一切都是值得的。 飞剑摇晃一下,紧接着恢复平衡。 谢玄衣咬破舌尖,收拢心神,稳住剑身,调转方向,直奔九明凰火炼虚大阵的方向而去! …… …… “顺利么?” “不顺么?” 小荒山山顶,邓白漪攥着流光溢彩的主阵符箓,抱膝而坐,不断呢喃。 她的目光一刻不离沉磬山方向。 如果有可能,她倒是情愿今夜自己一个人念叨着渡过……就像是上次太安城别离那样,再见面时,谢真风轻云淡地告诉自己一切顺利,大阵无需动用,麻烦已经结束。 但天不遂人愿。 邓白漪感觉自己心底越来越不安,很快她便站了起来,沉磬山方向有一群乌鸦在夜幕中飞起,伴随着鸦群尖叫之声的回荡,她心中的不安也抵达了最高点。 一道熟悉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 浑身鲜血,面色苍白的谢玄衣踩着破碎紫竹,正以极快速度,向自己所在方向掠来—— 邓白漪下意识捏紧符箓。 “别急着起阵!” 谢玄衣的传音之声入耳,“等所有人都入阵!” 邓白漪怔了一刹。 “所有人?” 所有人是什么鬼?不止一个人? 下一刻她就明白了谢玄衣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一缕杀气腾腾的血色红光紧跟在谢玄衣飞剑之后,再之后便是密密麻麻在地面奔行的死傀!一时之间,沉磬山地动山摇!连带着小荒山的山顶也开始震颤起来! 邓白漪面色倏忽苍白。 她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 谢玄衣驾驭飞剑,在空中兜旋一圈,刻意等到那些死傀追上了一些,才连人带剑撞入九明凰火炼虚大阵之中。 果然,血色红光紧随其后! 甲六没有丝毫怀疑,直接率着死傀,就这么气势浩荡杀了过来! 今夜她必须杀掉乙三! 邓白漪屏住呼吸。 “起阵,就是现在!” 谢玄衣嘶哑的声音,在她耳旁如风雷一般炸开,邓白漪瞬间做出反应。 她长吐浊气,开启大阵。 “嗡——” 这一刹。 荒山之上的时空仿佛凝固,那些死傀毫无知觉地继续前冲,而杀红眼的甲六意识到了不对,她看到自己身前虚空之中,竖起了一缕缕精妙鲜红的滚烫道纹。 飞扬的荒草在这一刻忽然被点燃。 紧接着便是整座山。 一整座山。 瞬间被千万缕“炽光”照亮,在虚无之中立起的道纹熊熊燃烧,化为一缕缕滚烫炙热的凰火! 轰隆隆隆—— 邓白漪衣衫飘摇被大风吹起,面色红润,神采奕奕,整个人变了一副模样,犹如天上神仙降世,主宰此片人间。 她握住主阵之符。 也握住了近万朵飘摇在虚空之中的鲜红凰火! 第44章 赴死之前,送你一程 “阵法!?” 甲六嘶吼一声,她睚眦欲裂,望向踩着紫竹飞剑悬立回首的谢玄衣。 “卑鄙!竟然暗算我!” 谢玄衣捂着被血炼之术击穿的肩头,只是冷漠注视着踏入大阵的天傀宗女子,以及那些蕴含邪道精血的死傀。 “动手!” 谢玄衣传音。 持握主阵之符的邓白漪,化为这座天地的主宰,数千缕凰火在虚空之中显形,凝聚! 在山顶酣睡的姜凰,此刻嗅了嗅鼻子,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她浑浑噩噩地睁开双眼,坐起身子,怔怔看着漫山遍野的炽火。 荒山之上。 飘着数之不清的凰火,犹如一朵朵莲花。 邓白漪单手持符,立于胸前,另外一手,并拢两根手指,做剑气挥砍状。 轻轻一抹。 整座天地仿佛都要被斩为两半—— 无数凰火衔接成一道长线,就这么朴实无华的掠过,所过之处,草叶焚灭,树木被连根拔起,甲六怒吼着抬起四臂,硬生生扛着大阵威压,向前按去。 那数十具没有意识,只知道听从主人命令的死傀,犹如扑火飞蛾一般,涌向那抹血红长线。 “嘶啦!” 下一刻。 死傀身躯犹如纸张一般被切得支离破碎。 铺天盖地的撕纸之声如潮水一般淹没山顶。 最终尘埃落定。 山顶重归寂静。 风吹枯草,沙沙作响。 甲六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缓缓低头。 她眼神之中满是惘然。 更多的其实是恐惧。 四条手臂都结印抵抗,但可惜这座印记只抵抗了一瞬,或许连一瞬都不到。 她的身躯已经被切成两半,切口光滑,此刻散发着淡淡的焦糊气息。 天傀宗最擅长的“血炼之术”,在凰火的压制之下,根本没有丝毫施展余地……甲六所准备的每一滴蛊血,都被象征世间纯阳的凰火焚成虚无,在祭出那一刻,便迎来了瞬间的破灭。 她以一种无法理解,不敢置信的目光,抬首望着眼前那缓缓坠地,如神明般耀眼的惊艳女子。 无数凰火围绕邓白漪旋转,将她一身雪白衣衫染成淡淡红色……主掌这座大阵,哪怕只有一瞬,也耗去了邓白漪的绝大部分心力,此刻她的面色几乎和谢玄衣一样苍白,但瞳孔深处萦绕的凰火神辉却还未散去。 四目相对。 “你……该死。” 邓白漪居高临下注视着这张丑陋肮脏的阴暗面孔,她神情冰冷,眼中迸发出杀意。 死死攥握阵符的那只手,再度发力。 虚空之中再度有一缕缕凰火气息汇聚—— 邓白漪抬起那枚已经开始颤抖的手臂,准备再度点出一指,彻底终结这伤到谢真的女子性命。 “……等等。” 谢玄衣伸出手掌,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邓白漪怔了一刹。 谢玄衣的声音,压住了她的杀意。 掌心传来的温度,也召回了她的理性。 邓白漪很是听话地坠落手臂,轻轻吐出那口压在胸膛的杀意与郁气。 于是那数百缕游离在虚空中的凰火,就此散去,大阵迸发出的炽目之辉也消弭于长夜之中。 “不必浪费力气,她已经是死人了。” 谢玄衣半边肩头鲜血潺潺,面色苍白如纸。 硬扛血炼之术,引甲六入局…… 这是今夜唯一杀死这位洞天境的办法。 天傀宗的炼尸之术很强,沉磬山埋伏的那些死傀全面苏醒之后,这场对决便已经不公平了。 甲六是抱着必杀之心,来和自己见面的。 唯一的破局之法。 就是在极短时间,爆发出极大的杀伤力,将甲六连同这些死傀尽数抹去。 这种事情。 如今的谢玄衣还做不到…… 不过,九明凰火炼虚大阵能够做到。 甲六的身躯已经被彻底斩断,只不过凰火切斩速度太快,所以她目前还残留一口气……如果让邓白漪再递出第二击,即便只是气势残尽的一击,甲六也扛不住。 这还要倒欠一条命。 甲六必须死,但不能是现在死。 “她还有用。” 谢玄衣轻轻拍了拍邓白漪肩头,示意她可以好好休息了。 一个优秀阵师所要做的事情,不仅仅是刻阵,还有掌阵。 毕竟这座山头的每一缕阵纹,都是邓白漪亲自刻录,她清楚这座大阵的每一处妙用,也清楚这座大阵的极限……真正顶级的大阵纹师,都是亲自掌阵,主掌杀伐。同样一座阵纹,亲刻者主掌所能发挥的杀力,就是比其他人要强! 第一次主掌大阵,能够与阵纹如此契合…… 邓白漪的阵道天赋,比她的修行天赋要高出不少。 谢玄衣来到甲六身前。 他笑了笑,低声叹道:“我说过,可惜你只会炼尸,不会刻阵,不然今夜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如果甲六还懂得布置大阵,封锁驭剑逃离的空间。 那么今夜的沉磬山之局……谢玄衣或许就是九死而无一生。 不过,这世上什么都有。 唯独没有如果。 “我……输了……” 甲六声音沙哑,缓缓开口。 她眉心之处睁开的那枚竖瞳,缓缓合拢,这具糜烂身躯正在接受凰火的“净化”,那融合了数十种毒素的恶毒蛊血,被凰火点燃之后便不会熄灭……表面上看起来她还是“完整”的,但要不了多久,整个人便会如瓷器一般碎裂。 她的肺腑,很快就会化为灰烬。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阵法?这又是什么火?” 她的目光越过谢玄衣。 落在了山顶飘荡的那些游离火星之上,漫山遍野的凰火已经熄去,此刻还有淡淡光点四处飘掠,犹如小花一般,带着萧瑟寂灭的意味。 火花燃尽,便不再让人感到温暖。 剩下的便是无尽的,终结的冰冷。 “这是九明凰火炼虚大阵。” 谢玄衣以只有两人能够听闻的声音,缓缓传音道:“这些火,就是凰火。” “……” 甲六眼神更加茫然。 她没听过这座阵,但是听说过凰火。 凰火…… 是自己理解的那种凰火吗?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种火,你死得不冤。” 谢玄衣一眼就看破了甲六的心思,淡淡传音。 他站在甲六对面,默默等待。 他在等甲六临终之前,意识涣散的那一刻。 眼前之人毕竟是一位洞天境,想要发动搜魂,获取足够多的记忆,就需要等到最稳妥的时刻…… “咳咳……” 一阵剧烈咳嗽之后。 甲六抬起头,那枚猩红妖艳的竖瞳已经彻底关闭,这说明她身体里的元气已经尽数消弭,无法支撑洞天开启,所谓的血炼之术此刻也沦为笑话。 因为她的身躯已经被凰火掏空。 连一滴血都不剩了。 怎么发动血炼? 只不过此刻的甲六,眼中还带着戏谑。她看着谢玄衣被自己洞穿的肩头,轻轻笑道:“虽然我要死了,但你也好不到哪去。” “……中了蛊血,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谢玄衣也不言语,只是默默等着。 短暂的静默之后,甲六回过神来,她隐约猜到了眼前之人究竟在等什么。 她低声笑了笑。 血炼之术……也不是彻底无法发动,她还有一点点血。 就在这颗残破的头颅之中。 “嗡嗡嗡!” 那枚刚刚弥合的竖瞳再次睁开,甲六闭着双眼,鲜血从眼眶中溢出,瞬间面颊两侧流淌而下。 这一次她只是以竖瞳注视着谢玄衣—— “赴死之前,我送你一程。” 谢玄衣早就猜到了甲六的想法。 他伸出手掌,按在这枚竖瞳之上,浑厚无比的神魂瞬间撞入这位油尽灯枯的洞天境心海之中。 搜魂!发动! …… …… (ps:兄弟萌说个无语的事情,最近有人冒充我相亲,而且冒充我的好像不止一个人。在这说明一下,我不卖课不水群基本不添加任何好友也不相亲!大家千万别被骗了!) 第45章 叛国者 “啊——” 一道极其痛苦的哀嚎之声,在小荒山上空响起。 紧接着一缕面容狰狞的人形魂灵,在谢玄衣掌心凝聚而出! 搜魂成功! 谢玄衣靠着强悍的神魂力量,硬生生挤入了这位将死之人的紫府心湖之中。 与徐囿心湖不同。 或许是修行邪道之故,甲六心湖一片浑浊,翻涌滔天黑浪。 不过这片心湖实在有些太“肮脏”了…… 湖面被黑浪切割,四分五裂,处处可见翻涌妖气。 心湖平静是修行者神魂安宁的象征,这片心湖注定甲六平时就饱受神魂折磨,许多邪修都难免此劫。 谢玄衣快步行走在心湖之上。 他知道,甲六活不了多久…… 他需要在此人生机彻底断绝之前,完成搜魂。甲六此生的记忆在心湖上空飘摇,如她所凝聚的那座血色洞天一样,这些记忆碎片,凝化为一枚枚猩红竖瞳,让整片紫府心湖看起来一片昏暗妖异。 若是她还能撑得住,谢玄衣不介意花费一些时间,看看这位天傀宗弟子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 但现在,时间不多了。 当务之急,是找到白泽指骨任务更深处的“信息”。 谢玄衣想知道,负责主掌指骨任务的那位黑衣尊者……到底是何方神圣。 早些年。 他也与妖国不少尊者打过交道。 这十年大褚王朝境内剧变,想必妖国那边也已“物是人非”,但万一对方是“老熟人”呢? 修士的境界越高,神魂越强大。 心湖便也越宽阔。 越重要的记忆,往往会被封锁在越深处。 当初搜魂徐囿之时,便是这样,甲六的心湖几乎是徐囿三四倍,越到后面越是红雾弥漫,甚至有红光闪烁,化为血色雷霆,将心湖表面封锁。 “就是这了。” 谢玄衣眯起双眼,停下脚步。 熟悉的妖国气息,在甲六心湖上空盘踞,形成一座坚硬魂罩,笼罩而下! 那位尊者对甲六施加了比徐囿更加强硬的神魂封锁! 只是对谢玄衣而言,这种层次的神魂封锁,并不算什么。 修为尽失,但神魂根基仍在。 即便是那位黑衣尊者面对面亲自施展神魂攻击,他也不惧。 “嗤嗤……” 谢玄衣魂灵眉心之处,亮起一抹清亮剑光,他缓缓踏入魂罩之中,无数妖气撞入他的周身,顷刻之间便被清亮剑气荡碎。 浑浊心湖之上,一道熟悉身影缓缓凝聚。 黑袍黑发,仅仅只露出半张面孔侧首回眸。 “果然是熟人。” 谢玄衣轻轻开口:“龙木尊者,好久不见呐。” 许多年前,他和妖国几位尊者都交手过。 那时候的龙木,在诸多妖尊之中,乃是最为年轻最为“稚嫩”的那一位,刚刚晋升,论资排辈都靠在后面。 这其实是一件幸运之事。 因为和谢玄衣交手的那几位尊者,都被斩杀了! 可以说……龙木因此逃过一劫。 哗啦啦! 浑浊心湖,泛起滔天黑浪! 这里是甲六的回忆,龙木尊者的黑影也只是幻象,谢玄衣再怎么开口,它也不可能听见。 “甲六。” 心湖中的龙木轻声开口:“乙三已经抵达鲤潮城了……但我觉得他的身份有些不对。” 跪在浑浊心湖上的甲六,垂首听命:“尊者大人的意思是?” “给你三天,杀了他。” 龙木尊者停顿一下:“这件事情……要做得干净利落。” 甲六身躯微微僵硬了一下。 “是。” 她没有犹豫地应下,而后缓缓问道:“大人,您是怎么看出‘乙三’身份有异的?” 龙木尊者微微回头,面无表情看着甲六。 甲六连忙再次垂首,不敢与之对视。 浑浊心湖之上涌起浪潮。 两人一立一跪,随浪潮起伏,时间好似静止凝固一般。 或许是巧合……龙木尊者向身后抛去的目光越过了甲六,就这么随着浪潮起伏,落在了远方,此刻踏入这片记忆之中的谢玄衣身上。 “呵。” 谢玄衣环抱双臂,面带讥讽看着这一幕。两人遥隔千万里的距离,彼此“对视”。 怪不得上次妖器见面,这位黑衣尊者对自己态度如此友好…… 从一开始,它就没打算放过自己。 这就是妖国的行事作风么? 棋子用一枚,弃一枚。 “直觉。” 片刻之后,龙木尊者收回目光,轻声喃喃,吐出二字。 他没有证据,也不需要证据。 对于这种境界的存在。 玄而又玄的直觉,反而是大多数时刻都值得信赖的东西—— 龙木尊者背负双手,重新恢复了冷厉语气:“如今吞日大尊还在沉眠,北郡青州的这张‘蛛网’,不知有多少人已经叛变……乙级暗子已经不能值得信任了。除掉乙三之后,我会给你一整年的‘赦免’,让你免于神魂受苦。” 听到这,谢玄衣算是明白了。 如自己先前猜测的那样,北郡青州的这张“谍网”,只受一人掌控。 吞日大尊。 只不过吞日大尊似乎出了一些问题……这谍网的掌控权,才落入龙木尊者手上。 这次的白泽指骨任务,层层递进,最终落入甲六手上。 妖国谍网所谓的“奖励制”,从来都是骗人的。 龙木尊者之所以不在乎背叛,是因为真正能够信任的那些核心谍子,都被打上了神魂烙印。 这便是甲六心湖如此浑浊的缘故。 先前谢玄衣就觉察到了,甲六的心湖极其肮脏……看来妖国赠出的“神魂妖器”,便是掌控麾下暗子命脉所用。 加入妖国,便没有反悔余地! 不卖命,就得死! 甲六咬了咬牙,恭敬应了一声,而后艰难开口:“大人,鲤潮城周围实在戒备森严,即便卑下拿到指骨,想要靠近‘秘境’,恐怕也绝非易事。” “秘境么?” 龙木尊者声音浑厚,呵呵低笑一声。 “拿到指骨之后,时候也差不多了。你去见一个人。” 他背负双手,不见有任何动作。 天顶阴云盖压。 整片心湖以极快速度变得黯淡,阴沉—— 谢玄衣神情凝重起来。 铛铛铛! 一层层妖气撞击在他神魂体表,与谢玄衣自身心湖中的澄澈剑气对撞,迸发出连绵不绝的清脆破碎之声! 这片心湖上的神魂压力陡然增大,这意味着接下来的记忆十分重要,龙木尊者施加了第二层神魂封锁。 谢玄衣屏住呼吸。 前几日他才去过鲤潮江,那里的确戒备森严,秘境四周怕是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想要以白泽指骨,提前鉴定秘境真伪。 必须得有一位权限够大的“引路人”! 龙木尊者要对甲六揭晓的那位神秘存在—— 很显然。 就是那位暗地出卖青州,偷偷与妖国勾结的“大人物”! 第46章 蛊血 “轰隆隆!” 甲六的心湖上空响起雷鸣般的巨响。 她的生命已经抵达尽头。 紫府天顶,浮现出一片巨大漩涡。 谢玄衣知道……现实世界中的甲六,恐怕只剩半口气了。 他深吸一口气,等待龙木尊者吐出那位叛国大人物的名讳,给出这极其关键的讯息。 …… …… 邓白漪抱着姜凰,来到谢真身旁。 她动作极其轻柔,不敢发出丁点声音,生怕惊扰了谢真…… 此刻谢玄衣手掌按在甲六头顶。 那缕凝聚成人形的瘦小魂灵,已经消散到只剩极其浅薄的一丝一缕。 “呼。” 一道轻轻吐气之声响起。 谢玄衣缓缓睁开双眼,他面前的甲六正好迎来寂灭。 千钧一发之际……甲六心湖即将崩塌,龙木尊者正好说出那位“青州叛国大人物”的名讳。 原定计划中,甲六拿到白泽指骨,需要有人代为牵引。 鲤潮城秘境四周重兵把守,等闲不得踏入。 那位大人物,正好可以安排。 谢玄衣缓缓平复心湖,眼神有些复杂。 龙木尊者吐出的那个名字……很熟悉。 这位叛国者,乃是自己当年的熟人。 无数思绪掠过,谢玄衣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许久之后才缓过神来。 当务之急是处理甲六尸体。 老规矩。 那残留的一缕魂魄可以留着。 其他的东西,遗物,尽数可以焚灭。 谢玄衣招了招手,小荒山山顶弥留的那些凰火残烬,以极快速度,掠至掌心。 正当他准备出手之时。 邓白漪小心翼翼开口问道:“你刚刚是……在搜魂么?” 邓白漪的话语,让谢玄衣动作停滞一刹。 关于修行界的那些事情。 这一路上,谢玄衣并没有什么保留。 搜魂是极其邪恶的术法,基本上只有邪修会去使用,这件事情他也跟邓白漪说明了。 “……不错。” 谢玄衣沉默数秒,而后干净利落地承认了。 “啪——” 他抬手从一堆灰烬之中吸出一枚扳指,一颗丹药。 这扳指,正是甲六与龙木尊者联系的神魂妖器,与徐囿的那枚相差无几,颜色稍微深一些。 至于丹药……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谢玄衣本以为,龙木尊者识破乙三身份,所有的一切都是空口许诺。 他倒是没想到,所谓的“紫元丹”,甲六身上倒是真有一颗! 甲六身上并没有其他值钱物事了。 做完这一切。 谢玄衣叩指弹出汇聚在掌心的凰火残焰。 轰的一声,凰火将甲六一分为二的身躯彻底点燃,此刻山顶发出噼里啪啦如同烤柴的干枯之声! 这躯壳之中的血水,早已被九明凰火大阵焚干,甲六能够奇迹般活到如今……全靠那座生命力极其顽强的诡异洞天。 如今洞天破碎。 甲六神魂与肉身尽数被摧毁。 在观看龙木尊者与甲六的对话之后……谢玄衣不敢轻易与妖国那边进行神魂会面了。龙木尊者的心卜之术很强,能够遥隔千里感应出“乙三”的不对,那么想必对甲六也有戒备之心。 甲级暗子都是需要承受妖国神魂酷刑的。 神魂印记,精神暗号,谢玄衣是一样都没有,在情报未知的情况下冒充“甲六”进行会面,很大概率会引起龙木尊者的直接警惕。 不过。 这枚妖器,依旧是与妖国联系的重要物件,必须好好保管! “怎么?” 谢玄衣回过头来,看到了邓白漪望向自己的复杂眼神……他大概能猜到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先前对邓白漪说过。 搜魂,是邪修所为。 今夜小荒山一战,实在没时间遮遮掩掩,甲六命悬一线,谢玄衣可不想为了所谓的偶像包袱,失去“搜魂”机会。 “所以……你是邪修吗?” 邓白漪再次小心翼翼开口。 她一直猜不透这谢真的出身,宗门,以及具体身份。 最开始在玉珠镇,那无比惊艳的桃木破邪一剑,让她以为谢玄衣出自大穗剑宫。 后来东行,丰穗城入关,谢玄衣又对驻官说他出自道门。 邓白漪知道,谢真说的,可能都不是真的。 而她从最开始跟谢玄衣走的时候,心底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一个做事不循规矩,只凭自己喜好。 一个绝不心慈手软,说打杀,就打杀,出手干净利落到极点的家伙。 怎么看,怎么像是魔道中人。 “我说我不是,你信么?” 谢玄衣看着邓白漪的面容,无奈开口。 今夜这一战,实在有些解释不清……他事前也没想到,所谓的妖国内奸竟然是一位魔道修士。此刻小荒山山顶,漫山遍野都是死傀支离破碎的躯壳,以及被凰火焚干的枯骸。 “我信。” 邓白漪抿了抿嘴唇,道:“但如果你是,也没关系。” “……” 谢玄衣陷入良久的沉默。 “要不你就把我留在身边,我看我还蛮有杀人放火的天赋。” 邓白漪咧嘴笑了笑,面色苍白,神色很是难看……她刚刚才吐了一场,掌符之时看起来神采熠熠,大放神威,但这毕竟是初出茅庐的第一场生死厮杀。 凰火大阵一瞬间便绞杀了近百位敌手。 退出掌符状态之后,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钻入鼻腔,她几乎是一瞬间就呕了出来,刚刚才擦干净鼻涕眼泪。 看着邓白漪艰难挺直腰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谢玄衣嗤笑一声。 “虽然我不是邪修,但我杀的人,未必比邪修少。” 谢玄衣淡淡道:“别装了,你不适合干杀人放火这种事情……今夜之后,还是乖乖刻阵,鲤潮城事了,我会送你去道门。” 邓白漪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 “咳咳——” 谢玄衣忽然伸手捂住嘴唇,一阵剧烈咳嗽,浓稠鲜血从指缝中溢出,滴落在地。 邓白漪连忙上前,却被一只手挡住。 “别,别过来!” 谢玄衣弯腰躬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视线有些模糊。 这是甲六“蛊血”开始扩散的象征。 血炼之术,乃是诡异恶毒到极致的一种术法。 若不是九明凰火阵可以焚烧邪祟,单单是这些死傀身上蕴含的蛊血,便可以让一整个村庄的无辜百姓尽数死绝。 作为蛊血宿主,甲六身上的精血,毒性更强! 谢玄衣感到自己肺腑此刻都要灼烧起来,他看着自己肩头被洞穿的那枚血洞,前所未有的冰凉涌上心湖。 为了引甲六入局。 他硬生生扛了一击……此刻蛊血终于是扩散了。 伴随着血液流淌,谢玄衣感到自己骨髓里泛起一股寒意,这股寒意直抵心湖,让人如坠深渊。 但同时四肢百骸,却又承受着千度烈焰般的灼烧! “不死泉……” 谢玄衣额头青筋鼓起,他盘膝坐在地上,靠着极其强大的毅力,用力捏碎紫元丹。 比青元丹品质要高上十倍,数量也要多十倍的元气,瞬间在小山山顶上扩散! 丹田位置,一抹金灿辉光亮起。 这滚滚元气,向着丹田疯狂涌去! 第47章 完美炼气(求追读~) 轰的一声。 紫元丹捏碎之后,滚滚气浪向四面八方溢出。 邓白漪后退踉跄一步。 她反应速度极快,第一时间布下清净符,谢真教过自己,这符箓不仅仅可以用来隔绝声音,也可以隔绝元气和神魂感应。 如今谢真的情况很糟糕。 邓白漪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但她至少可以把这里用符箓保护起来。 “嗖嗖嗖!” 一张张清净符被邓白漪甩出。 这些都是东行路上,她潜心闭关之时所画,平日里总是揣在兜里当个宝贝,此刻就当是不值钱白纸一样往外面洒。 清净符漫天翻飞,在空中悬凝,镇住八方。 小荒山上溢出的元气,重新隐没于夜幕之下。 …… …… 谢玄衣此刻的身体状态极其“复杂”。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矛盾的痛苦。 骨髓冰冷,血液滚烫,这极致的寒冷与灼烧反复交加……换做其他一个修士,恐怕肉身尚未腐烂,神魂便已经崩溃。 南疆蛊血,乃是世间剧毒。 但谢玄衣硬是一声不吭,全盘接下。 他身躯在颤抖,神魂却稳如泰山。 蛊血扩散虽痛至肺腑,但他经历过更痛苦的。 他以强悍意志力压住蛊血的钻心之痛,紧接着便迎来了紫元丹的磅礴元气! 这枚紫元丹的药力,几乎是先前青元丹的十倍! 谢玄衣咬紧牙关,将元气聚集至小臂位置…… 伴随着一道气血沸腾的轰鸣。 轰! 那堵塞已久的第四十四处大窍,就此点燃! 滚滚元气如大江大河,滋润着谢玄衣这具新躯的干涸经脉。 从痛苦中缓过神来的谢玄衣,已经不满足于只冲击一处窍穴……紫元丹捏碎之后,元气在向自己身躯内灌注,但也在向外界溢散! 他以神魂之力,操纵元气,从四面八方涌入躯内。 全面压制已经扩散的蛊血! 原本被蛊血侵蚀的身躯,顿时升起滚滚白烟! 轰!轰!轰! 一道道轰鸣接二连三响起,谢玄衣面色由苍白逐渐转变到红润,仅仅不到百息,他便点燃了三十多处大窍,紫元丹元气尚未消耗过半……而那原本扩散到四肢末端的蛊血,更是被硬生生压缩到了丹田位置。 “一口气……筑基。” 谢玄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开始冲击筑基! 这枚紫元丹,来得实在太是时候了。 谢玄衣将全部心神,都凝聚在丹田位置。 炼气期的修行,他已经经历过一遍……但如今这一次的“重修”,却变得异常艰难。 当年自己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就可点燃的窍穴,如今被扩宽了十倍,甚至更多—— 紫元丹的元气被凝聚,直到变为金色,才能将其点燃! 但同样的。 这些窍穴陆续点燃之后,抵达一百之数后,谢玄衣感到自己身躯出现了变化。 他变得更加轻盈,简直如一根羽毛般,可以凭风而起! 所谓的炼气,便是凡俗借由天地元气,改变自身体质的一种逆命之举。 炼气期当然也有强弱。 抛开一切外物,以自身实力厮杀……那些生来根骨壮硕的幸运儿,大概率可以碾压生来多病的羸弱者。 这就是“天赋”。 谢玄衣不是没有经历过传说中的“洗经伐髓”,当年道门大真人亲自为他醍醐灌顶,洗涤筋骨,谢玄衣都没有如今这般感觉。 这简直是“脱胎换骨”! 盘坐山顶,谢玄衣睁开双眼,他眼眸之中已有风雷汇聚。 此刻他下意识挥出一拳。 轰的一道破风之声响起。 一丈左右,一块合抱巨石,就此炸开一道蛛网! 这一拳并没有蕴含剑意,只是凭借自身挥出的拳风……就造成了这般景象。 谢玄衣眼神亮起精芒:“这一拳威力,至少是同境炼气士的五倍。这几乎可以与炼体者中的天才进行比较了。” 引用天地元气浇灌身体……这炼气之境,虽然是最基础的修行境界,但炼气士的力量,却是比普通凡俗要大上许多。 炼体者,则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子。 他们更加注重体魄修行。 前期对捉厮杀,基本都是炼体者更占据优势。 但谢玄衣这具炼气士肉身,已经可以碾压大部分的炼体者了。 “紫元丹还有盈余,继续。” 谢玄衣回过神来,屏住呼吸。 还剩下八座大窍,这紫元丹机会实在难得,若有可能,今日最好就能将全部窍穴,尽数点燃! 他开始进行全力冲击—— 这副情景,倒也讽刺。 谢玄衣低眉自嘲一笑,他如今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湿。 若是让十年前的自己看到这一幕,恐怕怎么也想不到。 让自己进入前所未有专注之境的……竟是小小的炼气期突破。 “这些金色元气,都在向丹田汇聚。” 谢玄衣进入神魂内视状态。 甲六残留在自己身体里的蛊血,已经被焚烧大半了,剩下那些都被金色元气逼到了丹田位置,这里其实是一个修士最重要的地方,但此刻蛊血却是以极快速度在被灼烧……因为谢玄衣浑身上下的金色元气,都汇聚至此。 它们翻滚,它们靠拢,它们凝聚。 它们在成为一滴小小的水滴。 这枚水滴,被无数人所觊觎,垂涎。 随着谢玄衣冲击一百零八座窍穴的进度逐渐抵达终点,这枚小小水滴也逐渐凝聚成形,甲六的蛊血被彻底消灭,金色元气出现了“返璞归真”的雪白色彩,无数气化的金雾逐渐凝成了一滴水。 最终,天地齐静,气血沸鸣。 谢玄衣成功点燃了最后那处大窍,浑身上下的大窍都迸发出风雷之声,金色元气可以交互,彼此之间融会贯通。 他成功晋升成“第二境”。 谢玄衣面色无喜也无悲,他的注意力,此刻全被那枚悬挂在自己丹田之中的水滴所吸引。 这是一枚纯净到极致的雪白水滴,谢玄衣只能用完美二字来形容。 正如自己如今点燃的那一百零八炼气窍穴。 完美无瑕,挑不出丝毫缺陷。 这平凡普通的水滴,只要看上一眼,便会让人目光忍不住沉沦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这枚水滴蕴含着极其蓬勃的生命气息。 那是超越天地桎梏的“破矩”之力。 传说中不死泉可以生死人,肉白骨……这事情有些太玄乎了,谢玄衣不确定眼前这枚小小水滴能否做到。 但他隐约感觉。 这枚水滴中所蕴含的蓬勃生机,应该可以让一个本该立即死去的“将死之人”,在世上多留存那么片刻。 原来不死泉,真的可以续命。 哪怕只是多活一刹。 这一刹,也突破了生死铁律的界壁。 谢玄衣轻声喃喃:“这,就是不死泉么?” 第48章 剑修可悟之道 紫元丹的元气散去,谢玄衣顺利完成破境。 他浑身都燃起了淡淡的金芒。 谢玄衣站起身来。 “轰隆隆——” 风雷呼啸之声在一百零八座大窍中回荡! 原先被甲六洞穿的右肩,伤势已经痊愈……至于那些侵入身体扩散开来的蛊血,则是被彻底剿灭,化为虚无! 这,就是不死泉! 谢玄衣伸出双手,感受着身躯中翻涌如蛟的气血之力,却是微微皱起眉来。 “被不死泉浇灌之后,我的修行路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第一境炼气,别人吸纳天地元气即可。 他却需要金色元气。 如今抵达第二境…… 正常的第二境,在道门称之为“筑基”,剑宫则将其称之为“神识”,之所以叫法不同,便是因为后续修行的方向不同。剑宫的第二境,主要是修行神魂,以便日后驾驭本命飞剑,而道门的“筑基”之境,则是为了日后成为真人之时,可以凝聚出一枚成熟的道果,以此拟化元婴。 于是这第三境,道门叫“驭气”,剑宫则是叫“驭器”,听起来相似,仅一字之差,但实则大不相同。 但到了第四境“洞天”——两座大宗的修行思路却又变得极其相似。道门在这一境以“道果种子”成就洞天,于是这一境界也被称为“结丹”,等到道门修士丹田位置的洞天彻底成熟,便自然而然成就“元婴”。 而大穗剑宫的第四境,便是以本命飞剑,构造一座“剑气洞天”,这一境前期,剑修需耗费大量精气神,来豢养本命飞剑。 而到了后面,便是一整座剑气洞天反哺剑修。 “按理来说,这所谓的第二境,只需要凝聚神魂,不断与本命物建立联系……” 谢玄衣呢喃道:“以我如今的神魂积累,应该可以轻松跨过这第二境才对。” 他缓缓抬手。 小荒山山顶的一块大石悠悠浮起。 握拳。 砰的一声大石炸开,炸开之后的数十近百枚石块,同样整整齐齐悬浮在空。 这其实已经超越了神识境的能力范畴。 可以说,这是驭器境才能施展出来的手段。 但谢玄衣此刻并没有当年破第二境时,“圆融如一”的神魂玄妙之感。 “是因为我已经走过一次‘神识境’了么?” 谢玄衣陷入思索。 从来没有人死而复生,但他是个例外。 于是……玉珠镇斩妖这种不符合常理认知的事情,便这么不讲道理的出现了。 一位炼气士,施展驭器手段,爆发出远超第一境的杀伤力。 谢玄衣虽然没了元气,但他的神魂还在,驭器之术的根基依旧深厚。 这也就使得他可以“无视”底层的修行规矩。 虽是第一境,但依旧可以施展驭器手段。 这,靠的是神魂! “等等。” 忽然之间,谢玄衣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些年来,他都是个相当纯粹的剑修……所修行的心法,呼吸法,以及杀伐之术,都出自大穗剑宫。 这世上有千万条路。 剑修只是其中一条。 虽然在这条路上,谢玄衣走得很深,但他并不了解其他修行之道。 “我先前之所以困在炼气境,会不会是因为……我下意识以剑修之道,去渡过这异于常人的第一境?” 谢玄衣听说,南离那些佛门子弟,在第一境的修行极其刻苦。 正常修行,往往需要十年,甚至更久的苦修! 但佛门子弟在第一境能发挥出的战力,也是同境之中最高超最卓越的,气血如牛,肌肤犹如铁皮。 道门也好,剑修也罢,在第一境都追求快速与天地共鸣,好踏入下一境界。 而佛门子弟则不同,他们的第二境,是在“铜皮”之后,追求“铁骨”。 再然后成就“金刚”。 无论是道门还是剑宫,都需要熔炼本命物。但佛门弟子可以肉身硬撼宝器。 如今谢玄衣成功破境。 仔细回想。 这所谓的“金色元气”,其实很像是佛门的修行法,这是一种十分极端的压境之道。 天赋再异禀,对元气感应再敏锐,都没有用! 想要凝练金色元气,就需要下苦功夫—— “不死泉改变了我的身体。” 谢玄衣喃喃开口:“同时……也改变了我的修行法。” 很多年前,他想要同时修行大穗的两种剑道。 但因为体魄不够,被迫放弃。 如今,不死泉浇筑之后,谢玄衣隐约看到了一抹不曾见过的辉光。 他低下头,再次“内视”。 那被无数缕金色元气凝聚缠绕而成的水滴,就悬挂在丹田位置。 水滴一旁。 属于【沉疴】的位置空空如也。 “驭气巅峰之后,开辟剑气洞天……这是剑修的道。” 谢玄衣恍然顿悟,轻声呢喃:“之所以没有当年突破神识境的玄妙之感,便是因为这条路我已经走过了。如今我的神魂之力,早就超越了‘神识境’。” 别说神识境。 只要条件允许,谢玄衣可以驾驭数百把飞剑,这是碾压驭器境的神魂之力。 虽然剑修之道,不仅仅只修神魂…… 但在前三境,谢玄衣的浑厚神魂,几乎可以一路横行。 如果,他只走剑修之路,这一路会走得很快。 但…… 若是不走剑修之路呢? 谢玄衣忽然意识到,如今的自己,多了许多种新的可能。 他虽然超脱了第二境,却又身处第二境中。 “以金色元气浇灌窍穴的修行法,有些像是佛门与道门融合的‘炼体之道’。” 谢玄衣默默检查这具身躯:“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在修行剑道之外……再修一条大道?” 又或者,是两条? 这个念头出现,谢玄衣心头震颤了一下。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 如果能够拿回【沉疴】,将其悬挂在不死泉旁,那么本就属于自己的那座剑气洞天很快就能重塑……这本就是自己曾经走过的“剑道”,如今再活一世,重拾起来,不需花费太大力气。 只是,这传说神物不死泉的妙用,似乎并不仅仅只是“救人”。 “第一境需要点燃的主要大窍,有一百零八座。” “但我如果继续让金色元气流淌全身,布满每一条经络……” 谢玄衣眼神亮起光芒:“这,不就是佛门的‘炼体之道’?” 脑海之中,无数思绪翻飞。 当年大穗剑宫里,师尊的那句轻叹,第三次掠入脑海之中。 【“玄衣……”】 【“剑修可悟之道,未必只有剑道!”】 第49章 观潮阁(求追读!) 邓白漪坐在小荒山树荫下,等待谢真闭关结束。 她很担心谢真伤势……但毕竟境界低微,执掌九明凰火大阵之后,心力实在消耗太多。 等了半晌,便伸手撑着下巴打盹,脑袋犹如小鸡啄米。 “呼呼呼。” 山顶掠起一阵风声。 成功破境的谢玄衣,挥袖破去那残余的紫元丹药气,同时伸手摘下一张张悬挂列阵的清净符箓。 他往前看去,忍俊不禁。 树荫之下,邓白漪和姜凰,一大一小,都在打着瞌睡。 微风轻柔荡开。 邓白漪猛地抬头,睡意朦胧之间,看见那身材瘦削的黑衣身影坐在自己身旁,正伸手从面颊上摘下那张树脂面皮。 视线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谢玄衣的俊气面孔映入眼帘。 “醒了?” 谢玄衣柔声开口,将一沓厚厚的清净符叠放整齐,还回邓白漪。 “你……” 邓白漪伸出手背,轻轻擦拭口水,眼神忽然亮起一抹诧异:“你没事了?”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谢玄衣右边肩膀。 没记错的话……这里先前可是一个拳头大的血窟窿! 这才过去多久,半宿不到。 黑衫破碎,但肌肤表面光洁如玉,别说血窟窿,就连一块血痂都看不见了! 邓白漪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她小心翼翼凑近了些,弯曲指背,犹如敲击石块一般,轻轻敲了敲,又打了打。 谢玄衣笑道:“放心,已经好了。”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停顿一下,谢玄衣悠然说道:“修行者之所以引用天地元气灌顶,就是要起到‘洗经伐髓’之用,更改筋骨之后,才能活得更久……像这样的血肉再生手段,在佛门并不算什么,许多大修行者都能做到。” 邓白漪眨了眨眼:“……佛门?” 谢真这家伙,到底是什么背景。 怎么什么东西,他都会一点? 谢玄衣看到邓白漪反应,心底轻叹一声,他总不能解释,这么快就血肉复生,乃是“不死泉”造就的吧? 谢玄衣解释道:“也不只是佛门,许多大宗门都有。” “不用跟我解释的,你没事就好。” 邓白漪摇了摇头,她其实已经不好奇谢真的宗门背景了:“那个邪修已经魂飞魄散……你的飞剑有线索了吗?” 此言一出。 谢玄衣一时沉默下来。 关于妖国和白泽秘境的事情,他还没告诉邓白漪。 这姑娘以为自己搜魂,是为了寻找飞剑。 沉吟片刻后,谢玄衣决定把这件事情压下……邓白漪只是炼气士,知道这些没有好处。 接下来的事情,他决定自己一个人去做。 “有一些线索,但还不明朗。” 听到这個回答,邓白漪眼中却是多出三分喜悦。 她巴不得跟在谢真身边多待一会。 飞剑还没着落,那就是鲤潮城之事还未结束。 邓白漪眨眼问道:“那还需要我再帮忙做些什么吗?” “不必了。” 谢玄衣哪里不知道她心思,摇了摇头道:“这几日,你可以好好休息。不必担心后续,飞剑的事情,我自会处理。” …… …… 邓白漪抱着姜凰在树荫下沉沉睡去。 谢玄衣独自一人,站在小荒山山顶。 今夜这场大战落幕,这两位累得够呛,但谢玄衣却是精神抖擞,心湖一片清明,丝毫没有倦意。 谢玄衣默默思索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想拿【沉疴】,就需要进入白泽秘境。 青州地界,有两大世家。 姜家和楚家! 除此之外,还有一座不容小觑,实力地位皆可列入大褚境内前十的庞大宗门,百花谷! 此次白泽秘境问世,必定是这三大势力联手封锁消息。 前几日谢玄衣还有些头疼…… 一旦白泽秘境问世,这三大势力联合封锁,寻常人等,根本没机会踏入其中。 可如今得到了甲六魂海里的情报,谢玄衣倒是有了眉目。 按照龙木尊者的安排,得到白泽指骨,便可以联系那位“青州大人物”,若是对方真心实意想要与妖国合作……那么必定会安排靠近秘境的事宜。 以指骨检验秘境真伪,无需进入其中。 只要靠近一定范围。 甲六就可以得出“真相”,从而汇报给龙木尊者。 至此,任务完成。 现在,甲六身死……他拿着甲六的残魂,扳指,以及那最为重要的白泽指骨。 某种意义上来说,“甲六”能做的事情。 他全都能做。 谢玄衣揉了揉眉心,无意之间瞥见远方的一抹亮光。 为了伏杀甲六,这座九明凰火阵的布阵点,刻意选得很高,不仅可以看到稍矮一头的沉磬山,还可以越过山色,看到不远处鲤潮城内的景色,如今夜已过半,这座繁华古城灯火尽熄,四下皆寂。 但满城黑暗,却有一座高楼,矗立如塔,始终灯火通明。 鲤潮城因每年大潮而闻名天下。 而那座矗立如塔的高楼,便是鲤潮城最有名的“景点”,亦是最好的观潮地点。 观潮阁。 “听说今夜游海王在观潮阁设宴……” 谢玄衣眯起双眼。 “能让游海王设宴招待的,无非就是那几个人。” 十多年前,他被悬令通缉……曾一度逃至青州。 百花谷,姜家,楚家。 这三大势力,谢玄衣都打过交道。 他最熟悉的,应该就是百花谷,因为在悬令通缉之前,他便与百花谷多次交手。 谢玄衣年少成名,在真正打遍四境之前,许多人都不认可这所谓的“剑仙”之号。 其中有很长一段时间。 无数修士,登山拜访,前来问剑。 实力太弱的,连山门都登不上。 谢玄衣之所以对百花谷记忆深刻……便是因为从百花谷走出来的那几位弟子,无论是修行境界,还是自身天赋,都称得上一流。 虽然大褚境内最负盛名的两大宗门,是道门和剑宫。 但这并不意味着,大褚只有这两座宗门。 三千大道,皆可飞升。 除却道门,剑宫之外,其他宗门也有开山立派,统领一个时代绝巅的惊艳人物。 百花谷,便是这么一座,足以位列大穗前十的一流宗门。 ---- 至于楚家的故事,青州应该是人人尽知。 整个大褚一共就封了三位异姓王,游海王楚麟,便是其中之一……只不过这位王爷能有如此地位,倒是与他的家族没什么关系,纯粹是他自己的“造化”。若干年前,大褚王朝内部斗争激烈,前任大褚皇帝尚未登基,甚至未曾确认储君之前,曾有过一段黯淡无光的落难时日。 彼时楚麟与年少褚帝乃是挚友,全力帮扶,后来真龙起势,他自然也得道飞升。 从这位异姓王的“封号”,便能看出。 游海,游海。 不逾规矩,逍遥自在。 褚帝崩殂之后,游海王倒是未受波及。因为自始至终这位王爷都是闲职,虽然地位超然,但实际权力并不大,向来不能干预皇城内部的机构,律法,只能在自己封地,逍遥快活。 不过,这些也足够让楚家成为一方豪强了。 ---- 最后的姜家。 这其实是三大势力中,谢玄衣最熟悉的一方。 现任家主姜烈,乃是北境赫赫有名的镇守使。 姜烈在北境战役中横刀立马,啃下数场关键硬战,并且参与了击杀墨鸩大尊的最终一战,可谓是战功赫赫,耀眼夺目。 当年他便已是一员老将,如今年近八十。 这些年大褚皇室将镇守使尽数黜职,绝大部分都调回皇城……也有一小部分,回到封地,姜老爷子,便是这极少数的“返乡者”。 姜家乃是雄踞青州多年的名门望族。 姜烈以年事已高为由,推拒皇城之行,就此解甲归田,告老还乡,皇城那边无可奈何,只能批准。 这些年来。 姜老爷子已经没有往外走动了。 姜家这偌大基业,也都慢慢交给了年轻人来打理。 谢玄衣之所以了解“姜家”,是因为他和“姜家”的关系很不一般…… 当年逃窜之际,全天下人都想杀他。 唯有姜家,愿意出手相助。 可以说,如果没有姜家,他早就死在了青州。 “呼。” 谢玄衣用了半柱香功夫,整理思绪,将青州的零碎回忆收拾妥当。 而后悠悠吐出一口浊气。 望着观潮阁顶楼飘摇的灯笼,谢玄衣眼神略微有些复杂。 他在思考,也在纠结。 “要去见一见……” “龙木尊者口中的那位叛徒么?” 第50章 姜奇虎 鲤潮城入夜之后,街巷锣鼓轰鸣,舞狮绣球,张灯结彩,琴乐和鸣。 最为繁华的城心,矗立一座高耸如剑的六角阁楼,每层屋檐檐角都悬挂一枚灯笼,随风飘摇,在夜幕之中溢散出大红光芒。 这是鲤潮城最负盛名的酒楼观潮阁,承揽大褚皇室榷曲造酒,鲤潮城入夜之后依旧如此繁华,观潮阁有七分功劳。 这座高耸如剑的阁楼,被许多人戏称是傻子才去的销金魔窟。青州虽然地处北部,略显偏僻贫瘠,但这座观潮阁却是寸土寸金,一杯酒,一盏茶,都要卖到外面百倍十倍的价格……可偏偏那些腰囊宽绰的富家子弟常来光顾,并且流连忘返。 因为在这座酒楼里只要有银子,便可以买到你想买的一切。 当然前提是合乎大褚律法。 能做到这种事情。 显然观潮阁背后的那位主人,极有势力。 今夜观潮阁被提前清空,虽然满阁华彩依旧,但却显得异常空旷,淡淡的琴声围梁萦绕,久久不散。 侍从婢女尽数恭立在门外,往日里“有权有势”气焰嚣张的那些公子,都被客客气气请了出去,他们脸上原本愤怒不怼的神色,在听到婢女报出的名讳之后,顿时变得了敬畏和惊惧。 那个能够让所有人都退避三舍的名讳。 自然是游海王。 这位青州异姓王,也是观潮阁之主,刻意在今夜设宴,招待贵客。 这已是许多年未有的“盛事”。 观潮阁外,围了许多人……所有人都想知道,今夜游海王设宴招待的贵客,都有哪些。 很快。 街巷尽头行来一辆黑鳞卫护送的马车,这些黑鳞卫的佩刀刀鞘之上,尽皆纹绣猛虎。 人群纷纷让出一条长道,原本还有些热闹的氛围,顿时变得冷清起来。 那些婢女们也都低下头。 整条长街,都染上了一抹肃杀意味。 一道英姿雄魁的年轻高大身影,身着常服,缓缓下车,拒绝了几位婢女的搀扶和提袖好意,他腰间也配着和黑鳞卫一样制式的长刀,只不过这把长刀上的猛虎刻绣异常鲜活,栩栩如生。 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肃杀感,笼罩观潮阁。 围观人群中响起了小声的低语。 “姜奇虎……” “他竟从皇城回来了么?” “没想到今夜游海王招待的是这个杀胚……” 这些嘈杂声音,传入高大雄魁身影的耳中。 姜奇虎脚步微微停顿一下。 他回头向身后看去,单手按住刀鞘。 “咔嚓”一声。 那些窃窃私语的人们,顿时噤声。 一时之间,观潮阁只有悠然琴声,和淡淡风声交织回荡。 姜奇虎面无表情,挪回目光,继续前行,进入观潮阁中。 那些婢女鱼贯入内,最终拉上大门,满楼流光溢彩,就此消弭于长夜之中。 …… …… 观潮阁今夜灯火通明,但却很是寂静。 顶层更是如此。 姜奇虎登上顶楼之时,轩楻大开,纱帘飞扬。 游海王早已屏退左右,夜风流淌如水,火光流转似萤,隐约可见几道熟悉身影,坐于席中。 “奇虎兄,你终于来了。” 游海王身着华服,坐姿慵懒,已经喝了半盅酒,此刻举起酒盏,笑着开口,示意姜奇虎可以坐下。 “……” 姜奇虎缓步入座,将佩刀卸下,横放案前。 而后举起酒盏,一口饮下。 他望着最高座的游海王,轻声说道:“今夜迟到,王爷勿怪……皇城司事务繁重,需得一一处理,方可赶赴青州。” “这叫何话?” 游海王哎了一声,极其大度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迟到之事。 他醉眼朦胧再次举杯,笑着问道:“奇虎兄,小国师近来可好?” “多谢王爷关心。” 姜奇虎饮下第二杯,低眉缓缓说道:“我家先生还是老样子,沉疴难愈,旧疾常犯……不过总归没有大病。” “真是天妒英才。” 游海王摇了摇头,语气之中满是担忧:“天命已定,窥者受损。陈大人乃是大褚栋梁,执掌浑元仪需要消耗万分心神,千万容不得有所闪失……过些日子,我托人再送一些药去。” “如此……” 姜奇虎斟满第三杯,双手将其举过头顶:“我替先生谢过王爷。” 游海王小啜半口,一笑置之。 姜奇虎满饮三杯之后,目光灼灼。 他环视一圈。 除却游海王外,还有两人,都是女子。 一位坐于屏风之后,素手弹琴,隐约可见窈窕身影。 另外一位,则是头戴斗笠,面披雪白皂纱,独自一人坐于自己对座,背靠观潮阁窗棂,一身雪白衣衫随风飘扬。 “王爷……这位是百花谷少谷主叶清漪,我知道。” 姜奇虎目光从斗笠女子身上一扫而过,他望向坐于屏风之后的那位弹琴女子:“这位是?” 今夜观潮阁之宴。 能够入席者,身份地位必定尊贵。 “楚蔓。” 游海王微微一笑,轻声开口:“奇虎兄,她可是个好苗子,和你一样……未来注定要接过整個楚家。” 屏风后的女子,停下了拨弦之手。 她举起琴座旁的茶盏,隔空对着姜奇虎微微抬起,算是以茶代酒,就此见过。 “按王爷这么说,那么喊上一位少主,也不为过。” 姜奇虎皱了皱眉,道:“只是‘楚蔓’这名字,却是陌生。” “你太久没回青州了,没听过也正常。” 游海王轻叹一声,笑道:“这位楚蔓姑娘可不简单,修行不过十载,便已踏入洞天,按照这个速度下去,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进入‘阴神’之境,要论修行速度……楚家一甲子无人能出其右,就是放眼如今大褚,恐怕也没几个人能与之相比吧?” “天赋的确不错。” 姜奇虎抿了口酒,敷衍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屏风之后:“不过楚家家大业大,能人辈出,楚蔓姑娘年纪尚轻,要背负起家主重担,可绝不轻松啊。” 小国师对他说过。 楚家和游海王的关系十分微妙。 这些年,楚家能够在青州立足,依靠的便是楚麟,以及背后大褚皇室的力量。 如此一来,所谓的家主之位,自然是由楚麟亲自来定。 他说楚蔓可以,楚蔓便可以。 其实关于谁来继位楚家家主的事情,姜奇虎根本丝毫都不关心。 可关于这女子,他却是来了兴趣。 修行十载,洞天巅峰? 若是游海王没有夸大,那么这的确是极高的修行天赋……如今大褚年轻一代,他印象之中,唯一一个能压楚蔓一头的。 似乎就只有一人。 那位被称为“真龙转世”的江宁王世子,谢嵊! “楚家……可远远比不上姜家啊。” 游海王似笑非笑地叹道:“姜老爷子身子骨硬朗,家里又出了两位不得了的天才。一位皇城司次座,一位玉屏峰剑仙。要论谁才是这青州最有底蕴的势力,我看……非姜家莫属。” 这一番话说出,场间的气氛便变得略微诡异起来。 姜奇虎微微眯眼。 来了。 小国师对他说过。 今夜这场酒宴,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