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仙中人 “许公子,道长与老爷已经等候多时了。” 耳旁传来轻声软语,许恒骤然回过神来,回首一瞧。 与他目光接触,婢女面上升起几缕酡红,似乎是慌了神,连忙垂下了头,顿了一顿,又低声道:“公子可需小婢服侍洗漱?” 说来也有意思,许恒是受惯了这等待遇的,但如今么,倒是更想自己动手了。 “不必了。”许恒应了一声,目光落回铜盆之中,盆中已经盛了温水,映出他的样貌。 他十五六岁模样,眉峰仿佛玉山斜,双目好似雪点漆,配以道髻、木簪,真个叫人疑为仙容,好在两鬓垂下几缕发丝,便抹去了些许过分的高远,只余下出尘的潇洒。 这副卖相实在极好,只是许恒瞧着,却是轻轻一叹,伸手入水打破了水镜,很快洗漱完毕,起了身来唤道:“请姑娘带路。” 婢女应声一福,带路出了厢房,两人行过庭院、游廊,到了一处厅堂,堂中已有人在,相谈甚欢。 “哦?”发觉许恒来到,主座上的锦袍员外目露欣赏,当先启声问候道:“小道长来了。” 左首座上,是位鹤发童颜、竹杖芒鞋的老道,闻言不动声色,淡淡说道:“小徒年岁尚轻,贪睡了些。” 许恒暗暗吸了口气,上前两步见过员外,又朝老道一礼:“见过师尊……徒儿来迟了。” 老道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便朝员外道:“这些时日,我师徒二人多有叨扰,这便告辞离去了。” 员外忙道:“道长见外了,若非道长出手相救,我王府上下百余口人,恐怕……” 说到此处,王员外顿了一顿,不愿说那晦气的话,转而道:“我特意为道长准备了谢礼。” 一旁站着的管事闻言,连忙双手奉上托盘,只见托盘之中,排着几列明晃晃的金银,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模样老旧的物件,整齐摆放着。 “知晓道长喜欢古物,王某特意收集了些。”王员外诚恳道:“除此之外,些许金银奉为盘缠,不成敬意,还请道长一定收下。” 老道微微一笑,果真不作推辞,抬袖一抹,托盘上竟是瞬间空空如也,所有物什都已没了影踪,瞧得员外管事,俱是目瞪口呆。 老道才悠悠说道:“员外的好意老道收下,就此别过,不必相送了。” 话音方落,员外几人只觉眼前一晃,老道、许恒两人,已是不见了踪影。 王员外咽下口中未尽之言,靠在椅背之上,喟然一叹:“……真神仙中人也!” …… 真神仙中人么? 老道带着许恒出了王府,登时换了一副面孔,一挥手,便将那些老旧物件,通通弃如敝屣。 许恒也不觉得意外,什么救王府于水火之中,那‘水火’其实就是老道施法召来,无端害死了好几个人,只为名正言顺得到一件不知有何神妙的古董而已。 至于这些物件,不过是那王员外生出误会的巴结之举,对于老道来说,就是拿去当了,也要嫌弃浪费功夫,还远不如实实在在的金银有些作用。 所以要说老道是否神仙中人? 他确实有些玄奇法术,说是神仙中人也不为过,但就行事而言,倒更似是邪道妖人。 许恒心中不禁又是一叹。 来到这方世界,能有修炼法术之望,自是一桩美事,但若拜的师父乃是邪道修士,可就不大称心了。 许恒心头有些郁郁,不过老道没有发觉,也或许是并不在意,带着许恒走在道上,倒是忽然说道:“炼炁术炼得如何了?” 许恒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答道:“昨日已经突破二重了。” “什么?”老道明显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大喜连赞三声道:“好,好,好!” 态度都热切了一分,说道:“此去应州,为师为你准备些丹药,好生修行,不要怠惰。” 许恒吃了一惊,问道:“应州?” “不错。”老道道:“应州南北冲要,繁华至极,修行人也要更多……” 顿了一顿,竟是有些向往道:“往后我们便到应州修行。” “应州,需坐好几个月的船才到吧?” 应州远在数千里外,老道虽然有些法术本领,但和传说中的出入青冥,日行千里,还是差了许多,想去这么远的地方,借助漕运已是最快的方式了。 老道闻言,却只是微微一笑,说道:“放心,很快便到。” 许恒目露疑惑,随着老道一路出了城去,又沿官道走了半晌,才到一处驿亭,亭中已经有人正在等候,发觉两人到来,起身便有些许不耐,说道:“潘老鬼,你来的太慢了些。” 许恒从没见过潘老道这么客气,甚至隐隐有些低态,应道:“耽搁了些时辰,道兄勿怪。” 那人哼了一声,似乎不愿多说,目光转到许恒身上,却是忽然一亮,啧啧道:“哪里来的小子,长得倒是不错?” 许恒骇了一跳,只因此人戴了兜帽,转过首来才见面目狰狞,满脸脓疮,眼神阴狠,实在不像什么良善人物。 潘老道皮笑肉不笑道:“这是老道新收的徒儿,要承老道衣钵的。” “衣钵?”那人似乎极为不屑,哈了一声,但也没在纠缠,便道:“废话少说,这便出发去应州了。” 潘老道郑重道:“劳烦道兄,捎带贫道师徒二人一程了。” 那人摆了摆手,忽然一抛,便有一只小舟飞出,在许恒讶异的目光中,迎风涨到一丈余长,稳稳当当悬在空中。 兜帽人也不废话,跃上飞舟,便一招手:“上来吧。” 许恒心中彭彭直跳,不禁想到:“这莫非就是仙家法宝?至不济,也是法器了吧?” 潘老道目中也有艳羡,径自飞身跃上舟中,许恒这才反应过来,他也已经有些修行,自是不难做到。 两人上了舟中,只见兜帽人抬手一指,飞舟顿时拔高,片刻到了天空之中。 此处本是官道驿亭,方才虽然没人途径,如今飞舟升起,却是顿时有人瞧见,许恒目力尚佳,甚至可见有人远远伏下身去,三叩九拜,似乎还有赞颂仙家之声隐隐传来。兜帽人见状,不禁哈哈一笑。 千里不足步,举舟凌太虚。 凡俗眼中的神仙中人,倒确是如此了。 …… 第二章 邪魔外道 飞舟升到云层之上,速度陡然加疾许多,许恒朝下望去,城外的小青山都已成了掌间可握一般大小,不过片刻,更是已经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几人在舟中坐下,潘老道状似不经意朝许恒道:“这座飞舟,能够日行千里,乃是真正的法器,你还不知道什么是法器吧?” 许恒还是首次听潘老道说起此事,顿时仔细听着,原来寻常修行人所用的‘法器’,不过是个顺口的称呼,内里只有三两符箓,具备些许灵异,却也只能算作‘符器’。 只有炼成了完整禁制的,才可算作真正的法器,而这其中似乎还有地煞、天罡之分,至于更高一层的法宝之流,也不知道潘老道是不知晓,还是不愿多说,含糊揭了过去,又道: “最次等的法器,也要法力高强之辈辛辛苦苦祭炼才能得来。” “柯道兄是摩云山出身,才有这种好物,若非托他的福,你我哪里能够享受得到。” 兜帽人闻言,只是笑了一声,许恒瞧不见他神情,也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只是直觉潘老道的恭维,并没怎么落到实处。 潘老道心狠手辣,对待没有利用价值的凡人,更是高高在上,但在姓柯的面前,似乎总是矮了一头,许恒不禁暗中琢磨:“看来这便宜师父,在修行人中似乎不算厉害人物。” 而且‘摩云山’,听起来是修行门派,实力似乎还很雄厚,既然有这种修行门派存在,他和潘老道这样的散修,多半是不大上得了台面的。 这对许恒来说,也不知道究竟是个坏消息,还是好消息? 坏消息么,自己拜的师父,本事不是很高,好消息么,既然本事不高,或许想要摆脱掌控,也没想象之中一般困难…… 只是潘老道的做派虽然邪性,这些时日以来,对许恒却是不差,似乎是真的将他视作衣钵传人了。 许恒心事重重,一时有些沉寂下来,半日功夫过去,也不知晓究竟飞出多远,只是许恒再望下去,地貌已经完全陌生起来,潘老道却冷不丁道:“道兄,这似乎不是往应州去的方向?” 许恒心中顿时一紧,兜帽人却不耐道:“我接到门中师兄传讯,要我顺道去接一人前往应州。” “少说废话,耽搁不了多少功夫。” 潘老道面色微松,但似没有完全信任,只是说道:“如此最好不过。” 兜帽人没再应话,飞舟疾行不停,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飞舟忽然降下云头,落往一座矮山。 到了近前之处,兜帽人立起身来,目光巡视一圈不见人影,目光便沉了些许。 似乎他要接的人,并未依照约定到达,他也确实颇为不耐,当即便要架舟离开,这时才忽然听闻一声:“慢着。” 许恒瞪大眼,只见一个人影从无到有现出身形,他戴着笠纱,连面貌都瞧不清,看起来比姓柯的还要神秘几分,声线沙哑问道:“你就是摩云山的柯大么?” “就是你要去应州?”柯大冷笑一声,说道:“还不上舟,平白耽搁功夫。” 神秘人静静站了几息,没再说什么,许恒忽觉眼前一晃,此人已经到了舟中,说道:“走吧。” 柯大心中微凛,语气也缓和了几分,说道:“我也是怕耽搁功夫,阁下勿要挂怀。” 神秘人没有应话,柯大又觉有些恼怒,暗暗骂了一声:“去趟应州都要借渡,能是什么遮拦人物,胆敢如此藐视大爷。” 只是内心之中,柯大终究有些忌惮,索性也不再言语,驱使飞舟再度飞入云中,找准方向疾行而去。 这次没再横生枝节,飞舟直往应州方向而去,一飞就是一日两夜,因为气氛有些沉寂,许恒索性琢磨起了炼炁术来。 不得不说,潘老道的水平确实不高,教给许恒的这篇炼炁术,名头都没有也便罢了,其中还有不少语焉不详之处,以往询问潘老道时,他也说不出来什么高妙见解,许恒也只能够糊里糊涂的炼。 没想到,一日两夜下来,他还真的又有进境,甚至已经隐隐有了突破炼炁三重的感觉。 潘老道说,炼炁九重,贯通天地之桥,就能炼就法力、修成玄光,到那一步之时,就是走遍丰朝大地,也是人人景仰的高人了。 这么看来,许恒想要走到那一步,似乎并不艰难。 “当初老道要我跟他学道,说我天赋异禀,或许不是虚言……” 许恒胡思乱想之时,忽然听闻有人说道:“过了靖水,便算到了应州地界了。” 他忽然想起读书之时,学过一句‘几代兴亡靖水知’,连忙睁开眼来,只是还没见识到这条号称丰朝四水之首的大河,却忽然间,似乎就在三尺之上,有那雷神击鼓,骤然迸响轰隆一声! 赤色的雷霆凭空喷出,炽噪的电蛇跃动蔓延,仿佛交织成了一张大网,又似一头雷鸟,朝着飞舟猛扑下来,眼见便要绞在飞舟之上,却有一道黑光冲天而起,兀地将赤色雷电撞了个支离破碎。 电光火石之间,形势剧烈变化,黑光已经飞入云中,须臾不知去向,潘、柯两人终于回神,面上顿时齐齐变色,可惜已经应对不及,几道飞散的赤色雷电疾骋而来,劈在舟身之上,顿时撕裂禁制,打得飞舟四分五裂! 许恒两耳嗡鸣,雷电刺得他双目剧痛,颅中更是一片空白,只觉天旋地转也似,莫说没有防备,就算有也无可奈何,瞬间失去重心直愣愣栽了下去。 好在这时,体内倏有一股莫名的力量运转起来,身体渐渐生出气力,似乎也随着恢复了些许感知,只有耳中还在鼓鼓作响。 他感到耳廓有温热流过,但好像没有彻底失去听觉,模模糊糊中有呼啸之声闯了进来,许恒猛地一个激灵,睁开双目,终于反应过来自身处境,浑身顿时一僵。 此时此刻,他正身处云雾之间,不知多么高远,许恒却觉如坠深渊。 除非炼成法力玄光,才能不借术法、法器离地飞腾——这是潘老道的原话,许恒区区炼炁二重,从这云中坠落下去,十死不生,甚至没有丝毫自救的可能。 不过,潘老道是炼成了法力玄光的,许恒惶急之中,想要寻得便宜师父相救,只是还没找到潘老道的身影,忽觉身体一重,似乎落入了什么东西之中。 一只大网,结结实实将他困住,他颠倒着身子,没瞧清是什么网住了他,却见一头翼展恐有三四丈长,翎羽洁白似雪,双目顾盼有神的巨型仙鹤从天而降。 仙鹤背上,一片云纹飞扬,青年道人负袖而立,傲然睥睨: “玄微派陈太辰在此,邪魔外道,还不束手就擒! 第三章 许恒 余尝学道穷冥筌,梦中往往游太光。 从前朝诗人写下这千古名句时起,太光山便与传闻中的海外仙山一般,成了那等仙山妙境的代名词。 只是许多人不知晓的是,太光山并非因为诗人寄托向往而生,它真实存在于世上,虽然深处云间,凡俗远不能及,但在修行界中,太光山玄微派却是鼎鼎有名。 数百年前,玄微派声名煊赫,盛极之时,甚有无出其右的势头,可惜时移事易,如今么,虽不至于华屋秋墟,却也颇是冷清。 斜倚山壁,建有殿宇,外有青石台,宽阔非常,两名弟子握着笤帚,正在扫洒,忽然听闻一声鹤唳打破了山中清净,其中一名少年脸上顿有喜色,说道:“是白鹤童子,陈师兄回山了。” 身旁之人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停下动作,少年见状有些惑色,问道:“师姐,你没听到白鹤童子的鸣叫么?” 两人面容都还未脱稚嫩,不过相比起来,少女行事显然更有静气,只是说道:“还要扫洒。” 少年没精打采道:“为何总要做这苦功,法术一运,岂不要比扫洒来得洁净?” “降伏心猿,乃是修行首要,也是修行路上永恒的功课。”少女似乎没有应话之意,却有一声从上传来,少年昂首一望,只见一道赤光从天而降,落在两人身前,显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 少年目中流露出崇慕之色,叫道:“陈师兄!” “李师弟。”陈太辰微微颔首,点道:“莫再怠惰。”李巧年正自激动,他已转过目光,朝少女问道:“凌师妹,飞云师叔可在?” 凌灵秀停下笤帚,答道:“回师兄,师父今早前去采取天灵,如今还没回返。师兄可有要事?” 陈太辰微微皱了皱眉,说道:“我这一次,捉拿了三个邪道妖人回山,想借獬兽神通审问一番,师妹可有办法代为通传?” 凌灵秀想了一想,说道:“师父并没留下传讯之法,但若只是为了审问,不知问真符可够师兄所用?” “獬兽法力炼成的符箓?”陈太辰道:“既有此物,自是足用。” 凌灵秀露出浅浅的微笑,说道:“如此便好,我给师兄去取。”言罢,脚步轻挪,便往殿中去了,李巧年见状忙道:“师兄可要到殿中小坐?” 陈太辰念头一转,点头应下,随他引领入了殿中,没有等上片刻,凌灵秀便取了符箓出来,见陈太辰已在殿中落座,目有思索之色,奉上符箓之时,便道:“可要开启几间静室,以供师兄审问之用?” “哦?”陈太辰瞧了凌灵秀一眼,心忖:“无怪长辈谈及此女,交口皆赞其人聪慧。”便道:“那就麻烦师妹了。” 凌灵秀正应下来,李巧年已经按捺不住,忽然说道:“师兄审问妖人可需协助?” “师弟。”凌灵秀正待制止,陈太辰却忽然道:“也好。” 他将袖口扬起,其中似有一道玄气浑旋,只是轻轻一抖,便有一名双目紧闭的道装少年掉落出来,骨碌碌倒在地上,李巧年瞧得双目放光,凌灵秀亦是惊讶,问道:“师兄这是?” “既然师弟有意,此人便交由你审问。”陈太辰道:“凌师妹也同李师弟一起吧。” “一定不负师兄所托。”李巧年忙不迭应下,凌灵秀却道:“我与师弟,都没有审问妖人的经验,恐怕误了师兄的事。” “无妨。”陈太辰朝地上少年一指,说道:“在我此行捉拿的妖人之中,此人修为最次,想来也无关紧要。” “师弟师妹,只需将此人来历、底细,还有知晓的‘阴子师’情报审清,留待处置即可。” 凌灵秀还要再次推拒,陈太辰却已经将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一遍,起了身来,说道:“请师妹带我到静室去吧。” “罢了。”凌灵秀见状,也只能够答应下来,吩咐李巧年先将那少年带去了旁侧静室,才转而道:“师兄请随我来。” 陈太辰微微点了点头,凌灵秀便引着他往另外一处静室而去,等她回返之时,便听李巧年大义凛然之声遥遥传来,呵斥道:“姓甚名谁,什么来历,还不快说!” 凌灵秀一双蛾眉微微蹙起,快了步伐往静室去,发现门户只是虚掩,忙往里面一看,见那道装少年已被安置在了座椅之上,只是依然眉目紧闭,李巧年背对门口,像模像样朝他‘审问’不止。 她微微松了口气,走进里去,说道:“他身上的拘禁之术还没解开,既听不到,也答不了。” “师姐。”李巧年回过头来,尴尬一笑,说道:“我知晓的,只是作个演习。” 凌灵秀摇了摇头,依照陈太辰的法术,解开了那少年拘禁,见他双睑缓缓抬起,忽然觉得似是夜幕揭开,一挂星河陡然显现。 这时她才觉得,眼前少年原来生的独钟神秀,可惜双瞳神彩黯淡了些…… 凌灵秀忽觉不对,按下心头杂念,正想要说些什么,李巧年已经昂扬起来,陡然激发了獬兽符箓。 这一刻,静室之中仿佛笼上了一层光幕,似乎使回响的声线都变得模糊厚重起来,带上了一种不容抗拒,不容妄说的威严。 “那妖人。”李巧年大喝道:“姓甚名谁,什么来历?” 道装少年眉目轻动,唇齿几乎不见动弹的应了一声,说道:“许恒……” 又顿了一顿,他抬起了头,应答的时候,心里似乎也在自问。 他是谁人?究竟是前生瘫痪在病床上的废人许恒?还是今世逃离丰都的孤苦少年许恒? 应当都是的,苦苦等待死亡每一分一秒都像烙印一般深刻;而即使已经离开近半年了,丰都的每一场冰冷的雨雪,也仍记忆犹新。 “转世宿慧也好,穿越重生也罢……我都是许恒,如此而已。” 许恒润了润干裂的唇,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引导着他,要他将心中潜藏的所有尽数道来,但最终,他启声时,竟却只道:“许恒,丰都人士。” 第四章 处置 许恒是丰都许氏出身。 几十年前,许氏就已经是丰都大族,许家老太爷乃是当朝国老,德高望重,桃李遍布天下,膝下儿孙,更是个个成器,俨然大家大户,书香门第。 可惜偏是这么一户人家,出了一桩不可外扬的家丑。 彼时,许家小姐正是碧玉年华,却在郊游之时离奇走失,没想到一去经年,竟又突然回到了家中,还带有身孕。 这便罢了,许家老太爷最是疼爱小姐,自她走失,花开花落,月圆月缺,始终不能释怀,如今能够重享天伦,并非不能接受,可没想到的是,许家小姐怀胎期间,明明已有尽心照料,仍是日渐消瘦,产下其子之后竟便一命呜呼,香消玉殒。 许家小姐回家之后,本便一问三缄,去了哪也不说,做了甚也不说,连那怀中小儿之父是谁,也不愿说,实在已将父兄各个气得够呛,如今更是难产而死,一时这个新降生的孩儿,似乎就不如何顺眼起来。 许恒就是如此来到人世。 对待许恒,许家其实绝不能算做差了,吃饱穿暖,没少了他,读书识字,也是尽心教育。奈何他是个来历不明,又克死生母的‘野种’,终究有些不同的眼光,不同的言语,累积成少年人难以负担的苦楚,终于在一个不甚晴朗的日子,许恒逃了出来。 也不知晓究竟是许家没有尽心寻找,还是许恒运道不错,他竟真的没被寻到,一路出了丰都,走了不知多远。 不过许恒身无长物,也没什么本事谋生,更遭的是,在一次受寒之后,他开始多出错综混乱、光怪陆离的梦与记忆,一度不能分辨现实虚幻,只能做了乞儿,整日痴痴呆呆。 幸得丰朝富硕,民间吃得饱饭,良善之人自然便多,因此才叫许恒浑浑噩噩活了下来,甚至渐渐恢复了些许正常,也正是此时,潘老道出现在了许恒面前,说他天赋异禀,要收他为徒。 凌灵秀书写记录的笔一顿,又顿,抬目瞧了一眼,却觉许恒面上,并无许多神色,好像所述孤苦不过清风一般。 凌灵秀抿了抿唇,接着问道:“拜邪修为师之后,可曾犯下罪恶?” “不曾。”许恒道:“初拜师时,只觉能学法术,实是天幸,后来渐渐察觉不对,有心脱身,却也奈何无力,好在初入修行,派不上什么用场,不必帮着师傅害人。” “为何会与阴子师同行?” “并不识得此人。” …… 许恒的审问很快落下帷幕。 出了静室,李巧年已然没了初时意兴盎然的模样,忽然叹了口气,竟道:“师姐,这人……有些可怜。” 凌灵秀双眸垂下,没有应话,只说:“走吧,将审问结果告知陈师兄。” “可是……”李巧年正要出声,斜里忽然传来一声:“可是什么?” “陈师兄。”李巧年一抬头,只见陈太辰一袭云袍,背负双袖,信步行来,连忙唤了一声。陈太辰微微点了点头,问道:“师弟师妹,也已审问完了?” “正是。”凌灵秀递上手中记录,“具细我已写在此处,师兄一看便知。” 陈太辰取过一看,面色并无变化,只道:“料想也无差错,便如此吧。” “陈师兄。”凌灵秀这时才终于出声,问道:“师兄准备如何处置?” 陈太辰淡淡道:“我已经审过,这些妖人并不仅仅修炼邪法,而且劫道行凶,谋财害命,无恶不作,全都废了修为,关入朔风谷去便是。” 只是可惜,还是没有抓住阴子师的踪迹,那么惩处几个妖人,实在算不得是顺心。 “嗯...”凌灵秀面色含颦,似乎另有想法,不过还没出言,李巧年却忽然道:“那小……妖人,也要关入朔风谷么?” “嗯?”陈太辰转过眼神,一双凌厉的眉微微扬起,问道:“怎么?” 李巧年被他瞧了一眼,身量都仿佛矮了一分,支支吾吾道:“我与师姐审问的此人,身世十分可怜……” “李师弟。”陈太辰缓缓道:“世上可怜之人,数不胜数。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正就是正,邪就是邪,不会因为这种原由改变。” “但他并非真的心思邪恶……”李巧年本想辩解,但在陈太辰的目光下,不知为何声线越来越低,最终细若蚊蝇一般,“也不曾参与害人。” “李师弟,你这样的思想,实在大错特错!”陈太辰一声冷哼:“既然犯下罪恶,无论心思如何,都不能够逃脱处罚,否则世上岂有公理可言?” “不曾参与害人,更是荒谬。”陈太辰目光如电,问道:“他是邪修之徒,他修行的法术从何处来?修行的资源从何处来?他吃、喝、住、行,如此种种,又从何处而来?” “他所获的利益,都沾染着无辜的血,你告诉我,他有罪否?” “这……”李巧年本便稚嫩,在陈太辰的目光之下,心中顿时剧烈动摇,几乎便要点头应下,却忽然听见师姐说道:“师兄此言差矣。” “哦?”陈太辰淡淡问道:“师妹又有什么见解?” 凌灵秀恬容气静,有条不紊道:“许恒虽拜邪修为师,但是究其原因,却非自身所愿,应算是被诱骗、拐带才是。” “而且跟随邪修之后,许恒始终都有脱身之心,只是无计可施,唯有虚与委蛇。” “至于师兄所说的,许恒修行并不精深,还远不到触碰邪法之时,当然吃喝住行自是难免,但求生存,乃是人之本能,此为无可奈何,我想可以宥恕。” “我之录笔,也有具细,师兄应当看了才是。” 陈太辰没有去瞧录笔,只是深深看了凌灵秀一眼,竟反问道:“既如此,师妹以为如何处置为善?” 凌灵秀显然早有考虑,闻言顿了一顿,便道:“依我之见,废了修为赶下山去,也便是了。” “哦。”陈太辰冷笑一声,竟也不再辩论,说道:“那就依师妹之言吧。”言罢一甩袍袖,大步行出殿去,紧接便有鹤唳响彻行云,显然这位师兄已是真的架鹤离去了。 凌灵秀也没想到,自己一时动了恻隐之心,竟然真能说动了陈太辰,才正松了口气,忽然脸色微变,快步到了静室之前,开门一看。 只见许恒面如金纸,昏死在那椅背之上,几缕血色,赫然是从口鼻淌了下来。 第五章 仙胎道骨 “师姐。”李巧年见凌灵秀神情不对,忙凑过来,瞧见许恒模样,顿时吃了一惊,问道:“这是?” 凌灵秀低声道:“陈师兄不知何时,已经废了他的修为。” 陈太辰从与她辩论,到架鹤离去,竟然半点出手痕迹都没显露,就将许恒隔空废去,可见这位师兄修为之高。 李巧年闻言,却是松了口气,说道:“本来也是要废去修为的,应当不紧要吧。” 凌灵秀摇了摇头,“师兄手段,太过酷烈,这样放任不管,日后恐怕留下重疾,就是下了山去,也活不了多久。”说着行到许恒身边,把住他的脉门,目光又低了几分,许恒伤势之重,比她预料还要更重。 “这。”李巧年挠头道:“那又该如何是好?” “你先照看着他。”凌灵秀思索着道:“我要翻翻师父的丹书、医经,找找可有办法……”话音未落,空中忽然响起一声:“需找什么办法,来问为师不便是了?” “师父。”凌灵秀目露惊喜,抬首一瞧,果见不知何时,李巧年旁忽然多了一名鹤发仙髯,玄衣布履的清癯老道。 “欸,乖徒儿。”飞云老道单手抚须,呵呵应了一声,问道:“这是什么景况?怎得一副愁思模样。” “师父!”凌灵秀嗔了一声,将前因后果具细说了,飞云老道听了只是一笑,说道:“这有何难。”便将手随意搭在了许恒脉门上,一面把脉,一面教道:“华生丹便有疗伤复愈,滋养生机之用,这种情形,只需几颗……” “咦。”说着说着,飞云老道面色忽然一变,换了个姿势把脉,仔细感受片刻,又在许恒颅顶摸了又摸,忽地哎哟一声,叫道:“造孽,造孽!” 凌灵秀心头一悬,不由问道:“师父?究竟怎么了?” 飞云老道没有回答,面色变化片刻,又道:“徒儿方才说的什么?将那笔录取来为师瞧瞧。” 凌灵秀不敢拖沓,连忙奉上笔录,飞云老道接过瞧了一瞧,面上懊恼更甚:“这小子!” “这小子是仙胎、道骨,天生的修行种子,来历清白,身世凄惨,又非心思邪恶,完全可以调教,怎么能用这种手段废了修为……哎哟!” 两人齐齐啊了一声。 修行人的天赋,自然会有高下之分,不过就如凡人读书一般,虽然聪慧者、愚钝者可能有些天渊之别,但并不会有明确的等级划分,至少玄微派内乃是如此。 只是话虽这么说,能得飞云老道称为仙胎道骨,定是上上秉赋,天纵之姿…… 李巧年双眼瞪得溜圆,凌灵秀双唇微微张了又合,面上罕见露出纠结,不过两人反应,老道却是无暇搭理,面带思索踱步来去,片刻一顿足,撂下一句:“你二人先照看着他。”便匆匆出了门去。 李巧年正觉此话有些耳熟,没想到凌灵秀也道一声:“师弟,你先看着。”竟便追出门去。 不过飞云老道动作太快,早已没了踪影,凌灵秀想了一想,径直便往丹房而去,果然推门而入,就见老道正从墙上取下一个青皮葫芦,口中念道:“华生丹、玉露丹、玄元筑基丹、乾阳固本丹……”数着数着,面上竟然露出肉疼之色。 “师父。”凌灵秀走入丹房,问道:“你这是?” 飞云老道念念道:“华生丹,可以保其生机,使其免去痨疾缠身,玉露丹,可以稳根固气,滋润本元,加之玄元筑基丹、乾阳固本丹两味,便可使其保住几分天赋……” 凌灵秀还没来得及吃惊,飞云老道已将丹药一收,喝道:“走也。”于是起袖一挥,她只感觉一阵恍惚,竟已回到静室之中。 “师父,师姐?”李巧年都没反应过来,老道却不瞧他一眼,大步到了许恒面前,袖中取出葫芦一倒,倾出四味丹药各一丸来,却又犹疑了会儿,挑出华生、玉露,喂着许恒服下,其余重新收回葫中。 许恒服了丹药,不过须臾,面上便有血色升起,老道微微点了点头,又将脉门把住,度了元气一口,唤道:“醒来。” 许恒还在昏迷之中,忽闻此声贯耳,竟也渐渐生出力气,睁开了眼,便见飞云老道站在面前,手抚长须,一派仙风,淡淡道:“许恒,你醒了。” 许恒微微皱起眉头,先是发觉由内及外,皆如火焚一般,但又有一股清凉之意,在他五内周流不止,极大的缓和了他的痛苦。 “这是……”虽然痛苦难耐,但是许恒的精神,却是意外的清明,很快反应过来自身处境,艰难支起了身,略一犹豫,抬手礼道:“小子,见过仙长,敢问方才可是仙长呼唤?” “正是。”飞云老道做出威严模样,缓缓道:“你的事情,已经审过,证实不是心思邪恶,也确不曾助桀为恶,可以免去罪罚。” 许恒闻言并无喜色,果然紧接着飞云老道话锋一转,“话虽如此,未免你日后依仗法术牟为恶,甚至重新走上邪道,你的一身修为已被废去,还要立下法契,忘却跟随妖人所学的法术。” 许恒怔了一怔,下意识间想要调动真气,然而没有感到丝毫反馈,却觉灼痛猛然加剧,似有一股火气,从他体内喷涌而出,要将血肉烧融,神魂灼化,许恒浑身不禁一震,十指顿时死死握起。 飞云老道视若无睹一般,接着问道:“你可有怨言?” 许恒忍受着潮涌似的剧痛,面色再次变得苍白,过了片刻,才缓缓应道:“没有怨言。” 飞云老道淡淡道:“果真么?” “是。”许恒浑身已经漉满了汗,终于感受到痛楚消退,低声应道:“小子本来也没有这般心思。” “哦?”老道注视许恒良久,终于缓缓点了点头,说道:“不过老道倒有个别的想法。” “我且问你,你可心慕正道?” 许恒心中一突,隐隐察觉什么,只是没敢相信,不过老道此问,倒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许恒顿了一顿,缓缓应道:“小子自然心慕正道。” 老道嗯了一声,说道:“既然如此,若你愿意改邪归正,老道倒可许你一个机会。” 第六章 太光仙府玄微派 该说福祸相依,还是否极泰来?本道已经断了修行之路,却没想到峰回路转,竟是机缘到了眼前。 许恒甚至感到有些虚幻,不过很快便被喜意涌上心头掩盖,但是两世为人,还不至于失了沉稳,冷静思定之后,才问道:“还请仙长教我。” “唔。”见他没有头脑发热,飞云老道更感此子乖觉,索性也不再作敲打,直接道:“老道也不瞒你。” “我是因你天资上乘,是个修道种子,才愿给你机会,但更紧要的,还是见你涅而不缁、泥而不滓,可为卫道之士。” “所以你想入我门中,不仅要苦读道藏,勤勉修行,还需恪守本心,奉行正道……你能做得到么?” 许恒心下吃了一惊,原来他竟真的有些天赋,对于飞云老道之言,倒没生出什么看法,认真应道:“小子能够做到,恳请仙长收我入门。” 老道暗暗点了点头,面上却是哼了一声,说道:“想要入门,哪有这么容易,老道早已说了,许你一个机会而已。” “徒儿……”才说罢,他便唤了一声,却没想到两声应答一齐响起,不由轻咳一声,改口道:“灵秀。” “师父。”凌灵秀上前听着,老道便道:“将他带到启明院去。”又从不知何处,取出葫芦一递,貌似平静道:“将丹药的服法与宜忌一并与他交代清楚。” 凌灵秀眸中露出讶色,应了声是,便朝许恒道:“随我来吧。” 许恒忙道:“谢姑娘。”不过凌灵秀似乎并没回应之意,只是出了门去。 许恒见状只好跟上,才方迈动脚步,便感内外焚感加剧,却也只能按下痛楚,一路到了殿外,凌灵秀才忽然回头,说道:“唤我师姐便是。” 许恒闻声应道:“是,师姐。”却忽然,直觉话从口出便泄了气,灼痛之感顿时再也压抑不住,腾腾蒸起一般,充往每寸皮肉。 “你……”凌灵秀见他神色陡变,忽然反应过来,探手拿在许恒腕上,果然察觉不对,连忙渡了一口元气过去,替他压下火气。 许恒顿时感到好受许多,由衷说道:“谢师姐。” 凌灵秀收回手,低声说了声不必谢我,便转过身道:“去启明院路程颇远,你行动不便,我带着你吧。” 许恒还没应声,只见她将葱指竖起,掐了一个法决,山间便有渺渺云气汇聚而来,环绕在两人足下,不片刻,连地面的青石纹路都瞧不见了。 伴随凌灵秀轻声一个起字,许恒忽觉浑身一轻,竟被雾气托起,飞离石台朝着山间而去。 “这就是腾云驾雾的感觉?”许恒早知此世有着法术玄奇,自然不会大惊小怪,但是这与乘坐飞舟相比,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体验,尤其云气再浓,终究有种不实之感。 “不错,此为云法。”凌灵秀顿了一顿,又道:“腾云飞遁其实十分稳妥,不必忐忑。” “是。”许恒本来也不是因为畏高,应了一声,又朝云外望去,只见山间白汽缭缭、云岚似幕,掩着松篁斗翠,涧泉淙淙,偶有间落的洞府、楼阁显露,具是如画之景,不由问道:“门派仙境,定非无名之隅,师姐可能教我?” 凌灵秀转过头,似也望着云间,只露一张侧颜,静静说道:“我们一派,乃是陈祖所传,名唤玄微。” “而这处山门所在,渊源也是由自祖师,外界称道太光仙府的便是了。” “玄微派,太光仙府?”许恒昂首望去,忽见光霞之中,似有玉龙飞舞。 细细一瞧,才知原是几柱神峰,或许因为顶上积雪,日光直照之下,竟然熠熠生辉,流光溢彩,骤然便有诗篇流过心头,不由恍然:“原来这便是太光山了。” …… 云在山间穿行而过,神峰很快也随之隐去,没再过有片刻,高度忽然降落下来,许恒瞧见山间错落着青瓦白墙,规模颇是不小,便知应是‘启明院’到了。 凌灵秀也没有多加解释,带着许恒直往去处,落到一座道观之中,连声唤了几句,才有一名马脸道士慢吞吞出了门来。 许恒见他发髻松散,懒懒垮着身子,显然刚醒未久,而他也确毫不遮掩,打着哈欠瞧了两人一眼,似乎很是回想了片刻,才道:“你是飞云师兄的徒儿吧,来找贫道做甚?” 凌灵秀倒没有失了礼数,恭敬唤了一声柳师叔,说道:“我奉师父之命,送他来启明院中修行。” “哦?”柳道人显然有些讶异,瞧了许恒两眼,莫名笑哼一声,说道:“师兄既然喜欢,何必还送启明院来?” “罢了,既然都已到了,贫道收了便是。”柳道人转过身,懒懒道:“随意挑个地方住下吧,平日修行,可以自个琢磨,每月月初可到观中听道。”话音方落,人已消失在了门后。 “这……”不等许恒愕然,凌灵秀便道:“走吧,出去再说。” 许恒只能跟上脚步,出了观门,便是一片竹林,云雾缭绕、光影斑驳,倒是幽净雅致得很。 “莫看柳师叔放浪形骸,修为其实十分之高。”走在竹林间,凌灵秀才道:“你切不可对他不敬。” 许恒当然不会如此蠢钝,不过凌灵秀的好意,他也十分领会,由衷应道:“谢师姐提点,小弟省得。” “嗯。”凌灵秀微微点了点头,便再带路往前,“走吧,出了竹林,便有一处院落可以落脚。” “师姐。”许恒见她虽然惜字如金,却非十分冷漠,沉吟片刻,问道:“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请教?” 凌灵秀淡淡说道:“你问便是。” “谢师姐。”许恒闻言,认真问道:“敢问师姐,启明院究竟是怎样一处所在?” “仙长许我入门机会,却又让我到此修行,可有什么考验?” 凌灵秀哦了一声,回过头来,说道:“我还以为你是不会问了。” 许恒首次见到她的面上,竟然出现浅浅的微笑,不过只一转瞬,便又收敛起来,回过了首,只有声线传来,却先说道:“师父他老人家道号飞云,乃是本门的三代长老,往后你唤长老便是了,不要再唤什么仙长。” 许恒自然应下,凌灵秀便接着说道:“而启明院,自然是启道明心之所。” …… 启道明心之所,既是想要拜入玄微之人的修行之处。 “在启明院的修行,即是考验、检验,也是打下修道之基,若是可以造就之材,修行到了一定阶段,门中自然会有高人出面收徒。”凌灵秀道。 “那若不堪造就呢?”许恒问道。 “不堪造就,自然不能拜入玄微。”凌灵秀瞧了许恒一言,说道:“若是炼成法力玄光,还没能够拜入门中,那便只能下山去了。” “那在山中所学……?”似乎看出了许恒的疑惑,凌灵秀接着道:“启明院中所教的,并不涉及真传,允许带下山去。” “不过下山之人,不能私传所学,更不能够依仗法术,作威作福、为非作歹、蛊惑人心、伤天害理……如此种种,若是查到,轻则废去修为,重则——” 凌灵秀没接着往下说,顿了一顿,转道:“总之考验之事,你并不需挂在心上,只管勤勉修行,自然会被看在眼里。” “是。”许恒点了点头,凌灵秀见他若有所思,便也不再多言。 两人静静走了一阵,终于出了竹林,只见身前豁然开阔,一片清净院落跃然眼中。 这片院落皆是青瓦白墙,格局、形制大体无差,门墙带有些许斑驳的痕迹,走近一座往里望去,院中竟还布有山水,只是绿植杂乱,池也干了,地上更是杂草丛生,显然已经久没有人打理。 “这片院子,多数没人居住,都是可选之处。”凌灵秀见他目光,说道:“不过这一间荒废颇重,打理起来恐怕不甚轻松。” 许恒微微挑了挑眉,他倒并不觉得这间院子荒废,相反觉得还算古朴、雅致,有着一种岁月的独特韵味。 走进院中,绕过山水来到厢房之前,透过窗棂,可以瞧见室内陈设,不似院中一般,虽然简单了些,却也五脏俱全,只需稍作打扫,想来便已十分舒适。 许恒只觉这间院子,已经可算颇合心意,也没有再费力的心思,便道:“谢师姐,不过小弟喜静,倒是觉得这间院子不错。” “如此也好。”凌灵秀道:“你将院门掩上,他人知晓此间有人修行,便不敢擅闯。” 话虽如此,许恒却觉启明院中,其实冷清非常,莫说他人,就连鬼影也没一个,不过他也没有多问,认真应着凌灵秀的话。 凌灵秀交代了些启明院中的事项,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一事。” 许恒忙道:“师姐请讲。” 凌灵秀纤手一翻,将青皮葫芦取了出来,说道:“这葫芦中装的,是……治你伤势的丹药,如果不想留下顽疾,服法与宜忌,你要好生记住,切不可以有违。” 第七章 兴衰 凌灵秀交代完了事项,便没多作逗留,许恒服了丹药,便开始打扫厢房,却没想到再出来时,恍然发觉已经月至中天。 他本以为今日可以打理完毕,倒是忘了,一来他两世为人,都没如何做过这些琐事,二来还有伤势在身,手脚也实在利落不了,勉强打扫完了厢房,却是已经没有余暇了。 也不知道是今日天气正好,还是太光仙府另有玄妙,院中竟然十分明亮,许恒环视一眼,除草自是来不及了。想了一想,往那山水而去,打量两圈,忽然攀上假山,掏开碎石、尘土与落叶混合而成的泥块,清泉顿时潺潺流进月色之中。 “妙极!”许恒露出欣悦之色,泉水浸湿衣角也不在意,怡然下了山石,又从房中搬出一张靠椅坐下,感受山间微风徐来,瞧着院中月华流照,听着草木沙沙作响,忽然觉得前世今生,竟是此刻最为自在。 许恒渐觉宁静,忽然想起自己废了修为,心中也是一片平和,只是想道:“月初才是讲道之日,想要重踏修行之日,似乎还要好久?” “法术、神通、长生……”想着想着,思绪便跑了极远。 不知不觉,东曦既驾,日光逐散寒气,照在许恒身上,他忽然醒了过来,茫然坐直起身,轻轻打了个噤,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在院中坐着睡了一夜。 意外的是,虽然微微有些寒意,但他年少之躯,伤病之体,经此一夜竟然没有什么不适,甚至感到身体变得轻盈了不少。 “莫非是昨夜所服丹药的神效?”许恒猜测自己所想,应当八九不离十了,起了身来,略作伸展,想起院中没有其他水源,索性便取一瓢假山之泉随意洗了洗脸,却没想到,忽然听见一声朗笑传来:“哈哈,这位师弟倒是潇洒。” “嗯?”许恒抬目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名青年,朝他拱了拱手,笑道:“我看院门开着,却有动静传出,冒昧瞧了一眼,师弟莫怪。” 不等许恒回话,青年又道:“师弟是新入院的吧,若要用水,当到山间取泉才是。” 说着,又朝东南一指,说道:“且莫嫌弃麻烦,行走坐卧,都是修行,取泉担水,也在其中啊!” 许恒也没料到,在启明院中首位见到的‘师兄’,似乎是个古道热肠……也或者说自来熟络之人,想了一想,也没拒人在外之理,便将手中水瓢放下,走到院门之前还了一礼:“谢师兄指点。” “欸。”那青年笑道:“这算什么指点,我只不过转述门中师兄所说的道理罢了。” “原来如此。”许恒问道:“如此微言大义,不知是哪位师兄所说?” 青年面上露出崇敬之色,说道:“自然是‘赤华仙’陈太辰,陈师兄。” “陈太辰?”许恒心中一震,眼前耳后,似有赤色的雷霆蔓延开来,从中传出傲然之声:“玄微派陈太辰在此!” 许恒也不知为何,便十分在意,不由问道:“赤华仙?师兄可否与我仔细讲讲?” “嗯?”青年瞧了许恒一眼,没有回答,反问道:“是了,你是新入院的,不知怎么称呼?” “许恒。”许恒报了姓名,青年又是一笑,说道:“巧了,我姓刘,单名也是一个‘衡’字。” “许师弟,我看你我年岁相差不多,可以互相照应,毕竟启明院中,想要认识个人,实在不是易事。” “哦?”许恒心中一动,问道:“启明院中,果然没有很多修行之人?” “这是自然,不瞒你说,除了月初讲道之日,有时一个月里,我都难能遇见一位师兄弟。”刘衡说着说着,竟然有些唏嘘:“想当初,我玄微派鼎盛之时,启明院中修行之人何其众也?” 其实严格来说,启明院的弟子还不能算是玄微门人,不过刘衡言语之中,倒是十分代入。 许恒有心听他多说,也没打断之意,做出聆听之状,刘衡果然自顾自道:“听闻彼时,院中修行的,凡俗之人、散数修士,世家子弟,乃至高人子嗣……无论什么来历皆而有之,每月讲道都是座无虚席、摩肩接踵——” “哎。”刘衡叹了口气,说道:“可惜,也不知何时才能重现那等盛况了。” “原来如此……”许恒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想起柳道士的态度与话语,心中疑惑解开了些。 若是刘衡所言无虚,玄微派如今的状况,应是已经由盛转衰,甚至瞧这启明院中的情形,恐怕还不只是略显颓势那么简单。 不过许恒心中,并没因此生出什么想法。若照潘老道的说法,启明院中赶下山去的不堪造就之辈,也是炼成了法力玄光的‘高人’,可见玄微派兴衰与否,都是庞然大物,何况刘衡所言,也未必就是实情。 不是刘衡可能诓他,而是许恒深深知晓,人与人之间,眼界有着极大的不同,想要了解一件事,显然不能单从一个人的口中去听。 当然,对于刘衡所说,许恒仍是用心听着,刘衡见状更是谈性大发,洋洋洒洒说了许多,直到瞧了一眼天色,才忽然反应过来,哎哟一声,忙道:“为兄还有修行早课要做,回头再与师弟闲聊。” 言罢,竟然不等许恒回话,便急匆匆迈步离去。 “修行早课?”许恒有些意外,但又感到合乎情理,启明院终究是修行的地方。 他再一次想起修炼之事,甚至想到自己从潘老道处所学的无名练气术,竟然有种心痒难耐,想要重新将之拾起,不过很快被他否决。 他对重踏修行之路,有着万分期待,但他也十分清楚,想要‘改邪归正’,拜入玄微,这种来历不正的法门,自是不能再碰,而且在这启明院中,学到更好的修行之法,也是早晚的事。 许恒收回思绪,掩上院门回到房中。按凌灵秀所说,现在‘旭日东升’,正是世间万物,朝气蓬勃之时,人在天地之间,也会受到这种影响。 也就是说,太阳升起的这个时间,是人体精神焕发、生机旺盛的时候,也是玄元筑基丹滋养身体的最好时机。 第八章 山中随笔 凌灵秀给他留下的丹药,共有五种,其中玄元筑基丹,需在旭日东升之时服用,若是过了时辰,日至中天,甚至日落西山,药效便要大打折扣。 奇异的是,另有一味名为乾阳固本丹的,却要夜间才能服用,至于剩下的三种丹药,分别是华生丹、玉露丹、辟谷丹。 华生玉露两种,也是疗伤丹药,每隔十二时辰,便要服用一次,辟谷丹自然不需多说,凌灵秀说凡俗食物杂气太重,摄入过多,有碍许恒服食丹药,因此准备了两枚,一枚可助许恒辟谷一十四日。 事关紧要,许恒自然不会有所疏忽,闭紧门户,便将挂在了墙上的葫芦取下,不过准备服丹,却是先犯了难。 按凌灵秀所说,这个青皮葫芦,其实是飞云长老所炼的宝贝,能够容纳不同性质的丹药,而不至使丹气混杂,互相坏了药性。 这对常常需要炼丹、服饵的修行人而言,无疑十分合用,不过到了许恒手上,便有些许抓瞎,他将葫芦倾斜,发现每次只会倒出一颗丹药,而且是哪种品类,完全看天随缘,又恐流失药性,不敢将倒出来的丹药随意放置,只能放回葫芦,重新来过。 许恒猜测这个葫芦,定有便捷的使用方法,但也不知道是他没有法力,使用不了,还是凌灵秀将此事忘了,总之现在不得而知,只能反复折腾,过了得有数遍,才有一颗丹丸滚了出来。 这颗丹丸,通体纯白无暇,更没丝毫药气、味道外逸,圆润得好似汉白玉珠,便是‘玄元筑基丹’了。 许恒瞧了几眼,不敢浪费时间,昂首吞下丹药,依照服丹之法,需得静坐半个时辰,这便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好在许恒虽然废了修为,些许静气还是有的,老老实实坐在榻上,随着时间推移,明明感到没有丝毫异样,却又有种错觉,好像有某种东西,正在变得稳固、完整起来,使他心悦神怡,于是渐而渐之,竟然有些入了定境。 其实许恒不知道这味丹药,乃是一种有助修行人巩固基础,甚至隐隐提升资质的宝丹,因此冠以‘筑基’之名,与另一位乾阳固本丹,都是寻常修行人求而不得之物,就是玄微派中入了门的弟子,也没几个尝过咸淡。 若非玄微派江河日下,正是缺人的时候,纵使许恒天资秉赋,也没道理享受这种福分。 当然,这玄元筑基、乾阳固本,也是固其根本,弥补亏缺的主辅药物,这便不消说了。 …… 半个时辰之后,许恒稍稍舒展身子。 静坐不是死坐,而且还有丹药之效,他并没有感到僵硬麻木,反而身体内外都舒坦了许多,可惜那种似有似无的‘感觉’早已消失不见,因此过了时辰,他便没有再做坚持,起了身来略微收拾过后,径直出了房门。 凌灵秀说启明院中,有个书楼,藏书虽然不算博广,但也是个开拓眼界,丰富阅历的极好去处,尤其对于许恒而言,更是非去不可,除了服丹之外,再没什么事情比这更加紧要。 离了院子,许恒沿着凌灵秀所说的方向寻去,一路果然也没遇上他人,走了两三刻山路,才终于望见了凌灵秀所说的书楼。 这是一栋倚着山壁而建的木质小楼,朴素的甚至有些简陋了,瞧去好像只有一个门面,不过许恒走到近处,便发觉内里并不狭窄,倒不至于别有天地,只是深入山壁,开拓出了颇为宽阔的空间。 许恒走进书楼,他的步伐便是这里仅有的声音,凌灵秀说书楼是人值守的,但却不见踪影,只有一排排的书架,弥漫着一种纸墨、木料混合的味道。 许恒走近书架瞧了瞧,望去便有《史记》、《礼书》这种读书时常见的经典,《罡煞论》、《说阴阳》这种玄之又玄的书籍,《初窥门径》这种莫名其妙的书名……杂乱无章,似乎并没有经过专门的整理。 许恒不由皱了皱眉,这样找寻所需的书籍,便成了一件费力的事,好在现在他也不缺时间,抽出几本翻阅一番,虽然不是一无所获,但都不是他现在最想了解的,只得接着往里去找。 也不知道这里是否将山壁都掏空了,越往里走,越觉其中广阔,好像一座书架构成的迷城,许恒不知不觉之间,便已深入其中,翻阅了不少书籍,对于自己想找的书,也渐渐有了概念。 他想获得一些修行界与修炼上的常识,这里似乎书籍直接讲述,但从一些修行人的随笔、杂记之中拼拼凑凑,便能知道许多。 有了目的,再去找书便简单不少,许恒翻着翻着,目光忽然一顿,落在一本薄册之上。 这本册子,瞧着平平无奇,书名也只不过叫做《山中随笔》,但是署名之人,却叫许恒来了兴趣,翻开封面细读了读,感受着文字的味道,心中很快便有了数。 “余尝学道穷冥筌,梦中往往游太光。”这是一位前朝诗人写下的名句,许恒读书之时,还曾学过他的许多文章,哪里分辨不出,这篇《随笔》便是出自他手。 “原来这位居士,竟然真的到过太光仙府,还在启明院中,有过一段修行的岁月。”许恒读着津津有味,似乎数百年前的画面,都在眼前徐徐展开,只是看着看着,面色便专注起来,没有想到误打误撞,竟能汲取到他最为亟需的知识。 《山中随笔》之中,记下了当时启明院中,一位道师父讲道的些许内容,说道:“道门修行总结起来,无非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一十六字而已,但若条分细缕,却是一条漫漫之路,甚至没有尽头而言。” “且不说得道仙阳,脱劫不朽,就是谈论龙虎金丹,出神入窍,对于你们而言也还太过早了。”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想要走上这条漫漫之路,于炼炁,玄光之际,便要筑成圆满的求道之基。” 第九章 炼炁玄光 《山中随笔》中,关于这次讲道的内容,并没有过长的篇幅,但是许恒翻来覆去,却是没有丝毫厌烦。 里面说,大多数人虽生天地之间,但并无法感知到天地间的灵气,自然更别说吐纳灵气修行了。 因此,修行的第一关‘炼炁’,修的的不是天地间的灵气,而是自身的一口‘根本之炁’,也叫‘真炁’。 炼炁的过程,就是不断壮大自己的真炁,直到贯通天地之桥,使内天地与外天地产生交汇,从此才能吐纳灵气,将真炁炼成法力,也就是踏入了‘玄光’之境。 许恒在潘老道身旁时,也稀里糊涂修炼到了炼炁二重,但是对于此中的道理依然一知半解,还远不如现在认知清晰。 不仅如此,关于炼成法力玄光,册中所将也与潘老道的说法相去甚远。 潘老道说,只要炼炁九重,就能贯通天地之桥,炼成法力玄光,但是册中却说,炼炁一途,也如大道一般,几乎无穷无尽,一重,二重,乃至九重,只是衡量真炁微弱或者强盛的一个符号,而不是禁锢了修行者的樊笼。 诚然炼炁九重便能贯通天地之桥,但是如此修成的玄光修士,不仅法力微弱,根基更是虚浮,几乎断绝了修行至更高境界的可能性。 真正志在大道的修士,莫说炼炁九重,就是十九重、二十九重,只要没到进无可进之时,都不会选择轻易炼成法力玄光,至于何时到达这个极限,那便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分说清楚的了。 修行者修炼真炁的极限,受到许多因素的影响,譬如修行者的资质高低?真炁乃是人之大宝,先天而降便有的‘本源’,有的人天生真炁便更加强大,轻而易举便能达到常人难以达到的境界,这就是所谓的天赋,也是衡量修行人资质高低的一个紧要部分。 再譬如,炼炁术的品级高下?高深的炼炁术,自然能助修行人挖掘出更多的潜力,筑下更坚实的道基。再譬如,外物的加成,更加补益精气的灵食药膳?补充本源,甚至直接壮大真炁的灵丹妙药?乃至一处灵机旺盛的修炼之所? 虽然凡人不能直接吐纳灵气修行,但是生活在灵机旺盛之处,也能无病无灾,甚至延年益寿,这便说明灵气对于人体,仍有潜移默化的滋养。 当然,如重疾伤本,元阳外泄,甚至年老体衰,亦或心志不坚,也会产生负面的影响,所以修行者在炼炁一境能够走得多远,也是无法完全预测的事。 “这么说来……”许恒摩挲着《山中随笔》微微泛黄的纸页,目露思索。 想来他跟随潘老道的时间并不算长,还要随他学习、理解一些炼炁术中的术语,真正开始修行之后,很快便突破了炼炁二重,甚至有种越炼越快的感觉。 可见炼炁九重,对于有一定天资的修行者而言确实不是难事,就是册中所说的十九重,二十九重,若非碰着了瓶颈,也未必需废多少时间。 许恒并不知道,自己的资质究竟如何,但若说潘老道称他天赋异禀,可能有些见识短浅的原因,飞云老道也说他天资上乘,是个修道种子,那便十分可信了。 所以在修行一途上,许恒确实大有可为,至少炼成强大的法力,筑下坚实的道基,应当不是异想天开……这确实使他有种意气昂扬之感。 “平心静气,平心静气……”许恒不懂‘降伏心猿’,但却知晓自己真想走上、甚至走通求道之路,要依靠的绝不是一时的过于热枕,尽量平复心气之后,便将《山中随笔》合起,放回书架之上,接着往书楼深处而去。 许恒今日来到书楼的目的,本来已经达成了一半,但是看过《山中随笔》,便又有新的想法冒了出来。 《山中随笔》中说,书楼中的藏书包罗万象,竟连高深的炼炁术都有不少,而且不禁启明院的弟子择选、修行,许恒实在很难抑制地住想要一观的心。 不过这些炼炁术,混在各种藏书之中,不说太仓稊米,想要寻到也实在不是易事。 许恒细心留意着书架上的书籍,可是莫说《山中随笔》中提到的高深炼炁术,就连相似相近的名字也没瞧见几个,心中不免纳闷:“此间藏书如此之多,何不加以整理,如此恣意放置,实在并不方便……” 心中想着,许恒一时有些走神,转过一个书架,忽地好像撞到了什么,不禁倒退半步稳住身形,这才抬眼一瞧,却是愕然发觉,身前竟是空空如也—— 这么说或许有些不当,因为许恒身前半丈开外,便有一个青年男子正站在那处,本来专注地看着手中道书,似乎感应许恒的来到,才缓缓抬头望来。 他瞧去二十余岁模样,五官不算出挑,至多可算柔和,但是配上他的气质,便有一种春风细雨般的温润,微笑问道:“你没事吧。” 他说话时,许恒似乎感受得到,有什么本来无处不在的东西,正在缓缓退去,直到彻底消失无踪。 “方才挡住你的,是我太沉浸书中,法力自然运转形成的防护。”青年解释道:“没有伤着你吧。” 许恒本来已有猜测,又听闻法力二字,哪里还不知晓眼前之人,正是此间书楼的值守,也是入了门的玄微弟子,至少也修成了法力玄光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作风却似和风细雨一般,叫人很难抗拒生出好感。 “小子无碍。”许恒抱拳道:“是我心不在焉,惊扰了师兄才对。” 青年摇头一笑,没再纠结这点是非,合起手中道书,说道:“瞧你甚是面生,是新入院的吧。走路这般出神,在找什么典籍?我是此间值守,或许可以帮你瞧瞧。” 许恒眼前微微一亮,也不造作,便道:“回师兄,听说书楼中,便有炼炁术可供弟子择选、修行,只是苦于找寻不得,不知师兄可否指点迷津?” “哦?”青年莫名笑了笑,说道:“这有何难,你且稍等片刻。” 第十章 《玄门冲和篇》 也不知道,青年使的什么法术,等了几息,便有几道漾漾光华,从书架的转角之处出现,缓缓飘飞而来。 许恒远远望去,其中悬浮的,果然便是各种文字载体,有竹简、木牍、帛书……不过最常见的,还是纸质的道书。 因为载体五花八门,只有少数能够看见名字,许恒认真去看,可见《青木感应法》、《采霞养气法》等等,显然这些就是许恒冀望一观的炼炁术,细数一数,竟有一十四本之多。 许恒思考片刻,却没急着去取,而是问道:“敢问师兄,这些炼炁术,可有什么区别?” 青年招来这一十四本炼炁术,便只是微笑看着,似乎不愿多言,但是听闻许恒发问,还是答道:“这些炼炁术,有高深、有粗浅,有的性质平和,有的性质极端,也有的,复杂晦涩非常……其中区别,自是极大的。” 许恒沉吟道:“那修行起来,区别自然也是极大的了?” “这是自然。”青年道:“选择合适的功法修行,是极为重要的。” 许恒认真问道:“既然如此,又该如何挑选合适的功法呢?” 青年微笑道:“院中每月都有讲道,认真听讲的话,对于如何选择功法,心中自然有数。” “什么?”许恒不禁道:“如此紧要之事,院中为何没有明示?若是有人选错功法,修行起来岂非事倍功半?” “呵呵。”青年自然地道:“如有定力,便不会急于一时,如有智慧,自然懂得了解清楚再开始修行,甚至,如有些许伶俐,也会像你这般,寻人多问两句。” 许恒听到此处,心中暗暗一动,青年似乎没有察觉,自顾摇了摇头,说道:“当然,如有缘分,随意做个选择,或许也能挑到最为契合自身的功法,再有些许运道,说不定稀里糊涂便炼成了……” “修行之道,崎岖坎坷,若是什么也不具备,又如何走得通呢?” 许恒不禁默然,这对不明缘由,选错功法的人而言,自然是不公平的,可他又十分清楚,对方所言确实不无道理。 而且启明院的存在,本来也是为了筛选可造之才,这又何尝不是考验的其中一环呢。 “好了。”青年一挥手,问道:“听过这些,炼炁术可还选么?” “自然要选。”许恒收起杂念,拱了拱手,说道:“还请师兄教我?” “你倒确实是个伶俐的。”青年又是一笑,“我为书楼值守,确实也有引导之责,既然你已问了,我自不能吝惜。” 他沉思了会,又道:“姑且先问一声,你到院中来时,门中可有哪位长老,许诺收你为徒?” 许恒问道:“这与挑选炼炁术,又有什么干系?” “你道这书楼中,为何只有这十四门炼炁术而已?”青年也不吝惜解释,说道:“这些法门,都是门中经过遴选,甚至特意创造出来的,或多或少,都对应着门中的高深道法,对于后续的修行,是有极大助益的。” “门中长老,修行的道法各有不同,若是已有哪位许诺收你为徒,自然便能以此为凭选择功法了。” 许恒微微一怔,不由想起飞云老道,他又不是蠢钝的人,自然看得出来飞云老道的惜才之意,不过收徒的许诺么……想来是不能算的,于是只得摇了摇头。 青年并不意外,只是面露琢磨:“既然如此……” 他想了想,抬手一招,取下一卷道书,说道:“此篇作为炼炁之法,除了温吞了些,几无可以挑剔之处。” “而且你的情况,也不适合过于精进勇猛,温吞些许,反而合宜,拿去瞧瞧吧。” 许恒听出青年若有所指,也不觉得意外,接过道书拿在手中,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说是‘道书’,其实是一卷文简,许恒瞧不出来材质,只觉颜色如骨一般森白,偏偏摸上去,还有一种玉质的温润,缓缓将之展开,其中的内容也便显露出来,许恒目光落在其上,顿时便被死死汲住。 许恒不由一字一字念道:“李临泉注……《玄门冲和篇》?” “不错。”青年点了点头,说道:“这玄门冲和篇,乃是上古所传,修成以后,转习各种道法,都是水到渠成、少有碍难。” “若有悟性,尝试此篇不会有错。”他又说出几个名字,道:“如有晦涩之处,还有几本注解,可去寻来作为参考,当然,也可等到讲道之时,再向柳师求解。” “去吧,好生琢磨。” 许恒心中其实还有许多想问,但是话已至此,也只能够按下,抬手一礼,恭敬道:“谢师兄指点,小弟告辞。” 青年摆了摆手,没再回话,只是重新翻开手中道书,许恒见状这才转过了身,自去寻个安静之地。 书楼的规矩,不容损毁藏书,不容外带原本,许恒想要常常揣摩《玄门冲和篇》,要么烂熟于心、倒背如流,要么只能将之抄录起来。 许恒其实记性极好,但是事关紧要,还是白纸黑字更加稳当,而且过笔一遍,也有助于他将此篇梳理于心,于是等他离开之时,书楼外头又已经是日色西斜了。 许恒望了望天色,心中想的竟是:“看来今日,又除不了院中的杂草了。” 抄录《玄门冲和篇》的过程中,他便发现,虽然已有前人注解,但是其中仍然使用了许多玄之又玄的术语,即使他已跟潘老道学过一些,读起此篇,仍然晦涩非常,想要依此开始修行,无疑痴人说梦。 不过许恒并不觉得气馁,他今日有此一行,为的也不是再一次冒冒失失开始修行,顺利得到炼炁之法,已是朝着心中的道路,实实在在靠近一步,如此足以。 “修行之道啊……”许恒目光转会眼前,山路已被照的金黄,没将值守的那句‘崎岖坎坷’吐出便已停下,洒然一笑,迈步走了上去。 来时日攀重云,去时薄暮夕霞,许恒走在蜿蜒的山路之上,胸中却有一股意气,比之来时还要更高。 第十一章 雾涌何方孰能料 泉流响彻,松影摇曳,山中的景色始终如此,似乎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极缓。 山中之人的步调,也理所当然变得舒徐。 日升未久,许恒已经服过丹药,搬出靠椅到了院中坐下,借着阳光,翻阅起了《玄门冲和篇》与一本新抄录来的道经。 这些时日,苦读《玄门冲和篇》已经是许恒雷打不动的功课,除了每日取泉担水,只有偶尔遇到难题之时,才会离开院子,到书楼走上一趟,寻找可供参考的道经、注解。 其余时刻,无不是在刻苦钻研,他也不觉枯燥,甚至有些乐在其中。 若说一开始,许恒只是了修行才去钻研法门、苦读道经,那现如今,他已隐隐有些沉浸在了道经的玄理之中。 为此许恒就连院中杂草,都没如何打理,不过通了假山的泉,洗净了池景,又从院门到厢房之前的空地,清开了一条小道,使之一眼看去,勉强不复荒废之景,倒还有些别样韵味。 凌灵秀走入院门,四扫一眼,心中微微讶然,便踏着淡淡的草木气味走入庭院,转过假山泉水的潺潺之声,见许恒正在厢房檐下坐着,借着天光翻看道书。 几日不见,他已换了原本的道袍,不过即使一身白衣,也难掩他仪容卓荦,坐时身形放松,竟也给人一种自然、和谐的感觉。 凌灵秀忽然想起,道书中说,内显于外,所以气虚则萎靡,神弱则呆滞,精亏则乏力,骨邪则佝偻……而天资秉赋、仙胎道骨者,自然形神完美,人如圭璋。果然不无道理。 “师姐,你怎么来了。”凌灵秀出神时,许恒已经发觉了他的到来,从靠椅上起了身,握着道书一礼,问道:“可是别有交待?” 凌灵秀没有回应,看了眼许恒手中的道书,说道:“《玄门冲和篇》,你怎么找到的此书?” “此是书楼值守师兄之荐。”许恒坦然相应,又反问道:“莫非此篇有何不妥?” “是他?”凌灵秀心中有些诧异,但未诉诸于口,而是说道:“这《玄门冲和篇》,可以说是道门炼炁术奠基的一大源头,不少高深炼炁术,最初之时,都是自此篇中引申出来。” “即使不作为修行之法,此篇也是必要研读的道门经典。” “竟有此事。”许恒讶道,难怪这些时日,钻研《玄门冲和篇》时,他便发觉,其中某些言语,或许不过三两字眼,便予人直指本质的感受。 许恒问道:“此篇竟有如此来历,还能随意抄录,修习?”甚至……修行不成,带下山去?虽说不能私传所学,但是这个约束是否薄弱了些? “你想差了。《玄门冲和篇》虽然珍贵,但是并不是本门独有。”凌灵秀道:“相传此篇乃是久远之时,仙圣布道天下所传,虽然不知真假,但是不少门派,都有收录、注解,却是真的。” “甚至莫说高门大派,就是稍有跟脚的散修,想要得来一观也是不难。” “原来如此……”许恒手中这卷道书,还是一位名为‘李临泉’的高人所注,对于凌灵秀此言,并不难以理解。 “当然,以你的情况,《玄门冲和篇》确实是上上之选。”凌灵秀道:“本来我也是要推荐你挑选此篇的。” 许恒点了点头,说道:“可惜我伤势还没痊愈,道经中说,炁者根本,我有伤在身,妄动根本恐怕雪上加霜,却是不宜贸然开始炼炁。” 凌灵秀闻言怔了一怔,许恒说的,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甚至可以说十分简单,但却是许多不得真传的修行人,绝然说不出口的。 因为这与道理本身的深奥浅显无关,而是‘修道’与‘修行’的区别,既已摆脱了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的状态。 “师姐?”许恒见她忽然有些出神,不由唤了一声,凌灵秀幡然回过神来,却不知为何,竟脱口而出道:“如果你想开始炼炁,也不妨事,我可为你护法。” 许恒心中一喜,不自觉道:“师姐此言当真?” 话才出口,许恒就有些懊恼,他毕竟不是寻常的少年人,知晓自己同凌灵秀的关系,并不到这个份上,无论对方是否真心实意,自己一口应下,实在有些冒失了。 凌灵秀对自己的话也有些吃惊,但她却没觉得怎么后悔,听到许恒之问,便轻轻点了点头,说道:“自然当真。” 许恒不禁讶然,稍作思量,忽然说道:“师姐,你还没说,今天为何突然光临?” 凌灵秀道:“我来是为看看你的伤势如何,可有严从嘱咐服丹调养。” 许恒又问道:“这是飞云长老的吩咐?” 凌灵秀又是一怔,顿了片刻才道:“并非师父之命。” 许恒愈感意外,凌灵秀见他神色,心里莫名一紧,下意识道:“我累你受无妄之灾,心有愧疚,仅此而已。” “无妄之灾?”许恒眉锋不由微微挑起,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师姐何处此言?” “……”凌灵秀自幼便被夸赞行有静气,此时却只觉得无措,想要逃避问题,但见许恒双眸如炬一般,便始终不能做到避开。 沉默许久,她终于说道:“当日,你被陈师兄带回山时……” 凌灵秀叙说的,是许恒不曾知晓的视角,他才知道自己被拿回玄微派审问之后,还有那么多的曲折。 若非凌灵秀仗义执言,自己不定已被囚禁到了朔风谷中,许恒不知那是什么地界,但是作为玄微派拘禁邪道的囚笼,难道还能是处良善之地?即使许恒没被废了修为,这也绝不是他能消受得起的。 但凌灵秀却道:“如果不是因我之故,你就不会被陈师兄废了修为,等到师父回返,自然便会保你性命。” 许恒认真看着凌灵秀,她说这些之时,其实仍没什么神色,但是许恒能够真切感受得到,这正是她的由衷之言。 “师姐。”许恒道:“未发生的事,就像山间的雾,谁能料定会往何处而去呢?” 第十二章 神念 “因为师姐,我才没有送了性命,虽然修为被废,但也因祸得福,有了到启明院修行的机会。” “师姐何需愧疚什么?”许恒看着凌灵秀,说道:“是非曲直,我分的清。” “不是这样的。”两人说话之时,忽然起了微风,携着山间的雾,卷过庭院之中,声音似乎也掩盖在了朦胧的烟水之中。 凌灵秀说:“修为被废,并不仅仅那么简单……” “我亦知晓。”凌灵秀话未几句,许恒便已出声打断,淡淡说道:“炁者根本,废功重修,又岂能是易事?” “若无周全的准备,贸然废功,轻则动摇根本,重则损伤本源。师姐,你想说的可是这些?” 是了,他钻研《玄门冲和篇》已经颇有进境,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凌灵秀想着,不禁问道:“既然你都知道,难道心中无怨吗?” “你是仙胎、道骨,天生的修行种子,师父说纵观四代弟子,本来没有一人天赋能够与你比拟……” “我有不忿,到又能够如何。” “心中积怨,并不能使失而复得。”许恒道:“何况虽有亏折,但我的天赋仍比常人高上许多,至少能叫飞云长老对我青眼相待,不是么?” 凌灵秀怔然看着许恒,这才知晓,原来他已什么都猜到了,更才恍然发觉,他并不仅仅资质超卓,竟连心性都似先天为了修道而生。 许恒当然不知到凌灵秀心中所想,只是他两世为人,两世苦楚,自然会有长进,而且他也只是能够安之若素,明辨是非,却并不是成了圣人。 当然,这便不足与外人道了。 “无论如何,师姐于我的恩,我都铭记于心。”许恒说道:“愧疚之言,还望以后不要再提了。” “好。”良久,凌灵秀终于应了下来,许恒正微微松了口气,便听她又出声,说道:“不过炼炁之事,我确可以为你护法。” 许恒眉头微挑。 “你的伤势想要痊愈,不是短期之事。”凌灵秀道:“不过你想尝试修行,倒并不是不能,只是初时不宜用时过长,最好有人照看为佳。” “这……”许恒知道凌灵秀所言不假,思忖来去,他也确实别无选择,难道真的等到伤势痊愈不成? 许恒沉吟片刻,问道:“师姐为我护法,可会耽搁修行?” 凌灵秀一口否认,许恒也无从知道真假。但是话已至此,他也不是扭捏之人,索性应道:“既然如此,那便有劳师姐,日后若有用着,许恒绝不推脱。” 凌灵秀再次露出浅浅的笑意,竟然应道:“我记着了。”便又瞧了瞧天时,见太阳还没攀上中天,微微点了点头,接着道:“现在尚是时候,事不宜迟,现在便开始吧。” 朝日升起,人体精神焕发、生机旺盛的时候,也是许恒尝试炼炁的最佳时机,错过了便要等待明日。 许恒念头一转,便理解了其中的道理,当即仔细听着,只是没想到,凌灵秀第一句话,却道:“你将丹葫取了出来,先将华生、玉露两味服了,才能开始尝试炼炁。” 许恒没有多问,便回厢房之中取了葫芦,往手中一倾,倒出来的却是一枚玄元筑基丹,这才想起心中疑惑,问道:“师姐,这个丹葫,可有便捷些的运使法门?” “法门?”凌灵秀说道:“没有法门,你以神念触碰丹葫不便是了?” “神念?”许恒道:“我并没有修为在身啊。” 凌灵秀怔了一怔,忽地展颜莞尔,说道:“是我疏忽,想必师弟没有学过如何运用神念。” “神念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一种区别于五感之外的感知方式,并非修行者所特有的能力。”凌灵秀道:“只是随着修行精进,神念也会逐渐强大,直到蜕变为神识……” “当然这都是后话,总之,虽然你已没了修为,但也能运用神念,我来教你。” 凌灵秀竖起一根葱指,说道:“闭上眼睛。” 许恒听从地闭起双眼,凌灵秀便将指尖对准他的眉心,缓缓地、缓缓地靠近过去,还没逼近三寸之内,许恒双眉已经微微一挑。 “如此敏锐?”凌灵秀有些讶异,接着将指靠近过去,许恒果然抑制不住,微微皱起眉头,凌灵秀这才收回手指,问道:“感受到了么?” 许恒睁开双眼,不解道:“刚才那是?” 凌灵秀摇摇食指,说道:“方才是我的手指在朝你的眉心逼近。” “手指?”许恒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指头之上,忽有一种茅塞顿开之感,“这就是……神念的感知?” “不错。”凌灵秀道:“你可用自己的手指再试一试,记住那种感觉,然后尝试着将它探出,主动去感受身外的事物。” “主动探出……”许恒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的手指,却是缓缓收了回去,他有一种感觉,只要自己想,探出神念似乎不难做到。 许恒再次闭上双眼,回忆着察觉凌灵秀手指逼近的那种感觉,尝试着,或者说想象着,它从眉心缓缓探出—— 忽地! 许恒没有感受到神念探体而出,却仿佛听见一道巨大的破碎之声轰然响起,似乎就在一刹那间,骤然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许恒想要睁开双眼,但却完全无法做到,想去摸索,身躯也似被禁锢了般,于是只能去听,去闻,却发觉万籁俱寂,连丝毫响动也无,气味更加不必多说了。 “这究竟是……”许恒屡次尝试,始终没有任何反馈,只能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认真思考:“方才我还在尝试探出神念,为何——” 许恒思绪忽然一质,捕捉到了至关重要的一个念头:“神念!” 如今的许恒,无视无听,无知无觉,除了再次尝试探出神念,已经别无他选。 而且不知为何,许恒心中便觉得,此时此刻的异状,其实不是真正发生了什么,只要他将神念探出,一切便能迎刃而解。 “神念……神念……”许恒沉下心来,再次寻找着那种感觉,自眉心释放而出—— 下一刹那,天地豁然开朗! 第十三章 胎息 “师弟,师弟?” 许恒骤然睁开眼,发觉凌灵秀不知何时,已经凑得极近,近得能够瞧见凝脂似的肌肤,嗅见幽微薄薄的兰息。 毫无疑问,他已重新获得五感,再次回到现实之中…… 许恒正自思索,却见凌灵秀面上,好似升起了一层薄霞,默默退后了些,这才愕然发觉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忙道:“无意冒昧,师姐——” “不妨事。”凌灵秀微微别过了脸,没让许恒再说下去,问道:“师弟尝试探出神念,怎么用了这般久?可是出了什么差池?” 许恒想起方才异变,微微犹豫几息,还是选择说道:“并无差池,是我沉浸了些。” 凌灵秀也没怀疑,便又问道:“那可能够探出神念了?” 许恒闻言,目光落回掌间,瞧了瞧手中丹葫,念头忽地一动,便真的感觉到有什么,从眉心之中缓缓探了出来—— 这种感觉梦幻非常,照理而言,应该是神念探出了体外,但实际的感受,却似乎是眉心长成了一个与眼、耳、口、鼻……都截然不同的全新感官,接收着天地间的许许多多信息。 可惜,说来虽然神奇,但是神念的感知与许恒想象之中,还是差了许远,甚至比起五感的清晰,都要显得朦胧、隐晦许多,就似指尖放在眉前,那种若有若无、难以捉摸的错觉—— 但它又是真切的存在。 许恒集中精神,尝试着将神念探往丹葫,果然感知到了其中的各种丹药,只需要他念头一动。 随着许恒手上微微倾斜,华生、玉露两味丹药,便先后滚落出来。 “这就是神念?”许恒惊奇之余,不免想道:“无怪说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师姐只是一句点拨,便教我学会了运用神念,若是自己摸索,实在不知何时才能意识得到。” 他却不知,凌灵秀心中也有些讶异,运用神念说起来简单,可实际上许多人都是有了一定修为,神念壮大之后才能做到。 她教许恒运用神念,是因为他本来已经有些修为,但也没有想到,许恒竟都没有多作几次尝试,就能轻松做到。 凌灵秀想到自己指尖靠近许恒眉心之时,都没接近三寸,他便有了反应,不由想道:“师弟的神念,果然也天生比较常人强大许多。” 这自然也是一种难得的天赋,只是凌灵秀也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有些不足为奇了。 “好了。”凌灵秀道:“你先将华生丹、玉露丹服下,便可开始尝试炼炁,我会在旁为你护法。” “是。”许恒从善如流,将两味丹药先后服下,旋即也不纠结是否洁净,便往地上一坐,摆出五心朝天的姿势,缓缓闭上了眼。 “炁者,身之根本,知炁之可以聚,则知炁之可以运矣;知炁之可以运,则知炁之可以炼。” 许恒默默回想起《玄门冲和篇》的内容,此篇他早已经读的滚瓜烂熟,不知道多少次在脑海之中,模拟炼炁之景,如今真正开始尝试,心中已经有了条理: “炼炁之法,先闭窍穴,多入少出;其后缄口,舌抵上颚;复想身中之炁,随息出入,上至喉舌,如饮甘霖,以意送之,下贯重楼,抱元自安……” 凌灵秀发觉不过片息,许恒就已入了定中,一呼一吸之间渐渐长入短出,身上便有幽玄深深,绵绵泊泊的气机缓缓升起,不由点了点头。 许恒能够顺利进入状态,在她预料之中,但她没有想到的是,许恒这种状态,并没维系下来,却见他的呼吸之间,入着愈长,出者愈短,没过片刻,竟是只余进,不余出,又再过了有片刻,索性彻底没了嘘吸。 “这是……”凌灵秀一双翦水不由微微睁大,颇觉不可思议:“这便入胎息了?” 胎息者,不动不摇,不忧不惧,不思不想,谓之大定,这是炼炁术的玄妙境界,炼炁之时能入胎息,妙处数之不尽,修行起来一日千里,只是最为寻常的好处,传说之中,甚至能够增长根本,提高真炁之限…… 自然,不想也知,得入胎息绝非一件易事。 许多人以为,不以口鼻嘘吸,如在胞胎之中,即是胎息,实则差之万万千里。胎者元其神,息者住其心,自心性也,不能明此道理,缪入其中,如入幻境,空持假象,自害而不知;即使明白此理,强求刻意,也难自得,念头不住,终究徒然…… 可见得入胎息,实在可遇而不可求。 凌灵秀摇了摇头,既入胎息,已合炼炁真髓,自然不会行差踏错,动摇根本,也不需她如何护法了。 话虽如此,她也不好悄然离去,只得走到一旁坐下,看着许恒怔怔出起神来。 太阳攀至天中,又往西山而行,早已超过凌灵秀心中为许恒定下的一个时辰许多。 凌灵秀倒也不觉无趣,只是不知过了这么许久,师父会不会发现她悄悄跑了出来……想着想着,凌灵秀的思绪也不免走得远了。 ……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动静,凌灵秀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许恒胸腹起伏,已经开始有了呼吸,气机也如落潮一般,缓缓退了下去。 “要醒了。”凌灵秀正自思量,许恒已经睁开双目,下意识地舒展身躯,忽觉动作之间,仿佛拉开一张劲弓一般!似乎身躯上下的每一寸,都在齐齐发力铮声。 “这是……”许恒不由用力握了握拳,便有充盈的气力涌溢而出,一种沉疴尽去之感油然而生。 此时此刻,许恒感觉自己恐怕已经有了千斤之力,这绝不是错觉,而是实实在在因为真炁的壮大所带来的力量。 “炼炁三重。”许恒内感真炁,不由自言一声,目露讶然:“怎会如此之快。” 只此一次炼炁,他不仅重新踏上了修行之路,还有了出乎预料的进展,甚至已经超过了以往的修为,难道高深炼炁术与下乘炼炁术间,真有如此天壤之别? 第十四章 陈太辰 陈太极 “不对。” 许恒很快否决猜想,炼炁术之间的差别,确实不啻云泥,但这种差别的体现,更多是在方方面面,而非对修炼速度的加成,何况《玄门冲和篇》性质平和,并非精进勇猛一类。 那又为何有此进境,许恒回想炼炁之时,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心不动念,无来无去……方才,我入胎息了么?” 凌灵秀听见他的自言,肯定道:“确实如此。” 许恒惊奇道:“得入胎息,一日千里,果然真实无虚。” “话虽如此,这才不过半日……”凌灵秀猜想,许恒进境如此之快,除了胎息之由,他这些时日吞服丹药,体内残留的药力,应当也是一大臂助。 尤其玄元筑基丹、乾阳固本丹两味,本来便是对修行极有益处的上品丹药。 当然,若非得入胎息,想要消化药力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凌灵秀想了想,只是提点道:“胎息难得,不可以为常态,反而动摇衡心。” “师姐放心,我自省得。”许恒道:“道书中说,能入胎息者,万中未必有一,谁又能够常住此境呢?” 凌灵秀本来微微颔首,听到最后,倒似想起了什么,不自觉道:“这倒未必。” “嗯?”许恒眉头一挑,凌灵秀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值得遮掩,便道:“我还炼炁之时,就知道门中有位师兄,能够常住胎息,因此功至三十六重,筑成了上上乘的根基。” “竟有此事。”许恒正觉惊异,心中忽然一动,问道:“莫非就是那位陈太辰陈师兄?” 凌灵秀讶道:“师弟为何会有此问?” 许恒道:“我听说,这位陈师兄有个‘赤华仙’的称号,师姐也说他的修为十分之高,我便猜想,这位陈师兄在门中,应当也是超群之辈,因此随口一问而已。” “你猜的倒不算错……”凌灵秀道:“陈师兄不仅是我们这一辈中,修为最高的几人,而且声名在外,隐隐有着玄微派年轻一辈魁首的势头。” “他与另外六人,皆是各家年轻一辈,出类拔萃的人物,一起被人称为‘三仙四秀’,你说的赤华仙,便是他的名号了。” 许恒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凌灵秀又道:“至于方才说的,那位常住胎息的师兄,虽然不是他,但也与他关系匪浅,乃是他的同胞兄弟,唤作陈太极。” 许恒念道:“陈太极?” 凌灵秀点了点头,说道:“这位师兄你也见过,如今正在书楼值守的便是了。” “是他?”许恒想起那个好似春山微雨的青年,又忆起陈太辰驾驭仙鹤从天而降,傲然睥睨四方的场景,同胞兄弟,气质竟是迥然相异,不觉有些愕然。 “不错。”凌灵秀道:“兄弟二人,各自不凡,因此门中也有人称他们作陈氏双杰。” “陈氏双杰?”许恒微微皱起眉头,不由问道:“陈氏的陈,莫非源自陈祖的陈?” “陈祖?”凌灵秀怔了一怔,忽地扑哧一笑,“师弟,你在想些什么?” “陈祖乃是道家祖师,上古之时就已得道了的仙圣,我们玄微派奉其为祖,是因祖师得到陈祖所传的道法得道,开宗立派之后,便奉他为道统祖师。” “我们玄微派,是以师徒传承为系,门中并无世家一说。” “原来如此。”许恒有些窘然,说道:“是我浅见寡闻,以前看过话本,便以为能够对照……” “不妨事的。”凌灵秀摆摆手道:“这些虽是常识,但是师弟初入修行,无从知晓也再正常不过,日后如有机会,我再说予你听便是了。” “而且你也没有猜错,那两位师兄确是世家出身。” 许恒问道:“门中不是没有世家么?” “不是门中世家。”凌灵秀说道:“修行界中,是有一些独立的修行世家,有的实力强大的,都不次于寻常大派了,陈师兄他们出身的家族也是其中之一。” 凌灵秀顿了一顿,似有纠结,说道:“我是听我叔父说的,门中也没多少知晓,你听了后,切不可以说了出去。” 许恒面露疑惑,但还是道:“师姐放心便是。” 凌灵秀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听说,陈师兄他们的双亲,都是除魔卫道之时,死于妖人之手。” “但是后来不知为何,他们族中却与魔门大派幽怙洞越走越近……所以陈师兄他们才会离开家族,拜入了我玄微门中。” “或许也是因此原由,陈师兄的性格才会那么刚烈。”凌灵秀道:“我很早之时,就听说他对任何邪道、魔道、乃至旁门相干的事物,都深恶痛绝——” 凌灵秀话音一顿,忽然有些懊悔,声线也低了下去,说道:“这便是我知道的了。” 许恒自然道:“多谢师姐为我解惑。” 凌灵秀抬眸瞧着许恒神色,轻轻嗯了一声,又见夕照渐渐斜了,才道:“我出来已久,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许恒闻言,便道:“我送师姐一程。” “师弟不必麻烦。”凌灵秀道:“我到院门之外,便起云法去了。” 许恒也不觉窘迫,自然道:“那我便送师姐到院外吧。” “也好。”凌灵秀没再拒绝,许恒将她送到院门之外,她却没有起决施法,静静站了会儿,才道:“师弟,今日你因胎息之故,炼炁已近三个时辰,晚上不可再作尝试了。” 许恒道:“师姐放心,我亦知晓过犹不及。” “嗯。”凌灵秀轻点了点头,又道:“之后凡要炼炁,都要先服丹药,如此行岔了气,也有药力舒解。还有,除非再入胎息,每日不可超过一个时辰。” “我有闲暇之时,再来为你护法。” 许恒本来一一应着,听闻此言,顿时目露惊讶,连忙便要推托,凌灵秀却扬起鹅颈,避开了许恒的目光。 “我已答应师弟了。”她说:“改日再见。” 许恒话到喉中,也只能够止住。 …… 试试早晚各发一章的反馈~ 第十五章 虚幻天地 日落月升,山中越发幽静,即使偶有虫鸣啁啾,也被清辉包容。 许恒轻轻一提,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装满的水桶连同明月,都从溪中提了起来。 今日之前,他来取泉担水,总要量力而行,唯恐牵扯伤势,如今倒是可以放下此忧了。 真炁强大起来,不说能够痊愈伤势,但是多少也能抑制几分,现在只要他不过度挥霍真气,内焚之痛当是不会再重演了。 许恒摇头一笑,直起了身,不过却没急着回返,目光越过溪水,看向了林间的深邃之处。 他思索片息,果断踏着溪石,过了涧去,一路沿着势高之处,往上走了足有片刻,才终于找到一条已经长满杂草的小径,眺目望去,果然朝着远处的山顶蜿蜒。 “应是此处不错了。”许恒胸中默默盘算,忖道:“瞧这路程,以我现在的脚力,恐怕也要半个时辰才能到达山顶,而且采气之前,还要调息入定,这也需有余裕……” 这里采气所指的,并非天地间的灵气,而是紫气东来之时,一种勃勃而发的气机。 这种气机,玄之又玄,微妙无形,没人能够形容得了,但又真实的存在于许多道家典籍,甚至修行法门之中。 许恒修炼的《玄门冲和篇》,几乎可以说是最为传统的炼炁之法,自然也有感应紫气之说,因此他才生了前去山顶,尝试采气修行的想法。 不过如今一算,想在紫气东来之时攀上山顶,恐怕寅时之前便要出发,许恒想到此处,不由皱了皱眉。 他接触修行之后,才知道有个关节,与自己以往的概念颇有不同,即修行之人——至少初入修行之人,对于休息是极看重的。 他如今炼炁三重,当然可以几日几夜不睡,保持精力旺盛,但这对于修行其实没有益处,除非必要之时,持神养气都是不能疏忽的。 当然修行人的休息,并不仅指入眠寝息,也可打坐、入定、观想……这便各行其是了。 所以许恒要在寅时之前出发,算来时间已经不太充裕,而且今日休息之前,他也还有另外一件要事。 想到此处,许恒没再停留,折身便往来处返去,一路大步流星,没过多久,便在静谧之中回到了院落。 掩上门户,蓄了泉水,径直回到厢房,便往榻上一坐,倒没刻意打坐,只是自然盘起膝来,作出最为轻松的姿态,便将双睑微微阖起,再一次,将身心集中在了调度神念之上。 只是这一次,他并不是放出神念,去接受外界的讯息,而是尝试着将神念往内而去—— 并没想象之中一般困难,许恒只觉自然而然,便进入了一片全新的天地,‘眼前’豁然开朗,出现在了一个浑然溟涬,似无边际的空间之中。 许恒终于确认,在凌灵秀教导自己运用神念之时,突然发生的异象,果然不是幻觉。 当时他将神念释放而出,接触到的不是外界,而是这片全新的天地。 可是许恒对于这片天地一无所知,唯一能够感觉到的,便是自己,或者说自己的‘神念’,能够自由出入其中,因此他也只能暂作搁置,回到外界—— 直至现在,才有闲暇,再次尝试探索。 “是真是幻?是实是虚……?”许恒神念,自然地飘荡在这片天地之间,可是无论去往何处,去往多远,似乎永远找寻不到尽头所在,而所过之处,俱是一片混沌。 许恒不由想道:“难道真的空无一物?” 却没想到,此念才方生出,混沌之中便有翻涌之势,似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可是迟迟不见进展。 许恒大惑不解,回想为何会有变化,忽地灵光一闪,抓到了至关重要的念头。 “莫非……?”许恒思索着,尝试将自己居住的院落想象出来,果然伴随他的念头转动,翻涌的混沌之中,开始出现片片青瓦白墙,山水造景,就连杂草中的小径,也完全重现出来。 许恒心中一震,没想到已近成形的庭院却又忽然一阵涣散,他忙收摄念头,才将瓦解之势生生止住。 经此一事,许恒不敢再有太大起伏,不过心中疑惑,还是没有消解,神念落入院中,沿着小径绕过山水,来到厢房之前,透过窗棂,正要去望,忽然怔了一怔。 此情此景,与他来到启明院时,仿佛重现一般,当然,也有不同之处…… 念至此处,院中场景陡然变化起来,池中渐渐枯了,绿植又复杂乱起来,就连足下小径,也被杂草再度覆盖,不过片息,俨然已与许恒记忆之中,变得一模一样。 目睹如此变化,许恒反而没了讶异,只是终于确定下来,这片天地是完全随他的心意而变,只是…… 许恒尝试变化念头,场景迅速改换,高山拔地而起,林木片片生出,很快那条去往山顶的蜿蜒小径,出现在了眼前,可是许恒往上走去,一切却似变得模糊起来。 许恒暗道一声果然,他从没有走过去山顶的路,只是眺望一番,自然无法重现出来,但既然如此……这片天地又有何用呢? 许恒垂下目光,注视之处,一块青石的轮廓快速凝实起来,很快每一寸纹理都变得无比真实,旋即似被无形的力量拘起,飞落到了他的‘手’中,旋即念头一动,脱离了这方天地。 下一瞬间,许恒在厢房之中睁开了眼,抬手一看,果然空空如也。 “……”许恒并不意外,但是心中不免有些失望滋生出来。 如今看来,这片天地,只是一个虚幻的所在,当然,它并不是毫无用处,甚至可以说,它是一个随心所欲的游乐场,或许会是许多人无比渴望的梦幻之地。 可是对于许恒而言,却似乎聊胜于无。 “罢了。”许恒微微叹了口气,垂下了手。 沉浸在虚幻中的感觉,不是他所追求的,自溺于失望之中,自然也不是他的性子。 许恒调整好心境,再次闭上双目,缓缓入了定中,开始持神养气。 第十六章 妖怪 翌日寅时未至,许恒早早就已出定,随意洗漱一番,便将丹葫别在腰间,踏上攀行之路。 真炁强大,气力自生,行动起来自然矫健非常,许恒一路而去,没为半点崎岖所困,倒是因路径生疏,耽搁了些许时候,是以登上山顶时,恰好还是用了半个时辰。 与山连为一体的巨石,形成了天然的瞭望之处,许恒稍稍出了口气,踏步其上,极目远望。 天将未明,大日还远未至出时,空中星辰都未淡去,偏偏却有一种半明半暗交替的朦胧之感,已经悄然充塞天地。 似乎寂静之中,万物都在屏息等待日出之时,此时站在山巅之人,难免便有一种天地之间独我一人的错觉油然而生。 许恒觉得这种滋味还算不差,便在石上盘坐下来,迎着山风薄雾,开始调息入定,随着天际一抹金辉渐渐渲开,未久,一道天光正式刺破夜幕,漫天紫气喷薄而出,万物霎时齐齐焕发生机。 许恒甚至未曾睁眼,几乎自然而然的,便已进入了炼炁的状态。 这一次,许恒没能进入胎息,意识格外清醒,于是心分两用,一面内炼真炁,一面观想紫气入体,不过片刻,竟然真觉有股暖意,顺着囟门灌顶而入,一时通体温融,真炁仿佛急剧壮大起来…… 不过许恒知晓,这只不过是修行之障,没有感到欣喜,反而谨守心神,只是认真炼炁、观想,其余变化,一概不去理会,不知不觉之间,一个时辰便已流逝了去。 此时内体根本之炁,便能感道已又茁壮几分,虽然不比障中幻觉,但却真真切切,而且长进也绝不能算小。 许恒预计照此进度,不必渴求胎息,炼炁四重也就是几日内的功夫,这种修为提高的感觉,实在令人意犹未尽。 不过修行一事,终究不是急于一时能够成的,许恒平复心境,还是停了内炼。 今日炼炁已经结束,许恒忽觉悠闲起来,便不急着离去,而是向着朝日,服饵用丹,定静罢了,又将道书取出研习,颇是自得其乐,待到午时将至,才将琐碎收拾一番,起身踏上归途。 下山的路,自然要比上山好走,不过许恒悠哉游哉,走得也不甚快,半晌还没出了林去,本来也无所谓,不过许恒走着走着,面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竖耳去听,偌大的林,竟然只有微弱的娑娑之声,寂静地不甚寻常,更不对劲的是,许恒总觉眉心突突跳动不止,似乎神念示警。 许恒眉头微微皱起,脚下加快几分,大步朝前而去,可是那种感觉,仍是如影随形,心中顿时确定,林中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窥觑。 许恒不动声色,脚下却是越走越快,很快已经瞧见林外的光,可也正是这时,那物似乎终于按捺不住,猛地飞窜出来! 许恒猛地回过头,目珠兀然一缩,体内真气顿时腾升起来。 …… 炼炁修士的修炼,是为壮大真炁,那么运用真气岂非折损修为? 其实这是缪说,因为炼炁修士修炼的‘根本之炁’,其实就如人的内天地一般,存在于虚实之间,除非能够贯通天地之桥,引入灵气炼成法力,才能凝成实质。 而在此之前,炼炁修士能够利用的,其实是真炁强大之后,自然生出的‘真气’,就如体魄与气力的关系一般。 人若肌体强健,自然便有力量,但绝不会因为寻常用力,便对身体产生损伤——自然,凡事若过了度,便不能够轻忽大意,这便不需多说了。 总之,除非过度压榨,寻常运用真气并不会折损修为,否则炼炁修士,也不必学习什么法术了,修成玄光之前,定是宝着真炁小心翼翼,不敢挥霍分毫。 许恒开始修炼,总共也没多久,炼炁术都不算钻研透了,自然不会去学法术,但将真气运起之时,气力便从身躯深处,源源涌现出来,不仅力量大涨,动作迅捷,就连五感也都强化许多。 可即使如此,他回头望去,也只捕捉到一个长手长脚的黑影,朝着自己猛扑而来。 许恒情急之中,只能往旁闪去,将将躲过一次扑击,却也不敢放松分毫,兀地瞧见一棵离得极近的树,自己似乎都没反应过来,便朝着那疾跑而去。 下一刻,耳后传来一声怪叫,许恒背上寒毛不觉竖起,清晰感受到它正再扑了过来,电光石火之间,许恒反而觉得脑中一片清明,应对思路陡然贯通。 许恒提起一口气来,猛地飞跃起身,朝那树上重重踏了一脚,借势一个鹞子翻身,竟然再次险险躲了过去,一下翻身到了那黑影的身后,这才看得清楚,竟是一只长有四肢、红皮长角的怪物! “这是妖怪么?”许恒念头一闪而过,身体已经挥起一拳,重重打在那怪背上,打得那怪一声痛叫,扑通一下摔趴下去。 许恒不喜反惊,他在真气加持之下,千斤之力恐怕有了,那树木粗有两人环抱之大,被他一踏,也踩开一个大洞,这妖怪吃他全力一拳,却似乎只是吃痛而已。 许恒立马知晓,他不通法术、武学,又无利器在手,定是奈何不了这妖怪,他又不是莽鲁之人,当即将身一转,拔腿便跑。 那妖怪动弹起来,简直迅猛无比,但是灵敏之上,便就差了许多,许恒跑出许远,才又听到它在身后怪吼怪叫,似乎追了上来。 许恒半点也不回头去望,一口气冲出林间,跑了恐怕几十丈出去,才听着声音渐渐远了。 此时他再回头去看,果然只有林木摇曳,那怪似乎不敢追了出来,已经没了踪影。 许恒没有大意,一路沿着山路往下,一直过了溪水,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虽两世为人,这种阵仗却是首次面对,方才脑子出奇冷静,此时却是发觉,心跳竟如鼓擂一般,也许真气运得猛了,还有些许火焚之感,隐隐升了上来。 不过能够劫后余生,全凭真气之助,许恒当然不会后悔,只是最后回望一眼,忽觉去往山顶的路,变得幽森起来。 “门派之中,怎么会有妖怪?” 第十七章 天穴与法术 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玄微派千年道统,声势再是下落,仍然还是高门大派。 太光仙府作为玄微山门,竟有妖怪出没,这在许恒想来,几是难以想象之事。 即使已经脱离险境,许恒心头仍有困惑萦绕,始终挥之不去,走着走着,脚下忽然一转,便偏离了回返的方向,折往书楼而去。 他本是欲到院主观中,向柳道人禀报此事,不过转念一想,还是决定先去找人请教一番。 而且经此一事,许恒心中顿时紧迫起来,有心觅得一两门法术参研,已防不时之需,如此去往书楼,自是两全之选,就算没能遇到陈太极,或者从他口中得以解惑,也不至于落跑一番。 不过许恒倒没料到,才到书楼之前,便见着陈太极坐在门后,悠然看着道书。 不知道是否因为太过清闲了,许恒前几次来找道书之时,陈太极要么不见踪影,要么便是兜兜转转,才在哪个角落意外遇见,像是今日这种情况,倒是首次见到。 许恒走入书楼,抬手抱了抱拳,唤了句:“师兄。” 陈太极待人,总是叫人如沐春风,他将目光从手中道书转了过来,微笑点了点头,正要应话,忽然露出几分讶色,说道:“看来师弟炼炁进展不小。” 许恒耐下心来,应道:“近日小有所获。” 闻言陈太极只是微微一笑,便将话题略了过去,随意问道:“师弟来书楼中,倒是勤快得紧,这次又是找什么典籍?” 许恒微微正了正色,说道:“我有一事想要请教师兄。” “师弟直言便是。”陈太极放下道书道。 “今日我到东面山巅采气,回返之时,遇到了妖怪袭击。” 许恒此言一出,陈太极双眉顿时微微扬起,问道:“什么妖怪?可能说出模样、特征?” “那怪红皮尖角,四肢修长,躯干粗壮,行动间迅猛非常……”许恒一一道来,陈太极微微点着头,面色凝重了几分,说道:“原来是小赤魔。” 许恒问道:“小赤魔?师兄果然知晓,难道山中一直都有此怪出没?” “也罢。”陈太极略作犹豫,说道:“你逢此难,没有道理不能知晓详情,我便教你知晓。” “这世上有许多仙家福地,灵机充沛,远胜凡俗之中。你可知道这充沛的灵机从何而来么?” 许恒并不知晓,陈太极此时为何提及此事,只能依着猜测道:“由地脉而来?” “可以这么说。”陈太极并不意外,肯定了许恒之言,不过紧接着便道:“但除地脉之外,还有另外一大来源,那便是‘天穴’。” 所谓小天,独立于此世之外,又依附于此世而生,有大有小,有全有缺,有的贫瘠,有的富饶,自然,有的灵机旺盛,甚至还在世间许多有名的灵脉之上。 因此便有修行之人,想到从小天之中引出灵气,用以修行,就这样,与地脉相对的‘天穴’便诞生了。 作为玄微派的山门,太光仙府不仅坐落在太光山这遐迩闻名的仙山之上,还有数个天穴为依,灵机之充沛,遍数世间,也是一等一的仙家福地。 不过,小天也是独立的天地,尤其灵机旺盛,可以引为天穴的小天,或多或少,都有生灵存在,至于如何处置,便要看其中诞生的是什么生灵,占据天穴的,又是什么人物了。 “小赤魔的族群,便出自门中一个小天。”陈太极道:“不过虽因此怪无智、暴戾,将之命名为魔,但是天有好生之德,我们玄微一派,已经占据天穴,不愿赶尽杀绝,便将它们留了下来,任其繁衍生存。” “只是……”陈太极皱了皱眉头,道:“小赤魔竟从天穴之中跑了出来,险些害了弟子性命,这个疏忽实在不小。” “许师弟,你放心,此事我会禀报上去,到时门中应当会有反馈。” 许恒眉头微微一挑。 他来书楼次数不少,也与陈太极见过数面,偏偏不知为何,始终没有通过姓名,不过如今看来么,陈太极对他的来历,其实一清二楚。 许恒想了想,只是抱拳一礼,说道:“如此,谢陈师兄。” 陈太极微笑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一事没问师弟。” “小赤魔铜皮铁骨,初入炼炁的修士,很难奈何得了,你是怎么脱身的?” 许恒也不觉得有甚值得隐瞒,便将前后应对详细说了,陈太极听着颇为惊异,说道:“你倒是临危不乱,应变敏捷,说不定有些斗法的天赋。” 许恒没把陈太极的夸赞放在心上,不过闻言心中一动,便顺着话问道:“小弟经此一事,正是起了习练法术之心,不知师兄可否教我?” “哈。”陈太极摇头一笑,随意指了一个方向,说道:“沿此而去,第六个书架之上,便有几卷法术珍本,自去找吧。” “有劳师兄。”许恒又是一礼,便与陈太极别过,朝着书楼之内而去。 转过两个拐角,才找到了陈太极说的第六个书架,上上下下找了一遍,却没瞧见什么与法术有关的字眼,正皱眉时,目光忽然落在一处。 这是一块青白色的玉板,似乎不应参在这些典籍之中,但正因此,瞧去便十分引人注目。 许恒抽出玉板,发觉上面并无刻、写文字,想了一想,便将神念缓缓探出,落在玉板之上。 果不其然,下一瞬间,一篇洋洋洒洒,约有上千余字,间含各种符箓笔画的文章,便从许恒心头浮现。 《杂摄妙用七十二般法术详解》。 许恒细细品味一番,不由生出些许喜意,这竟是一篇包罗驱物、搬运、入魇、隐身、幻术、驱邪、诸符、通幽、卜算……种种法术的合本,不仅如此,还有一些法术原理的阐述与叙论。 虽然与他想象中有些区别,也不算是什么厉害法术,但若细究起来,却是正合他的所需,至少更宜初习法术的入门之用。 —— 改了点bug,来晚了。 第十八章 柳道人的剑 许恒读着《杂摄妙用七十二般法术详解》,不觉便沉浸其中。 详解中说,世间的法术,无论是强是弱,是难是易,是高深是粗浅,都分内外两炼。 所谓内炼,即是法术修炼的境界,比如一门法术,可能分为三重,也可能分为五重,八重,九重,具备不同的玄妙,需由修行人去节节攀升,直到臻至大成。 甚至,若能修行到了一定境界,都有可能脱离窠臼,在原本的法术之上,创造出全新的可能,不过这就是论外之事了。 而外炼,指的则是法术运炼的四个境界,又被称为‘四入’,即入门、入微、入化、入道。 入门自不需说,入微指的是将法术练习、领悟到了登堂入室,炉火纯青的境界,至于入化,则可理解为已经曲尽其妙,修炼到了这个境界,法术的各种运用与变化,都能信手拈来。 至于最后一个境界入道,详解之中便没说了。 法术的玄奇,实在看的许恒心驰神往,甚至第一次,令他产生了迫不及待的尝试之念。 许恒细想过后,选定了一门搬运之术,也没离去之意,便在书楼之中,就地修炼起来。 《杂摄妙用七十二般法术详解》中的法术,只是一些寻常术法,至多不过罗全了些,但要非说精妙与否,书中也说皆不入流。 相应的,修炼起来自然也没什么难度,这个搬运之术,更是仅有一重境界,只要将符箓修炼出来便算成了。 许恒静下心来,开始尝试将搬运术的符箓,在心中勾画出来,这粗浅的法术,就连符箓都简单得多,只有一十几画,许恒试了几次,便一气呵成。 到了这里,观想一步就算成了,接下来只需运起真气,便能尝试激发出来。 炼炁修士对于法术的修炼,便止于此,只有炼成玄光,能够直接以法力凝成符箓,可以藏在胸中蕴养、修炼,才算真正法术有成。 不过外炼运法,倒是没有妨碍,许恒提起一缕真气,全神贯注,将之合入符箓之中,随后运转起来,朝着书架之上,微微招了招手。 只见书架之上,轻轻摇了一摇,便有一本书册飞了出来,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托着,缓缓飞到许恒身前。 许恒心头喜悦,搬运着书飞来转去,对于搬运术的运用,很快得心应手起来,这才渐渐熄了新奇之心,正准备将书册运回架上,却也正是这时,恰好费尽了那缕真气,书册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许恒怔了一怔,真气用尽,法术消散,自是正常之理,可他看在眼中,却不禁想到:“终究修为才是根本,若没真气法力在身,什么法术也是徒然。” 许恒暗暗摇了摇头,从地上将书册捡了起来,瞧见封皮上的大字,倒是怔了一怔。 这是一本《初窥门径》,许恒印象颇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到了这边书架。 他随意翻开封皮扫了扫,却又发现,原来自己是有误解,这《初窥门径》乃是一套成书,手中这本,是《身法篇》,教人如何将自己的身形,炼得敏捷、灵动,甚至自由无拘。 许恒瞧了几眼,觉得颇有意思,便默默念了几遍,对照着已经记下内容,这才物归原位。 出了外间,发现陈太极已没了踪影,许恒也不觉得意外,离去之前,又到书架之上找了一找,《初窥门径》果然还在。 许恒翻开封皮,便挑了挑眉,这本果然不同,是《剑术篇》,讲的是些剑术理论与基本练法,许恒想了想,索性一同背了下来。 也是他自幼记性便好,开启宿慧之后,还有更上一层的趋势,生生背下两本书竟也没用多久,出了书楼,天色都还正好,他便一路默默想着,朝着院落走去。 炼炁自然还是首要,道书研读也不能落下,甚至在许恒心中,这比修炼还要重要几分,只是来日漫漫,可以循序渐进,至于法术、身法、剑术,都要排在功课之后…… 话虽如此,许恒回到院中之时,手中还是多了几条笔直的树枝,许恒坐在院中,研究着七十二般中的气刃术,削废了几条树枝,便得到了一柄三四尺长的木剑。 许恒将剑拿在手中,瞧着心中竟然有些欣喜,不由摇头一笑。 谁家少年没有幻想过一剑西来,天外飞仙?何况他一个两世为樊笼所困的人,更有一种对于御剑乘风,出入青冥的渴望,无声无息刻在心中。 他端详了会,忽然起了身来,回想着《剑术篇》中的练法,握好了剑,缓缓挥起。 点刺劈撩,挑抹斩削……再与步法结合,说来繁多,其实都是基础招式。 不过这个基础,却不是想象之中一般简单,无论是剑术还是什么,在无人指点的情况下盲目去练,都是极为不智的。 好在许恒毕竟有修为在身,真气可以保护他的肌体,不会因为行岔练错受伤,而《剑术篇》中,又有准确的校对之法,因此他能一再尝试,找到正确的方式,于是这么一练,便入了迷。 等他停下之时,明月都已到了天中,夜风吹来一阵凉意,许恒这才发觉浑身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将木剑放到一旁,准备舀水清洗,目光落在缸中水面,却是忽然发觉身后院墙之上,竟然站着一道身影! 许恒转身朝上望去,只见院墙之上,一名马脸道士漠然负手而立,相比上次见时的懒散模样,许恒竟觉他的身躯,便如神峰一般挺拔、伟岸,就连一张马脸,都显得威仪起来。 许恒恭揖一礼:“弟子许恒,见过院主。” 柳道人目光似在他的身上刮过,说道:“你以前学过剑么?” 许恒不明其意,摇头否认道:“不曾。” “嗯。”柳道人没有解释,淡淡应了一声,便昂首去望月色,只有不含情绪的声线传来:“你在启明院的地界,遇到小赤魔的袭击,算是我的疏忽。” 许恒正讶异,柳道人却似没有等他反应的念头,接着说道:“教你一式剑术,不算弥偿。” 下一瞬间,剑光扬起,仿佛一道闪电,凝固在了夜空之中。 第十九章 进境 月色下,柳道人倒持长剑,淡淡问道:“学会了么?” 许恒还沉浸在那一剑之中,闻言怔愣片息,老实答道:“不得要领。” 柳道人并不意外,却忽收剑入鞘,往下一丢,精准落在许恒怀中,神情淡淡道:“你的剑术基础太差,若能练到登堂入室,便有可能领悟一二。” “修成玄光之前,如果能有所得,我便收你为徒,传你飞剑之术。” …… 柳道人的剑与话语,在许恒心中留下了深深烙印。 不过他并不是一个轻易便会动摇想法的人,即使天大的诱惑砸在了眼前,他终究还是将躁动按下,按部就班的修行、学道,除此之外的时间,才会提升练习剑术的比重。 不知不觉,许恒来到启明院中已近兼旬,这些时日,凌灵秀曾来过两次,一次指点了许恒炼炁之时,积压的一些困惑。 那日之后,许恒便水到渠成,突破了炼炁四重,距离修成玄光,又稍稍靠近了些。 第二次来是在晚间,许恒正在练习七十二般法术,凌灵秀教会他,可以先将符箓画在纸上,如此施法之时,便能省去观想的时间。 当然,绘制符箓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虽然这种不入流的法术,对于载体的品质没有要求,但是绘制起来,也是非要一气呵成,不能够用丝毫停顿、歪斜,甚至笔锋都不能有丝毫不均匀的,稍有差池,便绝不能有效。 许恒甚至觉得,绘制一张符箓,要比心中观想难上许多,这可能是因为他的心力较强,而绘制符箓却需不断练习,以求熟能生巧的原因。 不过学习绘制符箓,还是给了许恒一个极大的启发。 这些天,他也常常进入虚幻天地,有时是在闲暇之余、放松心神,有时也是为了尝试,能否找到那片天地的利用之法。 绘制符箓之时,许恒便想到,他要绘制一张符箓,颇是耗费心神、时间,但在虚幻天地之中,只需一念便能凭空生出,而且因为是他观想得来,定不会有任何瑕疵。 当然,虚幻天地中的东西,是无法变为现实的,但符箓——至少这不入流的法术符箓,它也并无多少神奇源于本身,只是替代、省去了观想的时间而已。 那么,是否可以在虚幻天地之中,先将符箓生成,再在施法之时,以神念映照于心,省去观想的时间呢? 答案是肯定的,而且只要稍加练习,便能熟练起来。当然,许恒明白相比一时更快的施法速度,真正重要的还是自身的累积,不会因此就放弃了观想与绘制符箓。 这个发现的意义,更在于给许恒带来了更多的灵感,不过这也都是日后倘若修行有成,才能尝试的事了。 除此之外,许恒的剑术自然不会没有长进,十几日来,时间或长或短,他都没有停了练剑。 从最初连架势都摆不正的生涩,到寻得正确的发力方法与练习,他只用了一夜,再到结合步伐连贯的变换招式,他又用了三日,接下去的,便是越练越快,越练越熟…… 院子中,除了厢房之前,又多出了一块被剑锋扫开的空地,初时每日都会变大,不过速度越来越缓,直到某一日忽然停下,便再没有扩出咫尺,只是渐渐的,边线的弧度越发自然,似乎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 许恒架势一收,便自然而然地站在了空地的中心,垂目四扫一眼。 他这一次练剑,边缘的杂草竟连分毫也没损伤,说在这方圆之间,他已能够把控住剑的任何变化,也代表着,他已‘初窥门径’—— 至少初窥门径的剑术篇中,便是到此为止。 而再之后,要么是转习更高深的剑法,要么便是在实战之中去求磨练,却不是熬磨这些基础的变化能够精进的了。 许恒长长出了一气,他也没有想到,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有所成就,可惜对于柳道人的那一剑,始终都似蒙了一层薄纱,记得起,瞧不清,更不知道如何去学。 好在许恒距离修成玄光,还有一段不能算近的距离,他也不是急躁求成的性子,既然现在不成,那就留待以后,秉持勤练不辍的心也便是了。 许恒收剑入鞘,舀来一盆泉水,准备擦拭练剑出的薄汗,才将水用手捧到面上,忽然传来一道嗖嗖之声。 抬头一看,只见不知从何而来一页信笺,竟然静静悬在空中,许恒甩开水珠,接过信笺打开一瞧,里面只有短短两行小字,说的却是召他前去院主观前。 许恒挑了挑眉,虽然不明就里,却也不敢怠慢,随意洗了把脸,便将长剑放下,匆匆出了院门。 走在幽静的竹林中,云雾缭绕、光影斑驳的景致,似乎使许恒回到了来启明院的那一天。 启明院中,每月月初都有讲道,偏偏许恒来的不甚逢时,至今还没等到。 大半月来,虽也收获满满,去院主观的路,却还是首次重新踏上,只是没有想到,原来如此的短。 许恒很快出了竹林,院主观的门墙出现在眼前,却是发现,陈太极正抱着一柄法剑,定定站在观门之前。 许恒想起信中说的,似乎便是只到观前,缓缓停下脚步,揖手礼道:“见过师兄,可是师兄飞书召我前来?” 陈太极微微一笑,说道:“是我召你前来,不过为的却是院主之命。” 许恒正色道:“院主有何吩咐,还请师兄示下。” 陈太极道:“门中已经查明,有不少小赤魔从天穴之中跑了出来,不少都在我们启明院的地界附近。” “太光仙府,乃是清净之所,不可放任不管,因此门中有命,要将所有小赤魔都捉拿起来。” 许恒若有所思道:“所以,需要院中弟子出力?” “不错。”陈太极道:“在你之前,已有些人前来领命去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弦金圆环,说道:“这是院主赐下的法器,只需拿着此物,对着小赤魔念动咒语,便可将其收了。” 第二十章 试剑 许恒领命离开,却又回到了自己院中,将柳道人赐下的那长剑带上,才往山中而去。 虽然陈太极说,遇着小赤魔,拿着法器念动咒语便能收拿,只是一件繁琐的差事,没有什么风险可言。 不过许恒觉得,自己还是要有应变之力,无论派不派得上用场,至少握在自己手中。 而且,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许恒日夜不辍,剑术总算小有所成,难免便有试剑之心油然而生。 …… 山间的安静,一如既往。 时隔十日有余,再次跨过溪水,许恒没有迟疑,径直走入林中,未久,便来到了一棵熟悉的树木之前。 树干上的大洞,似乎还残留了惊险一幕的气息,不过许恒却没多瞧,便从此处偏离路径,朝着更深处的林中而去。 小赤魔不是什么狡诈非常的生物,不会遮掩踪迹,如果那头袭击自己的小赤魔没被他人捉走,应当不难找到。 许恒略略运起真气,以防措手不及的同时,也是强化五感,认真找寻着林木、灌丛间,透露出的不和谐之处,似乎有一条模糊的道路,浮现在了眼前。 一路沿行而去,能够留意到的痕迹果然越来越多,许恒却反而皱起眉头。 小赤魔只是天穴中的一种生灵,为何命名为魔?就是因为此魔无智、暴戾,甚至同类之间,都会无缘无故厮杀致死,到了山林之中,更是肆意妄为。 小赤魔尚且有如此的破坏力,许恒很难想象,真正的魔又是怎么样的?是否对万灵的平衡,都会产生毁灭性的影响? 许恒绕过林间鹿的残尸,步伐陡然加快不少,而且一边行进,一边尝试着,将神念放了出来。 修行之人,随着修为精进,神念也会逐渐强大,直到蜕变为神识,便有搜天索地,交感万物之能。 许恒突破到炼炁四重,神念又壮大了些,虽然距离那等境界依然遥远,但是粗浅的感应并不欠缺,再配合上强化后的五感,成效是立竿见影的。 他能感知到,模模糊糊的讯息从远方传来,并且伴随他调转方向寻去,渐渐变得清晰、准确,直到有古怪的吼叫,随风传入了他的耳中。 许恒循声而去,竟然出了林子,前方古怪的吼叫中,夹杂着泉流的声音,似乎是个山涧。 许恒将手放在剑柄之上,快步往前而去,只是随着距离逼近,前方吼叫却忽然小了起来,只余水声潺潺,等到许恒赶到之时,果然已经空空如也。 “逃了么?”许恒双目微微眯起。 他往此处赶来,确实没有遮掩脚步,但是小赤魔无智且暴戾,又在山林之中没有天敌,怎么会逃?无非就是—— 察觉到了许恒前来,便悄悄躲藏起来,以备突然扑袭罢了! 熟悉的一幕骤然重演,一个迅猛的黑影从一块山石之后,猛然飞蹿而出,朝着许恒扑来! 不过这一次,许恒已经做足准备,他瞧清了小赤魔三只指爪上尖利的寒光,忽然朝后一闪。 小赤魔扑了个空,许恒闪出两步,却已停住退势,长剑铮声出鞘,顺势朝前一抹,便在小赤魔的皮肤之上,留下一道血痕! 只是这道血痕,并不那么的深。 剑术中的抹,许多时候是为转变方向或着连绵攻势而生,出手之时,更重迅速、轻巧,落在铜皮铁骨的小赤魔身上,效果似乎并不显著。 许恒心中念转而过,又是一个转身,又叫小赤魔的追击扑了个空,回身后劈,又留一道伤痕。 劈斩的力道,显然不是平抹能比,小赤魔痛的怪叫,不过此物生性暴戾,反而被激起了凶焰,攻势反而快了几分。 可是许恒只是将身一矮,便又躲过了它横扫,长剑回撩,又是一记! 他确实极有斗法的天赋,搏杀之间,自然而然,便又进入了那种头脑清醒,思路清晰的状态之中,就在数尺方圆之内,绕着小赤魔闪转腾挪,仿佛回到了练剑之时一般挥洒自如。 在方圆之中,把控住剑的任何变化,也就是将局势的任何变化、进展,都握在了自己手中。 小赤魔混混沌沌的脑子,怎么也不能明白,为何许恒总能先它一步,擦着攻势躲了过去,剑却如雨下般,接连杀来! 点、刺、劈、撩,挑、抹、斩、削…… 一道又一道剑痕,出现在小赤魔的身上,最重的一剑,几将它的小臂竖斩下来。 这种情况,是即使同类厮杀之时,都绝不会发生的,可能第一次,恐惧的情绪在这暴戾生物心中萌发了。 许恒又是一剑,斜斩在小赤魔的背上,小赤魔竟没再此转身反击,而是兀地一声大叫,便逃也似狂奔出去。 许恒眉头一扬,没想到这小赤魔还真会逃跑,不过他又怎么可能放过。 既已决定试剑,便要一以贯之,斩杀此魔才算功成,当然话虽如此,想要做到其实并不容易。 别看许恒仗着剑术,从容占据主动,可是虽将此魔,斩得浑身剑痕、鲜血淋漓,却也没能真正重创了它,否则它又怎么还有力气奔逃? 除非动用法器将之收拿,否则许恒预料,纯靠剑术想要耗死此魔,非要半日功夫缠斗不可。 许恒心念疾转,当下情形,正可试试法术的神妙,也是看看他的试想,究竟是好是谬。 他箭步如飞,追在小赤魔后,心分二用,一手举剑在前,一手掐起剑指,缓缓在那剑身之上抹过,淡淡的光气,便从其上寸寸浮现。 无形的锋芒,悍然吐露。 ——气刃术!附着在了剑锋之上。 许恒深吸一气,提起真气足下一点,身形猛地飞纵出去。 这一刻,许恒似乎隐隐感受到了,柳道人夜下那一剑的意境,剑锋遇到的些许顿感,没有阻碍他的动作分毫。 许恒跃击而下,挥剑一斩! 小赤魔的身体狂奔出了几步,扑通一声栽倒在地,长着尖角的头颅正好应声滚落下来。 “呼……”许恒长长出了一气,平了吐息,随后将剑一甩,血珠飞洒出去,落入山涧之中。 剑身再次恢复如霜,许恒这才收剑入鞘。 第二十一章 云法与遁术 许恒修炼之时,便发现气刃术若是击发出去,威力就会飞快降低,到了两丈开外,莫说‘气刃’,恐怕说是微风都有不如。 可若不将气刃击发出去,又要时时刻刻维系法术,虽然能够保持锋锐,但真未必有何用处。 因此许恒便想到,能否将气刃术加持到剑身之上,再源源供以真气,使其威力不减,结果不仅真能做到,还能相辅相成,使得剑身时时新硎,又得气刃加持,便有削铁如泥、切金断玉之威。 许恒不知道,这其实就是炼炁修士最常用的‘符器’的原理,只是觉得,即使是不入流的法术,也潜藏着开发的可能与价值。 至少今日一试,已经完美达到了他的预期。 许恒收剑回鞘,又将法器圆环取出,虽然此魔已诛,但也不知尸躯是否有害,还是依法‘捉拿’起来为善。 他将陈太极传下的咒语默默念动,气机牵引之下,便见小赤魔的尸身缓缓从地面上浮起,许恒忽然又有一种朦胧的感觉—— 就如那日在书楼之中,从陈太极身上感觉到的那种无处不在的力量一般,将小赤魔的尸身死死包裹住了,随后猛地一收。 小赤魔就如此飞入了圆环之中,完全没了踪迹。 “这就是法力么?”许恒心有猜测,又不由想到:“不知何时,我才能够贯通天地之桥,修成玄光,炼就法力?” 想着想着,方才试剑带来的些许喜悦,竟就消弭了去。 “道阻且长,皮毛成就,如何值得沾沾自喜?” 许恒收回法器,转身便要离开,不过还没走出山涧,面色却是怔了怔。 早先颇为全神贯注,如今松弛下来,他才发觉山涧之外,不知何时竟然有了来人。 而且从神念捕捉到的气机看来,还是一个熟悉的人。 许恒走出山涧一看,便见小腰秀颈,身姿绰约,果然是凌灵秀等在林前。 “师姐。”许恒走上前去,问道:“你是何时来的?” “才到未久,恰好瞧见师弟最后一剑。”凌灵秀目若含光,说道:“师弟,你的进境好快。” “微末伎俩,怎么值得师姐夸赞。”许恒摇了摇头,又问道:“师姐怎么会来此地?” “我也是来捉拿小赤魔的。”凌灵秀笑盈盈道:“这可不仅仅是启明院的差事。” 许恒更觉疑惑,不由问道:“门中天穴,究竟跑出了多少小赤魔来?竟连门中弟子都要出动。” 凌灵秀想了想道:“其实这也是个未知之数,因为跑出天穴的小赤魔,可能依然在增加。” 许恒吃惊道:“不是一时疏忽么?怎么还能叫小赤魔再跑了出来。” “唔……”凌灵秀想了想道:“本来这些事情,你还不应知晓,不过门中也无明确禁令,我便说予你听吧。” 许恒点了点头,认真听着,没想到凌灵秀的第一句话,便叫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祖师飞升之后,门中又历经风波,使得本来定在门中的几个天穴,出现了斗转之象。” 许恒第一次知晓,玄微派中有着数个天穴存在,不是因为太光仙府得天独厚,而是开派祖师以大法力,将这些小天地生生拘来,化作天穴供养仙府。 运转天地、摩弄乾坤,许恒实在难以想象,这究竟是什么神通,已飞升了的祖师,又是什么修为境界? 许恒心中陡然生出无限神往,可惜,祖师已经遁去天外,除非他也能够飞升而去,却是恐怕无缘瞻仰了。 凌灵秀还在接着说着:“小赤魔出身的那个天穴,便是最先产生移位的,若非门中仍在极力维持,恐怕早已脱离太光仙府。” “小赤魔之所以能跑出天穴,也是因此原由,门中虽然勉力维持住了天穴斗转,但是移位已经发生,天穴与仙府之间,多出了许多连接之处,如今门中还在排查。” “原来如此……”许恒道:“看来想将山中的小赤魔扫尽,却不是一两日的功夫了。” “正是。”凌灵秀眼角微微扬起,说道:“师弟可要同我一道。” 许恒心知肚明,凌灵秀是专门前来寻他的,照理他没推拒之由,不过想了一想,还是道:“师姐的修为高我许多,又能腾云飞遁,我与师姐一道,即使不会拖累,也帮不到师姐吧。” “师弟此言差矣。”凌灵秀道:“我也没有修出神识,单凭神念搜索,难免会有疏漏。但是若有师弟相助,不说万无一失,总也能够更加周密。” “而且我以腾云搜寻,不比师弟快上许多?” 凌灵秀话已说到此处,许恒也只能够应道:“如此也好。” 凌灵展颦一笑,也不再说什么,便将云法使出,托起两人到了林子上空,寻了一个方向低低飞去。 再次乘云,许恒仍觉新奇,凌灵秀见他模样,念头一转,问道:“师弟可是想学腾云之法?” 许恒讶道:“自然想学,不过没有修成法力,也能习得云法么?” “不能。”凌灵秀道:“不过在修成法力之前,你可先将乘风术、招雾术参透,日后接触云法之时,想要炼成,便能快上许多。” “原来如此,谢师姐指点。”许恒点了点头,忽又想起自己翻阅典籍时的疑惑,索性趁此机会一并问了:“师姐,我看书中说道,除了云法,还有各种遁术,其中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么。”凌灵秀点着面颊,思索着道:“遁术粗浅之时,其实也与云法差别不大,至多就是飞遁快些,不过修行起来,也要更难一些。” “你也可以理解为,从腾云飞遁,变为乘风飞遁、御剑飞遁、架火飞遁……种种,便是各种遁术。” “真正区别云法与遁术的,还在高深之处,譬如说风遁,若将风遁修行到了高深境界,便能真正身化为风,不仅来去自如,还能变化万千,就是天山界屏,如有丝毫缝隙,都能化作一缕微风,从中穿行过去……” 第二十二章 白阳丹 许恒不难理解,凌灵秀所说的遁术境界,是怎样的一种概念。 但是以他现在的见识、修为,实在很难想象,修士是如何将自己的身躯转化成风、火、甚至剑光…… 修炼到了这种境界,那真是实实在在的千变万化,青冥九幽,还有何处不能去得? 与凌灵秀的交谈,总能引发许恒的无限遐想,因为她不介意对许恒说一些,炼炁修士很难知晓的东西。 当然,许恒知道行远自迩,所以听归听、想归想,却是不能好高骛远。 正想着,凌灵秀忽然道:“师弟,将那法器拿来。” 许恒回过神来,也不多问,便将弦金圆环取出,只见凌灵秀接在手中,便往云下一抛,圆环飞落些许,就从林中生生拘起一头挣扎不休的小赤魔来。 凌灵秀收回法器,拿在手中摇了一摇,笑吟吟道:“我说与师弟一道捉拿小赤魔,可不是偷闲。” 许恒不由一笑,道:“这是正事,自然放松不得,我这便也放出神念,襄助师姐搜索。” 他却不比凌灵秀修为高深,放出神念,便难分心闲谈了,索性将目闭起,细细感受着林间的动静。 凌灵秀见状,便将云法压低,维持在林子上空,漫无目的地飞着,谁若寻着小赤魔了便以法器捉拿。 两人齐心协力,半日下来,竟也捉回了七八头小赤魔,直到晚照欲落,凌灵秀才将许恒送回了启明院中,告别离去。 凌灵秀走后,许恒独自去了院主观前,陈太极果然还在原处,他便上前交回法器。 陈太极拿在手中瞧了瞧,明显有些讶异,但也没有多说什么,便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说道:“启明院弟子不计功德,但也是为门中出力,不可没有示意。” “所以捉回一头小赤魔来,门中便赐白阳丹一枚。这一瓶九枚,师弟可收好了。” 许恒不禁愕然,这才知晓捉拿回来的小赤魔,为何都在自己法器之中。 不过都已到了此时,他也没有推拒之理,只能接了下来,随后陈太极又将法器交回,说道:“去吧。” 他没再说什么,不过许恒知晓,本来启明院的弟子,为了得到赏识拜入门中,便绝不会轻怠门中之命,有了白阳丹的督促,更加不必多说了。 许恒收起法器、丹药,告别了陈太极,回到院子之中,这时已经夜色如水,许恒只是研读了会儿道书,便开始打坐养神。 …… 直到翌日天将未明,许恒才从定中脱离,出了房门,凌灵秀果然已经到了。 “师弟。”凌灵秀见他出来,面上便有笑意浅浅,说道:“走吧,今日也不能够懈怠。” 两人昨日本已约好了的,许恒自不意外,不过他走近前去,拱手唤过师姐,顿了顿声,却道:“师姐早已知道,捉拿小赤魔能换得白阳丹?” 凌灵秀回首看着他,一双眸子仿佛秋水,没作回答,只是抿嘴笑了笑,却听许恒道:“还请师姐往后莫再如此了。” 凌灵秀微微一怔,抿去笑容,低声问道:“师弟何出此言?” “我知道师姐的好意。”许恒缓缓道:“也知道师姐已经帮我良多。” 凌灵秀莫名觉得,许恒的声线是从极远极远之处传来,他说:“这些我都记着,深恐无以为报。” 凌灵秀两手背在身后,不自觉捏着指节,说道:“白阳丹并不贵重……” “我也知晓。”许恒点了点头,白阳丹只是对于炼炁修士才有效用的丹药,所以他没有将白阳丹赠回凌灵秀的意思,只是道:“交者以诚,诚至则谊固,这样便够了。” 凌灵秀怔怔然抬起头,下意识道:“师弟不是要与我划清界限么?” 许恒奇怪道:“师姐怎会有此念头?” 凌灵秀只觉世界陡然明媚起来,许恒没有发觉,接着道:“我听说门中弟子捉拿小赤魔,是以功德为计?今日捉拿的小赤魔,还请师姐全部带走吧。” “如此……也好。”凌灵秀微微偏过头去,说道:“就依师弟之言。” 许恒点了点头,又瞧天色,说道:“本来还想趁着天将未明去往山顶采气,功课之后再作搜寻,看来似乎来不及了。” “来得及。”凌灵秀道:“师弟不是好奇遁术么?我教师弟感受一下。” “哦?”许恒还在讶然,凌灵秀已忽然走近前来,略略犹豫一下,还是握在了他手腕之上,轻轻喝了一声:“起!” 许恒正觉她的手掌冰凉,似乎寒玉一般,足下已经陡然转起一股旋风,紧接便觉身体一轻,一股失重之感猛烈袭来,不片刻,已经到了天上,再往下看,那山顶都已在望了。 “这就是风遁之术?” 许恒不过念头一转的时间,山顶那块巨石已经变得巨大,完全占据视线,眼看就要生生撞了上去,凌灵秀忽然又是一声:“缓!” 许恒立即便觉周身风流舒徐起来,至少能够容他调整身形,缓缓落到山石之上,这才微微出了口气。 “师姐这风遁……好生迅疾。” “我的风遁还未入微。”凌灵秀道:“变化不够灵转,师弟没受惊吧。”只是如此说着,眼角不禁弯了一弯。 “我不妨事。”许恒调整吐息,真气运转起来,自然便没什么不适了。 “如此便好。”凌灵秀笑吟吟道:“师弟想要采气,现在便要入定了。” “谢师姐提醒。”许恒回头一望,光霞几乎已从晕满天边,忙在石顶之上盘坐下来,想了一想,又从袖中取出玉瓶,倒出一颗白阳丹服下,这才开始调息入定。 凌灵秀在旁瞧着,见他竟然真的就在几息之间,便已入了定境,随着紫气东来,气机盎然蓬勃起来,似与天地间的万物,成了和谐的一体。 她不由微微睁大了眼,发觉许恒白袍之上,似乎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紫霞,山头明明洒满金辉,却仿佛独他一人,与漫天东来的紫气,产生了冥冥之间的呼应。 第二十三章 感应 时隔兼旬,再次尝试采气修行,许恒生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上一次,他感到紫气灌顶而入,浑身温融活沛,真炁急剧壮大……可惜,那并不是缘法天授,反而是修行之障,道书中说若入障中,轻则修为退转,重则真炁涣散,实乃劫数。 但这一次,许恒却感到截然不同,他真的隐隐感受到了,伴随紫气东来,天地间的万物都在焕发生机,而他也在天地之间,自然便与这种气机生出交感。 许恒甚至感受到,自己足下的山峰都有气机勃勃而发,几比天日还要显照,实令许恒观叹。 只是……这山的气机,为何似在呼唤着他? 许恒无心多想,静下心去行功运气,初时只觉炁随吐息,升沉如常,渐而渐之,则感由内而外,氤氲升发,似乎随着天人交感,身躯深处潜藏的生机也随之喷薄而出。 几如江河汇海,许恒便觉真炁飞快壮大,直到大日完全升起,紫气散于无形。 …… 许恒兀地一声长吁,一道白气如剑,竟然射出五六尺余,终于散在风流之中。炼炁五重已然水到渠成。 “恭喜师弟,修为再进。” 许恒还没动作,凌灵秀就看出他已从定中脱离,提前走近前来,说道:“距离修成玄光又近一步了。” “谢师姐。”许恒这才睁开双目,摇了摇头,只是笑道:“九重也才走过半程,触及玄光,还不知晓会是何时。” 凌灵秀想了想,认真说道:“如有机会,师弟一定尝试修成三十六重,再贯通天地之桥。” “修成三十六重,才算上乘道基,日后便有一丝希望,炼成上三品的金丹。” “竟有此事?”许恒眉目微动,他才修行未久,金丹之道,于他无异云山雾绕,只知丹分九品,鼎定长生。本来以为与自己还离得甚远,却没想到,原来在这炼炁、玄光之时,就已有了伏线。 他想起《山中随笔》之中,那句“九层之台,始于累土。”,缓缓点了点头。 修行是条漫漫之路,想要走得更远,就要筑成圆满的求道之基,这些都是有明示的,只是不知,炼炁三十六重,究竟有多难? 许恒沉思片刻,问道:“师姐可修成三十六重了?” “我资质寻常,功至三十四重,便再难以为继。”凌灵秀道:“还好叔父疼爱,为我寻得千年朱果一枚,这才筑成了上乘道基。” 其实凌灵秀说自己资质寻常,实在是十分自谦,因为功至三十六重,本来也非常人能够触及甚至想象的,就是天资横溢之辈未必能够做到。 而她服下千年朱果,进境也绝不是那么简单,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了。 许恒不知其里,只觉有些意外,问道:“师姐屡次提起的叔父,莫非也是门中高人么?” “我叔父不是玄微中人。”凌灵秀道:“他是东海散仙,神通广大,只是道法与我不合,才将我送到玄微学道……” “原来如此……” 闲聊之际,日攀重云,凌灵秀忽然发觉时间已经不早,便道:“师弟已经做过功课,我们也该动身了。” 许恒正要应下,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师姐,山可有灵?” “或许有吧……”凌灵秀不太确定道:“师弟何出此问?” 许恒沉吟着将自己炼炁之时的感受说了,凌灵秀更觉意外,说道:“我也曾经采炼紫气,常常感应气机,为何从没这般感觉?” “哦?”许恒眉头微微皱起,疑道:“难道只是错觉?” 凌灵秀想了想道:“或许不是错觉,只是天人交感之时,感应变得敏锐,察觉到了别的什么事物。现在还能感觉到么?” 许恒摇了摇头,凌灵秀又道:“那师弟可还记得,气机是从何处散发出来?可以寻了过去,看看能否感知。” “这个么。”许恒道:“或许可以试试。” 凌灵秀轻轻颔首,竖起葱指召来云雾,将两人托升起来,缓缓朝着山崖之下落去。 许恒一边回想,一边不太确定地指着方向,可在山崖之下兜了一圈,始终没有发现,凌灵秀这才道:“看来可能真是师弟错觉?” “不对。”许恒道:“我越回想,越觉那时感受真实无虚……” 说着说着,他忽然盘坐下来,摒去五感,极力放出神念去寻找。 第一次,他觉到神念接受的信息竟然无比清晰,他感觉到风流的变化,无常无定,感受到山脉的巍峨,似乎能够历经桑田沧海……可偏偏找寻不到,那个呼唤他的气机。 “莫非真是错觉?”许恒心中兀地生出怀疑,但又被他顷刻按下:“不对,绝非错觉,那时——”想着想着,许恒忽然一怔。 为何他会如此执念?他并不是固执顽拗的人啊。 许恒越想越觉自己方才心态不对,可是无缘无故,怎么会有妄念缠身? 许恒双目微微阖起,迫使自己冷静,脑中顿时渐渐变得清明起来。 “是了。”许恒喃喃道:“是那个气机在呼唤我,而不是我感知到了它。” “什么?”凌灵秀听见许恒自语,不由道:“师弟?” “我知道了,师姐。”许恒双目一睁,朝斜下方一指,说道:“往此处去。” 凌灵秀心中虽是不解,但见许恒神色,还是驾着云雾往下而去,转过一处山间,却只见到一片藤曼盘虬,其中有道清泉,潺潺流出…… “师弟?”凌灵秀回过头来,却见许恒目光如炬,濯濯望着那道清泉出处,他已完全摒弃感知,遵循着心中那种被呼唤的直觉,笃定道:“就在此处。” 凌灵秀面有惑色,想了一想,还是将云法靠近了去,又起了一个搬运之术,尝试着将藤曼扯开。 “这是?”凌灵秀抬起眼睫,微微睁大了眼,只见藤曼之后,兀然出现一个洞穴,通往山壁之内,清泉正是从此流出。 可是方才她以神念去探,却只感到一面山壁,全然没有发觉。 第二十四章 玄虹幽华 “这里竟然有个洞穴,为何神念全无所感?” 落入洞穴之中,凌灵秀仍有不解,仔细瞧了瞧四周,目露疑惑:“似乎并无禁制痕迹啊?” 许恒没有留意这些,目光落在地面之上,发觉泉水是从洞穴深处潺潺流出,已经漫过了两人鞋底。 他寻着泉水来的方向望去,眸中露出深思,天然的洞穴,通常都是向下蜒伸,这里却是平直向上,而且地面的平整,似乎也不太像天然形成。 许恒眉头微微皱起:“难道是门中高人开辟的洞府?” 凌灵秀说道:“门中确实有些荒废了的洞府,都是前人所留……”可是说着说着,她又不太确定起来,道:“但是细分起来,这里还是启明院的地界,照理不会有人在此开府修行。” “原来如此。”许恒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忽然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三五步。 果不出他所料,自他踏入此处,那种呼唤之感就骤然变得强烈许多,并且越往里去,便愈显明起来。 “师姐。”许恒深吸一气,说道:“我想再往深处一探……” “师弟是想将我排摒在外么?”许恒余言未尽,凌灵秀已经接过话道。他不禁回头望去,见她眼角露出几分笑意,说道:“但我也很好奇,师弟感应的究竟是什么事物?” “说不定师弟会撞见什么机缘造化呢。” “师姐说笑了。”许恒洒然道:“莫说机缘造化,哪里来得那么轻松,就是真有意外之喜,也是你我一同寻得才是。” 凌灵秀只是莞尔,走上前与许恒并肩,又在空中一摘,便有一点明光幌幌落在指尖。 这明照术,七十二般法术之中也有,许恒并不感到新奇,便借着光亮往里而去,不过出乎预料的是,朝着洞穴之中深入,周遭并没变得幽暗起来。 许恒默数往里走了也有数百来步了,照理已经没有光源,可是洞中虽然不算明亮,可见度却没降低多少。 凌灵秀见状,索性没再维持法术,两人又往里走了两三千步有余,不知已经到了山腹中的何处,忽然隐隐一点刺目的光亮出现在了眼前。 两人相视一眼,脚步默契地快了几分,很快到了近前,前方似是出口,可是明光太盛,两人只能将手掩在眼前,不敢轻易去看。 凌灵秀有心放出神念探查,却是骇然发觉,神念全然无法脱体而出,心中顿时生出些许犹豫。 可是许恒却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强烈直觉,‘呼唤’的源头已经到了眼前,下意识抬手触在明光之上,指尖却只觉得温温洋洋,全无半点不适之感,于是暗暗将牙一咬,便坚定地抬步往里走去。 凌灵秀见状不由微微颦眉,但见许恒已经动作,只得抿了抿唇,跟在其后一同闯入明光。 两人只觉穿过一阵光幕,身前豁然开阔,方才还刺目无比的明光,忽然变得温和起来,只将明亮照满整间,原来是到了一个十丈方圆左右的洞室之中。 洞室正中,是一汪泉池,泉眼之中,犹在源源淌出清泉,两人一路而来足下的泉水,便是从此满溢流出。 而泉池中,又有一座石灯模样的高盏,盏上却有一道光芒流转……不对,应是两道光芒,只是一道明明煌煌,仿佛世界最为瞩目之物,又有明光照耀满堂,因而将另外一道幽光的存在感,夺去了许多。 这两道光芒,就在石盏之上,飞转不休,仿佛一阴一阳,合而不离,交而不融…… “这是……”许恒步入洞室,无暇留意任何事物,目光已为这一明一幽,两道光芒所夺,心中似乎有种冲动,就要喷薄而出。 “就是此物……!”许恒瞬间便确定下来,呼唤着他来到此处的就这两道光芒,再无其他可能。 只是这两道光芒,究竟何物?为何会在此处?又为什么会和他生出感应? 许恒无法抗拒地往前走了两步,可是心中却又有着太多的不确定,叫他定要冷静下来。 但也在他困惑纠结之时,凌灵秀忽地惊呼道:“这莫非是……” “嗯?”许恒足下一顿,回头问道:“师姐可是识得此物?” 此时凌灵秀反而失了淡然,不禁走近了两步,喃喃道:“玄虹无量,仿佛昼光,沛然莫御,大气堂皇;幽华内敛,隐变无常,妙化无穷……” “这是玄虹、幽华两大飞剑,不是已被祖师带着,遁去天外了么?” “玄虹幽华,两大飞剑?”许恒心中一震。 “不错。”凌灵秀道:“这两柄飞剑,都是祖师道法大成之后所炼。” “其中玄虹一剑,天罡三十六重,地煞七十二重,皆是禁制圆满。幽华本来也是一般,但是传闻之中,出了些许差错,天罡禁制没能得到圆满,只将地煞七十二重禁制炼成,但也已是法宝仙剑一流。” “这些都是门中明确记载的,彼日我读之时,还惋惜非常,因此记忆犹新……” “法宝仙剑?”许恒听在耳中,只觉浑身仿佛过电一般。 他早已经知道,炼成了完整禁制的,才可算作真正的法器,至于天罡、地煞之分,许恒特意查过典籍,才算明白分别。 所谓天罡、地煞,即是修行人祭炼法器的两种禁制类别,也代表了祭炼法器的两种道路—— 天罡禁制,炼形炼质、地煞禁制,炼法玄奇。 简而言之,天罡禁制能使法器刚柔变化、大小如意,锋锐无双、坚不可摧;地煞禁制则是能给法器附上诸般法术、各种玄妙。 像摩云山柯大的飞舟那般法器,就许恒从书中所得推测,至多也就一重地煞禁制,就已能让潘老道艳羡不已。 而只有天罡、地煞任一禁制圆满,才有晋为法宝之望,法宝二字的重量,可见一斑。 更不必说,按照道书之言,天罡地煞一齐祭炼,还要难上加难…… 玄虹幽华,都是天罡地煞俱全的法宝飞剑,虽然只有一者达到圆满,但也无愧‘仙剑’之名了。 第二十五章 唯争一字 凌灵秀果然一言成真,许恒确实撞见了机缘造化。 只是他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机缘竟然如此之大,如此之重。 呼唤自己的,真是玄虹、幽华两柄仙剑么? 许恒不禁探出了手,缓缓朝着石盏之上,一阴一阳,飞转不休的两柄仙剑伸去。 是的—— 许恒再次得到确认,他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召唤,感受到一种激荡的雀跃之情,沿着冥冥之中的感应,传到他的心头。 可是他的手却忽然止住了。 开派祖师,那是摩弄天地,得道飞升的人物,他道法大成之后炼成的两柄仙剑,没有带着遁去天外,也没传予玄微门中,为何留在此处? 许恒并不认为这是机缘巧合,尤其是——或许他又以自己浅薄的见识去揣测了,但是他实在不信,这样的人物行事会没有预见,没有度量,没有…… 算计? 许恒想到,玄虹幽华呼唤的,也可能是任何有缘之人,任何天资秉赋的人,任何气运所钟的人…… 当然,毫无疑问,此时此刻来到玄虹幽华之前的就是自己,以他的性子,不会否认自己来到此处,就是因为他有得到这份机缘的资格。 问题在于,得到这份机缘,又要付出什么?承受什么? 许恒的手久久停留在了仙剑之前,眸中幽色仿佛渊光,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忽然想起来,穿越也好,转世也罢,自己觉醒宿慧前后,其实都没改变什么,始终都是身不由己。 瘫痪在床,求生不得,求死不得,这是身不由己,拜师邪修,难以脱身,这是身不由己,被捉拿审问,废去邪法,甚至伤及根本,这是身不由己…… 无论前世今身,他都在这苦海之中随波浮沉,得到仙剑之后,会否又被更大的风浪裹挟? 许恒缓缓收回手,目光落在掌间,看了许久许久,忽然无声地笑了一笑。 “法宝仙剑啊……都已到了眼前,我仍瞻前顾后、优柔难断,何尝又不是身不由己呢?” 不错,不取仙剑,他便能逃避承担由此带来的因果,那若有下一次呢?再避,下下次呢?再避? 有卷道书中说,不沾因果是所有修行人所渴求的,但是人在天地之间,谁能不沾因果呢? 许恒更喜欢另外一个说法,修行之路……唯争一字。 “不争,如何摆脱樊笼,如何将命运把控在自己手中?” 许恒骤然出手,决然探入了高盏,向着玄虹、幽华两柄仙剑而去。 铮!—— 许恒的动作,仿佛破坏了无形的束缚,一阴一阳,两柄仙剑齐齐发出清越之声,铮铮如磬,紧接猛然飞离灯盏之上,在洞室之中畅快飞游起来,呼啸之间,仿佛刮起风雷,震得洞室隐隐摇撼起来。 许恒心中才方生出不妙,两柄仙剑似有所感,陡然威势一收,飞到许恒身旁,游龙也似围绕着他飞旋不止。 许恒心中一动,探手朝着其中一柄而去,它便忽然雀跃起来,就要跃入许恒掌中,但也就是这时,另外一柄仙剑陡然不快起来,发出嗡嗡一声剑鸣。 “这是……”这种感觉十分奇妙,许恒真的能够感受到两柄仙剑的‘情感’,面上露出古怪之色。 玄虹幽华,一阴一阳,竟然互相排斥?他若对着哪柄露出亲近之意,另外一柄立即便要不快。 许恒还没想定,却没想到发觉他的动作停住,另外一柄仙剑,竟也不快起来,两柄仙剑,齐齐鸣啸,洞室顿时再次摇动,碎石如雨一般坠落下来。 许恒无暇多想,将牙一摇,探手握住了仙剑玄虹,玄虹顿时仿佛得胜一般,发出清鸣一摇,化作一道金光钻入了许恒掌间。 许恒只觉片片文字,陡然浮上心头,竟然通篇都是复杂至极的符箓构成,道道都是清光如昼,堂皇大气,然而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幽华已经铮的一声,飞离了许恒。 许恒抬目望去,只见幽华化作一道游光,在洞穴之中四处飞舞了片息,忽然将头一转,朝着凌灵秀冲去。 凌灵秀目睹全部过程,还没从惊讶之中回过神,忽见幽华俯冲而来,只是‘啊’的一声,便被这柄仙剑钻入了手中。 许恒本来以为,这柄仙剑不愿与玄虹共侍一主,已要转投了凌灵秀,却没想到,只下一瞬,凌灵秀又是一声惊呼,幽光又从她的掌背破体而出,将势一转,猛地朝着洞顶之上激射而去。 “不好!”许恒心中猛地一跳,幽华已经撞入洞顶之中,只闻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响,山腹之中猛地照见天光,原来这仙剑竟是生生破开山体,已然鸿飞而去。 “师姐!”许恒无暇多想,便朝凌灵秀靠了过去,却觉手腕之上微微一冰,原来是凌灵秀已先抓住了他。 许恒只听凌灵秀大声道:“师弟,抓紧我了。”紧接便有一片白光飞出,将两人层层裹住冲天而起。 “这是什么法术?”许恒心中念头一闪而过,白光已带着两人飞过重云,忽然往这下方一坠。 一片斜倚的青石台,突然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这是?”许恒顿时想起,自己来到玄微派中的前因后果,念头转动之间,白光已经重重撞在青石台上。 出乎预料的是,竟没丝毫冲击之感,也没伤及地面分毫,白光缓缓洒开,两人便已稳稳站在了青石台上。 凌灵秀长长出了口气,正要说话,殿门之中,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线。 只一晃眼,飞云老道已经忽然出现在了两人身前,却没去瞧两人,而是深深望了一眼天际,回过首来,神色无比肃然,问道:“徒儿,这是怎么回事?” 说着,语气突然急切了些:“快说,先叫为师心中有底。” 凌灵秀拜入玄微,还从没见飞云这般模样,心中微微一跳,便要和盘托出,但也正是这时,已有数道虹光朝着此间疾驰而来。 “飞云师弟!”虹光未到,声已先至,只闻天上传来一声,说道:“且慢。” 第二十六章 修行路上几多难?舒翼自然见天虹 飞云老道心中微微一沉,念转的功夫,那几道虹光已经近了,朝着身前一落,纷纷显出身形。 许恒抬目望去,来者一行三人,模样风采各有不同。 左首是个老道,寿眉垂胸,肤容红润,颇是仙风道骨,仙家风仪,右首是个青年,宽袍大袖,云纹飞扬,双手负背,昂然傲立……却是个熟面,不是‘赤华仙’陈太辰又是何人。 不过三人之中,为首的既不是一派高人风范的老道,也不是声名在外的陈太辰,而是一名三旬模样、美目含煞的高髻道姑。 “飞云师弟。”道姑一甩手中拂尘,眸光真如冷电一般,沉声说道:“事关重大,连师兄要亲自垂询。在此之前,你也缄默为佳。” 飞云老道沉声说道:“严师姐,我管教门下弟子,什么时候需要你和连师兄来置喙了。” “飞云!”严宝婵冷笑一声,说道:“你真不知道刚才破开仙府飞去的,是什么东西?” 飞云老道吸了口气,但也只能强撑着道:“什么东西?方才我在祭炼法器,却没瞧得分明。” “呵!”严宝婵嗤之以鼻,斥道:“幽华剑出世,你说你没瞧得分明!你是装的糊涂,还是真的糊涂?” 老道终于无话可说,只得摇头一叹,几人便真缄默起来。 但也没过片刻,便见另一个方向的天际,陡然升起大片金光,仿佛云霞奔涌而来,须臾已经布满半天,旋即如瀑倾下,落在青石台上。 只见芒华四溅,金光之中,一名龙眉凤目,不怒自威的星冠道人阔步行出。 “连师兄。” “连师叔。” 来者似乎地位甚崇,甫一现身,众人便纷纷行礼,即使飞云老道,也拱手唤了一声:“连师兄。” 连道人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淡淡一扫,落在凌灵秀身上,说道:“飞云师弟,幽华剑出世时,一并飞出的是你的法术吧。” “是。”飞云老道不可辩驳,道:“事发突然,我还没来得及过问,师兄放心,待我问过小徒,一定如实上禀……” “飞云。”连道人冷然道:“你想护短,担得起遗失幽华剑的责任么?” 老道面色一沉,说道:“师兄言下之意,已把我的徒儿,当作放走了幽华剑的犯人了。” 连道人淡淡道:“总要问过才知。” 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 决意取下仙剑之时,许恒已对狂风骤雨有所预料,只是他没想到,因为幽华剑破空飞走,使得这一刻来得如此之快。 所有人的神情落在他的眼中,他知道,虽然自己似乎被忽视了,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就能置身事外,何况那也不是他的性格。 许恒深吸一气,决然上前半步,凌灵秀似有所觉,下意识想要拉住了他,却没能来得及,许恒已经启声说道:“启禀诸位上真,此事皆因小子一人而起,我愿接受质询,定当知无不言。” “哦?”连道人目光微微一转,飞云老道面皮微动了动,欲言未言,捻须不语。 严宝婵眉头一皱,问道:“你是谁的弟子?” 这时寿眉老道连忙上前,低声说了什么,严宝婵面上顿时露出厌恶之色,倒是连道人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问询,你自将前因后果说来吧。” 他没多说什么,不过许恒知晓,在这些人物面前,半点虚言也绝瞒不过去,便将自己采气感应,寻得仙剑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 在场众人听着,神情各异,寿眉老道不禁问道:“你是说玄虹、幽华两柄飞剑,主动召唤的你?” 严宝婵眉间厉色一闪,却朝凌灵秀叱道:“你与此子寻得玄虹、幽华,为何不作上报,竟任由他取了玄虹,惊走幽华!” “严师姐,我的徒儿还不需要你来管教。”飞云老道闷哼一声,道:“门中规矩,哪条写的要上交机缘?你的好徒儿,还不是得到了李师叔一脉遗留的……” 说到此处,老道自知失言,顿了一顿,严宝婵却斥道:“那又如何能比?玄虹、幽华,乃是祖师亲自炼制的两柄仙剑……” “够了。”连道人兀然一声冷哼,制止两人争论,目光落在许恒身上,看了许久,忽然道:“玄虹乃是门派至宝,意义非凡。” 许恒心中一沉,便听他接着道:“交出来吧,作为补偿,我可不计你的出身,让你拜入玄微派中。” “什么?”此言一出,许恒心中顿时升起荒谬之感。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他对交出玄虹早有预料,终究……还是身不由己。 玄虹是已择他为主不错,但对玄微也确意义非凡,若说玄微愿将此等重宝留在一个小小炼炁修士的手中,实在也不现实,何况许恒不过启明院的弟子,甚至都还没有拜入门中。 只是连道人的言论,实在太过荒谬,要他交出仙剑,作为补偿,只是‘不计他的出身’,让他拜入玄微派中? 许恒缓缓环视一圈,连道人漠然冷酷,飞云老道面沉似水,严宝婵剑眉扬起,陈太辰始终沉默不言,凌灵秀小脸惨白,想要出声,老道却忽然一挥袖,叫她口不能言,缓缓说道:“连师兄,你的决定是否太过武断了。” “我以为,此事应该报予掌门真人,由他裁定才是。” “掌门真人正在维系天穴斗转,何来精力处理这点小事。”连道人漠然道:“掌门不在,三代之中,以我为首,此事我已决断,师弟不必多说。” 飞云老道面沉似水,终究没有多说什么,许恒瞧在眼中,忽然觉得可笑至极。 “好。”许恒冷不丁道:“我将玄虹剑交了出来。” 连道人面色稍霁,正要应话,却听许恒冷笑一声,说道:“不过拜入玄微便不必了,我虽微末,但也不屑为之!” 此言一出,除了连道人外,所有人面色顿时齐齐一变,但还未有人发言,许恒已经将手抬了起来。 下一刹,一道明光自他掌间放出,瞬间夺去了所有人的视线,仙剑玄虹,飞游而出。 连道人双目微微一眯,猛地一探手,将玄虹剑抓在了手中,嘴角这才微微扬起,说道:“年少无知,急躁冲动,不是不可宽宥,只要你收回前言,我的承诺仍然有效……” 话音未落,许恒更没回答,连道人便面色一变,忽觉手中玄虹,爆发出沛莫能御之力,猛然挣脱了他的掌间。 连道人出手想要去拦,但只一触明光,却猛屈缩回来,将掌握住,感受剧痛传来,面色顿时一沉。 许恒目睹玄虹脱离束缚,又朝自己而来,眸中露出幽幽之色,却忽然倒退了一步。 玄虹来势陡然一停—— 旋即无量光芒,宣泄而出,玄虹当空一晃,宛如化作一条虹龙,冲天而起! “不好。”连道人心头剧震,连忙起了遁术,化作一道恢弘金光直追而去,一人一剑,就如此消失在了天际。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直叫众人心中愕然,即使性烈如严宝婵,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怔了一怔,忽地将脚一跺,便也化作一道飞星赤焰疾追而去。 飞云老道闭目又张,面色恢复了些平静,忽与凌灵秀道:“回府面壁思过去吧。” 凌灵秀急切地想要说什么,但飞云始终没有解开禁制,又将大袖一挥,旋风平地而起,便将凌灵秀卷着,飞入了殿门之中消失不见。 做完这些,他才缓缓回首,见许恒还在怔怔望着玄虹飞去的方向,喟然一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莫看了。” 许恒回过神来,心中生出一丝古怪。 玄虹剑直冲天际,早已飞离了他的视线,为何他还隐隐有种感应……似乎知道它的方向所在? 飞云老道见他模样,又是一叹,说道:“下山去吧。” 寿眉老道没有追去,听闻此言,却是一急,说道:“飞云师叔,他……玄虹剑飞走,是否等我师父回来,再做决断。” “怎么?”飞云老道冷笑道:“许恒没将玄虹剑交出来么?连天风刚愎自用,惊走了玄虹剑,难道还要许恒背负责任?” “我告诉你,此事还不算完,掌门出关以后,老道定要参他一本,滚吧。” 寿眉老道听着,面上顿时显出难看之色,有心拂袖而去,但是想了又想,却是定定站在远处。 倒是陈太辰,看着这场闹剧,始终不发一言,此时忽地嗤笑一声,转身架起一道赤雷,便飞入了山雾之间。 飞云老道没再去理,又朝许恒说道:“老道知道,就算我想保你,你也不愿再入门了。去吧,往东便是下山的路。” 若说许恒心中没有千回百转,那定只是虚言,不过还是尽力压下杂念,朝着飞云老道一礼,只道:“谢长老。” 言毕,便不多说哪怕一句,转身便下了青石台,寻到东方所在,发现确有一条山道,便提起一口真气,往下低掠而去。 见状,寿眉老道这才摇了摇头,告辞离去,飞云却不去理,将袖一甩,径自回到府中,殿门轰隆一声闭合起来。 …… 许恒心中,真有一股郁结之气,始终开散不得,沿着山道狂奔了有半个时辰,感到真气有些力竭,这才停了下来,长长出了口气。 他没去看下山的路还有多远,却是回首望了一望山中,心中竟然冒出一个念头:“看来院中的杂草,永远除不了了。” “呵。”许恒为自己的莫名想法,自嘲一笑,这才回过头来,继续去走下山的路,但是这次没再走出多远,却便停了下来。 他回首望去,只见一道云气远远飘飘而来,缓缓落在他的身前。 本被飞云老道关入府中面壁思过的凌灵秀,再次出现在了许恒面前,她的眼角微微红了,嗫嚅唤了一声:“师弟。” 许恒沉默片刻,道:“师姐怎么来了。” “是师父把我放了出来。”凌灵秀微垂着首,低声道:“他让我告诉你,今年岁末,东海蓬玄派会重开法会,收授门徒。” “如此么。”许恒道:“有劳师姐了,务必替我转达谢意。” 凌灵秀低低嗯了一声,抿了抿唇角,忽然塞过一个小囊,说道:“这个你且拿着。” “不要推却。”没等许恒应声,她便接着道:“只是一个寻常的纳物囊,你的丹药也在里头,虽然下了山去,也要服完才是。” 许恒将小囊握在手中,沉默许久,终于点了点头,说道:“谢师姐。” 凌灵秀终于松了口气,又道:“这里面还有你师父……留下的一些物什,除了邪道之物,其余修行用物都还留着。” 都已接了下来,许恒没再拒绝,想了想,忽然问道:“有一件事,师姐可否教我。” “我那邪修师父,关入朔风谷中,可是死了。” 凌灵秀有些没有料到,想了想却没直接回答,而是说:“师弟,其实他对你也不是真心实意……” “好了。”许恒听到此处,却是摇了摇头,说道:“我已知晓,那些往事随他去吧。” 凌灵秀怔了一怔,许恒却只望了望天色,回首便道:“师姐不必再送了。” “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凌灵秀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怔了那么许久,等她反应过来时,许恒却已转身离去,沿着山道一路下行,很快成了一粒微米。 凌灵秀低声道:“后会有期。” 远远的,她竟听到风中飘来渺渺的声线,似乎是许恒的回应,但又似乎只是错觉而已。 挣出樊笼逍遥在,坎坷不过是清风。 修行路上几多难?舒翼自然见天虹。 —— 这章是二合一,而且改了很久,所以来的晚了点。 下面是一些废话。 写到这里之前,甚至开书之前,我就想了很多。 开书之前,我想,五万字的铺垫,结局还很不爽,谁会去看?我应该从下山开始写,那就不会有身不由己,不会有憋屈,不会有打压……不说从上品金丹开始,也是身藏青云器,蛰伏待惊世。 写到这里之前,我又想,我可以不下山了,我可以改大纲,可以这样顺畅的写下去,反正现在势头不错,问题是存在一些,但是不难处理,大派天骄,中兴之祖,包的。 老实说,直到这几天这些想法都还一直在我脑中转动,甚至导致我是改了又改,改了又改,改了又有改。 但最后,我还是觉得,应该写完整这个故事的起承转合,相信这些铺垫不是没有意义,并且写的还算满意(包括后面的设计,也是出乎预料的展开捏)。 无论喜欢的读者,或者并不喜欢,只是愿意给我一点耐心的读者,我都心怀感激,相信后面的故事不会让大家失望。 其实关于小许的路,早已埋下伏笔,但我觉得没有人能猜到呢,哈哈。 废话结束,许恒已经摆脱身不由己,走上了未知的道路,故事也正式开始了。 感谢。 第二十七章 重回人世 下山的路,许恒走得极快,不一会儿,便出了曲折的山道,踏上一条宽阔青石长阶,往下隔着薄薄的雾,已能望见屹立的山门。 许恒没有驻足,沿着长阶疾掠而下,终于赶在日落之前出了山门,才从铺设的青石踏下泥土,心中忽有所感,回头一望,却见山门、长阶都已消失在了视界之中,徒留青山黛翠,渺渺雾绕。 原来离了太光仙府,便再没有可能找到它的所在了。 不过许恒也没回转之意,只是淡淡一笑,回首过来,略作分辨,便毫不犹豫朝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太光是在群山之中,虽然出了仙府,却还没离深山,太光仙府之中,多少还有山路为径,这深山里,却是完完全全的自然风貌了。 不过许恒身怀真气,走得倒也不算困难,到了子夜时候,便又爬上一座山头。 玉盘之下,许恒登高远眺,发觉对玄虹剑的感应虽然还在,但也已经离得极远极远,心中并没多少失望。 于他而言,玄虹剑飞得太远,也不全是坏处,只要别叫连天风追回玄微,日后自己修为高了,自有机会失而复得。 “眼前首要,还是要先寻一个适宜之地修行才是。” 不过要去何处,许恒一时也没主意,虽然凌灵秀说,东海有个‘蓬玄派’会重开法会,收授门徒,但是如今方正开春,距离岁末还有一段不短的日子,何况……蓬玄派是在东海何处,许恒也全没有概念。 想到此处,许恒忽然拿出了凌灵秀给的小囊,借着月色,他才看见囊上原来绣了一朵剑兰,显然是女儿家的手笔,也不知道是不是凌灵秀的自用之物。 许恒犹豫了下,将神念探出囊中,面色不由怔了一怔。 凌灵秀说这囊中,只有他的丹药和潘老道留下的一些修行用物,可他粗略一瞧,其中物什可实在不少。 许恒轻轻一叹,暂时不去清点,只是念头一动,从中取出了两样物什来。 其中一样,十分眼熟,是个款式颇老的紫砂小罐,许恒如何认不出来,这正是潘老道从王员外府中得来的古董。 他将小罐拿在手中,轻轻摩挲,这才后知后觉,潘老道为何处心积虑,不惜害死了好几口人,都要得到这个小罐,原来此物竟是法器。 一件真正的法器,或许在玄微派的人眼中,非常之不入流,以至于凌灵秀都能将它带了出来,还到许恒手中,但是对他而言,却已弥足珍贵。 许恒默然片刻,又去瞧另外一样物什,这是一片薄如蝉翼,青白琉璃的玉符,看着便不平凡,夹在一张纸条之中,许恒取出来一看,果然正是凌灵秀所留。 信中只有三言两语,说到这玉符是东海栖霞岛的信物,如果许恒求道无门,可去此处一试。 许恒想到凌灵秀说,他的叔父是东海散仙,哪里还不知道这个信物从何而来,又想到了紫砂小罐和纳物囊中,林林总总一应修行用物,不由又是一叹。 难怪常言道,最难消受美人恩,许恒两世为人,总算尝到了一丝滋味。 …… 良久之后,许恒才将玉符、小罐重新收回了纳物囊中,折身下了山头,没入夜色之中。 蓬玄派也好,栖霞岛也好,许恒并不急于做个决定,无论如何,总要出了这片群山再说,虽然深山老林,远离喧嚣,但是比邻太光仙府,实在不可算是合宜之地。 不过他也没有想到,这么一走,便是五六旬日,将近两个月份。 这倒不是许恒脚力多么不济,实在这片群山辽阔得超乎想象,许恒又没地图作为指引,只能认准一个方向意味行进,也不知晓是否走了远路。 而且还有另外一个原由,伴随着许恒修为的长进,还有丹药渐渐服完,他也感到伤势正在渐渐痊愈。 以往之时,许恒限于伤势困扰,每日只能炼炁一个时辰,实在不能算是勤勉,如今既然摆脱沉疴,他便渐渐增加了炼炁时间,直到感觉过犹不及才作停歇。 这也导致了许恒走走停停,一日里头有半日在炼炁、打坐,更有甚时,随意寻个山洞一钻,就是三五日的勤修苦炼。 不知不觉,他都已经修炼到了炼炁八重,更是生生从春时,走到了炎炎夏日,才终于出了山野,前方渐渐有了人烟。 许恒远远望去,见有农田连绵,屋舍错落,走得近了,渐渐又能见到些许农人正在劳作,竟有一种回到了人世的错觉,不由淡淡一笑。 他走近村落,有心寻人问问这是什么地界,但是偶然走过渠边,照见自己模样,却是怔了一怔。 他在山中呆了五六十日,走了不知多远的路,他有真气护身,仍然肤容洁净,衣物鞋履却是没有,早已成了一副邋遢模样,望去比起昔日行乞之时,都没好上多少。 这样贸然去找农人打探消息,恐怕将人吓个一跳,就算能够得到回应,也怕平白惹些是非。 许恒想了想,还是避开农人视线,偷偷摸摸进了村中。 他的修为已经今非昔比,运起真气,动作之快,常人就是直面恐怕也要觉得眼花,又练成了些《初窥门径身法篇》中的本事,有心之下,根本不可能被发现行踪。 只三两个纵身,便翻入了一家无人的农院,找到一件合身的粗麻布衣,也不嫌弃寒酸,就换了行头,再掏出一块碎银放下。 这钱财还是纳物囊中放着的,也不知道是凌灵秀细心准备的,还是潘老道的遗物,数来可算十分豪富。 相比起来,这块碎银不过九牛一毛,但抵农家十几数十日的生计,也是绰绰有余了,许恒觉得算是抵过了账,这才微微点了点头。 离开之时,又瞧见一双新编的芒鞋,许恒比划了下,发觉正好合脚,索性便将沾满泥泞的步履一起换了,这才翻出院落,又在村外兜了一圈,这才走近农田,寻了一个农人问话。 农人正在耕作,忽闻脚步声近,一抬头,便见一少年长身而立,含笑拱手问道:“老伯,晚辈不慎迷路,可否请教这是什么地界?” 农人打量着眼前少年,身上穿的虽然粗陋,瞧去还有些许眼熟,可人生得美玉也似,顿时不敢怠慢,放下农具便道:“公子,此地乃是李家庄,应州辖下的一隅。” 第二十八章 应州城 “应州?” 许恒确实有些意外,遂又多问了几句。 老农年轻之时,应当读过些书,说起话来颇有条理,一番交谈下来,许恒很快便对自己所处的位置有了些许概念。 “应州南北冲要,繁华至极,修行人也要更多,往后,我们便到应州修行。” 潘老道的话,突然在许恒脑中一闪而过,他想起来,两人正是在前往应州的途中,被陈太辰捉住,才有了后来的故事……没想到阴差阳错,许恒竟还是到了应州地界。 许恒想了想,又问道:“晚辈欲往应州城去,不知该往何处走?” 老农吃了一惊,说道:“往应州城去还甚远哩,公子怎吃得消。” 许恒微微一笑,也没解释之意,只道:“晚辈自有办法,烦请老伯指点方向便是。” 老农岁过甲子,多少有些见识,闻言也不再问,便往向南的田埂一指,说道:“往这一路行去,就有条路直达官道,通往应州城去。” 许恒微微一笑,说道:“谢老伯。” 话音方落,老农只觉似刮过了阵风,眼前少年竟便没了踪影,不由吓了一跳。 联想到山村偏远,忽然冒出来一个不慎迷路的少年,心中顿时想到山精鬼怪,正吓自己之时,忽然见到田埂之上,有什么正灿灿反光,拾起一看,竟是一块碎银,顿时又惊又喜: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里来的山精鬼怪,定是山上修行的仙童下凡了……” …… 许恒自不知晓老农什么想法,问过了路,便朝他所指的方向一路而去,果然很快便到了官道之上。 他朝官道尽头望了一望,忖道此去应州颇远,他又不愿再在路上耗费时间,不如试试法术之用。 想到做到,许恒暗暗观想片息,便使了个‘甲马术’,顿觉仿佛卸下重担,浑身轻盈若燕,似乎两腿稍稍一蹬,便能飞纵起来。 这甲马术,也是七十二般法术中的一种,许恒早已炼得滚熟,只是碍于山中崎岖,时不时便要攀上跃下,始终不得施展,如今运用起来,倒还有些新奇之感。 许恒施了法术,便把脚程放开,追风逐电一般,沿着官道一路飞驰,直到人烟渐浓,道上开始遇到车马,他才放缓了些,免得惊世骇俗。 饶是如此,一日下来,他也赶了得有数百里路,算来到应州城也没多少路程了。 可惜,眼见日已快要落山,想必就算赶到,应州也已闭了城门,许恒也不想试试飞跃城墙,省得引些平白无故的事端,便决定寻个地方打坐一夜。 如此想着,又要前头走了段路,没有找到驿亭,却在枝桠之间,瞧见了座野庙。 许恒心中想起了些话本、志异,不由暗暗一笑,现实之中,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戏剧,便拐下官道,往野庙而去,可是还没到了门前,他便眉头一皱。 望着庙门,他竟觉得有些如芒在背,要知他是有修为的人,绝无错觉一说,这座野庙显然有些古怪。 许恒本想转头便走,可是庙旁栓着马匹、马车,庙门之中,也有篝火的光亮透了出来,显然已经有人准备夜宿,不由皱了皱眉。 许恒认真想了想,将长剑从纳物囊中取出系在腰间,缓缓走到了庙门之前,也不入内,便朝里面望去。 只见不宽敞的空间内,挤了五六号人,有三个男子,其中有个员外模样,显然以他为主,其余两个则是护卫,剩下的都是女眷。 许恒观察他们的同时,他们显然也发现了许恒的到来,员外朝着护卫低声说了几句,那人便朝许恒喊道:“那少年,若是歇脚便进来吧,出门在外,各行方便就是。” 许恒面色稍霁,说道:“这庙中有古怪,我便不进去了,你们最好也别在此留宿。” 员外怔了一怔,显然有些意外,有心想问许恒何处此言,身旁护卫却皱了皱眉,暗暗将他挡了一挡。 “老爷,我看此子才真有些古怪。”他将目光落在许恒剑上,说道:“还是防范着些。” 他的声线压得极低,但却逃不过许恒的耳朵,许恒见员外犹豫片刻,缓缓点了点头,那护卫便起了身,面色严肃要上前来,不由摇了摇头。 “话已至此,祸福自知。”许恒撂下最后一句,也不与那护卫纠缠,转身便走,很快回到官道之上,才觉如芒在背之感,渐渐消了下去。 许恒若是修为高深,自然不介意行侠仗义,左右也是举手之劳,但他修为浅薄,瞧出野庙不对,可却分辨不清有什么古怪。 这样的情形下,贸然去逞英雄,便不那么明智了。 左右已经劝过,也算尽了善心,许恒很快抛之脑后,想到:“罢了,赶到应州城外,再等待天明吧。” 既已有了主意,许恒不再停留,又将甲马术使出,趁着夜里官道无人,一路疾奔而去,直到月过中天许久,终于望见了巍巍城池。 虽然时候尚‘早’,不过应州城外已经有了些人,有错过了时辰的商人,也有风尘仆仆的旅人,或者围在篝火旁,或者依靠在车、马、乃至行囊上,默默等待着天明。 许恒慢下速度,缓缓靠近城外,无声无息混入了人群,寻了个空地坐下,默默养起神来。 期间又有些商旅,乃至农人陆续赶来,不过许恒没有如何留意,只觉没有过了多久,天光已然破晓,到了城门开启之时。 人群拥簇起来,朝着城门涌去,许恒不喜拥挤,也不赶那一时半会,索性便在原处静静等候。 只是还没等到人群都进了城去,却听到‘嘚嘚’的马蹄之声和‘咕隆咕隆’的车轮声从官道上传来,紧接便有一人喊道:“是他。” 许恒微微挑了挑眉,抬目望去,只见两匹奔马在前,领着一辆眼熟的马车驶了过来,那名员外从帘子中探出头来,瞧了许恒一言,便有些激动,喊道:“少侠……不,恩人!” …… 感谢大家的追读和月票。 第二十九章 季听笙 许恒目光望去,见那驾马在前的两名护卫精神还好,员外面上却已颇有倦色,显然也是赶了一夜的路,才匆匆到了应州城前。 出门在外,对他人有所防范,也是情理之中,不过许恒走后,这一行人却还是选择了离开野庙,星夜兼程,就不知道是何缘由了。 许恒听到恩人二字,眉目微微一动,猜到她们在那野庙之中,肯定还是遭遇了什么,心中反而升起一丝警惕。 他在山中两月勤修苦炼,已经到了炼炁八重,按照寻常修士的见识,那是快要修成玄光了的人物,可是走近那座野庙,也有如芒在背之感,可见其中古怪,一定不是等闲。 这一行人中,至多也就是两个护卫有些武功,如果真地有了遭遇,如何还能顺利脱身?许恒自然生出怀疑。 他不动声色,将手按在了腰间剑柄,神念已是放了出去,果然隐隐察觉到了一道陌生气息,混在马车之中。 不过这道气息……凭空给人一种炽烈之感,不像什么山精鬼怪,倒更似是修行之人,甚至气机比较许恒,还要隐隐更强一些。 许恒心中一动,那道气息已从帘后钻了出来,露出一张颇为英俊的青年面庞,朝着许恒望来,露齿一笑,紧接便听一阵轻快的风声,他从马车之中一跃而出,轻盈地落在许恒面前,拱了拱手,笑道:“季听笙,见过这位道……朋友,不知如何称呼。” 许恒双眉微扬,淡淡回道:“许恒,我与兄台似乎素不相识吧。” “噢,原来是许兄。”季听笙大方道:“是我孟浪了,不过此番全因许兄,季某才没栽了跟头。” 这时车、马都已到了近前,那员外也下了马车,朝着许恒连声道谢,许恒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这才有了些许了然。 原来许恒走后不久,季听笙也到了野庙之中,他也有些修为在身,一入庙里便有古怪之感,只是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季听笙又是个敞阔的人,便与员外一行攀谈,得知许恒之言,顿时吃了一惊,知道他定是个修行中人,瞧出了庙中另有古怪,连忙便劝员外一行,同他离开野庙。 季听笙在应州地界,还是个颇有名气的侠士,员外一行本来心中便正嘀咕,听闻他也这么说道,哪里还有什么防范,便忙随他弃庙而走。 “那庙里的古怪,见我们弃庙欲走,还要追了出来……” 季听笙道:“幸好我还有些本事,一面招架一面退走,到了官道之上,那东西似乎有所忌惮,这才退了回去。” 许恒听得眉头直皱,问道:“那庙里的古怪,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与它交过手,可看出来端倪了?” “我也说不清楚。”季听笙说,那是一团黑沉沉的雾,出现之后,雾中便有嘶吼不断,他不敢叫黑雾靠近,便用了法术将它抗拒在外,带着一行众人逃了出来。 当着众人的面,他直言道:“不过交手片刻,我都险些耗尽真气,若非许兄之言叫我反应过来,此番恐怕凶多吉少。” “入城之后,我在醉仙楼设宴,答谢许兄恩义,还请许兄务必赏脸。” 员外在旁听着,忙道:“该由何某设宴,招待两位少侠才是。” “兄台能够反应过来,全因自己机敏,我只不过随口一言,算得什么恩义。”许恒摇了摇头,淡淡道:“设宴便不必了。” “我还赶着入城,告辞。”言罢许恒微微一拱手,竟是转身便走。 “欸,少侠,少侠,恩人。”员外见状连忙挽留,不惜提起袍摆,迈步要追上去。 经过这么一夜,哪里还不知晓,眼前两人都是有法术的奇人异士,自然想要攀上关系,可惜许恒走得比风还快,瞧着不过三两步,便已去了许远,心中不由悔恨。 季听笙却是站在原处,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 他瞧得出来,许恒不是性子疏冷,而是真的没把所谓恩义当作回事,也不觉得热脸贴了冷面,倒是真起了结交之心,不过想了想,却忖道:“罢了,既然也入应州城去,日后自然会有机会。” …… 城前人群已经不多,许恒排在后头也没多久,便已到了门前。 入城要收税金,许恒手中没有铜钱,随手给了一块碎银,守卫也是见多识广的,许恒虽然年少又出手阔绰,但是仪容非凡,又奇装异服、腰系长剑,实在不似好惹,顿时不敢为难,老老实实放行过去。 许恒过了城门,顿觉‘哗’的一声,仿佛一下涌进了人海之中,虽然是因他修为在身,五感灵敏,但事实也确不差许多。 应州不愧南北冲要,繁华至极!许恒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之上,见着大街宽阔,青石平整,能容数架马车并行,两侧楼阁林立,到处都是酒楼、茶馆,甚至花柳之地,更有集市坊肆,熙熙攘攘,商贩无数,人群拥挤,热闹非常。 许恒生在丰都,但是家中管的严谨,哪里见过这般景象? 何况应州南北冲要,繁华恐怕真比丰都更胜一筹,至于前世,瘫痪在床之前,倒是生在都市之中,但也没曾见过这般古色生香。 不过许恒毕竟是入过仙府,有了修行的,逛了不到一个时辰,新鲜便已降下许多,见着日头已高,便打算先去寻个食、宿之所。 山中过了两月,凌灵秀给他的两颗辟谷丹,早已没了作用,虽然还有其他丹药,可以补精益气,但是许恒又怎舍得? 在山中时,还可打些野味山珍,到了人世,可就不能恣意而为了。 许恒略略回忆,便朝一条满是酒楼的长街而去,丰朝的风气颇为开放,酒楼、青楼有时甚至开在临处,许恒到了这条街上,两边楼台便有热切的眼光纷纷投来,许多娇声唤道:“公子,可要来楼中坐坐……” 许恒无心寻花问柳,一概不入耳中,自顾走着,很快寻得一家热闹酒楼,朝牌匾上望了一望,原来写的醉仙二字。 第三十章 药金 法钱 醉仙楼是应州城第一的酒楼,自然是热闹非常,不过占地也甚宽阔,许恒来得正巧,还有几个余位。 许恒在小二的指引下上了二楼,寻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随意点了些招牌的菜色,吃起来味道倒也不算太差,但要说是什么珍馐佳肴,以他的标准却是不能算的。 他是修行中人,味觉要比寻常人灵敏的多,吃起这些凡俗菜肴,很难满足口舌之欲,不过许恒早有预料,也没太过在意,只是一边吃着,一边留意着窗外行人若有所思。 进城以来,他便发现一事,这应州城中的修行人,实在多得出奇,就这一条街上的行人之中,便有不少瞧去都是精满神盈,显然真炁强大。 这些人要么是炼炁修士,要么是所谓的武道宗师,还是武功高得离奇那种,才勉强能与炼炁三四重的修士比较。显然相比起来,前者的可能性要大许多。 虽然潘老道说,应州有许多修行人,但也不应密集如斯,这个情况显然超乎寻常。 “或许,我该找个合适的地方,打听打听消息。”许恒心中琢磨着。 若是行走江湖,自然是酒楼之中,消息最为灵通,但对修行中人而言,那就不可以此类推了。 许恒吃饱喝足,结了账钱,又在城中转了几圈,很快心中便有了数。 蛇有蛇行,鼠有鼠道,蛇鼠尚且如此,修行中人除了极小部分,即使只有炼炁修为,也多是不愿与凡俗中人太过交集的,自然会有自己聚集的地方。 而且这种地方并不难找,因为修行人自然会有同道中人才能看懂的指引。 许恒细心留意之下,很快找到一条死巷附近,藏着身形在墙头上站了几刻,默默瞧着几个修行人穿过了巷子尽头,这才一跃而下。 走到巷子尽头的墙壁,许恒手掌触碰上去,感受着实实在在的砖石,微微挑了挑眉,运起真气直透体肤,手上顿时微微一轻,已经送进墙中。 找到入内的办法,许恒也不犹豫,便径直闯入墙中,发觉其后是条长长的甬道,从中穿出之后,眼前豁然一阔,竟是到了一处坊市之中。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周遭,发现这里四通八达,显然还有别的入口,到处都有人来人往,什么奇装异服都没少了,许恒布衣芒鞋,完全不算引人注目,便悄然混入了其中。 他没急着动作,坦然跟着人流行来走去,专心听着传入耳中的一切讯息,很快对这地界有了一定了解。 此地唤作应州坊市,听来十分寻常,好似应州城中的一个凡俗集市,但却颇有来头,是一名炼成了罡煞的修士一手组建起来的,在丰朝修行界中都极有名。 当然,丰朝修行界……其实也就是还混迹在凡俗中的修行人组成的,来来去去多是些炼炁修士,就像潘老道所说,修成玄光、有了法力的,那都已经是号人物了。 不过近来应州无论城中还是坊市,确实多了许多陌生面孔,原因也非常简单,说是有个邪道大派的弟子,来到了应州地界,要开启一个前古道藏,有无数机缘…… 许恒听着心中古怪,这样的消息竟然广为流传,旁人谈论之时甚至都不遮掩,以至全数被他听到耳中,实在不甚真实,就算有个万众之一可能为真,其中也定有着古怪。 但偏偏这些个炼炁修士,说的绘声绘色,煞有其事,实在叫人不解。 “罢了,我又不想求甚机缘。”许恒想到此处,便不再去关注,留意起了坊市中的物什。 这坊市中,用作交易的等价物有两种,其中一种为金,却不是黄白之物,而是修士以特殊办法祭炼出来的‘炼金’,又称‘药金’。 这种药金,可以用于符器的炼制,是所有炼炁修士都用得着的,因此也被用作交易的等价之物。 而另一种便贵重许多了,此物叫做‘法钱’,炼成之后必须放在灵脉之中温养,以积蓄足够的灵气,只有在修行门派,或者占据了灵脉的强大修士手中,才会流通出来少数。 许恒听在耳中,便觉有些熟悉,逛了几圈,好不容易在个大店铺中,瞧见一枚法钱,顿时便意识到,纳物囊中确有此物,只是他没修成玄光,感知不到其中灵气,一直不知是何用物而已。 这显然不是潘老道能积攒下来的财富,而且不多不少正是一百枚足数,哪里来的那么巧合。 许恒暗暗叹了口气,没再多想,既已接在了手中,他也不会造作地不去用它,便决定买些必要之物。 许恒首先想到的便是要换一些药金,炼制符器的原理一旦知晓,实在算不上难,许恒如今下了山来,要在修行界中打滚,防身的准备自然不可不做。 不过药金常见,法钱在手何处都可换的,虽然紧要,但却可以排在最末,许恒认真琢磨过后,决定先从丹药入手。 从玄微派中带出来的丹药,玄元筑基丹、乾阳固本丹自然不必多说,只有一个月的份量,早就已经用完;华生、玉露两味,倒还留有少许,可以留予日后疗伤。 许恒算来手中,只剩下了一瓶白阳丹,自从那日采气过后,他便再也没有用过,因为始终没有感到余力不足,需借丹药冲上一冲,所以还有八枚。 白阳丹他都没用上,购买丹药自然不是为了辅助修行,许恒想买的却是辟谷丹,如果没有此物,能够代替精食的丹药也是好的,省得修行之时,还要为了食字分心。 当然丹药之物,实在马虎不得,那些散摊、小店中卖的丹药,许恒全然不瞧,认真找了一圈,才找到了一家颇为宽绰的店面前。 从来往的修士口中,可以得知这家丹师,是得到了坊市主人背书的,虽然价格稍贵,但却可靠的多。 有这一重干系,再加许恒还在启明院的书楼中,学得了分辨药性之法,想必可以得到保证。 许恒没作犹豫,径直进了店中,屈指轻轻敲了敲柜台,问道:“掌柜的,可有辟谷丹么。” 第三十一章 购丹 话音方落,柜台后便有人说道:“这个月没有了。” 许恒有些意外,越过柜台朝里望去,只见后头放了只摇椅,一个老道怡然窝在其中,闻声应着话时,竟是头也不抬,仍捧着丹书在读。 许恒眉头微微一扬,问道:“这个月没有,又是什么意思?” “嗯?”老道从鼻子里哼出来了点动静,这才抬头看了一眼,说道:“原来是新来本店的客人。” “各种丹药,老道每月只开一炉,售完即罄,要么下月再来,要么只能另找别家。” “……原来如此。”许恒颇觉无言,但也没法去说什么,只能转问道:“那可有其它代替精食的丹药?” “这倒不缺。”老道转身取来几个小瓶,说道:“这有五精、五气两种丹药,一个路数,功效有些差别,你看需要哪种?” 许恒也不客气,打开丹瓶各自闻了一闻,又掐了个决,从中摄来一点丹气,在手背上画了一个不算复杂的符箓。 这不算是什么法术,只是个分辨丹中各种药性的简单法门,不过老道瞧在眼中,双眉却是突然抖了一抖。 “后生,你这法门从哪学来的?” 许恒已经辨明,五精、五气两味之中,药力都以补益五脏为主,本来打算各自购置一瓶,却忽然听老道发出此问,不由皱了皱眉。 素昧平生之人,突然打听法门,无疑十分失礼,而且许恒也没透露来历的打算,只是淡淡说道:“道书中偶然学来的。” 许恒以为自己已经表明不喜,老道却忽激动起来,老脸甚至前伸了些,期期艾艾道:“可是……在启明院中学来的?” 许恒一怔,顿时便意识到,眼前老道竟然是在太光山中求道不成,下了山来的启明院弟子。 或许炼丹的本事,都是从玄微派学来,难怪能够得到坊市主人背书。 老道见他神色,心中已更笃定几分,从柜台后绕了出来,喜道:“这分辨药性的法门,是启明院的郑师独创,我还曾经抄在笔记,放在了书楼之中,绝对不会有错。” “长孙丹书?”许恒下意识问道。 “正是,正是,长孙丹书就是老道所写。”老道更是大喜,说道:“师弟……你我同在启明院中学道,老道痴长许多,唤你一声师弟。” “没想到是师弟登门,这五精丹、五气丹你都拿着,若不够用,老道这里还有……” 许恒皱了皱眉,说道:“这我却不能收,五精、五气,我各要一瓶,该是什么价格,便算什么价格就好。” 老道还要推托,不过许恒确也不是客气,已在柜台之上,按下一枚法钱。 老道本不愿收,但见许恒取出法钱,却是不禁拿在手中,喃喃道:“这是,门中产出的法钱……” 像玄微这样的高门大派,都有独特的法门炼制法钱,十分的好辨认。 老道瞧出枚法钱来历,心里反而泛起了嘀咕,犹豫道:“师弟……莫非是已入了门的弟子?” “非是。”许恒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与老道的区别。 像老道这样的人,即使不得拜入门中,最终下了山来,也对玄微始终抱有敬慕之情。 相比之下,对于许恒而言,启明院中短暂的修行生活,确实是一段难忘的时光,但若说对玄微有什么感情,甚至始终以启明院的弟子自居,那是绝无可能的。 所以许恒不愿与老道师兄弟相称,也不愿领他的人情,只能道:“请结账吧。” 老道瞧出许恒有些冷淡,但只以为他的生性如此,也没联想太多,倒是摩挲着手中的法钱,仿佛感到与山门间,就又多了一层联系,心中实在喜欢的紧。 老道纠结道:“虽然师弟如此说了,可是五精丹、五气丹,就是再拿几瓶,也实在不能抵得上一枚法钱……” 许恒道:“剩下的,都予我换成药金便是。” 老道闻言,终于一喜,说道:“如此甚好,甚好,师弟且先等着,我去取药金来。” 说着,便往后堂而去,消失了足有片刻,才又拿着一个布囊出现,交到许恒手里。 许恒下意识掂了掂布囊,发觉老道不仅没有缺斤少两,相反还要多给了些,不由有些迟疑。 老道忙道:“师弟勿需多想,门中产出的法钱,是以仙府中的灵脉蕴养,灵气含量也要更高一些,价值自然不能等量齐观。” “是么,如此也好。”许恒点了点头,便要告辞,老道见状,连忙又道:“且慢。” “师弟,你是刚到应州城吧,若无落脚之处,不如到我洞府暂居?” 许恒皱了皱眉,说道:“不必了,我在城中寻个客栈便是。” “客栈?”老道讶道:“这如何能行?” 他本来邀请许恒,也是有些私心,下山数十年来,再没什么山门的消息,后来更是听说,启明院都已不招人了—— 至少以往之时,像老道这些有些门路的散修,还能通过交些束脩,将后人送入启明院中学道,现在却是完全走不通了。 所以许恒忽然出现,老道自然不想放过,但见他真有些不懂,便也起了提点之心。 “应州城不是太光仙府,甚至不比山野之中,灵气太过稀薄,不是修行之所。” 虽不修成玄光,无法直接吐纳灵气修行,但仍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在灵气稀薄的地方炼炁,可能短时间内,进境不会受到影响,但消耗的,却是自身的潜力,这也是为什么,炼炁九重,就已经是凡俗中大部分修士的极限。 炼炁就是筑基,是凡俗中的修士,连这样不算宝贵的知识都无从得知么?是他们之中,连资质稍好,心性略佳,颇有运道的,都没多少人么? 不,就是因为凡俗中的环境,使大多数人修炼到炼炁九重,就已耗尽了潜力。 这也是许多散修,根本没有机会拜入修行门派的根本原因,不是因为各家各派忌讳带艺投师,而是因为许多散修稀里糊涂踏上修行之路时,就已断绝了自己筑成上乘道基的可能了。 第三十二章 透顶玄光 许恒心中微微一惊。 老道见他神色,就知他已听入耳中,这才捋了捋颔下短须,说道:“我在城外有座洞府,虽然不算什么灵脉,但比应州城中总要好过许多。” “师弟若不介意,到我那处修行便是。” 许恒若有所思,想的却不是要去老道之处借住、修行,而是想着,对于蓬玄派法会、甚至栖霞岛的方位,都要多上几分心思打听了。 修行路上,真是处处避忌,如果不得真传,实在一不小心,就要栽到坑中,许恒不可能总靠运道,得到他人提点。 “谢师兄点醒。”许恒首次改换了称呼,郑重拱手道了声谢,不过对于他的提议,还是选择了拒绝。 寄人篱下,终究不甚自在,何况他与长孙老道,也非真的那么熟稔。 当然,随意寻个客栈落脚,显然是不成了,不过许恒见那坊市之中,也有卜居之处,本来还不知晓原由,如今看来,既有所需,便有解法。 显而易见,那就是供给散修的修行之所,虽然可以预料得到,资费定然低廉不了,不过许恒为了自己修行考虑,自然不会吝啬钱财。 老道见状不再强求,却想了想,又道:“那些修行之所,也是坊主产业,我与经营之人有些交情,你去之时,可说是我引介的。” “如此,便谢过师兄了。”许恒拱了拱手,收起丹瓶、药金,便与老道告辞。 他还记得卜居之处,便在不远的地方,出了店门之外,便往那处而去,还没走出多远,却听前方传来一阵喧嚷,紧接人群隐隐分退开来,似乎让出了一条道路,便见一名衲衣修士从中走了出来。 这个衲衣修士,外貌四五十岁模样,背着一个乌木剑匣,行走时高视阔步,全不顾及是否有人挡道,旁人竟也识趣的让开路来,不仅不以为忤,眼中还多有艳羡之色。 许恒微微一怔,很快便从意识到此人身份,到彻底确认下来。 在这形势复杂的地界,他始终尽量维持着神念的感知,却没想到会在这个衲衣修士顶上,感觉到一道金色毫光,熠熠生辉。 修士贯通天地之桥后,内天地与外天地便产生了交汇,如不加以掩饰,体内法力与外界交感,天门之上便会显现光华,也就是所谓的‘法力玄光’。 玄光乃是法力与外界交感而生,某种意义上,从玄光之中,便能瞧出一个修士的法力强弱,甚至道法功行。 所以许多时候,玄光修士都不会轻易显露玄光,当然,这也是因人而异的。 似这个衲衣修士,便毫不掩饰的将玄光透顶而出,昭示着自己玄光修士的身份。 不过许恒不知为何,心中却冒出来一个念头:“这个玄光修士……似乎不是很强。” 衲衣修士朝着许恒方向走来,许恒不动声色退了一步,给他让出一条通道,瞧着他也入了长孙老道店中,这才回过首来,面上依然若有所思。 许恒在太光山时,接触的陈太极、凌灵秀等人,都是至少修成了法力的人物,却都不爱显露山水,因此实际上,许恒还真没有见过玄光透体而出的模样。 但他在启明院书楼之中,翻过的一本藏书,却说玄光修士,稍有功行,玄光都能透顶三五丈高,若是道法性质猛烈的,炼炁修士神念去感,都要为其所伤。 这个衲衣修士,虽然顶显豪光,但是显然达不到书中所说的‘稍有功行’,许恒神念去感,倒是能够隐隐感知道一股金性,但是莫说为其所伤,就连些许不适之感也没产生。 看来炼炁九重贯通天地之桥,法力微弱,根基虚浮,果然不是虚言。 许恒摇了摇头,按下心中杂念,接着迈步而去,很快便到了那卜居之处,寻了个管事模样的人一问,竟已来的晚了! 管事揣着手道:“近来应州地界,往来修士甚多,聚灵之所倒是罕见地抢手。” 许恒沉吟道:“果真没有余房了么?我可加些资费。” “出手阔绰的人物,可不止道友一人哩,本号也是实在无法,否则谁愿推脱生意呢?”管事笑盈盈道:“修行用的静室,倒不那么紧俏,道友若是需要,今日排了行次,明日便可用上。” 许恒本道只能如此了,不过忽然想起老道的话,便将他的名头搬了出来一试,却没料到管事怔了一怔,面上堆笑顿时真诚许多: “原来是长孙丹师引介的贵客?道友早说便是了,我们号中,还有几处专为贵客所留的住所,道友可以瞧瞧。” 管事拿出一本薄册展开,原来是张地图,整个应州竟都含在其中。 他在地图之中指了指,说道:“这几处,有的幽静,有的便利,都是最好的聚灵之所,道友觉得如何?” 许恒并不注重此些,瞧了几眼,便选了个幽静之处,管事立即唤了人来,要带许恒前去,许恒要问资费,他也只道:“道友不必急切,瞧过满意再谈不迟。” 许恒见状,只得应下,随他唤来的属下左转右转,便从另一个出口离了坊市,走过一条长街,便到了一座湖畔楼阁之前。 许恒默默打量了几眼,便知道楼阁四周的布置,包括一草一木,甚至与湖泊对应的位置,都是有说法的。 他在翻阅藏书之时,也曾翻到过一些讲述堪舆风水、奇门遁甲,乃至阵法之道的书籍,虽然没有如何钻研,但也看得出来一些门道。 想必这些布置,就是为了聚集灵气而存在,当然,这些应该只是次要,真正为主的,要么是聚灵的阵法或者禁制,或者从灵矿之中提取灵气的手段…… 不过这就不是许恒能够知晓的了。 许恒没再犹豫,便道:“就此间吧,资费多少?” 那人微笑应道:“一月起赁,每月资费一枚法钱。” 法钱……那是能供给玄光修士修炼法力的,岂是一个简单的聚灵之所能比? 奈何生意就是如此,许恒没有多说,弹指飞出一枚法钱,便自进了楼阁。 请假一天 第三十三章 阴子师 三日之后,夜已更阑。 许恒罕见的没有打坐入定,却将长剑出鞘横在面前,全神贯注抬起两指,缓缓落在剑身之上。 伴随他的动作,一抹流金之色,便被他以真气贯入长剑,在剑身上烙下了复杂的纹路。 正是真气为笔,药金为墨,要在剑身之上,绘成法术符箓,使其成为一件符器。 这是一件颇为耗费心神的事,需得全程收视返听、心无旁骛、神与气合,直到整道符箓勾画出来,不能够有一分一毫的差错。 否则不仅前功尽弃,而且因已炼入了药金,便会影响真气走向,这柄长剑也再不能炼成符器了。 许恒正仔细施为,忽然之间,窗外竟然传来鼓乐之声,唢呐喇叭齐吹,乱七八糟聒噪得紧,而且越来越近,愈演愈烈,险些破了他的定境。 好在这三日来,许恒已经做了数次预演,早就已将符箓勾画烂熟于胸,指尖稳稳当当,没有偏移分毫,随他赶紧收摄心神,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三五息间,便将几道交错复杂的符箓完整落在了剑身之上。 做完了这一步,许恒精神一振,知道已经成了大半,更没闲心去理会哪里来的聒噪。 接下来只需要以炼法将药金打入剑身内部,一柄符剑就算完成,相比绘制符箓,这只不过水磨功夫。 许恒一鼓作气,很快大功告成,再去瞧那剑身之上,符箓已经隐去,完全恢复霜寒,但将真气一运,便有几道鎏金光芒隐隐透了出来。 许恒剑指轻轻一撇,长剑便嗖地疾射出去,精准地飞入墙上的剑鞘,剑指轻轻一招,长剑便又铮地一声,出鞘飞到许恒手中,此时空气中嗡嗡的回响还没完全散去 “成矣。”许恒面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暗暗点了点头。 随着他的修为长进,真气变得更强,法术运转起来也是大有长进。 如驱物术,他若使来,数十丈方圆内的物什都能如臂使指。而搬运术的力量,更是大得惊人,只要许恒愿意,就算是参天的树,也能生生从那地里拔了出来;还能施加巨力,将任意什么东西如箭离弦,发射出去,定比任何暗器都要恐怖得多…… 而现如今,他将驱物术、搬运术,还有气刃术都统统炼入剑身之中,使其成为一柄符剑,虽然还远够不上飞剑之名,但也总算有了几分模样。 许恒指尖再次在剑身之上抹过,眸中流露出异色。 这柄长剑,是柳道人随手赠给他的,放在世俗之中,乃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但在太光山、在玄微派中,却只不过是无人在意的凡物,更不会有名字。 但现如今,这柄长剑已经被他炼成符器,也是他往后的护身法剑。 许恒沉吟片刻,自言道:“往后,你便唤作‘铭我剑’吧。” 铭我剑只是区区一柄符器,还是崭新成就,自然没有灵性,也不可能应声剑鸣,但许恒在剑身上照见自己的双眸,却觉得已经得到了回应。 许恒念头、真气齐齐一动,再次将铭我剑送回了剑鞘之中,这才从榻上齐了身来。 方才的吵闹之声,不仅没有消停,反而愈演愈烈,一路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各种乱七八糟的声调混杂着,在这深夜之中,实在给人一种诡异之感。 许恒走近窗户之前,伴随他的动作,窗扇自然打开,楼外有风卷进一阵水雾,打在他的面上,竟然叫他浑身微微一寒。 许恒眯着眼,往外看去,只见湖面上刮着冷惨惨的的阴风,夜色之中,竟有十几道人影,飘飘荡荡往着湖中而去。 “这是……?”许恒更觉古怪,下意识运起真气,强化了眼力再往湖中望去,这会终于瞧了个清楚。 那十几道的人影,竟然都是阴气森森的纸人。这些纸人,个个都有一丈来高,身体薄薄一层,飘飘摇摇,却能敲锣打鼓,吹拉弹唱,正中间的八个,竟然还扛着一架肩舆! 肩舆之上,才有一个人影大马金刀坐着,那个人影,戴着笠纱,又背对着许恒视线,许恒根本瞧不清楚他的面目,可是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却有一个相似的人浮现了出来。 “邪道大派的弟子,上古道藏——” “——阴子师!” 许恒忽觉脑中,似有一道闪电流过,终于想通了一件困惑已久的事。 他许恒,一个将将开始炼炁,对于修行都一知半解的人物,自然不必多说。 潘老道不过是个凡俗中打滚的玄光修士,有些邪法,作了些恶,但也非是魔焰滔天。 摩云山的柯大,不知道本事如何,但是一艘不过一两重地煞禁制的法器飞舟,都能让他自傲,想来也不会十分厉害到哪去。 这样的三个人,就算加起来,又怎么值得选陈太辰亲自出手捉拿、审问了? 他们一行四人之中,陈太辰真正要抓的,只有那个神神秘秘的‘阴子师’。 而这个阴子师,就是来到了应州,要开启上古道藏的邪道大派弟子! 许恒不禁陷入沉思,却没意识到他已盯了纸人队伍许久,忽地,舆架之上,那个可能是阴子师的人影忽然回过头来。 “不好。”许恒忽觉心惊肉跳,下意识往窗后一躲,可是隔着墙壁,却觉似有两道目光,冷电一般死死钉在了他身上。 许恒面色微微一凝,铭我剑已又铮的一声出了鞘来,落入他的手中,于此同时,又有一股金气隐隐从他腰间飘了出来。 时间仿佛被拉得极长极长,叫人分辨不清,究竟过了多久?是不过几个念转?还是已经过了一刻?还是不知不觉,都已月落日升,天光即白了? 许恒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之声,他紧了紧手中的剑,终于在要按捺不住之时,就像潮水哗哗退去,又似毒蛇缓缓摆动身体,缩回了洞穴之中,那种阴寒的感觉缓缓退去,直到消失不见。 “呼——”许恒骤然长长出了口气,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已被冷汗浸湿了背。 “阴子师……” 第三十四章 乱象 许恒抱着剑,默默坐了一夜,直到应州天明。 许恒耳朵微微一动,敏锐地捕捉到城中升起的烟火、生气,这才缓缓睁了双眼。 他起身来,默默瞧了眼窗外的湖,只见微波粼粼,湖光潋滟,岸边垂柳随风轻曳,全然没有昨夜的半点阴森,似乎昨夜的一切不过梦幻而已。 许恒指尖在剑鞘上点了点,沉思许久才将目光收回,悄然出了楼阁,寻了一个最近的出入口,径直进了应州坊市之中。 几日没到,坊市中的人,竟然更多了些,放眼望去,甚至能够瞧见几个玄光透顶的修士,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更多,隐藏在人流之中。 “应州城,越来越乱了。”许恒想着,心里已经动了离去之念。 无论那个邪道大派的弟子,是不是阴子师,上古道藏,又是真是假,都已将应州城变成了一个是非之地。 许恒并不觉得,自己区区一个炼炁修士能够从中牟利,但是许多人显然并不这么想,随着三教九流之人,都往应州会聚,这里定会乱象横生,实在不是清修之所。 虽然不久之前,他才花费一个法钱,在这应州城中寻了一个落脚之处,但与明哲保身相比,这些外物都是可以舍弃的。 许恒心中琢磨着离去之事,但没忘了自己此行是为去寻长孙老道,只是还没举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站住!” 话音未落,便有一前一后两个脚步匆匆,显然那个声音,并不是朝着许恒而来。 许恒淡淡换了一个方向离去,不过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足下却是微微一顿。 只听一个嘶哑的声线,含着古怪的笑意,问道:“这位道友,何故追着我不放啊?” 紧接便有一个耳熟的声音,喝问道:“你这妖人,为何当街行凶杀人?” “哈哈。”那嘶哑的声音顿时怪笑不止,说道:“我瞧他们爷孙的戏法,太过浅陋,恐怕骗不了几个铜子,就大发善心帮了一帮,怎就行凶杀人了?” “你!”那熟悉的声线,显然有些气急,已是说不出来话了。 许恒默默听着,对来龙去脉有了些概念,不禁眉头一皱。 只因一时兴起,就把卖艺谋生之人的把戏变成真实,害了他人性命……许恒也没想到,方才还在想着乱象横生,就已切实发生在了当前。 许恒回头一望,便见到那怪笑之人,是个瘌痢头的怪道,和他对峙的那个熟悉声线,果然不是陌生面孔,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季听笙。 季听笙显然是个侠义之人,已经有些怒不可遏,许恒甚至感觉得到,那有些炽烈的气息,已经从他身上升起,但那瘌痢怪道,却是不慌不忙,含笑以待。 许恒想了想,不动声色取出两张符纸折在手中,折身朝着两人走去,怪道注意到他的接近,扬了扬眉,不过许恒却没去理,而是来到季听笙前,淡淡道:“季兄,坊市之中禁止争斗。” 季听笙怔了一怔,这才留意到许恒的到来,不由唤了一声:“许兄?” 那瘌痢怪道或许是知道没戏可看了,冷笑一声,悠哉游哉转身去了。 季听笙见状还要去追,不过踏出一步,想到许恒之言,便又停了下来,恼道:“这妖人,真是有恃无恐。” 许恒不置可否,只道:“无论如何,坊市主人为了维系秩序,都不会偏向挑起争斗的一方。” “哎。”季听笙叹道:“这些其实我都知晓……不过还是要谢许兄点醒,否则恐怕我已冲动出手了。” 许恒微微点了点头,没再多言,季听笙又望着怪道离去的方向,恨恨道:“莫叫我在坊市之外,撞上了这妖人……” 许恒略一犹豫,从袖中露出一张符纸,交到季听笙手中,说道:“这张符纸上,摄有那个妖人的一缕气息,若是离得近了,便会生出感应。” “竟有如此妙法?”季听笙大喜道:“太好了,许兄,你果然是个任侠之人。” 摄取气息,只是七十二般法术中,某几门法术附带的技巧,许恒并不觉得算是什么妙法,至于任侠之人,他更觉得自己差得远了,因此只是摇了摇头,道:“我还有要事去做,就不奉陪了。” “欸!”季听笙情绪来的快,平复起来也不算慢,见许恒欲走,忙就跟了上来,说道:“许兄,许兄,你何时赴我的宴……” 许恒默默加快脚步,不过在这坊市之中,却也不好横冲直撞,只能由得季听笙跟着,不停搭话,问道: “许兄,你是何方人士?哪里学的法术?……哦,这不应问,许兄现在去哪儿?一会我还有件要事,做完该去哪里寻你?” 许恒忽然有些后悔,不该去劝此人一句,听到最后一句,忙道:“既然你有要事在身,快些去办才是。” “确实如此。”季听笙想了想道:“不过许兄落脚何处,可否话予我知,以便季某登门拜访。” 许恒还没拒绝,他已正了正色,说道:“许兄前后已经帮了季某两次,许兄可能不以为意,但我却真铭记于心,也是真的想同许兄交个朋友。” “如果许兄觉得季某可交,就请别再推托,若是觉得季某够不上格,季某不再叨扰便是。” 许恒瞥了季听笙一眼,淡淡道:“我住城中,湖畔小筑。” “哦!”季听笙摸了摸下巴,笑道:“那可是个雅致之地,许兄倒是阔绰……” 许恒脚步一停,说道:“我已到了,季兄有何要事,还不快去办么?” 季听笙点了点头,正要告辞,忽然一瞧眼前店面,便咦了一声:“许兄,你也是为长孙丹师的事来的?” “什么?”许恒还没反应过来,店中已有一人款款走出,是个温婉灵巧的女子,福了福身,问道:“两位可是来寻丹师的?可便告知名号,小女也好通报。” “正是。”季听笙直接报了名号,道:“是丹师寻我来的。” 许恒有些疑惑,沉吟道:“我名许恒,是为寻丹师而来,还请通传一声。” 第三十五章 门路 女子听出两人的话,有微妙的不同,面上却没什么变化,只是优雅一礼,请两人到店中稍候片刻,自往后堂而去。 不片刻,长孙老道便匆匆现身,与许恒一照面,便喜道:“许师弟,果然是你来了。” “师弟?”季听笙惊奇道:“许兄,你和长孙丹师是师兄弟?” 许恒含糊道:“……是有些许同门学道的缘分。” 却没想到,季听笙更是睁大了眼,说道:“你也是在玄微派学的……” “咳咳咳咳。”长孙老道走近了前,猛地一阵咳嗽,噎住了季听笙的话头,缓缓说道:“季小友,你也到了,请到后堂稍坐片刻,待我与师弟说几句话,再做招待。” “也好。”季听笙挑了挑眉,倒也知趣,便应了下来,自往后堂而去。 长孙老道这才转回话头,问道:“师弟,听说你住进了湖畔小筑便深居简出,今日怎么有暇前来寻我?” 许恒道:“我有些要事,想与师兄相商。” “哦?”长孙老道凝重起来,想了想道:“师弟稍等,且跟老道换个地方。” 许恒从善如流,老道便携着他转入后堂,许恒这才发觉,老道的店后竟还颇为开阔,分有正厅、偏厅、静室等等,偏厅无人,他便带着许恒往那而去,落座下来,这才问道:“师弟有何要事?现在可以直言了。” 许恒点了点头,一开口来,便叫长孙老道吃了一惊。 “小弟准备离开应州,所以便想多备些丹药在手。我知各种丹药,师兄每月只开一炉,不过你是丹师,可能帮我购置一些可靠的丹药?” “这,自然不是难事,只是……”老道略作犹豫,还是问道:“师弟才到应州几日?怎么就生出了离去之心?” 许恒道:“应州已经成了是非之地,我不想被卷入其中。” 老道劝道:“近来应州,确实混乱了些,不过师弟一心清修,只要不去掺和,事端也不会无故寻了上来吧。” 许恒沉默片刻,说道:“师兄应该知道,所谓上古道藏的传言吧?不知你对此事了解多少?” 老道皱了皱眉,说道:“听是听过了些,只是如何去想,都觉荒谬了些,什么邪道大派的弟子,都不知道是真是假,何况上古道藏……” “上古道藏,或许只是流言,但那邪道中人,恐怕是假不了。”许恒没有隐瞒之意,便将自己昨夜所见说了,没想老道顿时严肃起来,认真问道:“师弟是说,那人往湖中去了?” “正是。”许恒意外道:“湖中可有什么紧要么?” 老道面色变了几变,说道:“湖中有座观亭,是坊主招待贵客的专用之所,若你说的不假,恐怕……” 许恒心中微微一竦,阴子师去往湖中,竟是为了夜会坊市之主?在联想漫天流言,若说没有其中阴私,实在不太可能。 不过念头一转,阴子师那么大的阵仗,实在也不似是密会……也或者,是他有意将这‘密会’,透露出了风声。 许恒如此一想,自己撞见此事,还能全身而退,也就变得合乎情理起来。 长孙老道不知许恒心中所想,面色凝重道:“师弟,此事兹事体大,你切不可以再与他人言说。” “师兄放心,我自省得。”许恒无意深度揣测,阴子师、甚至坊市主人有何算计,自然也不会想去宣扬,收起了杂念,接着道:“总之,应州已经不是清修之地,我却不愿久留了。” “哎,如此也好。”老道长叹一声,说道:“师弟需要什么丹药,只管与我说来……对了,离了应州,你欲去往何处修行?” 长孙老道待许恒颇诚,许恒也没隐瞒之意,便道:“我听说,东海蓬玄派,年末会开法会招收门徒,有心前去碰碰运气。” “东海蓬玄派?”长孙老道有些讶异,像他们这种在启明院中学过法术,却又下了山的人,多半是‘不堪造就’的,想要转投蓬玄派这样的仙门大派,似乎有些不切实际。 不过念头只在脑中转了一转,老道却没多说什么,只是沉吟道:“想去蓬玄派,可都不是一件易事。” 许恒点了点头,这些日子他也略略打听过了,蓬玄派虽在东海,但与丰朝的‘东海’,可不是一个概念,据说那是一个昌盛的修行界海域,想要去到那里,先不谈论时日,至少凡俗之中,是绝没有船只能够到达的。 不过既然能够打听的到消息,就代表两方还有往来,许恒身上揣着近百枚法钱,届时再寻办法倒也不迟…… 想到此处,许恒忽然心中一动,问道:“师兄久积德望,人脉广泛,可有门路引介?资费却好商量。” “哎,师弟高看老道了,我又哪里来的这般门路。”老道摇头苦笑,不过说着说着,倒是停了下来,目露思索之色:“咦,倒也不是全无办法……” 许恒眼前一亮,问道:“有何办法?还请师兄指点。” 长孙老道犹豫道:“我认识一个朋友,是滨海贺家负责丹药采购的人……” 这滨海贺家,是丰朝地界的一个修行世家,做的便是与海上修行界通商、往来的生意,长孙老道说他相熟这人,或许可以帮到许恒。 “不过最近,我与他也遇到一桩麻烦。”老道叹了口气,说道:“他向我预定了不少丹药,给了定金且不去说,交付时日也已近了,可是我炼丹需用的药材,却是出了差错……” 老道说他向应州北面,一群靠着在山中采药以供修行的人,购置了一批药材,可是迟迟没有送到,托人打听之下,这才知晓竟是遭了劫道。 “那人竟还放出话来,要我去赎药材,简直岂有此理。”长孙老道说道:“若真依他之言,我这一张老脸如何还在应州地界挂得住?” “好在老道炼丹快数十年,人脉还是积攒了些,已经寻了几个帮手,准备前去讨回药材。” “若是此行顺利,我将丹药炼成交付之后,再替师弟引介朋友,也就顺理成章了。” 第三十六章 把握 许恒听着,眉头微微皱起,沉吟道:“那劫道的,是什么来历,有何手段?师兄可已打探清楚了?” 长孙老道哼了一声,说道:“是个不知哪里来的野道,倒是也有玄光修为,又用旁门手段养了两头恶虎,就以为在这应州地界,也能作威作福。” “此事不难办妥。”老道说道:“你再逗留几日,我就给你准信。” 长孙老道其实完全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么难以处理。 他是丹师,而且在这应州坊市之中,已经积累了数十年的名声,真要逼得急了,随便放出话去,就能找来一群帮手之人。 不过这人情么,欠了出去就难免要还,所以长孙老道还是斟酌着,只是找了几个有些手段的相熟之人。 许恒思索道:“既然那人来路不明,是否应当慎重一些?” 老道一挥手,笑道:“师弟放心就是,我那朋友,虽然也是玄光修为,但他可是学得了飞剑之术的人物,寻常修士哪里会是对手。” “哦?”许恒听着,不禁挑了挑眉。 这飞剑之术,可不说着玩的,他看过一本道书中说,最粗浅的剑诀,也有十几数十道符箓为基,绝不是没有跟脚的凡俗修士,接触得到的。 “而且我还另外寻了两个帮手,可以帮他缠住恶虎,料理一个野道足矣。” 老道说着,似乎算了算时辰,便道:“想来人也应到齐了,师弟可随我到正厅去,我将他们引荐与你认识。” 许恒想了想,也没拒绝,便随老道去往正厅,方过门楣,便见堂中已有两人坐着。 其中一人正是季听笙,许恒已经猜到他是为了此事而来,倒是预料之中,但见另外一人,却不自觉闪过异色。 只见堂中右首,桌面放着一只剑匣,在旁一名头发披散的衲衣修士,大马金刀坐着,顶上一点金色毫光,明明幌幌,正是许恒那日曾经见过玄光修士。 “是他?”许恒有些意外,他只见得此人玄光羸弱,没有想到竟然还会飞剑之术,果然人不可貌相,光从玄光判断功行,却是有失偏颇了。 “王道友,季小友,你们都已到了。”老道走至近前,拱了拱手,那衲衣修士在外虽然招摇,但对长孙老道还是颇为客气的,连忙起身回礼。 季听笙自然也没失礼,郑重唤了一声丹师,这才朝许恒道:“许兄,你总算也来了。” 衲衣修士瞧了许恒一眼,便道:“事不宜迟,既然人已到齐,不如马上出发吧。” “道友误会,这是我的师弟,不是此行之人。”老道闻言摇了摇头,说道:“我给道友找的帮手,另有其人,怎么,他还未到么?” 衲衣修士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多想,说道:“我到这时,这小子就已在了,之后便再没人到来。” 老道皱了皱眉,说道:“明明已经到了时辰,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衲衣修士无所谓道:“本来我就说了,不需什么帮手,是道友非要再寻两人……既然没到,算了便是。” 老道说道:“那野道的恶虎,似乎颇有门道,无人在旁策应,恐怕有些难缠。” 衲衣修士皱了皱眉,说道:“难道非等他到不成?平白耽搁时间,现在出发,若是动作利索,或许今日之内,就能将药材带回来了。” “这。”长孙老道还在犹豫,衲衣修士有些不耐,忽地瞧了许恒一眼,眼前一亮,说道:“我看你这师弟,修为也不算浅,要不就叫他随我们走上一趟,左右不过牵制两头畜牲而已。” “什么?这却不行……”老道连连摇头,他请这几个帮手,是知道他们都颇有手段,可对许恒,除了知道他是从启明院下了山来,可没什么了解。 不怕坏了自己的事,也怕坏了自己这个没同窗过的‘师弟’性命。 许恒瞧在眼里,却忽然出声道:“也好,师兄,我看就依王道长之言吧。” 老道愕然瞧了许恒一眼,许恒却神色却没什么变化,其实他会随老道来见这些帮手,本来便已存了几分心思。 一来,自己委托老道给自己疏通门路,却不付出分毫气力,以他性子却是不大自在,二来,既然老道约的帮手缺了一个未到,他来替上也是情理之中。 至于此事是否有些凶险,许恒不是没有想过,但是此事可能关乎他去东海的计划,相比些许潜在的风险,他更倾向于——主动将方向把握在自己手中。 “哈哈,好小子,对我胃口。”老道还没反应过来,衲衣修士已经哈哈一笑,又朝老道说道:“道友放心就是,有我在,绝出不了意外。” 老道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衲衣修士立马便道:“那就定了,即刻出发。” 他到真个说走就走,把话撂下,便将剑匣背起,喝了一声“走也”,便大步在前,往外而去。 季听笙与许恒见状,也只能跟上脚步,三人一前两后,转了几圈,便从一个陌生出口离了坊市,许恒抬目一看,竟已到了城外。 这时衲衣修士望了望天,却是犯了些难,犹豫片刻,竟朝两人说道:“我先行一步,在岩崖山上等你们俩。” 季听笙微微一怔,便见他将右脚一跺,猛地窜上天去,紧接一道寒光从那剑匣之中泄露出来,竟是剑在人前,自个飞遁而去了。 “此人……”许恒眼皮一跳,他的剑遁不济,携带不了两人飞遁,到不算是什么大事,不过这般行举,却实在不靠谱了些。 许恒心中暗暗一叹,好在自己跟了上来,要将期望寄托了在这人身上,实在不太稳妥。 想着,指掌不自觉地在腰间摸了一摸。 要说许恒浑身上下,什么最为厉害,不是钻研了两三个月的七十二般法术,也不是新近炼成的符剑,却只能是潘老道留下的这件法器了。 法器法器,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有了‘法力’,有了法器,才算有了与法力对抗的可能。 这本来是许恒压箱底的手段,如今看这情形,却是恐怕难免派上用场。 第三十七章 开弓勿回 岩崖山是应州城北面不远的一座小山,山势不高,但是颇为峭拔,通体都是怪岩,一路斜上,登顶之后,却是一片陡崖,挨着靖水的一条分支,景致颇奇。 那劫了长孙老道药材的修士,就在此处盘踞。 姓王的玄光修士,不大牢靠,自个运起遁术往岩崖山去了,许恒和季听笙也只能够自己上路。 许恒本来想走官道,但季听笙说他识得一条小路,直通岩崖山去,比起官道更近一些,还能免得惊世骇俗。 许恒自无不可,便由着他来引路,两人匆匆赶了一个多时辰,季听笙忽然往前一指,说道:“转过前处,可见一块怪石,越过怪石便是上岩崖山的路了。” 许恒正点了点头,怪石已经映入眼帘,还没为这巉岩奇貌惊叹,却已经为其他事物所吸引住了目光。 只见岩顶之上,竟有一个道士四仰八叉躺着,也不知道从何而来,好像睡得正酣,鼾声震天也似的响,瞧去实在要比怪石瞩目得多。 季听笙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有些疑惑道:“哪里来的道士,莫非是岩崖山上那人的党羽?” 许恒微微皱了皱眉,在他感知之中,这个道士似乎全无修为在身,但他却不这么认为。 这个道士的一呼一吸,间隔甚久,极为绵长,更有一种合乎自然的味道,绝不是凡俗中人能有的,许恒心中更倾向于,他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所以自己看不真切。 不过这样一个道人,会是劫道修士的党羽么? 许恒念头转过,低声说道:“许是高人洒脱,在此小憩罢了,我们绕了过去便是。” 季听笙行走江湖,见多识广,知道在这世间,什么人物不可轻易招惹,自然也没意见,便与许恒换了一个方向。 所幸两人都是修士,也不会为陡峭崎岖所阻,没过多久,还是顺利上了岩崖山,拐到了山道之上。 还没再向山顶而去,便闻一阵衣袂飞声,一身衲衣飘落下来,说道:“你们二人来得也太慢了些。” 许恒没有在意他的不耐,拱手道:“王牙道长,劳你久等了。” “罢了。”王牙没再多说,转而问道:“你们二人,藏好气息再往山顶而去,需要多久才到?” 隐藏气息,就是不能轻易动用法术甚至真气,只凭自身脚力。不过即使如此,修士身体强健,爬山攀岩也非难事。 岩崖山虽然峭拔,但是季听笙默默算了一算,便道:“一刻钟足矣。” “那就一刻钟。”王牙道:“兵贵神速,你们二人到了山顶,我立即便追赶上来,齐齐出手突袭,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怕两人不解,他又解释道:“我要运转法力积蓄剑气,难以隐藏玄光,不能靠得太近,所以才叫你们先行一步,我在山下运法等候。” 许恒挑了挑眉,在他剑匣之上看了一眼,便果断应下,季听笙也从善如流,两人当即行动起来。 岩崖山没有什么林木,不过怪石嶙峋,还算方便隐藏行踪,两人将气息匿了,悄然朝着山顶而去,未久,便已望见岩崖,却发现崖顶之上,不知何时竟然起了几座房舍。 这些房舍,却是岩崖山本没有的,通体黑漆漆一片,也不知道是什么建成,门窗全都闭着,没有丝毫进光,瞧去十分渗人。 季听笙远远望着那些房舍,正要低声说些什么,忽然皱了皱眉:“这是……?” 许恒回头一看,他在腰间摸了摸,竟将许恒给他的那符纸掏了出来。 “许兄。”季听笙目露怒色,低声道:“那个妖人也在此处。” 许恒微微眯了眯眼,他还记得和季听笙冲突的那怪道模样,一头瘌痢,丑恶非常,与长孙老道所形容的,显然不是同一个人:“看来这里,并不只那劫道修士,或者说劫道修士,并不仅仅一人。” “不好!”季听笙反应过来,虽然心有怒气,还是强行冷静道:“需得快些调头,与王道长说明情况,再作计议,否则冲突起来,对方突然冒出几个帮手,就来不及应变了。” 许恒皱了皱眉,抬头望着天,说道:“或许……已经晚了。” 在山上时,凌灵秀说他的神念,要比常人强大得多,即使修为在他之上的人,也未必能够与他比较。 许恒其实一直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但若告诉他人,现在他在崖顶边上,能够隐隐感知得到,山脚下有一股金锐之气,骤然冲天而去,朝着岩崖山顶飞来,定要惊掉一地下巴。 许恒目光一束,低喝一声:“走。”便将身一纵,似飞一般朝着崖顶疾掠而去。 “什么?”季听笙还没反应过来,但见许恒动作,只能将牙一咬跟了上去,却没想到下一瞬间,天空之中骤然传来尖啸之声。 季听笙抬头一望,只见一道金白光芒疾飞而至,在崖顶之上骤然一停,紧接金光一转,便有道道剑气如雨落下,轰在了崖顶的几间屋舍之上,竟将那几间屋舍,瞬间轰地飞灰烟灭—— 这么说倒十分应景,原来那黑漆漆的屋舍,本来就是法术构筑而成,被剑气一轰,顿时化作圈圈黑烟,弥漫开来。 “什么人!”黑烟之中,传出一声怒吼:“敢袭击我南山道人!” 下一刻,便有一道乌赤光芒冲破黑烟,朝着天上的金白光芒飞打而去,两者瞬间交击了十数次,竟然不分上下! “这南山道人什么来历,竟然能与王牙的飞剑术交手,短时间不分上下?”季听笙眉头一拧,但已无暇去想,他随许恒到了崖上,便有三四名模样丑陋的道士,从黑烟中冲了出来,与两人照上了面,其中一人,赫然便是那个瘌痢怪道。 “是你们……”那瘌痢怪道见到两人,面露愕然,旋即狞笑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在转瞬间,脸色却已僵住。 “着!”许恒没有丝毫废话之意,一拍腰间,顿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一道金风狂卷而出,瞬间杀到了几名怪道面前。 第三十八章 剑出有回 在搏杀中,任何差池,都有可能事涉生死,除非实力远在对方之上,否则哪有废话、留手的余地? 许恒根本没有去听对方会说什么,而且一出手就是身上最厉害的手段。 潘老道留下的法器,有三重地煞禁制,携有一种名为转金风的法术。 转金风名头里带了金风二字,其实却是金、土两属,甚至以土为主。 许恒在山中,用了数十日的光景,才炼化了两重禁制,但是催动起来,金气裹挟着凝聚出的砂石汹涌而出,金气切肤刮骨,砂石势大力沉,就是玄光修士,若是法力羸弱一些,也绝抵挡不住。 四名丑道齐齐变了颜色,好在瘌痢怪道大喝一声:“他以真气催动法器,一定运转不灵,四散躲开!”这才齐齐反应过来。 许恒面色冷然,驱着转金风狂卷而去的同时,一只手已抬起,掌心攥着一张符纸,结了一个简单法印,吐出一字:“停。”瘌痢怪道顿时浑身一僵。 在应州坊市时,他便以符纸摄起了瘌痢怪道的气息,一道给了季听笙,一道可还在自己手中。 这摄取气息的法门,是七十二般法术之中,厌胜术的前置之法,只要将人气息摄来,封在镇物或者符纸之中,便能通过此物,对原主造成影响,甚至伤害。 当然,厌胜术虽然神奇,但受术者也非反抗不得,若是修为高强之辈,甚至还能反噬术者,只是瘌痢怪道,修为显然没有高过许恒,因而还是被制住了行动一瞬。 但也就是这么一瞬,转金风已卷在他的身上,顿时将他浑身上下,刮地遍体鳞伤,打地凹凸不平。瘌痢怪道一声闷哼都没发出,便一头栽倒在地,显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其他几个丑道见状,更是不寒而栗,心急火燎想要逃出金风范畴,不过季听笙也不是吃干饭的,虽然没有半句交流,心中却已瞬间了然局势。 他一纵身,就到了两名丑道面前,势大力沉一脚,便将其中一人踢进了金风之中,旋即借着力道,又往另外一个丑道飞身而去,趁着他才逃了出来,应对不及,重重一击打在胸腹之上。 季听笙所用的,似乎是凡俗中的武功,但是动作之快,简直令人目不暇接,一击打在那人胸腹,更有一股火气从他背部迸发而出,似是将人打穿了般,瞬间软软瘫倒下去。 许恒目露异色,之前他便感觉,季听笙的气息比他还要更强一些,如今一看,他的修为果然在他之上,甚至可能不是九重、十重的水平。 不过他也无暇多想,两人虽然配合默契,转瞬之间,便杀了三名丑道,但另一边,仍有一个丑道逃了出来。 他肝胆俱裂,也不敢来反袭,却一边跑,一边朝天上叫道:“师父,师父……” 原来这四个丑道,和南山道人还是师徒关系。 …… 半空之中,只见黑烟滚滚,南山道人藏身其中,数道黑烟飞旋环绕周身,顽强抵挡着王牙的剑光攻击,王牙剑光上下翻飞,试图寻找破绽,却也始终不能突破黑烟的防护。 本来即使如此,王牙也该占据上风,但是黑烟之中,还有两头恶虎的影子,随着黑烟翻滚时隐时现,一时在左,一时在右,不断发出虎啸,逼迫着他的心神。 若他稍有一个不留意,这两头恶虎,立即便会现身扑了上来,威力还十分惊人。 王牙先前不慎被这恶虎拍中一下,险些受了重伤,这才知道厉害,只能够小心护着自身,再去寻那南山道人的破绽。 一时之间,两人斗了一个不分上下,南山道人本道自己还有四个徒儿,个个学了一身阴损法术,轻轻松松便能料理了王牙两个帮手,来帮自己对付敌手。 却没想到,双方甫一交手,四个徒儿竟有三人瞬间死于非命,顿时勃然大怒,叫了一声:“小贼!”便裹起滚滚黑烟猛扑下来。 季听笙大喊一声:“许兄小心!”飞身便往这处疾纵而来,但是速度又怎能及南山道人之快? 一眨眼,南山道人已经到了许恒眼前,许恒迫不得已,只能又将转金风祭起,朝着南山道人卷去。 “哼。”南山道人对转金风的威力,显然早有预料,闷哼一声,滚滚黑烟灌下,似乎要将转金风压得倒流回去,但也正是此时,王牙眼中忽地精光一闪,暗道一声:“破绽。” 他心意一动,飞剑激射而下,趁着南山道人压制许恒法器,杀到了他的背后! 然而南山道人背对着他,面上却陡然露出一缕狞笑。 许恒的转金风与黑烟一撞,顿时便将黑烟吹散了几分,他却不喜反惊,与南山道人四目相对,发觉端倪,却已提醒不及。 两人之间,黑烟节节败退,半空之中仅余的几缕黑烟,却已突然凝实,两头恶虎从中一跃而出,同时扑在王牙身上! “啊!!”王牙痛呼一声,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从中挣脱而出,浑身已经淋淋是血,瞧了飞剑一眼,发现失去控制,已被南山道人瞬间制住,竟然将身一转,头也不回朝着远处飞遁逃去。 许恒心中一紧,强行提起大量真气,灌入转金风中,转金风的威力顿时又有提升,然而想要冲破黑烟杀伤南山道人,显然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做到,南山道人已经胜券在握,面上狞笑却骤然凝固起来。 兔起鹘落之间,季听笙已经到了近前,猛地一声大喝。 许恒余光只见,一道火舌喷礴而出,化作了弧线,似是一道火焰凝成的锋刃,划过了半空之中。 “这个小子也有法器,法器什么时候,得来这么容易了?随意一个炼炁修士,都有法器傍身?” 荒谬的念头在南山道人脑中生出的同时,火刃已经重重劈在他的身上。 南山道人身上的道袍,闪烁过了一刹的微光,旋即破碎,火焰在他身上留下巨大的烙印,南山道人嘶声痛嚎一声,便从半空之中坠落下来。 许恒见此情形,只觉机会二字一闪而过,似乎又进入了那种无比清明的状态。 他手握在铭我剑,却没驱动法术,只是猛地将剑拔出朝前一送,要将南山道人刺穿。 没想到这道人顽强非常,张口一吐,竟还强行喷出一口法力,将铭我剑击飞出去。 “小贼!”南山道人面上,露出恐怖的狞恶之色,不退反进,森森探出手来,朝着虚空一抓。 玄光修士想要杀死炼炁修士,根本不需什么法术,只要法力喷涌而出,便能将对方捏死! 可是不知为何,他见着这小贼眼中神色,心中却是兀然一震。 许恒从袖中竖起两指,轻轻往自身方向一招,铭我剑爆射而回,瞬间从他颈间生生穿过,将他的头颅与身躯撕裂开来,铮地一声回到鞘中。 第三十九章 洪流 “许兄!”季听笙跃到近前,瞧见将南山道人头颅身躯分开的撕裂创口,瞠目道:“许兄,你……” 他想了又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抱了抱拳,以示赞叹。 他实在想象不到,许恒是如何在南山道人的法力压迫下,冷静地施法应对,若是设身处地,季听笙恐怕电光石火之间,自己连将法术符箓观想都做不到吧。 季听笙自然不知道,许恒还有借虚幻天地,映照符箓于心的手段。 他至始至终,都没激发铭我剑中的法术,就是为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在南山道人将铭我剑击飞之后,才倏然反戈一击,果然将这道人斩于剑下。 许恒轻轻出了口气,虽然这场斗法,短短时间内便落下了帷幕,但是真论起来,局势实在瞬息万变,细想仍有许多惊险之处,尤其王牙落入圈套,被南山道人重伤遁逃之时。 若不是季听笙也把握住了时机,重伤了南山道人,这场苦战恐怕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许恒不由看了季听笙一眼,说道:“季兄手段也十分了得,我能杀了南山道人,也是幸亏了有季兄之助。” 季听笙只是笑了笑,上前两步,在南山道人身上翻出一柄金白色的小剑,拿在手中,发觉竟比手掌还要略短一些,不由奇道:“这就是飞剑?怎么如此袖珍。” 许恒瞧了那飞剑一眼,说道:“炼制飞剑,最次也要用到铁母、铜精一类的宝物,炼成之后,还要以灵药洗炼,这些东西都价值不菲,不是寻常修行人承担得起的。” 所以有些修行人祭炼飞剑时,只要不影响施展剑术,能够承受得起禁制祭炼,能够节省材料,也就不在乎飞剑祭炼的袖珍一些了。 当然这样的飞剑,潜力、威力自然都要稍次一些,不过即使如此,对于散数修士而言也弥足珍贵了。 “原来如此。”季听笙掂了掂手中的飞剑,说道:“王牙已经逃得无影无踪,这飞剑又该怎么处置?” “回应州城后再作计议吧。”许恒摇了摇头,生死一线之间,王牙选择逃走倒也无可厚非。但归根究底,他没完成长孙老道的委托,还弃了两人而走……回去之后,恐怕是少不了需要分说的。 想着,他不由朝王牙逃走的方向望去,却忽然发现,整个岩崖山间,似乎弥漫着诡异的气氛:“这是……?” 季听笙毫无所觉,还在南山道人身上搜着,竟然扒出了三四个纳物袋来,放出神念一探,喜道:“果然是劫来的药材……” 话音未落,许恒突然大喝一声:“快走!” 季听笙拿着纳物袋,下意识往腰间一揣,跟着他的动作动起身来,跑出数丈开外,才反应过来问道:“许兄?怎么回事?” 许恒紧抿着唇,半句话也无暇多说,疾奔到了崖边,仍没丝毫减速之意,足下轻轻一点,竟便朝着悬崖纵跃而下。 季听笙双瞳微微一缩,出于信赖,许恒一言不发,他反而意识到了事态紧急,连忙跟着许恒一跃而下,却没想到,许恒丝毫没有施法之意,由着身躯朝下疾速坠去! 要知道,炼炁修士可没有法力,无法凭空托举、离地飞腾,除非施展乘风术一类的法术滑翔下去,否则以岩崖山的高度,两人直接坠落下去,就算不死也要受重伤了。 季听笙心中天人交战,还是将牙一咬,随着许恒疾速坠落,只觉似乎一瞬之间,就已从山巅到了谷底,忽然瞧见了峡谷中激流湍急的靖水分支。 季听笙眼前一亮的同时,许恒已经有了动作,只见他朝斜里一指,也不见有符纸飞出,只是大喝一声:“风来!” 应声,所指之处便有一股狂风骤然卷起,生生将两人横吹出去五六丈远,虽然顷刻力竭,但也已将两人坠落之势消去许多。 这番不须许恒来说,季听笙已将真气一运,提轻身子朝着河面落去,入水滚了一滚,再次飞跃起来,果然安然无恙。 他将真气一鼓,浑身水珠如雨一般飞射出去,这才重新落回河上,双足竟然稳稳踩住了水面,没有丝毫沉入之势,再一望,许恒竟已踏着水朝下流狂奔而去。 季听笙双眉一扬,连忙追身而上,他修为较高,又有武功在身,很快追到许恒身后,调节了一下吐息,这才准备出口询问情况,但也正是这时,他的心中终于升起不妙之感。 神念如钟鸣般,疯狂震动不休,似乎接收到了什么讯息,再紧接着,轰轰隆隆的声音也已传入他的耳中。 季听笙面色一变,下意识回头去往,只见峡谷两侧石壁微微震动,其间汹涌数丈高的洪流,裹挟着山石、巨木滚滚而来。 而在洪流之后,一团黑沉沉的浓雾,推着水势咆哮向前,一时之间,天地中似乎只剩下了轰隆隆的水声。 “那是……!”季听笙喉中咕隆一声。 他有心想跃上峡谷两壁,但见着那洪流来势,便知绝然来之不及,何况洪流之后,还有那团乌沉浓雾,若是落入其中,恐怕才真尸骨无存,只能提气狂奔起来。 虽然许恒反应地快,两人已经逃出不短距离,没有瞬间为洪流吞没,但是洪奔奔涌,一泻千里,速度越来越快,仍是很快迫近了距离。 季听笙觉得自己似乎屏蔽了对外界一切讯息的接受,狂奔了不知多久,洪水涌起的前浪已经打湿了他浑身,终于见得眼前一阔,两人已然奔出峡谷,到了靖水主流之上! “入水!”许恒在前大喝一声,猛地一头扎入靖水之中,季听笙反应不及,下意识泄了真气,扑通一声落入水面。 下一刻,只觉天旋地转,激流、石木将他冲来卷去,砸的砰砰作响,幸亏真炁强大,又有武功护身,才没直接死在靖水之中。 过了不知多久,季听笙终于感到水流平息下来,睁眼寻找不到许恒身影,只得向上浮去,才将近了水面,便听隔着水的沉闷之声,传来一句:“不错,看来你在玄微修行,长进果然不小。” 第四十章 宁折不屈 季听笙猛地钻出水面,没了水的阻隔,终于听清了那人的声音。 平淡、和缓,似与熟识叙旧一般,却又不知为何,令人不寒而栗。 许恒就在水面之上,默默望着一个方向,他也抬头看去,发觉水上不知何时,已经盖满了乌沉沉的雾,四处都是阴气森森,只有那个方向,散开了一条通道。 不过这条通道,显然不是两人的生路,其中已有十几来只纸人,扛着一架肩舆,飘飘荡荡飞了近来。 舆座之上,一名戴着笠纱的神秘人物大马金刀坐着,洁白的食指轻轻点着扶手,虽然隔着笠纱,看不见他的神情,却似乎有一道深沉的视线,落在了许恒身上。 季听笙立即便意识到,先前说话的就是此人。 “知道许兄在玄微修行……是相熟的人?不,恐怕是仇人才对吧。”季听笙想到峡谷中的生死一线,心中满是凝重,爬出水面站定,手已悄然按在了法器之上。 “阴子师。”许恒不动神色往季听笙前挡了一步,问道:“我和你并没有瓜葛吧。” “哦?”许恒直呼其名,阴子师也不恼怒,只是玩味道:“你知道我,是陈太辰和你说的?” “你不也记得我么?”许恒冷静道:“我因疑为你的同党,被带到太光山中经历审问,自然会知晓你的名字。” “这便是了。”阴子师淡淡道:“你我如何没有瓜葛呢?不是因我之故,你也没有机会拜入玄微,如此说来,我还于你有恩呢。” 许恒皱了皱眉,他实在分辨不清,阴子师究竟有何目的,若是为了杀人灭口?想必他也活不到这时,哪里还有闲暇在这掰扯。 沉默片刻,索性直接问道:“你找到我,是为了什么?何不开门见山。” 阴子师的笠纱下,传出似有似无的笑声,竟然道:“很好,我喜欢直截了当。” “这样,我放过你,你回玄微去替我传句话给陈太辰,如何?” 许恒怔了怔,这才想到,阴子师至始至终,都以为他已经拜入了玄微派,那只要他答应下来,自然就能虎口逃生……但那是不可能的。 阴子师想差遣许恒,自然不会没有手段控制他,而他并没有拜入玄微,也找不到太光仙府的所在,逃得一时又能如何,还是摆脱不了阴子师的钳制。 许恒想到此处,沉默了片刻,直接回道:“我并没有拜入玄微。” 阴子师淡淡道:“你是说,你没拜入玄微,却换了一门淳正的炼炁术修行,还炼成了一身法术,并且在三个月内,修炼到了炼炁八重?” 季听笙认真听着,忽然微微睁大了眼。 许恒坦然道:“我在启明院中学了法术,但因出身不正,被玄微门中的长老不喜,最终赶下山来。” “嗯?”阴子师笠纱之下,微微皱了皱眉,淡淡道:“那你对我,可就没有价值而言了。” 季听笙忽觉四周乌雾,好似翻涌起来,隐隐传出嘶吼之声,心中不由微微一紧。 他已看了出来,眼前这人最少也炼成了罡煞,不比南山、王牙那种玄光之中,都不能够称为高手的修士,完全不是他们可以匹敌得了的。 一旦惹怒了对方,似乎只有——死路一条。 季听笙瞧见许恒的手,缓缓地放在了剑柄之上,背后已经开始冒出冷汗,可是面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一言不发,默默站在许恒身后,指尖死死扣在了法器之上。 “哼。”阴子师瞧见两人动作,忽然一声嗤笑,说道:“你们两个,莫非以为能够和我抗衡?” “不如这样,谁先跪下求饶,我便放他离开,跪得慢的,不仅要死,魂魄也要炼成鬼兵,如何?” 许恒没有动弹,等了片息,季听笙竟也没有动作,心中竟觉有些欣然。 他之前并没有想过,竟能这么交到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只是可惜,似乎要被自己连累死于非命了。 许恒没有去回望季听笙,轻轻吸了口气,说道:“我们自然不是阁下对手,但是卑躬屈膝、摇尾乞怜,却也做不出来。” “嗯……”阴子师似乎并不急着动手,玩味道:“宁折不屈,不错,我是真的有些喜欢你了。” “看在这个份上,我再给你一个机会,拜我为师,你们不仅可以活命,还能一齐拜入我的门下,学到上乘法术。” 许恒握着剑柄的手,不禁一紧。 阴子师,是真的要收他为徒么?未必为假……但也未必为真。 或许他也瞧出许恒有些修行的天赋,或许他真喜欢许恒的性子,但也或许,只是另外一种使许恒屈服的办法而已。 许恒心中一清二楚,他闭上眼,缓缓道:“我……” “哎哟!”许恒还没将拒绝的话,吐出口中,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呼喊:“这是在做什么,缘何剑拔弩张?” 听见这道声音,三人不由齐齐看去,只见一名似老非老,似幼非幼,仿佛众生相,仿佛唯我相的道人踏着水流,穿过乌雾走了近来,叹气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个道人,不仅样貌古怪,行为古怪,打扮也十分奇特,发髻随意插了只木枝,道袍乱糟糟的敞开,腰间挂了一只葫芦,晃啷晃当地摇着水声。 见他模样,阴子师笠纱之下,顿时眼皮一跳,果不出他所料,道人说将起来,便不知道停止一般,苦口婆心劝道: “今日你杀我,明日我杀你,纷纷扰扰何时停?三位小友,快快收手了罢!” “是他?”许恒一眼便瞧出来,眼前之人就是岩崖山脚,酣睡在怪石上的那个道人,正自疑惑之时,忽然听见他的劝说,手上已经拔出了分毫的铭我剑,竟便不自觉地收了回去。 “这是什么手段?”许恒心中一惊,抬目去看,竟见阴子师的乌雾也正溃散开来,四面八方,很快显出原景,皎洁的光芒洒满水面,原来已经到了星夜时分。 “说和道人?”一个名字,忽然从许恒心头冒了出来。 第四十一章 说和道人 “说和道人,你非掺和此事不可?”阴子师的话,应证了许恒的猜想。 眼前这个古怪道人,竟然就是这世间最胡搅蛮缠的人物,说和道人。 不错,就是胡搅蛮缠,因为说和道人不辨正邪,不分族类,不理会九流三教,不在意身份高低,更不在乎一场纷争的来龙去脉,究竟有无道理可言。 他行走天下,遇到任何纷争,无论你是无一时龃龉,还是利益冲突,或者血债累累,甚至可能仇深似海……任何原因一概不管,定要劝上一嘴,不仅劝上一嘴,还非要人罢休不可。 偏偏此道的法力还高的没边,只要他插了手,就一定能将纷争平息。 他救了许多人,也误了许多人,有人敬仰他、推崇他,也有人厌憎他、仇视他,但却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许恒在记载奇人轶事的杂书中读到此人之时,还颇有些疑信参半,全然没有想过,竟然能够得见真人,还被他见着了纷争。 不过这对许恒、季听笙两人而言,无疑是能救一命的好事。 “哎。”说和道人喟然一声长叹,翻来覆去便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又道:“今日小友杀他们,来日他们杀小友,恩恩怨怨,如此往复,何时方休?不如现在熄了杀念,大家握手言和,岂不善哉?” 阴子师淡淡道:“今日我杀了他们,恩怨自了,哪里还有来日?” 说和道人认真道:“杀了今生,还有来世。” 阴子师又道:“我将他们炼成鬼兵,断了他们转世之望不就是了?” “哎,小友,你魔怔了。”说和道人说道:“生死轮回,乃是天道运转之理,怎么可以轻易违背呢?今日贫道在此,自然不会叫你犯下这等大错。” 阴子师气笑道:“说和道人,都说你胡搅蛮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说和道人脸色一正,说道:“贫道最讲道理,何来胡搅蛮缠呢?” “……你法力高强,道理由你定夺。”阴子师冷冷道:“不过来日,若我修行有成,定会寻你较量较量,看看谁道理更高一筹。” “善。”说和道人竟然作了个揖,露出悲天悯人般的神情,说道:“若是世间所有纷争,能由贫道一力承担,那便再好不过了。” 阴子师似是彻底无言了,什么都没再说,也不见有什么动作,纸人队伍便抬着舆架转过方向离去,不片刻便没了踪影。 许恒两人齐齐松了口气,便要上前道谢,却见说和道人摇头晃脑,说道:“两位小友,虽然你们处于弱势,但老道的一番劝解,也是说予你们听的。” “不要与人擅起争端,若是陷入恩怨纠葛,再想脱身可就晚了。” 季听笙心中有些不服,正要开口辩驳,但许恒却将他拦了下来,朝说和道人道:“谢前辈教诲。” 说和道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滔滔不绝一番说教,许是说得渴了,随手拿起腰间葫芦,咕咚咕咚灌了口水,又问道:“两位小友,可要来上一口?” 许恒这才发觉,历经生死一线,喉头早已冒烟也似,也不嫌弃道人喝过,便道:“既是前辈所赐,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说和道人递过葫芦,许恒拿在手中竟然一沉,险些没拿住了,运起真气才将葫芦举了起来,昂头倾下一道清流入口,直觉如饮甘霖,浑身舒泰。 许恒暗暗挑了挑眉,将葫芦递过季听笙的手中,他也全不客气,举起葫芦便畅饮起来,大喝一声:“爽快,这一口水,比起醉仙楼的美酒还要更佳!” “善。”说和道人接过葫芦,也不收起,拿在手中便道:“还望两位小友,记得老道的话。” 说罢,也不等待两人回应,便踏着月色大步走去,一边举着葫芦饮水,一边顺着靖水而下,不片刻,便已没了踪影。 季听笙远远望着说和道人消失的方向,不禁道:“真奇人也。” 许恒摇了摇头,说道:“我也没有想到,说和道人原来是这番模样。” 季听笙好奇道:“许兄也知道这位前辈?” 许恒也没多想,便将自己知道的说了,听得季听笙啧啧称奇,末了才道:“无论如何,我们都是托说和道人的福,才能化险为夷。” “正是此理。”季听笙赞同地点了点头,这时才想起来,问道:“许兄,方才那个阴子师,究竟是……?” “此人我也知之不详,如有机会再与你说吧。”许恒望了望月色,道:“当务之急,还是赶尽离开这里才是。” “是了。”季听笙醒悟道:“再不离开,难保那阴子师不会去而复返,我们还是连夜赶回应州城中吧。” “应州城么。”许恒垂目想了想,还是应了下来。 虽然昨日自己就在应州城中,撞见了阴子师,但是细想之下,应州城还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 阴子师炼就罡煞,有飞天遁地之能,不往应州城去,无论去往哪个方向,被他撞见的可能性都要更大。 而只要到了应州城,甚至应州坊市之中,即使被阴子师发现了行踪,他想做什么也要顾忌几分。 虽然阴子师曾经密会坊市之主,但并不代表着两人就是休戚与共,应州坊市的规矩,关乎的是坊市主人的根本利益,坊市主人不可能任由他破坏。 而且许恒知道,丰朝附近有一些像玄微派这样的修行门派,是不允许任何人在凡俗之中胡作非为的。 何况应州还是丰朝大地,最为繁华的城邑,像潘老道那样的小打小闹也就罢了,若是阴子师真敢在应州城中做出什么,恐怕立即便会被捉拿起来。 两人做了决定,没有半分犹疑,立即便动起身来,果然星夜未过一半,就已顺利到了应州城外。 如此紧急之时,也顾不上什么丰朝法规了,当即纷纷纵上城墙,季听笙仗着轻功了得,鬼影一般就略了过去,许恒更不嫌弃麻烦,使了一个隐身之法,就大摇大摆从台阶之上下了城墙。 第四十二章 世外真修 月转星移,一夜悄然过去。 厢房之中,许恒浑身气机,伴随口鼻嘘吸,一沉一升。 沉落之时,似乎藏气于渊,匿气幽玄,浑身气机都完全蛰伏下去,升涨之时,却是腾腾而起,似要冲破天灵,贯通有无一般。 若是此时有人在旁,以神念、法眼去观,真会发觉他的囟门之上,有股光气隐隐透露出来,仿佛已经跃跃欲试,辄待直上九霄。 不过最终,还是伴随他的呼吸,缓缓落了下去,化为流水清泉一般…… 如此往复,过了不知多久,许恒才从静定之中退了出来,睁开双眼,不由露出些许异色。 他屈起指,轻轻一弹,离他三丈开外的窗户便应了力般,两扇倏然打开,露出了楼外天晴。 许恒收指回拳,不由扬了扬眉,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轻易地突破了炼炁九重,而且仍有余力未尽之感。 许恒甚至觉得,自己接着修持,可以一次性精进到炼炁十重、十一重、十二重…… 虽然一直以来,他都没有真正感到修为停滞,但像这种突飞猛进,显然不是寻常状态。 想到昨日的经历,许恒心中有了猜测,而且想要得到确认,也非一件难事。 许恒下了床榻,推门而出,便到一处小园,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蜿蜒穿过花圃,越过碧色的荷池,通往不知何处。 虽说选择了返回应州城中,但许恒可没回到湖边小筑的想法,而是在季听笙的邀请下,到了他家的别苑暂住。 许恒这才知道,季听笙还是应州豪富出身,像这样的别苑,在应州内外有十几居之多…… 许恒走过小径,到了前堂,季听笙果然已经在了,见到许恒到来,打了个招呼,便迫不及待问道:“许兄,你昨夜炼炁了未?” 许恒轻轻点了点头,季听笙便眉飞色舞道:“你进境如何?我只不过炼炁两个时辰,修为便又进了一重……” 许恒心说一声果然,应道:“我日出才炼炁,不过时间虽短,也有一重进境。” “果然如此!”季听笙双掌一拍,便道:“说和道人的水,定是灵丹妙药兑的,我在十六重都停滞好久了,本道没有半年功夫,决计不能再作突破……” “十六重?”许恒有些意外,虽然知道季听笙的修为在他之上,可没想到高出这么许多,而且炼炁一十六重,可是普通修士难以想象的境界。 季听笙笑道:“许兄,我知道你是修道天才,但我可也不是没跟脚的。” “哦?”许恒眉头微微一扬。 两人昨夜回城之后,聊了许多,季听笙问起许恒与阴子师的恩怨,许恒便将他到玄微修行的经过说了,至于为何又被赶下山来,许恒没说,季听笙也知趣的没问。 话虽如此,他对许恒三个月内,重新踏上修行,又修炼到炼炁八重也是颇为赞叹。 倒是许恒,还没听过季听笙是如何踏上的修行之路,据他所知,季家虽是应州豪富,但也只是凡俗世家而已。 季听笙也没隐藏之意,却道:“我说出来,许兄或许不信。” “我出生时,便有一个道人找上门来,说他乃是世外真修,瞧出我有修行天赋,要收我为徒,家父见了他的神仙手段,当即答应下来。” 说到此处,季听笙摇了摇头,说道:“要不是我母亲舍不得我,求那道人给我几年承欢膝下的时间,说不定我从小便要到山中,过上清苦的修行生活了。” 许恒讶然道:“后来呢?” 季听笙说:“我八岁时,那个道人又来了一次,当时我年纪尚小,不愿意学。” “什么?”许恒先是错愕,随后又觉得,也是情理之中,八岁小童天真浪漫,哪里知道踏上修行之路意味着什么呢。 “但那道人并没放弃,只是留下了几本道书,要家父家母督促我学,并说八年之后会再来。”季听笙接着道:“果然我十六岁时,那道人又再次来到了。” “那时我对修行已经有了概念,而且还迷上了武功,更想知道腾云驾雾,出入青冥是什么滋味,愿意拜他为师,随他修行。” 许恒听到这里,就知道这一次还是没能拜成,果然季听笙道:“可那时家父……我父亲。”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我父亲本来就是老来得子,我十六岁时,他已有了归去之兆,我求那道人为我父亲延寿,他不愿意,我又求他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在父亲身前尽孝,他答应了,并且又给了我八年。” “不过他也说,我再不开始修行,便要错过最佳的年纪,所以传了我一门炼炁术,让我这八年间,要勤勉修行……” “原来如此。”许恒点了点头,发现季听笙说到此处,似乎有些走神了,低声道:“如今算来,八年之期又快到了。” 许恒想了想,抱拳笑道:“看来要先恭喜季兄,拜入世外真修门下,学得上乘法术了。” “哈。”季听笙摇头笑了笑,忽然问道:“许兄,你很想拜入仙门么?” “今日一早,我便去了丹师那里,与他交付了药材,他让我转告你,七日之后,就可以引荐你给滨海贺家。” 季听笙道:“我听闻许兄要去东海,便十分讶异,因此连连追问,丹师就告诉了我,你要去东海拜蓬玄派的事。” 许恒沉默了一阵,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我只是想看看,修行路上究竟能见多少风景。” “原来如此。”季听笙感叹道:“听说东海修行界,遥远非常,贺家的法器海船,比玄光修士飞遁快上许多,也要走上足足三月才能到达。” “许兄你这一去,我们就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逢了。” 许恒洒然一笑,说道:“日后你我修行有成,何愁没有再会之日呢?” “哈哈哈。”季听笙大笑一声,说道:“确有此理,不过……” “我倒另有一个想法,许兄可愿一听?” 许恒挑了挑眉,道:“季兄直言便是。” 季听笙点了点头,说道:“八年之期将至,如果许兄信赖季某,可以随我见见‘乔师’。” 第四十三章 乔师 “许兄,你是修道天才,天赋还在我之上,乔师见了你,一定十分喜欢。” 季听笙认真道:“此事若是能成,你我同门学道,岂不快哉?” 许恒不由摇了摇头,说道:“此事不妥。” “何来不妥?”季听笙说道:“许兄,我知道你心气极高,但是乔师也非等闲之辈。” “你不知道,二十四年之前,靖水走蛟,作浪至数十丈高,宛如天灾,涂炭生灵。” 许恒认真听着,眼前似乎闪过了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一幕,季听笙似也激越起来,目露神往,说道:“但我父亲说,乔师只是一抓,就从靖水之中,将那蛟龙捉起……至今州志仍有记载。” 只是说到这时,许恒不知为何,似从他的眼中,瞧出一丝怅然之色。 不过季听笙只是沉默片刻,便又振作起来,接着道:“许兄,若真能随乔师修行,定然不比拜入蓬玄要差,离你前去东海也还有些时日,在此之前,何妨一试呢?” 许恒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他倒不是眼高于顶,非高门大派不拜,而是不太认可季听笙的说法。 他知道修行中人,尤其是那些得道高人挑选弟子,其实并不会仅仅看重天分,就如玄微派对启明院弟子的考核一般,心性、慧根、定力乃至缘法,都是极为重要的一环。 季听笙为何一出生,就被‘乔师’看重,许恒无从得知,但他并不觉得,一并凑上前去,就能轻易得到青睐,进而成为他的门下弟子。 不过话已至此,盛情难却,许恒只能回应道:“既然如此,届时就有劳季兄替我询问一声,如果乔师愿意见我,再为我引荐吧。” 季听笙似乎没有听出许恒话中之意,欣然道:“如此甚好!这几日,许兄就在我这别苑暂住吧,如果乔师到来,我再与你知会。” 许恒点了点头,没再闲聊许多,道:“我还有些功课要作,这便先告辞了。” “正好。”季听笙笑道:“我炼炁时,仍觉意犹未尽,如果不是为了去见丹师,恐怕还自沉浸哩。” “趁这几日时光,正要刻苦修行,更进一步才是。” “理应如此。”许恒微微一笑,拱了拱手便要离去,不过还没出门,忽然又被季听笙叫住,“许兄。” “今日我去丹师处时,他告诉我,王牙没有回到应州,也没有传来丝毫讯息。” 许恒回过头,季听笙接着道:“他让我们先将飞剑留着,如果王牙回来,会让他拿出足够的诚意来赎回,正巧我对这柄飞剑,喜欢的紧,所以已经擅自答应下来。” 许恒明显有些意外,但是沉吟片刻,只道:“我也没有异议,既然季兄喜欢,那就留着便是。” “好。”季听笙点了点头,接着道:“那这飞剑就由我先收着,无论王牙来赎与否,我都会补偿许兄,管叫许兄满意。” 许兄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便踏出门去了。 堂间忽然寂静下来,季听笙缓缓靠到椅背之上,昂着头,也不知看着屋顶,还是已经神游到了何处。 这一坐,便是数个时辰,直到门外传来脚步,一名管事匆匆进了堂间,低声道:“少爷,夫人从道观上香回来了,精神好了一些。” “是么?”季听笙反应过来,略略振作精神,说道:“如此便好,今晚我回家中,陪母亲用膳。” “是。”那管事应了一声,见季听笙没有其他吩咐,便知趣地离去,季听笙也没再在堂中逗留,轻轻一晃,便已离了此间。 他没去往静室,却到演武厅中舞起剑来,本有静心之意,可却不知为何,越舞越快疾,越舞越迅猛,一剑舞罢,竟在石板之上布满了力透三尺的剑痕。 武器架都已被斩得四分五裂,季听笙随意将剑一掼,长剑瞬间没入地面,只留剑柄在外,这才深深吸了口气,前去洗漱更衣,回季府陪着母亲用膳过后,才又回到了这处常居的别苑。 此时已入夜了,季听笙却没有丝毫休憩之意,索性就着月色开始炼炁…… 一日,二日,三日—— 季听笙以一成不变的轨迹度过每日,修为一再精进,武功越来越高,季母的精神也有振作之势,一切似乎顺风顺遂,可是他的心中,却总有股郁结萦绕不去。 直到这日正午之时,下人忽然禀报上来,有位道爷登门拜访。 季听笙猛地起了身来,没有丝毫吩咐,独自过院穿廊过院,到了大门之外,便见一名顶戴太阳悬照观,身着五焰金纹袍的道人,怀抱着一柄银丝缠乌木、天蚕丝织尾的拂尘,老神在在站在日光之下。 季听笙连忙上前数步,便要伏下身去,口呼:“不肖弟子季听笙,拜见乔师。” 乔道人神色自若,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季听笙却已发觉伏不下身,只得悻悻站直起来,恭请道人入院。 乔道人这才微微点了点头,季听笙便在前头领着入了院门,他也知道道人性子,没有布下任何排场,甚至早已清空下人,一前一后到了大厅之中,再由道人坐上主座。 季听笙为乔道人奉上了茶,又到道人面前跪下,道人这次没有阻止,只是缓缓饮了口茶,才冷不丁道:“何来不肖?” 季听笙怔了一怔,双唇微动,却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跪伏在地许久,才缓缓道:“八年之前,乔师许我留在凡俗之中,为我父亲颐养天年。” 乔道人神色淡淡,始终不发一言,季听笙未敢停顿过久,便又继续说道:“三年之前,我父亲架鹤归去,我本以为再无牵挂,能随乔师上山修行,从此只为追求长生,攀登大道清修。” “然而,我父离世之后,母亲思郁成疾,又恐弟子离去,再难相见一面,因此茶饭不思,日渐消瘦。” “弟子这才惊觉尘缘未了,难以降伏己心,但求恩师可否……再容弟子逗留红尘,以尽孝道。” 季听笙一口气将话说完,本来以为,定会迎来许久的静默。 却没想到,乔道人很快便已开口,只是声线之中,似乎带上了一丝叹息,说道:“你应知道,凡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 第四十四章 三重缘法! 季听笙额抵在地,身躯轻轻一颤,说道:“弟子知晓。” 乔道人道:“那你应也知晓,此次许你再在红尘逗留,就再没有上山修行的机会了。” 季听笙听到这预料之中的话,心中沉积已久的郁结,却似忽然解开了般,只是明明如此,不知为何清泪还是淌了下来,艰难道:“是,弟子知晓。” “如此。”乔道人的情感似也敛去了,淡淡说道:“你与我无缘,自去吧。” “乔师——!”季听笙喊了一声,忽然砰砰磕了数个响头,硬咽道:“弟子……不意何来天幸,能得乔师垂青,不仅传下道法,还屡次宥恕我的任性之举。” “如今,弟子不肖,仍然留恋红尘,深感愧对师恩。” 乔道人面无表情,但也没有离去之意,只是静静听着。 季听笙收拾了心绪,接着说道:“弟子知道世间再无它物,能及恩师二十四年心血。反复思量,也只想到入山采寻珍稀灵药,以献恩师聊表寸心,可惜本事不济,几次三番没能采得满意的灵药。” “本道再也无以能报师恩,却没想到,在离山回城之际,偶然结识了良友一位。” 乔道人突然开口,淡淡问道:“你说这般许多,是觉得贫道无人继承衣钵,想要为我引荐佳徒?还是说……” “你竟然将自己的求道之愿,寄托在了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的身上?” 季听笙心中猛地一震,额角竟然渗出汗来。 乔道人从季听笙身上收回目光,似乎有些失望,缓缓摇了摇头。 但在这时,季听笙却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乔道人的双目,说道:“启禀恩师,弟子扪心自问,以为二者兼而有之。” 乔道人不置可否,季听笙见他没有离去,便壮着胆子道:“还请恩师听我说来,此人名唤许恒,任侠仗义,遇事沉着,宁折不屈……而且天资秉赋,远在弟子之上。” “他在玄微学道三月,便从无到有,修至炼炁八重,如此修道之才,只因出身不正,便被赶下山来……” “等等。”乔道人眉间一动,目光从新落在季听笙面上,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季听笙怔了一怔,重复道:“他在玄微学道三月……” 乔道人没再去听,指尖默默掐了几个算决,目光深处顿时露出莫名之色。 季听笙犹自说着,还不知晓乔道人知道的,其实已要比他更多,只不过没有出声打断,默默听他讲完,这才说道:“所以你想将此人引荐予我。” 季听笙听出乔道人话已松动,忙道:“正是。” 乔道人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那若教你知晓,我收此人为徒,以后你我再无师徒之缘?你还执意如此么?” 季听笙怔了一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又捉摸不住,终究还是应道:“……是。” 乔道人久久未说什么,末了,终于道:“罢了。” 季听笙只觉眼前一晃,乔师已经没了影踪,只有余音一道传入耳中。 他心中一动,朝乔师用过茶的桌案之上看去,果见一个红木小盒,打开一看,其中正是丹丸一枚,薄薄白气缭绕其周,却不能够逸散分毫。 …… 离了大厅,乔道人就已斩去杂念,不再留意,自在园中兜过一圈,到了一处厢房之前,径直朝着紧闭的门户踏去,如滴水入湖也似,便从门上生生穿了过去。 一入厢房之中,乔道人的目光便落在了床榻之上。 他没为这少年人出众的仪容着意片刻,目光却跟随着他身上一股灵光,缓缓升沉,眼中再次露出异色。 “十二重么。”道人想道:“进境如此之快,是因说和道人的一份机缘?” 他并没有打断许恒炼炁之意,不过许恒却似有所察觉,运炁渐渐放缓,随着一气长出,已从静定之中退了出来,缓缓睁开双眼。 乔道人并无避讳之意,定定站在远处,瞧着许恒发现自己,只是目光深处,有些许讶色转瞬即逝,不由暗暗点了点头。 许恒下了床榻站定,抬手一礼,问道:“敢问前辈何来?” 乔道人深深瞧了他一眼,说道:“许恒,我乃天池山玄微派乔澄,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许恒浑身一震,目中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他猜到,眼前道人可能是季听笙口中的‘乔师’,却没想到,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却是这么一重身份。 天池山玄微派乔澄! “敢问前辈。”许恒艰难拱了拱手,问道:“请恕晚辈寡闻,前辈说的天池山玄微派是?” 乔澄轻轻一甩拂尘,朝虚处作了个揖,这才道:“本派源同太光,自祖师飞升之后,不满门派腐朽之势,在恩师的带领下,破门而出,自立一派。” “源同太光,不甘腐朽,破门而出……”许恒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重复了一遍:“天池山玄微派!” “不错。”乔澄道:“我想你也猜到,我是为何而来了。” 许恒心中一团乱麻,下意识道:“是因季兄引荐,还是因我是被太光山玄微派赶下山来?” “季听笙的前世,与我一位友人干系甚重。”乔澄淡淡道:“他前世修道不成,投胎转世之后,我的友人托我度他入道,我已度他三次不成,他却自愿将你引荐于我。” “这是第一重缘法。” “你在玄微学道不成,被赶下山的理由,正是我天池山玄微派与太光山玄微派的理念之别。” “这是第二重缘法。” “我早算定我此行会有佳徒一名,却没落在季听笙的头上。若你有向道之心,有求道之望,有守道之性,想随我学上乘道法。” “那这便是第三重缘法。” 话已至此,乔澄不再多说,怀抱拂尘定定站着。 “三重缘法……”许恒心中嚼着乔澄之言,只觉萦绕在前路上的薄雾,已被一卷风流倏然揭开。 不是蓬玄派,也不是栖霞岛,当然更不是作个红尘打滚,难以寻得前路的散数修士。 而是……天池山玄微派! 许恒深吸一气,缓缓跪倒在地,三叩九拜,沉声道:“弟子许恒,拜见恩师。” 第四十五章 三昧火与玉鼎炉 “入我门中,不能不敬师长,不能不敬天地,不能不敬大道……” “入我门中,不能畏惧艰难险阻,不能不耐寂寞清修,不能半途畏葸不前,不能自鸣得意……” 乔澄怀抱拂尘,缓缓问道:“如此种种,可能持否?” 许恒凝神听着,将每一字句记在心头,这才再次叩首,郑重应道:“弟子能持。” “善。”乔澄将拂尘在许恒头顶轻轻拂过,这才命他起了身来,接着说道:“今日之言,望你铭记于心,自此之后,你就是我玄微派的第四代弟子了。” “是。”许恒答应下来,一时竟然有些恍惚,没想到兜兜转转,自己还是拜入了玄微门中,只是此玄微非彼玄微,其中区别,可就不仅千里差谬了。 乔澄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去吧。” 去?去何处呢? 许恒想了想,礼别乔澄出了厢房,便往大厅而去,才到门前,就已见到季听笙坐在侧座之上,身旁放了新茶两盏。 “季兄。”许恒跨步进门,才拱了拱手,季听笙见他模样,便已猜到什么,大方笑道:“如何,我这补偿,许兄可还满意么?” 补偿?许恒怔了一怔,才想起来飞剑之事,不由轻轻一叹。 如此缘法,岂是什么外物能够比拟得了的。 许恒摇了摇头,在他旁边落座下来,问道:“季兄作出这般选择,可后悔么?” “何必后悔。”季听笙道:“我是尘缘未尽之人,就是上了山去,恐怕也难耐寂寞,还不如在凡俗之中,行侠仗义来得自在。” 许恒只是默然,季听笙却接着道:“如今我也得了飞剑,日后稍作操练,在这应州地界,便能算是数得上的高手。” “而且我近来进境甚快,炼炁也已十八重了,不定日后自个走出道来,做个散仙倒也十分逍遥得很。” 话已至此,许恒说道:“那是再好不过了。” 季听笙笑了笑,示意许恒饮过一盏茶后,才问道:“许兄拜入乔师门下,想必是要上山修行了。” 乔澄其实什么也没交代,许恒只能应说或许如此。 季听笙也不以为意,只是旧话重提,说道:“许兄你这一去,我们就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逢了。” 许恒怔了一怔,不禁失笑,没再以那‘修行有成’应他,而是认真应道:“我会回来拜访季兄的。” “好,不枉我与许兄朋友一场。”季听笙闻言哈哈大笑,端起茶盏:“别过。” “别过。” …… 告别了季听笙,许恒又往坊市走了一趟,却从看店的女子口中得知,长孙老道正在炼丹,只能留下一封简信给他。 一来言明自己已被高人收入门中,不必再为了他耗费人情,二来铭谢几日关照,有缘相会再叙,包入一枚法钱,便算告过了别。 再回到厢房之中,拜见了乔澄,他便淡淡说道:“走吧。” 许恒也不多问,默默跟在乔澄身后,一并出了厢房,也不知道从何而来,便有一团赤色的云气生出,托着两人飞上云霄。 许恒没有回头去望应州,却忽然感到什么,朝着远方望去,似在应州城外,瞧见了一重若隐若现的阴云。 “哦?”乔澄有些讶色,问道:“你能感知到那怙幽洞弟子?” “怙幽洞?”许恒猜到那阴云中人的身份,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应道:“是,弟子略有感应。” “是么?”乔澄只是道:“看来你的神念要比常人强上许多,有此天赋,日后想要炼出三昧火,也要容易一些。” 许恒问道:“三昧火?” “三昧者,即人之三宝。”乔澄不吝解释道:“我辈修行之人,若在成就金丹之前,能将精、气、神皆修炼到一定境界,便能炼出三昧火来。” “三昧火乃内三药之第一味,是所有想要攀登大道的修士,必须要成就的。” “原来如此。”许恒认真记着,应道:“谢恩师指点。” 乔澄见他求知若渴,暗暗点了点头,又将一些关窍提点一番。 许恒这才知道,原来想要炼成金丹,有六合大药的说法,其中外药三味,内药三味,每集齐一种,便能在结丹之时,将修出的金丹等第更进一步。 其中外三药不需多说,都是天才地宝,珍罕非常,而内三药则是需由修持得来,譬如在炼炁之时,修成三十六重,所筑成的上乘道基,也是其中一味,又叫‘玉鼎炉’。 至于内三药的最后一味,则是凝煞炼罡之时,才能求得的,倒是暂时不需记挂。 不过无论如何,想要炼成上三品的金丹,六合大药是必要聚齐的。 “好了。”乔澄知道过犹不及,不再多说,又将话题转回,说道:“我知道你与那怙幽洞的弟子,有些冲突。” “不过修行人攀登大道,皆是千劫百难,在我门下修行,不可肖想我会出手,替你除去仇敌,解决恩怨。” “弟子省得。”许恒应了下来,不过话锋一拐,便转问道:“怙幽洞弟子也有听闻,只是知之不详,恩师可否指点迷津。” “怙幽洞,是何处洞天,修行的什么道法?” “哼。”乔澄轻哼一声,说道:“怙者凭依,幽者为冥!” “怙幽洞,就是占着临近九幽的阴穴,才敢号称邪道大派,修行的法术,也全是阴冥鬼蜮伎俩,不值一提。” “那个怙幽洞的弟子,虽然也算得到真传,但你只需潜心修行,迎头赶了上来,将我玄微派的上乘法术炼成几门,想要胜他,不是难事。” 许恒眉头微微一挑,问道:“那太光一派的‘赤华仙’陈太辰呢?” “哦?”乔澄斜着瞧了许恒一眼,心中暗道:“看来这小子若修炼有成,也绝不是个叫人省心的性子。” 只是面上却不禁露出微微笑意,便道:“三仙四秀,说来奢遮,但是来日再看,也未必有几个,能够炼成上三品的金丹。” “想和陈太辰比较高低,就需看你自身修行了。” 第四十六章 寒潭 不知不觉间,红云已经飞得极高,许恒朝下一望,只见云卷云舒,如海翻腾,什么应州、靖水,竟是不能再见分毫了。 许恒见状不再留意,却忽然间,发现穹中天日,似乎变远了些,这才惊觉他虽毫无体感,实则却是在以超乎想象的速度飞遁之中。 这与凌灵秀的云法,可不是天差地别能够攘括得了的。 许恒隐隐感到,此行恐怕是彻底离开了丰朝大地了,只是究竟去到多远,他也料想不到。 他也没有多问,只在心中默默计着时辰,以期有些概念。 就这样,许恒将将算到超过两个时辰之时,忽见无边无际的云海之中,影影绰绰出现了几柱神峰。 许恒精神一振,发觉须臾之间,那几柱神峰就已变得清晰起来,两人果然正朝此处疾驰而去。 他细细瞧去,发现一柱神峰之上,却有一汪天池,虽然不太广阔,但也照应得上,不由自言道:“这就是天池山了?” “天池山?”却没想到,乔澄忽然一笑,说道:“可还不到回山之时。” 瞧着许恒意外的神色,乔澄轻哼一声,说道:“这是季听笙前世修行之处,你借了他一重缘法,才能拜入我的门中,我便将你送来此处,修行一段时间,也算全了因果。” 说话间,云头已朝其中一座神峰落去。 许恒发觉,这座峰头最为巍峨,其上建有不少宫观,皆是金瓦琉璃,极尽华美。 相比起来,余下最高的那座,顶上有汪天池的神峰,都要矮上一头,而且峰上景致也更清幽,显是主次分明。 云头去往的正是主峰,很快落到一座殿门之前,许恒才觉云气散去,双足踏到实地之上,已经有人出了门来。 许恒定睛一看,原来是个黄脸道童,上来便朝乔澄一揖,礼道:“乔真人,老爷算到您来,特遣小童前来相迎。” 乔澄微微颔首,便带着许恒跨入门去,道童连忙跟上脚步,到了前方指引,三人兜兜转转,到了一处丹室。 一入门,便见正中架着一座紫金八卦炉,不过似乎并未开火,而在另外一处,一名头戴鱼尾冠,衣绣阴阳纹的中年道人端坐在蒲团之上。 见三人来到,此道也没起身相迎,乔澄倒不在意,反是微微一笑,自拱了拱手,唤了一声:“葛道友。” “乔真人。”葛道人淡淡道:“别来无恙,怎么有暇到我这来做客。” 乔澄指了一指许恒,说道:“为全因果而来。” “是么?”葛道人面色稍霁,又瞧了一眼许恒,这才道:“既然来了,便给我做个道童,负责担水扇火吧。” “哦?”乔澄反而有些讶异,沉吟片刻,才道:“那就依道友所说罢。” “黄儿。”葛道人也不废话,便将道童唤来,说道:“带他去担水来。” 那黄脸道童连忙应是,便道:“许师兄,请随我来。” 许恒满头雾水,但是乔澄没有解释之意,他也只能稀里糊涂,跟着黄脸道童离开。 又在殿中兜了几圈,道童竟然取来两个精铁提桶,说道这是担水之用,光只瞧那模样,恐怕就不是常人提得动的。 但以许恒修为,倒是无虚担忧,便将铁桶提上,接着跟随道童出了大殿,道童又道:“师兄,现在去往寒潭取水。” “寒潭?”许恒立即想到另外一座峰头之上,那汪天池,果不其然,两人一路到了崖边,竟有一根细绳,系着崖边的石柱,连向另外一端。 道童自然而然迈上绳索,朝着对面峰头走去。 这几柱神峰,都在重云之上,天知道究竟多高,峰头之间,竟然靠着一条细绳连接。 诚然以修行人的本事,提纵轻身不难走了过去,但是天有不测风云,谁知究竟有没有个万一? 许恒不禁挑了挑眉,但见道童稳稳当当走着,他也没有什么可怕,便随着他踏上绳索。 只是他没想到,才没走出几步,峰间忽然云雾翻涌,卷在身上,不仅叫他浑身一凉,还有一股风力要将他推了下去。 不过许恒修行毕竟也不浅了,倒不至于反应不及,提起真气将身形稳住,没有受到影响,只是再往前走,却发觉视线已经完全被云雾包裹。 许恒朝下望去,发觉竟连足下的绳索,都有些许瞧不分明,不禁摇头一笑。 以他的本事,若真坠落下去,那可真是十死无生,不过么…… 修行之路,岂不比这艰险万分,若是能被一条绳索骇退,还修什么仙,求什么道? 许恒收回目光,瞧也不瞧,大步朝前迈去,走了约莫一刻,便见云雾散疏,已经到了对面峰头。 黄脸道童正在等候,见许恒过来,讶道:“师兄过的好快。” 许恒猜到这条绳索,可能是葛道人一脉,考研门人弟子的法器,不过只是微微一笑,说道:“师弟谬赞,我们快些取水去吧。” 黄脸道童点了点头,到了这边,已不需他带路,但他还是到了寒潭边上,朝下一指,说道:“师兄,这寒潭分为九层,必须潜到第三层去,取来的水才能作为炼丹之用。” 许恒走上前去,问道:“如何区分到了第三层呢?” “到了第三层时,师兄自会知晓。”黄脸道童道:“不过师兄可一定不要忘了催动真气护体。” 许恒望着潭中深不见底的幽邃,点了点头,也不去除衣物,运起真气护住浑身上下,甚至到达须发之上,又暗暗使了一个避水决,便将身一纵,跃入水中。 初入潭中,许恒便不禁挑了挑眉,发觉他的避水决竟是已经自然消解,不过心中也有预备,接着往里潜去,过了九丈深后,便觉通体一冰,已有寒气隐隐侵入了他体肤。 许恒也不惊讶,暗道一声果然,便将速度一提,朝着深处游去。 他料想第三层会愈加寒冷,所以更要在被寒气侵体之前,取出水来,只是没有想到,才又将将过了九丈,竟是直接浑身一僵,直挺挺朝着更深之处坠去。 第四十七章 水火 许恒猜到寒潭的第三层会更寒冷,却没料到竟是如此剧烈,简直是成倍成倍的增长。 只一瞬间,猛烈的寒气已从他的每一个毛孔侵入体内,蔓延肌骨,疾速朝着五脏侵去。 许恒心中一惊,连忙搬运真气,这才有淳淳热力从身躯深处涌出,将那寒气逼退,没被侵入内腑。 但许恒没有料到,他运起真气,确实能够迫退寒气,但是外界寒气,仍在源源渗入,就似织了一层寒衣,紧紧将他缚住了般。 任是许恒如何施为,寒气被他逼到肌体肤表,被体外寒气一逼,便又倒流回来,始终未竟全功。 而且与其同时,许恒浑身僵绝,还在朝着更深之处坠去。 三层已经冰寒至斯,若是落入四层,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许恒恐怕再无抵抗之力,便要一沉到底,成了寒潭深处的一具僵绝之尸。 形势危急,容不得许恒再犹犹豫豫,他只能将牙一咬,全力运起真气,一心两用,一面将体内寒气赶到一处,再团团包裹起来强行压住,一面运至体表,死死隔绝了寒气入侵。 兵行险着之下,终于得见见效,许恒渐渐感到身躯恢复了些活力,急忙将水一舀,便朝着上方快速浮去。 寒潭之中,每层都是泾渭分明,从三层中舀起的水,到了二层、一层,竟然凝而不散,也不会被渗入、混杂,随着许恒一并跃出水面,这趟取水,倒也没算失手。 只是许恒无暇管顾,落在地面之上,当即盘坐下来,想要运功逼出寒气。 没了外在束缚,许恒本道能够顺利迫出体内寒气,却没想到,那些寒气似是凝结了般,死死留在了他体内。 许恒不断运功,竟是完全搬运不得分毫,顶上热气腾腾升起,眉目之间,却是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许恒还待尝试它法,黄脸道童却劝道:“师兄不必行功了,稍后还要扇火,烤上一会儿,自然就暖了。” “哦?”许恒眉目微微一动,这才退出行功,见黄脸道童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这才说道:“那我们这便走罢。” 黄脸道童点了点头,便又带头回返,此番没再波折,很快回到丹室之中,乔澄已经没了踪影,只有葛道还在原处闭目盘坐。 两人进了丹室,他也没有睁眼,便淡淡道:“童儿,将水添入丹炉,再把葵扇取给了他。” 黄脸道童应了一声,接过水去添入八卦炉中,又在墙上取下了把一人高下的芭蕉扇来,交到许恒手中。 葛道人也没解释之意,便道:“还不快去扇火?” 许恒见乔澄都已将他留在这里,显然任人差遣,也没什么可说,便将芭蕉扇扛着,来到丹炉之前坐下。 这时葛道人的声音又忽然传来,却是念了一段口诀,吩咐道:“一边念诵此决,一边煽动炉火,动作要快。” 许恒只能依言施为,默念口诀朝着丹炉一扇! 炉中果然火光大作,一股热气瞬间扑到了许恒面上,却叫许恒脸色为之一变。 他体内的寒气驱之不去,浑身始终如坠冰窟一般。黄脸道童说,扇一扇火,便能烤暖,但他这么一烤,却觉外炎内寒,冷热交加,好不煎熬! 偏偏这时,葛道人又催促道:“偷懒什么?继续!” 许恒只好接着扇火,八卦炉中,火势越来越旺,似乎要将许恒须发燎燃,许恒体内,寒气竟也跟着节节高涨。 许恒苦不堪言,但也只能咬牙坚持,不知扇了多少下,伴随炉中火势到了顶点,许恒忽觉体内‘坚冰’,似乎融解了些许,化为一道清流,潺潺涌至浑身上下,沁入肺腑。 许恒只觉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窍穴都舒张了般,开始吐故纳新,此刻寒、热都已隔绝,只有畅快可言。 更叫他惊喜的是,冥冥之中,似有一种服用玄元筑基丹、乾阳固本丹时,才有的满足之感,从他心中源源涌出。 许恒本道,欠了季听笙的缘法,为全因果才到此地,受些苦头也是应当,哪里料想得到,担水扇火,还有这等机缘! 当下更是心甘情愿,发奋扇起火来,渐渐发觉每过九九八十一下,体内坚冰便会融化些许,共计七七四十九次以后,才终于完全消散。 至此,扇起火来便成了单纯的苦力活计,不过没了体内寒气,些许炎热对于许恒,也再算不上是什么折磨,他自勤勤恳恳扇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得一声:“好了。” 许恒停手回过头去,葛道人仍是闭目端坐在那,淡淡道:“火势已足,暂且到此为止,七日之后再担水来,接着扇火。” 许恒连忙起身,黄脸道童又靠近前来,指引他将芭蕉扇挂到墙上,接着道:“师兄,我带你去落脚之处。” “有劳师弟。” 许恒跟在童子身后,离开丹室,径直出了大殿,瞧见日头竟然还是初升之时,才方挑了挑眉,又发觉腹中竟有饥虚之感,不由问道:“师弟,这是过了几日了?” “师兄,已过三日三夜了。”黄脸童子答道:“稍后到了住处,我再给你送些吃食和洗换衣物。” “不过山上清苦,只有辟谷丹和道袍,师兄只能将就了。” 许恒又非贪图享受之人,便应道:“那是再好不过。” 两人转过几圈,到了一处精舍,黄脸道童给他取来衣食,又以法术帮他扫洒洁净,这才拱手告辞。 许恒送走黄脸道童,独自回到厢房之中坐下,想起自己上次长居一处,竟然还是启明院中。 虽然在这担水、扇火,乃是不可多得的机缘,但是许恒还是不禁想道:“也不知要在这里呆到何时,才能前去天池山中,真正安定下来。” 想着想着,太阳已经近了中天,眼看‘朝日’时分将要过去,许恒这才收起思绪,服了丹药开始入定炼炁。 三日三夜以来,许恒什么功课都没做,更没有空持身养神,本来不说逆水行舟,总也该有些许板滞。 却没想到,这一炼炁,便似追风逐电,一日千里…… 第四十八章 离开 许恒以往修炼之时,颇重停歇、休持,深恐过为已甚,反伤根本。 然而这一次,却是实在抑止不住,一炼就是七日七夜,出关之时,就已到了一十四重。 他才修炼到了一十二重未久,就又一次飞跃两重,而且只用七日七夜,说来可谓不可思议。 不过许恒心中倒也知晓,这其中有小半,是说和道人那‘一口水’的机缘,还有小半,是担水扇火的收获。 需将这些统统减去不算,才是他本来应有的进境,不过饶是如此,也是非常喜人了。 不过许恒也没来及欢喜多久,出关之后,随意洗漱一番,换了一身道袍,还没闲下片刻,外间就已传来敲门之声。 许恒拉开门一看,黄脸道童就在门外,十分有礼作了个揖,说道:“师兄,时日已到,该去担水扇火了。” 许恒很难不怀疑,他这一次炼炁七日七夜,是不是在葛道人的计算之中。 说不定,连他出关的时辰都掐得正正好好,好似叫他休息够了,便又唤来担水扇火,狠狠差使一番…… 不过想归想,做归做,许恒还是老老实实去寒潭取了水,又在丹室勤勤恳恳扇了三日的火,才又回到房中炼炁,一炼,又是七日七夜…… 黄脸道童敲开门时,许恒心中已无波澜,截住他的话道:“师弟,走吧。” …… 许恒就如此,开始了周而复始的担水、扇火、修行,不知不觉,竟然就已经是半载过去。 都说山中无岁月,可是许恒三日、七日,三日、七日……却很难不把时日记得清清楚楚。 都说清修寂寞艰苦,许恒没觉得如何寂寞,艰苦倒是实实在在经历了不少。 每次担水扇火,都要经历一次寒热交加的煎熬,而且纵使许恒修为精进,这种痛苦也不会减弱分毫,以至于到了后来,许恒忍受起来,竟然都能面不改色了。 当然这种经历这般艰苦,收获也是实打实的。 许恒第二次为葛道人担水扇火之后,便又再次炼炁七日七夜,修为再进一重,第三次担水扇火之后,也是进境依旧…… 第五次后,进境稍缓了些,不过依然可喜,隔三岔五,就总能够再有突破。 更难得的是,许恒隐隐能够感受得到,他的根基,一直都在得到弥补,始终没有停歇,这才是他能不断提高修为的根本原因。 许恒渐渐感到,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修行生活,也并没有什么无趣之处,甚至已经隐隐乐在其中。 以至这日结束之后,葛道人说:“火候已到,自今日起,不必再来担水扇火了。” 许恒听在耳中,竟是有些怅惘,将芭蕉扇挂到熟悉的位置,这才郑重朝着葛道人行了一个半师之礼,道:“谢葛师,弟子许恒别过。” 算来他拜入乔澄门下,竟然是在葛道人这里修行更久,虽然相比来日漫漫,或许只是一段极短的时光,但行半师之礼,却是如何也不为过。 葛道人双目紧闭,半晌才从鼻孔之中轻轻哼出一声,说道:“去吧。” 许恒这才理了理道袍,出了丹室之门。 这日黄脸道童不在,不过许恒已经驾轻就熟,很快回到自己的暂居之处,瞧着习以为常的陈设,心中不禁怅然若失。 虽然葛道人并没吩咐,也不知晓乔澄何时到来,不过许恒心中清楚,自己离开的时候已经近了。 许恒坐着想了想,没有开始炼炁,却从纳物袋中,取出了铭我剑来,寻了一个空阔地方,缓缓练起了剑术。 半年前,许恒担水、扇火之后,总要炼炁七日七夜,才能消化得了,后来修为高了,炼炁时间才渐渐变短。 但是直到上次,也还用了三日两夜,时间实在不算宽裕,许恒本来休息之余,还练练法术、剑术,后来发现另外一座峰头,竟然有个藏书之处,而且不禁翻阅。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所有心思都挂到了藏书之上,剑术却是很久没有练过了。 时隔良久,再次操练剑术,许恒虽觉有些生疏,不过很快就已拾了起来,渐渐的,竟还反而有了些突破之兆。 许恒想起启明院的柳道人那一剑,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门槛,忽然一剑刺出! 空气中,留下一声轻吟,许恒觉得自己似乎将‘力’透出了剑尖,杀到了数丈开外,收剑朝那方向一看,果然在一棵树上瞧见了一道明显剑痕。 不过许恒看着这道剑痕,还是摇了摇头。 同样没有运用任何法力、真气,但他这一剑,仍然比柳道人差了许多,只是差在何处呢…… 许恒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此剑只算得其形,需得抱元守一,不使分毫逸于它处,尽付一剑之中,才是精髓所在。” “抱元守一,不使分毫逸于它处,尽付一剑之中?”许恒怔了一怔,来不及回味,忙转过身礼道:“弟子拜见恩师。” “嗯。”乔澄轻轻颔首,问道:“这一剑,是柳至元教你的?” “柳至元?”许恒猜到这是柳道人的名号,应了声是,将柳道人教他一剑之事一一说来。 乔澄听着不置可否,只道:“柳至元的剑术,确实得到了真传,不过我要传你的,却不是剑修之法。” 许恒心中一动,问道:“如此,弟子习练剑术无用了?” 乔澄瞧了他一眼,说道:“剑术是剑术,剑修是剑修,待你法力有成,若还想要学剑,门中也有剑诀可以供你参习。” 许恒老老实实应了声是,乔澄却反而若有所思起来,半晌才道:“若能炼成上乘剑术,也不失为护道手段,你若喜欢便接着练吧。” 说罢,也不等待许恒回应,便又道:“我已经与葛道友打过招呼,走吧。” 说话间,赤红色的云气已自足下升起,将两人托离地面,许恒问道:“此行可是回山了么?” 乔澄淡淡道:“我掐指一算,回山途中有株灵药将要成熟,顺路将这灵药取了,便回天池山。” 许恒精神一振,没有留意什么灵药,心思已经全数飞往了天池山去。 太光仙府他已见过,虽然不甚愉快,但确乃是仙家之所,洞天福地。 天池玄微,源同太光,却又截然不同,会是什么景况呢? 第四十九章 转阴炼阳破邪法炁 又上天云之间,这次许恒留了个心,从日头的方向分辨出来,两人大体是往北方遁行。 飞了约有两个时辰,许恒发觉下方云海渐渐有些变化,越往前去越加阴沉,仿佛着铅颜色,偏偏也没什么电闪雷鸣、雨雪凝结,瞧去好不奇怪。 许恒正惊奇时,云头却已慢了下来,缓缓降下高度。 这时他才发现下了云海,天地之间竟然还有浓浓的晦雾弥漫,明明正是中天,却是伸手不见五指一般,往下降了不知多久,才隐隐约约瞧见了地上景况。 许恒定睛一看,只见下方五六条山脊此起彼伏,汇聚成了一片连绵的山脉。 整片山脉,少木多岩,怪石嶙峋,无论岩、土,大体都是黑白灰色,有生长的草木也是阴木之属,长势还犹为古怪。 一眼望去,许多树木都已枯朽,光秃秃的枝桠仿佛一只只扭曲的手臂般,朝着天空极力伸展,惊悚非常。 云头落得低了,许恒甚至还看见枯林、阴木之间,有幽魂游荡来去,若隐若现,更给整片山脉,都覆上了一重阴沉森冷的气氛,仿佛吞没在了浓重的黑暗中般。 许恒问道:“这莫非是哪处冥土吗?” “不过是处阴穴而已。”乔澄道:“这里地处天池山与天丰大地之间,等第又不上不下,所以邪道中的大派或者厉害人物不屑关注,本事差的又不敢前来盘踞。” “久而久之,就吸引了许多冤怨游魂,成了这幅模样。” 许恒怔了一怔:“天丰大地与天池山间?难道是北阴山?” 所谓天丰大地,其实就是以丰朝为中心的一片辽阔大地,因少山地,广平原,多江河,养育了无数生人。 而丰朝乃至几代前朝,都是这片平原的中心之国,所以一向自诩天朝上邦,因此便将这片大地命名为天丰大地。 不只丰朝,在丰朝之前,每代还有‘天元大地’‘天周大地’等等称呼,都是相同说法。 许恒就是丰朝生人,听闻乔澄此言,顿时想起丰朝大地古老相传,天丰以北有一座生人勿近,死者皆往的北阴山,传说乃是冥土的门户。 所以丰朝之人去世后,若是过了头七,就有已经过了北阴山了的说法。 乔澄淡淡嗯了一声,许恒得到应征,不由挑了挑眉。 北阴山不是冥土的门户,只是一处生有阴穴的山脉……在他如今看来,倒也不算奇事。 不过天池山在北阴山的更北之处,若照这般算来,他到天池山去,岂不是过了北阴山了? 他正胡思乱想,云头已经朝着北阴山的最高之处落去。 许恒不禁讶异,这种阴山死地,竟然也有灵药生长,也不知道是何模样,有何奇效? 只是乔澄落下云头,掐指一算,却道:“来得略早了些,看来还有十几日好等。” 许恒也不急于这十几日,将峰头随意清扫了一遍,见乔澄已经闭目盘坐在一块大石之上,也不敢去搅扰,便自炼起炁来。 但只过了半个时辰,他就又从中缓缓退了出来。 在葛道人处的大半载,许恒的修为可谓一日千里,十几日前,就已突破到了三十一重。 可是习惯了这种突飞猛进的感觉,再进入炼炁之时,那种缓慢的增长速度,甚至停滞之感,却让他生出了一时沮丧之感。 许恒察觉不对,退出炼炁换了一门观想月华的净心法门,静坐许久,才长长出了口气,暗暗道:“修行岂能总仗外力相助?其实进度稍慢才是常理,何况也非进无可进了,怎么能够因此乱了道心。” 想定此节,许恒再入定时,便渐渐入了佳境,甚至不知不觉,再次进入了胎息之中。 乔澄在旁闭目坐着,不由暗暗点了点头。 其实许恒想的也不全对,他的进境并非全靠外力,在葛道人处的修行,除了弥补根基,其实更多都是激发潜能。 所以许恒进境变慢,只有半数是因少了外力,更多还是因为心性之困。 许多时候,修行人借用灵丹妙药增长修为过多,便会对自己的修行失了恒心,信心。 与这相比,什么丹毒积累,根基不稳,法力驳杂之类,要么并不存在,要么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至少对于玄微这等大派如此。 乔澄早就料到许恒会受此困扰,但也认为他并不会被困太久,只是许恒不仅快速挣脱开来,反而一举入了胎息之中,还是略略出乎了他的预料。 “既然有此心性,倒是可以加以多些期待。” 日落月升,许恒胎息之中,不知不觉又进一重,这些都在乔澄感知之中,见他再次退出定境,便道:“徒儿,且上前来。” 许恒讶然上前,躬身唤了一声恩师。 乔澄微微点头:“你不是与怙幽洞的弟子有怨么,今日便教你一门专为斩杀阴、邪、灵、鬼而生的法术。” “这门法术名为:转阴炼阳破邪法炁,你且听好。” 许恒也不知道,乔澄为何忽有法术传下,连忙认真记着。 乔澄说这门转阴炼阳破邪法炁,是专为斩杀阴、邪、灵、鬼而生,果然颇为玄殊,因为这口法炁修炼出来,不仅对这些阴邪灵鬼有莫大的克制之力,而且破邪之时,还能磨灭阴气,转阴炼阳,增长法炁本身。 也是少数在炼炁之时,就能不断精进的法术,当然也并不是没有限制。 转阴炼阳破邪法炁变得强大,便会反过来牵制修行人本身可以调度的真气,而且若是不加节止,法炁反而压过真气,可能还要受其反噬,这便是一个取舍的问题了。 无论如何,这门法术的强大都毋庸置疑,还是斩妖除魔的绝佳手段,许恒自是十分欣喜,认真记下法门,便不禁在心中反复琢磨。 乔澄见他模样,也不多置一词,便道:“北阴山中的冤怨游魂,也久无人治理了。” “既然学了破邪法炁,便去清扫一番,免得鬼气积聚,养出什么祸害。”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