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朔方节度使 开元二十八年,八月初一。 寅时七刻(接近早晨五点),第一缕曙光照进了长安。 大明宫南建福门,待漏院,一百九十八名官员,正等候在这里。 轩敞的殿内,有一座四阶蟠龙铜漏水钟,等到夜漏尽后,就是卯时,建福门宫门就会开启,他们会在御史台官员的带领下,进入宫门口,由守卫宫门的监门校尉查验“门籍”后,再经过龙尾坡道,进入宣政殿,按照规定的班序站列。 大殿内,设有黼扆(帝座)、蹑席(地毯)、熏炉、香案...... 宰相以及三省官对班坐于香案前,剩余百官坐于殿庭左右。 至于列班顺序,非常复杂,就不多说了。 当今门下省侍中,是牛仙客,也就是左相,等到百官落座之后,他会奏报外办,外办就是提前一步进入大殿的皇帝警卫员,官方称谓叫做千牛备身。 外办查看殿内情况之后,确定一切正常,就会向外通报,然后大唐王朝的现任皇帝李隆基,会在一名宦官的陪侍下,缓缓步出西序门,进入宣政殿。 六名内侍(宦官)手执巨大的团扇,遮挡着李隆基的进殿路线,直到皇帝升御座,扇开,随后左右留执扇者各三人。 中书省通事舍人裴晤,赞官员再拜,百官行礼参拜之后,李隆基这才一屁股坐下。 臣见君为朝,君见臣为会,合称朝会,那么今天的朝会,随着李隆基屁股坐稳,也就开始了。 这位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唐玄宗,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了,剑眉宽鼻,虎目垂耳,极具威严,他身体健康无疾病,吃的好睡得好,红光满面。 他的眼神在前排列班的主要官员身上扫视一圈后,又在一个年轻人的身上驻留了许久,这才看向当今的右相李林甫,示意对方可以奏事了。 李林甫微微颔首,开始引导官员奏事。 他是右相,牛仙客是左相,古代的传统一向是左为大,但为什么领导官员奏事的,是李林甫呢? 因为李林甫的官职,叫做中书令,是中书省的老大,中书省就是隋朝时候的内史省。 而牛仙客是门下省侍中,也就是隋朝时候的门下省纳言。 这两个省的主官,是铁板钉钉的宰相,但是中书令又叫紫薇令,是首相,门下省侍中又叫黄门监,是次相,所以右相是大于左相的。 东西两侧殿内的一百九十八名官员,几乎都是正六品上,有职事官(有实际职位的官员)、致仕官(因年老疾病辞去职务的官员)、散官(文武散官)、勋官(勋爵)四种,哦对了,还有亲王。 这里在座的,都是这座王朝得以正常运转的核心所在,但也不能说他们就是缺一不可,因为今天的这些人当中,就有一个缺了他,也无求所为的人...... 皇十八子,李琩。 也是在座的唯一一位,皇帝的儿子。 这個字念chang,不是瑁,虽然很多影视剧里面将他称作李瑁(mao),这两个字也特别的像,但他确实叫李琩。 瑁(mao),古代帝王所执的玉器,用以覆诸侯的圭,乃天子之物,哪个皇帝会给儿子起这个名? 李琩今天之所以来参加朝会,并不是因为他皇子的身份,实际上李隆基防儿子防的比谁都厉害,就在三年前,他一日杀三子,骨肉之情在有唐一代,都是淡薄如水,这都要感谢李世民开的好头。 所以李隆基的儿子,是没有资格参加每日常朝的。 那么今天李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这是源自于他脑门上顶着一个非常诈唬人,但却毫无实权的头衔: 朔方节度使。 准确点说,叫遥领。 开元朝,亲王和宰相,可遥领节度使,开元十五年,李隆基十一子并领节度,遥领天下藩镇,不出阁,然后再接下来的几年间有人开始陆续卸任,宰相遥领的,目前为止有两个人担任过,萧嵩和李林甫。 至于为什么会这么安排?其实原因很简单,就是让那些在边镇掌握重兵的将帅,与皇帝之间,多一个顶头上司,意思是,别看你在地方牛逼哄哄,但你是个副的,名义上你不是地方老大,权力有限。 正副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三千以上的兵员,副的调动不了,他得请示朝廷,而正的坐镇,可于匪患寇边时便宜行防御事,但是主动出击的话,也得请示朝廷。 李琩今天在这里,就是因为朔方节度副使,韦光乘,返京述职了,所以李琩这个名义上的朔方老大,要来这里当一回花瓶,走一个过场。 “臣受命领朔方副使,旦夕不缀,去岁草原部落蠢蠢欲动,屡犯边境,幸赖将士卫戍,得保边境不失,然兵械耗费颇巨,亡者抚恤之资,亦不完备,臣奏请朝廷拨钱缮修甲兵,抚循将士,观察要害,以备不虞,”韦光乘奏请道。 这个人出身京兆韦氏,在朔方干了有三年了,干的不咋地,朝廷中对他不满的声音很多,这次召他回京,是要换人了。 李琩心里也清楚,韦光乘虽然不太行,但换他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干了三年,按照惯例,边军节度使,最多任职三年,是肯定要换人的。 这个规矩,也是为了避免边军将领在地方坐大,朝廷难以节制。 能干满三年,说明这个人还是有实力的。 李琩就坐在大殿内东侧上首位置的香案后,其实就是一张长几,上面摆放着他的笏板,用以记录公务,就像开会时候用的笔记本一样,不过他的笏板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写。 他眼帘低垂,对于韦光乘的奏表,仿若未闻,毕竟人家压根也没将他当回事。 他名义上是韦光乘的老大,但是人家进来之后,看都没看过李琩一眼,李琩也没能耐拿人家怎么着,毕竟李隆基的儿子,虽然是亲王,但普遍没有什么地位,非常的窝囊。 韦光乘的一番奏表,其实合情合理,将士们戍边打仗,缺了兵甲粮饷,他跟朝廷要钱,无可厚非,但是这个时候要钱,时机不合适,也有点匪夷所思。 眼下的朝堂满坐寂然,没有一个人搭这个茬,韦光乘的眼神在众人身上游视一番后,沉默的空气,也是让他一脸的尴尬。 他的尴尬是装的,人家难道不知道自己就要卸任了吗?旧官不问新官事,卸任之前给下一任要钱,能干这种事的,是大善人。 这座朝堂里面坐着的,没有善人。 但韦光乘还是开口了,说明什么?有人让他开这个口。 “朔方有这么艰难?去岁于朔方的兵戈战事,不过都是小打小闹,虽有损耗,然地方足以自给,”左相牛仙客皱眉道:“贺兰山西麓沃野之地,统辖七镇,养活不了六万四千七百人?” 朔方的首府,在灵州,也就是后世的宁夏灵武县,位于贺兰山和黄河的东面,由于贺兰山的阻挡,将来自东面的水汽都挡在了这里,在黄河岸边形成了一片如同江南一般湿润的绿地,适宜耕种畜牧。 而牛仙客的这句反驳,很有分量,因为韦光乘的上一任,就是牛仙客,而牛仙客当时可不是副的,人家是正的。 也就是说,朔方其实不应该缺钱,因为设置节度使的藩镇地区,每年的赋税有两个走向,一个叫上贡,一个叫留州,也就是朝廷和地方的分成比例,七成归朝廷,三成交由节度使分配地方。 但是李琩心里很清楚,自从李林甫上台之后,边镇赋税的上缴比例一直在提高,说白了,李林甫在压榨藩镇,给朝廷捞钱。 那么接下来,又有几个人开口反驳韦光乘,大意是今天是八月初一,而四天后的八月初五,是千秋节,也就是皇帝的生日。 皇帝过生日,你不给钱,竟然还想要钱?你吃什么长大的能干出这种事? 李琩的眼神在韦光乘脸上审视片刻,深感身处这座大殿,实在是如坐针毡,人人都是心口不一,你很难通过他们的语言,去揣摩任何一个人的心思。 就比如这个韦光乘,李琩要不是熟悉历史,哪能猜想到人家就是在给下一任接班人要钱呢? 人心鬼蜮、笑脸魍魉。 帝座上,李隆基的眼神转向了自己的儿子,淡淡道: “寿王怎么看?朔方之艰难,伱心里有数否?” 我有数没数,你还不知道吗?朔方的哪一件事情,跟我汇报过?李琩答道: “儿臣不知。” 李隆基顿时眉头微皱。 这下子,其他一众官员,也都提起精神来了,都在聚精会神的关注着皇帝父子之间的这场交流,人人心知,有场热闹看。 “你身在京师,虽是遥领,但朔方之事不闻不问,你这个节度使,当的倒也清闲,”李隆基缓缓道,语气中颇有责备之意。 李琩赶忙起身,道:“儿臣才干欠缺,不足以担此要任,请奏圣人,辞去朔方节度一职。” 韦光乘在给朔方的下一任要钱,李琩在给下一任挪位置。 李林甫闻言,眉角微动,看似不经意的瞥了一眼李琩,便转移了目光。 这么大一个官,虽然是个摆设,但李琩说不干就不干,听着似乎太儿戏,毕竟遥领藩镇的亲王们,没有一个是主动卸任的。 没有权利,不还有个头衔吗? 但是李琩眼下的处境,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和他爹目前之间的关系,非常非常的尴尬。 简直尴尬的要死。 因为他的正妻,被他亲爹给抢走了,那是去年十月的事情,而李琩穿越过来,也才六个月。 不过在李隆基眼里,父子俩是睡过同一个女人的,你说尴尬不? 虽然现在的李琩很冤枉,毕竟人,他没有睡。 杨玉环,本名杨玉,小字玉奴,嫁给寿王李琩之后,叫玉娘,如今,还没改成杨玉环这个名字,因为还没有成为贵妃。 不过眼下人家已经不是李琩的媳妇了,去年十月,奉李隆基旨意,出家当了女冠,也就是道士,道号太真,就住在皇宫内的道观太真宫里,被李隆基给包养了。 老子拐了儿子的媳妇,这叫怎么一回事啊?不过没事,武则天不也是被老子睡完儿子睡吗?在唐朝倒也不算太稀奇。 因为杨玉环的缘故,所以他们父子俩现在,谁见谁,都尴尬,那么避免两人都尴尬的方式,就是李琩主动退避,低调做人,所以这次请辞,李隆基虽然觉得很意外,但确是非常乐见的。 别看他面子上装生气,内心其实爽的一批,心想着今后总算不用在众目睽睽之下,看见你这个龟儿子了。 平常私底下见面无所谓,因为那样李隆基不会觉得害臊丢人,但是在公众场合,他还是要脸的。 虽然他干了一件不要脸的事。 第二章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对于儿子的请辞,李隆基并没有任何表示,这就是皇帝的深沉所在。 不论是罢免一个人,还是任用一个人,他只做最后的拍板决策,在此之前,得有官员针对事情商讨研究,为皇帝提供选择方案,其中哪个对了他的胃口,他就选哪個。 那么这样一来,就彰显皇帝是在某人的建议下,才这样决策,是被人撺掇的,出了事皇帝不背锅。 李林甫做为百官之首,就得担起这个担子,皇帝不便说的话,他来说,皇帝不便做的事,他来做。 那么接下来,李隆基在李林甫的建议下,传召了一个人。 看似是李林甫建议,实际上都是李隆基自己早就安排好的,李林甫不过就是个肉喇叭。 被举荐的这个人,官职非常多,权利非常大。 殿外进来的,是大唐左羽林军上将军,兼代州都督、摄御史大夫、充河东节度使的,王忠嗣。 李琩就是在给人家挪屁股,他是皇帝的儿子,人家王忠嗣是皇帝的义子,李琩是六岁返回皇宫,由李隆基抚养,王忠嗣是九岁丧父,被李隆基收养。 王忠嗣的本命叫王训,忠嗣这个名字是李隆基取的,忠臣子嗣的意思。 “方才右相举荐你,赴任朔方,朕本意是你来接替韦卿,担任副使,可是寿王有意辞去节度,你怎么看?”李隆基望着下方的王忠嗣,面无表情道。 王忠嗣看都不看李琩一眼,正色道:“朔方乃关中屏障,不宜遥领,臣以为,寿王公忠体国,实是忧圣人之忧,臣完全赞成。” 他的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在践踏李琩的尊严。 下臣一丁点尊敬亲王的态度都没有,完全是不将李琩放在眼里,官员对他的态度还不如对一个宦官恭谨。 李琩坐在这里,就是个笑话,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小丑一样,被自己的亲爹戏谑,被一个下级官员无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是李隆基的儿子。 真是倒了血霉了,怎么穿越成他儿子了?还给我扣了个绿帽? “儿臣并无治理地方之经验,藩镇军事兹事体大,儿臣遥领恐误大事,忠嗣为猛将,戍卫朔方,再合适不过了,”李琩起身道。 李林甫眉头轻挑,再一次仔细端详着李琩,这一次他的目光比上一次,停留的更久。 王忠嗣也是颇感诧异,这小子当年不是还想争储君吗?亲娘一死没了靠山,泄气了?以前不是挺硬气吗?现在成软骨头了? 李琩的两次表态,都出乎李隆基的意外,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自己这个儿子,原来可不是这样的。 当年的意气风发、激越昂扬都不见了,如今消沉了许多。 这很好....... 李隆基没有吭声,目光转向李林甫。 李林甫微微一笑,道: “亲王遥领藩镇节度,是彰显我宗室之尊贵,此举无可厚非,如今寿王请辞,非德才不足,实为体恤国家,突厥内部当下隐患颇重,其可汗以王室两位从父,分掌东西兵,号左右杀,亦曰东西杀,士之精劲皆属,登利可汗尚幼,其母婆匐威望不足以协调各部,与东西杀之间矛盾重重,两年之内必生内乱,王忠嗣这个时候去,要做好准备,一旦突厥生乱,可引盛兵威之,以绝北患。” 说着,李林甫顿了顿,笑道: “既有北伐之可能,朔方确实应由节度坐镇,方便协调,寿王可遥领河东节度,以补空缺。” 人家这话说的,就非常有水平,既没有得罪皇帝,也给李琩和王忠嗣留足了面子。 李林甫拜相已经有五年了,如今的他,还没有跟东宫那边正面干起来,毕竟太子背后还有几个大佬级人物坐镇,李林甫干不动。 王忠嗣和太子,关系就非常亲近。 “能不用兵,最好还是不要用兵,”牛仙客皱眉开口道:“财政虽有结余,然一旦用兵,必然影响用度开支,民政方面就要捉襟见肘了。” 李林甫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默不作声,别看牛仙客好像是在跟他对着干,其实两人唱双簧呢。 两个宰相沆瀣一气,那是皇帝愿意看见的吗?不管人后牛仙客多么卑微,人前的时候,得让人家支棱起来啊。 李林甫看似不经意的偷瞄了一眼帝座上的皇帝。 而这时候的李琩,则是偷瞄了李林甫一眼。 他是熟悉历史的,自然晓得牛仙客就是个摆设,对李林甫是绝对依从,别看表面上反对声音有多大,背后在李林甫那里,跟点读机似的。 虽然牛仙客本身,确实也有其价值,因为他在关中地区推行“和籴法”,也是一位可以帮皇帝敛财的官员,如今的官职是门下省侍中兼任兵部尚书 按大唐惯例,中书令是首相,侍中是次相,除此之外可为宰相者,一般由尚书左右仆射及三省主官副官,加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或者同中书门下三品,有了这个加衔,就是宰相了。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意为与中书省门下省一起评议辨别、断决处理。 而眼下的朝堂,只有首相和次相,没有加衔宰相。 朝堂之上,又商议了一阵后,王忠嗣的朔方节度使定了,韦光承入为九寺五监当中的卫尉寺卿,他奏请朝廷拨款的事情,不太顺利,户部今年要拨给朔方十万缗钱,两位宰相意见不一。 缗就是贯,一千个钱串在一起叫缗。 至于李林甫建议的由寿王接任河东节度使,李琩仍然拒不受之,最后由牛仙客遥领。 先一步离开宣政殿的,自然是李隆基。 等人走后,李琩拿起自己的笏板站起身来,微笑看向李林甫,抬手道:“右相请。” 接着,他又客气的看向牛仙客:“左相请。” 他这是礼貌的请人家先走。 但是两人都没有吭声,李林甫微笑抚须,牛仙客眼观鼻鼻观心,都没将李琩的客气当回事。 他们俩不动,其他人也没有动,算上王忠嗣在内一百九十九人,就李琩一个站着的。 殿内的气氛非常诡异。 王忠嗣不想趟这个浑水,率先起身朝着李琩客套的叉手之后,便第一个离开了,他是宠臣,权柄又大,不在乎这些。 “殿下先回去吧,” 开口说话的这个人,列班的座位不算低,当朝驸马,卫尉少卿,李琩的妹夫杨洄,他这是给尴尬的李琩找台阶下。 李琩微微一笑,正要离开,李林甫忽然道: “臣等还有国事要议,宁王患疾,殿下还应多往探视。” 李琩微笑点头,就这么离开了。 他走后不久,宣政殿东北侧的西序门,方才陪侍皇帝的那名宦官又折返了回来,皱眉望向百官,道: “圣人说了,有什么事情,到中书门下议去,常会已经结束,哪来的都回哪去。” 撂下这句话之后,那名内侍便离开了。 牛仙客这才站起身来,颇为挑衅的朝着李林甫道:“请吧?右相,朔方的事情,咱们是该好好议一议。” 李林甫哈哈一笑,大方起身道:“好好好,走吧。” 两人起身之后,百官这才跟着起身。 他们要去的地方,原来叫做政事堂,是宰相议事的地方,后来改为中书门下,下设吏房、枢机房、兵房、户房、刑礼房五房,算是将六部给架空了一半。 当今的宰相,权柄非常之大,已经从最初的决策权,包揽了六部的行政权。 历史上李林甫能够成为权相,就是源于这次中枢行政体制改制。 至于李林甫口中所述,希望李琩常去探视的宁王,这个人可大不简单了。 ....... 胜业坊,东南角,坐落着一片恢弘的府邸,这里就是当今大唐皇帝兄长,宁王李宪的宅邸。 其宅引兴庆水西流,疏凿屈曲,连环为九曲池,外面称之为宁王山池院,意思是私人园林。 李琩六岁之前,一直都住在宁王府,他是喝宁王妃元氏的奶水长大的。 皇帝的亲生儿子,为什么交给了亲王抚养?这是因为李琩的母妃武惠妃在生李琩之前,曾经有过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全部夭折。 李隆基当时也找道士问过,道士的说法是皇帝龙气太盛,孩子扛不住,不宜养在宫中。 所以武惠妃当年在诞下李琩之后,担心自己这个儿子也会出问题,这才与李隆基商量,找个信得过的人,托付抚养。 而李隆基最信赖的人,就是他的大哥宁王李宪。 李琩平日里,最常来的就是这里,除此之外,就是一些玩乐的去处,并没有与任何大臣结交。 因为李隆基在开元初年,曾颁发的《诫宗属制》中有条敕令:自今以后,诸王、公主、驸马、外戚家,除非至亲以外,不得出入门庭,妄说言语。 其实就是避免皇室与大臣勾结,对他的帝位形成威胁,不是不让你出门,是不要进错门。 这里面,主要是指诸王,其他几个身份毕竟也翻不起多大浪来。 “你做的很对,眼下你的事情,正在风头上,这个时候要懂得和光同尘,”宁王李宪坐在后园的摇椅上,身上盖着一件毯子,朝身边的李琩说道。 宁王的几个儿子也坐在旁边,其中长子汝阳郡王李琎(jin),拍着李琩的肩膀笑道: “想开点,事已至此,伱也别总是愁眉苦脸的,日子还要过,今晚找个地方,陪你畅饮。” 是的,如今的李琩,是整个长安最大的热门话题,虽然杨玉环名义上,是出家当了女冠,但几乎带脑子的都能猜到,这是老子抢了儿子的媳妇。 试问?哪有当公公的让儿媳妇出家的,出家的地方还是在皇宫?人家儿媳又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老六陇西郡公李瑀则是脸色阴沉:“王忠嗣与太子关系亲近,所以才会给你摆脸色,这个狗东西,惠妃在时,他可不是这样的,真可谓世态炎凉。” “不要乱说话,在家里也不要妄议国事,”李宪叱喝儿子一声,随即闭目。 李琩现在能指望的,也就是宁王了,虽然他穿越时间很短,才六个月,谈不上跟对方有多少感情,但人家对他的感情,可是非常真挚的。 因为李琩的这件事,宁王甚至跟李隆基吵架了,两人现在关系非常僵,李宪将李琩当成亲儿子养了六年,人家与李琩之间,也有父子之情。 李隆基就是碍于大哥的面子,所以跟杨玉环一直是鬼鬼祟祟,但是人,他已经睡了。 李宪的病,就是被李隆基给气出来的。 第三章 十六王宅 李琩婉拒了堂哥李琎的邀请,先是去灵堂祭拜了一下年初过世的养母宁王妃之后,便于申时正(下午三点),乘车辇离开了王府。 他要回他的家,他的家在永福坊,就是李隆基专门圈养儿子的十王宅,位于长安城东北角。 他不得不回去,因为他身边一直跟着两个内侍省的宦官,专门负责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汇报宫中。 也就是说,李琩干了什么事,李隆基都能知道。 一辆马车,二十名近卫外加两名宦官,组成了李琩的车队。 车队前后是四名刀盾手,盾是木质大排,涂了树脂,外裹特制牛皮,绘有獠牙虎头,刀就是横刀了。 两侧是四名重甲陌刀兵,穿戴的是甲胄之王明光铠,这是重步兵中的绝对精锐,一套明光铠做成,耗时半年之久。 内有四名重甲枪兵及六名臂张弩手,至于车夫以及手擎寿王府徽记旌旗开道的王府参军杜鸿渐,不戴甲。 他的护卫,不是来自北衙六军,也不是十六卫,就是正儿八经的亲王部曲,是武惠妃在世时,为李琩精挑细选的精悍矫健之士。 回家的路,李琩经常走,从胜业坊到十王宅,差不多六里地,大概四十分钟左右的路程,这条路上遇到的人,都不一般,因为这里处于长安城北,皇城以东,顶级贵族居民区。 驾车的近卫,名叫武庆,李琩母妃娘家那边的旁支子弟,十七岁被安排在李琩身边,至今已有十五年。 街道尽头,远远的驶来一支车队,人马颇盛,瞧着有百八十号人,步骑皆有,声势不小,策马开路的卫士正在净街,显然车厢里面坐着的,是个大人物。 武庆微微侧头,瞥了一眼身前满嘴白沫的骏马,又看了一眼远处的车队,然后驾驶车辆继续前行。 “老六(武庆),迎面来的是右相的车队,让一让吧,”步行的内侍严衡道。 亲王,地位不低,一般情况下只有别人给他让路,没有他给别人让路的道理,不过也有特殊情况,三公三师,宰相之职,亲王就得让,以示尊敬。 往常遇到李林甫的车队,李琩也肯定是会让的。 但是这一次,不是李琩不让,而是拉车的黑马不让。 被栓在车辕上的这匹黑马,是在宁王府刚刚换的,原本就不是服马(驾车的马),而是单骑。 也就是说,这匹马以前,不干体力活,是李琩的坐骑之一,眼下正值发情期,是匹公马。 而李林甫的服马,是个母的。 古代用于拉车的马,一般是母马,因为母马相对温顺,骑乘是公马,脚力好。 随着几声马儿的嘶鸣,两支车队乱成一团,武庆用力的拉扯着黑马,往街道一侧避让,严衡等人也是赶紧帮忙,毕竟黑马的那玩意已经直了,眼瞅就想霸王硬上弓。 “祖宗唉,那個你不能上,”另一名宦官王卓,苦着脸拼力的拉着车辕,脸都憋红了。 李琩也于慌乱之中,离开了车厢,等到自己的车驾被拉远之后,这才朝着李林甫的车厢走去。 “惊扰了右相车驾,本王的过错,”李琩远远的朝着李林甫的车厢拱手道。 李林甫的随从,都认识李琩,因为当年帮着李琩争夺储君的,就是李林甫,但是自打武惠妃过世之后,李林甫已经放弃了对李琩的投资。 而李琩这一次,可以借着表达歉意的方式,光明正大的与李林甫来一场私下会面。 这就是李林甫为什么要在朝会上提醒李琩去宁王府,因为李林甫下班回家的路线,要经过宁王府所在的胜业坊。 聪明人打交道,是听话听音。 “宁王可好?”车厢内,面容清癯,有些黝黑的李林甫挂着他那招牌式的微笑,仔细的端详着李琩。 “一切都好,不是什么重疾,”李琩望着满脸疲惫的李林甫,笑道:“右相为国事操劳,殚精竭虑,辛苦了。” “哈哈,不辛苦不辛苦,”李林甫笑道:“为国为君,也是为我自己,人道是高处不胜寒,老夫坐在这个位置上,不为自己考虑,下场只怕好不到哪去。” 李琩点了点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右相之功绩,陛下心里最清楚,有陛下呵护,谁能将您怎么样呢?” 李林甫叹息一声,表情落寞的望向窗外,他现在掌权的日子不算短,拜相五年来,也算兢兢业业的为皇帝敛财,但是最近他察觉到,东宫不甘寂寞,正在起势。 先是王忠嗣权柄更盛,东宫那边又打算推出一个韦坚,自己眼下的处境可不太好。 毕竟他和太子之间,是有死结的。 “天下之事瞬息万变,将来会是如何,谁也不知道,朝堂衮衮诸公,有多少人在背地里谋算我,老夫也不清楚啊,”李林甫微笑道。 “本王对右相,只有敬重,”李琩正色道:“当今可总揽国事者,惟右相一人而已,圣人心里最清楚不过了。” 李林甫笑了笑,李琩也笑了笑。 没有道别的客套话,李琩只是揖了揖手,便下了马车。 等到李琩离开之后,一名文士模样的青年登上了李林甫的车厢,随后车队继续行驶,消失在街道尽头。 “寿王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东宫司经校书苑咸在车厢内笑道。 司经局,掌东宫图书,校书,就是校勘书籍,官不大,但这个人考中进士之后的第一份工作,是李林甫的书记,类似于记录员一类的,如今负责帮李林甫盯着东宫。 他是东宫的官,但不是太子的人,跟太子也不常见面,因为太子不在东宫,在十王宅。 李林甫面带轻笑:“不受打击难成人,惠妃离世,如今正妻也离他而去,他也该长大了。” 苑咸皱眉道:“府主难道看好李琩?眼下形势,李琩沉沦已成定局,单是中间夹着一个杨太真,圣人与他之间的隔阂,怕是难以消弭。” “老夫不过是好奇罢了,”李林甫捋须笑道: “今天朝会上,他主动推掉朔方节度,又推辞河东节度,令人惊讶,看似消沉实则不然,武惠妃过世之后被追赠贞顺皇后,那么李琩就是皇后之子,位置正,当今能对太子造成威胁的,也就是他了。” 苑咸皱眉道:“李武韦杨四大家,武家正在走下坡路,朝廷现在对武家的怨恨还未消解,他们未必能给李琩多少支持,也就是一个宁王了,可是宁王现在不问国事,又患重疾,李琩的家底还是太单薄了,今时不同往日,府主不可冒险。” 李林甫笑道:“老夫有的是耐心,看得出,寿王现在也有耐心,合作是要看形势的,眼下情形,老夫不肯,人家也未必肯。” 苑咸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 接着,李林甫突然转头,双眼一眯,笑道:“李琩.......不是你叫的。” 苑咸一愣,抬头望着李林甫那道柔和的眼神,心里顿时一惊,冷汗道: “府主教训的是,属下知错。” 他是李林甫的幕僚出身,所以称李林甫为府主,也就是幕府之主,以前武惠妃在世时,权倾后宫,就连李林甫也需要巴结,如今嘛,树倒猢狲散。 没了母亲的庇佑,而太子之位已经确立,李琩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件合适的投资品。 而他需要有人投资,曾经与母亲合作过的李林甫,无疑是首选,何况李林甫还有个情妇,是李琩的姨母。 说是情妇,其实是真爱,少年时期仰慕之人,终在权倾朝野之后,得以一品芳泽,就是老了点。 李琩腰背笔直的坐在车厢内,聆听着外面严衡对武庆的不停抱怨,在严衡看来,冒犯李林甫车驾,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别看宦官都出自宫里的内侍省,有高力士罩着,但是高力士不是谁都罩。 李琩先前与李林甫的一场碰面,其实已经互相交代了对方的态度,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在暗示李林甫,李琩不甘沉沦,而李林甫的看不清将来,是告诉李琩,如今形势未明,两人之间能否合作,还要再看看。 ........ 十王宅,只是它现在的称呼,以前叫入苑坊,后来叫永福坊,开元初,李隆基在儿子们相继成年之后,于这里开辟宅院,以供皇子出阁居住。 实际上这里面住了十六个王,历史上也叫十六王宅。 每位亲王配备宫女宦官共四百人,侍卫六十人,他们的总负责人,叫做监院中官,也称监院使,是个宦官。 这个宦官,负责向皇帝汇报皇子们的一举一动。 寿王宅位于坊内的中心位置,东西南北四个邻居,分别是盛王琦、颍王璬、仪王璲、棣王琰。 寿王府与长安城内的大多数住宅一样,采用中轴线和左右对称的平面布局,五重院落,亭台楼阁,绿树成荫。 李琩住在后院的正寝,东西两个厢房各有三处庑房,住着一个女人和二十八名近侍宫女。 这个女人姓杨,出身弘农杨氏,是杨玉环的本族堂妹,庶出陪嫁女,也叫媵侍。 她的模样不如姐姐,但心智远胜杨玉环,也许是因为庶出的原因,虽然才十八岁,但心智非常成熟。 这个人,李琩是真睡了,穿越过来不到三天,就睡了。 “太子晌午时候,派人邀殿下今晚往府上赴宴,您去不去?”杨绛帮着李琩更衣道。 李琩面无表情:“不过是客套而已,以前不去,今后也不会去。” 关于前身的记忆里,寿王与太子嫌隙很深,基本不打交道,李琩琢磨着,自己能穿越过来,多半是前身因为媳妇被抢,给活活气死的。 杨绛眉角一动,小声道:“下人来报,下晌看到王忠嗣的马车,进了太子府,至今没有离开,想来也是太子今夜宴会的宾客。” 李琩双目一眯,抬手在杨绛的翘tun上用力一抓: “备马!” 第四章 太原郭氏 出门,是一定要准备马匹的,因为马厩里的骏马,在工作以外的时间,身上是没有装备的。 你得给它装上马具之后,稍微喂它一些细料饮水,还得给它套上一个马嘴笼,防止马匹在外面乱吃地上的东西。 贵族们养一匹马,比养二十个人的花费还要多。 今天惊了李林甫的那匹黑马,肯定是不能用了,毕竟还在发情期,比较冲动,遇到异性容易失去理智,其实有些人家里,会将公马阉了,在保证其脚力的情况下,使其性情更加温顺一些。 但李琩不喜欢这么干,公马好比保时捷,阉了的公马,那就是保时泰了,骑乘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李琩喜欢骑烈马。 太子李绍的宅邸,有点远,骑马得二十分钟。 其实这段路程,完全可以走路,但贵族们的出行,习惯了骑马,这叫仪仗,也是礼法。 何况李琩几乎不去太子宅,正因为不熟,所以要正式一点。 过了太子府的前院,就是中堂所在,今晚的宴会就在这里。 太子李绍邀请的也都不是外人。 老十六永王李璘,新任朔方节度王忠嗣,太子宾客兼秘书监贺知章,太子侍读潘肃、工部侍郎兼主客郎中吕向、太子侍读兼集贤院修撰皇甫彬,返京述职实际上是给李隆基送生日贺礼的北海太守李邕,还有长安令韦坚....... 客人有二十来个,李隆基的《诫宗属制》中,可没有规定太子不准结交大臣的,毕竟是储君,储君也是君,明着不能太过于约束太子,暗地里怎么干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眼下的太子,还没有历史上那么卑微,毕竟现在还是开元年间,太子太师前宰相萧嵩,太子少师信安郡王李祎,虽已致仕,但是这两人只要活着,李林甫就会有所顾忌。 况且太子已经很小心了,今晚的这些人,大多身上都兼着东宫的官职,而王忠嗣与太子交好,更是李隆基亲口交代的。 坐在左侧上首的王忠嗣挥退了殿内的歌伎,让乐工们退了出去,随后朝太子缓缓道: “臣这一次去朔方,有两個人要打点好,一个是朔方振武军使郭子仪,此人乃是耿国公(葛福顺)的姑表兄弟,素闻其勇武,擅练兵,若是这个人听话,我在灵武的事情也好做一些。” “这个好说,”太子微笑点头,看向坐在自己身后的一名中年人道:“守贞负责此事,要打点好了,务不能让孤的义兄在朔方为难。” 太子仆王守贞点了点头:“喏!” 王守贞是谁呢?李隆基的天子元从,霍国公王毛仲的长子,他的妹妹,就是嫁给了耿国公葛福顺的长子,两家是姻亲,而王守贞兄弟四个,全部在东宫任职。 郭子仪当年参加武举,起家左卫长上,长上是从九品的武官,属于长期职位,不会随着京师更换戍卫而调动,他的这个位置,就是耿国公葛福顺安排的,葛福顺的妈妈是郭子仪的亲姑姑。 “除了这个郭子仪,另外一个又是谁呢?”已经八十二岁高龄的贺知章捋着他雪白的胡须,笑问道。 王忠嗣在太子这里是很随意的,闻言调整了一个坐姿,淡淡道: “还是一个姓郭的,已故太原郡公郭知运次子郭英奇,此人是从河西调任安北都护府。” 韦坚笑道:“这个人我认识,堪称良将,他在河西担任河源军使已有五年之久,一年前调任朔方,大将军与他是同乡,族内没有交情吗?” “没什么交情,”王忠嗣摇了摇头道: “朔方七个军镇,经略军,丰安军,振武军、安远军、东受降城驻军、西受降城驻军、安北都护府府下军,统兵六万四千七百,这其中,安北都护府的大都护仍是棣王(李琰,老四)遥领,副大都护,就是郭英奇,这个地方有两个太原郭氏,我需向太子借一个人啊。” 说罢,王忠嗣瞥了一眼对面上首的永王李璘。 历史上对李璘的样貌有如此描述:貌陋甚,不能正视,也就是丑的没法看,这小子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他就住在这里,生母郭顺仪过世之后,是太子在抚养他。 是的,他的生母姓郭,他的亲舅舅也是历史上的一位猛人,目前的官职是拜朝议郎,守驾部员外郎。 李璘心知王忠嗣用得着自己的舅舅了,嘴角一撇正要说话,却被太子抢先一步道: “好说,孤知义兄所言何人,孤会跟徐国公(萧嵩)打个招呼,由他来请示圣人。” 萧嵩已经六十九了,按照大唐的惯例,七十致仕,有疾提前,萧嵩一把年纪肯定有病,但是现在仍挂着太子太师,可以觐见圣人。 而李璘的亲舅舅郭虚己,与牛仙客一样,都出自于萧嵩门下。 王忠嗣点了点头,正因为他是军方出身,级别又高,所以很清楚,别看他这次是去朔方当老大,下面的将领要是不听话,阳奉阴违,他在朔方也不好展开工作。 优秀的领导需要具备的第一项技能,就是哄好下属。 比如那个韦光乘,朝廷之所以对其诟病颇多,就是因为朔方七个军府,有五个韦光乘管不了。 这方面,王忠嗣要比韦光乘强很多,一来是将门出身,级别太高,身上顶着战功,在军中素有威望,再者,他爹王海宾活着的时候就是朔方的丰安军使,那是他们家的地盘,现任丰安军使,也是王忠嗣的人,叫王思礼。 “便让郭虚己入我幕府,担任朔方节度行军司马,在御史台挂个御史中丞最好,”王忠嗣道。 行军司马属于幕职,无品级,有临时性质,多以朝臣出任,为行军统帅的左膀右臂,一般都会在三省和御史台有一个挂职,以显示主要为朝廷服务。 王忠嗣现在还是御史大夫,挂职到自己手下,会方便很多。 “郭虚己的本官也不能变,”贺知章道:“驾部掌舆辇、传乘、邮驿、厩牧,既然朔方要用兵,郭虚己在兵部的官职,必须保留。” 太子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举杯道:“这个好办,务使义兄在朔方调度征求,万无一失。” 也就是这个时候, “殿下,寿王来了,”太子少詹事齐浣禀报道。 正举杯与王忠嗣对饮的李绍一愣,双目一眯,猛地一拍大腿,大喜起身: “吾弟来,孤喜煞矣!” 旋即离开座位,匆匆走向殿门方向迎接李琩。 下首席位上的永王李璘冷哼一声,嘴角一撇,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的长相很丑,而继承了生母样貌的李琩,则是少英武,美姿仪,标准的大帅哥,所以他只要看见李琩那张脸,他就不高兴。 “怎劳兄长亲迎,弟愧不敢当.......”李琩态度谦卑的任由太子握着他的手,进入大殿。 太子李绍哈哈一笑:“弟乃稀客,若平日常来,自不远迎,你我骨肉,万不可像从前那般生疏,我这里,你今后还是要常来的。” “算了吧,以前又不是没邀过他,人家架子大,瞧不上兄长这里,”永王李璘冷笑道。 太子李绍瞬间皱眉,狠狠瞪了李璘一眼:“你再胡说,就给我滚出去。” 李璘悻悻然一笑,双手抱肩。 “十六哥说的对,弟平日里鲜少拜谒兄长,是弟的过失,”李琩笑呵呵的看向老十六:“十六哥莫动气了,我自罚三杯。” “哥”这个词来自于鲜卑语“阿干”,目前为止,这个称谓在皇室和鲜卑族中比较流行,毕竟老李家有鲜卑血统,汉人以哥做称谓的,只有少数,不过后面会慢慢普及。 永王李璘排行十六,李琩是十八,所以叫十六哥或者十六郎都可以,叫哥,显得更为亲近一些。 至于李琩称呼太子为兄长,指代父亲,里面有一层尊敬的意思,太子排行老三。 王忠嗣等人也起身相迎,虽然在座的大多数人都对李琩充满敌意,但场面功夫还是要做足的,不管怎么说,李琩也是圣人的亲儿子,还是当年宠冠诸子的储君大热门。 “我们刚才还在聊今早朝会的事情,寿王体恤国情,不恋大权,忠嗣是由衷敬佩,”王忠嗣脸上一点笑意欠奉,嘴上客气,面子上一点客气没有,道: “等过了千秋节,我就得远赴灵武了,在此之前能与寿王促谈一番朔方之事,应是受益匪浅。” 他这话有点埋汰人的意思,朔方的事情,请教谁也轮不到请教一个没离开过长安的李琩。 李琩当然听的出来,坐下之后,摆手自嘲的苦笑道:“朔方的事情,我是一问三不知,忠嗣找我,是找错人了。” 他不称呼大将军,而直呼其名,也是因为王忠嗣是圣人义子,名义上跟他是义兄弟。 王忠嗣嘴角一勾:“寿王谦虚了。” 太子李绍哈哈一笑,返回自己的主位坐下,目光看向王忠嗣道: “吾弟面前无需客套,孤之兄弟皆是遥领藩镇,十八郎从来就没去过灵武,怎知那里的情事?义兄要再这么问,孤可就要怪罪了。” 王忠嗣笑了笑,一屁股坐下。 太子李绍接着笑道:“咱们刚才在聊什么,便接着聊吧。” 他这是在提醒众人,不要因为李琩来了,就不能畅所欲言,也是在暗示李琩,我没拿你当外人,虽然你跟我争过储君,不过现在木已成舟。 在太子看来,死了妈的李琩已经没有威胁了,更何况媳妇现在也被亲爹给抢了。 每每想起杨太真,太子的肠子都快笑拧巴了。 “朝会上,韦光乘言朔方缺钱,这是事实,李林甫拜中书令五年之间,克扣边军,以至于兵士缺饷严重,下面闹情绪,上面的将领管不了,只能是牵头盘剥地方,时日一久,已呈骄兵之势,韦光乘从朝廷要不来钱,自然也就管不了那些骄兵悍将,此政不改,边疆要出大问题,”北海太守李邕率先开口,矛头直指李林甫。 太子党如今还是比较硬气的,与李林甫的矛盾正在逐渐从台下转至台上,毕竟太子太师萧嵩,就是被李林甫搞下来的,他们之间的仇怨很深。 但李邕口中所言,明显不是李琩没来之前议论的话题,而且也是语出惊人,比较劲爆,多少有点震慑李琩的意思,伱从前不是跟李林甫狼狈为奸吗?现在你不行了,接下来该轮到李林甫了。 李琩则是面无表情,只是低头以食指摩挲着杯沿,他能察觉到,所有人都在偷偷打量着他的表情。 东宫看李林甫不爽,已经打算正面冲突了,李琩对这些事情,其实不太感兴趣,因为他现在连参与进来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他沉默片刻后,抬头看向李邕: “李北海醒世之言,不知你可有什么好的对策,可挽形势?” 李邕笑了笑:“暂时没有。” 实际上他们有办法,但是他们的办法不是改变国策,而是将李林甫搞下去,毕竟按照开元年间的惯例,李林甫已经担任五年宰相,时间够久了,该换人了。 在他们看来,李林甫的功绩在于为圣人敛财,不过没关系,我们也有一个人,可为圣人充实府库。 长安令韦坚低头抿了一口酒,闭目享受着酒香在口腔内绽放........ 第五章 我们该如何道别 韦坚现在的官职可不低,长安县令,正五品上,相当于海淀区qu长。 唐朝将全国一千余县划分为赤、次赤、徽、次散、望、紧、上、中、中下、下九等,其中第一等的赤县,全国只有六个。 京都所治为赤县,三府各辖两个,京兆府的长安、万年,河南府的洛阳、河南,太原府的太原、晋阳。 长安县令再往上走,是肯定要进中枢的,所以这个官职,地位非常高。 而韦坚的出身,也是相当牛逼,加上自身确实有才干,所以他的目标,就是拜相。 谁可以帮助他成为宰相,他就倾向于谁。 所以李琩今天在这里见到韦坚之后,便知道人家已经像历史上那样,选择了太子。 殿内,诸人又聊了一些有关朝局的形势之后,太子便将舞团召了进来,饮酒作乐。 这里的乐舞,规格不高,因为高规格的戏曲舞乐,只有在宫廷宴会和某种节日庆典上才会出现,主要是表演给皇帝看,不过太子府里的这些舞伎,姿色也算是千挑万选。 一個个光艳照人,香风阵阵的舞伎穿梭于众人之间,唱着劝酒的令词。 “劝我酒,我不辞,请君歌,君莫辞......” 李琩做为今晚的稀客,自然是被劝酒的主要对象,好在他的酒量相当可以。 在即将喝醉之前,他将袖中一枚玉佩塞给了身边不停劝酒的名伎,还不忘在对方的丰tun上摸了一把,后者得了好处,自然会放他一马,以其善于控场的本事为李琩打圆场。 太子一直在注意着李琩这边的动静,见状哈哈一笑: “素闻吾弟海量,今日怎的怯场,竟需云娘相救?” 那被称做云娘的名伎帔巾一拂,裙裾摇曳间一个旋转,以一个极为优美的姿势飘向太子席位: “并非云娘愿救,实在是寿王给的太多哩.......” 说罢,她将手中的那枚玉佩举起,待众人观之后,俏皮的塞入束腰,然后朝李琩眨了眨眼。 众人相继大笑,喝酒之后殿内的气氛,要比李琩刚来那会,融洽很多,就连贺知章也开始与李琩逗趣了。 永王李璘呵呵一笑,心想李十八你可真舍得给,别人打赏名伎都是给香囊脂粉,你倒好,于阗玉你也送得出手。 “得了美玉,云娘可不能吝啬,今夜之后,你便是寿王的人了,”韦坚笑呵呵道。 云娘就是他今天带来的,本是出自平康坊的一位名伎,河南府人士,刚刚被调教出来,本来是献给太子的,但是韦坚突然改变主意,给太子递了一个眼色之后,转手送给李琩了。 大堂宴会中,送女人是常见的事情,有些玩的花的,众目睽睽之下都能上演爱情动作片,贵族们的生活就是如此奢靡,他们的快乐,寻常人想象不到。 太子笑道:“吾弟勿要推辞。” 云娘的反应也是快,见状婀娜的朝着李琩纳福道: “能服侍寿王,是奴家的荣幸。” 一般尊者赐予的东西,是不能推辞的,李琩心知肚明,太子这是要安排一个女人在他身边,这种伎俩谁都能看得出来,但却百试不爽。 就像寿王府的那些美人儿奴婢们,有多少是李隆基的耳目呢? 太子府这里也是一样。 “良宵得美人,今晚收获不俗,敬谢兄长,”李琩微笑举杯。 韦坚举杯笑道:“寿王得获其元,当再饮几杯.......” 获其元,就是暗示李琩,云娘的初夜还在,一般像李琩这个级别的身份,送女人肯定得是雏的,别人玩过的送不出手。 临近亥时,李琩才从太子府离开,他已经不能骑马了,脑子晕乎乎的,需要杜鸿渐在一旁搀扶着。 “这个女人不能留,找个由头处理了吧,”杜鸿渐小声道:“属下会办妥当。” 李琩哈哈一笑,酒气熏天的拍了拍杜鸿渐的肩膀: “大可不必。” ....... 按照《大唐六典》制,亲王府的官员编制应该有一百多人,但实际上李琩王府的幕僚,挂职的有三十多个,真正在王府点卯的,只有七人。 李隆基将儿子们的权利压缩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开府仪同三司不过是个虚名。 回到家中的李琩在后院的湖心亭醒酒,围绕在他身边的,正是他那可怜的个位数幕僚。 穿越过来六个月,绞尽脑汁费尽心思,用尽自己那点可怜的权利,才将这几人给网罗过来,想想也是真不容易。 咨议参军事郭英乂,记事参军事杜鸿渐,兵曹参军事李晟,骑曹参军事韩滉,录事郭幼明,亲事府典军武庆,副典军李无伤。 都是一帮年轻人,皇子王府幕职,不太受重视,这些人目前在外人眼中,都是些初出茅庐的生瓜蛋子,要不然李琩也要不来。 他们这么晚还在等待李琩,自然是有原因的。 因为就连这可怜的七个人当中,也有人即将要离开了。 “家父病重,已至垂危,明日起,臣恐怕不能再来王府........”韩滉话未说完,只见李琩抬袖打断他,郑重其事的整理衣袖之后,上前握着韩滉的双手,诚挚道: “我心里都清楚,此番一别,太冲(韩滉字)务要珍重,我若今后还有些薄力,必不会辜负你我情谊一场。” 七人闻言,低垂着头,唏嘘不已,亭内充满了离别的惆怅,六个月的时间不长,但是他们与李琩相处的却是非常好。 韩滉的爹,前宰相韩休,实际上已经病逝了,但是韩家不敢对外宣扬,更不敢发丧,因为按照死亡日子发丧,出殡那天刚好就是八月初五,跟李隆基的生日撞一起了。 所以没办法,只能秘不发丧,避开这段时间,否则冲撞了圣人,只怕连个谥号都没有。 而韩滉届时就需要回老家服丧,为期三年。 这一走,将来相逢时又会是如何场面,谁也不知道了,虽然他的老家就在长安,但是长安实在是太大了。 众人也是纷纷上前拍着只有十八岁的韩滉肩膀,说着一些道别的话。 大家的情绪也愈发伤感。 接下来还要走的,就是郭英乂(yi)了,他的二兄郭英奇,如今是朔方安北都护府副都护,已经给二十一岁的郭英乂在军中谋了一个军职,就等着跟王忠嗣攻打突厥,建功立业。 “诸君,我们终究会再见面的,何苦做妇人姿态?待我建立一番功业,自有相逢之期......”说出这些话的郭英乂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看来这个人还是比较感性啊。 李琩的幕僚都很年轻,因为他深以为,在这样的世道,只有年轻时结交的好友,才靠得住。 人随着年纪增长,与人结交,只有共同的利益目标,基本不谈感情,人的感情在年轻时候就已经定型了,没有多余的再给你。 而李琩,需要建立一套自己的班底,所以他的王府中,才会有有唐一代,宰辅权势之重、无出其右的的韩滉。 虽然如今因妻子被强夺,李琩的形势愈发不利,但好在时间还很宽裕。 这七个人,除了李无伤是被李琩收养之外,其他都是世家子弟,而李琩一视同仁,都视之为兄弟,竭诚以待,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只有真心能换来真心。 “我们该如何道别呢?”大饮一场后,韩滉大笑道。 李琩率先取来羯鼓,以其家传的羯鼓技艺,握着鼓杖,轻轻的敲打在鼓面上,嘴里哼唱着令词。 只见七人纷纷脱下上衣,裸露出上半身,开始有节奏的拍打着胸前、胳膊、肩膀、腰背....... 他们手舞足蹈,踏着令词,口中“吼吼吼”的喊叫着,这是自南北朝衍生而来的拍张舞,在男性贵族之间最为流行。 李琩刚开始也不习惯,后来逐渐也就随大流了。 “啪啪啪”的巴掌拍在李琩的身上,他也跟着跳了起来,状若疯癫,腰上的羯鼓愈打愈快。 远处的屋檐下,两名内侍严衡、王卓驻足观望着湖心亭那边的动静,他们俩是无法参与这种歌舞的,因为他们是奴婢。 “刚才在少阳院(太子府),是伱陪侍在宴厅,宴会上发生了什么,你报给监院吧,”严衡早就困了,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道。 王卓撇了撇嘴:“那个李北海胆子也是够大的,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指斥右相,越老越糊涂了,我看他距离丢官不远了。” “这不是咱们该关心的事情,圣人才不会关心这些,”严衡挑了挑眉,眼神瞥向后院道:“那个舞伎才是重点,太子送女人给寿王,打的什么主意,这才是监院想知道的。” 王卓靠着门廊上,无精打采道:“这么夜了,明日再上报吧。” “去去去,监院虽歇了,你可以报给他下面的中官,寿王两年未踏足少阳院,这等事情拖延不得,”在严衡不断的催促下,王卓只好打起精神离开王府,去往设置在十王宅的监院署。 他们这些没鸟货,反倒比李琩更为自由。 十王宅的监院中官,叫做曹日昇,隶属于内侍省,本官为内侍伯,正七品下,今年三十四岁。 他在收到属下奏报之后,披了一件单衣便下了榻,等到听完王卓的汇报,便掌灯磨墨,将今晚少阳院宴会中的内容,详细的写了一封奏报,交给下属连夜送入皇宫,以确保圣人在明早起来的第一时间,能够御览。 王卓见状,赶忙拦住送信的宦官,道:“曹监院,少阳院那边今晚可有呈报?是不是等一等他们,一起上报。” 白面无须,颇为英俊的曹日昇双目一眯,摇了摇头: “不必了,李静忠从未这么晚,呈报过太子起居。” 第六章 度寿王妃为女道士敕 如今的李隆基,每日常朝还是按时参加的,今年是开元二十八年,距离天宝元年还有两年。 而这短短的两年时间,这位历史上让人诟病颇多的皇帝,将从明君逐渐转变为昏君,一手缔造了盛唐的崩塌。 本来在两年前,李隆基已经移杖皇城外的兴庆宫听政,但是自从掳走儿媳妇之后,他又返回了大明宫,因为太真观就在大明宫,里面只住了八个女冠,七个是正经女道士,另外那个已经跟妃子差不多了。 李隆基早早醒来,在内侍的服侍下梳洗更衣,比他大一岁的宦官高力士,就在一旁的席案上整理卷宗。 他可以决定皇帝先看哪些奏章后看哪些,甚至决定哪些不用看。 他现在是内侍省的老大,兼任皇城左监门卫大将军,勋位为银青光禄大夫,另外,他身上还兼着一個东宫的差事,太子太保。 五十七岁的高力士仔细的阅览着各方堆积在这里的卷宗,与殿内其他服侍的奴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么久都没有看完吗?”李隆基一卷大袖,在另一边盘腿坐下,接过内侍呈上的早汤,温润着喉咙。 一口热汤入喉,白皙的脸颊逐渐红润,李隆基笑眯眯的看向高力士。 “快了,圣人稍待片刻,您先看看这个,”说着,高力士将来自十王宅的那封卷轴双手递给李隆基。 他心里清楚,皇帝最在意的是什么。 李隆基一撩长发,展开卷轴凝神御览,很快,他便将卷轴搁置在一旁,眼神望向敞开的大殿外,半晌后,喃喃道: “你说,朕是不是该给十八郎,找一门亲事了?他今年也二十一了,尚无子嗣。” 高力士将所有卷宗摆放规整,朝李隆基的方向跪坐下来,道: “圣人英明,是该给寿王赐婚了。” “哈哈.......”李隆基笑了笑,道:“只怕朕那位兄长,不乐意啊。” 高力士最懂皇帝心意,心知皇帝想要将杨太真收入后宫,宁王和寿王那边,得有个说法,于是道: “圣人待宁王最厚,手足情深,宁王虽与圣人一时置气,但依老奴看,他早晚会想开的。” “朕也知道他早晚会体谅朕,”李隆基挑眉道:“但是会有多晚呢?” 高力士眉角一动,心知皇帝最近与杨太真整日厮混,如胶似漆,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将此女迎入宫中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高力士道: “在老奴看来,最好是寿王主动请求宁王谋亲,由宁王全权张罗,此题可解。” 李隆基以一个打坐的姿势,长长的吁出一口浊气,呼吸吐纳之间犹如一位得道真君: “力士在,朕无忧矣。” 说罢,他离开大殿,仪仗转往宣政殿主持朝会。 李隆基兄弟六个,他排行老三,所以世人多称为李三郎。 宁王李宪为长兄,比他大六岁,还是皇后嫡出,本该是皇位继承人,但是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联手发动唐隆政变,扶持自己的父亲李旦复辟,功劳最大,所以李宪将储君之位让给了弟弟。 很多人认为,李宪是迫于当时李隆基手握兵权,背后支持者众,不得已谦让储位,但是李隆基心里很清楚,他这个大哥心性淡泊,对权利并无多大追求,更何况两人确实是手足情深。 老六李隆悌早夭,李隆基与另外四个兄弟,是在祖母武则天给他们修建的五王宅一起长大的,做为曾经被幽禁的皇孙,他现在反手幽禁了自己的儿孙。 初衷是认为,子孙们在一起长大,多少可以避免手足相残,这也是每一个继位的大唐新君最想改变的事情,但是他没有想过,他的兄弟没几个,想要维持骨肉之情相对简单,但是他的儿子实在太多了....... 高力士这一次,没有随皇帝一起参加朝会,其实对他来说,去不去都是一样的。 他这里看到的卷宗,包揽了举国大事,朝会上发生的事情,事后问问中书省就知道了。 “派人给韦坚打个招呼,巴结太子就巴结太子,有些事情不要掺和,”高力士沉声吩咐一名宦官,由后者出宫,去给韦坚提个醒。 韦坚的妻子,是李隆基的从龙之臣,已故的楚国公姜皎之女,而姜皎的姐姐,是李林甫的亲妈,所以韦坚一开始,与李林甫关系非常不错。 但是韦坚还有两个姐妹,姐姐嫁给了李隆基的五弟李隆业,妹妹嫁给了眼下的太子李绍,与皇帝太子都是亲戚,这样的出身,只要他本身才干足够,进入中枢可以说轻而易举。 何况韦坚现在还傍上了高力士,宫里面也有人帮他说话,此人目前为止的仕途,可谓一帆风顺。 高力士心知肚明,韦坚心气高,不甘于一个长安令,但是李林甫感受到了来自韦坚的威胁,堵死了韦坚的上升渠道,所以后者依附太子,寄希望借助太子党之力,进入中枢。 高力士收了韦坚不少好处,已经有意的开始提携对方了。 思来想去,如何去规劝寿王主动请求圣人赐婚,高力士不放心交给旁人去做,所以也只能由他这个天子近侍亲自去一趟了。 寿王府。 李琩昨天喝高了,少阳院喝了一场,半醉,回来与自己的幕僚大饮一场,直接不省人事,指望早晨这个点能够醒来,那是不可能的。 而高力士之所以愿意亲自办这件事,主要还是因为他和李琩母妃的娘家那边,关系匪浅。 因为他的养父高延福就是出自武三思家里,而李琩的妈武惠妃,是武三思的侄女。 高力士本名冯元一,出身岭南大族,是隋朝岭南酋首冯盎的曾孙,母亲则是隋朝名将麦铁杖的后人,武则天荡平岭南后,幼年的高力士就被阉送入宫。 本来呢,成为宦官的他因为小罪已经被鞭打出宫,要不是武三思保他,武则天也不可能复召其入宫,他也就没有机会伺候李隆基了。 卧房内,李琩原本身上的被子已经被踢下床榻,只穿着一件裈衣四仰八叉的躺在上面。 高力士示意严衡等人噤声,他则蹑步来至塌前,将被子重新盖在李琩身上,随后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严衡和王卓随他出去。 严、王二人在高力士面前极为卑微,对方不开口询问,他们就不敢说话,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 而高力士显然,也没打算跟这两人说话,虽然二人以为高力士会询问他们一些什么。 “妾身见过高将军,”收到消息的杨绛,赶忙迎了过来,给高力士行礼。 她刚刚才知道高力士来了,可见高力士在十王宅有多么的随便,王府门口的侍卫压根就不敢拦。 “贵人快快请起,老奴当不起的,”一改方才的严肃,高力士微笑着上前扶起杨氏。 不看僧面看佛面,眼前的少女可是杨太真的陪嫁女,高力士比任何人都清楚,圣人有多么宠幸杨太真。 而且杨绛经常被杨玉环召入宫内小叙,与高力士也时常见面。 “高将军怎的来了?殿下还没醒吗?我去喊醒他吧?”说着,杨绛的眼神朝关闭的寝门看了一眼。 高力士温和笑道:“不必,让他再睡一会吧,老奴来此也没有什么事,就在这里等着寿王醒酒,还请贵人回避一下。” 一个陪嫁女,其实当不起高力士称呼一声贵人,但人家这个宦官,对谁都是客客气气,少有摆脸色的时候,年轻时候其实不这样,但见识的多了,吃的亏多了,又是在宫内当值,待人接物自然是万分小心。 因为他很清楚,有些人现在看起来不起眼,保不准人家将来出人头地。 这种事情,他见的多了。 杨绛自不敢多言,行礼之后退了下去,她其实比较害怕高力士,因为寿王说过,别看人家高将军跟谁都是一张笑脸,翻脸的时候也是不眨眼的。 高力士默默的注视着杨绛离开的背影,内心淡淡的叹息一声。 早在圣人有意抢夺儿媳的时候,高力士就开口劝过,这是忠君,不希望圣人背负这样的臭名,毕竟这不是人干的事。 还有一方面原因,是因为武家对他有恩,所以他才帮着李琩说话,结果呢,那道度杨玉为女道士的敕文,是他来传达的,杨玉出家之后,还得他来安抚李琩,给李琩做心理工作。 这都叫什么事啊? 高力士尤记得,去年他就是站在这个院子里,手捧《度寿王妃为女道士敕》,望着面容惊骇的李琩和一脸茫然的杨太真,念出了敕文中的旨意: “圣人用心,方悟真宰,妇女勤道,自昔罕闻。寿王琩妃杨氏,素以端懿,作嫔藩国,虽居荣贵,每在精修。属太后忌辰,永怀追福,以兹求度,雅志难违。用敦宏道之风,特遂由衷之请,宜度为女道士。” 敕文的意思是,杨玉环主动请求度牒,给窦太后追福,“雅志难违”一片孝心李隆基不好拒绝,才这么干的。 回忆当初,高力士不禁内心苦笑....... “谁在外面?”屋内传来李琩的声音,他隔着窗纸,可以看到门外人影驻足。 他是被刚才杨绛故意大声说话惊醒的。 屋门被打开,一脸和煦笑容的高力士迈步走了进来: “十八郎醒了,是老奴来了。” 李琩一脸惊诧,赶忙起身相迎: “阿翁怎的不叫醒我,怎当得起阿翁久侯.......” 第七章 我排在第三 眼下的高力士,正值事业的上升期,几乎是坐了高铁一样在往上急速飙升。 因为压在高力士头顶的那片云不在了,那片云有个名字,叫杨思勖,这个人在历史上的名气远远不如高力士,但实际上在今年三月之前,李隆基最信任的宦官,就是杨思勖。 内侍省的最高长官叫内侍监,置二人,就是杨思勖和高力士,不过前者已经挂了,如今宫内的那帮宦官都是以高力士马首是瞻。 高力士有多牛逼呢?太子亦呼之为兄,诸王公呼之为翁,驸马辈直谓之爷。 “十八郎不必起身,老奴来此就是说些家常,没别的事,”高力士上前阻止李琩起身,手掌压在李琩的肩膀上,示意他坐在榻上说话即可。 李琩也不强扭,往里坐了坐,给高力士腾出位置。 接下来,高力士聊起了昨天朝会上的一些事情,包括朝会结束之后,李林甫和牛仙客在中书门下都议了些什么。 国事讲给李琩听一听,高力士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大臣们不将皇子当回事,但是他不会,因为他名义上,是李家的家奴。 更何况,李琩就算知道了,也什么都干预不了。 “这么说,朔方那十万贯钱,李林甫打算从国库调拨,牛仙客却让王忠嗣自己从朔方筹备?”李琩装傻道: “两位宰相意见不合,不是什么好事啊。” 李林甫和牛仙客搭档,就是这样,一个唱白脸,一個唱红脸,但其实都以李林甫的意志决断大事。 高力士握着李琩的手,笑道: “事情总会解决的,无论以什么方式,最后总是得圣人点头,千秋万岁节就要到了,十八郎进献的贺礼都准备妥善了吗?眼下,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 隋朝时期,隋文帝杨坚的生日叫做万岁节,皇后独孤伽罗的生日叫做千秋节,只是生日,不算节日。 但是到了李隆基这里,他直接将自己的生日改为千秋万岁节,成为法定节日,举国同庆,休沐三日,来自全国各地的地方官,都得进献贺礼。 这也就是为什么,律法规定地方官不得无故离开辖地,但是李北海就敢大老远从山东跑到京城,因为人家的借口伟光正,我的礼物太贵重,不放心交给属下运送。 李琩做为儿子,早早便开始准备贺礼,无外乎就是一些请名匠打造的精美乐器,毕竟他那个爹,是个音乐戏曲艺术家。 他想送别的,也送不了,因为连长安都出不去,而长安有的东西,李隆基的内库都有。 高力士似乎是出于好心,亲自验查了李琩准备的所有礼物,罢了,只见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这些献礼,虽皆为精致器物,然并不足以使圣人欢颜。” 李琩看似落寞的点了点头:“我知道父皇不缺这些,但是我这里已经尽力了,阿翁是知道的,我能力有限。” 高力士微笑道:“听说太子昨晚送给十八郎一名舞伎,圣人知晓之后,一直牵挂着你的事情,如今你身边就杨氏一个媵女侍奉,终究不妥,百孙院里一片相合,你也该早早诞嗣。” 李琩默不作声,故作颓丧消沉,心里却是有数的,高力士这是当中间人来了,劝自己再婚,好让人家基哥不用再鬼鬼祟祟。 高力士继续耐心劝说道: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如今还惦记着十八郎婚事的,也就是圣人和宁王了,要不,你先跟宁王通个气?看看他老人家的意思?” 他的暗示其实已经很明显了,李琩只有再娶正妻,才能断了杨太真成仙之路,也好让皇帝名正言顺召一个出家人为妃。 杨太真出家,是一个必备的过程,没有这个过程,皇帝就等于直接抢儿媳,有了这个步骤,人家就是纳了一个出家人。 因为出家断了六根,无父无母斩断尘缘,那自然也就没有丈夫。 但是呢,首先李琩需要移情别恋,再娶个老婆,这样外人就会觉得,是李琩先抛弃了杨太真,不是圣人抢走的,圣人只是让杨太真为自己母亲祈福。 李隆基这么着急,也是因为宁王的身体快不行了,李琩做为宁王养子,届时百分之百会服丧,服丧就是三年,三年不能娶妻,李隆基可等不了那么久。 “阿翁的意思,我明白,”李琩点了点头。 李琩很清楚,自己斗不过李隆基,眼下若是不肯妥协的话,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穿越过来六个月,他深深的体会到了住在这十王宅是个什么滋味。 高力士叹息一声,拍了拍李琩的肩膀。 他心里,对李琩其实是有一份怜悯的,因为他一直都觉得,李琩是个性格很好的孩子,没有城府心机,以前争储的时候,武惠妃在李林甫的帮助下,几乎就要成事了,但是最后圣人属意长子,还让他高力士背了一个黑锅。 如今外面的人都认为,是他那句“推长而立,孰敢争”一锤定音,事实上,他不过是顺应皇帝心意罢了,他还说过“仙客本胥史,非宰相器也”,圣人不照样拜相了吗? 而李琩当年在所有皇子当中,是最得圣人宠爱的儿子,如今沦落至此,也是让人唏嘘。 而李琩也从未埋怨过他一句。 这时候,李琩忽然抬头正色道: “我不欲让阿翁为难,但是将来若有事,还盼阿翁替我说几句公道话。” 这不算交易吧.......高力士不认为今后帮李琩说话,有什么不合适,毕竟不涉及皇储,适当帮忙他还是乐意的,如今的李琩永远都不会与皇储有任何关系了。 只见高力士点了点头: “圣人诸子当中,唯十八郎与老奴最是亲近,应当的。” 熟悉历史的李琩,非常清楚该巴结谁,该与谁撇清楚关系,与高力士的关系,还是要维持好的,反正自己干不过李隆基,卖个人情给高力士,也划算。 “千秋节之前,我会办妥这件事,以为圣人贺礼,阿翁也好交代,”李琩道。 高力士微笑起身:“那老奴就放心了,今日之事不要与他人言说,仅止于宁王,宫里还有些事情,老奴这便回了。” 李琩连忙披了件衣服,亲自将对方送出府外,直到高力士的车驾消失在巷子里,这才返回了王府。 杨玉环,是前身寿王的胞妹咸宜公主牵的线,武惠妃请求李隆基做主,封的寿王妃。 也就是说,李隆基在五年前寿王成亲的时候,就见过杨玉环,成为儿媳之后的一些宫廷宴会上,他也见过不少次,应该是早就看上了。 但是那个时候,武惠妃还活着,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 当初李隆基是要册立皇后的,但是因为群臣反对而罢手,因为武惠妃姓武,这天下人,怕了武家的女人了,但武惠妃在宫中礼秩,一如皇后。 所以一直等到武惠妃过世,李隆基便以杨玉环善舞通音律之名,时常召见入宫,前身寿王应该也是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推脱了几次。 这下好了,李隆基干脆来了个狠的,直接以给自己的母亲窦太后追福为名义,下了一道敕令,去年十月的时候,将儿媳杨玉环度为女道士。 如今一年多过去,李隆基只敢在太真观里苟且,不敢明目张胆的纳杨玉环为妃,因为宁王那一关不好过。 皇权来自于宗室,宁王做为让出储君的先帝嫡长,在宗室内的声望不做第二人想,所以李隆基非常顾忌宁王的看法。 而李琩想要改变自己当下的生存环境,他需要离开十王宅,继续呆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只有离开这里,他才不再是笼中之鸟,才有机会获得自由。 所以他想了一个办法,一个有机会离开十王宅的办法,但就怕李隆基那关过不了,所以卖个人情给高力士,希望对方将来能在这件事情上帮忙说话。 ....... 宁王府,前身寿王每天都来,因为这里供奉着他的养母,所以现在的李琩也保持着这一习惯。 能出门溜达溜达,总是好的。 灵堂祭拜之后,李琩在山池园内见到了养病的大伯。 “这次是个机会,能否成功,全靠阿爷庇佑了,”李琩跪在宁王身前,低垂着脑袋。 他称呼宁王为阿爷,李隆基表面上对此并不在意,毕竟有养育之恩。 宁王的身体近来一直都不好,与自己那位皇帝弟弟反差鲜明,身边一直需要有人服侍,他心里也清楚,自己这辈子快活到头了。 也正因为如此,一个月前,他才会同意帮助李琩做那件事,换做他身体康健的时候,他不会这么干,也没那个胆子。 “我这身子是好不了了,你那些堂兄弟虽不成器,但也还算过得去,” 李宪望着跪在面前的李琩,叹息一声: “我的这些儿子,我从未亲自抚养,唯独你,是我与元娘日夜呵护着长大,现在让我放心不下的,也就是伱了。” 当年李隆基将儿子交到了宁王手里,夫妻俩自然不敢怠慢,毕竟那时候武惠妃权倾后宫,李琩虽没有嫡子的名分,但跟嫡子没什么区别了。 要知道李琩那位早夭的大哥,被圣人亲自赐名为“一”,如果李一未死,储君之位,孰敢争? 宁王知道终日窝在那十王宅究竟是怎么一番滋味,暗无天日,身不由己,各中苦楚,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因为他就是从五王宅里走出来的。 “孩儿都想清楚了,只要能离开那个地方,孩儿什么都舍得,”李琩哭诉道。 他的演技是越来越好了,《喜剧之王》里面,星爷已经将诀窍都教给他了,《论演员的自我修养》,他也确实看过。 更何况,生在这种父亲整天想着斗儿子,儿子整天想着亲爹早死的家庭,没点演技的话,实在是活不下去。 太子有够仁厚吧?天底下期盼李隆基早点死的人当中,太子排第一。 而李琩自认为自己可以排第二,因为他知道,唐朝由盛转衰,祸根就在李隆基身上,而且他留下的那副烂摊子,后继之君全都在给他擦屁股,直到唐朝灭亡,都没有扭转过来。 有时候李琩甚至认为,玄宗之后的大唐皇帝,心里最恨的人应该就是李隆基,要不是自家祖宗,说不定都想扒了他的坟。 “既然你都想好了,那我便入宫一趟,”宁王摇头苦叹:“成与不成,看你的造化了。” 第八章 他敢不认朕? 今天是八月初二,朝会上,王忠嗣大闹了一场。 中书门下的两位宰相,给出的方案他都不满意,李林甫的意思是从国库拨钱,分成两次给,这是扯淡呢,不能一次到位的钱,你不要指望它两次能到位。 而牛仙客更干脆,直言朔方不缺钱,让王忠嗣自己想办法。 事关边境安危,已经算的上国家的头等大事,李隆基就是这个尿性,好大喜功,巴不得四海藩国皆臣服于他,几乎是年年有战事,钱像雪花一样扔在了边疆,当然了,收获的是大唐的万里疆域,不能说花的不值。 今年三月,剑南防御使章仇兼琼击吐蕃,拿下安戎城,耗费国库八十万贯,去年,北庭都护盖嘉运摆平了西突厥的突骑施汗国,又花了一笔天量的钱,现在呢,朔方也要用兵。 王忠嗣要带走的十万贯,是弥补韦光乘在朔方欠下的债,这个钱本不在对突厥用兵的预算之内,所以朝廷要从原有的计划中缩减开支来筹备,不是张张嘴钱就能飞来的。 况且李林甫和牛仙客心里都很清楚,十万贯是王忠嗣的上路钱,是用来摆平七镇将士的,真要跟北面打起来,十万贯连毛毛雨都算不上。 韦光乘在昨日的朝会上说的已经很清楚了,缮修甲兵,抚循将士,观察要害,以备不虞,啥意思?欠饷了。 朔方六万镇兵,正瞪着那一双双饥饿的眼睛,盼着继任者带着钱来,王忠嗣心里清楚,自己要是空着手去,明年与突厥的仗就没法打。 三人就是因为这十万贯钱,在朝会上争论不休。 “哪拉的债,哪去还,十万贯不是个小数,”牛仙客沉声道:“老夫在朔方三年,没欠下将士们一個钱的军饷,韦光乘在朔方是怎么干的?” 牛仙客唱着红脸,在前面冲锋着。 尚书右仆射裴耀卿接着这个茬,撇嘴道:“我去年就说过,韦光乘不胜其任,早该换了,是谁反对来着?” 他这是冲着李林甫去的,因为韦光乘是李林甫举荐出任朔方节度。 而裴耀卿与李林甫,可谓深仇大恨,五年前,就是李林甫将张九龄给斗了下去,而裴耀卿和张九龄是同党,被牵连罢知政事。 知政事,即宰相之职,裴耀卿的门下省侍中,就这么没了,如今虽是尚书右仆射兼着京兆尹,但终究已经开始走下破,人在往下走的时候,是很难扭转的。 李林甫被针对,依然是微笑不语,压榨藩镇捞的钱,他一分都没动,全都送进了皇帝的内库,这些人如果想要追究这笔钱,会追究到皇帝头上。 韦光乘昨天刚刚被拜为卫尉寺卿,今天还没有上任,要是知道朝中有人准备以他为突破口,攻讦李林甫,不知作何感想。 “兵甲不修,抚恤不足,粮饷欠发,明年乃北击突厥的最好时机,你们若是耽误了,自己向圣人请罪即可,”王忠嗣冷笑道。 牛仙客挑眉道:“大将军还没有去朔方,就先跟朝廷要钱,若是每任节度使上任,都需要从国库带着钱去,那朝廷设立藩镇的意义何在?” 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而做为皇帝的李隆基则是低头欣赏着自己的指甲,他的十指白皙修长,天生是玩乐器的材料,就是手掌心因为长年累月的握鼓杖敲打羯鼓,生了不少老茧。 十万贯钱在他看来,那是洒洒水,他今年过生日将会收到的贺礼,也远远不止十万贯,但是国家用度,每一笔开支还是要计较清楚的,毕竟他对外主张的,是节俭。 开元二年,三十岁的李隆基干过一件事,他将自己内库的金银全都熔了,放进了国库,以补充国家用度,玉器锦缎全都堆在殿庭广场上,一把火烧了,以示对奢侈腐化之风的厌恶。 他带头做了一场秀,整个朝堂的风气为之一变,大贪变小贪,小贪变不贪,开元盛世随之而来。 但是现在呢,他虽然口口声声依然提倡节俭,但是他的内库已经满了,他现在正发愁,今年收的贺礼往哪放,但对于王忠嗣的这笔钱却是不甚关心。 他可以乱花钱,但是别人不行。 朝会结束后,王忠嗣气呼呼的离开皇宫,圣人在朝会上没有拍板,这让他非常不满,因为他知道,只要圣人点头,这笔钱也就到位了,可他偏偏就是不点这个头。 回到延寿坊的家,府门外有一个年轻人牵马站立,见到王忠嗣之后,恭敬的行了一个军礼。 王忠嗣下了马车,上下打量着那名年轻人,早有管家上前附耳嘀咕了几句,王忠嗣这才恍然: “原来是郭五郎,将门之后,自该从戎,进来再说吧。” “喏!”郭英乂赶忙退往一旁,跟随王忠嗣入府。 大将军府外,门前列戟十四,代表着王忠嗣正二品的官职,一般人是不能在这样的大门外驻留的,会被驱赶,惟有携带拜帖或者投纳行卷的人才可以在此等候。 郭英乂的亲爹太原郡公郭知运,也是正二品。 ........ 离开宣政殿的李隆基,第一时间收到了宁王入宫的消息,心情顿时愉悦,因为他猜到,高力士办的事情有进展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这还没到晌午。 “朕已有很久不曾与阿兄一起进膳了,” 李隆基热情的挽着宁王的手臂坐下,然后自己坐在对面,笑道: “阿兄近来身体可好?” 李隆基向以友爱宗室著称,尤其是对自己的兄弟,但是呢,他的兄弟是禁止从政的,也就是不能当官,所以李隆基会在经济上做出弥补。 宁王的封地为当下宗室之最,足足五千五百户,而且李隆基的赏赐也是不断,宫内每有进贡的玉器珍玩美食,他都会派人给宁王送过去,毕竟宁王是他唯一还在世的亲兄弟。 可是最近一年,宁王入宫几次,全都是在跟他吵架,所以李隆基也就没有留对方吃过饭,免得吃饭时候还得听人牢骚。 “回圣人,休养的还可以,但终究是上了年纪,不复往日了。” 宁王李宪今天的态度也是一改往日,非常的和善,这让李隆基颇为欣慰,这半年来,他派去宁王府的太医,足足二十多人,所以宁王的身体情况,他很清楚,熬不了多久了。 “阿兄定要养好身体,今年的千秋节,阿兄要坐在朕的身边。” 说罢,李隆基主动给宁王夹菜,两人边吃边聊,气氛融洽,好似真的回到了当年的兄友弟恭。 高力士就陪侍在一旁,为二人添酒,他在耐心的等待着,等着这对兄弟俩切入正题。 “我昨晚梦到六郎了,”李宪终于开口了: “他在梦中向我哭诉,怨我这兄长薄情,没有给他立嗣,我夜里惊醒过来,浑身冷汗,琢磨着六郎这是在怨恨我啊,所以今天我来了。” 李隆基脸色不变,微笑着点头道: “是朕的错,六郎要怪,也怪不到阿兄头上。” 他们口中的六郎,就是二人早夭的六弟隋王李隆悌,十一岁就挂了,挂在了则天顺圣皇后长安二年,也就是武则天时期,隋王,是唐睿宗李旦复辟之后追封的,但当时定了,隋王爵位不传。 今天李宪好好的提起这回事,李隆基其实已经隐隐有些猜测,但是他不敢确定,因为他认为,李宪不敢这么干。 一旁的高力士脸色阴沉,他终于反应过来,李琩希望他帮忙的事情,是什么了。 李宪其实也是壮着胆子来的,他还是比较畏惧自己的三弟,但眼下生命接近尾声,他想给李琩留条后路,所以硬着头皮说出了这句话。 “圣人觉得,何人继嗣六郎门庭,为宜?” 唐朝律法明文规定,男子无子,始许立嗣,立嗣也只许立辈分相当的侄子为嗣子,不得立女子为嗣,也不得立异姓子而乱宗。 那么隋王李隆悌立嗣选择的范围,就大大缩小了。 李隆基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微笑道: “阿兄觉得,谁合适呢?” “咳咳.......” 李宪掩袖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道: “你知道我在说谁。” 李隆基嘴角一勾,脸色颇为狰狞道: “他出息了,敢不认朕?” “他认你,你认他吗?”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李宪也是豁出去了,面无表情道: “那件事情终须有个结果,他过继给六郎,是最好的办法。” 亲爹抢了儿子的媳妇,叔叔抢了侄子的媳妇,哪种说法好听点呢? 李隆基的脸色极差,嘴角因为怒极而抽动着,那可是他的亲儿子,几乎等同于嫡长子,过继给别人?天下人会怎么看他?说朕亏待了他? 况且他认为,这是李琩自己的主意。 他敢不认我这个爹?狗东西! 李隆基的城府终究还是深沉的,也就是宁王不是外人,他才罕见的动怒,不过怒意也是眨眼即逝,随即便闭上双目陷入沉思。 李宪和高力士对视一眼,两人都不敢再说话了。 高力士是压根不打算开口帮忙说情,毕竟事情太大了,他没那个胆子,儿子不认爹,哪个当爹的能不生气?虽然这个爹当的实在是不合格。 李隆基内心波澜起伏,如果说他对李琩有多少父子之情,其实也不多,毕竟李琩六岁才回到他的身边,而且一直都管宁王叫阿爷,他心里一直都很不爽。 但如今的他,也许是古树迎来第二春,杨玉环对他的诱惑,超过以往任何事物,只要能早日得到对方,他还是愿意妥协的。 不然李琩硬扛着不肯服软,太真又该如何安顿呢? “宣!让那个不孝子,进宫吧......” 李隆基睁开眼睛,直直盯着前方,脸颊的肉抖了一下,一字一字道。 第九章 不差我这一个 皇宫当中的事情,其实是非常容易外泄的,不要觉得这里面都是秘密,外面人不会知道。 在皇城之中任职的人是非常多的,先不说专门伺候皇帝的宦官、宫女、奴婢,也不说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单单北门四军,就是一个外传消息的大喇叭。 左右羽林各四千人,总兵力八千,左右龙武各五千人,总兵力一万。 四大禁军的这一万八千人,几乎全部出自于官宦世家,他们在宫里的所见所闻,不会告诉别人,但会告诉家里人。 所以李隆基每天晚上在太真观幽会的事情,一开始只限于贵族阶层知道,慢慢的一年过去了,长安城里的寻常百姓也知道了。 虽然说贵族家庭一般对子弟的教导都非常严格,但谁家还没个嘴巴不把门的大舌头呢? 李隆基当然也清楚,自己干的这件事舆论太大,一旦在寻常百姓之间口口相传,史书上绝对跑不了,今后的民间野史只怕也会添油加醋的过度渲染。 所以他非常着急,想要将这件事从暗处转向明处,早早摆平寿王,堵住那帮好事者的嘴。 所以李宪的这个法子,一开始,他非常愤怒,恨不得直接将寿王用鞭子抽死,但每每想到杨玉环带给他的温存,他便将愤怒压制了下来。 他的儿子很多,他真正喜爱的,首当其冲就是早夭的夏悼王李一,那是他和武惠妃的第一個儿子。 接下来的便是寿王了,当年的宠冠诸子成了诸子中最大的笑柄,当李隆基开始厌恶寿王的时候,那么从前的那点父子之情,也会随着时间流逝荡然无存。 延英殿。 李琩就跪在殿内,头额点地一声不吭,而宁王已经被李隆基给打发走了。 因为接下来的这场父子之间的对话,李隆基不会让别人知道。 “懦弱,无能,你有哪点像朕?” 李隆基双目伶俐,语气冷冽道:“朕当初就不该将你寄养在宁王膝下,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李隆基有个基因特点,额头发际线两侧,有两个旋,头顶一个旋,脖子上的头发两侧也有两个旋,五个旋被道士说成是五龙髻,乃兴世之人君。 李一生下来,也是五个旋,李琩不太行,四个半,其中一个似旋非旋,其余诸子都没有这个血脉特点,所以一直以来都说,李一和李琩最像李隆基。 实际情况是什么呢?是因为他们仨都带着李家和武家的血统,有同样的基因传承,所以才这么相似。 一上来就劈头盖脸的叱骂儿子不像自己,李琩听在耳中,心知那件事成了一半,另一半就看他与李隆基接下来的过招了。 “父皇乃天下万民之君,圣人之姿,英明神武,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儿臣不过一愚钝之人,自是不类父皇万一。” 李隆基狠狠瞪了李琩一眼,沉声道: “听说昨晚太子送给你一个舞伎?身为朕的儿子,不懂洁身自好,那些苟存民间的贱伎,你也看得上?” 我看不上!但是我看上的,你也看上了,实在是没招啊,李琩故意低声道: “阿兄所赐,不敢推辞,何况那名叫云娘的舞伎,虽出身勾栏,然冰清未染.......” “混账!” 李隆基怒斥一声,看向高力士,嘲笑道: “瞧见没?他就这点出息。” 高力士赶忙赔笑: “好女色,人之常情,寿王并无不妥,如今身边只有杨氏一位媵女服侍,确实单薄了些,圣人不如,赏赐几名美婢,以供寿王起居。” “呵呵.......”李隆基冷笑道:“朕没有什么能够赏赐他的。” 自从武惠妃去世之后,李隆基的后宫就乱了套,人人开始争宠,而内心寂寞的李隆基,也试着希望能找到感情上的寄托来填补内心深处的空白。 但可惜,他的后宫那么多的女人,谁也无法代替武惠妃。 就连每晚由谁侍寝,他都发愁,于是想出一些荒唐的办法,比如每一位嫔妃头顶插一朵鲜花,他来放飞蝴蝶,蝴蝶落在谁的头顶,他就宠幸谁,再比如,妃子们之间赌钱,谁赢的最多,谁来侍寝。 乱花渐欲迷人眼,多情和专情终究是反义词,武惠妃死后,他是玩的越来越花了。 高力士上前,来到李琩身边弯下腰,小声道: “十八郎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晌午的时候,圣人便在此与宁王商议过,要寻一良家子,予伱配婚,你可有中意的?” 良家子,也叫好人家, 每个人眼中的好人家,是不一样的,主要在门当户对四个字,李隆基眼中的良家,自然档次更高。 正所谓,自隋唐而上,官有薄状,家有谱系,官之选举,必由于薄状,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 那么能被皇室看上的家族,目下而言,除了禁婚七家之外,首推琅琊王、京兆韦、弘农杨、河东裴、南阳张、清河张、彭城刘、渤海高、河东薛、京兆杜、河东柳、太原郭、天水赵....... 说的直白一点,就是活跃在长安和洛阳周边的两京走廊贵族集团。 “孩儿有中意的。” 李琩心里感谢高力士八辈祖宗,因为对方口中那句“可有中意的”,百分之百是句客气话,换作李隆基,绝对不会这么问,因为老子给儿子赐婚,向来不会以儿子的心意为主,也就是说,儿子的婚姻都是老子做主的。 高力士也是一愣,心知自己多嘴,被人家给将了一军,这下好了,自己一句客气话,给皇帝出了一个难题。 于是他赶忙弥补道:“圣人自会做主,婚姻大事,十八郎还是要听圣人的。” 说罢,他就赶忙退到一边,不想再掺和了。 “说说看,”李隆基呵呵冷笑道:“朕倒是很好奇,你看上哪家的了?” 他其实心里挺高兴,自己这个儿子如果能移情别恋,对他来说是好事,因为他现在绝不允许任何人在心里惦记杨太真,而李琩无疑就是那个唯一。 所以李琩若是肯再娶,他一定是举双手赞成。 李琩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道: “朔方振武军使郭子仪四女郭氏,可为儿臣良配。” 李隆基和高力士同时愕然。 他们俩都认识郭子仪,而且印象非常深,因为郭子仪的妻子,是宁王李宪的府掾王守一的女儿,而郭子仪的亲爹郭敬之,是宁王府典军。 这个王守一,可不是李隆基王皇后的胞兄祁国公王守一,这是两个人。 当年郭子仪参加武举,就是宁王一力保举的。 “你见过此女?” 李隆基一脸错愕询问道,刚开口他就后悔了,觉得实在没必要多此一问,郭子仪的爹既然是宁王幕僚出身,李琩自然是从宁王府认识的, 李琩道:“回父皇,四个月前,在大伯府上见过。” 李隆基一脸疑惑的看向高力士,眼神中颇有责备之意,大概是不满李琩身边那两个宦官办事不力,这种事情怎么就没有上报? 高力士自然不能直说严衡和王卓工作失误,因为那样等于是他工作失误,于是赶忙道: “这件事老奴是知道的,当时只觉得是些微末小事,疏忽了,请圣人治罪。” “治什么罪?这也叫罪的话,天下有罪的人将何其之多,” 李隆基笑了笑,心情挺不错,儿子有新欢,自然就会忘了旧人,那么这世上唯一还惦记杨太真的人,就没有了。 太原郭氏,名门望族,家中女子嫁给自己的儿子,不算辱没。 就是这个郭子仪,如今是边将,手握一镇兵马,与自己儿子联姻,不太合适。 不过办法不是已经有了吗?他不是朕的儿子了,是六郎的嗣子,就算娶了王忠嗣的女儿,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威胁了。 “宁王有意操办,你的这些事情,便与宁王商量吧,”李隆基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轻轻挥了挥手。 高力士赶忙上前扶起李琩: “十八郎去吧。” 李琩点了点头,拜别自己的父皇,就这么离开了延英殿。 站在殿门外的台阶上,他仰天深吸一口气,仿佛呼吸到了自由的味道,只要能离开十王宅,不当皇子算个屁啊。 父子俩刚才的对话,只字不提过继的事情,完全在李琩的意料之中,他很清楚,李隆基绝对猜到这件事是他在背后撺掇宁王的。 你知道是我的意思,我也知道你知道是我的意思,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是我的意思,但就是不能点破,这世上很多事情,都得装糊涂。 因为这种事,宁王出面来说,是体恤兄弟,李琩来说,那是不认爹了。 而李隆基决口不提继嗣的事情,也是要推给宁王,让宁王自己去跟李琩说,李隆基自己来说的话,等于不认儿子了,传出去让人笑话。 出宫的路上,禁卫和宦官的眼神,一直落在李琩身上,他要是敢往太真观的方向看一眼,这次的谋划就等于全盘失败。 李琩由始至终都是目不斜视。 长安宫城分为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西内兴庆宫,统称“三内”。 其中太极宫,也就是隋朝时候的皇宫,李渊和李世民主要在此听证居住,而大明宫取“如日之升,则曰大大明”,坐落在长安城北的龙首原上,自从唐高宗李治移居此处之后,后世诸多皇帝皆在此听证。 大明宫的修建初衷,主要是防着玄武门。 李治武则天夫妇,防儿子就防的比较厉害,而李隆基在武则天的阴影下成长起来,早就没有骨肉之情这个概念了,所以防儿子防的更狠。 大明宫南边有三道门,从这里出去,就是长安城东北的里坊区。 其中丹凤门为正门,李琩走出城门之后,回头望向宫内。 终于自由了,憋了我六个月了....... 你们老李家祖上的风水也真是够差,爹跟儿子,跟仇人似的。 大唐皇室,父子之间的相互猜忌,是有唐一代,老李家始终避不开的一场梦魇,又像是流淌在血液里的诅咒...... 第十章 谁给你卖命 郭子仪的爹郭敬之,与妻子王氏的爹王守一,都是宁王府的老人,两个一起共事的人有着深厚的友谊,于是给自家的儿女们撮合,亲上加亲。 换句话说,宁王李宪,就是郭子仪最大的靠山,所以逢年过节,他的妻子王氏都会带着儿女们前往宁王府走动,好维持这一层关系。 历史上,郭子仪的正妻王氏为他育有六子八女,如今嘛,肯定还没有生那么多,只有三子四女,那位醉打金枝的四子郭暧还没有出生呢。 李琩心里清楚,但凡穿越到这个时期,最应该交好的人里面,绝对少不了郭子仪。 而他运气也很不错,正好郭子仪算是大伯宁王的家臣,而且在朔方混的也不错。 李琩的前身跟郭子仪见过几次,也见过郭子仪的四个女儿,三個已经出嫁,第四个今年只有十六岁。 在大唐,来了月事就能出嫁,十六岁刚刚好,但是现在的李琩呢,有点不太能接受,觉得年龄太小了。 要不是窝在十王宅快把他逼疯了,他绝对不会对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下手。 ....... “你什么时候中意的,我怎么都不知道?”宁王长子汝阳郡王李琎一脸诧异的瞥了一眼李琩,又挑眉看向自己的父亲: “你们俩到底在圣人面前干了什么?什么事不能对我说的?” 老六陇西郡公李瑀也是一脸的不满: “阿清与我一起长大,胜似一母所出,你们俩背地里谋划什么,连我们都不能告知?” “两位兄长见谅,阿爷与我是有苦衷的,”李琩一脸无奈道: “实在是怕牵连你们。” 他这两个堂哥,都是潇洒人。 老大李琎原本是九寺五监的太仆寺卿,正bu级领导,但人家不干了,嫌累的慌,平生只有三个爱好,诗酒、狩猎与羯鼓,也是历史上的“饮中八仙”之一。 老六李瑀也是一个妙人,唯独喜好音乐,擅横笛、羌笛与琵琶。 听到李琩这么说,一向谨慎的李琎也不多问了,摇头苦笑道: “娶亲是好事,何况子仪也不是外人,既然圣人属意阿爷张罗,那么我来包办。” “你先别着急,” 一直坐在主位上没有吭声的李宪睁开眼睛,道:“先等一等,我来念,你执笔,写一道奏疏送进宫里,等圣人准了,再准备不迟。” 李琎点了了点,唤来女婢磨墨,他则卷起袖子立于书案旁,准备亲自操刀。 他的字是非常好的,绝对的书法大家。 李宪缓缓开口,李琎抬笔就写,但是写到一半,他懵逼了,握着的笔再也放不下去, “嗣隋王?阿爷,伱不要命了?” 老六李瑀猛地起身,震惊道: “阿清可是圣人嫡子,你奏请他来承继六叔,夺圣人父子人伦,这.......你怎么敢啊?” 汝阳王李琎也是一脸震惊,不过他做为长子,还是比较稳重的。 眼神在父亲和李琩身上审视半天后,李琎基本已经猜到了真相,只看他们俩波澜不惊,可见圣人早已知晓,于是他继续落笔,在父亲的口述下,将这封奏疏一气呵成。 “这是好事情,六郎还不明白?” 李琎落笔之后,微笑道:“此招甚为巧妙,一可离开十王宅,二可避太子锋锐,三,可以了结杨太真之事,亏你们俩能想出这等绝妙之法。” 他自己对权利,没有丝毫追求,所以容易代入他人,以为李琩也一样,宁要自由,也不要皇子这样的尊贵身份。 老六李瑀就有点想不开了,他觉得给皇帝当儿子,比当一个嗣王强太多了,不就是没自由嘛,又不是一辈子都没有,总有熬出头的时候,于是他不停的抱怨李琩太着急了,凭白降了一层身份。 嗣王,也叫嗣亲王,爵位在亲王之下,郡王之上,按照唐律,食邑与郡王相当,应为五千户,但实际上,规定是规定,现实是现实。 按照规定,李宪还应该是一万户呢,但他只有五千五百户,却已经是有唐一代,食邑数量排名第二的大地主了,排名第一的是他的亲爹李旦,七千户,第三和第四是他的弟弟岐王李隆范和薛王李隆业,五千户。 李琩就更难搞了,因为隋王爵位已经不传,也就是说,压根没有食邑,而按照当下普遍水平,嗣王的食邑基本保持在一千户左右,所以李宪的奏疏里,会奏请将李琩现有的两千户寿王食邑,转为嗣隋王食邑。 但基本不可能成为现实。 亲王爵位取消,封地进入宗正寺,就看皇帝愿不愿意给,而李隆基明知道是李琩不想认他这个爹了,所以给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按照李瑀的话来说,这道奏疏一旦批准,李琩就是一个穷逼了。 ........ 延寿坊,王忠嗣府邸。 现任驾部员外郎的郭虚己来了,他的恩师萧嵩今早已经觐见圣人,推荐他辅佐王忠嗣,为朔方行军司马。 李隆基非常痛快的就答应了。 原因很简单,郭虚己虽然是萧嵩的门生,但他这辈子起家是太子左司御率府兵曹,官不大,但上司很牛逼,因为这个太子,指的是李隆基,也就是说,人家年轻时候就是李隆基的人。 将这样的一个人放在王忠嗣身边,李隆基当然乐意。 “两位相识否?” 王忠嗣为郭虚己介绍起了同族的郭英乂,他知道这俩人肯定不认识。 已经五十岁的郭虚己本已经在堂内坐下,知晓郭英乂出身后,旋又起身,与对方排起了家谱,算来算去,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比他大三辈。 “这可真是小宗出大辈,你们俩就要不要以辈分而论了,”王忠嗣在一旁听着,爽朗一笑。 像他们这样的大家族出身,小时候学会认字的第一件事,就是背家谱,祖上从哪来,分支有多少,都在脑子里。 家族内这样的规矩,也是为了今后的儿孙出门在外,遇到同族之后,互相有个帮衬。 郭虚己是当下的太原郭氏大宗出身,而郭英乂他们这边,从西汉时期便从太原迁徙到了陇西金城郡,后移居目前的瓜州,也就是后世的甘肃省酒泉市瓜州县,是为太原郭氏的晋昌郭氏支族。 这么远的关系,两人背族谱,竟然都能牵扯到一起,看起来挺不可思议,但是在大唐,这很正常。 郭虚己很清楚王忠嗣为什么需要自己,因为朝廷所有的提拔任命,都是人脉运作和权利较量后的结果,基本上跟你的能力没有关系。 只见他笑道: “郭子仪其祖,由魏末(北魏末期)裔居华阴,是为华阴郭氏支族,与英乂他们这一支一样,每年都会派人往太原祭祀先祖,我们不是外人,等到了朔方,下官自会联络子仪,必使振武军如臂使指,大将军勿忧。” 王忠嗣微笑点头,像他这样军方出身的大将,最看重的就是麾下的兵马听不听话,能不能被他拧成一股绳,孙子兵法有云:故知胜有五,上下同欲者胜。 王忠嗣既然是朔方老大,那么在他的麾下,不允许出现任何一个违背他意愿的人。 正常情况下,不听话的,直接更换就好,但是明年很可能就要开打,紧急换人容易动摇军心,不利于出征,所以王忠嗣只能另寻它法。 而眼下的朔方,就是姓郭的和姓王的说了算,同是出自太原,比较容易沟通,王忠嗣也就不打算换人了。 历史上有史可考的唐朝太原郡公,一共十六人,其中八个姓王,六个姓郭,也就是太原王和太原郭,这个爵位可没有世袭一说,非于国有大功者,不能敕封。 上一任就是郭英乂的亲爹郭知运,再上一任,是郭虔瓘,这两人都是开元初期的顶级猛将。 “今早朝会,我与李林甫牛仙客有过一番争吵,”王忠嗣脸色凝重,沉声道: “朔方那边的情况,我很早便打听清楚了,欠饷严重,军心涣散,如果这十万贯不能与我同行,明年一战,胜算堪忧。” “明年一战,到底能不能打起来,现在来说仍是未知之数,”郭虚己正色道: “当然了,朝廷未雨绸缪,是有预见的,大将军可寻求东宫帮助,方便这笔钱能够尽快调拨。” 王忠嗣忧心忡忡的点了点头。 这十万贯,他是非要不可,他不像朝堂上那帮大臣一样报喜不报忧,他很清楚大唐军制早就出了问题,有没有钱,直接决定了能不能打仗。 隋末唐初,天下盛行府兵制,讲究兵农合一,战时为兵,闲时为农,与土地是紧紧捆绑在一起的。 可是府兵制度到如今,已经不能顺利施行了,原因在于自高宗以来,战事频繁,大唐边境线过长,兵役繁重,而兵员的主要来源,是关中、河东、河北、河南等地。 但是戍卫区域,却远在河西陇右以及朔方范阳,那么人们势必需要远离土地,加上土地兼并盛行,失去土地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没有人愿意远赴边疆戍卫,导致避役成风,甚至以充当府兵为耻。 当下边军的主要来源,是李隆基三年前的那道诏书。 令诸镇节度使按照防务需要,制定兵员定额,在诸色征行人(指原有各种镇兵)和客户中召募自愿长住镇戍的健儿,每岁加于常例,给田地屋宅,务加优恤,使得存济。 这就是募兵了。 募兵的招募原则是户殷丁多,人材骁勇,装备由州县负责,不足则自备和亲邻资助,口粮由朝廷供给,服役期间免除本身租庸调和杂徭。 条件听起来很不错,但是王忠嗣很清楚,上面说一套,下面办一套,“不足则自备和亲邻资助”,有这一条,你还指望州县官员真会给你提供装备吗? 说穿了,该给边卒健儿的钱,没有落到实处。 没有钱,谁给你卖命啊? 第十一章 大宗嗣小宗 八月初二,酉时正,夕阳西下。 十王宅,盛王府。 二十一郎盛王李琦,正在与他的家仆在院子里训豹。 李琦今年十八岁,比他的亲哥哥李琩小三岁,每日正事不干,惟爱驯兽。 以前的李琦,喜欢养一些斗鸡、骆驼、猎犬、鹞鹰,如今玩的狠了,驯养起了豹子,这个豹子可不是本地豹,而是大食国进贡的猎豹,养了半年了。 在大唐,驯养豹子的不是没有,但李琦驯养的多达六只,为长安之最,人称豹王。 “将你的这些畜生收起来,”李琩进了王府驯院,见到那些豹子后,心里多少有点发怵,赶紧让弟弟的家仆将豹子带出去。 “听说你的朔方节度,没了?” 盛王李琦笑呵呵的搬来一只胡凳,请李琩坐下,而他自己,则是展开双臂,任由一名家仆将他身上的皮甲护臂卸下。 驯豹毕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身上没装备,他也不敢这么玩。 前身寿王最早遥领的,其实是剑南节度使,而继承了记忆的李琩,自然知晓了遥领节度的整个流程,于是刚刚穿越过来,便让自己的妹妹咸宜帮着说话,将太子卸任的朔方节度使,给他弄过来了。 遥领本就是个名头,李隆基经不住自己女儿的死缠烂打,也就同意了。 而李琩争取朔方节度的目的,就是因为那枚节度印,现在要上交了,但是印玺的大小规制,他已经心里有数。 望着比自己個头还高的弟弟,李琩点了点头: “本就是虚设,有没有都无甚区别。” “我可不这么觉得,没有实权终还是有个名头嘛,”李琦摇头笑道: “反正我这个扬州大都督,指望我主动交出去,想都别想,对了,听说太子送给你一名舞伎?” 盛王府和寿王府,这是亲兄弟,所以两边的人经常走动,有什么新鲜事,一般第一时间就能知道。 “不要关心这些,你也坐下,我跟你说点事情,”李琩招了招手,示意一名下人再搬来一条凳子,放在自己身边。 李琦点了点头,让其他人远离,坐下后,抹了一把汗道: “说吧。” 良久........ 李琦双肘枕在膝盖上,手托额头,目光呆滞的盯着脚下的沙土,久久不言。 胞兄带给他的消息,无疑非常震撼,让他短时间内无法接受。 很久后, “呵呵.......”李琦摇头苦笑:“这么说,你以后会是我的堂兄?” 李琩抬头看了看天色,叹息道: “住在这里的兄弟,哪个还有心气斗志?他们不是乐忠于斗鸡走狗,就是玩些散乐百戏,与其说是一帮皇子,不如说是一帮伶人。” “伱可别忘了,父皇也是五王宅里出来的,并未因此而稍减他老人家的英明神武,”李琦脸色铁青道: “你这是掩耳盗铃,你该不会以为,父皇猜不到是你在背后怂恿大伯吧?” 李琩转头看向其弟,眼神轻蔑。 “你啊.......”李琦那张英俊的脸庞,露出苦笑: “呆在十王宅,也不是哪都不能去,外出狩猎,寺庙祈福,亲戚家转转还是可以的,不至于将人憋疯,与其说我消沉,不如说你才是颓废,出去了能干什么?你还能去朔方担任节度使不成?” 李琩笑了,他从来都不会试图以自己的观念去改变别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要妄想着改变他人,你连自己都改变不了。 你根本不知道,自由为何物?李琩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起身道: “听说你新驯了几只斗鸡,千秋节上,能不能斗过神鸡童?” “有一只黑将军,铁距银钩,有一战之力,”说起斗鸡,李琦兴致就来了:“阿兄若想押宝,可押这只。” 李琩笑了笑,就这么走了。 斗鸡之风,在当前可谓空前绝后,因为李隆基属鸡,而且从小就喜欢斗鸡,上有所好,下必行焉。 诸王世家,外戚家,贵主家,侯家,倾帑破产以购买斗鸡,好的斗鸡价比千金。 皇宫内本有五坊:一曰雕坊,二曰鹘坊,三曰鹞坊,四曰鹰坊,五曰狗坊,以闲厩使押五坊,以供时狩。 闲厩使属殿中省,多由宦官充任,如今是王承恩,后来李隆基又加了一个鸡坊,鸡坊使就是神鸡童贾昌。 ........ 一个亲儿子,要过继出去,这么大的事情,李隆基不可能不找太子商量。 因为太子也是君,储君是副君。 李琩前脚离开盛王府,太子后脚就入宫了。 殿内,李绍望着那卷来自宁王的奏疏,目瞪口呆,看完之后,整个人都是呆滞的,内心完全无法消化这道信息。 以他对皇帝的了解,过继李琩这种惊世骇俗之事,多半圣人与宁王私下肯定商议过,而且已经默许。 要不然宁王绝对没胆子上奏疏,因为奏疏要经过中书门下,也就是说,那帮中枢大臣,也已经知道了,那么事情就传开了。 “愣着干什么?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李隆基手里也没闲着,正在给一件琵琶上弦,玩乐器的都喜欢亲手保养乐器,这倒不稀罕。 李绍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十王宅里这帮皇子,恐怕没有比他内心更苦逼的了,因为他明明有东宫,却不能入住,而是与一帮亲王住在一起,太子的身份没有得到彰显,还特么没自由。 李琩能够离开十王宅,他是既羡慕又嫉妒。 羡慕对方重获自由,嫉妒获得自由的不是自己。 “儿臣.......儿臣以为不妥,”沉吟半晌,李绍还是决定拦住李琩逃离十王宅。 毕竟李琩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但是离开十王宅的话,会让他心里很不爽。 “怎么个不妥呢?”这次问话的,是高力士,人家这是在帮太子,暗示你的这个答案不是圣人心中的答案。 李绍难道不清楚吗?他又不傻: “继嗣隋王,可从宗室内择选子侄辈立嗣,十八郎乃父皇亲子,怎能继嗣他人?” “隋王亦是圣人亲弟,怎算他人呢?”高力士再次提醒道。 李绍内心叹息一声,他不是不知道他这个爹不好招惹,尤其眼下打算对付李林甫,更不宜惹父皇不快。 但是,李琩一旦出去,是不是会成为一个祸害,说不准的,今天能过继出去,以后还能要回来,都是圣人一句话的事情。 正所谓知父莫若子,他很清楚自己这个父皇,只要顺着他的心意来,什么事情他都能干得出来。 抢儿媳,干了,如今又要过继亲子?你怎么不上天? “只见过小宗嗣大宗,没见过大宗嗣小宗的,儿臣还是觉得不妥,”李绍喃喃道。 承继家业者为大宗,别看李隆基曾经也是个庶出,但人家就是大宗,因为继承了李唐的天下。 对于李隆基来说,隋王这边分封出去,就算是小宗了。 而大宗是人之本、尊之统,百代不迁,是万万不能断的。 所以一般是小宗嗣大宗,以保大宗不绝,无子的小宗可以附祭、附食在宗庙中,陪同祖先一起享受血食祭祀,只要大宗存续一日,全族已死之人都可以享受到祭祀。 所以小宗立嗣,一般都不当回事,这就是为什么隋王无嗣。 “朕知道了,你回去吧,”李隆基没有抬头看太子一眼,只是挥了挥手。 李绍一愣,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高力士,无奈道: “儿臣告退。” 等到他离开之后,李隆基将手中的琵琶小心翼翼放在一旁,脸色愠怒道: “他不同意,李林甫和牛仙客也不同意,你倒是说说,朕该如何?” 毕竟不符合礼法,李林甫再逢迎皇帝,也不敢在皇室的礼法上面乱说话,他也是老李家宗室出身,知道没有这个规矩,太宗皇帝当年将庶子赵王李福过继给了隐太子李建成,这是为了弥补,何况人家建成本来就是嫡长。 李林甫现在还兼着礼部尚书,带头出继皇帝亲子,宗室恐怕会怪他乱了礼法,因为他们不敢怪皇帝。 何况他压根就不希望李琩过继出去,我跟太子是死仇,太子将来一旦继位,我肯定完蛋,所以你不能走。 至于牛仙客的想法就很简单了,我不掺和这事。 “天下万事,皆在圣人,圣人一言可定,何必询问他人?”高力士道。 李隆基笑了笑:“他们呐,还不如你晓得事理,朕的儿子,难道由别人说了算?” 说罢,李隆基缓缓起身: “走,去太真观。” 他现在去太真观,不是摆驾去的,没有仪仗,不过是领着些禁卫宦官,入夜了偷摸摸的去。 毕竟他经常留宿那里,而那里都是女冠,大摇大摆去影响不好。 你说他不要脸吧,他还知道偷摸摸,你说他要脸吧,他在三清面前乱搞。 左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亲自在旁护卫,一路上也都是龙武军,安全肯定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陈玄礼这个人,他是没有多大本事的,打仗绝对不行,就是个保镖头子,拍马屁是一把好手,之所以将龙武军管理的这么好,非能力也,实在是干的时间太长了,是李隆基绝对信任的人之一。 一个道观,建在宫里不算稀奇,但是里面都是女冠,就不对劲了。 历史上,杨玉环被正式册封为贵妃,是在天宝四年,距离眼下还有五年之久,但是李琩的穿越,无疑要将这个进程给快速推进了。 李琩本身是不在乎这些的,天地良心,人不是我睡的,我也是倒霉,穿越的时间点不对,以至于脑袋上顶了一片绿,快被读着喷死了。 李琩眼里的头等大事,是离开十王宅。 历史上,寿王是天宝四载七月二十六,迎娶韦氏为寿王妃,八月初六,杨玉环便被册封为贵妃,父子俩一前一后办的喜事,双喜。 道观的正殿内,供奉着三清,这里肯定不能乱搞,好在后院的置办,已经与其他宫殿别无二致。 人生在世,能遇到一两个知音,是极为难能可贵的事情。 李隆基与杨玉环之间,不单单是爱情,还是知音,杨玉环精通音律,擅歌舞,又极为擅长弹奏琵琶,简直就是撞在李隆基的心口上了。 当朝圣人心急火燎的步入后院,几个疾步上前,扶起正要下拜的一名女冠, “太真,看朕给你调试的琵琶,奏一曲试音如何?” 他已经完全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了....... 第十二章 眼下富裕 八月初三的朝会,王忠嗣本来还想继续与中枢门下争执一番,结果李琩这件事给冒出来了。 边境事大还是李琩过继事大呢?答案是李琩。 朝会上,诸臣议论纷纷,大多数投了弃权票,也就是不发表意见,少数几个刺头,顶着李隆基的脸色,直接痛陈继嗣之利弊。 “礼法有载,小宗嫡子不得后大宗,只能以支子继,嫡子乃宗统,怎可出继?”礼部侍郎姚弈道。 这个人出身可不简单,乃开元初期一代名相姚崇三子,但是呢,他没儿子,他的从子,就是从家族旁支那边过继来的,历史上也是一个妙人。 众所周知,姚崇的儿子都不争气,当年罢相,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被儿子拖累。 牛仙客听罢,转头瞪了一眼对方,姚弈这才后知后觉,心知左相恐怕是知晓圣人心意,才会给他暗示,于是又赶忙弥补道: “严格来说,寿王确也不算嫡子吧?” 他这個“吧”字,拖了一个长音,然后目光在群臣之间游视,期盼有人能接他这个茬。 尚书右仆射裴耀卿呵呵道: “是不是,也是你能议论的?” 他得多说话啊,争取存在感,虽然还兼着京兆尹,但毕竟不如当年的左相,宰相没了,以前积攒的威望还在,不过正在缓缓流逝,只有多说话才能保住威望。 我谢你八辈祖宗......姚弈微微一笑,心里非常满意有人接话,那么他就可以闭嘴了。 关于李琩究竟算不算嫡出,没有李隆基亲口官方认定过,但是呢,武惠妃被追封贞顺皇后,这是不争的事实,皇后之子为嫡子,这也是礼法明文记载的,所以李琩的嫡子身份,很多人都是默认的。 那么这个时候,做为宗正寺卿的李志暕,就得站出来说句话了,宗室之内的活动,都是他来主持,避不开的。 “臣以为,此事可行。” 终于有一个同意的了,高力士立马接话道: “怎么个可行法?” 李志暕清了清嗓子,道:“太子为储君,那么诸王则为小宗,小宗嗣小宗,也还说的过去。” 他自己本身,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的亲爹李绚,本为高祖皇帝十四子霍王李远轨五子,过继给了彭王李元则,这就是小宗嗣小宗了嘛,毕竟太祖皇帝一共就四个嫡子,剩下都是庶子。 李林甫很想说句话,犹豫许久还是放弃了,他本身就不是硬骨头,何况眼下处境不太好,当了五年宰相,班底有了,势力也有了,但是这些实力,在当了二十八年皇帝的李隆基眼里,就是个屁。 得罪谁都不能得罪皇帝,这是他当官的第一要义。 王忠嗣懒得掺和这种事情,各家自扫门前雪,他关心的只有那笔钱。 但是李隆基今天,关于寿王继嗣与朔方拨款这两件事上面,都没有发表意见,王忠嗣也只能是悻悻然离开。 正如郭虚己建议的那样,没有东宫帮助,他一个人无法争过中书门下。 “右相,右相,你等等我,”宗正卿,嗣彭王李志暕在下了朝会的第一时间,便盯着李林甫的动静,在对方前往中书门下的路上,给追上了。 “彭王有事?”李林甫伫足笑道。 李志暕陪笑道:“你帮我拿个主意吧,我在这个位置上,那是万万躲不了的,你说圣人心意会是如何呢?” “你妄揣圣意?”李林甫逗弄道。 “啧~~~”李志暕佯装吃惊道:“伱别吓唬我啊,这种事情,还真就得揣测一下圣意,你是宰辅,最了解圣人,帮帮我吧。” “我帮你,谁帮我啊?”李林甫笑道。 李志暕手背在自己和李林甫中间来回摆了摆,道: “咱们是自己人,肯定是互相帮衬啊。” 李林甫叹息一声,目光望向广场方向,沉吟片刻后,道: “事情能在朝堂上议,你说呢?” “明白!”李志暕哈哈一笑:“我有数了。” 皇子过继给断了香火几十年的亲王,本来就令人诧异,如今又摆在朝会上议,其实李志暕心里已经有答案了,要不然在朝会上也不会赞成宁王的奏请。 何况如今宫里住着的那位杨太真,是夹在圣人和寿王中间的一根刺,拔不了刺,那就只能拔寿王了。 待到李林甫走远,李志暕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几年的新鲜事,可是真不少啊.......” ........ 寿王府,是有库房的,而且不夸张的说,在整个十王宅,没有比李琩的库房更充盈的。 母凭子贵,子凭母贵。 武惠妃活着的时候,宫里的好东西,都是赏赐给了两个亲儿子和嫁出去的亲闺女咸宜公主,所以李琩很富裕。 但是,如果他过继出去,寿王府他是搬不走的,有些家具也搬不走,也就只能搬空库房了。 宁王家的老六李瑀嘲笑李琩会成为一个穷逼,这是事实,因为食邑势必会减少,而且宫里也不会有人再赏赐他东西了,而他还得每年往宫里进贡,坐吃山空。 录事郭幼明,家中排行老八,是郭子仪的同母弟,在王府任职也有五个月了,比李琩大三岁,不好武艺,读书也不行,考不了明经进士。 那就只能是走捷径,慢慢往上爬了,王府幕职,就是一条捷径。 所以在寿王府挂职的很多,但是来点卯的,就那几个,郭幼明是因为他们家跟宁王府关系太近,所以抹不开脸不来,如今他倒也习惯了,与李琩相处的极为融洽。 “我说殿下,您这抽的什么风啊?”郭幼明已经在李琩的监督下,指派家仆盘点库房一个上午了,因为李琩打算将库中的非硬通货,变卖出去。 “好了,别牢骚了,”李琩笑道:“亲王录事从九品下,嗣亲王也是,你这官阶已经是最底了,还能掉下去不成?” 郭幼明笑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您抽了哪门子的风,要跟我二兄结亲家啊?” 李琩早有离开十王宅的念头,也没有瞒着他仅有的这几个幕僚,三个臭皮匠,顶上一个诸葛亮,大家还帮他出过主意。 “怎么?你还不乐意跟我做亲戚啊?”李琩打趣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四娘跟了我,不吃亏。” 你倒是真看的开.......郭幼明无奈一笑,他们都以为寿王会因为那件事而一蹶不振,心态彻底颓废,结果没曾想,跟个没事人一样。 这就是韩滉最佩服殿下的一点,他们私下谈论的时候,韩滉更是直言寿王绝非池中之物,若离开十王宅,便是虎入山岗。 而郭幼明最佩服的就是韩滉,所以他认为韩滉说的一定对。 “就是这些了,除了金银盐铁布帛丝绸茶棉香料米粮酒水,还有圣人和惠妃的赏赐不能动之外,你也就这些可以拿出去变卖,”郭幼明指着库房内的一个角落,笑道。 李琩望着那不多的玉器珍玩,皱眉道:“能折多少钱?” “大致嘛.......”郭幼明一脸为道:“我不知道啊,好些东西的市价,我并不了解。” 李琩笑道:“拿去东市,换成硬通货,另外收存在一间库房内,我有用处。” “又是押宝?”郭幼明多少有些不满道: “您去年可是输了一千贯,锦缎四百匹,胡椒十五斤......今年嗣王的事情要是成了,您以后的日子可就紧了,不能再赌了。” 那不是我输的,我玩的比他大,李琩心里嘀咕道。 在大唐,不是只有钱可以买东西,以物易物的现象广泛存在,而且有合理的兑换标准。 比如王府每年的旧布、旧茶,都可以拿到市面上折换新布新茶,也可以换钱,不然这玩意放久了,就烂了。 至于旧粮,就不会换,即使贵为皇子,也是旧粮新粮轮着吃,节省粮食是刻在唐人骨髓里的,准确来说,是中华民族的基因里。 就没有比粮食更硬的硬通货了。 郭幼明猜对了,李琩确实是要押宝,而且要押一笔大的。 宫廷斗鸡,又不是不能玩假,要不然神鸡童贾昌那老小子,不可能总是赢。 实际上,民间斗鸡反而比较实在,宫廷斗鸡,你得看圣人心意,贾昌是给圣人养鸡的,自然是输少赢多。 输的那几场,贾昌这老小子背地里早就押注了。 鸡坊全胜的话,李隆基会觉得太过于虚假,毕竟宫外品质优秀的斗鸡也是不少的,所以贾昌会适当的输几场,提升节目效果,顺带赚点钱。 宫廷押宝斗鸡,有明庄和暗庄,明庄的负责人是闲厩使王承恩,钱几乎都让李隆基赚了。 大家真正能够赚钱的路子,是那个暗中坐庄的人,户部员外郎王鉷(hong)。 李琩只需要从王鉷那里打听一下,贾昌背地里押注哪几场,这事就顺了。 但是王鉷这个人呢,不会泄露机密,不过他有个儿子叫王准,也是斗鸡当中的顶级高手,与盛王李琦,是鸡友。 买通王准,还是容易的,这小子也是个妙人。 “备份厚礼,一定要贵重,让盛王想办法给王准送过去,”李琩吩咐杜鸿渐道。 杜鸿渐一脸诧异:“给他送钱干什么,一个斗鸡小儿而已?” 李琩微笑摇头,每个人都有其特定的价值,不能看人家是个佞臣,就不将人家当回事。 第十三章 珍馐丞 前几年的千秋节,都是在兴庆宫办的,今年是在大明宫。 兴庆宫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坐落在长安城北,皇城以东,紧挨着长安的春明门,是三大内之一的南内,也是唯一一座位于皇城之外的宫城。 这地方以前叫兴庆坊,还有一个名字,五王宅。 所以这里被称为圣人潜邸,也就是继位之前的住所,后来改建成兴庆宫之后,李隆基一半的时间都是在此听政。 而且他将宁王、薛王宅安置于兴庆宫东面的胜业坊,申王、岐王宅安置于西北面的安兴坊,以呈“环列宫侧”之局,彰显兄弟五人共居的格局。 实际上是监视。 李琩之所以可以大胆的常去宁王宅,一来这是养父,属于至亲,再者,处在皇帝的监视范围,所以李隆基不会计较。 那么问题来了,兴庆宫周边,只安置了四个王,早夭的隋王在长安没有宅邸,因为他是死在洛阳的。 李琩要嗣隋王,第一個要解决的问题,是房子,李隆基大概率会给他赐宅,但同样大概率,宅子不大。 李隆基已经在考虑这件事了,京兆尹裴耀卿带人奉上长安城舆图,由高力士与万年县令冯用之展开于大殿。 “安兴坊还有地方吗?”高力士望着对面的冯用之,询问道。 冯用之赶忙答道: “回高将军,有的,太宗文皇帝时任太子少保户部尚书韩良宅,就在这里,其子颍川县公门下省侍中韩瑗当年获罪,降授振州刺史,卒于任上,此宅便被发卖,几经转手,如今空置无主,屋宅地契已归县府。” 裴耀卿听到高力士询问安兴坊,心知圣人很可能打算在此安置寿王,于是道: “这片宅子不大,紧邻岐王宅与申王宅,眼下岐王与申王也没有立嗣,是不是.......” 他的意思是,这两位亲王,那可是与你共同成长的亲兄弟,你给老六立嗣,不给老二老四立,是不是不合适。 其实李隆基也想过了,单给李琩办,说闲话的太多,三个一起办,方体现他厚待兄弟,还可以掩人耳目。 申王,是老二李捴(zong),只有一个闺女,而且这个闺女十年前也死了,后来李隆基将老大李宪的五子李珣过继嗣申王,结果呢,李珣五年前也挂了,也是没有子孙。 岐王呢,就是老四李范,也叫李隆范,倒是有两个儿子,但是两个儿子先后也死了,目前无嗣。 两王宅,如今虽然无主,但有宫内派去的奴婢日夜打理,倒也没有荒废。 “以宁王四子李璹,嗣申王,授鸿胪员外卿,薛王(李隆业)四子李珍,嗣岐王,授宗正少卿,”李隆基淡淡道。 裴耀卿眉眼一抬,看向皇帝,下文呢?你儿子呢?怎么安排? “敕令,皇十八子寿王琩,嗣隋王,于安兴坊立宅,授光禄寺珍馐丞。” 裴耀卿目瞪口呆....... 光禄寺下设珍馐署,掌供祭祀、朝会、宾客之庶羞,榛栗、脯脩、鱼盐、菱芡之名数,说白了,就是宫廷宴会的大堂经理。 珍馐署设令一人,正八品下,丞二人,正九品下,圣人竟然给亲儿子,来了一个九品官? 那个杨太真,把你迷成这样? 裴耀卿诧异的表情一闪即逝,心里琢磨着,虽然听说每次进食,就属寿王府进贡的佳肴为最,但也不能因为寿王擅烹饪,就让他去当个管厨子的啊? 事实上,李隆基在其他三个兄弟去世之后,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天都派人将宫里的美食,给唯一还活着的宁王送过去。 而宁王呢,自然也会回馈,有人带头,就有人跟随,渐渐的所有亲王和公主都开始往宫内进贡美食,因而也得到了李隆基大量的赏赐。 穿越过来的李琩在宁王府搭了把手,将后世的一些做饭经验加了进去,所以宁王府这半年来的“进食”,最得李隆基欢心。 后来李隆基估摸着是赏不动了,太赔本,吃你点东西,赔那么多珍宝,不划算,这才下令阻住了这股不良之风。 要知道,很多公主都是凭借进食,获得了皇帝赏赐的额外食邑,赚大发了。 放在以前,对于皇帝这样的安排,裴耀卿多少会耿直的谏言一下,但现在他也琢磨出味儿来了,皇帝不需要谏臣,不喜欢有人给他提意见。 我这一把老骨头,再顶撞圣人,恐怕京兆尹都保不住了。 五年前,李林甫刚刚将他和张九龄斗下来,就在朝会上说过一句话:今明主在上,群臣将顺之不暇,乌用多言!诸君不见立仗马乎?食三品料,一鸣辄斥去,悔之何及! 这句话的意思,你们看到仪仗中的骏马了没有,它敢乱叫,直接就让滚了,如今明主在上,伱们不要学仪仗队的马。 当时有个铁头娃,门下省拾遗补阙杜琎,就头铁的给皇帝谏言,直接从中枢贬成了一个县令。 要知道,拾遗、补阙这两个职位,本来就是谏官,这都不能说话了。 珍馐丞这个官职给到李琩,伤害性与侮辱性,一样大。 ........ 十王宅这边,太子召集诸王,在少阳院见面。 以前的话,他不敢这么干,其他亲王有些也不是太将他当回事,毕竟是个窝囊太子。 但是这次不同,十六个笼中鸟,有一个要自由了,就算太子不召集大家,他们也想碰个面聊一聊。 可惜太子的面子也不是很大,就来了十个人。 老大庆王李琮、老四棣王琰、老六荣王琬、十二郎仪王璲、十三郎颍王璬、十六郎永王璘、二十郎延王玢、二十二郎济王环...... 这其中,老大、老六、老十二,是同母兄弟,母为刘华妃,是李隆基后宫当中除了武惠妃之外,唯一生育一子以上的嫔妃(除去夭折)。 “父皇已派中官知会我了,中书门下正在草拟诏书,十八郎继嗣隋王已是事实,”太子李绍叹息道:“诸位兄弟怎么看?” 老大庆王李琮脸色难看道:“于何处赐宅?” 最早从太子这里知道消息的永王璘冷哼道: “还能是哪?安兴坊,以前韩瑗那破落宅子,与李琩一同立嗣的,还有李璹和李珍,分嗣申王和岐王,食邑没有从前的五千户了,削为两千户,李琩的寿王食邑归档宗正寺,另给一千户,好像在同州的河西与韩城。” 同州就是以前的冯翊郡,就在京兆府东边,与河东的蒲州,隔着一条黄河。 眼下的大唐还是州县两级制,不过历史上天宝元年,李隆基又复旧制,改为郡县二级制。 “奏疏是宁王上的,但背后肯定是十八郎的意思,这小子每天可没少往宁王府跑,”老六荣王琬咧嘴笑道: “亲王都不要了,宁肯当个嗣王,十八郎好魄力啊。” “怎么?你羡慕了?”老十二仪王璲打趣道。 他们这一次的商议,身边的下人全都遣出去了,没有内侍监视,门外也不会有人偷听,所以老六荣王琬毫不掩饰的点了点头: “我是真羡慕,别说你们不羡慕啊,我不信。” 太子李绍摆手道: “别说这种置气话,父皇设十六王宅,供我等安居,旨在你我兄弟和睦,不可妄加联想,十八郎虽然继嗣出去,但仍旧是我等手足,今后相处,仍要像从前一般。” “呵呵.......”老大庆王李琮冷哼道: “还相处什么?人家好不容易出去了,还会回来吗?以后见面,多是在宫廷宴会,人家已经不会跟咱们坐一块了,这件事,说难听一点,是大宗嗣小宗,事实上呢,是李琩不认父皇了,我可是丑话说在前头,他这么一开头,这十六王宅,恐怕会有人效仿啊。” 这话一出口,其他人也是纷纷附和,赞成李琮的说法,试问,谁不想离开这鬼地方呢?只是没有想到办法,也没有李琩那份魄力。 太子李绍闻言,脸色愈发凝重。 是的,老大说的没错,十六个亲王里面,像李琩一样对权利没有兴趣的,不在少数,原因很简单,被圈禁的时间太久了,丧失了锐气,身边诸多兄弟,哪个不是骄奢浮华,只图享乐之辈。 也就只剩下自己,还惦记着祖宗江山社稷,牵挂着国事政务。 “诸位兄弟听我一言,”永王璘起身道: “方才长兄说的没错,必是李琩在背后怂恿宁王,才上的这道奏疏,父皇是被蒙蔽了,咱们得说话呀,好让父皇知晓。” “行!”老大李琮阴阳怪气道:“十六郎先上奏疏,我等随后便上。” 李璘一愣,望着大家看向自己的那一道道轻蔑眼神,心知说错话了,沮丧的一屁股坐下,不吭声了。 “哼!”老六荣王琬冷笑道: “骨肉相残这种事,我是不打算掺和的,也不想见到,各有各的路走,十八郎既然这么选择了,那是人家的事,我们要担心的,是这里将来会发生什么?还会不会有谁,再琢磨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法子,离开这里。” 说罢,只见他一拳捣在长几上,脸色忿然。 他这是发泄,自己的亲儿子住在百孙院,虽也能时常见面,但终究与生活在一起是不同的。 也就是说,亲爹李隆基不仅剥夺了他们的自由,还剥夺了他们父子之间的天伦之乐。 所以老六荣王琬,是真心羡慕李琩,甚至希望李琩出去之后,过的更好,别像自己一样,皇亲贵胄形同囚犯。 “好了好了,你们也不用乱猜,”二十二郎济王环道: “谁怂恿谁,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十八哥今后不是父皇的儿子了,而是侄子,我猜呀,说不定有一门亲事,还在等着他呢。” “你这话,才算是说明白了,”太子李绍点头道: “有些事情本不是我们能谈论的,大家心知肚明就好,十八郎这件事,今后不会再发生,你们也别想着学他,终是兄弟一场,大家备一份礼物吧,以作送别。” 他们想学李琩,也学不了啊,媳妇又没有被亲爹抢走。 “我没有钱,”老大李琮起身,呵呵一笑:“有,也不会送给一个珍馐丞。” “哈哈!”永王璘笑着附和道: “正一品的亲王成了从一品,朔方节度使成了珍馐丞,他这几年也真是不走运啊。” 第十四章 老子肯定不去 “给我滚开!” 一名衣衫奢华的贵族少妇,怒气冲冲的闯进了寿王府,在前院呵斥奴仆道: “我阿兄呢,在哪?” 来的这位,年纪不大,十九岁,之所以称她为少妇,是因为嫁人了。 咸宜公主穿着一条高腰红黑间色齐胸裙,小团花对襟窄袖襦,肩上还搭着一条泥金帔巾,脚下疾步往后院里赶。 袒不如遮,遮不如半遮,盛唐女子的穿衣风格,极为吸睛,完全符合男人的审美。 而咸宜公主无疑是一位大美女,就是玉容上戾气太重,可见是个脾气不好的。 “阿兄,你还有心思射箭!”咸宜公主在侍女的陪同下,怒气冲冲的走过去,一把抢过李琩手里的弓箭扔在地上,随后朝着武庆等人叱道: “都出去!” 杜鸿渐与武庆对视一眼,赶忙与其他人溜之大吉,他们早就怕了这位独得圣宠的天之骄女,在长安,敢跟咸宜公主叫板的,目前没有。 李琩笑了笑,在一旁的木墩上坐下,他还是很喜欢这个妹妹的,除了泼辣之外,也没啥缺点,关键是对他很好,几乎是言听计从。 “怎么了?一大清早哪来这么大火气?” “你还有脸说?”咸宜公主一脸大急道: “明日便是父皇的千秋节,我琢磨着今天进宫一趟,瞧瞧布置的如何了,却听门下省的人说,你要继嗣六叔?” 李琩呵呵一笑,随手在靶场抓起一颗野草,在手里摆弄着。 “你呀,你想干什么啊你?”咸宜公主伸出食指,在胞兄额头狠狠的点了一下,道: “伱疯了?你现在就跟我进宫,求父皇收回敕令,如今门下省还未颁告,还有机会。” 说完,她一把抓起李琩的胳膊,就往外拽。 李琩是很健壮的,怎么可能被纤弱无力的妹妹扯动,只见他身形岿然,淡淡道: “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父皇也从来都不会收回旨意,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今后你我兄妹,每天都可以见面。” 李隆基圈禁了儿子,可没有圈禁女儿。 “不行!” 咸宜公主不肯放弃,因怒气而胀红的脸蛋上咬牙切齿道: “你是嫡子啊?没听说过嫡子给人继嗣的,你是我们的亲哥哥,母妃才走了三年,你就要抛下我们.......” 兄妹俩拉扯了半天,咸宜公主无力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失声大哭。 李琩也不上去哄,他了解自己的妹妹,越哄越来劲,还不如让她哭一哭,冷静一下。 良久之后,只见李琩瞥了一眼立在远处的严衡和王卓,以只有兄妹俩能听到的语调,缓缓道: “我与父皇之间,隔阂太深了,当初玉娘被度为女冠,你也去闹了,可有结果?反倒是父皇三個月不肯见你,我若不能主动避让,将来的结果不会好的,当年毕竟跟太子有过一番争斗,母妃不在了,无人庇佑,若非这么做,太子安能容我?” 咸宜公主还是大哭,就好像听不到李琩说话一样,实际上都听进心里去了。 她们兄妹四个,在三年前的时候,还是诸多皇子公主当中,最隆宠的,因为母妃性格强势,无论宫内宫外,都有助力。 公主的食邑本来是五百户,就因为父皇将她的食邑增为一千户,招至她人不满,才全部改为一千户。 这么多公主里面,没有谁比自己更得宠的,可即使这样,在杨玉娘的事情上,她依然是无能为力。 “我告诉你,”李琩弯下身子,凑过去小声道: “玉娘必获圣宠,如今之所以尚无名分,皆因中间夹着一个我,我从皇子变皇侄,便是在迎合父皇心意,否则,父皇又怎会有这样的敕令?” “都怪我,都怪我,”咸宜公主哭诉道: “当初我成婚时,若不邀那贱人,阿兄也不会落至如此地步?” 寿王和杨玉环认识,就是在咸宜公主的成婚大礼上,前身的寿王是一眼就相中了,于是便向武惠妃袒露心意,由母妃做主,请求李隆基赐婚。 “慎言!”李琩厉声道: “你和玉娘是有情分的,记住了,这份人情对你有大用,今后万不可在人前后,诋毁她,不然吃亏的只能是你。” “我惧她?”咸宜公主冷笑道: “父皇什么性子,阿兄又不是不知道,后宫之中除了母妃,还有谁能得父皇专宠?就算父皇令她还俗,最多不过一美人,嫔妃之位想都不要想,也许一两年父皇便厌烦了。” 她其实说的也没错,李隆基本身就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睡过的女人多了去了,但是人家表面工作做的好,后宫只有二十个位置,惠妃一人,丽妃一人,华妃一人,淑仪一人,德仪一人,贤仪一人,顺仪一人,婉仪一人,芳仪一人,美人四人,才人七人。 但实际上,长安太极、大明、兴庆三宫,皇子十宅院,皇孙百孙院,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共有宫女四万人,这其中,长安三大内当中的宫女,只要李隆基看中,就能睡。 他什么尿性,咸宜公主最清楚了,因为公主是自小养在李隆基身边的。 李琩也清楚,想要改变咸宜对杨太真的厌恶,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你也不能说人家没眼力,看不出杨玉环将来有大气候。 李琩要是个土著,他也看不出。 这满朝官员,包括高力士,谁能想到杨玉环今后会有那么风光。 “总之,你听为兄的,”李琩语重心长道: “等我出嗣之后,便会与郭家结亲,父皇必然会在很短时间内,迎玉娘入宫,切记,不要招惹她,还需讨好。” “哼?我讨好她?下辈子都不可能,”咸宜公主冷哼一声,随即被李琩的后半句惊住了: “你要娶谁?” 李琩道:“大伯从前府上有个叫郭敬之的,你有印象吗?” “没有.......”咸宜公主茫然的摇了摇头:“郭虔瓘还是郭知运家的?” 目前老郭家,就属这两人名气大,咸宜也就知道这两人。 李琩笑道:“都不是,他们这一支太原郭,为华阴郭氏支族,真要找个名人的话,还在隋朝时期,右候卫大将军、蒲城郡公郭荣。” “又是个小宗,你最近干的这几件事,也太匪夷所思了,”咸宜公主无奈的摇头。 其实大宗和小宗之间,联系还是颇为频繁的,这就要说到一个叫“收族”的礼法了。 何为收族?就是指大宗祭祀始祖时,所有小宗都必须来祭,各分支的家族成员聚集起来祭祀祖先,大宗宗主平时,也会对族内贫困家庭和鳏寡孤独,给予周济或赡养,以团结族人。 这就是为什么,郭英乂这一支和郭子仪这一支,祭祖的时候都得去太原,这叫尊祖敬宗。 所以王忠嗣才想着带上郭虚己去朔方,大宗的人在,郭子仪他们肯定得给面子。 又询问了一些关于郭氏的出身后,咸宜公主一脸无奈的摇头道: “罢了罢了......你这几个月以来做的事情,一件比一件出人意料,先是索要朔方节度,王府又召进来一帮世家子,眼下又要出嗣,娶亲,阿兄啊,你的脑袋不会是因为那件事,出问题了吧?一个边将值得你器重?” “你看我像是个有问题的人吗?”李琩一脸无语道: “我是在大伯府上,见过那个郭子仪几次,觉得此子不凡,有意亲近。” “再不凡,能有你不凡?”咸宜公主一脸无奈的起身拍拍屁股,招了招手,让人将武庆喊了过来: “将盛王也叫来,让人准备饭食,晌午就在府上吃了。” 武庆这是自己人,听罢便陪笑着下去吩咐去了。 盛王琦,是咸宜的弟弟,两人只相隔一岁,小时候也在一起生活,不像李琩给寄养在宁王府上。 但这不影响他们的兄妹情深,或许血脉这种东西就是这么的神奇,前身李琩六岁入宫之后,咸宜和弟弟李琦便一直粘在他身边,逐渐与其他皇子公主疏远。 一个妈生的终究不一样,现在的李琩与弟弟妹妹之间,相处的也非常不错。 “可惜二十一娘不在这里,她还年幼,只有十一岁,”饭间,咸宜感叹道:“她要是知道自己的哥哥变成了堂哥,也许不会像咱俩这般反应,你说是吧?” 李琦嘴里塞着饭,含糊的点了点头:“她还不懂。” 二十一娘,就是他们三个最小的亲妹妹,如今因为年幼,还未册封公主。 咸宜嘴上不想承认,其实心里最清楚,诸多公主当中,父皇最宠爱的,其实是二十一娘,但是呢,她肯定不吃醋,毕竟是亲妹妹。 “阿兄托我办的事,我给办了,”李琦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褶皱的纸条,塞给李琩: “这是名单。” “我先看看,”咸宜眼疾手快,抢在李琩之前抢过纸条,看完后,一脸不屑的递给李琩: “阿兄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很缺钱吗?何必用这种手段?斗鸡嘛,就图个乐趣,若是事前知道输赢,那就没意思了。” 她自己财大气粗,输多少也不在意,玩的就是一个格调。 李琦嘿嘿一笑:“我也不会按照这上面押宝,我对自己的斗鸡有信心,今次定让神鸡童饮恨折戟。” 这两人,都是很有赌品的,包括前身的寿王,所以他们不屑于如今李琩的这种方式。 主要还是不缺钱。 “对了,那个珍馐丞就是个挂职,阿兄不必去点卯,凭空让人笑话,” 咸宜提醒道:“父皇不会生气的。” 李琩微笑点头,老子肯定不去。 “哈哈.......咳咳.......”李琦给笑呛着了。 第十五章 走别人路 与咸宜聊天的时候,李琩得到了一个很有用的消息,武惠妃在世时曾经居住的宫殿,如今被用来存放李隆基内库中的珍宝。 因为八月初五,皇帝要收贺礼,会大赚一笔,但是他的内库已经满了,这都是李林甫他们的功劳。 皇城当中,有三个超级大库,左藏和右藏这是国库,专供朝廷用度。 凡天下赋调,先在转运的货场,将符合尺度斤两的挑出来,由太府寺卿及御史台监督,题以州县、年月,别粗良、辨新旧,存纳于左藏库。 凡四方所献金玉、珠贝、玩好之物,皆藏之右藏库。 中藏是皇帝的内库,里面什么都有。 国库,皇帝是不能动的,归太府寺下面的左藏署和右藏署管理,凡出纳,先勘木契,禁烟火,守卫森严。 中藏,归内侍省下面的内府局管理,掌宝货给纳之数。 三大库,就属中藏最小,这是肯定的,私人财物怎么能和国家的比呢? 但是李琩很清楚,宫廷斗鸡做暗庄的那位王鉷,历史上就是靠给李隆基修建了两座大库,从而获得李隆基青睐,得以在天宝年间成为李林甫之下第一人。 如今嘛.......李琩打算走他的路,让王鉷无路可走。 反正王鉷现在啥也不知道,他的官位还没有他那个傻弟弟王銲高。 王鉷的户部员外郎,是从六品上,王銲的户部郎中,是从五品上,原因很简单,王銲是嫡出,王鉷是庶出,兄弟俩都是门荫入仕,当然是优待嫡出的。 王鉷之所以敢在背地里坐庄,一来,挣的钱基本都给李隆基进贡了,所以后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者,人家亲爹曾经是正五品的中书舍人。 三省当中,论与天子亲近,首推中书省,其次门下省,最后尚书省。 ...... 八月初四的晚上,内侍省一名宦官来了,他是带着李隆基的旨意来的。 大概就是说,等到隋王宅修缮好了,李琩就可以搬出去,届时再举行继嗣典礼,务必节俭,勿失朕意。 其实就是暗示李琩,你把事情给我低调点办了。 要不然大晚上过来宣读敕旨干什么,不就是想将风声压到最小嘛,在李琩看来,李隆基巴不得他典礼都不办。 “将幼明叫来,”李琩吩咐武庆道。 郭幼明,是住在寿王府的,别看他家也算大户,但是在长安没有宅子,家在华州的郑县,也就是后世的渭南市华州区。 长安寸土寸金,好的地段轮不到,差的地段看不上,所以郭子仪每次回长安,只能住在宣阳坊的朔方留后院,也就是地方节度使设立在长安的驻京办事处。 “钱都准备的怎么样了?”李琩询问道。 郭幼明苦着脸道:“您让我变卖的那些珍玩,都不好卖,拢共没卖出去几個。” 他这个人,办事能力一般,优点是性格很好,与谁都相处的很融洽,面面俱圆,这件事要是交给韩滉去办,肯定已经办成了。 李琩笑了笑,也不介意,道:“这是立嗣隋王的敕文,你先看看。” 郭幼明看完之后,皱眉道: “削减的确实厉害,四百宫女奴婢,只留一百二十人,率十二人,医师四人、药童六人,车乘降一品、纸、药、帛、黍、盐、酒供应全减.......皆由王府开支,殿下今后的日子,要艰难了。” 寿王府的宫女奴婢,全都是由宫里养着的,归内侍省掖庭局,医师药童,归奚官局,车乘归内仆局。 以前你是皇帝的儿子,虽然没有自由,但是吃喝不愁,你现在要自由,行,先发愁自己的吃喝吧。 也就是说,今后的隋王府,除了幕职仍旧吃朝廷俸禄之外,其他人全靠李琩自己养活,包括他的那些侍卫。 按大唐律,亲王率,不得超过十二人,嗣亲王八人,公主三人,率,就是武士侍卫的意思。 李琩的侍卫队本来就是超标的,但是没人管,毕竟是武惠妃当年额外赏赐的增额,包括甲胄军械,也都是赏赐的。 儿子要什么,当妈的就赏赐什么,这很正常,前身的寿王非常喜欢甲胄,还收藏了一副材质极好的铠甲。 但是如今李琩的侍卫里面,超出八人之外的名额,得靠他自己养着了。 李琩吩咐道: “宫女只留下年轻的,取一百二之数,其她全部交还内侍省,严衡和王卓,无需更换,你安顿好府里的下人之后,便带着无伤去一趟同州,接收我的食邑,都由哪些田户耕种,盘点清楚。” “殿下放心,我明日便启程,”郭幼明点头应喏。 李琩口中的李无伤,是寿王府的副典军,以前没有名字,今年也只有十七岁,全身上下除了脸上没有伤疤,其它地方都是遍布伤痕。 李无伤本为河北范阳人士,他五岁那年,父亲避役,不知所踪,家里没了劳动力,生活愈困,之后她的母亲精神估摸着有了问题,便将怒气都发泄李无伤身上,动则便用藤条鞭打。 以至于李无伤一见到他的母亲,下意识的就会尿裤子,现在仍有尿裤子的习惯。 两年前,辅国大将军、河北采访处置使张守珪谎报大捷,派人入朝献俘,这些俘虏里面,就有李无伤。 前身寿王机遇巧合,见到了那时只有十五岁的可怜孩子,动了恻隐之心,收养至王府,赐名李无伤,意在希望他的后半生,不会再被伤害。 可见前身的寿王,确实是个心善的人啊,可惜了,被自己亲爹活活气死了。 李无伤这小子是个狠破天的人,平生唯独惧母,剩下的就没有他害怕的事情,对李琩也是死心塌地。 之后,李琩写了一封奏疏,交给了王卓,道: “监院中官曹日昇,与你都出自高将军门下,伱去库房带些礼物,要厚,将这封奏疏送过去,请曹监院将奏疏递送入宫,最好在天明之前,圣人能够看到。” 十王宅与皇宫内的联系,中间一直夹着一个曹日昇,这是个油水非常大的职位,别看品级不高,十六个亲王对人家都得和颜悦色。 李琩就要离开十王宅了,今后与曹日昇打交道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但是这最后一次送礼,一定要丰厚,留份人情,方便今后。 至于奏疏的内容,很简单,李琩听咸宜说母妃的旧宫被用来存放珍宝,所以知道圣人的中藏满了,所以上奏,请求为圣人在皇城内,再修建两座大库,位置也选好了,名字也想好了,与历史上一样,百宝大盈库以及琼林库。 盈为满,百宝大盈,便是千万珍宝堆满了,琼林,就是仙境和天宫的意思。 李琩懂营造工程吗?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但是不要紧,工程这种事情最难的地方是包揽,至于修建,多的是懂行的,就像后世的开发商,能拿到地皮才是本事,至于盖房子,一层一层外包出去就可以了。 李琩就是打的这个主意,我来主持,那么功劳在我。 没办法,开元天宝年间,这天下只有一个主角,那就是李隆基,所有事情都得围绕着人家来,想要办事,也得先把他老人家给伺候好了。 李琩可不会痴心妄想到修复他与李隆基之间的父子之情,而是想要借着为圣人做事,在其他人那里体现他的价值。 人一旦有了价值,就会有投资者。 ...... 今晚的高力士,是不打算睡觉了,事实上整个长安城,绝大多数的人,都在熬夜。 宫城内的高台已经搭建完毕,百官朝贺的广场,也铺设一新,鲜花簇拥,金玉锦绣,比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场面,阔气不知道多少倍。 高力士也在指挥着宫女奴婢们忙活着最后的布置,而得了好处的曹日昇亲自入宫了,人家有牌契,啥时候都能进来。 “阿爷,寿王有一道奏疏,托我连夜送进来交给您,”他是高力士众多的义子之一,要不然监院中官的位置也轮不到他,但他绝对不是高力士最器重的义子。 “大晚上的进宫,收了不少好处吧?”高力士笑了笑,接过来大致扫了一眼,倦怠的双目顿时一亮。 曹日昇赔笑道:“瞒不过阿爷,寿王这次给的不少,儿子会给你送至府上。” 混的好的宦官,在外面都有宅邸,不是买的,而是皇帝赐的,大多在翊善坊和来庭坊,大明宫的丹凤门出去就是。 高力士的家就在翊善坊,朝中许多官员都是往那边送礼。 “你自己留着吧,”高力士将卷宗合上,心情很不错,点头道: “你回去,转告寿王,难得他一片孝心,圣人明早自会看到。” “好嘞,那儿子去了,”曹日昇心情也很不错,收人钱财,为人办事,事情办好了,显得他有能力,按照惯例,寿王应该还有份馈赠。 高力士其实早就在为这个问题发愁了,中藏已经满了,武惠妃的宫殿也不能总是用来存放珍宝,毕竟又不是库房。 而圣人呢,也不好意思主动提出,给自己再修新库,不然显得圣人沉迷享受,破坏了他节俭的形象。 而高力士呢,也不敢提,不然外面就要说了,是他怂恿皇帝奢侈铺张,这是个锅,他不能背,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他,习惯不给人留把柄。 所以他一直寄希望于李林甫,可惜这个老家伙反应慢,迟了一步,被寿王抢先了。 “儿子记挂父亲,这是孝道,名正言顺,寿王比李林甫更合适啊,”高力士微笑自语一番,便将奏疏收了起来。 他心里很清楚,别看寿王继嗣出去,成了一个嗣王,但有一个事实永远无法改变,人家终究是皇帝亲生的。 只要听话乖巧,懂逢迎圣意,又怎是其他嗣王所能相较? 高力士比谁都清楚,薄情的圣人,对寿王其实是偏爱的,可惜出了一个杨太真。 第十六章 这可不是一般的红豆 大约丑时,李琩身在王府,便已经能听到外面的哄闹声。 所有的留京官员,今晚都会带着贺礼进宫,所以丹凤门外的街道早就拥堵不堪了,十王宅距离这么远,都能够听的很清楚。 李琩当然是不着急的,他住的近,何况他也知道,明天一整个上午,李隆基恐怕都不会露面,准确来说,是李琩现在这个身份,已经没资格见到李隆基了。 他的贺礼数量虽少,但都是精品,大多为乐器,也是为了投其所好。 其中最花费心思的,便是一面羯鼓了,李琩凭借前身寿王的知识和动手能力,亲自手工制作,“以表孝心”。 西域公羊皮做的鼓皮,鼓杖用的是安南都护府进贡的交趾黄檀,左右两面鼓中间的连接部分,也就是棬,用的是薄薄的精炼钢。 听起来,也就是那样,好像不费几个钱,但关键就在精炼钢的圈卷过程,圈不好,鼓边不齐,松紧不一,音质就不好,李琩耗费了数十件精炼铁棬,才达到了现在的效果。 乐器就是这样,别看它材质如何,主要看音色。 李隆基做为当世第一羯鼓专家,造诣极深,鼓有没有卷好,一上手就知道了,男人总是喜欢在没有灵魂的东西上,留下自己的一部分灵魂。 比如你的第一辆车,你的第一個魔兽角色,你第一双球鞋....... 李琩用屁股想也知道,明天进献羯鼓的人,肯定很多,但没有哪一件能比的过李隆基还是临淄王时候,亲手做的那面羯鼓。 “殿下,宫城已经开始校勘门籍,大臣们陆陆续续进宫了,”杜鸿渐来到李琩身边,提醒道。 李琩淡淡道:“十王宅什么动静?” “太子是最早出门的,毕竟是主朝,”杜鸿渐答道:“其他人的车队都已经停在府门外,随时都会出发。” 李琩点了点头,在侍女的伺候下,梳洗更衣,换上三品以上才能穿的紫色朝服,戴上进贤冠,出门登上了马车。 珍馐丞,九品官,但是李琩的爵位,是嗣亲王,从一品,大唐制,阶高而拟卑,则为行。 阶,就是勋爵,拟就是职事,所以他这个叫做嗣隋王行珍馐丞事。 千秋节休沐三天,今天明天和后天,但是今天呢,你得朝贺,名义上也算是休息了,这可不叫加班啊,你们是自愿恭贺皇帝寿诞的。 人家李隆基可没有逼你们,人家给伱们放假了。 大明宫南边有三道城门,西为兴安门,中为建福门,东为丹凤门。 今天,只有主门丹凤门可以通过,监门府的禁军加派人手,正在一个个校勘入门牌籍,除了朝贺的官员和家眷之外,其他人一概不准入内,他们所携带的贺礼,由龙武军查验之后,从兴安门送入皇宫。 亲王就不一样了,可以带宦官和两名王府幕职,这是特殊待遇,以示皇帝对宗室的信任,大唐的亲王们,也就是这种大型典礼的时候,方显的比官员高一个档次。 而李琩如今的牌籍,还是寿王,毕竟隋王谱牒,宗正寺还没有给你造出来。 “寿王,您的位置在含元殿外,”左羽林军将军薛畅,过来接引李琩。 李琩皱了皱眉,瞥了一眼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正在陆续落座,随后点了点头: “薛将军带路吧。” 嗣隋王的诏书,确实已经颁下,但是今天这样的大场面,李隆基自然不希望李琩过继的事情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现出来。 所以他的座位在举行千秋礼的含元殿外,仍旧与其他一众皇子坐在一起。 太子为主朝,李琮为长子,所以他们俩在殿内,其他人都在外面。 老六荣王李琬主动走了过来,拍了拍李琩的肩膀,笑道: “我刚才见到务起了,顺带打了个招呼,你的珍馐丞就不要去了,父皇并不会在意。” 他口中的务起,就是苏兴,苏彦伯了,驸马都尉,光禄寺卿,管着珍馐署。 苏兴的媳妇就比较有意思了,是中宗李显与韦后的女儿长宁公主,要知道,韦后是被李隆基诛杀的,按理说长宁公主也跑不了。 但是人家比较聪明,将家产全都上交了,从而得到李隆基赦免,交了多少钱呢?两百万贯。 “多谢六哥了,弟正在为此事发愁呢,”李琩非常客气道。 他的这个六兄,人品非常不错,素有雅称,待人接物风度翩翩,知道的,这是亲王,不知道还以为是个学士。 李琬干脆让人调了一下座位,就坐在李琩身边。 除了宗庙祭祀之外,皇子的座位是不论排行的,只有太子和老大李琮,肯定是第一第二,其他人胡乱坐都可以。 “出去了有什么难处,你跟我说,为兄虽然力微,但总是能在父皇那里说上话的,”李琬和颜悦色道。 李琩只要继嗣出去,面圣的机会可以说微乎其微,除非李隆基心血来潮想着见见他,但可能性也不大,毕竟杨太真也在宫里。 李琩一脸感激道:“有六哥这句话,弟的心里很欣慰。” “呵!”一直在偷听两人对话的永王李璘闻言道:“十八郎就不要装了,你现在心里肯定在偷着乐吧?” 李璘这个人,不是说没有城府,相反,李璘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但是他和前身寿王的矛盾由来已久,俩人一见面就互掐,已经习惯了。 李琩反讥道:“十六哥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巴不得继嗣出去?” “难道不是吗?”李璘呵呵道。 李琩冷笑道:“那咱俩换一换?” “哈哈.......”老四棣王李琰听罢,忍不住笑了,你俩怎么换啊?媳妇也换一下吗? 老六李琬比他们俩辈高,顿时耷拉下脸来: “你们要吵,别在这里吵。” 李琩和李璘非常默契的将脸转向一边,不说话了。 其实他对李璘,并没有多大恶意,甚至也不算多么反感,对方在自己这里说话总是非常难听,说明人家没有跟你玩心机。 看你不爽,我就要表达出来,这是实诚人啊。 不像其他皇子,面上和气,心里怎么想,你是猜不到的。 能够进入含元殿,与李隆基坐在一起过节的,都不是一般人,要么官阶高,要么辈分高。 三品以下,今天是没有机会的。 入殿的官员们,都会与列席殿外的亲王公主们打招呼。 这里面有前宰相徐国公萧嵩、战功最著的信安郡王李祎,前宰相,天子元从、越国公,太子少詹事钟绍京,前宰相,天子元从,现任户部尚书的赵国公王琚,长垣县开国子,修文馆学士吴兢,集贤殿学士、加银青光禄大夫韦述...... 这些大佬级人物,都是开元盛世的奠基者。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顶级外戚,太仆卿张去逸,驸马都尉张去盈兄弟,他们俩是李隆基的表弟。 亲王当中,宁王李宪就不要说了,级别是最高的,接下来还有章怀太子李贤次子,当朝司空邠王李守礼,高祖皇帝玄孙,嗣鲁王李道坚之子李宇,高祖李渊玄孙虢王李巨,嗣吴王李祗(zhi,信安王胞弟)....... 公主这边领衔者,自然是李隆基的亲妹妹玉真公主了....... 只看这些人的身份,皇子们确实不太够资格入殿,毕竟里面要摆设宴席,位置并不多。 “阿兄,你瞧见方才跟在张公身边的那位娘子没?”盛王李琦凑过来小声道。 李琩点了点头:“是张二娘吗?” “不错,大娘三娘也已出嫁,二娘好斗鸡,所以我是熟悉的,今年十六,比你相中的那个郭四娘,不知强了多少,”李琦道:“让大伯帮你问问吧。” 李琩撇了撇嘴,没有应答。 张去逸,是燕国公张守让的第三子,大哥二哥去世之后,燕国公的爵位,让他给袭了,圣眷如此之隆,是因为人家的母亲窦氏,是李隆基的亲姨妈,而且有抚养之恩。 张去逸一共就三个闺女,现在就老二还没有出嫁,但是李琩知道,这个老二,可是历史上李亨的张皇后。 他对张皇后,没有什么兴趣,太刁蛮了,只看人家能进殿,他不能进,这要是娶回家,还不知道谁听谁的。 再说了,人家可不一定能看上他。 “确实不错,”荣王李琬道: “要不我帮你牵个线?早早将婚事定下,也不至于去珍馐署。” 他的话暗示的很明显了,你赶紧结婚,好让人家杨太真名正言顺的入宫,这样一来,父皇对你的厌意,也能消减不少。 李琩淡淡的回应了几句,荣王琬心知人家不在乎,也就作罢。 对面的公主席,咸宜公主一直在盯着李琩这边的动静,当她看到弟弟李琦似乎对刚才进殿的张二娘特别关注,还在阿兄身边耳语一番,顿时便猜到李琦打的什么主意。 确实,张二娘比起郭四娘,实在是强的太多了,刚好自己与张二娘也非常相熟,有机会了可以给阿兄引见一下。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列祖应命,四宗顺则。” “申锡无疆,宗我同德。曾孙继绪,享神配极......” 殿内,礼乐声响起,已经有礼官颂唱祝辞了,殿外小广场,以及大广场的所有官员全部起身,朝着含元殿方向拜倒。 所有人在太常寺奉礼郎的引导下,献上他们对当今圣人的贺辞。 不大一会,殿内一道清朗的男声响起,极具抑扬顿挫之气: “太阳升兮照万方。 开阊阖兮临玉堂。 俨冕旒兮垂衣裳。 金天净兮丽三光......” “这是谁人应制作诗?韵律绝佳啊......”殿外的盛王琦感叹道。 李琩笑了笑,还能是谁,不见其人,但闻其诗,他已经猜到是谁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红豆,这是王维诗里的红豆....... 第十七章 朕以孝治天下! 太子李绍是主朝,也就是主贺,他在殿内领衔百官,朝着帝座上的李隆基恭贺几番之后,宴会就算是开始了。 与此同时,内侍省的内府局,会有一名宦官站在偏殿暗处,口中以一种吟唱的方式,唱诵出了每一位进献贺礼的礼物目录。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在座的群臣,会下意识的降低自己的音量,来保证这位吟诵者的声音被圣人听在耳里。 李隆基才不在乎这些,在乎这个的,都是送礼的,他们希望自己的礼物能被圣人记住。 而之所以有这一道程序,也是照顾这些送礼者的面子,礼物不露面,只是唱诵,不落俗套。 实际上,直到眼下,丹凤门外载着贺礼的车辆,仍是排了很远很远,进入皇宫之后,会直接存放至中藏库,放不下了,再存入武惠妃的旧殿。 太子以及中书省的起居舍人王仲丘,这是替酒的,大部分请求向皇帝敬酒的官员,实际上最后是和这俩人喝,李隆基的肝,是留着与宁王、萧嵩这种级别的对饮。 也就是这个时候,唱诵礼单的官员,念叨出了李琩的名字,前缀是“寿王贺.......” 殿内的这些人,绝大部分都知道李琩被过继出去了,但是人人都在装傻,敕令悄无声音的从中书门下颁出,说明圣人想要低调处理,那么他们自然就需要装作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呵.......十八郎竟也有羯鼓,我似乎已经听到好多羯鼓进献上来了,”宁王李宪借着时机,将李琩给拉进了话题当中。 眼下围绕在李隆基身边的,都是大佬,他们被赐座伴圣,俨然就像是含元殿这场大型聚会当中的小型聚会。 一身道衣的玉真公主闻言,淡淡笑道: “十八郎的羯鼓技艺,也是不俗,独奏尚可,可惜在乐舞场上,操持还是不足啊。” 羯鼓是大型歌舞戏曲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其节奏要起到控场作用,类似于音乐会当中的指挥家。 尤其是李隆基上台之后,因其独爱羯鼓,因此羯鼓被称为八音之领袖,乐舞场上,其它乐器都会跟随羯鼓的节拍而演奏,也就是说,羯鼓乱了,整个舞曲就乱了。 前身寿王这方面确实不行,羯鼓只是他的爱好,又不是他的专业,如今的李琩,更是连爱好都不算。 而李隆基却是当成副业对待的,所以当世羯鼓,圣人第一。 高力士不用李隆基点头,便已经吩咐身后的内侍,将李琩进献的那面羯鼓取来,他清早的时候,已经将李琩那封奏请再修内库的奏疏呈给了皇帝。 李隆基当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了笑。 但是高力士明白,该怎么做。 李林甫也坐在这里,他其实非常不解,既觉得李琩是個能豁得出去的,又觉得这一次,也太豁得出去了,皇子的身份都不要了,今后咱们哪还有什么合作机会? “禀圣人,十八郎昨晚有道奏疏.......”高力士适时道。 “不看!”李隆基断然打断对方: “朕的千秋礼,就不论国事了,国事还是要交给右相和左相。” 高力士微笑点头,眼神瞥向李林甫和牛仙客,二人心知肚明该怎么做。 牛仙客率先道:“高将军不妨让老夫看一看吧。” 国家所有正式批文,必经中书门下,否则就没有法律效力,当然了,皇帝特诏除外。 但是李隆基既然知道奏疏内容,就不便自己开口了。 其他人的目光,此时也都看向了牛仙客,人人好奇这封奏疏到底什么内容,值得高力士在这种时候提出来。 牛仙客面露惊喜,合上奏疏握在手里,兴奋道: “寿王孝心,天地可鉴,臣以为,此事当立即着手去办,由户部拨款。” 其他人一脸惊讶,就连李隆基也是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疑惑的看向高力士。 李林甫本来已经将奏疏从牛仙客手里取过来,眼瞅着圣人似乎开始好奇奏疏内容,于是又双手捧了上去。 李隆基这才展开来看。 “胡闹!”才瞥了几眼,他便将奏疏又扔给了李林甫,脸含愠怒,似乎有些生气。 李林甫赶紧打开来看,好家伙,李琩这一招绝啊。 中藏库已经满了的事情,李林甫不是不知道,他早就希望给圣人扩建内库,但是怕自己一旦提出来,会被人攻讦,骂他怂恿圣人奢靡享受。 毕竟圣人对外是提倡节俭的。 “臣以为,此事应立即提上日程,中书门下今天就会草拟诏旨,着手造册营造。” 信安王李祎接过奏疏一看,下意识的皱眉,随即又赶紧恢复正常脸色,也是点头赞同道: “臣竟不知圣人府库盈满,这百宝大盈、琼林二题,可谓用心良苦,寿王有心了。” 他是王忠嗣在军方的引路人,后者已经求到他府上,请求他帮忙在中书门下说句话,好能顺利要来那笔拨款。 但是眼下,李祎知道够呛了,寿王的奏疏里并没有提及营造这两座大库需要多少钱,但是只看位置在崇明门与温室殿中间的广场,就知道这两个库的规模,小不了。 王忠嗣只要十万贯,但是修建这两座库,怕不是需要几十万。 库房不是宫殿,造价不可同日而语,但是皇帝的库房,那肯定也是用的好料子。 如今满朝官员,几乎都在逢迎皇帝,因为李隆基已经不是从前的圣人了,现在的他,稍有不顺心意,就会收拾你,无论是谁。 所以李祎这样的军方第一人,在皇帝面前,一点军人的铮铮铁骨都没有了。 那么接下来,肯定是一众大佬纷纷劝说皇帝,准寿王所请,在宫内营造新库,而李隆基,自然也是严词拒绝。 最后还是宁王道:“番国贡品,额外赋调,群臣贺礼,难道弃之于屋瓦之下,雨淋之中,任其腐朽?圣人一向勤俭,岂能忍心乎?” 瞧瞧,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只要你围绕勤俭来劝,李隆基就可以借坡下驴了。 “朕故不忍也,欲赐予众卿,共享盛世,”李隆基道,他这一次可不说充入国库了,因为国库不会开口拒绝。 “万万不可!”诸大佬再劝。 高力士赶忙道:“番国贡贺,是为敬,群臣进献,是为忠,于国赋之外的租调,是百姓对圣人治理天下的回赠,圣人岂忍心辜负天下黎民、四海番邦的敬爱之心?” 李隆基怔住了,似乎陷入犹豫...... 宁王继续道:“开元之治,天下承平,仓廪丰盈,百姓富足,皆为圣人之功,圣人万不可再辞了。” “唉......阿兄知朕的,朕不欲.......”李隆基话还没说完。 李林甫已经带头跪下恳求了,殿内其他官员一脸茫然,他们不在小圈子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到李林甫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似乎在恳请圣人什么,于是其他人也都跟着跪下了。 “好好好......朕拗不过你们,”李隆基苦笑抬手,示意群臣起身:“此事便交由寿王主持,一切从俭,万勿奢靡。” “圣人英明.......”群臣高呼。 身在殿外的皇子公主们,皆是一脸的诧异,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根本不知道。 还是咸宜公主招呼一名内侍过来,嘱咐道: “快进去问问,殿内发生何事?” 内侍赶忙入殿,进去之后贴着墙壁游走,生怕打搅到其他人。 李林甫趁其他人不注意,赶忙给坐在殿内负责招呼的儿子李岫使了一个眼色,后者蹑手蹑脚过来,被李林甫小声吩咐几句之后,赶忙就往殿外走。 李岫是李林甫四子,官居将作少监,掌宫室建筑、金玉珠翠、犀象宝贝、精美器皿制作,纱罗缎匹刺绣及各种异样器用打造。 这是李林甫精心给儿子安排的职位,毕竟这个部门,专门给皇帝修房子,制造东西。 宫内要修大库,自然绕不过将作寺,所以李林甫第一时间吩咐儿子去找李琩,因为圣人金口,主持营造的是李琩。 而将作寺,主官是范阳王李宇兼着,两个副官是李岫和韦坚的弟弟韦兰。 大唐的有些部门,也有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就是老一只点头不干事,干事的是副的。 那么营造新库,就是两个少监的事情,一个是李林甫的儿子,一个算是太子党了,这明显就是对立派系,所以李岫要抢先一步。 “寿王,可否借一步说话,”李岫客客气气的抬手道。 李岫和前身的寿王,肯定是认识的,而且关系还很不错。 李琩故作为难的看了看左右,皱眉道:“不太方便吧?今日是圣人的千秋礼,有什么事是不能在这里说的?” 李岫颇为着急的给李琩眨了眨眼,道: “就是给圣人做事,寿王劳驾一下吧。” 李琩其实还不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大概猜测应该与自己昨晚的奏疏有关,如果圣人真的准许他的奏请,那么势必会交给他来主持。 儿子给父亲修库房,那是孝顺,大臣修,是逢迎,性质不一样,李隆基可以拒绝大臣,总不能拒绝儿子的一片孝心吧? 朕以孝治天下! 李琩心知,李岫就是那个想揽工程的包工头子。 不过李琩这一次,不打算跟李林甫合作,必须先晾一晾对方,他们才能知道自己的价值,答应的太痛快,反倒显得自己上杆子巴结他一样。 送上门的,人们总是不会珍惜。 也就是这个时候,咸宜公主收到内侍的回报,一脸兴奋的来到李琩这边: “阿兄随我来一下,我有事情要与你谈。” “四郎见谅,”李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起身跟着自己的妹子走了。 第十八章 户房朝集使 “你竟有这样的好主意?怎么不早告诉我?父皇已经准了你的奏请,”咸宜喜形于色道: “不过你要小心点,营造府库的钱,不在今年的预算当中,李林甫他们势必要从别处抽调,被削减了预算的官署,只怕对你意见不小。” 比如王忠嗣,边疆用钱,闹了几次他都要不来,李琩这么一搞,户部立即就要拨钱造册。 钱是有数的,李琩花的多了,别人自然就少了。 李琩其实并不在意,如今的朝堂,敢于耿直谏言的人,如同凤毛麟角,尤其是他作为儿子奏请给父亲修库,这是孝,圣人以孝治天下,没人敢哔哔的,最多私底下发发牢骚。 不过李琩也有办法应对,他不想现在成为焦点,被人瞩目。 李岫像一个跟屁虫一样,远远的盯着李琩兄妹窃窃私语,内心着急万分,因为他猜到,他能过来谈,别人也会来。 含元殿内,太子的反应明显比李林甫慢了一拍,不过他也是很快醒悟过来,赶忙令少詹事齐浣出去通知韦坚,务必拿下这个工程,不能被右相府抢了先。 身在广场的韦坚得到消息后,根本没有找他弟弟韦兰,而是打算亲自与李琩见一面。 毕竟他弟弟搞工程有一套,谈判合作,是不行的。 “李四郎在这里做什么?”韦坚信步走来,望向远方石栏处的李琩兄妹,但嘴上的话,是跟身边的李岫说的。 他们俩算是亲戚,韦坚的媳妇是楚国公姜皎的闺女,李林甫的表妹。 但是他们这个亲戚,私底下已经闹掰了,李岫嘴角微翘,直接挑明了道: “大家自己人,不要动不动便你争我抢的,这次归我们,下次再有,予你如何?” 他已经猜到,既然韦坚亲自出马,那么肯定就是为那件事来的。 韦坚是什么人,能被李岫忽悠了?下次?这么烂的借口,我都张不开嘴: “寿王此举,是做为儿子的一番孝心,自然应该由太子从旁协助,伱掺和什么?怎么?你也是圣人的儿子?” 这句话已经非常不客气了,但韦坚确实比李岫高一辈,李岫还得管人家叫姑丈呢。 李岫一愣,愠怒道: “你翻脸可是够快的,我阿爷就是养条狗,也不会咬主人,你还不如一条狗。” 凭借韦坚的出身,其实仕途是非常顺利的,但是当下的朝堂局势,你想要掌握更大的权利,绕不开李林甫,所以韦坚有一段时间,是在巴结对方的。 但是后来看出李林甫嫉贤妒能,绝对不可能将自己推上去,这才转投太子。 其实也是太子把握住了机会,看出李林甫与韦坚之间出现裂隙,于是将韦坚的妹妹,从太子孺人,奏请皇帝直接封为太子妃。 这下子,等于和韦坚捆绑在了一起,将这位非常有才干的人物,收拢为太子党。 韦坚丝毫不怒,忍不住笑道: “我吃的俸粮,可没有一粒是右相给的,如果吃国家俸禄的是狗,右相与我何异乎?” “田舍奴!啖狗肠!”李岫低声怒骂: “我看你是连长安令也不想干了。” 官员铨选任命,是中书门下说了算,皇帝只是最后点点头而已,轻易不会改变宰相的决定。 开元十二年,中书令张说奏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改政事堂印为“中书门下之印”,包揽了尚书省六部的行政大权,集行政决策于一体,权利之大,前所未有。 而这個时期呢,正赶上李隆基老了,身体各项机能都在下滑,对国家政务的关心逐渐减少,开始沉迷享受。 李林甫又最擅长逢迎皇帝,无论国库还是皇帝的内库,都填的满满当当的,所以李隆基非常满意,陆续放权给对方。 长安令这么高级别的官员,李林甫只要筹划得当,是可以拿下的,主要看东宫的抵抗程度。 长安令,呵呵,你当我看的上吗?韦坚眼见李琩兄妹似乎聊完了,正向着他们这边走来,于是赶忙迎了上去,揖手道: “寿王.......” 李琩直接抬手道: “子金(韦坚字)不必多说,云娘我已经送人了。” 说罢,李琩冲着李岫微笑点了点头,然后直接与韦坚擦身而过。 韦坚愣在当场.......我不是跟你谈云娘啊? 一旁的李岫忍不住嗤笑道: “云娘?就是你养在平康坊的那个舞伎?原来你早就开始经营寿王了啊?看不出,你背地里干了不少勾当啊,可惜人家不稀罕。” 他为什么知道云娘呢?因为右相府就在平康坊,而此坊入北门有三曲,南曲、中曲、北曲,为妓女聚居之处。 名妓杨妙儿、王团儿、王苏苏等就住在南曲之中,京都侠少,也都萃集于此,这个坊也被戏称为“风流薮泽”之处,乃长安第一高端会所聚集地。 韦坚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转身离开。 他这个人非常有风度,也心知事情不是一下子就能办成的,要有耐心,只要大家利益分配合理,没有什么合作是谈不成的。 而李岫也暂时退了回去,因为李琩刚才的话,给他透露出一个消息,韦坚将私养的名伎送给了李琩,什么时候送的,在哪送的,李琩又送给了谁,这都要查清楚。 李琩返回座位之后,弟弟李琦探头询问,李琩稍微解释了一下。 而咸宜公主则是令家仆将消息带给自己的丈夫卫尉少卿杨洄。 杨洄挺尴尬的,官阶不低,能上朝会,但进不了今天的含元殿,出身出硬,弘农杨氏观王房,当朝驸马,可惜了,是个驸马。 驸马娶公主叫尚,没有赘婿惨,但也好不了多少,好在人家是先当官,才做的驸马,要是先尚公主,是很难成为一寺副官的。 所以他不是跟咸宜公主坐在一起,而是在下面的广场上。 但是他这个人,非常有能力,历史上记载他帮助丈母娘武惠妃参与构陷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造就了三庶人大案。 具体情况如何,李琩其实也不清楚,而杨洄口风也紧,什么都不说。 “王副郎,令郎现在何处?” 杨洄端着酒杯朝户部官员所在地方走了过来,说了一句开场白。 王鉷也是个顶级人物,心知对方肯定有正事找他,提他儿子不过是起个话题,于是连忙搭话笑道: “圣人封犬子为斗鸡小儿,应是在鸡坊准备。” 王鉷的职事官叫做户部员外郎,户部下设四司:户部、度支、金部、仓部,他是这个小户部的员外郎,属于副官,所以叫副郎,主官是户部郎中,就是他亲弟王銲。 兄弟俩管着一个司,这权利绝对不算小,更何况王鉷还是中书门下的户房朝集使,等于是在中枢了。 杨洄笑呵呵的凑了过来,王鉷赶忙挪了下屁股,给他腾出一个位置。 “今年户部的预算,没有余额吧?”杨洄小声问道。 怎么?要钱?王鉷小声道: “驸马直说便是,若是一些小的预算,我这里可以帮忙。” 户部司,领天下州县户口之事,任土所出之贡赋,载列天下物产,备存于司。 这是财政部,王鉷的意思是,你要是花的不多,给我列个条目,我这里可以给你批一下。 杨洄不缺钱,也不会干这种事,凑至对方耳边,小声道: “有一件天大的好事,要落在王副郎头上了。” 王鉷脸上装作惊喜,心里压根就不吃这一套,我又不是被糊弄大的: “我官阶不足,怕是干不了大事。” 杨洄笑道:“给圣人修建新库,你要是干不了,那我只能是换个人了。” 恩?王鉷呆住了。 中藏库满了,他一个户部的怎么可能不知道,但这种事情,实在轮不着他来说,他前脚说,李林甫后脚就能将他蹬出中书门下。 献媚圣人这种事情,只有两种情况:一,李林甫献媚,二,李林甫默认的情况下,别人献媚。 所以王鉷没那个胆子。 一听杨洄这话,王鉷心里也反应过来了,看样子有人抓住机会,奏请给圣人修建大库了,方才殿内的动静,恐怕就是这件事。 嘶......怎么会是杨洄来跟我说呢?你小子不也跟我一样进不去含元殿吗? 咸宜公主? “杨兄,这么大的一件功劳,恐怕轮不到我吧?”王鉷疑惑道。 杨洄附耳小声道: “寿王奏请,圣人已经准了,诏令寿王主持营造,令郎与盛王关系匪浅,好事自然是交给自己人办。” 王鉷多少有点蒙蔽,自己那个只会斗鸡的儿子,还能给他带来这份天大的好处? 恐怕寿王另有所图吧? 但不管怎么样,这件工程要是揽下了,寿王就算有些无理要求,也不算什么了。 于是他以最小的声音和杨洄嘀咕了几句,后者微微一笑,告别离开。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大哥王銲等到杨洄离开之后,凑过来问道。 王鉷见四下没人注意他们,本想据实相告,但还是谨慎的小声道: “兄长勿问,回去再说。” 他此刻的心里,是非常兴奋的,他现在能走到这个位置,得感谢表兄杨慎矜,而杨慎矜就是因为太府寺管得好,所以极受圣人器重。 左藏和右藏两个国库,就归太府寺。 所以他很清楚,想要爬的更高,得是能够为国家增赋,为圣人盈库,而他正好在户部,专业对口,但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寿王挂名主持,在前面顶着李林甫,自己在后面出工出力,如果能将这件工程办好,得圣人欢心,功劳不算小。 最重要的是,说不定有机会得圣人垂询,那么自己蛰伏这么久,便有了一展抱负的机会。 王鉷面上不露声色,端起面前的美酒,畅快的一饮而尽。 第十九章 那多不好意思 乱世立功在战场,盛世立功在钱粮。 眼下的大唐,无疑是华夏有史以来,最为繁盛的一个时代,国力空前强盛,社会经济空前繁荣,人口大幅度增长....... 杜甫曾有诗: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 开元时期的李隆基,说他是千古一帝,一点不过分。 但是他现在年纪大了,和大多数普通人一样,辛苦奋斗了半辈子,想要停下来,享受一下自己的奋斗成果。 这本是无可厚非的。 但可惜的是,他没有分清楚国和家,享乐的小火苗刚刚燃起,就会有无数人给他添炭加柴,以至于眼下还未到天宝年间,聚敛集团就已经开始崭露头角。 斗鸡场暗庄背后的老大,就是太府寺卿,看起来一表人才、品格高尚的杨慎矜,隋炀帝杨广的玄孙。 一开始,是因为李隆基花销太大,他挪用左右藏来补充李隆基的内库,以至于左右藏出现烂账,为了补上这笔烂账,他设立暗庄,由表弟王鉷主持,赢了的钱,全都补了左藏右藏。 这个情况,李隆基当然知道,而且不会觉得杨慎矜没有打理好太府寺,正相反,反而认为对方是个理财专家。 能搞到钱的人,在任何时期都是人才。 所以李琩如果今天能够在斗鸡上大赚一笔,其实说到头,还是赚的李隆基的钱,但是李隆基不会在乎,儿子可以花他的钱,但是不能惦记他的权。 含元殿的宴会与殿外广场的宴会,都已经开始,做为宫廷大宴的负责人,珍馐令忙前忙后,行色匆匆,反倒是李琩这個珍馐丞,坐在那里吃肉喝酒,与人谈笑正欢。 大唐每遇宫廷大宴,先奏坐部伎,再奏立部伎,然后就是舞马和散乐表演,最后是斗鸡。 下晌申时,含元殿内传出了丝竹之音。 坐部伎,顾名思义,坐在堂内演奏的乐部,表演规模较小,级别却很高,乐工皆戴平幘,衣绯大袖,每色十二。 乐器为琵琶、笙、铜鈸、笛子、拍板、竖箜篌、七弦琴、筚篥和排萧。 十一名乐工加一名歌者,此为伴奏,给谁伴奏呢,跳舞的。 李隆基钦点了《长寿乐》和《鸟歌万岁乐》,欣赏着那些正值妙龄、却舞技拔萃的舞者们表演,在殿内与一众大佬开怀畅饮,没有丝毫疲态。 有欣赏能力的人,自然听得出殿内奏乐之乐工,皆为当世最顶级的音乐艺术家。 马仙期击铜鈸,李龟年吹筚篥,张野狐弹箜篌,贺怀智拍板,就连笛艺第一人的宁王李宪,今天也拖着病躯,亲自下场了。 好一派盛世景象....... 领舞的女子今年二十八岁,名叫杨琬,是目前教坊内,最拔尖的,她身姿灵动,恰似蛟龙出水,美丽而充满力量的身体随着音乐摇曳生姿,如同一幅流动的画卷。 可惜这些,李琩是看不到的,他这个座位的角度,只能看到平时座位挺靠前,今天很靠后的杨慎矜,这老小子正一脸沉醉的陶醉于其中,手掌跟随着节奏拍打在膝盖上。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袭靓丽的身影,在一名侍女的搀扶下走出大殿侧门,去往公主席方向。 李琩望着那道身影,心里多少有些唏嘘。 他一直觉得,娶媳妇,就应该娶这样的,心善温婉,贤惠温柔,可惜这是太子的媳妇,而且历史上下场很惨。 太子妃韦氏的到来,诸公主起身相迎,不过韦妃最后却是坐在了咸宜身边,两人互相拉扯着对方衣袖,眼神顾盼流转,窃窃私语。 女人聊天就是这样,总给人一种在背后说人坏话的感觉。 “功劳不能让外人占了,我家阿兄,精擅营造,你帮我劝劝十八郎,” 韦妃小声说完这句,竟还抬起头看了李琩一眼,笑靥生花,李琩赶忙避开,真是受不了这种眼神。 咸宜直接岔开话题道: “张公家的二娘,还未嫁人,阿嫂请太子帮帮忙如何?” 韦妃一愣,心知对方在跟自己提要求,沉吟片刻后,道: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本无主意,我不敢答应你,不过会与太子说的。” “那就等太子说了,咱们再说吧,” 咸宜从前,并不将韦妃放在眼里,如今兄长失势,对方又是太子妃,才显得好说话了一些,但想要彻底改变待人接物的态度,也是不容易的。 她不希望李琩娶郭四娘,一个边将的女儿,什么身份,怎配得上自己的阿兄? 而张二娘就不一样了,人家能进含元殿,能在里面聆听圣人垂询。 韦妃本就不擅言辞,见咸宜固执,只能无奈起身,眼神幽怨的瞥了李琩一眼后,返回了殿内。 “我觉得不对劲啊,” 荣王李琬笑呵呵凑过来,颇为八卦道:“阿嫂总是观你这里,何故?” 李琩一脸无辜道:“阿嫂看谁都是这样。” 韦妃不擅做作,向来是表里如一,与她那个城府深沉的哥哥,简直就不像一个妈生的。 但有一个毛病,韦妃看谁都像是在抛媚眼,这是本性,绝对不是骚。 “她去找咸宜干什么?方才咸宜找你又是作何?” 荣王琬说完这句话之后,旋即潇洒一笑,道: “不便说,就不必说了,我只是随口问问。” 前身寿王与荣王琬之间,相处的还是不错的,主要是对方本性好,没有坏心眼,当年的三庶人之案,李琬也是唯一一个苦求李隆基收回成命的皇子,要知道他跟三庶人,其实并不熟。 有情有义四个字,在大唐皇室之中,是非常宝贵的一种品质,也很稀缺。 所以李琩还是比较待见这个人的,何况自己做的事也不算什么秘密,于是坦诚道: “刚才韦坚和李岫找我,是因为父皇给了我一件差事,在宫内修两座内库,他们都是冲着这件事来的。” “噢......明白了.......” 李琬对于李琩的坦诚并不意外,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十八郎本就是一个实诚人。 被父母宠爱大的,性格当中的阴暗面,肯定不多。 “这些人啊.......” 荣王琬一脸无奈的摇头道:“也不知当年是谁开的头,如今这朝堂上,国事不积极,逢迎父皇,是一个比一个心急。” 他对储位是没有任何想法的,知道怎么轮也轮不到自己,早就想开了,现在唯一的不忿,就是没有自由。 不怕皇子玩物丧志,就怕皇子雄心壮志,他这个样子,最不容易被人关注到。 李琩凭借前身的记忆得知,当年的宰相宇文融被斗倒之后,李隆基对时任宰相裴光庭说过一句话: “卿等皆言融之恶,朕既贬之矣,今国用不足,将若之何?卿等何以佐朕?” 其实李隆基是在骂当时的官员,解决不了国家的财政问题,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继任的宰相几乎清一色都是以搞钱为目的。 他们与李林甫的区别在于,这些人是想着检括逃户、索阅田亩、改革税法来为国家提升收入,走的是正规路子,但是到了李林甫,性质就变了,聚敛集团开始生根发芽。 杨慎矜从李林甫身上学到了,韦坚也想学,王鉷更是巴不得有机会为圣人敛财。 临近傍晚的时候,李隆基的精神仍旧非常充沛,帝座迁出殿外,与群臣一起欣赏立部伎歌舞。 白天太阳太晒,就算有华盖遮挡,也不得劲,眼下夕阳西下,清风徐徐,正是时候。 李琩他们也得挪屁股,将座位移至广场,给圣人腾开地方。 这下子,王鉷有机会凑过来了。 “能得寿王青睐,下臣荣幸之至,” 首先是一句感谢的话,往常时候,王鉷并不将李琩放在眼里,但眼下不是需要倚仗人家吗? 李琩微微一笑,示意李琦帮他遮挡一下,好让王鉷能离得更近一些。 “多余的话,我不讲,希望我们这次能够通力合作,为圣人分忧,我对你并无所求,无需多虑。” 他还是决定选择王鉷,毕竟历史上这两座大库就是人家修的,这次还交给他,应该不会出问题。 落后李琩半个身位,跪坐在一旁的王鉷闻言点头道: “寿王快人快语,臣并非背恩忘义之人,这份人情,它日必有回报。” 李琩无所谓的摆了摆手,道: “不必,我只问伱,为圣人营造内库,该怎么建?” “请寿王指点,” 怎么建,王鉷能不知道吗?全天下最好的工匠,都在长安,我管着户口随时能找到,你作为主持,将作寺的工匠也是随便抽调,修建一事,根本就不忧心。 “大!” 李琩道:“能建多大,建多大。” “金玉之言!”王鉷一脸震惊的点了点头,表情就好像真的茅塞顿开一样:“下臣醍醐灌顶!” 李琩看在眼中,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真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啊。 他马上就可以离开十王宅,那么与王鉷保持良好关系,是非常有必要的,因为这个人,早晚会出头,人家的心志太坚定了,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为圣人搞钱。 目标和方向都对了,成功就是早晚的事。 那么在对方尚未发迹的时候,建立交情,比发迹之后再打交道,区别会很大。 王鉷并不清楚,自己的儿子已经将今晚斗鸡的暗箱操作给泄露出去,毕竟在这种事情上面,他一般不会跟儿子交流,只是嘱咐王准,好好驯养你的斗鸡。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不上台面,所以正经事,从不会与儿子谈论。 太原王氏出身,却因为圣人喜好斗鸡,竟然将自己的嫡子往这个方向去培养,这不是狠人是什么? 狠人才能站得稳。 面对李琩有意的亲近,王鉷虽然心里疑惑,但也不以为意,这么大好处落头上,人家就算有什么要求,他也肯定会答应。 不过总得先表示一下,不然寿王中途变卦可就不妙了。 “寿王在安兴坊开府的事情,下臣已经听说了,府内一应家具器物,交由下臣来包办吧,”王鉷笑道。 这句话是抛砖引玉,暗示李琩,你大可放心,该有的好处我绝对少不了你,放心大胆的交给我就对了。 李琩故作一愣: “那多不好意思......” 太府寺管着的左右藏,是专贡朝廷开支,户部管着的,可是天下各州县的国库,掌天下户口井田之政令,凡徭赋职贡之方,经费赒给之筭,藏货赢储之准,悉以咨之。 王鉷稍微立个小项目,就能搞点钱。 眼下的朝堂,上奢下贪,这点缀着鲜花的开元盛世,其实在一些阴暗的角落里,已经出现崩塌的苗头,安禄山不过是给大唐这辆下山的列车,猛踩了一脚油门。 第二十章 你想让我死? 立部伎,顾名思义,站着表演的,场面极为宏大,舞者六十四至一百八十人不等。 李隆基喜爱歌舞,这是天下皆知的,他亲自改编整理,定下了殿庭宴用的立伎八部乐。 即为源于北周的《安乐》、《太平乐》,太宗皇帝的《破阵乐》、《庆善乐》,高宗皇帝的《大定乐》、《上元乐》,则天皇帝的《圣寿乐》以及开元时期的《光圣乐》。 这些乐舞之中多掺杂了龟兹乐和西凉乐风格,彰显了大唐的海纳百川。 其中《太平乐》即为《狮子舞》,也叫五方狮子。 狮子被视为威武祥瑞的象征,除了宫廷宴会之外,盛大的佛事活动中,也会表演,被称之为:辟邪狮子导引其前。 五名舞者披着缀毛的假狮皮,各立一方,另有两人扮作昆仑象,也就是负责驯兽的黑奴,手拿拂尘逗弄狮子,在近百名乐工演奏的太平乐节奏下,逗弄着狮子起舞跳跃。 狮子舞,也一直流传至今。 眼下的太常寺,就有一位因为狮子舞,吃过大亏的人,此人十九岁便被誉为妙年洁白、风姿郁美,而眼下,更是诗画双绝、才气冲霄,因其笃信佛教,被称之为诗佛。 众所周知,但凡穿越到开元天宝时代,有三个人,是必须要保的,而且不能抹黑,李白、杜甫、王维。 但是王维出事太早,李琩那会还没有穿过来,所以没保住,当然了,他也没那个能力。 四十岁的太乐丞王维,就站在那里,风姿卓越,孤高清莹,而在主看台方向,却有一道柔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眼神饱含浓情,却又带着一丝嗔怨。 李隆基看在眼里,面露狡黠,手臂在下面看似不经意的扯了扯宁王的袖子,然后兄弟两人的目光同时看向隔壁一身道衣,今年已经四十九岁的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李玄玄,别号持盈,号,是古人名、字之外的自称,多为自己所起,但她这個持盈,是李隆基赐的,这可是李隆基的同母妹妹。 圣人和宁王之所以在狮子舞开始后,促狭的看向自己的妹妹,是因为王维从前和现在,都是玉真公主的相好,中间有一段时间,两人的感情出了点问题,不过眼下已经修复了。 王维终究是世所罕见的绝代才子,心气高,不希望别人总是在背后说他是依靠裙带关系爬上来,所以在二十年前断然娶妻,以绝流言。 这下好了,把个玉真公主给得罪死了。 狮子舞,是宫廷宴会上,才能表演的,私下里肯定得排练,王维就是负责这一块,但是他私下排练的时候,搞出来的动静太大,被人举报私自娱演,是为逾制,于是被外贬了,因为娶了媳妇,所以玉真公主没保他。 后来在开元二十四年,也就是四年前,在外整整漂泊了十五年的王维想明白了,如果想回到长安,不跟玉真公主服个软,是不行的。 于是他派人送信给玉真公主,表达悔意,获得了后者的原谅,当年就调回了长安。 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下终南山宋之问的蓝田辋川别业,和玉真公主的延生观做邻居。 两人重燃爱火之后,正赶上张九龄被贬,有人检举王维是同党,结果玉真公主直接请圣人将那个检举之人给贬了。 被举报的没事,举报的出事了,这就是不长眼啊。 如今的王维,是御史台的殿中侍御史,兼着太乐丞,与前身寿王,交情非常不一般。 ...... 宴会当中,大家是可以四处乱窜、互相敬酒畅聊的,毕竟今天是个节日。 唐朝是历史上最为开放和包容的一个时代,自然不会像影视剧里那样,一个个坐的板板正正,目不斜视,你这是参加宴会呢?还是考试培训呢? 韦妃确实将咸宜的话,带给了太子李绍,李绍却对此嗤之以鼻。 你可真敢想?张二娘也是你能惦记的? “十八郎的身份,并不辱没二娘,”韦妃小声劝说道。 太子摇了摇头: “娶妻,不是看上哪个就能娶哪个,各方条件都要考虑到,父皇最是恩待张家,外戚家无有匹敌,十八郎是看上张家蒙受圣眷,想要借势,孤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可是十八郎已经继嗣隋王,你还顾忌他干什么?” 韦妃叹息道:“你们兄弟之间若是和睦,李林甫怎有机会?” 兄弟和睦?这真是我此生听过最大的笑话,太子苦笑摇头,觉得自己与天真的妻子,实在是聊不到一块去。 咸宜一直在关注在太子那边的动静,她猜到韦妃没有说动太子,于是打算自己亲自出马。 以她的身份,现在就是跑至李隆基面前撒娇耍混,也是很正常的,何况只是去主看台一侧的张家席位。 “见过张公,夫人,” 咸宜礼貌的打了个招呼,道:“我与二娘说些悄悄话。” 张去逸哈哈一笑:“公主请便。”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还是咸宜的表叔父,但是皇室呢,有一个至亲的标准,亲爹亲妈那边的直系兄弟姐妹,这才是亲戚,需要称呼,表的堂的,都不算。 所以咸宜压根就不认为,张家跟她是亲戚。 张二娘的模样,只能说标致,谈不上惊艳,却也耐看,贵族家的女子长的丑都不愁嫁,何况她这副模样的。 不过张二娘和咸宜,都属于同一类型的女人,刁蛮任性,性格泼辣,区别在于,咸宜没脑子,人家有。 “找我何事?” 两人一见面,便纠缠在了一起,你挽着她的胳膊,她握着伱的手掌,表面看起来亲昵不得了。 实际上也就那么回事。 咸宜其实不喜欢张二娘,觉得对方实在不适合给自己当嫂子,但是人就怕比,比起郭四娘,张二娘似乎一下子顺眼很多。 “我阿兄马上就要出继隋王了,你听说没有?”咸宜小声道。 张二娘点了点头:“刚刚才听常芬公主说的,你快跟我讲讲,究竟怎么回事?” 常芬公主是李隆基第二女,咸宜的姐姐,历史上有两种说法,一是嫁给了老三张去奢,另外一种是嫁给了老五张去盈。 实际上呢,是老五张去盈,公主出嫁叫做出降,驸马是住在公主府的,所以明明算是自己的叔母,但张二娘不能这么称呼,还得是称公主。 “没什么好讲的,父皇体恤兄弟,不忍三王绝嗣,所以做此安排,”咸宜道。 张二娘俏皮的挑了挑眉: “真是这样吗?怎么跟我听说的不太一样呢?” 咸宜不想在这件事上与别人多言,不耐烦的岔开道: “父皇最宠爱的便是我阿兄,如今妃位待设,我不希望别人沾了光,你我友人,若做亲人,岂不更好?” 我跟你可不算朋友,最多算是赌友,张二娘算是明白对方来意了,笑嘻嘻道: “我今年才十六欸,再等两年嫁人不迟,阿直(咸宜小名)不要着急。” 看似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答应,实际上就是不愿意。 咸宜是个直性子,闻言玉容上笑意倏隐,蹙眉道: “十六还小啊?别跟我说你不乐意啊?” “怎会不乐意呢?”张二娘一脸真挚的小声道:“我的月事可是还没来呢?” 咸宜一愣:“不会吧?” “真的,我骗你做什么?”张二娘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天真道。 女子一般十二到十五岁,会来月事,发育比较晚的,十六岁怎么也该来了,这个是视各人身体条件的。 人家究竟来了没,咸宜也不可能知道。 思忖片刻后,咸宜道:“那就先定下婚约,等你来了那个,再嫁不迟。” “这我可说了不算,你得问我阿爷,甚至是圣人,”张二娘笑道。 别看她年纪小,心眼多得很,这是天生的,没人教过她,因为他爹和他妈,都是没心眼的。 咸宜点了点头:“只要你这边答应,父皇那边我去说。” 张二娘噘起小嘴,耸了耸肩,意思是你随便吧。 咸宜就这么被人家给糊弄过去了,她现在圣宠依旧,却忽略了他的哥哥早已风光不在。 圈养在十王宅的皇子们,尚且不吃香,何况是一个出继他处的嗣王呢?这还不算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有一个杨太真。 所以说,李琩将来娶媳妇,但凡是上台面的大家族或是族内大宗,基本上都不会愿意。 汝阳王李琎,人家就看的很明白,心知郭家都未必愿意接受这桩婚事,更何况张家了。 狮子舞表演完毕,王维终于可以脱身来找李琩聊天了。 他和前身寿王的交情,是在洛阳建立起来的,四年前李隆基率宗室群臣往洛阳就食,在那里呆了一年半,虽然洛阳也有十王宅,前身寿王依旧不自由。 但那时候,武惠妃还在,她可以随时召见儿子,而王维那时候又在东都担任右拾遗,所以经常见面。 “你是怎么回事?” 王维一脸关切道:“听说是你主动奏请出嗣的?你疯了?” 现在的李琩,是非常乐意继承这一份友谊的,那可是王维啊。 只见他微笑端起酒杯,却被王维抬袖给压了下去: “你糊涂啊。” 李琩无奈,只要重新将酒杯放下,嘴里吟诵道: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摩诘何苦再问?” 他这是借王维自己的诗,回答了王维的问题,后者苦笑摇头,终还是举起酒杯与李琩对饮。 两人都是海量,在开元盛世,没有酒量可不行。 “你怎么不去我姑母那边?”李琩调戏道。 王维一愣,赶忙道:“圣人在上,大庭广众之下,你想让我死?” 第二十一章 大胆的押 《唐六典》载:“凡天下观,总一千六百八十七所,一千一百三十七所道士,五百五十所女道士。 可见在大唐,女子入道,蔚然成风。 因为道教为国教,备受重视,尤其是来自宫廷和官宦之家的贵族女子纷纷入道,以至于女冠数量急剧增长,而这类群体本身的综合素质和文学修养,将女冠提升到了一个非常特殊的地位。 她们除了日常修道之外,还会与文人士大夫从容交游、诗词唱和往来,所以留下了很多清丽淡雅、非凡脱俗的美丽故事。 谁开的头呢?大名鼎鼎的太平公主,新唐书记载为:荣国夫人死,后丐主为道士,已幸冥福。 荣国夫人就是武则天的妈,太平公主的外祖母,这句话的意思是,太平公主的姥姥去世了,她要给姥姥求冥福,所以要当女道士。 玉真公主的理由也差不多,给自己的妈妈祈福,所以李隆基给杨玉环找理由的时候,都不用琢磨。 李琩与王维关系极好,但和自己的姑姑玉真公主,却很一般。 因为李隆基比较忌讳这个。 玉真公主交游广阔,入道之后权利和地位丝毫不受影响,而且对皇帝有着极大的影响力,所以别看这是诸亲王的亲姑姑,但是李隆基不允许儿子们跟玉真公主交往过密。 所以李琩和他的姑姑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但是王维经常在玉真那边,帮李琩说好话。 “为什么是十八郎?”宴席上,坐在李隆基右侧的玉真公主,探过来小声道。 如今皇帝的后宫,没有独宠的女眷,妃子一级当中,就剩下一个卢贤妃,还不得宠,与其她美人才人,都坐在后面呢。 李隆基双眉一凝,没法回答这個问题,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妹妹清楚答案。 宁王李宪赶忙给玉真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对方不要提这个茬,但是玉真公主给误会了。 在她看来,大哥宁王是向着李琩的,所以日间在殿内的时候,才会故意提及李琩进献的羯鼓,很明显这是在给李琩奏请修库起话题。 所以她以为大哥的眼神,是想让她帮李琩说句话: “终究是嫡出,这样过继出去,是不是不太好?” 李宪顿时傻眼了,赶紧又给玉真使眼色,玉真这才恍然大悟,弥补道: “权当我乱说。” “你是在乱说!”李隆基脸色阴沉道: “朕什么时候说过,他是嫡子的?” 李宪内心叹息一声,干脆将脸转至一边,权当没听见。 李隆基是个庶出,而李宪是嫡出,所以李隆基其实对嫡庶之别一直都有意淡化。 庶出想要继承皇位,就得名正言顺,所以他爹李旦在李隆基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追封李隆基的生母窦氏为昭成皇后,其实就是给李隆基正身份。 这不巧了吗,李琩的母亲也是在死后被追封的,所以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李琩是嫡子。 李隆基以前从未否定过,但是今天否定了。 玉真公主叹息一声,对这个敏感的话题,避而不谈了,她出生皇室,生母很早便过世了,死的不明不白,至今尸骨无存,错综复杂的宫廷斗争,她从小便看在眼里。 在大唐,积极参政的公主没一个好下场,正是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她才选择与姐姐金仙公主一起,出世入道,远离这些勾心斗角。 李隆基本来大好的心情,如今也不好了,偏偏这个时候,咸宜撞枪口上了。 “问父皇安,昭阳君临,四海昌盛,儿臣恭贺父皇圣诞。” 李隆基微微皱眉,道: “你方才去那边做什么?” 张去逸的席位又不远,李隆基但凡不是瞎子,也能看到自己闺女在那边嘀咕了半天。 冒傻气的咸宜笑道:“正是在谈论一桩好事情,父皇想知道吗?” “哼!” 终究是亲闺女,李隆基对咸宜是有极大的耐心和容忍的,闻言看向身旁的宁王和玉真公主,笑道: “你们信不信,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父皇不信我?”咸宜语气撒娇道。 玉真公主笑道:“十八娘说来听听。” 咸宜点头道:“我与张公次女说好了,让她嫁给我阿兄为寿王妃,不对,是隋王妃,父皇觉得,不算好事情吗?” 李隆基愣住了,下意识的看向宁王,不对啊,你不是说李琩看上的是郭家的吗?怎么又成了张家的了? 李宪赶忙朝咸宜道:“是十八娘自作主张吧?婚姻大事,父母之言,你说了不作数的。” 咸宜着急道:“我知道不作数啊,所以才来请父皇做主。” “胡闹!”宁王心知咸宜是出于一片好心,但李琩的婚事,没有那么简单。 首先,当下能看上李琩的,属实是没有几个了,他清楚,皇帝也清楚,人家既然看不上,你要是强行赐婚,万一不奉诏,脸面何在? 别以为这事人家不敢抗旨,理由很简单嘛,我配不上伱儿子行不行? 李世民都被拒过,凭什么李隆基不会呢? 而皇帝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强行指婚,婚姻这种事情,都是有利益牵扯的,虽然关陇集团被武则天打压的差不多了,没有从前那么强势,但依然树大根深。 历史上唐文宗欲以公主下嫁世族时,有过一句感慨:民间脩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我家两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 虽然因为武则天提升科举中,进士科的地位,对主攻明经科的贵族集团造成了极大的打击,但不能否认的是,当下的官员,百分之八十,仍旧是出身贵族。 李隆基肯定是希望李琩早点成亲的,但是李琩过继的事情,是宁王提出来的,那么宁王就需要善始善终,这样一来,李隆基过继亲子,就能甩锅给是宁王苦奏,朕才勉为其难。 那么宁王属意自己的家臣,那便由着宁王做主吧。 “下去吧,斗鸡要开始了,”李隆基淡淡回应道。 咸宜一愣,还想要再说,却被三个人的眼神同时止住,宁王、玉真、高力士。 她这丫头看不出火候啊,圣人心情不好,你看不出来吗? 咸宜无奈之下,只好撇了撇嘴,悻悻然的施礼退下。 ....... 在当下,斗鸡高手绝不仅仅只有神鸡童贾昌和王鉷的好大儿。 神鸡童只不过是名气最大,而且如今是宫廷首席,宫廷宴会上的斗鸡,大家都是碍于圣人的面子,所以不敢赢的太过火,以至于贾昌的名气越来越大。 但神鸡童呢,人家是有自知之明的,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他的专业就是斗鸡,同行有几把刷子,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前十场,不能作假,要让圣人欢心,这是高将军亲自交代的,”贾昌在开场之前,嘱咐王准道。 王准个子很高,身形很壮实,白面大耳一看就是有福之人,闻言道: “这还用你说,你只管放心,前面十场选的对手,也都是长安名噪一时的金毫、铁距、高冠、昂尾,我打过招呼了,他们会全力血斗。” 贾昌毕竟是个市井小儿出身,如今大家都给他面子,是因为圣人喜欢他,三年前李隆基还亲自为贾昌做媒,娶了一个伶人的女儿。 但真要说起对外打交道,还得是王准,因为王准的出身好,是被贵族子弟认可的。 所以眼下的鸡坊,贾昌是跟着王准混呢。 王鉷在暗庄玩假,殊不知他亲儿子和贾昌,还开着一个小盘子,参与进来的,也都是平时喜好斗鸡的一些世家子弟,盘子不大,但经营好了,赚的也不少。 宫廷斗鸡,一直都是鸡坊单挑整个长安,因为设置在宫内的鸡坊,共有斗鸡四千只,几乎等于整个长安的三分之一。 李隆基喜欢这个,所以长安但凡有条件的家里,都养有斗鸡,品质好的斗鸡有价无市,你想买,人家都不卖给你。 因为只要在宫廷宴会上出了风头,即使你是平民,圣人说不定都会赐你个官。 当然了,鸡坊的官,三省六部九寺五监,靠斗鸡可不行,得靠祖宗。 李琩和王维都曾经养过鸡,王维曾经有一只斗鸡,在宫宴上也是大出风头,可惜受伤太重,没几天就死了。 这玩意也是个消耗品,吃的还挺好,新鲜的蚯蚓和生鸡蛋。 一旁的盛王李琦,已经吩咐幕僚,将自己的斗鸡带到斗鸡台下做准备了。 “今天一共有五十六场,取圣人圣诞之数,结束恐怕要到亥时了,” 王维现在对斗鸡已经不太感兴趣了,自从娶了媳妇,仕途就很不顺,颠沛流离日子苦哈哈的,早就对这种娱乐项目不感冒了。 尤其是因为提前准备狮子舞,熬了大半个月,眼眼袋都挂脸上了。 李琩附耳过来,小声道: “今晚跟着我押宝,可以大赚一笔,不过有风险,看你跟不跟。” 这下子王维来精神了,要知道置办辋川别业已经掏空了他的家底,如今非常拮据,买纸都是抠抠索索的,实在影响他作画。 “你有路子?”王维惊喜道。 李琩微笑点头。 他算准了王准绝对没胆子骗李琦,所以对方给的情报,一定不会假。 只管大胆的押! 第二十二章 便下襄阳向洛阳 斗鸡真正的乐趣,其实就在押宝上面,就好像你斗地主和打麻将,说到底是为了赢钱。 赌性,是人的天性。 斗技场上,大家都会豪掷千金,押宝胜负,那么参与度自然就高了,所以斗鸡一直以来都是宫廷宴会中的压轴项目。 一场斗鸡开始之前,大家需要先押宝。 但凡值钱的都能押,毕竟唐钱开元通宝,不好携带。 开元通宝可不是李隆基才有的,不是年号钱,而是由唐高祖武德四年所铸,欧阳询亲自题字,此钱一直沿用至宋初才退出历史舞台。 闲厩使王承恩,已经吩咐近百名宦官,手捧着托盘,在列席的诸王公大臣,公主贵妇之间游走。 一枚黄纸卷,被宦官放在了李琩面前,纸卷上面,李琩会填写他押注的场次胜负,以及每场押宝数额。 不需要全押,你想押哪个押哪个。 这个是明庄,李琩随便勾选了几個,然后押了几百贯。 几百贯,可以供养一个普通家庭,一辈子的所有开销,听起来不多,换算一下,那就是几十万钱。 那么接下来,那名宦官会从袖口内取出一个小纸卷,内容与明庄的黄纸卷一样,这个是暗庄。 操控暗庄的,是太府寺杨慎矜,早就将殿中省的门路打通了。 李琩写好以后,让王维看了一眼,随即便在席案上的烛台上抹了一团蜡,将纸卷封好递给宦官,然后宦官稍微记录一下,递给李琩一个写着“甲辰一”的牌子。 斗鸡结束之后,人家殿中省会根据牌子找人,输了的掏钱就好,赢了的自然也是一分不少,没人会耍赖,因为不敢。 给暗庄兜底的,其实与明庄一样,都是来自于供给朝廷开支的左右藏。 是不是很可笑呢?国库竟然是斗鸡最大的底池,不过无需为人家杨慎矜担心,因为庄家是输不了的,他可以在暗中操纵输赢。 “唉.......在大明宫,我就没有近观过斗鸡,” 干脆与李琩坐一块的王维感叹道:“此番又是夜晚,更看不清楚了。” 他们俩坐的远,在广场上,而斗鸡台设置在主看台的台阶下面。 只有大唐最顶尖的那拨贵族,能近距离欣赏,这与兴庆宫不同,兴庆宫内有一座专门的斗鸡场,可容纳近两千人,人人都可以看清楚场内情况。 今天嘛,李琩只能听到上面的吆喝声。 “你要是想看,我带你上去,”李琩笑道。 他身边的一众亲王,早就去往主看台了,皇子身份尊贵,自然是有位置的。 王维高深莫测的笑了笑: “算了吧,我在这陪你。” 他这句话就非常有意思了,是在拿李琩开涮。 因为王维现在的品级虽然不高,但却在九寺之首的太常寺任职,宫廷大宴,就是太常寺来主持,相当于演唱会的后台工作人员。 而李琩呢,几乎所有人都清楚,李琩的出现会直接打扰到圣人的雅兴,所以王维的意思是,我其实可以去,是你不能去,所以我陪着伱吧。 李琩忍不住托额苦笑。 穿越过来的李琩,打一开始就是一片真诚的与王维结交。 他喜欢王维的人,更喜欢王维的诗。 诗词往往会给人一种强烈的画面感,只有身临其境,才能体会到那寥寥数语之间,所描绘出的丰富意象和情感。 诗词是活的,它是最顶尖的艺术品。 只有了解杜甫的一生,才能明白那句“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到底蕴含了杜甫当时怎样的情感。 所以每一首诗词都绑定了它独有的情境,抄诗,抄不了意境。 “我可是押了不少,你若连累我输的精光,得赔我一顿酒,” 王维帮李琩斟满,两人撞了一下杯,就这么仰脖子喝光了。 李隆基今晚的兴致非常高,比以往都高,因为李琩的事情得到了解决。 他一个人站在最前方的高台,眼神兴奋的望着斗技场上,两只雄鸡的拼死相斗。 “咬!咬!给朕咬啊!” 李隆基嘴里吆喝着,也不顾及他皇帝的仪态,事实上,斗技场边上,所有人都没有仪态可言。 比如李林甫,一把年纪撸起袖子围着斗鸡台乱转,皇帝看好哪个,他就给哪只斗鸡打气,老脸通红口沫横飞,非常投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祖产都押上了。 鸡坊的斗鸡赢了,他就会拍李隆基的马屁,说什么圣人英武,天下雄鸡出鸡坊。 若是输了,他会劈头盖脸的指叱神鸡童,说对方糟蹋了鸡坊的好鸡,辜负了圣人的培养。 提升自己,打压别人,是李林甫的一贯手段。 斗鸡,以前叫斗鸡,现在也叫,但是在开元初期的有一段时间,叫做斗雉,因为鸡这个字,犯了李隆基的名讳。 不过人家李隆基不在意这个,亲自在宫内设置了鸡坊,重起“斗鸡”一词。 毕竟他也琢磨明白了,朕就是属鸡的,总不能属雉吧? 前面十场,是斗的最凶的,而且参选的斗鸡,也大多来自于低阶官员的家里,这是太常卿韦縚安排的。 李隆基虽然并不在意谁赢了鸡坊的斗鸡,甚至心血来潮,还会赏赐胜利者,但是诸大臣们,可不愿自己的鸡赢了皇帝。 而前十场呢,是李隆基兴致最高的时间段,所以他们的鸡,不会安排早早出场。 返回帝座的李隆基,呷了一口茶水,看向一旁强撑精神的宁王,笑道: “阿兄若是疲了,早早歇息去吧,今晚就不必回府了,住在宫里与朕同榻。” 宁王微笑着摆了摆手:“平日因为身体,本无兴致了,今夜难得能陪圣人畅欢,臣可舍不得就这么离开。” “哈哈.......” 李隆基哈哈一笑,眼神忍不住望了一眼太真观方向,心内只觉可惜,朕的千秋节,太真不能陪在身边,总是觉得有些遗憾。 李林甫气喘吁吁跑了过来,拍马屁道: “圣人真是神了,您押宝的六场,全赢了,臣跟着圣人,今晚可谓收获极丰。” 李隆基本来就是一个喜欢听马屁的,闻言大方的一拂袖子: “亏得右相在旁,为朕的斗鸡呐喊助威,今晚朕所得之珍宝,尽数赏赐右相。” “臣拜谢圣人,” 李林甫眉开眼笑,朝着李隆基匍地拜倒。 他在皇帝面前,和在众臣面前,完全就是两个人,无论私下里有多少人鄙夷他,看不起他,但是也斗不过他。 裴耀卿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悲叹,如今可谓世风日下,自己跟张九龄搭档的时候,朝堂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自从哥奴拜相,又上来了一个目不知书的牛仙客,我大唐的宰相,真是一拨不如一拨了。 他也越发觉得,自己已经不能顺应这个时代了,像李林甫这样如同家奴一般逢迎皇帝,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这时候,裴耀卿察觉到有人在背后拽了他的衣袖,侧脸一看,竟是长安令韦坚。 “子金(韦坚字)有事?”裴耀卿诧异道。 韦坚的眼神瞥了一眼李林甫方向,随后道: “此人才学不及仆射万一,却能窃居宰辅,实在令人唏嘘。” 这句话,首先是个表态,意思我跟你一样,看不惯哥奴,咱俩虽然不熟,但也勿怪我交浅言深了。 他们俩所站的位置,本来就是个角落,身边没几个人,韦坚的声音又小,所以不疑有旁人听到。 裴耀卿终究是做过宰相的人,不是一句马屁就能哄住他的: “勿要乱言,背后诋毁上官,也是犯律的。” 韦坚洒然一笑: “我便是当面直斥哥奴,又有何妨?但我对仆射,却是高山仰止,您的分段递运之法,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使得漕运大为改观,近三年,由洛阳运米至长安太仓多达七百万石,使圣人再无就食之忧,怎是一个谄媚献上之徒,所能相较?” 这个分段递运漕粮的方法,是裴耀卿此生最大的成果,也因此被圣人器重,得以拜相。 他的法子为国库节省了几十万贯的运粮费用,但是他这个人,不懂讨好皇帝,当时就有人建议他,将节约下来的运费献给皇帝。 你猜他怎么着?他奏请李隆基将这笔款项拨给了国库。 李隆基好意思不答应吗?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李隆基逐渐不喜欢他了。 “臣职而已,不值炫谈,”裴耀卿一脸装逼的摆了摆手。 人在失势的时候,最缺少和最需要的,正是被人捧着,韦坚就是看穿这一点,所以不停的称赞对方。 而他是有目的的。 他专攻漕运之策已经数年之久,也因此制定了一套更为完善的漕运之法,但这是一项超级大工程,需要被人推荐上去。 他苦心专研的成果,自然不能让别人坐享其成,但以他现在的官职,一旦提交方案,恐怕会被人包揽过去,那便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所以他不但需要东宫的支持,还需要裴耀卿这位顶级漕运专家的认可。 毕竟关于漕运一项,圣人最看重的还是裴耀卿的意见。 这位历史上天宝年间著名的聚敛之臣,终究也要崭露头角了。 第二十三章 有野心的女人 凡事总有个意外,大神也有操作失误的时候。 李琩押注的那几场,也不是全赢了,好在押的最狠的那一场,收获极高。 斗鸡可没有赔率这一说,押中翻一倍,输了赔光而已,结算是在斗鸡结束后的二到五天,赢的钱自然会有人给你送到家里,然后验牌给钱。 王维家里已经没有余钱了,所以押注了邕州银五十两,雄黄二十斤、宣州案纸一番(一百张),汾州狸皮十五张,鸡舌香一斤,象牙两支.......总之杂七杂八的,一看就是倾家荡产硬凑呢。 不要觉得人家这些东西不值钱啊,宣纸可是贡品,一张纸一两金,说的就是宣纸。 李隆基喜欢将这玩意赏赐给牛比的书法家和画家,王维这些就是累年圣赐,寿王府都没有这么多宣州纸。 这些东西都会以当下市价折算成钱,赔付给王维,李琩大致一看,也是瞠目结舌,幸好嬴了,输了的话属实赔不起啊。 “嚯~~~摩诘真信我,这要是输了,怕是有人要怪我了,”离宫的路上,李琩打趣道。 王维痛痛快快赢了一大笔钱,心情大好,正要登上李琩的马车,结果远远的一名内侍,喊了他一声: “摩诘先生.......” 王维一听到这声音,脸色顿时为难起来,因为他认得那名内侍。 一个女扮男装的内侍,实际上是个女道士,为了掩人耳目而已,人家是玉真公主的弟子之一。 王维无奈的摇了摇头,朝李琩递出了一個“你懂我苦”的眼神,随即便跟着那名内侍走了。 李琩笑了笑,放下车厢帘子,命武庆驾车回府。 他的那个姑母,如今四十九岁,依然停留在如狼似虎的年纪,信道也是真信道,乱搞也是真乱搞。 那么多公主和贵族女子为什么总是去当道士呢?一来,确实想修行,再者,不入道肯定得嫁人,一辈子只有一个伴侣,入道了,你可以有很多个。 玉真公主偏爱才子文人,以前就有过其他相好,只不过王维太优秀了,优秀到再好的皮囊在王维的才华面前,都变的丑陋不堪。 不过王维在五年前,还是迎来了一个对手。 中国上下五千年,最璀璨的那颗星,超巨中的超巨,GOAT,谪仙人,中华诗歌终极顶流,最高的那座山:李太白。 不过可惜,先入者为主,李白在这方面没有干得过王维,两年前灰溜溜的离开了长安。 由于出宫的车队太多,所以金吾卫今夜加派人手,疏导着车流。 李琩的队伍刚刚拐出主街,就发现前面已经堵的水泄不通,这种事情就不分什么尊先卑后了,依次排队,谁在前面谁先走。 但是你有礼貌,不代表别人也有礼貌。 燕国公张去逸的车队,就堵在李琩屁股后面,一名国公府的家仆走过来,陪笑着请李琩的车队让一让。 他自己其实也觉得,这样的举动非常不妥,也很危险,万一寿王怒了,一刀劈了他,他也是白死。 但是没办法,主人让来的。 武庆正要叱骂,被沉稳的杜鸿渐给拦住了,只见他笑道: “既是张公着急,我们自然会让,只是你也看到了,我们让了,前面的不让,张公也过不去的,几丈之间,还请安心稍待。” 他出面,比李琩出面更为合适,不然李琩开了口,人家还是不乐意,那面子可就丢大发了。 张去逸与圣人关系非比寻常,如果是正常情况,李琩礼貌的让一让,无可厚非,但今天这种情况明显是找茬呢,整条路全堵着,你还能净街不成? 那名国公府的家仆,明显松了一口气,施礼回复去了。 “等着吧,何苦给他难堪呢?” 张去逸在车厢内劝说着,他不是坏人,妻子也是通情达理的,所以这次找茬的,是她那个还未出嫁的闺女。 张二娘瞥了瞥嘴:“女儿不是给他难堪,而是要告诉他,我和他之间,不可能,阿爷怕什么?难道伱还怕得罪他?” “休要胡闹了,” 燕国夫人皱眉道:“人生起落安能预料?放在三年前,你敢得罪他?我们终是外戚,不要招惹宗室。” 她这是老成之言,张家也就是李隆基认他们是亲戚,诸亲王可不认,换句话说,皇帝不是李隆基,他们家就是小趴菜。 即使是眼下,他们家在长安的贵族里面,也是排不上号的,咸宜之所以想牵这个线,是想挽回李琩在李隆基心里的地位。 而张二娘以为,是李琩看上她了。 “刘福,你再去,就说国夫人身体不适,急于返家,还请寿王体谅,”张二娘继续吩咐道。 张去逸夫妇对此无可奈何,两人就这么一个未嫁的闺女了,宠的无法无天,而且非常有主意,他们俩也管不了了。 不多时,李琩离开车厢,让武庆将马车驱往一旁让路,而他则亲自过来探视。 张去逸也只能厚着脸皮走下马车,还礼笑道: “寿王谅解,内人本就不适,如今强撑一天,已是不堪虚弱,唐突了。” “张公什么话?”李琩颇为谦逊道: “我已经令人向前,通知金吾卫净街,夫人身体为重,自该早返。” 张去逸正要客气几句,车厢帘子掀开,内中一名少女朝着李琩道: “如今您是寿王还是嗣隋王呢?” 李琩笑道:“这位应该是二娘吧?你既然都问出来了,又何必让我再回答你一次呢?” “我只是提醒我阿爷,他称错了,”张二娘笑呵呵的放下车厢帘子。 张去逸无奈的朝着车厢指了指,示意李琩我实在是管不了,你多包涵。 李琩根本不会在意这些,揖手告别。 金吾卫,李琩是调派不了的,但是可以打招呼,圣人表弟的媳妇身体不舒服,需要及早回家,金吾卫自然会特事特办。 “唉.......以后不要惹麻烦了,你阿爷我再得圣人宠厚,也是远不如宁王的,” 马车上,张去逸苦着脸道: “现在不是从前了,人家就要从十王宅里出来了,以后少不了会碰面,我可只是一个国公,没有职事,你别将阿爷看的太高了。” 张二娘微笑摇头: “女儿从未看高阿爷,正因如此,才要在阿爷尚蒙圣宠的时候,给自己谋一个前程,明日阿爷去一趟少阳院吧。” 张去逸一愣:“你疯了,老夫好端端的去见太子做什么?” “阿爷告诉太子,就说寿王有意迎我为妻?” 张二娘狡黠道:“阿爷让太子帮你斟酌一下。” 在宴会上咸宜离开之后,张去逸夫妇就已经询问过女儿,公主都说了些什么,张二娘自然也是据实相告。 他们夫妇俩并没有怎么当回事,因为婚姻大事,不是小辈儿几句话就能决定的,有些家里,父母都做不了主,就比如他,嫁出去的两个女儿全是圣人赐婚,也都是宗室,一个是李昙,一个是李峒。 如今只剩一个闺女待嫁,八成也是要嫁入宗室,但张去逸认为,肯定不是寿王这种级别的,毕竟大女婿没爵位,三女婿是个郡公,而李琩是亲王。 扪心自问,李琩身份有点太特殊了。 可是话回来,二娘年纪不小了,三娘十五岁都嫁人了,她十六还窝在家里,也不像回事。 或许可以请求圣人赐婚。 “你若着急离家,我觐见圣人赐婚即可,何必去寻太子?” 张去逸误解道:“圣人会不高兴的。” 张二娘摇头道:“阿爷只管照着女儿的话去做即可,以后我会给你解释的。” 她的两个姐妹都出嫁了,大姐夫只有一个散官,大闲人一个,俸禄也不多,几乎没有前程可言。 三妹夫出身倒是很好,吴王李恪的曾孙,成王李千里的孙子,可惜也不行,要不是靠着他那个叔父信安王帮助,他连当下这个右骁卫司戈也混不上。 司阶、中候、司戈、执戟,谓之四色官,北衙四军和南衙十六卫均有设,正六品上至正八品下不等,清一色的宗室子弟。 皇权是需要维护的,靠什么,就是宗室子弟。 两个姐妹的教训,张二娘都看在眼中,听起来嫁的挺风光,实际不咋样,终究是小宗。 她希望嫁入宗室的大宗里去,实际上李琩的身份,无疑已经是上上等了,可惜,他和圣人之间有一道跨不过去的隔阂,要是嫁给她,圣人恐怕连带着都看自己不顺眼了。 而太子最顾忌和最厌恶的人,就是寿王,若是知道此事,他一定会阻止。 那么做为哥哥,什么样的借口阻止弟弟娶亲,能恶心他呢? 答案是据为己有。 张二娘的野心还是很大的,她直接盯上了太子,当然了,要不是因为太子妃是众所周知的好相处,她也不敢有这样的念头。 毕竟是做妾,主母太过于强悍,她顶不住。 如今趁着这个机会,她想赌一把。 而此时的李琩,也觉得有点不对劲,自己明明与张二娘不熟,这女人怎么好像有些针对她呢? 直到身边的内侍王卓告诉他,宫宴上看到咸宜公主在张家的坐席呆了很久,李琩才算是恍然大悟。 这个傻老妹,你这不是胡来吗? 第二十四章 道本玄元皇帝之教 八月初六、初七两天,是休沐,皇城里还是非常冷清了,除了值守的官吏外,大部分都没有上班。 反正嗣隋王的敕文已经下达了,李琩胆也肥了,想去哪就去哪。 当然,仅限于长安城,最多终南山。 李隆基防范儿子,也防孙子,毕竟他现在的年纪,孙子里面也有不少成年的,不防不行啊。 众所周知,年轻人才是最可怕的,他们有时候做事情,是不讲规律和路数的,全凭脑子一热。 年纪大的人,害怕年轻人,自古皆然。 一个人,无论他年轻时候有多横,年老体弱后都会给自己增加一层保护色,这层保护色叫做慈祥,会给人一种这位老者是个好人的感觉,实际上,年轻时候不是好东西,老了也一样。 李琩今天打算去曲江池的射箭场。 礼、乐、射、御、书、数乃君子六艺之一,是贵族的必备技能。 穿越过来之后,李琩一直在锻炼自己的体魄,练习箭术、骑术、武艺以及各类兵器。 想要掀翻李隆基,武力一途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真要到了跟基哥直接硬刚的时候,他如果不能带头表率,其他人都不敢跟。 就像基哥当年与太平公主一起发动的唐隆政变,基哥就是身先士卒,那时候的基哥二十六岁,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成年的皇子是非常可怕的。 李琩还没出门,门房来报,宗正卿,嗣彭王李志暕来了。 现年五十一岁的李志暕,还是第一次来到十王宅,他虽然也是宗室,但是在皇子们这里不算至亲,所以十王宅对于他来说,是禁地,也非常的陌生。 毕竟诸亲王平日里的各种礼仪典制,都是在崇仁坊的礼院办,比如祭祀、诞子、及冠、婚嫁等。 “一大早叨扰寿王,勿怪勿怪,” 一见面,李志暕便笑呵呵的打招呼,他以为李琩会非常客气,但很显然,这位已经是嗣亲王的皇子,却表现出亲王本该才有的气势,这股气势在开元朝,让人觉得非常陌生。 李琩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李志暕,使得后者内心深感诧异。 开元朝的亲王,是非常窝囊的,有唐一代,最窝囊的一批人。 李志暕没有跟李琩打过交道,因为他担任宗正卿,也不过才两年半,不过他以往的印象里,皇子们好像都挺好说话。 “额.......”李志暕颇为尴尬的搓了搓手,笑道: “下臣来这里,是要与寿王商议一下继嗣之礼仪,等到隋王宅修缮完毕,寿王就可以出嗣了。” 李琩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就在院子里的凉亭坐下,他一身戎装本来是要出门的,没曾想李志暕来的倒挺快。 “说吧,”李琩淡淡道。 还得是武惠妃的儿子,比其它皇子的仪态贵气多了,李志暕微笑坐下: “下臣的意思,继嗣典礼,宫里的流程大可以省了,在隋王宅遥拜大明宫,辞亲便可。” 李琩抚着自己的下巴,默不作声。 过继嘛,肯定是有亲爹的,与亲生父母告别,这就是辞亲,也就是斩断血缘,从此父母不是父母。 李隆基要脸,过继亲子这种事情,肯定不想大张旗鼓的去办,李志暕当然心知肚明,所以打算省掉辞亲,直接在隋王宅入嗣,这样一来就没多少知道了。 入嗣,也就是祭拜新的父亲,李琩私下里打听过,过程也不算复杂。 这个步骤,李隆基不想按照正式流程办,这不巧了吗?李琩连办都不想办。 “其他那两個嗣王呢?”李琩问道。 李志暕笑道:“也是一切从简,您知道的,如今边疆要用钱,户部眼下是许进不许出,要钱跟要他们命一样。” 你别跟我扯淡,宗室典礼中用钱,户部敢不照拨? 看样子另外两个过继的,是被自己牵连了,以至于也不能正式操办,李琩点了点头,道: “出继那天,宗正寺去一趟隋王宅即可,走个流程,礼仪就无须再办了,不过另外两位,该操办还是要操办,我是亲王成嗣王,他们是无爵嗣亲王,不一样的。” 一个是往上走,一个往下走,人家那两个肯定希望事情传扬出去,好让别人知道他们的身份有了极大的提升,升爵了别人不知道,那不是白升了? 这就叫好事要让它传千里,坏事不能让它出门。 事情这么顺利,李志暕也是心情大好,虽然来之前,他有个大致的判断,寿王多半应该是同意简办的,不过终究还是悬着一颗心,毕竟要是人家不愿意,他也不好办。 如今朝堂的官员们,绝大多数都没有与皇子打交道的经验,李志暕也不例外,皇帝规定亲王不准结交大臣,他平时自然尽量与皇子们保持距离。 “行!寿王说怎么办,下臣就怎么办,就是有些委屈寿王了,册命谱牒,宗正寺会尽快准备好,等挑好日子便可出继,届时会禀知寿王的,”李志暕笑道。 李琩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李志暕看在眼中,心知这是要送客了,他也不愿意在这里久呆,于是告辞离开。 宗正卿之职,从三品,掌皇九族、六亲之属籍,以别昭穆之序,纪亲疏之列,并领崇玄署。 这个官位,也叫小宗伯,主管皇家事务,还管着全国上下的道教事务。 也就是说,杨太真度牒,就是李志暕经手的。 本来呢,佛、道二教事务,是归鸿胪寺管的,但是在三年前,李隆基下敕:道本玄元皇帝之教,不宜属鸿胪,自今已后,道士、女道士并宜属宗正,以光我本根。 玄元皇帝是李治给道祖李耳追封的尊号,他们这一家认了老子当祖宗,所以道家就成了国教,李唐的根本。 所以李隆基在宗正寺设立了崇玄署,起尊崇之意,专掌道教事务,因为道观还有一个别称,叫玄坛。 这样一来有一个好处,天下信道的,便成了李唐皇室最大的拥趸,是维护皇权的民间势力。 李琩带着自己的亲卫,离开了十王宅,往射箭场去了。 从十王宅出去,是要报备的,也就是监院中官曹日昇。 上次他帮着李琩将那封奏疏连夜送进宫里,事后,李琩又备了一份厚礼,以作报答。 如今一个马上就要离开十王宅的亲王,要出门习射,自己又得过人家不少好处,何况还有王卓和严衡盯着,所以曹日昇很痛快的就批了。 官署内,他正坐在那里读书,是的,别以为宦官就不看书。 他是高力士的义子,自然清楚高力士每当闲暇时候,就会读书,读书使人进步的道理,人家也懂。 人们总是喜欢模仿和学习身边最成功的那个人,以至于会出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就是围绕在一个小团体内的,行事风格大体相近。 “监院,燕国公方才去了少阳院,”一名内侍进来汇报道。 曹日昇顿时皱眉,将书卷合上之后,沉声道: “进去多久了?李静忠可有呈报?” 内侍摇了摇头:“没有呈报。” 曹日昇冷哼一声,脸色阴沉。 李静忠,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李辅国,如今还是静忠这个名字,这个人是从前虢国公、上柱国、内侍监杨思勖的人,与高力士这一派,虽谈不上什么矛盾,但也绝对不是自己人。 杨思勖起家非常早,参与过多次李唐宫廷叛乱的镇压,御前保驾唐中宗,跟随李隆基诛杀韦后,还在开元年间先后平定了南方蛮夷的四场叛乱,是唐朝军事属性最高的宦官。 李静忠出自此人门下,所以对曹日昇并不怎么放在眼里。 “给少阳院的其他人打声招呼,尽量探听张公进府之细节,不容纰漏,”曹日昇沉声吩咐道。 他的职责,是盯紧十王宅的十六位皇子,这其中以太子为最,但是呢,明面上他不能监视太子过甚,所以有时候李静忠不配合,他也没办法。 这事情,高力士也知道,关键高力士还是颇为照顾太子的,终究是一国之储君,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 大概到了傍晚时候,曹日昇才收到了回报,而且还是李静忠亲自来的。 李静忠的官职,在内侍省,叫做内谒监,掌王之内人及女宫之戒令、禁令,正六品下,比曹日昇的品阶高多了。 “等很久了吧?”李静忠不用曹日昇招呼,自己个便坐下了。 三十七岁的李静忠,非常英俊,而且言行举止让人觉得很顺眼,眉眼间一直带着笑意,就好像每时每刻都很快乐。 曹日昇笑道:“职责不同,我身上就这点差事,如果都办不好,阿爷那边不好交代。” 他在李静忠对面坐下,直视对方,等着下文。 “张公今日来少阳院,是有一件好事情,” 李静忠接过小宦官递来的香茶,抿了一口道: “太子有意纳张公二女为良娣,今日便是在商议此事,你写个奏报,递送给阿翁,由他老人家呈送圣人吧。” 曹日昇舔了舔嘴唇,道: “太子与张公平日并无交集,为何突然要纳张二娘?”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李静忠笑呵呵道:“我只是伺候太子的奴婢,所知实在有限。” 曹日昇皱眉道: “你得跟我说清楚啊,稀里糊涂的,我怎么呈报?” “我知道的,都与你说了,”李静忠笑道:“你不信,可问问其他人。” 曹日昇双目一眯,心里已经在破口大骂了。 伱个啖狗肠!贱奴婢! 第二十五章 碛西节度使 李岫、韦坚、王鉷,无诏命,不敢入寿王宅。 韦坚敢去少阳院,那是因为太子妃是他亲妹妹,符合至亲这一条,其它两人压根就不敢进十王宅。 那么李琩离开王府,外出射箭,其实就是给别人提供与他见面的机会。 他奏请给李隆基新修内库,是为了讨好他那个老爹吗?不是的。 他们父子之间,已经没多少亲情可言了,要不是三年前基哥一日杀三子,影响太坏,他现在杀李琩都不带眨眼的。 当年那一场震惊天下的大案,也将本就胆小的诸皇子们,吓得更胆怯了,大家一个个的,也都比从前老实本分许多,让李隆基安心不少。 不要以为虎毒不食子,这里的虎,是母老虎,雄虎在交配之后就啥都不管了,雄狮稍微强点,雄性幼崽长大点才会赶出狮群。 雄性父子本来就是竞争者,人类也是在繁衍数万年之后,才逐渐摒弃这一野蛮天性。 曲江池坐落在长安城东南角,引曲江水入城,修筑园林,隋朝时候叫做芙蓉苑,是皇家园林,不准外人入内,唐朝不一样,谁都能进。 这里是长安最大的休闲娱乐场所,正经的那种,马球场,射击场,驯兽场,斗鸡场应有尽有。 不过这里的射箭场虽然不要门票,但要看你的身份,普通人是不能进去练习射箭的,因为你不是君子,射箭是君子应该掌握的技能,不是你。 射箭场被以木栅栏,圈成了六個大方块,称之为六围,六座箭场大小不一,大的直接可以骑马射箭,最小的专供贵族女子射着玩。 李琩身边带着的杜鸿渐、李晟、武庆,这都是擅射之人,尤其是今年只有十四岁的李晟。 这小子的爹,是陇右镇西军副使,他爷爷是陇右积石军副使,都是副的,不是正的,说明什么问题,说明他们家在陇右是地头蛇,老家就在洮州(甘肃省临潭县)。 李琩之所以将年纪这么小的李晟弄进了王府,是因为李晟今年年初,跟着母亲王氏住进了京师,而且早早开始疏通门路,等到十六岁,就要报名武举当中的,军谋宏达材任边将科。 李琩射完一轮后,坐在长廊内观看着李晟射箭,不得不说,天赋这种东西,真是怎么追都追不上。 筒射,平射,步射,这小子都是弦无虚发,十能中六。 “若非之巽(杜鸿渐字)举荐,我怎能得此良材?”李琩朝身边的杜鸿渐笑道。 杜鸿渐入王府最早,原本是二十郎延王李玢的幕僚,但是因为李林甫不待见杜鸿渐,所以颇受李玢冷落。 而李琩熟知历史,知道杜鸿渐是一号人物,于是给要过来了。 延王玢恨不得早早送出这个烫手的山芋,所以很痛快就答应了。 王府幕职,在李隆基以前,绝对是个好职位,但现在,随着亲王地位大大下降,他们自然也就不行了。 而杜鸿渐,走的还是最有前途的进士科,还及第了,七年了辗转两座王府,位置依然不动。 没办法,杜鸿渐已故的族叔,前宰相杜暹,与李林甫有矛盾。 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深仇大恨,也就是杜暹从宰相位置下来之后,接任了李林甫的礼部尚书,在里面换了几个李林甫的人,结果把对方给得罪了。 以至于当年的杜暹和现在的李琩几次帮忙,想要让杜鸿渐调任升官,都被李林甫给压了下来。 谁让李林甫是当今朝堂,最小肚鸡肠的那个人呢。 杜鸿渐笑道:“属下也是为了人情帮忙,没曾想殿下直接就让良器(李晟)进王府了。” 他的族叔杜暹,曾任碛(qi)西节度使,与陇右河西的镇军联系颇深,李晟的父亲李钦,就是走杜暹的路子,想要给儿子谋个前程。 碛西节度使,听起来有点耳生,不知道还以为是个小地方,实际上,是大唐在西域地区的最高长官,下设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 “良器为良材,可惜王忠嗣遗漏了,不然也轮不到我,”李琩笑呵呵道。 李晟的生母王氏,出身太原王,与王忠嗣同宗,但是在唐朝,一般涉及到子女前程问题,都是先走父亲这边的门路,实在走不通,才是娘家。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家子弟都没安排明白,有时候确实也无力帮助外嫁的女儿。 人家王忠嗣不是看不出李晟是块料子,奈何年纪太小了,本想着等几年王氏再求上门的时候帮忙,结果被李琩给捞走了,这下子,他也就彻底不用管了。 “王忠嗣那笔钱,不好要啊,”李琩借着话题继续道: “朔方皆为骄兵,韦光乘欠饷三年,如今更换节度,边将们肯定都在盼着继任者补饷,王忠嗣深知其理,所以会赖着不走,李林甫拖久了,王忠嗣自然会着急。” 杜鸿渐不解道:“太子应该会帮忙的,十万贯不多,根本就填不了朔方的窟窿,这么点钱,合东宫与王忠嗣之力,要不来?” 李琩点头笑道:“因为李林甫压根就不想给,如今我又借着给圣人新修内库,户部肯定要额外拨钱,李林甫更有借口推诿了。” “边疆大事,不能这么干吧?明年万一突厥真的内乱,我们岂不是错失机会?”杜鸿渐摇头叹息。 李琩拍了拍杜鸿渐的肩膀,笑道: “王忠嗣的安排,本是圣人内定,李林甫口头举荐的,但是李林甫并不希望此人压阵朔方,他是在倒逼王忠嗣主动请退,那么除了王忠嗣之外,朔方还有谁可以坐镇呢?” 杜鸿渐思索半晌后,还是摇了摇头。 李琩凑过去,小声道: “安西都护府都护,田仁琬。” 杜鸿渐嘴角一抽,诧异道:“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圣人会同意吗?” 如今大唐在西边的三大军事区域, 河西节度使,是去年刚立了大功的盖嘉运,本来还兼着陇右节度副使,结果因为来长安献俘之后,赖着不走,被裴耀卿给弹劾了。 当时基哥一怒,撸了他的副使之位,顺带着把正使荣王琬也给撸了,将陇右交给了皇甫惟明。 到底李隆基是冲着盖嘉运还是荣王琬,李琩比较倾向于李琬。 人家盖嘉运赖在长安,也不是多大的事。 那么现在西域掌管两个都护府的碛西节度使是谁呢?是李林甫遥领,上一任是盖嘉运,再上一任是皇二十子,延王李玢,杜鸿渐的老上司。 安西都护是田仁琬,李林甫的人,北庭都护是夫蒙灵察,盖嘉运的人。 众所周知,大唐最能打的,就是安西军,下来才是陇右。 那么由田仁琬调任朔方,负责明年的战事,其实是一个非常合适的选择,人家不比王忠嗣差多少,只是名气没他大。 关键是田仁琬坐镇朔方的话,那十万贯李林甫就不会再拖了。 拖这个字,很有巧妙,王忠嗣不肯让,那这笔钱就一直在筹集当中,让出来,钱立马就筹备完毕。 不是我故意拖延啊,纯素凑巧! 李琩笑道:“朝堂的水,深得很,每一项任命,都是权力博弈后的结果,别说朔方节度了,我几次想将你推荐至兵部,尚不能行,为什么?别人不愿意,而我呢,拿他们没办法。” 杜鸿渐忍不住苦笑道:“那殿下又觉得,王忠嗣会让吗?” “不会的,”李琩笑道: “十万贯嘛,小钱,太子若真心为王忠嗣着想,肯定会想办法的,户部尚书赵国公王琚,倾向太子,眼下恐怕会跟李、牛二人因为这笔钱,大斗一场。” 杜鸿渐恍然大悟,心中直呼佩服,这就是为什么,他一个进士,在寿王府担任一个小小幕职,一点都不觉得失意,因为他在李琩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而学到的这些东西,会是他将来厚积薄发的最大本钱。 十万贯,真不算大钱,李琩都能拿的出来,太子自然也可以,王忠嗣也有。 但是呢,朔方的钱,叫做欠饷,你不能拿自己的钱,去补国家的亏空,那叫什么?打皇帝的脸,怎么?你收买边军,想造反不成? 要是真能自掏腰包的话,恐怕王忠嗣早就拿钱去朔方了,跟李林甫他们费什么劲啊。 射箭场上,一直到傍晚时分,内史严衡来报,李林甫的儿子,李岫来了。 “四郎耍几把?”李琩笑着递给对方弓箭。 李岫也是一身戎装,在隔壁的三围已经耍了半个时辰了,直到到日头下落,他才找上门来。 接过弓箭之后,李岫射了几轮,随后将长弓扔给一旁的随从,坐下道: “休沐过后,寿王怎么也得给圣人一个交代了,想好了没有?” 他跟李琩是老熟人,交情还算不错,如今知道韦坚在打新库的主意,所以一直派人盯着十王宅的动静,得知李琩来了曲江池,他便也跟着来了。 “没想好,”李琩笑道。 李岫一脸着急道: “伱该不会倾向韦坚吧?这个啖狗肠如今可是太子的一条狗,东宫有意举荐他为陕州刺史,一直被我阿爷压着,你要是给他这个机会,我阿爷可就压不住了,孰轻孰重,你心里清楚。” 最了解韦坚的,正是李林甫,所以才害怕韦坚起势。 李岫从前不认为李琩会拒绝他,但现在不一样了,韦坚都能抛弃他阿爷,投靠太子,人家寿王和太子是兄弟,为什么不能呢?毕竟眼下尘埃落定,两人已经没有竞争关系了。 李琩淡淡一笑: “我是真的还没有想好,你明白的,我现在不敢得罪太子,一个嗣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有我阿爷,你怕什么?”李岫道。 李琩笑而不语。 你爹才是最不值得信赖的,还不如太子呢,李琩很清楚,自己在李林甫眼里一旦没有价值,人家根本不会管你的死活。 而李琩要做的,就是让自己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 第二十六章 文士之极任,朝廷之盛选 能说的话,李岫都说了,但仍是不能让李琩松口。 其实李琩的表态,他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能接受。 离开十王宅,确实是自由了,但也失去了最大的保护伞,在里面,没人敢动你,但是出去就不一样了。 李琩如果亲近他阿爷,太子不满,亲近太子,他阿爷又会不满,确实是两头难,看样子寿王是在观望啊,又或者,心里已经有了别的人选。 “四郎,打探清楚了,韦坚是八月初一从平康坊带走的云娘,当天晚上带着去少阳院赴太子宴会,返家的时候,右骁卫没有看到车马中有女眷,可见他是在少阳院将云娘送给了寿王。” 离开曲江池之后,右相府的一名亲信,追过来告知李岫这一消息。 李岫皱眉道:“那么寿王又将云娘送给谁了呢?” “这个.......没有查到,巡城的卫士并未发现云娘离开十王宅,兴许是送给其他亲王了吧?”亲信道。 李岫点了点头,他现在对这个云娘的兴趣已经不大了,只要对方没离开十王宅就行。 现在他已经确定韦坚在背后接近寿王,就可以趁机弹劾此贼,你巴结太子,不好指责你什么,但你不能巴结寿王,这叫交构,圣人的戒宗属制,你是一点都不当回事啊? 其实李琩根本就没有将云娘送人,宫宴上故意那么说,是要当着李岫的面,跟韦坚撇清楚关系。 而李岫呢,压根就没想过寿王是在骗他,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李琩虽然算不上老实人,但也绝对不是狡猾之辈。 李琩以为韦坚能够看明白,那句话不过是一句撇关系的暗示,结果韦坚没明白,看来道行确实不如李林甫。 ...... 今天的李隆基,一整个白天都在睡觉,毕竟昨天闹腾的太厉害,年纪又大了,一下子恢复不过来。 高力士呢,也不敢惊扰圣人休息,直到听见殿内有了动静,这才赶紧进去伺候。 “圣人龙精虎猛,休息这么小会儿,就已经是神清气朗,老奴就不行了,现在身子骨都是软的,”高力士上前为李隆基穿靴道。 “哈哈.......高将军最会哄朕,”李隆基神采奕奕道: “你以为朕不知道,伱在外面熬了一日吗?尔乃朕之家老,朕怎忍心让你累着,好了,去歇歇吧。” 宁王昨晚并没有留宿宫内,李隆基不过是句客套话,患有重疾的人,怎么能与李隆基同眠呢? 高力士犹豫了一下,放下一封十王宅的奏报和一封太子的奏疏,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告退出去了。 说心里话,他觉得太子这件事办的不咋地,但是他又不可能隐瞒圣人,也不能在圣人这里说太子的不是,那就只能沉默了。 李隆基一撩长发,任由宫女为他梳头,他则一卷袖子,首先拿起太子那封奏疏,眼睛扫了一遍,随后便拿起监院中官曹日昇的那份奏报。 内容很简单,张去逸今天去了少阳院,见了太子,事后太子奏请纳张二娘为太子良娣。 曹日昇并没有搞清楚太子与张去逸见面的详细过程,自陈办事不利。 他不知道,但是李隆基知道,因为昨晚的宫宴上,自己的闺女咸宜公主,已经都说了。 咸宜那個笨蛋,想帮自己的阿兄笼络张家,希望寿王迎娶张二娘,结果今天太子便横插一手? 他恶心谁呢? 李隆基呵呵一笑,明白了高力士为什么话也不说明白,直接就退出去了。 你啊.......好人都让你做了。 对于高力士的行为,李隆基并不介意,难道他还不清楚,高力士只忠于他一人吗? “让黎敬仁来,”李隆基吩咐道。 他口中的这个人,是殿中省的主官,殿中监,从三品的大宦官,世人只知高力士,殊不知李隆基身边的牛逼太监,其实有好多。 殿中监,掌乘舆服御之政令,总尚食、尚药、尚衣、尚乘、尚舍、尚辇六局之官属,在这皇宫里面,地位可不低。 “你怎么看?”李隆基淡淡道。 黎敬仁思索片刻,答话道:“奴婢以为,应该是咸宜公主有意在前,太子有意在后,那么这后者,用意就很明显了。” “怎么个明显?说清楚,”李隆基道。 黎敬仁想了想道: “太子不欲寿王与张公联姻,身为兄长又不好阻拦,那就只能是自言先看中了,好先声夺人,这样一来,寿王也不好说什么。” 李隆基又道:“昨日宫宴,李岫和韦坚,都见过寿王?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回禀圣人,其密言,奴婢并不知晓,”黎敬仁恭敬道:“但奴婢猜测,应是与寿王奏请再修新库有关。” 李隆基忍不住笑道:“那么太子这一搅和,韦坚是没有机会了,存私心者不能谋公事,朕这个太子,还是容易感情用事啊。” 在他看来,此事再简单不过了,太子还是忌惮着十八郎,连对方娶个妻子,都要干涉。 你想恶心他?行!朕随你的意。 “令中书侍郎萧华拟旨,朕应太子之请,册命燕国公次女张氏,为太子良娣,” 李隆基笑了笑,补充道: “不要经过中书门下。” 不经中书门下,就属于皇帝特诏,李隆基这么干,就是跳过李林甫,因为他知道李林甫什么德行,肯定会阻止。 但他不能让李林甫开口,因为李隆基要倒逼对方,尽快针对东宫,不然太子势力膨胀到某种地步,李林甫就制衡不了了。 太子强大了,第一个要出事的,就是李林甫,他不可能不设法应对。 黎敬仁不再多言,依旨办差,不过他觉得,圣人在处理皇子的事情上,一件比一件离谱。 他能这么想,说明他的道行,不如高力士。 ...... 中书省,佐天子,执大政,掌侍进奏,参议表章、草拟诏旨制敕及玺书册命,是三省权力最大的部门。 在这个部门当主官虽总判省事,但可谓如履薄冰,因为这里面没有你的人,全是皇帝的人,也是官员们想要成为宰相的最大跳板机构。 所谓的“文士之极任,朝廷之盛选”,就是说的这个部门。 中书令李林甫,两个中书侍郎分别是兼任户部尚书的赵国公王琚,以及前宰相太子太师萧嵩的长子萧华,别说这两个人,李林甫管不了,下面那四个中书舍人,也是一个比一个牛比。 这里是管天子诏命的地方,如果成为一言堂,很容易矫诏篡旨,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所以历朝历代,这个部门的人,最重王命,宰相在这里说话没分量。 没有休沐,而是值班在省的萧华,在见过黎敬仁之后,还需要亲自面圣,确认一下,才会回省准备册命,这是一个必须的过程。 因为中书省有四禁:一曰漏泄,二曰稽缓,三曰逢失,四曰忘误,大白话来说就是谨慎谨慎再谨慎。 当李林甫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初八,休沐结束的时候了。 册命已经拟好,加盖了天子印玺,至于何时颁发,圣人没有说。 李林甫叹息一声,看样子太子跟张去逸勾连,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皇帝亲口说出的话,他能去劝,盖了印的事情,他就劝不了了。 中书门下,李林甫伏案而坐,面无表情的处理着政务,心里却是在盘算着,如何反戈一击。 拜相五年以来,他任劳任怨的为圣人敛财,以至于比别的宰相,任期更久。 但是他清楚的知道,他身上还有一件更艰巨的任务,如果不能认真执行,那么他距离下台就不远了。 当年圣人问他,储君何人?李林甫答: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圣人诸子,贵莫寿王也。 结果呢,自己与圣人的这场单独对话,都特么能传出内廷,搞得满朝皆知。 若是寿王顺利继储,此言不失为一件功劳,但可惜最后赢的是李绍,那他这几句话可就要了老命了。 你看人家高力士,“推长而立,孰敢争”,这句话在太子那里就是天大的人情。 所以李林甫很清楚,他和高力士的态度,是圣人故意放出来的,因为中枢最忌“漏泄”二字。 圣人啊圣人,你给自己家奴留后路,不给我留啊...... 昨天的时候,李林甫已经从儿子那里得知韦坚的事情,虽说以送女人的理由针对韦坚,肯定不能让对方伤筋动骨,毕竟太子一句“孤送的”,就能将韦坚撇干净。 但是暂时恶心一下韦坚,压一压对方起势,还是有必要的。 萧嵩、裴耀卿、王忠嗣、韦坚、张去逸,他的敌人已经是越来越多了。 于是李林甫写了一个小纸条,交给仆从递出宫,送给李琩,其中添油加醋的渲染了太子对李琩的厌恶,希望李琩能将工程交给他的儿子来办。 身在寿王府的李琩在收到消息后,将纸卷扔进炉火烧掉,对那名送信的相府仆从道: “转告右相,本王知道该怎么做。” 李林甫在内侍省有人,自然知道咸宜昨晚奏请的内容,但是李琩还不知道呢,但也大概能猜到。 这么看来,自己这个兄长,确实是在恶心他啊? 虽说李琩的立场,是两头都不得罪,但是两边谁势微,他就得适当帮一帮,这符合他的利益,也符合李隆基的利益。 “给咸宜带话,让她设法将那位张二娘带到曲江池,我明天在那里等着。” 李琩回忆起昨晚那个小丫头的神色,心里越发不爽,我只知道历史上你是太子良娣,但我没想到,你是这么当上的。 利用我当跳板是吧?离开十王宅的皇子有多大胆,你是一点没逼数啊? 第二十七章 那你可真不行! 还是那句话,满朝官员,举国贵族,二十多年了,都没有与皇子打交道的经验。 因为皇子出不来,他们进不去。 可是现在出来一个,虽然是降了一层身份出来的,但依然改变不了人家是圣人的亲儿子,当年与太子争过储君。 咸宜公主直到现在,都在埋怨自己的阿兄。 那时候丈夫杨洄、李林甫帮助母妃,全力为阿兄争夺储君,但是阿兄呢,他自己却不上心,也从不去父皇面前争,就好像在等着太子之位落在他头上。 结果好了,输给了忠王。 事实上,如今的李琩非常庆幸,自己没有当上这个太子。 李隆基的太子那是什么?比囚犯还不如呢,宫里狗坊的狗,都比太子活的自由。 李琩非常确定,如果自己真的成为太子,那么绝对会和历史上的李亨一样窝囊,甚至还不如人家呢。 穿越者,绝不是万能的。 八月初九,晌午。 “你们两个跟在我身边,也有六年了,” 临出门前,李琩将严衡与王卓叫到身边,淡淡道: “如今我马上就要出嗣,你们是愿意回内侍省,还是继续留下,我绝不强迫,你们自己决定。”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陷入沉默。 宦官是什么?是奴婢,这辈子就是一個伺候人的,区别在于混得好了,可以娶妻纳妾,收养义子承继香火。 古人重孝,宦官也是爹妈生的,反正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所以他们也希望可以有子孙后代。 长安的皇宫内,共有宦官一万两千余人,够资格娶妻的不足一百人,竞争太大了。 那么需要什么资格呢?不看品级,只看四个字,名义上叫做忠孝友悌,也就是忠心,孝顺,友善,尊敬兄长。 按理说这四个字跟太监有什么关系呢?是的,没有关系,巧立名目而已。 主要是看圣人心意,因为这个词儿可以粗浅的理解为,这是个绝对忠心,靠得住的......好人。 笼统的概念自然就会带来笼统的范围,所以能被允许娶妻的宦官,一般都是最顶层那几个大监,帮忙在圣人那里争取的,跟忠孝友悌四个字不沾边。 而王卓也有自知之明,他虽然是高力士的门下,但连义子都算不上,曹日昇都没有那个资格,何况是他? 我没那个命呀,轮也不会轮到我。 王卓抬头正色道:“奴婢不走,愿终生侍奉殿下。” 而严衡就不一样了,他是殿中监黎敬仁的义子,听起来好像比王卓机会大一点,但没有,因为黎敬仁有两百个义子,而且还有三个真儿子,因为人家是有宅子,有妻妾,还有儿子。 当然了.......他自己不能播种,是收养的。 那么除了大监举荐之外,还有一个方式,也能娶媳妇,只不过是偷偷的娶,那就是服侍亲王时间够久。 当今圣人,是默许这种行为的。 所以严衡思索半晌,道: “我们两个伺候殿下多年,殿下做什么事情,从未瞒着我们,以至于我们对上面也一直都很好交差,没得过责骂,没出过纰漏,我们俩这些年,是真心敬爱殿下,所以我严衡,愿誓死报答殿下之恩。” 他们俩每天的任务,就是汇报李琩的日常,能不明白自己其实就是宫里派来的细作吗? 而无论前身李琩还是现在的李琩,都是个好说话的,做什么从来不会背着他们,这也让他们俩除了工作之外,对李琩多了一份人情。 要知道,别的亲王府上,大多都更换过奴婢,因为他们的差事没办好,那么就算回去内侍省,也不会再被重用了。 太子的少阳院,在李静忠之前,更是换过四拨人,他们的下场都很惨。 “好,既然愿意留下,我也不为难你们,” 李琩起身拿起马鞭,道: “今后宫里再询问起我的事情,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不必刻意帮我隐瞒,我在圣人那里,没有秘密。” 两人对视一眼,内心长松了一口气,他们就怕寿王今后会强迫他们瞒报宫中,因为他们很清楚,宫里一定会继续让他们汇报寿王的情况。 李琩招呼一声,带着两人和几名卫士,顶着中午的大日头,朝着曲江池去了。 咸宜已经带人给他传话,张二娘约出来了,不过眼下还在东市,她会设法将对方引至曲江。 李琩决定先去等着,能等到就等到,等不到就拉倒。 ....... “今天有场子?”逛了一圈东市的张二娘登上咸宜公主的马车,在车厢内擦着汗问道。 咸宜点了点头: “有的,此人名叫杜蘇,那晚宫宴上,第三场、第六场赢了神鸡童的雄鸡,便是出自此人驯养,今晚他在曲江池也有斗场,听说手里有几只驯养成了的斗鸡要出卖,我们瞧瞧去。” 张二娘的本名,叫做张盈盈,极为好赌,咸宜已经是一个大赌徒了,在她面前仍是自愧不如。 如果不是天性好赌,又怎会去大胆搏一搏太子妾呢? 李琩奏请给圣人修建两座新库的名字里,有个盈字,放在以往,张二娘不会乱想,但如今自以为李琩对她有意,自然会浮想联翩。 就好比有些同志,在路上走着走着,被一个大美女看了一眼,就会天真的觉得,美女觉得你帅才看你。 其实是伱站在了人家的视线当中了。 “好!若是品质真能让人满意,当购他几只,充实家中鸡栏,” 张二娘挑了挑眉,道:“就是这午时的日头太盛了,到了曲江,应先歇息一下。” “那是自然,”咸宜公主笑道:“我在那里有别馆,住我那吧。” “好.......”张二娘抿嘴笑了笑,开始闭目养神。 她们家也是高门出身,南阳张氏,祖母窦氏更是牛逼,祖上跟隋文帝杨坚,唐高祖李渊都是亲戚,还是李隆基的亲姨妈。 他的父亲张去逸,就是靠着母亲窦氏的福荫活呢,所以她很清楚,等到圣人崩了,这福荫就没了。 抵达曲江池之后,咸宜便安排张二娘住进了自己的别馆,然后派人通知自己的阿兄。 “别啊,你想干什么?” 李琩来了之后,径直登上张二娘午睡的卧房台阶,被咸宜硬拉着退了回来: “人家还未出阁,你别乱来啊。” 李琩的举动,属实将她吓了一跳,别看咸宜胆子已经很大了,但是坏人家名节的事情,她不敢做。 “我只是找她谈些事情,”李琩安慰妹妹道。 咸宜不肯妥协:“有什么事情不能当着我的面说?我先进去将她唤醒,让你进来,你再进来。” “不必,我要跟她说的事情,现在还真不能跟你说,” 李琩皱眉看向妹妹抓着自己的手臂,道: “撒手!” 咸宜犹豫了一下,还是松手了,她信得过自己的阿兄,知道李琩是个正人君子,应该是不会乱来的。 如今的李琩是君子吗?一半君子吧,真正的君子都在秘书省与弘文馆呢。 悄悄的推门进去,李琩又轻轻的将屋门关上,他已经尽量不搞出声音,但张二娘睡得很轻,还是发觉了, “谁!” 隔着床帏,帐内的张二娘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当她掀开帏布的的时候,一只大手突然伸了进来,掐在她的脖颈上,将她摁回了床榻。 “你确实是一个聪明人,” 李琩见到对方慌乱的神态很快消失,不由的叹服道:“我以为你会喊叫的。” 张二娘被李琩压在身下,初时的慌张刹那即逝,转而是满脸的愤怒: “我若叫喊出声,岂不是遂了寿王的心意?” 李琩笑了笑,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控制对方了,人家压根就没有反抗,于是他松手起身。 张二娘也整理了一下衣衫,坐起榻上,道: “你这么做,会害了咸宜的,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利用,寿王并不像平常示人的......那般君子啊。” 她能猜到,咸宜没有这种心思,必然是被寿王指使的。 李琩笑道:“你会说出去吗?不会说出去,怎么会害了咸宜呢?”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说出去?”张二娘冷笑道。 李琩微笑着坐下,道:“如果太子知道,你今天与我独处一室,你的美梦恐怕就要落空了。” 张二娘笑了笑,不以为意道: “那么寿王届时,会承受圣人与太子的怒火,不知您现在的身份,还担得住吗?” 李琩眉角一挑:“要不我们试一试,我也喜欢押宝,玩的也够大,今日既然遇上知音,我们不妨各自赌一把?” “你不敢,你没有那个胆子,” 张二娘冷笑道:“世人皆知,十王宅最没胆的,就是你寿王了。” 李琩笑了笑,起身去往一旁的铜盆,沾湿脸巾,在脸上脖子上擦了一把,将水珠都留在了脸上,随后缓缓踱步片刻,慢悠悠的说道: “我进来这段时间,如果办事的话,应该也足够了吧?” 张二娘正想嘲笑一句: 话没出口,她瞳孔剧缩,娇躯猛然一震,下意识就跳下床榻,疾奔过去就想要拉扯李琩。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李琩故意憋红了脸,满脸水珠的打开屋门,迈步而出,双臂向外,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仰天吁出了一口气。 而此时的院子里,除了瞠目结舌的咸宜公主之外,还站着两个目瞪口呆的宦官。 他们三个眼中的景象,是寿王略显疲惫,而张二娘披着外衣,发饰凌乱。 完了.......这是张二娘此刻内心中,唯一的念头。 第二十八章 这家人最是心狠手辣 张盈盈没有跟咸宜说一句话,而是立即穿好衣衫,带着自己的人匆匆离开了。 她是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人,心知多嘴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咸宜会隐瞒,但是那两个宦官,绝对不会。 既是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 寿王的阴谋,已经达成了,她的名节已然污损。 “你啊,太冲动了,这个女人不能得罪的,” 咸宜着急的直跺脚,埋怨李琩道: “你闯下大祸了!” 说完,她便奔入卧房,在床榻上仔细查看着,张二娘的体味仍残留在房间内,榻上凌乱不堪,一看就是发生过那种事情。 嗯?没有落红?这個贱人早就失身了?竟还诓我没来月事? “现在好了,怎么办吧?”咸宜俏脸带霜的瞥了一眼严、王二人,她的意思很明显,让阿兄把这两个人的嘴巴闭上。 严、王二人早已吓坏了,如今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他们也意识到事情非常严重,牵连的人物太大了,隐瞒宫中,高将军不会放过他们,据实上报,怕不是寿王会灭口啊。 “我已经跟你们说过了,见到什么就说什么,” 李琩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笑道:“瞒谁,也不能瞒圣人与高将军,去吧,该怎么禀报,就怎么禀报。” “不行!”咸宜厉声阻止道: “你疯了?父皇一旦知晓,必定龙颜大怒,阿兄啊,你与诸王谨小慎微,已是多年,怎么如今能犯这样的错?这件事不能让父皇知道。” 李琩没有回答她,而是朝着严、王二人道: “公主说的话,就不必上报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严衡忙不迭的点头,咸宜不在他俩的职责范围,能装糊涂肯定是要装糊涂的。 毕竟咸宜刚才的话,是在诱导寿王欺君。 咸宜一愣,一脸苦相的无奈摇头,她在哪都横的一批,唯独拿自己的亲哥哥没有办法。 而那两个宦官,肯定不是她能动的,虽是奴婢,上面的主人却不好惹。 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咸宜也越发觉得不对劲了,阿兄要做这种事,为什么不将严、王二人支开呢,带在身边不是故意是什么? 负责汇报宫中的,自然是王卓,严衡也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咸宜来到李琩身边,双手放在阿兄肩膀上,疑惑道: “你是在谋划什么吗?不能跟我说?” 李琩微笑着将手放在妹妹手背上,道: “李林甫派人给我传了消息,伱那晚冒冒失失的找人家,想让她给你当阿嫂,人家转头就把你卖了,你知不知道?” “李林甫的人,是怎么进的十王宅?”咸宜愣道。 李琩道:“如今戍卫十王宅的,是右骁卫,归教坊使林招隐节制,李林甫当年就是靠林招隐,搭上了母妃这层关系,他的人自然有办法偷摸摸的进来,” 右骁卫是南衙十六卫之一,负责京师戍卫,但是这个部门,眼下没有设置大将军,而是由教坊使兼任。 教坊现在的权利非常大,掌俗乐、舞蹈与百戏,原本属于太常寺,后来被李隆基剥离出来,两者的区别在于,太常寺是雅乐,教坊是俗乐。 李隆基是个情趣高雅之人,自然是雅俗共赏嘛。 一个管音乐的,竟然能节制一座卫府,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你要知道,这教坊里面有一座梨园,里面的艺人号称圣人梨园弟子,那么教坊使,差不多算是大师兄了,这地位不低了。 咸宜在听完李琩的叙述之后,已经是咬牙切齿,脸上的戾气极重,像一头发了狠的母豹子: “贱人就是贱人!我怎么遇到的都是贱人,上赶着巴结太子,有什么好处?舔着脸给人做妾,不知廉耻的贱人!” 李琩苦笑道:“你能不能改一改你的说话方式?别总是将贱人挂在嘴边,小心哪天说漏嘴了。” 咸宜冷哼一声,怒道: “你还能笑的出来,父皇已经让中书省拟了旨,张二娘要做太子良娣,你这么做,不是在跟父皇对着干吗?” 欸.......这你就说错了,父皇希望太子恶心我,又何尝不希望我恶心太子呢? 在他老人家眼里,只要不是惦记人家屁股下面那个位置,你怎么折腾都不要紧,李琩想惦记也没机会了,但是太子肯定是惦记着呢。 那么谁在李隆基的心里,才是王八蛋呢? 李琩肯定不会跟自己妹妹解释这些,咸宜做事太冲动,不是说她没脑子,只是她习惯了先动嘴,再动脑。 ....... 张二娘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跪在父亲张去逸面前哭诉。 “女儿全完了,阿爷救我。” 得知详情之后的张去逸,也是怒发冲冠,直言要入宫面圣,求圣人惩处寿王,但是被张二娘给拦住了。 “眼下只有一个办法了,趁着册命还未颁发,您赶紧入宫求圣人收回旨意,让女儿.......让女儿嫁给寿王吧。” 张去逸一把年纪,还没有他闺女想的通透,主要是这辈子太顺了,在李隆基的庇护下,压根就没人敢招惹他。 而他呢,也一直谨记母亲窦氏的教诲,和光同尘,不要攀附结党方才是安身立命之本,如今刚攀附太子,就出事了。 反应了半天,他算是明白过了,一阵长吁短叹过后,张去逸颓然的一屁股坐下: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招惹宗室,这世上,就属这一家人,最是心狠手辣,以前在十王宅,你没见识过,这下好了,人家刚出来,只是一个小招数,就把你这辈子都毁了。” “阿爷别说了,您赶紧入宫吧,迟则不及,” 张二娘着急道:“若是册命送到少阳院,女儿才是真完了。” 她心里明白,这么大的事情,李琩身边的那两个宦官肯定会第一时间入宫,自己的阿爷一定要抢在前面把事情说清楚,不是她贞洁有亏,是李琩故意的。 太子早晚都会知道,所以一定要拦下诏书,不然就收不回了。 如果册命送入少阳院,届时李琩只需一句话,太子一定会处死她,罪名叫污秽储君。 ...... 大明宫东侧,内教坊。 李隆基右手握着一支鼓槌,正跟随着殿内的雅乐节奏,敲打在左手掌心。 这支鼓槌,伴随他已经二十多年,已经被盘的包浆了,材质绝对不算好,但这是人家的本命乐器。 擅作曲的大艺术家李龟年,正在教习着堂内的坐部伎演奏《踏谣娘》,只是奏曲,并无舞者。 这个人,几乎什么乐器都擅长,又长于谱曲,所以职位在内教坊,是最高的,叫做音声博士,也是李隆基的知音之一。 “慢!” 本在闭目享受音乐的李隆基忽的皱眉,睁开眼睛望向那名坐弹琵琶的乐工: “朕方才已经点醒你几次了,怎的还是出错?罢了罢了,拿来与朕。” 说着,李隆基便上前索要对方琵琶,打算亲自下场教导。 他对梨园弟子,感觉比对儿子,好的太多了。 这时候,高力士进来了,只看对方神色,李隆基便知道肯定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事: “你们继续演奏。” 李隆基不想打断李龟年他们排练乐曲,自己干脆出去,还亲自给关上了殿门。 “又怎么了?” 李隆基不满道:“朕难得闲暇,亲自教导弟子,国事交给李林甫,他办不了?” “不是国事,”高力士一脸无奈道:“是您的家事。” 李隆基挑了挑眉,不耐烦道: “说吧,朕的不肖子孙,又干了些什么。” 片刻后,李隆基目瞪口呆,咧嘴看向高力士: “睡了?” 高力士点了点头,无奈: “多半是睡了,就算没有,张公次女也是万万不能赐给太子了,老奴来前,去了一趟中书省,让他们先把册命压着,等圣人旨意。” “呵......” “呵呵.......” “呵呵呵.......” 李隆基皮笑肉不笑的冷哼道: “这还没搬出去呢,胆子就大到这个地步了?这算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他话里的意思,是在斥责李琩,你敢报太子恶心你的仇,那朕抢你媳妇的仇,你是不是也要报答呢? 高力士愣住了,赶忙道: “寿王也是一时意气,这个张二娘子,心机不免深沉了些,老奴倒是觉得,她的胆子才叫个大,胆敢挑拨太子与寿王的兄弟情深,如今可谓自食恶果。” “那丫头眉眼之间,就不是良善之辈,”李隆基阴沉着脸道: “那点小聪明也敢拿出来炫耀,朕的儿子是笨了些,但也不是能被她玩弄于鼓掌的。” 事情的整个经过,李隆基这边可谓是清清楚楚,那个张家小娘子,想踩着十八郎进少阳院,太子呢,又想好好的恶心一番寿王。 这下好了,到底是谁恶心谁呢? 李隆基忍不住笑出声,小辈们之间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勾心斗角,他还是很有兴趣的,仿佛是欣赏教坊的戏曲。 高力士叹息一声:“张公怕是即将进宫了,此事如何收场,需圣人定夺。” 李隆基悠闲的负手踱步,一脸悠哉道: “张家那个小娘子为了自保,只能选择吃这个哑巴亏,上嫁十八郎,但是你信不信,人家十八郎肯定不要她。” “还是要顾及张公颜面的,”高力士苦笑道:“要不老奴去劝劝寿王?” 李隆基挑眉道: “你劝有用吗?人家做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想好善后了,除了朕的旨意,谁去劝都没用,哼!朕的那个外弟也是个蠢人,诫宗属制没给他写明白吗?外戚家不得随意走动,他倒好,想傍上太子,怎么?觉得朕老了?” 高力士内心一翻白眼,无话可说了。 还能说什么,李琩已经把张二娘子的路,给堵死了。 第二十九章 刑部尚书兼御史台大夫 张去逸入宫了。 而且是被带到了圣人寝宫,赐食,待遇不可谓不高,几乎与宁王无异。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李隆基生母离奇死亡之后,他才九岁,被姨妈窦氏抚养长达六年之久,所以与张去逸兄弟几个,从小就在一起,感情颇深。 不过.......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李隆基重感情,现在的李隆基,只是表面重感情。 “有这等事?”李隆基啪的一声拍在餐几上,一副怒不可遏的表情。 张去逸老泪纵横道: “臣的女儿,您的外侄女,耍小聪明,得罪了寿王,如今被人家污了名节,少阳院是万万去不得了,恳请圣人,将小女改赐寿王吧。” 高力士在一旁装腔作势的又询问了一遍详细经过,也是一阵唉声叹气: “既是咸宜公主先开的口,不愿意大可回绝了,张二娘这欲拒还迎的态度,不是给自己挖坑吗?寿王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怎么没有?媳妇被抢的屈辱,没这个大吗?张去逸在内心嘀咕道。 在这种事情上面,张去逸还是拎得清的,罪责只能往自己闺女身上推,你不能去责备圣人的儿子,因为宗室不容玷污,尤其是皇室。 我只是你表弟,人家俩都是你的种,别的事情或许还能公道点,这种事情上面,不是我的错,也是我的错了。 李隆基点了点头,看向高力士: “先跟中书省打个招呼,册命不发,再跟宁王说一声,隋王妃的事情,朕有意自己做主。” “这恐怕不好吧?”高力士嘴角一抽,陪着唱双簧道: “圣人是亲口允诺宁王,全权主持的,如今应已在张罗了,这個时候收回成命,恐让宁王难堪啊。” 啥?怎么还牵扯着宁王?张去逸一脸懵逼,意识到事情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 果然,李隆基脸上也现出一副为难的表情,似乎是在咀嚼着高力士的劝说。 皇帝赐婚,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尤其是李隆基这样的集权皇帝,但是人家当月老的时候,考虑的比别人反而更多。 李武韦杨四大家,如今仍旧是关中集团的核心所在,也是大唐最大的联姻集团。 接下来便是河东贵族集团,以及东京洛阳贵族集团。 李隆基儿子们的正妻,基本出自这三大集团,比如老大李琮,妻子出自关中集团扶风窦,老二李瑛,妻子河东薛,老三太子李绍,妻子京兆韦,老四李琰,京兆韦....... 而李琩,是弘农杨,李琦如今尚未娶亲,历史上是河东并州武家。 而张去逸的家族,是南阳张氏,属于洛阳贵族集团,郭子仪的太原郭,属于河东贵族集团。 总体概括起来,如今把持大唐王朝国政的,就是长安与洛阳之间的两京走廊贵族集团。 所以在李隆基看来,张去逸与郭子仪,都是符合最基本条件的,但是,宁王那边他确实是答应的,而且还是李琩自己拿的主意。 李隆基现在主要是想稳住自己这个儿子,让李琩老老实实过继出去,再娶个媳妇,如果收回原先的决定,怕是李琩又会搞出什么幺蛾子,宁王脸上也挂不住。 一个是亲哥哥,一个是表弟,该照顾谁的面子,张去逸都能想明白,何况李隆基。 所以李隆基一直在保持沉默,而高力士更是咬死了不能让宁王难堪。 这下好了,张去逸本就是个心理素质不行的,刚才说的话,也都是来之前女儿交代的,如今突发状况,他没有那个应对能力,傻愣愣的坐在那,无所适从。 李隆基年轻时候,习惯了拍板拿主意,这也是他的本性,他的性格本来就比较果断强势。 但是换了那么多宰相之后,他改变了不少,自己直接决断的次数越来越少,大多时候是让臣子们自己领悟。 他现在就是这副德行,一脸深沉的坐在那里,仿佛是在思索什么大事,实际上心思已经转到刚才排练的乐曲上面了。 这种姿态,反而会给人一种圣人深不可测的感觉,可不就是深不可测嘛,你能想到人家现在是在想着琵琶吗? 那么这个时候,高力士就得说话了,只见他来到张去逸身旁,小声道: “这件事,张公最好是见一见宁王,咱们做臣子的,总不能让圣人为难吧?您说是吧?” “是是是,高将军说的是,” 张去逸偷瞄了一眼闭目沉思的圣人后,心里也是悲叹一声,别人都觉得你厚待我们家,也就我们自己清楚,你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伱现在是圣人,已经不是从前的三郎了。 ....... 休沐的那两天,韦坚一直都在安兴坊。 这里有圣人新赐的隋王宅,如今将作寺的工匠正在里面修缮改补,而且工期很快。 韦坚本以为,寿王会抽空来看看他的新宅,所以他才打定主意守株待兔,宫里不便谈的事情,咱们宫外谈嘛。 结果呢,没等到李琩,等来了王鉷的好大儿,王准。 王准还带着大量的珍品家居器物,一股脑全给摆进了寿王宅。 韦坚这时候才意识到,事情好像有点脱离他的预料,于是休沐过后,他让弟弟韦兰在将作寺盯紧李岫的动静,而他自己则是去了一趟少阳院。 他本不想这么频繁的去十王宅,但事关重要,只能是冒险了,你们就当是我们兄妹感情太深,几天不见面,就想的不行。 与太子李绍的对话,韦坚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但是太子神情之间遮遮掩掩,让他意识到,这位本不擅隐藏心思的太子,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于是韦坚借口探视妹妹,去了韦妃的育儿院。 育儿院,自然就是养育孩子的地方,韦妃已经给太子生下一个儿子,取名李僴(xian),如今才两岁。 不过育儿院,可不是只有李僴,实际上李僴已经是太子的第六个儿子了。 这里曾经还住着一位历史上的唐朝皇帝,现名李俶[chù]的唐代宗李豫,不过李俶三年前搬去了百孙院,已经不在这里了。 韦氏是正妃,等于太子所有子女的嫡母,所以眼下的诸儿女,都称他为母妃。 韦坚看到自己的妹妹对太子所有的子女都是一视同仁,内心还是感到很欣慰的,同时也很担心。 欣慰的是,妹妹善良的天性,会得到太子一干子女的敬爱,担心的是,太善良了,会吃大亏。 韦妃带着自己的哥哥,登上一处僻静的假山,坐下后笑道: “三天两头来这里,小心御史台的告你一状。” 韦坚不以为意的笑道: “御史台那帮人,也不是总开金口的,不然岂不成了立仗马?” 人家看的就非常透彻,御史台想要搞一个人,会认真筹备,权衡形势,然后集中火力,一举搞死。 如今东宫和李林甫的矛盾,已经摆上明处,那么御史台会在双方大干之前,选择蛰伏,静观时机。 如果在此之前,动不动就举报这个,攻讦那个,容易搅乱朝局,让本来清晰的局面,变得复杂多变,难以应对。 王忠嗣可不是御史台的老大,他那个叫做充御史大夫,具体来说,就是以原先的左羽林军上将军这个本职官,充当御史大夫使职。 使职是临时性质的。 那么御史大夫去哪了?需要王忠嗣暂时充当一阵呢?人家去安排自己爷爷和亲爹的改葬事宜了。 因为是在办白事,所以不能入宫参加千秋节,不过节日一过,人家就已经回京了。 此人的爷爷叫李承乾,亲爹叫李象,他叫李适之,刑部尚书兼御史台大夫。 韦坚一步一步的套着妹妹的话,基本清晰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糊涂啊!”韦坚叹息道: “因小失大,不过如此,身为储君,与自己的兄弟计较一个女人?有何意义?张去逸算个什么东西,娶他的女儿,又有何用?摆设而已嘛.......” 韦妃是个嘴巴非常严的人,哥哥在她这里的牢骚,她一个字都不会吐露出去。 也正因如此,韦坚才敢当着妹妹的面这么说,主要还是希望妹妹能够在平日里,能够阻止太子的一些幼稚举动。 “好了,太子的奏疏已经递上去了,说什么也晚了,” 韦妃天真道:“张去逸虽无职事,却是圣人至亲,他如果心向着太子,总是好的。” “我的傻妹妹,” 韦坚苦笑道:“连太子都知道,想用我韦坚,就必须让我的妹妹做正妃,张去逸恐怕也是打的这个主意,好在这个人是个蠢货,我并不放在眼里,不过张氏进来之后,你要处处提防,此女风评不好。” 得到这个消息的韦坚,已经打消了与李琩见面的念头,太子糊涂啊,圣人抢人家媳妇,你也要抢吗? 别的都能学,这个你也敢学? 离开育儿院的韦坚,又重新恢复了正常的姿态,闲庭信步,面带微笑。 他接下来要去拜见御史大夫李适之,对方如今还未返回皇城履职,人家刚办完家里的大事回来,自己拜会慰问一下,也属情理之中。 至于修内库的事情,只要不是李岫干,其他人,他倒也无所谓。 第三十章 永徽律疏 李琩在斗鸡场上赢的钱,已经被送进了王府,一赔一,赚了一倍。 这笔钱他会拿来干什么呢?额......交构大臣。 现在的人已经都钻进钱眼里去了,你想与他们打交道,得金钱开路,嗣亲王在外面,没什么牌面,别人也是不认人,只认钱。 王准混在送钱的车队中,进了王府,与李琩见面了。 “家父的安排,小子都一一按照嘱咐,安置妥当,殿下不用担心新王宅空荡荡了,”王准趁着车队卸货的功夫,与李琩闲聊道。 车队的车夫,皆出自殿中省五坊闲厩署,清一色宦官。 因为明庄和暗庄是一个池子,所以暗庄收钱交钱,跟明庄是一起的,也是闲厩署来做,这样一来保证了这两部分的钱,都在李隆基的眼皮子底下过手,不会被人从中间刮一层。 不明所以的人,会理解为杨慎矜做事稳妥,利用闲厩署送钱最安全。 明眼人却都看到明白,这是人家杨慎矜上道,要不然也不会父子两代人,给圣人管了三十多年的太府寺。 李琩笑呵呵的将王准请入客院,颇为亲切的拍着对方肩膀道: “闲厩署的人当面,我不好安排,大郎放心,你的那一份,我给你留着呢,等我去了隋王宅,便派人给你送过去。” 如今盛行的风气,找人办事要送双份礼,开门礼和善后礼。 人家王准帮的忙,李琩才能赢这么多,不给人家回扣怎么能行呢? 王准哈哈一笑: “那一份我就不要了,权当是恭贺殿下乔迁新宅,再说了,您这次可是帮了小子一个大忙,我阿爷回家之后一个劲的夸我,赞我这斗鸡没白玩,您知道的,我阿爷从未称赞过我,是小子欠您一份大人情啊。” 王准这個人,非常的豪迈,要不是世家子这层身份,属实像是一个社会人,在京师小一辈当中,人脉非常广,相当吃得开。 “一码归一码,我要不是念着你对我的好,修库的事情,也想不起王副郎,” 李琩笑道:“我与王副郎的合作,是我们的事,不干咱俩丝毫,一个是公事,一个是私交,这笔钱你不拿,就是不认我这个朋友了?” “言重言重,”王准哈哈一笑:“那小子就不再推辞了。” 李琩这点诚信还是要讲的,有些钱能赚,有些钱不能赚,他与王鉷父子刚开始打交道,以后的路还长。 至于郭四娘的事情,宁王府已经派人来知会了李琩一声。 大闲人汝阳王李琎,已经提前去了华州的郑县,亲自往郭家给李琩说媒去了。 李琩的内心其实是比较紧张的,他有自知之明,现在能看上他的人,属实是不多了,如果没有杨太真这回事,他还是个香饽饽嘛,现在嘛,窝窝头了。 王府内的宫女奴婢,已经按照嗣王规制,遣散了大半,剩下的也就不到两百人。 实际上,李琩将来是可以将这个规模提升到一个很高的水平,一两千人也不是不可以,前提是伱得能养得起,也需要时间。 贞观律规定,公主的侍卫不超过三个,咸宜只有三个吗?三十个都有了。 因为李隆基不防着闺女,只防着儿子,况且贞观时期人口才多少?现在呢,翻了好几倍了。 唐朝的律法,如今仍是《贞观律》和《永徽律疏》并行,两者唯一的冲突在八个字:言理切害,情理切害。 《贞观律》是言理切害,意思是按法律条文字面意思严格执行法律。 《永徽律疏》是情理切害,宽松一些,指将法律条文与实际情况结合起来量刑定夺,这便是:盖欲原其本情,广思慎罚故也。 就李琩所知,宁王宅的下人规模,高达两千五百人,为什么?因为有家生子,也就是奴婢在主家所生的子女,他们的子女也是奴婢,属于主人的私人财产。 奴婢们成了亲,如果平均养育两个子女,王府的人口都会翻倍。 所以李琩是非常鼓励自己的家仆之间,结婚育儿的,每生一个男丁,赏钱一贯,女孩五百钱,也算是变相的鼓励生育了。 不要觉得是李琩重男轻女,实际上他原先的标准,男女都一样,但是遭到很多人反对,在这种男权社会,他的这种行为,是不被认可的。 韩滉等人都不能接受,认为女孩就不该赏。 管事张井,就很好的贯彻了李琩的中心思想,媳妇是王府的东院侍女,怀有身孕已经三个多月了,名字李琩已经给取了,叫张小敬。 “阿郎,您带回来的那个云娘,这几天总是哭哭啼啼的,” 张井眼瞅着李琩似乎得空了,凑上来汇报道: “人是挺好的,还帮着奴婢们干粗活,许是初来乍到,孤身一人还不习惯,夜里总是偷偷抹泪,人家不像小人,终是有艺在身的才女,要不让她去乐房吧?” 当今的大唐,戏曲歌舞人才,是非常吃香的。 源自于近百年的对外交流,以唐人广阔的胸襟与海纳百川的特质,吸纳和融汇了来自西域、女蛮国(西双版纳)、骠国(缅甸北部)、日本国、高丽、天竺国等外邦的乐舞风格,使得眼下的大唐,在乐舞方面,呈现出了人才井喷的现象。 李隆基喜欢戏曲乐舞,也不是天生的,而是武则天时期,乐舞在大唐就已经百花争妍、繁荣创新。 三庶人之案中旧太子李瑛的生母赵丽妃,就是潞州的一名乐伎,李隆基年轻时候出任潞州别驾认识,纳为妾室。 所以李琩一直有一种猜测,李瑛的死,很可能是因为母亲出身太差,李隆基脸上挂不住,乐伎生的儿子继承大唐基业,有点说不过去。 “乐房还有人吗?”李琩诧异道。 杨玉环还在寿王府的时候,王府乐房的伶人一度多达六十六名,但是呢,杨玉环当了道士之后没多久,李隆基就下了一道敕令,寻民间多才艺者,充入教坊。 结果寻民间,寻到了寿王府,李琩的乐工舞伎大半被挑走了,剩下几个,前身寿王不堪受辱之下,也都给遣散了。 其实就是杨玉环让李隆基将人给要走的,因为寿王府的伶人,她用的顺手。 “从前被遣散的二十一人,小人都熟悉,他们如今也还在长安谋生,” 张井道:“阿郎若是点头,小人可将他们召回来,再补上一些,免得将来府内设宴,缺了乐趣。” 大唐贵族家里,都养着自己的戏曲班子,李林甫的右相府,据说多达四五百人,太子宅也有三百多人。 寿王府从未有那么多,因为乐舞属于公开场合的娱乐活动,十王宅很少有公开场合。 张井的建议,其实是非常中肯的,李琩也认为很有这个必要。 自己将来住进隋王宅,少不了一些人情世故的应酬,客人来了,家里连一场像样的歌舞乐曲都没有,也确实太寒酸了一些。 没有歌舞,一群人尬聊吗?那多没劲。 “幼明不在,你去找杨孺子,跟她说,该从库中取多少钱,让她来安排。” 孺子,也叫孺人,就是杨绛了,其实按照大唐亲王礼制,嗣王是没有孺人这一说的,而是与郡王一样,妾室只有十名媵女,视从六品。 杨绛以前也是媵女,但是亲王,是可以拥有两名孺人的,是王妃之下最高等级的亲王妾。 杨玉环进宫之后,估摸着是怕妹妹在李琩这里受了委屈,所以没过多久,杨绛就被封为了孺人,为正五品。 既然是李隆基亲口封的,那么今后继续称呼杨绛为孺子,也没什么不妥。 这个家本来是好好的,鼎盛时期在十王宅那也是数一数二的规制,自从杨太真入宫后,是一天不如一天,伴随着前身寿王消沉的意志,王府也在逐渐沉沦。 所以李琩要做的事情还很多,首先就是先将家里的事情,都打理的明明白白。 ....... 下晌的时候,郭英乂回来了,他现在身上兼着王府幕职,由于李琩不再是亲王,所以也就不会卸任了,自然是进得来十王宅。 这种任命,叫做“充”,也就是以本官(阶官、正官)去实际充任一个临时职位。 这种现象很常见,很多去边境履历的世家子弟都是这么干的,因为边境下等武官,现在很多都是节度使自行辟易,从朝廷要不来品阶,因为是募兵了。 带着品阶去当兵,升的比较快,类似于后世的选调生。 李琩见他唉声叹气的,忍不住笑道: “王忠嗣还没走啊?” 郭英乂一脸无奈道: “且等呢,大将军拿不到钱,不肯走,太子如今已经托人帮忙了,但是中书门下那边,说什么您给圣人修库的钱还没着落呢,哪来的钱给朔方,我看啊,就是右相和左相不肯给,国库怎会差这十万贯。” “太子托付何人帮忙?”李琩问道。 郭英乂眉毛一动,凑过来小声道: “大将军议事从不瞒我,听说是赵国公。” 李琩点了点头,看样子太子要将王琚拖下水了,王琚也是看不明白,你好歹也是天子元从了,只要安安稳稳的,李林甫也不去招惹你。 皇帝那么猜忌太子,你看不出来啊? 李琩想到这里,随即又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有什么资格小看人家王琚呢? 如今承平盛世,人家自然是要给自己的子孙留后路,当父亲的有几个不希望自己的子孙能过的更好呢? 李琩从不觉得自己比朝堂那些大佬们聪明,只不过是仗着穿越者的身份,知道了历史的走向。 那可是太子,谁又能想到做为储君的太子,会是历史上那么窝囊呢? 王琚想不到,但不代表人家的选择是错的。 第三十一章 谁给你的多 李琩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往了右相府。 像他这样的对外传书,监院中官曹日昇是肯定要看的。 亲王们如果出门在外,是由身边的宦官监视,你在外面做错了事,宦官顶罪,但是在十王宅里出了问题,曹日昇第一个逃脱不了干系。 所以别看他收了李琩不少好处,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这叫公私分明。 他将李琩的书信抄录了一份备案,然后便将信递还给使者: “请寿王见谅,此乃臣下本职。” 送信的武庆笑了笑:“寿王自然是理解的,待我家阿郎乔迁新宅之后,还请中官得空了,前往一聚。” “这是自然,” 曹日昇微笑起身,亲自将武庆送出门外: “寿王从未让我为难,我心里一直记着寿王的好,待殿下出嗣之后,我自会前往新宅拜谒,武二郎请了。” 武庆拱了拱手,拿着监院给开具的门籍,离开了十王宅。 曹日昇返回房内之后,随即派人将誊抄的信件,送入宫内,交给高力士。 信上的内容涉及到的人,级别太高,所以需要立即报送。 而曹日昇虽然看过,但权当是没看。 除了高力士,他不会跟任何人说,他很清楚,知道的太多,其实对自己没有好处,嘴巴不严的,也不会被高力士派到这里来。 李林甫白天,是要在中书门下工作的,而且公务繁忙,比一般官员下班的时间都要晚。 历史上,他被列入奸臣传,但其实李林甫的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虽然因为文化水平不算高,背地里总是被人嘲笑为弄獐宰相,但那些嘲笑他的人,没有哪个具备他的能力。 这个能力,叫做李隆基需要的能力。 别人这是嫉妒,嫉妒李林甫竟然当了五年宰相,就好比有人买了一辆新车,别人总是会猜测他一定是分期付款,因为他们接受不了人家是全款买车。 一直到了晚上戍时正,李林甫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了他的家。 这個时间段的平康坊,可谓歌舞升平,是整个长安除了东西两市之外,夜里最热闹的地方,而平康坊就在东市的西边。 他的祖上是唐太祖李虎的第六子李祎,跟当下的信安郡王李祎,同名同姓同宗。 儿子李岫,早已在家中等候多时,听闻父亲回来,赶忙跑出府门迎接,将他的阿爷搀扶下了马车。 “您这么操持国事,也没几个人念您的好,阿爷这是何苦呢?” 李林甫笑了笑:“若不付出数倍于他人的勤奋,这个位置,我又岂会坐这么久?” “要我说啊,您干脆让一步吧,”李岫开玩笑道。 李林甫笑道:“庙堂之高,进亦忧,退亦忧,我想让,让的了吗?” 他知道儿子出门迎他,必是有事,于是登阶道: “进去再说。” 李林甫的宅子非常大,子女非常多,但是成器的没几个,主要原因是他的家底本来就薄。 他爹是老二,继承不了家业,还只是一个王府幕职,结果又遭武后打压,加上科举盛行,朝廷给的门荫越来越少。 他们家风光的,是他的大伯彭国公李思训,级别太高,可荫侄一人。 李林甫是靠着大伯给的门荫起家,仕途则是沾了舅舅楚国公姜皎和姨丈前宰相源乾曜的光。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李林甫也是个狠角色,豁得出脸面,一路巴结上官、宦官、嫔妃,以其精于权谋的本事,混到了如今的一人之下。 “你觉得寿王这封信,是什么意思?”李林甫有些考量意味的询问儿子道。 李岫沉吟片刻,道: “他现在确实不容易,既然能离开十王宅,那么出来之后的局面,肯定是要考虑周全的,所以选择了杨慎矜手底下的王鉷,两边都不得罪。” 李林甫指着信上的一段,道: “那么你觉得,寿王信内所提及的,会尽量促使王鉷为我所用,你觉得,其言真否?” 李岫笑道:“自然是一句客气话,他也是担心此番选择王鉷,会得罪阿爷。” “并不是,”李林甫微笑摇头: “这封信如果是写给你,那就是一句客套话,但却是写给我的,寿王与我打交道,要么全真,要么全假,他现在用的着我,自然不会假,却又不甘心依附我,所以故意吊着老夫,虽是小伎俩,却也管用。” “他跟阿爷玩心术?”李岫嗤笑道:“岂不是班门弄斧?” 李林甫哈哈一笑: “最朴素的手法,往往最是管用,王鉷兄弟管着户部司,然户部尚书王琚自视元从之臣,往常并未将老夫放在眼里,所以很多事情,老夫确实用的着王鉷,这就是为什么我将其调任中书门下,担任户房朝集使。” “这么说来,王鉷若是个明白人,本该主动依附阿爷才对,”李岫不解道: “但看寿王的意思,好像王鉷是他的人一样。” “确切来说,谁有用,王鉷暂时就是谁的人,”李林甫笑道: “此子心志不小,只看其越过其兄,将户部司打理的井井有条,便可知是个有能力的人,眼下虽靠着杨慎矜,但杨慎矜其实也在防着他,这条路他已经走不通了。” 李岫皱眉道:“这个儿子就不解了,杨慎矜今年也有六十七了吧?已近致仕之年,与王鉷又是表兄弟,扶持外弟,对他只有好处,何必提防呢?” “记住了,最不希望你好的,往往都是自己人,”李林甫沉声道: “牢记此言。” 李岫深吸一口气,道: “儿子明白了,那么这次,咱们就让给王鉷?儿子在将作监,也会尽力配合其营造大库。” “伱倒是不想配合?”李林甫挑眉道: “那是圣人敕令,你有几个胆子不配合?记住了,凡事以圣意为先,即使我们为此蒙受损失,也一定要完成圣人的嘱托,私下里,不要与王鉷论交,保持距离,用人,是要让人觉得跟着你有好处,而不是所谓的礼贤下士,小人畏威不畏德,对下,不以礼,对上,不言功。” 李岫没听明白,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李林甫心知,言传身教不可操之过急,自己的这个四子,是个好苗子,就是坏心眼太少了些,不能以恶度人。 这次修建大库,其实是个非常好的机会,李林甫本来以为李琩肯定会与他合作,但事实显然不是。 不过他并未因此受挫,毕竟这位十八郎近些日子做的事情,总是出人预料。 看样子,接连蒙受打击,确实可以让一个人快速成长。 他希望老夫看到他的价值,那么老夫的价值,他自然也是看在眼中,李林甫心里清楚,与李琩今后的合作,才刚刚开始。 ...... 随着李琩的奏疏,被送入皇宫,王鉷担任两大内库营作副监的事情,也获准照批。 营作大监,自然就是李琩了,主要是挂个名,实际工程进展,基本跟他没多大关系了。 但是这个挂名,是非常有必要的,没有“孝”字开路,这项工程就无法启动。 所以名义上,是寿王在给圣人修建内库。 李隆基两天没有参加朝会了,国家大事都交给了中书门下,有御史台帮他盯着。 主要原因,是王忠嗣太没眼力劲了,一个劲的跟国家要钱,要的是真不多,但这钱,国家能给吗? 名不正言不顺啊,眼不见心不烦,李隆基这两天干脆不去朝会了。 卸任朔方节度副使的韦光乘,兴许是收到了风声,托病在家,不敢履历新职,想着避避风头,毕竟亏空是他落下的,准确点说,李林甫让他落下的。 “这项拨款,终究还是要给的,臣以为,另立账目,以其它方式拨下去,比较妥当,” 紫宸殿,户部尚书王琚终究还是来了。 太子非常恳切的找他帮忙,能不能行,王琚终究还是要试一试的,他是李隆基的心腹重臣,自然了解圣人的性子,心知冒这个头不合适,但是辜负太子一番心意,也会落个隐患。 权衡轻重,他还是打算靠着圣宠,这次帮太子争一争。 “赵国公糊涂!”高力士脸色不善道: “汝掌管天下度支,岂能因项而巧立名目?岂不有负圣恩?” 王琚顿时吓了一跳,立即醒悟到这次的冒失举动,肯定是牵扯进了什么事情当中,要不然高力士向来好说话,今日不会故意厉声斥责,实际是在提醒他。 这十万贯,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是谁求到你头上了?” 李隆基双手扶在龙椅的扶手上,身子靠在椅背,以一种俯视的角度,看着眼前的王琚。 他当年发动先天政变,诛杀太平公主,王琚那时候就是他的从龙之臣。 所以李隆基继位之后,一度重用对方,追荫封爵,准其知政事,以至于当年王琚被称为内宰相。 但我们要知道,李隆基当年的从龙之臣,很多都被李隆基自己,亲手处决了。 王琚战战兢兢道: “太子所托,臣不敢推辞,冒犯圣人,臣之罪也。” 不要欺瞒圣人,那么圣人就不会重惩,王琚深谙其理。 李隆基直起身子,向前探出道: “卿为朕之老人,朕给你的多,还是太子给你的多?” 王琚顿时面无血色....... 他醒悟过来了,太子大力扶持王忠嗣,是触犯了圣人逆鳞,自己蹚进这趟浑水当中,恐难善了。 “请圣人治罪!” 李隆基面无表情,也没有说话。 第三十二章 空中楼阁 继嗣典礼到底怎么办?上面没有跟李志暕打招呼,不过他心里也大概有个谱。 另外两个都好说,干干净净两个人,什么都不牵扯,按照正常流程办了就好,就是寿王这边,有点让人紧张。 宗正寺选择继嗣的日子,讲究很多,首先就要避开正主生身父母,祖父祖母等的吉日。 这個吉日包括生日,婚娶日、立嗣日、冠礼日、以及祭日等,祭日在这里也叫吉日,升天做神仙还不吉祥吗? 三个要继嗣的,都是宗室,所以他们需要避开的日子,要从太祖皇帝李虎那里开始算。 那么从八月十五开始,武惠妃的吉日会比较集中,所以寿王的事情要办,就是在八月十五之前,办了。 而且李志暕很上道,他知道圣人虽然没有催他,但寿王的事情,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办完,不然就不是催了,而是让他滚了。 于是他在八月初九这天,来到了宁王府。 既然是你奏请寿王出嗣,那么你来拿决定,况且你们家四郎李璹,也要出嗣申王。 “这是谁的车驾?怎么有点眼熟?” 宁王山池院,门前列戟十六,府门外,刚刚登上台阶的李志暕朝着王府管事询问道。 管事答道:“是燕国张公夫妇在此,刚入府不久。” “呵呵.......也算是稀客了,”李志暕笑了笑,负手迈入大门。 他之所以对张去逸的车驾不太熟,是因为他是宗室,像张去逸这种外戚,基本不敢跟宗室打交道。 还有一点就是,对方的车队中,有一肩舆,也就是唐朝的轿子,眼下叫做檐子。 而府门外的檐子,规格有点高。 贞观律,外命妇一品二品中书门下三品母妻,乘金铜饰檐子,舁(抬轿子)不得过八人。 所以李志暕方才打眼一看,就知道至少是国公一级的女眷来了,但他没想到是张去逸夫妇。 宁王府最深处的山水园子,如今是李宪的起居之所,因为园子里养着一些小动物,鲜花绿植,池鱼笼鸟,充满了生气的地方,对于养病之人,是有好处的。 “彭王稍待,阿爷有客,要不您跟随我去客院歇一歇?”老六李瑀招呼着李志暕,然后派下人去请四郎李璹。 因为他能猜到李志暕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 “哈哈,不必了,我就在这园子里转转即可,” 说着,李志暕率先迈步,然后小声八卦道:“他来干什么?” 李瑀笑了笑:“我要是知道,我就跟你说了,这不,阿爷刚刚才见了人家,具体聊什么,我去哪知道呢?” 相比李志暕,宁王府肯定算是大宗,而李瑀也不太将李志暕放在眼里,毕竟对方已经是个嗣王,下一代能不能继承,未必,因为眼下宗室承继爵位,叫做“不着为常例”。 意思就是能不能继承,不看祖宗留下的规矩了,看圣人心意。 李志暕点了点头: “四郎的事情,还要等等,我今天来,是为寿王的事情来的,过了中秋节,贞顺皇后的吉日比较繁多,我琢磨着,早点给寿王办了吧。” “寿王不是不办吗?”李瑀笑道。 李志暕哈哈一笑:“简办.......简办.......你懂的,就是走个流程,我上报圣人,就算完事了。” “恩,这样最好,”李瑀点头道: “谱牒印玺,礼服仪制,宗正寺都准备好了?定的哪个日子?” 李志暕道:“都准备好了,先紧着准备寿王的,至于日子,八月十五之前,哪天都行,我这不是来找宁王商量来了吗?事情最后,还得他老人家拿主意。” 简单聊了一些,两人就没话题了,刚好李璹来了,于是谈论起了李璹出嗣的事情。 老四李璹呢,是个庶出,与过继出去,已经去世的老五李珣,是一个妈。 像李瑀,人家这是王妃元氏的嫡出,他大哥李琎当年的地位更显赫,是睿宗皇帝李旦的嫡长孙。 嫡出一般不会拿出去给别人继嗣,这就是为什么李琩外继,让整个朝堂都觉得匪夷所思。 ....... 那边厢的宁王,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客气可言,虽然谈不上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也差球不多了。 别人敬让他张去逸三分,李宪可不会。 你算老几啊,我还得给伱脸? “晚辈也知道,郭家是您的家臣,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也是没办法了,” 张去逸苦着脸哀求道:“宁王就当帮我这一次吧。” 事情的经过,咸宜昨日来府上的时候,都说了,而张去逸,也没有隐瞒,照实说的。 所以李宪眼下,前因后果,算是清清楚楚了。 “十八郎与贵女,不过是于房中闲谈须臾,行径虽有不妥,但又未坏了贵女名节,你现在让本王悔约,又置我颜面于何地呢?” 大郎李琎眼下都已经在郑县,跟郭家的人谈论婚约了,就算是个外人,李宪这个档口也不能去做反悔的事。 更何况郭家本就是他的自己人。 张去逸一愣,须臾?你别想跟我打马虎眼,咱们清楚他们俩什么都没干,但是别人会不会这么想呢? 圣人恐怕都不会这么想。 孤男寡女共居一室,你竟然还说未坏名节? 张去逸已经动火了,要不是碍于对方身份,他早就翻脸了,眼下嘛,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只能是苦苦压制自己。 而一旁的夫人窦氏,已经是哭哭啼啼,一个劲的抹泪道: “宁王就当怜悯我夫妇二人吧,生了个不肖女,如今落至如此田地,也是她咎由自取,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但求宁王能够体谅我等,为人父母的苦衷。” 李宪在心里冷哼一声,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就敢掺和进十王宅的事情当中。 我轻易都不敢! 由此可见,此女是个胆大包天之人,十八郎本就在前任王妃杨氏身上,栽了一个大跟头,今后娶妻,重在端庄谨慎,若真是娶了这个张二娘,怕不是还要吃个大亏。 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同意。 但是李宪也清楚,圣人碍于情面,如今将事情推在了他的身上,做恶人还是做好人,圣人其实已经不在乎了。 反正恶人是我。 “我家大郎,眼下就在郑县,”李宪冷着脸道: “本王此生,从未有无信之事,两位请回吧。” 送客的话一出,那边已经有王府管家过来,客客气气的请夫妇俩离开。 张去逸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在心里咒骂李宪早点死。 ....... 寿王府, 李琩独自一个人呆在房间内,坐在书案前书写着一些什么。 写完之后,他会自我审阅半晌,随后便会将写满文字的纸张扔进一旁的火炉。 好脑子,不如烂笔杆子。 李琩一直在回忆着前世所熟悉的历史知识,想到一些什么,就会记录下来,然后脑子再硬生生的过一遍,加深记忆,最后肯定得销毁。 因为他记录的这些东西,几乎都是在诋毁和叱骂这座看似富庶承平,实则千疮百孔的开元盛世。 李琩根据记忆做出的统计,眼下朝廷的军费开支,已经由开元初期的每年二百万贯,增长到了一千二百六十万贯,翻了六倍。 这不是李琩杜撰的,历史上,杜佑所撰《通典》记载: 自开元中及于天宝,开拓边境,多立功勋,每岁军用,日增其费:籴米粟则三百六十万匹段,给衣则五百三十万,别支计则二百一十万,馈军食则百九十万石,大凡一千二百六十万贯,而赐赉之费,此不与焉。 这还只是军费,那么政府财政的开支费用呢? 先说宫里,宫女四万人,宦官一万两千人,带品阶食俸禄的宦官三千人,其中三品以上的紫衣宦官,就高达一千人。 而朝廷及各地方官员达到了一万七千六百八十六人,如果算上“吏”的话,更是高达五万七千四百一十六人。 再加上宗室子弟高度膨胀,他们的食邑封地,奴仆佃户,以及不断兼并土地的行为,给朝廷的财政造成了极大的困境。 而去年国家的整个财政收入,非常可怜。 李琩之所以知道,还是那晚在少阳院的时候,贺知章讲的。 租钱二百余万贯,粟一千九百八十余万斛,庸、调之绢七百四十万匹,棉一百八十余万屯,布一千三百五十余万端。 这点钱,已经不足以支撑整个国家的运转了,这还是李林甫拼了命的在给国库搞钱。 李琩每捋一遍大唐的国库开支,脑袋便是一阵嗡嗡的。 按理说,入不敷出,早该垮了,是怎么硬撑到如今的呢?李琩想到一个让人遍体生寒的答案。 整个天下,实际上是在供养着长安。 大唐的子民,节衣缩食,撑起了这座实为空中楼阁的耀眼盛世。 “怪不得你需要聚敛之臣,没有这些人,国库看似盈满,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巨大的窟窿,” 李琩叹息着将最新写完的一张纸,揉成团扔进炉火。 火苗骤起,瞬间将纸团烧为灰烬。 想要改变现状,李琩没有这个能力,他需要更多更多的人,更多想要大唐变的更好的有志之士,去完成这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就是一本科生,还特么是学体育的,一国之财政,我一个人扛不住啊...... 第三十三章 表妹 八月初十。 张二娘带着府上的一些奴仆丫鬟共三十余人,去了安兴坊的隋王宅。 她一进去,便开始着手安排布置,不论是打扫庭院,还是各院落之间的盆栽、鱼缸、石灯笼、池塘竹树、花岛、新亭、月台、药臼、食樻水槽、釜铛盆瓮等等等等。 她都要重新归置一遍,撸起袖子亲自动手,香汗淋漓,俨然就像是这座新王府的女主人。 无论是宗正寺还是将作寺的人,都没有阻拦她,大家知道人家是什么身份。 如此大张旗鼓的收拾隋王宅,消息自然很快就传开了。 毕竟安兴坊除了三王宅,还有好多贵族的宅邸也在这里,前宰相陆象先的兖国公府,前宰相广平郡公宋璟的宅子,还有李琩的外公恒安郡王武攸止宅。 武攸止夫妇已经去世了,女儿武惠妃也去世了,但是两个儿子武忠武信还活着,武忠袭爵,降级一等,现在是衡山郡公,武信做为次子,已经不在这里住了。 晚上回到家中,现任国子监祭酒的武忠,听说了外甥府上的事情。 “我听咸宜说,十八郎看上的不是郭家的女儿吗?张家二娘这是要干什么?” 武忠询问儿子武聡(cong)道。 现任右骁卫兵曹的武聡,摇头呵呵道: “不清楚,阿清(李琩小名)这半年来可不消停,我虽在卫府任职,但却是在衙内,并未巡查十王宅,话说,我也有些日子没见过他了,至于他怎么跟张二娘勾连上的,明日我找咸宜问问,应能知晓。” 他们家自从武惠妃去世之后,老实了很多,武忠呢,本来就是个沉稳的人,学识渊博,通文达理,是个文化人,但是他那几個儿子,很横。 不过现在横不起来了。 武忠笑了笑: “这小娘子确也让人喜欢,我听朝堂风闻,十八郎应该是要再娶了,若能与燕公联姻,也算是圣人对他的一番弥补。” 他这就是老糊涂,或者说,本来就这么糊涂,人一生的精力是有限的,如果都放在学问上面,那么权谋心术肯定就不行了。 你看人家李林甫,学问是啥?我不懂,但玩权术,你不行。 武忠现在都不明白,他的家为什么会在安兴坊,还以为圣人厚待他们。 翌日, 李琩来了,他是与宗正寺卿李志暕带着的队伍一起来的。 李志暕昨天去了寿王宅,询问李琩,八月十五之前,你选哪天? 李琩说明天,他实在是一刻都不想呆在十王宅了。 本来宗正寺还带着鼓吹队,等到了王府举行简单的继嗣礼仪,他们会意思意思的吹奏一番。 李琩让李志暕免了,把你们手里的家伙都放下吧,鼓吹什么呀鼓吹? 很光彩吗? 行啊.......你说免哪个咱们就免哪个,李志暕当然是无所谓,反正我今天是得耗在这,过了今天,咱们之间的事就算了了。 宁王说简办,你说不办,跟我没关系哈。 刚进了安兴坊门,李琩迎面便遇到了刚刚骑上马,准备去衙门坐班,神情迷糊跟没睡醒似的武聡。 “十八郎?” 武聡重又翻身下马,牵马带着随从来跟李琩打招呼。 他们俩同庚,武聡稍微大几个月,彼此在私底下,也就不称呼兄弟了。 “伱现在才去坐班?”李琩故意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 武聡先是朝李志暕行礼问候,随后便对李琩笑道: “卫府不同部衙,是轮值的,我不去,当值的就不会走,不碍事的。” 眼下的大唐,除了皇城中那些主要部门外,其他衙门上班迟到的现象,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李志暕自然也清楚,但是这个武聡直接明着挂嘴上,倒是让人觉得,这是个憨货。 老实人,在上层贵族的眼里,就等于憨货。 李琩正要说话,却被武聡拉至一边,悄声道: “我刚才路过你的新宅子,那个张二娘今天又来了,你小子怎么勾搭上的,这小娘子的出身可不错啊。” 李琩顿时一愣,随即仔细询问经过。 半晌后,他一脸无奈的摇头苦笑。 张二娘啊张二娘,我从历史上知道你是个狠人,但没想到这么狠? 对自己能下狠心的人,是最可怕的,张二娘所作出的反应,完全在李琩的预料之外,却又不得不佩服对方,简直干的漂亮。 如今风声传出去了,大家会以为张二娘已经是内定的隋王妃,那么传到宫里的时候,李隆基为了保住张去逸的颜面,也就不得不弄假成真了。 人家不是冲着李琩来的,人家是在倒逼当今圣人啊? 李琩真想在张二娘的屁股上面,写下牛逼二字,果然,但凡青史留名的,没有一个是吃素的。 那么眼下的情况,他又该如何应对呢? 与武聡分别之后,李琩一行人七拐八拐的,终于是抵达了隋王新宅。 《新唐书·百官志》记载: 凡戟,庙、社、宫、殿之门二十有四,东宫之门一十八,一品之门十六,二品及京兆、河南、太原尹、大都督、大都护之门十四....... 李琩原先的亲王是正一品,现在嗣王是从一品,所以列戟十六,与宁王一个等级,比王忠嗣高一个等级。 进门之后,李琩便开始在宽敞的前院内寻找着张二娘的身影,而人家却是从后面的寝院快步赶过来的。 还没等张二娘开口,李琩便一脸真挚的上前,颇为关切道: “府内粗活,自有下人操持,怎劳表妹辛苦?快去梳洗净衣吧。” 说完,李琩看向张盈盈身后的侍女: “还不快去伺候。” 张盈盈瞪着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李琩,一时间也噎住了,好家伙,你现在认我是亲戚了? 不过她反应也是快,知道李琩这是想跟他撇干系,随即笑道: “庭院已然清扫一新,郎君很快就可以乔迁新居了,寿王府的丫鬟奴婢,明日便可进来暖宅,待这烟火气上来,继嗣请神之后,郎君便可坐宅了。” 说完,她不等李琩说话,便又朝着李志暕道: “见过彭王,祠堂已经准备好了,若行继嗣礼仪,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李志暕一脸疑惑的看了看张二娘,又看了看李琩,什么表妹郎君的,你俩搁这干啥呢? 不过他也不深究,随即吩咐宗正寺的礼官往祠堂布置。 不管再怎么简办,李琩认祖宗的这个流程不能变,好在李琩和过世的前隋王,都是一个祖宗,那也就是认个爹就好了。 很简单,将李琩在族谱上的名字,写在人家李隆悌后面,并且宗室族谱上会标记清楚,是从谁那边过继来的。 而李隆悌的灵位,也要更换一下摆放位置,成为主庭,享受额外血食供奉。 血食,就是受享之祭品,杀牲取血以祭。 宗正寺的礼官,开始前往布置。 张二娘则是屁颠屁颠的跟在李琩后面,盘算着怎么跟这个厉害的对手过招。 巧了,李琩也在这么想。 “表妹回去吧,待我住进来后,自会设宴相邀,”李琩边走边说道。 你可拉到吧,你会邀请我?张二娘在背后掐了李琩一下,道: “我不是你的表妹,我这次可是被你坑死了,你得保我的贞洁。” “别乱说!” 李琩皱眉道:“你我兄妹,我又怎会害你?” 张二娘紧咬银牙,凑得更近一些,道: “别玩虚的了,赐婚太子的册命,虽然被圣人压住,但是有人将事情故意放出去,让太子晓得了,昨天贺知章便去我家质问家父,何以污损太子名声,我算是完了,你不肯保我的话,咱们一起死。” 太子知道了?李琩笑了笑,辱人者,必被人辱,你想恶心我,现在反被恶心了吧? 李琩突然停下脚步,笑道: “你可别想着赖上我,也别拿什么名节压我,贵人们和离之后,也不愁嫁,何况我并未将你怎么着,这长安城,愿意娶你做妻子的,绝不在少数,但里面肯定没有我。” 这是实话,大唐贵族当中,离婚的风气也不知从何时兴起,如今已经非常常见了。 和离,是夫妻双方协议后离婚,不算休妻。 婚姻自由在当下,无疑是一种进步的开放风气,李琩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历史上,唐朝改嫁的公主,多达二十八个,其中八个,就是李隆基的闺女,已经是非常正常的社会现象了。 但是张二娘肯定不乐意,和不和是以后的事,我现在还没嫁人呢。 “你别想糊弄我,家父已在家中绝食,圣人很快就会知晓,你初离十王宅,不会想着惹圣人不悦吧?事情是你干的,你得善后。” “怎么叫我干的?” 李琩故作诧异道:“舔着脸希望给太子做妾的,可不是我,我也没干你。” 说罢,李琩做了一个拂袖的动作,带着自己的人往祠堂去了。 张二娘停留在原地,面色阴寒,恨不得吃了李琩的血肉。 我也是时运不济,怎么遇到这么一个淫货? 她去算计别人,却反遭别人算计,如今却埋怨其李琩,这是人的本性,人们往往都是灯下黑,不会去从自身寻找问题。 张二娘现在也心知,事情已经闹大了,圣人神武英明,自然看得出她在胁迫圣人拿主意,所以结果究竟是如何,她也猜不到。 不过她清楚,自己在圣人那里的好印象,已经没有了。 千秋节到现在,这才几天,这个人就将我给毁了....... 张二娘深吸一口,收起脸上的阴霾,转成一副笑脸,继续往深院去了。 第三十四章 好你个贱人 八月十二, 李琩开始搬家了,在大唐,乔迁也是喜事,虽然李琩是从好房子搬进了差房子。 但本质上,是从笼子里,搬进了围栏里。 是的,安兴坊也是围栏,东南边就是兴庆宫,依旧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生活。 李琩想要离开长安,目前来说,没有任何机会,所有的借口都会被李隆基一眼识破,你就是死,也只能死在长安。 李琩要是敢装病,李隆基就敢趁机会让他“病死”。 因为历史上有一种说法,李隆基不立李琩,是因为打算重用李林甫,用李林甫,就不能立李琩,要不然宫里一个惠妃,外面一个右相。 他害怕...... 毕竟老李家还没传几代呢,已经有两个太上皇了,李隆基能不清楚什么是太上皇吗? 这次李琩要不是借着杨太真的事情,李隆基都不可能让他离开十王宅。 但最多也就是十王宅了,出长安,那是做梦。 做为亲弟弟的李琦,今天自然是要帮忙的,曹日昇那边肯定也不会阻拦,这是正常的亲情往来。 甚至十王宅的那些亲王们,也想以这個借口,出去放放风。 而太子李绍更是明目张胆的与一众亲王浩浩荡荡的前往新宅,恭贺李琩乔迁。 太子不是不长记性,他也知道父皇想要低调处理,但是他的幕僚们认为,这一次宁愿惹圣人不悦,也要将李琩出嗣的事情给钉死了,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大唐从今以后没有寿王了。 这件事非常冒险,东宫属官们都很清楚,但也一致认为,冒这个险是值得的。 如果做事情,因为有风险就不去做的话,那这世上便无事可做了。 毕竟他们没有人能想到,杨太真将来会成为堪比皇后的贵妃,他们只是觉得圣人玩一玩而已,所以李琩在他们心中,仍然具备一些威胁。 左右骁卫连同当值的左右金吾卫,负责净街,将一眼望不到头的浩荡车队,目送进了安兴坊。 “啪啪啪.......” 进入隋王宅的永王璘拍着双手,打量着宅内景象,与诸王笑道: “这是一个好地方啊,虽是寒酸了一些,但嗣王能有这个规制,也算合律。 本来今天有很多人都已经准备好,前来恭贺李琩,但是这帮子亲王一来,他们不敢来了。 李琩就在一旁跟随着太子,闻言笑道: “距离东市与平康坊,都不算远,夜晚闲暇,也有个玩乐的好去处。” 他这是反讽李璘,你晚上可以随便去平康坊吗?可以随便去东市吗?嘿嘿......我可以哟。 李璘脸色一僵,撇了撇嘴道: “你就犟吧!” 太子眼下的脸色非常难看,属于那种硬挤出来的笑容,因为他刚才进门的时候,远远看到张二娘跑开了。 这个贱人! 害孤失了颜面,如今无路可走,又想跟了李琩,若是让你得逞,孤这个太子,干脆不要做了。 “听说吾弟没有乐班,孤特地给你带来了,”说着,太子朝着少詹事齐浣摆了摆手,后者将一份礼单,双手递给李琩。 对方这一举动,又是暗讽李琩的乐班被杨太真给挖走了,于是李琩走过场的瞥了一眼,笑道: “兄长厚爱,弟牢记于心。” “应该的,”太子拍了拍李琩肩膀,便与其他人开始在宅内游赏。 一般乔迁新宅,都会有家中长辈带头,在新宅各个角落都转一圈,谓之告神。 大概意思就是,我们家孩子今后要住在这里了,此地各路神仙多多庇佑,当爹的李隆基来不了,那自然就是太子牵头了。 李琩自然一路追随,而躲在王府的张二娘,则是一路闪躲。 她不敢让太子看见,但狗日的李琩,完全没有告诉她十王宅的那帮亲王们都来了,以至于毫无准备的她,刚才在前院,被太子给迎面撞上了。 盛王琦,带来了几只上等猎犬,权当是看家护院之用,荣王琬送了两匹大宛马和两匹安息马,其他亲王们也各有贺礼,或多或少。 荣王琬瞅着空档,悄悄在李琩耳边道: “勿怪,我本不想这么来的。” 他知道李琩出继这事,圣人和李琩的脸上其实都挂不住,大张旗鼓的恭贺,非常不合时宜。 但是太子派人叫了他好几次,不来不行了,而他这句话,是向李琩表达歉意,但也没有出卖是被太子迫来的。 一句话,证明了一个人的人品。 李琩点了点头,传递给对方一个我懂的眼神。 中午宅内的设宴,比较简朴,毕竟地窖里没多少果蔬,接待这方面只能是凑合一下。 管家张井临时凑起来的乐舞班子,也就十几个人,正在前厅演奏着戏曲。 舞者是云娘。 太子看在眼中,心里多少有些疑惑,韦坚不是说,云娘被李琩送人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而李琩呢,是故意让云娘出来露面的。 见到太子疑惑的眼神,做为主陪的他,赶忙探过身子去: “兄长见谅,当时李岫在旁,我只能这么说,离开十王宅,弟在外孤掌难鸣,实不敢开罪右相府。” 太子大方一笑,道: “吾弟无需解释,哥奴如今势大,你一个人在外面,孤有时候也怕照顾不周,伱选王鉷,孤也知是何意,只是你要明白,哥奴狡猾阴诡,不是可相与之人,切记。” 他这句话是在警示李琩,你想跟我撇清关系,可以,但也最好不要跟李林甫再有勾结。 李琩一脸苦楚的点头道: “兄长之言,弟一定铭记,各中艰辛,实难道哉。” 他现在明面上,跟太子和李林甫都要保持距离,但是呢,暗中肯定是要倾向李林甫一些的。 因为李隆基现在就是要打压东宫,萧嵩、李祎、王忠嗣、钟绍京、高仲舒、贺知章、韦坚......这都是倾向太子的,东宫的纸面实力,已经非常强悍了。 而李琩觉得,李林甫确实不能出事,大唐眼下这副烂摊子,还得是靠李林甫先撑着。 奸臣有时候,比忠臣对国家更重要。 ...... 前院正厅的宴会,咸宜没有参与,而是满院子在寻找张二娘的身影。 那个贱人近来都做了什么,阿兄已经都告诉她了。 “在那边,” 杨绛悄悄的给咸宜指明了方向,咸宜咬了咬牙,带着两个悍婢就朝着花园中的假山背阴处寻了过去。 “呦......这是谁呀?” 咸宜双臂环胸,冷笑着盯着眼前的张二娘: “偷偷摸摸藏在亲王府,张二娘这是在干什么呀?走吧,大家都在前厅呢,你躲在这里,倒显得我们对客人怠慢了。” 她倒也没胆子对张二娘动手,父皇重孝,这个贱人的祖母对父皇有抚育之恩,别人是动不得的。 张盈盈完全不惧咸宜,就这么带着侍女大大方方从石洞中钻出来,道: “走啊,一起去前厅,正要给太子和诸王请安呢。” 咸宜抬起手臂,挡在去路: “我不会上你的当,以前给你机会你不要,现在上赶着想攀附我们,呵呵......就你聪明啊?” 张二娘丝毫不惧的挺胸道: “若非你害我,我又怎是如今境况?不过我会原谅你的,毕竟我一定会是你的阿嫂。” 咸宜一脸不可思议,只觉对方脸皮真是有够厚的,咧嘴道: “也是我犯贱,当初好心促成你与我阿兄的事情,没曾想你是这样一个人,献媚太子,想要进东宫,现在好了,各处都在传言,贞洁坏了,谁还敢要你。” 张二娘内心已是怒极,但面上仍旧非常平静: “正因为无人敢要,所以寿王必须保我,阿直并不笨,应该能想明白的。” 咸宜呵呵一笑,指着前厅方向道: “你就不好奇,为什么诸王都来了,但是宁王宅怎么就没人来呢?” 张二娘一愣,本能的喉咙一动,死死的盯着咸宜,等待对方的下文。 “张公因你的事,绝食在家,啧啧......这点苦肉计,我都能看出来,”咸宜嘲笑道: “我大伯宁王,岂能不知?他老人家今日已经面圣,同去的,还有郭家的王大娘,哦对了,说了你不认识。” 张二娘顿时面无血色...... 她怎么不认识?宁王都跟他阿爷说了,那个王大娘就是振武军使郭子仪的正妻,她的四女儿,就是宁王给李琩说媒的对象。 现在好了......太子厌恶她,寿王嫌弃她,试问,谁还敢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娶她为妻? 李琩啊李琩,你一定要逼死我吗? 眼见对方终于动怒,咸宜心中大为畅快,只觉狠狠的出了一口恶气,呵呵道: “念在旧情一场,退路我都给你想好了,就去我姑母的玉真观度牒,出世吧。” 张盈盈目眦欲裂道: “就像杨玉娘一样吗?” 咸宜一愣,顿时大怒: “好你个贱人!” 说罢,直接一巴掌扇在对方脸上。 张二娘捂着脸,咬牙切齿道: “你这声阿嫂,叫定了。” 说罢,只见她提起裙摆,沿着碎石路飞奔至塘边,然后一头栽入池塘当中。 咸宜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仍是僵在原地,玉容上瞠目结舌。 而张二娘的侍女,则是急奔了过去,口中大声呼救着。 “还愣着干什么?救人啊,”咸宜也是一脸大急,赶忙招呼王府的下人。 你个贱人!死在哪,也别死在我阿兄这里。 第三十五章 父皇圣明 如果真的会死的话,张盈盈就不会跳湖了,她比任何人都惜命。 大白天的,又是在王府,刚刚换了水的池塘本就不深,她想死也不容易。 只不过咸宜被对方的举动给吓坏了,脑袋嗡嗡的,没有想那么多,下意识的便召集人手赶紧下水救人。 只看进入池塘的王府下人,都是站着淌水过去,就知道咸宜又被张盈盈给糊弄了。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传进了坐满宾客的前厅,当太子听说落水的是张二娘之后,便立即带着众人前往后园查看。 下人们早就准备了几匹锦缎,四面展开,将浑身湿透的张二娘遮挡在其中,孺人杨绛带着医师进入探查情况。 “怎么回事?”太子面露不悦的看向咸宜。 此时咸宜的脸上,几乎就写着“犯错”这俩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跟她有关。 咸宜耸肩道:“她自己跳的,又不是我将她推下去的。” “她为什么会自己跳?”太子斥责道。 咸宜一翻白眼:“许是活腻了吧。” “放肆!” 太子劈头盖脸就骂:“目无尊长的丫头,有你这么跟兄长说话的吗?” 咸宜撇了撇嘴,不吭气了,她从来就没有害怕过太子,自打生下来,就没将李绍放在眼里。 当年我阿兄差点就成为太子了,要不是高力士帮你说了句话,你现在还是忠王,跟我摆脸色?等你住进东宫再说吧。 太子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没必要过于训斥咸宜,毕竟这丫头脾气臭,训的太厉害了,人家冷不丁给你来句猛的,也不好招架。 这时候,杨绛从里面出来了,朝着太子行礼道: “回太子,张二娘无事,就是呛了几口池水。” “哼!” 太子冷哼一声:“派人送回燕公府。” 他本来就不待见张二娘,听说对方没事,反倒有些失望,这池塘水太浅了,再深点就好了。 一旁的李琩反倒是不镇定了,这个女人想干什么? 于是他将咸宜叫至一旁,询问一番后,忍不住给了妹妹一个脑瓜崩: “你这不是乱来吗?伱这脑子能斗得过她吗?这下好了,事情必会传至宫里,人家届时会和父皇哭诉,说什么得知隋王要娶新妻,她不想活了,父皇若是真的碍于张去逸的脸面,将她硬塞给我,你让我怎么办?” 咸宜冷哼一声,道: “不怕,父皇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她们父女明摆着是在胁迫父皇,父皇岂能容忍,再说了,这个贱人刚才提到了杨玉娘,我若将这句话带给父皇,看她是何下场。” 李琩笑了笑,摇头道;“你记住,今后不要在父皇面前,再提玉娘,尤其是当着别人的面。” 他心里其实很清楚,张二娘再怎么乱来,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 宁王不是吃素的,李隆基更不可能被人胁迫。 张二娘终究还是太年轻了,老一辈的城府,根本不是她能揣测的,不过话说回来,十六岁能有这份计谋胆量,确实让人佩服。 要是再成长十来年,还别说,真就是后宫之主的姿态。 ....... 当天晚上, 大明宫内的李隆基本想着偷摸摸的到太真观去,与娘子探讨音律,结果监院的一封传报,将他已经迈出殿门的一条腿,又给扯了回来。 宫里的人,近来也一直都很尴尬,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杨太真,称太真道长,不合适,没听说过哪個道长的修行,是弹奏琵琶。 管她叫妃子吧,没有名分,那怎么办? 殿内监黎敬仁给出了个主意:娘子。 李隆基对这个称呼非常满意,所以他现在直接称杨玉娘为娘子,宫人则称呼为太真娘子。 去不了太真观,可是李隆基脑子里刚刚想到一段乐谱,于是便干脆去了教坊,然后令高力士传太子和咸宜公主入宫。 教坊内,鼓瑟齐鸣,李隆基依然是握着他那个鼓槌,在指点着众弟子们。 太子和咸宜,也是被迫在一旁,一本正经的听了半个时辰的戏曲。 最后一曲奏罢,李隆基颇为满意,这才接过高力士递来的茶水,淡淡道: “太子奏请张二娘为良娣的事情,朕准了。” 啊?太子李绍目瞪口呆,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高力士,随后赶忙道: “父皇,儿臣当初确有此意,但后来知晓,张二娘与十八郎情投意合,儿臣不欲夺兄弟所爱,还请父皇明鉴。” 李隆基呵呵一笑,看向咸宜: “有这么回事?” “回父皇,没有!”咸宜直接道。 太子闻言,嘴角一抽,转头看向咸宜: “十八娘,你不能欺瞒父皇啊?你当初不是还让我.......” 说到一半,太子意识到说错话了,赶忙岔开道: “近几日张二娘一直都在隋王宅,他们二人两情相悦,这是众所周知的,我若收纳,岂不惹人笑话?” 高力士内心叹息一声,没有开口帮忙。 因为太子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咸宜明明是最早奏请圣人赐婚的,结果你横插一脚,这算怎么回事? 圣人夺走儿媳,你再夺弟媳? 学什么也别学这个啊? 高力士明白,当初圣人只是让他压着中书省的册命不发,可没让他销毁,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因为圣人就是要看看他们之间,怎么狗咬狗。 如今寿王反戈一击,算是与太子划清界限,这一点圣人是满意的,而太子呢,让王琚帮着王忠嗣说话,又走错了一步。 王琚那是谁?那是天子元从,那不是你该用的人。 圣人从来看的就不是对错,而是形势。 太子等了半天,没等到高力士帮忙,心知今遭多半是完蛋了。 李琩脑袋上顶了绿,他也顶了一个。 绿帽子一说,源自于元明时期,规定娼妓的丈夫要戴绿色头巾,在大唐没有这种说法,而是有些地方的罪犯,会裹绿头巾。 张二娘与李琩在曲江池共处一室的事情,已经传开了,没有李隆基的默认,谁敢传。 太子语气哀求道: “父皇,儿臣万万不能收纳此女,否则,储君颜面何在啊?” “你还知道自己是储君?”说罢,李隆基猛地将手里的鼓槌扔在了地上。 太子和咸宜同时被惊吓到,纷纷跪倒不敢抬头。 “大家息怒,” 高力士也是一脸惊慌失措,赶忙跑过去捡起那支鼓槌,仿佛是捧着人间至宝一样,小心的拿在手里,查看是否损坏。 还好,啥事没有。 大家,是高级别宦官,偶尔对李隆基的称呼,类似于一家之主的意思。 高力士这么说,自然就是提醒李隆基,这是家事,不要牵扯太大了,毕竟高力士已经揣摩到,圣人恐怕是要对王琚下手了。 李隆基冷声道:“滚出去!” 太子和咸宜都被吓坏了,不敢再哔哔,闻言赶忙告退一声,就往外走。 这时候,咸宜突然觉得袖子被人拉扯了一下,扭头一看,这才发现高力士已经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她背后,给她使了一个没让你走的眼神。 咸宜这才恍然大悟,又返回来重新跪下了。 “说说吧,” 李隆基接过鼓槌,低头抚摸着:“你是怎么将人家逼的要跳进池子里?” 咸宜一愣,喊冤道: “父皇明鉴,这个女人心眼太多了,女儿本意只是想羞辱一番,谁知道人家口口声声说什么,一定会做我的阿嫂,女儿气不过,给了她一巴掌,她就跳了。” 她这一次还是听劝的,没有提杨太真那句话。 高力士在一旁忍不住笑道: “终究是外戚,十八娘也无需动粗啊。” 咸宜挺胸道: “我是当朝公主,父皇亲女,是她欺辱我在先,我才这般,阿翁要信我啊,吃亏的是我,宫宴上,我奏请父皇赐婚的时候,阿翁也是听到的,没他们这么恶心人的。” “老奴自然是信公主的,”高力士哈哈笑道,他是家奴,就算心里不信咸宜的话,嘴上也永远不能这么说,何况他是真信。 咸宜缺点有很多,但在圣人面前,从来不撒谎。 李隆基也被气笑了,忍俊不禁道: “都是你和十八郎干的好事,人家闭门在家,都闹绝食了,如今又一个落水的,你让朕如何处置?现在是不赐婚都不行了。” 咸宜满脸喜悦的不迭点头: “父皇圣明。” 赐的好啊,恶心死李绍那个王八蛋。 “女儿也看出来了,这对父女仗着父皇恩待,胁迫圣恩,” 咸宜冷笑道:“哼,这些小算计,怎能瞒得了父皇?” 说着,嘴快的咸宜话锋一转,突然又问道: “对了父皇,我阿兄的婚事如何了?” 高力士微笑点头:“大家已经准了,也召见了那个郭四娘,是个稳重的孩子。” 咸宜心情大好,起身取来琵琶,笑道: “那女儿为父皇奏一曲吧?” 李隆基仰头一笑,正要答应,突然想起时辰还不算太晚,娘子多半还未休息,实不宜被咸宜耽搁在此。 “回去好好习练一番,等中秋之日,朕再听你弹奏。” “好嘞!” 咸宜也是个直肠子,风风火火的又将琵琶放好。 “女儿告退。” 李隆基望着女儿离开的背影,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的亲情,儿子们一点没沾到,也就是几个女儿有这个荣幸。 人的感情终究是需要宣泄的,亲情又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环,李隆基还没有修成神仙,自然无法摒弃父女之情。 但是父子之情,已经被他挥刀斩断。 第三十六章 长安名士小团体 中书省颁旨了,燕国公府张二娘盈盈,入东宫为太子良娣。 太子良娣为正三品的内命妇,是太子妾当中,级别最高的,仅次于太子妃。 张二娘最开始的愿望成真了,但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因为太子对她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厌恶,而圣人此番,无疑也是狠狠的敲打了她们家。 得罪圣人,得罪太子,得罪宁王,得罪寿王,交恶咸宜,张二娘想不通,为何短短几日之间,她便给自己树敌如此。 都是因为李琩!这个王八蛋! 张去逸不绝食了,因为气的病倒了,病中绝食怕不是要一命呜呼。 李隆基派了太医署的人前往探视,宗正寺彭王李志暕,又有活干了。 接下来的几天,长安城陆陆续续有贵族和官员前往隋王宅道贺,而李琩也是经历了自从穿越过来之后,从未有过的繁闹社交。 每天都喝的酩酊大醉,醉了就想要女人,这不是他的错,这是男人正常的生理现象,要知道他才二十一岁,顶穿钢板的年纪。 云娘就这么被他给睡了。 “明日戒酒!” 李琩醉醺醺的被王维和杜鸿渐抬回了卧房,随行而来的除了宁王府那几位堂兄弟之外,还有当今长安最能喝的几个。 御史大夫李适之,左司郎中崔宗之,侍御史王缙,布衣焦遂,还有明日便会离开长安,出门游历的杜子美。 这里面,御史台的就有三个。 这個部门,掌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是的,就是弹劾官员的部门,不管你是几品,打的都是硬仗,就算你是宰相,干你的时候也是火力全开。 其中侍御史王缙,是王维的亲弟弟,但是级别比王维高。 他们这帮人,本来就是一个小团体,以前有个头头,岐王李范,当今圣人的四弟。 李范去世之后,汝阳王李琎接手,继续维持着他们这帮饮酒赋诗相娱乐,工书画,爱文学,无分贵贱的长安名士小团体。 今天,这帮人就是李琎召集来的,也是宁王授意。 因为李琩刚刚出继,宁王让儿子们去给新宅暖暖房,同时也是给其他人立个榜样,意思是,隋王李琩可以交构大臣,你们不要怕,欢迎来。 李适之也是第一次与李琩打交道,酒宴上看的出,隋王酒量不咋地,是在硬撑,不过他喜欢这样的酒友。 喝趴下,不怕,我也经常喝趴下,但就怕你不喝,不醉不尽兴啊。 李琩今天好不容易见到这么多风流人物,也是兴致大开,他自觉海量,但是到了最后,就他一个趴下的。 王维帮李琩盖好被子,朝众人笑道: “十八郎从前也爱赋诗,不知为何,近来惜字如金,今夜诸兄欢聚一场,也是难开金口。” 老六李瑀在一旁嗤笑道: “今日场合,开口就是献丑,他腹中诗才,还不如我。” 今年二十九岁的杜甫笑道: “隋王今日为尽地主之谊,千杯入喉,醉的太快,诗兴未开啊。” ‘好了好了,让他睡吧,”汝阳王李琎招呼众人道: “请诸贤移步宴厅,咱们接着畅饮。” 他们这帮人,一个比一个英俊,一个比一个能喝,各有千秋,又都是才华卓绝之辈,联袂出游,不知会迷倒长安多少美娘子。 李琩已经够帅了,在这帮人里面都显不出他了,除了杜甫,其他人都不敢说稳胜。 第二天一大早,李琩就醒了。 不是自然醒,实在是难受的不行,杨绛和云娘一个捧铜盆,一个拎毛巾,给他擦拭着身上的污秽。 “呕~~” 李琩又是一大口,吐在了云娘的胸前,后者并不嫌弃,而是一脸担忧的帮李琩拍着后背。 “呼~” 半个时辰后,李琩长出了一口气,终于缓过来一些,脸色苍白的坐起身子,无精打采。 杨绛无奈摇头道: “阿郎不能再如此饮酒了,至少歇个几日,不然会拖垮身体的。” 李琩摆手笑了笑: “从今天开始,无论如何,我也不喝了。” 大唐的酒水,度数不高,一开始喝着没感觉,但是后劲一上来,他就扛不住了。 一旁的云娘听了,忍不住掩嘴偷笑,因为李琩前天也说过同样的话,只不过前天没有昨晚喝的那么狠。 简直就是玩命了。 云娘也是久经宴席的老手,自然看得出李琩的酒量,在长安根本排不上号,就这样,还常常自诩为海量呢。 李琩见状,一巴掌拍在对方的翘tun上,佯怒道: “饿了,吃的呢?” “哎哟~~~”云娘顺势娇嗔一声,撅着屁股一转,笑嘻嘻的带着一阵香风出去了。 杨绛翻了个白眼,坐下道: “前日户部司的王副郎,长安令韦坚都投了拜帖,我让管家接了,告知二人殿下今日得空,估摸着两人已经快来了。” 拜帖,是一种礼仪,主要是看主家有没有空,愿不愿意见你。 熟人之间肯定用不着这个,而王鉷和韦坚与李琩都不熟,自然要走这个过程。 以后熟了,也就不需要了。 王鉷来,预料之中,韦坚来干什么?这么闲吗? 李琩起身之后,强撑着梳洗一番,还没吃完早饭,王卓就来通报了,韦、王二人一前一后,已经进了客院。 “累二位久等,恕罪恕罪,”李琩苦笑着进入堂内,朝二人拱手道。 两人不用看李琩那张脸,只闻那股子冲天的酒气,就知道李琩昨晚喝高了。 李琩两条腿都是软的,正要请二人入座,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韦坚见状笑道: “是我唐突了,若知隋王醉酒,应改日再来拜谒的。” “是我招待不周,子金快坐吧,”说着,李琩也冲王鉷摆了摆手。 三个人聊天,肯定都是一些虚头巴脑的客气话。 李琩不喜欢这种氛围,可是人家俩都是带着礼物来的,也只能是硬着头皮天南海北的瞎扯一通。 半晌后,韦坚笑道: “寿王可是诓坏我了,云娘明明还在贵府,却累我告知太子,说您送人了,太子虽未责备,韦某却深感自责。” “我的错!” 李琩大大方方承认道:“李四郎在旁,想要这份差事,子金也想要,我是左右为难啊......思来想去,还是交给王副郎,最为妥当。” 王鉷一愣,没想到李琩这么敞亮,当时伱还假迷三道的跟我说,是跟我儿子关系不错,才给我工程,我当时就觉得你糊弄我。 原来是不愿意夹在东宫和右相府中间啊。 不错,还算坦诚。 韦坚又说了一些恭喜王鉷的话,随后朝李琩道: “敢问隋王,近日风传的那件事情,可否属实?” “哪件事?”李琩皱眉道。 韦坚笑了笑:“太子良娣。” 我草,你们俩是真敢聊啊,我喜欢,王鉷忍不住坐直身体,脸上毫无表情,但八卦的心思已经被这两人给勾起来了。 他在宫内尚书省任职,自然晓得太子良娣那档子事,不要认为人家王鉷官小啊,人家那个部门,相当于税务bu加财政bu加农业bu。 李琩微笑道:“子金是替自己问,还是替他人问?” 韦坚正色道:“替自己问。” 他知道李琩这句话的意思,太子妃是他妹妹,韦坚肯定关心这件事,而他又是太子的人,太子肯定也想知道,李琩和张二娘共处一室,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琩点了点头: “我也听闻了,传闻有被过度渲染,但事情经过,差不多。” 韦坚叉手道:“谢隋王肺腑之言,这次我信你。” 他之所以这么问,主要是想搞清楚两点。 第一,那个张二娘,是否真的如传闻所言,利用李琩做踏板,进太子院,如果属实,小小年纪有这份胆量心计,自己那个心善的妹妹,怕不是今后要吃亏。 再者,圣人明知如此,仍选择赐婚,对太子到底是怎样的态度? 他现在大概有数了。 韦坚站起身,打算就此道别。 因为他知道,继续呆在这里,人家俩也不会当着他的面商议正事。 李琩却摆了摆手,示意韦坚坐下: “安兴坊虽属万年县,但我今后少不了要与子金打交道,初离十王宅,本王立意以诚待人,王副郎找我,多半是营造的事情,都是为圣人做事,子金留下,听听无妨。” 韦坚一愣,像是初次认识李琩一样,惊讶的眼神一闪而逝,点头道: “那就却之不恭了。” 王鉷也是场面人,闻言将堂内几张桌子并在一起,将他抱来的那副大卷轴摊开在桌子上,为李琩讲解道: “百宝大盈,琼林的位置,都已选好,按照隋王的意思,崇明门与温室殿中间的广场,都要拆掉,这是所能营造的最大方圆。” “东西七百步,南北三百八十步,东为百宝大盈,西为琼林。” “金银之属谓之宝,安西于阗之玉,饶、道、宣、永、安南、邕等州之银,杨、广等州之苏木、象牙,永州之零陵香,广府之沉香.......皆藏于百宝大盈。 “钱帛之属谓之货,宋、亳之绢,复州之紵,宣、润、沔之火麻,黄州之赀,并第一等.......郑、汴、曹、怀之绢,常州之紵,舒、蕲、黄、岳、荆之火麻,并第二等.......纳于琼林.......” 韦坚站在一旁,瞠目结舌的盯着面前那张复杂的图纸,只觉骇然心惊。 你们特么的够狠啊,这两座库,比左右藏还大? 第三十七章 二王三恪 “大概用钱多少?” 韦坚返回座位坐下,好奇问道。 王鉷捋须一笑,看向李琩道; “少则八十万贯,多则一百万,我已禀明圣人,营造方案,完全是遵照隋王的意思安排的。” 李琩撇了撇嘴,心知人家这话是在暗示他,放心,大功劳都是你的,我捡着残羹剩饭就能吃饱。 他确实是提醒过王鉷,内库能造多大造多大,但他也没想到,王鉷青出于蓝,南北直接顶着崇明门和温室殿,东西直接拆了两排宫墙。 你比我狠! 韦坚忍不住笑道: “这项工程,该是王副郎的,韦某叹服。” 他心里清楚,这项工程要是交给他干,他也不敢这么干,毕竟他的背后是东宫,东宫那帮正直清高之臣,也不会让他这么干。 隋王眼光毒辣啊,挑了这么一个王八蛋! 李琩点头道:“既然圣人已经准了,那今后的营造,就辛苦王副郎了,希望功成之日,能称你一声王台郎。” 一司主官,为台郎,亦称郎中,郎中者,为郎居中,君之左右之人也。 正所谓台郎显职,仕之通阶,所以郎官是国家高级人才的后备梯队。 “为圣人做事,只知殚精竭虑,不敢求功,但求圣人满意,”王鉷笑呵呵的。 圣人满意,就是功,李隆基的尿性,有功肯定赏,所以王鉷知道自己这一次,撞了大运了。 韦坚则是一脸的羡慕,自己要是接了这份工程,陕州刺史多半就能拿到手,只有坐上这个位置,他才能按部就班的统筹,改革漕运事宜。 可惜了...... 陕州,下辖陕县、陕石县、灵宝县、夏县、芮城县、平陆县,行政区域包含了后世河南西北地区以及山西运城南部的一些地方。 治所陕县,也就是三门峡市,这个地方,是以长安为首都的封建王朝,最头疼的一個地方,因为东西漕运至此而断。 谁能啃下三门峡,谁就是漕运第一人。 如今跟韦坚竞争这一岗位的,叫做李齐物,来自宗室,走的是高力士的门路。 所以韦坚压力大啊。 “事关府库营造,子金有何建议否?”李琩突然问道。 韦坚一愣,脑子飞速旋转,咀嚼着隋王这句话。 如果放到那晚宫宴,他会毫不犹豫说:没有。 但是今天自打见到隋王之后,又回忆起此人近几日在太子与张二娘之间的腾挪之术,他忽然觉得,大唐的亲王,好像也不是那么简单。 王鉷听到这句话也是一愣,因为他看出,隋王在试探韦坚,甚至有意拉对方入伙。 那么就看韦坚如何应对了,如果说没有建议,那么刚才就是一句废话,如果有,那么就复杂了。 韦坚思虑片刻后,道: “左右藏供养朝廷开支,其中所藏,类有精粗,然圣人节庆典礼所恩赐之宝货,皆为中藏之物,韦某觉得不妥,所以新库当中,有粗有良,有新有旧,方合圣意。” 李琩王鉷对视一眼,听明白人家的意思了。 皇帝历来的赏赐,肯定走的都是内府局的中藏,但是这个内库里面,都是最顶级的宝贝。 虽说李隆基是一个很大方的人,但是再大方,也有舍不得的时候,韦坚的意思是,新修的两座内库里面,要存放一些能让圣人舍得赏赐的东西。 这样一来,既彰显了圣人慷慨,又不至于让圣人心疼。 “瞧瞧.......” 李琩朝王鉷笑道:“老成谋国之言,王副郎下一次再向圣人呈报的时候,别忘了加上这句。” 王鉷微笑点头,看向韦坚: “这是自然,不过这粗旧之物,当从何而来?” “平准署,”韦坚答道: “平准,主平物价,使相依准,可以中藏之宝,平易左右藏之货。” 王鉷目瞪口呆,好家伙!这差事幸好没让你干,你特么比我还狠。 韦坚的意思,李琩和王鉷都听明白了。 其中深意,非常老辣,意思是可以将皇帝内库中不喜欢的宝贝,让平准署标价,用这个价格交换左右藏同价格的财宝。 说直白一点,韦坚这个提议,是要让圣人将手伸进国库,而且是侵蚀国库。 为什么呢?皇帝内库中的宝贝,平准署肯定会标一个高价,与左右藏交换,那么这样一来,就等于我拿着十块的东西,换了价值十五块的东西。 甚至李隆基随便拿出一个破玩意,都能以天价交换。 真特么不要脸啊!李琩已经后悔让韦坚这个狗日的出主意了。 平准署归太府寺,韦坚这个主意,是要将杨慎矜架在火上烤啊,杨慎矜要是这么干,太府寺肯定亏空,补不上,他就得完蛋。 “不妥!”李琩摇头道:“中藏之宝货,多无市价,平准署不好议价。” 恩?不该正直的时候,你倒是正直了?韦坚笑道: “那就只列几项价准之宝货,例如绢、布,毡、皮、纸。” 他说的这几个,都是有新旧之差的,说白了就是拿旧的换新的,这样一来,亏空能大大减少。 李琩内心苦叹,聚敛之臣的抬头,他是阻止不了的,而这些人偏偏又是未来几年甚至十几年内,大唐权柄最大的一批官员。 如果能在这些人发迹之前,与他们有过合作经历,那么将来“同流合污”,也比别人的机会多一点。 搅吧,搅吧,大家一起搅吧,安禄山在等着我们呢。 现在的李琩,没有任何机会弄死李隆基,他必须随波逐流,爬的再高一点,无名刺秦王,不也得靠着长空、残剑、飞雪的兵器,才能近王十步吗? 欲成大事者,干点坏事也是在所难免啊。 李琩看向王鉷,道: “子金前面说的,伱要忘了,奏请圣人的时候,只能以价准之货易物,不要乱来,毕竟牵扯酅国公,你要多加思量。” 王鉷点了点头:“隋王放心,我有分寸。” 他现在主要还是倚仗杨慎矜,自然不会坑害对方,因为那是一损俱损。 杨慎矜的爵位叫做酅国公,从祖宗那世袭来的,源于一个传承上千年的宾礼,叫做二王三恪。 宾礼,不以臣子待之,名义上来说,杨慎矜见到李隆基,不用行礼,但事实上,他肯定没那个胆儿。 王朝更迭,新建立的王朝,要追封前代王朝的皇室后裔,以彰显自身得位之正。 追封两代,叫二王,追封三代,叫三恪。 大唐追了两代,只有二王,也就是前隋和北周,隋皇室后裔为酅国公,周皇室后裔为介国公,称之为二王后。 而杨慎矜,就是隋炀帝杨广次子,齐王杨暕的曾孙。 李琩与这两人越聊越火热,如果说昨晚的宴会,见识到的,是这座大唐最风流的才子名士,那么今天这两位,无疑就是最狡诈的谄媚之臣。 这是两个极端,光明与阴暗共存,正是当下大唐王朝的真实写照。 如今光明渐趋,阴暗渐升,李琩真的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刺破黑暗的那道曙光。 不过在此之前,他要隐于黑暗。 “与二位畅谈一番,只觉相见恨晚,如不嫌弃,饮一杯如何?”李琩笑道。 “正中下怀!”韦坚笑道。 “吾所愿也!”王鉷起身笑道。 于是三个人移步宴厅,又喝酒去了。 ....... “大将军,走吧......” 新任朔方行军司马的郭虚己,在王忠嗣的家里,已经苦劝很久了。 他们今天收到一个非常震惊的消息,户部尚书兼中书侍郎王琚,被贬为蒲州刺史。 殿中侍御史卢鉉在今天的朝会上,告了王琚一状: 彼王琚,麻嗣宗谲诡纵横之士,常受馈遗,下檐帐设,皆数千贯,侍儿二十人,皆居宝帐,家累三百馀口,作造不遵于法式....... 他告的对不对呢?都是实话。 这就叫平日不查你,一查一个准。 王琚好道家炼丹之术,这是朝野皆知的,生活放荡奢侈,就连李隆基都知道,以前也有人告过,但那时候王琚有用,李隆基没动他。 现在呢,触犯了圣人禁忌,以前的罪名现在用,一样行。 王忠嗣知道问题出在哪,因为王琚这段日子就干了一件事,帮他要钱。 事情没办成不说,人还被一脚给踹了,这十万贯,就这么难要吗? “牵扯太深了,卢鉉是李林甫的人,看样子哥奴打算在这十万贯上面大做文章,” 幕僚许昌之皱眉道:“这是冲着太子来的,大将军惟有早赴朔方,方解此难。” “怎么说?”王忠嗣问道。 他打仗是一把好手,玩权谋,肯定不太行,这不怪他,还是那句话,专业不对口。 许昌之解释道: “十万贯,只能国库出,这是名正言顺,但哥奴一定不给,大将军拖得久了,必被圣人责怪延误军事,这便中了哥奴圈套,一旦唆使官员攻讦大将军,节度一职有被更换的可能,所以属下看来,人先走,钱继续要。” 王忠嗣摇了摇头:“王琚被贬,东宫与哥奴已然正面交恶,接下来的时间,朝中恐有大变,我若留京,可助太子一臂之力。” 许昌之一愣,赶忙道:“太子这时候,绝不能与右相府态势加剧。” 说着,只见他着急起身: “寿王初离十王宅,一手阴招,已经让太子颜面扫地,哥奴趁势而发,我们已经处在下风了,圣人对太子的不满,昭然若揭,为今之计,惟避让耳。” 王忠嗣叹息一声,一屁股坐下: “十万贯,贬了一个国公,这朝局,真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第三十八章 三百五十六万户 自由的空气,像是美酒一样,清冽甘甜,却又容易上头。 “真的不能再喝了.......” 这次酒醒的很快,中午与韦、王二人饮了一场,李琩脑子蒙蒙的,结果人家两个依旧如故,醉醺醺的回去上班了。 而李琩则是睡到了傍晚掌灯的时候,脑子才清醒过来。 不要觉得整天醉酒是在消沉度日,恰恰相反,人情世故,大多起于酒场。 不信的话,就眼下的长安城,各个大小衙门转一圈,你会发现,其中有很多,身上都带着酒气。 曾经有一位官员说过,我这个官,就是喝酒喝上来的,可见升官的途径五花八门,大家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那一条路。 此时在一旁服侍的,仍是云娘。 能被韦坚打算送给太子的女人,绝对不会差,模样、身段都是出类拔萃,尤其是会说话,别看人家是名舞伎,声线也是特别好听的。 长相清纯,穿衣清纯,举止清纯,就是人不怎么清纯,被李琩睡过之后,什么荤段子都敢说。 “我不信,阿郎身边这么多侍女,这几年来,就只有杨孺人一位侍寝的?”云娘蹲在地上,为李琩洗脚道。 在灯烛的映照下,云娘的婀娜的背影被长长的拖拽在地面,像在一只大水梨。 李琩笑道:“这不是多了一個你吗?” “切~~奴家不信,”云娘撇了撇她那鲜红的小嘴儿。 不信也没办法,事实确实如此,李琩凭借记忆得知,前身寿王,还真就不乱搞,除了杨太真之外,连陪嫁女杨绛都没有碰过。 当然了,这是有说法的,因为杨玉环一直没能生育,而陪嫁女本身就是一道保险,在确定主母不能生养之后,陪嫁女才会上场,生下子嗣过继给正妻,以保证血脉不乱,以及联姻的完整性。 这就是为什么,陪嫁女一般都是庶出妹妹或者庶出堂妹。 前身寿王比较固执,妻子多年不育,他仍旧抱有期望,可惜了....... 李琩抬起湿脚,从云娘半敞的襟口探了进去,惹的后者一阵娇嗔。 只见云娘扬起细长的脖颈,红着脸道: “阿郎饮酒过于豪迈,这就是你为何每每醉酒的缘故,想要在宴场中撑的够久,其实是有诀窍的。” 李琩大概也总结出来了,自己确实喝得有点猛,没办法,遇到的酒友一个比一个会劝。 就比如那个李适之,这老小子自己没喝几杯,全劝别人了,但是人家手里的酒杯,就没有放下来过。 不怎么留意的话,还以为他一直在喝呢,实际上一杯酒能被他吧唧半天。 “云娘教我,”李琩笑呵呵道。 云娘俏皮的挑了挑眼眉,将李琩不规矩的右脚拔出来,开始讲解起她这么多年在平康坊的所见所闻。 众所周知,在大唐,女子能够长的这么标致,必然有不寻常的出身,因为平常人家,养不出漂亮女儿。 就算生下来漂亮,吃的不好用的不好,生活习惯不好,渐渐也丑了。 而云娘细皮嫩肉的,不但乐舞高超,还习字画,谈吐之间不像是平康坊那些流水线产出来的艺伎。 况且云娘说着一口地道的长安话,也是直到今夜,李琩才知道人家竟然姓韦。 “你在王府的所见所闻,不会卖给韦坚吧?”李琩摇头苦笑。 云娘的父亲因为与中宗皇帝李显的韦皇后是近亲,虽然什么都没干,但也受了牵连,被贬为庶人,后来生下云娘。 本来一家子在长安做个老百姓也还凑合,结果十年前李隆基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疯,又翻出旧案,将当年获罪的官员亲眷,降为贱籍。 云娘的父亲成了修渠的苦力,以前没干过粗活,受不了那个罪,扛不住累死了,母亲成了殿中省尚衣署的一名奴婢,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当时云娘尚幼,被送进了平康坊南曲的一家妓坊,这里面很多幼女,都是罪臣之家眷,其中也不乏姓韦的。 因为韦家丢不起这个人,所以收走了云娘的姓氏,后来李隆基大兴教坊,韦坚为逢迎其好,以自身家财聘请良师,负责教导平康坊内那些韦家出身的女孩。 韦云就是其中之一。 “我与韦坚,并没有见过几次,他是出身大支彭城公房,我们这一支,四十年前因族内多出驸马,才被称为驸马房,是小宗,” 云娘抿着嘴唇,神情失落道:“我只伺候阿郎,您的外事不要说给我听,我是贱籍,惟演练乐舞,求阿郎欢心。” 京兆韦氏,是一个盘踞在关中的超级大家族,有定著九房,最牛逼的是逍遥公房、勋国公房、彭城公房三支。 韦云她们这一支,还就是从韦皇后时期才开始支棱,可惜风光太短,被李隆基干掉一半。 要不是碍于京兆韦大宗实力过于雄厚,李隆基能将驸马房给灭族。 大唐眼下的风气,是非常开放的,很多官员在外面都与伶人相好,运气好的甚至都能被带回家里做妾。 至于改一改贱籍,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后世某考试都能顶替,唐朝还改不了个贱籍? 废太子李瑛的生母,不就是娼妓贱籍吗,不影响人家成为皇帝的丽妃,虽然史书上美名其曰:出身音乐世家。 神特么音乐世家,在大唐,搞音乐的就没有世家一说。 李琩对于云娘,谈不上什么怜悯,人家云娘自己也不觉得自己可怜,这天底下可怜的人,多了去了。 吃穿不愁,还能搞乐舞,这已经很滋润了。 “今日我和韦坚聊了很久,这个人是有大才干的,” 李琩正色道:“今后他再来,我会让你待客,如果他暗中对你有什么嘱托,不要瞒着我。” 云娘笑道:“我是阿郎的奴婢,是伺候您的人,奴家瞒谁都不会瞒您。” 李琩笑了笑,伸出食指按在对方柔软的红唇上: “我不看伱怎么说,我只看你怎么做。” 云娘忽的张口,洁白的牙齿将李琩的食指咬住,眼波流传,妖娆动人。 李琩把持住了,因为今天身体不适。 ...... 每天夜晚,李琩都会抽出一些时间,写稿子,不是写什么故事,而是回忆当前大唐行政体制以及社会经济制度,是如何延伸而来的。 每写完一篇,他就会在脑子里硬记一遍,随后烧掉,所以他写稿所用的纸张,是最便宜的粗麻纸。 说到大唐的社会和经济制度,首先避不开的,就是均田制了。 在南北朝时期,北方游牧民族的劫掠式财政,逐渐向定居式财政转移,随着鲜卑族与汉族之间的大融合,到了北魏时期,由魏孝文帝颁布,均田制开始正式施行。 之后,北魏传给了东、西魏,又传给北周、北齐,最后由隋朝继承,而唐朝的各项制度,几乎是照办隋朝。 所以才有那句:秦做嫁衣汉来穿,唐借隋运三百年。 均田制的本质,就是土地由国家分配,然后国家视家庭情况而征收赋税,整个制度设计,看上去是非常公平的。 问题是出在落实不了。 李琩从自己前世所了解的历史知识得知,单以唐玄宗时期而论,全国人口共有八百九十一万户,而这其中,不需要缴纳赋税的竟然高达三百五十六万户。 那么律法规定,不需要缴纳赋税的人群,是皇室、鳏寡(老而无妻或无夫)、僧道、残疾、重病、奴婢、军籍、有门荫的官员后代等等。 那么这个群体,怎么能占到总人口的三分之一呢? 方法有很多,僧籍道籍,占用军籍,依靠豪族,充当色役等等等等。 李琩越是回忆,越是胆战心惊,大唐的财政局面,实际上是非常烂的,因为他没有像隋朝那样,时不时的来一场大貌索阅,清查天下户口。 他们的征税体制非常之差,下面的官员态度非常消极,他们不会从根上解决,只会盘剥百姓。 怎么解? 李琩心情沉重的叹息一声。 这是一个即使换掉李隆基,也很难去改变的局面。 但是可以改善。 第三十九章 三角关系 宫里已经开始修建新库,李琩压根就没有去过。 不少官员都觉得,这位前寿王,现隋王真的是一个聪明人,圣人不想在宫里见到人家,人家还真就不来了。 王琚的外贬,空出来一个户部尚书,一个中书侍郎,但是李隆基完全没有补上这两個缺的意思。 李林甫的意思是,户部尚书职位太重,当下的朝堂没有人能够胜任,与其才不配位,不如静待贤者。 这下好了,他充了户部尚书,暂时监管户部事宜。 这苗头已经很明显了,皇帝在扶持李林甫,打压东宫。 太子刚受挫折,又因王琚外贬而大受打击,变得老实了很多,韦坚心知太子已经无力帮助自己说话,于是开始与京兆尹裴耀卿、御史大夫李适之交好,与高力士的关系,也一直在维持着。 他现在脑袋上的标签,已经是太子党了,本想过来沾光享福,结果成大腿了。 张二娘胆战心惊的进了少阳院,太子由始至终,都没有露面,而张二娘也被安顿在了一个犄角旮旯,明摆着要被冷落。 “妾,拜见主母,” 这天,张二娘来给韦妃请安了。 韦妃已经从哥哥那里知道了事情的整个经过,对张二娘有了一层心理防备,心善的人并不是傻,而是人家的主观意识里,没有害人的想法。 “嗯~~~” 韦妃淡淡的回应了一声,对张二娘的不满,完全就写在脸上。 眼瞅着主母正在与一名绣娘,帮太子嫡子李僴,绣着一顶小帽子,张二娘厚着脸皮凑了过来: “妾在娘家,学过女工,就让妾代劳吧。” 韦妃手里顿了顿,沉默片刻后,还是将针线递给对方: “你从前在外面如何,本宫不管,但如今进了少阳院,要一片冰心,尊崇殿下,仁善淳良,更不得随意出入门庭,在外妄说言语。” 做了太子良娣,好处是正三品的内命妇,坏处是没有了自由。 “妾晓得的,定尊崇主母,不敢有丝毫逾越,”张二娘谦卑道。 韦妃点了点头,眼前这丫头态度倒是挺好的,人看起来也挺乖巧,年纪不大,是怎么惹出这么一桩丑事的? 幼稚啊,以我阿兄的才干,做事尚且临渊履薄,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哪来那么大胆子? 真当十八郎是好相与的?你也不看看人家阿娘是谁。 张二娘的刻意亲近,让韦妃对其的态度,稍微改善了那么一丁点,但指望人家卸下防备,那也是不可能的。 张二娘想要顶替人家上位,更是不可能,这里是长安,这里有京兆韦。 ....... 王鉷这才几天,就已经成了大红人,户部司的事情也不管了,天天就杵在工地上,严格监督新库的营造过程。 李隆基偶尔会宣其觐见,汇报工程进展,哪些地方不满意了,他也会指点出来,让王鉷改良完善。 这就是李隆基口中说的节俭。 “平易宝货的主意,是韦坚给你出的?”高力士在殿内询问道。 李隆基端坐在帝座上,不吱声,任由他的喇叭高力士来仔细询问。 王鉷在下方揖手道:“确实出自韦明府,言于隋王宅。” 唐朝县令,有一个美称,高级别地区的县令,叫做明府,低级别的叫做百里君,也就是百里内我说了算的意思。 高力士挑了挑眉,看向皇帝,道: “这个法子倒是不错,中藏库有许多宝货,不宜藏纳,凭白占了许多地方,若平易置左右藏,再由平准署定价,由东市署变卖为金银钱帛,似乎更为妥善。” 左右藏供养朝廷开支,说白就是官员们发工资的地方,你拿中藏的宝货发工资,肯定不行,人家官员们不要。 那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送到东市署和西市署,换成金银布匹或者粮食这种硬通货。 李隆基轻轻的点了点头,没有口头准许,但心里已经默认了。 因为他的中藏库里,很多都是各地进贡的珍宝,其中土特产居多。 随便打个比方,泾、宁、邠、龙、蓬等州之蜡,李隆基独爱宁州蜡,那么其他的,自然就不喜欢,放在中藏也是占地方。 王鉷是一个顶级的聪明人,他从高力士刚才的一句话当中,就猜测到,韦坚很可能在背地里,已经将他和寿王卖了。 因为王鉷方才说的很清楚,只能以价准之物平易,否则会出问题。 但是高力士像是没听到一样,直接就要拿那些没有市场价的东西,去左右藏交换。 王鉷肯定是不敢反对的,眼下好不容易在圣人这里混了个好印象,若是说错一句话,就全都完犊子了。 “你和韦坚,昨日去安兴坊,还说了些什么?”李隆基低抬着眼皮道。 他真正感兴趣的,在这里呢。 王鉷当然不敢隐瞒,一五一十,一个字都不敢漏的详述了一遍,最后道: “是隋王,请韦明府出的主意,他认为,为陛下修库,要采纳众言,力求尽善尽美。” 王鉷当然不是好心眼的帮李琩说话,而是感受到了来自韦坚的威胁。 他和李琩,才是明面上的工程负责人,功劳在他俩身上,韦坚眼下明摆着要抢功了,他得顶着。 高力士微笑点头,朝李隆基道: “十八郎还是孝顺的,就是这整日饮酒,怕不是要伤了身体。” 他这是岔开话题,护着韦坚呢,因为王鉷也是个狠人,将韦坚当时询问李琩,关于张二娘传言的那些话,也都如实说了。 这可不能怪我啊,我总不能欺君吧? 关于这一点,李隆基听听也就算了,不会再提这个茬,毕竟事情明摆着,最后是他恶心了太子一把。 “朕从前倒是不知,他竟如此好酒?从朕的中藏取一些,给他送过去。” 高力士赶忙笑道: “如此甚好,听说前往恭贺隋王的名士络绎不绝,只怕隋王库中的美酒,也不多了。” 李隆基呵呵道: “让他收敛点,刚出十王宅,便各处结交,整日饮酒作乐,好不欢愉,就好像朕以前薄待了他一样?” 高力士点了点头,笑道: “应酬嘛,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李隆基心里是有一点不爽的,因为李琩如果在外面玩的太欢,被圈禁在十王宅的那些人,心里会很不得劲。 两者一比较,他们就会羡慕李琩在外面的生活,会对李隆基造成压力。 而李琩自然也清楚这一点,过了这段时间,他肯定会老实下来。 皇帝对什么人,最放心呢?所有人都在骂伱的那个人。 李林甫就是其中榜样。 韦坚确实是一个老阴比,他在李琩那里的建议,被降低标准之后,便去了高力士的家里,留下了一封信,阐述了事情经过。 当然了,关于询问张二娘传言的事情,只字未提。 他的本意,自然是希望高力士能在圣人那里帮他说句话,但也正是因为太心急了,刚刚结成盟友的李琩和王鉷,已经对他有了一层防备。 利益团体,本就是各怀鬼胎,脆弱的联盟关系可谓不堪一击。 “隋王当初,就不该信他,这才几天,人家就已经跟咱们抢功了,” 晚上离开皇城的王鉷,没有回家,而是来找李琩了,他现在身上兼着圣人的差事,有牌籍,宵禁管不了他,而李琩名义上,是他的顶头上司,他来汇报工作,是非常合理的。 “这下好了,酅国公要被他连累了,”李琩苦笑摇头。 事情的发展,虽然出乎他的预料,但他并没有感到多么的惊讶,刚才的惊讶,不过装装样子。 初离十王宅,外面的各路牛鬼蛇神,今后便要一一见识了。 韦坚的两面三刀,无疑是一堂非常好的课程,也有助于王鉷与他之间的联盟关系,更紧实一些。 三角形关系,是最稳固的,这就是为什么李琩拉韦坚入伙,因为可以挟制王鉷。 不然王鉷全权负责营造工程,事成之后,势必会盘算着从他这里,分润更多功劳,而韦坚,无疑起到了吸引火力的作用。 也就是转移矛盾。 三人明面上,还要继续合作,毕竟高力士今天已经奏请韦坚,兼任平准令。 李琩揽工程,王鉷来营造,韦坚平易货物,各司其职。 “我得与杨太府打声招呼,必要防备韦坚这个小人,” 王鉷打量着李琩的表情,试探道: “隋王也需提防一些。” 他这是开始挑唆李琩猜忌韦坚,跟李琩用韦坚制衡他,是一个路数。 不用你挑唆,你们俩,我是一个都不信。 “这是自然!” 李琩脸色阴沉道:“你我之间,务要齐心同德,不能让韦子金这个啖狗肠,抢了我们的好处。” 说着,李琩歉意道:“是我的错,不该让他帮着出主意。” “倒也无妨,”王鉷诚挚道:“今后小心便是,隋王仁厚,太容易被奸人所蒙骗。” 李琩一脸凝重的点了点头。 没办法啊,我将来要打交道的,基本上一多半都是奸人,你们俩还不算什么。 真正难对付的,在平康坊呢。 你们俩目前,还停留在阴险狡诈,勾心斗角的阶段,人家那个一个不好,可是会要你命呢。 第四十章 公主的骄傲 李琩见过郭四娘吗?答案是有。 但是郭四娘自己,却没有一点印象,因为那个时候她还小,不认人,而前身寿王,比较细心,曾经留意过郭子仪的家眷。 郭四娘现在,就跟随着母亲,住在长安万年县的一座客栈当中,同行的还有他的胞兄郭晞。 如今的郭子仪,有三子四女,但其中,长子郭曜其实并不是王氏所出,而是郭子仪年轻时候在外风流的结晶。 那个时候王氏正怀着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眼下客栈里的郭晞,见到郭子仪带回家的私生子之后,她并没有介意,而是直接认了郭曜为长子,视为己出。 啧啧~~~不要觉得人家这是善良,人家这叫牛逼。 不管郭子仪在外面是跟谁生的这個孩子,可眼下,这孩子只有一个妈,那就是她,等于断了那个女人进入郭家的可能。 “阿娘,汝阳王什么时候带咱们去见隋王啊?”老二郭晞在院子里的柳树下问道。 他们一家人眼下,正搁这乘凉呢。 王氏终究是大家族出身,仪态端庄,正为坐在自己身前的女儿梳着头发: “等着吧,圣人赐婚,礼仪繁琐,不要着急。” 而背对着她的少女,则是一脸的茫然,神情失落写满了不开心。 因为她恋家,不想离开母亲,大姐二姐三姐都已经出嫁,而且三个姐夫天南海北,皆在地方任职,她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她们了。 另外一点,则是担忧,因为族内谁也没有想到,会有皇子看上她,而她并不知道,应该怎样侍奉皇子。 汝阳王去郑县说媒的时候,讲的很清楚了,是寿王相中她的。 我什么时候见过他吗?好像并没有啊。 什么才是女人最美的年纪?无需任何装扮,无需化妆,无需饰品,也一样很美。 郭四娘眼下就处在这个年纪,她的穿着很淡雅,是唐朝女性最流行的高腰裙子和短襦上衫,胸前雪白的肌肤微露,脚下穿着一双俏皮的青色云头缎靴,整个人充满了青春的朝气。 她的模样不算惊艳,一直轻抿着的嘴唇,显示出她有着良好的家教,圆圆的鹅蛋脸,甜美中带着矜持,盈盈秋水般的清澈眼神,点缀出一张绝对不失智慧的清秀脸庞。 她的本名叫郭淑,小字阿英。 “阿娘,你真的也没有见过隋王吗?”郭淑好奇问道。 王大娘摇了摇头:“其实我连宁王的几个儿子,也不是全认识,你阿爷应是见过的,不要担心,隋王的相貌绝对不差,并不是你那三个姐夫能相比的。” 她其实见过李琩,但不知道那是寿王,因为宁王府不会跟一个家臣的女眷,介绍李琩认识。 如今丈夫在朔方,王氏没法问,更不能张口问汝阳王了,所以王氏自己也不清楚,虽说长安皆传寿王少英武,美姿仪,但圣人的儿子里,好像风评都很高。 毕竟是皇子,就算真的丑陋,也没人敢说啊。 听到这里,少女郭淑嘴角微翘,露出一副期盼的小表情,试问,哪个小娘子不希望,自己的郎君品貌不凡呢? 这是人的本性。 尤其是女人,虽说唐朝风气开放,但是绝大部分女子在出嫁前,是没有见过丈夫的,而丈夫也并不知道妻子的模样。 几乎就跟开盲盒似的。 这样的习俗,主要是源自于门当户对的联姻体系,你见了面,怕你后悔啊,你后悔不要紧,怕的是影响两家无法达成联盟关系。 为了大家牺牲小家,这是世家子弟一出生就该有的觉悟。 老二郭晞在一旁笑道: “伱放宽心吧,我问过七叔,隋王的人品相貌,皆属上等,还有,你上嫁之后,千万不要提及前任王妃,这是禁忌,明白吗?” 他口中的七叔,就是郭幼明了,而郭晞本身,也在长安上班,哪个地方呢? 朔方留后院的捉钱品子。 品子,意为品官之子弟,也是色役的一种,多由六品以下官的子孙充任,捉钱品子,就是帮着管钱的,期限只有一年,类似于后世的公益岗。 色役,一年内无需缴纳任何赋税,期满之后,重新由吏部分番,番为轮值之意。 眼下的郭晞,被分到了朔方节度使麾下,充任一名帐内,基本跟贴身侍卫差不多意思。 朔方留后院,是朔方设置在长安的驻京办事处,这里的开支出入,大部分用在了给官员送礼上面,所以账目往来,只有自己人可以看管,也就是姓郭的和姓王的。 “无需阿兄提醒,”郭淑狡黠一笑:“我为什么要在隋王面前,提寿王妃呢?” 王大娘闻言,一脸欣慰的点了点头。 其实自打离开郑县,她一路上都在叮嘱女儿,皇室宗亲不比他人,王府更非寻常之地,一切言行,务要谨慎小心,切莫出错。 她们家可不是太原王,人家是正儿八经的京兆王。 唐朝王氏有定著三房:琅琊王、太原王,京兆王,他们三家可不是一个祖宗。 京兆王的地盘,在万年县的霸城,也就是后世的西安市灞桥区,属京兆大族,他们的祖宗,是大名鼎鼎的信陵君魏无忌。 而王大娘的高祖父,是唐朝开国功臣,李渊的天子元从,王长谐。 母亲给自己梳好头之后,郭淑转过身来,看向自己的胞兄,失落道: “阿兄也要走了,三个哥哥都走了,三个姐姐也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了,也要嫁人了,谁来陪阿娘呢?” “阿娘不需要你陪,” 王氏柔声抚摸着女儿的背,笑道: “你只要在长安好好的,阿娘就很高兴了,隋王已经离开十王宅,你将来嫁了,也可以时常回郑县探望阿娘的。” 郭淑幽幽叹息一声,伤感的点了点头。 也就是这个时候,仆人来报,圣人的女儿,当朝咸宜公主,来了。 郭家连同家仆一共八个人,纷纷朝着咸宜行礼。 风风火火而来的咸宜,则是双手并拢,抵在下巴处,以她伶俐的眼神,斜着脑袋打量着跪在地上的郭四娘。 隋唐不兴跪拜,但是初次见面,或是某些特殊场合,还是要行大礼的,以后便不必了。 “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王氏赶忙拽了女儿袖子一把,郭淑微微抬头,丝毫不让的与咸宜的目光交织成一条直线。 她当然知道咸宜是谁,但她并没有丝毫发怵。 圣人的旨意已经下了,她现在虽未过门,但板上钉钉,会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凶巴巴的,漂亮公主的,亲嫂子。 咸宜心中诧异,好个小丫头,初次见面,就敢这么瞪着我? “小字叫什么?”咸宜问道。 郭淑微笑道;“回公主,小字阿英。” “那本宫今后,便称你为阿英吧,”咸宜淡淡点了点头,在一旁侍女的指引下,来到了王氏刚才坐的地方坐下。 谁知郭淑忽的皱眉,直接起身看向咸宜,面露不解道: “现在称阿英尚可,但今后,难道公主不应该称一声阿嫂吗?” 恩?咸宜顿时愣住了,你这是给我下马威呢?你也不在这长安城打听打听,谁敢这么冲我? 王氏也是吓了一跳,赶忙抬手拉车女儿,并朝着咸宜道: “公主恕罪,妾身日常疏于管教,致使小女冲撞了公主。” “没那么严重,”咸宜摆了摆手,冷笑道: “本宫脾性是耿直了些,但也不是这句话便能冲撞的,再说了,人家说的也没错嘛,上嫁之后,确实就是本宫的阿嫂了,但指望本宫称呼出口,那也是不可能的。” 本以为眼前这个傻丫头,会退让一步,没曾想,郭淑直接好奇道: “这么说,公主平日,并不称隋王为阿兄?” 咸宜双眉倒竖,好家伙,顶着我跟我拌嘴是吧?你才十六岁,就想让我称嫂子?门都没有。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娘子,”咸宜怒气冲冲的起身,朝着郭淑走了过去。 郭淑一步不退,就这么迎着咸宜,四目相对。 两人的个头差不多,甚至郭淑稍微高一些,但身材嘛,肯定是咸宜丰腴,毕竟生过孩子。 “你再顶嘴,小心我罚你,” 咸宜也不敢说重话,毕竟对方确实是阿兄自己相中的,吓唬吓唬也就行了。 郭淑嘴角勾起:“那好,不称便不称,那我将来为隋王诞下子女,自是也不需要称公主为姑母了。” “你......”咸宜本是要骂人的,但只说了一个字,硬给憋回去了。 这个时候,王氏和郭晞便赶紧起身规劝了,拉扯着郭淑就要给咸宜道歉。 但人家郭淑年纪不大,脾气倒是挺硬,就是不肯服软,把个咸宜给架到空处下不来台,非常的尴尬。 你说我骂你吧,你是我未来嫂子,打你吧,更不能下这个手。 “哼!” 无奈的咸宜,只能是冷哼一声,留下她最后的倔强,带着人走了。 以前的她,对待杨太真并不是这个态度,但是现在,她对郭淑有着极大的容忍。 因为母妃过世了,这世上只有他们兄妹几个才是骨肉至亲,更何况咸宜心中愧疚,觉得是是自己害了阿兄。 她现在,是这世上最心疼李琩的人。 为此,宁愿丢掉她维持了一生的,属于大唐公主的骄傲。 第四十一章 外任之重无比焉 连续十二天,李隆基都没有主持朝会,各类事务都是在中书门下,总断处理。 但是今天,他来了。 因为王忠嗣还是没有走,而李隆基今天,将亲自赶人。 李适之这位御史台大夫,眼下也坐在宣政殿内,平时的生活虽放荡张扬,但是当他穿上这身紫色朝服之后,还是极具气势的。 做为御史台的领头人,他必须有这个气势。 王忠嗣不顾幕僚的劝说,还是执意要留下,他认为太子眼下暂时落在下风,需要扳回一局,两派势力因为这十万贯,已经纠缠许久,是时候硬拼一场了。 十万贯,不多,它就安静的存放在那里,但你要是拿这十万贯做文章,那事情可就大了。 “右相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王忠嗣率先开火: “朝廷历来的军费开支,都是户部每年最重要的一项预算,朔方去年的开支,籴米粟八十万石,给衣二十万匹,钱五十万贯,那么三年前呢?是籴米粟一百二十万石,给衣五十万匹,钱七十五万贯,我想问问右相,朔方如此重地,军饷怎么一年比一年少了?” 礼部侍郎姚弈,第一个冒头,反驳道: “关于这一点,大将军要问一问户部,而不是右相,不过呢,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边境藩镇,每年缴纳的赋税,朝廷规定三成留州,以供军镇,如果留州少了,说明赋税也少了。” 户部侍郎张均,闻言冷哼道: “这么说,姚侍郎是在责备我们户部,征税不利?藩镇的赋税,可不归我们管,朔方近年来并无灾害,我也不知道这赋税去哪了。” 说罢,张均斜着眼看向了新任卫尉寺卿,韦光乘。 姚弈和张均,都是宰相之子,姚崇和张说的儿子,不过两人现在是站在对立面,一個依附李林甫,一个亲近东宫。 韦光乘身子一抖,心知终究还是躲不过去,我一个副使,身上的担子也太重了,你们全特么揪着我不放啊。 面对圣人询问的目光,韦光乘起身道: “回禀圣人,朔方连年用兵,兵员消耗颇巨,而新征之募兵,按律,应给田地屋宅,务加优恤,戍卫番上时,还应供应口粮,单是去年,便新增募丁六百三十五人,前年四百五十一人.......” 说罢,韦光乘苦着脸道:“臣知朔方艰难,所以返京之后,才会奏请圣人,为朔方调拨十万贯,以补军需。” 十万贯,是他起的头,但不是他的本意,而是李隆基暗中交代的。 韦光乘现在也很迷糊,既然圣人当初有这个意愿,为什么现在又迟迟不肯点头呢? 您要是点头,中书门下也不敢不拨啊? 正因韦光乘看不清楚形势,才会躲在家里这么久不敢露面,如今实在是没办法,中书省催了他好几次了。 兵部侍郎,前宰相张说次子,当朝驸马张洎闻言皱眉道: “这么说,还委屈你了?连年用兵,缴获呢?只提损耗,不提缴获?兵部这边并无有关备档,难不成你一直在吃败仗?” 李隆基最听不得的,就是战败这两字,闻言,也是装模作样的显现出一丝怒气。 韦光乘嘴角一抽,反驳道: “我奉圣人之命,镇抚朔方,主管军事、防御外敌,朔方的事情,我都一一详尽的上报中书门下,如果你不知道,那只能说明伱不够资格知道。” 张洎也不生气,笑了笑看向左相牛仙客: “那么左相一定是知道的了?” 在这座朝堂,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没有谁怕谁一说,利益一致,就对你客气一点,有利益冲突,不好意思,宰相于我何惧焉? 牛仙客兼着兵部尚书,而兵部侍郎张洎,却并未将他放在眼里,一来,人家爹当年就是权相,再者,牛仙客因为出身太差,一贯被看不起。 牛仙客微笑点头: “朔方的奏报,都在中书门下,张二郎若想过目,朝会过后去一趟即可。” “圣人在上,请左相称官职,”张洎丝毫不让道:“我自会去看。” 兵部,掌天下军卫武官选授之政令,凡军师卒戍之籍,山川要害之图,厩牧甲仗之数,悉以咨之。 那么朔方补充募兵,兵部无论如何,也是应该知道的,但问题,就出说张洎的亲爹,张说身上。 因为就是张说在十多年前,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又设吏房、枢机房、兵房、户房、刑礼房五房,每房官吏二十四人,主官为朝集使,架空了尚书省。 朝集使,多出自本部官员,比如户房朝集使,是王鉷,那么兵房朝集使,是兵部司郎中李岩。 藩镇地区的奏报,直接进了中书门下,李林甫不想让六部知道的,他们就不会知道。 王忠嗣朝着韦光乘开炮道: “安西,陇右,河西,比之朔方如何?为何就朔方欠饷呢?” 他说的这三个地方,战事比朔方频繁多了,而且干的都是大仗,越是大仗,越是不能欠军饷,王忠嗣这句话其实站不住脚,他心里也知道,但他就是冲着韦光乘来的。 因为他知道,韦光乘是李林甫的人。 “我只是副使,权职有限,大将军也太为难我了,”韦光乘冷哼道。 王忠嗣丝毫不让道:“那按你这么说,我该去问隋王喽?” “放肆!” 高力士怒斥一句,扫了一眼群臣,道: “议事就是议事,不要胡乱攀扯。” 一个宦官,权利已经大到了这种地步,敢在朝堂上斥责重臣,这肯定是不符合礼法的。 但好在高力士这个人,还算是忠君为国,对国家整个形势有益无害。 千万不要小看人家,这座朝堂上,很多人都是走的人家的门路,才得以身居高位。 历史上,宇文融、李林甫、李适之、盖嘉运、韦坚、杨慎矜、王鉷、杨国忠、安禄山、安思顺、高仙芝等等等等,都巴结过人家。 “好了.......” 李隆基终于还是开口了:“就从朕营造内库的钱里,拨出十万贯,交由忠嗣,外任之重无比焉,朕常挂念之,不可贻误。” “圣人万万不可!” 李林甫直接站了起来,来到在大殿中央,指着王忠嗣斥道: “你能干就干,不能干,这天下也不是只有你王忠嗣可压镇朔方,那十万贯,中书门下已经苦劝你多次,等筹集完毕,自会下拨,你却揪着不放,赖在京师不肯赴任,圣人修内库的钱,皆为中藏所出,是为圣人累年节省之财帛,焉能予你半点?” 王忠嗣也是赶忙站出来,跪在大殿内: “臣绝非此意,右相是故意曲解,圣人明鉴。” 其他一干大臣也是纷纷起身,劝谏皇帝,绝不可动用修库的钱,去给王忠嗣。 这个时候很多人就已经看出来了,这笔钱别想要了,太子也输了,若是识相,短时间内不能再跟李林甫斗了。 李隆基微笑抬手:“众卿请坐,无需震惊,朕说了要给忠嗣,便绝不收回。” 说着,他又看向王忠嗣: “汝为朕之义子,应早日赴任,整顿军事,勿使朕忧。” “请圣人收回成命!”裴耀卿也是跪下来劝谏道。 群臣亦是如此,王忠嗣也是一个劲的叩拜,说什么也不敢要。 李隆基笑了笑: “好了,朕意如此,你们还有什么事情,接着商议。” 说罢,他便在高力士的搀扶下,离开了宣政殿。 等到皇帝离开之后,跪满大殿的臣子,也一个个的陆续起身,殿内的气氛也是非常诡异。 很多人看向王忠嗣的眼神当中,都有责备之意,因为十万贯,闹这么大,值得吗? 王忠嗣内心叹息一声,他其实并不在意圣人对他的责备,因为他挨的圣人训斥,比在座的这些人都要多。 看重你,才会骂你,王忠嗣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御史台那边,打了招呼要帮忙的,但是今天毫无动静,可见李适之也看出来,眼下还不是时机。 “老夫还是那句话,动中藏的钱,万万不能,” 李林甫一改方才的怒意,和颜悦色的看向王忠嗣,道: “中书门下会尽力从其它地方调拨,尽快给忠嗣筹集上路,忠嗣没有意见吧?” 闹了这么久,结果还是那个结果,丝毫未变。 王忠嗣咧了咧嘴,冷哼道:“那我就在朔方,等着右相这笔钱。” “好了好了,”李适之终于出来打圆场道: “大家肩上都有圣人的差事,各人做好各人的事,忠嗣近日便上路吧,右相与你既无私仇,也无公怨,会给你调拨的。” 他这是在暗示李林甫,这么多人可都是见证,你要再拖着不给,那就没意思了。 而我们御史台呢,已经给你记了一笔,如果不给钱,这就是你的把柄。 李林甫真的在乎这笔钱吗?右相府一个月的花销,都不止这么点了。 其实除了王忠嗣,没人在意这笔钱,他们在意的,是因为这笔钱在朝堂上到底能引起多大纷争。 有争就有利,他们盯着的,不过是由此可能产生的利益而已。 李林甫本意,是想一举换了王忠嗣,但很可惜,圣人今天到了最后,还是选择保了王忠嗣一回。 看样子要针对东宫,王忠嗣并不是首要目标。 王琚已经滚蛋,王忠嗣也要滚去朔方,下一个该拿谁开刀呢? 第四十二章 以卑职举劾高官 王忠嗣这次离京,要带走三个姓郭的,郭虚己,郭英乂,郭晞。 那么李琩自然就要来送一送自己的幕僚郭英乂了。 离京的队伍大约三百多人,其中一半是王忠嗣的幕僚,也就是他的军师集团,剩下的,是他从长安自行辟易的一些具备某些特长的候补官员。 这些候补可都不是一般人,他们大多是科举出身,只不过眼下吏部没有缺,轮不到,可总闲着也不是个事,所以经常被各藩镇节度使召入帐下,以期用另外的方式崭露头角。 自从开元二十年以来,由于边境用兵愈烈,财政愈发紧张,李隆基开始不断的削减内地府兵数额,同时大量靠着科举上来的士子,也无法得到合理的安置。 这就导致失业的进士越来越多,杜鸿渐有个宰相的族叔,才混了一個王府幕职,可以想象那些没有背景的人,自然境遇更惨。 逐渐的,科举考试的难度大增,而大量考中又无法安排的士子,形成了一股大唐独有的风气:宦游。 也就是极为频繁的工作调动,或远涉山川,任职边郡穷邑,或遭贬谪,飘零四方,或者没工作,四处奔波投简历。 历史上开元天宝时期,大量的名人,如李白、高适、岑参、王维、綦毋潜、储光羲、崔颢、杜甫等等,基本都有宦游经历。 而天宝年间李林甫搞出来著名的“野无遗贤”,并非是真的是嫉贤妒能,实在是朝廷安排不了啊。 他再小肚鸡肠,也不会将刚刚入仕的年轻人放在眼里,不过他那次干的确实有点离谱,你好歹录取几个意思意思,一个不要,断了士子们的上升渠道,全跑节度使那边去了,这才导致安禄山兵强马壮。 而王忠嗣这次离开,朝廷又赋予了他一项新的权利,兼任朔方营田使,而且还是李林甫提出来的,圣人也准了。 看似是给了王忠嗣在朔方,更大的行使职权,实际上是告诉王忠嗣,别特么总惦记着跟朝廷要钱,自己想办法。 营田使,就是掌管藩镇屯田诸事,这是一种搜刮之权,不能以字面意思去理解。 李琩在长安城郊外,远远看到了这支队伍出了城门,其中一些人气质斐然,一看就不是平凡之辈,可惜李琩都不认识,也叫不上名字来。 王忠嗣策马在前,见到官道旁驻马而立的李琩,只是眼神一扫,便转移了目光,丝毫没有打招呼的意愿。 李琩刚刚用张二娘狠狠恶心了太子一把,导致整个太子党眼下的士气非常低落,就连区区十万贯都没几个人敢去争,李适之也察觉出圣人对太子的不满,明明答应帮忙,结果失信了,王忠嗣如今很颓丧,看李琩也越来越不顺眼。 巧了,李琩看他也不顺眼。 我不会因为你在历史上的名声不错,就刻意巴结,也不会因为李林甫臭名昭著,就与其疏远。 我只结交那些对我有用的人,很显然,王忠嗣非但无用,还会是个绊脚石,李琩将来若是有机会,完全不介意收拾掉对方。 什么王忠嗣在,安禄山就不敢反,李琩认为纯属扯淡。 历来造反的人,人家都是直接冲着皇帝去的,皇帝都不在乎了,谁还在乎你一个大将死没死啊。 郭英乂脱离出骑队,过来与李琩等人打招呼,本就瘦弱的他,这次也是轻装上阵。 在大唐军中,有严格的规定,体重超过某种程度,是不准骑马的,给战马造成负担不说,还会拖累整个队伍。 所以军伍之中,几乎没有胖的,王忠嗣也一样。 “唉......大将军这两天心情不太好,听说高将军私底下找他,训斥了一顿,”郭英乂这小子,也是什么都不瞒李琩,大胆说道: “忙活了半天,还是一样的结果,还惹怒了圣人,我们私底下一直在劝,也劝不动他。” 杜鸿渐笑道:“你小子背地里不要乱说话,军伍不比它处,口风要紧。” “我也就是跟殿下发发牢骚,”郭英乂撇了撇嘴,道:“这次大将军属实是有些糊涂了。” 李琩忍不住拿马鞭朝着郭英乂甩了一个假动作,后者下意识就闪。 “你一个新卒懂什么?”李琩笑道: “到了军中,少说话多做事,多听多学,兴许等你再熬个十来年,就知道人家王忠嗣到底是怎么想的了,现在且嫩着呢。” 郭英乂毕竟是年轻人,何人年少不轻狂,经历的多了,见识的多了,慢慢会成熟的。 不要对年轻人有太大期望,什么年纪就是什么性格,王忠嗣在郭英乂这个年纪的时候,不也是傻乎乎的单骑冲阵吗? 智兵不勇,王忠嗣能活到现在都是个奇迹。 他们这边在聊着天,王忠嗣也不催促,毕竟他知道郭英乂是李琩的人,此行一别,相见无期,他从来不会阻止从军之人与亲友道别。 而他也更不会就此排斥郭英乂,朔方那么多将领,哪个背后没有人? 但是队伍中有一名年轻人,却是犹犹豫豫,时而停马眺望李琩这边,又时而继续前行。 终于,郭晞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向王忠嗣通禀一声,策马朝着李琩他们这边奔来。 听到背后的蹄声,郭英乂回头望了一眼,旋即笑道: “那人便是殿下未来的妻兄,姓郭名晞,乃郭子仪次子。” 李琩恍然的点了点头,他对郭晞是没啥印象的,只是见过郭子仪的长子郭曜,眼下既然知道了,他便主动朝着郭晞迎了上去。 “吁~~~”李琩勒马停住,冲着来骑笑道:“可是郭二郎当面?” “不敢,正是郭晞!”只见郭晞右腿一个高抬摆向左侧,以一个极为漂亮的姿势下马,朝着李琩行礼道: “见过隋王。” 李琩也笑呵呵的下马,将对方扶起: “自己人,不必拘礼,伱也要去朔方?” 如今离得近了,郭晞终于看清了李琩的相貌,英伟俊逸,仪表非凡,妹妹要是知道了,定会欣悦。 “回禀殿下,今年卑职上番朔方,是兵部的批文,任职王使君帐内。” 卑职这个词,唐朝就有,来自于御史台的“执宪者以为冠,以卑职举劾高官”。 李琩微笑点头:“朔方虽苦,却也是建功之地,我大唐儿郎,自该策马边疆,扬鞭塞外,四娘也在长安?” “就在青龙寺旁的延兴客栈,”郭晞道。 李琩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后,道: “当下我若请见,是否唐突?” 郭晞一愣,大喜道:“绝非唐突,舍妹望殿下久矣。” “好!”李琩拍了拍对方肩膀: “你径自去吧,家中自有我来照顾。” “卑职拜别隋王!”郭晞起身之后,被郭英乂拉着一道离开。 武庆在一旁笑道: “日子还没定,殿下现在去见,是不是早了点?” 李琩翻身上马,扬鞭笑道: “早晚都是我的人,何时不能见?” “哈哈......”众人纷纷大笑,跟随李琩扬长而去。 ....... 十万贯,侮辱了太子一把,贬了一个户部尚书,让王忠嗣郁郁而去。 李琩也是逐渐才反应过来,李隆基是故意来这么一手的,目的就是催促李林甫,早日对付太子。 前太子李瑛,当了二十一年的太子,已经达到李隆基所能忍耐的极限,李隆基也做过太子,所以很清楚在那个位置上,会有多大的期盼,所以李瑛死了。 如今的太子虽然刚刚继任储君不过两年,但是李隆基还是打算早早打压,以免对方也生出及早即位的心思。 心思是肯定有的,但你不能着急,得我死了才行。 李琩穿越而来,身临其境的融入这个世界之后,他忽然有一种感觉。 李隆基,其实从来都不是明君。 一个人的性格,是不会变的,天宝时期的李隆基是什么样子,那么开元时期也一定是那样。 区别在于,经历了武后、李显、韦后、太平公主等接二连三的宫廷变乱之后,大唐急需拨乱反正,而李隆基不得不任用一些贤良之臣,去挽救这个局面。 所以才会出现姚崇、宋璟、卢怀慎、苏颋、韩休、张九龄等一位位贤相,在这些人给他打下开元盛世的基础之后,李隆基真正的私欲逐渐显露出来。 随之而来的,自然就是聚敛集团的冒头。 贤相集团处处约束李隆基,使得他无法突破中枢官僚对他的限制,他的欲望是被压制住了,如今正在释放。 所以李琩甚至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开元盛世,其实是李隆基无意之中,所造就出来的。 真正的砥柱,是那些贤相们。 想到这里,已经返回长安的李琩,骑在马上摇头苦笑,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一个人,有时候也许会得到真相。 他不敢确定是否真的如此,但无疑对李隆基越来越厌恶。 毕竟前身寿王的记忆里,他的父皇本就是一个极为自私自利的人,但也绝对是一个集权皇帝。 集权皇帝,是最可怕,最难对付的。 第四十三章 延兴客栈 青龙寺,原名灵感寺,建于隋开皇二年,为佛教密宗祖庭,坐落在长安城东,风景幽雅的乐游原上。 原,也叫塬,是一种四周陡峭,顶上平坦,独属于西北黄土高原和关中平原的一种地貌特征,长安周边,便有五陵塬、少陵塬、白鹿塬、龙首塬等等。 数百万年前,来自中亚的大风不断将沙土搬运到如今的黄土高原一带沉积下来,形成了厚度几十米至数百米的黄土层。 黄土土质稀松,地表被流水侵蚀而支离破碎,形成了塬、梁、峁、川等特殊地貌。 乐游原只是一块很小很小的塬,长不过三千五百米,宽二三百米。 李琩他们一行人在距离青龙寺所在的新昌坊仍有很远一段距离时,杜鸿渐突然皱眉指向远方: “那边好像起烟了,是否是青龙寺的位置?” 青龙寺,是一座佛寺,香火极盛,平日里便是烟火缭绕,住在周边的居民,几乎衣服上都一股子熏香味。 又因为那里地处乐游原,地势高峻,所以李琩他们是于低处呈眺望之势。 武庆点了点头:“这次的烟雾,好像比平常大一些,不会是着火了吧?” “我先去看看,”李晟朝李琩拱了拱手,扬鞭朝青龙寺方向飞奔而去。 而眼下的青龙寺,确实着火了。 延兴客栈,与青龙寺紧挨着,都位于长安城东延兴门附近,这是一座官办客栈。 因为大唐的财政,自打开国以来,就非常的烂,所以朝廷会给各个衙门发放土地和钱,也就是公廨田和公廨钱,以此来维持衙门日常开支。 他们拿来干什么呢?放高利贷,李世民当年规定,从全国找七千户最有钱的富商,强迫他们每年必须从政府衙门贷款,年利息为百分之百。 实际上就是逼这些商人养活各级官员。 而眼下开元时期,管理衙门公廨钱的,就叫做捉钱令史,万年县设置有十九个人,每人每月的任务,是放贷五十贯。 这家延兴客栈,就是前东家还不上万年县衙的欠款,顶给县衙的。 位置绝佳,与青龙寺一墙之隔,里面的住客也多为前往青龙寺祈福的香客。 眼下着火的位置,就是青龙寺北侧,与客栈紧邻的那一片区域。 李晟还没有赶到的时候,大火便已呈蔓延之势,冲天的烟雾,远在大明宫,都可以看到清清楚楚,因为大明宫的地势更高。 在长安,城北是贵族居民区,越往南,屋宇越是密集,而且几乎没有大院子,用鳞次栉比这个词语形容,最贴切不过。 所以北城一般还不怎么怕火,但是南边,一旦起火就是绵延之势。 金吾卫已经调动水车,拿着各式各样的灭火工具,朝着乐游原奔了过去,在他们看来,烧了什么,也不能烧了青龙寺。 所以灭火的重心,不在延兴客栈。 眼下的客栈里,已然是乱做一团,惨叫声不绝于耳,冲天的大火阻挡了人们逃离的路线,唯一能躲避的地方,在客栈后院一個犄角旮旯的位置。 那里有一座蓄水池。 长安的工匠们,技艺非凡,这个蓄水池的位置,刚好位于几座二层阁楼的屋檐下方,也是整个客栈地势最低处,一旦下雨,雨水全部会汇集于这个地方。 乐游原上,自然没有水井,所以蓄水池是非常有必要的,不大,六丈方圆,但此刻就是这六丈之地,已经是挤满了人。 因为蓄水池在不下雨的时候,上面有层木质盖板,为了防止动物虫子或是落叶杂物跌入池水,污染水质,毕竟这里的水,是供饮用的。 郭淑和自己的母亲王氏,眼下就躲在里面,与近百人一起,泡在齐腰深的冷水当中,身边的家仆们正在与一众新来躲避的住客撕打着。 水池已经没了空余地方,但外面仍是不断有人强行想要挤进来。 在这种关头,生命至上,人们只在乎自己的命。 一道身影从天而降,砸在王氏头顶,直接将对方压入池水当中。 “阿娘!”郭淑见状,伸出双手,拼命的去撕扯着对方,可惜这里面人太多了,她力气又小,根本扯不动。 郭淑一发狠,取下头发上的银簪子,朝着那人的脖子狠狠地,疯狂的刺了进去。 一下两下,不知刺了多少次,那人终于一动不动,被其他人从王氏的头顶搬开。 “阿娘!” 被砸呛水的王氏如今已经昏迷,被郭淑紧紧的抱在身前,凡是靠近她的,她都会毫不犹豫的一簪子刺出,不是扎眼就是刺脖子,手段异常狠辣。 一尺子清水,很快被染成了鲜红,而家仆众多,自身又狠的郭淑,已经没人敢过来招惹了。 真正的大火,是救不了的,唯一的办法就是隔离其它区域,避免火势扩大,然后任由起火中心燃烧殆尽。 青龙寺的防火措施,本就完备,庙里和尚多,储水的地方也多,加上金吾卫也来的快,火势很快便被控制住了。 这就要说到大唐官僚中的一种特殊形式,责任制。 青龙寺是佛教古刹,是圣地,这地方烧了,重建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万年县令扛不住,延兴客栈若是烧了,便无所谓。 所以眼下的万年令冯用之,也只能是眼睁睁看着延兴客栈正逐渐烧为瓦砾。 不过他脸上还是比较欣慰的,青龙寺的损伤不大,这已经是非常好的结果了。 当李琩登上乐游原后,见到了朝他奔过来的李晟。 “我打听了,从客栈逃出来的客人里,没有郭家王大娘她们,多半.......”李晟低头叹息道。 李琩面无表情的盯着前方逐渐偃息的火苗,沉声道: “火从何来?” 李晟摇了摇头:“众说纷纭,大多数认为是青龙寺的香火黄纸,飘进了客栈,毕竟青龙寺地势要比客栈高出两三丈。” 庙里不但燃香,也是烧黄纸的,这个黄纸叫做请愿纸,不是纸钱,更不是道教的那种符纸。 “不太像是巧合,”杜鸿渐凑过来小声道: “今日无风,黄纸怎么能飘那么远?再说了,没听说哪次走水,是黄纸烧起来的,这里是长安,又不是山高林密的郊野。” 给你一沓纸,让你去点燃一座房子,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何况眼下虽然是傍晚,但人们仍处在活动当中,稍有火苗,很快就会被扑灭。 失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李琩叹息一声,闭上双目,难道是有人冲着郭四娘来的?又或者说,是冲着他来的。 太子?还是张二娘? 这两人可都是挺记仇的。 “冯明府,” 李琩来到冯用之所在,沉声道:“千秋节刚过,万年县便走水了,你得彻查清楚啊。” 冯永之一愣,瞬间体会到了李琩这句话的含义,但是他捉摸不透,对方是无意说的,还是有意提醒呢? 他肯定是见过李琩的,但没有跟李琩打过交道。所以也不清楚,眼下的这位隋王,是否是城府深沉之辈。 “如此火势,必是人为,下臣定然奏报大理寺刑部,立即着手彻查,”冯永之一本正经道。 皇帝的生日刚过,寺庙着火了,这在长安,什么说法都能给你冒出来,比如尊崇佛教的人就会说,佛祖不满当今圣人尊尚道教,怒了。 又或者圣人之德,以至大火。 反正就是那种神神叨叨的迷信说法,但是这些说法建立在一个前提上,那就是自然失火。 所以冯永之百分之百,会定性为人为放火,就算将来抓不到纵火的,也得找几个人顶罪,不能让圣名有损。 而青龙寺,归鸿胪寺直管,这已经上升到国家层面了,所以万年县最多就是一个协办,真正下来彻查的,得是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一级的。 直等到深夜,一名官吏过来禀报: “明府,火势减弱,金吾卫已经在往客栈扑水,内中应有近百生人,得益于后院的蓄水池,目前存活的应该不少。” 李琩一愣,立即道:“立刻开辟出一条通道救人,并且盘查这些人的来历,由金吾卫看管,一个都不能放走。” 这句话,当着冯用之说出来,有点越俎代庖的意味,但冯永之肯定不会有意见,人家是谁?就算出嗣,身份也比我金贵多了。 经过一整夜的燃烧,金吾卫终于有机会进入残垣瓦砾一般的客栈废墟,清理出一条道路,将里面还存活着的八十六人,尽数带了出来。 浑身是血的郭淑也在其中,不过那都是别人的血,不是她的。 而守在外面,焦急等待着的李琩,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虽然模样变化不小,但大致脸盘不变。 “将人带过来,”李琩吩咐杜鸿渐一声,后者上去与金吾卫交涉,暂时将郭家的一干人带到了李琩面前。 金吾卫一名将领也走过来,行礼道: “殿下海涵,事关重大,存活下来的这些人,都有嫌疑,我们需要暂时看管,殿下可随意问询,但人,我们不能交给您。” 大唐的卫府是很好认的,各有其徽记特点,左右金吾卫,是黑质鍪(mou),也就是黑色头盔,各有建旗,左金吾白泽旗,右金吾朱雀旗。 眼下的是左金吾卫。 李琩眼角余光瞥了对方一眼,挑眉道: “想要人,让裴旻来。” 第四十四章 一个写碑文的(求追读) 左金吾卫大将军,是裴旻,历史上关于他的生平记载非常少,但并不影响其在后世声名昭著。 没错,就是那个与李白的诗、张旭的草书并称唐代三绝的剑舞裴旻。 剑舞就是剑器舞,是大唐的一种乐舞形式,属于散乐百戏的一种套路杂技,虽说是杂技,但我们要知道,古代玩杂技的,可都是非常专业的。 如果玩到第一,那一定是高手高手高高手了。 到底剑舞第一人,是裴旻还是公孙大娘,众说纷纭,裴旻是后来的唐文宗盖章认定的,公孙大娘是民间认定的,可以说并列第一吧。 毕竟裴旻出身河东裴,肯定是被贵族所认可的。 要人?让我去要人?没门! 眼下的裴旻,还在皇城的金吾卫衙坐班,虽说青龙寺近来戍卫的是他的左金吾,但是今天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别找我,上报大理寺吧,”裴旻训斥了那名禀报的卫士几句,就想撇责任。 金吾卫,掌宫外及京师盗贼、水火,考按疑事,失火确实是在其职责范围,可是我已经救火了啊?那么接下来调查是谁纵火,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一般出了事情,都是这样,各级衙门都想撇清楚关系,除非是那种能立功捞好处的,才会抢破头。 青龙寺着火,明摆着跟立功没什么关系,万年县衙的冯用之,奏报京兆尹裴耀卿之后,后者直接一封奏报递送入宫:事大,请中书门下定夺。 都特么是不粘锅,我是京兆尹,可京兆府也不是只有长安万年两个县,这里毕竟是长安,天子脚下,着火虽然是屁点大的事,但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不太好,牵扯的人也不对劲,所以我不管。 于是,由大理寺牵头,鸿胪寺辅案的一支调查队成立了,左右金吾卫各调遣一百人,万年县出捕手、不良人各五十,以供驱驰。 郭淑母女已经被带回了隋王府,安顿在了早已装饰一新,属于这座宅子女主人的岚方院。 杨绛带着十多名侍女,前往照顾,王大娘也正在被医师诊治,查看其除了外伤之外,身体有无其它损伤。 五个仆人,死了两個,一个是被烧死,一个是混乱之中被打死,剩下仨身上也都有点伤,都是为了保护郭淑母女。 “娘子忍着点,上药不疼的,”一名侍女正在为郭淑擦伤的部位抹药。 而郭淑压根就没有觉得疼,只是一夜煎熬,整个人过于疲惫,哪哪都觉得不舒服。 “刚才的一行人里,哪位是殿下?”郭淑的目光看向杨绛,小声问道。 因为很显然,眼前这个漂亮女人在王府的地位,应是最高的,而李琩他们一行人本就是便装打扮,谁是老大,郭淑心里有个大致的判断,但毕竟不能确定。 杨绛笑道:“娘子应该有这个眼力的,自然是着红袍者为殿下。” 果然是他!郭淑嘴角微翘,对李琩这位未来的郎君观感极好,留下了一个非常值得回忆的第一印象。 杨绛见状,忍不住在一旁笑道: “娘子若是想见殿下,妾身去通禀一声。” “不不不,不着急,”郭淑赶忙摆手,她现在这副样子,异常狼狈,蓬头垢面,衣衫凌乱。 被带回王府的时候,身上裹了布帛遮掩,她还特意捂住了脑袋,就是怕被隋王看到。 女孩子嘛,肯定希望将自己最好看的一面,展现在心上人面前。 “姐姐在府内是何名分?”郭淑礼貌问道。 杨绛微笑道:“王孺人,曾是媵女。” 郭淑一愣,顿时醒悟到对方出身弘农杨氏,是那位今年来话题最热的杨太真的陪嫁女。 “原来是娘子当面,”郭淑朝一旁的侍女摆了摆手,然后跪坐榻上,以坐姿朝着杨绛行了一个万福礼。 “别别,使不得的,”杨绛赶忙上前:“您即将是王妃了,是宅中主母,该行礼的是妾身才对。” 郭淑笑道:“今后是今后,但现在还不是啊,姐姐应是长我几岁,见礼是应该的。” 她对咸宜不客气,对杨绛却是客客气气的,因为她知道,咸宜不会真生她的气,因为她是嫂子。 但眼前这个女人,说不得便是今后自己在王府,最应该注意的一个人。 她的阿娘王氏,在家中便是说一不二,阿爷的妾室都被压的服服帖帖,郭淑自然是被母亲教导过的。 杨绛此刻的心里,也有一种对方人小鬼大的感觉,别看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清秀脸庞,听说在延兴客栈都杀人了。 “娘子身体只是些许瘀伤,今晚好好歇息,明日沐浴之后,再上药,不几天就会好的,”杨绛柔声安抚道。 郭淑微笑点头,脸颊上一对梨窝,衬托的那张脸庞更为清纯,怎么看,都是一个知书达理的柔弱小娘子。 但是她的爹,可是叫郭子仪。 ....... 当天晚上,隋王宅外有人求见。 来人身穿深绿色官服,可知是个六品,腰上挂着一枚铜鱼符,未配鱼袋,可见出自军府。 六品无鱼符,那么此人佩戴,自然是临时调兵用的。 唐律规定:差兵十人以上,并须铜鱼,敕书勘同,始合差发。 这个人今年五十六岁,跟李隆基岁数一样,虽在左金吾任职,但平时的主业,是给人写碑文,还有墓志铭。 管家张井将此人连同身后的十名左金吾引入宅内,在前堂安坐,随后便去请示李琩。 “叨扰殿下,务望海涵,身兼公事,事非得已,”来人朝着进门的李琩微笑行礼。 李琩哈哈一笑,上前与对方的臂膀抓在一起,道: “竟是太湖鱼精当面,你可是还欠我一顿酒呢。” 此人正是当世书法大家,被后世称为草圣的张旭,如今任职左金吾长史,从六品。 张旭笑道:“前些日子家中有事,以至不能恭贺殿下乔迁,等公事办完,自该弥补。” 他也属于汝阳王李琎的名士小团体,也是饮中八仙之一,上次没来,是因为家里一个小妾死了,一般家里死人的,是不能去参加别人喜宴的。 “张长史快请坐,许是因青龙寺走水一事而来吧?”李琩请对方坐下之后,他也在对面坐下。 张旭点了点头:“本是小事,奈何被一层层捅至了中书门下,右相令大理寺与鸿胪协同办案,我正好当值,被抽调了。” 在他看来是小事,别人可不会这么认为,尤其是李林甫。 李林甫已经得知,当时身在延兴客栈的住客里面,有未来的隋王妃,恰好最近李琩和太子之间,闹了一场不愉快。 就算是凑巧,李林甫也要把它办成不凑巧,将火往东宫引。 之所以被一步步上报至中书门下,也正是因为那一层层官员看到了这点,不想掺和进来,才一直往上甩。 正常来说,抓几个人顶罪,这事就算完了,根本不应该闹到中书门下。 还是那句话,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一旦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 李琩甚至都已经看到结果了,太子这一次想躲也躲不过去。 “你是来找我带回来的那几个人?”李琩问道。 张旭点头道:“王大娘与郭四娘,是官眷,就不必了,那几个家仆,下臣还是要见一见的。” 放火这种事,一般不会往贵族女子身上查,我给她一个火把,让她点,她也点不着,再者说,上面交代了,郭四娘是未来的亲王妃,是宗室成员,卑官不可问话。 卑官可不是低一阶,低三阶那才叫卑官,这次负责此案的太常少卿徐峤从四品上,比正二品的嗣王妃低了六阶。 只有御史台的人,可以越级盘问。 李琩点了点头:“郭家家仆正在我这里养伤,不便被你带走,你要问,就在这问吧。” “这样最好,”张旭微笑点头,他虽然一心钻研书法,上班完全是浑水摸鱼,但有些人情世故还是要理会的。 你从王府带人走,人家隋王脸面何在?他难道不清楚放火跟郭家一点关系没有吗? 我放火烧我自己?谁能干出这事来? “武庆,”李琩朝身后道:“你带着金吾卫过去,让郭府仆人配合查案。” 武庆点了点头,朝张旭抬手笑道: “张长史请。” “叨扰叨扰,”张旭拱手笑了笑,跟着武庆去了。 李琩仍是原位坐着,沉吟片刻后,朝身旁的王卓道: “伱前段时间说,高将军新纳一小妾?” 王卓弯腰笑道:“是的,小人也是听内侍省的人说的,听说是来自扬州。” “你去找杨孺人,准备一份厚礼,明日中秋,你亲自送过去,”李琩道。 王卓赶忙点头:“小人明白。” 中秋在唐朝,不算是团圆的节日,而是比较流行赏月风俗,在唐太宗时期便被定为法定节日。 也就是说,那天放假。 谁放假宦官也不会放假,但是李隆基每年的中秋,都会特许高力士等少数几个大监返家过节,也就是说,王卓明天去了,是有机会见到高力士的。 而李琩想知道,高力士对于此事,会不会有什么嘱咐。 因为李林甫很可能要借此事干太子,高力士如果选择保,也许会嘱咐李琩一些什么。 毕竟受害者,是李琩未来的媳妇。 第四十五章 什么叫大家闺秀 八月十五,中秋。 一大早,郭淑便早早起身,在王府侍女的帮忙下沐浴穿衣,实际上,她昨晚一夜都没合眼。 她自己那身衣服早已破损,如今换上的是杨绛的一身红色襦裙。 衣服的颜色,之所以时常被女人所看重,确实是因为每一种不同的色调穿在身上,会给人一种完全不同的观感,好看的衣服甚至直接能影响人的气质。 在大唐,贵族女子穿衣的主色调为红、绿、紫等艳丽色,平民为黄青黑。 昨天还是青绿搭配的郭淑,如今换上大红的裙衫之后,会给人截然相反的两种感觉。 一旁关注着杨绛也不得不在内心赞叹,眼前的小娘子容貌比之她那位阿姐,自是相差甚远,但却有一具可以驾驭任何衣服的天然好身体。 要知道她那位阿姐,可是较为丰腴的,紧致的衣衫穿不了。 “规格是不是有些小了?”杨绛笑道。 郭淑整理了一下束胸,微笑道: “不小,刚刚好。” 这时候,侍女通报,阿郎来了。 郭淑一愣,深吸一口气,赶忙转过身体,朝着门口方向站直,脸盘微微俯低,双手合叠放在胸下。 她就知道今天隋王一定会来,所以才要早早起来装扮自己。 李琩抬步迈入门槛,绕过屏风进入主厅,朝侍女们挥了挥手,示意退下。 杨绛也知机的递给李琩一个眼神,离开了屋内。 “华阴郭氏,郭子仪四女,见过殿下,殿下万福,”郭淑膝盖微微弯曲,朝着李琩行了一个万福。 李琩上下打量了对方一遍,笑道: “坐吧。” 郭淑向后退出几步,左手轻抬:“殿下先请入座。” 一般家中,女子都是非常守礼的,丈夫先坐下,她才能坐。 李琩本不是很在乎这些规矩,毕竟男女平等的观念,在他这里是根深蒂固的,即使已经融入眼下的大唐,但也绝不会轻视女人。 等到李琩坐下之后,郭淑才慢慢走至坐垫前,双膝跪坐下去。 坐下去的那一瞬间,无需任何整理,身上的衣衫便非常规整的散于两旁,双臂垂下的袖口对称整齐,臀部压实在小腿上,双手折叠于腹部,除了面庞稍微低垂之外,整个人非常笔直。 什么叫大家闺秀?这就叫大家闺秀。 李琩忍不住笑道:“没有去探视你阿娘吗?” “请杨孺人问过了,阿娘一切安稳,奴家要等殿下垂询,所以并未亲往,”郭淑声调平稳,说话简洁爽利。 李琩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奴家猜的,”说罢,郭淑抬起头来,明亮的眼睛直视李琩: “奴家并未猜错,不是吗?” 李琩笑了,开始仔细的端详起面前的小美人儿。 单从样貌来说,完全是他的菜,我就喜欢这一款,况且眼前这位,才是他真真正正的媳妇,杨太真不是,那是前身隋王的,所以越看郭淑越顺眼。 郭淑真的很好看,眼神中有着杨太真的俏皮狡黠,举止上,又像杨绛那样端庄贤淑。 年轻就是好啊,李琩隔着衣服都能判断出,她的肌肤一定非常紧致。 而郭淑呢,也是大大方方的让李琩看,只是不敢再对视了,担心自己害羞,眼帘低垂,嘴角带笑,呼吸均匀的享受着未来郎君对自己的欣赏。 李琩忍不住隔着长几探过手去,想要抓取郭淑的柔荑,却听“啪”的一声,郭淑玉掌一翻,拍开李琩的手掌,抿嘴俏皮道: “现在不行呢,郎君失礼了。” 嘴上说失礼,却又改口称郎君,可见她对李琩,是一万個满意。 李琩笑了笑,点头道: “左金吾的人还在府内,问询你的家仆,不过好像没有问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自然是问不出的,”郭淑面色一改,沉稳道: “火势刚起,奴家与阿娘便带人欲往外逃,也是奇了,我们所居之院落,若要逃离客栈,有两条巷子,偏偏火势最大的,就是那西、北那两条巷子,而南、东则是青龙寺的高墙,无法攀登。” “那你们又是怎么躲进蓄水池的?”李琩好奇道。 郭淑不疾不徐的解释道: “是家仆褚忠,他曾在客栈取水,知晓池水所在,恰巧奴家所居之院落,有一颗高大梨树,梨下有竹梯,我们是靠着竹梯,攀过客栈两道院墙,进入水池,外面火势渐盛,已经没机会外逃,只能如此。” 李琩点了点头:“那么你觉得,这火是怎么起来的呢?” “自然是人为所纵,”郭淑正色道: “其一,如此大火,起势极快,纵火的可能性最大,其二,青龙寺也遭波及,此处乃佛祖院庭,又新遇圣人千秋诞礼,不可以失火论,奴家若是万年县令,必然是以纵火定案。” 李琩微笑点头:“事情万年县衙已经管不了了,如今是大理寺和鸿胪寺在查。” 郭淑一点都不觉得吃惊,只是问道: “是否因奴家牵扯其中呢?” 李琩托着下巴想了想:“我也说不准,不过,你为什么又会这么猜呢?” “因为奴家虽尚未嫁入王府,但圣人的册命却是已经颁下的,”郭淑笑道: “所以严格来说,我与隋王妃之间,只是缺了一场礼仪,事涉宗室,万年县自然是管不了的。” “比伱想象中,应是更为复杂一点,”李琩特别喜欢与对方交流,只觉这个小丫头的反应极快,而且思维非常清晰,有很强的洞察力。 年纪小也是有大智慧的,这不同于张二娘的小聪明。 郭淑愣了愣,道:“那么这些复杂之事,殿下是否愿与奴家分享呢?” “你不是很会猜吗?”李琩忍不住哈哈一笑。 郭淑也是掩不住以袖掩嘴,轻笑一阵后,垂袖道: “阿娘总是教导我,为人妻者,除了要帮助丈夫处理好家事之外,外事,也是尽量要帮上忙的,当然,不能帮错了,奴家希望今后,殿下能与我分享心事,妾虽力微,亦可宽慰殿下之心。” 李琩沉吟片刻后,还是决定将最近发生的事情,说给对方听一听,毕竟这个媳妇可是跑不了的,也没人会再抢了。 如果对待媳妇都不能百分百真诚,那完了,家庭不和谐,啥事也干不成。 郭淑听罢之后,眼神闪烁,像是在运用她的智慧,来捋顺整个事情的经过,期间,她也不断的重新补问,以求脑海中的事件脉络,绝对完整。 半晌后,郭淑歪着脑袋道: “确实异常复杂,奴家也是今日才知,原来殿下心中,竟有着这般多的心思,难为你了,也辛苦你了。” 说罢,这一次郭淑主动探出手来,李琩也伸手与其握住,饶有兴趣的看着对方。 郭淑幽幽道:“不求能成为殿下的内助,但求是个好妻,下晌等那名内侍回来了,便可知高将军心意,那么殿下会如何选择呢?” “你觉得呢?”李琩笑问道。 郭淑顿时抽回手掌,翻了个白眼,撇嘴道: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智者语迟,愚者话多,殿下还真是深得此言精髓啊,怎么总是问奴家呢?” “哈哈.......”李琩大笑。 “还未知高力士心意,我又怎能选择呢?”片刻后,李琩道:“总是要顾忌一些他的。” 郭淑却摇了摇头:“不,殿下惟需顾忌的,只有圣人心意,只要这一点做好,其他人的想法无需介怀。” 李琩突然站起身,来到郭淑身旁蹲下,侧着身子审视着对方的脸庞。 今天这场见面,让李琩心情大好,没想到郭子仪能养出这么一个足智多谋的女儿,不对,不是郭子仪,而是王大娘。 看样子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确实有一位伟大的女人。 郭淑开始脸红了,因为李琩凑的太近了,哎呀,他怎么贴过来了。 心如小鹿乱撞的郭淑,只觉脸颊一凉,李琩的鼻子已经在她右脸上轻轻一点,她下意识的便向一侧躲避,却被李琩用力的抓住肩膀。 她这一次什么话都没有说,而是闭上眼睛,睫毛颤抖着,任由未来郎君对她施以轻薄。 不过李琩没有,他就是单纯的觉得对方身上的味道特别好闻,坐在对面,嗅的不够真切。 眼下不能再近了,自然是深深的嗅了几口。 “好香啊........”李琩笑道。 郭淑大窘,紧咬牙关不出声,身体却不自主的颤抖起来。 就是这时候,嘭的一声,门被推开,咸宜风风火火的进来了,见到两人这副模样,她也不回避,就这么绕过李琩,看向郭淑,道: “本宫还怕你死了呢,没想到在这温存呢?” 这就是明明好心,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一点都感动不起来。 李琩撇了一眼一屁股坐下的妹妹,皱眉道: “有事?” “嗯,”咸宜点了点头,眼神看向郭淑,意思是她在,我不方便说。 李琩意会后,无所谓的摆了摆手: “四娘是你将来的阿嫂,有什么不能说的?” 郭淑红润的脸庞顿时看向咸宜,俏皮的眨了眨眼,看似挑衅,实为逗趣。 她跟咸宜,能有什么仇? 咸宜狠狠的翻了一个白眼,长叹一声: “王琚死了。” 第四十六章 情理切害 咸宜带来的这个消息,李琩确实有是一些惊讶的,不是惊讶王琚会死,而是死的这么快。 历史上的王琚,是被李林甫指使御史罗希奭构陷,自缢而死,具体是不是自缢,也说不清楚,不过终究是外贬之后的事情,而且是天宝五载,也就是六年之后。 如今因为李琩穿越带来的蝴蝶效应,竟然提前了六年。 “是右相?”郭淑第一反应道。 李琩刚才跟她聊了很久,包括王忠嗣、王琚、韦坚、王鉷的事情都说了,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只要认准是绝对可靠的自己人,他是会将那些可以说的事情,说出来的。 当然,李琩自身肯定会保留一些秘密,一些只有他知道,而且需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咸宜骤然听到郭淑这么说,顿时惊讶的看向自己的哥哥,眼神中颇有嫌弃,意思是你瞧见了,这丫头嘴巴比我还不把门,这话我都不敢说。 李琩摆了摆手,示意无妨,看向郭淑道: “你这么认为吗?” 郭淑摇了摇头:“奴家的第一反应是右相,那就绝对不是右相了。” 这句回答连李琩都感到惊讶,别说是咸宜了。 只见咸宜一脸诧异道: “说话神神叨叨,一会说是,一会又说不是,既然拿捏不准,就不要乱出口,切记慎言。” 她现在教育起别人来了,还有板有眼的。 郭淑撇了撇嘴:“我只是在殿下面前才这般说,外人那里自有分寸。” 方才李琩跟她谈到王琚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王琚这个人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掌管户部,一个让圣人并不满意的户部尚书。 而贵族阶层们基本都知道,大唐的近几位宰相,几乎清一色的主攻财政,所有的改革新法,都是针对国家赋税收入,没有这方面才能的人,都会被排斥。 而王琚,跟郭淑家里的那位亲戚耿国公葛福顺一样,都是天子元从,于财政一途,可谓一窍不通。 李琩并没有告诉她,王琚最终出事,是因为帮着太子说了一句话。 因为他现在还不想让未过门的妻子,掺和进宫廷斗争当中,那是最可怕的炼狱,熬出头的都不是一般人。 “御史台有人检举王琚为任户部期间,贪墨国帑,大理寺的人今早前往王宅调查,前脚刚走,王琚便自缢家中,”咸宜愁眉道: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便赶紧来告诉阿兄了。” 咸宜获取消息的渠道,是非常广的,还是那句话,大唐的公主,都是社交能手,每天除了玩就是玩,何况丈夫杨洄身居高位,还是出身弘农杨氏在唐朝最吃得开的观王房。 李琩一直都觉得,杨洄非常幸运,因为咸宜直到现在,还没给他带個绿帽子。 公主给驸马戴绿帽,驸马是不敢哔哔的。 说实话,李琩眼下非常的好奇,他很想搞清楚纵火一案和王琚自缢,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但是很可惜,他没有这个能力去搞清楚这些事情。 毕竟他现在脑门上,还顶着一个耻辱的珍馐丞。 “我来时的路上,见到了大理寺的人,”咸宜突然看向郭淑,皱眉道:“听说有人检举你在客栈里杀了人,是否属实?” 李琩也是一愣,诧异的看向自己未来的小娇妻,突然间又觉得,对方又没那么娇弱了。 郭淑点了点头:“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 “呵呵.......”咸宜冷笑一声,看向李琩道: “我仔细问过了,杀了两个,一个刺的脖子,一个在眼睛,不过大理寺不会追究,事出从急,是本能反应。” 好家伙,我都还没杀过人呢,论人头,你排在我前面。 李琩还没应声,郭淑抢先道:“自然是不会追究,那时的情况,符合《永徽律疏》中的情理切害,达不到定罪标准。” “你倒是挺较真,”咸宜嗤笑道:“不追究,是你因为伱的身份,亲王妃,杀个把人算什么。” 唐律照搬隋律,自然有八议免罪,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可酌情议、请、减、当、免。 王子犯法与庶民,不同罪。 虽然郭子仪他们家没什么爵位,但李隆基的赐婚诏已经颁发,郭淑名义上已经是圣人的侄媳,符合议贵。 去年一年,整个长安发生的命案,一共五十八起,但非正常死亡人数,是一千七百多人,也就是说,除了那五十八个,其它都是白死,都达不到立案标准,基本都是私了。 这是跟韦坚喝酒的时候,对方说的,因为这是闲扯淡的话题,可以在外面胡乱哔哔,说了没坏处,还方便加深感情。 郭淑没有吭声,而是耸了耸肩,瞥了李琩一眼。 李琩笑道:“《永徽律疏》不准私藏,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就是咸宜粗心的地方,她压根没想到这茬。 其实很正常,私藏律法的人非常多,因为他要搞清楚,上面哪条能弄死我。 而不让你私藏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不让你知道,我会以哪种方法弄死你。 郭淑俏皮的撇了撇嘴,也不解释,将脸转至一边。 李琩笑了笑,拿她没办法。 下晌的时候,王卓回来了。 高力士今天确实在家,礼物也收下了,没有别的交代,只是恭贺李琩乔迁。 李琩一想也是,王琚的死跟这场纵火案比起来,似乎更为严重。 高力士或许觉得,圣人刚刚恶心了太子,不会再敲打东宫了,所以就算有人将纵火的事情往东宫引,圣人也不会相信。 国事是忙不完的,难得的假日,没有什么比在家中与亲人团聚,更让高力士看重的了。 左金吾的张旭也走了,没问出什么有用的内容,临走前,说是等他闲暇了,一定会来府上拜谒。 那么李琩如今,就可以因案子的发展,来选择怎么应对了。 大理寺查案,是李林甫下的令,太子这次,八成又要被恶心一回了。 ...... 两天后, “王忠嗣走了?” 右相府,李林甫坐在桌案后,处理着卷宗,头也没抬的询问了一句。 儿子李岫在下方整理着书架,点头道: “走了,算是大快人心吧,这块烂石头,实在是搬不动。” 事实上,李林甫一开始的打算,就是更换王忠嗣的朔方节度使,在御史台都已埋下人了,关键时刻会狠狠攻讦王忠嗣拖延诏命,无视圣人。 但很可惜,圣人当时那句从内库给王拨款,并不是真的要给王忠嗣钱,而是在暗示李林甫,对付东宫,暂时不要动王忠嗣,换个人吧。 李林甫也是反应快,正好王琚不长眼,在圣人面前乱说话,于是他便怂恿殿中侍御史卢鉉,将王琚给告了。 至于王琚吊死在家里,他也非常意外,但不是他干的。 “王琚这一死,恐怕很多人会往老夫身上联想,” 李林甫笑道:“有人一定在背地里谋划着攻讦我了,不过无妨,老夫等着,至于青龙寺走水的事情,你亲自见一见李琩,只需告诉他两个字,齐浣。” 李岫一愣,放下手里的书籍,皱眉道: “阿爷如此记仇啊?这个人与高力士关系匪浅,以前不是没有动过,如今不照样回来了吗?” 李林甫笑了笑,没有跟儿子详细解释清楚,不过他可以肯定,齐浣这次完蛋了。 这涉及到一场交易,对方帮他坑害齐浣,他帮对方搬掉一块石头,虽是与虎谋皮,但这座朝堂,不是历来如此吗? 齐浣本来就跟李林甫有仇,因为此人是张说提拔的,曾经担任过尚书右丞,与当下朝堂当中的张党沆瀣一气,也就是张说那两儿子,大理寺卿兼户部侍郎张均,兵部侍郎张垍。 而齐浣这个人,以前就被李林甫干下去过,外贬地方许多年,最后被高力士给捞回了长安,担任太子少詹事。 之所以这个人,被李林甫如此看重,是因为齐浣勾连起了高力士与张党对东宫的支持。 官不大,作用极大。 “阿爷,”李岫上前来,劝说道: “我们真的不能招惹高力士,这个老奴,我们惹不起的。” 李林甫不以为然的笑了笑: “老夫乃当今宰辅,焉能惧一奴婢,我若与高力士交好,才是犯了圣人大忌,你也不必将高力士看的太重了,他在圣人眼里,也不过是一颗棋子,与我何异?” “人家天天在圣人跟前,随便两句话,便可污蔑阿爷,”李岫急道: “圣人圣明,但终有被谗言蒙蔽的时候,阿爷不可不察。” 李林甫微笑摇头:“高力士若是连谗言都敢乱说,他就连棋子也做不了了,放心,老夫会跟他打招呼,面子上,终究还是要过得去的。” 无论如何,高力士忠心的只有李隆基一个人,对付齐浣,圣人肯定是乐见的,所以一向了解圣人心意的高力士,多半不敢保人。 而李林甫一向与高力士交好,对方家里的珍宝,来自右相府的,数不胜数。 而李林甫深知高力士的厉害,所以必须斩断齐浣这条线,为此得罪对方,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毕竟你有后路,我没有啊...... 第四十七章 古怪癖好 王琚,无疑是一个大贪官,但话说回来,贪官并非只是由于个人的贪念,很多时候,也包含了其它外界因素。 李隆基这个人,非常爱惜名声,所以当年跟着他发动政变的那拨人,在功成之后,基本都被封为国公郡公,享受了极高的待遇。 偏偏这些人,大多的政治头脑都不咋地,因为他们在政变之前,位置都不高,本就不是什么厉害人物。 在李隆基的默许下,他们这些人后来一個比一个能贪,一个比一个跋扈,惹得朝堂上怨声一片,李隆基也借着机会,挨个的收拾。 在削弱老臣,扶持新臣的过程中,完成新老交替,皇权也得到进一步巩固。 中秋节当晚,皇宫内也是有家庭宴会的,十王宅的那些人都去了,咸宜也去了,但李琩不能去。 因为这一次李隆基没有邀请侄子辈。 离开十王宅,已经达成了第一步,那么李琩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如何能参与进国家大事当中。 因为李琩不能入宫,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李林甫往上推一推。 《资治通鉴》记载: 天宝三载,上从容谓高力士曰:朕不出长安近十年,天下无事,朕欲高居无为,悉以政事委林甫,何如? 力士对曰:天子巡狩,古之制也,且天下大柄,不可假人,彼威势既成,谁敢复议之者! 上不悦。 力士顿首自陈:臣狂疾,发妄言,罪当死! 上乃为力士置酒,左右皆呼万岁,力士自是不敢深言天下事矣。 也就是这次事件大概四年后,李林甫便干脆离开中书门下,在自己府上处理国事,中枢百官全都集聚到右相府门前,等候召见,而当时的左相陈希烈直接被架空,一个人坐在中书门下,无所事事。 如果李林甫能搬到家里来办公,那么李琩就会很方便,但是想要将这一进程提前六年,那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毕竟就是这六年内,李林甫先后斗倒李适之,韦坚、皇甫惟明,逼的太子与太子妃和离。 李隆基彻底放心之后,才交附大权。 但是眼下,李隆基对太子,一万个不放心。 隋王宅,李琩见到了自己的老朋友李岫。 “时机到了之后,我会派人知会你一声,你便立即写奏疏,上奏圣人,齐浣欲谋害王妃,摧残宗室,请圣人杀之。” 李琩诧异道:“事情非同小可,我不可莽撞,你们能将他的罪名钉死吗?” “那是自然,”李岫道。 李琩摇了摇头:“我心里没谱啊,四郎需跟我解释清楚才好,不然我什么都不知道,冒冒失失一封奏疏递上去,万一你们拿捏不稳,岂不是害了我?” 李岫皱眉道: “阿爷只让我如此吩咐隋王,但内中详尽,我也不知道啊。” “这不是闹着玩吗?”李琩苦笑道: “我与太子嫌隙颇深,如今借此事针对东宫,圣人恐会认为我是在故意栽陷,四郎谅解,此事风险不小,你最好还是讲清楚。” 其实李琩早就决定合作了,只不过是在试探李岫,到底知不知情。 为什么针对齐浣,李琩自然能猜到,也心知李林甫这个人要么不发,既发就是雷霆之势,肯定是能搞死齐浣的。 之所以想借助李琩之手,是因为受害者是李琩的未婚妻,而罪名一旦牵扯进了宗室,李隆基不想狠办都不行。 因为宗室是大唐的根本,属于赵家人,我们可以杀人放火,甚至自相残杀,但外人不行,属于特权阶级。 何况李隆基,必然是乐见李林甫搞死齐浣,李琩既然知道方向,那么路就不会走错。 “我是真不知道,”李岫苦着脸道: “咱俩的关系,就算阿爷嘱咐我不能说,有些时候,我也是会偷偷泄露给你的,伱应是明白的。” 李岫这个人,才干有,能力足,唯独心计不行,毕竟亲爹比较强势,容易压制儿子某些方面的发挥。 言传身教,不一定就能教会,人生这条河,很多时候需要你自己撸起裤腿蹚水,才知深浅。 李琩看似犹豫半天后,还是点了点头: “好!届时我必上疏。” 李岫愁容顿开,笑道: “咱们相交多年,从前是我阿爷与惠妃合作,今后,还得你我之间,协力共进,当时我知晓你出继之后,也是颇为震惊,还是阿爷点醒我,离开十王宅,其实利大于害。” 李琩微笑着点了点头。 李林甫是不会小看李琩的能量的,至少目前为止,还有宁王宅,武家,以及宫内的几名大监,如殿中少监牛贵儿,教坊使林招隐等,都是武惠妃的旧人,甚至高力士,也有心向护李琩。 咸宜公主夫妇,自不必说,更是全力支持。 “王琚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李琩道: “四郎不便说,便不必说了。” 李岫无所谓的摆了摆手,端茶呷了一口,道: “阿爷没有交代不能说的,我都可以跟你说。” 说罢,李岫放下茶杯,沉声道: “不瞒你,殿中侍御史卢鉉检举王琚,是我们干的,但这一次检举王琚侵吞国帑的,是王鉷那个傻弟弟,王銲,毕竟户部的事情,我们也知之不详,千防万防,家贼难防,王琚这次也是阴沟里翻船,据说这个老东西,掌管户部这几年,以各类名目侵吞国库的资财,高达一百六十多万贯,当年查办太平公主,他私瞒了六万亩良田,过在妻弟名下,哎呀,那腌臜事数不胜数,” 李琩也是跟着摇头,看样子能干倒老一的,大多时候都是会计。 王銲管着户部司,账目流水清清楚楚,身为户部尚书的王琚在什么地方搞鬼,自有办法对外隐瞒,但对内,肯定是不好蒙混的。 那么问题来了,王銲以前不知道吗?为什么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冒头检举呢? “那么又是谁授意王銲的?”李琩问道。 李岫道:“这就要看王琚下台,谁的收益多了,我阿爷未做任何猜测,但是我觉得杨慎矜的可能性比较大,太府寺嘛,管着左右藏,恐怕这老小子,连国库都想管了。” 李琩一愣,下意识的联想到了韦坚当时那个提议,从内库和左右藏之间平易财货。 这个法子,听王鉷说圣人已经准了,那么最该头疼的自然是杨慎矜,这老小子怕不是觉得左右藏扛不住皇帝的侵吞,想着把国库也给拖进来吧? 王琚也是倒了血霉,本来只是一个外放,如今可真是破鼓乱人捶,墙倒众人推。 说错一句话,落了个这下场。 “那么王琚真的是自缢吗?”李琩好奇问道。 李岫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 “大理寺奉命搜查王宅,在王琚家里搜出一些不得了的东西,这可是要命的,不过我阿爷如今严密封锁此事,就是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糊涂蛋,会借机攻讦我们,毕竟派去王宅的,是我们的人。” 李琩听罢若有所思,要命的东西?难道是妄称图谶什么的? 他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王琚平日比较好道门玄术,自己还会炼丹炼药,卢鉉状告他的那句“彼王琚、麻嗣宗谲诡纵横之士,”就是这个意思。 历史上栽在这个罪名上的人物,可是不少,毕竟皇帝们都很迷信,特别忌讳这个。 李琩好奇道:“你是说,这个要命的东西,会让王琚下场很惨,为保家眷子孙,他才选择自缢?” 这就叫舍小家,保大家,如果那玩意确实非同凡响,王琚自己死了无所谓,估摸着是怕子女被牵连了。 要知道在大唐,如果你被定罪之前,死了,那么一般会选择轻判,皇帝也不会跟一个死人过不去,毕竟杀你,有时候不是恨你,而是你死对局面更好。 李岫一脸神秘的笑了笑,低声道: “话说,他那点事跟你还有些关联呢。” “我?” 李琩有点懵逼了,不过他却非常喜欢李岫眼下这个态度。 只要你肯告诉我,跟我全家有关也行啊。 “我可不认识王琚啊,以前也没打过交道,”李琩挑眉道: “别卖关子了,说吧。” 李岫忍不住放声大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片刻后,又突然收声,因为他意识到,这件事说出来,只怕李琩也会不高兴,自己有点笑的太早了。 “咳咳.......是我失态了,”李岫收拾下心情,一本正经道: “说了你可别动气,毕竟是过去的事情了。” 李琩点头:“绝对不会。” 李岫这才撇了撇嘴,忍着内心的大笑,克制道: “大理寺在王琚的宅子里,找到几名妙龄道姑,是有度牒的真女冠,他私藏道姑的事情,其子女并不知晓,所以王琚也算以自己的命,保全了家室。” 李琩脸上的表情倏变,怪不得对方说他会生气,敢情影射杨太真呢? 李岫继续道:“你应该是听说过,眼下宫里,皆称你从前那位,为太真娘子,巧了,王琚的道姑,他也称其为太真娘子,一个字都不带变的,你说,找死哪有这么个找法的?” 李琩撇了撇嘴,没有吭声。 看样子李隆基肯定是已经知道了,李林甫瞒谁也不会瞒皇帝,但是这种事情呢,不能声张,所以经办的官员肯定都不敢外传。 李岫敢跟他说,也是因为知道李琩不会传,毕竟这件事侮辱的只有两个人,李琩和李隆基。 李琩也是内心苦笑,这世上的奇人异事,可是真多啊,王琚一把年纪了,还有这癖好? 第四十八章 职分不明 太子送给李琩的乐班,有二十四人,皆为坐部伎,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口音也不尽相同。 这个礼物,完全是可以放心大胆的收,因为太子肯定不会用乐工当探子,来探查隋王府的消息。 因为这种路数,跟王琚养道姑一样,都是犯李隆基忌讳的,不露馅不要紧,露馅就是顶格大罪。 毕竟李隆基身边最多的,除了太监,就是乐工。 加上管家张井从外召回来的原寿王府乐伎十八人,眼下的隋王宅乐房,规模初具,李琩交给了云娘来管。 郭淑没有离开,一直与母亲住在这里,不是她赖着不走,而是客栈纵火案还没定论,不便离开。 李琩也趁着这段时光,与她加深一下感情。 “你是怎么招惹咸宜的?以至于她每次见到你,都跟有仇似的,” 最近与官员见面过多,李琩只能选择暂时蛰伏一下,趁着百无聊赖的时光,在乐房观看着乐班排练。 郭淑坐姿端庄,柔声道: “故意逗她的,公主口舌虽快,却是至真之人,奴家想着今后就是至亲了,便也不担心开罪她。” 李琩点了点头:“我还有个胞弟,如今在十王宅,等闲不能来我这里,有机会了为你引见一下。” “便是享誉长安的豹王吧?他真的有六只猎豹吗?”郭淑好奇道。 “有的,” 李琩抚摸着自己嘴角的两撇小胡须,笑道: “你年纪小,他们口上尊你,心里未必,不过无需介怀。” 唐朝男子以蓄须为美,无须为丑,长须为上美,成年男子脸上如果没胡子,出门的时候很容易遭受鄙夷目光。 李琩一开始也不习惯,但大家都是这样,也就渐渐接纳了,你还别说,留胡子确实更显男人味,就是吃饭的时候不方便,尤其是喝汤。 郭淑现在,俨然就像是这座隋王宅的女主人,她一直在细心的打量着王府内的一切,好方便她记在心里,以后上手管理,便更为从容了。 家事,从来都是女人的事情,而郭淑觉得眼下的王府,其实非常混乱,就拿眼前这个云娘来说。 时不时的便会朝着隋王眉目传情,伱一個舞伎,勾引家主? 已经将自己当做女主人的郭淑,天然会将这座宅子里除她之外的所有女人,视为敌人。 只见她微微侧脸,看向一旁的李琩,虽然仅仅是侧脸,但郭淑已经有种忍不住想要上前抚摸的冲动。 这源自于她过早的进入角色,虽还没有过门,却已经觉得,眼前的男人,是她的,而她,是他的。 汝阳王在郑县郭宅的时候,跟她的阿娘说了很多事情,关于杨太真的,自然无需回避,毕竟别说长安城了,东京洛阳那边,恐怕也已经是街巷尽知。 从那个时候开始,郭淑夜里就会偷偷的幻想,幻想将来与李琩见面的样子,幻想着李琩的模样。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那么在意自己在李琩那里的第一印象,因为她在私下里,幻想太多次了。 而她对李琩,更多的,是心疼,心疼一个被自己亲生父亲,抢走妻子的男子,一个本该是当今圣人,最该看中的嫡长子。 他到底都经历了怎样的痛苦,经受了多少日夜的折磨?才能像眼下这般淡定从容。 想到这里,郭淑下意识的伸出左手,轻轻的放在李琩置于膝盖的右手上。 李琩笑了笑,配合着对方翻过手掌,两人掌心相叠。 这时候,郭淑突然看向堂下,朝着一名模样四五十岁的乐工道: “我见你羌笛技艺不凡,你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 那人赶忙起身,回禀了一番,但是郭淑没听懂,她也被对方那口吴侬软语给说迷糊了。 “回娘子,他叫沈绘,扬州人士,”云娘笑着解释道。 她在平康坊是见过世面的,天南海北的方言,都是听个大概,让她说,肯定是不会的。 “我没有问你!”郭淑毫不客气的看向云娘。 云娘顿感错愕,表情诧异的看向李琩。 “你看殿下做什么?”郭淑追迫道。 饶是见惯世面的云娘,此刻也有点懵逼,我没有招惹你啊?你冲着我干什么? “奴婢错了,” 云娘赶忙跪下,她终究是一个下人,贱籍,往日里见到郭淑这样身份的,都应姿态卑微,更别说人家将来是主母。 “错在哪?”郭淑问完这句话之后,朝着其他乐工道:“你们先出去。” 等到人都离开之后,云娘深吸一口气,低声道: “奴婢错在不识礼数,有魅惑殿下之嫌。” 李琩没有吭声,而是饶有兴趣的观看着眼前的场景,他倒想看看,自己未来的媳妇手段如何。 “原来你知道错在哪啊?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郭淑小小年纪,训起话来也是颇具威严,尤其是当下眼神凌厉,确实将云娘给吓住了。 毕竟眼下王府都在风传,新王妃可是刚刚杀过人的。 这时,郭淑看向李琩,改为柔声道: “敢问殿下,此女是否侍寝?” 李琩笑着点头道:“芸娘是放纵了些,却也是我惯的。” “那就不对了,”郭淑摇头道; “那她到底应是侍妾,还是舞伎呢?职分不明啊。” 在郭淑这种观念根深蒂固的大族千金看来,你是干什么的就是干什么的,要么你老老实实当你的舞伎,权当没有被殿下睡过,要么你就当个侍妾,不要抛头露面。 因为她很清楚,舞伎这个职业,在宴会当中经常会被客人揩油,郭淑认为,殿下碰过的女人,别人就不能再碰。 同样,别人碰过的,殿下也不能再碰。 “那你觉得,应该如何?”李琩笑问道,其实他还是挺乐意有人帮自己将府内琐事打理妥善,当然,最好的人选肯定是妻子。 郭淑道:“那么敢问殿下,将来府中杂务,是不是奴家来掌。” “那是自然,”李琩点头道。 郭淑又道:“那么现在呢,我可以吗?” “都是一样的,”李琩这句话,就等于交权了,赋予了郭淑统掌王府大小事宜的绝对权力。 郭淑微微一笑,递给李琩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后看向跪地的云娘: “自从侍寝之后,你是否有在宴会中表演?” 云娘一愣,下意识的抬头就想求助李琩,但刚才的教训还没忘,于是赶紧转移目光,看向郭淑道: “曾有献舞,但并未与客人有任何言语,殿下可以证明。” 郭淑看向李琩:“郎君不可诓我。” “确实没有,”李琩笑道。 郭淑点了点头,重新道: “既然能被殿下宠幸,是你的福气,我不欲使殿下为难,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老老实实做你的舞伎,要么做一名侍妾,你自己选。” 说罢,郭淑又补充道:“现在就选!” 云娘顿时心惊胆颤,自打来到殿下身边,一直都过的很好,与王府内的其他人也相处的不错,如今未来主母还没过门,就盯上她了? 难道就只因我多看了殿下几眼吗?这便是罪过? 小小年纪,这么厉害啊? “奴婢.......奴婢但凭主母做主,您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她终于改口了,也是服软,多少有点央求郭淑放她一马的意思。 郭淑嘴角一撇,笑道:“那今后乐房就交给方才那个沈绘打理,你是妇人,不要总是抛头露面,尤其是殿下的女人。” “奴婢知晓,拜谢主母安排,”云娘长出了一口气,心知躲过这一关了。 不过今后,她与自己的爱好,恐怕就得划清界限了,私下跳舞无妨,但不能在人前这么做了。 “你下去吧,” 郭淑放在小腹的手掌,轻轻抬了抬,云娘便老老实实的退下。 “郎君,宗正寺选好佳时没有?”郭淑是在问大婚的日子。 李琩点头道:“十一月初三,宜婚嫁。” “那么郎君勿怪奴家在此之前,要帮您好好管一管王府了,” 郭淑道:“奴家方才无礼,越过殿下擅拿主意,您生气吗?” 李琩笑了笑,长身而起,在郭淑头顶弹了一个脑瓜崩: “求之不得。” 郭淑喜笑颜开,抿嘴笑道:“那奴家怎么做,您可别插手,否则我难以施展。” 李琩刚要离开,闻言愣道: “你这些,都是谁教给你的?郭子仪?还是王大娘?” 郭淑歪着脑袋想了想: “应该都有吧?阿爷在家时,常教导奴家的诸位兄长,我也是偷听到一些,至于约束下人,自然是阿娘教的,您这座王府二百多人呢,若不调理顺当,会坏事的。” 李琩点了点头,提醒道:“注意那两个内侍。” “殿下放心,奴家自有分寸,”郭淑早就听说过,十王宅里的亲王们,身边都有宫里的内侍伺候着。 名为照顾起居,实则监视。 自己未来的丈夫,身份太过尊贵,即使出嗣,仍是甩不开这两个内侍。 郭淑下定决心,决不能让家里的事情,烦扰到未来的夫君。 这是她的事,必须由她来摆平。 第四十九章 鸿胪少卿 李琩接下来的日子,也见了一些亲友,比如隔壁的舅舅,国子监武忠一家,还有妹夫杨洄等人,以及安兴坊的一些邻居。 不过今天非常稀奇,来了一个陌生人,此人是打着恭贺李琩乔迁的名义来的。 但李琩很清楚,恭贺不过是幌子而已,人家肯定有其它事情。 这个人,便是鸿胪少卿魏珏,看他的姓氏,基本就能猜到出身,此人的父亲是开元初期一代贤相魏知古,祖上更有名了,凌烟阁第四,魏征。 眼下的朝堂,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当中,官二代居多,而且还都是顶级官二代,亲爹不是宰相就是尚书,一家N代中枢人,传承有序。 这个人是雅人,虽然也五十多岁了,但看上去风度翩翩,今日是穿便服来的,整個人看上去非常潇洒。 李琩也干脆带着对方往后园闲逛,因为这样一来,就会避免被王卓和严衡偷听到。 水池边上,魏珏负手而立,淡然笑道: “隋王确实是谨慎,可见能够离开十王宅,绝非常人。” 他这是在暗指远处的王、严二人,就算李琩不支开这两人,魏珏也会想办法,不过眼下肯定是省心了。 “魏少卿倒是什么都敢说,”李琩忍不住笑道:“不过我喜欢。” 魏珏捋须笑道:“真人面前不作伪,老夫若是一开口便是虚情假意,恐怕在隋王这里,一句实话都听不到了。” “那也未必,”李琩抬手请对方在水池边的长凳上坐下:“本王是个实诚人。” “巧了,老夫也是个实诚人,” 魏珏哈哈一笑,坐下后指着面前的水池: “池子有些太小了,连老夫府内尚且不如,隋王能够习惯?” 李琩笑了笑,指着池水里的鱼儿,道: “鱼儿也一定觉得池子太小,可惜不论再小,它也出不来,倒是那些池塘之蛙,却能跃于假山之上,树荫之间。” 看样子传闻不假,你是故意出嗣,好脱离十王宅,厉害啊,连皇子的身份都能舍下,魏珏点了点头: “延兴客栈纵火一案,鸿胪寺不是老夫负责。” “那是自然,”李琩笑道:“要不然你也不会有闲工夫来我这里。” “太子少詹事齐浣,有麻烦了,”魏珏道:“隋王认识否?” “有印象,”李琩点了点头,心想终于来了,这老小终于要扯到正题上面了。 魏珏笑道:“纵火之人,为混迹万年县之不良人,这些人都是地头蛇,平日里以强取豪夺为生计,隋王或许不知道,长安其实也是很乱的。” 他口中的不良人,并不是指县衙里的捕盗小吏,而是指长安当地的地痞流氓,而县衙里的不良人之所以有这样一个称呼,就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地头蛇,本来就是地痞流氓。 用地皮流氓来管理治安,比轮番戍卫京师的十六卫,要强上很多,因为他们生活在最底层,了解长安最真实的那一面。 长安到底有多乱,李琩其实并不是很了解,但是他的幕僚们,王府的下人们,一清二楚。 这些地头蛇之所以能存在于长安,就是因为他们很大程度上,是为贵族们做事,上面有人罩着。 魏珏说了,纵火的这帮人大理寺审了,查到了齐浣头上,是齐浣在养着这帮不良人,专门负责帮他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这种情况很常见,基本各大家族,下面都有这么一小撮人。 “做事情嘛,大事要做好,小事也要照顾到,” 李琩笑道:“有些小事,还真就只能靠这些人来做,齐浣浮沉多年,应是有记性的,怎么会如此大意呢?” 魏珏道:“查的很清楚,这帮人确实是受齐浣指使,但问题在于,不是齐浣本人下的令,而是他的堂侄,不过可惜,他的那个堂侄至今没有找到。” 魏珏虽然没有亲自查案,但毕竟是在鸿胪寺,所以案子的经过非常清楚,现在鸿胪寺也在疑惑,齐浣到底是被陷害,还是真的这么不小心。 因此,眼下大理寺还没抓人,因为太子不肯放,要求大理寺必须找到齐浣的侄子。 “人,肯定是找不到了,尸体应该也找不到,”李琩眺望着远处的假山,淡淡道: “这么看来,齐浣平日里指派这些不良人,就是让堂侄跑腿吧?” “嗯,所以这些人才不会怀疑手令真假,冒着天大的风险,到延兴客栈放火,”魏珏点头道: “那座客栈终究是官办,等闲没人敢这么干。” “那么你来找我,究竟想说些什么?”李琩转过脸来,直视对方。 魏珏笑道:“齐浣的那个堂侄,就在少阳院做事,是府中的一名管院,张良娣的日常事务,就是他打理的,所以大理寺怀疑,会不会是张良娣针对隋王,才想要烧死王妃?” “太牵强了,原来你是冲着张良娣来的,”李琩忍不住笑道: “魏少卿胆子不小啊,谁让你来找我的?” 魏珏也跟着笑道: “能跟隋王说的,老夫这里句句属实,不能说的,自然也就不能说了,至于牵强,这世上又有多少事,不是勉强为之呢?老夫今天来这里,岂是自愿?” 这还真是个实诚人,李琩笑了。 人家把话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今天来隋王宅跑这个腿,明摆着也是担着风险,万一李琩把他卖了,魏珏的罪名一点都不小。 但是对方隐晦的提醒了,我不想来,但是不能不来。 是被谁拿住什么要命的把柄了,被胁迫的?或者是更厉害的人物下的令?李琩不好猜测。 “我并没有参与查案,你将这些说给我听,又有什么用呢?”李琩道: “难道指望我去圣人那里告状,严惩张良娣?圣人若是问起,我是怎么知道的,伱让我如何回答?” 魏珏苦笑道:“圣人那里,自然是不能隐瞒的,隋王大可以说,老夫前往贵宅拜谒,隋王是从老夫这里套出来的。” “你可真是一点干系都不愿担啊?”李琩撇嘴道: “中枢最忌漏泄,我呢,最忌讳探问国事,一个不好,咱俩都得担罪。” “那倒不至于,”魏珏道:“终究事关隋王妃,您这不叫探问,是关心嘛。” 说罢,魏珏潇洒姿态全无,一脸无奈道: “老夫欠您一个人情,就看隋王觉得,我魏某的人情,有几斤几两。” 李琩呵呵一笑,故作沉吟,他已经猜到了,魏珏多半是被人胁迫了,而且把柄不小,要不然这种大佬人物,不会选择冒险掺和这种事情。 说明什么?说明他的把柄,比这个风险还大,真要捅出来,说不定能要他的命。 魏珏倒也耐心,静静的等待着李琩的回复,不过他的眼神当中,却蕴藏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是感伤,懊悔,还是别的什么,外人自然看不明白。 片刻后,李琩点了点头: “如果大理寺和鸿胪寺,硬往张良娣身上扯,我不介意帮忙,魏少卿的人情,在本王这里,千斤重。” 魏珏叹息一声,点了点头,起身揖手道: “它日必有报答。” “魏少卿慢走,”李琩一直将对方送出府门,这才折返回来。 而王卓、严衡的脸上,没有丝毫好奇,他们会老实奏报宫里,李琩见过什么人,但也绝对不会想法设法去偷听李琩的事情。 做人嘛,要给自己留后路,我见到什么听到什么,我都老实说,但没见到没听到,自然也就没法说了。 返回屋内的李琩,独坐沉思。 李林甫让他帮忙干齐浣,魏珏请他帮忙干张良娣,看起来,对付这两人似乎都符合李琩的利益。 但李琩心里清楚,他现在不能乱掺和,初离十王宅,李隆基对他的关注,可是一点都没减少。 人家让高力士给他送酒,就是暗示李琩,你酗酒的事情朕知道,那么其他事情,你最好也让朕知道。 所以李琩拎得清,知道这次到底该如何应对,因为他最大的危险,来自李隆基,那么获取对方信任,降低李隆基对他的猜疑,才是重中之重。 他得让李隆基觉得,我是一个老实孩子。 “让郭四娘........嗯.......让王妃来一趟,”李琩吩咐王卓道。 如今郭淑正在整顿内宅,李琩觉得不能再称呼四娘了,要给对方正名分,以显示李琩对郭淑的完全支持。 毕竟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不好服众,尤其是杨绛,郭淑短时间内,是压不住的。 李琩甚至认为,郭淑可能会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呢,压不住杨绛,因为人家的姐姐,正得宠呢。 一旦册封贵妃,杨绛的地位势必水涨船高,就像历史上杨玉环的那三个姐姐,都被封了国夫人,多离谱啊。 杨绛的的父亲杨玄璬,出身弘农杨氏小宗的河中房,也就是山西运城市永济县蒲州镇,是杨玉环的亲三叔。 而杨玉环她爹死的早,她十岁的时候,姐妹几个就被杨绛的父亲收养了。 所以前身寿王当年娶妻,杨玉环是以杨玄璬养女的名分上嫁的,但是历史上,李隆基封贵妃,却又将杨玉环的名分归到了生父杨玄琰名下。 追赠杨玄琰太尉、齐国公。 其实就是混淆视听,意思是朕的贵妃,和前寿王妃,不是一个人,你们别搞错了。 但不管怎么说,杨玉环和杨绛,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就冲这一点,郭淑未必是对手。 第五十章 九死一生 “身在局中,有时候未必能看的清楚,” 李琩在屋内踱步着,叹息道:“我自打成年之后,便觉风声鹤唳,身边没有几个可以值得信赖的人,我希望你可以。” 郭淑听罢,双目闪烁,心知未来的丈夫要跟她交底了,也许是源于她这些天打理王府得当,又或者,虽未过门,却已经获得了隋王的绝对信赖。 只见郭淑起身,神情端庄的朝着李琩行礼: “在奴家这里,郎君无小事,虽愚笨,但愿能分担郎君万一。” 李琩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然后跟她讲述了今早魏珏所为何来。 之所以选择坦诚,首先是因为郭淑确实人小鬼大,异常的成熟稳重,也许女人真的比男人更为早熟吧,郭淑的心智,绝非寻常。 再者,人家马上就是自己的妻子了,还是郭子仪的嫡女,如果郭淑不能入局,谈何让郭子仪入局呢? 李琩必须将郭子仪拖进来,这是将来决定胜负的关键手。 “大理寺的查过了,当时延兴客栈内的住客,只有你的身份最为敏感,” 李琩道:“而且纵火之人也抓到了,确实是冲着你去的,我们想要置身事外,也做不到。” 此时的郭淑脸色平静,并没有因为有人要烧死她而表现出任何愤怒,由此可见其城府。 当然了,脸上看不出,心里肯定是怒的,别人好端端的要弄死你,你能不愤怒?三清祖师都得怒。 “郎君的意思是,右相和魏少卿,分别希望你对付齐浣与张良娣,而郎君也全都答应了?” 郭淑一脸疑惑道:“奴家有点不明白。” 李琩笑了笑,在她一旁坐下,道: “没什么不明白的,我虽为皇子,实则如囚徒,千方百计离开十王宅,并不能使圣人对我的猜疑消减万一,这个世上最深不可测的,便是当今圣人,但还算凑巧,最了解他的,偏偏就是我们这帮做子女的,所以我在圣人那里,不会有任何隐瞒,伱明白了吗?” 郭淑一开始也是听的很迷糊,不过等她垂首细细咀嚼半晌后,恍然惊喜道: “怪不得郎君两边都敢答应,原来你会如实奏报圣人,那么整个事件当中,圣人便心中有数了,对郎君的信任,也可增加几分,但是这样一来,对右相与魏少卿的承诺,郎君怕是要失信啊?” “不会的,”李琩爽朗一笑:“我会在给圣人的奏疏里提一嘴,求圣人别将我卖了,这样便是游于花丛中,片叶不沾身了。” 郭淑听罢,苦笑摇头道:“也就是郎君的身份,才可以向圣人提这样的要求,而圣人也一定会帮您隐瞒。” 人的心理,是非常复杂的,李琩虽然没有学过心理学,但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李隆基就会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兴奋感。 况且李林甫对付东宫,本就是李隆基逼迫的,所以齐浣这一劫,怕是神仙也救不了,但是张良娣这边,李隆基多半只会敲打一下, “你觉得,魏珏受制于何人呢?”李琩问道。 郭淑笑道:“一個想让张良娣死的人,或者说,滚出少阳院,因为她的身份特殊,想死也不容易,但是张良娣除了与郎君有仇怨之外,还有谁欲除之而后快呢?” “韦坚!”李琩淡淡道。 郭淑点了点头,噘了噘嘴,佯装不满道: “一切都说的通了,其实郎君并非让奴家帮着出主意,您其实已经了然于胸,奴家不过是一名听众罢了,看样子,纵火之人绝非受齐浣指使,很有可能是韦坚栽给齐浣的,但是他这么做,很容易被人猜到,岂非太冒险?” “算不上冒险吧,”李琩耐心的解释道: “这世上有两种事情,一种见得光,一种见不得光,齐浣见得光,张良娣见不得,所以事情会仅限于少数人知道,甚至不需要大理寺去查,韦坚做为太子妻兄,就算是他干的,太子也不会认,圣人也不会承认这个事实。” 说着,李琩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可笑的事情一样,自嘲道: “就比如我,出嗣是我的主意,圣人心知肚明,但明面上,只能扣在宁王头上,就是这个道理。” “呼~~~~” 郭淑长长的出了口气,心中波澜起伏,她发现,眼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隋王,实则心思缜密,洞若观火。 自己这些打理王府的小手段,实在难登大雅,人家连皇子的身份都能放得下,试问,有几人能有这个魄力? 皇家子嗣,虽困于十王宅,但也绝非等闲之辈啊,这一次,郭淑完全改变了自己以往对十王宅那些亲王们的印象。 “好了,”李琩拍了拍对方肩膀,道: “库里很多都是贡品,宋、亳之绢,为第一等,买也买不到,郑、汴、曹、怀之绢,为第二等,长安都没几处卖的,不过府中的库里都有,不要总穿着杨孺人的衣服,你是主母,尽管去挑,让府内的绣娘为你量身缝制。” 郭淑只是点了点头,她不是太在意这些,脑子里仍是回味着刚才与李琩的谈话,她需要了解自己的丈夫。 或者说,她要做这世上,最懂李琩的人。 ....... 少阳院。 大厅内鸦雀无声,气氛沉闷,人人脸色阴沉,像是罩了一层雾霾。 齐浣终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这辈子也经历过数次起落,所以并没有因为即将到来的大祸,而失了往日风度。 大理寺那边,基本已经锁定他了,他料定自己,此番凶多吉少。 因为太子保不住他,堂堂储君,大唐王朝的东宫之主,保不住他。 齐浣想想都觉得可笑,在东宫任职,似乎已经成了一件风险极大的差事。 资格较老的贺知章,扫视众人一眼后,打破沉闷,道: “哥奴要下狠手了,欲斩断太子羽翼,我们这次绝不能后退,几个不良人,就想栽赃太子近臣,真是笑话。” 太子李绍叹息一声,看向齐浣,颇有些埋怨道: “你瞧瞧你用的都是些什么人?如今倒好,大理寺竟有胆子来找孤要人,你那个堂侄呢?找到没有。” 齐浣内心叹息,他已经足够了解太子,所以并不会因为对方这句毫无担当的话,而感到惊讶。 在座的谁都知道此事与我无关,偏偏就你埋怨起我来了?你怎么不想想,他们针对我干什么? 说到底,是针对你啊。 齐浣摇头道:“自从六天前离开少阳院,齐铭便没有再露面,左右金吾、万年县衙都找不到,臣自然也无法知晓其所在。” 贺知章白眉一挑,显然对太子的质问感到不满意,这时候应该怎么想着对外,而不是苛责自己人。 太子冷哼一声,无能叹息。 韦坚眼角一动,探身道:“哥奴先发制人,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太子无论如何,都要保齐詹事,您最好入宫一趟,亲自面见圣人。” “孤去做什么?去了怎么解释?” 太子李绍摊手道:“纵火之贼,尚在大理寺狱关着,咬死了是齐浣下的令,偏偏这些笨蛋,就是齐浣养着的,你让孤怎么给他脱干系?” 韦坚低头不语,一副老实挨骂的样子。 心里却也觉得,太子确实不行啊,若非前太子被处死,长子李琮面上有伤,实不该你来继承储君。 刚刚跑出去那个,人家就比你高明多了。 这是多大点事吗?不过就是一把火而已,保一个人,不是非得有证据证明其无辜,才能保,如果是那样的话,在座除了贺监之外,岂有无辜者? 太子侍读皇甫彬起身道: “我大唐律法,民污官,乃下告上,为死罪,一群为非作歹的不良人,其言不足信,大理寺到现在也没敢来强行拿人,也是因为人证的身份,是不足以立案的。” 接着,皇甫彬目光看向众人,继续道:“我们应针对此点,反驳之。” 不良人,本来就是一些地痞流氓,混混无赖,其中贱籍不在少数,甚至有逃役的,这类人,在大唐的律法当中,类似于失信者。 也就是说,他们的证言,律法是不认的,尤其他们还是在告官。 所以说这类案子,重要的不是证据,而是双方的博弈。 但是齐浣并没有因皇甫彬的一番陈词而提升信心,因为太子不擅诡辩,在圣人那里,只有被拿捏的份。 “王琚的案子,也很蹊跷,”贺知章皱眉道: “检举王琚的卢鉉,是哥奴的人,搜查王宅的,是大理少卿徐峤,可眼下这桩案子,丝毫没有消息透漏出来,恐怕牵连不小,王琚是不法了一些,但终究是元从之臣,洗心(齐浣字),你不妨派人探探高将军的口风。” 他这句话,一来确实是想搞清楚王琚是怎么死的,看看有没有机会对付李林甫,再者,还是提醒太子,齐浣很重要,你必须保。 放在往常,齐浣自然是点头应诺,毕竟他和高力士确实关系极好,两人年轻时候就认识,高力士帮过他不少忙,他也帮高力士办过不少事。 但是今天,明知贺知章是一番好意,但他心里堵了一口气,于是道: “眼下形势,我实不宜与高将军接触,以免波及牵连。” 太子李绍闻言大怒: “你就不怕牵连孤?” 齐浣一愣,顿时心如死灰。 要不是你在张良娣身上打主意,何至于被寿王恶心一番?如今出事的是郭四娘,有心人自然会借此针对东宫?说你太子是报复寿王。 是谁起的头?是我吗? 我私下就劝过你,东宫必有内鬼,你信了吗?你只知责怪我。 齐浣看明白了,这次九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