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心摆烂陆少爷 “老爷、老爷你快醒醒。” 谁在叫我? 老爷? 解放都多少年了,谁搁这乱喊呢。 恍惚如混沌初开,陆远感觉自己好似穿越了无尽时空,又似大睡了千年般,于朦胧中苏醒睁开了双眼。 好俊俏的一张脸啊。 陆远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佳人,便见这少女已经欢喜着蹦了起来。 “老爷醒了,老爷醒了。” 说着话,就已是快步跑出了这间古色古香的厢房。 等一下。 我为什么会下意识用古色古香这个形容词? 陆远瞬间便惊坐起来。 这不是自己的家! ----------------- “县尊的身体并无大碍,想来之前只是受了惊吓,从而昏厥过去,老朽开两剂安神的方子,静养些日子便可。” 说话的老头留下一纸药方离开了,留下陆远和一屋子十几号‘病人家属’。 此刻,又一个白发老人站了出来,发号施令:“快去给老爷拿药。” 当下便有穿青衣的年轻小伙立刻行动起来。 白发老人又看了眼陆远,随后说道:“老爷且安心静养,县里的事有县丞和主簿两位堂官在,家中的事老朽定妥善处置,老爷大可宽心。” 陆远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此刻的他正忙着消化脑子里突然冒出的一大串记忆。 准确来说,是这具身体原主人的。 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窃居这幅身体的时空窃贼罢了。 老人说罢便挥手,带着一屋子乌泱泱的十几号人离开,独留下那個一开始守在床边呼唤陆远的姑娘。 她叫绿珠,是自家的丫鬟。 而老头叫陆贤忠,是自家的管家,府中的下人唤其为忠伯。 县尊、老爷、管家、丫鬟。 这些早已被扫尽封建糟粕垃圾堆里的称呼集中在一起,就是陆远如今生活的时代。 大明朝,嘉靖二十六年! 而陆远,则是刚刚上任的浙江承宣布政使司辖下淳安县知县。 综上简单来说,陆远穿越了。 从二十一世纪的新社会穿越到了这个几百年前的旧社会,嗯,帝制封建社会。 而自己如今窃据的这具身体原主人也叫陆远,祖籍江西袁州府。 陆家称不上门阀世家,也不是什么望族,就是在江西做不少买卖,颇有家资罢了。 而且此次陆远的外放下派,其中还牵扯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 严嵩! 没错,就是历史上那个大名鼎鼎的明朝大奸臣,父子列阁,弄权专政的严嵩严阁老。 陆家和严嵩这种级别的官员肯定是搭不上话,但幸运的是,严嵩也是袁州府人。 这种关系,叫老乡。 陆远他爹陆老爷子不知道找了多少门路,关系托关系,总算是将一笔一万两的孝敬银子送到了严嵩之子严世藩的手上,陆远也就此离京去了浙江淳安县。 淳安是上县,也因此知县列了从六品。 就这样,靠着自家老爹的上下打点,靠着严阁老的提拔,陆远舒舒服服的来到淳安走马上任。 其实按照陆远进士的身份,只要外派起步便是知县,为什么还要花一笔如此巨大的银子,看似有些荒谬,但陆远检索了一下前身的记忆,知道这件事并不是那么简单,要不然也不会选在浙江,南北直隶岂不是更好? 只是乐极生悲,才刚刚上任的第一天,就被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一个‘仗义每多屠狗辈’的江湖侠客给刺杀了。 当然,刺杀并没有成功,这名江湖侠客只是喊了一句,然后随手扔了记飞镖便仓皇逃离。 飞镖并未射中,却也吓的陆大老爷当场昏厥过去。 而后阴差阳错,就被陆远给占了身子。 “故事编的真好,我差点都信了。” 陆远呵呵冷笑。 一个刺客光天化日之下从容刺杀朝廷官员,而且事发之后还能轻易脱身,那又怎么可能会失手呢。 想来,应该是一种警告。 当地的官员实在是太没有礼貌了! 陆远气的咬牙,但现在也顾不上去思考自己到底是被谁刺杀,因为他刚刚想到一件更加严峻的事。 自己,好像成了严党? 靠着给严家行贿当的官,嘿,那可真是根正苗红。 “便宜老爹,你这下可是害惨了我啊。” 陆远不敢说自己是什么明史专家,可对明朝历史的了解还是有那么三分水平的,严嵩和他的严党,可没什么好下场。 而严党倒台是在嘉靖四十四年。 留给自己的日子,就剩下十八年了。 找个机会同严党割裂? 这个想法只一瞬间就被陆远否认掉。 后世十几年的‘深造’经验已经让陆远懂得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政治上做墙头草,可从没有好下场。 要么就别轻易站队,要么就一条道走到黑。 自己的便宜老爹贿赂了一串严党官员,关系托关系最后才将银子送进严世藩手里,毫不夸张的说,可能此刻的自己,身背后已经有太多严党官员的站台了。 另外,现在是明朝,是帝制封建时代,有连坐的。 眼下这个时间,只等四个月,夏言就将被严嵩彻底赶下台,并被公开处斩于闹市,至时,朝野再无人敢与严嵩作对。 大权独揽的严嵩甚至授意让自己的儿子严世蕃以太常少卿的身份僭越入文渊阁替自己坐班,俨然代行首辅事,朝野戏称小阁老。 而整个嘉靖二十七年,内阁仅严嵩一人,或者说仅严嵩父子二人! 于是,严党势力达到巅峰。 其后嘉靖帝虽先后征召张治、吕本入朝,也不是严党对手,等到嘉靖三十一年开始,嘉靖帝开始逐渐扶持徐阶,才渐渐分了严党之权,可严党在朝堂之上的巨大控制力一直持续到嘉靖四十年。 前后跨度足足十三年之久! 这就意味着自己想要割离严党也是嘉靖四十年之后的事,到那时候,自己头上严党的烙印怕是已经根除不掉了。 话又说回来,姑且就算那时自己背叛严党,投奔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仨人又能愿意接受自己? 陆家,毕竟只是一个商贾之家,政治上,没什么影响力。 不能想,越想越头疼。 陆远只觉前途一片晦暗无光,余光扫到了留在屋内照顾自己的丫鬟绿珠。 这丫鬟长得真俊俏。 记忆中自己还有个原配媳妇,如今在袁州老家,想来自己如今下放为官后,得到消息也该来淳安寻夫了。 如今身边还有几个漂亮的通房丫鬟。 实在不行,干脆躺平吧? 大不了等到严党快倒台的时候,带着一家老小跑台湾去。 天高皇帝远,老朱家总该拿自己没辙了吧。 一念至此,陆远顿觉满血复活。 要钱,老陆家江西豪富,家资不菲。 论权,自己年纪轻轻就是百里侯。 钱权都有,谁能拦得住自己摆烂躺平! (《明世宗实录》卷五四九,抄严世藩江西家产得金三万二千九百六十两,银二百万两,奇珍无数,房屋六千六百间,田两万七千三百亩。 《明世宗实录》卷五五九,抄严世藩北京家产,寻脏银二百四十八万两,并罗龙文脏银二十万,发十五万两助边、一百六十万两济边、四十万两充上用。) 第二章:堪比义父的老管家 迅速调整好心态的陆远就这般在淳安县衙里安顿了下来。 虽然眼下身上并无伤势,但一心想要摆烂躺平的陆远也同样没有署理公务的打算。 自己才刚刚上任,就遭到刺杀,谁知道淳安这地界的官场水有多深。 陆远可不会潜水。 干脆,继续托病静养。 只不过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陆远想要躲麻烦,可麻烦却偏偏找上了陆远。 淳安县衙上上下下几十名官吏、几百名三班衙役,可就陆远这么一个正牌知县大老爷,说句不客气的话,陆远不出面,整个淳安县什么事都干不成。 也因此,身为知县副手的县丞曹大为就在陆远来到这时空的五天后,找上了门。 “县尊,身体可好些吗?” 这曹大为四十岁许,瘦长的脸颊下留着一撮山羊胡,很有一种文质彬彬的气质。 只是这曹大为的笑容给陆远的感觉很不舒服。 皮笑肉不笑的虚伪味道太浓郁了些。 明朝低级官员作秀的水平那么低? 还是说,压根就是没拿自己当回事。 “咳咳。”陆远收起心思,装出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应对起来:“有劳曹县丞挂心,眼下已经好了许多。” 曹大为面露喜色,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下官早就说,县尊少年俊逸,非比常人,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又怎么会被区区毛贼所伤。 县尊可要速速好起来,这不只是下官一人之心愿,更是淳安县上上下下数万百姓共同盼望,没有县尊主持,这全县上上下下的事务,下官又哪里能处理妥当。” 年轻的小子,你不来,这淳安上下的事都是我曹大为说了算,另外,全县几万百姓都和我曹大为一条心。 陆远咂摸一番,大概是听懂了曹大为话里的意思。 没什么新意,无非就是一个当地的地头蛇在向自己这個过江龙吐信子罢了。 多么无趣且拙劣的伎俩啊。 陆远一心只想摆烂,压根就没打算和曹大为计较,因此便装作什么也不懂,对曹大为说的话也只是附和。 “曹县丞太谦虚了,本官虽为知县,可毕竟年少,又无为官之经验,县衙之事有曹县丞您在,本官安心的紧,安心的紧啊。” 曹大为瞳孔微缩,内心诧异。 这新来的县令,真就那么乖? 还是说跟自己装糊涂呢。 心里面想着,嘴里没停。 “听闻县尊受惊,衙内诸位同僚皆有心前来探望,只因担心耽误县尊静养,故此不敢冒昧,便使下官一人先来,既然眼下县尊已无大碍,不若下官前去召集众同僚来见,也聊表众人之挚诚。” 县衙官吏想要投奔,可又怕得罪曹大为,在不清楚陆远这个新来县令什么背景跟脚的时候,不会轻易投奔门庭。 只在此时此刻,这淳安县官场上,曹大为还是一言九鼎的。 他在淳安官场拥有召集所有官僚的‘威望’。 毫无疑问,曹大为说出这番话又是一次试探。 陆远摇头摆手:“这些繁文缛节本官不喜,左右不过一次惊吓罢了,何劳看望?就请曹县丞代本官安抚诸位吧。” 你别试探我了,我没打算‘抢班夺权’,哪怕我是名义上的一把手。 你当你的地头蛇,但我陆远没打算做过江龙。 曹大为脸上的喜色终于是真诚不少,一迭声的应是就要起身告辞被陆远喊住。 “曹县丞,有件事本官还有托于你。” “县尊请说。” “这几天本官每每午夜惊醒,梦见那日刺客行凶,仍有如芒在背之感,这也是几日内迟迟不好之症结所在,还望曹县丞替本官,早日缉拿凶手,了本官之心病啊。” 权我可以不跟你争,但伱得找个替罪羊出来,把行刺我的事顶了。 要不然,那岂不是白刺了? 我还要不要面子的。 曹大为先是一怔,随后便是拍着胸脯打保票:“请县尊放心,凶手缉拿一事已有眉目,想来不日便可捉拿归案。” “甚好,有劳曹县丞了,绿珠,送曹县丞。” 丫鬟绿珠将曹大为送出卧房,临走之际,曹大为还回头上下打量了绿珠几眼。 以他老辣的眼力自然看出,绿珠虽年少,却也褪去了处子之青涩。 县尊好艳福啊。 若能耽于美色,流连于玉臂朱唇之间,倒也是件好事。 就当,供养个菩萨在县衙里吧。 打发了心机浅薄的曹大为,陆远刚打算继续偷懒,那陆贤忠又寻了上来。 作为陆家几十年的管家,自打陆远科举及第之后,又跟着陪到京城照顾了陆远三年,如此身份忠心,便是陆远这个嫡长子大少爷,也得客客气气喊上一声忠伯。 “忠伯,您来了,快坐快坐,绿珠,倒茶。” 陆远一脸热情,上前搀扶陆贤忠落座,可被后者躲开。 “老爷,老朽自幼入陆家,至今已有五十余年,前后侍奉两代家主,如今蒙祖宗之庇佑,加之老爷之聪慧,这才让咱们陆家出了第一个进士。 列祖列宗可都盼着老爷您光耀门楣呢,可如今老爷您,岂能如此不思进取啊。” 陆贤忠看着一脸讪笑的陆远,老眼里竟都泛起了泪花。 “老朽已经问过了大夫,老爷的病早就好了,可如今却终日困于这尺寸之地,贪恋女色之欢,如此行径,岂是正途。” 陆远脸皮厚权当拂面清风,可不远处站着的绿珠却是满脸羞红。 这几日,她可是最清楚陆远有多厉害的。 “是是是,忠伯批评甚对,我记下了记下了。”陆远只想着把陆贤忠送走,便敷衍着,却被陆贤忠一声打断。 “老朽适才看到,这县衙的曹县丞来了。” “啊对,来看望我的。” 陆贤忠冷哼一声:“这几日,老朽让小林他们几个小子在这淳安县城内暗中调查,听闻这曹县丞没少暗中勾结,密谋阻止老爷您主政淳安,其之家宅,日日都有数十名官吏聚至深夜,可谓狼子野心。” 这哪是管家,简直就是义父啊。 自己躲在县衙里声色犬马,陆贤忠竟然已经开始替自己梳理淳安官场的人情往来和政治动作了。 陆远一时间只觉心头滚烫,感动莫名。 “老爷,那曹县丞和您都说了什么。” 陆贤忠担心陆远年轻,不懂人情世故,便让陆远将同曹大为见面说的话叙述出来,末了又替陆远分析起来。 “这位曹县丞明里暗里,果然是在炫耀自己在本地盘根错节的关系,可笑,他区区一个八品县丞,有何资格,老爷才是朝廷任命的知县,老爷只需要手持吏部所签之敕令文书,手持官印往正堂一坐,县衙内一众堂官必弃其而投老爷。” 陆远点头,笑着:“对,忠伯所言甚是。” “所以咱们不能任由那曹县丞欺负上门。”陆贤忠突然长身而起,须发怒而颤起:“区区八品县丞,竟敢妄言恫吓知县,心中眼里可还有一点上下尊卑,老爷当速速升堂点卯,摆明车马,要让那曹县丞认清楚,如今老爷,才是这淳安县的父母官。” 这位老管家,好刚烈的性子啊。 陆远自己都看傻了。 和陆贤忠比起来,自己,真的好像一条咸鱼。 第三章:开展工作之前 一心只想摆烂的陆远最终还是选择结束自己的‘病假’。 不结束也不行了,陆贤忠催促的太紧,陆远也不忍心这么一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再替自己操心。 另外,自从那日陆贤忠来了之后,后面也不知道同绿珠交代了什么,连续几天,这小妮子一到入夜就跑,陆远本就匮乏的娱乐活动,就此失去了最重要的核心环节。 休假虽已结束,可工作从哪里开始干,陆远还没有想好。 他将从翰林院下派来之前发的《县令到任须知》看了好几遍,但总觉得这种本本主义的框架局限性太大。 另外,这不应该叫《县令到任须知》,叫做统计局工作手册更合适。 通篇超过七成的篇幅都是统计工作。 田亩、粮赋、户籍、工事、防务、治安、功名等等等等。 连有多少罪犯,为什么犯罪都要统计。 知县啊,一县之长,放到现代那就是书记加县长加检察长、法院院长、公安局长等所有职务的综合体。 要是整天就干统计工作,这个县能发展好才有鬼呢。 陆远一心只想摸鱼摆烂,将来严党倒台之前,自己这个‘铁杆’严党份子就逃之夭夭了,可现在既然被逼着必须要干活,那就得好好干。 这叫什么,这叫认真。 认真偷懒,认真工作。 既然做了知县,那就踏踏实实干吧,起码也得让淳安这一亩三分地上的老百姓过几年好日子。 当官一任,造福一方,老生长谈的官话了。 官话归官话,可事,还是要做的。 不过在做之前,陆远觉得还是应该先摸摸底。 不是数据上的摸底,而是政治上的摸底。 简单来说,看看这淳安县是平原地区还是丘陵地区。 考虑到曹大为这么个地头蛇的存在,丘陵地区的可能性超过九成。 “那就得量量,这個山头海拔多高了。” 陆远的心情还是较为放松的,他跟曹大为虽然只有一次接触,而且是浅薄的接触,但陆远就敢说,曹大为绝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哪有佐二官一上来给一把手下马威的,一点城府都没有。 这也就是欺负陆远是个年轻人,举凡换一个浸淫官场二三十年的五旬老汉来上任,你看曹大为敢这样? 曹大为想破了脑袋也不可能想到,陆远,可不是个‘年轻人’。 ----------------- 所谓县衙,其实就相当于陆远‘家’的前厅,县衙是一个占地极广的综合一体化政务主体建筑,具体的面积用后世数据来说,就是前后约一百八十米,东西约一百二十米。 占地面积两万多平米,屋舍两百三十间之多! 县衙被一分为二,前衙后宅,中间以宅门为分线,后宅就是陆远这个知县住的地方,而前衙便是衙门。 正对着宅门便是衙门大堂,左右为县令接待上级官员和当地士绅的赞政厅,出了正堂,左右以此排开两列皂房,是皂班衙差当值的地方,两列皂房后则是县衙六房的办公所在。 六房:吏、户、礼、兵、刑、工,对应中央的六部。 除此之外,县衙还有县丞、主簿、典史、教谕各自办公的公事房,有宾兴舍、义勇舍、军粮税粮库以及监狱! 监狱也属于县衙整体建筑的一部分。 另外明代县衙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自正堂往南穿过仪门后,东侧立着一个土地祠。 如果说监狱是关犯人的地方,那这个土地祠就是官员的‘处刑室兼展览馆’。 洪武六年,明太祖朱元璋颁定大诰,贪墨白银六十两以上者,在土地祠剥皮实草,其尸体就要悬挂在土地祠外,如此后继官员就能每天看到了。 心灵震慑力直接拉满。 在县衙这一级政权中,拥有官员身份的并不多,除了陆远这个知县外,只有县丞、主簿两个人,余者皆为吏。 这里县丞、主簿属于佐二官,知县的副手,明朝的县丞大多都是治安长官,负责城内巡捕、缉盗工作,偶尔也会替知县处理一些狱讼。 而主簿并非严格意义上管理文书工作的主官,明代县一级主簿根据不同县的实际情况设立不同的主簿。 比如治农主簿这就很好理解,管理农业方面的。 治水主簿,修大堤防洪。 城防主簿,边地县常设,防外敌入侵劫掠的。 典史才是真正意义上管理全县文书收发工作的官员,工作性质类似于后世县一级政府办公室主任,不过因为典史同时还要兼任管理县里监狱的工作,因此又被称为典狱官。 典史不入品轶,为一县胥吏之首。 由上级铨选任命,明朝官方称呼作吏员,是介乎于官和吏之间的这么一个身份,因为不入流故而不能称之为官,可任命权又在上级衙门,知县衙门不可自行任命因而也非寻常小吏,是故叫做吏员。 教谕就很好理解了,教育局长,管一县教育的发展和有功名在身学子的学籍。 典史和教谕都没有品轶,但不代表没俸禄,他们都有俸禄,朝廷亲自发。 另外,整个县上上下下所有官、吏,他们的俸禄都由朝廷发,跟陆远这个知县没有任何关系。 电视剧中县令给属官发俸禄那是清朝,而且仅存在于捐班,正儿八经的县衙班子,没有说让县令给属官属吏发工资的道理。 至于说自己聘请师爷,那这个俸禄确实由知县发不错,可知县又不傻,自己聘请的师爷难道就不会解决编制问题吗? 随便在县衙里安排一个吏的身份,然后报到府一级吏曹盖个章就能吃国家饭,自己掏腰包那不成傻子了? 除了官吏之外,还有杂役。 比如衙役、杂差、伙夫、门房、更夫,这些人一不是官、二不是吏,吃不上国家饭,可人数又多达几百甚至上千人,他们的薪俸怎么解决呢。 这个钱同样不是知县发。 知县也养不起,不说明朝官员俸禄低,就算俸禄翻五倍甚至十倍,几百张嘴什么知县能养得起? 这些杂役的薪俸由当地财政自行解决。 这是往好听了说,往难听点说,就是县衙自己想办法从当地富商也好、百姓也好,从这些人兜里盘剥,盘剥来的钱养县衙的杂役。 因此,各府州县衙役的薪俸并不固定。 富裕点,可能一年给上十两银子,穷的地方,能吃饱就知足吧。 还要啥自行车。 淳安毫无疑问是富县,不说地理优势,光说头上的严州府,每年就富得流油,往下拨款的银子便不在少数。 也因此,淳安上下养了一千七百多名杂役、义勇。 这些年沿海闹倭寇,而明朝的军卫所又早已名存实亡、腐朽不堪,地方为了自保也好、抵抗倭寇也罢,都组织了所谓的民团、义勇、保乡团等民间武装力量。 如此,又多了一条可以向当地士绅、百姓盘剥的借口。 不过就陆远记忆中所知,这些年朝廷捉拿到的倭寇,九成九跟后世的倭寇关系不大,核心骨架或者说领导者都是自己人,是沿海的渔民或者说贫农自愿变成了海盗,招募一批日本浪人武士(其实就是日本渔民),混合一体对外称倭寇。 至于为什么要打着倭寇的名义? 不打着这个名义那就成造反了。 当倭寇被抓住无非砍头,另一种就成了反贼,抓住要诛族。 轻重还是分得清的。 陆远想要开展工作,那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曹大为这个淳安地头蛇,干了十二年县丞都没进步,小吏出身的老帮菜,谈谈心。 第四章:严党的虎皮大旗 为什么一个官员到新地方出任一把手的时候一定要先和当地的属官挨个见面? 很好理解,官员和其他职业不一样,业务能力强、专业技能高,工作交接完就能无缝衔接。 官员尤其是一把手,他的唯一业务能力,就是用人。 用对人、用好人、用自己人,工作自然就干好了。 而如何甄别自己人,就需要靠见面时的谈话。 一如现在陆远做的事。 他没有绕过曹大为,在这个地方,他也不可能绕过曹大为。 因此谈话的第一人,就是曹大为。 “这些日子真是辛苦曹县丞了。” 陆远就像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对着曹大为极尽客气之事:“本官卧病修养这些天,都仰赖县丞操劳。” “这是下官应该做的。”曹大为也没想到陆远会突然走进自己的衙房,此刻的他正带着几名县衙里的小吏耍牌九呢,看到陆远进来,赶忙起身。 几名小吏也是第一次见到陆远这么位县太爷,感慨着年轻的同时纷纷躬身作揖。 “下吏拜见县尊。” 陆远瞥了一眼桌子,脸上露出笑容来:“玩着呢?不打扰吧。” “没有没有。” “要不,本官也跟着凑一手?”陆远打腰间一摸,便取下一个锦囊绣袋,打开来,倒出好几锭官银。 粗略一估,最少三十两。 这笔钱可不算少,看的几名小吏眼都直了。 曹大为也不知道陆远想干什么,可见后者如此客气,又主动提出想参与进来,又哪有拒绝的道理。 更何况。 这个年轻知县,一好色,二好赌,对自己来说不更是一件好事吗? 曹大为将陆远请到上座,一边整理着桌上的散碎银子和牌九,一边笑呵呵的说道:“到底是县尊,非我等凡夫俗子可比,这一出手,就是足重的官银,看来,这庄家非县尊莫属了。” “就是玩玩而已。”陆远浑不在乎的说道,顺手抄起骰子,招呼着几人下注,抛了点子开始发牌:“这病一好,可不就坐不住了,就想请县丞你带本官在县衙里转转,跟大家伙认个脸熟,也是赶了巧,耍两手。” 曹大为眯着牌,嘴里没停过说话:“这么说来,县尊在京城的时候,也常玩?” “翰林院里哪有人敢玩,倒是偶尔在京城赌坊里耍过两手。”陆远抓了一副大点子,喜笑颜开的亮出通杀:“跟几个同窗好友一道,只可惜如今远离京师,还不知何时能再聚到一起。” 曹大为被杀了银钱,脸上的笑意却是更浓:“县尊鸿运当头,下官几人今天怕是要被杀个片甲不留了。” 几名小吏可不似曹大为有钱,才输了一局,脸上就露出些许肉疼懊恼之色。 不过也是因为输了,抱着翻本的心思纷纷加了注。 陆远则继续同曹大为搭着话:“才开始嘛,这才哪到哪,来来来继续。” 这一局,陆远又是抓了一把大点子,再次通杀。 随后的几局内,陆远是越战越猛,直接将曹大为和几名小吏桌上的银子通通杀净,直让几名小吏面色苍白,悔恨不已。 就这会功夫,他们可都各自输了半年多的俸禄。 当下便有一名小吏不服,竟忘了尊卑,提议让陆远稍等,他回家取钱再战。 “不玩了不玩了。”陆远毫不在意的呵呵一笑:“看来本官今日确如曹县丞所说,鸿运正盛,不过这人啊得懂得知足,要不然,哪有尽头一说? 你们玩吧,本官同曹县丞出去走走。” 说着话,陆远将赢的银子全部放到桌上,连同着自己带的三十两官银也一并。 几名小吏都愣住了。 自己输的钱就这么回来了? 新知县还多赏了三十两? “多谢县尊赏赐!” 失而复得的喜悦加上额外收获,几名年轻的小吏无不激动起来,要不是曹大为在现场,怕是都恨不得跪下给陆远磕两个头。 曹大为笑眯眯看着,可眯起来的眼里却带了些许冷意。 这小县令倒是玩的好一手收买人心。 话里话外的还把自己给恶心了。 这到底是不懂事满口胡言呢,还是说有意为之。 胡思乱想中,陆远已经带头走出这间衙房,曹大为只好跟上,同着陆远并肩而行,话也跟着递了上去。 “县尊如今甫一痊愈便锐不可当,这是我们淳安县的福气啊。” “借了曹县丞的吉言而已。”陆远冲着曹大为玩笑一句:“曹县丞可别怪罪本官赢了县丞的银子啊。” “额,哈哈哈哈。”曹大为大笑几声:“县尊此言外矣,下官虽然俸禄低微,可区区七八两银子,还是不放心上的,说来还是县尊豪气,三十两官银,就这么赏赐给几名下吏了。” 陆远微微颔首,面露些许倨傲:“三十两罢了,本官在翰林院时,组织一顿诗筵雅聚,那也需百两以上。” 财非权,可在大明朝无权,绝对守不住财。 听到陆远年轻时如此挥霍,曹大为怎么可能不好奇陆远的背景根脚。 这小县令,是哪家的大少? “那般盛景,可着实让下官心神往之。”曹大为恭维一句,遽尔自嘲:“只可惜下官家境贫寒,区区八品薄禄,怕是无有机会似县尊这般潇洒豪迈了。” “曹县丞若有此意,他日可与本官同去。” “不了不了,下官小吏出身,并无功名在身,如此诗筵雅会,无颜参加。” 曹大为自嘲着,复有言道:“下官在这淳安为吏多年,仰赖王抚台之器重,擢我为官,至今一十二载,可是不敢懈怠一日啊。” 绕了半天,可算把后台搬出来了。 王抚台? 抚台?那就是说巡抚了。 王姓巡抚,浙江。 陆远翻着记忆,很快就想到了一个符合条件的人。 曹大为搬出后台之后也觉得腰杆直了三分,说起话来中气都足了,笑眯眯看着陆远:“想来县尊在京城,定也认识吧。” 这就开始摸自己底了吗? 陆远啊了一声:“曹县丞所说,可是当年巡抚浙江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王荛封,在下耳闻大名,只可惜未曾当面,引为憾事。” 曹大为顿时收起了笑意。 是真认识还是说在翰林院时期评政议政时的略有耳闻? 陆远嘴角挑起一丝笑,话锋一转。 “本官虽未见过王抚台,可当年年少之时倒是和咱们浙江当年的蕃台,有过一面之缘。” 蕃台? 曹大为顿时瞪大了双眼。 说起话来也不免开始有些哆嗦。 “县尊说的是,当年哪一位蕃台?” 只见陆远双手向上一拱,用极其尊重的口吻缓缓道出。 “正是如今的,应天巡抚欧阳宪台!” 反正老子已经成了严党,欧阳必进的虎皮大旗不扯白不扯。 第五章:各怀鬼胎 当听到欧阳必进这个名字的时候,曹大为脑子里就一个想法。 自己眼前的小县令,竟然是严党之人。 那可是严党! 欧阳必进,八年前可不正是浙江的右布政使。 陆远很满意曹大为的震撼,于是又细语慢声补了一句:“哦对了,本官也是袁州府人。” 这一刀补的可真是扎实啊。 曹大为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哭的是自己竟然给新来的这位祖宗来了下马威,笑的是自己有个背景如此深厚的上司,只有自己将马屁拍好,何愁不能青云直上。 虽然心中未必全信,但这种事哪怕九分不信,只一分相信就足够让曹大为惶恐难安,而惊惧又会让人失去理智,从而将怀疑无限放大。 万一陆远真是严党的人怎么办? “县尊......” 刚想开口找补两句,陆远已经抬手打断:“曹县丞,本官初来乍到,很多人、很多事都不熟悉,还得曹县丞替本官多把关,本官眼下,可就只有曹县丞你一人可为依助。” 这话题到此为止,扯虎皮装大旗固然猖狂,可扯的次数越多,那就真披身上了。 虽说自己严党的政治背景很难洗去,可弄得人尽皆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坏。 浅尝辄止,话也点到,只要这曹大为有脑子,想来就不会四处宣扬。 震慑了曹大为,陆远接下来的要做的事也就顺畅许多,通过曹大为的介绍,陆远很快就熟悉了眼下这淳安县衙的整套班子成员。 治农主簿文兴盛、典史翟年、教谕严鹄、驿丞兼义勇团练使张之彦以及三班衙役的班头邓连三。 至于再往下的六房胥吏、三班衙差、杂役伙夫什么的就没必要认识了。 文兴盛三十来岁,举人功名,文质彬彬话不多,不似难相处之人。 翟年同样三十来岁,秀才功名,不过是子承父业,从他爹那一辈就在淳安县干典史,也算是地头蛇的代表人物了。 严鹄,老头一個,身上带有教书匠特有的固执和傲慢,考虑到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社会背景,身为一县教谕,有傲气也能理解。 张之彦是个跛子,四十来岁,当了十几年兵,嘉靖一朝南倭北虏打了几十年,张之彦就是在跟俺答部在大同打仗时断的腿,回乡来做了义勇团练的差事。 至于最后一个邓连三。 年轻,最多二十七八。 陆远还以为又是一个关系户,私下里问曹大为才知道,这个邓连三不仅没有关系,相反几年前还是个人人憎恶的地痞头子。 地痞咋当上的三班班头? “虽说是地痞,可却有一身不俗的武艺,这些年倭寇闹的凶,为保靖地方,维系治安,似邓连三这般人,还是要用的。” 这就能解释通了。 总体来说,陆远对自己的这一套班子还是很满意的,起码岁数上有优势。 一个个都才二三十岁,就算曹大为年纪大点,不也就四十出头,总比五六十岁暮气沉沉的老头要强,对吧。 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那也得分时候。 朝气蓬勃干事业的过程中可决不能要老头子。 “县尊病体康愈,是咱们淳安的喜事,加之接风宴迟迟未办,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晚上咱们大家伙给县尊摆宴,一来补上接风宴,二来为县尊病愈庆贺。” 熟识之后,曹大为适时的提出了一个建议,引起众人的纷纷支持。 陆远也不会拒绝。 所谓正事都是在酒桌上谈好的,这话虽然放后世有失偏颇,可在现在这大明朝,那就绝不会有一点错。 酒楼是曹大为选的,陆远暂时还没到,雅间内只有曹大为和文兴盛几人,除了严鹄之外,淳安这地界能说上话的基本都到了。 “曹兄和咱们头上这位小县尊,聊过没?” 典史翟年作为和曹大为一样的本土地头蛇,心中自然也是急着想摸清陆远的底细背景,因此才见到曹大为便迫不及待。 这关系到等下喝酒时自己的态度。 曹大为迎向同桌而坐的众人目光,点头。 “浅聊了几句。” “如何?”翟年继续追问:“听闻县尊乃三年前进士出身,如此年轻便可高中,想来必是家学渊源吧。” 曹大为组织了一番言语:“家学方面,暂不清楚,县尊没有什么透露之处,只说是耕读传家。” 对于陆远是不是严党之人,曹大为心中已信了五成,但他不会主动说出来,一来他还不愿意直接向陆远举手投降,二来,如果陆远是真的,他又凭什么告诉翟年等人? 说不得,可以让以翟年为首的小派系再去试探一番,若是陆远并非严党,不过一普通庶吉士下放,那自己也无须惧怕,淳安当地的利益,最多分给陆远一两成。 若真是严党的话。 负责试探的翟年一派还能有好下场? 正好借陆远的手把翟年等人铲除,自己坐享其成,顺道清除对手。 从此,陆远这条大粗腿便只有自己一个人抱了。 翟年闻听便眯起眼睛来:“当日县尊入城之时,仆从数十,行李三车,想来也是门庭不俗。” “所以才被贼人盯上,以为又是一个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文兴盛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噙着浅笑:“这些贼人,终日打着所谓替天行道的名义行凶施暴,无非全一己贪婪之私欲,县尊所带家私足有三车,细软想来也是不在少数,被盯上也是情理之中,只不过自北京来淳安千里之途,怎么一路上都风平浪静,反倒是进城后遭了灾呢。” 言罢,文兴盛又看向邓连三道:“邓班头,这城中治安事,你可要多操心些,不然新官上任三把火,免不得烧在你头上。” 邓连三虽年轻但性子沉闷,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点头。 “这也不能怪邓班头。”翟年主动替邓连三袒护一句:“那日县尊到任,正赶上逢集之日,城内百姓汹涌,贼人藏匿其中如滴水入汪洋,衙门三班衙差人手有限,偶有疏漏之处在所难免,更何况贼人瞬时隐遁,加之现场民情混乱,缉捕不成也非人过,想来县尊明情知理不会怪罪的。” 面对翟年的好意,邓连三却是沉声说了这么一番话。 “事发之后,我问过城里的青皮地痞,他们没干过这事,倒是曾有人在行刺之前,打探过城中可有擅飞器之技的人,巧的是,这个擅飞器之技的人,我认识,只不过如今暂时寻他不得。 但是,再给我十天时间,能抓到人。” 翟年面容一僵,随后讪笑。 “是吗,那提前庆贺邓班头,要建功了。” 说着话,扭头看了一眼曹大为,后者亦是呵呵干笑两声。 房中气氛一时间陷入莫名的尴尬,恰于此时,门扉自外推开,陆远的身子探了进来。 “本官来晚了,各位见谅,见谅。” 众皆起身:“见过县尊。” 过堂风一吹,气氛,便又瞬间热烈起来。 第六章:拉拢与排挤 陆远当仁不让坐在主座上,左手是曹大为,右手是文兴盛,这两位都是淳安的佐二官。 曹大为的身边坐着张之彦,翟年则坐在文兴盛身边,最后则是背着门,和陆远面对面而坐的邓连三。 六人坐定,曹大为也没有急着唤人上酒菜,而是先自怀中取出一道本,推放到陆远的面前,脸上笑意灿烂。 “听闻县尊上任,本地的士绅们都很雀跃,准备了些许薄礼,托下官送上,请县尊过目。” 新官上任,当地士绅备礼,这也算是官场常情,陆远接过来看,还是暗自咂舌。 一来惊讶这行贿之事,做的如此明目张胆。 二来感慨淳安之富。 在这份‘贺礼’清单中,有上好水田一百亩,金十锭、银百锭,余下珍稀珠宝、古玩字画若干。 仅粗略一估,总价不低于八千两! 陆远是从六品知县,一年的俸禄仅有九十石,这时候还没有一条鞭法,朝廷发下来的实打实都是粮食,嘉靖朝粮食价格比起洪武、永乐年稍贵些,但九十石粮食的价格也就在五十两左右。 倘若再考虑到卖粮换银过程中,商人的压价行为,怕是只能卖到四十二至四十五两。 当然,陆远是知县,淳安当地的商人哪有敢压价的,怕还要溢价来收。 就按原来来算,陆远一年的俸禄也就五十两,八千两相当于陆远一百六十年的俸禄! 就拿这个考验干部? 哪个干部经得住这种考验? 陆远当然是看不上的,他家里为了自己这个外派的肥缺,上下打点就花出去了足足三万两! 虽说送到严世藩手上的仅仅只有一万两,可打通这过程中的关节,给严党自下而上一条线官员的打点费,却是多翻出去两倍。 要不然,就算你想上香,还找不到庙门呢。 这种事严嵩严世藩父子俩肯定也是门清,但他们只会默许不可能阻止。 不让下面依附自己的官员得到好处,人家凭什么投奔自己摇旗呐喊。 要当清官,那何不如去做嘉靖的忠臣孝子,跟你爷俩混個屁。 陆远心中清楚,这笔钱看似是淳安当地士绅给自己的见面礼,倒不如说是另一种试探。 士绅是一个整体,以士为主,以绅为辅,遵循的主旨就是‘合作共赢’,合作的内容就是齐心协力压榨百姓,攫取更多的土地、财富,将更多的百姓变成自己的佃户甚至是家仆,从而无限扩大自身家族在地方上的政治势力和社会影响力,继而演变成一个坚不可摧、难以根除的大型利益山头。 如此,虽无士大夫集团之名,却有了士大夫集团之实,便是朝廷也无力根除。 话说回来,陆远自身也是‘士绅阶级’的一份子。 他爹不仅是绅还是豪绅,要不然哪有三万两银子去打点严世藩,来为陆远争取在浙江地界知县一把手的肥差。 如今陆远成功离京做了六品知县,是名副其实的士,陆家,可不就是士与绅的结合体。 这士绅封闭圈子内的门门道道,陆远前身的记忆中都有。 只要是圈子内的人,大家在某些是非上要尽量保证大方向一条心。 真要是全国士绅万众一心,皇帝又算什么? 让他落水就落水,让他服毒就服毒! 如今这个选择推到了陆远面前。 是做自己人的县尊还是做朝廷的知县,自己选吧。 脑子里想了很多,实际上也只是须臾之间,陆远就面露灿烂笑容,但还是将此本推给了曹大为。 “真是太客气了,本官初来乍到,还没为地方、为大家做出贡献,骤而受此厚礼,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 言说愧不敢当,却又强调初来乍到,曹大为哪里还听不出话外之意,面上也是热情洋溢,又将贺礼清单推回给陆远。 “县尊切莫如此,此间只是聊表心意罢了,阖县上下父老,可都翘首以盼,相信县尊必有一番作为。” 这只是开胃菜,以后成了自己人,那可就是源源不断了。 陆远沉吟片刻,而后顾左右言道:“既如此,本官权且收了?” 众皆含笑点头:“理当如此。” 只一句理当如此,价值八千两的贺礼就进了陆远的口袋,让后者内心不由感慨。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诚不我欺啊。 眼见陆远收了礼,几人无不高兴,曹大为也将门外候着的小二吆喝进来,吩咐速上酒菜。 如今大家做了‘自己人’,虽然陆远只是初来乍到,可酒席宴上的气氛,却同曹大为等人好似是故交老友一般。 除了那邓连三之外。 这家伙,一顿酒下来,仍然是沉默性子,寡言少语。 哪怕是陆远主动递话,邓连三也只是闷闷的回应寥寥几个字。 “县尊勿怪,邓班头就是这般性子。”文兴盛替着说上一句:“邓班头自入县衙之后,鲜少聚会,更多将精力用于衙门公事之上,可谓干吏啊。” 陆远闻之言道:“哦?如此说来,倒是不可轻慢,邓班头,本官敬你一杯。” 邓连三连忙举杯起身,垂首直道不敢,随后仰脖一饮而尽。 二人放下酒杯落座,翟年便又言道:“文主簿所言不假,整个淳安上下谁不知道邓班头屡破大案,去岁南京吏部考评,咱淳安在治内治安上可是名列前茅,有此佳绩,可都是靠着邓班头一己之力。” “县尊莫见邓班头市井出身,可其素有卓识,非常人可比。”曹大为亦赞。 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夸赞起邓连三来,倒让后者赧然起来,连连摆手。 翟年和张之彦则是沉默不语。 这个傻孩子。 陆远算是看明白了,这邓连三,不受待见啊。 而且挺没脑子,听不出来三人搁这给他上眼药呢。 鲜少聚会就是不合群,既然是所谓干吏,那为什么迟迟没有将刺杀陆远的贼子抓出来?如此一句,便可让陆远厌恶邓连三了。 一己之力,就是说做事不听招呼,要不然吏部考评,首功必在知县,跟一个班头胥吏有什么关系。 市井出身、非常人可比,则是暗指邓连三出身低贱,这里所谓的‘常人’,指的自然是大家都有官身功名,只有邓连三一个地痞。 而翟年和张之彦虽未落井下石,却也不替邓连三说话,属非友非敌的姿态。 陆远心中想着,便不自然笑了。 既然不受待见,倒也可为助力。 第七章:冷酷无情 这顿饭吃的众人尽欢,陆远也是醉醺醺登上回衙马车,驾车的家仆陆林一路无言,待安全回到县衙后方才借着搀扶陆远回屋的路上开口。 “老爷,忠伯让小人这几日在城中暗查那日行刺您的贼子,事有眉目了。” “是吗。”陆远虽步履蹒跚,可神智仍旧清醒,并不糊涂:“有何眉目。” “听说在您到任之前,城内有人暗寻擅用飞器者,另外,衙门的邓班头也在找。” 陆远抬起手:“你们不要找了,这事交给曹大为吧。” “可曹县丞乃是本地之人,小人怕其出工不出力啊。” “他会出力的。” 陆远无须解释,推门进屋,陆林便忙着掌灯倒茶。 奉上热气腾腾的茶水,陆林又言道。 “对了老爷,今天您去赴宴的时候,家里来了信,言道少夫人已经启程,东叔亲送,想来三日内便可到淳安。” 自己原身的媳妇来了? 陆远一时间不由有些紧张。 自己毕竟是个冒牌货,虽然说继承了原身的记忆,可一些行为举止上毕竟是自己来接管,恐怕是很难瞒过枕边人的。 不过转念一想,在这个夫为妻纲的时代,自己又在京城翰林院待了三年,有些变化也是在所难免,自家媳妇想来也不敢说什么。 至于陆林口中的东叔叫做陆东,是陆远的堂叔,也是陆家商铺的二掌柜。 陆远他爹陆淳夫这些年的鼎力臂助。 没想到,如今也派给了自己。 陆远自家是嫡脉主支,陆东那一支就属于旁支,不过陆淳夫和陆东是一个祖父,只是因为陆淳夫的父亲也就是陆远的祖父是嫡长子,因此当年分家的时候,陆家八成的家产都留给了陆淳夫这一支。 因此只要还是家天下,嫡长制度的法理就坚不可摧。 “知道了。”陆远一句话,陆林便低头退了出去,刚打算掩上房门又被陆远叫住。 随后那道曹大为送上了贺礼清单就被递到陆林的手中。 “本地士绅给的贺礼,你拿给忠伯让他准备接收下来吧,等东叔一到,让东叔来打点。” “是。” 陆林可不会质疑陆远这是不是受贿,他是家仆,主人做什么都是对的。 房门掩上,陆远也得以静心,热茶下肚,神智也越加清明。 曹大为未必相信自己严党的身份,可料想后面也不敢再多试探,今天还给自己送上了一份贺礼以示亲近之意。 倒是那翟年,作为当地吏目之首,坐地虎的人物,却并未给自己准备什么见面礼,没有主动靠拢那就说明内心还存着和自己较量的心思。 张之彦,一名老兵,管着淳安驿舍和民团的差事,未必是刺头但也不好降服。 邓连三人不灵光,被排挤,虽然可以争取,但也不能大用。 没想到小小一個淳安县,倒也分了几个派系出来。 分派好啊,要真是铁板一块,那陆远还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呢。 “明日,寻个时间先跟那邓连三,聊聊。” 陆远吹灭蜡烛,脱衣入眠。 ----------------- “咚!咚!咚!” 尚在睡梦中的陆远被一阵阵鼓声吵醒,睡眼兀自惺忪的时候就见陆林推门走了进来,在身后还有捧着知县官袍冠戴的绿珠。 “怎么了?” “老爷,有人敲了鸣冤鼓,按大明律,鸣冤鼓响,官必上堂,快更衣吧。” 有百姓敲了鸣冤鼓? 这不是电视剧里才有的内容吗。 百姓有讼报官,到衙门口自有看门的门房询问,如是报官便带到典史处交由典史或者干脆交给刑房处理,根本闹不到知县这里。 等到典史查明情况和知县汇报后,最终拍板决断那一天,知县才会出面,出面也只是宣读结果而已。 鸣冤鼓这东西,压根就是个摆设。 毕竟按照大明律,鸣冤鼓响官必上堂,那老百姓谁家没点鸡毛蒜皮的事,动辄就来敲鸣冤鼓,知县天天啥也不用干了,拴在公堂上坐到死也处理不完民情。 “事实证明,权力过于集中也不是好事。” 陆远一边穿衣一边念叨:“门房都是干什么吃的。” 倒不是陆远官僚不想见百姓,而是他纳闷,鸣冤鼓多少年不见响一次,自己一上任就有人敲鸣冤鼓,门房都是睁眼瞎吗? 就算门房睁眼瞎,就守在鸣冤鼓旁,看守县衙大门的四名衙差总不能都眼瞎吧。 几个人守不住一个鼓,那就说明其中有鬼了。 看来是某些人,一定要自己出面。 会是谁呢? 曹大为还是翟年? 说不好。 带着一脑门心思,陆远换好了官服,随意抹了把脸后,打着哈欠向前堂走,此刻那震耳欲聋的鼓声也已停止,想来是鸣冤之人被带上了堂。 穿过宅门,经左赞政厅便就到了大堂,陆远前面走,陆林在后面就喊了一嗓子。 “县尊坐堂!” 随着这一声,正堂内早已肃立两旁的衙役便手持水火棍齐声喝起了威武。 这一点倒是和电视剧里差不多。 至于为什么要喊威武。 一开始的时候喊的恶无和无恶,两侧交相呼应彼此交叉,声音逐渐就演变成了威武,等到宋朝时,干脆就直接和声喊威武了。 陆远就是在这威武声中走到了知县位置上,在他的左右下方还摆了两张桌子,分别坐了县丞曹大为和主簿文兴盛,至于典史翟年。 正式上堂,他一个吏只配站着。 邓连三这个班头也在,此刻右手按着腰刀,满面严肃的站在衙差之首。 陆远落了座,抄起惊堂木就是一拍。 “啪!” 惊堂木响,威武声止,随后便是陆远的声音响起。 “堂下何人,缘何击响鸣冤鼓。” 在陆远的面前、两列衙差之中站定了一个年轻男子,神情憔悴,面容凄冷,闻言便是作揖答话。 “启禀县尊,小民魏崇信......” “汝有功名否?” 魏崇信先是一怔,而后摇头:“小民暂未取得。” “那见本官,缘何不跪!”陆远才不惯这魏崇信毛病,当下惊堂木一拍就呵斥道:“没有功名,县尊岂是你叫的?衙堂之上尊卑无序,就凭这一点,本官就能打你二十杖!” 一句二十杖把魏崇信吓掉半条命,赶忙撩袍下跪,恭恭敬敬磕了记响头。 “小民魏崇信,叩见知县大人!” 此时此刻陆远才面去愠色,上身后靠,抄起公案上的茶碗,轻吹一气。 “何故击鼓。” “小民有冤。” “冤从何来?” “小民家境富裕,却也因此遭了贼人惦记,一年之前,有贼子诬陷小民家与倭寇暗中勾结,严州府乃将小民父亲、叔伯六人抓捕入狱,至今已有一年之久,迟迟未曾结案,可怜小民父亲叔伯年过五旬,终日于狱中食宿不安之下罹病缠身,而今眼见就要油尽灯枯了,求大人替小民伸冤做主啊。” 言罢魏崇信一头砸在地上,泣不成声。 这魏崇信说的情真意切,陆远却听的直皱眉头。 这事咋听都奇怪。 沉吟片刻后开口。 “既然是严州府办的案子,你来县衙何为?速速离去吧。” 魏崇信抬起头,满面泪水:“大人,小人每每去严州,府衙的大人们都说案件正在查办,以此为由推诿,小民只是一介黔首,人微言轻哪里敢违抗府衙之命,而今小民只能来求大人,求大人为小民做主啊。” “兹事体大,本官自有斟酌考虑,你且先离开吧。”陆远不为所动,依旧是面容冷峻,挥手赶走魏崇信。 后者哪里愿意,一味苦苦哀求,打定主意要陆远给他一句准信。 陆远当即冷脸怒喝:“左右,将此人扔出去!” 谁惯伱臭毛病。 衙堂之上四名皂班捕快站出,将这魏崇信从地上拖起,不管后者若何伸冤,一路拉出仪门,过程中免不得加上三拳两脚。 就这般,聒噪之声顿去无踪。 堂内众人无不凛然,没想到这新县令如此年轻,心肠却这般冷冽。 百姓伸冤而来,按理不应该上演一出官恤民情,慷慨相助的戏码吗? 可是陆远不仅没有说替民伸冤,反而是将魏崇信给扔了出去。 着实让人始料不及。 沉默中,曹大为刚欲开口,便又见陆远惊堂木一拍。 “今日值门房者何人,唤上堂来。” 壮班里站出两人领命,不多时将看守门房的两名青衣杂差带了进来,二人颤颤巍巍,一进大堂便跪地不起。 “小人叩见大人。” 陆远面若寒霜,声色俱厉:“汝二人司值门房,莫不是看不到鸣冤鼓。” “回、回大人话,小人看、看得到。” “既然看得到,缘何还能让人击鼓而鸣。”陆远责问:“任由那魏崇信擂鼓轰鸣而不上前问询?存的是何心思?” 二人迟语,久久不答,陆远便又说道。 “既然你二人装聋作哑,那便革去其职,赶出县衙。” 听到陆远要将自己赶出县衙,两人都有些慌了。 虽说门房是杂差不假,但也是铁饭碗啊。 如今世道艰难,每月不愁吃不愁喝,隔三差五还能混点油水的差事何其珍贵。 说直白些,这份工作和命一样金贵。 两人当下就要开口,恰于此刻,翟年站了出来。 “启禀县尊,那魏家之案,一年内早已传遍整个淳安,阖县上下无不感恤魏家之难,而今魏崇信前来鸣冤,门房一来心生怜悯,二来也是盼望县尊能为民做主,故行此事,人之常情还望县尊不要责怪了。” 陆远侧首看向翟年,遽尔面露笑容。 “翟典史适才说,感恤魏家之难,心生怜悯?” “正是。” 陆远便又看向堂下跪着的两名门房:“翟典史所说,属实否?” 二人叩首如捣蒜:“属实,属实,小人正是心存怜悯,还望大人体谅。” 陆远于是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言道。 “魏家之案,严州府暂未查明,是否有通倭之举自有上断,待他日若真个查明魏家确系通倭之贼,想来也就会知道,翟典史和二位,可都是魏家的共情怜悯者啊。” 共情通倭贼寇,属同罪,一体而斩! 翟年面色一变,冷视陆远。 而那两名门房闻言更是吓的肝胆俱裂,瘫软在地。 陆远不再乘胜追击,也懒得继续追问两名门房到底是谁在幕后指使。 没看到翟年自己都跳出来了吗,何必再将窗户纸捅破。 “来啊,将此二人打出县衙。” 陆远一指瘫软在地的门房,毫无怜惜之意:“日后再生此事,值班门房、衙差一并逐出,无阙。” 言罢,起身扫袖离开。 留下一群暗自惊叹的官吏。 新县令,手段好生严厉。 第八章:通倭案 “邓班头,县尊有请。” “职下邓连三,见过县尊。” 内宅二堂,东华厅。 陆远差陆林将邓连三请了过来,虚手引向自己身边的空位:“邓班头,请坐。” “谢县尊。”邓连三大马金刀,倒是比陆远坐的还有官威官相。 陆远自然不会和他计较,吩咐陆林上酒菜,自己也就主动开了话头。 “本官当任至今一十六天不曾过问县务,今日请邓班头来,乃有一事相问。” “请县尊示下。” “那日行刺本官之贼人,可抓到否?” 邓连三想来也是早有预料陆远会问此事,因此毫不迟疑的说道:“回县尊,事有眉目正在缉查。” “能给本官一个确切日子吗?” “这...”邓连三犹豫片刻后说道:“七日,七日内卑职定破此案。” “七日可破?” “卑职不敢妄言,七日,给卑职七日,一定破获此案,追捕凶手。” 恰逢酒菜上桌,陆远便浅笑着为邓连三倒上一杯:“曹县丞和本官说,他三日便可破案。” 邓连三惊诧不已:“三日?此案自案发之后曹县丞从未过问侦询,如今仓促接手,如何三日可破。” 愚钝啊。 陆远心中一叹,也不明说,只说道:“曹县丞毕竟在淳安跟脚深厚,比你消息广泛,也算是情理之中。” 邓连三懵懵懂懂点头:“县尊之意,让卑职将此事交给曹县丞?” “没错。” 陆远点头。 不能让邓连三接着查下去了,真要是抓到凶手反而不是好事。 让曹大为随便交个替死鬼出来吧。 这更符合陆远眼下的利益。 “既然县尊打算将此事交给曹县丞,那唤卑职来?” 邓连三直率,当即就反问起了陆远。 “和本官说说今日这魏崇信一家的案子吧。”陆远提及了魏崇信:“对这魏家,你了解多少?” “魏家乃淳安富绅,卑职早年仅为城中地痞,并无往来,只近几年在县衙当值后有片面了解,魏家经商多年,依托新安江从事漕运买卖,其商铺在严州府、杭州府都有分支。” 陆远颔首,复问道:“那你觉得,魏家通倭吗?” “这。”邓连三迟语,犹豫着说道:“魏家是否通倭,此案有严州府、有承宣布政使司上裁,卑职不敢妄言。” 陆远举杯抿上一口:“若让你去查,能查到吗?” 邓连三错愕:“此案不是在严州府吗?” “让你查案,不是让你办案。”陆远如此说道:“本官怎么说也是淳安知县,既然魏崇信已经伸冤到了本官这,那么本官自然应该查明真相,若确系冤枉,本官要还他一个清白,若是真個通倭,那也该大白于天下,不应使流言蜚语喧嚣全城,莫名堕了朝廷的威信。” “县尊心系百姓,卑职钦佩。”邓连三于是抱拳:“卑职定全力以赴,查明真相。” 陆远举杯相邀:“有劳。” “分内之事,敢不竭力。” 宴罢撤了酒菜,陆林寻来,言及翟年请见,人在赞政厅等着。 对于翟年约见的原因陆远当然是心中门清,可见面之时还是装足了糊涂。 翟年也是个妙人,竟然直接开诚布公。 “若是县尊愿替魏家伸冤做主,魏家愿出白银一万两,以酬县尊之劳。” 好家伙! 陆远微醺的酒意瞬间就跑了个一干二净。 这魏家好大的手笔。 浙江是富啊,随便地方上一个县就能冒出来如此富绅。 不过陆远很快又反应过来。 魏家愿意出一万两买命钱,找自己做什么? 直接去找严州府的知府骆庭辉不比自己这个县令更好吗。 情理上解释不通啊。 于是陆远不接此话,而是转了个弯道:“翟典史这是说的什么话,案子在严州府,岂是本官可以置喙的,魏家清白与否同这一万两白银又有什么关系,此话莫要再提了。” 翟年长叹一声:“下官又哪里不知此理,只是县尊可知,为何严州府上下要将魏家一家扣押一年之久?” “为何?” “若是真的查明魏家通倭实证,完全可以一刀斩尽,家产充公,然事实上魏家并未通倭,府衙扣押魏家一年,为的就是盘剥魏家家财,一年以来,魏崇信仅向府衙诸堂官所送礼金便高达四万两之巨了。” 顿上一顿,翟年又言道:“那魏崇信之父魏容光与下官乃是旧识好友,为此事下官也是没少奔波托请,最后严州同知瞿用文暗中相告,若想魏家人安然归家,再索银三万两,魏家如今哪里还有那么多钱,变卖家产也仅得银万两,如今愿悉数奉给县尊,求县尊替其伸冤做主。” “本官不过一知县,如何为其伸冤?” “县尊自京城而下,想来府衙那边也是要给县尊三分薄面。” 陆远霎时就明白了翟年的意图。 想试探一下自己的斤两或者说背后力量? 绕了这么一圈,又拿出一万两银子,手笔不菲啊。 若是自己真有能耐,这一万两银子就是一张船票,将来翟年顺势便上了自己的船,若是没能耐,银子省却,免不得还要跟自己争斗一番。 但这其中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点。 魏家,到底有没有通倭? 如今从翟年的态度来看,魏家通倭的概率已经很大了,可严州府为什么不将魏家法办呢? 按说直接法办抄家,魏家的家财不就全进了严州府的府库,成了上下官员的囊中之物,何必这么拖着呢。 其实这很好理解。 首先,如果真定魏家通倭罪,对严州府的吏评将会是一大污点。 南倭北虏,北边是没办法,异族入侵非官员之罪,可南边的倭寇却是不同。 若是治下严明、百姓安居,何来倭患? 闹倭寇,甚至是连富商都通倭,就说明这个地方的吏治已经相当败坏。 除非是乱子闹的很大,地方上瞒不住,不然的话为了捂盖子、表太平,严州府大概率不会将将此案上报,更不会定魏家通倭之罪。 第二点,将魏家满门抄斩对严州府的好处也是有限,抄家所得需得上缴国库,就算中间春秋笔法贪墨掉,总归还是要上缴的,倒不如干脆耗着,慢慢盘剥压榨,将魏家所有家财让魏崇信以自愿的方式送进自己口袋,如此,不是一举两得? 这也就能解释通,为什么魏家那么多人进了严州府的监牢,却独独留下魏崇信一个嫡子还在外面的道理。 指着魏崇信将魏家家财源源不断双手奉上呢。 想明白这一点,这一万两陆远还敢接吗? 接了这钱,魏家通倭的赃款自己便沾了身上,将来还不任由翟年拿捏。 若是自己真有通天背景,那翟年也就顺势跟随自己一路青云直上了。 算计的很深啊。 陆远心中渐冷,面上微笑却是更加洋溢。 “如此说来,这魏家冤屈着实不小,本官身为淳安的父母官,也不能坐视不管,既如此,那本官且书信京师,尝试一二?” 翟年大喜,赶忙起身作揖。 “县尊心系百姓,实乃我辈官员楷模,下官代全县父老,拜谢县尊怜民恤民之恩德,自当铭感五内、余生不忘。” 陆远扶起翟年,笑容和煦且温暖。 “翟典史放宽心,本官定鼎力相助。” “有劳县尊疏通,可打点的银子自当我等奉上,下官这就让那魏崇信......” “莫急。”陆远抬手:“且等本官书信京师好友,探探口风再说。” 翟年点头:“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第九章:上青云 打发走翟年,陆远扭头就将魏家的事扔到脑后。 现在不是处理魏家通倭案的时候,而且也不应该是在这个时间。 通倭案是大案,背后还很有可能牵扯到严州府的官员,自己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小县令,为什么要趟这浑水? 陆远的人生追求是躺平,不是给自己无限找麻烦。 相对比魏家是否真的通倭,陆远更在乎的是自己原身的媳妇,那个叫做施芸的女人,来了没有。 施芸是便宜老爹故友之女,老友病亡自幼托孤于陆家,大了便水到渠成嫁给陆远做媳妇。 许是旺夫,这施芸长大后嫁给陆远的第二年,陆远就中了进士,自此夫妻二人异地分居足足三年。 ----------------- “知县真是这么说的?” 给陆远摆接风宴的酒楼,还是那個房间,曹大为和翟年二人对坐,桌子上摆满了珍馐美味。 曹大为狼吞虎咽,满足着饕餮之欲,倒也有功夫和翟年搭话。 “魏崇信来县衙报官鸣冤的事是你一手安排的吧。” “嗯。” “拿这种事来试探知县,干系太大,就算知县真有大背景,怕也是不敢沾身的。”曹大为吃饱了,异常满足的擦去嘴角油污,两眼直勾勾盯着翟年:“不过我倒是没想到,知县竟然允了你,愿意替魏崇信试试。” “毕竟是一万两银子。” 曹大为也是深以为然点头:“是这个理,一万两啊,要是我有这本事,说不得也愿意一试。” 翟年露出些许笑容:“还担心新知县年轻气盛,做事较真,却没想到如此好相处,难得的是,是个爱财之人。” “不仅贪财、而且好色。”曹大为也咧开嘴,脑子里就想到了陆远身边那几个丫鬟:“咱们知县是个有福之人啊,通房丫鬟各个绝色,如此人生,夫复何求,若让老夫来选,也愿做个富家翁,终日大被同眠何其美哉。” “哈哈哈哈。” 翟年大笑几声,随后话锋一转:“听说,你在知县那立了话,三天之内把行刺的凶手抓出来?” “总不能再拖下去吧。” “找谁来顶?” “城中那么多乞丐花子,随便找一个捯饬捯饬就够了。” “一审不就露馅了?” 曹大为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翟年:“审?谁来审?咱们这个知县莫看年轻,聪明着呢,他好像有所觉察了,但还是让我来办此案,说明什么?说明压根就不想深究下去,别忘了,你的一万两只是空口白话,我那八千两现在可是进了知县的口袋里。 大家要学会见好就收,以后便都是自己人,若不然闹红了脸,对谁都不好。” “那咱俩白白折腾这一出,岂不是毫无意义,还搭了八千两银子进去。” “怎么能说毫无意义呢,起码给这位小知县一点威慑吧,要没有折腾这一出,那八千两银子,怕是人家还不收呢。” 曹大为老神在在的说道:“先给一大棒,再捧一把甜枣,任他是过江龙还是下山虎,不由他不老实,等到知县将魏崇信的案子也给办妥,沾了通倭案,将来还不由着咱俩拿捏。” “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二人对视,无不开怀大笑起来。 ----------------- 时间过去两日,在陆远的翘首以盼中,自己那记忆中的媳妇施芸可算是来到了淳安县。 一道而来的还有整整一个车队! 是的,车队。 由足足四辆马车、十八辆驴车组成的车队,和这个庞大车队一道而来的还有整整七八十号人。 这些人都是陆家的家丁和商号伙计。 陆远不可能跑到衙门外迎接,但也在陆贤忠的陪同下守在了宅门,毕竟这次来的人里面,除了自己的媳妇外,还有陆东呢。 按辈分,那是陆远的叔父,陆贤忠见到也得客客气气喊一声叔老爷。 “老爷,叔老爷和少夫人来了。” 陆林跑来报信,也不用他说,陆远自己的耳朵里已经响起密密麻麻嘈杂的脚步声,继而便是眼前一大堆人头攒动。 领头之人五十来岁,脸颊消瘦面容严肃,行止间龙行虎步,道是商人,却有官宦者不怒自威的气质,这是常年发号施令才能养出来的气度。 这位自然就是陆远的堂叔父,陆家商号的二掌柜陆东。 在陆东的侧后则是一女子,年约双十,长相不算惊艳,却有一种出水芙蓉的清新,加上大家闺秀特有的娴静端庄,成熟稳重和温婉纯情,气质和容貌两种不同的感觉交融的刚刚好。 这女子便是陆淳夫给陆远挑的媳妇,施芸。 此时此刻,陆远真想抱着自己老爹亲一口。 虽然站队问题上自家老爹犯了小错误,可在为自己挑媳妇这种一辈子幸福的事情上,自家老爹那简直是英明神武! 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陆远整理一下官袍迎了上去。 “夫......” “侄儿陆远,见过叔父。” 陆远面向陆东一揖到底,态度谦逊,语气诚挚。 “吾家麒麟子长成矣。”陆东扶起陆远,顾左右大笑。 陆远并未接话,而是转身面向施芸,面露喜色。 “娘子。” “夫君。” 两口子煞有其事的相对见礼,礼罢便顾不上他人在场,相拥于一起。 三年不见,腻歪点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陆远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正常’。 诚然,这种当众拥抱的行为可能会显得有些轻浮,但恰恰是这种轻浮才更真实。 原身本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老夫子。 “行了行了,别腻歪了。” 陆东适时开口打断夫妻二人,而后笑道:“你们伉俪二人如今重聚,有的是长久时间可慢叙相思,且先安顿,伯兴你来,老夫有些话要同伱讲。” “好。” 陆远松开满面娇羞的施芸,而后冲陆贤忠点头:“忠伯,辛苦了。” “应该的,应该的。”忠伯此刻也很高兴:“少夫人,这边请。” 人群分开,大多数在忠伯的带领下去后宅安置,而陆远则跟着陆东向东华厅而去。 “你这县衙不错,比家乡的要气派。” 路上,陆东边走边言。 陆远趋步紧跟,接话答道:“浙江是要比江西富裕些。” “富裕就意味着油水多,油水多,惦记的人也就多了。”陆东呵呵一笑:“你上任也该有大半个月了吧。” “足有十九日。” “感觉如何?” “暂时还没有彻底摸透,侄儿就浅说一番吧。”陆远实事求是的说道:“县丞和典史都是本地人,但之间也并不团结,另外,两人都有心机可欠缺城府,不难对付。 治水主簿是个举人,将功名看的很重,接风宴的时候,颇多看不起地痞出身的三班班头,甚至连着其余小吏都瞧不上眼,无容人之雅量。 余者皆碌碌,侄儿有信心处置。” 随后陆远又将曹大为、翟年等人的情况详细汇报一遍。 “你是朝廷钦定,吏部敕封的正牌县令,甭管这些人是不是碌碌,都非你对手。” 陆东直接一言点出:“区别只在于,你同他们是和平共处携手并进还是水火难容,强行折服。” “叔父说的在理。” “三年不见,你成熟了不少。”陆东进了东华厅,落座时看向陆远,满目欣慰:“答话简扼,条理清晰,颇多不同之处,好事。” 陆远面不改色,拱手落座:“三年翰林院,略有见闻。” “哦?”陆东含笑:“既然敢说略有见闻,老夫倒是想要考校一番。” “请叔父垂问。” “你乃进士及第,外放做知县本为顺理成章之事,许多庶吉士宁愿留在京师等候补缺也不愿外派,便因这京官和地方官区别甚大。 可知此次,为什么家里不惜重金也要为你搏一个外派的知县?” 陆远瞬间开启头脑风暴。 对啊,自己原身是庶吉士,一旦外放,起步也是一个知县,哪里还需要花三万两重金来贿赂严党。 当然,不花钱的话去的县可能会贫瘠些、偏远些,远比不上淳安就是了。 除非。 “外放不是目的,搭桥才是本意。” 陆远脱口而出:“朝廷风向有变。” 三万两银子买的不是淳安知县这个缺,而是买了一张拜入严党门下的门票! 结合到明年一月夏言革职,四月处死的历史,陆远就惊讶于自家老爹的‘先知卓见’。 虽然历史的进展证明加入严党是个错误的选择,可在这个时期加入严党,却是万分正确。 陆东也颇有些惊讶,惊讶后便是开心。 “伯兴看出来了?” “夏阁老要倒台了。” 这里只有叔侄二人,因此陆远说起话来也无有顾忌,大胆说出:“父亲和叔父觉得,夏阁老倒台后,坐上文渊阁那把交椅的,是严阁老?” “不好说。” 陆东如此道:“咱们家在京城的关系露了口风,夏阁老似乎已不被圣上所喜,不过那个层面离咱们家太过遥远,谁做宰执是万岁圣上的决断,只是咱们陆家经商起家,投机之事,要的便是胆大,哪怕一丝契机便足以赌上一切。 只待明年开花结果便可知分晓,但即使严阁老不做首辅,对你也无坏处,可若是做了首辅,伯兴,你在这淳安县也呆不了多久。” 政治投机,一搏一百万。 便宜老爹胆子真大啊。 “从你成为淳安知县的那一刻开始,咱们陆家一分为二。” 陆东收起笑容,用极其严肃的语气对陆远说道:“老家那为辅,你这里为主!咱们陆家将穷尽一切,送你,直上青云!” 第十章:政治游戏 面对陆东的雄心壮志,陆远此刻竟然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哭了。 是的,除了哭,陆远真的笑不出来。 还直上青云? 直上刑场差不多。 自己将来爬的越高,死的就只会越惨。 胡宗宪可以吧,抗倭明臣,戚继光、俞大猷的顶头上司,保靖肃倭、治理地方皆有奇功,如此文武双全之人就是因为严党这一身份,含冤而死。 徐阶为了弄死胡宗宪,将浙江这个赋税大省掌握在手,生生给胡宗宪拟了十几条罪名。 大到假拟圣旨小到私纳姬妾,从公事到私德,那是面面俱到,不把胡宗宪弄死誓不罢休。 为什么? 因为这是党争! 严党垮台了,严党上下的官员不死绝,人家党派的自己人怎么上位。 此题注定无解。 如今便宜老子陆淳夫已经豪赌严党,笃信夏言倒台后严嵩接任首辅,不得不夸上一句,陆淳夫政治嗅觉敏锐且胆子够大。 陆远甚至已经看到自己将来当上浙江布政使乃至浙江巡抚的那一天了。 亦或者,自己将成为另一个‘胡宗宪’? 带领戚继光、俞大猷抗倭的人将会是自己也说不定。 但那又如何,下场是不会变的。 好家伙,后世在拍大明王朝的时候,也有自己的戏份了。 希望找个帅点的演员。 ...... 陆东看着陆远陷入沉默,赶忙咳嗽两声将其唤醒。 “那些事太过遥远,你莫要多想,眼下做好分内之事便可。” “是。” 陆远也回过了神。 官还是小点好,小点不招眼,跑路的时候方便。 一念至此,陆远便将自己受了曹大为代表淳安士绅送了价值八千两贺礼的事全盘托出。 原以为陆东会因此恼怒,反听后者如此说道。 “你做的很好。” 做的,很好? 陆远嘴角不由抽搐。 那可是受贿,而且是八千两啊。 要是搁在洪武朝,自己够剥皮实草一百多回了。 不过转念一想,受贿固然是重罪,那自己这個知县哪里来的? 三万两白花花的贿银,够砍自己上千遍了。 虽然行贿的事是老爹干的,但这年头可不跟你分那么清楚。 陆家的事就是陆远的事,同样道理,陆远的事就是陆家的事。 陆东不管陆远,自顾自说道:“你的仕途自淳安而起,这里便是你的第一步,这第一步必须要走的牢靠、踏实,如何踏实,首重便是要团结士绅,浙江富庶,富庶之地士绅能给你的助力便最是巨大。 无论是钱财上还是将来在朝堂,都可为伱提供源源不断的帮助。 你之前说这曹大为十二年未得寸进,却又说他县丞身份乃是当年浙江巡抚王荛封相助而得,想来其与王抚台不过萍水之缘罢了,这才解决了官身却再无进步之望。 想那曹大为年方四旬,仕途上仍大有可为,如今他既然想要投奔于你,你要做的便是让他完全信任,只要能得此人相助,你便可在淳安大展拳脚,并且得到全县士绅的支持,这对你自己来说也是好事。 不过这种事以后你莫要亲自出面了,老夫来,就是为了替你打点这些关系的,日后同地方士绅之间的事,自有老夫来做。” 陆远明白了陆东的意思,也明白了陆淳夫的意思。 自己这个叔父来淳安,就是来替自己做白手套的。 将来无论是受贿还是行贿,上下打点、政治媾和这些摆不上台面的糟烂事都将由陆东出面来做。 这让陆远又想到了老管家忠伯。 忠伯可也不是本分人,自来到淳安之后,仿佛‘无师自通’一般搞起了地下情报工作,替自己收集着淳安士绅的资料和动向,为的就是方便自己待人接物时有明确判断。 政治献金、阴谋情报、权力媾和,就此交汇于自己一身。 老爹出钱打点严党、忠伯暗中刺探情报、陆东则充任白手套进行权力的运营交汇。 那自己呢? 自己做什么呢? 舒舒服服躺着,而后就是带着全家人的希望向上爬! 所有的事都不需要陆远来做,他只需要当官,而后当大官。 这万恶的、却又让人着迷的权力游戏啊。 陆远不由心中苦笑。 和这封建制度下的官场比起来,后世做官,反倒是如此的‘光明磊落’。 叔侄二人聊了许久,时间也在不知觉中迅速流逝,再抬首,已是傍晚。 陆家豪富,这晚宴自然准备的也丰盛,一大家子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了顿饭,陆远也陪着陆东喝了不少酒,醉醺醺被施芸搀进了房间。 一心躺平的陆大少被迫加了半宿班。 神清气爽。 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陆远不由感慨,还是封建王朝的官当起来舒服啊。 自己不需要点卯上班,在淳安这地界也不会有不开眼的骚扰自己,怪不得唐宋那么多诗人,一边当着官一边还能游山玩水、风花雪月。 这日子过的,滋润! 洗漱更衣,陆远便带着陆林和几个下人在县城里逛逛,也算是体察一下民情。 一行人打后门而出,穿过窄巷胡同便一头撞进人声鼎沸的街道。 “淳安县很热闹啊。” 陆远由衷而言,单从市井繁荣的程度来说,淳安可比原身的家乡袁州府要强上许多。 沿街两道摆摊卖货的小贩和讨价还价的买客争执不休;半大的孩子拿着糖葫芦、拨浪鼓四处乱跑;巡逻的衙差趾高气昂;穿着锦绣丝绸的公子哥手持折扇昂首阔步;卖春的姑娘依着勾栏挥舞香帕。 “以衙门为中心,几条街住的都是城中富人,也因此,要繁华许多。” 陆林这些天没少在城里面跑,因此对城中情况很是熟悉,于是主动担当起了导游的职责:“老爷若是想看,可以去东城、北城看看。” “那里如何?” “这两个地方鱼蛇混杂,相对这里要乱上许多,而且也更贫瘠。” 陆远嗯出一声,想来陆林口中的地方便是淳安的‘贫民区’了。 “去叫上邓连三,让他带几个好手一起。” 既然鱼蛇混杂,那还是注意点安全的好。 第十一章:淳安县的一些情况 淳安位于浙江西北部,地邻歙县、黄山,因此这地界四面环山、地貌呈盆地状态,新安江几乎贯通了整个淳安。 因而,交通不便和漕运发达这两个略显矛盾的状况同时集中在了淳安身上。 对于靠耕种为生的百姓来说,淳安是贫困的,对于守着码头,靠水吃水或者跟运司衙门跑船做工的漕力汉子来说,淳安又是福地。 淳安的经济支柱基本来自于三个方面。 第一就是传统的农耕业,占比大概在五成。 第二就是漕运,漕运业占了淳安三成。 最后两成便是淳安当地的蚕农,他们搞了家庭作坊,弄上一架织机便可解决温饱问题,这算是淳安的手工织造业。 陆远这些天也看过淳安县衙的账册,去年也就是嘉靖二十五年,淳安县衙的税赋为粮一万九千四百石、布两千六百二十匹、银五千九百两。 统算下来大概折银为两万一千两。 这还没有算漕运。 因为漕运的税不在淳安县衙,而是在运司衙门,也就是在省里。 不然的话,大概可以收到两万七八千的样子。 富县。 毫无疑问的富县。 两万一千两只是明面上的财政收入,这钱是要押送国库的,别忘了,淳安县上上下下还有一千七百多名衙差、杂役和义勇要吃饭呢。 这些人的钱朝廷可不发,全靠着淳安县自行解决这笔财政支出。 因此什么进城钱、摆摊钱、开门钱就都冒出来了。 乡下的百姓进城要交钱,一個人头十文钱。 摆摊卖东西要交钱,一个摊位一天十文钱。 商铺开门做买卖,一天要交二十文钱。 除了这些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以外,还有报官钱。 打架斗殴、房屋失火、偷鸡摸狗、邻里纠纷,甭管什么原因吧,只要惊动了官府或者说被巡城的衙差发现,哪怕衙门没‘帮’什么忙,只要出了现场就要收钱。 一次五十文,概不还价。 因此靠着这些,淳安县衙每年的隐性收入便高达三万两。 三班衙差每年发四身衣服、八两银子。 杂役每年发两身衣服、五两银子。 义勇每人发一套布甲和兵器、每年发十两银子。 折算下来,一年下来一千七百人大概要发出去两万四千两。 剩下的六千两,一半作为衙门公费,用于修葺县衙和对上接待,另外一半就是知县、县丞、主簿、教谕、六房吏目等县衙主要官吏们来分了。 一般来说知县、县丞、主簿三人就要分走一半,即一千五百两。 仅此一项就要比俸禄多出十倍不止。 “淳安是福地啊。” 陆远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登上城内小船,望着沿河边上繁华的酒楼、妓院、赌档,同身边的邓连三感慨道:“富裕安宁,不愧是江南宝地,本官在京师三年,常闻国家财税,九成出于江南,此言诚实不虚。” 不善言辞的邓连三并未接话,沉默应对。 陆远笑笑,也不再多言。 小船乘风而行,很快便来到城东,肉眼可见的繁华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破败简陋的矮舍和嘈杂的嚷嚷声。 随处可见的垃圾堆满街头巷尾,污水横流臭气熏天,一名名衣衫不整的地痞露天支起了赌桌,亦或是三三两两的成群结伙,讹诈骚扰着过路行人。 偶尔也能看到几名巡逻衙差,可这些衙差的出现并非是为了维系治安,似乎对这里的混乱早已习惯,他们的到来也只是来收钱罢了。 赌桌收钱、商户收钱、摊贩收钱,连着野鸡娼寮个个不落,总而言之一句话,凡是有营收的地方都挨个去收钱。 甚至连路过的老百姓挎着菜篮子都要收钱。 “哟,这地界还有公子哥乐意来呢。” 陆远一行人的出现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有些个地痞流氓仗着人多势众就敢上前来骚扰。 虽说陆远这边看起来不似好惹,但这群地痞素来横行惯了,加之又是自己的地盘,便也就胆大起来。 若只是比人多,陆远这边不过区区十几号人可是不够看。 陆远皱眉,冷声道:“滚开!” “小子,你说什么?”年轻的地痞梗起脖子,刚欲开口叫骂就被邓连三一把掐着后颈提了起来,紧跟着就是一记重拳砸在了腹部,当即痛的弓起身子,活生生像一只虾米。 七八名地痞都傻了眼。 上来就动手,脾气那么暴躁吗。 挨了揍的地痞头子跪在地上哇哇大吐,面色苍白下还不忘对着陆远撂狠话:“小子,有种别跑,等着老子去叫人。” 好狗血的桥段。 陆远突然有些后悔来这城东了,于是便摇头。 “走吧。” 他不喜欢装逼打脸的情节,更不想看看这地痞背后的所谓力量。 也不希望闹的厉害,再让邓连三抓人甚至伤人。 眼见陆远要走,地痞又叫嚣起来。 “有种别跑,小子,是男人就给老子留下。” 陆远着实是有些烦了,扭头看向邓连三:“听说你以前也是绿林好汉,他们不认识你?” 后者摇头:“卑职多在城外,城内小打小闹看不上眼。” “既然他不让咱们走,那就不走了。” 陆远话音落下,陆林就机灵的搬来一把竹凳,伺候着陆远落座同时俯身请示。 “老爷,用不用通知衙门。” “没必要。” 陆远看向邓连三,露出微笑:“邓班头临危不乱,可见对这般小麻烦已是胸有成竹,本老爷有什么好担心的。” 也没让陆远多等太长时间,先前那个叫嚣的地痞就赶了回来,还带上了乌泱泱六七十号人,无不是面露凶悍、满身江湖气的青皮流氓。 领头之人身高体壮,顶着一头脏兮兮的乱发,手中还拎着一根短木棍,人还未近十步,洪亮的调门就先响了起来。 “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欺负我虎三爷的兄弟。” 陆远但凡跟这种人废话一句那都是作践自己,因此只是冷冷吐出两个字。 “跪下!” 自称虎三爷的汉子愣住了。 什么时候道上开始有了这种盘道的规矩? 还没等虎三爷回过神,就看到陆远身后七八名汉子解开长袍,露出白色里衣的同时也露出了腰间悬配的腰刀。 官府的人! 虎三爷顿觉两腿发软,可傲气还是撑着他又嘴硬了一句。 “衙差又、又如何,我、我又没犯法。” “聚众围攻知县,汝,欲谋反乎?” 陆远轻飘的一句话,宛如泰山击顶一般重重砸在虎三爷的脑袋上,让后者瞬间感觉一阵天昏地暗,紧跟着便瘫软在地。 知县? 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第十二章:保护费 陆远不喜欢这种无趣的狗血桥段,因此他只是让邓连三将这个所谓的虎三爷带回县衙,对其纠集的一众地痞流氓并未处置。 主持正义、打黑除恶不是他现在应该干的事。 “大人、哦不,大老爷饶命啊。” 那胡彪,也就是之前嚣张的虎三爷人前也算是个江湖汉子,可眼下被抓进官府之后顿时就像被抽走脊梁骨一般,跪都跪不住,整个人趴在地上冲陆远磕头求饶。 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 陆远一顶围攻知县、意图谋反的大帽子扣下来,便是胡彪不可承受的重量。 这可比杀头更恐怖。 “行了,爬起来吧。” 陆远施然落座,挥袍抬手:“带你回衙门也不是为了定你罪、要你命,纯粹是本官有些问题想要问你,若是答得好,本官便饶过你,若是回答的不好,那便杖责四十。” 肉眼可见,胡彪长松出一口气,而邓连三则是有些诧异的看了陆远一眼。 那日魏崇信来报官时陆远的态度可是万分冷酷,邓连三还以为胡彪死定了呢,没想到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杖责四十,如此说来,这位知县并不似表面上那般不近人情。 “知县大老爷但有所问,小人一定如实禀报,但有一句瞎话,便让雷活劈了小人。” “你是城东本地人吗?” “是。” “为什么城东,那么穷?” 胡彪想了半晌才吭哧出一句:“这個,大老爷,小人就是一介草民,为什么穷小人实在不知。” “也是,那本官换个问题。”陆远转而问道:“伱在城东靠什么为生?” 胡彪不敢言语,还是陆远跟上一句。 “照实说,本官就恕你无罪,这是本官的保证,做人要讲信誉,本官希望你也别忘了自己的保证。” 胡彪便小心翼翼的说道:“小人是城东地痞,平日里靠着开赌档出千以及、以及向那些商户收些、收些......” “就是保护费吧。” “保护费?” “意思就是商户们给你钱,换来平安无事,不然你们这群地痞流氓就上人家店铺闹事不让人家安生,于是这些商户用钱买平安,这钱就叫做保护费。” “对对对。”胡彪连连点头,随即又担心的看向陆远,生怕后者翻脸要治自己的罪。 陆远面上并没有什么恼怒之色,仍旧是那平和的声音发问:“你每天在城东能收多少钱?” “一般十几两银子吧。” “那么多?” “小人手底下养着六七十号泼皮,每人每天就算三十文钱,这十几两也不够啊,小人真正生财的地,还是那几个赌档和娼寮。” 陆远点头,继续问道:“那么你交保护费吗?” “啊?” “你的赌档和娼寮没有衙差去收钱?” 胡彪赶忙谄笑着开口:“这当然有,小人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短衙门的钱不是,一天五百文,分文不少。” “呵呵。”陆远笑着看向邓连三:“听到了吧邓班头,这地痞流氓向老百姓收保护费,咱们向地痞流氓收保护费,这么说来咱们县衙才是最大的流氓啊。” 邓连三垂首不言。 三班衙役每个月收多少保护费他心里当然清楚,因为这收上来的钱,邓连三可是分一个大头呢。 “你说你是城东的地痞头头,那城北呢?城北有没有和你一样的地痞头头。” 胡彪不假思索,一口就咬了出来:“当然有,马大奎,他就在城北厮混。” “跟你干一样的营生?” “是。” 陆远沉默下来,他现在明白城东和城北为什么穷了。 老百姓一天能赚几个钱,地痞流氓收保护费,官府这还要收人头钱和摆摊、开门钱,每天交两茬钱若是还能富,那就有鬼了。 “可是你们这样做,不是涸泽而渔吗?老百姓赚的钱都不够被盘剥的,久而久之都关门不做买卖,甚至是举家逃出城去,你们收的钱岂不是越来越少。” 胡彪跪在地上一拍大腿,倒是向陆远诉说起委屈来了:“大老爷明鉴,可不说呢,几年前小人一天还能收个三十来两,到今天就只能收个十几两,锐减了一大半啊。 商户少了不说,连带着小人名下赌档和娼寮的收入也跟着锐减,小人都快养不活手底下那几十张嘴了。” 陆远气笑了:“你个混球倒是还有委屈,似你们这般无休止的吸血盘剥,老百姓不跑才怪,城东城北怪不得越来越穷,不过本官纳闷,既然城东和城北贫穷,你们为什么不到城中和城南来呢。” 胡彪讪笑:“大老爷这不是笑话小人呢吗,小人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城中和城南啊,这里住着的都是县里的吏绅,这地界的赌档和妓院都是吏绅老爷们家里开的,而且这些位吏绅为了治安,可是让衙门对俺们这种人好一顿整治,小人等前脚踏过去,后脚就要被抓进县衙打板子,一来二去就没人敢去了。” “那这些个吏绅老爷,怎么对城东城北不那么上心呢?” “总也得给小人们留口饭吃不是?再者说了,小人们是收老百姓那什么、那个保护费不假,但小人们的赌档、娼寮也没少给衙门孝敬,若是县城里没了小人这种地痞,衙门也少了营收,衙门总不能在娼寮门口摆个摊,向百姓收嫖资吧。” 陆远颔首。 “是这个道理,所以说你们是商量好的,你们赚你们的,衙门收衙门的,和平共处了属于是。” “对对对,和平共处和平共处。”胡彪一脸的谄笑,又对着陆远叩首:“大老爷放心,您今日放过小人,小人也不是那不懂事的愣货,知道县老爷您初来乍到,小人虽然家底子薄,但也愿拿出二百两孝敬,给大老爷您接风。” “真大方啊。” 陆远呵呵一笑,随后板起脸来:“你的孝敬钱本官就不要了,但是本官得给你个差事,干好了的话,你以前犯的事本官就既往不咎,还能给你在衙门里谋份差事,可倘若办不好,那便是秋决无阙!” 胡彪又趴下来了,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委屈。 “大老爷前面还说要恕小人无罪呢。” “本官说的是今日恕你无罪,没说明日也恕你无罪。” 知县耍无赖,哪里是胡彪这种人能驳斥的。 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 胡彪纵是天大的委屈也只好垂首,恭恭敬敬请示:“大老爷示下,小人赴汤蹈火也要做好。” “明天,明天你去找那个叫马、马什么来着?” “马大奎。” “嗯,你去找他,你们俩两伙并一伙,做大做强,把这收保护费和开赌档、开娼寮的买卖干到城中和城南。” 胡彪傻了眼:“那可是要抓进衙门里打板子的。” “谁抓?” “衙差啊。” 陆远笑了,指向邓连三:“这就是衙差的班头,你问他抓不抓你。” 后者赶忙冲着陆远作揖:“既然是县尊让做的事,卑职不敢置喙。” 胡彪迷糊起来。 “大老爷为何要让小人干这件事。” “让你干就干,哪来那么多问题?”陆远挑眉瞪眼:“你不仅要干,还要大张旗鼓的干,动静闹的越大越好,最好跟那些个吏绅老爷们打起来,但是有一点,你不可把本官授意你这件事说出来,你要是敢说,本官就治你一个诬蔑县尊的罪,先拔了你舌头再砍你的脑袋,懂了吗。” 胡彪吓的赶忙捂住嘴,而后口齿不清的点头应话。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了。” “滚吧。” 胡彪自地上爬起,刚欲跑离又听一声喝。 “从后门滚!” 第十三章:对簿公堂 “老爷,曹县丞来了。” 自那日回衙后过了两天,曹大为寻上陆远,同后者汇报着‘刺官案’的进展。 犯人‘毫无疑问’的抓到了。 “县尊要不要亲往一审?” 曹大为的提议被陆远直接拒绝:“这事,曹县丞替本官办了便罢。” “是。”曹大为面露微笑,对陆远的‘懂事’那是相当满意,应下来后却是不走,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陆远于是冲着陆林挥手,后者识趣离开并掩上房门。 “曹县丞还有事?” “事事都瞒不住县尊。”曹大为奉承一句,继而道明自己的真实来意:“这两日下官在城中偶然听到了些许不好的风言。” 陆远哦了一声:“什么风言?” “有无知之人谣传,说咱们县衙的邓班头,似乎还和一些贼人暗有勾结。” “这话,可不能乱说啊。”陆远看向曹大为:“有证据吗?” 曹大为遂自袖袋中取出一道本来:“昨日,城中几家酒楼遭了地痞打砸,案子报到官府,邓班头却是慢吞吞的处置,任由闹事的地痞流氓从容脱身,百姓议论纷纷,都说这伙闹事的地痞,是因为有了邓班头在背后撑腰这才敢如此放肆,人言可畏,下官想,是不是应该找邓班头问清缘由?” 这胡彪办事还挺利索。 陆远心知肚明,可却不能给曹大为知晓去,因此便颔首:“还有这事?那是要问个清楚,这样吧,明日本官亲自出面,当堂问话。” 曹大为于是起身,作揖告退。 等到曹大为走远之后,陆远这才起身走向书桌,挥洒间书信一封唤来陆林。 “今天晚上出后门,给邓班头送过去。” “是。” ----------------- 翌日,陆远升堂点卯,县衙官吏各个不落悉数到齐。 望着堂下两列官吏,陆远竟然恍惚间有种电视剧中,皇帝上朝的味道? 饮下一口热茶润罢嗓子,这才开口。 “今日本官升堂,并非为了狱讼之事,而是昨日曹县丞找到本官,和本官说,这两天城内风言四起,事关邓班头。” 陆远目光扫向邓连三,开口点了名字:“邓班头。” “卑职在。” “风言谣传,你和城中的地痞流氓暗中勾结,纵容他们在城中为非作歹,此事有否?” 邓连三不假思索:“县尊明鉴,此乃无中生有。” “怎么能说是无中生有呢。”曹大为站了出来:“前日,有城中流氓胡彪之辈纠众六十余人惹是生非,打砸沿街商铺十余家,致九人受伤,此事有否?” “有。” “那邓班头为何迟迟不派人捉拿胡彪。” “谁说的?” 一向沉默寡言的邓连三此刻竟也同曹大为针锋相对起来:“昨夜,卑职已经将胡彪锁拿归案,此刻就在县衙监牢内严加看管。” 曹大为先是一怔,随后立马接话呵呵一笑:“如此,那看来坊间相传只是风言了,既如此,就请将嫌犯带上来吧。” 这曹大为,口风倒是改的很快。 邓连三冷视一眼,也懒得同其计较,当下命人去监牢将胡彪带上堂来。 “小民胡彪叩见知县大人。” 这胡彪也是个妙人,甫一上堂叩过头罢便率先叫起冤来:“大人,小民冤枉啊。” 一句冤枉让刚打算开口的曹大为语塞起来。 你叫哪门子冤? “啪!” 惊堂木响,陆远的声音紧随其后:“大胆青皮,你纵凶市井,狂悖不法,竟还敢妄言冤枉,若是满嘴胡言,可知国法无情,本官不会轻饶了你。” 胡彪叩首如捣蒜:“小民哪敢欺瞒大人,只是小民确系冤枉,前日小民与三两好友小聚,喝了些酒后去到那赌坊里耍上几手,中途发生了口角,结果就遭到赌坊中打手的殴打,小民挨了打总不能不还手吧,结果一还手,那赌坊里的打手反倒去报了官,诬陷小民酗酒闹事,小民冤枉啊。” 陆远不为所动,继续追问:“既然你说你是冤枉的,那为什么前日之事伱不报官,反倒是逃离了现场,另外,曹县丞言你纠众六十余人,这又如何解释?” “万万没有啊大人。”胡彪委屈到流泪:“小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人,说不得是那赌坊老板的仇家,小民听说那赌坊倚仗背后有衙门的老爷撑腰,平日里放贷害民,多少人家因此家破人亡,卖儿卖女,如此之地,有些仇家不是很正常嘛,至于小民为何要逃,小民酒醉,是被友人带离的现场,并非畏罪逃遁。” “大胆刁民!”曹大为腾一下恼怒起来,指着胡彪严厉喝骂:“你满口谎言,且胆敢诬陷衙门,左右来啊,掌嘴四十。” 几名皂班衙役走出,就要对胡彪动刑,还是陆远开口。 “诶~” 一句拖着腔调的诶,让几名皂班不敢轻举妄动。 “曹县丞,本官在,动不动刑要本官说了才算吧。” 曹大为赶忙作揖:“是,这刁民诽谤朝廷,下官也是一时情急失了规矩,还望县尊宽谅。” “是不是诽谤、是不是刁民,总得查明白才能断案。”陆远不急不慢,挥手示意几名皂班退下,继续问话:“胡彪,本官且问你,你所说之事,可有人证?” “自然是有。”胡彪张嘴就是一大串人名报出,紧跟着又道出这些人住址何处。 毫无疑问都是胡彪自己的手下。 陆远于是起身:“既然有人证那就请邓班头带上人去把人证都带回县衙来,曹县丞也把你这边的人证带来,咱们当堂对质,本官先回后宅等着了。” “恭送县尊。” 送走了陆远,曹大为扭头用恶狠狠的目光盯住胡彪,眼里都快冒出火来。 那胡彪丝毫不惧,还对着曹大为咧嘴一笑,挑衅意味十足。 “贱民。” 曹大为从嘴角里挤出两字,随后走到文兴盛的身边,压低声音说道:“这件事,文主簿可要助我。” 文兴盛小声低语:“前日这胡彪打砸的赌坊、酒楼,都是曹县丞家的产业吧。” “心里知道便是,何必笑话曹某人。” “曹县丞啥时候惹了胡彪这個无赖混混。” “我怎么知道,可能是下面人闹的事。” 文兴盛事不关己,于是好整以暇:“这事莫要闹大了。” “打的不是你的人,砸的不是你家业。” 文兴盛于是诧异开口:“曹县丞这话从何说起,鄙人乃朝廷命官,可不会干那些蝇营狗苟的买卖,所谓家业不过朝廷恩赐的几十亩功名田罢了,打砸不到。” “文主簿是不打算相助了。” “上有国法,下有堂尊,文某爱莫能助。” 曹大为于是怒哼一声,甩袖离开,留下一句狠话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本官倒要看看,在淳安,谁敢藐视国法。” 第十四章:破屋开窗 自古有言,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官司诉讼,原被双方自然都是各执一言。 无论是胡彪这边的人证,还是曹大为这边找的人证,可不会替对方说话,也因此,随着两方乌泱泱百十号人证齐聚县衙,庄重威严的衙门口就成了菜市场。 那叫一个人多口杂、乱七八糟。 吵的陆远头都大了,索性惊堂木一拍。 “扰乱衙门,属不敬之罪。左右,将这些刁民挨个打十记板子。” 都说法不责众,陆远大手一挥,却是将一百来号人全给罚了。 官威不可谓不煊赫。 如此立威手段也吓的曹大为等官吏为之悚然。 知县发飙了。 三班衙役几百号人,两两一组动起手来,这百十号地痞莫看平日里耀武扬威,欺负起老百姓来凶神恶煞,此时此刻也是没一人敢反抗,老老实实趴在地上任由杀威棍砸在屁股上,直痛的哀嚎四起。 谁敢同衙门作对? 板子打罢,人也就老实了。 陆远再问起话来自然也就十分顺利。 自然,也问不出什么来。 双方各执一词罢了。 陆远于是又着人将那日现场围观的百姓叫来几人,充作作证。 可围观百姓所言也不过是双方互殴,至于缘由并不甚清楚。 陆远看向文兴盛:“文主簿可有什么建议?” 后者拱手:“下官乃治农主簿,刑讼之事还是请堂尊亲断吧。” 陆远于是颔首:“既如此那便按照一般争斗结案吧,涉案之人一律罚五百文,不予缴纳罚金者,重责二十杖,退堂!” 雷声大、雨点小,一百多人参与的斗殴案就这么草草罚款了结。 顺道着创收几十两。 案子在官府这虽然是结了,可出了官府,却只是刚刚开始。 随后的几天内,胡彪这小子也是给力,接二连三让手下人跑到城中、城南的赌档、青楼里闹事,每每闹事就必然要大打出手,淳安县的治安情况一下便恶劣起来。 “简直是无法无天!” 赞政厅内,整个淳安有头有脸的士绅们齐聚一堂,听着陆远怒不可遏的训斥。 “短短六天,斗殴案件屡屡出现,致四十余人受伤,如此,你们让本官如何向知府衙门交代,如何向臬司衙门交代。” 臬司衙门,即明代省一级按察使司,职权等同政法委。 “这件事不处置好,依本官看,就让知府衙门来定咱们这些堂官失职之罪吧。” 陆远坐下屁股,冷言冷语:“到那时,本官自然脱下官袍归乡种地,各位又复何为?” 之所以授意胡彪闹事,陆远存的也有这么一番心思。 最好能被‘开除’才好呢。 陆远是一心摆烂,恨不得赶紧丢官弃职,自此脱离严党身份,可曹大为这些人哪里能愿意跟着。 因此曹大为第一個出口表态:“这些日子在城中闹事者,左右不过是胡彪、马大奎等地痞流氓,抓起来,杀!” “曹县丞这么说,是不是太武断了。”邓连三反问道:“闹事打架的,不单单只是胡马之流吧,据卑职所知,四海赌坊、望月楼等赌坊、青楼也是罪魁祸首,这些个掌柜、老板抓是不抓、杀是不杀?” “闹事者是胡马之流。” “这只是一家之言。” 邓连三起了声调:“此番闹事,双方各执一词,难道衙门断案只偏听一家之言吗。” 眼见素来沉闷性子的邓连三突然变得侃侃而谈,曹大为嗅到了不对的味道。 事有蹊跷啊。 “要想长治久安,那最简单的办法,便是断其根源。” 陆远适时开口,打断曹大为的深思,大手一挥就是一刀切。 “将所有的赌档、青楼这种扰乱治安、藏污纳垢的地方权停,将依附于这种场合从事非法勾当或者充为打手的地痞流氓全部抓起来,严惩严判。” 一听这话,慢说曹大为,整个赞政厅里几乎所有的官吏士绅都坐不住。 赌档青楼可是暴利,是盘剥民财最快的两个支柱产业,关停,那不是断了财路。 因此纷纷出面制止。 “本官并非是独断专行之人,既然诸位同僚不同意,那就不做,可如何向知府衙门、臬司衙门交代,也希望诸位同僚给本官一个主意。” 陆远环视全场,众人无不垂首。 反倒是主簿文兴盛开了口。 “我倒是觉得县尊这个办法很好,赌档娼寮皆为藏污纳垢之所,一直以来都是祸乱之源,关了倒真是一了百了,从根本上除乱止暴。” 一众士绅无不对文兴盛怒目而视。 这个文兴盛,素来自视甚高,简直就是读书读傻了,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吗? “关又不愿意关,那索性这样吧,这一次哪一方闹的事,就把哪一方主事之人,通通砍头!” 陆远面若寒霜,森然道:“无论是胡马之流,还是参与此番斗殴案的赌档、青楼掌柜、打手全部抓起来,或砍头或充军,如何?” “不可!” 这一下轮到曹大为不同意了。 那可都是他的自家产业,自家人,要是这么一来,他在淳安当地的羽翼可就被一剪而空。 “关不让关、抓不让抓,那还谈什么!” 陆远气的一拍桌子:“如此知县倒不如让你们来坐,本官这就书信一封往知府衙门,请知府衙门治本官一个无能之过!” 好嘛,知县掀桌子了。 曹大为脸上阴晴转换,最后看了一眼翟年,却见后者眼观鼻、鼻观心一派事不关己的德性,内心深恨。 他们俩都是淳安当地的坐地虎,若是自己栽了,翟年也乐得看笑话。 既然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了。 一念至此,曹大为索性也摆烂起来。 “若是县尊执意要关,下官等人自然不敢有意见。” 陆远赶忙摆手:“非是本官所欲,而是权宜之计,再过一月便是年关,届时巡抚衙门、布政使司衙门可是要吏治考评的,这个节骨眼上咱们淳安一直闹个不休,在座各位和本官都要吃挂落,少开一个月门,总比丢官要强的多吧。” “既如此,下官同意堂尊的做法。”曹大为不假思索就认了下来。 继而是文兴盛。 如此,陆远这个知县连带着唯二的两名佐二官都一致同意。 至于翟年和其余一众吏目,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余下的当地富绅便更没有说话的资格了。 召集他们来,也就是为了方便通知决议而已。 “散了。” 陆远起身离开,嘴角已经控制不住的挑了起来。 没了赌坊、娼寮、地痞流氓,这个年,淳安的老百姓能过安生许多了。 第十五章:字花生意 在陆远的主持下,为期一个月的大明版‘打黑除恶’工作开始了。 因为曹大为的‘鼎力支持’,阻力不能说没有,但也是微乎其微。 以胡彪、马大奎为首的城北、城东地痞流氓,连带着城中各赌档、青楼的打手全部被官府捉拿,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就是为期三个月之久的徭役。 闲着也是闲着,去给新安江修大堤吧。 《大明律》卷十九二十八条,斗殴致人受伤者,徒三年以下。 至于具体判多久在哪里服徒刑,当然是知县说了算。 陆远这里只是判了三个月,已经算是网开一面,小惩大诫了。 县衙的公事处理完,陆远也没有闲着,直接找到老叔陆东,向后者提出了一個自己的想法。 “这一个月,城中的赌坊、娼寮肯定是干不了的,但也只是明面上,暗地里,城中那些吏绅很大可能会私开赌档。” 陆远说着自己的想法:“暗赌、暗娼绝对不可能完全禁止,但侄儿会让邓连三严查严打,势必要让这一个月内,淳安城内开暗赌、开暗娼者提心吊胆。” 陆东捧着茶碗没有急着说话,因为他清楚陆远来找自己绝对不只是为了说这事。 衙门的事怎么办决定权完全在陆远手上,用不着和自己说。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陆远继续向下说着。 “一个月,一个月内淳安明面上是不会有赌坊了,咱们就要趁着这一个月的空白,把那些‘无家可归’的赌徒都通通给拉成咱们的客人。” “你要开赌坊?”陆东颇为惊诧的看向陆远。 后者笑着摇头后又点头:“知法犯法的事侄儿肯定不会做,赌坊不能开,但咱们可以干别的。” “怎么干?” “字花。” 陆远将字花的概念提出来:“一种定期开奖的小玩意,可以三天一期也可以一天一期,甚至可以一个时辰一期,设置一到四十个数字。 短期字花可取其中一个数字为奖,封在一个空置的酒坛内。 到期后,砸破这个酒坛,凡中奖者,一赔二十。 三天一期的长期字花取五个数字为一组,同样封存起来,到期开奖,中奖者一赔十万!” 陆东顿时瞪大双眼。 一赔十万? 这个赔付比也太恐怖了。 可很快陆东又咂摸过来滋味。 一赔十万固然是不可思议的高赔率,但这中奖几率同样也低的吓人。 四十个数字,五个为一组,则同时命中的几率只有。 陆东暂时算不出来,只知道特别特别低。 确实很低,五个号码为一组,同时命中的概率仅为六十五万八千分之一。 要不然陆远怎么可能开出一赔十万的赔率来。 你可能会赚,我永远不亏。 “人是有赌性的,因此赌博便注定无法消失,既然无法遏制,那就要因势利导,尽量将其控制在可控的范围呢,字花没有门槛,通俗易懂,十文钱可买,一两银子亦可买,权当每日买个念想了。” 陆东点点头,他做了几十年买卖,陆家的生意他居功至伟,因此很容易就判断出这字花生意的前景,不过陆东也很快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字花生意固然有其前景,但同样因其简陋便很容易被效仿,若是将来城中开了数十家字花摊,应该如何保证盈利?另外字花票据的防伪也是一大问题,若是加大成本提高防伪,那么十文钱便收不回成本。” 陆远听的频频点头:“叔父考虑的甚是周全妥当,侄儿倒是没虑及到,那依叔父来看,此事应该如何来做。” “防伪的事情好做。”陆东言道:“当日即开的短期字花无须考虑防伪,因为时间短,且买者一般都会守在当场,即中即兑,只需要限制兑奖时间便可根除伪造。 而长期票据可以一式两分裁开,通过比对边角的方式进行第一道防伪,第二便是指纹,在分割处摁上指纹,如此想要伪造的难度便再加大数十倍不止,毕竟两处合一,指纹色泽、清晰度高度统一,即使考虑到不同的储存略有变化,但差距必不会大,而伪造指纹需得手画,其色泽必定鲜艳清晰,与人指差距巨大。 最后限定兑中时间不超过一日,缩短做旧、伪造的时间,如此便可确保无虞了。” 陆东听的频频点头。 “最难的便是如何这如何垄断了。”陆东说道:“字花生意必然是一本万利,也必然会争相效仿,那这利润便难以保证。” 陆东闭目沉思许久言道:“垄断本就是得罪人的事,想要得到城中官吏士绅们的支持几无可能,除非。” “除非合作。” 陆东一语点破:“曹县丞、文主簿、翟典史,有此三人相助,此事方可行。” “合作便是要分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无利不成众。” 陆远呵呵一笑:“还是叔父看的通透,侄儿虽然要打压曹、翟二人,但该亲近的时候也要亲近些。” “眼下你羽翼未丰,不能事事强压曹、翟两人,该让的地方还是要让一些的。” “那便给他们个机会吧。” 陆远深以为然点头:“刚打了曹大为一巴掌,也是该给个甜枣吃了,那这事,就请叔父出面去和曹大为、翟年两人谈谈吧。” “文主簿那?” “分利未必是朋友,可若是不分必是敌人,便也予其一成吧。” 陆东面露欣慰之色:“吾侄思虑日趋妥当稳重,家族之幸。” 事已敲定,陆远便也不做耽搁,起身冲着陆东作揖:“有劳叔父了。” “为你做事便是为家族做事,老夫也是陆家人,分内。” 送走陆东,陆远刚欲回后宅,邓连三又来了。 为了魏家通倭案的事。 “调查有进展了?” “有了些许眉目。”邓连三如实禀报:“严州府一年前抓了魏家六人,独独少了魏家的管家魏伯年,卑职寻到了魏家几个曾经的家丁,据他们所说这魏伯年几乎每年都会离开魏家两三个月时间,因此卑职怀疑,这魏伯年就是魏家通倭的关键之人,魏家案发后这魏伯年也是下落不明。” 陆远嗯出一声:“能找到人吗?” “天下万事皆有迹可循,不可能天衣无缝,只要知道魏伯年早些年都经常去哪,想来揪出他便不难。” “本官倒是有个建议。”陆远给出自己的看法:“可以从这魏伯年的身世上下手,如今他潜逃在外,魏家又涉通倭案有可能满门抄斩,这魏伯年说不准会借此摆脱魏家,回到故乡改头换面。” 邓连三点头应下,抱拳离开。 剩下陆远一人陷入沉思。 通倭案啊。 如此大案,可定要好好利用一番。 第十六章:严家父子 北京,敕建大学士邸,严府。 行腔婉转、软糯细腻的水磨调在这深宅之中回荡着,视角拉近,这是一个自苏州来的昆班,连戏子带乐班约有七八个人,除此外,屋内烧着热烘烘的暖炉,一扇精美的屏风拉开,将这间厢房隔绝成了两半。 屏风外,是身段优美的戏子幽幽吟唱,屏风内,是一把躺椅,一个年过六旬,行将就木的老人,盖着厚厚的绒毯,闭目似睡。 未几脚步声响起打破这和谐安定的画面,戏班们停了下来,对着来者,一個年约四旬的中年男人施礼。 男人抬起手制止了戏班的说话,同时又虚抬两下,唱腔复起。 这男人生得富态肥胖,可此刻走起路来却恍若登云踏雾一般毫无声息,直至进了里屋,蹲到那躺椅边才发出细不可闻的声音。 “爹。” 躺椅上的老人并未睁眼,但也开口念叨了一句。 “东楼吗?” “爹,儿子来了。” 老人睁开眼睛,一瞬间,仿佛换了人间般,房间内的慵懒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尽的冷肃。 戏曲声似乎也是戛然而止。 “出去吧。” “是、阁老。” 戏班退下,房间内便只剩下父子二人,而一句阁老便也露出了父子二人的身份。 严嵩、严世藩! “懋卿那,怎么说。” 严嵩作势欲起,严世藩赶忙搀扶,边走边答话。 “爹,鄢懋卿说,仇鸾的信昨日进的御史台。” 顿上一顿,严世藩继续开口:“如今北边的摩擦越来越严重,俺答狼子野心,又侵吞了整个漠南,这种情况下,皇上会动曾铣吗。” “你觉得呢。” “儿子觉得不会。” 严嵩坐下,严世藩便赶忙捧上茶水。 清新的茶香驱散了困倦,严嵩的精神似乎也好了不少。 “连你都觉得不会,那皇上会这么做吗。” 严世藩于是有些迷惑:“既然皇上不会动曾铣,那爹为什么要仇鸾上疏弹劾曾铣呢。” “仇鸾是甘肃总兵官,曾铣是陕西巡抚、总督西北军务,如果你是皇上,这个时候作为属官的仇鸾弹劾主官,你会怎么做。” 严世藩似有所悟:“皇上最忌讳之事便是以下犯上,仇鸾此举不仅不会将曾铣劾倒,反而很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接着往下说。” “仇鸾一旦被朝廷拿下,那么曾铣就没了掣肘之人,依曾铣的脾气他一定会整军备战,伺机和俺答打一场大仗。” 严嵩沉默品茶,不过面上已经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便鼓励着严世藩更加大胆的开口。 “俺答部拥兵十余万,具是骑兵,曾铣虽然手握陕甘十几万大军,但想要主动出击和俺答部作战,急切之间恐怕也是难以建功,仗,最快也要打一年,如此靡费,将达三百五十万。” 严世藩分析到这一步,面上就露出了笑容:“朝廷已经没钱了,明年的财政怕也是赤字,除非工部停了明年给皇上扩修日、月坛和大高玄殿的工程,如此也不过是挤出来二百万两银子,仍然难以补缺。 中央各部、司衙门都不富裕,缺的一百五十万两,算到最后还是要算到内廷局的头上,皇上自然不会愿意。” “不单单是因为钱啊。”严嵩语重心长说道:“俺答部兵强马壮,又是骑兵来去如风,我大明朝这些年马政颓废,不能再像太祖、成祖那时养数十万精骑。 用步兵打骑兵,咱们皇上心里也担心啊,担心孤军深入草原,再闹出第二个土木之变来,我大明朝可经不住第二次了,所以这银子不能给曾铣。” “曾铣、夏言之流不明圣意,一力主战,如此悖逆帝心之臣,岂可久乎?” 严世藩兴奋起来:“爹,咱们的机会来了。”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严嵩呵呵一笑:“西北的风刮进京来那一天,就是夏言山穷水尽之时,可惜、可惜。” 可惜? 可惜什么呢,是可惜自己少了一个政敌,还是可惜朝廷失去了一个宰辅。 这两句可惜严世藩悟不透,他也没心思去悟,此刻的严世藩只知道,夏言快要倒台了,而大明朝如今能接首辅之位的,除了自己老爹严嵩外,再无他人。 “东楼。” “儿子在。” “这段时间你可莫要生事,咱们爷俩要低调啊。” 严世藩连连点头:“爹放心,儿子一定谨记。” “你也要管好下面的人,让他们也老实点。”严嵩抬头看向严世藩,意味深长:“要管住自己的手,不该收的钱不能收,不该接触的人,不要接触。” 严世藩心中便打了个哆嗦:“爹......” “一万两银子是不少,可咱们家,缺吗。” 话被点透,严世藩当即就跪了下来:“爹,您都知道了。” “那姓陆的上下打点了这么多人,能瞒住伱爹吗。” 严世藩于是垂下脑袋:“爹,儿子错了。” “你错在太着急。” 严嵩伸出手,严世藩便赶忙将自己的脑袋伸到前者苍老的手掌下。 “陆家是咱们同乡,他家的银子早晚进到咱们严家的口袋里,既如此,急什么呢,你这样一弄,太招摇也太招眼了,连爹都知道了,你说,锦衣卫会不知道吗,皇上他老人家会不知道吗。” 严世藩颤抖起来:“儿子、儿子这就去把钱退了。” “退就不必了。”严嵩松开手,继续交代道:“这事倒也未必全错,且先搁置着吧,后面的事,让严安去办,你就不要再出面了。” “是,儿子谨记。” 严嵩点头,随后挥手:“去忙你自己的事去,踏踏实实在你的太常寺待着,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 “儿子告退。”严世藩起身,垂首退步离开房间。 不多时,之前那昆曲乐班重新进了屋子,悠扬的曲调复起。 严嵩也回到了自己原先的躺椅,闭目听曲悠然自得。 一声低语。 “区区几万两银子便想进我严家的门,看在同乡的情谊上,就看这小东西是不是块材料了。” 第十七章:送礼和收礼 离着过年还剩下一个月,淳安县城开始变得热闹起来,加上全城的地痞流氓被官府全抓去修新安江,没了敲诈勒索,城中很多地方都自然形成了兜卖年货的小市场。 一时间,还真有一种安定繁荣的感觉。 “咱们头上这个新来的知县别看年轻,还真有些能耐。” 坊间,夸赞陆远的声音也开始冒出了头。 起初还只是老百姓,后来连着一些士绅也开始夸。 为什么。 因为字花的生意很红火。 一开始这些士绅对于陆远关闭赌坊、娼寮的行为还暗中窝火,毕竟这种事断了他们的财源,可字花生意一经推出,迅速风靡整个淳安城。 字花因为有其时效性,不像赌博那般容易快速上头,所以很多百姓也愿意参与进来,十文二十文钱的权当买了個念想,不敢说全民参与,但每天也能卖出个千八百两银子。 这笔钱,除掉兑付,大概还剩下六百两的利润。 陆远一个人拿走一半,剩下的五成按比例分给全县官吏。 一天不起眼、一个月可就相当丰厚了。 而老百姓之所以乐意买,还不是因为出了第一个幸运儿。 一个老汉出门买酒,随手花十文钱买了那么一次,结果就中了。 十万倍的赔率,那就是整整一千两银子! 贫下中农摇身一变成了员外。 置办个大宅子再买上几十亩地,下半辈子也能当个小乡绅。 瞧这阶级跨越的速度,多快。 幸运儿的诞生助涨了民间购买字花的热情,继而也就推动了字花生意的更加繁荣。 整个淳安县衙上下都赚的盆满钵满。 无形中,陆远这个知县在淳安的威望也得到了提升。 对于县衙的许多小吏来说,听知县的话是因为畏惧朝廷的权威,而心甘情愿听知县的话,那就完全出于利益了。 陆远这个知县能给他们带来利益,带来比朝廷俸禄更高的额外收入,这不是再生父母是什么? “这里是五百两银子,你拿去给所有弟兄们每人做一身棉衣,剩下的均分掉,就当是新年的过节钱了。” 桌子上摆放着两盘银子,陆远大手一挥就赏给了邓连三,让后者感动之余也连连摆手推辞。 “县尊,这一个月来,弟兄们跟着您已经是分润了不少,今年这个年,都能过好,万万不敢再要赏赐。” 陆远不跟他墨迹直接说道:“本官给你你就收下,莫要多言了。” “......是。”邓连三迟疑少许,抱拳躬身:“卑职代所有弟兄们谢过县尊。” 银盘撤下,换上茶水,陆远问起了魏家通倭案的进展。 “查出那个魏伯年的老家哪里吗。” “山东莒县。” “那倒是不远。”陆远给出自己的想法:“可派人去到魏伯年的老家蹲守,看看这魏伯年会不会出面。” 邓连三点头言道:“卑职已经安排好了,一共八人,两班倒的在魏伯年老家看着,不过这魏伯年在魏家做工几十年,本家也没有什么亲人了,就剩下堂侄......” “魏伯年没儿子,堂侄也算半个儿子了,盯住吧。”陆远说道:“和这八个弟兄去封信,就说今年苦了他们没法回家团聚,等抓到人,本官每人重赏二十两银子,就算抓不到也没事,过了正月十五就撤回来,每人本官依然给十两银子。” 邓连三抱拳应下:“是,卑职这就去差人。” 陆远点头,对邓连三的干练很是满意。 目送后者离开,陆远随即唤来陆林:“咱们现在手里有多少钱。” “现银大概一万两左右,老爷若是用的多,小人去叔老爷那里取。” 一万两,不少了。 陆远想了想后说道:“取官银八千两,装车,随本官去建德,马上过年了,总得给头上各位主官送点钱花。” 建德县是严州府治城。 陆林面露笑容,又迟疑道:“老爷,这八千两会不会太多了?” “咱们在淳安卖字花赚钱的事,不要以为上面人不知道,他们可以装不知道不打招呼,但咱们要是打马虎眼,可就是咱们不懂事了。” “老爷英明。” 陆林下去准备,陆远也换了身便服,随后找来团练张之彦,让后者派五十名义勇护送。 虽说淳安离着建德只有不到八十里,但这年头路上不安全,谁知道‘倭寇’过不过年,万一路上遭了贼,钱财事小,命事大。 八千两银子装了满满两车,叠上掩人耳目的粮食袋,用绳索捆缚结实后,陆远便带着媳妇施芸一道前往建德。 “这个年咱们不回来过了?” “回来,送完礼就回来。” 施芸泛起迷糊:“既然还回来,那为什么要带着妾身呢。” “拜访上级,偕妻更显尊重。”陆远一指马车:“我让陆林买了两绦上好的苏锦还备了几件玛瑙首饰,要经你的手,送给知府的夫人。” “送礼时候该说的话妾身不会说。” “所以才要慢慢学,口才是练出来的。”陆远叹口气,而后掰着手指头同施芸算起数来:“以往你是大家闺秀,而今嫁做人妇,为夫又做了官,以后每年的端午春节都要送礼,上峰家里有个婚丧嫁娶也要送礼,送便要两者兼顾,总不能为夫出面给上峰夫人送首饰胭脂等物吧。 眼下为夫只是个知县,送礼送到知府那一级也就叫周全了,可万一为夫做了知府,那要送的便更多了,巡抚衙门、布政使司衙门、臬司衙门都要送,你现在就要学习这送礼的学问了。” 施芸听的似懂非懂,又反问道:“那为什么没人给夫君送礼呢。” “因为时间还没错开呢。” 陆远指了指自己,笑道:“等为夫从建德回来,咱们县衙里那些官吏就该排队登门了,那些吏目送礼最多将礼物放下便会走,不过像曹大为、文兴盛这种佐二官则会带上家眷,就像为夫这样。 到那时候也会有人给伱送礼,收礼的学问你也要学。” “好麻烦啊。”施芸听的兴致都低沉许多:“那夫君,咱们可不可以光送礼不收礼啊。” 陆远摇头:“这可不行。” “为什么。” “你想啊,你不收礼那就是自恃清高,可你又要送礼,这让上峰如何想?你清高不收礼,但你却要给我送礼,难不成我在你眼里就不是清高之人? 想做个清高之人那就要一清到底,无欲无求,要想有所为,那便不能两头都惦记,要学会和光同尘。” 施芸苦下脸来哦上一声,念叨一句:“好难啊,什么时候可以不用送礼、不用收礼啊。” 陆远一怔,旋即苦笑摇头。 “那一日,怕是很难吧。” 第十八章:胡宗宪 八千两银子听起来似乎是一笔不菲的数字,可真等拿出来的时候,几名主官一份润,也就那么回事。 知府、同知、通判三名主副官要送,六房的掌丞也要送。 按说六房掌丞的品轶不过八品,比起陆远这个从六品的知县差了整整三级,而且职权也管不到淳安县,那陆远为何要向这些人送礼。 因为吏房。 严州府的吏房负责全府的吏治考评,虽然他未必有胆子给陆远这个正牌知县穿小鞋,但能做朋友不比做陌生人要强吗? 因此,陆远才会给吏房掌丞齐庭佐送礼结缘,那给吏房送了钱,其他五房怎么办? 你要不送,人家背后戳你脊梁骨,说你陆远势力眼,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为了风评就只好一视同仁,每一房掌丞那都备上一份礼。 话又说回来,谁知道哪片云彩有雨不是? 万一将来这五房的掌丞高升,也算是交了個朋友。 如此一来八千两便不显眼了。 知府骆庭辉这里陆远送了三千两,同知、通判每人送了一千两,六房掌丞一人五百两,八千两刚刚好。 除此之外,陆远还多拿出了四百来两银子,买了上百只卤好的鸭、鹅,连带上一百二十坛女儿红,这是给知府衙门所有不起眼的官吏准备的,人人有份。 当然,给这些人备礼就不需要陆远亲自送了,他将礼物直接交给严州府经历司,经历童南华会替陆远来派发。 经历司,就相当于严州府的办公室,童南华就是严州府的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 可以说陆远这次入建德,可谓是照顾的面面俱到,从一把手到典吏,谁那都结了一份善缘。 也是因为陆远的懂事,为自己争取到了骆庭辉的单独召见。 后者当晚设了宴,宴请陆远,地址没有选在酒楼,而是建德城中一个李姓商人的私宅,一处很僻静的别苑。 李掌柜请了大厨、备好酒宴之后便很识趣的带着厨子们离开这里,唯独留下了一队歌舞伶妓。 主打就是一个从饭桌伺候到床笫。 “陆知县来浙江的时间不长,公务上处理的可还顺手?” 骆庭辉作为知府自然先开口,陆远放下筷子面视前者,面带微笑:“仰赖府尊支持,一切都好。” “本官听说,陆知县刚到任那一天,竟然遭到了贼子的袭击,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这才无虞。” 陆远笑笑:“没想到这般小事还劳府尊挂心,确有此事,不过县丞曹大为已经将该案破获,嫌犯业已被缉拿,待明年秋后便开刀问斩。” 骆庭辉嗯出一声:“此等不法小人竟敢袭击朝廷命官,着实可恨,好在没有伤到陆知县,不然纵是千刀万剐,也难偿其咎。” 这次陆远只是点头没有接话,因为领导在强调对你的关爱,那就说明后面还有话。 “陆知县是能臣啊,本官虽然在建德,但也听闻你最近做的很不错。” 陆远赶忙奉和谦辞:“下官只是做了一些微末小事罢了,倒是没想到,能入了府尊法眼。” “本官可没看到,也就是听听罢了。”骆庭辉抬手,呵呵一笑:“下面的人嘴快,什么事都好传扬,本官刚听说的时候,狠狠训斥了这些人,尔是淳安知县,做什么怎么做,哪里轮到下面人来多嘴。” 这是敲打自己没打招呼了啊。 陆远心中清楚,当即表态:“府尊明察,下官初来乍到,很多事情还没有摸清楚眉目,做起事难以施展拳脚,又不敢贸然以这般琐事扰了府尊万一之闲暇,而今得逢年关,下官也是斗胆来府,为的便是请示府尊台前,聆听教诲。” 我刚到,很多人和事都没摸透,加上又有当地官吏掣肘,因此分身乏术,而且也不愿意因为这种人际关系上的事来寻求上级帮助,那岂不是显得我自己很没有能耐,如今总算是打开了局面,虽然说是我陆远的一己之力,但还是第一时间来你这个一把手处请示汇报。 主打就是一个懂事。 骆庭辉面上笑容愈加满意,端起酒杯,陆远见状也是举杯起身。 “下官敬府尊。” “坐、坐,伱我二人之间,莫要如此生分见外。” 陆远一边点头应着,一边将酒杯一饮而尽,饮罢才敢落下屁股。 “今日本官在此宴请你,不单单是要请你喝酒,还要给你介绍一位同僚认识。”骆庭辉夹上一口鱼肉:“那是本官的三同好友,昨日才从山东赶到杭州,算算时间,也该从杭州赶来了。” 三同好友,即同乡之亲、同窗之谊及同科入仕。 骆庭辉哪里人来着? 陆远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他的原身记忆中并没有,而今天自己才刚来拜会,也不可能开口问上级领导籍贯。 想不到就只能耐心等了。 陆远顺着骆庭辉的话向下说。 “既然是府尊的同窗故友,想来也是一位不得了的栋梁大材。” “他和你一样,来浙江担任知县,他和本官一样都是十七年进士,不过他可是愚钝了些,在翰林院待了三年期满才外放知县,这一干就是六年。”骆庭辉摇头一叹:“如今来浙江也还是做知县,唉,就是轴不懂得变通。” 十七年进士,九年还干知县,那确实是有些轴了。 陆远心里想着,面上则继续陪骆庭辉搭话。 “正所谓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师,府尊精于治国安民,这牧民守土之道可谓我辈之先师,自然还请府尊不吝赐教。” “哈哈,不敢当不敢当啊。” 两人又聊了大概一刻钟,便听耳畔一阵脚步声响起,紧跟着就见一年过三旬,体态魁梧的汉子昂首阔步走了进来。 想来,这汉子就是骆庭辉口中的三同好友了。 陆远想着,眼见骆庭辉起身也是紧随其后,面带微笑面视来人。 “哈哈,汝贞你可算来了,好两年没见了啊。” 被唤作汝贞的男人进到堂内,站定住身子,冲着骆庭辉郑重一揖。 “下官胡宗宪,见过骆知府。” 陆远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胡宗宪、胡汝贞? 严党未来的核心骨干来了。 第十九章:淳安模式 因为胡宗宪的到来,因此陆远反倒成了一个陪客。 主要还是骆庭辉和胡宗宪两人聊天,陆远只负责在中间接个话茬,顺道陪着喝两杯酒,存在感并不强。 不过对此陆远倒是很高兴,因为他可以舒舒服服‘获取’情报。 最重要就是对胡宗宪的了解也在加深。 论对明史的了解,陆远有一些,对胡宗宪这个人,陆远也从历史上了解到一些,可这些了解其实并没有意义。 因为历史对后人而言是‘静态’的,后人站在历史长河的下游回头看,站在上帝的视角去俯瞰,历史本身就成为了静态,什么时间发生什么事情、什么人做出什么事情都是固定不变的。 而历史对于陆远来说则是动态的。 每时每刻都在变,每时每刻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通俗来说,便是蝴蝶效应。 如果陆远此刻来一手匹夫之怒,那历史上岂可能还会有抗倭明臣胡宗宪? 这么说便于理解。 既然‘历史’,准确来说不应该再叫历史,而应该叫做现实,现实自然是动态的,那陆远就要放下历史认知,重新来认识胡宗宪。 认识这個在骆庭辉口中有些轴的大明知县。 胡宗宪这次来浙江,是去往余姚县做知县,余姚和淳安一样,也属于上县,因此胡宗宪总算是将头上的正七品官小进一步,成为从六品。 九年才升一级,这个进步速度别说搁大明朝,就算扔到后世去,那也是不值一提。 跟骆庭辉这个知府比起来,那就更没法放在一起比较了。 “汝贞啊,你这次去余姚做知县,倒是可以同咱们这位陆知县多聊聊。”骆庭辉主动将话题引到陆远的身上,含笑道:“陆知县在淳安,可是做出了一番很是不错的成绩啊。” 胡宗宪扭头看向陆远,脸上露出了兴趣,但是没急着说话,等着骆庭辉继续介绍。 “陆知县在淳安,打击赌坊、娼寮、地痞恶霸,整肃了全城的治安,又广开营商、整顿财税,让现在的淳安安定繁荣,一片欣然。” 胡宗宪的眼中露出一丝不可思议。 他可是在山东做了六年知县,心中最是清楚赌坊、娼寮和那些所谓地痞恶霸有多么难根治。 这些恶势力的后面可都是有人撑腰呢。 若是没有保护伞,恶势力哪能斗过官府,要是能斗过官府,那就不叫恶势力,应该叫叛军了。 “陆知县才华卓越,胡某佩服,胡某敬陆知县。” 胡宗宪起身就打算冲陆远作揖,后者已是抢先一步端着酒杯给挡了回去:“汝贞兄切莫客气,这都是府尊栽培的好,要说敬,咱们二人何不同敬府尊。” “啊,对,同敬府尊。” 骆庭辉于是含笑饮酒。 一顿酒又喝了半个时辰,最后骆庭辉主动起身结束:“本官已是不胜酒力,今日便到这吧。” 陆远和胡宗宪两人都起身欲同走,被骆庭辉转身拦住,脸上带着暧昧的笑容:“汝贞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今日就在这留宿一宿吧,陆远。” “下官在。” “你也留下,好生照顾汝贞。” 陆远当然知道这骆庭辉存的什么心思,面上先是应了下来将骆庭辉送走,随后便冲胡宗宪作揖。 “汝贞兄见谅,贱内还在驿舍等候,今日怕是没法陪汝贞兄把酒言欢了。” 胡宗宪自然也注意到这里留下的几名歌妓,于是哈哈一笑。 “陆知县。” “小弟表字伯兴。” “那胡某托大,唤你一声伯兴。”胡宗宪把住陆远的手:“为兄明日一早就要去余姚上任,待在这里确不合适,不如,你我二人同往驿舍?” 陆远当即闪开半个身子,脸上也是露出轻松的微笑:“固所愿。” 二人相视对笑,都没有贪恋此地美色,联袂离开。 陆林的马车一直在外候着,于是在陆远的邀请下同行。 在马车内,胡宗宪向陆远请教了一番。 “听骆知府说,伯兴在淳安打击了赌坊、娼寮、地痞恶霸?” “确有此事。” “这可不容易啊。”胡宗宪由衷感慨:“这般藏污纳垢之地,往往背后盘根错节,为兄在益都六年,可是被这些人折腾的焦头烂额啊。” 陆远立时便明白过来,这胡宗宪估计也和自己一样,想要打击不法,但也因此得罪了当地势力,这才在益都六年踌躇,不得寸进。 估计也是工作开展的不顺利,没办法之下才来个跨省调动,从山东灰溜溜跑来了浙江。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陆远在这里并没有藏私,将自己在淳安做的事同胡宗宪一一道明:“汝贞兄若是有兴趣,可以等到任后,带贵衙的佐二官们来淳安转转,想来也就有了新思路。” 这叫什么,这叫调研团,叫学习经验。 胡宗宪的眼里露出惊奇神色:“还能这么做?” “还不都是一个利字闹的?”陆远笑呵呵摊开双手:“钱从左手到右手,无非就是倒个手,钱还在就行,传统的赌坊、娼寮、恶霸敲诈勒索或者官府出面收钱,就相当于是左手,而小弟做的事,就相当于是右手。 左手的收钱方式暴力且肮脏,不得民心且堕了官府的威信,而右手的方式轻松、简易,让百姓乐么滋的同时就将钱自愿交了出来,而且也不会背后戳衙门的脊梁骨,赚的钱还是一样,甚至因为不需要再养那么多地痞恶霸,落进口袋里的钱反而更多了,如此,左手倒右手,既顾全了朝廷的颜面,又打击了依托在这些藏污纳垢之地为生的地痞恶霸,整肃了治安,何乐而不为呢。” 陆远同胡宗宪说的话,毫无疑问等同于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也让后者第一次知道,官,还可以这样做。 传统的官代表士绅阶级代言人,做的事,就是和当地沆瀣一气分蛋糕,可蛋糕越来越少,分润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就会大打出手、不欢而散,也会对当地的社会、民生经济造成毁灭性破坏。 最后蛋糕没了、人也没了。 而陆远则不同,他同样是士绅阶级,但首先做的事,是创造新蛋糕,是整合资源。 这就是后世官员和古代官员最根本的区别。 先搞经济! 不想办法将经济搞好,官又怎么能做好呢? 大家没钱分的情况下,就不要谈什么团结班子同僚这种话了。 “伯兴有大才啊。” 胡宗宪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对陆远的话一时半会消化不了,于是应了陆远的提议:“等为兄到任余姚后,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余姚的诸位同僚去往淳安,当面向伯兴你请教。” “小弟一定扫榻相迎。” 陆远含笑点头。 唔,将来说不准自己做的事可以在浙江全省推开。 这叫什么? 叫淳安模式! 第二十章:通倭案的背后 陆远在这大明朝过了自己新生的第一个春节,那是从未有过的热闹。 后世的除夕年味很淡,跟大明朝那是远远比不了的。 其实陆远作为知县,而且大明朝的年假也有足足十几天,陆远完全可以带着媳妇回袁州老家,和自己那个便宜老爹陆淳夫一起过年,但是陆东说陆淳夫去了北京,因此才作罢。 爷俩见面的时间又要向后推了。 虽然不算大团圆,但在淳安,带着丫鬟下人的也有足足大几十号人,仍然是热闹非凡。 而迈过年关进入嘉靖二十七年,来陆远这登门拜会的便更多了。 以曹大为、文兴盛两个佐二官为首,整個淳安县的士、吏、绅可谓是全面出动,排着队的来陆远这里送礼。 甚至连百姓都有! 额,这段时间中奖的那几位。 老百姓淳朴啊,中了大奖,竟是将功劳记到了陆远这个知县头上,新年来到,带着酒肉便登门来谢。 寻常吏绅的礼陆远可以让门房代收,倒是这百姓的礼,陆远不得不亲自出面了。 也算一种宣传对吧。 老百姓箪食壶浆恰恰说明陆远这个县令父母官做的好,做的有成绩,做的深得民心! 于是各种礼物堆满了整整两间厢房。 “吃不完也是浪费,陆林,陆林。” “来了来了,老爷您吩咐。” 厢房门口,陆远指着满满一屋子的酒肉和点心,吩咐道:“这样,你去一堂吏房,问问咱们县里有多少曾经在县衙里做过典史以上的官吏,或者在府里甚至省里做过差的,有哪些是老年致仕、回乡丁忧的,统计出一份名单来,将这屋子里的东西均分开,额外加上五十、三十吧,额外加上三十两银子,给人送过去。” 陆林听的直瞪眼:“啊?” “啊什么啊,还不快去。” “是。” 对于陆远的做法,陆林就算是一万个不理解,但也是老实照做。 话说着新年慰问老干部,也算是一种为官之道了。 谁知道这些退休官员里有多大政治资源? 至于那些回淳安来丁忧的更要招呼好,丁忧一结束,按照大明的惯例,全都要回北京重新排队上岗补缺。 在大明朝,丁忧可不是坏事。 所谓丁忧,即家中父母亡故,儿子需回家守孝三年,其实也就是二十七个月。 无论你官大官小,上至首辅大学士、下至从六房吏目,都要丁忧守孝。 在丁忧期间,你空出的原岗位,上一级衙门会安排人暂时顶替,但是等到丁忧结束,吏目这种就由当地衙门直接安排再就业,而有官身品轶的便舒服了,直接去北京! 去北京排队! 比如你丁忧前是个正七品的知县,那么你现在开始参与排队,排第第一名,那么当朝廷冒出一个正六品到正七品这区间的官缺时,你直接顶上! 若是冒出了一个正三品的官缺,那就要向下顺延,看看排队的官员中有没有正三品到正四品的丁忧官员。 如果有,就按照排队的先后顺序,直接入替补上。 简单来说,丁忧之后的官员,如果运气好,可以直接提拔一到两级。 这也是陆远要格外照顾淳安当地丁忧官员的原因。 万一冒出个四品、五品,将来丁忧结束再排队到浙江这当个省府官员,那他陆远不就白捡了一份政治资源? 虽然不求上进,但背后的领导多,将来摆烂也舒坦点。 就这般,在陆远的安排下,陆知县在淳安的名声那可是越来越好。 士绅夸、百姓夸、老干部们也夸。 士绅们夸陆远因为带他们赚了钱,老百姓夸陆远因为没了地痞流氓不用再交保护费,老干部们夸陆远尊重懂事,不搞人走茶凉。 整个淳安县,意识形态可谓一片大好。 而等折腾到了年初八,邓连三也给陆远带来了一则好消息。 魏家的老管家魏伯年抓到了! 得知消息的陆远第一时间跑进监牢,连夜提审。 “事已至此,照实坦白吧。” 陆远喝了酒,此刻说起话来酒气熏天:“伱也别跟本官来虚的,大年下的,本官也不想给你上大刑,你把实话跟本官说了,本官说不准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 这魏伯年年近六旬,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闻言冷笑:“小民乃是守法之民,何须大人网开一面。” “你看你,一点都不懂的配合。” 陆远频频喝茶压制酒气:“你们魏家通倭的案子,真当衙门没证据吗,左右无非是不想办你罢了。 你倒不如痛快些说了,你要是照实说呢,无非秋后问斩,你还能再活七八个月,这段时间内,本官保证你活的舒舒服服,该吃吃、该喝喝,大把花银子伺候你。 但你要是不说,看到这监牢里的刑具没,也是天天伺候你,直到把你折腾死为止,魏家已经倒了,人都在严州府衙门里关着,你的生与死已是没人在乎,所以无非是痛快点死还是被折腾死,你自己选。” 魏伯年沉默下来,许久之后才抬头:“不知道大人想知道什么?” 陆远没急着吭声,而是冲外面喊了一嗓子。 “让吴朝云进来。” 吴朝云是淳安县的刑房掌簿,也就是负责刑讼案卷文书的吏目。 陆远审讯,那么吴朝云的职责就是誊写口供,最后画押入卷。 “下吏参见县尊。” “吴掌簿请坐吧。” 等吴朝云坐好,一切程序备齐后,陆远才对魏伯年开口审问:“嘉靖二十五年十月,你们魏家大房、二房、三房的掌柜被严州府衙门抓捕,你可知道因为何事?” 沉默持续少顷,魏伯年开口。 “知府衙门说我们通倭。” “那,是否有此事?” ...... “有!” “如何通倭?” “我们只是和汪直、和日本人做生意罢了,其他的事,一概没做没参与。” “做什么生意?” “丝绸布匹、古玩字画、茶叶瓷器等。” “汪直是谁?” “日本的一个大商人,很有钱,他从我们这里买商品,去澳门卖给佛郎机人(葡萄牙、西班牙人)。” “除了你们魏家之外,还有谁参与了。” “福建、广东很多商人都和汪直有往来。” “只有商人吗?衙门的人,有没有参与的?” “福州、泉州、广州、宁波听说都有。” “听说?” “草民只是咱们浙江当地一家商号的管家,这里面的事,哪里能全部清楚,真的只是听说。” 陆远继续问道:“那你就说说你知道的,浙江这当地的衙门里有人为你们开方便之门吗?” 魏伯年抬起头看向陆远,见后者眼神冷冽,半晌后才敢开口。 “有。” “谁?” “严州知府骆庭辉。” 什么玩意? 陆远当即就懵了,可旋即勃然大怒,一拍桌子:“放你娘的屁。” 魏家就是让骆庭辉给抓的,如果骆庭辉自己通倭,保护都来不及为啥抓魏家的人。 若是为了杀人灭口,何必一年多时间迟迟不给魏家定案。 所以前后矛盾,根本说不通。 魏伯年解释道:“当年骆庭辉担任严州通判,想要和我们魏家一起合谋做这生意,当时说好的骆庭辉占三成,可嘉靖二十五年,骆庭辉升任严州知府后,就提出要五成。 当时我们和汪直做生意,每一笔银子都有去处,十两银子中,四成是本金,六成是利润,可这六成利润里面,有两成要分给运司衙门,三成给骆庭辉,自家只留下一成,现在骆庭辉要五成,那我们就成了亏本买卖。 可骆庭辉是知府,我们又不敢不从,就这么做到嘉靖二十五年七月,老爷实在撑不住了,索性就停了和汪直之间的往来,结果当年年末,汪直缺了佛朗机人的货很生气,派了十几个人潜入浙江,当时袭击了运司衙门在宁波的一个驻所,杀了五个人。 运司衙门将案子压到了骆庭辉脑袋上,骆庭辉就压到了我们魏家头上,说是我们魏家勾结的倭寇犯案。 可是运司衙门和骆庭辉也害怕我们魏家鱼死网破,于是拖了整整一年,上下活动,现在风声过了,运司衙门和骆庭辉就想再敲一笔银子,然后放过我们魏家。” 负责记录的吴朝云手都哆嗦起来。 大案啊。 大案! 运司衙门、知府衙门都和通倭案有关系,魏家,仅仅只是推出来的明面人罢了。 “你们和汪直做了多久的生意?” “两年多不到三年,从嘉靖二十三年五月开始。” “赚了大概多少钱?” “根本不赚钱.....” “不要谈分的钱,就说总数。” “大概六十余万两。” “那么多?” “差不多吧。”魏伯年垂着头道:“汪直很有钱,听说他在日本的势力极大,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山,他养了很多的日本浪人武士,加上他在广州、澳门和佛朗机人做生意,和南洋人做生意,所以有钱、有兵、还有大船火炮。” “这六十多万两都怎么分的。” “运司衙门拿了二十三万两,骆庭辉前前后后拿走了三十一万两,我们魏家只落了十余万两。” 陆远闭上眼睛,手指轻敲桌面。 “骆庭辉,嘉靖二十四年任严州府通判,二十五年便升任严州知府,这么快的速度,你知道原因吗?” “具体不知道,只是风传,骆庭辉后面还有人。”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没了,草民知道的就这些。” 陆远于是起身:“让他画押,好生看管。” 说罢便带着邓连三离开,走出监牢后,小声言语。 “李代桃僵,把人送出淳安。” 后者惊愕抬头。 “不要惹火烧身,懂吗?” 寒风一吹,陆远面露萧瑟,拍了一下邓连三的肩头:“县衙四面透风,咱们抓了魏伯年的事,最多几日骆知府就会知道,你想咱俩死,还是他们死?” 邓连三打了个冷战,狠狠吞下一口唾沫。 “想活命就听本官的,本官不仅能让你活,还能让你,升官发财。” 陆远再次拍了两下邓连三的肩头,转身离开,身背后,后者郑重抱拳。 第二十一章:御前财政会议 嘉靖二十七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北京。 大明通政使司通政使赵文华此刻却没有一丝一毫过节的心情,相反焦急的在自家府中来回踱步。 今天,全大明朝的人谁都可以过节,唯独他这个大明权力中央的大管家不行。 因为他是严嵩的干儿子! 而今天,又恰恰是严嵩和夏言党争的最后一步。 所以,赵文华在等,等一个极重要的人出现。 长子赵秉德推开房门:“爹,陆将军和刘使台来了。” 赵文华立刻抬手:“快,快请进来。” 赵秉德离开房间,紧跟着便是两个男人快步登门,赵秉德随后从外面关上房门。 这里的陆将军便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陆炳,而刘使台则是浙直转运使刘元理。 “元理,寒暄的话就别说了,今晚过了子正就是出了年关,皇上将会在精舍召开御前会议,审定内阁今年的财政支出,事办妥当了没有?” 刘元理顾不上落座,赶忙开口。 “三百万两银子,明天一早走通济门进京,报的是去年浙直运司衙门押解的税银。” “太好了!”赵文华兴奋击节:“有了这三百万两,夏言明日一早就必定倒台!” 兴奋之后,赵文华又凝起眉头:“可是去年浙直盐政、漕政一共才解税一百九十一万两,今年一下多了一百多万,怎么和皇上解释?” “简单。”刘元理目露凶光:“就说之前浙直有商人隐瞒账目,拖了朝廷的税款,今年查清楚之后杀头抄家,补了前两年的亏空。” 赵文华闻言点头:“可以,挑几個替罪羊出来便好,有人选吗?” “严州府有个商人,叫魏仪和,他们一家都已经被骆庭辉抓起来了。” “之前你说通倭那个?”赵文华想起这个名字,随意摇头:“不行,他不行,他的事太多牵连太广,不能爆出来,另外你们运司衙门和骆庭辉都收过钱,万一这事皇上派锦衣卫下去查,沾到你们身上都是麻烦。” 刘元理点头:“若是这样,就只能再重新挑了,可是时间来不及,明天银子就要进京,皇上一定会问阁老的。” 赵文华负手皱眉,来回走动,最后下定了大决心一般站住身子,看向刘元理。 “没办法只能如此,这样,你立刻回南京,不,直接去严州,告诉骆庭辉,先把人放出去,然后再用偷瞒朝廷税目的名义处决。” “直接处决?” “对,满门抄斩,咱们打个时间差,如果皇上要派锦衣卫下去查,也要赶在锦衣卫之前,将魏家上下全部杀尽!” 赵文华目露凶光:“死无对证。” 刘元理也是丝毫没有怜悯之心,作揖:“下官这就去。” “快!” 赵文华随后看向陆炳:“陆将军,苏纲那......” “证据确凿,通政使放心。” “好,这一次,务必要一击钉死夏言!” ----------------- 大高玄殿,精舍。 入得大门,是两列一把把旃檀木做就的太师椅相对排列整齐,每一张太师椅上都坐着一个沉默不语的‘男人’,一列须发苍然,这是大明朝如今的内阁阁臣和六部尚书,另一列相对而坐的则是面白无须,这是有着内廷之称的司礼监一众宦官。而在这两班泾渭分明当中的空地摆下了两个火炉,木炭噼啪作响。 再往前垒起了一处修士常用的圆台,圆台四周挂上了纱幔,影影绰绰可以看到内设案几,蒲团,还有着一个身穿道袍的男人,似在闭目养神。 圆台之后摆放着一巨大香坛,三根粗长的檀香正在燃烧,让整间精舍都弥漫着一股檀香味,让人昏昏欲睡。 精舍极其安静,除了木炭燃烧时的炸响,再无一丝杂音。 直到。 “子正,万事如意。” 报更的声音响起,意味着嘉靖二十七年的上元节,到此结束。 时间进入到正月十六,大明朝的权力机器,该开工了。 “都说说吧。” 一道声音自纱幔后响起,齐刷刷的,司礼监太监连着内阁官员全部起身。 能让这两班权势通天者如此敬畏紧张,那么纱幔之后的男人身份便昭然若揭。 大明朝的真正核心,至高无上拥有绝对权力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今年,户部的钱是富裕了还是又亏空了。” 户部尚书张润躬身应话:“回皇上,户部今年岁入三千九百七十万两,已经核定的支出将达到四千四百一十万两,缺口达到四百四十万两。” 说罢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这里未免争议,先说一下称呼的事。 明朝大臣见皇帝叫陛下还是皇上这一点,经《明实录》《皇明典故》《大明会典》《明世宗宝训》等多处考证,明初称陛下较多,嘉靖皇帝这一时期,几乎九成以上叫皇上。 只有明初朱元璋、朱棣时期叫陛下的多。 另外张润这里报的岁入,表达方式是错误的。 准确来说应该按照李东阳《大明会典》的写法,税钱应以贯为单位,也就是铜钱。 因为这个时候还没有推行一条鞭法,大明朝财政统计应是按照粮、钱、金银、丝布、茶、蜡、颜料等一系列税课司(局)衙门的收入做一个汇总,但是写这般细致的话,光一个税的统计,就能写两三万字。 所以这里直接汇总,按照弘治十五年的最后一次统计,做一个大概的价值换算,方便认知,希望大家理解。 书归正文。 “四百四十万两,缺在哪了?” 朱厚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来:“温祥,你知道吗?” 司礼监掌印太监(也就是吕芳的原型)温祥垂下脑袋:“内阁的账,奴婢不敢多问。” “那就推到朕这里?” 呼啦一下,两班人马齐齐跪倒在地:“臣(奴婢)等有罪。”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你们这是怪罪朕,朕哪里还能怪罪伱们。” 朱厚熜的声音依旧古井无波,可任谁都能听出来,嘉靖皇帝现在很生气! 作为内阁首辅的夏言不得不开口了。 “皇上,臣是内阁首辅,朝廷财政亏空,臣当首责。” “朕不想怪罪阁老,不想怪罪你们任何一个人,但朕只想知道,亏空,到底亏在了哪,是亏在了给朕修这大高玄殿,还是亏在了给朕修元祐宫上,如果是,那就停掉,不能因朕一人之喜恶,亏了国家的财帑。” 工部尚书文明紧张的几乎要尿了裤子,但却不敢接话。 因为不能接! 给嘉靖皇帝扩修日月坛和修元祐宫的钱足足高达近三百万两。 这笔钱说出来,就是打朱厚熜的脸。 于是文明看向了严嵩的背影。 严嵩虽然看不到,但也知道自己该张嘴了。 “回皇上话,今年亏空之所以如此大,是因为陕西巡抚曾铣向兵部递了本,说要在今年对俺答动兵,仅此一本,就伸手问朝廷要了四百万两军费!” 精舍,再一次陷入寂静之中。 直等到朱厚熜开口。 “西北军务,系江山社稷之安危,俺答若敢侵我大明,慢说四百万两,就是四千万两也得花!” 皇帝这是,支持曾铣吗? 第二十二章:破家县令、灭门府尹 朱厚熜的话刚刚落下,严嵩的心便激动起来,他知道,机会来了! “天下圣明莫过皇上,然此二年,仰赖祖宗庇佑之德、皇上如天之威,俺答从未一刻敢冒犯我大明边疆,即便是我大明欲要兴兵讨伐,也当决于圣上。 皇上并无圣意,曾铣之辈频频妄动兵戈,轻启边衅,而今伸手索要钱粮巨万,打着募兵备战之名,谋行不过拥兵自重耳!” 拥兵自重! 拥兵自重!! 精舍之内仿佛无声中霹雳惊雷炸响,令所有人齐齐色变,夏言更是不可思议扭头看向严嵩,双目圆睁。 “严嵩......” “莫不是真有此事?” 朱厚熜的声音响了起来:“严阁老危言耸听了吧。” “臣不敢,可陕北之事,非臣一人之言,原甘肃总兵仇鸾可为臣证。” “仇鸾.....” 朱厚熜念叨着这个名字:“仇鸾之前弹劾曾铣,已被朕下旨缉拿入诏狱,他与曾铣之间素有嫌隙,岂可为证。” “仇鸾虽与曾铣有嫌隙,但仇鸾之言句句秉公,曾铣总督陕甘军务,屡屡轻启边衅却又报喜不报忧,兴无名之师挫于俺答之手后隐瞒伤亡不报,藉此军中兵额已十空二三,朝廷足额资军,已被曾铣克百万之多。” 枉起战端、贪污空饷、拥兵自重。 这三条大罪放到历朝历代任何一个边将头上,都是足够满门抄斩了。 “既如此,此案要查。”朱厚熜不给夏言任何机会,直道:“着,三法司即可将曾铣锁拿回京,并司礼监、锦衣卫合办!” 夏言惊回首,伏地乞求:“皇上万万不可啊,如今边关战事随时复起,局面危如累卵,此时此刻怎么能将三军统帅撤下,万一军心震动,俺答乘虚南下,谁可为国朝守、谁可为陛下守啊。” 人急说错话,大概就是此刻的夏言了。 朱厚熜语气开始变冷:“没了曾铣,朕的大明朝就守不住了?那以后曾铣所奏,朕无不允,夏阁老以为然否?曾铣不法,朕权当无视,夏阁老可乎?” “皇上、臣不是这个意思啊皇上。” “散了!” 纱幔后的朱厚熜猛然起身,甩袖离开:“今年朝廷各部开支暂且搁置,等曾铣入了京,查明之后,再议定吧。” “臣等恭送皇上。” 众人叩首起身,温祥看了一眼严嵩,又看向仍跪在地上的夏言,呵呵一笑。 “严阁老,外面天寒,奴婢给您备了件袍子。” “哎哟,温公公劳心、劳心了。” 两人互把手臂,似多年老友一般离开精舍,谁都没有关心夏言一句。 只有兵部尚书陈经扶起了夏言:“阁老。” 语气悲怆。 夏言颤巍巍起身,望向朱厚熜背影消失的方向,眼含热泪。 “皇上,皇上不能糊涂啊。” “阁老咱们先走吧。” 夏言被搀扶着走出精舍,最后扭头恋恋不舍看了一眼,他知道。 自己这一步离开,自此,怕再无机会回来了!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嘉靖二十七年正月十六,浙直转运使司押解运司税银三百万两入京。 正月十七,都察院右都御史鄢懋卿上本弹劾内阁首辅夏言,收受曾铣贿赂、插手关市牟取暴利。 别看夏言岁数大,他后续弦的小娇妻苏氏之父,也就是夏言的后老丈人苏纲恰好和曾铣私交甚密。 由此,都察院弹劾曾铣贪污军费,经苏纲之手给到了夏言。 嘉靖皇帝朱厚熜勃然大怒,命锦衣卫指挥同知陆炳彻查此案,逮捕苏纲。 还有悬念吗? 陆炳拿出了证据,随后朝堂百官弹劾夏言的奏疏便顷刻间淹没朱厚熜的金案。 正月十八,朱厚熜下旨剥去夏言首揆、大学士之职,但念夏言多年侍奉、辅国之功,不许三法司再行追究,只勒令其归老家乡,内阁事务,一应由严嵩暂持。 而整個内阁,仅严嵩一人。 至此,严嵩一人独掌内阁,号‘独相’! ----------------- 朝堂的惊天变故对此刻的陆远来说自然不知,如果不是刻意,那北京的风想要传到淳安,最快也得七八天。 眼下的他正忙着应付骆庭辉呢。 正如他所说,魏伯年被淳安县衙抓捕的事很快就传进了骆庭辉的耳中,后者第一时间就传见了陆远。 “听说,魏家的余孽,你们淳安县衙抓到了。” “是,抓住了。” 陆远早知道瞒不住,因此也不敢瞒。 “把人交给本官。”骆庭辉也不客气,之前和陆远的交往让骆庭辉觉得陆远这个知县虽然年轻,但还是很懂事的。 陆远则如此说道:“府尊,人没了。” “人没了,什么意思?” 陆远面不改色:“前几日县衙里的监牢走水,人烧死在了牢中。” 骆庭辉当时就站了起来,眼神不善的看向陆远。 “当真?” “好好的怎么会走水。”陆远如此说道:“下官怀疑,有人要灭口。” 骆庭辉好悬一口气没上来。 他刚想说怀疑是陆远把人藏了起来,结果扭过头陆远说了这么一番话,一下就戳到了骆庭辉的肺管子上。 “说说看。” 陆远没说话,而是取出了之前魏伯年的那份证词递给了骆庭辉:“府尊请看。” “这是什么?” “魏伯年被抓当日的证词。” 骆庭辉赶忙接过查看,面色当即变得极其难看,眼神也极其冷冽。 “这份证词,还有谁看了?” “除下官外,只有负责记录的刑房掌簿吴朝云。” 骆庭辉道:“除掉他。” “是。”陆远垂头:“请府尊放心,此事干系深远,下官知道该怎么做。” 骆庭辉此刻对陆远已是十分看好信任。 都把这份证词给自己了,这不是自己人还有什么叫自己人。 “伯兴啊,你虽然年轻可是前途无量,本官很看好你。” “谢府尊赏识。”陆远躬身揖拜:“下官愿为府尊赴效全力。” 骆庭辉将证词烧掉,继续说道:“你可能还不知,魏家通倭案子已经查明,魏家并未通倭,本官决定明日就将魏家一家释放。” 陆远脑子有些发懵。 这是什么情况? 可眼下顾不上发呆,赶忙接话:“如此是好事,更能证明这魏伯年所说皆是诬陷之语。” “但是人,死在了你们淳安县衙。”骆庭辉面带微笑的看向陆远:“魏家一经释放,你可能会有些麻烦。” 陆远拱手:“此间之过,皆下官一人失察所致,合该一力承担。” “算了,伱是自己人,这件事本官来替你处理吧。” 骆庭辉轻描淡写的说道:“如果魏家一家死光,不就没人找你麻烦了吗?” 一家死光,就没人找麻烦了。 陆远只觉遍体生寒。 果然是应了那句话。 破家县令、灭门府尹! (祝大家2024一切顺利,健康快乐) 第二十三章:蛛丝马迹 在从建德回淳安的路上,陆远一直在想一件事。 骆庭辉为什么突然要释放魏家? 他将魏伯年的口供带给骆庭辉,又诈称魏伯年已经被烧死在监牢中,为的就是想栓牢骆庭辉这个知府。 一旦骆庭辉将魏家以通倭罪满门抄斩,那么只要魏伯年攥在陆远的手上,就代表陆远攥住了骆庭辉的命! 陆远只想一心摆烂,也不想什么向上当大官,但狡兔尚有三窟,人在官场,不给自己留几条后路怎么能行。 可现在的情况直接打了陆远一个措手不及。 魏家的案子翻了。 魏伯年的价值也就没了。 很好理解,严州府衙门是魏家通倭案的直接办案衙门,现在严州府确定魏家无罪,那将来就算陆远攥着魏伯年在手里,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一个魏伯年的口供就能证明通倭案的存在吗? 没有魏家其他人的口供显然是不够的。 至于骆庭辉最后说要替自己解决‘麻烦’的话,陆远压根就不信。 就为了自己,骆庭辉能罗织罪名将魏家一家老小杀掉? 好感动啊。 陆远要信,那就是白痴。 “一定是中间出了什么问题。” 回到淳安,陆远便匆匆忙找来忠伯,后者一直干着情报搜集的工作,陆远想从忠伯这里获悉一些线索,很可惜,后者知道的也并不多。 淳安当地乃至整個严州府范围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线索。 “问题不在严州,那就一定在上面。” 书房内,陆远和陆东叔侄俩对面而坐,前者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南京亦或者北京。” “太远了。”陆东摇头:“咱们家可没那么大能耐,从南北两京搜集情报,这要是让锦衣卫发现,多少脑袋够砍。” 没有可供分析的信息,就算陆远再聪明也不可能看清局面,因此他只能选择最稳妥的处置方式。 “如果骆庭辉真将魏家一家老小先放后杀,那咱们就不能再留魏伯年了,那么一个大活人不好藏,万一哪天露了风声到骆庭辉耳朵里,后者就该对付咱们了。” “是这个道理。” 陆东点点头:“把魏伯年给我吧,到时候我来处理,你的手上不要沾血。” 陆远苦笑两声:“骆庭辉现在要逼着我沾血啊。” “怎么说?” “记录口供的刑房掌簿吴朝云,骆庭辉让我处理掉。” 陆远叹出一口气。 这也算是吴朝云命中劫数了。 谁让他是刑房掌簿呢。 陆远审讯魏伯年,必须要有一个陪审负责记录,不然口供是无效的。 “这不行。”陆东皱起眉头:“吴朝云毕竟是一房吏目,在府里、省里衙门都是有留记的,杀了他会很麻烦,而且这样一来,骆庭辉可就攥住了你的把柄。” 陆远向后一仰,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房梁:“我又何尝不知,可是破家县令、灭门府尹,严州府这一亩三分地上,骆庭辉就是土皇帝,生杀大权一手掌握,不听他的话,又能怎么办。” 甭管愿意不愿意,现在的陆远都已经掺和进去,就算自己现在翻脸不买骆庭辉的账,就算后者不敢拿自己这个朝廷钦命的知县怎么着,但未来,谁知道会给自己扣什么大黑锅。 万一将来淳安当地再有谁通倭被抓住,骆庭辉随时都可以通过严刑拷打的方式来做出一份对陆远极其不利的口供来。 这很难吗? “这些个官员,一点仁义之心都没有啊。”陆远捏着眉心:“老老实实喝喝酒、逛逛青楼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喊打喊杀,动不动就杀这个、灭那个,太没有礼貌了。” 同样是做官,还是前身那种官当着舒服,起码大家都有规矩、有底线。 哪像封建王朝的官,一个个跟他娘刽子手一样。 陆远到现在可是一个人都没杀过。 哪怕是李代桃僵换走了魏伯年,用的也不过是城中一个冻毙者的尸体罢了。 陆远可没有那么丧良心,拿活人来替死。 结果倒好,魏伯年‘死’了,骆庭辉就让自己杀吴朝云。 所有知情人都死光,一了百了。 “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就算动手也不急于这一时。” 陆远懒得再想,说道:“吴朝云毕竟是官吏,暗杀肯定行不通,过些日子寻个由头先给扔监牢里,能拖多久拖多久。” “行,那就这般吧。”陆东站起身,又笑道:“别想这事了,走,跟叔父去咱自家的酒楼转转。” “叔父开酒楼了?” “昨天刚开。” 陆东替陆远拿了一件大氅,嘴上介绍着:“现在咱家在淳安除了字花之外还开了四个粮铺、两个织造作坊,有一个漕运码头、四条漕船和一条花船,加上这个酒楼,产业已经不少了。” 漕船。 物流在这个年代才是真正的暴利。 正所谓要想富、先修路,老百姓种地产粮、养蚕出丝,这些个原材料卖给谁?怎么卖?自然都离不开运输。 淳安向外的路并不好走,因此九成运力都要依托漕运,手里攥着码头、漕船,那就是天然的二道贩子。 “咱家漕运主要都倒卖哪些东西?” “常见的就是粮食和丝绸布匹,前者卖到北直隶,后者卖到河南,有时候也收买一些茶叶、瓷器,但是这两样的利润并不大,所以并不常做。” “茶叶瓷器利润不大?”陆远呵呵一笑:“魏家做了两年,可是赚了六十多万两银子......” 话到这陆远愣住。 脑海中似有霹雳闪过。 魏家跟汪直做生意,而汪直又是大明同日本、南洋乃至欧洲、中东人之间的二道贩子,金银钱财堪称巨富。 所以,哪怕魏家通倭的罪证已经是板上钉钉,骆庭辉和运司衙门都不舍得杀,就是因为魏家能替他们赚钱。 这一点魏伯年的口供里提到过,而事实也确如魏伯年所说,案子拖了一年,骆庭辉没有动手,魏家通倭案的事也已经过了风声,没人再提及。 到这一步,确实可以翻篇了。 可现在骆庭辉却突然要杀了魏家,亲手断掉这条财路,这就说明绝不是骆庭辉和运司衙门的主意,他们只是这一命令的执行者。 结合之前,陆远压根就不相信骆庭辉杀魏家是为了替自己解决麻烦。 后者又不是自己亲爹。 所以这就说通了。 连运司衙门都是命令的执行者,那么谁能管得了浙直运司衙门? 眼下胡宗宪可还不是浙直总督,大明朝也没有浙直总督这个官职,浙直运司衙门是内阁亲管的! 而内阁只有两个人。 首辅夏言、次辅严嵩。 想到这,陆远似乎推理出来些许轮廓。 扭头重新回到书桌,陆远摊开四尺长的宣纸,提笔。 内阁管着运司衙门,所以杀魏家的命令一定是夏言或者严嵩两人其中一人下的令。 原因是什么? 杀人灭口的事很好理解,必然是为了掩饰掉某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浙直运司衙门是负责什么的? 南直隶、浙江两省之地所有的盐引、漕运、税课司都归浙直运司衙门管,简明扼要来讲一个字。 钱! 运司衙门有钱,而且很有钱,浙直两省的财税大头都在运司衙门手里攥着,掌握着如此大油水的一个衙门,难道连一点腐败都没有? 肯定有啊,魏伯年口供里都写着呢,他们魏家赚的钱,两成都要分给运司衙门。 既然有腐败,账目上必定有猫腻。 结合骆庭辉说的话、要做的事。 先放过魏家,也就是说通倭案揭过去不能再提,后又再杀掉魏家,那就是说打算拿魏家来做替死鬼。 谁的替死鬼? 运司衙门某些账目上的替死鬼。 “正月十一,严州府调了二十多艘漕船去了南京对吧。” 陆远抬头看向陆东,后者点头:“这事动静很大,整个严州府做买卖的都知道。” “干什么的?” “还能干什么,押解嘉靖二十六年运司衙门结余的税银入京呗,听做漕运买卖的人闲白过,每年这个时候,南京运司衙门都会从各州府调一些漕船来用,今年从咱们浙江调的船。” “可知道一共调了多少?” “说有一百多艘,挺多的。”陆东说道:“往年都只有六七十,今年多了些。” 陆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而后提笔在夏言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大大的X。 逻辑通了! 所有都通了! 陆东看着好奇:“有不对的地方?” “叔父。”陆远抬头看向陆东,咧嘴一笑:“夏言倒了,严嵩赢了。” 后者怔住。 这是,怎么分析出来的? 第二十四章:胡宗宪的考察团 陆东没明白陆远到底是基于什么线索分析出的结论,自然要问。 这么大的事不问清楚,陆东心里也别扭。 后者也是侃侃而谈。 “今年运司衙门比往年调运的漕船多,就意味着今年的税银比往年多,一口气多了几十条船那可就是上百万两银子啊。” “难道就一年时间,浙直两省的经济能提高三成以上?” “这压根就不现实,就算是洪武、永乐盛世光景,经济也不可能一年三成增速。” “说明是内阁中某位宰辅,授意浙直运司多拿出的这笔银子。” “一百多万两啊,大出血,这钱是用来干什么的?” 陆东几乎是脱口而出:“讨功!” “对,讨功!”陆远不假思索说道:“内阁某位宰相为了讨功,不惜让浙直运司衙门上下自掏腰包补了一百多万两,说明今年朝廷的财政,一定很不好。” “你怎么确定?” “一百多万两,说多也多说少也少,咱大明朝再差,一年也得有个几千万两的税收吧,一百多万才到哪,如果财政健康,这笔钱最多叫锦上添花,远远达不到讨功的地步,只有财政恶劣,这笔银子可就成了雪中送炭,讨功,足够了。” 陆东懵然点头,看着陆远的眼神里都是不可思议。 怎么就能分析到北京、分析到国家财政上去。 “不是,就算是为了讨功,就算是朝廷今年的财政不好,你又从何分析出夏阁老倒台而严阁老登台呢,为什么不会是夏阁老授意浙直运司衙门出的这笔钱?” 陆远自信一笑:“因为,魏家。” “魏家?”陆东那更是一头雾水了:“魏家怎么能和夏阁老、严阁老这等人物联系到一起。” “当然联系不到。” 陆远解释道:“但是却能联系上他们下面的人,叔父您听我说。” “魏家是不是一直在替运司衙门赚钱?” “是。” “那么运司衙门在哪里?” “南京啊。” “应天巡抚是谁?” 陆东立马反应过来:“欧阳必进,严阁老的小舅子,你是说,欧阳必进包庇运司衙门......” “未必包庇,但绝对会睁只眼闭只眼。”陆远反问道:“如果说运司衙门的背后是夏阁老,你说夏阁老是得多愚蠢,把这种事干到党争对手小舅子的地盘上。” “欧阳必进是应天巡抚,南直隶他最大,所以运司衙门的背后绝不可能是夏阁老,内阁总共只有夏阁老和严阁老两个人,不是夏自然就是严。” “另外,严阁老是次辅,他讨功,为的自然是进一步,这也是情理之中。” 陆东继续问道:“可是,这和魏家有多少关系,或者说,魏家怎么可能和严阁老这般人物联系上。” “魏家自然没资格和严阁老联系上,但是,骆庭辉和运司衙门可能和严阁老亦或者严阁老下面的人联系上啊。”陆远如此说道:“魏家,只是明面上推出来和汪直做生意的,他赚的钱都是在替运司衙门和骆庭辉赚。 可是骆庭辉、运司衙门又何尝不是被推到明面上收钱的人呢,他们的背后,就是严阁老亦或者严阁老下面的人,我们假定在严阁老的下面,依附着三十名官员,这三十名官员同时在两京一十三省各级衙门又团结了一批官员,由这些地方上的官员出面来扶持或者要挟某些商人去敛财。 敛集的财富自下而上进到严家的口袋里,在这个过程中,依附严阁老的官员或者直接说严党,这些严党官员拿走一部分,再给严阁老送一部分,如此便形成了一条牢不可催的利益输送链条。 魏家,仅仅只是严党在浙江的一個用来敛财的工具罢了,而现在,朝廷的财政不好,严阁老需要用银子来讨功,所以他选择了浙直运司衙门,可浙直运司历年来的税收都有数可核,今年突然多了一百多万两,怎么解释? 那就需要找个明面上能搪塞过去的理由,还有什么理由比商人伪造账目、逃脱国家财税更简单、更容易的方法! 这就能解释通,为什么骆庭辉要先将魏家释放,因为魏家不能坐通倭案,如果魏家坐了通倭案,那就成了大案,成了要一查到底的案子,牵扯很大,很容易深挖细查,为了规避这个风险,要揭过去。 所以才有先放而后杀!” 陆远竖掌成刀:“假如皇上怀疑严阁老给出的这个解释派锦衣卫下来查案,只要骆庭辉的刀快在锦衣卫之前,那这就是一桩铁案,成了铁案,加上一百多万两银子,皇上他老人家,就不会再追究!” 陆东连连眨眼,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靠着那么一丁点的蛛丝马迹,自己这个大侄子愣生生推算出那么多东西? “这就足够踏实下来了。” 陆远冲着陆东咧嘴一笑:“爹那三万两银子的回报,该能看到了。” 后者亦是兴奋:“先发制人、后发受制于人,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和大哥来做就好。” 不确定的事商人尚且敢于冒险投机,何况知道结果呢? 别的陆远不关心,他只知道绕了这么大一圈,骆庭辉跟自己原来是‘自己人’。 早说啊,天下严党是一家嘛。 嘉靖二十七年正月二十六,在这一天夏言倒台、严嵩首揆的消息总算是传到了浙江,同样是在这一天,胡宗宪带着他的余姚县‘考察调研团’来到了淳安。 “汝贞兄大驾光临、大驾光临啊。” 淳安县衙外,陆远满脸热情洋溢对着走下马车的胡汝贞拱手施礼。 后者亦是面露微笑,还礼:“叨扰伯兴了。” “哪有的事。”陆远看向胡宗宪身后的两人:“汝贞兄还未介绍,这两位是?” “啊对,我来介绍一下。” 胡宗宪侧开身子:“这两位是我们余姚县的县丞辛从武和主簿蔡砚,辛县丞、蔡主簿,这位就是我常和你们提及的陆知县。” 两名余姚的佐二官年岁都在三十左右,对着陆远齐齐作揖。 “见过陆知县。” 他俩不是淳安的佐二官,因此没必要称陆远县尊或堂尊,道一声知县即可。 陆远也是还礼。 寒暄之后,陆远闪开身子:“汝贞兄,两位仁兄,咱们堂内叙话,请。” “请。” 众人入衙,陆远与胡宗宪在前,曹大为、文兴盛则陪着辛从武、蔡砚在后,都是有说有笑。 只是堪堪落座,胡宗宪就开口言道。 “伯兴,我们这次来,可是专程请教,你可不能藏私啊。”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陆远唤来一名小吏:“去一趟户房,将这个月衙门的收支账簿取来。” “是。” 胡宗宪含笑言道:“咱们陆知县看来是信心十足啊,一上来就要给咱们看账簿。” 众人皆笑,不过从余姚来的胡宗宪三人也都十分好奇。 好奇这一个月的时间,淳安到底能赚多少银子。 第二十五章:官场学 淳安户房账簿上的记载当然不可能是全部收入。 账簿上面记的数字,只是用来给外人看的。 这是明账。 对这种事胡宗宪三人心中自然是清楚的,他们看账簿主要看的是淳安县衙那么多衙差杂役义勇,养这些人花多少钱。 这群人没有朝廷俸禄,每个月全指着当地财政自行解决,那么领的多就说明地方富,少自然就是穷。 管中窥豹。 当看到杂役每个月可以领八钱银子、衙差领一两二钱银子的时候,胡宗宪三人脸上都露出震惊之色。 这月俸可比他们余姚翻了将近一倍。 “伯兴治县有方啊。” 放下账簿,胡宗宪由衷称赞一句。 陆远呵呵一笑摆手:“汝贞兄过誉了。” 嘴上说着过誉,可脸上还是露出一分得意。 “伯兴,快与我等好生说说。” “汝贞兄莫急,既然来了,咱们时间多着,怎么说也得让小弟我先尽地主之谊吧。”陆远哈哈一笑:“小弟为三位备了接风宴,咱们回头边吃边聊。” 接风宴当然是设在自家的酒楼,规格很高,珍馐美味上了一桌又一桌。 为什么要这么说,因为一张桌子放不下那么多菜,所以凉了就撤掉重新换上不同的菜系。 简直奢靡!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倘若杜甫在世看到这幅画面,怕是要把陆远几人骂个狗血淋头。 不过,谁在乎呢? 在座的几人没有慈善家,更没有圣人,再者这年头官场险恶,谁不是如履薄冰的活着,能舒坦一日算一日吧。 “保靖地方和繁荣市井是一体的,治安好市井自然繁荣,市井繁荣治安自然就好。” 陆远同胡宗宪讲解着自己对治理淳安的一些经验:“无论在哪個地方,上到北京、下到乡野,越是穷山恶水的地方越容易出刁民,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老百姓生活困苦,生活中任何一点东西都要争,哪怕是为了一个铜板都不惜大打出手,而越是富裕的地方,老百姓过的滋润自然就成了顺民,对朝廷、衙门的顺从性就会高,治安自然便好。 浙江是财税大省,但是这并不代表浙江就全是顺民,处处治安都好;相反因为富庶,所以有权有势者自然要比穷的地方更多,巧取豪夺、仗势欺人者更甚之,好吃懒做、靠着敲诈勒索为生的地痞恶霸也更多。 那么想要稳定治安,首先就要先铲除掉这些地痞恶霸,要约束住那些仗势欺人纨绔子弟的行为,同时也要规范咱们衙门自身的行为,维护朝廷的威严。 能做到这一步,治安自然就好了,治安好转,市井榷场便会按照其自身的特性迅速繁荣,官府要做的事便会少去许多,只要引导得当,便可事半功倍。” 胡宗宪深以为然的点头:“伯兴说的有道理,但是难也难在这第一步上......” “汝贞兄。” 陆远开口打断,这胡宗宪想说什么他都不用猜也知道。 定然是想说这些个恶霸地痞都是权贵门庭的爪牙,那些个纨绔子弟更无须多言,这些士绅家族利益盘根错节,在当地沆瀣一气,哪里是一个知县能扳倒的? 诚然这是事实,但过分的强调阻力首先就不对,其次,这桌上还有其他人呢,尤其是胡宗宪自己带来的两人。 说不准就和曹大为一样是余姚当地的地头蛇,胡宗宪倒苦水,这话听到人家两人耳朵里,自然会怀疑胡宗宪想要对付他们。 这种不利于团结的话尽量不要说。 “没有什么难的,只要汝贞兄和辛县丞、蔡主簿以及贵县的士绅们一体同心,这些困难便不是困难,谁不希望自己的家乡安定繁荣呢?所以真正的阻力不是这些地痞恶霸,而是咱们这些人之间是不是缺乏了沟通,缺乏了走动,要集思广益,要紧密团结,那么这些问题和困难自然也就迎刃而解。” 陆远已经把话说的很透彻了,如果胡宗宪这都听不懂,那他陆远是真没办法再教。 这里说的集思广益,可不是大家一起想办法的意思,准确来说应该是集财广益,这就和后面那句紧密团结联系上了。 看到胡宗宪陷入深思之中,陆远便举起酒杯冲向辛从武、蔡砚二人,微笑道:“两位同僚,小弟敬你们一杯。” “不敢当,敬陆知县。” 陆远接着说道:“二位可能有所不知,我和汝贞兄其实都一样,都是初来乍到,陆某运气好啊,曹县丞和文主簿二人岁长,都对陆某很是照顾,这才让陆某初来乍到就能迅速熟悉淳安的风土人情市貌,所以二位也要对我这位汝贞兄多多支持,陆某在此提前谢过二位了。” “陆知县言重,对县尊听令配合乃是我二人为属官的分内之事。”辛、蔡二人喝下酒水,随即又满上举杯对向胡宗宪,表态说道:“日后还望县尊多多教诲。” 胡宗宪回过神来,也是举起杯子:“二位言重了,日后还望二位鼎力相助,咱们一体同心,上不负朝廷的差事,下不负余姚一十七万百姓。” “好!满饮此杯。” 三人碰杯一饮而尽,皆是满脸微笑。 陆远给曹大为、文兴盛二人打了个眼色,两人俱是人精,当即开始打圈劝酒,一来二去就让酒桌的气氛热烈起来。 酒过三巡,每个人都是面酣耳热酒意正浓,话也就自然密了起来。 “都听说了吧,夏阁老倒台,严阁老当首揆了。” 文兴盛打着酒嗝,聊起了最近官场上最大的政治新闻:“严阁老不得了啊,起起落落终于是笑到了最后,厉害,厉害。” “那是因为严阁老深得帝心啊。”蔡砚接着话茬说道:“谁不知道咱们这位严阁老写得一手好青辞,啧啧,怪不得大家都管严阁老叫青辞宰相。” “唉,谁不说来着。”文兴盛颇有些看不惯的样子:“谁让人家会写咱们不会写呢,唉,实心国事不如青辞一篇。” “我辈之人没背景、没关系,这辈子升迁是无望咯。” 两人发起了牢骚,继而连胡宗宪都跟着搭了腔。 话里话外,都对严嵩当上首辅这件事很是不服气。 还是陆远开口岔上一句。 “谁有能力谁当首辅” “你说,他有什么能力?” “能当首辅说明严阁老有能力。” 几个醉醺醺的汉子都笑了起来。 虽然陆远说的是废话,可这,恰恰就是官场啊。 慢慢学吧。 第二十六章:便宜老爹来了 胡宗宪一行在淳安待了三天才走,这期间陆远陪着胡宗宪算是将整个淳安县从头到尾转了一遍。 “淳安的位置并不理想,山多林多,交通不便,所以现在想要让淳安发展起来,必须要倚仗新安江的漕运。”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淳安县有四万六千户、二十七万八千六百名百姓,其中九成五是耕户和蚕户,想要让耕户和蚕户富起来,那就必须让粮食、蚕丝这些原料快速卖出去变成活钱,而后让活钱转起来,不能让铜板留在家里生锈。” “钱只有动起来才能叫钱。” “打击恶霸地痞、维护治安、开办字花、兴作坊产业,其实总结核心就是两点。” “开源节流。” “打击恶霸地痞本质其实属于节流,为什么?因为钱实质上就这么多,十个人分和五个人分是不一样的,因为地痞恶霸的存在,所以老百姓辛辛苦苦赚的钱进了他们的口袋,而没有地痞恶霸,那么老百姓的钱在经济活动中运转到最后其实是进了衙门的口袋。 所以说藏富于民是对的,因为藏富于民就等同于藏富于朝廷,百姓手里攥着钱早晚是朝廷的,但如果钱攥在那些士绅的手中,钱就很难再进朝廷口袋里咯。” “至于开源,我说句不该说的话,通倭罪不应该搞一刀切,开海禁做贸易才是发展的必然趋势,而闭关锁国注定只会原地踏步。” “简单来说,开源等同于掠夺,节流就是让分钱的人变少。” “站在咱们一個县的角度来看,开源就是从别的县赚钱,是将咱们县里生产的商品或者粮食、蚕丝这种原材料倾销到别的地方换取钱财,这其实是开源最低级的行为,因为原材料不值钱,成品值钱。 就好比江南织造局的苏绣、景德镇的瓷器,他们生产出来的就是商品,成本很低廉,可是价格却极高,他们将成品倾销给南洋和西洋,并从当地购买大量咱们国内没有的新鲜物件,倒手再卖给国内的富绅官员,继续赚取差价,这就是开源的高明方式。” “至于让分钱的人变少也只是节流的低级行为,实际上,只有让分钱的人变多,才是最高明的节流方式。” 胡宗宪听的一头雾水:“你前面还说让分钱的人变少有助于藏富于民、藏富于国,可是为什么又说......” “这一点现在还说不通透,而且,身份也不适合。” 陆远笑笑不再向下说。 他只是一个知县,又有什么资格呢? 而且,这辈子怕是也没资格去实现心中的抱负了。 谁让自己打上了严党的烙印呢。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汝贞兄,我就送你们到这了。” 马车停在城外,陆远也不再相送,冲胡宗宪浅揖一礼,后者还礼后感慨。 “正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在淳安三日和伯兴你长谈,实可谓受益匪浅,只可惜为兄愚钝,你说的很多难以悟透,待回到余姚之后,有不懂的地方,为兄还要给你写信请教,希望到时候伯兴你能不要嫌弃为兄蠢笨。” “汝贞兄言重了。”陆远点头:“日后定要相望扶持。” “一定。” 胡汝贞再次作揖,随后登车离开。 直等到马车背影消失不见,陆远才有些意兴阑珊的转身离开,曹大为看出了陆远的兴致不高,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知县不是严党的人吗,如今严嵩上位首辅,怎么还不高兴呢? “县尊,咱们去哪?” 曹大为开口问了一句:“回衙吗?” “回什么衙门,走,去竹苑喝酒。” 陆远大手一挥:“本官请客。” 竹苑是淳安当地一个商人的宅邸,但并不住人,而是被改造成了类似饭馆的性质,专用来接待官员。 算是腐败的风化场所了。 不过陆远来这可不干那些下三滥的事,他只是来这里喝喝酒、听听曲。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闲来无事,勾栏听曲。 这日子过的多滋润。 ----------------- 时间在不经意中过的很快,尤其是陆远每日又不操心公务,除了看戏听曲之外就是陪着施芸到处游玩,便更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 尤其是过了端午节之后,陆远陪媳妇的时间更多,几乎每天都呆在县衙里。 因为后者有了身孕,陆远的努力这一刻算是开花结果。 老陆家有后的消息在这个时代显得格外重要,连着便宜老爹,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陆淳夫都从老家袁州赶了过来。 这是爷俩的‘第一次’见面,时间是嘉靖二十七年六月初八。 真是个吉日。 “儿子见过父亲大人。” “儿媳见过父亲大人。” 陆远守在宅门,见到陆淳夫之后便撩袍下跪,叩首说道:“儿子不孝,一直未曾在父亲大人膝前尽孝。” 陆淳夫四十多岁,身材魁梧健壮,倒不像是个商人,而似江湖人士一般。 长相是那种官脸,肃穆庄重,并没有一个商人那种铜臭味染出的市侩。 “芸儿快免礼,伱有身孕在身就不要出来迎了,绿珠,快先扶少奶奶回房歇着。” 施芸直起身答话:“才刚刚两个多月,不碍事的。” “那也不行,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陆淳夫在这件事上拿出了大家长的霸道,赶忙着两名丫鬟将施芸送回屋,这才关心仍跪在地上的陆远,弯腰扶起。 “我儿大不一般了。” 陆淳夫的脸上露出慈和的笑容,伸手托起陆远上下一顿打量,越看越是满意。 “壮了,也成熟许多。” 陆远咧嘴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忠伯在一旁搭腔:“老太爷、老爷,咱们进屋聊。” “哈哈,你忠伯发话了,走,去看看你这县太爷住的后宅。” “别说是县太爷,就算当了大学士那也是父亲的儿子。” “哈哈,你个臭小子还敢想着当大学士呢。”陆淳夫听的哈哈大笑:“真是不自量力。” 陆远嘿嘿一笑,而后赶忙请着陆淳夫上座,自己搬了个小圆凳坐在陆淳夫的近前。 陆淳夫伸手接过忠伯奉上的茶水,润了一口嗓子说道:“这次爹来,首要是看看芸儿,其次才是来看你。” 顿了顿,继续说道。 “另外也给你传个信,通政使赵文华赵大人,听说近期要来浙江,为的是看看今年浙江的水患堤防工程进度,顺便也看看沿海各府备倭卫所的筹建。” 陆远立时严肃起来:“会来淳安?” “未必,但也说不准。”陆淳夫轻笑:“另外,你们浙江巡抚朱纨朱大人最近在浙有些麻烦,赵大人这次来,主要是为了替朱大人撑台子,会不会来看你说不准,但若是来,朱大人一定会陪着。” 陆远别的没多想,而是颇为惊诧的看向陆淳夫。 “爹,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陆淳夫呵呵一笑。 “因为咱们这位赵大人,这半年来,足足收了你爹我整整一万两银子啊。” 一万两? 真够贪的。 陆远一边痛骂,一边也明白陆淳夫说这话的意思。 那就是,如果赵文华来淳安的话,那自己就要早做准备。 陆淳夫降低声调说道:“这次我来,也给你带了一万两现银,如果赵大人来的话,你就送给他,如果没来,你就将银子交给你东叔。” 便宜老爹考虑的很周全啊。 陆远笑了,随即摇头道:“爹,银子的事不用担心,儿子有钱。” “胡说,你才当多久的知县,哪能有一万两。” 陆淳夫显然不信,就算再敢贪,守着这么一个小县城,半年也不可能贪一万两吧。 陆远也不多说,只是扭头看向坐在陆淳夫身边的陆东,后者轻咳一声开腔。 “大哥,陆远说的没错,这小子现在有钱,多的不敢说,三五万两以内,随时能拿出来。” “哪里来的?” “放心,正经买卖。” 陆东将这半年多来的情况做了个简单的复述:“这小子靠着早前卖字花分的钱,现在全用来做漕运买卖,包了几十条漕船又弄了两个码头,淳安现在一半的漕运买卖都是他在做。” “胡闹!”陆淳夫没有高兴,反而变脸怒斥:“简直是胡闹,你个混账是知县、是堂堂朝廷命官,不把心思用在正道反而去做生意,简直是不知好歹,陆东,你也是娇惯他,我让你来是干什么的。” 见陆淳夫发火,陆远赶忙开口:“爹,你莫要责怪东叔,这事是我让东叔做的。” “混账!” 陆远往地上一跪,耷拉脑袋:“儿子错了。” 挨骂就挨骂吧,爹骂儿子天经地义。 反正我就是不改! 在心里,陆远只能长长一叹。 爹啊,你可不知道儿子的一片苦心。 不搞船,将来怎么带您跑路! 第二十七章:所谋者,海外 陆远之所以一心想要搞船跑路,完全是经过充分思考后做出的决定。 留在大明朝,陆远看不到任何一点希望。 这所谓的希望不是说无法升官,无法掌权,相反,在封建王朝的背景下,陆远有绝对把握做大官。 他可是掌握熟知历史的绝对先机,更知道大明朝终极BOSS嘉靖皇帝的喜爱。 背靠着严嵩这个掌枢内阁十几年的政坛大佬,陆远有信心达到原时空胡宗宪的高度。 而陆远看不到的所谓希望,同样是因为这封建王朝下特有的政治背景。 你再能升,还能升到皇帝? 而不能做皇帝,那就算做到首辅,也只是个随时会被皇权碾压的蝼蚁官员罢了。 简单来说,在封建王朝的政治结构中,一把手和二把手的含权量差距,是大到匪夷所思的。 这和教育、思想、意识形态有密切关系。 天下掌握公权力以及代行国家权力的官僚阶级本质是一群儒学士子,儒学就是国学,而儒学教育中的核心思想便是忠君,要不然汉武帝也不可能搞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经过一代代的进化,儒学已经融合百家学说,并且‘去芜存菁’,后在通过程朱理学的推动下达到巅峰。 天地君亲师,忠于皇帝即等同于忠于国家。 如此,整个国家便不能没有皇帝了。 明朝的官僚阶级和士绅利益集团势力庞大,甚至如东林党这般做到架空皇帝的地步,但却没有任何能耐废帝,更别说改朝换代。 而当一個皇帝有哪怕三分能耐和政治头脑,就能轻易碾压这群人。 毫无疑问,嘉靖皇帝显然是一个极其有政治头脑和政治手腕的皇帝,或许他在文治武功上连朱元璋、朱棣十分之一的水平都没有,可在玩弄权术上,嘉靖帝不比这两个祖宗要差。 如此,嘉靖一朝四十五年,前前后后那么多首辅宰相全部被嘉靖皇帝操于鼓掌之中,全成了嘉靖帝推到前台的代言人、背锅侠罢了。 陆远有信心在十八年中成为‘胡宗宪’,却没有信心取代严嵩,他也永远不可能取代严嵩。 自己就是严党门下,怎么可能取代严嵩在严党的领袖身份。 而大明朝首辅又没有任期限制,严嵩可以一直做到被嘉靖帝抛弃那一天,而严嵩都被抛弃了,自己就算成为严党领袖又有什么意义? 投奔裕王? 裕王敢收自己吗。 如果自己达到胡宗宪那个高度,那即使自己投诚,裕王也不敢收,至于原因不难理解吧。 假设自己达到胡宗宪的高度,就说明自己在严党内部已经自成一系,也有了依附自己的政治势力,裕王收下自己就等于收下一整支派系势力,如此,那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些本就是裕王浅邸之臣的官僚领袖,他们仨绝不会愿意。 官场上的位置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让自己这么一个外来人抢占走那么多位置,徐高张不可能同意。 另外如果自己能做到胡宗宪那般高度,就势必然在严嵩没有倒台的时间内,自己必须要紧跟在严嵩身边和徐高张作对,矛盾甚至是仇恨会越积越深。 投奔一说便属无稽之谈。 这也是历史上胡宗宪想活都活不下去的原因,他是浙直总督,在官场上已经可谓是政治巨人,巨人,想要转身是极其困难的。 而如果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县令或者说知府,那即使自己投诚,裕王又看不上,没必要收。 而后就会被徐阶毫不留情的清除掉。 所以说,这是死局! 陆远是一个政客,政客从来不会去做没把握的事,更不会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所谓勇士。 政客是惜身、惜名的。 那么陆远就想到了跑路。 但是跑路也有学问,跑去哪、怎么跑,跑完之后干什么? 跑到台湾隐姓埋名当一个凡夫俗子度过余生也不是陆远的追求。 那自己的穿越就毫无意义了。 十六世纪乃至十七世纪是世界变革的重要时期,大航海时代已经开启,无尽的财富和发展契机都在这一时期,陆远想要的,就是在海外建立基业。 那么钱,就格外重要。 有钱就有粮、有粮就有兵、有兵就有权。 大明朝什么都不多,就是人多,七八千万丁口的老大帝国即使再如何腐朽也不可能一时半会的倒下,如此,便给了陆远依托在这个国家源源不断吸血的基础条件。 简明扼要一句话,陆远打算偷偷摸摸的完成资源转移! 而这其中的事,陆远当然不会傻到和任何人去说,哪怕是自己的亲爹亲娘。 至于陆淳夫骂自己糊涂、混账,那就让老爹先骂着吧。 陆淳夫在淳安待的时间不长,毕竟整个陆家还要靠着陆淳夫这个舵手来掌舵,所以半个月一过,陆淳夫便匆匆忙启程回袁州老家,走之前,还是把那一万两给赵文华准备的贿银留了下来。 陆远很感动。 老爹嘴上骂归骂,可行为上还是对自己很是操心。 谁让自己是老陆家下一代的传承人,是陆家未来的‘家族核心’呢。 这叫传承。 “放心吧爹,陆家在你儿子手上,不会没落的。” 陆远只能在心中下定决心,绝不辜负陆淳夫的期望。 于是乎,陆远更重视自己的‘生意’了。 “老爷,眼下咱们有漕船二十七艘、商铺六十八处、田亩一千九百四十亩、织造作坊四间、酿酒坊两处。” 陆林被安排成为这些统筹这些资源的联络员,而明面上打点负责的自然是陆东。 此时此刻在新安江码头,陆林正向陆远汇报着陆家在淳安的生意情况。 “最赚钱的是漕运,最稳定的是田产。” 陆远背手前行,同身边的陆东交流着:“田亩生产粮食和蚕丝,这是原材料生产端,作坊和酿酒坊是加工端、而商铺就是销售端,至于漕船是运输端,对内销售利润薄弱,对外倾销利润巨大,咱们同时掌握着生产、加工、销售、运输,就构成了一个稳定的整体,赚钱,自然也就十分顺利。” “钱赚的多,靠着咱们陆家吃饭的人也就越多。” “如此,自成势力。” 陆远站定在江边,眺望着风景秀美的新安江,手指江面,侧着身子看向陆东,面带笑容。 “这,才是咱们的未来!” 当官治民没有什么不好,可是通海贸易对陆远来说,才拥有更加海阔天空的未来。 第二十八章:赵文华来了 胡彪最近很郁闷。 自己出狱了,但又好像还困在一个无形的‘监狱’中。 自从当初因为收保护费被知县陆远判了三个月徒刑后,胡彪就到了新安江修大堤,累死累活干了三个月,好不容易熬到刑满释放回归社会,胡彪却感觉自己竟然有些不适用了? 赌档、青楼成为了衙门重点打击的场所,以往城中随处可见的娼寮更是被完全取缔,流动赌档开一家就要被官府冲一家,聚赌之人便会被官府捉拿,严厉处罚。 大明律里没有对聚赌的刑罚条款,但是陆远可以罚钱啊。 不愿意交罚款? 那就打板子呗,至于打的重不重那就完全看陆远心情了。 甚至说你要是身体不好,一不小心打死打残了,那就全怪自己命不好吧。 如此,淳安县内谁也不敢不遵朝廷法令。 至于说继续盘剥敲诈收保护费这种事,更是见一個判一个。 轻则三五月,重则一年半载。 这让打小混迹江湖,靠着好勇斗狠为生的胡彪一时间有些茫然。 敢问路在何方? 有那么一瞬间,胡彪甚至想到了去城外落草。 但这个念头最终还是被胡彪亲手掐断。 当地痞恶霸最多是抓到判刑,可是去城外落草为寇,那可是要被杀头的! 生与死,还是活着好。 胡彪没敢迈出那最后一步,可是又不能继续当流氓,吃饭成了大问题。 颓废茫然了三个月,胡彪最终还是走出了家门,开始在城中寻找生路活计。 再不出门就该饿死了。 “酒楼跑堂,一个月二钱银子,管吃不管住。” “酒坊工人,一个月三钱银子,管吃住,要求:熟练。或为酒坊学徒,管吃住无月钱。” “码头力工,一个月三钱银子,管吃不管住。” “漕船跟船护卫,一个月八钱银子,警示:略有风险。” “......” 招工的信息有很多,眼下的淳安城内冒出了很多的待业岗位,胡彪一一看过,可却都不满意。 到酒楼当跑堂、做力工肯定是不行,胡彪拉不下那个面子,可去当工人胡彪又没有手艺,当护船..... 胡彪思前想后,又摸了摸干瘪的腰包和肚子,发现自己只剩下这么一条路走。 于是,胡彪去了新安江码头,来到一家名为‘远东’的商号应聘。 并且签下了一份为期十年的雇佣合同。 至于这个远东商号,自然就是陆家的产业了。 陆远、陆东,远东。 似胡彪这般的人在眼下的淳安有很多,那些个地痞流氓无路可走,便大多选择了跟船护卫这个职业,而这个行业,首选自然是远东商号。 整个淳安,谁不知道远东商号掌柜陆东是知县陆远的堂叔。 官商官商,这年头官商本就是一家,天然如此。 皇帝老子还有皇产呢。 就在陆远忙着扩充自己产业版图、疯狂敛财的时候,杭州城内大小官员已是严阵以待。 通政使赵文华的行辕今日抵达。 浙江巡抚朱纨站在了迎候官员班子的首位,其身后便是布政使左布政使林云同、右布政使谢兰、按察使马坤等浙江要员。 当赵文华走出马车的瞬间。 “下官参见部堂。” 齐刷刷的,所有人弯下了腰。 赵文华位列九卿,虽然品轶只有正三品,比不上六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但同为部卿大臣,既可以呼作部堂也可以呼作通政使。 叫部堂更显尊重。 这就好比副局长不能叫副局长,要不然岂不是显得不懂事。 赵文华站在马车上先是俯瞰了两息时间,随后踩着软凳下车,乐呵呵的抬手。 “各位同僚快免礼,快免礼。” 说着亲手扶起了朱纨、林云同等人。 “朱抚台巡抚浙江辛苦。” 朱纨拱手:“为朝廷分忧乃下官本分。” “好。”赵文华点头,随后又慰问了林云同:“林蕃台宣慰浙江数载,功劳远大,阁老多次有言,论治行,林蕃台可谓我朝第一人。” “部堂过奖、阁老厚誉。”林云同不卑不亢答话:“都是同僚们相助之功。” 只提同僚不提朱纨这个巡抚,便是露了身份。 林云同嘉靖五年进士,授庶吉士,起步便是正六品的南京户部主事,比陆远高了两级,后在夏言内阁时期,二十年间升任浙江布政使,不能说属于夏言一党,但更不会是严党。 属于务实的官员,奉行‘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的人生纲领,在其位谋其政。 因此和巡抚朱纨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斗争还是存在的。 这也是赵文华来浙江的根本原因。 替朱纨站台,撑撑场面。 赵文华笑笑,不复多言,随后又同谢兰、马坤等人浅聊几句,述了寒暄之礼后便重回马车,启仪辂进杭州城。 赶等进了浙江巡抚衙门之后,赵文华上首位一坐,开口。 “本官今日来浙,是膺奉皇上圣谕、内阁敕令视察浙江汛务和备倭之事,今年夏汛,浙江六处堤坝出现溃口,受灾百姓足有一十七万人,造成了几百人死亡,皇上为此还斋戒了七日,日日诵经度化。 可天下之事岂能都压在皇上一人之肩,那咱们这些为人臣子的还有何颜面食领俸禄,阁老有言,所谓万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今年就要操明年的心,操后年的心,年年如此,才能有万世之太平。 所以就请各位和本官说说,今年浙江的汛务,进展如何?” 大明官例,内治归布政使司,因此这件事的第一责任人自然是林云同,那么赵文华刻意强调了今年浙江的灾情,提到了嘉靖皇帝斋戒,就是一种言语施压。 你林云同是有责任的,内阁或者说严嵩可盯着你呢。 林云同面露痛心之情,叹息道:“今年夏汛既急且猛,浙江当局防备不足,应对失当,造成如此灾情,下官身为浙江布政使,难辞其咎,下官已经痛定思痛,业已组织人手,加固了全省沿江堤坝,决不让今年夏汛之灾再度重演。” 林云同并没有推脱责任,而是全盘接过。 坐在林云同下手的谢兰也开口道:“请部堂放心,防汛之事是眼下浙江头等大事,我等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先认错检讨,然后改正,非常标准的事后流程。 赵文华只是通政使,自然没有权力责罚林云同、谢坤,毕竟论品轶,虽然因为大明增设了巡抚职务,布政使的官阶从正二品降到了正三品,那也和他这个通政使同级。 他只是来施加些许压力罢了。 眼见林、谢两人领了责任,赵文华也不好再追究下去,便话锋一转。 “今年新安江水患闹的最是严重,不过本官却是听说,唯独淳安县独善其身,是吗?” “确有此事。” “淳安知县何人啊?” 朱纨答话道:“回部堂,叫陆远,刚刚来到淳安才八个月。” “哦?”赵文华呵呵一笑:“才八个月便做出成绩,可见是个务实的官员啊,知道先修水利的重要性。” 这般说自然是在恶心林云同了。 若是陆远叫做务实,那林云同岂不就成了务虚? 谢兰有心想要开口说话,被林云同眼神制止,后者随即一笑,接话言道。 “部堂说的极是,这位陆知县在此次夏汛应对中做的很不错,严州知府骆庭辉多次举荐,下官正有意让吏司今年底对其进行考评,若是多方面确有成绩,便向南京吏部荐举提拔。” 陆远在应对夏汛上做的不错,但若是打算提拔,也要综合其他各个方面一起看,考验一个官员的治理能力可不只是应对天灾人祸。 同样的道理,确定一个官员是否不合格,也不能只看他应对灾祸的能力。 你赵文华来找我林云同的麻烦,但我是不是真有麻烦,吏评的时候可不归你通政使司说了算的。 陆远只是一个小小的淳安知县,他的吏评在南京吏部,可林云同的吏评却需要北京吏部并都察院一起才有资格! 换言之,你赵文华,就靠着夏汛这么一件事来冲我发难,够资格吗! 第二十九章:制度性腐败 “部堂,那林云同实在是不知好歹,竟然敢如此顶撞。” 接风宴结束后,朱纨就第一时间赶到赵文华面前搬弄是非,而后者也同样脸色难看。 今天这顿接风宴吃的很是糟心。 林云同虽然给了自己这位九卿大臣面子,但也仅仅只是面上的面子,对涉及核心的问题,林云同毫不退步。 自己是来给朱纨站台撑腰的,这一点就算是初入官场的新手也能看出来,可林云同就是装傻充愣,张口闭口都不谈巡抚衙门,只说布政使司。 这也是大明朝眼下比较畸形的地方政治结构的症结所在。 巡抚和布政使到底谁大? 巡抚的职权又涉及哪些? 首先,明朝巡抚的品轶是不固定的,有二品也有三品,甚至最低都能到四品,像朱纨就是加都御史衔巡抚浙江,那么朱纨的品轶就是正四品。 比林云同还要低两级。 正四品领导正三品,没有矛盾就怪了。 另外就是巡抚的职权范围,巡抚并非电视剧中所谓的一省大员或者说政治主官,巡抚包括所谓的巡按,是限定管辖权的一种特殊官员,属京官,奉皇命令牌下到地方的官员,有些钦差的性质。 比如耳熟能详电影中的八府巡按包龙星,电影中说是一品,实际上就是个正七品的小官而已,本名叫做巡按御史,由都察院官员担任。 那么,什么叫巡按? 巡就是往来查看,按就是按察使, 简单来说就是巡回法庭的意思,八府就很好理解了,皇帝指定八个府让你去办案,那么就叫八府巡按,在职权范围内也就是这特定的八个府内,你可以重新办理你觉得是冤案的案子并且监察涉及这些案子的官员,最后将口供和一些监察到官员违法犯罪的证据送回京城,就算是任务完成了。 至于什么先斩后奏那就全是吹牛皮。 但是在明朝,八府巡按是没有出过的,一般也就是两府或者四府巡按,甚至最低还有一府巡按。 特定案件特定办理,何须牵连到其他的府? 说明白了巡按才能说明白巡抚。 巡抚和巡按一样,都属于都察院系统,准确称呼叫做巡抚御史。 巡还是往来查看的意思,抚,则是督抚,督察安抚之意。 和巡按这种只负责办案的小官不同,巡抚的主要职权就是督察辖区内的官员,操守上是否腐败、施政上是否正确、对皇帝和朝廷是否忠诚、对内阁的政令有没有不理解和执行不到位的地方。 如此解释就简单明了了,巡抚,类似于后世纪委的工作职责。 那么为什么巡抚逐渐变成了一省主官呢? 恰恰是因为巡抚手中攥着的监察官员权力!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谁的屁股下面没有屎呢? 因此很多官员因为害怕被巡抚抓到把柄,继而丢官甚至杀头,于是纷纷投靠巡抚,甚至连一省主官布政使都会主动向巡抚靠拢,寻求庇护,如此一来反倒是让巡抚成了一省大员。 处理政务的权力被布政使司转移给了巡抚衙门,那巡抚就相当于同时拥有行政权和监察权,自然成为当之无愧的一省政治核心。 但是这么一来就导致了一個恶果。 首先就是巡抚获得了绝对权力,从而导致绝对腐败,其次巡抚大多数是御史出身,甚至很多都只是科道言官出身,他们从监察官员变成行政加监察一体,却压根不懂得如何施行行政权。 也就难免出现外行领导内行的毛病。 明中后期自从出了巡抚制度后,行政效率不仅没有提高,反而变得更加滞缓,廉洁意图没有实现,客观上反而变得更加腐败,甚至是数倍化的腐败! 因为之前地方官员贪腐还担心被都察院查到,可自从有了巡抚后,只要将巡抚拉下水,那么自己无论怎么贪,都察院都查不到了! 压根就不查又怎么会查到呢? 讲明白巡抚的职权后也就明白了朱纨和林云同之间的矛盾,朱纨是巡抚,自然也想像其他省的巡抚那样大权独揽,可是林云同身正不怕影子斜,自己一不贪二不腐,管你是巡抚还是谁,能奈我何? 林云同不怕所以不会交出行政权,如此一来,朱纨这个巡抚就成了透明人。 浙江省直各司局、地方各府县官员升迁、调动还是向林云同那汇报靠拢,谁还会去买朱纨的帐。 这才有了赵文华来浙替朱纨站台的事情发生。 赵文华觉得自己出面可以让林云同退步,结果却惨遭打脸。 面子该给的给,但权力坚决不交! “他是布政使,能怎么办?” 赵文华虽然怒极,可也是毫无办法。 朱纨两眼一眯:“若不如,就拿夏汛溃堤的事除掉他。” “胡说八道。”赵文华先是一怔,随后呵斥:“夏汛之事乃天灾,林云同身为布政使虽然有干系在身,但也非有完全过错,若是以此发难,朝廷法度何在?另外这林云华在浙治政颇有建树,连皇上都说其治行第一,如何可除?” “那就眼睁睁看着他继续赖在这里?”朱纨有些着急了:“部堂,浙江可是我大明朝财税第一大省啊,更何况,小阁老那......” 赵文华眼神一厉:“什么小阁老,乱喊!严少卿是我朝太常寺的少卿,坊间戏称小阁老是对阁老的污蔑攻击。” “是是是。”朱纨自觉失言,赶忙低头认错,但还是继续刚才的话头说道:“严少卿那一直有话,浙江,决不能再让林云同握着了。” 赵文华点点头:“嗯,这林云同顽固不化,确实不适合在浙江的位置上继续干下去,但不能贬官,反而要给他升官。” “升官?”朱纨着急了。 “只有升官才能让他走啊。”赵文华冷冷一笑:“阁老打算加他右都御史衔巡抚河南。” 朱纨眼睛一亮,击节道:“阁老高明啊,对,让他去当河南巡抚...哎不对,这样的话,岂不是将河南一省都给了这林云同?” 巡抚是否为一把手掌握绝对权力,是要看当地的布政使是否交权,河南官员如果不是林云同那般的清官,那么林云同自然就成了河南实质上的一把手。 因此朱纨还有些替严嵩不舍得呢。 “你糊涂。”赵文华解释道:“河南之于浙江相比,两者孰轻孰重?另外,河南吏治腐败,如果林云同不管,那内阁就以此失职之罪处罚他,若是管了,呵呵,河南地界的官员根系错结,背后还牵扯一些藩王,如此林云同就要得罪一大批人,如此各系合力,区区一个林云同,都不需要阁老出手就死无葬身之地! 到时候林云同一死,河南,不还是阁老的河南吗。” 朱纨点头感叹。 “阁老,高明!” 第三十章:清除异己、党同伐异 赵文华在杭州只待了两天便动身,直奔淳安。 打的名义是,看看淳安段新安江防汛的工程成效。 浙江巡抚朱纨和严州知府骆庭辉陪同。 陆远是七月初四下午得到的消息,初五天才刚刚破晓就带着县衙里的主要官吏守在了县城外,即使困的直打瞌睡,陆远也只能硬撑着,从寅时一直守到卯时。 整整一个时辰。 总算见到了赵文华本人。 “下官淳安知县陆远,拜见部堂。” 陆远整肃冠戴,作揖躬身,其身后,一众属官、吏齐齐下跪。 “越官四等,行跪拜礼。”--《大明会典》礼法卷五十九。 越官四等的意思就是如果两名官员的品级相差达到四品,那么官低者就要向官大者行跪拜礼,但无须叩首。 在官大者没有开口免礼之前,所有答话、照事都要跪着回应。 陆远是从六品,赵文华是正三品,没有达到四品的差距,所以陆远行作揖礼,而曹大为等人可就没这个资格了,自然是只能下跪。 赵文华何等人,九卿之一,可着整个大明朝官场比他显赫的除了内阁阁臣,也就几個部院大臣比他高,若不是看在收了陆远老爹陆淳夫一万两好处的面子上,他甚至连见陆远这种小小知县的心情都欠奉。 算了,看在钱的面子上吧。 赵文华走出马车,但并没有下来,只是冲着陆远招了下手,后者明悟赶忙跑到马车跟前,躬身弯腰,拱手等候。 “你就是陆远?” “回部堂,下官是。” “不错、不错。” 只有两声不错,其他的话赵文华没有再说,又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曹大为等人,便连搭理的心情都没有,直接转身走回马车,帘布放下,驾车的车夫便轻抽鞭子,载着咱们这位赵大人进了淳安城。 当马车从曹大为等人处经过时,这些个官吏连起身都不敢,仍旧老老实实跪在地上,被扬起的灰尘盖了一个灰头土脸。 这位通政使,好大的官威啊。 陆远直起腰杆苦笑,随后走到曹大为等人处,将这些官吏一一扶起,而后低语道。 “看来通政使的脾气不是太好,回头你们各自都小心些,本官恐怕是保不住你们。” 曹大为几人对视,都见彼此眼神惊慌。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此刻的赵文华在淳安,和君几乎没什么分别了,起码对陆远这些人来说,那就是顶破天的大官,一辈子都见不到的那种。 这年头可没有电视机,品轶差距如此巨大,说一辈子都见不到也并不夸张。 赶回到县衙,陆远等人也只是简单抹了把脸,便匆匆集结,却是不敢进正堂,守在堂外候着。 还是通政使司一名随官走了出来,冲着陆远说道:“陆知县,部堂召见。” 陆远赶忙动步,跟着这随官进入堂内,便见堂内赵文华三人正饮茶闲叙。 赵文华居于首,朱纨位左、骆庭辉位右。 “下官淳安知县陆远,参见部堂。”谒礼罢,陆远直起身子转向朱纨,再次揖拜:“参见抚台。” 最后是骆庭辉。 等到最后一次揖拜结束,赵文华才放下茶碗开口。 “自己找个位子坐。” “谢部堂。” 陆远扫了一眼,最后走到骆庭辉的下手坐下。 他是严州府下辖属官,这个位置最是适合。 先前那名传话的通政使司从官给陆远递上一杯茶水,后者半起欠身接过。 “多谢。” 赵文华拨弄着碗盖,望着沉浮的茶叶开口:“今年夏汛,浙江淹了几个县,独你淳安无事,谓一功。” 陆远放下茶具答话:“都是骆知府统筹得当,下官不过是听令行事罢了。” “该是你的便是你的,不需要谦辞。”赵文华继续说道:“有功则赏有过则罚,伱有功,本官自当提拔你。” “多谢部堂提携。” “不过独独一个防汛,还不足以服众,你和本官说说,来到淳安八个月都做了哪些事,本官也好替你把把关。” 只是工作作出成绩就想提拔那是痴人说梦,官场是讲背景、关系的地方,有了背景和关系,哪怕资历浅一些都不怕。 陆远当然明白赵文华后半句的意思,便忙说道。 “在骆知府的提点下,下官到任之后打击恶霸,整肃治安,业已使淳安污涤膻绝、吏域清明,如今淳安城内百姓安居乐业、市井日趋繁荣。” 陆远自然不能是空口白话,道出一串数据来为自己佐证。 “时至今日,淳安县讼案月不过十,杀越盗抢更是十年内最低。” 赵文华哦了一声:“是吗?” “三位上官当面,下官不敢有一字蒙骗。” 骆庭辉也开腔支持:“部堂、抚台,陆知县虽然年轻,可是对治行之道还是颇为精通,堪称才俊。” 赵文华于是看向朱纨,说道:“朱抚台,你是浙江巡抚,浙江官员德行操守皆你所查,咱们这位陆知县,德行操守上可有不足之处?” 朱纨便笑道:“陆知县德行操守并无污瑕,堪称宝玉。” 这家伙撒谎都不需要打草稿,张嘴就来。 陆远直呼厉害,感慨论起无耻来,自己的道行还是远远不够。 等到朱纨说罢,赵文华便点头,称赞道。 “好,既然治行和德操上都无不妥之处,那么本官看就可以照会南京吏部了,眼下浙江倭患日趋严重,按察使司正是用人之际,陆知县可去按察使司出任巡海佥事。” 按察使司佥事? 佥事是正五品,自己从六品跳正五品属于越级提拔,不过这倒是问题不大,因为大明朝官制在这里,很多知县功绩够可以直接提拔做知府,那是正七品跳从五品甚至正四品,比自己这还要离谱。 让陆远不解的是,为什么会是按察使司? 自己是知县,属行政体系官员,而按察使司是政法体系。 这种提拔方向,咋感觉有些跑偏呢? 还是赵文华说明了缘由。 “浙江当局内勾外联,导致倭患愈演愈烈、宁海动荡,家国不安,而今兵道卫所倾颓,按察使司身系守土靖海之责,陆知县上任之后,可务必要严厉打击倭患,还浙江一个朗朗乾坤。” 让自己去抗倭? 是也不是! 赵文华开口就强调了倭患愈演愈烈的原因是内勾外联,那么自己抗倭的首要任务不是对外,而是对内! 联想到赵文华来是替朱纨这个巡抚站岗,陆远便恍然大悟。 赵文华打算让自己,来做朱纨的刀。 一柄打着抗倭大旗,实际上却是清除异己、党同伐异的尖刀! 第三十一章:离开之前的安排 虽说有了赵文华亲口许诺的提拔,但是官场的流程该走还是要走的,眼下按察使司并没有主动要求增补佥事员额,那么就算赵文华想要提拔,也需要南京吏部进行吏察后才能进行安排。 如此,最快也要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定下。 赵文华不着急,在淳安待了一日后便离开,顺带着还有陆远为其准备的‘土特产’。 若非是为了这东西,他何至于大老远的跑来淳安。 至于陆远那就更不着急了,有了这两个月时间他正好可以做一些离开前的准备。 陆家如今已经是一分为二,很多资产都转移来了浙江,淳安是陆远起步的地方,自然就是陆家在这的核心之地,既然是核心之地,自己离开,谁来替他陆远进行照拂? 插手一个知县的任命,陆远显然还没有这個资格,所以还是要问骆庭辉。 “知县的任命权在布政使司,府衙仅有推荐权,伯兴心中可有属意的人选?” 对陆远,骆庭辉现在态度上也是很客气。 一者二人同属严党是自己人,二者陆远懂事又大方,自然是讨人喜欢。 陆远在脑海中斟酌了一番,最后报出一个名字。 “我县主簿文兴盛,下官以为佳选。” 骆庭辉有些诧异的看向陆远。 在淳安,县令人选最有竞争力的显然是县丞曹大为,根脚和资历也最深。 但很快骆庭辉就回过神来。 根基最深若是再当了知县,那岂不是就要和陆远家的远东商号有了竞争。 而文兴盛不过是一介酸儒士子、举人出身,一没政治背景二没家族势力,让这么一个人当知县,加上陆远又是高升到按察使司,那文兴盛便是当了知县,也不可能撼动陆家在淳安的利益。 “本官知道了。”骆庭辉点点头:“本官定尽力推荐。” 陆远拱手:“多谢府尊。” 有了骆庭辉这话便够了,虽然知县的任命权在布政使司,可上级知府全力推荐,这个面子布政使司还是要照顾到的。 “伯兴太客气了。”骆庭辉哈哈一笑:“都是自己人,对吧,陆佥事?” “额...哈哈哈哈。” ----------------- “文主簿来了,快请坐。” 从建德回到县衙,陆远便差人将文兴盛请来赞政厅,开门见山的说道。 “前几日通政使来视察,对咱们淳安的防汛成效和治理情况很是满意。” 文兴盛虽然人是保守些,但脑子也不是没有,能明白陆远这话的意思,当即拱手喜道:“要恭喜县尊高升在即。” “南京吏部还没有行文,这话暂时不要说。”陆远脸上带着笑意,抬手制止。 文兴盛忙点头:“是是是。” 附和着,文兴盛脑子里的一根弦也是啪的绷紧。 陆远要高升,那知县的位子就势必然空了出来,这个时候陆远将自己喊来? 念及至此,文兴盛有些兴奋了。 难道、难道? “本官已经向骆知府推荐你了。” 即便是心中已经有了三分准备,可当这话从陆远口中亲口说出,文兴盛还是激动到颤抖,当下就站起身,望着满脸含笑的陆远,深深作揖:“下官,多谢县尊提拔。” “文主簿切莫如此。” 陆远起身扶起文兴盛,而后将后者按回了位置,满是鼓励的语气说道:“文主簿的能力淳安县上下有目共睹,只不过是一直以来没有得到施展才华的机会罢了。” “县尊知遇之恩,下官必全力相报。”文兴盛忙表态。 “都是朝廷的栽培,本官不过是尽了些许绵薄之力罢了。。” “是是是。” 文兴盛自然是懂其中之意,自己得以升迁,最重要的恰恰就是陆远这绵薄之力。 因此文兴盛表态道:“县尊,下官不善言辞,但请县尊放心,后必有报。” “文主簿是个厚道人。” 陆远含笑点头,遽尔又是一叹:“如今我浙江倭患严重,通政使远在北京都很是忧心挂怀,我等身为浙江当地官员怎可置身度外,故而,平定倭寇刻不容缓,陆某虽才薄,也当竭尽全力。 只是陆某家小刚刚安顿,拙荆又有了身孕,不宜东奔西走,淳安安定,陆某便打算暂不迁置家眷,且先在这淳安买下一处宅子留妻暂居,还望文主簿假日多多照拂。” 这段话文兴盛听懂了两重意思。 一个是陆远的去向,另一个就是陆远找自己来的意思。 眼下浙江负责平倭的衙门是按察使司,那陆远下一步的动向就是进入省按察使司衙门。 至于另一重意思,就是陆远希望自己走后,让自己这个接任者,多多照顾陆家。 陆家在淳安的生意如今可谓是遍地开花啊。 “请县尊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文兴盛拱手言道:“下官才疏学浅,又无缚鸡之力,久恨不能上阵杀敌,提刀平倭,而今便苟居后方,为县尊了却后顾之忧。” 和聪明人聊天真舒服啊。 陆远倒上茶水举杯:“以茶代酒,本官敬文主簿。” “多谢县尊。” 文兴盛举杯一饮而尽。 同文兴盛谈罢了心,陆远也没有闲着,紧跟着又将邓连三给找了过来。 和邓连三聊天,陆远就不好再在文字上遮掩了,邓连三听不懂,因此都是很直接的大白话。 “本官即将调离淳安,你是愿意留在淳安,还是和本官一起走?” 邓连三眼神茫然。 陆远只好继续说道:“你为人性子沉闷,对为官之道又不甚精通,但却厚道朴实可以依靠,本官调任新职,初开始必然是缺少可信之人,你若是愿意和本官一同走,本官便为你谋一个差事,虽然暂不能解决官身,但本官日后自会找寻机会,若想继续留在淳安,本官便予你钱财五百两,望伱看在钱的份上,替本官保护好本官家眷,日后钱财之物断不会少。” 如此一番话说出,令邓连三感动不已。 他为人虽然愚钝可也不全然痴傻,也知道此刻是自己改变人生的机会,便起身对着陆远抱拳躬身。 “卑职,愿为大人驱使。” 第三十二章:斗争,开始了 成祖皇帝朱棣在大明朝搞了一南一北两个朝廷,主观上是为了加强中央对江南的控制,当然客观上的发展相差甚远。 就比如此时此刻。 浙江布政使林云同赶到了南京,他来,是为了到吏部和户部述职加上核销些账目。 结果就在吏部获悉了一个消息。 通政使赵文华向南京吏部举荐了一个叫陆远的淳安知县,提名为浙江按察使司巡海佥事。 这個消息是林云同的南京好友,吏部郎中左玉琛告知的。 林云同宦海沉浮多年,只一瞬间就明白了赵文华的打算,面上不露痕迹,回到杭州之后便立刻找来了右布政使谢兰和按察使马坤商议对策。 “赵文华想干什么,他这是要搞党争!” 马坤这位按察使直接蹦了起来,嚷嚷道:“绕过咱们浙江,绕过您两位布政使直接给南京吏部打招呼,他简直是乱弹琴!” 林、谢二人的脸色也是极难看。 “眼下任谁都能看出来,赵文华是一心想要夺咱们浙江布政使司的权,他把这个陆远安插进按察使司掌兵,为的就是要靠武力来强行夺权。” 谢兰看向林云同,忧心忡忡说道:“堂尊,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后者十指交错捧于肚心,闻言也不抬头,只问道。 “你有什么想法?” “不能任由这赵文华瞎搞,咱们必须先有反击,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怎么个反击法?” 谢坤目露凶光:“他赵文华就以为自己屁股底下干净吗,这个陆远又干净吗?查,一查到底,赶在南京吏部吏察选官之前,先把这个陆远查个底掉,如果他有贪腐行为,便直接法办了!” 林云同皱着眉头:“陆远是知县,朝廷的命官,查他,也是巡抚衙门的事,咱们怎么查?” “主动查他的权力是在巡抚衙门,可被动查,巡抚衙门便也没有话说了吧。” 谢兰自信满满说道:“若是淳安县有人主动来咱们布政使司衙门检举告发,那咱们身为一省主官,总不能视而不见吧。” “那就这么办吧。”林云同点头,随即又叮嘱道:“但是本官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决不允许凭空杜撰,不可污人清白,这个陆知县还是有些能耐的,若是只为了党争而害了一个官员,我等和那赵文华便属一丘之貉了。” “这是自然。”谢兰和马坤都应下:“这一次如果不是赵文华逼得太紧,我等也不愿如此行事。” 林云同叹口气。 此实非他所愿。 明明都是国朝的官员,为什么偏偏有那么些人,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权力,难道不是用来造福百姓的吗? ----------------- “咚!咚!咚!” 震耳的鼓声响起,驱散了拂晓的宁静,也惊醒了沉睡中的陆远。 这是,鸣冤鼓! 自从当初那魏崇信案后,再无人敢让鸣冤鼓响,看门的门房、值守的衙差兢兢业业,凡是来县衙报官的都会上前询问,唯恐被陆远革除,但今天,鸣冤鼓响了。 又是谁,不安分了? 陆远心中有疑惑,可还是起身穿上衣服,同时安抚住欲要起身的施芸。 “你安心休息,为夫去去便来。” 走出门,陆远的脸色便开始严肃起来。 他并没有着急上堂,而是问了陆林一句。 “县丞、主簿、典史等可都到齐吗?” “都到了。” 陆远点点头这才迈步,又在路上问了一句:“最近这几日,他们三人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陆林思考一番后说道:“忠伯那也没发现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听说曹县丞最近总喜欢往新安酒楼跑,这新安酒楼也不是什么大酒楼,老字号,不过是临近新安江做些河产菜罢了,曹县丞怎么放着家门口的淳安酒楼不去,跑那么远。” 陆远身子一顿,随后继续前行,他心中大概有了怀疑。 曹大为又想搞事? “知县坐堂!” 报堂的小厮唱了声,紧跟着就是一片威武调。 众人注视中,陆远整冠肃带,不苟言笑的坐在正堂之上,随后,惊堂木响。 “堂下何人?” 堂下一个老汉颤巍巍跪下,叩首泣声:“草民周大民叩见县太爷。” “何事报官?” “草民家的儿子被人打的伤重不治,还请县太爷替草民一家做主啊。” 周大民哭的厉害,陆远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可知道是何人逞凶?” “是那张员外家的小儿子所为。” “张安和?” “是他,就是他。”周大民抬起头,一张老脸上满是怒火和痛苦:“这张员外案发之后派人来草民家送了一百两银子,还说如果草民敢报官,就要草民的命,可草民贱命一条,就算是死,草民也要他的儿子抵命!” 一条人命一百两银子? 呵呵! 陆远惊堂木一拍,厉喝道:“邓连三。” “卑职在。” “立刻派人,拿凶犯归案,谁敢阻拦,便是抗拒王法,可立斩。” “卑职遵命。” 邓连三当下手按腰刀便走,而那曹大为则默不作声走到了陆远身边,后者当即抬头看了一眼,冷声:“曹县丞有话说?” “可否请县尊移驾偏厅。” 陆远本不打算动,但又想看看这曹大为到底打算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于是起身。 “暂且将这周大民带去刑房候传,待凶犯锁拿归案,再通传本官。” 交代罢,起身跟着曹大为去了赞政厅,文兴盛左右看了看,也紧随其后跟上。 一进到屋内,曹大为就开门见山问道:“县尊打算如何做?” “若是证据确凿,那么杀人偿命,没什么好说的。”陆远盯着曹大为说道:“不是本官如何做,而是国法如何做。” 曹大为点点头:“县尊说的极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张家,县尊可还记得当初刚上任时,淳安当地士绅为县尊送了一份见面礼,其中有一百亩上好水田,就是这张家送给县尊的。” 陆远于是笑了出来:“曹县丞的意思是,让本官看在这一百亩水田的面子上,放过张家小子?” “全然放过也是不可能的。”曹大为呵呵一笑:“也不好让县尊您难做不是,但是只希望县尊能够高抬贵手,变死刑为徒刑,后面,张家愿出五千两银子,酬谢县尊。” “那本官要是说不愿意呢。” 曹大为眼皮一塌,语气冰冷:“那张家,就只好去布政使司衙门,和县尊您,鱼死网破了。” 第三十三章:你也配和我斗? 听着曹大为说出来的话,陆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只是这笑容,充满了嘲讽和不屑。 从穿越来到这个时空,第一次接触到曹大为的时候,陆远就从来没有看得起这个小小的县丞。 这绝不是因为曹大为的身份、地位,而是曹大为从骨子中散发的小官僚习性或者说味道。 所以对曹大为会干出这么一件事情来,陆远丝毫不觉得意外。 在这种小官僚的认知中,所谓的‘政治斗争’大概就是偷偷摸摸的你给我一记暗箭、我放你一手冷枪。 多么经典的封建底层政治逻辑和政治局限思维。 “曹县丞适才说,张家要和本官,鱼死网破?” 陆远脸上挂着玩味的笑容看向曹大为,这表情让后者有些心颤。 怎么,难道这陆远不害怕吗? “好啊,那就去吧。” 眼见陆远要动身离开,曹大为反而沉不住气了,这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按说遇到这种情况,陆远不该是惊慌失措的吗? 怎么如此一派有恃无恐。 是,曹大为知道陆远是严党之人,但毕竟只是严党大旗下一个小小的知县罢了,并不是核心人员。 如果是核心人物,那就不可能会被下放,而是应该继续留在北京,做‘九卿预备队’才是。 这也是曹大为敢于捅刀子搏前程的底气所在。 “县尊。” 吃不透的曹大为反而开口喊住了陆远,用关切的语气说道:“何必呢,何必要搞的撕破脸面,大家一团和气不好吗?” 陆远站住身子扭回头看向曹大为,嗤的一声笑了。 “曹县丞,你太急了。” “啊?” “你以为靠这個就能将本官扳倒吗?” 陆远开口问道:“布政使司和你说的吧。” “什么布政使司,下官不明白县尊的意思。” 见曹大为还在和自己装傻充愣,陆远也懒得再打哑谜,既然曹大为已经和自己玩了图穷匕见,那就干脆捅破这最后一层窗户纸。 “本官即将调离淳安,推荐了文主簿来接任知县,这件事只有本官、骆知府、文主簿和布政使司知道,除了布政使司还有谁会告诉你这件事。” 曹大为矢口否认:“下官从不知道此事。” “不知道此事伱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要挟本官!” 陆远厉喝一声,吓的曹、文二人齐齐一颤。 随即陆远又笑着坐下,抬手虚压:“本官失态了,快坐,快坐。” 曹大为此刻哪还敢坐,眼神复杂的盯着陆远。 “倘若你不知道此事,凭咱俩这近一年来的交情,本官若是离任,你总应该来试探争取一下,看看能否推荐你出任知县,而不是像现在这般那么着急的来逼迫本官,甚至想置本官于死地,这,说得通吗?” 看着陆远讥讽的神情,曹大为顿觉自己好似被看穿的小丑,羞耻让他愤怒起来。 “是的,我知道!布政使司已经告诉了我,骆庭辉举荐了文兴盛,是你举荐的,为什么举荐的人不是我!” “为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陆远很淡漠。 曹大为冷笑:“我当然知道,你陆远陆知县,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你害怕我做了知县,影响你们陆家在淳安的生意,你想一个人吃下整个淳安,所以你选择了文兴盛,哈,他好啊,寒门举人,一没家族二没背景,做了知县,也就是你陆远的一条狗罢了。” “曹大为!”文兴盛被骂的面色羞臊,指向曹大为喝骂:“你怎敢口出如此狂言。” “你给老子闭嘴!”曹大为扭头恶狠狠看向文兴盛:“以前老子让着你,不是因为你做主簿,而是因为你就是个废物,在淳安县不耽误老子的事罢了,但现在你要挡老子的路,我告诉你,我想让你死,随时都可以。” 喝骂住文兴盛,曹大为继续看向陆远,恶狠狠的说道:“姓陆的,是你不给我活路,既然这样,那就休怪本官不给你活路了。” “你有什么资格?” 陆远啼笑皆非的摇头:“就凭,那所谓的见面礼?” “足够了。” “啊对,价值八千两呢。”陆远感慨道:“按照我大明律,五十两银子便足够杀头了,八千两,若算是受贿的话,那我陆某人一百多颗脑袋都不够砍的啊。” “你知道就最好。”曹大为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可很快又僵住。 什么叫,若算是受贿? “姓陆的,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若算是受贿,受贿就是受贿,容不得你狡辩。” 陆远的眼神中满满的嘲讽和无奈:“怪不得你只能干县丞,干一辈子县丞,你这么蠢,让你做知县,淳安还有未来吗。” “你什么意思。” “本官给你算算,那份礼单是谁送给本官的?” “我亲手送的。” “啊对,可你当时说那些东西是你自家的,是你自家的产业卖给本官,本官出钱买的,怎么能叫受贿呢。” 陆远很是诧异的说道:“所以本官的字花生意做起来后,给你分钱了啊,那是你的入股钱,本官算算啊,从年关到现在,靠着字花,你曹大为分了能有两三万银子了吧,还不够吗?” 曹大为指向陆远,气的嘴唇都颤抖起来。 “你、你这是血口喷人,颠倒黑白。” “你说本官颠倒黑白,那你跟本官说说,谁可为你的人证?” 陆远脸色一寒:“是文主簿还是翟典史,亦或者邓班头?” 文兴盛不假思索的说道:“县尊说得对,所谓的礼单一事压根就是子虚乌有,那日明明是你曹大为想要入股县尊的字花生意,又说现白银不够,才用了田亩和其他物品充的数。” “你看,文主簿是个公道人,敢于说实话。” 陆远叹了口气:“不像你曹大人,明明从本官这里分走那么多银子,不怀偿报感恩之心就罢了,反而还要污蔑本官,曹县丞,你可知道大明律诬陷是什么罪? 本官告诉你,诬陷者反坐,罪加三等,本官若是贪污罪坐实就要杀头,罪加三等的话,你可是要满门抄斩的!” 看着陆远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曹大为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 他还想着靠这件事来拿捏陆远,而后让陆远收下张家五千两银子,后面自会有布政使司衙门的人来收拾陆远,可现在、可现在。 那日送礼之时,在场的人只有他曹大为、陆远、翟年、文兴盛以及邓连三五人。 若是再去掉他曹大为和陆远两个当事人,那么人证只有三个。 谁会支持他曹大为呢? 没了人证,物证更是不复存在。 这几个月来,他可确确实实从字花生意中分走了一大笔银子,说是当初入的股也是合情合理。 人证物证都没有的情况,除了皇帝,谁还能凭空定一个知县的死罪? 而他曹大为,就成了诬陷者。 诬陷,反坐三等! 不由自主的,曹大为感觉自己的腿肚子开始打软,最后再也坚持不住,噗通一声给陆远跪了下来。 “县尊、不、大人,小人错了,小人知道错了,小人求大人宽恕小人这次吧,小人愿意做牛做马报答大人。” 陆远脸上的笑容更是灿烂,俯下身子拍了拍曹大为的胖脸。 “本官是个开明的人,自然愿意放过你。”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曹大为立时叩首如捣蒜。 “但是...” 陆远话音一转,又宛若九幽寒冰:“但是,你太危险了,你刚才竟然想要靠诬陷来害死本官,本官放过你,睡不着啊。 更让本官愤恨的是,你为了陷害本官,这次又伙同张家炮制出了一起杀人案,你想干什么?想让本官迫于压力收下张家五千两银子,而后让布政使司衙门理直气壮的越过巡抚衙门除掉本官? 你背后的人是谁?他们想干什么?说实话,本官不在乎他们想干什么,但是他们不应该为了他们的斗争,牺牲百姓的生命,一条人命啊王八蛋!” 陆远反手抓住曹大为的袍裾,恶狠狠的盯着后者,一字一顿。 “你想让本官放过你曹氏一家,可以,今日本官突染急症暂且休堂,明日,你以县丞的身份来审理此案,钱你收,张家的人你放,懂了吗?” 钱你收、张家的人你放! 这是要借自己,反噬布政使司衙门! 曹大为惊恐的看向陆远。 后者怎么敢的,后者又凭什么认为,就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能够撼动布政使司中那些高高在上老爷们的位置? “本官知道动摇不了他们,但是,也够恶心他们几个月了。” 陆远冷声道:“就当是,周老汉儿子一条命的利息,而你和张家小子的命,是本金!” 看着宛如一条死狗般瘫软在地上的曹大为,陆远蹲下身子,在其耳边低语道。 “本官不喜欢玩暗斗,但你偏要搞明枪暗箭那一套,就你,也配和我斗?” 第三十四章:履新 曹大为自尽了。 时间是当天夜里。 得知这个消息的陆远丝毫不觉得意外,因为这是曹大为唯一能走的一条路。 不听自己的话没用,自己可以抓到张家的人,一审什么都可以审出来。 反噬布政使司的那几个高高在上的老爷更不行,看看骆庭辉一个知府,说让魏家灭门魏家就要灭门,何况藩司衙门、臬司衙门,在这两個衙门面前,要曹大为一家的命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如此,急匆匆想要出头表现的曹大为就这么被夹在了中间,自尽是他唯一的选择。 正如陆远所说的那样,他,太急了! 事不应该这么做,官更不应该这么当。 所以曹大为死了。 既然曹大为已死,陆远也不好再去迁怒他的家族,只是草草将张家的案子结案,锁拿真凶后便到此为止,并没有再多牵连。 南京吏部负责吏察的官员已经到了。 当然,也就是走个过场。 有赵文华这位通政使打过招呼在前,负责吏察的官员自然不会给陆远添堵,好吃好喝在淳安玩了两天,便各自满载而归的离开,再十日,南京吏部的任命文书就抵达淳安。 “升授淳安知县陆远浙江按察使司巡海佥事一职,嘉靖二十七年九月十二,南京吏部尚书张治(印)。” 如此一步跨出,陆远便坐上了浙江按察使司的第三把交椅。 其职权为:守卫浙江沿海各府县安全;剿灭倭寇、海盗等匪寇;严控南洋、西洋、日本等外夷非法移居大明疆域落户、生活。 “放心吧,为夫此次去杭州不会有事的。” 淳安县一处宽宅大院内,陆远对着面前的铜镜整肃衣冠,施芸在旁边挺着已经六个月大的肚子担心不已。 陆远赴杭并没有带上媳妇,原因自然是出于担心。 曹大为的事让他知道,在此刻的杭州,藩司衙门或者臬司衙门中有人想要对付他,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想来要么是布政使要么就是按察使,都是一省顶格的大员。 甭管陆远愿意不愿意,他都心知肚明,自己已经卷入了严党和浙江当地山头的政治漩涡中,如此情况下,自身尚且难保,又哪里再敢拖家带口,让施芸跟着,陆远如何放心得下。 而在淳安则安心的多,如今陆家已在此地扎下跟脚,府中家丁护院足有四五十人,明面上又有文兴盛这个新任知县应付官面事宜,一明一暗足够护住周全。 除非某些人丧心病狂,暗中调集兵丁夜袭县城就为了杀陆远的家眷一泄私愤。 若是这种事都能干出来,那陆远就算将媳妇送回袁州老家都没用。 当然也太扯了些。 再次交代一番后,陆远走出了内宅,外院中,陆东、文兴盛、邓连三等人早已守着,见到陆远出来便都围了上来。 “伯兴,此一去,务必万事小心。”陆东眼神中流露着担忧。 “祝陆佥事一路顺风,禄位高升。”文兴盛作揖下拜。 “大人,咱们该走了。”邓连三闷闷,只是走到马车跟前,执鞭做起了车夫。 陆远大步踏上马车,回头看了一眼送出来的众人,面上露出笑容,摆手。 “诸位,等我回来一起喝酒。” 说罢矮身钻进车厢,帘布放下,邓连三冷脸催动。 马车四周,还有数十名配着腰刀甲胄的士卒拱卫相随。 这些都是按察使司的兵,专程来接陆远上任。 马车有窗户,陆远撩开帘布就能看到外面,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施芸的身上,直到完全看不见才放下。 新的人生开始了。 浙江,按察使司巡海佥事? 有意思。 ----------------- 杭州,藩司衙门二堂。 二堂不大,只有寻常百姓人家的院子大小,能摆个十来张椅子便是顶天,位于藩司衙门大堂之后。 简单来说,大堂是开大会的地方,二堂就是开小会的地方。 此时此刻的二堂内,仅有右布政使谢兰以及按察使马坤两人在此。 谢兰手捧盖碗,悠然自得的刮沫:“再过一刻钟,人就该到了。” “那又如何,上次没能除掉他算他命大,如今来了杭州岂会再给他机会。”马坤神情阴郁,末了骂上一声:“曹大为那个废物,事没办妥还把自己搭了进去,被活生生逼的自尽,简直是丢人现眼。” “这已是最好了,总比活着供出咱们强。” 马坤一扭头冷笑:“供出咱们?呵,他说出来又有什么用,证据呢?难不成陆远一个小小的知县还妄图靠一个曹大为反噬咱们不成。” “那倒是不至于,可恶心咱们一段时间却是足够了。” 谢兰饮下一口茶水,面露舒适之色:“更何况眼下内阁那位正对咱们浙江虎视眈眈,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事来,你觉得会不会有人借题发挥。” “就算这次过去了,你觉得真就罢了?” 马坤恨恨道:“那陆远来是干什么的,林蕃台心中明明知道,却还对赵文华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等着瞧吧,只要那陆远敢生出一丁点的幺蛾子,老夫立刻给皇上写本上疏,不将赵文华参倒誓不罢休。” 谢兰放下盖碗,问道:“顺卿兄,你有何主意?” “明着难为肯定不合适,但绝不会让那陆远留在杭州城里给朱纨当刀。” 马坤如此说道:“他不是巡海佥事吗?正好最近台州府报倭患闹的凶,就打发他去台州守海疆,若是干出了成绩还则罢了,干不出成绩,就让他守一辈子的礁岛,孤老海外。” 谢兰想了想点头:“这确实是个好办法,赵文华一心想要夺咱们浙江的权,那是决不能给他机会的,他用一个人咱们就废一个人,决不能让赵文华或者让严党一手将我大明朝的天给遮了。” 二人达成了共识,正此时林云同和朱纨联袂走了进来,二人便起身相迎。 “蕃台、抚台。” 在二人身后还跟着乌泱泱十几号官员,都是藩司衙门、臬司衙门五品以上的官员,包括了杭州知府、左右参政、左右参议、道员等。 林云同走到首位坐下,接过小吏奉上的茶水说道:“看时辰,陆佥事也快到了,本官已经命周经历去衙门外迎候,咱们就在这等吧。” “是。” 众人齐齐应下,随后便各自眼观鼻、鼻观心,神游物外。 二堂内陷入寂静,而在这寂静下,到底藏了多少鬼胎算计,便只有天知道了。 第三十五章:简单会晤 “都来看看,上好的苏绣嘿。” “新鲜的广西砂糖橘了,走过路过的都来瞧瞧咯。” “南洋来的新鲜物件,便宜卖了。” 陆远坐在马车中,透过窗户向外看,映入眼帘中的是一派繁华景象,许是赶上了赶集的日子,杭州城中的人特别多,几乎拥塞了整个街道,担担子推小车的满大街吆喝,道边的门市更是人头攒动,买卖议价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般景象也让陆远对素未蒙面的布政使林云同升起一番好感。 起码在治理地方上,这林云同是个有能力的官员。 “只是,想害死我的人,是你吗?” 陆远在心中默念,如果是的话,那管你是不是好官,都要刺刀见红。 这无关乎什么道德,因其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杭州城很大但行程总有尽头,马车最终停在了藩司衙门前,陆远从马车中走出,一眼便看到衙门前站着的七八名官员。 从身上的官袍来看,大多都是六七品的品轶,除了为首的这位,五品。 “鄙人浙江布政使司经历周元,敢问来人可是陆远陆佥事。” 当头之人三十多岁,拱手向着陆远自报家门。 经历,那就是省里的大管家了。 陆远不敢托大,拱手还礼。 “正是陆某,见过周经历。” 周元面带笑意,闪开半个身子露出大门,抬手虚引:“蕃台、臬台、抚台并各司局堂官都已经到了二堂,陆佥事请随周某来吧。” 听到浙江地界所有主官齐至等自己,陆远不由的面露惊容,当下便言道。 “怎么敢惊动上官劳身,快请周经历带陆某前去拜见。” “自然如此。” 周元在前、陆远在后,二人加快了步伐,匆匆忙便抵达二堂。 踏进到二堂内,陆远一眼便将堂内情况尽收眼底。 正对着大门的位置坐下了两人,左手位是一名四十来岁的男子,陆远不认识,可右手位坐的巡抚朱纨却是见过的,那么这男子的身份便一目了然。 左布政使林云同。 除此二人外,堂内还摆下了两列太师椅,一列各有八张,此刻都已经坐满了人。 这二堂并不大,因此最后一排太师椅几乎摆到了门边,离着刚刚进门陆远的位置仅有三步。 大概看清楚了布局之后,陆远便站定原地默不作声,等着周元来介绍。 “这位就是咱们浙江布政使司的左布政使,林云同林蕃台。” “下官陆远,参见蕃台。” “这位是咱们浙江巡抚,朱纨朱抚台。” “下官陆远,参见抚台。” “......” 等将屋子中的所有官员全部认识后,周元便冲着林云同躬身:“下官告退。” 后者颔首不言。 周元一走,这间二堂内便只剩下了陆远一個初来乍到的新人,站在一群四五十岁中年男人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一直听朱巡抚提起,咱们这位陆佥事是少年才俊,今日一见,可知闻名不如见面。” 林云同开了话头,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 陆远并没有接话,因为这话不是说给他的,所以只是微微欠了下身子表示感谢。 “蕃台看得上便好。”朱纨笑眯眯接话。 左下手第一位的谢兰呵呵一笑:“南京吏部钦点的官员,自然是非同一般。” 顿上一顿,谢兰冲着和自己对面而坐的马坤说道:“顺卿兄,上司可是给你们臬司衙门派了一位干吏,给你顺卿兄派了一个强力帮手啊。” “是啊。”马坤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陆佥事一到,老夫这肩上的重担可是去了一多半,最近老夫可是为了沿海倭患的事急的焦头烂额,如今,总算是能够松上一口气咯。” 陆远侧转身子对向马坤,作揖道:“臬台过誉,还望日后多多提点属下。” “陆佥事。”朱纨突然开了口,笑眯眯说道:“顺卿兄可是我浙江最精通大明律的官员,若是没了顺卿兄,臬司衙门可都没法开张了,本抚要给你交代个差事,跟着顺卿兄好好学习大明律,将来万一顺卿兄不在的时候,总得让咱们的臬司衙门照常开门啊,哈哈。” 陆远陪着露出笑容,可心中却是记下了第一个信息。 这马坤和‘自己’是敌人。 “抚台太过誉了。”马坤摆手道:“老夫这点水平根本不值一提,若是只拿精通大明律来说,整个臬司衙门比老夫强的比比皆是,若是陆佥事想学,老夫倒是可以为其安排专人来教。” 朱纨呵呵干笑两声:“学大明律当然是每一个臬司衙门官员的必修功课,不过眼下倭患正盛,还是先紧着平定倭患为主吧。” “抚台言之有理。” 左参政潘恩点头附和道:“眼下御倭才是当务之急,陆佥事乃巡海佥事,还是应该尽快熟悉巡海各备倭兵卫的情况。” 大明朝走到嘉靖这个时期,军政分家的政治原则早就随着地方卫所制度的腐朽而荡然无存,地方上已经出现主官军政一肩挑的情况。 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就是浙直总督胡宗宪。 他虽然挂着浙直总督衔,但实际上却实控南直隶、浙江、山东、福建、江西、湖广诸军,为的就是集中各省力量,全力剿灭倭寇之祸。 因此,如今的按察使司名义上类似政法委系统,却也同时具备了等同浙江省军区的指挥权。 “嗯,潘参政说的有道理。”谢兰出言支持:“是应该让陆佥事尽快熟悉巡海各备倭兵卫的情况,尤其是台州,现在台州倭患闹的最凶。” 马坤又言道:“潘参政心系海疆安危,陆佥事,伱上任之后可要以潘参政为标榜,尽心尽力于平倭之事。” 几人你一言我一句,就差当场把陆远扔到台州去。 陆远偷瞄瞧了一眼朱纨,发现后者此刻的脸色那叫一个难看。 可能朱纨自己也没有想到只是一句话没说好,就让谢兰几人借着机会,三言两语间便把陆远这个好不容易弄来杭州的利刃给打发去了台州前线。 “各位,陆佥事初来乍到,很多都还不了解,是不是应该现在杭州熟悉一下情况。” 朱纨吃不住劲了,赶忙想着将话题往回遮,却被马坤一句话堵截。 “陆佥事是南京吏部明定的巡海佥事,这巡海佥事当然应该负责海疆备倭事宜,留在杭州不出,只怕到时候坊间会说闲话,抚台,您是巡抚,若是陆佥事在其位却不谋其政,彼时南京都察院那风言一起,您该怪老夫的臬司衙门给您添麻烦了。” 朱纨张口滞语,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身旁的林云同终于开了口。 “陆佥事。” “下官在。” “你看,你这刚来,诸堂官就对你很是操心。” “下官看到了,内心既惶恐又感激。”陆远拱手道:“下官何德何能,竟有如此侥幸,得各位上官垂青。” 林云同依旧是那般和煦的口吻:“因为我等众人都是从你这个岁数过来的,望你如望子侄,大家又属同僚,为国为民效力,都盼着你能够长江后浪推前浪,早日成为我大明朝的栋梁之才,因此自然对你上心。 愿你念及自身朝廷命官的身份,要自知、自重、自爱,要做到仰不负社稷、皇上,俯不愧黎民、德操。” 陆远抬起头看向林云同,刚欲开口,后者又喊道。 “周元。” 周元自堂外走入:“下官在。” “先带陆佥事去安顿,今晚你们经历司替本官为陆佥事摆一堂接风宴吧,本官和藩司、臬司几位堂官就不出面了。” 林云同随后看向朱纨:“朱抚台今晚可有时间,本官有些事想和抚台沟通一番。” 后者长呼一口气,刚才林云同的解围让他心生感谢,因此便点头。 “蕃台相邀,老夫自当赴宴。” “那就这般定了。”林云同看了一眼周元,后者赶忙躬身。 “下官告退,陆佥事,请。” 陆远冲着几人施礼,跟着周元离开,心中亦是感慨。 仅就刚刚来看,目前的严党在浙江,并没有什么太大势力。 自己下一步工作的开展,怕是很难得到有力支持啊。 第三十六章:接风宴 和林云同的初次见面,让陆远心中的警戒更甚三分。 这位布政使真不是易于之辈。 看似是在关心自己,可实际上每句话都是将提醒和警告都容纳在了一起。 最后又不动声色的向自己表露出其对浙江官场的绝对控制力。 “你是厉害,可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陆远的前身记忆中,对这林云同几乎没有任何印象,既然出现的次数不多,便只能说明一件事。 被严党除掉或者边缘化了。 当然,陆远也不会因此就放松警惕,人家现在还在位呢,自己要是就敢瞎折腾,那就是自己找死,是天下第一蠢货。 当晚的接风宴因为有了林云同的招呼在,因此规模并不如何隆重。 除了周元的经历司外,便只有按察使司系统的几名属官出席。 大官估计都去了林云同那。 这也让酒席宴上的气氛轻松不少。 “诸位,让咱们一起欢迎陆佥事履新按察使司。” 接风宴摆了三桌,成品字形布局,周元位居主桌首位,起身举杯相邀。 陆远坐其左手,和自己对面而坐的是按察使司经历于峰山。 一张八仙桌坐四人,三张桌子也就是十二人。 “敬陆佥事。” 陆远也是起身,呵呵笑着环敬一圈:“陆某敬诸位同僚。” 饮罢酒水复落回座,周元开口了。 “陆佥事还在淳安的时候,我周某人就多次听过陆知县的美名,将淳安治理的很好啊。” 开口即夸奖,具有拉近关系降低防备的功能,更方便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掌控节奏。 “周经历过奖,这都是骆知府领导有功,陆某这个知县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罢了。” 陆远没有接招,又将话头推了回去,态度很是谨慎。 谨慎也是必然的行为,布政使司有人要害自己,暂不清楚是林云同还是谢兰、马坤,亦或者三人都是,而周元身为布政使司经历,省里的大管家,铁定和林云同是穿一条裤子的。 “陆佥事太谦虚了。”周元把控着谈话的节奏,继续说道:“陆佥事在淳安的成绩,布政使司上下都看在眼里,蕃台也已打算去到南京吏部为陆佥事请功荐举,不过赶巧了赵通政使来了浙江,这荐举的人情只能忍痛让给通政使了。” “还有此事?陆某确实不知。”陆远装起糊涂来,言道:“陆某何德何能,劳蕃台挂心。” “陆佥事身为我浙江属官,做出成绩为汝表功,也是蕃台的职责所系,秉持公心为国选官罢了。” 这话便有意思了,林云同推荐是因其身为浙江布政使,出于公,那赵文华这个通政使绕过浙江布政使司直接推荐,是出于什么啊? 陆远也是沉吟了片刻才开口搭腔。 “陆某侥幸,在淳安做了些事出了一些小小的成绩,实在惶恐,因其防汛靖土实乃陆某身为一任知县不可推卸之责任。” 句句不提赵文华,句句少不得赵文华。 淳安出成绩是事实,赵文华来淳安视察也是事实,你林云同是为国选官,难道人家赵文华就不能为国选官了?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怎么就被赵文华看中提拔了我自己也不清楚。 继续装糊涂吧。 周云呵呵一笑,环顾四周言道:“看到了吧,咱们这位新来的陆佥事果然如传闻一般,不仅才华出众,更难得谦虚的很啊。” 才华出众指的是精明,谦虚就是谨慎小心。 遇到陆远这么一个人,周元也知道再试探下去没什么意义了,从前者这,根本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话,更抓不到什么辫子马脚。 于是借着提第二杯酒的机会将话题转移开。 “今日是陆佥事来省履新,以后和咱们诸位就是同僚了,各位可要抓住这個机会,多和陆佥事亲近亲近。” 一句亲近亲近,就算是定了调子,后面还不抓住机会灌陆远的酒。 人醉必有失言,周元掌控酒席的节奏,想要看看陆远喝醉后会不会言语有失。 这种就算是阳谋了,阳谋难解,陆远也不能推脱不喝。 毕竟在座的可不只是一个周元,那么多人的面子,自己可不能不给。 这该死的酒桌文化啊。 陆远心中无奈,面上却也是笑意盈然,端起酒杯言道。 “陆某先敬各位,不过陆某初来乍到,这酒量也浅,回头万一是饮醉了记不得各位同僚的名讳职位,有什么言语不妥贴的地方,还望各位千万不要见怪。” 先打一记预防针吧,到时候能糊弄一句是一句。 就这般,拼酒开始了,酒桌的气氛也逐渐被推向热烈。 于一片喧嚣中,周元悄悄从侧门走出房间。 酒楼的管事捧着热茶上前,奉上后退开三步,垂首躬身。 “回头开一间上房,吩咐两个机灵麻利的下人伺候着。” 管事应声:“是,请教大人,要不要安排侍寝的丫鬟了。” “不用。”周元摆手:“这种俗事没有意义,当然,若是这位陆佥事自己有要求的话,你们也要照顾到,呵,就算要了又如何,不过是个私德有亏罢了,奈不得他。” “行了,你退下吧。” “是。” 周元捧着茶,一边感受着唇齿间的留香一边俯瞰着楼下厅堂,正出神间就觉肩头被人一拍,回头。 “周兄,嘿嘿,你好不地道,扔小弟一个人在里面应付。” 原是陆远喝多寻了出来。 “哪有哪有。”周元呵呵一笑:“陆佥事喝多了?” 陆远脸一本:“胡说,我、我没喝多,我这喝的正高兴呢,快快快,周兄,快和小弟进屋喝酒,这都是好酒啊。” 说着话就将周元又给拉回了房间,此刻的屋内,十名官员早已是喝的面红耳热,扯衣挽袖的三两聚在一起拼酒,气氛融洽的比亲兄弟还亲。 “来,喝!” 陆远临起桌上一估摸着还剩下小半坛的酒直接递给周元,自己也抄起一坛差不多的,在周元目瞪口呆的眼神中,仰头就干。 “小碗喝着不得劲,咱们掫坛干。” 周元人都麻了。 这陆远,还有那么好酒量? 第三十七章:报道 喝了一个大醉的陆远再睁开眼,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的正晌午时,扶着额头坐起,陆远不由感慨。 “纯粮食酒是好啊。” 头很沉,但丝毫不痛,可见挥发的很彻底。 “来人!” 陆远低喝一声,紧闭的房门立刻推开,两名年轻的酒楼小厮走了进来,进则立拜。 “小人参见佥事大人。” “备水,本官更衣。” “是。” 洗漱整齐的陆远走出酒楼,管事殷切的上前来问:“大人是要去衙门吗?小人遣车送您。” “不用了,本官自己走走。” 因为没穿官服,所以陆远并不打算乘车,加上喝了一夜大酒,也有心走走透透酒劲。 辨别好按察使司衙门的方向,陆远一头扎进了这繁荣的杭州市井。 大街上的游人很多,除了游街串巷便是相聚在一个个街头卖艺的手艺人那围观,陆远走着,发现有一处聚集了很多人,也是从众心作祟凑了过去,挤进人群看了個真着。 卖身葬父。 似卖身葬父这种事陆远见过很多次了,不说前世的影视节目,就这一世在淳安也见到过,可这一次倒是让陆远开了眼界。 因为卖身的不是如花似玉的姑娘,而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额。 哪有大老爷们卖身的道理。 想来这汉子应该是不会写字,所以面前并没有铺什么写满原委的布,仅仅只是胸前挂了一块牌子,上面仅仅写着‘贰拾两’这么三个字。 这应该就是卖身的价码了。 “这世道,连一个大丈夫都逼到卖身了,唉。” “二十两,他倒是敢开口啊。” “有手有脚、身强体健,干什么不行,学个小娘们那般卖身,骗钱的吧。” “看他这五大三粗的块头,谁敢买回家去,怕是万一哪日起了歹心,再谋了东家的命财。” “谋了命财倒是不怕,就怕回了家,再怕东家头冷送两顶帽子戴戴。” “哈哈哈哈。” 围观的人群有人笑话、有人感慨、有人戏谑,但没有一人愿意出钱赎下。 陆远非是好事,而是有些困惑,因此走上前去,居高临下的看着男人问道。 “为何卖身?” “求财葬父。” “家中无地?” 男人抬起头,语气中满是愤怒:“家中田地被人占了去,无地可葬,故求银子买下尺寸之地,再为家父打一棺木。” “既然是被人强占了去,为何不报官。” 男人答道:“地是被村里豪绅占去的,官府不管,只让我去找宗家。” 官府不管乡村,这倒是不奇怪,皇权不下乡,这年头是有乡约存在的。 所谓乡约,相当于自治权了。 陆远又问道:“缘何会被强占了去?” “今夏大水,家被大水冲了去,没了田契证明不得地属,那豪绅就强言地是他家的,强取豪夺。” “看你长得五大三粗颇有勇力,就这么生受?”陆远质问道:“官府不管,尔不会自取吗?” 男子抬起头望向陆远,嘴唇微动,最后还是颓然垂首。 “那人家下人护院众多,在下不是对手。” “没看出来,你倒还是个孝顺的人。” 陆远叹出口气,这男人若是敢兴匹夫之怒,抢了田地的那家家丁下人又有何用? 左右无非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罢了。 可男子却选择了生生忍下,来到杭州城内卖身葬父,思来也是为了自家老爹能够早日入土为安。 正考虑着要不要帮上一把,人群外一片嘈杂声响起,紧跟着便是几名衙差捕快挤了进来,对着男子喝骂。 “大胆刁民,竟然敢把尸身拉到大街上,侮辱大罪你可吃待的起。” “小民不敢。”男人赶忙言道:“只恐无人会信罢了。” “行了不听你废话,抓紧出城去。” 衙差捂着鼻子,一脸的嫌恶:“我杭州吏域清明,你在这大街上卖身葬父,四处宣扬,白白给我杭州抹了黑。” 男人下意识辩解道:“小民说的都是事实,何来抹黑一说。” “嘿。”衙差拎起手中的短棍:“还敢顶嘴,看打。” 说罢就要一棍砸在男人身上,被陆远一声喝住。 “住手!” 棍子悬在了半空,衙差扭头看向陆远,面色从阴冷变为平淡。 “你是何人,敢管衙门的事?” 眼见陆远一身华服,气质又非常人,衙差也不敢厉声喝骂,毕竟杭州是省城,达官显贵的也是不少,万一碰上一个都是麻烦。 陆远自然不会跟这种人摆明车马,更不会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身份,因此也不多言,只是自袍袖中取出一锭官银扔给男人。 “算是本、本公子今日善心发了,赠伱一锭银子,且带着你父亲出城安葬吧。” 男人大喜,接过银子向陆远叩首:“小人刘三田叩谢恩公,求恩公赐下名讳,好让小人葬父后寻到恩公处报恩。” “名讳就不用了,恩也不用你报,日后有缘重逢再说吧。” 陆远说完转身便走,那几名衙差也没敢阻拦,毕竟出手就是足份的官银,值此便阐明了身份。 官家的人,要不然也是和官家关系亲近的人,不是他们这些个衙差能招惹的。 因此,也不敢惦记刘三田获赠的银子。 而遇到这么一件事,陆远也没有心情继续在杭州城内闲逛,索性直奔臬司衙门,报了名讳,门房赶忙请进。 “下吏带堂官去公事房。” “臬台可在衙门?” “一早去了藩司衙门,听说台州出了点事。” “那胡副使呢?” 臬司衙门两个主官,一把手是按察使马坤,二把手则是按察副使胡荣。 既然一把手主官不在,陆远自然要问胡荣。 门房忙言道:“胡臬台在。” “带本官去胡副使那。” 这里两人的称呼有不同,门房呼胡荣为胡臬台,而陆远则呼胡副使,不是陆远不尊重胡荣,而是因为两人的身份不同,这称谓自然不同。 按察使司和布政使司不一样,布政使司中的左右布政使都是正三品,虽然左布政使权力更大,但品轶是一样的,都是布政使司的主官,因此左右布政使都能称作蕃台。 而按察使是正三品,至于二把手的按察副使品轶只有正四品,和正三品的按察使压根不平级,职责也是仅仅作为按察使的属官,和陆远这种正五品的佥事性质是一样的,职属属官,故而臬司衙门只有一个臬台,那就是马坤,陆远若是乱喊,那就得罪了一把手。 因此陆远称其副使,而门房小吏没有品轶,正使副使的在他口中那就都是臬台,不敢乱喊,生怕哪天让胡荣听到遭了责罚。 这种小错误可不能犯。 第三十八章:火速赶往前线 “下官陆远,见过胡副使。” 在门房的领路下,陆远进到专属胡荣的公事房,浅浅作揖便算是尽到了礼节,胡荣起身还礼,微笑引手:“陆佥事来了,快请坐,小孙,给陆佥事看茶。” “陆佥事昨晚上喝不少吧。” 陆远接了茶水呵呵一笑:“对,昨晚上是喝不少,今天一觉醒来头都昏沉沉的。” “既然不舒服,派个人来说臬司说一声便是,何必自己再跑一趟。”胡荣表现出对陆远的关心:“我替臬台做个主,批你两日假,先在这杭州转转。” “不必不必。”陆远摆手道:“看着臬台和副使为国操劳,下官哪里还敢偷闲,还是尽快熟悉公务吧。” “好,那咱们就对接一下。” 胡荣也不耽搁,直言道:“咱们按察使司以前是只管司法刑讼、监察弹劾、治理、驿传,不过陆佥事你也知道,这些年地方军户卫所颓靡,形同虚设,加上闹倭患,这兵备事宜也归了咱按察使司来代管,而监察弹劾归了巡抚衙门。 如今咱们臬司衙门一共有这么几件事务要统筹,一者老本行司法刑讼,二者治理(治安管理不是行政治理)、三者驿传、四者兵备清军、五者巡海。 臬台负责咱们臬司衙门全部工作,累啊,之前陆佥事没来的时候,这五项工作都是臬台和本官两人在做,现在陆佥事你来了,那么这兵备清军和巡海两件差事自然要归于陆佥事你。” 陆远点点头,大致上是听明白了臬司衙门的分工。 马坤这个一把手自然是主抓全面工作,而自己和胡荣就是两個副职,自己分管兵备清军和巡海,胡荣分管剩下的司法刑讼、治理以及驿传。 简单理解胡荣分管的是公检法司和交管局,自己分管军分区、海关、边防、移民管理局。 一个主内的副手、一个主外的副手,加上马坤这个一把手,便组成了如今的浙江按察使司。 “来的路上,下官听说臬台去了藩司衙门,因为台州好像出了点事?” “嗯。”胡荣点头道:“那个大倭商汪直陆佥事可曾听过?” “略有耳闻。” “汪直手下有一得力助手名叫徐海,此人以商人身份长期活动在闽浙沿海,近来贪得无厌和台州府发生了冲突,公然对抗王法,纠集暴徒匪寇攻击台州城,杀死杀伤我大明兵卒、义勇一百六十余人,另掳走二百余女眷。” 陆远的脸色立时严肃发冷。 如此烧杀掳掠让陆远瞬间就想到了那刻骨铭心的十四年抗战、 虽然徐海不是日本人,可这干的事和狗日的有什么区别。 更可恨的地方在于,这徐海手下有日本人。 狗汉奸! “台州当地,没有组织防备吗?” 陆远一恨徐海这种汉奸,二恨台州当地竟然如此无能。 “事发之后,台州知府鲁发忠竟然跑了。”胡荣也是骂道:“如此怯懦无能鼠辈,竟然抛下官衙百姓躲到了一士绅家的宗堡中避难,蕃台很是震怒已经着人将其抓回杭州,并向朝廷书信请以罪斩首正法,新的台州知府也在遴选。” 陆远握拳冷声:“对,不杀不足以正国法、平民愤,这个王八蛋。” 顿上一顿忙又言道:“等臬台回来,下官马上动行去台州。” “你才刚到,很多事还不熟悉。” “台州正在受倭寇袭扰,百姓水深火热,下官职责所系,不敢再耽搁了。” 陆远正色道:“下官一定要去。” 在其位谋其政,若是做县令、知府,那陆远可以心安理得的躺平摆烂,但现在既然当了这份差,那巡海佥事的职责就必须顶起来。 更何况,这是打倭寇! 别说只是负责任勇担当,就让陆远死在前线陆远都不在乎。 打日本人这件事上属于血脉觉醒了。 “那好,咱们一起等臬台回来,小孙。” 一声小孙,之前给陆远上茶的小吏走了进来。 “去一趟照磨所,将台州和周边沿海兵备卫所的相关卷宗都取来,让陆佥事尽快熟悉。” 照磨所就是档案室。 小孙领命离开,不大会功夫就捧着一摞厚厚的卷宗回来,粗略一看,估摸能有一百多份档案。 陆远也不含糊耽搁,接过后直接开始翻看,也顾不上再和胡荣聊天了。 争分夺秒了解前线情况吧。 胡荣笑笑也不再多言,忙起了自己手头上的事务。 公事房里安静下来,这份安静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方才被小孙打破。 “二位堂官,臬台回来了。” 胡、陆两人忙都起身,一前一后直奔马坤的公事房。 陆远也不含糊,眼下也不是含糊的时候,因此直接请命。 “属下要去台州。” “不再等等了?”马坤反问了一句。 陆远毫不犹豫的说道:“人命关天,这种事情等不得。” “那就去吧。”马坤的脸色稍微好看一些:“眼下台州知府也被抓了,新的知府还没有遴选好,你此去,一来组织兵备剿灭倭寇,二来也要暂时兼顾着台州知府的事务,等新的知府赶去,伱们便要通力合作,一道剿倭。” “是,属下谨记。” 陆远点头便要告辞,马坤又言道:“去之前,抚台要见你,你去一趟吧。” “......是。” 陆远作揖告退,那马坤嘴唇嗫嚅了几下又开口。 “陆佥事。” 陆远停下,转身看向马坤,不知道后者又喊住自己做什么。 “台州兵凶将险之地,此一去,万望小心。” 陆远张了张嘴,最后深深一揖:“多谢臬台关怀,属下定不负殷望,必全力剿灭倭寇。” 望着陆远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马坤深深一叹。 “希望这陆远真能是个干臣吧。” “可他毕竟是严党的人。” “为国为民做实事,又何必再去分什么党派。” 马坤叹了口气:“那鲁发忠倒不是严党,可他干的都是什么混账事?放弃百姓、抛下牧土自己一个人躲起来了,这种王八蛋慢说不是严党,他就算是老夫的亲儿子,老夫也要杀了他!” 说罢,气吁吁的又低骂了几句,大抵都是王八蛋、狗日的之类的率性。 胡荣想笑又觉得不合适,便沉默下来。 最后看向屋外,也跟着长长一叹。 家国不宁啊。 第三十九章:当剿则剿还是全力以赴? 巡抚衙门,朱纨的公事房内。 陆远面容严肃的端坐,耳边是朱纨的耳提面命。 “谁也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台州突然就乱了起来。” “你是朝廷的官,是浙江的巡海佥事,于公于职都该去台州勘定祸乱。” “不过剿匪固然重要,保全自己也是首重之事,不能热血上头的去拼杀连性命都不顾,平定了倭寇固然有功,但功在林云同不在你。” “但若是没了林云同,功便在你了。” 陆远惊抬头,颇多不可思议的看向朱纨,后者继续念叨着。 “去到台州之后不要着急,慢慢来,摸清楚情况,万无一失后自然会有人给你下令出击,你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听命行事,到时候功劳不会少你一分。” “剿倭是大事,但还有些事,比剿倭更重要。” “千万不要着了人家的道。” ----------------- 北京,严府。 “阁老,浙江八百里加急。” 通政使赵文华手捏军报走进严嵩的书房,面露惊容:“倭寇徐海作乱,杀掳四百余人,台州知府鲁发忠弃衙而逃,业已被浙江按察使司收押。” 严嵩老脸上出现一抹错愕:“什么?” 诧异着一把夺过军报,查看后砰的一声拍在书桌上。 “混账!这个混账!一个知府,背靠着坚城、十几万军民,竟然被几千号倭寇吓的弃衙逃命,浙江怎么选了这么一個混账来做知府!” 骂完后又觉不解气,挥手:“伱通政使司立刻以内阁名义拟令,判这个鲁发忠斩监候!就在台州斩!” “是。” 赵文华垂首应下,随后请示道:“那阁老,台州知府的位置?” “明日去问问兵部尚书陈经吧,这个位置你们不要惦记了,台州成了前线,选谁来做主官,要听兵部的意见。” “是,谨听阁老吩咐。” 严嵩气吁吁坐下,抬眼看了赵文华,皱眉:“还有事?” “啊。”赵文华忙言道:“回阁老话,南京的通政使司递了本,说南京几名部卿大臣合疏,言江南最近不太平,希望朝廷加强防范。” 严嵩恢复平静:“加强防范,需要几名部卿大臣合疏吗?” “门下也是这么认为,他们上这道疏,就是在非议阁老不知江南事。” “所以想联名举荐一个南京的部卿大臣来北京入阁。”严嵩老脸上露出一丝浅薄的笑意:“就这么点心思何必藏着,内阁那么大,老夫一个人也应付不来,逐渐上了岁数,是越发的没用了。” “皇上万岁、阁老百岁,咱们这大明朝阁老还能再干三十年呢。” “三十年,呵呵。” 严嵩笑笑,继续交代道:“这次鲁发忠的事出来,浙江藩司的林云同、谢兰也有责任,着吏部商议一下,将此二人调离吧。” “那,调往河南如何?” 严嵩先是一怔,而后看向赵文华说了这么一句:“老夫说让吏部商议,没说让你商议。” 赵文华顿时脸色一变,撩袍下跪。 “门下知错,请阁老责罚。” “去办好你自己的差事。” “是。” 赵文华顾不上满脸的冷汗,惶惶然叩首告退。 “去把东楼叫来。” “是。” 严世藩匆匆赶到,进门便喊了一声:“爹。” “跪下!” 严世藩虽不明所以可还是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只是嘴上发问:“爹,儿子错哪了?” “错哪了?”严嵩冷冷瞥了一眼:“错在你不该当这个太常少卿,你该当太子,错在爹不该做首辅,爹该做皇上。” 这话吓的严世藩遍体生寒,语无伦次:“爹,儿子、儿子不懂。” “你最近跟赵文华是不是走的太近了。” 严嵩离开座位走到严世藩面前:“你在惦记浙江?” “儿子没有。” “浙江也是你能惦记的?” “儿子......” “浙江是皇上的浙江,不是我严嵩的浙江,你这是在给老子掘坟!” 严嵩一巴掌扇在严世藩的脸上:“朝廷有吏部,国家有章法,浙江的官员是拔、是黜还是调,有规矩的,我大明朝除了皇上,没人可以想用谁用谁。 赵文华也糊涂,我看,通政使这个位置是不能再让他做了。” 一句话便罢了一个九卿,吓的严世藩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严嵩不再训斥,寻了把椅子坐下,冲着严世藩招手:“东楼。” 后者跪行上前,俯首帖耳:“爹。” “做官要讲规矩,爹虽然是首辅也要讲规矩,要想让别人听话首先要让人家吃饱饭,你不能把灶给抬走,这是朝廷的灶,是全天下人的灶,那甚至不是皇上的灶,不是一家一姓的灶,你懂吗?” “儿子记住了。” “之前你背着爹在外面许官收钱,爹不管,是因为你许出去的官都不是要害,对朝廷没有影响,左右一个知县一个知府罢了,但你不能贪一个省啊,浙江的情况很复杂,除了是我大明朝财税第一大省之外,浙江还是我大明麻烦第一大省。 浙江只是闹倭患吗,你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倭患吗?在这倭患背后,很多事你看不明白,所以,浙江该归谁让吏部去斟酌、让皇上去定夺,咱们不能伸手,不然吃不到羊肉惹一身骚,就悔之晚矣了。” 剿倭的背后很复杂? 严世藩不明白,一个剿倭到底能有多复杂,能让自己头上这位独掌内阁的唯一宰相都避之不及。 虽不懂但严世藩也不敢问,他知道,该说的时候严嵩自然会说,既然不说,那就是不便说。 “告诉朱纨,让他在浙江安安心心做他的巡抚,对倭寇当剿则剿。” 当剿则剿的潜意思就是不当剿的不要剿。 “是,儿子这就去给朱纨写信。” 严世藩爬起身刚欲走又被严嵩喊住。 “那个,咱们家那个同乡叫陆什么来着。” 严世藩答道:“陆淳夫。” “对,他儿子现在是在浙江办差对吧。” “回爹的话是的。”严世藩言道:“现在浙江按察使司担任巡海佥事。” 严嵩念叨道:“按察使司佥事,那就是说,剿倭是他负责的事。” “对。” “也给他去封信,勉励他全力剿倭,老夫在北京,等着他的捷报。” 严世藩有些懵。 这是什么操作? 一边让巡抚朱纨对倭寇当剿则剿,一边又让陆远全力剿倭,这不是互相矛盾,是让朱纨这个巡抚掣陆远的肘吗? 真奇怪了。 如今的严世藩终究还没有进化成为小阁老,还不是大明朝的举重冠军,到底年轻,还需要锻炼。 第四十章:抵达台州 自杭州往台州,不足六百里,便好似换了人间。 陆远进入到台州地界的时候,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穿越了。 倭寇之乱让这座沿海城市成了战场、成了荒芜破败之地。 城外的村落几乎消失无踪,大片的田亩遭到废弃,很多没人处理的尸体露天于野,散发着阵阵恶臭扑鼻的气味。 这是一个大一统王朝、一个具有中央政府的国家能出现的景象? 陆远感情上有些难以接受。 但当他想到后世那些遭到美帝及其走狗贩卖战争而导致破碎的国家又得以理解。 在人类社会中,从来没有所谓的和平,只有强大的政权体才能保证相对意义上的和平。 而很遗憾,此刻的大明并不是一个强大的国家,也不具备一個强大的政权体。 祂腐朽的身体正在一步步走向垮台,因此便有了今日的台州之祸。 “进城吧。” 陆远马术不精,便只是轻夹马腹,驭使着胯下战马来到台州城前,城楼上有兵丁喊话。 “站住!来者何人?” “浙江按察使司佥事官,陆远。” “可有官令印信?” “自然是有。” 城头上降下一竹篮,陆远身边护卫而来的邓连三便将关令印信呈上。 如今的后者已被陆远编入了按察司中,职务是总旗。 这次陆远上任,按察司派了五百人护卫,领头之人是一名叫做岳长林的把总。 城头守备官查验了官令印信便赶忙招呼开城门,自己也跑了下来,向陆远行礼。 “末将台州守备侯定英见过陆佥事。” 明代后期的军队官制稍微有些混乱,加之又逐渐出现文官领军的情况,因此分辨起来会比较费劲,这里还是套用一下明后期大体上的框架吧。 总督(提督)、总兵、副总兵、参将、游击、守备、把总、哨官、总旗(队长)、什长和伍长。 武将担任军队一把手的基本都是提督,文官兼领军队的则称为总督。 台州是府一级,对应正四品,那么台州地方上的军事长官就应该是正四品的游击。 陆远来之前已经在按察司和路上将台州的情况基本熟悉,因此便问道:“梁将军以及裴御史何在?” 这里的梁将军便是备倭指挥使梁凤,军中衔级为游击将军,裴御史则是台州巡按御史裴绅。 “应都在衙门。” 应? 陆远不复多言,点点头引兵入城。 放眼望去,台州城内街道上几无行人,偶尔冒出一两个来看到陆远一行人也是慌忙躲回家中。 眼见如此萧瑟,陆远不由自主的开口。 “鲁发忠该死!” 平素里削着脑袋想当官,当上了官后又贪生怕死,畏敌如虎,这样的人若是一路坐到宰辅九卿位置,那卖国投降似乎也并不是多难理解了。 “这就是台州府衙?” 陆远抬头。 青瓦红墙搭起来的官衙气度威严,高高挑起的飞檐、鸱吻更是为这气度添上三分古朴厚重,这里是官衙,代表着权力,代表着神圣,天然的,让黔首百姓于此不敢造次。 “衙门修建的倒是真气派啊。” 表露身份,看门的衙差快步跑了进去,陆远紧随其后,没走几步便见到一行人匆匆忙迎了上来。 不需要介绍,只从来人身上的官袍甲胄陆远便能分辨出身份。 “陆远见过梁将军。” 游击梁凤毕竟是正四品,品轶比陆远要高,因此按照礼法陆远需要先向梁凤施礼。 后者当然也不敢托大,论品轶他是比陆远高,但是如今军队的职属权已经从五军府转移到了地方,陆远才是名义上和实际上的备倭事务指挥官,是他的在台州这里的直属上级,因此抱拳还礼。 “梁凤见过陆佥事。” 梁凤身后还有两人,此刻也紧随其后施礼。 “下官沈翰见过陆佥事。” “下官裴绅见过陆佥事。” 这位沈翰是台州同知,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分巡副使,全称叫做浙江按察使司驻台州巡海副使,早前被抓的那个知府鲁发忠同时兼任台州巡海使。 简单来说,沈翰就相当于台州的副市长,同时兼任台州军分区副司令员。 彼此认识之后,几人将陆远请进了正堂,而后又为了一个主位的安排浪费了片刻时间。 最后陆远还是坐到了象征主位的左手位,梁凤则坐到了右手位。 寒暄已毕,话及正题,陆远开了口。 “陆某奉臬台之命来台州,一为兵备清军、二为剿灭倭患,梁将军、沈副使,你二位一个是台州备倭指挥使、一个是台州的巡海副使,这兵备上的事,和陆某说说吧。” 二人对视了一眼,还是梁凤开口接话。 “不知道陆佥事想了解哪方面?” “台州现有多少兵丁?” “一共五营兵,合计六千五百人。” 陆远又看向沈翰:“台州现有多少义勇、民兵?” “五千人。” 那就是一万一千五百人了。 “此次来犯的倭寇有多少人?” 梁凤迟疑道:“大概,七八千之众。” 陆远笑了,冷笑。 如果这次侵略台州的倭寇有七八千人,那就看台州这龟缩城中的德性,也不可能只掳掠走二百多百姓,也不会让城外那么多村子得以避难迁徙。 这一次台州之乱的倭寇数量,最多不可能超过五百人。 这是台州当地为了自己的怯懦和失利慌报了军情。 陆远明知道梁凤等人是在诓骗自己,或许梁凤他们自己也知道,但是谁也没法捅破。 没有证据! 陆远也不会因为这种没有证据的事公开质问和难为梁凤等人。 “这次陆某来,从臬司带了五百人,都是锐健儿当打之年的小伙子,便补充进梁将军麾下,如何?” 梁凤心里一咯噔。 这是要夺自己对军队的控制权了。 有心拒绝吧,陆远又是名义上的备倭总指挥,加上又带着臬司衙门的命令,梁凤无力抗拒只好拱手。 “一切悉听陆佥事吩咐。” “那就这么说定了,陆某初来乍到,很多事情还不熟悉,请两位一定多和陆某说。”陆远面露笑容,摸着肚子感慨:“一路劳顿,这不争气的肚子倒是饿了。” 沈翰忙言道:“啊对,接风宴已经备下了,咱们边吃边聊,陆佥事请。” “甚好,二位请。” 第四十一章:可怕的空饷比例 一顿接风宴吃的陆远索然无味。 无论是梁凤这个游击将军还是沈翰这个同知,俩人都是一身的心眼算计,饭局之上正事闭口不谈,倒是风花雪月一个劲的给陆远安利,最后在结束的时候,甚至暗示可以给陆远提供两個东瀛女人侍寝。 陆远这才知道,原来那徐海或者说其背后的汪直还干着奴隶贸易。 徐海掳走的大明女性会被汪直卖到南洋或者西洋,而汪直同时也会替大明的官员亦或者商人抓一些海外女奴。 只要你有钱,找到这个汪直,那么什么都能买到。 “梁将军怎么会和这汪直那么熟悉?” 陆远笑眯眯的问道,那梁凤也是神情一紧,脸上露出紧张的神情,片刻后才干笑两声。 “是吗?道听途说罢了,道听途说罢了。” “那梁将军适才说,咱们台州有东瀛女人?哪里来的?” 见梁凤支支吾吾的说不上来话,陆远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 “一直听闻这东瀛女人温柔如水,梁将军好福气啊,如此艳福实在是让人羡慕。” 梁凤不由松出一口气来。 另一边坐着的沈翰也适时开口:“若是陆佥事有心,倒是可以试试。” “试试?怎么个试法?”陆远笑着摆手:“君子不夺人所好,梁将军的床笫之伴,我陆某人怎好强夺。” “区区贱婢罢了。”梁凤恬不知耻的说道:“陆佥事想要,梁某自当双手奉上。” 大明朝普天下若都是这种文武官员,不亡都没天理了。 陆远心灰意冷,草草敷衍几句便提议结束这顿所谓的接风宴。 “梁将军准备一下吧,明日陆某打算去军营清军。” 清军就是清点军中花名册,查看是否有吃空饷的情况。 陆远看梁凤这个德性,台州空饷的情况必定是极其严重,但他还是和梁凤打了个招呼,让他早做准备。 论品轶梁凤比自己还高,陆远怎么也不可能除掉梁凤,既然除不掉,为了抗倭大局,还是要给梁凤一些面子的。 准备的潜意思就是如果查出有空饷,就让梁凤找个替死鬼出来。 梁凤一介武夫听不懂,听到陆远要去军营清军就是神情紧张,还是沈翰接的话。 “好,陆佥事且先休息,明日一早我等便陪佥事一道去军营清军。” 二人目送陆远离开,梁凤便迫不及待的说道:“这陆远要去清军,那可如何是好啊。” “什么如何是好?” “你、你、哎呀,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干什么。” 梁凤急的跺脚:“台州军营中此刻哪来的五营兵,满打满算不过两千来人啊。” 若是陆远在这听到这话只怕会当场傻眼。 六千五百人的编制竟然只有两千多人,足足六成空饷! 台州备倭属于边军,一个兵一年接近二十两的军费开支,四千人的空饷就是足足八万两的军费。 钱都去哪了还有疑问吗? “你怕什么?”沈翰倒是好整以暇,神态轻松:“陆佥事刚才不说了吗,让你准备准备,他是巡海佥事管着兵备清军的差事,想要去何须跟伱打招呼,既然提前和你说让你准备,这意思还不明白? 你现在去找个替死鬼出来,然后再从义勇团练中找个一两千人先进军营里应卯,这事不就解决了?” 梁凤眨眨眼:“从义勇里面挑人头进军营应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将所有空饷的人头都补足,这样的话,替死鬼也省了啊。” 沈翰叹了口气。 “义勇总共才五千人,你台州备倭军缺了四千多人,若是把义勇都抽干去给你补数,那陆远从军营里出来又要去清点义勇怎么办? 总不能我五千名义勇就剩几百人吧。 少个一两千我就说回家了,反正义勇又不是朝廷规制之军,人家家里有事或者怕了倭寇主动退出,总不能拦着不放吧。 可要是一口气少了八九成,你让我这个台州巡海副使的脸往哪里放,到时候朝廷怪罪,我这个同知还做不做了? 这次鲁发忠的事出来,我本该接任知府,可结果呢,朝廷要重新选,就是说已经看我不顺眼了,这个节骨眼上你就别给我挖坑了我的梁大将军。” 沈翰的意思很清楚,既然陆远要清军,咱们俩互帮互助应付过去,但是也不能说可着你梁凤一个人救。 “都怪那鲁发忠。” 梁凤恨恨说道:“如果不是他,哪里会闹出那么多事,徐海不会作乱,朝廷也不会派人来,大家接着搂银子玩女人不好吗?” “谁不说来着。” 沈翰摇头叹气:“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沿海那么多省府衙门,谁不和汪直做生意,偏就他抱着所谓的海禁政策不撒手,不仅不愿意还冲人家在城里的商号,现在倒好,惹的汪直动了刀兵,事闹那么大,他自己也是死路一条,还要连累咱们。” 梁凤站起身,负手在屋内来回走动,嘴里发着问。 “你说,这个新来的陆远能是个明眼人吗?万一他一门心思要剿倭怎么办?” “那就让他剿去,赢了咱们分功劳,输了也是他第一个担责任。” 沈翰一脸的无所谓:“反正这些年银子也捞的差不多了,大不了真到了山穷水尽那一步,咱们俩就按汪直说的,拖家带口去澎湖,要不然就去澳门。 反正汪直和那些个佛朗机夷都熟悉,哪里水土不养人啊,只要有银子,有人,到哪咱俩都是地主老爷。” “可那汪直的话也未必能全信啊。”梁凤坐下来,拧着眉头说道:“你想,他就是个海盗头子,万一咱们离了台州,茫茫大海之上他要是杀了咱们抢咱们的银子该咋办?” 沈翰唉出一口气:“你看看你,瞻前顾后的,那干脆这样,咱们俩帮着陆远剿倭,打了胜仗分功劳,这些个烂事就过去了,这样成不。” “咋帮?” “掏钱呗能咋帮。” 沈翰语气很轻松:“你出点我出点,咱俩把规制的五营兵凑齐,六千五百人打徐海那几百个倭寇还不是手到擒来,到时候战功就报一万、报八千,那么大的功劳陆远又不是圣人还能不惦记? 到时候他拍拍屁股升官走人,咱们就算不升官总也不至于撤官吧。 以后接着过咱自己的安生日子。” 梁凤脸上露出肉疼的神色。 “四千多缺口要是想补足,那可是一二十万两银子啊。” “你看,钱你又不舍得出,跑路又怕被人劫杀,那万一陆远打了败仗,朝廷清算追究,你我还是躲不掉菜市口砍头的命,算了算了,你自己想吧。” 沈翰懒得再和梁凤墨迹,起身就走,不忘扔下一句话:“还有,明天清军,你办周全些,别当场让人家陆佥事下不来台。” “知道了知道了。” 梁凤心烦意乱,最后掫起桌上的酒盅一饮而尽。 真他娘的麻烦! 第四十二章:散兵游勇 台州军营就设在城内,因此陆远转天一早清军的时候也方便,隔着府衙一箭之地便是。 军营设在城中并非罕见,可是和衙门口离着那么近,这台州上下的官员是得多贪生怕死啊。 因为衙门在哪,哪里就一定会被规划成为城中心,官员士绅几乎都会紧挨着衙门居住,如此富贵云集,时间一长也就繁华起来了。 如此繁华的地段规划出一个军营,首先是浪费土地资源,二来,也会滋生很多扰民的情况。 明代后期这当兵的军纪可算不上好。 走进军营,校场点卯阅兵的石台早早搭好,梁凤请着陆远先行,后者此刻也不客气,手拿军中督司备好的花名册便是一马当先,梁凤以及沈翰二人紧随其后。 虽说清军是点卯,陆远也不可能真捧着花名册挨个念名字,那要念到什么时候去? 之前梁凤提过台州备倭的编制,五营兵六千五百人。 也就是说一个营大概在一千三百人左右。 明嘉靖时期的军制,五人一伍设伍长,十人一十设什长也叫小旗,五什为一队,五队为一哨、五哨为一营。 如此一营便是一千二百五十人。 不过营一级又添设督司和护军,就是军中执法队和警卫排的意思,所以一個营满编状态下大概就是一千三到一千四百人。 陆远不需要挨个点名字,只需要每个营挨个走个过场,然后由各哨的哨官报数就行。 一个哨二百五十人,陆远居高临下俯瞰,够不够的大体上也能做到一目了然。 而报过数的哨也不能离开,就在校场内等着,这也是为了防止解散后再混入其他的营哨充数。 “开始吧。” 陆远将花名册打开,手边已经备好了热茶,如此便可以悠然自得。 梁凤点点头,随后便抬起一只手,军中便有传令兵打了旗语,擂鼓手操起厚重的鼓棒,咚咚敲响。 鼓响一通,军中嘈杂声便起,二通,歪七倒八的军阵列了出来,三通鼓罢,才有第一个哨卫走进校场受阅。 这般集结速度,让陆远属实是无法接受,看了一眼梁凤,发现后者的脸色也很是难堪。 陆远心中叹口气,罢了,自己毕竟是文官不是武将,来此也只是清军不是整军。 “报数吧。” 哨官转身面冲军阵,喝道:“各队报数。” 这里不会让当兵的去喊一二三四五六七,而是各队的队长自行报数。 比如本队出阵三十人或四十人。 几乎没有一个队报出五十人满编的。 陆远居高临下看的很清楚,其中有一个队明明来了三十九个人,竟然才报了二十八? 见过多报的还是头一回见到少报的。 “呵呵,看来这位队率和他手下的兵不太熟悉啊。”陆远忍俊不禁,偏头和身边的沈翰说道:“沈同知,这可真是新鲜了,自己手下有多少兵队率都记不住了吗?” 沈翰面色尴尬,讪笑两声没有搭腔,但等陆远转过头后便狠狠剜了梁凤一眼。 都说了要好好准备,还能闹出这种乌龙事来。 梁凤自己也是面红耳赤,要不是陆远在这里坐着,只怕都能下场将那个队率打个半死。 给老子上眼药呢? 有心想解释两句,可见陆远并没有多说什么便又沉默。 看来陆远还是很给自己面子的。 就这么一队队的过着数,到最后军中督司来报。 “合计三千七百四十名兵丁。” 报完了数,这名督司也不多说,撩开裙甲便跪在地上请罪道:“军中逃卒过三成之数,按我大明律法,卑职身为军中督司,负首责,当军法处置。” 一句逃卒顺手就将梁凤的责任全转移到自己身上。 吃空饷是主帅杀头,若是军中逃卒,那就是督司杀头。 背了一手好锅。 陆远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要不然昨晚也不会刻意提醒梁凤要早做准备,因此遇到这种情况早已有了预备。 沉吟着一拍桌案。 “你既知国法军纪,那好,左右与本官拿下此人,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就站在陆远身后的邓连三可不管三七二十一,见陆远下了令,当即就是一步跨出要动手,沈翰恰在此刻站了出来。 “陆佥事,下官有句话要说。” “哦,沈同知莫非是要袒护罪臣?” 沈翰走出来看了一眼梁凤,随后垂首道:“非也,只是眼下台州倭患正紧,此诚急危亡之时,还是应当留有用之身先行杀敌,赵督司虽督军不利,但毕竟久在军中数十载,就这么斩了,白白折我台州生力,下官斗胆,请陆佥事权且许其戴罪立功,若是剿倭过程中这赵督司奋勇杀敌立了军功,便将功折罪,若不能立功,再斩不迟。” 陆远犹豫片刻,最后拿捏不定的说道。 “陆某乃是一介文官,不通兵事,沈同知的建议,梁将军怎么看?” 人情陆远让给了梁凤,后者也是不傻,抱拳言道。 “军中出了这般事,梁某已是羞惭难当,本就该全凭陆佥事做主,不过沈同知所言无错,这位赵督司毕竟在军中多年,素有薄望,还请佥事给其一次机会。” 说罢,梁凤还真是够干脆的,一甩裙甲干脆单膝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整个军营便不能再有站着的了,哗啦啦甲胄摩挲声中,几千号兵都跪了下来。 双方互给了台阶,这事自然是翻篇,陆远面子里子也赚了充分,便快步跑过去扶起梁凤。 “梁将军这是做什么,你可是陆某的上官,这、这可真是折煞陆某了。” 扶起了梁凤,陆远便环顾场内一众将校,沉声道。 “既然有梁将军、沈同知求情,此事本官权当没有发生过,但是并非本官宽仁,而是眼下倭寇逞凶作乱,剿倭才是首要之事,还望各位能感恤朝廷的一片仁心,自此更加奋命为国效力,若是能尽平倭寇,那时本官还可为诸位请功。” 梁凤抱拳郑重道:“请陆佥事放心,梁某一定竭尽全力。” 陆某便在其近前小声言语了一句。 “陆某的头上毕竟也压着朝廷的差事呢,还望将军,见谅。” “梁某明白,必不会让陆佥事您难做。” “如此最好。”陆远露出笑容,随后便一甩官袍,转身离开。 待到陆远走远,梁凤才吐出一口气,展颜一笑。 “沈兄,看来咱们新来的这位佥事官还是很懂人情世故的。” 沈翰呵呵一笑摇头。 “事过去了就好,日后,尽力助其剿倭吧。” “唉,权当花钱买平安了。” 梁凤一拍大腿,而后便喝道。 “都他娘还待在这干什么,还不嫌丢人吗,各哨全部带回,明天开始都给老子练起来。” 几千号人顿时一哄而散,那速度可比之前集合的时候快多了。 这让沈翰不禁摇头。 指望这么一群散兵游勇,能剿倭吗? (昨日的欠章明天补) 第四十三章:士绅阶级的嘴脸 借着这次清军,陆远算是敲打了梁凤,同时也为自己立了些许威望。 谈不上多,但也足够让这里的人不敢因为岁数而小瞧陆远。 话说陆远今年也二十八了,这个岁数不算小,可在官场,确确实实年轻。 无论在大明还是后世。 立了威,自然是要借着这股子东风开展工作,陆远也不闲着,很快便召集了台州府内有头有脸的士绅齐聚府衙开会,商议剿倭事宜。 别忘了,在新的台州知府上任之前,陆远可还暂兼着知府的职权。 由陆远来主持确也不算越权。 “今日请诸位来,主旨就是一件事,剿倭!” 府衙大堂,陆远高居上首,言语简练,直奔主题。 “剿倭就需要兵,募兵养兵就需要钱粮,军械辎重方面藩司、臬司会提供,这不需要咱们操心,但募兵要靠自己了,台州备倭卫所核定兵额是五营六千五百人,实际上却只有三千多人,这个差数要咱们自己尽快想办法解决,不然到时候朝廷查下来、怪罪下来,我陆某人这次能替各位挡,下一次可就没这个本事了。” 这话说到最后,陆远是盯着梁凤、沈翰二人说的。 两人也干脆,陆远话音一落便紧随其后开口表态。 “陆佥事说的对,这事是我们台州没办好,自然由我们解决,募兵,立刻募兵剿倭,募兵一应钱粮支出,我们台州自行筹措,不能再让陆佥事替咱们既袒护又操心的。” 台州一众士绅彼此相望对视,最后却是沉默以对。 说了一大圈子不就是要钱吗,喊大家伙来也是为了敲大户。 看着眼前这一派淡漠,陆远心中就是一阵悲哀。 倭寇都打到家门口了,这群人依旧是事不关己的不闻不问。 历史真是一点错没有,大明走到山穷水尽,国破家亡的时候,这群士绅阶级靠不住啊。 “不是,你们平时不都很能说的吗?” 梁凤见迟迟没人响应自己不由急了眼,骂咧道:“倭寇都打到家门口了,难道咱们就这么天天龟缩在城里?” “梁将军,不是我等不愿意助力朝廷剿贼,而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这個时候一名四十多岁的富态商人站了出来,他摊着一双肥大的手掌,满脸无奈说道:“台州如今闹倭寇,损失最大的是我们,我们在城外的田、产都被倭寇洗劫一空,如今家里上下几百张嘴嗷嗷待哺,说难听点,我们还想朝廷能给我们赈赈灾呢。” “对,刘兄说的对。” “大人、将军,地主家也没有余粮,我们这群人现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心而无力。” “小民表个态,拼着家里便是饿死,也要出五百两银子、六百石粮食出来。” 一群人争先恐后的诉难,最后东拼西凑弄出了一万多两银子和不足两万石粮食。 两万石听着不少,可要知道,如今的台州是闭着门的,城外都被倭寇洗劫一空,十几万军民都待在城中,这些士绅大户家里余粮堆积如山,那些躲难进城的老百姓随身又能带多少糊口的粮食? 十几万军民一起吃,都不用两个月,这两万石粮食就能吃空。 两个月,充其量也就是刚刚招募齐新兵,能不能练出战斗力还够呛呢。 陆远不言语,只是端着茶望着茶雾发呆。 他不开口,那就只能是沈翰来出面。 “各位,两万石真的不够。” “以前沿海也不是没闹过倭患。” 之前那刘姓商人又开了口:“这群倭寇以劫掠为生,往往在城外洗劫扫荡个月余便会自行离去,这次想来也不会久,只要渡过这一个月,便也就相安无事了。” “对对对,最多也就是再熬上一个月。” “百姓畏倭寇如虎,你就是募兵,也不一定有人敢出城与其搏杀,这不,军营里逃兵都好几千。” 梁凤顿时像踩了尾巴的猫,当即跳了起来,张嘴就要喝骂,恰在此时陆远的声音响起来了。 “各位的意思陆某算是听明白了。” “倭寇作乱,左右无非是了个劫字,劫够了自然就会退,是吧?” “对对对,确实如此。” 陆远放下茶杯,扫了一圈:“既然如此,那咱们为什么不打开城门让倭寇进城来劫呢?这样他们劫掠的更快,退的也就更快,是这个道理吧,诶,梁将军、沈同知你觉得陆某这个提议怎么样?” 二人都有些发懵,又听陆远自顾自的说道。 “嗯,这个想法还真有可行性,沈同知,干脆咱们俩以后就搬进军营里住吧,梁将军也一起,反正三千多人保护咱们仨连带着家属也足够了,让倭寇进城来劫,想劫什么劫什么,财物、人、粮食通通都给他们。” 沈翰听明白了陆远的意思,憋着笑说道:“诶,细细这么一想陆佥事的提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梁将军,要不然咱们就去军营里住?” 梁凤嘿嘿一笑。 “行,我这就去让军营修工事,一定修的固若金汤。” 一群士绅傻了眼,倒是有年长的跺脚。 “倭寇丧尽天良、毫无人性,放他们入城,这全城上下十几万军民就有被屠杀殆尽的可能,难道三位大人就一点都不怜惜吗?” “啊?这样吗?” 陆远很是诧异的说道:“哎呀,倭寇竟然会如此残暴?他们不是光劫掠吗,怎么还杀人呢?” 沈翰差点就笑了出来,赶忙咳了几声压住。 众士绅看着陆远,都觉着这位佥事官是不是当官当傻了,倭寇不杀人,难不成老百姓还自愿把糊口活命的粮食钱财奉上不成? “当然杀,而且杀的可狠毒了,可不能放倭寇进城啊。” 陆远的脸色渐渐变冷:“既然诸位知道倭寇杀人,杀我大明的国民,那诸位死守城中不愿与其作战,放任这群倭寇在城外肆虐,多少乡村百姓遭其毒手,本官倒想请教诸位,诸位适才说何不再熬上一个月,等这群倭寇自退的时候,可曾怜惜过城外百姓吗?” “本官说要放倭寇进城,我看各位不是心疼城中的百姓,而是怕自己,死在了倭寇手里吧!” 陆远猛然一拍桌子,喝道:“火不烧到眉毛,也不见你们有一丁点担心,竟然还有脸在这里跟本官说那些假仁假义的话,多的话本官不多说了,限期十天,十万两银子和十万石粮食必须凑齐,请沈同知负责这筹措钱粮之事,梁将军负责募兵练兵,就这样,散了!” 沈翰立时瞪大双眼。 这咋最后绕自己身上来了? 哪有你这么坑人的。 哦打完仗你陆远拍拍屁股走人,我还得留在台州地面混饭吃呢,这一下得罪全城士绅,还混个屁啊。 有心想说话,却发现陆远已经起身离开,而梁凤则咧着大嘴嘿嘿直乐。 十万两银子和十万石粮食摊派下去,就算还有缺口,他梁凤又能再补多少? 妙,太妙了! 而沈翰看到梁凤这般德性,心中就是一片冰凉。 先假模假洋稳住梁凤,拉拢好感,然后借梁凤的力来压制自己去干得罪人的差事,最后估计就该是一脚将梁凤踢出局,自己独揽台州军政大权,最后剿倭功成,自己领功升官。 好歹毒、好算计啊。 第四十四章:台州倭患的背后 得罪人的差事不好干,也没人愿意干,但是命令压在头上,沈翰不得不领下这差事,在陆远离开后,和在座的所有士绅一一谈心。 “赶走倭寇,大家都有安生日子过,也是好事。” 沈翰讲事实摆道理,但在座的众人显然不愿意给沈翰这个面子。 “沈同知,不是我们在座的人惜财,十万两银子十万石粮食我们能拿出来,哪怕再翻一倍也能,可今天这祸他不是我们在座众人招来的,是朝廷,是那鲁发忠招起的祸端,出了祸事他鲁发忠一躲了之,现在朝廷派了个佥事来,倒让我们这群人来花钱消灾,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刘姓士绅一改之前在陆远面前的嘴脸,不仅没了丝毫市侩之气,反倒大义凛然起来。 “这几年为了咱们台州几十万人的营生,大家伙哪个不是冒着杀头的风险在和汪直这种海盗头子做生意,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能从日本、南洋人那里多赚点银子,赚来的银子花哪了,不还是花在台州咱们自己家乡人身上。 眼瞅着日子好过了,海上也太平了,这鲁发忠一来又把禁海的事拿出来,他不愿意和汪直做生意就罢了,那为什么要去冲人家的商号和产业,一顶通倭的大帽子啪的一声扣下来就是抓人、砍头、抄家。 是,徐海是汪直的人不错,手底下也有日本人也不错,可人家在咱们台州城里的生意是合法的吧,人家生意里的活计也没有一個是日本人吧,鲁发忠抓了人砍了几十颗脑袋,抄走了几十万两银子,这才惹恼了徐海,有了今日的台州之祸。 说句不好听的话,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现在骚扰台州的只是五百人,要是汪直带着一两万人来,再带着佛郎机人的战船、那火炮,恐怕糜烂的就不是咱们台州一个府,而是浙江一个省了。 这个如何太平共处的问题不解决,那朝廷早晚要在台州和汪直打一场大仗,到那个时候,朝廷是不是还要我们在座的这些人出钱出粮? 十万两我们拿得出来,但是一百万两甚至将来的三百万、五百万两的时候我们还能拿出来吗? 今天来一个佥事逼我们出钱,我们出,将来再来一个按察使甚至来一个兵部尚书,有样学样的逼我们出钱,我们出不起怎么办,朝廷是不是就该学鲁发忠那一招,给我们在座的人也每人扣一顶通倭的帽子,然后来个杀头抄家,充沛军费?” 刘姓士绅站起身来,看着屋内的众人沉声道。 “这些话咱们不敢和朝廷说,谁也不敢吐口说去和汪直这种人做生意,要不然就是通倭,就是卖国,这大帽子谁敢戴,现如今事情到了这一步,要么就四四六六和这陆佥事说明白,要么还是那句话,鲁发忠招惹出来的麻烦,让鲁发忠自己解决,我们这些人,最多看在你沈同知的面子上,给那陆佥事凑一笔军费出来,最多三万两,剩下的让他和朝廷自己想办法吧。” 梁凤人就坐在当场,闻言恼怒道:“三万两?你搁这打发叫花子呢,这也太少了,绝对不行!” “梁将军!” 沈翰低喝了一声:“现在在座的都是自己人,不要逼的太紧。” 梁凤愤愤不平的嘟囔了两声,而后陡然想起一件事来,言道。 “对呀,几个月前鲁发忠抄了徐海在台州的生意,不是抄了几十万两银子吗,钱呢?” “今年运司衙门往朝廷多输送了一百多万两税银,你当这笔钱是哪里来的?”沈翰沉声道:“你莫不是觉得运司、浙直那些位堂官真个愿意自掏腰包、割肉卖血吗。” 梁凤闻言彻底没了脾气,急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现在朝廷的命令又压在头上,不听话办差也是要杀头,怎么办?” “共度时艰吧。” 沈翰叹出一口气来:“反正现在咱们和徐海也算是彻底形同水火了,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尽快将其歼灭,总算对朝廷这有个交代,不就是十万两和十万石粮食吗。 在座的各位出一半,剩下的一半,我沈某人和梁将军出了。” 梁凤刚想开口就被沈翰打断:“梁将军,这几年咱们也赚了不少,吐一点出来吧!” “啊行行行。”梁凤站起身:“老子不和你们扯皮了,钱粮三日内给我送进军营。” 说完话迈步就走,心情显然是差到了极点。 沈翰也不送,坐在位子上仰首闭目。 “鲁发忠招惹的风雨,让咱们想办法来消,唉,摊上这么一位知府,真是咱们台州的不幸啊。” “我看,就算没了鲁发忠,换谁来也是一样。” 一名商人开口说道:“如今西洋人、南洋人、东瀛人就围在咱们大明四周,朝廷却迟迟不愿意开海禁,矛盾摩擦越来越大,现在佛郎机人更是惦记上了澎湖和澳门,朝廷若是再不开海,不管不问,那这两个地方早晚要让西洋人占了去。 到时候人家堵在咱们大明的国门口造船、铸炮,那还得了?” 沈翰睁开眼,怅然道:“症结出在朝廷,确实如此,没了鲁发忠还有张发忠、赵发忠,这不,又来了一个陆发忠,罢了罢了,几十年后的事谁又能说的准,咱们得活一天是一天吧,都散了,钱粮尽快筹措,别让这位陆佥事向朝廷交不了差,到那时候,咱们才是真的活不下去。” 众人皆起身,沉默不语的离开大堂,拖在最后的一位老者驻足问了沈翰一句话。 “沈大人,咱们台州的情况要不要和这陆佥事交个底,他人年轻,说不准开明些,若是能有个两全的法子,又何乐而不为呢?” 沈翰苦笑一声。 “免了吧,和他说有什么用,就像你们和我说又有什么用?咱们台州的问题,别说他,就算是藩司衙门、南京六部、北京内阁都处理不了,懂吗?” 老人点头,摇头离开。 “如此,势必要和汪直打一场大仗,台州,怕是要化作一片鬼蜮了。” 第四十五章:加饷募兵 随着钱粮的陆续到数,募兵练兵事项开始提上日程,但是进展却并不顺利。 整个募兵处每日里都是冷清,除了城外家中遭了倭寇侵害的入伍报仇外,便是很少有人了。 如此景象让陆远看后也是错愕不已。 不是说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吗? 这咋看起来更像是好男不当兵。 “是不是条件开的太低了?” 陆远知道自己对军务不了解,因此便守在募兵处向负责募兵的军务官询问。 军务官名叫周诚,年龄和陆远相仿,却已经是个兵龄长达十年的‘老班长’了,闻言回话。 “兵饷自有朝廷的规制在。” “多少?” “一年三十石粮食。” 陆远搁心里换算了一下物价,惊诧道:“那就是十八两现银了,不低啊。” 要知道他之前在淳安当知县的时候,淳安财政如此健康,给到衙差义勇的月钱才一两出头,还不如这台州当兵的饷钱呢。 当然,当兵打仗有危险,可是也不能拿来光和淳安比,要是拿来和西北比,一年的饷钱比人家当差三年都多。 这都不足以打动? 周诚苦笑一声:“大人,要是赶上荒旱年,这粮食值钱,可是我们台州靠海,哪有什么荒旱年,再者说,靠水吃水,海里的鱼虾都吃不完,这地界想饿死可不容易。 所以每到朝廷发饷粮的时候,军营里的兵就争先恐后卖粮食,粮价一个比一個低,最后卖慢了还卖不出去,就是卖出去也都是贱卖,能卖个八九两银子便不得了了。” 十八两变成八九两,这是打着折的贱卖啊。 陆远听后直点头。 “怪不得。” “既然粮食不值钱,那就用现银募兵。” 陆远盘算了一下府库里的几万两存银加上最近沈翰筹措的十万两军费,当场就改了条件。 “重新挂一块牌子,就说从今天开始,凡是当兵打倭寇的,一律每人每年二十两现银。” 周诚闻听直眨眼,有心想说什么,但转念一想,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人家陆远是一把手,就按陆远说的来呗。 再说了,能领现银对自己也是好事。 如此当即就领命去办。 募兵的条件一换,加上当兵给现银的事传开,这招兵的地方顿时就热闹起来,从最开始一天十几个人瞬间变成三五百人,不到短短十天,五营兵足足六千五百人便够了数。 兵是招够了,可沈翰也找上门来。 “一年二十两现银,六千五百人就是足足十三万两,陆佥事,您知道兵部一年的财政预算才多少吗,才三百万两,这三百万两都是用来养陕甘和北地边军的,南方从来都是给粮食。 是,咱们眼下靠着城中士绅筹措的军费够养这六千五百人一年,那一年后?一年后谁来养?” 陆远压根没觉得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很是平心静气的说道。 “所以说,一年内务必要荡平倭患。” “那一年内要是剿灭不了呢?” 陆远缓缓摇头:“不可能。” “陆佥事,须知兵无常形......” “此番骚扰台州的倭寇有多少人?” 沈翰顿时哑然,刚欲开口又被陆远打断:“沈同知别和陆某说八九千了,这些日子陆某让人去城外的乡村探查过,这次骚扰台州的倭酋就是当初在台州地界做生意的徐海,这一次,他总共只来了五百多名海盗,对吗?” 见陆远已经查明,沈翰只能点头。 “没错,确实是只有五百多人。” “区区五百名倭寇,就能压住台州一个府,按这个比例,这次作乱台州的如果不是徐海而是海盗头子汪直,那岂不是能打下整个浙江来了?” 陆远冷哼一声:“沈同知,此时此刻莫不是你们台州上下的官绅还对这徐海或者其背后的汪直抱着某种幻想甚至说是善意?不愿意将其彻底剿灭?” “下官断没有这个意思。”沈翰吓了一跳,连忙自证清白道:“剿灭倭寇不仅是朝廷的上意,更是我等的心愿。” 顿了顿,无奈拱手道。 “全凭陆佥事做主吧。” 陆远挥手道:“你也不用不服气,新的台州知府马上就要来了,一同来的还有被看押在臬司衙门的原知府鲁发忠,接内阁命令,这鲁发忠将会直接在台州当着全城军民的面处斩!” 这是朝廷要正决心了。 沈翰明白其中的警告意味,当下不敢再多言语,便拱手告退。 等到沈翰走后,陆远便喊来邓连三,交代道。 “本官总觉得台州这些官绅不太对劲,去查查看。” “从哪里开始查?明查还是暗查?” “这种事怎么能明查?” 陆远无奈,只好细说道:“就从当年徐海在台州城里的生意开始查起,看看这次倭乱背后,到底是什么原因,哦对了,还有一件事,你要查查看,这沈翰的家族在台州是不是也做买卖,和谁做。” 邓连三点头应下。 本就是衙门班头出身,查案子倒是更对邓连三的专业。 “现在,只能等那鲁发忠来了。” 陆远心头萦绕着很多的困惑不得而解,此时此刻最是想要见到台州原知府鲁发忠,如此便可好好的审一审。 而在这段等待的时间内,陆远也没有闲着,既然募兵已经完成,陆远索性也就住进了军营,整日跟着梁凤观摩练兵。 “陆某不通军务,但又担了这份差事,故而要多多向梁将军学习。” 陆远找的借口很是合理,因此梁凤也没办法赶走陆远,而且梁凤也明白,陆远这一次进驻军营,尤其是还带着臬司衙门派来的五百名精兵,就是理直气壮的为了夺权。 到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随着时间过去半个月,梁凤也就坦然接受了。 你爱咋地咋地吧。 梁凤选择将自己所有的脾气撒向了练兵上。 还别说,在梁凤这种刻意加码的训练下,台州备倭兵还有了那么三分当兵的样子,虽然和陆远心目中的合格军人依旧相差甚远,但起码身上的田土气息消散了不少。 “再练一个月,就能拉出城去找倭寇见见血了。” 陆远盘算着进度,城中府衙的小吏倒是先寻了过来。 “堂尊,新府尊来了。” 终于来了! 第四十六章:同窗故友谭子理 “陆佥事快来,下官为你介绍,这位就是咱们台州的新知府,谭纶谭知府。” 陆远前脚迈进府衙大堂,后脚就听到了沈翰殷切的介绍声,而这个名字倒也让陆远熟悉。 闹了半天,谭纶啊,一个名气丝毫不逊色胡宗宪的名臣。 不过他的命可比胡宗宪好太多了。 至于陆远为什么会说和谭纶熟悉,不单单是史书,这具身体的原记忆和谭纶也熟悉。 俩人是同一年的进士。 嘉靖二十三年。 不过陆远的命可就没谭纶那么好了,后者才是正儿八经的所谓‘辅臣预备队’的仕途走法,中了进士第二年就下放南京礼部担任六品主事,不像陆远、胡宗宪这般,熬了好几年才等到一个知县的缺。 “伯兴。” 谭纶面带微笑,拱手。 陆远亦是微笑还礼:“子理兄,别来无恙?” “好得很,好得很啊。” 论起年纪,谭纶刚好比陆远大一岁,所以说如今的谭纶,也就是二十九岁罢了。 “之前弟还在想,朝廷会派谁来台州,没想到竟然是子理兄,有兄来此,弟心实安。” 陆远轻松道:“子理兄的才华,当年可是传遍整個翰林。” “哈哈,伯兴又拿为兄玩笑了。”谭纶上前把住陆远的手臂,迈步便往正堂里走:“我在南京,听说是伯兴你在台州便当即请缨要来,磨了张部堂好长时间,可算是谋了这份差事。” 南京吏部尚书张治? 这官哪里是靠着磨能磨来的,谭纶一句话便露了三分实力。 他和张治的私交不错,要不然,哪能用这般轻松的语气说出来。 陆远倒是发散起思维,他知道明年张治就会入阁,谭纶是张治的人,那就不会是严党。 严党倒台之后,谭纶的提拔就开始进入快车道,最后。 好像是干到了协理京营戎政这个位置? 大明军队的常务副元帅了属于。 沈翰眼见陆远两人聊得如此火热,顿时便明白二人定是有旧,因此便主动言道。 “府尊、陆佥事,下官那还有些公务未处理,那就先告辞了。” “有劳沈同知了。” 谭纶点头,待到沈翰离开,立马又是热情起来。 “伯兴,今晚定不要走,咱们俩四年未见,今日可一定要好好痛饮一番。” 老同学多年不见,又没有手机电话的,异地重逢那自然是亲切的很,这种感情陆远是体会过的,因此并不意外,但还是摇了头。 “喝酒的事且先放放吧。” “啊?” “子理兄难道不知道如今台州的情况?” 这话一出,谭纶也严肃起来,遽尔叹出一口气来。 “是啊,台州情况不容乐观,我来之前在南京兵部担任郎中,看了台州的军报,说台州犯境之寇足有近万人之数,而且还有火炮船之利。” 陆远苦笑摇头:“哪来的万寇,不过五百余人罢了。” “多少?”谭纶错愕,随后恍然:“台州当地为了掩盖失土之责,虚报敌情?” 眼见陆远点头,谭纶便低声咒骂:“实在该死。”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陆远言道:“子理兄初来,我还是和兄细说说这台州的具体情况吧。” “快请说。” “事情是这样......” 陆远将自己这一个多月来在台州的见闻和处置悉数道出,最后总结道:“今日台州之祸,有很多问题都围绕在一个人身上。” “鲁发忠。”谭纶不假思索的道出这位原知府的名字。 陆远嗯了一声:“没错,就是这位鲁知府,他到底干了哪些事,怎么就闹出今天这事端来,另外弟已查到,这鲁发忠几个月前抄了贼寇徐海在台州的产业,足得银六十七万两之巨,可这笔银子去了哪,没人知道。 恰是因为这笔银子,徐海才悖动刀兵犯土害民,一定要审出来。” 谭纶深以为然的点头。 “有道理,必须先搞清楚源头,才能理顺后面的事,看来这酒确实没法喝了。” 陆远笑道:“等着喝庆功酒。” “哈哈,好!”谭纶大笑道:“那咱们剿灭倭寇后摆庆功酒的时候再痛饮一番。” 笑罢,谭纶一拍脑门,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陆远,后者不解接过,并没有急着拆看而是望向谭纶。 “这是登州的戚继光将军写的关于剿倭的一些心得,戚将军和为兄有些私交,为兄就在上任前专门请教了戚将军,伯兴你是臬司衙门佥事,这兵事正好归你所掌,看看。” 戚继光的剿倭心得? 这是好东西! 陆远当即拆开,细看之下才发现,这不单单只是一份剿倭的经验心得,还有戚继光对如何操练士卒的一些讲解。 “好!好!好!”陆远兴奋击节:“有戚将军这份练兵剿贼的心得,足胜过十万大军啊。” 谭纶亦是点头:“不错,戚将军有大才,将来可为我国朝一柱石。” “只可惜戚将军远在登、莱,若是能来浙江,这浙江倭患翻手可平。”陆远感慨,随后自嘲一笑:“不像小弟,来此一个多月,寸功未立,终日只能龟缩这台州城中,实在羞愧。” 谭纶忙摆手道:“你也是刚来,而且台州知府之位空缺,你还要兼顾着,这台州城内十几万军民的吃喝都要操心,伱的难处南京都知道,不会怪罪。” “有子理兄这话,弟心乃安。” 陆远收起戚继光的信,随后便邀请道:“事不宜迟,咱们尽快提审鲁发忠吧。” “嗯,为兄也是正有此意。” 谭纶点头,随后便风风火火的开始安排。 也没用多少时间,府中刑房小吏便将那鲁发忠带了进来,陆远和谭纶分坐主副位,神情严肃。 谭纶位列主审,便主动拍了惊堂木。 “鲁发忠,今日本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希望你如实答话。” 鲁发忠五十来岁,体态富余,此刻脚镣枷锁具身,面容憔悴,闻言回道。 “请两位堂官准许罪员去掉刑具,有什么问题,罪员一定坦白相待。” 谭纶看向陆远,后者微微点头:“到了这,也不怕他跑。” “来人,给他去了刑具。” 两名衙差得令来做,去了枷锁的的鲁发忠放松不少,拱手道谢。 “多谢二位堂官。” “鲁发忠,现在刑具也给你去了,望你好生配合。”谭纶说完这句话便看向陆远:“陆佥事,台州你比谭某熟悉,还是你来问吧。” 陆远也不客气,直接开口。 “鲁发忠,今日台州之乱,你可知乱从何来?” “知道,乱自倭酋徐海始。” “徐海何人?” “大倭酋汪直的部下。” 陆远又问道:“他为何要侵我台州?” “倭寇贪婪成性,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哪有什么缘由。”鲁发忠冷哼一声:“贼寇侵犯劫掠,还需要理由吗?” 陆远冷声道:“可据本官所了解,这徐海,一直以来都在台州做生意,有没有此事?” “......有。” “既然一直在台州做生意,为什么要放弃好好的生意不做,和朝廷刀兵相对?” 鲁发忠沉默不言。 见鲁发忠不答话,陆远又换了一个问题。 “台州之乱爆发后,你身为朝廷命官、台州知府,为什么要弃城而走?” “因为下官胆怯惧怕。” “胡扯!” 陆远喝声道:“若是胆怯惧怕,大可以据台州坚城死守,而你却反其道而行,放下一座拥有十几万军民的坚城,逃进了一家宗堡之中,难不成你认为一个几百人宗族的家堡比得上台州城更能给你安全?” 言罢,一手拍在桌子上。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宁肯背负弃城失地的杀头大罪,也要如此行事?给本官如实招来!” 这鲁发忠身上有太多的谜团,陆远此刻便要一点点驱散这谜团,让事实,大白天下! 第四十七章:海商、海盗 府衙大堂之上,鲁发忠面对陆远的询问面无表情,只是简单说了一句。 “当时倭寇围掠于台州城外,罪员担心城破,故而一时昏头,这才逃出了城。” 这个理由很牵强,可是鲁发忠坚持,那陆远拿他也没辙,故而只能将问题再转移回第一个上。 “徐海在台州城里有生意,做的什么生意?” “什么生意都做,米面粮油、布匹丝绸、古玩字画、茶叶朱砂,还有从海外倒腾来的新鲜物件。” “那现在这些生意呢?” “徐海是倭贼,他的生意自然都是违法的,罪员请大明律将其查抄关停,无错吧。” 陆远嗯出一声:“你依大明律执法自然无错,本官也没说怪罪你关停这些生意的事,本官想知道,你将这徐海的生意都给查抄关停,一共抄了多少银子?” “只有几千两......” “砰!” 惊堂木炸响,陆远已经喝出了声:“鲁发忠,你还敢狡辩撒谎,当初你查抄这些买卖的时候,全知府衙门上下几百名小吏衙差可都参与了进去,几千两?明明是几十万两!” 鲁发忠垂下脑袋沉默。 “说,这笔银子去了哪里?” “陆佥事,罪员劝你,有些事最好不要知道。”鲁发忠如此说道:“银子去了哪罪员不能说。” 陆远气乐了:“这就是伱之前说的配合,问你什么你都推脱不说,本官看,这刑具还要给你拷上。” “能交代的罪员都会交代。” “本官不想再听你说话了。”陆远看向谭纶,开口问道:“谭知府这可还有什么问题想要询问?” 后者当然摇头:“没有。” “那就按照内阁的令,判这个鲁发忠斩监候,押下去吧。” 陆远挥手,几名衙差便上前来将鲁发忠带离,后者依旧是面色如故,似乎早已对自己的死有了充分准备。 “这简直太奇怪了。” 等到鲁发忠离开,谭纶倒是先开了口:“如果说这個鲁发忠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这次堂审就是他唯一洗脱罪责活命的机会,可是他却什么也不愿意说,甘愿领死,如此坦然面对哪像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 “是啊。” 陆远点头叹气道:“这鲁发忠身上有太多的谜团,可是他不愿意说,咱们也问不出来,只能稀里糊涂按照内阁的意思,将其斩立决。” 谭纶摆手:“不纠结这人了,伯兴,咱们接着再聊聊眼下台州的局势吧,明日你陪我一道去军营看看练兵事宜。” “好。” ----------------- 福州,福建藩司衙门。 右布政使周延端坐着,面容严肃冷峻,在其面前站着一个四十岁许的男人。 周延开口打破了压抑。 “台州怎么闹得那么厉害。” “我也不清楚。”男人答了话,摇头表示不明白。 周延又说道:“徐海是你的人。” 这句话道出了这男人的身份,明嘉靖中期日本豪商汪直。 这汪直生于南直隶徽州府一商贾之家,年少时便和同乡好友一道去往福建、广东进行海外贸易,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因为大明朝海禁的国策在,为了更好的照料生意便迁居日本平户岛(后世长崎)。 至此,你说汪直是大明人也行,说他成了日本人也行,无国籍人士也行。 汪直没吭声而是偏了一下眼神看向旁边的椅子,周延摆手:“坐吧。” “谢大人。” 汪直拱手落座,这才答了周延之前的问话:“徐海闹这次事之前并没有和我说,而且两个月前我在值贺岛和葡萄牙人做生意。” “葡萄牙?” “就是咱们常说的佛郎机人,这个说法是错的,澳门有个西班牙人的传教士,在他们国家的东北有个国家,叫做佛朗茶(就是法国),这些国家都在一个叫做欧罗巴的地区内,回回人(阿拉伯)往来咱们大明和西方,这口口相传就把西面国家的人都叫做佛朗茶人。 回回人的海商在南洋满剌加(马六甲海峡)有个通海贸易的中转基地,这些葡萄牙人还有什么西班牙人做海贸的都在这聚集,久而久之传到咱们国内,再加上点口头误传,就把这葡萄牙、西班牙人都叫做佛朗机人。” 汪直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继续自己之前的话:“两个月前我还在和葡萄牙人做生意,疏于了对下面人的管教,另外周大人你也知道,我汪直虽然是所谓的头,但其实这堂买卖不是我汪直一个人的,大家伙合伙做生意,中间还有日本人、葡萄牙人,我能怎么办? 这徐海说是我的人,但他是我发小徐惟学的侄子,而徐惟学又和陈思盼勾结在一起,干着走私加杀人越货的勾当,这些情况你们朝廷比我清楚啊。怎么现在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说到最后汪直也叫起屈来:“我是正当商人,大海上海盗横行,前有潮州大海盗徐栋,后有双屿岛李光头,我不招兵买马,难道和这些海盗讲道理吗? 但是人从哪招?你们是朝廷,可以光明正大在地头上拉个募兵处,我咋办,我放个募兵处那不成造反了?所以我只能在南澳(澳门)招人,招的也都是一些活不下去没饭辙南逃的国人,当然南澳那地界乱,免不得招进些日本人、南洋人还有葡萄牙人。 可就算如此,你们也不能就给我扣一顶倭酋的大帽子吧。” “行了行了。”周延不耐烦的开口打断:“现在你不要跟本官扯这些没用的,徐海在台州作乱,事情闹大了,朝廷震怒,这事你必须要给本官给朝廷一个交代。” 汪直也不犹豫,直接说道:“骚扰浙江最大的海盗叫陈思盼,就是和徐海叔父徐惟学勾结的那个,这样,我替朝廷除掉这陈思盼还浙江一个太平。” “好。”周延点头:“如果你能说到做到,本官会替你上书内阁讲情,不将你当做朝廷讨伐的逆贼倭寇。” 汪直嘟哝了一句:“我本来就不是。” 随后又开口。 “周大人,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说。” “朝廷能不能考虑开海?” 周延断然拒绝道:“不可能!” “不是,这图什么啊。”汪直起身摊手问道:“现在福建、广东多少海商,这些所谓的海商说难听点不都是海盗?为什么他们做海盗,就是因为朝廷不开海可他们想赚钱,还有什么能比海贸更赚钱? 做海贸风险大,就要招人手,朝廷不支持那只能从外面招,从外面招夷人那就不可避免混进日本人、南洋人,所以才有今天这般局面,弄的我大明朝好像处处是倭寇一样。 我在日本居住我清楚,日本这个弹丸之地如今竟有几十个国家之多,到处打作一团,就算日本统一,这个弹丸小国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侵略我大明。 更何况说像今天这样,从渤海、山东到闽浙、粤澳,处处都是倭寇,哪来那么多倭寇啊,周大人,您是一省蕃台,站得高看得远,您心里清楚,所谓的倭寇,不都是朝廷给扣上帽子的商人吗,人家也想本本分分,奈何朝廷砍头的刀都落下来了,总不能束手待毙吧。” 周延丝毫不受汪直的言语影响,摇头说道:“这事没得商量,你去讨伐陈思盼和徐海,朝廷就放过你,不然,那就战场上见真章吧。” “知道了。” 汪直拱手告辞:“周大人,我这次也算是替朝廷效力了吧。” “除掉陈思盼对你是有好处的,朝廷开不开这个口,你也会除掉他。” 汪直叹气:“我是真想和周大人、和朝廷合作,是你们不愿意。” “自古以来,你见过官府和贼合作做生意的吗?” “周大人你也别说的那么冠冕堂皇。” 汪直呵呵一笑:“朝廷一心想要剿灭我们这些海商,为的其实也是一个利字,江南织造局、泉州市舶司两年没出过船了,他们倒是想出海做生意,可是出了海就是船毁人亡,朝廷财政撑不住了,这才想要灭了海商好和外国人做这海贸的生意。 为什么朝廷就是不愿意合作,非要铲除掉我们,那是因为朝廷中有人想独吞这份通海贸易中无穷无尽的利润财富,所以,他们宁愿打几年仗、死多少兵民不在乎,只要能把我们这群人彻底铲除掉。” 说完这话,汪直深吸一口气,最后冲着周延撩袍跪地,恭恭敬敬叩了一记响头。 “周大人,当年汪直在闽粤两地做生意,是蒙了您的照拂才有今天,这些年,汪某人也已经尽力斡旋,此次离开,日后怕是再不会有踏上我大明土地的那日了,您多保重吧。” 扣罢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汪直自己心里清楚,当朝廷决定动兵的那一刻,就不会再有任何回寰余地,最终,他汪直还是会成为大明朝廷的讨伐对象,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倭酋。 第四十八章:我是要做海贼王的男人 福建的事,浙江自然不会知道,处在台州的陆远、谭纶就更不清楚了。 此刻的二人待在军营中将练兵的事操办的如火如荼,眼下已近腊月,谭纶便提出要带兵出城主动出击。 “怎么也得赶在过年前将这些倭寇赶出去吧。” 谭纶的想法很简单,要让台州的老百姓过上一个安稳年。 这个想法也得到了陆远的支持,两人一拍即合做了出兵的决定。 一个台州知府,一個巡海佥事达成一致后,那么梁凤这个游击将军就只有听令行事的份了。 不过让陆远没想到的是,谭纶竟然要亲自带兵。 大哥,你是文官啊。 陆远开口规劝刀剑无眼,孰料谭纶竟如此说道。 “如今台州首要便是剿倭,为兄身为台州知府,岂能畏敌如虎?如此和那鲁发忠又有何区别,再者说,伯兴你也是文官,不也是职责使然,慨赴沙场,为兄既然做了这个官,就要对得起这肩上的责任。” 这话说的漂亮,陆远自然是点头。 “既如此,那便并肩作战。” “对,并肩作战。” 谭纶去了知府的官袍,和陆远一样换上一身将军甲胄,还别说,谭纶着了甲之后倒是比陆远更像一个军人。 “为兄来前,可是在南京兵部当了一年多的差。” 谭纶跨坐高头马,神采飞扬说道。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我辈之人就应该有上马杀敌、下马治国的能耐,如此才能保社稷安定大业。” 陆远点点头,恰此刻一身戎装的邓连三策马而来禀报。 “启禀二位堂官,斥候探报,方圆三十里内已无倭寇,观其所留行踪,奔东南去了。” 东南? 陆远来到台州也有将近三个月时间,对台州的地理也算了解七八,因此张口便言道:“倭寇这是打算奔松门,走此海路遁去。” “追!”谭纶丝毫犹豫都没有,直言道:“倭寇区区数百人却劫掠裹挟了如此多的辎重和被掳的百姓,行军速度自然不快,咱们现在快追,赶在他们逃往大海之前将其聚歼。” “好。”陆远看向邓连三,下了命令:“传令全军,加速行军,不过斥候刺探之事不能松懈,仍旧要一个时辰一报。” 邓连三抱拳,接令离开。 全军得了急行军的命令,行进的速度顿时加快,如此奔行两日,便在一个名叫郑家坳的地方摸到了倭寇的尾巴。 “此处向前四十里便是作乱的倭寇。” 中军帐内,谭纶、陆远、梁凤、岳长林四人齐聚,围着地图指点。 “再往前水网密集、树木茂盛,倭寇们走不快,但是要防止他们四散而逃,不然五百人散开来,咱们想抓也不好抓了。” 陆远身为实质上掌兵事的主官,因此第一个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建议咱们可以考虑在此分兵,两路包抄,最后在松门县扎住口袋,将这伙倭寇围歼。” 自古分兵是兵家大忌,不过七千人(台州备倭五营六千五百人加上按察使司调拨了五百)打几百名倭寇,就算兵分两路那也是数倍于敌。 不管怎么说,优势在我。 谭纶点头,第一个附和:“陆佥事的建议我看可以。” 从臬司跟着陆远来的把总岳长林也点了头,剩下最后一个梁凤那还能说什么,自然是开口支持。 见大家伙意见统一,陆远便下了令。 “我和谭知府都是文官出身,梁将军和岳把总是武官,既如此咱们便两两一组,我和岳把总为一路,谭知府和梁将军一路,咱们于此分兵,两路包抄追赶倭寇,最后在松门县将其围歼。” 说完就不需要再等众人意见,直接扔下手里的朱砂笔抄起桌上的头盔。 “事不宜迟,即刻出发。” “是!” 就在陆远等人分兵行动的同时,几十里外一支一千多人组成的队伍也在行进。 这队伍的组成很是奇怪,有穿甲拿刀的匪兵,也有穿着类似汉服却又迥别于汉服,腰佩横刀,足蹬木履的日本人,更多的还是几百号大姑娘小媳妇。 显然,这个队伍就是徐海为首的倭寇贼人和他们掳掠的大明百姓了。 徐海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二十多岁的年纪算得上年轻,只是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自面颊延伸到下巴,破坏了这个岁数该有的英气添了几分戾气,加之常年在海上风吹日晒而恶劣的皮肤,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掌柜的,咱们到前面歇歇脚吧。” 在军中徐海定过规矩,下面人一律要称他掌柜的,而不是什么大当家、二当家之类,听起来就像是占山为王的土匪一样。 徐海自认为自己不是土匪,自己是商人,至于为什么掳掠百姓、杀人放火? 哪有百姓,这些女人在徐海的眼中就是‘商品’。 是的,商品。 既然是商品,那徐海自然是运送商品的商人了。 徐海想要向汪直学习,可他和汪直不同,后者出身商贾之家,打小到大至如今,一直也都是做着买卖,只是随着生意的扩张开始培植了私人的武装势力,而徐海却不同,他一来接触的就是海盗行径,想学汪直做个商人,终究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丧尽天良披上一层自诩文明的外衣罢了。 “嗯,歇歇吧。” 徐海也觉得累了,加上松门近在咫尺,心头便也放松许多。 “再走二十里地就到了澶湖,到了那弟兄们上船,朝廷就算想追也追不上了。” 望着队伍中几百名掳来的姑娘,徐海脸上露出笑容。 这些姑娘卖往西洋和南洋,一个就是上百两银子,几百号人便就小十万了。 足够他徐海再买上几条船,配上十几门火炮了。 “到时候再去日本多招些一事无成的那些个废物浪人,扩练后再接着来抢大明,如此循环往复,做大做强。” 徐海觉得自己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 想当初自己从最开始的十几号人到今天五百多人不也才用了短短几年而已,只要再给自己二十年,自己未必不能席卷四海,甚至打下浙江、福建,靠海割据,自号为王? 如此有了基业,将来再去抢南洋、抢日本、抢朝鲜,一步一步,成为这汪洋大海上的霸主,成为大海上所有海贼共同的王。 “到那日,我徐海就是海贼王!” 第四十九章:大获全胜 正所谓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祸,俗话说的一点不假。 就在徐海做着海贼王的美梦时,殊不知一张天罗地网已经兜头向他罩了过去。 松门县位于台州东南,临近海域,同时也是浙江最东南的一个偏远县,这里因为地缘因素,成为了倭寇最喜欢登陆的地方,因此也是遭受劫掠、饱受战争最多的一个地方。 大明朝的外部局势称作南倭北虏,北虏是蒙古俺答,作乱的时间线还算好考证,而这倭寇之乱就不好考证了。 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洪武二年,不过那时候是真倭寇,而且登陆的地方是在山东,大名鼎鼎的山东备倭军就是那个时期防备倭寇设立的。 嘉靖时期的倭乱是假倭,按照明实录上说,成分为七三开,七成汉人三成夷人,夷人是统称,意思就是这三成也并非全是日本人。 那么这個时间线就没法考证了,因为这一时期的海盗太多,哪一伙海盗都可以称之为倭寇。 松门县处在这么一种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其所遭受的战火和纷争便可想而知。 几十年的时间,让这座县城破败不堪,陆远来到这里的时候,整个松门县城甚至连一个活人都见不到。 许是逃难离开,许是死于战乱。 “国家破败如此,是我们为人臣的错。” 谭纶发出一声感慨,却让陆远心中很不是滋味。 什么叫为人臣的错? 嘉靖没错是咋地。 想是这么想,话可不敢说,陆远只能配合着点头,但却岔开了话题。 “埋伏圈都设好了吧。” 岳长林接话说道:“口袋已经扎好,六千弟兄此刻已经围了整个松门,加上城中咱们一千名弟兄在,只要这伙倭寇前脚进城休整,咱们后脚就将他们全部吞下。” “好,切勿打草惊蛇,那徐海离咱们这就剩几里路了。” 陆远站在高不足两丈的低矮城头眺望,似乎已经是看到了远处那茂密森林中的贼迹。 “隐匿起来吧。”陆远交代完,同着谭纶一起下了城头,整个松门县门户大开,宛若毫无人烟一般。 时间没有让陆远等到太久,也就是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徐海的队伍便开进了这松门县城。 “告诉弟兄们,全军休整两个时辰,然后便直奔澶湖。” 徐海找了个空地席地而坐,吩咐着队伍休整,自己也拿起水壶扯脖痛饮。 一群海盗顿时四散,或躺或坐的很是散漫,还有的干脆离开队伍跑进无人的民宅中呼呼大睡。 而一些明眼看上去就像是头头的人物,更是淫笑着从掳来的姑娘中挑上一个,拉扯着便进了屋舍,一时间哭喊声四起。 徐海被吵的有些烦了,大喝。 “他娘的就不能安静点,上了船怎么玩不行,非要在这里,狗日的发情啊。” 骂人的声音还在空气中飘荡,紧跟着便被一声尖啸的破空声撕裂。 这是一支响箭。 作用是召集、传令。 徐海心头顿时升起无尽的恐慌感,整个人像是炸了毛的野猫顿时蹦了起来,嘶吼着。 “敌袭!” 他的声音很大也很尖锐,可是作用却等同于零,松散的几百名倭寇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那种水平在短时间内完成集结,更何况那些还手忙脚乱穿裤子的杂碎。 只听到响箭之后,整个城中喊杀声顿起,自一条条街角小巷内,无数身披明军甲胄的士卒握刀冲杀了出来。 徐海分辨不清埋伏袭击自己的明军有多少,只觉得处处都是敌人,吓的肝胆俱裂,甚至连抵抗的勇气都跑了个干净,招呼着自己身边最近的百余人,奔着澶湖所在的南城门方向便冲。 这百余号人都是跟随徐海叔父徐惟学早年喋血大海的老海盗了,战斗力还是有几分的,或许比不上军人,但个个都是见过血杀过人的悍匪,奋勇冲杀之下,刚刚才练出来不到两个月的明军新兵还真拦不住。 好在这城中还有岳长林带来的五百名的按察司精兵在,持盾执刀纪律严明,而且也经过战阵,丝毫不惧徐海这伙海上强盗。 你要说放在大海上,这群海盗的战斗力会强上几分,可这是街头巷战,打地面,海盗的纪律性可比不上正规军,毫无任何战阵经验的海盗被岳长林带着兵死死堵住。 徐海眼瞅着自己身边的弟兄越来越少,又见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明军冲入城内向自己围拢,心中便知道今日自己怕是凶多吉少,因此主动喊了话。 “我是徐海,我就是徐海,我要投降!” 这一声投降喊的突然,突然到连陆远、谭纶两人都懵了。 战前还以为这群倭寇会死战不降,没想到这还没打一刻钟竟然主动乞降了。 战斗意志那么薄弱的吗? “这群倭寇为非作歹、无恶不作,不必接受他们投降。”谭纶杀气腾腾的说道:“害了我浙江那么多百姓,务必将他们全部杀掉。” 岳长林也同意,但还是看向了陆远。 后者才是主官。 陆远和岳长林对视了一眼,随后缓缓摇头,拒绝了谭纶的提议。 “不,接受投降。” 谭纶有些难以接受,岳长林也试着想要开口却被陆远盯了一眼后抱拳。 “是。” 看着岳长林传令离开,谭纶便控制不住的开口质问:“伯兴,你为什么要接受这群畜生的投降,让他们苟活哪怕一个时辰,都是对我大明死难百姓的不公。” 陆远能理解谭纶的心情,因此面对这咄咄逼问并不生气,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杀他们很容易,但是有些事这些人一死便烟消云散,再也没有一清二楚、大白天下的那一天,有些真相,比这些畜生的死活更重要。” 谭纶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陆远已经迈步离开,目光随着后者移动,谭纶便看到岳长林带着几名亲兵此刻正押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走来。 正是之前主动喊话求降、作乱台州的倭酋徐海。 “罪人徐海,参见将军。” 徐海真是个场面人,此时此刻反而冷静了下来,他虽不认识陆远,但却认识后者这一身明军将军甲胄。 因此被捆的老老实实往地上一跪,叩头。 “求将军看在罪人主动投降上,饶罪人一条命,罪人叔父乃是豪商徐惟学,将军想要多少银子,家父皆可给出。” 徐海为什么要投降,就是因为这一点。 战死就是真的死,但是投降还能花钱买命。 陆远居高临下俯瞰着徐海,开口。 “此次入寇我大明的,只有你部吗?” “是的。” “有多少人?” “五百六十七人。” “都在这里了吗?” 徐海答话答的麻利:“回将军的话,登陆之后沿途劫掠,有十三人抢了银子财物后便脱离藏了起来,罪人也找不到他们,想来是拿着钱改名换姓要做良民去了,剩下的五百五十四人具在此处。” 陆远点头,随后看向岳长林:“清点斩俘人数,若不足此数便全城搜捕,务必做到一人不漏。” “遵令!” 陆远随后又看向邓连三:“先把他和那些俘虏全部捆好看管起来,等岳把总点好了数便押回台州。” “是。” 交代完处置事宜,陆远看了一眼谭纶,发现后者仍站在原地一脸的不忿,便走过去,面带微笑赔礼拱手。 “子理兄,莫要再责怪小弟了。” 本还置气的谭纶眼见陆远这般便闪身一让,伸手托住陆远,目视着叹气。 “伯兴莫要如此,是为兄着想了,你不杀他是对的,有些真相确要比生死更重要。” “多谢子理兄宽宏大量。” 谭纶失笑:“你呀,嘴上客客气气,做起事可是一点都不容人商量。” 陆远嘿嘿一笑。 “不管怎么说,咱们这一次算是大获全胜了。” “是啊,比想象中的容易。”谭纶颇多感慨:“为兄在南京多次耳闻倭寇之乱甚毒,本以为是棘手无比,没想到却是这般容易。” “七千人打五百人,有心埋伏无心,这若是再不能翻手拿下,那反而是玩笑了。” 陆远倒是没有轻松,反而认真道:“更何况倭寇难剿的症结不在陆而在海,不能从海上将其彻底铲除,只是打掉这种小股倭寇作用并不大。” 谭纶点点头,随后又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理这徐海?杀掉还是像他所说,让其背后的人出银子赎命?” “审出罪责,自然是杀。” 陆远这次毫不犹豫的说道:“若是让他拿银子赎了命,那陆某这个官不当也罢。” 谭纶这才舒心一笑。 二人又聊了几句,岳长林便赶了回来给陆远报数。 一人不差,连斩杀的和俘虏的合计五百五十四人。 除此之外还解救了几百名被掳的姑娘。 歼敌、救命,大功告成。 陆远攥拳振奋。 “好!回台州。” 平生第一次领兵就获全功,真可谓天佑之! 第五十章:用证据,尊重历史 “罪人真是眼拙,没想到竟是二位大人。” 阴冷潮湿的监牢内,整个人被锁链牢牢拴在刑架上的徐海此刻竟然还能笑的出来,而在这徐海面前的便是陆远和谭纶二人。 “本以为是两位将军,原来竟是文官,文官领军杀敌,失敬失敬。” 陆远手中拿着审讯所需的纸笔,闻言笑了一声:“怎么很诧异吗?我大明士子文武双全,擒你这种小毛贼还不是反掌之间。” “大人说的对。”徐海面带谄笑:“小人就是一个小毛贼,所以还请两位大人高抬贵手,小人愿意出十万两银子赎命。” “咳咳咳咳!”谭纶骤然激烈的咳嗽起来,满脸的错愕与不可置信。 这徐海刚刚说多少银子? 十万两! 谭纶想了一下自己的俸禄,这十万两银子,自己大概要从秦始皇那时候开始当官才能赚到。 “真有钱啊。”陆远也受了触动,虽说他陆家是豪绅巨富,为了投入严党的怀抱也花了几万两之巨,但那已经快要到散尽家财的地步,为的就是完成商贾之家到官宦门庭的转换。 而现在,徐海这个倭酋轻描淡写就是十万两,换言之还可以再多敲几倍出来。 “一直耳闻你们这些海商无不是巨富,如今看来,传言不虚。” 陆远坐下身子,开口说道:“怪不得你如今有恃无恐,觉得只要银子多就能活命是吗?” 徐海也敞亮竟然是直接应了下来。 “大人说的不错,小人确实是这么想的,小人贱命一条,您二位大人杀小人如杀鸡屠狗,可最终无非是为了出一口气,既然如此何不放小人一条生路,十万两银子足够两位大人从此富足一生,若是嫌钱少,还可以再商量。 小人可以在此发誓,只要两位大人放小人一条生路,小人此生再不踏足大明一步,也绝不会再来犯边。” “呵呵。”陆远失笑,随后言道:“你既然说到了加钱,那好,加钱好,只要你愿意加钱,我们确实可以放了你。” 谭纶惊愕转首,但还是忍住没有发问。 此刻是他们俩共同审讯,此时质问陆远,倒显得内讧。 徐海双眸一亮顿觉有了生路,立刻追问道:“大人想要多少钱?” “两万万两,有吗?” 陆远吐出的数字让徐海睁大了眼睛和嘴巴。 这是什么鬼数字。 徐海当然不懂,这笔钱,是甲午海战后,马关条约清朝给日本的战争赔款,也使得日本靠着这笔赔款一跃成为亚洲头号强国,奠定了三十多年后全面侵华的战争基础。 “怎么?吓到伱了?” 陆远盯着徐海:“看来你拿不出这笔赎命钱。” “看来大人压根没有想让小人活!”徐海从惊愕中回神,苦笑道:“如此庞大数目的银子,怕是几百条船都拉不完,小人虽是一介匪寇,但也知道,浙江一省不过赋税几百万,而浙江又是大明最富的省,江南财税占朝廷九成之巨,两万万两,怕是要抵上全国几十年的国税了。” “哟,你知道的还不少,这些数字不是朝廷官员根本接触不到,看来你们家还和官府打过交道。” 陆远顺着话说道:“让我猜猜是谁,原台州知府鲁发忠?” “不要和我提这個人!”徐海像是突然受了刺激一般低吼:“这个混蛋,无耻之徒!” “无耻?鲁发忠是我大明朝的官,你是贼,官抓贼天经地义,查抄你的脏产也是天经地义,何来无耻一说?” 徐海破口大骂道:“狗屁的天经地义,这些年老子给这鲁发忠前前后后送了多少银子,一直以来都是相安无事,可这个混蛋在年初竟然向我狮子大开口,说要借五十万两做生意。 狗屁的借,这就是索贿。 老子在海上漂了那么多年,多少次死里逃生才积累了不过几十万两的家当,他竟然要一口吞了去,我当然不会同意,谁能想这鲁发忠竟然如此卑劣无耻,趁着老子几个月前来台州做买卖竟直接派兵来抓,幸亏老子在台州这么些年,花了这么多钱,养了那么多人,这才提前收到风声跑路,不然连命都折在了台州。” 这话咋听的那么耳熟? 徐海、徐江。 感情你们还是哥俩呢。 陆远感觉自己的思维像是要跑偏,赶忙轻咳一声拽了回来。 “你说鲁发忠向你索贿五十万两是在年初?” “正月十九日。”徐海记得清清楚楚,咬牙切齿:“我忘不了那一天。” 陆远记下这个日子,随后又问道:“你说你是几个月前来台州做生意的时候被鲁发忠设伏抓的,和谁做生意?” “一个南洋人,全名我不清楚,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旺财,骗他说这名字在我大明是吉名,能发财。” “也就是说,在鲁发忠抓你之前,你经常在台州和外夷做贸易,而且一直没有事发。” “他鲁发忠和整个台州衙门收了我那么多钱,当然不会事发。” 徐海说道:“另外,台州当地很多商人也和我做生意,甚至包括台州的同知、那个游击将军都和我们汪大掌柜有生意上的往来,我叔父和汪大掌柜是同乡发小,这堂买卖也是汪大掌柜和我叔父他们几个人合伙干的,自然不会难为我。” 陆远面不改色,一旁的谭纶却是低骂了一句。 “一群尸位素餐、贪赃枉法的禽兽败类!” “所以,你这次兴兵寇掠台州是为了报仇,报鲁发忠设伏抓你、查抄你台州财产的仇,是吗?” “没错。”徐海昂着脖子,义正言辞的说道:“是他鲁发忠不义在前,我这才兴兵报仇,何错之有?” “放你娘的屁!” 陆远脸色一肃,喝骂道:“你要是只为了报仇,大可以去找那鲁发忠一人,可是自你部登陆台州以来,四处烧杀抢掠,残害我大明百姓无数,这也叫报私仇?你掳掠民女,为的是卖往海外攫取银财,这也叫报私仇? 不要为你的贪婪、残暴、无耻、歹毒找任何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没有。”徐海摇头,一口否决道:“自我登岸之后,一直三令五申不可扰民、害民,那些事都是我手下人自作主张、不遵命令犯下的,与我无关。” 谭纶再也坐不住了,一拍桌子就站起身,指着徐海骂道:“你、你这个无耻小人,竟然还有脸推卸。” 陆远伸手拉住谭纶,又问道: “姑且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部下中有日本人、南洋人这总是事实吧,带着外夷害我国人,徐海,你别忘了你也是大明人,此举与汉奸何异?” 徐海依旧是一推二六五的抵赖:“汉奸的帽子小人可不敢戴,这些日本人、南洋人各自都有头领,他们的头领都是和汪大掌柜合伙做生意的,因此虽在我部但一直不奉我令,我也管不住他们,所以我可不是汉奸。” 见徐海什么都不承认,谭纶气的就要动刑,又被陆远拉住。 “今天就到这,子理兄咱们走。” “走?还去哪?” 谭纶被拉出牢房,在牢房外冲着陆远发起了脾气,指着牢房说道:“对这种无耻下贱、数典忘祖的畜生还有什么好说的,直接大刑伺候,而后千刀万剐才是,你还要去哪?” “去审日本人和这徐海的手下。” 谭纶气乐了:“怎么,你还打算按照办案子那种方式来办?他们是倭寇,是侵我国土、杀我子民的倭寇,哪怕是直接砍杀也是有功无过、也是为国为民的仁义之举,我就不明白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陆远坚定不移的说道:“我不是要办案,但此次必须要锁定证据,要靠证据钉死这个徐海,不是我迂腐,而是我要给后世留下一个历史的交代。” “只是留下一个真相罢了。”